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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霸鼎尊 > 1 第一回 紫影沉碧阐恩怨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此四句引自诗圣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人于开元三年,大历二年分别见识到公孙大娘弟子李十二娘及公孙大娘本人的剑舞,为其豪放而不失飘逸,精湛却又华美的剑姿大为叹服,于是赋诗一首,留芳千秋万世。此时乃大唐肃宗治下乾元二年,斜阳三月,春寒料峭。安史之乱已有四载之久,只酿得生灵涂炭,铜驼荆棘,百姓流离失索,正是兵荒马乱,群雄四起的乱世。

    当年李十二娘以其剑法自创庐山一派,本来声势浩大,门徒众多,然而经过数年战乱,这套剑法已然失传。是以这套由诗转为剑招的绝世武功在长安城朱雀街闹市以卖艺的形式露脸时,市井之人倒没什么,过往各帮各派的人却大为震惊,纷纷混迹于人群中观看。

    卖艺者是父女俩,其父身材瘦小,须发乱白,其貌不扬;女儿却高挑颀长,明眸皓齿,杏眼桃腮,梨花带雨,大概十六七岁。其父不说一句话,她却说个没完,声若银铃:“各位长安城的老少爷们,兄弟姐妹,家父与晚辈浪荡江湖,路经贵宝地,在此狂妄献丑,也只为凑个盘缠,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说罢,舞起一套剑来,其父顺着女儿的剑招念念有词,念的正是方才的诗句。剑走轻灵,人更飘逸,同时兼有阴柔与阳刚之美,时而洒脱仿似仙子,时而霸道宛若无常。市井之徒虽不通剑术,却也知道好看,纷纷鼓掌喝彩。

    少女正舞得兴起,只听人群中有个尖声尖气的人不屑地嘟哝道:“这般只好看不顶事的花招,也拿得出来卖艺么?”

    少女莞尔一笑,娇艳欲滴,剑尖向地面轻轻一拈,“倏”地一声射出,身体凌空翻转,几下兔起鹘落,娓娓转言道:“适才哪位朋友不服气,可敢出来指正一二?”众人向那人望去,只见他嘴里糊了一大块泥巴,说不出话来,狼狈逃去了。众人齐声笑起来,对这女子快捷出神的剑术更是钦服。

    忽听一声马嘶,一队快骑疾速驶来。一个地保跟了上去,悄声指着卖艺的父女俩嘀咕了两句什么。领头的人下了马,他高大魁伟,一脸凶相,身披铠甲,众兵卒为他拨开人群,赶开看热闹的民众。

    少女见此,怒道:“官爷,我父女俩以武为生,初来长安,若不通规矩还请明示,也用不着把客人都赶跑吧?”

    那军官拱手作揖道:“姑娘莫要误会,本将乃郭子仪大将军麾下副将柳奇,本也是江湖中人,只因国家动荡而参军平乱。本将乃好武之人,见有同道在此,不免技痒,冒犯之处还请老先生与姑娘原宥。”

    原来唐肃宗即位后,任用郭子仪、李光弼为大将平叛,并借回纥兵力收复长安。长安其时全城戒严,通查户口帐税,故而柳奇率部沿街巡视,正巧探子报来有外人卖艺,恰以切磋武艺为名来试探他二人身份。此时人群中亦混有当朝第一权宦,殿中监兼太仆卿李辅国的“察事厅”特务,也在偷偷窥伺,以便向李辅国汇报,好捏造罪名,诬害郭子仪。

    那少女一听,“哦”一声,娇笑道:“将军,这武跟武又是不同的了。”

    柳奇奇道:“武术自是包罗万象,但万变不离其宗,并无甚截然不同之处。末将迂愚,烦请姑娘明言。”

    少女正色道:“柳将军既是江湖中人,必知江湖中事吧?您可知当今武林,谁是天下第一?”

    柳奇思忖半晌,道:“本将不才,说错了还请莫见怪。本将有一好友武功卓绝,当世罕有敌手,乃是南岳衡山派季掌门座下高足,本将以为季掌门乃当今天下第一人。”

    少女吐了吐舌头道:“错啦!庐山游牧大侠你没听说过?”

    柳奇忙道:“游大侠武艺深湛,义薄云天,本将是十分敬重的,遮莫游大侠比季掌门还要厉害?”

    少女拍手笑道:“对啦!他和关羽比试的话,谁会赢?”

    柳奇一愕,道:“自然游牧大侠会赢。”

    少女道:“说到这儿还不明白?关羽号‘武圣’,但他的武艺只是在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大将之勇,与真正意义上的‘武’是完全不同的。武者对己修身养性强身健体,大则锄强扶弱匡扶正义,武功高低在于武德境界。“柳奇听得结舌杜口,遂道:“姑娘高见,本将实是钦慕之至。不过俗语说得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似游掌门这等绝世高人,不为乱世尽点力,空负这一身武艺又有何用,由此可见------恕本将直言,他的武德也不见得高到哪儿去。”

    那少女面色一沉,道:“不比啦!柳将军回去罢。”那老头轻轻咳了几声,向她示意。

    柳奇见此忙不迭道歉:“姑娘,得罪了。本将一介莽夫,不通文墨礼法,言必有失,还请海涵。只是这番若不切磋,实为本将生平一大憾事。”

    那老头忽然开口道:“柳将军,切磋的意思你好像没弄懂。武功相仿的人,方为比武切磋。足下这点武功,还不足与小女过招。”

    柳奇不悦,道:“老先生,令爱武艺高超,在下见过的,可您并未见过在下的武功啊,何以妄下定论?”他对少女用“本将”,对老者则用“在下”了。

    老头儿冷笑道:“柳将军,小老儿不才,听你走路步声以及呼吸声,便知道端的。”

    柳奇愈发不满,也顾不得行礼,一拳向少女击来,吼道:“姑娘不必手下留情,即管出招!”

    少女侧身避过,攻其左肋。柳奇身形高健壮硕,却也灵活得很,当下左脚后拨,回身抓去。少女却出其不意地伸手,快捷无伦地拂了一下柳奇的后颈,柳奇略一吃惊,少女已转到他的腹下,连击三拳,柳奇顿觉吃痛,也不顾轻重,狠狠一拳击去,少女奇迹般地借力一跃,蹬上去返踢一脚,正中柳奇后脑“玉枕”,这一击拿捏奇准,用了六成力,柳奇便瘫下去了。

    那吃泥土的市井少年适才一直观看,他多盼少女被击倒,报这吃土之辱,谁知少女竟这般厉害,连久经沙场的将军也不是对手。

    官兵一见柳奇昏倒,忙去搀扶,并挺矛叫道:“拿下这行刺将军的叛贼!”少女见二十余名官军凶神恶煞地直逼上来,又惊又急,叫道:“爹!”那老头忽然跃起,旋风般冲向兵卒,再无刚才那般猥琐,只听裂帛之声不绝于耳,二十余人的长矛竟全夹在了老头儿两胁之下。众兵卒吓得瞠目结舌,不敢再行近前。一名兵卒飞跃上马,回营去求援。

    老头对少女道:“满春,此地太过凶险,我们收拾好准备离开!”

    那吃泥巴的少年见少女与老头儿仓惶离去的当儿,将手里捏了半天的泥球“啪”地掷出,若在平时少女定能接住,而老头儿已听辨出飞来的并非暗器,而且是无功之人所发,便不加挡格。泥巴砸了少女一脸,花容失色,见那少年嘻嘻一笑,钻进小巷不见踪影。少女大怒,嗔道:“小畜生,逮到你非阉------”剩下半句没说出来,老头儿拉着她几个起落,早已到了十数丈外。那少年心中大乐,终于报了那‘血海深仇’。

    落到一个破庙外,见里面全是稻草,还有几座破旧的铜雕像,后无追兵,便歇下了。少女似未曾受过如此苦事,眉头紧皱,忧心忡忡。老头儿打量着四下,道:“这里似乎有人住过。”少女奇道:“这如何得知?”老头儿道:“一没供品二没老鼠,显然是都吃光了。还有重要的一点,这么破的庙,连一张蜘蛛网也没有。”

    少女格格嫣笑道:“爹就是爹,什么也瞒不过您的眼睛,说您是天下第一也不过分。”

    老头儿没好谤气的骂道:“都是这张刁蛮利嘴惹的祸!你爹连三流高手也算不上,能活到现在算走运,什么天下第一,天下第二十、第三十也排不上!真给高人听去,还不把人家笑死?”

    少女道:“爹,你不是说庐山派的武功可与少林并称吗?”

    老头儿斥道:“这不假,可庐山派的武功之于我来讲正像一个刚继承百万家业的婴儿,根本没发挥出它应有的威力。唉!若我领会其中十分之一,也断不致将庐山派掌门之位拱手让人!空有虚式,恰似手握灵蛇之珠,怀抱荆山之玉!”

    少女见此,劝慰道:“爹,这本也怨你不得,时事无常,造化弄人。但你既怕仇家追杀,又何必在长安城里这么大张旗鼓地卖艺呢?”

    老头儿叹道:“为了引起官府注意,这里是天子脚下!刚才你这一闹,咱们统统成了朝廷钦犯,江湖上任谁还敢动咱们?”

    少女拍手赞道:“这就叫做以毒攻毒!”

    老头儿涩然笑道:“从柳奇的话来看,这消息尚未传到长安。比起安史之乱,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正说着,老头儿忽然“嘘”一声,侧耳凝听,又道:“不是会家子,会是谁呢?”

    只见适才扔泥巴的少年一手一只包子,嘴还叼着半张胡饼,迎面见到有人,忙摘下半张饼骂道:“啊哟,小爷的家你们直娘贼的敢乱闯?------”还未说完,猛地认出了是那卖艺父女俩,正拔脚要跑,少女追了上去,倒提右脚跌了他一个趔趄,少年疼得直咧嘴,哭丧地叫:“今天倒了大霉,撞上这丧门瘟星,天杀的啊------”

    游牧威严地喝了一声:“住口!”眉宇间一股王者之气,凛然生威,少年一见,吓得不敢作声了。

    游牧淡淡地问:“这是你的家?”

    那少年忙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是大家的家。老爷爷你喜欢,就是你的家了。”

    少女见他油腔滑调,世故老练,不禁“扑哧”一笑,游牧却蹙起眉头道:“这小子,小小年纪就这般奸滑,长大了也是个祸害。”

    少年忙叩头道:“老爷爷教训的极是,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爷爷我``````不是,爷爷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我就不长大了!”

    少女吃吃娇笑,问道:“那你多大?”

    少年道:“二十有三。”少女佯嗔薄怒道:“再说一遍?”少年怂了,低头道:“十五。”

    少女笑得花枝乱颤直打跌。游牧叹道:“世上似你这般的人又何止千万?唉!我父女俩只暂住一宿,明日便不加打扰。”

    少年放了心,道:“哪里有什么打扰不打扰这一说,老爷爷你本领高超,姐姐更是像花儿一样美,留下来正是求之不得!”他生于市井,胸中无甚华丽词藻,只能说像花一样,少女自负美貌,对他这番恭维亦不置可否。

    少年另找了个角落,铺了些稻草躺下,道:“老爷爷,姐姐,那我睡了。你们也累了,早些休息吧。”心里却想:“娘的,王八和王八蛋拱到我家,真是晦气之至,爷爷我从不杀生,所以饶你们不死,明早统统给爷爬出去罢!”

    夜里少年正作着吃鸡的好梦,忽觉有异,慌忙睁眼一瞧,游牧俯在他身旁,道:“今夜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乱动乱叫,事后也绝不许向任何人提一个字,否则毋怪游某手辣!”

    少年吓得牙齿打架,道:“不敢,给一百个熊胆也不敢!”

    门外“呼”地异风四起,卷进来三个人,只听得其中一个粗犷之声大笑道:“人道游大掌门骁勇无伦,英雄了得,怎地今日钻进这么大一个乌龟壳不出来?”

    少年刚待骂“你们家才是乌龟壳”,却想起方才的警告,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游牧抱拳道;“游某不才,蒙诸位道上的朋友如此看重,一路从九江跟到长安,风餐露宿,游牧受宠若惊,铭感五中。”

    那人走进点起灯,映出又麻又疤的脸孔,道:“游老头子,别他妈再兜圈子了,爷今天非弄到手不可!”

    游牧冷言道:“只怕阁下欠点儿本事。为了这件物事,正月初五,我在扬州五掌毙了海沙双英,三月十四山西废去青竹马兰辉刀仙的一对招子,本月初四,一剑穿双心,把潘家夫妇‘贤伉俪’钉在槐树上。足下若认为自己武艺比他们还高些,尽管划下道来。赢了游某,‘紫影锋’双手奉上!”

    少年暗忖:“什么紫影蜂?是只蜜蜂不是瓶蜂蜜?若为了一瓶蜂蜜一连杀了这么多人,那也忒狠毒了!”

    少女伏在他身边,怒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要他听都别听,又作了个杀头动作。少年一吐舌头,再弗敢作声。

    但听那汉子又道:“相好的,饶力一人自忖不是你的敌手,可我有两位武功卓绝的好兄弟硬是要来助拳,我也只好带他们来,你们多亲近亲近!”

    游牧打量其余二人,一个身材高癯,一双大眼净是眼白,加上深黄凹陷的脸腮,煞是怕人。另一个年少焕然,大众样貌,混迹人群中,很难辨得出。那大眼者游牧似乎认识,道:“阁下遮莫是……‘白化狼’门杰?”

    那人正是门杰,听得游牧识得自己,得意道:“正是区区在下,不想贱名能入游掌门之耳,有辱侠听。”

    游牧暗想:“这门杰人家背地里都呼‘白眼狼’,杀生父,弑恩师,练得一身狠辣异常的外家横练功夫,要动起手来还真不好对付。唉!退回三十年,倘我派中庐山五老有一人在世,也断不能让这些邪魔外道肆虐逞威!眼下只好拖延时间。”

    游牧又一拱手问另一人:“这位却是面生,恕游牧眼拙,恳请教阁下的万儿。”

    那人缓缓道:“无名小辈张谦,此番狂妄拜上游大侠,实贻笑大方了。”

    游牧身子剧震,向后一步,颤声笑道:“无名小辈……哈哈,当真贻笑大方!”心下大凛:“这张谦乃是太行派摘星堡杜堡主的首徒,当今江湖后起之秀的翘楚之才,二十七路白骨扇已成为武林绝响,怎地能和门杰、饶力这两个奸徒混到一起?莫非摘星堡主杜长空其实是个假仁假义的虚伪小人,此次趁乱也想夺到‘紫影锋’?”

    少女随父游历各方,江湖阅历也算丰富,深知父亲武功虽强,也最多只能与张谦这等好手打个势均力敌,再加上两个身手不俗的奸佞之人,非落败不可。念及此处,心下不免惴惴。

    张谦一抖折扇,道:“游大侠乃前辈高人,晓辈不敢放肆,请先出手吧!”游牧忖道:“再不动手只有被制住的份儿了。”拔出长剑,一声狂啸,使出全身解数,上来便是凌厉无俦的庐山剑法。天下武学众多,虽也有擅剑的门派,但大多要求刀走黑剑走青,剑以轻灵柔韧为本。当年本派的庐山五老在五老峰大瀑布下于狂浪中舞剑,从龙吟般的水声中悟出一套剑法来,乃赋名升龙。比之普通剑法更加翩跹灵动,如梦似幻,且兼有飘逸与豪放两种迥然相异的气势,剑法中带有的霸气实不惶多让于刀法。素以冲天之势将对手罩于密集的剑网之下。然而第二代弟子资质平平,游牧能当掌门,完全因为自己是大师兄,是以庐山升龙剑法的精要已无人再能领会。

    白化狼衣衫中射出一柄铁铲,疾跃来袭。游牧猱身而上,挥剑挡格,一连拆了四五十招,两人皆以重招对敌。门杰一向狠毒,出招也辣若蛇蝎,而游牧虽无此残忍招式,但有一股仿同庐山瀑布的宏大气势,直若滔滔水哮,一阵快似一阵。于是二人旗鼓相难分伯仲。张谦一向自负,右足点地,如蜻蜓点水般洒脱地掠过,只一扇,便将门杰逼退几步,单独与游牧斗在一起。门杰怒道:“这并非比武,赶紧三人围张攻取他性命!”张谦不理,游牧每一重剑都给轻描淡写地卸去,饶力蓦然向游牧后背袭来,并对门杰眨眼。门杰会意,铁铲疾速而至,饶力的金刚杵也要击中游牧的背心了。游牧听得破空声猎猎,暗暗叫苦道:“不期今日命丧于斯!”岂料张谦大喝一声:“休得胡来!”一柄铁扇上戳下指,已然封住门杰胸前要穴。门杰见无法前击,只得向侧旁一跃。张谦这一招不能快到同时制住二人,但妙在使门杰的一跃挡住饶力的杵袭。二人都是怒极,饶力喝道:“张兄,跟这老不死还讲什么江湖道义?”张谦只斗不答。

    少年看得稀奇,喜忧参半,向少女又打手势又眨眼睛,还用嘴作出口形。少女看懂他是问:“你们派的剑法都是这么笨重么,你卖艺时耍的那套仙子般的剑法缘何不使?是不是你爹不会?那你帮他去啊。”少女苦笑着摇头。少年哪里知道,这四句口决是公孙大娘剑术要诣,虽然人人会背,人人会耍路子,可却是断鹤续凫,总也使不出什么威力。游牧更是参详了半生也没什么结果,只认为这是当时公孙大娘为表演剑舞而添的花招,毫无实战作用可言。

    游牧与张谦斗了许久,见了适才一幕,不禁佩服张谦的为人,但手上愈来愈吃劲,张谦内功显然较游牧稍逊,但论招术之精纯,瞬间悟出奇变克敌在先,则张谦在游牧之上。眼见游牧久战已尽处下风,饶力与门杰也没什么说的。他俩咬了咬耳朵,离开二人酣斗之处,四下寻找着什么。

    少女不禁心中“格登”一声,暗叫:“糟啦!”忙轻轻拨开一堆干草,把一个黑匣子深深埋好,又在旁拱了几堆。少年知道这是迷惑敌人,他去年在华山脚下捉野兔,见到狐狸吃了一只山鸡,饱食后将剩余的鸡肉埋进土中又在它旁边挖了很多小坑,一一插上鸡毛。一会儿来了只鼬鼠,嗅到鸡味,可一连扒了几个坑都是空的,只好悻悻走了。

    少年陡然忆起九岁那年这庙中的大神像曾倒塌一次,差点砸到自己,早上市民一齐把它移到原来位置,花了一天时间,足见它异常沉重。眼看那饶力和门杰马上就要过来了,便一下跃起,冲他们叫道:“为何进小爷的家,也不通报一声?”少女大骇,想拉起他又不敢,暗忖道:“这小子古灵精怪,怎地今晚自寻死路啦?定是给爹爹吓傻了。”

    饶力和门杰耸然心惊天动地,见是个小孩儿,也没放在眼里,门杰道:“小子快些让开,爷要过去搜查!”

    少年道:“查什么,小爷家有什么东西我自己能不清楚?你们是要老鼠、蜘蛛还是香灰,小爷给你们找去,费用便宜,一人给足十文通宝!”

    饶力见他有恃无恐,不由多疑,生怕他这番话是硬爪子所使,好暗中偷袭,又或是这少年本身便是一个武学高手,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像张谦这般大时,便可与饶力打成平手了。于是客气地道:“在下莽撞,不知小兄弟在此,冒失进来,还请原宥。”

    少年作揖道:“好说,小爷非是斤斤计较之人,我家也没什么东西,你们还是回去吧!”

    饶力道:“在下饶力,未敢请教小兄弟高姓大名,师承何派?”

    少年道:“我高姓水,大名叫做一方,我师父是个世外高人,名讳焉能说与你听?”少女听了暗自忖道:“原来这小无赖叫水一方,‘在水一方’,名字倒很儒雅,可跟他本人相差得太远。”

    门杰虽毒,却没有饶力那般心思,不假思索,铁铲一横,大步踏过去。饶力心下道:“这少年不肯吐露师门,是伪便罢,一旦是名门之后,可真吃罪不起。”水一方见二人并不一起走来,有些意外,这样即便砸死一个,另一个非下杀手不可,对付他们两个孩子,可太容易了。

    门杰走近,见水一方衣衫褴褛,满面泥灰,禁大笑道:“可笑可笑,难道你师父是骆平阳那老叫化么?”

    水一方见他的步子已在计算之内,万一神像垣塌,根本无法跃出,于是快速撞了一次香炉,他记得五年前就是撞在这一角度才使神像倒塌的。可他撞了一次却不见倒,复撞一次,还是不倒,心中大骇。原来当年附近人们怕神像,早已加固了神像的底座,那日庙里人多,他只得跑出去一天,并不知晓发生此事。少女以为他有什么主意,见他连续两次撞击,又脸色大变,不知他究竟在干什么。门杰一愕,哈哈大笑道:“小子,你的功夫就是这‘撞墙不死功’么?”

    水一方头已出血,仍倔强叫道:“是穿墙术,爷今日身有不适,没成功,你改日再来,定教你大开眼界!”门杰觉得已无大碍,哪里还听得进他噜嗦,大步走上来,也不用铲,要抓起他掷出去。

    去谁知刚抓上水一方,水一方不知哪里来的本事,迅速弯过他的手腕,倒着拉起,就势一掷,竟差点把门杰摔倒。饶是门杰武功高强,身历百战,才没出屁股朝天的大丑。少女一惊,不由叫道:“你会武功因何不早使?”门杰一见还有女孩,知是游牧之女游满春,便向她扑来。游满春只得亮剑,与门杰斗在一起。

    只拆得二十余招,游满春便无力再打,大叫道:“水一方,你既会武,还不来助我?”水一方又急又羞,大声叫道:“游姐儿,我真的什么功夫也不会,刚才是巧了!”游满春如何肯信,骂道:“小无赖,存心想报复我!”

    其实方才灯火之下游牧与门杰的打斗,水一方全看在眼里,门杰用了这招“五丁开山”的掷人功夫,以为可以摔倒游牧这瘦小老儿,也只因游牧剑法沉猛稳重,门杰才没摔到他。然而水一方天姿聪慧,决非一般人的灵巧可比,小时候偷包子路过一家算命摊子,那“半仙”见少年脸尖额阔,凤眉麟目,实是大慧之相,与道家古籍上记载的神童一般形貌。适才只看门杰用过一次,虽然水一方毫无武学功底,可却能学着照做一遍,却也是这招毋须内功相佐,只不过是一般的擒拿格斗之法,是以水一方即便毫无内力,也照样使得像模像样。

    饶力见二人似乎并不相合,便飞身跃起,直有鹭浮鹤行之能,来擒水一方。水一方情急之下,竞如同出自本能一般,也飞身跃起,只是没有内功,跃得也不高,但与饶力擦肩而过,也算是勉强“破”了这一招。饶力不禁心生妒忌,便是他二十岁时,亦没有这一学即会的本事,让这孩子活下去,必是大患。水一方看他的表情剧变,双目精光大盛,居然也能猜到他起了歹意,要下杀手,掉头就跑。饶力见此,飞身掠过,金刚杵向他头顶击落,这一击若然得手,水一方安能有命?

    水一方千钧一发之际,忆起游满春以剑拈泥巴填到自己口中,于是五指相并,竟以手作剑,一个鹞子翻身,倏地射出!饶力的头顶已中了一大块泥巴。游满春虽然在与门杰剧斗,却也看得一清二楚,心下大惊:“这小子果真冰雪聪明,现学现卖,我第一回学这招‘飞来金樽’时莫说正中人脸,连泥巴也拈不起一点儿。若是庐山派门下有这样的弟子,岂不是一大幸事?”随即又想到:“啊哟!这小子心计极为老练,圆滑世故,左右逢源,那不是和宋师叔------宋猴子一样坏么?若让他进庐山,岂非引狼入室?”

    饶力头顶虽中泥巴,但这泥巴无内力相佐,根本不痛,只当是水一方羞辱于他,大怒不已,一杵直捣其面门,饶力武功虽不济,但全力倾出,便是一百个水一方也打死了。水一方隔着饶力看到门杰左脚点地,身体便能腾空而起,而且同时胸口起伏、深吸气。于是也学着,竟因身体轻而窜至饶力头顶。可门杰飞起是为向下冲打,他飞到半空却什么也不为,双手不由拼命摇摆,正巧抱住了神像头部,饶力大喜,想道:“你体力不支,一掉下就唯有吃杵的份了。”他板动杵上机关,杵竞喷出火来,里面混合了硝石、硫磺和木炭。水一方抱着神像头,死命上爬,怎奈神像光滑,却没什么可依附的,越是挣扎,神像越倾斜,最后竟然不稳,轰隆一声连低座一齐载了下来。饶力惨呼一声,根本来不及闪避,给压在了柱下,血肉四溅。水一方抱着的神像头部最后倒下,刚好轻轻落在草之上,惊魂甫定。门杰见此,心中焦躁不已,反给游满春占了上风。水一方拾起金刚杵,想学饶力那般挥舞,他怎知饶力武功虽庸,膂力却着实惊人,这金刚杵重六七十斤,连一般大汉举起都困难,更何况舞动,而这体重不足七十斤的少年又怎生舞得起?

    忽地门口进来一大群人,正是朝廷的兵卒,手执长矛弓箭。领头的军官叫道:“将朝廷饮犯拿下!”张谦一见,只得一阵风似地冲杀出去,几番起落,模糊在月隐星沉之夜。门杰一见,亦无心打斗,转身飞逃。兵卒的弓箭雨点射来,游牧挥剑挡格,他已中了张谦六下重扇,体力已近不支,稍一迷糊,又中了四箭,好在只伤在大腿和胳臂上。游满春大急,叫声:“爹!”水一方想起手中的杵,一扳机关,呼呼火苗射出,庙内尽是稻草,一下子给点着了,熏得官兵哇哇大叫。水一方跑到草堆旁,找出那黑匣子,又将杵竖放,火直射屋顶。屋顶塌后,露出一大处空洞。游牧负痛跃出,游满春拉起水一方也纵了出去。

    破庙在火中塌垣。

    三个人狂奔了一夜,见无追兵,这才休歇。此时东方红日已渐升起。游满春替父亲包扎了伤口,又取出所携箱中的刀伤药和跌打药,逐一擦试。水一方照游满春所说,揉了药丸和水,给游牧服食,这才好了许多。

    游牧赞道:“少年,好胆色,好才华!若是自八岁开始练功,将来的成就实当无可限量!唉,只怪你生在市井,太过世俗,不适庐山仙法修炼。只盼你日后能时时律己,常怀报国心,为民众着想,也必可成为一代俊彦。”又掏出一锭银子,说道:“这五两你拿去,算是赔偿你家的损失。”见水一方嘴唇微启,似要推托,又用力塞进他手里,这才罢了。水一方将黑匣子递给游牧,游牧蓦然冷冷问道:“你没看罢?”少年道:“没呢。”游牧道:“是打不开罢?”水一方低头不语。游牧长叹一声道:“倒也生受你了。生于斯长于斯,你这市井性情,怕是改不了了。”又给了水一方一件新衣服,拉起游满春,道:“少年,就此别过。”游满春冲水一方嫣然一笑,一老一少携手远去。

    水一方等二人彻底离开,从怀里掏出银子,抛向空中,又接住,欢叫道:“妈妈的,够我吃多久啊!老子救了王八一家,不料得了这么一大块银子,去集上买早点去!”他不敢这样就上街,怕给以前被偷的人认出,更怕给官府认出,于是在河水边洗了个澡,换上新衣靴了。他本来生得也挺清秀,对水一照,俨然是个纨绔子弟。于是小心藏好银子,停步走在集市中,众贩见他如此行头,都纷纷叫道:“公子爷,来看看这糖葫芦!”“小少爷,这玩意很不错,来一支!”水一方心中大乐:“爷爷是平素自称少爷,不想今日大家都这么说,还是快些溜之大吉,说不得露马脚。”于是买了一张烙饼,一只烧鸡,跑出集市,遛到无人荒野,这才大摇大摆地吃喝起来。虽然有钱了,但这些年的贫苦生活使他花钱很俭省。一路直向华山脚下走去。

    九江庐山派创于唐初,迄清末逾有一千二百多年,是江湖中唯一可与少林比肩的古老武术派别。庐山派的庐山五老都是威震九州的顶级高手,东林寺主持佛学宗师慧远与简寂观观主陆修静也都是当时知名的文武双全的贤者(按:此二人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便小说需要,故与史家有出入)。庐山景色秀美,是人间难得一遇的仙境。秀峰谷、天桥、仙人洞、小天池、白鹿洞、黄龙潭等支舵及五老峰总坛,都是方外之人修身养性的佳处。唐朝钱起有诗云:“只晓云雾窟,犹有六朝僧。”庐山更是历代厌恶黑暗时世的爱国文人李白、白居易及后世的欧阳修、苏东坡、陆游等必游之地。

    七月初五,是庐山派的大日子,每年这时,庐山派都会拜祭历代祖师,并且每十八年都会在此日举行新任掌门大会。庐山派选拔掌门与别派有所不同,虽然都是由老掌门指任,但必须通过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便是潜入五老峰大瀑布的深潭底,取出“沉碧。”此乃一把名剑,为庐山镇山三宝之一,通体碧透幽绿,锋锐无匹。剑通灵,相传乃天龙化身,插入潭底半余,一般人根本动不了分毫。庐山派有个历代传下的故事:天帝驭两条天龙拉车,后见后羿为自己射杀天狼九婴有功,便将雌龙派去为他拉车。由于后羿射死天帝九个太阳儿子,天庭震怒,将后羿贬至凡间。双龙被惩下界,人间帝孔甲遣异人刘累驯龙,并赐姓“御龙氏。”为后羿拉车的雌龙死后亦被天帝化为“沉碧”神剑,永沉三叠泉底。雄龙痛不欲生,也入潭守护妻子剑身,任何敢于接近“沉碧”的人都概杀无赦。庐山五老立下的规矩,若然有人能将沉碧剑带出水面,无论他是否本门弟子,都有资格接任掌门。但与之搏斗时只可用普通剑,以免伤了天龙,沉碧断不可使用,这样对它不公,更不可带出水面后不归还天龙,否则即被逐出本派——天龙的逆鳞会被触动,以致大怒而掀起洪啸,贻害民间。当然这些只是怪谈,但凡取沉碧剑者都在水底受伤,有人猜测是底下埋有机关或庐山前辈在水底龟息,考验取剑之人。然而凡取剑者不论武功与否,都不约而同地守口好瓶,决不吐露水下的见闻。

    眼见距七月初五还早,庐山上各派客人却已络绎不绝,目前的代任掌门宋师渊负责接待。宋师渊一心想得掌门之位,自忖庐山上已无人是他对手,而各派掌门当然不会出手与他争夺,凡掌门以下纵观当今武林,宋师渊也可说是独一无二。师叔聂灵哲虽大他一辈,且是庐山五老的六师弟,但生性淡泊,不喜练功,终日对师兄传下的琴技痴迷沉醉。是年宋师渊对庐山三宝觊觎已久,夜半去仙人洞取其中之一的紫影剑锋,为师兄游牧发现,却反诬游牧盗剑。他能言善辩,在庐山权势又大,于是将游牧逼出庐山。然而游牧索性携了紫影峰,宋师渊心下忿忿,便通告武林同道,一并追杀游牧。由于他平日城府极深,素来广交朋友,攻守有度,大多武林人士对他都有好感,况且游牧性子刚烈如火,本已得罪了不少人,加之有紫影锋这至宝在手,谁都顺着道儿将计就计再就计,一时间游牧父女成了目标。

    但见山上笑语喧天,如潮涌至,宋师渊正忙着,下属弟子桂城福跑上来行礼道:“师父,您老人家好大的面子,太行派掌门杜长空率门人来拜访您啦。”

    宋师渊一向阴冷的表情也竟掩不住喜色,却假意斥道:“胡说!人家杜堡主是为七月初五庐山掌门人大会而来,怎说是拜访我!”

    桂城福迎奉道:“师父您武功盖世,德服四海,本派掌门之位,焉能有他人坐得?”宋师渊听着不尽受用,捋须微笑。

    说着,有两人已走过来,脚下虎虎生风,看来内力皆是不弱。为首之人顾盼之间,宛如利剪,衣袂飘然,约四五十岁左右。宋师渊暗忖:“这人定是杜堡主了,师父曾赞他武功奇高,看来绝非虚言。”又见他太阳穴高高凸起,正是历代高手所追求的“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之境界,更是不敢小觑。左首是十六七岁少女,宫鬓如云,柳腰款款,笑声如黄莺出谷,令人置若仙境。但步法轻而不佻,快而不乱,步步生莲、错落有致,可算是后辈中的第一流高手了。但总觉长笑声中,隐约有冷瑟之意。

    宋师渊弗敢怠慢,忙迎上去作揖道:“杜堡主亲临庐山,令本派蓬毕生辉,宋某幸何如之。”

    本拟杜长空会很客气地回礼,岂料他怒目剑视,厉声道:“宋居士,敝派跟贵派素来交好,杜某与尊师霍大侠也颇有交情,对他的为人是很佩服的,却万料不到庐山派会作出这等事,那不肖畜生张谦现在何处?速速交他出来!”

    宋师渊一怔,不知他所谓何事,但定是误会所致,当下强颜笑道:“杜掌门何须发这么大火,贵派张谦乃后辈中的奇才,区区宋某,岂能与他结交,甚至将他藏匿于这庐山之中?”

    左道那女子娇叱道:“能不能都是你自己说的,有何凭据?”

    宋师渊拱手道:“但宋某的确是对此事一无所知啊,还望祈明示。”

    杜长空怒气略敛,道:“张谦犯了本派三大门规,结交奸邪、强劫物事、滥杀无辜,这还不够么?若不是你宋居士邀他助拳,恐怕谁也请不动他。”其实这话留了一半底子,“紫影锋”乃庐山至宝,被游牧携去已逾两个月,武林中黑白道皆尽知晓,前去夺“紫影锋”。虽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却也不便明说。

    宋师渊自是明白他这番用意,道:“杜掌门,令高足武艺超群,人品更是儒雅脱俗,断不会结交奸邪匪类,强掳他人物事,更别说滥杀无辜了。武林中人出来行走江湖,浪迹萍踪,哪个手上不沾血?拼杀之中,必有误伤,谁又没错手杀过一个无辜之人?”

    那女子道:“宋师兄花言巧语倒挺多,诸般搪塞虚架,是要倚着庐山地利之势欺人么?”接辈来讲,杜长空虽与宋师渊年纪相仿,但与庐山五老中的第四霍星轮是平辈,宋师渊乃其弟子,自然比他小上一辈,而与这女子是平辈了。

    庐山派有弟子看不过眼,怒道:“莫说敞派大会如开在即,便在平日,也断然容不得泼妇蛮人欺上门来撒野!”

    那少女柳眉微蹙,骤然拨剑,风吹败叶,一道凌厉剑气划过,随即入鞘,那庐山弟子的两片眉毛已然落下。

    宋师渊耸然动容,暗道:“这女子的剑术竞也精湛如斯,太行派果是名非幸致。但也不能让他欺我庐山派门下无人。”于是喝道:“城南,退下!”

    杜长空轻声斥道:“幽怜,咱们在人家的地头上,莫太乖张。”那少女谷幽怜倒提剑柄作揖道:“遵命。”

    宋师渊右臂长袖一甩,一股直气疾射而出,推窗撵月,谷幽怜玉腕即翻,长剑脱手弹出。谷幽怜虽说不小心,却给一下子夺去兵刃,心下何尝不是震惊。杜长空也是右手一拂,剑立即倒转方向,回射入手,遂笑道:“宋居士武功精妙,何必与小姑娘一般见识。”论武功,宋师渊虽比不过杜长空,却也相去不大,然而以内力精纯而论,杜长空却胜了不止一筹。加上这一招也委实用得漂亮,不由洋洋得意,捋着长须,斜视宋师渊。

    忽听一苍老声音道:“杜掌门大驾,小老儿来迟啦。”众人回头望处,却见一老人缓缓而至,余音仍回荡不绝。他身形虽猥琐,眼中精芒大盛,往日葳蕤之气尽皆敛去。宋师渊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眼神,惶恐道“聂师叔------”

    杜长空一愕,忙拱手道:“原来是庐山六老聂先生,失敬失敬!”庐山五老以下还有一个师弟,便是聂灵哲,说成庐山六老,原是捧他。

    聂灵哲干笑道:“一把断剑,何须争来夺去。”

    杜长空翟然心动,拉剑出鞘,剑竟齐齐断成碎片。宋师渊也是大惊失色,自己从未见师叔施展过武功,这一手当真是惊世骇俗。杜长空忖度道:“这老儿武功这般厉害,下手时竟连看也没看见。我也未必是他对手,那庐山五老是年威震天下,的确不是徒有虚名。”

    谷幽怜轻嗔薄怒道:“老前辈何故震断我的剑?欺凌后辈,不怕落人笑柄么?”

    聂灵哲哈哈笑道:“姑娘,你们上别人的山,又是前来拜贺,却携兵刃,这又怎么说?”

    杜长空心中一凛: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自然要携兵刃,可这又怎能明说?况且山下的知客弟子见我们带着兵刃,又慑于我为武林前辈,是以不敢强行索留。早知打不起来,真该将兵刃留下,也不致给这老头倒打一钯,落了口实。

    谷幽怜亦为之语塞。

    杜长空拱手道:“聂先生如此武功,在下自愧不如。但这事须总得说个明白。”

    聂灵哲道:“大家都是好朋友,把话说开就成了。”回头对宋师渊道:“宋师侄,这张谦之事真的与你没关系?”

    杜长空心下不悦,想你们这分明是一唱一合,怎么说都行了。宋师渊偷望师叔,不似是要自己撒谎的样子,一时也踌躇不定。

    突然一名弟子慌慌张张地奔上来,悄悄附在聂灵哲耳边说了几句,聂灵哲脸色陡变,怒道:“杜掌门,老夫敬你是一代宗师,怎料竟这样卑鄙,搞些拿不上桌面的低劣手段!”

    杜长空不明所以,奇道:“这是什么话?杜某干了什么事了?”

    宋师渊见此,又看看聂灵哲,始终不敢断定是否是这位师叔安排的计策,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陡然间大瀑布旁的石道上传来了众弟子的喊杀声,只听得“捉贼”,“拿刺客”此起彼伏,喊声不绝。

    宋师渊这才大惊,问那弟子道:“究竟何事?”弟子回禀道:“有飞贼潜入大瀑布,想要取那‘沉碧’神剑,幸有黄师弟及时发现,才没能上那贼得逞。看样子飞贼武功也不甚高,凭我师兄弟十余人便可拿下!”

    聂灵哲冷哼一声道:“便是让他潜入,又有何妨?他若有本事取得‘沉碧’,就送与他了!”

    宋师渊暗忖道:“师叔出此言,莫非瀑布下真个有什么古怪物事?否则何以三十年来‘沉碧’名扬武林却无人能盗?”随即喝道:“走,去看看!”

    聂灵哲一捋长须,飘然而走。这戏虽不是他安排,却也正好可支开杜长空关于张谦一事,而内乱一出,杜长空绝不便参与,更可早早下山。宋师渊衣袂飒飒,奔得飞快却也不失潇洒,而聂灵哲竟紧跟在身后丝毫不减速度,而且似乎随时就可以超过。宋师渊不由得对这个师叔又敬又畏。

    只见十五六名弟子剑影飘飘,正是庐山升龙剑阵。虽然剑法并不高明,但他们各人分别侧重一方招式,十几人的剑术互相弥补了各自的剑法空门,组成密不透风的剑网,四面八方,星罗棋布,威力也着实不小。斗到酣处,围在中间的“飞贼”已身中数剑,衣上血渍斑斑。但那人的剑法透出邪恶之极的凌厉霸气,又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儿,虽然剑招凌乱粗陋,却也以狠补拙。众弟子的剑虽已将他团团罩住,倒也是不易近身,一时间斗得难解难分。过不多时,那贼渐处下风,“唰唰唰”连晃三剑虚式,向外弹开。

    宋师渊冷笑数声,忽地抽出身旁弟子佩剑,长啸未竭,人未至,剑风已至。那飞贼听力不也弱,闻风挡格。宋师渊不待招数就老,剑转向一式“惊鸿一瞥”。飞贼回手一剑,倒退三步,因为他辩听此人不比周围敌人,武功极高,知道自己绝非对手,先全力一攻,然后借力打力,向后退却,以免对手以高明内功反震自己。宋师渊一阵惊喜,不由起了爱才之心,重新观察此人,虽一袭黑衣辨不清容貌,但双目炯炯有神,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大约也就十五六岁,身材却已近成人高大,不过唯一露出的这双眼除了有神更透出一股诡异怪诞的邪气,令人不寒而栗。宋师渊又连起三剑,“梅雪争春”,一剑快似一剑,最后一剑卖了个破绽,从一处除非武学高手而不可能击出的方向抖出,“哧”一声又划开了对方一道血口。那飞贼冷目圆睁,促剑急攻,宋师渊见他怒火攻心,命门大露,手一挥,以腕背相击,将那飞贼手中长剑荡开,又迅捷无伦地向他的胸前拍出一掌。岂料飞贼撤开剑,双手一合,“啪”地裂帛之声,竞将那一掌化开。但也后退数步,狂喷鲜血,溅红了夜行衣。

    好在宋师渊这一掌并不重,可武林中以接这一掌的为数倒也真不多,更令人叫绝的是此人学艺繁杂,似乎搜罗各门各派的武功,而这些门派也并非大派,应该是注重外家硬气功的镖师、武师一类。对付庐山剑阵时使的是河南“满星叠”剑术,对宋师渊的头几剑是长英派的“云开雾罩”,后几剑是五行台玲珑剑法,最后一掌则是川西紫阳门的“金轮化雪手”,却皆没有学全,而这几招又分别是此各派中最狠最辣的招术。虽不甚高明,但用得极为臻熟,可见专门下了一番苦功,又可得知此人求功心切,不免阳气太盛,伤了心脉,若是静下心来,自当有一番造诣。然而除了宋师渊,这一切也仅有聂灵哲能看出。

    宋师渊再次挥出一掌,用了七分功力。飞贼眼见承受不住,一阵长啸,不去硬接,而是向山谷纵跃下去。宋师渊一惊,想去拉他却也来不及了。

    那飞贼堕入谷中,急坠而下,却不喊一声,只是双目邪芒咄咄,刚才受掌而吐的血,由于面罩所限溅到了眼的四周,更显狰狞可怖,刺得宋师渊亦有些心神不定,即便已经看不见人影,也仍看得到那双眼睛。

    待得那少年醒来,只觉眼前一片迷彩光晕,暗想:“原来阴司地府是这个样子,不知我亲人都在哪里。”

    忽地一双春葱般的纤纤玉手转动,将他扶起,接着感到一阵强烈的刺鼻之味,一碗浓郁的药汤端到他嘴边。

    少年迷糊着问:“这是哪里?”

    “锦绣谷,”少女银铃般道:“若不是我家主人救了你,你早就死了。”

    少年陡然一惊,明白自己还活着,又一摸脸,面罩早已揭去,连衣衫都换成极考究的布料,于是尽力作出一副笑容:“多谢你家主人,也多谢姑娘。”

    那丫环笑道:“好歹救了个知恩图报的人。不必谢了,你又非头一个------”说罢自觉漏了嘴,吐了吐舌头。

    少年继续漫不经心道:“那敢问姑娘,是你为我换的衣衫吗?”

    那丫环早已飞红扑面,背过脸去声若细蚊:“这是主人的命令,做下人的岂可违命?在敝谷中,救得人命便好,男女之嫌……只好不避了------”

    少年的眼睛扑朔迷离,淡淡地问:“这么说姑娘和贵谷主人都见过在下了?”

    “正是。”丫环道:“总不能救一个连相貌都不知的人吧?”

    那少年笑道:“如此甚好。”右手作拳,在此之前早已凝气于上,怎柰身体受创太多,真气总也走岔,不能挥放自如,因此蓄养多时。本拟先一掌打死丫环,再出门来寻找此间主人,一并杀掉,但气刚聚,拳头却又酥软抬不起来,尴尬非常。

    那丫环奇道:“这是作什么?”

    少年胡道:“在下深蒙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可最少也得出去参拜一下贵谷主,也好聊表谢意。不知贵谷主可肯拨冗一见?”

    丫环道:“你这副身子骨还是养两天的好。不必去找主人,主人自会找你的。”

    少年道:“据在下所知,锦绣谷属庐山内一部分,怎会脱离庐山派管辖?”

    丫环忽然怒道:“你倒真不知足,白捡了一条命还嫌不够,更想打探谷中机密吗?这分明是苦肉计!你究竟是什么人?谁指使你来的?说!”

    少年转头不答。丫环忽然自腰间抽出一柄短剑,抵住他,喝道:“快说!如有半句虚言-------。”忽然见那少年静若秋水凛傲不群的目光,一时间竟没敢把话续下去。

    少年冷言道:“我上山来寻物,被人发现,然后给打进谷里来。”

    丫环冷哼一声道:“分明是偷东西,说什么寻物!”心下释了一口气,但凡坠入谷中者一概问他们如何进来,而他们若真是来偷“沉碧”的,多半因自重身份而不肯轻易说出。适才若少年立即回答,她定会毫不留情地下手杀掉他,因为谷主曾言庐山派近年来似乎已发现锦绣谷的秘密,恐怕会故意差人来探。然而似此人这般冷静,却是头一遭见。

    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少年问道:“是贵谷主来了么?”

    丫环妙目流韵,眉梢生春,掩口笑道:“我家主人才不会这么大吵大嚷呢。都是你的同行,听说又进来一个,特来看看。”

    话音甫毕,已涌进□□个人,高矮胖瘦,形貌各异,亦算是品种齐全。只见其中一个方面大汉拱手道:“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也和咱们一样的有胆色,佩服啊佩服!”

    少年冷冷道:“诸位是------”

    那大汉道:“好说,在下云罗窟盗怪何其方!”

    少年瞧那大汉方方正正的脸,此名倒也贴切。然后那大汉一一介绍,什么胡广双煞海鸣、海辉,“两袖清风”程旭如,法相宗叛徒心望,七星老人华希普,“魅影”韩兆灵,“恶童子”胡介,“火罗刹”江月白等等。

    少年从未听说过这些人,料来不是名门正派,心下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们同样上山想取‘沉碧’,而被打进谷中。

    丫环道:“该你了,总得留个名字吧!”

    少年环视众人,眼光过处谁都被他看得发毛,缓缓道:“卓酒寒。”

    丫环不以为然地道:“如果这是真名字,那真是太相配了。”

    何其方倒也爽快,直言道:“江湖上从未听过姓卓的大侠,那小兄弟是哪位高人门下的弟子?”

    卓酒寒暗想:自己拜了十九个师父,都是武林中的三流角色,不值一提。只好道:“在下无门无派。”

    何其方叫道:“无门无派,还敢上山盗剑?”

    卓酒寒毫无表情地道:“尊驾不敢,未必在下不敢。”

    依何其方脾气,有人惹他必定暴跳如雷,但他很喜欢这种耿直性情,非但不怒,反抚掌大笑道:“不错,小兄弟楚楚不凡,豪气干云,这份胆色,何其方是万万不及的了。”

    卓酒寒眼向窗外,但见衔华佩实,恨紫怨红,一言不发,又似有诸多心事,眼神冷峻而孤傲。

    众人本以为他会大加询问此间之事,怎料他是个如此冷漠之人。恶童子胡介道:“小兄弟,既来之则安之,和大家伙儿住在一起,志同道合,举斛畅饮,岂不痛快?”卓洒寒心中微微一惊,问道:“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胡介道:“我恐怕是除你以外最晚来这儿的。大约七年吧。华老爷子都住了将近二十年啦。”

    “什么?”卓酒寒按捺不住:“难道你们不想出去?”

    众人一阵沉默。火罗刹江月白道:“小兄弟,这儿风景旖旎,有吃有喝,江湖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腥风血雨,恩恩怨怨全都一笔勾销。神仙一般的桃源日子,有何不妥?”

    卓酒寒沉思一会儿,道:“我要出去。”

    胡介冷笑道:“咱们虽然都是武林中的末流人物,可自忖论武功只怕还是比你老弟要强上那么一点点儿,若能出去,那早出去了。要知道我们这些邪魔歪道,过不惯安逸自在的日子,不杀个把人,不逛逛窑子,只怕是要淡出鸟来,憋得难受。”

    丫环俏脸一板,佯怒道:“小恶童,你敢嘴里不干不净?看来我是太过放纵你们了,若给主人听见这话,你有几个脑袋?”

    胡介一吐舌头,嬉皮笑脸地道:“不敢!再不敢了!”

    卓酒寒舌绽春雷,吼道:“我要出去!”他身体强健异常,亦不乏韧性,虽然没学到过什么上乘武功,但由于所学太杂,竟因自身悟性高而勉强汇融一团,组成了破绽百出的疗法,此刻体力恢复了六七成,尽管有其间一些无法连通的方法遗症作崇,却凭借着惊人的坚强意志予以克服。

    外面忽然传来丫环们惊慌的声音:“奴婢参见主人!”屋内这一干江湖豪客也尽皆脸色大变,恭恭敬敬地分两排站立。

    卓酒寒暗自忖度,这山谷女多男少,主人必定是位女子。怎料那主人竟是一四十左右的中年汉子,丰神俊朗,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身量极大,只是所着衣衫过于光鲜,显得诡异非常。

    “给谷主请安。”群豪拱手道。

    丫环上前禀道:“谷主,他叫卓酒寒。”

    卓酒寒冷视着谷主,一言不发。

    那谷主见到卓酒寒,朗声笑道:“这位卓兄弟乍到敝谷,可能不太习惯,怨在下执招待不周了。”

    卓酒寒幽然道:“谷主客气。”

    谷主道:“在下贱姓彭,名去峦,表字思远。今日卓兄弟驾临敝谷,可得好好喝个痛快呀!”

    卓酒寒道:“在下蒙谷主大义救助方保贱命,已然感激不尽。你我非亲非故,这般盛情更何以克当?只祁谷主明示,允不允许在下出谷?”

    在声英豪脸色陡变,丫环也吓得冲卓洒寒直摆手。

    鼓云峦怔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道:“卓兄弟原来是个爽性之人,喜欢直来直去。好!彭某人平生最爱交你这样的朋友,当为之浮一大白。要说出谷嘛,若卓兄弟心意决绝,在下自是不便勉强。只是恕在下狂傲,这锦绣谷乃庐山仙境,世间难找,古来多少骚人墨客陶醉于此,名士耆宿归隐于斯,就连先你而来的这班好汉们,也是不愿离开啊!”

    卓酒寒冷冷地看了胡介一眼,胡介心里打了个狂突,好生后悔先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忙道:“在下刚来时和卓兄弟一样的心情,相信在坐各位亦都是如此,但经过一段日子,在下觉得还是这里的生活更好,外界的人事喧嚣,爱恨情仇都与咱们不相干,当真是世外桃源。”

    卓酒寒道:“我不喜欢桃源。我只知人生如寄,光阴荏苒,几辈英雄,而今何在?少壮年华更是不容虚度。”

    彭云峦道:“卓兄弟还是考虑一下为好。”

    卓酒寒淡淡地道:“在下武功低微,不是在坐任何一位的对手,但生性决不受人禁锢。彭谷主的励盛美意,心领了。”

    “卓兄弟是还有大事未了?不如由在下替你办了吧。在下的武功虽不值一哂,但在江湖上还小有名气,能请得动一些有面子的朋友,要找什么人报仇也都容易得很。”

    卓酒寒道:“这都是我的事。谷主莫要一厢情愿。放我出去!”

    彭云峦叹了口气道:“也罢,既然卓兄弟心意已决,在下自是不能强人所难。”

    群豪见彭云峦对这新来的小子这般宽厚,不禁想到自己十几年都不能出谷,一时间妒愤难当,纷纷喊道:“谷主!”

    彭云峦不动声色道:“诸位也别再挽留卓兄弟了,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卓酒寒支撑着下了床,唱了个诺道:“多谢彭谷主救命之恩,日后如有机缘,定当补报。”转身便走,刚要跨出门,只觉背后一阵疾风袭来,阴寒彻骨。虽然他武功不高,但江湖阅历极深,早就料到有这一手,已然将在这之前增厚的游气汇聚,向后猛地拍去。

    彭云峦本拟这一击必然奏功,岂料卓酒寒应变奇快,双掌相交。卓洒寒内功远非彭云峦敌手,但这一掌极为巧妙,乃是长江一带的奇门武学“搏浪掌”,不论对方内力如何深厚,都可将其分作波浪一般,转向别处,借力再化力,越削越弱。这一门功夫,卓酒寒勤练五年,苦心孤诣,虽远不及真正此中高手使出的功力,但毕竟熟门熟路。加之彭云峦武功虽强,却二十多年未曾离开锦绣谷,陡遇这一怪招,不由有些慌乱。

    卓酒寒连化了七八次,将彭云峦的内力卸向四周,花瓶、古筝都被击得碎屑乱飞,而距他们最近的八名侍女也个个惨遭牵连,当场喷血而亡。唯有先前的丫环小仪武功较高,又离得远,这才幸免于难。

    然而饶是如此,凭卓酒寒的武功,硬受这一掌仍是远远不够,即使他之前一直攒劲,加上招术奇妙,一连化去大半掌力,但却透支了相当的体力,支持不住,坐在地上,运功提气,抱元守一,凝神静志地将一口真气汇至丹田慢慢增厚。

    彭云峦一击不中,反伤这么多手下,心下又惊又怒,再次提掌挥向卓酒寒面门。这时,心望跟何其方一声大吼,四掌挟风击去,彭云峦没料一向的驯服的外来俘虏竟敢造反,震怒之下,武功展开,狠辣异常。

    卓酒寒半闭着眼睛,耳听打斗。他见多识广,感到这路武功与祁连派武功颇有相似之处,只是灵动有余,硬气不足,可谓各有千秋,却也各有短疏。

    胡介、韩兆灵、程旭如、江月白四人面面相觑,纷纷跃起,拔下死尸身上佩剑,齐向彭云峦攻去。湖广双煞见此情景,亦围过去,八人都不弱,但彭去峦何等武功,即便全部加起来也未必是他对手。八人深知彭云峦厉害,小心翼翼地绕着他转圈。彭云峦不由心焦,他明白这些人早有叛意,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既然起事,不杀自己是绝不会罢手的。若平日莫说八人,便是八十人,只要他们武功是一路,都不在话下。但这八人武功路数毫不相同,五花八门,彭云峦自忖算无遗策,平素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此刻局势大异,心下也不由颇为忌惮。

    卓酒寒偶然瞥到七星老人华希普,他依旧一副天塌下来也不在乎的表情,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事能让他变色,而他一直悠闲地看着这场打斗,并无上前相助之意。

    彭云峦武功虽高,但八人施尽全力抢攻,一时间竟落下风,于是平心静气,思拟对应之策。

    蓦地一声大吼,何其方双拳齐出,击向彭云峦。在这八人中他未必是武功最高的,但拳法较为精纯,亦颇有些蛮力。彭云峦心中早已算好要先拿下武功相对最弱的恶童子胡介,胡介擅使暗器,但既为俘获,身上早已没了兵刃。于是彭云峦虚晃一掌,虽是虚掌,只听“波”一声响,何其方亦不由倒退三步。然而彭云峦已向胡介取来,双指并起,向胡介“膻中”疾点,此乃人身第一死穴,丹田气海之所在,胡介急忙滑开,可彭云峦的手顺势已到,这第二步紧随其后,万一点他不中,可中“中脘穴”。胡介胸口下方中指,如受雷殛,一口浓血狂喷而出,身体剧晃,半倚到墙边。他内力稍弱,若要打坐疗伤只怕连盘膝的气力也没有。

    彭云峦见收拾了一个,心下不由欢喜。转眼间心望双掌并出,这是少林“金刚伏魔神通”,一般弟子极难领悟,便是达摩堂、罗汉堂首座,不到耄耄之年也断然练不精纯。而心望年仅四十五六,这神通虽只得其中三成部分,可苦练之下,这几招便有些许瑕疵,但克敌之用足矣。心望本是少林一普通知客僧,但天赋异禀,悟性奇高,总是借四下走动上山下山时窥得正室弟子一招半式的武功,当即过目不忘。后来由于职分所致,交得不少上少林来找碴的邪僻之徒,又学了些旁门左道的功夫,加之天性阴鸷,被发现后方丈衍允认为他乃“少林百年未见之一大害”,遂逐出少林,永远不许踏上少室山半步。心望下山后仍苦练伏魔神通,已得心应手,只是没有佛经辅助化解习武时产生的戾气,招数因单单精熟而变得狠辣异常,出手毫不容情。但此刻面对敌人太过高明,心望武功纵高亦是有力未逮,不由招数一紧,凝重起来,以毕生功力所聚,连发三掌,一波接一波,惊涛骇浪般拍向彭云峦。

    彭云峦本可以闪避得开,但全身罩于压力之下,不得不去应付。而此时湖广双煞双剑齐齐凌空刺下,彭云峦盛怒这下,狂吼连连,一掌逼开心望,由于还要留一半力对付湖广双煞,这一掌就没多少威力,即使如此,心望和他亦是“腾腾腾腾”各退出四步,心望心下大凛之余由衷生出钦佩之情。明知对方只用了五成力,却已和自己全力一击的得意之技打成平手。湖广双煞此时已然欺到彭云峦不足半尺,彭云峦反应奇捷,迅速变招,双手作弹指状,撞向剑背,“波波”两声烈响,海鸣海辉惨啸声中,手背骨碎,双剑同时脱手。彭云峦接过双剑,向二人掷去,力道之猛,似雷霆万钧,只见七星老人华希望忽然鬼魅般斜飞而至,双手一拈,剑在他手中凌厉无俦地旋转,化去冲力,堕在地上。彭云峦本知晓俘虏中以他武功为最高,但如今看来也远超估计之上,不由起了忌惮之意,决定先收拾余下的,再对付这老头儿。当下喊道:“老先生因何也和这班恩将仇报的畜生一般见识?”

    韩兆灵号称“魅影”,祖上曾在隋末唐初追随轻功独步天下的独孤门阀南征北战。轻身功夫自此学来,自是不在彭云峦之下,但见他四下飘乎不定,所过之处残像亦未清去,但他只动不攻,以扰乱彭云峦的心神。彭云峦只恐他偷袭得逞,于是拾起一把剑漫天花雨式地狂洒开来,韩兆灵一见,倒真不敢轻易接近,飘开一丈之外。剑花丛中忽地风抖出,何其方大叫一声,跑到地上。彭云峦偷袭得手,大笑声中,转而扑向韩兆灵。韩兆灵万万没料到他会先挑最难得手的下手,于是动作更快,绕着厅堂梁柱来回反复,每次路程又有迥异之处,足下步法亦皆不相同,彭云峦也如疾风骤雨般追去。江月白和程旭如见他连败四人,武功之高当世罕有,不由暗生怯意,心想反正已不是追自己,也不必上前,反倒讨打。

    谁知彭云峦乃是将计就计,在经过程旭如身旁之时出其不意一拳送出,程旭如外号“两袖清风”,使的是袖里乾坤的功夫,但事先需引动真气,充盈全身,抖开双袖,方能对敌。眼下懈怠,不曾有任何准备,不啻给了彭云峦可乘之机。彭云峦这一掌威力着实非同寻常,程旭如一声惨呼,竟然晕厥过去。

    江月白见此,知道下一个对会的便是自己。当下双掌齐运,一招“罗刹焚天”递出。彭云峦知他武功独特,被触及后会有烧灼之感,侧身弹出,一如僵尸般跳起,在远处以内力化掌风迫向江月白,这样他的火掌便无法伤及自己。韩兆灵偏在此时却倏地闪至他背后,彭云峦大叫一声:“不好!”如风似电般闪避开来,韩兆灵一剑刺空,不由大为惊骇,没料这锦绣谷主除了武功超凡绝伦,轻功亦如此了得,怕是自己也未遑多让。彭云峦反手一击,正中韩兆灵后颈,直打得他如五脏倒转,脉血逆行,一头栽倒在地。

    江月白周身剧颤,掉头便跑。华希普忽然叫道:“江月白,你与我联手攻他,这厮现下已负重伤,没多少气力了。”彭云峦的无须已耗大量真力,这时倒真盼江月白吓得赶快离开,自己好有时间恢复体力,怎想华希普会来这一招,于是也喝道:“华老先生,大家无怨无仇,何必拼个你死我活?我方才想通了,过去有对不住列位兄弟之处,望请海涵。只要现在大家罢手,我担保放大家出谷。”

    江月白犹豫不决,华希普却阴恻恻地笑道:“谁信你的鬼话。刚才你不是还说他们是恩将仇报的畜生么?江兄弟你看见倒在地上这帮兄弟没有?咱老哥俩儿若不全力以赴,和衷共济。还能少得了这个下场么?”

    江月白行事本就优柔寡断,但万一决定却不假思索,况且现亦无暇多想,吼声连连,摧动火掌攻去。

    彭云峦平日里也未尝不防备这八名俘虏,只是七星老人华希普总是呆板木讷,不引人注目,是以视如敝屣,最不放在心上。没料如今却成了最危险的敌人,心下好生懊悔。

    华希普一反常态,狂啸声中手下攻势不减,招招凌厉无俦,但他仅是主攻,又做得似充尽力拼杀,彭云峦的大部分反击被他巧妙让开,其实都被江月白硬接了去。彭云峦已力战八名好手半个时辰,内力有所下降,体力亦大不如前,江月白更是力竭神枯,却仍毫不懈怠。二人以快打快,捷似飙风,在小小厅堂内反复打转,风声虎虎。

    彭云峦决定先收拾江月白,心意已决,当下一招“大开碑手”正中江月白背脊,只打得他连连踉跄□□步,一头撞到茶几上,被尖利的杯片划得鲜血淋漓。华希普亦等这机会已久,不待招式变化,五指并齐,直击彭云峦肋下,彭云峦两袖一拂,一股极大力道送出,排空荡气。华希普早有防范,向后一闪,脚下不停,蹬梁踏柱。蹿房越脊,“砰”一掌拍向彭云峦“大椎穴”,彭云峦适才一击已臻油尽灯枯,集毕生功力之所聚,现下早已无力抵挡,只得凝动全身真气,集于“大椎穴”。一声轻响,彭云峦垂下头,一张口鲜血四溅,一股腥气扑鼻而来,华希普也再提不起一丝内力,被血喷了一脸,只觉腹部翻江倒海,临落地一撞,又冲到彭云峦胸口的“巨阙穴”。

    然后第一个中招的卓酒寒反而占了便宜,由于已运了半个时辰的真气,现□□伤已无大碍,卓酒寒还有一招绝技未施,可非是浮寄孤悬之际不用。他年纪虽少,为人却老练精干,暂且静观其变,饲机行事。

    华希普“呼”地站起来,大笑道:“哈哈哈!彭云峦,你没算到会有今天吧?”

    江月白神态略一清醒,有气无力地道:“华……华老前辈,快点杀了他……不然……他恢复内力,只怕,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胡介也道:“老前辈,动手吧!否则我们永远不能出谷!”

    华希普轻轻拾起一柄剑,悠然道:“这锦绣谷有什么不好,我倒是不想出去了。”

    胡介等大惊,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彭云峦忙道:“华老先生,还是你深明大义啊,咱们大家就此罢手,推手言和,结成生死之交如何?”

    华希普虽中气不足,但仍运剑如虹,只觉白光一闪,彭云峦如女子般粉玉胜雪的脸颊便多了一道血痕。

    彭云峦大为惊怒道:“这……这……”

    华希普狂笑道:“现下你们谁也动不了,我毫不费力就能将你们一个个都杀了。”

    江月白忙道:“华老先生,晚辈跟你无冤无仇,自忖并没得罪你啊……”

    何其方“呸”一声,怒道:“好不怕丑,堂堂男儿还要乞人饶命!要杀便杀,何必多言?“华希普哑声笑道:“你们不必在这跟我耗时间,只盼得能够恢复体力。要活命那也容易,拿出点儿诚意来,每人把自己的一身武功全部散去,并奉老夫为锦绣谷谷主!“这番话只将彭云峦恼得三尺神暴出,五陵豪气飞空,怒道:“原来你处心积虑觊觎我这锦绣谷,也难为你臭黥补劓深藏不露这十多年!败在你手里彭某认栽了,但要我散去一身武功奉你为主,这是做你祖宗十八代的清秋大梦!”

    何其方见谷主十多年没说一句脏话,今日却大反其常,不由大感痛快,也随之骂道:“对!老王八羔子站都站不稳了,不赶紧买个棺材住反倒想当老子的主子!你当这谷主也真不打紧,只要你老头子别先咽了气儿,先活过今天!”

    华希普阴森森道:“好,既然如此,先杀了你们再说!哼,给你们指条活路偏偏不走,难道没了你们,老夫就当不成谷主了么?“忽听彭云恋大叫道:“小仪!还不动手?”

    华希普惊呼道:“你唬谁呢?”却仍是忍不住侧着看去,原来适才被卓酒寒用“搏浪掌”化去的彭云峦掌力虽牵连不少侍女,却唯有丫环小仪幸免于难。小仪武功低微,但华希普也没剩余多少力气,这剑刺出,华希普虽有闪避,却还是深入肩头。华希普疼得狂嗥一声,一掌拍出,“砰”地将小仪击到两丈之外。这一掌实非同小可,若在平时可击石如粉,小仪必死无疑,然而华希普重伤之余,这一掌力道不足平时四成,却也把小仪打得骨折筋断,还未立时就死,在地上不停翻滚挣扎,尖声□□,惨象不可言状。

    然而此时华希普又受创伤,好在未伤到要害。卓酒寒内力勉强恢复,但站起来亦非他敌手,现场仍是为他控制的局面。华希普得意之极,不顾周身痛楚难当,纵声大笑起来。

    蓦地如□□森森,似流泉冷冷,一股强烈杀意悄然而近,众人神志不清却也都耸然失色,虽经过一场剧斗,可外面来了人却不知道,甚至对方来到门口也没有察觉;况且人未到,杀气先至,可见来历绝非寻常。

    只听小仪“啊”一声短鸣,已被一只纤足踏裂了颈骨,接着那人进了屋,是一三十上下的少妇,一袭与夜争华的黑衣,袅袅婷婷,艳绝尘寰,只是双目阴鸷非常,仿佛来自地狱一般。

    华希普见是一女子,更弗敢怠慢,喝道:“你是何人?”

    那妇人超尘一笑,神采盈溢,娇艳欲滴,道:“本座……”话音未落,华希普双掌已按了过去,原来他有意引得妇人开口讲话,好趁她无暇回护自身时一举击毙。

    那妇人长笑声中,说不尽的凄婉与悲惶。只见她皓腕一抖,似慢又轻地拍出一掌,如梦如幻,空明若虐,柔和之极,且无半点声响,但华希普却面色安详,笑容诡异地软缩成一团,仿佛被套剥筋去骨了一般。在场这几人生平也没少杀过人,但今日见,到这等场面,均不寒而栗。唯心有卓酒寒冷眼而视,毫无怯意。

    彭云峦这一惊几乎毛骨悚然,叫道:“这……这遮莫是……‘空空极乐掌’?”

    妇人笑道:“还是彭谷主老江湖,有见识。不错,正是‘空空极乐掌’。”

    彭云峦道:“在下自忖从未有开罪过独孤前辈之处,为何……不知夫人与独孤前辈如何称呼?”

    妇人笑道:“称作‘我’。”

    彭云峦大惊,颤声道:“你?……独孤氏的传人怎么是个女子?”

    妇人傲然道:“孤星魔女独孤舞,你没听过么?本座此番前来只为得一件物事,若彭从谷主愿双手奉上,我便饶了在场一干人等性命。”

    彭云恋忙道:“但我所有,未敢不遵。”

    独孤舞点头道:“很好,我要你庐山三宝之一的‘紫影锋’。”

    彭云峦心头大震,道:“不瞒独孤居士,并非在下不给,确定是……那剑锋早在一个月前就被拿下山去了。”

    “被谁?”

    “游……游牧,也就是宋师渊的师兄。本该他继掌门之位,但他脾气古怪,得罪不少人,宋师渊反倒广结朋友,所以……游牧见自己希望不大,一气之下,携了去了。”

    独孤舞俊目含嗔道:“放屁!紫影锋在锦绣谷,与庐山剑派早已划界,他又怎地会来?况且不落进这深渊,如何能够进得了谷?”

    彭云峦硬着头皮道:“那在下斗胆问一句,居士如何进得了谷?”

    独孤舞冷哼声道:“庐山剑派一窝废物,我可是光明正大地上山来把白鹿洞,黄龙潭游了个遍,无非是谁也没发现罢了。”

    彭云峦暗暗心惊:“这女人果真武功登峰造极,不愧是当今武林名宿,否则以宋师渊之能,焉能一点儿也不察觉?”

    独孤舞仍道:“说吧,为什么这样做?”

    彭云峦如同胸口被大锤猛击一下,一阵呆滞。

    独孤舞道:“说吧,为什么这样做?”

    彭云峦叹了口气遍:“在下不敢对居士有所欺瞒,在下有一独女贱名采玉,现下寄养在祁连山……”

    独孤舞柳眉上挑,怒道:“胡扯,你女儿怎么会要祁连山上?……陆云农是你什么人?”

    彭云峦道:“他是我同门师兄,我师兄弟二人向来尺布斗粟,师父本拟定要我承他衣体,但师父仙逝后师兄以采玉相挟,逼我让出掌门之位。迫于无奈,只能隐居在此。我许久没见采玉了,所以托游大侠下山后,饲机能救她出来。紫影锋……也就交由他管了……”

    卓酒寒暗想:“无怪他的招术虽经修饰,却依然是祁连派的功夫底子。”

    独孤舞一声冷笑道:“呸!破绽百出!只怕事情没这么简单罢?你隐瞒了什么无所谓,我只想知道‘紫影锋’现在的下落!”

    彭云峦苦笑道:“我久不出谷,江湖上的事也不再过问,所以……所以……并不知悉……”

    独孤舞叹了口气道:“既是如此,要你们活在世上又有何用?”说罢右手一扬,就势要拍下来,彭云峦紧闭了眼,暗道:“我命休矣!”忽然奇光闪现,福至心灵,喊道:“还有!”

    独孤舞当即收掌,如峙泰岳,如搦瓶柳。彭云峦本以为她硬生生收这一掌回力必定有耗真气,自伤其身。谁知她气定神闲,毫无表情,问道:“还有什么?”

    彭云峦骇然道:“这庐山还有一宝名曰‘沉碧’相传乃天龙化身,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世利刃。”

    独孤舞冷哼一声道:“那又如何?不是说五老峰大瀑布下有天龙看守此剑么?”

    彭云峦激道:“独狐居士也相信世间真有龙这一物存在?即便有,以居士武功,难道还怕?”

    独孤舞道:“那为何百年来庐山派没有一任掌门敢将‘沉碧’取出不还?而且天下不乏绝顶高手,若来论剑庐山派很难抵得住,可众所周知‘沉碧’一直好好地插在湖底,就算没有天龙,也没有什么古怪。好在他庐山五老都死绝了,否则哪怕只剩下一个,我也不必能打得赢。”

    彭云峦道:“但眼下庐山武功能让独孤居士瞧得入眼的仅有聂灵哲和宋师渊。聂灵哲虽是昔日庐山五老的师弟,但此人生性喜好音律,荒废了武功,比宋师渊强不了多少。至于在下嘛,也就是跟宋师渊半斤八两,独孤居士要杀他二人取得沉碧,便似砍瓜切菜,可说易如反掌。”

    独孤舞嘿嘿笑道:“你这么帮我,要什么好处?”

    彭云峦道:“只要居士能得偿所愿,在下又岂敢别有他求?”

    独孤舞厉声道:“你可算了吧彭云峦!我虽不知道你跟庐山派有什么仇,可你想借我的手剪除宋师渊和聂灵哲,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么?”

    彭云峦惊得冷汗涔涔,一时不知所措,直道:“在下糊涂,在下该死!”

    独孤舞却道:“我立即下潭去取沉碧,若是聂、宋二人要阻我,那就先杀了再说。真能找到沉碧的话,我便饶你一干人等的性命。”

    彭云峦毫不掩饰道:“在下不敢奢求,只需饶在下一人的命便可。”

    独孤舞纵声大笑,比男人更粗犷,道:“很好,很好。”忽然又道:“对了,顺便问问,江湖上说庐山有三宝,紫影沉碧,未知这第三宝又是何物?”

    彭云峦道:“这倒不清楚。只怕即便庐山本派弟子亦未必知晓。个中秘密尽在上一代前辈手里,但庐山五老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尽数暴毙。这第三宝,我想唯有聂灵哲方才知道。”

    独孤舞道:“如此,我就抓这老儿来问问。”说罢就要出门。

    彭云峦忽然喊道:“居士!您不能就这样走了,在下身受重伤,‘大椎’、‘巨阙’两处大穴被点,若前辈不施以援手,在下只怕难逃一死。”

    何其方等人焦急,纷纷叫道:“你不能这样!你解了他的穴,他就会杀了我们!”

    独孤舞道:“本座今日已经是难得一见的仁慈了。就这样维持刚才的局面吧,只当我从没有来过,嘿嘿嘿,哈哈哈!”笑声依旧余音绕梁,似仍在门口,但人却早已飘出了数丈。韩兆灵外号“魅影”,对自己的轻功颇为自信,见此情景,浩叹实有云泥之别,羞惭无地。余人心下更是胆寒之极。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卓酒寒冷不防陡然站起。众人又是一阵惊惶,何其方首先喊道:“卓兄弟,你不是想要出谷吗?先杀了这狗谷主,不然咱们谁都出不去!”

    卓酒寒回过头,不屑地道:“我现在要出谷,他还能挡得住么?”

    彭云峦忙道:“卓------卓兄弟,千万莫上他们的当。你要出谷,我自然是挡不住,但你知道出谷的路么?”

    卓酒寒走到彭云峦面前,凑近他道:“请教。”

    彭云峦低声道:“卓兄弟若按原咱离去,只怕会被宋师渊杀了。而此谷地处庐山深处,四面环山。左首东林寺和西面的简寂观都与锦绣谷一样不受庐山剑派管辖,阁下贸然擅闯,也是犯了武林大忌。以卓兄弟目前的武功,恐怕------”

    卓酒寒一拂袖傲然道:“我本是要打算出去的,可现在忽然不想了。”他站起身便走出门,原来他听说独孤舞要去寻潭下沉碧,又会与宋师渊、聂灵哲恶斗一场,即便赢了也非受重伤不可,自己便可渔翁得利趁机取了那沉碧剑。

    独孤舞忆性极佳,内功浑厚,不受谷中奇门术数机关迷惑,卓酒寒紧随其后,果然出谷,转眼已望见五老峰崖。独孤舞几个起落,飘然若仙,如风之精灵,云之魂魄,不多时便飞身上崖。向下俯视雄浑壮美的大瀑布,见远山耸翠,古木撑青,白鹭群飞,红鳞畅游,绿波初泛,碧柳依依,一时心中感慨万千,浩然长叹道:“爹,申屠,你们如还在世,什么庐山五老,什么少林古刹,又岂足一哂!若非为给你报仇,也不必千辛万苦来庐山寻什么宝剑秘笈了!”

    她见四下无人,便自崖顶飞身跃下,宛若一只纸莺,飘零于和风之中,摇曳生姿,仪态万方,及至水面时,双足互踢化了下堕之力,在水上轻轻一点,好似仙子出尘,神女下凡,当直绝美无伦。卓酒寒已到崖顶,观看到这一切,心下不由好生钦服。

    但闻一声清啸,有一苍老的声音喊道:“女居士,有僭了。”

    独孤舞顾盼之际,那人却已到眼前,手中一物射出,独孤舞见他如此之快也略吃一惊,顺手拍出一掌,那物事霎时噼啪作响,化为碎末,片片飞散,对方被全力震退一步,讶然道:“居士武功神妙,可执当今武林之牛耳,小小庐山已无人可匹。”

    独孤舞虽是仅仅随手拍出,尚且对方有物挡格只中余力,但即便好手也非死即伤,此人却只退了一步,仿若无事。再看看地上那物事,原来是一支拂尘。

    独孤舞端详那人,六十来岁年纪,呈道家装束,又瘦又黑,便喝问道:“牛鼻子是谁?”

    对方笑吟吟地唱了个诺道:“老道简寂观观主陈茶便是。居士身在水上,顺手一掌便将老道以乌金与铁丝缠制的拂尘击裂,还震得老道头晕眼花。老道居庐山三十年未出,不知江湖上竟多了如此好手,不敢请教居士高姓大名?”

    独孤舞冷笑道:“老娘虽只有你一半岁数,却还不算你的晚辈,也不是江湖上什么新人。独孤氏女舞便是。”

    陈茶道长陡然一惊,道:“原来是独孤居士到了,失敬失敬,无怪轻功卓绝如斯。独孤老前辈曙后星孤,如今已是武林奇葩,泉下有知必感欣慰。只是庐山派与令尊向无瓜葛,何以私闯五老峰禁地?”

    独孤舞道:“五老峰大瀑布下有天龙守护‘沉碧’,江湖上人尽皆知。独孤猖狂,想见识一下天龙有多厉害,也让我妇道人家开开眼界,瞧瞧这‘沉碧’神剑如何的神法?”

    忽听“阿弥托佛”,声音浑厚凝重,沉猛仿若闷雷,显是功力极深之人所发。独孤舞回头,见一方面大耳的大胖和尚笑容可鞠地走来,心里暗自忖道:“这两人虽皆非我敌手,但人未到声先至,我却未曾发现,看来庐山真个是卧虎藏龙之地,的确不容小觑,难怪数十年来无外人能取得‘沉碧’。”

    只听陈茶道长笑道:“华叶大师,不在东林寺普渡众生,却来这里作甚?”华叶答道:“我佛有云,‘缘即是遇’。老衲不多见见世人,这‘普渡众生’之言又从何说起?况且庐山有难,你我虽不属庐山剑派所辖,但毕竟皆为庐山一脉,理当同气连枝,共抵外侮。”

    独孤舞虽是女子,但闯荡江湖十余载罕逢对手,一闻此言,豪气陡生,一声大喝道:“牛鼻子和贼秃驴,有种的一齐上来吧!本座奉陪到底!”此时独孤舞已有警觉,向后看去,却见数十名庐山剑派弟子围了上来,领头的是一老人与一中年男子,只见老人笑道:“嗬!今儿庐山上倒直热闹!”中年男子拱手道:“晚辈宋师渊见过东林寺华叶大师,简寂观陈茶道长,承蒙两位仗义援手,不胜感激。”遂喝道:“布升龙剑阵!”

    二十八名弟子各走方位,剑影交错,将独孤舞团团围在中间。独孤舞见这四个皆非泛泛之辈,尤其那老者更不在自己之下,四人齐上自己宣非输不可。但豪气仍旧不减,傲然道:“这种剑阵也配叫升龙,那本座的功夫岂不是天罗地网了?”

    那中年男子正是那即将登上庐山掌门之位的宋师渊,他不知对方是何许人,喝问道:“妖妇,你跟那小贼是一路的吗?”

    独孤舞一怔道:“什么小贼?”

    宋师渊怒叫道:“何必装傻!”破空声大作,剑划过一道白芒,直射独孤舞面门。陈茶大喊:“不可!”却已太迟。独孤舞一阵狂笑,形如鬼魅,在乱花碎星般的漫天剑雨中疾走如飞,捷似闪电,身影已化作无数残像,变幻无穷,连续三次都差少许便可触到宋师渊身上大穴,但却一沾即走,以示武功相去倍蓰。而宋师渊每剑击出都直似画脂镂冰,唯有瞠乎其后的份儿,心下不由大惊失色,见她好整以暇,这才知道碰上了前所未见的强敌,不敢托大,当下强打精神,一路升龙剑法全部使将出来,使全身裹在密不透风的剑气中。

    独孤舞一时倒也攻不进来,暗自赞道:“这庐山剑法倒也非浪得虚名。”她凝神静气,先是招架,待宋师渊一路一百零八式尽数舞完,她已记住了八十多招,不待宋师渊再复出第一招,她已侧身下滑,浑不似人间之形,五指并起,直刺宋师渊使剑时暴露最大空缺的胁下“章门穴。”陈茶道长大喊:“住手!”一跃而起,华叶大师亦运起双掌,拍了过去。

    独孤舞狂喝一声,运足周身内力,使出十成“空空极乐掌”,飙风大作,锐不可当。聂灵哲见势不妙,也挥掌抵住,这庐山四大高手合力,才将这一掌化去,然而亦耗去不少直气。独孤舞娇躯剧震,呼哧呼哧喘着气,骂道:“好不要脸!四个人围攻我一个女人!庐山派当直厉害得紧,倚多胜少,仗势欺人,佩服佩服!”身形一躬,坠入潭中,激起一行行白鸥紫雁,掠水频翻。四人一时内力未复,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下水。

    卓酒寒见独孤舞入潭,知她此刻已然精疲力竭,自己拼命全力一击,当可致她死命。于是也自崖顶坠下,他水性极佳,落入潭中后,觉水清见底,明净沁凉。见独孤舞正游入一洞穴,于是也跟了过去。

    卓酒寒刚自洞穴中钻出,却发现此处并无湖水,空气清新怡人,招眼一瞧,发现四下奇花异卉,怪石突兀,潺潺流泉,美不胜收,怪石中有一光滑巨岩,中央插着一柄碧油油的剑,只有小半剑身及剑柄露出岩外,想必便是那‘沉碧’了。忽地惊觉独孤舞正冷冷地盯着他,道:“是你这小子,方才不是受重伤了么?好得这么快?老跟着我干什么?凭你点儿修为,也想跟我争夺‘沉碧’?”

    这时却另有一极其苍老的声音道:“凭你这点儿修为,也想到我这儿来取‘沉碧’?”声音由近及远,仿佛千里传音,又像近在咫尺。突然又传出琴声,时而仿撑霆裂目,时而若击楫中流,时而似凯风寒泉,时而如霸陵伤别,令人心神激荡,有出尘之感。

    独孤舞惊道:“是什么人?不必装神弄鬼!庐山派还能有什么大本事的人?”

    只见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按在岩壁之上,一人缓步走出,但见他丰神冲夷,剑眉星目,芳兰竞体,湛然若神,他的皮肤本已白得出奇,加之头发、衣物无一不是白的,令人感到有些眩目。待他一开口,方知他的年龄委实不小了:“‘沉碧’没有人能拿得去,都给我走罢!”

    独孤舞迟疑道:“你------莫非你是庐山五老之一?------不可能,庐山五老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光了!”

    那人毫无表情道:“很不巧老夫还没死。我看你虽身受重伤,但武功着实极高,轻功可属当世无匹,便是老夫年轻时也未必及得上。可你喘息之间却有一股阴毒的霸气,老夫二十年前曾见识过一次------申屠老怪是你什么人?”

    独孤舞勃然作色道:“不许你侮辱他!他是------他是我丈夫!”

    那人奇道:“什么?他有婚配么?老夫当初只知看上他品貌的女侠委实不少,他却一个也看不上眼。他真的与你结夫妻了?那应该称你申屠夫人了。”又自顾自地言道:“老夫当年只输他一招,但事后想想,老夫共跟他比过六次,每次都只输一招,而且全输在那一招上。唉!也无怪他这般狂妄,老夫生平只佩服他一个人,是个至情至性的好汉子!”

    独孤舞被他说得伤感,道:“别再说了!外子也很少提起自己当年的老朋友,他佩服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敢问前辈姓童还是姓羡?”

    老人悠然答道:“老夫羡仙遥,庐山五个老不死,排行第三。”

    独孤舞道:“晚辈听闻庐山五老‘天神仙星奇’,以‘仙’武功最高,名列二十年前‘武林四极’之一。晚辈自知无论如何也不是前辈对手,不敢妄言取这‘沉碧’。只是先夫大仇未报,未亡人时不敢怠。”

    羡仙遥叹了口气道:“何必如此?申屠夫人------在你之前的十六年间已有四名女子来过深潭要取‘沉碧’,皆自称为申屠夫人,亦都说要替他报仇。唉!何必如此?”

    独孤舞大惊,颤抖着从身上取下一枚红宝石戒指道:“这可是他亲手送我的!------”

    羡仙遥更不答话。

    独孤舞颤声问道:“四个贱货------她们------也有?”

    羡仙遥道:“一个‘情’字,自古至今令多少英雄豪杰仁人志士为之心碎而终?物有生死,理有存亡,事有必至,理有固然。还请看开一些。”

    独孤舞站起身来,痴痴地狂笑着,凄厉无比,有如寒夜枭鸣,令人悚然心惊,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羡仙遥一声长叹又道:“唉!孽缘啊!申屠,你真是至情至性之人,原来你于这一招倾注了如此之多的辛酸苦楚,为何我总也破不了,现在想来有些明白啦。”

    卓酒寒道:“晚辈卓酒寒,见过羡前辈。”

    羡仙遥道:“你也是来取‘沉碧’的?”

    卓酒寒道:“‘沉碧’看来无论如何也是取不到的了。”

    羡仙遥道:“那你还不走?”

    卓酒寒道:“我取‘沉碧’并非为一己贪念,而是为了增强自身武功修为。”

    羡仙遥道:“武学博大精深,但总归是以勤修自身为重,宝刀宝剑虽是利器,却终是身外之物,无法涵盖武学要义。”

    卓酒寒道:“是以晚辈也想到了这一点,既然前辈是当今不世奇人,武功必定项峰造级,可否教晚辈几招?”

    羡仙遥看了他两眼,嘿嘿笑道:“老夫年轻之时收过几个弟子,哼,真是一帮好弟子,团结一致来害我。老夫立下重誓,今生再也不收任何一个弟子。况且------我见你双目晦暗无光,其实是在竭力隐藏,你说话之间,顾盼之际,眼中却精芒大盛,邪气迭生,戾气奇重,比适才那女居士更霸道非常,实非善类正人。我若传你武功,你必定会到江湖上为非作歹,成为武林一大公害。老夫见你年少弱冠,现在回头自新尚不算迟,今日便不为难于你,快快离去吧!”

    卓酒寒阴沉着脸问道:“你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教我了?”

    羡仙遥双手抚到石顶的那张金玉筝上,他年迈古稀,手指却纤长细嫩有如少女,滴粉搓酥,却哪似一代宗师之手?只听他兀自唱道:“风摇□□,月照于光,春秋非我,昨夜何长!”卓洒寒等了好一会儿,见他不再理会自己,不由想到自己的保命绝技,便是彭云峦、独孤舞那般高手,若被击中亦不免受重伤,然而面对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他绝不敢贸然行事。卓洒寒念及此处,便道:“那晚辈告辞,今后也绝不再来。”说罢纵身一跃,钻出洞穴,向水中游出。一路疾奔下山,当日离了九江县。他从宋师渊和彭云峦的口中得知游牧取了紫影峰已至长安,既然得不到“沉碧”,便要得到“紫影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