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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卖过无数女孩,然而,没有一个能跟今天晚上这个小丫头相此。他会把她卖到城里最大的一家妓院去。

    那家妓院盖得像一个华丽的金鸟笼,专门招待富人,欢宴连场,数之不尽的小妓女一个个坐在用金绳子吊下来的秋千上,高高低低。飘来荡去,卖弄天真的风情。最后,这些女孩不是染了风流病孤零零地死在床上,便是夜里偷偷吮吸忘忧的药粉,在迷梦中等待上帝慈悲的召唤。那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他阎背香是个有眼光的人贩子,只看得起最好的货色,就像他这个马戏团,只有那些有价值的可以留下,也走不了。

    他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条白色勾花手帕展开来,在鼻子上擦了擦,脸露厌恶神色。有一天,他阎背香要盖一家比金鸟笼更豪华的妓院,闻着温香软玉的脂粉味儿,而不是现在外面这种汗酸和尿臭味。到时候,他会把这些三头六臂和直嘴巴的怪胎全都丢进流沙里活活淹死,省得上帝亲自动手收拾他自己失败的作品。

    他从怀中拿出一瓶麝香猫,在白色勾花手帕上滴几滴,在半空中抖一抖,头向后靠,闭上眼睛享受那团香云。明天又卖出一个女孩了,他会记在羊皮账簿上。

    有一天,今天晚上这个小丫头会感激他。他看得出她是个非凡的货色,再过几年,在那个金色大鸟笼里,她将享尽荣华富贵与男人的奉承,那些可怜的男人会给她折磨得肝肠寸断,活着时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死后也不得安宁。

    5

    燕孤行和蓝月儿带着羊,跟着直嘴巴来到一个灰色帐篷外面。

    “你们自己进去,有床便睡”直嘴巴粗声大气地说,那副嘴脸活像主人的一条走狗。

    他们走进帐篷,八只蹄子的羊跟在后面跳进去。里面只有一盏暗灯,几张吊床摆在那儿。那个三头六臂的女人、能说出别人名字的秋千女郎、神灯里的巨人,还有刚才那几个变戏法的人,全都睡在这儿。三头六臂的女人说着呓语,一条手臂悬在床边。巨人打着鼻鼾,把那盏神灯牢牢抱在怀里。

    燕孤行和蓝月儿在黑暗中摸索着去找他们的床。帐篷里弥漫着一股气味。蓝月儿在故乡山城的那场瘟疫中,已经闻过了死人的气味,然而,眼下这种味道,竟比那更凄凉和绝望。

    他们在秋千女郎后面找到两张并排的吊床躺了下来,让羊儿睡在地上。

    “他们很可怜”蓝月儿压低声音对燕孤行说。

    “也许他们就跟我们一样,都是无父无母。”他说。

    蓝月儿想起故乡那位年轻的修士,她曾经拿了自己的床单和床罩给他抹眼泪。

    “修士说,每个孩子生下来的时候都是圣洁的。”她说。

    “那他们的父母为什么不要他们?”他问她,脸上带着早熟的忧郁。

    这是一个她不懂怎么回答的问题。

    “修士说,当一个人受的苦难够多,上帝便会把他接回去”她说。

    睡在她后面那张吊床上的秋千女郎,翻了一下身子,弓着那双细细干干伤痕斑斑的腿,无眠的眼睛在暗夜里张着。

    燕孤行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篷顶破洞漏出来的星斗,说:“小不点,你看,是星星哪!”

    “是花”她回答说。

    他转过脸去,看到她在黑暗中的形影,突然之间,他不想再跟她分开了。

    直到往事如烟的日子,他不曾忘记,在帐篷里看星斗的那个夜晚,她躺在一张吊床上,如歌的声音说:“天上的星星都是花儿的影子”

    6

    他望着星斗,沉醉地合上那双困倦的眼睛。当他醒来,竟看不见昨夜的篷顶,只看到清晨一片黯淡的天空。四周空空的,一个帐篷也没有。他不是睡在吊床上,而是睡在广场的空地上。蓝月儿不见了,那些变戏法的人全都不见了。偌大的广场上,只剩下他和八只蹄子的羊,羊儿傻愣愣地站在他身边。

    他很是惊惶,爬起来,大叫:“小不点!蓝月儿!小不点!”

    并没有一把声音来回答他。

    他搜遍广场上每一个角落,想找到一个可以回到昨天的入口处,却失败了。他走到街上挨家挨户去敲村民的门,问他们有没有见过广场上那些彩色帐篷,那些来开门的人坚称,广场上从来就没有帐篷,只有满地的鸟粪。他用手抵住对方的门,问他们那个马戏团去了哪里,这些人竟然异口同声地说,村里根本没有马戏团,也没有什么三头六臂的女人。

    他回到空荡荡的广场上,却还嗅得到昨夜人群留下的汗臭味和拖鞋味。这时,一群飞鸟掠过天际,在他头上撒下白色的鸟粪,他急得哭了,绝望地呼唤蓝月儿。

    7

    蓝月儿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个四面木板墙壁的暗室里,四周散发着一股湿湿的霉味,门从外面锁上。她使劲拍打那道门,大叫大喊,直到累垮了,没有一个人来开门。

    她靠近房门,嗅到昨天那个戴黑色圆礼帽的男人身上呛鼻的香味,还有直嘴巴口里蛀牙的味道,她猛然想起昨夜在梦里迷迷糊糊地给人抱走,无力地挣扎着。是他们把她抓来的。

    她喊燕孤行,这些时日以来,头一次,她听不见他的回答,也看不见他,她泪眼看见的,只有从墙壁裂缝里透出来的光线和飞扬的尘埃。

    她靠着门滑倒在地板上,头坦两个膝盖之间,哭得发抖。尔后,她发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丢着一个破旧的洋囡囡,已经发霉,破肚子里冒出浑浊的褐色泡沫,问起来酸酸的。木地板上长出了有如棉絮的白花和野草,墙壁已经被盐侵蚀,粉粉的盐花散落。她没见过比这更可怜的房间,这种霉味带着咸腥气,不是雨水,而是许多的眼泪造成。她仿佛看见以前的一幅景象:她不是第一个被抓来这儿的,在她之前被带来的女孩,一个个流下了恐惧颤抖的泪水,其中一个女孩,留下了那个破肚子的洋囡囡。

    她不知道他们会把她带到哪儿去,只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燕孤行了。她抖缩着,呜呜地啜泣,如同受伤的小鸟悲鸣。

    当蓝月儿在暗室里哭泣的时候,燕孤行站在空空的广场上,脸上湿湿的,泪眼模糊。天已经暗了。他以为只要一直在这儿等着,那个马戏团也许会再出现。然而,风吹散了昨夜人群留下的气味,连最后的残迹也消失殆尽,广场上只有吵人的蟋蟀叫声,马戏团并没有回来。

    他恨自己昨夜竟睡得像个死去的人,他恨自已来到这个挂满红灯笼的村落。他本来可以和蓝月儿一起去花开魔幻地,等着羊儿身上长出金羊毛,而今却孤零零地流下没用的眼泪。

    突然之间,八只蹄子的羊踢了他的脚跟一下,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转过头来看它,羊儿没等他回头,便拼命往街上跑去。他跟着羊儿走,羊儿跑过一条长巷,爬上台阶,沿着街心走,向左拐了一个弯,又往左走,穿过人家的后院,再越过挂满艳红幻一笼的大街,沿着一排商店走,绕了个大圈,不曾停下来,再穿过死寂的暗巷,进入一片野草丛,来到一排仓库外面,绕着其中一个仓库走,终于停在一道木板门外面,低下头去吃从门缝里长出来的野草。

    “你是说小不点在这儿”燕孤行惊惶地望着羊,尔后脸凑到门上,低声问:“小不点,你在里面吗?”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抓住他的衣领,他挣扎着,从眼角的余光看到昨晚在马戏团里的那个直嘴巴。

    “放开我!”他大叫。

    直嘴巴把他举到齐眼高,吼道:“小杂种,你是来找死的吧”

    “燕孤行,我在这里!”蓝月儿在门后面大叫,使劲捶打那道门。

    燕孤行用脚猛踢直嘴巴的胸膛,喊着说:“把她放出来!”

    这时,另一个仓库里传来阎背香阴郁的声音,像野外回音似的,声音的主人说:“把他关起来,明天丢到流沙里活淹。”

    “是的,阎先生”直嘴巴恭敬地朝那个仓库哈腰,然后,他拉开那道门上生锈的铰链,把燕孤行丢进木板房里去。八只蹄子的羊看见门打开,也跳了进去。

    “小不点”燕孤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叫道。

    “我在这里”蓝月儿回答他。她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此刻重逢,颤抖的声音里竟有又惊喜。

    燕孤行在黑暗中摸索,她提醒他说:“小心别踩到一个洋囡囡。”

    她闻到他的味道,伸出五只手指抓住他,他牢牢抓住那只手,靠着她的手坐下来。

    “他们是人贩子”着说。

    “不要怕”他安慰她。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震颤的声音说。

    “我也是”他沙哑着说。

    “我听见他们说明天要把你丢到流沙里去。”

    “我不怕。”

    “他们卖过很多女孩”她说,声音满是惊惶。

    他们突然听到门上铰链松开的碾轧声,门嘎嘎地开了,直嘴巴提着灯笼走进来,一手把蓝月儿抱起。燕孤行拼了命扯住直嘴巴的手,大叫:“放开她!”

    直嘴巴使劲甩开燕孤行,走出去,把门关上,任由他在里面大喊大叫。

    蓝月儿在直嘴巴手上流着泪挣扎,却像一只被支配似的小动物似的,只能作些无意义的反抗。

    直嘴巴把她带到一个房间去,她重又闻到那令人窒息的香味。那个戴黑色圆礼帽的男人就在这儿,在幽幽的灯下坐在一把镂花椅子上,帽檐下面那双阴沉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

    直嘴巴把她放下来,退了出去。她发着抖,对阎背香乞求说:“先生,求你放我走”

    “你为什么要走”阎背香皱着眉头,饶有兴味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