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烟花声似有若无,像卧在南纪门轨道桥下听火车滚轧而过的闷雷。

    梁池脱了妹妹的袜子,将那双脚焐进怀中。实在是冻得厉害,都成了两棍冷铁,随时能豁开衣布扎进他腹里。

    他说:“我去装个热水袋。”

    梁迦始终戗着脸不言声。

    “外面雪太大了,”梁池轻叹,“你完全不用来啊,我明早不就回去了?”

    “我想来就来,你管我?”她挣回双脚,有些怄气,“脚是我自己的,不长你身上!”

    门外小刘一众为晚会喝彩,穷叫频频。

    梁池愣视她良久,笑道:“你整个人都是我身上分下来的肉。”

    一句话淤塞了梁迦的喉咙。

    正四目相接,外头斜进周正民的呼喊。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今晚不当班,早回家与亲人共度除夕。

    梁池卸下外套罩在梁迦脚上,出门迎人。

    “大晚上的怎么跑来了?”

    他给周正民递烟。后者手上拎满行头,有火锅底料,还有未化冻的食材。

    “你师娘惦记你们几个辛苦,叫我送点东西给你们煮个火锅。”

    “师娘也是客气。”

    梁池接下,划开打火机为他点烟。二人站一排,手边是个半满的垃圾桶。

    周正民夹着烟揉揉鼻子,说:“今年除夕还挺安宁的,这一片的派出所接警率都不高。”

    “罪犯也是人,也想过个好年嘛。”梁池打趣,不过眸底无笑意。

    “听听,过个好年,”周正民看向他,“这话多心酸!叫你讨个堂客嘛,保证能过个好年。”

    梁池求饶,“大过年的,放过我。”

    周正民笑,面对他时习惯性和颜悦色,再打再闹也是源于关系过亲无需避讳。

    “哎呀,年后那案子不晓得能不能有个进展……”

    “能的,”梁池的神情淡在烟雾里,“用你老在报告上讲的那套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人精,又学舌,还他妈学挺像!”

    白气填满过道,办公室灯光泄出门缝,有人影晃悠出没。

    周正民察觉后探颈一望,恰巧对上梁迦穿鞋间昂起的目光。

    “你幺妹?”他直回身问。

    “嗯,”梁池呼烟的嘴浮起笑,“非要冒雪来送饺子,鞋都湿透了。”

    “可以啊,”周正民神色赞许,“从前我除夕值班,你师娘对我都没这么好,结了婚就更无所谓了。”

    匆匆一瞥,他到底还是看清了梁迦的面貌,印象中见得不多,仅仅记得她眉眼姣好,和梁池七八分相肖。

    闲吃了萝卜,周正民道:“她也还单着?”

    梁池一阵失语,吞烟的力度更狠。

    “我突然想啊,这警民一家亲也挺好实现的。队里好几个大小伙子当婚呢,个顶个的帅气,性格又无可挑剔,回头让她考虑在其中拣一个。”

    其实周正民只是在说闹,沉浸在兴头上,未注意梁池的不苟言笑。

    他又说:“这要成了,日后得是亲上加亲,每年开家属联谊会,你幺妹一手搀一个警察,多好多好,生娃娃了也让他来当警察……”

    当啷一声,话被拦腰斩断。

    周正民低头,梁池踹翻了垃圾桶。

    “你勒是做啥子嘛?”乡音都被吓了出来。

    梁池不动声色扶正它,碾灭了烟,说:“脚误。”

    *

    初四林靖博来理发店,梁迦正是这天年后开业。

    生意略显冷清,他捎来的白糕濡热了空气。

    梁迦收纳后坐下来吃,林靖博则在店内闲逛。

    冬天玻璃缸保持常温,乌梢蛇正卧榻酣睡。他居然反常地不生畏惧,回头问道:“它有名字吗?”

    梁迦咀嚼糕屑,说:“叫春娇。”

    一个完全不贴合它外貌的赐名,再配上她回答时肃穆异常的面色,林靖博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有意思,这名字真逗。”

    “有意思吗?我起的。”

    “蛇也是你自己买的?不便宜吧?”

    “还好,这品种不贵,”梁迦眼神浮游了一霎,“我哥送的。”

    “为什么会送蛇?我见过很多宠物,养蛇的真不多见。”

    林靖博问着,拽张椅子与她相对而坐,挨得过近,女人抿动的双唇就在他眼下,他心脏随呼吸蜷缩阵阵。仿佛,他就是那块流连她齿间舌底的白糕。

    梁迦抬眼会他的视线,淡淡说:“蛇有幸运的寓意。”

    也因此,一三年她生日当天,又刚巧从美发技校师出开店,梁池带她去逛花鸟城,买下了这条蛇做礼物,一养就是好几载。说起来,那会儿他毕业不久,是派出所小喽啰的水平,月收入捉襟见肘,对她倒是永远大方。

    林靖博作恍然大悟状。

    他并不会因一条蛇对她敬而远之,正相反,她在他心里的投影愈发特别了。活到现在,他接触的女性大多平凡寻常,读书时代烂漫纯真的女同学,步入社会后成天为升职奔波的女同事……从前被考学压迫,现在在职场鏖战,每个人都能与他友好地说说笑笑,却给不了他悸动的新鲜感。

    只有梁迦不同。

    一个山城犄角里淡然处之的女人,一爿小门面,一条神秘的蛇。

    还有……

    还有她偶尔像挣脱躯壳束缚的微笑。

    林靖博觉得,他对她的喜欢已然收不住了,就要决堤而出。

    “小迦。”他轻唤。

    梁迦应声看他,唇角粘着白末。

    “做我女朋友吧。”林靖博趁势追击,掌心发汗。

    梁迦轻笑,“我们才认识几天啊?”

    “可是我过完元宵就要回四川了,我希望你能在那之前给个答复!”他忐忑地失态,“我是真喜欢你,想对你好,你别想太多,结婚什么的都远得很,我单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梁迦抬眉,“可你也说了,过不久就要回四川,你要我跟你异地恋啊?”

    “高铁也才一小时。”

    林靖博不由抬起手,捻下她嘴角瞩目的白末,掐进指腹搓了搓。

    “我会每周都坐高铁来找你,你有时间也可以去四川玩。等我转正有着落了,就向公司申请调职,调到重庆来陪你。我这些话都是真心的,有一丁点假话我出了门就被车撞死!”

    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梁迦打量半晌,的确相信了他。

    前不久她的技校同学群又热闹了一回,是因为有位女同学嫁了人且受聘到了高端沙龙,喜事伴随红包洒进群里,自此那个班只剩她一人孑然孤身。

    太多人关切她生活的异常状态。

    魏娟也是,几乎恨不得到街上随手押个男人许给她。

    可梁迦对未来的生活不抱期待。她是山寺里守钟的和尚,做一天就撞一天。

    那句话怎么说的?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终究,白糕吃尽,梁迦拍掉手上的细碎,依旧没给林靖博肯定的答复。

    *

    陶秀真来住的这几天,都和女孙同挤一张床。

    脾性大的人似乎格外怕热,此种睡法使她总要难受一阵才能入眠。翻来覆去的动静,闹得正当更年期的魏娟也难消受,索性陪她同枕夜话。

    夜凉如水,梁迦一动不动,于是母女以为她已沉睡。

    “我就记得,老梁还在的时候,他一着家你们就要吵,吵得家里没个安生。两个娃儿出生了,总算是好了一点点,结果到了零七年的时候哇,哎你们又回了老样子。现在想想嘛,也是可惜哦,家里头没个男人,有的时候你也没得珍惜。”陶秀真竭力将声线压低。

    魏娟动两下腿,翻身冲天花板,“你是在怪我迈?他勒个人闷驴一个,好没意思哦,回了家也不做事,我又不是请来的长工!”

    “你小点声噻……我不是怪你,还不是看你一个人过得艰难嘛?”

    “我不艰难,娃娃儿都大咯,不要我掏钱养,我天天哈麻将,小日子巴适得很。”

    “又是哈麻将,每天到晚就晓得哈麻将!”陶秀真暗嗔,倏然沉下声问,“我说真的,你这些年都没想过找一个嘛?还是你想过,但不跟我讲?”

    魏娟顿默了半分钟有余,在被子中搓搓右臂道:“没想过哦。想了还不跟你讲,我不是发神经嘛?”

    “唉……勒样子看来,你和我真的是一条命。”

    夜转深,话音顺黑暗的滑梯坠到地上,渐渐地没了下文。

    母女二人呼吸深长,开始起伏鼾声时,梁迦静静睁开了眼睛,魏娟的右臂无意识地贴在她怀边。

    江面航灯的光影时不时渗进来,会点亮她的视野。凝视那只手臂许久,梁迦蹑手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去厨房倒水喝,才握起杯子吞咽两口,即感到身后有缓缓凑近的压迫感。

    这人怎么也是三更半夜不睡觉?

    梁迦落下杯子,忽被他自后压在灶台上。

    那杯子差点挥落地上,好险梁池接住,它坠地的咣响只存在于梁迦的虚惊里。

    “梁池,疯了你!”

    她用气音,背向他呵斥。

    梁池不接话,只抱着她收紧手臂,好似锚具牢牢固定了触礁的船。

    “给我倒杯水喝。”他这样悄声说。

    “你花样真多!”梁迦咕哝着,隐隐约约漏丝笑,就此姿势捉起杯子送到压在肩头的下颌边。

    梁池敷衍地啜了两口,抬头盯着她看,看她嘴角湿津津的水光。

    对他而言,解决它最好的办法便是——

    亲口品尝它,照单全收。

    梁迦浑身一颤,调匀呼吸道:“我今天听说,这片是真的要拆了,是准确的消息。”

    “哦。”梁池哑着嗓子,那点水压根浇不灭心火。

    “哦?你听清我的话了吗?”

    “听清了……”他无奈应答,“没事,拆就拆。”

    真的是难以交流。

    梁迦恼火地皱眉,侧头看窗户。

    冰雾犹如玻璃生长的层层绒毛,覆住外面模糊的夜色。看了一会儿,她想到搭在身前的这只手,曾在冬季的地铁或公车侧窗上,划开水雾写字给她看:

    一个上段半包围的字母“g”,恰恰是“C”与“J”的胶合。

    ***

    下章更新时间不定,如果不忙就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