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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彭城郡公

    麟州城当年先后遭流民军两番洗城,城池残破,民壮或给胁裹从军、从贼,或流落他乡,城里民众十不存一。梁氏收复麟州后,虽往麟州新委了官吏,然而只是想从麟州收刮,而绝无投入半分钱粮的心思。时至今日,征用来给林缚作行辕的县衙官厅,也是瓦断墙裂,衰败不堪。

    北风怒嚎,吹着屋顶的瓦片咔啦啦响——在麟州驻军也是一时之计,行辕只是新糊了窗纸,遮挡寒风。

    林缚无意守麟州,自然不会花费气力去整修屋舍,甚至还要在撤离之前,将麟州城彻底摧毁掉。

    麟州离徐州不算远,约三百里路。在麟州的东面,则是巨野泽、微山湖、独山湖、昭阳湖、南阳湖等湖首尾相接,形成南接徐州的湖泊群。

    浩浩荡荡的泗水河,也是从东北方向注入这个湖泊群,而徐州境内流出来,一直到泗阳,与淮河合流。而微山湖等湖泊郡的冰封期也就两个月稍多一些。

    从地理形势上,淮泗第一道防线以徐州城为核心,北线延伸到麟州,没有什么合适的。

    只是淮东守住麟州,燕胡在河南、山东的兵马欲走西线攻淮西、南阳等地,必然会顾虑南征兵马的侧翼受淮东的威胁而颓然放弃。也就是说,淮东守麟州,实际上相当于变相的替淮西董原、南阳梁成冲承担了绝大多数的军事压力。

    林缚不乐意替别人做嫁衣,他决定放弃麟州,甚至连鱼台也不打算守,直接将外围防线撤到沛县一线,离徐州城也就百十里距离。

    实际上,做这样的决定,淮东也是迫使多方面的压力。

    要是将外围防线设于鳞州,相对于沛县,则向北延伸了两百里,需要在燕胡铁蹄的威胁下,多修八九座城垒,才能将防线填实。修了城垒,自然也要多填进万余兵卒才能算事——一旦在北线牵制的兵力、资源太多,必然会削弱其他方面的投入。

    沛县,与东畔广戚县夹微山湖而峙,可以为徐州外藩,而广戚县又将沂南、沂州等地屏护在内线,外围防线撤到沛县、广戚一线,对淮东来说,是最经济的。

    林缚在官厅里谋划撤兵的事情,高宗庭与叶君安从外面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股子寒风,吹得案头书函“哗哗”的响。

    “奢家怕是要放弃富阳了。”高宗庭说道。

    “嗯,”林缚将手里的卷宗丢到一旁,要高宗庭、叶君安坐到前面来,说道,“我们的缓兵之计没有行通啊!”

    燕胡没有把握一下子将徐州拔除,就不会急于再往南打,主力收缩回济南休整,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熬过这个冬季,淮泗一线的压力就会减轻许多。

    拖到时候长淮军撤往淮西、填实淮西,庐州等地的兵马就能活起来,就有可能从多方面,将奢家憋死在浙西无法动弹。

    缓兵之计不售,奢家这时候就下决心壮士断腕,决然放弃富阳,将富阳数万精锐悉数西调,从西线寻求突破,林缚及淮东还真不能奈其何。

    奢家弃富阳而不弃东阳县,淮东在浙东、浙南的兵力就给其东阳县守军牵制在原处无法动弹,倒是以孟义山为首的杭湖军得以脱身。

    夺回富阳之后,侧翼不再受来自明州、会稽的威胁,杭湖军只需要部分兵力,就能将从桐庐进富阳、淳安进临水的两道狭窄口子堵实,兵力就显然相当宽裕。

    要是淮东在浙南、浙东的兵力能够脱身,可以迅速组织起来,从海路进袭闽东沿海,甚至可以从平阳南下,攻打闽北霞浦,这样就能牵制甚至打乱奢家的西进计划。

    但是能指望杭湖军与淮东水营合作,走海路进袭闽东吗?怕是等奢家大军从信、抚涌入江西之后,江宁那边才会姗姗而迟的做出调杭湖军西进支援江西的决定,但是失了先机,时间上怎么来得及?

    “能不能先夺富阳?”叶君安问道。

    林缚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兵马不宜铺得太散,富阳、临水,还是让给孟义山吧。这样不仅萧山可以减少些驻兵,第三水营也能从钱江撤出来。”

    富阳是很诱人,要是孟义山意识不到奢家会彻底放弃富阳、临水等地,淮东倒是有机会派兵先进驻占领。淮东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兵马过于分散,给牵制在各个防线无法动弹,很多事情都失之被动,很难主动的去掌握战机。

    再者派兵先占了富阳,等于从杭州外围挖走一大块,与杭湖军及吴党也会生出许多龃龉来,算不是好事。

    “奢家能下如此狠心,在西线大体能集结十万精锐;这么看来,赣州这次是在劫难逃了。”高宗庭说道。

    奢家当年夺下浙郡,就先后攻下原隶属江西的信州、抚州两府,从中段插入江西。为利于防备,将江西分为赣州、江州两制置使司分区防戍。

    赣州制置使司实际包括从豫章(今南昌)往南、鄱阳湖上游及赣江沿岸大部区域。

    江州制置使司包括鄱阳湖下游及江西沿江地区。

    奢家在东线日益艰难,也没有可能猝然攻下江宁,往西是扩大生存空间,占领江西中南部地区,先控制鄱阳湖及赣江上游,无疑是奢家此时唯一能有的选择。

    “要是赣州能撑过两个月,形势就未必大坏。”叶君安说道。

    “是啊,关键要看赣州那边能不能撑过两个月。”林缚感慨说道。

    如今燕胡有数万兵马堆在寿张,无论是淮东军还是长淮军还是董原的淮西,要南撤,都不能仓促,要徐徐南退,不留半点破绽,不能给燕胡骑兵扑上来咬住。

    河淮防线要稳住,要能从北线调兵支援南线,少说需要两个月的时间;再者也要确认燕胡在北线暂时不会形成威胁之后,才敢北兵南调增援。

    这时候刘妙贞等将走进来,高宗庭、叶君安才依次在两侧坐下。

    林缚与刘妙贞说道:“奢家很可能近几天就会对江西用兵,也可能会断然放弃富阳,淮东暂时是插不上手了。我会先回徐州去,能提前做些准备也是好的……你在麟州,不仅要防备寿张方向,也要防备梁氏有投敌的可能。待长淮、淮西诸军皆撤,我在徐州为你接风洗尘。”

    “妙贞谨遵大人所令。”刘妙贞俯身拜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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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富阳局势变化,林缚没有等到最后,而是让刘妙贞率部在麟州殿后,他先撤往徐州。

    林缚南返徐州没两日,就传来奢飞熊将兵分作两路,从婺源、信州上饶,沿婺江、信江西进的消息。

    江西势危,但对徐州的影响不大,徐州还沉浸在大捷的余庆之中。

    江宁对林缚及淮东诸将的封赏,也随张玉伯从江宁述职返回而抵达徐州。

    林缚受封彭城郡公,正二品四等爵,食邑两千户,实领;在淮东、浙东制置使外,再兼领徐州制置使。刘妙贞等将受封轻车都督等武衔。

    刘安儿当年在接受招安之后,才给陈韩三诛杀。虽然此计出于岳冷秋,但陈韩三叛反,江宁自然将一切的糊涂账都算到陈韩三的头上去,也正式追封刘安儿为凤阳伯、濠州将军,由其子袭其爵,食邑五百户。

    食邑分虚实,寻常封邑,只是虚授,最终还是折算成食邑钱由受爵之人受领。

    食邑五百户,也就每年多领四五十两银子的食邑钱而已,谁每年还差几十两银子?

    林缚实领两千户,意味着划为林缚领邑的两千户民,其税权与地方官府脱离关系,林缚可以直接派收税官过去。在税权差不多等同于治权的当世,这两千户民也就成为林缚的家臣子民,意思大不一样。

    这也是浙南、会稽战绩压着不赏,拖到徐州大捷,江宁无法拖延下去再不论功行赏,又怕一下子封国公,接下来就没了封赏的余地。

    如今异姓封王者,唯有关中曹氏,曹义渠悍然出兵两川,与公然叛反也无两样。江宁可不敢轻易将王爵封给林缚。

    张玉伯也是有功之臣,数年来与陈韩三唇齿相伴,对牵制、限制陈韩三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关键时刻又与柳西林协同王府卫营守住楚王府,并顺利夺城——说起来诈降诱敌之策,还是张玉伯最先提出。

    张玉伯有功在身,拔擢升迁是应有之义,但最终促使张玉伯将回江宁出任工部侍郎的,是林缚正式举荐刘妙贞兼知徐州。不仅张玉伯会离开徐州,楚王元翰成也将移藩别地。

    一来元翰成与淮东始终有着疙瘩,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有根本性的变化;二来楚王府两次差点毁于战火,两次差点给灭家亡族——林缚有意将徐州打造成纯粹的军镇,又位于两军对岸的外围、前沿,自然就不再适合做王藩封居之所。

    第51章 驱虎吞狼

    越朝的危机,便如水面上飘着的葫芦,按住屁股翘起头,总是没有一刻稍停。

    江西势危,但江西离徐州有千里之遥,徐州城里的民众,头顶悬着的利剑总算是移除了。

    陈韩三公然叛变才一天时间,就给打得大败——将叛军逐出去,徐州总算没有再遭受一次摧残;但是徐州经历淮泗战事的摧残,战后没有得到很好的修复,整座城池仍显得残破不堪。

    小蛮等女眷虽说秋后随林缚北上,但也没有相聚的机会,徐州局势稳定下来,便从山阴赶来徐州相会,没有住进城里,就住在徐州城西南的石狗湖畔。

    石狗湖分东西两湖,周十余里,远无法跟北面的微山湖、巨野泽以及南面的洪泽浦、清江浦等巨泽大湖相比,也是徐州城外围难得的好出去。

    石狗湖及周围数万亩湖田以及庄园,都是楚王府的物业。

    因马服案,淮东与楚王府的关系一度恶化到要拉开架式厮打的程度;徐州战事过后,楚王元翰成主动将石狗湖北岸的一座庄子送给林缚,用来安置北上的女眷,意在缓和彼此间一度剑张弩张的紧张关系。

    这时湖水结冰,覆着白雪,岸柳婆娑,挂冰垂霜,远近山峦也是淡雅的水墨疏影,景致十分的迷人。

    常年在外征战,也难得享受人生,返回徐州后,林缚便将手头的事务丢给旁人,一头栽到位于石狗湖北畔的留香园里。

    回徐州后,难得艳阳天气,四野又静止无风,林缚与诸女出庄子到湖畔小亭里赏雪。

    小蛮走到湖冰上去玩雪,宋佳、苏湄二女穿着红白裘裳,陪林缚站在亭子里,眺望银装素裹的苍茫大地。

    “徐州获捷,将燕胡遏在寿张不能南进,总算是能缓一口气了……”宋佳轻声说道。

    “也就能缓上一年半载,”林缚叹道,“燕虏止步于寿张,貌似是为淮东所阻,但实际从围阳信算起,燕虏十数万大军,马不停蹄的打了大半年,连陷临淄、青州、登州、平原、济南等地,到寿张、东平等地,无论是粮秣输供,还是将卒士气,都到达极限。即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徐州受挫后,攻失之势相转,燕虏转攻为守,不过是顺势而为。淮东也只是争得徐州后,稍稍弥补了一些劣势而已。单就淮东在北线的兵力部署,还是不足以将整个淮泗防线稳稳的撑起来……”

    “这南面还是要早早的安稳下来才好,”苏湄想着林缚这些年来南征北战,难得有消息的机会,江山百姓,也是各自残破、各自飘零,巴望着战事早息,又问道,“是不是派人去一趟泉州?奢家在东闽就四五万兵马,还分散在各地,宋家要是能果断拨乱反正,必能牵制奢家对江西的用兵……”

    “有话不晓得我当说不当说……”宋佳说道。

    “这里又没有旁人,有什么当说不当说的?”林缚说道。

    “谋大事者不能有妇人之仁,”宋佳说道,“且不说文庄公多半会防着宋家;宋家不动,对淮东也是大功……”

    苏湄颇为诧异,宋氏这时没有动作,对淮东又怎么能算是有功劳呢?

    宋佳不理会苏湄眼眸子里的迷惑,继续说道:“纵奢家兵马入江西,驱虎吞狼也,亦是借刀杀人之策,高先生、叶先生他们嘴里不言,心里就真不清楚?即使将奢家打疲,迫使其退守闽地,李兵部的悲剧也有可能在淮东头上重演,我且要问:这时有宋家站出来的余地吗?”

    宋佳的话说得冰冷无情,却也是道出奢家兵马西进江西,在更高的层面上,是符合淮东利益的。

    即使这时合诸方之力,将奢家收拾掉,将南线彻底稳定下来,江宁接下来首先会做的事情多半不会是北伐、收复故土,更可能是先对淮东开刀。

    淮东就在江宁近旁,相隔一水。

    所谓“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哪怕淮河以北的故土都丢了,哪怕曹家在关中称帝,元鉴武都还能继续在江宁继续坐在他的龙椅上;要是淮东心存妄念,元鉴武的帝位就会立即岌岌可危。

    有奢家这个火烧眉头的威胁在,江宁诸事就要依仗着淮东。再者江西局势糜烂,谁都不能收拾,甚至兵临江宁城下,淮东才有借口出兵西进。不然的话,淮东的势力只能往南北两线发展,而无法西进。

    林缚轻轻一叹,看向宋佳,说道:“你说这些话真是扫兴啊,难不成这时就要开始计你宋家的功劳不成?”

    宋佳低声说道:“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你维护宋家,又不是多大的事情……”林缚说道,兴致颇有些给败坏,也没有叫宋佳继续解释下去。

    通常说来,待价而沽这桩事,只能做一回,陈韩三这种角色,也是世间罕出。

    林缚虽然还没有派人去跟宋家联络,但也不难揣测宋家的心思。

    奢家实力犹在,宋家此时投向淮东,势必要承受奢家的疯狂报复,即使勉强守住泉州,情形也会很凄惨。但宋家此时不公开表态,不为淮东做些贡献,待大局已定,以降臣身份加入淮东,日后又怎会有宋家的出头之日?

    宋佳的这番话,说跟不说,意义截然不同。不说,宋家是待价而沽,按兵不动;说了,则是淮东希望宋家这时按兵不动。

    宋佳虽说点透驱虎吞狼的大势,但她另藏的小心思,林缚也是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