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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章陪你看细水长流

    此时大光明峰上,连江楼一身黑袍,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绣出密密麻麻的金龙翔天,贵不可言,他一路走去,穿林越水,最终来到某处渺无人踪之地,此处乱石狰狞,蔓藤盘结疯长,远处一块三丈左右高度的巨大石碑矗立,上面刻有三个遒劲的血红大字:舍身崖。

    就在这片给人以莫名阴寒荒颓之感的地方,一道山泉潺潺而流,不远处,一个身影盘膝而坐,整个人仿佛像是一尊雕塑也似,巍然不动,长长的灰白头发一直垂落到地面上,全身衣衫破破烂烂,明显是因为穿的时间太久了,可以想象得出这个人在此处的时间绝对不会短,很难猜测他究竟在这里坐了多少岁月,不过衣物虽然破烂,但却并不肮脏,包括此人的身体,也是干干净净,想来应该是因为近处就有水源,可以时常清洁的缘故。

    这人身躯一动不动,宛若木胎泥塑,低垂着头,灰白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楚面容,如果不是几根发丝被若有若无的呼吸吹拂得轻轻颤抖,以及胸膛几不可觉地微微起伏,表明还有生机,那么这个人分明就像是一具死尸一样,根本看不出来竟是个活人。

    风在林间微微流动着,就在这时,远处的草丛里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一直盘膝而坐,好象从无一丝一毫波动的人突然伸出一只手,下一刻,草丛中有什么东西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摄,凌空而起,被那人抓进手中,原来是一只野兔。

    那人手指一动,刚想要挣扎的野兔便当即被拧断了脖子,那人将死兔拿到嘴边,张口就咬住了野兔的脖子,汩汩饮着尚且温热的鲜血,然后慢慢撕开皮毛,生啖兔肉。

    一只野兔很快就被吃去了一半,然而就在此时,那人体内的气息突然一颤,紧接着就将残余的兔肉丢到一旁,霍然抬起了头,灰白的头发向两侧自然滑落,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角都是密密的纹路,但那一双眼睛却犀利明亮无比,没有半点浑浊,目光好似能够穿透一切,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双眼睛里却充斥着无穷无尽的不甘不屈不平之意,几乎能够贯`穿天地。

    此人缓缓转首望去,只见远处一道人影正徐步而来,看似走得不紧不慢,然而每一步却能够跨越一大段的距离,来人黑袍墨发,头戴七宝冠,体内气息尽敛,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乱草杂蔓乃至荆棘丛等等障碍,却全部被震得粉碎,脚下所及,无物可以阻拦其步伐,那灰白头发的老者霍然双目中划过森然之意,爆发出精光,仿佛可以刺透一切,但很快,盘膝老者的眼睛忽然缓缓合起,一切一切寂然无声,神色间好似再无一丝波动。

    连江楼停下脚步,遥遥站在那老者对面,老者却只是盘膝闭目,冷冷道:“……我早已说过无数次,除非让藏无真亲自来见我,否则我绝对不会说出摧心剑的化解方法。”

    老者说着,声音有些嘶哑,但却并不是像面容那样苍老,此人低低笑道:“当年就在这大光明峰上,藏无真中了我一记摧心剑,想必这些年来,他每三日就会有一个时辰剑伤发作,痛彻心扉……藏无真啊藏无真,你负我良多,那么我也让你尝一尝这痛,品一品我受过的苦!”

    这面容苍老的男子正是当年的剑圣澹台道齐,在说起‘藏无真’这个名字时几乎咬碎了牙齿,就仿佛想要把这三个字深深刻在脑海里,澹台道齐说到这里,忽然睁开双眼,一道怨毒的光芒从眼里绽开,已是在低吼,声音悲愤无比,回荡于天地之间,简直就好象荒郊野鬼夜半齐哀,冷蚀入骨,那种悲愤的声音,不甘的情绪,直冲九霄。

    随着澹台道齐这般低声怒吼,他一直以来仿佛雕塑一般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却带起一阵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响,仔细看去,原来他的四肢分别被四道长长的黑色铁链箍住,限制了他活动的范围,那铁链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材质,表面泛着幽幽的冷光。

    连江楼见状,微微皱眉,却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澹台道齐的情绪显然已经极为狂暴,一股威压在体内隐隐有爆发之势,那力量之强,简直要令整个天地都微微颤抖,一旦当真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几乎难以想象究竟会有多么巨大的破坏力,但不知为何,这股力量却好象被束缚着,有枷锁一般的东西将其控制着,束缚着这力量不得破体而出。

    半晌,澹台道齐的气息终于缓缓收敛下去,尽数消散,原本已经透出疯狂之色的眼眸内开始变得逐渐清明起来,一切归于平寂,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丝丝苍老的心境。

    “……叫他来见我,否则有生之年便要永远受这摧心之苦。”澹台道齐淡漠说道:“除了我,这世间再无人可以化解他的伤势。”顿一顿,又面露浓浓的讥讽之色,道:“莫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因此无颜来见我不成?”

    “……师尊他不会来见你。”连江楼慢慢地说着,语气仿佛只是在阐明一个事实,澹台道齐的目光定在连江楼的面上,良久,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便没有什么可说的。”

    “……交出摧心剑化解之法,我便做主放你离开舍身崖。”连江楼黑色的袍角在风中微微轻摆,然而澹台道齐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面上的表情十分模糊,无法从中辨明他此刻心中所想,但那一双眼眸却是极为犀利,淡淡道:“不必多言,你无论再来这里几次都是徒劳,我只要那藏无真亲自过来见我,其他的,一律无用。”又切齿冷笑道:“当年藏无真此人对我所做的一切,即便过去十年百年,我澹台道齐也绝对不会忘记半点,绝不会忘!”说罢,闭上双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连江楼默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然而每次得到的结果却完全相同,他也没有再过多停留,袍袖一拂,很快便离开了舍身崖。

    四下寂静无声,只剩下了澹台道齐一个人,此时他才缓缓张开双目,苍老的面颊上没有表情,然而眼神中却多出了一丝悲凉之意,不远处泉水丁冬,正在潺潺流淌,一尾小鱼突然跃出水面,溅起点点水花,见此情景,澹台道齐忽地心中一痛,他想起当年与藏无真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在闲暇时往往就喜欢与他携手在水畔,静静看细水长流,那时藏无真的脸上总是十分平静,又有一点惬意的模样,那时他们在一起,连时光都是如此美好。

    尽管深恨藏无真的冷酷绝情,然而这一刻想到对方,澹台道齐心中还是涌上一种难以抑制的钝痛,回忆对很多人来说往往都是甜蜜的,然而对澹台道齐来说,却已经成为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此刻他想到从前种种往事,整个人僵坐着一动不动,面上无喜无悲,可是在他心底,却有声音在放肆咆哮,他的心里关着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无望地挣扎,拖着被人狠狠刺伤、被命运抛弃的残躯,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我应该忘了你,可是为什么却是偏偏忘不了……”澹台道齐喃喃道:“你也许从来都不知道,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想要的就只是平淡的生活,我想和你畅游天下,陪你走遍四海,可是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你都不肯让我实现?难道你追求的那些东西,真的比你我之间的一切还要重要么?无真,如果能够让你我回到从前,哪怕那种日子只有一天,我也宁愿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甚至是我的性命……”

    这一刻白云流动,周围,风声渐止。

    ……

    日头渐渐偏斜而下,已是到了傍晚,一处开阔的园内,一株大树下,师映川与宝相龙树相对而坐,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都微微散发着热气。

    菜肴不是很多,但每一样都做得十分精致美味,两人身旁的这棵大树枝叶茂密,树上开满了红色的花朵,气味芬馥,周围清流蜿蜒,异石林立,这一番景色看在眼里,令人倍加惬意。

    两人相对吃着饭,宝相龙树抬眼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平静的脸,师映川已经换上一身宝蓝色的袍子,剪裁得收腰贴身,十分合体,细细观察之下,可以发现男孩的皮肤虽然并不白皙,但却似乎是十分细腻光滑的样子,此时不知道是不是身为主人的缘故,进食的动作也变得优雅而不刻意,与先前恣意脱跳的样子判若两人。

    宝相龙树见状,不由得就笑了,道:“虽然你现在这样很有规矩,不过我倒是觉得你随意的样子更好些。”师映川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哂道:“哦,是么?其实我也不太习惯这样,不过你既然是客人,我自然不好太随便了,总该讲究一点。”

    宝相龙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真的是很有意思……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罢,如何?”师映川听了,不免有些意外:“打赌?赌什么?”宝相龙树看着他,轻声说道:“就赌我终有一天,会握紧你的手……你可要跟我赌一把?只需给我一个机会就好,不要总避着我。”

    师映川拿着筷子的手生生顿住,既而有些无奈地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宝相龙树只是嘴角带笑,挑衅般地看着师映川,神色悠然道:“怎么,不敢么?”师映川睨了青年一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你是在用激将法?”

    宝相龙树并不否认,嘴角的笑意却越发深沉起来,道:“我定会赢你,你可敢与我赌这一局?”师映川与他对视片刻,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什么,未几,师映川忽然一笑,指头轻轻叩着桌角,道:“你一开始就注定赢不了……好罢,我便拭目以待又如何!”

    ☆、三十一、卿本佳人

    宝相龙树闻言,眼眸微微一亮,道:“好,既然如此,我自然会让你看到那一天。”师映川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也没有把这种态度表现得太明显,倒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说道:“对了,我想起一个问题,倒想问问你。”

    宝相龙树笑了笑,他并不是一个容貌非常出色的美男子,但眉宇间的几分英气与端正的面孔已经足以构成一份独特的气质,温和地说道:“不知你想问什么事?我自然知无不言。”师映川盯着青年的面容,嘴角微扯:“我想问你,唔,我们假设一下,你不是想要向我求亲么,若是……我是说假设,假设我们两个真的成事,那你身为山海大狱少主,日后自然需要有继承人,我们俩都是男子,当然生不出孩子,那么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原来是这种小事。”宝相龙树略有些意外,不过他一怔之下也就笑了起来,似乎对于师映川的这个问题很有些不以为然,但仍是耐心地解答了,笑道:“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么,子嗣之事自然可以挑选合适的女子来承担。”师映川点点头:“也就是说,到时候你会让某个或者许多女人来替你生育儿女……是这个意思罢。”

    宝相龙树道:“你莫要误会,此举无非是延续子嗣罢了,我自然只待你一心一意。”青年顿了顿,又缓缓说道:“你当然也可以同我一样,有自己的骨肉,我并不会阻拦。”

    师映川却笑了,他深深看了宝相龙树一眼,也好象是在看着世上所有无疾而终的感情,说道:“……也许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罢,我若是当真喜欢哪个人,哪怕对方也是男子,不能给我生儿育女,那我也不会选什么女人为我延续子嗣,我宁可不要,因为我不愿意让我喜欢的那个人伤心,因为我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对待感情,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真正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哪怕是出于某种无可奈何的原因,哪怕只是让别人分享一次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体。”

    宝相龙树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师映川却没有让他说出来,只笑道:“你看,我和你的想法便是不一样的,在你看来很正常很无所谓的事情,在我眼里却是不会接受的……宝相公子,我不是像你这样出身显赫的人,所以大概不太了解你的想法,而你也是一样,对我的很多想法并不会认同。”

    地面上落满了傍晚所特有的橘黄光斑,如此柔和,带着热意,宝相龙树忽然笑了起来,道:“你说的这些,真的完全不像是你这个年纪应该会说的话。”师映川也笑了,他的容貌平平,但这样笑起来仍然会给人一种孩子才会有的青涩可爱之感,也带着孩子似的狡黠:“……哦?那么我们也许应该谈谈糖人、风车、弹弓、风筝这些东西?这总应该是我这个年纪会谈起的话题了罢。”

    桌上的饭菜差不多已经凉了,却没人去碰,宝相龙树听了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笑罢,他挥袖一拂,已经站起身来,宝相龙树走到不远处一丛玫瑰前,伸手折下一支开得红艳艳妩媚之极的玫瑰,而此刻的树下,师映川以一种很难形容的心情带点惊讶带点复杂地看着青年拿着花走回来的这一幕,这个年轻的男子拿着一支红得像血的玫瑰,朝这里走过来,冥冥之后如此巧合得就如同某种仪式,宝相龙树一定不会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应该只是碰巧折下一支他认为合适的花想要送给自己的意中人,但师映川却无比清楚这种花朵到底带有怎样的象征意味,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开始有点欣赏这个男子了,尽管师映川认为这种看起来颇为炽热而执着的感情最终只会无疾而终,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宝相龙树这种义无反顾的性格生出欣赏之意。

    宝相龙树拿着那支玫瑰回来,对坐在桌前的师映川露出一个微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花开得很好,忽然就想要送你。”

    师映川开始觉得这一幕有些不太真实,勾起了他太多的回忆,阳光,白云,草地,少女穿着小碎花的裙子,扎着马尾,俏丽的脸上泛着薄薄的红晕,在接过那个叫作任青元的少年递来的玫瑰时,纤细柔软的小手都在紧张得微微颤抖,雪白的脸颊绯红如朝霞,然后在拿到玫瑰的下一刻,轻轻展开双臂,以一个轻盈而羞涩的姿态拥抱了少年,那一幕那一个场景,那时怀中的软玉温香,在距离很多年后的此刻回想起来,忽然就让师映川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在酸酸地疼,涩涩地甜。

    然而那张清丽的容颜却突然变成了一张英气的面孔,宝相龙树微笑着看着师映川,手里的玫瑰就递在师映川面前,很耐心的样子,并不催促什么,只是看着这个抓住自己心脏的男孩——也许人的一生当中,总应该有一次狂热而不计结果的行为罢。

    师映川回过神来,突然就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年轻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很傻。

    但就是这样的傻气却叫人不能用恶狠狠的态度去对待,可以不珍惜不接受,却似乎不应该去故意践踏。师映川顿了顿,顺手接过那支殷红若血的玫瑰,却紧接着将其放在桌上,语气有些调侃地道:“像这么好的花,向来都应该去配美人才是,你却把花给了我,倒是实在有些可惜了。”

    宝相龙树却微微一笑:“卿本佳人,正配此物。”以一副凝视的姿态望着师映川,平静而安和,那种灼灼的目光毫无掩饰,也没有必要去刻意掩饰,怎一番暧昧难言,不过师映川在这种目光下却并没有眼神躲闪的意思,也没有尴尬无措,宝相龙树笑了笑,却忽然看向一处方向,讶然道:“白兄?”

    师映川一听白缘来了,下意识地立刻扭头去看,然而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几乎是同一时刻,整个人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猛拥入怀,温热的唇在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这般突然遭逢此变,师映川一时间脑袋一空,竟是没有及时作出反应,那人却大笑道:“好香!”旋即已是松了手,师映川此时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就欲发作,只是这时候却见那狂徒身影一闪,已是出了数丈之外,伴随着笑声渐渐远去。

    师映川目瞪口呆地坐在桌前,面上忽青忽紫,脸色精彩无比,半晌,他突然有点苦笑有点无可奈何地低骂道:“宝相龙树你这个混蛋……”说着,略觉心虚地看看周围,好在四下无人,方才那一幕并没有谁看到,师映川搓了搓脸,也没心思再吃饭了,一阵风吹来,桌上的玫瑰轻轻颤动,红艳如火。

    ……

    大日宫。

    转眼已是盛夏时分,树上的蝉有气无力地叫着热,阳光照进明亮的室中,窗外是婆娑晃动的树影,师映川细细地磨着墨,眼睛却看着窗外,一室缭绕的都是淡薄如缕的墨香。

    连江楼修如古竹的手指稳稳握着笔,在洁白的纸上运力写着字,他写得很慢,然而笔下出现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有着生命一般,舒展而富有灵气,右手青色的袖子被挽高了一些,免得衣袖落在纸上,袖中露出的一截手腕戴着好似佛珠一般的东西,仔细看去,才发现每一颗珠子上都刻着一朵半开的莲花。

    地面上铺洒着大片大片的温暖光斑,半晌,连江楼停下了笔,旁边师映川连忙从案角一只装着清水的小盆里捞出一块毛巾,用力拧了拧,这才递了过去,连江楼接过毛巾将双手擦拭了一番,这才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替我去一趟七星海。”

    “啊?”师映川听了,微微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连江楼从案上的一块黄玉镇纸下面抽出一封信并一张海图,又从怀里取了一只小小的玉瓶放在信上:“按照图上标明的地方将东西送去,以往是白缘每年出海一次,从今年起,你可以开始接替这项工作。”

    师映川有些疑惑地拿起那只玉瓶,打开塞子一看,再闻那味道,顿时惊讶道:“造化丹?”就见瓶内果然是一颗雪白的药丸,正是那珍贵无比的造化丹,师映川看了看连江楼平静的脸,不解道:“师尊,这么贵重的东西,是要送给谁的?”连江楼淡淡道:“你师祖,藏无真。”

    ……

    等到夜色`降临时,师映川才回到自己的白虹宫,他吩咐一个清秀侍女给他准备一些路上要用的散碎银子,自己则摸了摸怀里贴身放着的书信和造化丹,不一时,侍女拿回一只钱袋,里面装了一些碎银和几张银票,师映川拿过袋子掂了掂,觉得差不多够了,便把钱袋拴在腰间,又取了宝剑拿着,这就出了白虹宫。

    常云山脉东临七星海,师映川要去的那片海域常年暗浪滔天,又有鲨群游梭,鲜少有人愿意前往,师映川好说歹说,又许了一张五十两银票的好处,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时节,那片海域是难得的比较风平浪静的时候,因此这才有一条渔船愿意载他出海。

    一望无垠的海面就仿佛一块巨大无比的蓝宝石,海面起起伏伏,水上的阳光也随之闪烁,微咸的海风吹在脸上,分外惬意,师映川站在甲板上,悠闲地眯着眼睛,看浪花翻滚,欣赏着眼前壮阔的海景,这是他十年以来第一次出海,看着几只海鸥鸣叫着振翅飞动,看着茫茫无尽的大海,有一种久违的感受淡淡涌上心头。

    师映川用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他静静品味着这种感觉,不知不觉之中,心神似乎进入到了某种境界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船上有人嚷道:“……看见岛了!”师映川顿时精神一振,回过神来,一面向远处张望过去,果然,只见海面上赫然出现一座小岛,很小的样子,形状有点奇特,师映川叫过船老大,从对方那里要过海图一看,除去线路不说,上面画着的小岛确实就是这个模样。

    ☆、三十二、摧心

    师映川见状,心中大畅,遂笑道:“总算是到了。”他这一路在海上虽然并没有晕船之类的情况发生,这段时间里日子过得也还不错,但人毕竟是陆地上的动物,在海上到底有些不自在,此时见了目的地就在前方,便觉得心情大好。

    一时渔船终于靠近了小岛,师映川来到岛上,此岛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师映川认真回想连江楼对自己讲过的事情,便按照自家师父说的路线向岛中走去。

    走了一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处水源,师映川蹲下捧起一点尝了尝,发现这是清凉的淡水,原来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不远处,一座屋舍孤零零地立着。师映川加快了脚步,转眼间便来到了房屋前。

    这里并没有院子,只有这么一座外表普通的房屋而已,师映川站在屋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师祖可在?徒孙师映川向您请安了。”

    师映川说完,又等了片刻,然而里面却是寂静无声,没有人回应,师映川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依然无人应答,想来藏无真眼下并不在里面,师映川见状,向四周看了一下,便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干脆上前用手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主要分为两部分,师映川跨进一间不大的房间,室中相当简陋,是卧室,满目所见,无非是一床,一桌,一椅,一柜而已,一应玩器全无,而且这些家具都是粗木所制,那床上也只有白色的素帐,衾褥亦非锦绣,都是些普通的粗布质地,师映川看到眼前这一切,不免有些惊讶,藏无真身为上代莲座,身份尊贵,起居坐卧之处何至于此?

    他心中嘀咕,一时又去了另一个房间,这里应该是书房,比卧室要大上不少,但里面的样子也是十分简陋,没有多少摆设,窗畔置着一张普普通通的粗木书案,窗台上搁有一只陶瓶,瓶内插着花枝,上面开着不知名的淡黄小花,这是室中唯一的亮色。

    案上用镇纸压着什么,师映川走过去,就看见一张纸上写着一行字: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那字迹苍古,如此看去,一股巍巍之气扑面而来,师映川正赏着字,忽然却觉得白纸另一面好象有什么不对劲,便动手翻开,原来纸的背面也有字,用的却是给人以潦跋之感的草书: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师映川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突然间一个陌生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响起:“……你是何人。”师映川愕然抬头,只见一个白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心脏就那么猛地一缩,好象是陡然之间被一只手用力攥了一下,此时室中光线明亮灿烂,但是随着这个人的出现,一切光彩都尽数暗淡了下去。

    这是个看不出年纪究竟多大的男子,说是二十多岁可以,三十多岁也行,四十多岁也未尝不可,身上穿着白色的布衣,及腰的一头黑发用布带扎着,表情淡淡的,眉宇之间却具备着一种凛然众生的气韵,对此人来说,关于五官轮廓的描绘也许都是不必的,只一句‘风华绝代’便是再合适不过。

    师映川几乎不必想,本能地就笃定这必然自己要找的人,他想象中的藏无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时他连忙快步上前,扑通跪下,行了大礼:“……不肖徒孙师映川见过师祖。”

    “原来是你。”男子的目光略略一缓,其中就似乎多了几分和蔼之色,他右袖一拂,师映川顿时就觉得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迎面而来,令他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藏无真打量了面前的男孩一眼,然后伸出手,修长的右掌放在师映川肩上,一股淡淡缓缓的真气自他掌中传出,进入师映川的体内,在各处游走了一遍,师映川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整个身体放松下去,任凭男子施为,片刻之后,藏无真收回手,微微点头,似乎对自己查探的结果颇为满意:“……不错,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

    师映川仰着脸,笑得灿烂,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师祖,师父让我给您带东西来呢。”说着,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并一只小玉瓶,瓶内正是造化丹,藏无真接过东西,走到书案后坐下,他打开那封信看了一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师映川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着,一时藏无真看完了信,将信纸放下,看了旁边的师映川一眼,道:“……这里简陋,没有什么能招待你的东西,茶也没有,只有白水。”

    师映川挠了挠头,连忙笑道:“没事的,您别费心。”再一看时辰也差不多到了中午,就道:“师祖还没吃饭罢,我这就去做,您在这里等着我就是。”说着,不等藏无真发话,自己已经忙忙地出了屋,准备张罗午饭。

    师映川不是什么娇贵的公子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这里乃是一处小小的海岛,在他看来,弄点填饱肚子的东西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一时师映川打了两只鸟,又脱去衣裳下海抓了几条鱼,他运气不错,在一处沙滩上甚至还捉住了一只海龟,等到剖开一看,更有惊喜,那海龟腹中藏着龟蛋,是再鲜美不过的东西,师映川把自己弄到的这些猎物统统运了回去,再向藏无真要了锅碗瓢盆等物,这就麻利无比地动手忙活起来。

    半晌,空气里已经满是食物的香气,屋外有外表粗糙的石桌和石凳,藏无真在桌前坐着,桌上放着几条烤得酥香的海鱼,焖好的几只鸟儿外皮嫩黄,上面点缀着零星的碧绿野菜,还有一大钵香喷喷的龟肉汤,入口香嫩的海龟蛋炒了满满一盘,金灿灿的,除此之外,师映川还摘了些野果在湖边洗干净,用一片大树叶裹着放在桌上,乍一看去,这顿午饭倒也算是很丰盛了。

    师映川站在男子身旁,服侍对方进餐,动作熟练地盛了一碗龟肉汤放在藏无真面前,又递上筷子和汤匙:“师祖,您快趁热吃罢。”藏无真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我不需人服侍,你坐。”师映川听了,这才在对面坐下,祖孙两人便一起进餐。

    两人静静吃罢,师映川便开始收拾杯盘碗盏,拿到湖边去洗,等他回来时,却惊见藏无真正倒在地上,脸色惨白,死死咬牙,额头上满是汗水,师映川连忙放下碗筷等物,奔过去急急扶住男子:“师祖,您这是怎么了?!”

    藏无真却并不开口,也可能是根本难以开口,他的面孔几乎都快扭曲了,一只手死死按住心口,冷汗仿佛水一样地从他的体表冒出来,一层又一层,没多久,头发和衣衫就已经被浸透了,整个人就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师映川在一旁干着急却使不上劲,只能不断地用手帕给男子擦脸上的汗。

    这种情况足足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渐渐地,藏无真的脸色终于开始缓了过来,表情逐渐放松,师映川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藏无真的声音略有些沙哑,道:“……无妨,不过是旧疾发作而已,每三日便会有一个时辰如此。”

    他说罢,从怀里取出师映川带来的那只玉瓶,将里面那颗造化丹服下,师映川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心里这才有点明白了,想来应该是藏无真受旧疾之扰,只怕是对身体损害不小,因此连江楼才会在每年白缘来此之际一并带来一颗造化丹,化解藏无真的身体长年累月所遭受到的伤害。

    一时藏无真慢慢起身,去湖边沐浴,师映川去他卧室打开柜子,从里面拿了干净衣物给藏无真送去,未几,一身清爽的藏无真回到小屋,师映川扶他在床上躺好,这才说道:“师祖身体不适,不如我留下来照顾您几日罢。”

    藏无真淡淡道:“此症每三日便会发作一次,莫非我都需人看顾不成。”师映川面有难色,想了想,又道:“那您不如跟我回去?师祖您年纪大了,还有这样的旧疾,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师父一定会很担心的,您还是跟我回断法宗罢,到时候也都方便我们照顾您。”

    藏无真见他语出真诚,不觉心中暗暗点头,面上却不显,仍然平静无波,只道:“不必,我已习惯独自在此居住。”说着,微微合上双目:“……你去罢,这片海域天气变幻无常,还是早早离开为上。”师映川迟疑了片刻,又看了一眼周围简陋的摆设,多少有点不放心,向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藏无真既然是连江楼的授业恩师,那也就与他师映川的祖父没有什么分别,而且师映川虽然是今天第一次与对方见面,却也能够感觉到藏无真对他有一种看待晚辈的和蔼态度,并非作假,既是如此,他自然也有些担心对方,便出去烧了些热水,灌了一壶端进来,待水稍微凉了些,就倒上一杯递给藏无真。

    藏无真喝过热水,感觉似乎好了许多,师映川看了看粗糙的木床以及虽然干净却质地极为普通的被褥床幔,想到藏无真仿佛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不由得说道:“您自己住在这里,生活也太清苦了些……”

    藏无真起身下床,却不理会这些话,只语气平平道:“你首次见我,总应有见面礼给你才是。”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迟疑了一下,从手上捋下一串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递给师映川:“……此物乃是用寒心玉所制,带在身上使人不畏酷暑,尤其打坐之际可助你安神静心,效果非凡。”

    长辈赐下的东西,而且还是见面礼,这是不必也不能推辞的,因此师映川二话不说,欢欢喜喜地双手接过了,入手处,顿时只觉得浑身精神一振,清凉无比,却又不是那种沁骨的寒冷,不过这手串是藏无真这样的成年人戴的,师映川还是个孩子,戴着太大,便干脆解下腕间缠着的一段红绳,将手串套上,挂在了脖子上,放进衣内,师映川笑得灿烂,深深一礼:“谢师祖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