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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才不信刘采花还有个活着的师父!

    他和刘采花两条光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漂泊江湖,相依为命。师父练功他睡觉,师父作案他望风,师父赌钱他数筹码,师父人人喊打,他跟着逃跑躲藏。师父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拜个老太婆为师?

    不过既然人家那么说,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认了。

    谎话就是谎话,早晚都会露馅。李檀弓回房,抱紧了阿九想。

    “我们被困住了,得赶紧离开这条船。”他对阿九说。

    阿九吃饱喝足,懵懵懂懂地听着,听他说要走,才露出一点疑惑的表情。

    第二天,李檀弓在舱内枯坐,中午时分听见外面有人吹箫。箫声虽远,但调子却急得叫人心慌。他走上甲板,见船上所有的人都在,除了阿九之外,每个人都是如临大敌的神情。

    夏日的骄阳明晃晃地照着船身,可似乎没有一点温度,四周静谧得让人胆寒,只有那尖厉的箫声,仿佛直插入天际又沉入湖底,旋转着、跃动着,嘀呖呖地响着。

    “有不速之客。”司徒乱对他说。

    湖上的天气瞬息万变,半个时辰之后大雨将至,乌云几乎压在头顶,刺眼的电光在云朵的间隙穿梭撞击,雷声鼓震着人的耳膜,心跳也仿佛随着那雷声隆隆地跳动着。起风了,浪花拍打着船舷,画舫在波涛中顛簸,就像风中的一片落叶。

    渔火婆婆掀开竹帘走了出来,凝神望着远处。

    她老而消瘦,腰杆也不再笔挺,仿佛有重病在身。

    远处有一点儿火光,那点儿火光突然跃出了水,成了一条火线,火线瞬间蔓延至整个湖面,接着船的轮廓露了出来。船上人影憧憧,却悄无声息,火与电把那本该阴沉如铁的天空映得亮如白昼。

    大船缓缓地靠近着,箫声又响了起来,尖锐得像根刺,在几乎洞穿人的胸口时戛然而止。船头站着一排人,有一个人站在了最前面。

    李檀弓问:“是常缺?”

    “不是。”司徒乱说,“只是个打旗的。”

    渔火婆婆没有说话,青姑拍拍手,故作轻松地笑道:“好了,是祸躲不过,不管是海红雁还是常缺,总之剥皮抽筋的来了。”

    这艘小船上只有十个人,除了李檀弓他们,其余都是女人,而且是上了年纪的女人。今天如果打起来,最后必定鱼死网破。

    一名仆妇从腰间抽下长鞭,临空挥舞两圈。其余人受了提醒,纷纷回房取武器。青姑在无人注意之际把一样东西塞到李檀弓怀里,后者摊开一看,是另一件火蚕丝甲,比阿九身上的那件成色还更好些。

    青姑冲他挤挤眼睛,然后转到船侧舷去了。

    李檀弓穿上丝甲,叹了口气,心想:青姑,不管你是敌是友,是不是我的师叔,我都承你和婆婆的这份情。

    大船已经靠得很近,连船头打旗校尉的样子都依稀可见。

    海红雁通常是不露面的,但是另外一个人现身了。

    那是个很高大的青年,单手扶剑锷,站得笔直,尽管他把脸隐藏在斗笠的阴影里,可杀气却藏不住。李檀弓看到他就想到了狼——独自从广袤的山峦森林中穿过,在雪地中翻滚,在满月时分放声大号。

    常缺?

    他指着那个人,用眼神问司徒乱。

    司徒乱扶额苦笑道:“是常缺。”

    “……”

    李檀弓抱起阿九,缓缓地说:“司徒兄,我有几句话要交代,我的尸体还是不要交给他了,沉在湖底就好。阿九若能被救最好,不能被救就让他随我沉湖,免得小孩子遭罪。还有……”

    “嘘!”司徒乱说,“别怕,快把刀借我。”

    李檀弓抽出桃花刀给他道:“你要和他打?”

    司徒乱撩起长衫把剑缠在腰上,推了李檀弓一把,“你们先躲起来,别让常缺看到阿九!”

    他说完便冲到船头,一手拿刀一手叉腰,先是仰天大笑,笑完了说:“哟,这不是常大人吗?我司徒乱是不是香喷喷的?为什么我到哪儿,你就追到哪儿呢?”

    常缺不说话,打旗的校尉替他说:“司徒乱你这淫贼,拈花惹草不说,竟还出尔反尔!”

    司徒乱说:“对兄弟,对朋友,对姑娘,必须是言而有信,可对那些偷偷在别人饭菜里下毒的猪啊、狗啊,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你说是不是,常大人?”

    常缺居然不恼,边上有个人却跳了出来道:“司徒乱!你骂谁?”

    众人定睛一看,是个使铁扇的大汉。

    司徒乱说:“骂的就是你!你看你这人身高八尺,当了东厂的走狗不说,竟然还妖妖娆娆地拿把扇子装俏!”

    铁扇大汉大怒,纵身往小船上跳来,这时渔火婆婆扔出一粒药丸,丸药在空中变成白雾,将他笼罩其中。白雾散去,他“砰”的一声落在船的甲板上,抽搐几下,竟然断了气。

    对方船上的惊呼声顿起,有人骂道:“渔火老贼婆!你竟敢杀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青姑拔剑在手,喝道:“他想上船,就得死!”

    “好个上船就得死!”有人暴喝,“你们藐视朝廷和皇上,行凶杀人无恶不作!诸位英雄,我们当不遗余力将逆贼就地诛杀,也好在海大人跟前长长脸面!”

    船队中吼声如雷,却没有人上前,青姑讥诮地大声说:“哼!有婆婆在,谁也不敢!”

    常缺从帽檐下露出了双眼,他说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很好听,“哦?那要是没有婆婆呢?”

    “没有婆婆?”青姑顿了顿,突然一剑从背后刺透了渔火婆婆的胸堂!

    “没有婆婆,就敢上船了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所有人都惊呆了!李檀弓、司徒乱同时大叫:“青姑你在做什么?!”

    青姑拔身而起,她的轻功不在司徒乱之下,更何况还有常缺帮忙。

    常缺与司徒乱在空中交手,司徒乱只觉得刀尖传来一股不可言喻的暗劲,使心肋都震得生痛。常缺一击之后越过司徒乱,挽住青姑的手臂,双双地落在大船上。

    司徒乱几乎掉入水中,李檀弓连忙跃起拉了他一把,他这才能落回甲板。

    “青姑你到底在做什么?渔火婆婆是你的师父啊!”

    李檀弓的心里简直一团乱麻,他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

    前一秒钟青姑还给了他火蚕丝甲,可后一秒她就弑师投敌,站到了常缺身边!

    渔火婆婆前一秒钟还是鹤发童颜,仿佛只有三十岁,可后一秒竟然像生了一场大病,连背都驼了!

    李檀弓瞪着司徒乱,心想他下一秒会做什么呢?不会要杀我吧?!

    阿九!阿九呢?

    李檀弓飞快地向船舱跑去。

    船头刀光剑影,海红雁的大船上有些人争相跳来,与司徒乱和仆妇们斗成一团,不断有人落水,不断有人受伤。

    李檀弓经过渔火婆婆,见老人气若游丝地在血泊中喘息,他十分不忍心,将她抱了起来。

    老人也轻轻回抱了他一下,只说“别怕……”随后便断了气。

    李檀弓心里有根弦仿佛被拨动了一下,他定定地望着前方,这时候阿九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他的胸口被撞得好痛,却什么也顾不上,他抱紧阿九飞奔到尚未开战的船尾,咬牙道:“你别怕!如果能活下来,我送你上逍遥山;如果不能活,我亲手送你回父母身边!”

    乌云终于留不住雨滴,将它们倾泻在湖面上。

    李檀弓与阿九站在雨幕中,面对的是近在咫尺、团团围困的东厂大船,他们却武功低微,手无寸铁。

    鲜血激射,一人惨痛地狂号,司徒乱什么都顾不上,就扑向下一个唐刀犹如闪电,这两把利刃都比寻常的剑要长一尺,所以对方往往尚未碰到司徒乱,司徒乱就已经斩断了他们的脖子。

    杀人的间隙,司徒乱暗骂李檀弓暴殄天物,这样的好刀却不会用,真是天底下难得的蠢货。

    渔火婆婆说这两把刀属于一对师徒。师父的刀钢花如流水,所以起名叫作“桃花流水”;徒弟的刀钢花如花瓣,所以叫作“落花无情”。可这对师徒后来反目成仇,竟然用刀互斫而死,所以她觉得这两把刀凑在一起十分不吉利,喻示着自相残杀.她将两柄长刀束之高阁,没想到后来被刘采花偷去,而且竟然也给了他徒弟一把。

    话说回来,刘采花因李檀弓而死,岂不也是自相残杀?这刀果然是不祥之物。

    司徒乱突然反肘刺出一刀,人虽没有回头,他身后的一名大汉已经被刀锋穿腹而过,怪叫着跌入湖中。

    他抹去满脸雨水,埋怨道:“不好不好!没完没了!”随即他又挺刀杀去。

    他脚法奇异,刀术又和中原套路差别很大,所以谁也近不了身。只见他倏地闪到一人身后,那人的脑袋便随着剑光径直地飞向远处,“扑通”一声落进湖里,而无头的身体竟然还往前跑了数尺。

    司徒乱杀红了眼,利落地刺穿了最后一名对手的喉咙,挑衅地说:“谁再来?”

    东厂大船上寂寂无声。

    渔火婆婆的小船上还剩五个人:船头的司徒乱、船尾的李檀弓、阿九以及两名仆妇。

    其中一名仆妇背上中刀,鲜血和雨水汩汩地在脚下汇成了小河,应该是活不了了。还有一名仆妇身穿灰色布裙,年纪虽大,可武艺似乎不错,至少她没有受伤。

    常缺依旧立在大船船头,也不知道在看谁。

    雨势太大了,离开三尺都觉得人影模糊,李檀弓一手抱着阿九,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受伤仆妇,满心绝望。突然他想:海红雁在哪里?刚才是不是有人说过“在海大人跟前长脸”?为什么双方打成这个样子,海红雁还不露面?

    对面的常缺则望了一眼内舱,心想:外面乱作一团,他倒是泰然自若,莫非又是个替身?

    他扭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渔火婆婆的小船,甲板上已经没有血迹,因为大雨倾盆,只需要片刻便能将痕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还有谁能捉拿逆贼?”常缺问,“事成之后,干爹必有重赏。”

    轰鸣的雨声中,三个人跃了出去。其中有一人高叫:“司徒乱,休猖狂!让我们中原三鹰来会会你!”

    “啊?”司徒乱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没听清。

    李檀弓心想都到这个份上了,丟命也不能丟面子,于是接口道:“我当是什么鹰,原来是中原三小鸟!来来来要打快打,不然你爷爷要着凉了!”他说着从司徒乱手中抢过一把刀,拦在船头。

    司徒乱当然不能让他打头阵,又把他推了回去。

    “中原第一鹰”宋虎方跃上小船,在大声说“司徒乱,你找死!”第二鹰马成随后,第三鹰花里荣就是剛才叫阵的那个,也拎着根木桩般粗的狼牙棒上来了。

    这三个人都不是良善之辈。

    数年前,三个人听信了一个江湖游医的话,说是吃活人的肾脏能够增加某方面的功能,从此中原地界惨案不断,死者都是被人活生生地挖去了肾脏。后来神捕沈天放将他们一一抓住,送进大牢。可自从沈天放冤死,他们便投入海红雁麾下,从此如鱼得水,天天有新鲜的肾脏下酒。

    宋虎方对着司徒乱作揖说:“咱们君子之争,点到为止……”说话间他背上突然射出七支淬毒透骨箭!

    其实在大雨中各自说话都听不清,司徒乱甚至没有注意到对方使阴招,幸亏李檀弓眼睛尖,蓦然出刀,凌空斩断了四支箭。

    司徒乱慌忙劈落剩下的三支,回斫宋虎方,宋虎方胸有成竹地接下,却想不到司徒乱的力量惊人,几乎将他撞飞到船外。

    他稳了稳,左手一摊,又是三支箭。

    李檀弓怒骂:“同样的招数来两回,你傻啊?”

    “你别管他,赶紧对付那边那个!”司徒乱一边指挥,一边在雨中腾挪飘移,溅出片片水雾。

    李檀弓于是和第二鹰马成交上了手,他武功差,只能且战且退,勉强招架。

    第三鹰花里荣此时挥舞着狼牙棒吼道:“你们倒是占得便宜,却把两个老太婆发配给我,真没劲!”

    受伤的仆妇将阿九藏在身后,勉力站起,握紧钢刀道:“好!就让你见识老太婆的厉害!”

    灰衣老妇也说了一句话,但是雨声太大谁也没有听清。花里荣不把她们当回事,举起狼牙棒横扫,希望将两人一击而毙,可扫至中途,他突然觉得右手肘上麻了一麻,紧接着小臂脱力,狼牙棒失了准心,将一旁的木格窗子打得粉碎。

    “什么妖法!”花里荣喝道,他拔出狼牙棒,回身又挥来。

    这次他的左手肘麻了麻,狼牙棒几乎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