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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受伤了?

    海红雁又说:“他们都不准我来见你,怕你害了我。可我想啊,算起来咱们也斗了不少年了,你派来杀我的人一批又一批,害得我成天没有安生日子过。如今我总算不用再担心了,所以这最后一面还是要见的,对咱俩都是一个交代。”

    阳明真人睁开眼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海红雁叹口气,接着说:“唉,外人都误会我,喊我海剥皮,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杀人,我杀人都是有原因的。比如逍遥山和三大盟想杀我,所以我杀回去免得让人看不起;又比如诏狱里的老官儿成天骂我;再比如那些清流啊、御史啊、聒噪书生们成天议论弹劾我……总之杀人都是迫不得已。老道长,你说我冤枉不冤枉?”

    李檀弓趴在殿门后面偷听,见长孙愁挂在大殿屋檐下冲他摇头,他心想:这边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起来,我得喊师父来帮忙!

    谁知他刚迈步,突然脑后一件物事破空飞来,他忙不迭去接。长孙愁说:“师弟让开!”白绫飞出,凌空接住那件物事,李檀弓定睛一看,竟然是支羽箭。

    长孙愁把羽箭扔出去。

    这时有个男人从树后现身,身材不甚高大,而且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只鸭子,可脸上的气度不小。他盯着长孙愁说:“你是何人?”

    长孙愁不理他,做着手势催促李檀弓快走。

    瘸子拔剑,冷冷地又问:“你到底是何人?”

    长孙愁厉声说:“我是你娘!可惜你是个死瘸子!”

    说着她直奔二十多丈外的玉皇殿,翻上殿顶后发出一支暗器,却不是射向瘸子,而是射向李檀弓。李檀弓知道这是长孙愁担心自己打不过瘸子,在催他走,可是眼前的情形又怎么能走得掉呢!

    瘸子最忌讳别人当面说他腿脚不好,顿时气得脸色发青,两条浓墨般的八字眉颤抖不已。他正要拿李檀弓泄愤,长孙愁却站在屋顶上高声骂:“断子绝孙的跛脚乌龟!婊子养的!拿卖笑钱去做副拐杖吧……”她骂得又脆又快,那无赖劲儿不亚于街上任何一个泼妇。

    瘸子扔下李檀弓朝她奔去。这瘸子的轻功竟然如此之好,绝不在长孙愁之下,他手持巨剑,片刻就与长孙愁过了十多招,双方都没占到便宜。

    眼见他俩已经打到大殿屋脊的另一边,李檀弓明白此时再不走就没机会了,突然他听到长孙愁一声惨叫,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听她这么叫过,李檀弓暗道一声不好,什么也顾不得了冲到屋檐下破口大骂:“王八羔子死瘸子!欺负女人!有本事下来和你爷爷打!”

    回答他的是长孙愁的厉喝:“你来干什么?……快滚!”

    李檀弓听她的声音中气不接,断定她是吃了亏,他下定决心要把那瘸子引下来,然后把他引到长孙破那边去。

    突然,长孙愁闷声从房檐上摔了下来。

    李檀弓扑上去捂住她身上汩汩的血口,长孙愁强笑道:“傻小子……你走不了啦……”

    屋顶上站出来两个人,除了瘸子,还有一个女人。瘸子与那女人一点头,转身走了于是只剩下那女人。

    天色阴沉得可怕,想必又是在酝酿着一场豪雨,那女人站在翻滚的乌云下,红衣红裙头戴红钗,笑得像朵花一样。长孙愁唾出一口血水道:“呸!老妖怪!”

    那女人回嘴道:“贱人!”

    她的声音非常奇怪,好像是个男人故意捏着嗓子装出来的,让人听着反胃。

    长孙愁刚才腹背受敌,但重创在背后,显然是被这女人偷袭了。这女人来者不善,李檀弓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脱身的方法。

    那女人忽然跳起,“嗖”地从他俩头顶擦过去,落在不远处,颤声说:“小哥哥,你再看,奴家都要羞死了。”

    李檀弓简直恼火地要哭了,心想自己还真是女鬼缠身,他勉强说:“大姐,你长得真好呀。”

    那女人闻言甚是欢喜,招了招手说:“小哥哥,你快过来。”

    李檀弓在长孙愁耳边说了句“师姐快走”,便定了定心神,一步一步朝着那女人走去。他故意走得很慢,待到走近了,女人风情万种地拢拢头发,笑道:“小哥哥,你长得也好,我和你成亲怎样?”

    李檀弓笑说:“好啊,那咱俩得找个地方拜天地,然后找些亲朋好友热闹热闹。我看西北墙附近热闹,不如就那儿吧。”

    “哎哟喂,”那女人娇嗔,“你怎么这么猴急,羞死人了!”

    李檀弓偷眼看长孙愁,发觉她受伤过重根本无法起身,心里急得不行。他暗叹今天运气太差,恐怕要死在这里了,索性破罐破摔心一横,干脆大声咋呼:“我是急啊,再不急我就得娶个死老婆啦!我怕师父不喜欢你啊!哎哟!那不是我师父嘛!师父!师父!”

    那女人冷笑道:“你喊不来的小哥哥,要是不先缠住他,我能站在这儿么?”

    她慢慢飘了起来,一身大红色的纱衣随狂风而动,就好像这个人完全没有重量,竟凭空地悬着。李檀弓步步退后,回护长孙愁。

    突然,有个身影从他身边一跃而过直扑那女人,出手如电,结结实实甩了她一个耳刮子。

    李檀弓十分解恨,喊道:“扇得好!”

    那人大笑,移形换影竟正正反反地给了她十几个耳刮子,打得那女人发鬓散乱。

    李檀弓看出来了,那身形、那步法,不是他的采花贼同行司徒乱又是谁!

    他惊喜地喊道:“司徒老兄!你不是在太湖么?渔火婆婆果然也来了!”

    司徒乱跃在一边,叉腰大笑:“我听你鬼喊,还以为你又被哪个小娘子欺负了。我此番是出来收妖怪,收了妖怪再回太湖!”

    李檀弓笑着接口道:“没想到司徒老兄这样的雅贼也会打女人。”

    “女人?你说他是女人?”司徒乱冷笑,说,“接着看。”

    那女人被打得头昏脑胀,稳了一阵脚步,抬起头来竟然满脸的喜色道:“打得好舒服,再打,再打嘛!”

    司徒乱揉着拳头说:“阴柔柔,算来你也该六十有余,难道准备顶着这些美女皮进棺材么?”

    阴柔柔脸色突变,厉声道:“别碰我的皮!”

    “我才不碰你这没皮的老妖怪。”

    阴柔柔尖啸,十指尖尖地朝着司徒乱抓来,突然她又倒飞数丈,如一只血红蝙蝠般冲天而起,落在树梢上,捂着腹部嘶声说:“好痛,好快活!司徒乱,你这是什么招数?”

    “招数?不是招数。”司徒乱说,‘‘是毒药而已!”

    阴柔柔急不可耐地解开衣服,要查看受伤的腹部,这举动把李檀弓又吓退了几步,他看见阴柔柔的胸口平坦一片,她没有乳房,她根本不是个女人。李檀弓的下巴都要掉到脚面上了。

    阴柔柔雪白的腹部上有一个漆黑的小洞,但却没有一丝血流出,小洞周围冒出丝丝白烟,显然是被毒药烧灼而成。她怒声道:“采花贼,你竟然打破了我的皮!”

    司徒乱冷笑道:“你这身皮子不错啊,用了不少心肝血肉和灵药吧?以为金刚不坏吧?哼,渔火婆婆差我来,就是要剥掉你的皮!”他双手张开,平平地飘出,那对针尖般的瞳孔厉芒迸射。

    见掌风扑面,阴柔柔出爪便接,两人势均力敌,往来招数密集如罗网,阴柔柔边打边怪叫,突然,刚刚还贴着面的司徒乱竟消失了!他一怔,脖子上已经挨了一掌。这一掌不痛不痒,阴柔柔暗自窃喜:他就知道这司徒乱从来是以步法诡异见长,掌法确实一般!

    谁知刹那间他脖子上竟灼热无比,随之蔓延到全身,皮肤焦干变硬,如虫壳般片片剥落!

    李檀弓努力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他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先是看到了一个艳光四射的美人,后来知道这美人不是女人,如今这美人竟然成了一堆蠕动的血肉,她没有皮,她只有暗红色的四肢轮廓,可她是活的!

    那堆血肉落地,嗥叫着抬起头来,他的头发已经随着皮肤散去了,在她脸上看不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痕迹,只有黑色的窟窿。她一说话,浑身的烂肉都仿佛在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我的皮!我的皮碎了!又得要找一块新皮了!”

    “不用了。”司徒乱冷冷地扔掉手中的毒药瓶。

    他双掌连环拍出,阴柔柔疾奔飞掠,准备再跳上两丈来高的树枝。司徒乱忽然挡在他身前,阴柔柔慌乱之中明明看见他正面击出一掌,不知怎么的后脑却被击中,头骨顿时碎裂,他“砰”一声闷响摔倒在地,死时就如一摊鼻涕。

    李檀弓蹲在地上呕了几声,司徒乱说:“老弟,没事吧?”

    李檀弓捂着嘴说:“太……恶心……”

    司徒乱便把阴柔柔的尸体踢进不远处的泥潭。

    “这是个老太监,”司徒乱拔了一把茅草,擦了擦鞋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套换皮邪法,把自己的那身丑皮先剥了,再四处去剥年轻姑娘的皮。皮这个东西,人一死就松了僵了,所以只能活剥,人越是痛,皮就扯得越紧越有弹性……”

    李檀弓忍不住,终于呕了起来。

    “你可以想到那些姑娘们死得多痛苦,况且女人身量偏小,往往要两三个人才能帮这老货凑一身整皮。婆婆说过,无论如何都要杀死海红雁,因为他专门豢养这些妖物!

    李檀弓呕了还要呕,长孙愁在一边吃力地说:“师弟,长点儿出息……有剥皮的就有抽筋的,摧骨的,一个赛一个心狠手辣……阴柔柔算什么东西?只是死在这么一个贱人手上,让我好不甘心!”

    “师姐,我害死你了。”李檀弓把全部的伤药都撒在长孙愁的伤口上,可一撤上去就会被汹涌流出的鲜血冲走。

    长孙愁奄奄一息,勉强笑道:“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你先说愿不愿意答应。”

    “我答应,你说。”

    “……鱼儿是个好孩子,你要多照料她……快把我爹劝走,如果能下山……你们就跟着他回天魔殿,什么海红雁、刘瑾、常缺,根本奈何不得你们……”

    她闭上眼,泪水顺着面颊一滴滴落下,轻轻说了句“鱼儿,好乖乖……娘去了”,便停止了呼吸。

    “师姐!师姐!”

    李檀弓心里堵得慌,他与长孙愁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可他是真心实意地喜爱满鱼儿。他从小就没有娘,知道一个孩子没了娘有多苦,如今满鱼儿也没有娘了,他替她伤心不已!况且这次是他的错!

    “鱼儿,我把你娘害死了……我错了,我不听话,我把你娘害死了……”他抱着长孙愁的尸体,呜呜哭了起来。

    司徒乱在一旁沉默地站着,许久才开口劝道:“你有这个哭丧的工夫,还不如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李檀弓恨恨地抹着泪说:“我不走,我要把东厂的王八蛋杀干净!司徒老兄,咱们一起去帮阳明真人!”

    司徒乱苦笑了一下说:“檀弓你不知道,我们此番来,也是冲着阳明真人啊……唉!”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药塞给李檀弓,说是渔火婆婆让带的七花软筋散,见效极快,万一遇见什么打不过的敌人,用它好逃命。他说完拍拍李檀弓的肩膀,径自走了。

    李檀弓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也是冲着阳明真人?

    为什么啊?什么意思啊?!

    你们一开始说要杀海红雁,怎么现在又冲着阳明真人了?

    我实在是不懂啊!

    他放下长孙愁,往无极宫的西北角狂奔。长孙破正打得开心,只见他狞笑着把一个人撕成两半,又挥掌击碎了另一个人的胸骨,李檀弓冲上去抱住长孙破的腰,差点被误伤了。长孙破骂道:“臭东西!还不躲开,别妨碍你师父报恩!”

    “师父,”李檀弓抬起脸说,“我师姐死了。”

    长孙破愣了一下,见他满脸是泪不像是在骗人,便怔怔地问:“怎么死的?死在哪儿?”

    “在玉皇殿,海红雁的人把她杀了”

    一名大汉将斩马长刀舞得虎虎生风,号叫着向他们扑来,不料却劈了个空,长孙破拎着李檀弓高高跃起,一脚就踏碎了来人的头骨。

    玉皇殿后的乱草中,暗红色的血流了一地,死去的长孙愁静静地躺着,眼睛下面泪痕犹在。长孙破跪在她旁边,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老得连腰背都佝偻了。

    “女儿啊,”他轻轻地喊着,“孩子”

    一天之内,他经历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再度失去的悲伤,他身心俱疲,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说不动,似乎傻了。

    李檀弓把他扶开,一弯腰背起长孙愁的尸体说:“师父,仇可以以后再报,今天这儿不关咱们的事。正好天黑了,我们赶紧趁乱走吧!满鱼儿和阿九还藏在外面呢!”

    长孙破木然地指着远处门窗紧闭的三清殿问:“海红雁是不是在里面?”

    李檀弓哀求着:“师父,走吧!”

    长孙破的嘴唇抿成一线,眼珠子又缩小得犹如针尖,说:“还在就好。”他飞奔而去轰开了三清殿的大门,昂着头走了进去。

    殿内打斗正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逍遥山众人聚在阳明真人身边,明显已是强弩之末。海红雁面带得色,抄着手打量着突然闯入的老人,见其白发蓬乱气势逼人,便知道是谁了。他正要开口,长孙破摇了摇头说:“我不说话,我来杀人。”

    话音刚落,他五指成爪,越过众人朝着海红雁抓去,这一招大巧不工,却包含着他几十年的功力。海红雁脸色大变,从他身前跨出三个人,这三人有一个人奇高,手脚脖子奇长,另两个却矮得像五寸钉。他们配合出拳,速度令人眼花缭乱,竟然一下子阻住了长孙破的攻势。

    长孙破站住,冷冷地问:“你们是谁?”

    海红雁笑道:“长孙破,可惜可惜,听说你十年前就闭关了,所以你不知道这些年江湖上能人辈出啊。”

    那三个人也停住了,他们均面色焦黑,枯瘦奇丑无比,不是瞎了左眼就是瞎了右眼,不是没有鼻子就是没有嘴唇,有个矮个儿少了半张脸,看上倒是像鬼比像人多些。

    有个逍遥山弟子大喊:“小心!他们是欧阳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