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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梁迦并未九点开张。

    她帮魏娟整理家中杂物,一并拖到附近的废品站变卖。

    这地方原先是钢厂传达室,在记忆里拥有日夜怒吼的烟囱,和奔泻不息的污水。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零八年的一声炸药轰响,这儿从此沦为了石角颓墙。

    钱货两讫,梁迦走到院门口,脚步又被铁门跟的一辆积灰二八杠拦停。

    长得像她父亲的那辆,惹她多看了两眼。

    当然,它们不是同一辆。

    梁父那辆虽留给梁池骑了几年,后来人一走,车也同样被时代淘汰。

    梁池脑子好,跳过一级,零七年已上高二。

    兄妹学校都颇远。

    梁迦偶尔会随哥哥早起,搭个风吹日晒的颠簸便车。

    魏娟一路送他们下楼,又是往儿子手里塞白煮蛋,又是为女儿拧正书包带。直到他们再看不见,她才会转身返回。

    同样,梁池待车拐至母亲的视线死角,会立即脚刹逼停,下车抱妹妹换到前杠坐,复上车蹬动踏板。

    大部分时候,梁迦半睡不醒,呵欠在他臂围中一个吞一个。

    梁池失笑,嗓音落在她呵出泪水的眉睫上。

    “瞌睡虫,你是不是渝中区第一瞌睡虫?”

    有一回,梁迦因他失误从车上摔落。

    只小腿蹭破点皮,她涂完紫汞上学,跳皮筋踢毽子照样不在话下。晚上和魏娟卧床入睡,甚至都感受不到伤口的存在。

    母女睡得早,黑暗习惯了梁家的九点钟。

    而梁池下自习到家已是十一点多。

    魏娟已然熟睡,被窝里亮着梁迦的那只二手MP3。

    鼾声为梁池的脚步打了掩护,他径直掀开被子摸准妹妹的伤口。

    她惶惶一跳,这才感受到疼。

    确认一旁魏娟未醒,梁迦趴着声音道:“干什么?”

    “起来,让我看看。”

    梁迦轻手轻脚挪出被子,还挂着耳机,梁池将她背到自己房间。

    他翻卷那条纯色睡裤,露出光溜溜的小腿搁在自己怀里,借微弱壁灯涂换药水。棉签蘸紫汞,拂在伤口只觉凉柔。

    隔壁鼾声未受惊扰,响到房墙都像在呼吸。

    梁池换完药,手仍罩在腿上。

    梁迦奇痒难耐,吃吃笑了一阵,撑起双臂向床里缩。右边耳机蓦地被摘掉,换他气息钻进去,好似游鱼在热水中曳动。

    “幺儿,对不起。”

    再三再四,他重复得不知厌倦。

    梁迦闻声粼粼的眼神,说:“不关你的事,别说对不起。”

    可梁池置若罔闻。

    梁迦有些恼火,蹦起半身以掌捂住他的嘴,紧跟着手被他揭开,双唇袭下,他趁势压抱着自己栽进被褥。

    那姿态假如换作站立,会有一种考拉抱树的滑稽感。

    梁迦的双手双腿都盘虬胶合在哥哥身上,睡衣中的丘顶像撅起的嘴。

    梁池上衣的纽扣被耳机线剐到了。

    他停下抬头,俯视妹妹问在听什么歌。

    梁迦将另一半塞进他耳道。

    “古巨基的《谁愿放手》。”

    “不得了啊,你还听粤语歌了,这不是那个五阿哥吗?”

    “你就记得五阿哥啦?”她在下方曲起膝盖戳戳他的腰,“人家唱歌也很好听的好不好?”

    “我还记得何书桓。”梁池双臂杵于两侧,低声同她打趣。

    说笑归说笑,他细听良晌,也的确品出滋味,于是翻身紧挨她平躺。

    左耳默记歌词,右耳长一颗心脏,为魏娟时高时低的鼾声忽缓忽紧。

    那歌不管过多少年,梁池都觉得好听。

    “曾某年某一天某地,时间如静止的空气,你的不羁给我惊喜。曾说同你闯天与地,曾说无悔今生等你,也不担心分隔千里。”

    其实梁迦的MP3中不止存了歌,还下了几十本网络小说。

    她没有手机,半个月前看同桌抱本封面粉嫩的小说在看,馋虫心起借来一览,自那以后迷恋上这种不必计较雅俗,时不时甚而会共鸣到她心底的东西。

    那会儿校门口都有专门提供下载资源的书店,自成行规,一元十兆。

    梁迦是愣头青,随意挑别人用过的资源下进来,末了返家一本本窃看过去,其中不少是用词赤裸的高h文。

    她从未提前预料过,待后知后觉,梁池冷不提防握起MP3,兀自按键在里面翻索。

    “操,你别瞎翻!”她伸手去抢。

    梁池盯紧屏幕,惊异之后促狭地笑,“这些你看得懂吗?”

    “我怎么就看不懂了!”梁迦嗤道。

    “就这……私处间的肉片吞吐着……”

    “梁池!”

    她气到声颤,又只能低到近乎耳语,挣扎着爬过去,眼泪简直就要漫过堤坝。

    梁池照旧不收敛,嘴里念念有词。

    梁迦喘息一声,像人工呼吸,弯腰跋扈地封住他的嘴。

    那次亲吻应当持续了很长时间。

    不过他们彼此都有点遗忘,因为记得再深都比不过,后来他们都不知隔壁的鼾声是何时止息的,更不知魏娟是站在房间里的哪个定点,嗓音撕破黑夜,问:

    “大半夜的啷个不睡觉嘛……在吹垮垮(聊天)?”

    *

    梁池又遇见那个站街女。

    事出意外,他原本是率分队去杨家坪夜总会,有线人漏消息说佛老大今晚就会在这里。

    他们几路人马轻枪包抄,振奋异常,最后还是功败垂成。

    收队后,梁池不甘心地留在车里。

    小刘来电问他怎么还不回。

    “我再待会儿,万一呢。”

    “梁队,不是我说你,”对面背景似是夜宵摊,“你对这个案子也太盯着了吧?”

    声调倏尔降低,小刘单手掩嘴,隔绝了油辣子淋上食材的刺啦声,“队里有那么几个嘴闲的,说你急功近利。虽然我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可想一想也有道理啊,几个元老都要退了,你还不把风光的机会让给人家……”

    “有必要吗?”梁池点根烟,喷出去后哂笑,“管他妈谁抓到,最后挂他们的名号不就行了……”

    “你这么想得开?”

    “我本来就无所谓立不立功。”

    “日妈,那你还留在那做啥子?赶紧过来一块喝酒!”

    “你们先喝……”他注视烟雾漾进错落灯火,“我再等会儿。”

    只是这一等,着然没等到他脑海里的严虎。

    梁池手臂半搭窗沿,指尖微垂任烟蒂跌落,将欲收回,被只透凉的手猝不及防一拍。

    他旋即坐起,右手警惕地按向配枪,看到窗外女人的一瞬,眸底猛禽似的寒光立时熄灭。

    梁池说:“是你?”

    女人同时道:“我一瞧这只手,就晓得是你咯。”

    上回照面匆匆,这下梁池才察觉,女人的重庆话是刻意拿捏的,十分蹩脚。

    她环臂站在凛风中,抵住下唇敲敲玻璃,“你让我进去坐一哈哈儿,得不得行?”

    梁池续了一根烟,说随意。

    后座门敞门阖,寒气裹挟进浓郁香水,在整间车里漫了开去。

    “我跟你说,你上回摆老子一道,老子现在都记得!你得把钱给我!”

    梁池听得一笑,扭头欲言,话语又在齿间勒马。

    他眼底凝固,目光研判。

    女人这次只带淡妆,接近素颜。梁池才发现这张脸的五官丝毫没有攻击性,甚至偏于文秀。

    她似乎在找什么,双手埋进包里掘地三尺,抽闲抬头,也不惧他直白的视线,“你看啥子?”

    “你不是重庆人吧?”

    “你这都能看出来?我是江苏嘞,家里头穷,我还有个弟弟在念书,走这条路完全是为了他。”

    街肆漫是人声乐声。

    梁池望着门面挡雨棚积水掉落,也以同样的姿势弹落烟灰。

    “那你……不走这条路不行吗?你父母呢?”他权当是与过路客闲聊。

    “我才初中文凭嘞,哪一行的钱有这个来得快嘛?我老汉老妈早死咯。”

    话语间,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身份证,问:“对咯,你晓不晓得,外地身份证到期了去哪块办嘛?”

    梁池斜睨过去,看见“姚欣慧”三个字。

    他收回视线,说:“现在都能异地办理,你到居住地派出所去问就行。”

    姚欣慧“哦”一声,忽而将五指摊开在他眼下。

    梁池眯眼,以示不解。

    “你把钱给我撒,”她不克自持,下巴高高翘起,“你欠我嘞,做人不能这么没诚信,说话要算话!”

    城市上空掠过一阵狂风,是有轻轨转山而过。

    梁池笑,“我怎么晓得你那个答案是不是在骗我。”

    顿一秒他直截了当,“那钱你别想了。”

    姚欣慧看起来是真的见钱眼红。

    她露出诧异的表情,乌亮眼眸里尽是不满。

    “你勒个人,真是个神头儿(神经病)!”

    梁池也是没想到,某天能遇见比现在的梁迦还爱财的女人。

    他将烟送回嘴里,笑得烟头频频颔首。

    姚欣慧说:“要不这样嘛,你不是警察嘛?下回你要是需要我给你打探什么消息,你就找我,好不好嘛?我不要你好多钱,一次五十就行咯。”

    一边说,她一边扯张纸大笔疾挥,留下名姓号码扔给了他。

    梁池才将纸捡起来,姚欣慧已经推开车门,溜得无影无踪。

    他囫囵把纸塞进口袋,魏娟的短信翩然而至。

    梁池睇向屏幕,一愣。

    城市的上空又起一阵狂风,巡夜轻轨转水而过。

    那条短信寥寥六个字,却有两个都是错别字——

    小加去香亲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