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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免幸之助透过敞开的樟子门,抬头眺望着围墙上的一方天空,黄昏渐渐压到头顶上,屋檐挑起一抹赤红的浓霞。

    他本是想逃避宿命的,可毕竟是无处可退了。照理来说,他应当遵从主人的命令,杀了眼前这个“和尚”,然后回到萨摩去复命。但当他突然发现这游僧竟然就是未来的城主之时,便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说正确一点,在命令他前来杀这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弃子一枚了。

    几日之前,幸之助抵达了京都,从寺庙一路尾随着游僧,待到深夜,才寻了个方便下手的时机,拔刀而上。那和尚倒像是有几分警觉,险险避开了他的袭击。一则对方手里没有武器,二则对方不过是个稍微有点功夫的和尚而已,终于还是被自己逼到了绝境。谁料到那人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顺河遁去,纵身一跃就从桥上跳了下去。幸之助伸出手想抓住他,却只扯掉了那人身上破旧的袈裟,他低头看了下手里的东西,发现那仅仅是表面上看起来破旧,藏在里头缝着的布料可不容小觑——明明是件用金丝绣满城主家纹的袈裟——他曾见过的,这可是前城主的母亲——雪窗夫人的袈裟。

    那么这人的身份就绝不仅仅是个和尚这么简单了,他惊觉。

    幸之助探头向桥下望去,那人或许因为一时的肢体麻痹,就这么扑腾了两下,便就着水花沉了下去。来不及细想,幸之助也纵身跳了下去。他在水中抓住了那和尚,一路向岸边游去。

    待两人上了岸,他从一脸茫然的和尚怀里摸出了令牌,再次确认了眼前这个人的身份应该就是少城主无疑了。那瞬间,幸之助如遭五雷轰顶,近乎不敢想象刚才自己如若一击得手,回去复命,将会是落得怎样的下场。而下达这刺杀指令的主人,显然早就知道真相……

    自己被算计进了一盘必死无疑的棋局,幸之助的心情无比忧郁。

    “少主,在下是您的家将,名叫新免幸之助。”他还是恭敬的正襟跪坐,低头行礼。

    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便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斩杀眼前这个人了,而自己刚才的行为,恐怕也不会得到宽恕。既然横竖都是一死,幸之助仍想维持着一个武士对城主应有的忠诚和尊严。

    “啊!”少城主连忙也端正回了个磕头礼,他说,“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幸之助吓了一跳,连忙更加用力地把额头贴在碎石河堤上。少城主非但并没有杀他的意思,还表达了感谢,这让他升起了一丝生存的希望。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阵。

    “我说,”少城主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又来拽他,“你车上有没有毛毯之类的东西?”

    “啥?……呃,没有。”幸之助忽然想起桥上仍有厚实的袈裟,忙去取来披在他肩上。

    院子里群鸦乘着最后一丝余晖盘旋在空中,“呱呱”地大声聒噪着,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抽回目光,看向那个在锅台灶具前忙活着的身影。少城主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他不由得在心中默默感叹。

    少城主蓄了一头短发,应该是伪装和尚身份时剃掉的,此刻在额前勒了根纯白的棉布带归拢碎发。蒸腾的雾气从铁锅里不断涌出,挂在他的眼睫毛上,少城主眯着双眼,眼角泛起一片细碎的鱼尾纹,像是累积多年的快乐在面颊上留下的粼粼波光。汤汁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岩浆在翻滚,裹夹着阵阵肉类的香气随风飘来,搔弄着幸之助的嗅觉。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曾和他的这位小主人在城里见过一次。

    不过那时他还不是少城主,而是前任城主的侄子。

    依稀记得那个年纪小小的少年站在廊下,上身穿件花纹十分精美的襦袢小袄,下着藏青色的马乘袴,拉开比身量还要高大许多的竹弓,在院子里练习射羿。他嘴里振振有词地念着心决:“喜乐侵心,愤怒伤肝,悲伤损肠,疑惑伤脾,惊讶损胃,恐惧侵肾,忧郁伤神,七情太过,被气所伤,既为七障。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少年脸盘白净,一双眼睛圆而大,仿若是用饱沾浓墨的狼毫在簇新的白绢上重重地顿了两点似的,黑白分明,但他的唇线是紧抿着的,显露其超出年龄的冷静克己。

    幸之助很难把记忆中那个少年和眼前这个正在品尝汤头浓淡的男子重叠起来,虽然仔细观察的话,还是能从五官中寻出蛛丝马迹。

    那时候幸之助记得在屋檐下还坐着一个华服少女,和自己一样,她也正用好奇的目光悄悄观察着这名少年。那是城主的女儿。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就在那天,城主决定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许配给这个意气风发的持弓少年。

    与此同时,领他进城的那位主人,用力地拽着自己的手腕,把他拉离了年纪相仿的少年的世界,拖拽进了成年人尔虞我诈的泥沼中……

    同样的年纪,不同的命运;人生有时候可能比地狱更像地狱。

    “在下新免幸之助,是城下士(注解1)新免吉三郎之子。”他磕头行礼,丝毫不敢怠慢,“家父日前已战死杀场,在下特为接替父亲而来,愿为城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抬起头来,孩子。”城主的声音浑厚且低沉。

    幸之助抬起头,却不敢直视城主的面容,只得垂下视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面前地板上的天然木纹看,那些花纹是年轮的痕迹。人和树一样,在合适的时机,便要砍伐下来择材而用,有能些成为国之栋梁,有些则只能是釜下薪火。他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

    “可惜了,”城主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着实有点儿漂亮得过头了,看样子不太像个能成大器的武将啊……”

    闻言,幸之助不由得心下发凉,看来他的命运不太好,名字里的‘幸’字也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运。他伏低身子,又重重地磕了头。如果不能获得城主的器重,家中生计便不得着落。对于失去了父亲的家庭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既然如此,看来他也只得考虑些不择手段的办法了,比起让母亲和幼妹去做见不得人的私娼,不如自己去做强盗来得容易。

    “我本来是叫你给米菊丸(注解2)找个年龄相仿的小家臣带回去,说让你从乡里挑个顺眼点儿的孩子,”城主发起了牢骚,话是对着主人说的,“~啊呀,怎么就挑了他?”

    “在下失职。”

    主人慌不迭地磕头道歉,是为了自己。幸之助暗叫不妙,这下怕是自己连回去做强盗的命都保不住了。

    “求城主留下我。”他开口,赌了命。

    幸之助埋着头,甚至不敢揣测主人现在的脸色。进城之前,他已经被教导过无数遍要如何对答城主的提问,在那些练习中,是绝没有擅自开口的,更加不可能有现在这句话。

    仿佛是觉得有趣一般,城主突然起身走了过来,一把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上下端详了半晌。幸之助这次倒是放大了胆子,直视着城主,却发觉对方不过是个目光锐利但身材矮小的年轻人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城主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眼角眉梢洋溢着喜悦,“眼神不错,既然这样就留下吧!”

    幸之助暗自松了口气,偏过头去瞅自己的前任主人。只见主人仍蜷缩在地上,像一团破旧的脏衣服。

    “再去乡里找个孩子,黄昏前送回来,这回别再搞错了。”城主拍了拍幸之助的头,挥手赶走了那个人——他的前任主人。

    幸之助看着那人恪守礼节,躬身倒着退了出去,就连临走都没有再回头看过自己一眼。

    到底是幸运或是不幸,他不知道,但好歹算是保住了性命。不久之后,幸之助便明白了一些新的道理,这世上是没有幸运会凭白降临的。在那天之前,他从不觉得自己“漂亮得有点过头了”,顶多被母亲说是“我家那个眉清目秀的孩子”。但无论男女,在乱世中长得稍微有几分姿色都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即便萨摩的天气从无严冬,还是有季节区别的。有时候,他被命令去洗个热水澡,然后趁着浑身暖烘烘的时候去帮城主焐热被窝,虽然……天气真的完全没有丝毫寒意。特别是在他舞勺(注解3)那几年,更是时常不分冬夏。而他能得到的,仅仅不过是装在竹篮里送来的几根细幼的山药或小粒的山芋或一撮儿香蘑之类的物什罢了。

    “你这头发,倒是不剔也罢。”

    那时候,幸之助已经到了别人应该削发戴冠的年纪了,城主却置若罔闻。反而在某天晚上,抓着他的发梢,这么随口说了。

    “就这么定了,你的头发就终生都不要剔了。”

    幸之助只当是命令,应了下来。即便这不近情理的命令会给他带来数不尽的麻烦,也没有反驳。从很久以前,他就摸到了一个规律,当他不笑不语的时候,糟糕的事情通常会少一点找上门。久而久之,他便发现大多数时候,其实他只用“是”或“遵命”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如果遇到用言辞处理不了的那些,只要用上手里的刀就会变得十分简单了。

    关于同门武士之间那些暗讽和嘲笑,甚至是若有似无的骚扰,其实一概都可以用刀来解决。而在这一点上,至今他还完好无缺地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比试刀的速度和技巧方面,幸之助还没有输过,输的人都死了。

    赌命这回事儿,他一直都很有心得。

    幸之助一直记得那句话:“着实有点儿漂亮得过头了,看样子不太像个能成大器的武将啊……”

    随着年岁渐长,他明确地知道自己有两个改变。

    其一:“一点儿也不再是漂亮得过头儿”,过早的显现出比同龄人更加苍老的面容,可以说是他自找的;其二:“他其实是个能成大器的武将”,只可惜城主大约已经把他遗忘在诺大的城池一角了,任由一个优秀地武将这样日复一日的自生自灭,腐烂发霉。

    改变发生在城主突然有一天路过时见到他,仿佛是不想见到他现在的样子般,挥挥手说:“回乡去吧,看看家里人,如果愿意,留在那里也是可以的。”

    就此,他重回了伊集院家(注解4)。虽然仍是不得重用,但至少比留在城里的时候强多了。

    谁成想,这回竟然还是狠狠地被摆了一道。

    幸之助看着眼前的少城主,不由得开始揣测这人至今为止,并没有对自己之前的刺杀行为流露出丝毫的责备,究竟在打什么算盘?也许是因为这一路南下回萨摩仍需自己保护?又或是……他在试探自己背后的主使者?总之,唯一不可能的便是———原谅一个妄图行刺自己的家将了。

    少城主用木勺舀起汤汁,尝了尝味道,状似十分满意,随后便把手里的面条抖散下锅。

    仿佛是察觉了自己探究的目光,他忽然回过头来,问道:“嗯?怎么了?”

    幸之助连忙收敛了思绪,低头答道:“不,没什么。”

    少城主也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很快将熟透的面条起锅,分装进两个大碗……

    他茫然地看着少城主做了一系列毫无意义的事情,他步履匆忙,从角落里搬出矮桌放在房间中央,又用袖子熟练地擦去桌上的灰尘。他端着热腾腾地鸭汤拉面回来,又跑进跑出地去备了汤匙和木筷……两套……

    “喂,过来吃饭啊!”他朝自己招手……

    幸之助不能明白,为什么会有主人邀请自己共同进餐,这是嘉奖?但自己又有何功勋值得嘉奖?

    那人敲了敲桌子,再度朝他招手。对于这种猜不透又不累及性命之事,幸之助一贯是遵从的。

    这面,竟然煮得极好吃。

    汤底的野鸭是自己去湖边猎的,少城主本是想要猪骨,可这战乱年代,到哪里去找猪?他能力有限,仅能弄到略显瘦弱的野鸭。那人将鸭子去毛洗净,掏空了内脏,先是用油煎了,才和了诸多调料下锅炖煮,历时长达一个多时辰。

    矮桌上,灯火如豆。两人相顾无言,面前摆着空碗。

    “我……”少城主用手肘撑着身体的重量,半仰着头,抿了嘴,眼角微微弯着,是他不自觉间便流露出来的神色,一副似笑非笑的眉眼,“……去刷碗。”

    他站起来刚要收拾桌上的碗筷,幸之助便沉默着抢先一步端走了桌面上的东西,丢进木盆里,从水缸里济了水。

    少城主掌着灯,凑过来,和他一起蹲坐在门廊下,仿佛是要为他照亮。其实有月光就足以了,幸之助想,但对主人是没必要质疑的,他想做什么就随他去做什么好了。

    此地的夜间已经冷得要生火了,冷风同漆黑的夜色一同灌进了这方小小的院落,连油灯的火光都在移动,这孱弱的昏黄的微光,在两人脸上映出摇晃的光影。

    幸之助偏头看了少城主一眼,在他身上有股子说不出的神秘,仿佛是最复杂难懂的上古棋谱,无人能解。那种气定神闲,那种恬静平和,都从骨子里透露出来,仿佛从未经历过乱世的洗礼一般,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个现在坐在身边为自己掌灯的,定然不是个平凡之人。

    幸之助暗自庆幸自己当时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这个人,也许正是萨摩的未来。

    注解1:城下士——?萨摩藩的城下集住制及俸禄制与别的藩有所不同,在中世纪时当地开始建立外城制。世代居于此地的大名,将战国时代的国人、当地武士以及在九州统一戦时加入的武士,以乡士身份编入家臣团。这些人也城外士。

    注解2:米菊丸——?岛津家久,?幼名quot;米菊丸quot;。   (1576年11月27日-1638年4月7日)是江户时代的第一代萨摩藩藩主。妻子是岛津义久的女儿龟寿姬。幼时喜好武艺,其武名在14岁时就开始流传。

    注解3:舞勺之年——13-15岁。

    注解4:伊集院家——伊集院家世代为岛津家重臣,伊集院忠栋一直担任岛津家笔头家老,在家中执掌权势极大。后将原属北乡家的日向诸县郡庄内领地8万石划归己有,把北乡家转封到了萨摩,引起岛津家中众人的极大不满。伊集院家凭借与丰臣家的良好关系,大权在握,功高震主,岛津主家对之十分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