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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修真小说 > 霸鼎尊 > 11 第十一回只因梦断故犹怜
    门外太行派弟子惊异地瞧着宁娶风。宁娶风眉目掠动,不疾不徐道:“你听到了吗?”那弟子方才抱拳道:“是!”转向独孤思贞,道:“独孤小姐,请!”

    独孤思贞临出门之前,又缓缓地回首,赭唇轻启道:“宁盟主,如果你将事情办完了,铁骑帮的弟兄们允许你一个人来。其时将扫榻而迎,但如今日发生之事,请你保证永远不再有!”

    宁娶风阴冷地笑道:“我让你纤毫不失地平安回寨,便是最好的保证。记得告诉独孤行,让他奖励你,真是个好妹妹。”他又顿了顿,道:“至于你帮弟兄允许我一个人来,是要报今日之仇罢?那也无所谓。我此后的半生皆是为仇恨而活,只要报了仇,雪了恨,我的生命也就终止了它存在的全部意义。那时再有任何事发生,我也毫不在意了。请吧。”

    独孤思贞方走,宁娶风便问门口弟子,道:“刚才我的话,你能听到吗?你能听懂吗?”

    那弟子心智极灵,谈言微中,只道:“弟子离得如此之近,如何会听不到?只是宁盟主思如文江学海,屈艳班香,属下自小连书也没念过,大字不识一萝筐,又怎能领会其中之万一,实在太深奥了。”

    宁娶风笑道:“好,连书也没念过,却能四个字四个字地往口外吐,你很聪明,跟张谦一样。太行派总是出这样的人才。哎,你说张谦这个人怎么样?”

    那弟子媚俗地笑道:“属下乃太行弟子,平素只做些份内小事,连掌门的面都难能见过几回,又如何能评价?但属下常见宁盟主与敝派张掌门、谷师姐在一起畅谈,可见乃是羊左至交。宁盟主武功海内无对,才思便更是并世无双,英雄识英雄,料来我张掌门亦不会差到哪里,否则岂能高攀得上?”

    宁娶风听了不由得哈哈大笑,道:“怪不得怪不得,过去你是在摘星堡殿前守门,现下却能在盟主的营帐外守门了!”言罢拂袖而去。那弟子却备感惊诧,暗道:“我从未见他到过太行,可他又如何得知我守在殿堂之外?”思前忖后,仍大惑不得其解。

    很快剩下的万余中原豪杰停止了攻击,主堡内的投石机与铁弓硬弩亦终住了运作。马鬃山又恢复了昔日的宁寂与恬详。宁娶风高声道:“各位,彭采玉已死了,这的确不假。但她只有一半藏宝图,另一半则在萨珊帝国的国王后裔努塞尔。叶兹底格德手里。”

    张谦不由产生了怀疑,道:“什么……什么德?什么叶子?在哪儿呀?”

    宁娶风没理他,续道:“我们只要继续西进,经龟兹、库车、于阗、疏勒、碎叶,过葱岭至乌浒河,便至原萨珊帝国的地界了。”

    衍允道:“宁盟主,我中原豪杰不擅行军打仗,马鬃山一役已折伤惨重,此时只有万余人,如何能攻打一个国家?”

    宁娶风道:“谁也没让你去攻打呀。萨珊帝国早在一百年前便灭亡了。这个国家长期与极西拂菻帝国交战,两败俱伤,而萨珊以东的大食又悄然兴起,攻陷了萨珊国都泰西封。在亡国后,国王叶兹底格德三世向东逃遁,但在一座叫作莫夫的城外的一家磨坊里被人杀死,但他留下了一个儿子。现在的努塞尔。叶兹底格德便是他的孙子,他为了复兴萨珊帝国,建立了一个叫葛逻禄的部落,现与回纥接壤。咱们只要击败这个小小的部落,便可得到那一半宝图!”

    群豪方经历过殊死搏杀,一听又要打仗,不由气馁。有人甚至怀疑道:“咱们连区区一座响马的山寨都没攻下来,如何能深入西域与久驰大漠能征善战的胡人部落作战?”

    宁娶风笑道:“大家不必多虑。葛逻禄小小部落,尚未形成规模,他们亦在竭尽全力地搜寻宝图的另一半,否则连全部落成员的粮饷都难以确保。咱们可一劳永逸,解决他们!”心中却冷笑道:“葛逻禄国土有渤海国大小,兵强马壮,若是还整不死你们,那可真是老天眷顾了。”

    衍允叹了口气道:“我辈出家人,对胡子响马可施以重手,乃是为民锄奸,可无怨无仇佛门中人怎能滥杀无辜?”

    宁娶风冷笑道:“佛门中人不滥杀无辜,难道不贪图财富?否则怎地巴巴地跑到这儿来?”

    柳因梦忽在站出来说道:“宁盟主说葛逻禄是小部落,恐怕太言过其实了罢?安史之乱暴发伊始,有个叫阿布。穆苏里姆的波斯人便领导民众起义,推翻了大食的倭马亚王朝,葛逻禄部落得到了极多的良田与马匹,成为此时西域的第一强旅,草原游牧民族谈虎色变,却不知宁盟主说起它来为何这般不屑?”

    宁娶风大大吃了一惊,他并没读过多少史书,况且中原书籍,多以宣扬大唐国威为主,极少谈及外邦,对中华附属国亦不过轻描淡写几笔。但当他在昔年武术之王宁娶风的墓洞中习武时,找到了宁娶风除秘笈外编写的一生经历与游历各国所得见闻,自此中知晓诸多中原人士根本不知的事。怎料却被这个小姑娘一语道破,而且听她的口吻和如此动中窾要的见解,足见她所掌握的史料比自己还要丰详,只道:“柳姑娘,你这都是道听途说罢?我怎不知?”

    柳因梦却毫不服软地道:“是我师父说的!我怎知你怎不知?”

    宁娶风冷笑道:“又是你那名不见经传的师父。他亲眼所见吗?”

    柳因梦道:“我师父游历万国四海,还有什么没见过?”

    宁娶风见军心已动,群雄在底下窃窃私语,知强令不行,便道:“做任何事皆是有代价的,你想不付出便有回报,天下哪有这般美的事儿?好,我虽为盟主却不敢自专,这样罢,谁不愿意去,站出来!”

    众人为他积威所慑,哪里有敢站出来的?唯有柳因梦讪笑道:“你可真毒!你怎地不问,谁愿意去,站出来!”

    宁娶风道:“好啊,就依你!谁愿意去,站出来!”却无一人站出,全场静谧异常。宁娶风一阵窘迫,半晌方道:“很好,也就是说我们的兄弟就白白死在马鬃山上了是吧?大家既然要半途而废,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在夷播海(今巴尔喀什湖)还有些事,诸位既要回去,咱们就此告辞!”

    洐允道:“且慢!宁盟主,只要不是打仗杀人,大家既然走到这儿了,再陪你去办些事还是可以的,你毕竟乃武林盟主,难道要你独自去办?再者人多也好办事,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纷纷同意。宁娶风心下大喜,知群雄又堕入他的新彀之中。韩碧露、柳因梦与羡仙遥皆是拥有大智慧之人,都觉忐忑不妥。宁娶风假意问柳因梦道:“柳姑娘,这回你没什么意见了罢?”

    柳因梦冷哼一声,不予回复。她平素不细读罗么远的游记,不知夷播海就在葛逻禄境内北部。然而她翟然发现毕锐不知何时不见了。

    卓酒寒与游满春,哑儿在荒凉的大漠上毫无目标地行进着。现在卓酒寒打算北上居延再过寘顔与狼居胥两座山峰,便可抵回纥富贵城了。这之间有一座大城突厥牙帐,本是隋末唐初□□厥的都城,后来回纥崛起,舐糠及米,将□□厥步步蚕食,后更名回鹘,此城亦名回鹘牙帐(西突厥被唐军与□□厥合力逐往西欧,至今土耳其民谣中仍有词唱道:“我是中国长城飞射出的一支箭,一直插入维也纳的城楼。”)可三人快马驱策十余日,仍末见有半点绿意,唯有满目黄沙,穹色暗蒙,未知尽头何在。

    卓酒寒彷徨无计,惟得纵马恣肆,信蹄所之,无加控奴。那马虽是神骏,却身负三人,久久未进根草滴水,每日驰骋三百余里,愈奔愈慢,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肯前挪一步了。卓酒寒想要杀马取血,为游春制止,道:“卓少侠,你确定独孤舞那贱婢掳我父亲向富贵城去了么?”

    卓酒寒冷然道:“你弄错了罢?我要去富贵城,是去会一位久违的故人。你……你父亲的死活,跟我何干?”

    游满春大怒,跳下马来,叫道:“我本十分感念你的救困之恩……”

    卓酒寒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我以为你是彭采玉。”哑儿目光凛动,转向游满春。游满春俊目含嗔,满面怒容道:“好吧!去你的富贵城享受富贵罢!姑娘可要分道扬镳了!”

    卓酒寒讪笑道:“就你?连匹马也没有,又迷了路,连方向都辨不明晰,总是走回原处,恐怕想分道也分不开罢?待到了城镇再说罢。”游满春虽恼他自私,却觉有理,也没反驳。卓酒寒却心道:“先将你稳住,待到城中,饲机点你穴道,否则万一碰上游牧,用什么跟他换‘紫影锋’?”

    又走了三四十里,突然听到遥遥的呼救声,在阴森的戈壁中随风播撒,甚是诡异可怖。游满春首先发现,远处黄沙中有两个攒动的黑影,而他们身边的沙也在如水般流动着,似乎马上就要将他们吸入地底。游满春再次下马,从马背上取下缰绳,快速奔去。

    卓酒寒怒道:“疯丫头回来!”

    游满春头也不回地道:“你这自私鬼见死不救自在情理之中,可你别拦着我救人!”

    卓酒寒冷冷地道:“在这个地方,你救出的任何人都是敌人和对手!”

    游满春对卓酒寒的古怪理论大是厌恶,仍不加理睬。快奔到跟前时,那两个人只剩下头留在沙外,嘴里虽不住地灌沙,却仍大喊:“救命……救……”游满春长绳一抛,先投向那年纪大的,谁料那人甫一咬住缰绳,便周身一转,如陀螺般钻出流沙,一手揽过绳缰,另一手抓起那年轻人,长身拔起,哈哈大笑中已如巨鸿般稳稳当当地落入平沙之地。游满春没料他武功这般高强,兀自吃了一惊。

    那人大约五十左右年纪,标准的胡人装束,只是扎头布与腰间珠光闪耀,金玉钻裆,蝉杉麟带甚是华贵。那年轻人却鸠形鹄面,奇陋不堪。卓酒寒一认便知是毕锐,面色不变。那老者笑嘻嘻地忽然伸出手,方到游满春面目,便自周身剧颤,似潜踪阚,如怀愚滥,忙道:“姑娘,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在下与劣徒口渴难耐,不知……”

    游满春“哦”一声,忙跑到马前,伸手取水袋。卓酒寒腾手去夺,叫道:“不能给他们!我们喝什么?”

    游满春拔剑格开他,讥嘲道:“卓大侠,你怎地不问:‘我喝什么?’”随后回身递去水袋。老者见二人不并相合,目光如鹰隼般浮掠不定。毕锐见又一位漂亮姐,不由口舌流涎,待游满春递给老者水时,毕锐瞪着她的纤纤柔葱皓手,肌若凝脂,灿然莹光,几乎忍不住上前咬一口。游满春接回水袋时偶而瞥见毕锐令人作呕的可憎表情,却误以为他渴得要命,便又递给他。毕锐终于按捺不住,两只猿猴般的大手迅速紧紧捏住游满春的玉腕。游满春大惊,想要甩开,怎料对方内劲十足,可比父亲,一时怎样也挣脱不了,又羞又急,不由大喊救命。

    卓酒寒一惊,拉着哑儿道:“这小贱人自作自受,咱们别管她,快走!”刚要拉起马缰,那老者的长啸便已盖过毕锐乌鸦般的□□声,飞掠过来。卓酒寒惊怒交加,见那马又不争气,死赖着不走,便猛地一拳击向马臀,那马甚是吃痛,一声长嘶,四足腾空,向前疾驰。岂料那老者脚下不停,穷追不舍,马根本不能甩开他分毫。老者终究刚饮饱水,体力才复原没多少,骤一运动也有些后劲不支,但他忽地拔下腰间花刀,一分九瓣,倏地抛出,电光火石之间,已将马的三足削去。那马惨嘶一声扑跌于地,血溅黄沙。哑儿与卓酒寒相继落地。

    卓酒寒转头之间,那老者已腾在空中,此刻花刀收瓣,换一只手抓下来,足见那老者并不想伤他性命。但卓酒寒将自由亦视为生命,决不容忍任何束缚,背后肌腱一挺,“沉碧”已执在手中,向上迎风一斩,划出的气流为黄沙风卷所染,在炽烈如火的日光下骤然成形,如怒啸亢龙,张牙舞爪扑向那老者。那老者惊诧之余,花刀骤开,却难抵“沉碧”的神威,但听“哧哧”轻响,八瓣刀片段段飞散,整齐得无可挑剔。老者叫道:“好剑!”

    卓酒寒回剑复递向那老者,老者双手相扣,下身激退。长剑劈开大漠雄风,如梦似幻,穿透了时空的阻阂,直射老者,但卓酒寒却发现渐渐已近弩末,力道越来越小,那老者退了两三丈后竟然以“擒龙功”虚扣住卓酒寒的剑锋。卓酒寒虽持利刃,功力却拙,居然觉得兵器已在别人手里。老者粗豪大笑道:“好小子!能跟老夫打这么久,还能逼老夫退这么远!”

    卓酒寒傲然道:“还能让你死得这么惨!”他左手向怀中貂皮暗器囊里掏去,想以“血影噬心鑽”取其性命。因此人武功已在韩碧露之上,实是难得一见的强者,若不出此暗器击之,恐怕根本无力自保。谁料那老者见多识广,一瞧卓酒寒的动作便知他要做甚,手上立时加劲,浑厚如绵,洪然不绝,卓酒寒没待掏出暗器,那剑已然脱手。老者回手一控,剑锋已指向卓酒寒。卓酒寒心下黯然,双目合闭,但老者起了爱才之心,剑改了方向,架在他脖子上,只一味赞道:“好剑!好剑!老夫习武四十余载,自信宝刀宝剑看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利刃神兵。你小子武功驳杂,想来拜过不少名师罢?又能持此神物,自是名家之后了,对不对?”

    卓酒寒凝然道:“你恩将仇报,想干什么?”

    老者笑道:“小兄弟弄错了罢?救我脱险的是那位姑娘,给我水喝的也是那位姑娘。你这‘恩’字从何说起呀?”

    卓酒寒见远处的毕锐正在调戏游满春,淡淡地道:“那个是你什么人?”

    老者道:“我徒儿毕锐!”

    卓酒寒笑道:“果真名师出高徒。”

    老者面色一变,回头指着毕锐吼道:“小王八羔子,丢了老夫的脸,老夫捏了你的子孙根炒蛋黄!”毕锐远远地听见,吓得立时松手,躲到一边。

    卓酒寒道:“你又是谁?”

    老者哈哈笑道:“老大贾尼姆。嘿嘿,没听说过罢?”

    卓酒寒神色大震,知他便是当年在日月山与父亲比武的胡人,缓缓地道:“贾尼姆……回纥部第一高手?”

    贾尼姆一愕,随即奇道:“这个奇哉怪也。你小娃儿也不过十六七岁,如何得知的?”

    卓酒寒道:“十六年前,你来中原搦战,几乎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在日月山为‘血影神屠’所败。我说的对么?”

    贾尼妈惊异了半晌,叹道:“正是。说起来这个卓先生,乃是我一生第二敬仰之人了。”他生性粗犷豪放,此时迫不及待地等卓酒寒问他第一敬仰的是谁,急切之情满溢于颜。

    卓酒寒却一字一顿道:“你的武功,是否是由‘惊绝斩式’变化而来?”

    贾尼姆更是大怔,道:“你……你小子究竟是混哪里的?”

    卓酒寒笑道:“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

    贾尼姆不答应了,凑近道:“哼,不成!你一定得告诉我!”

    卓酒寒道:“只是我的一个朋友,他的武功路数与你类同。他是使剑的,但起式、运式、收式都跟你很像。”

    “你朋友?”贾尼姆大惊,暗忖道:“难道恩师没死?那不对,恩师明明仙逝了。……可他若是扯谎的话,也装得太像了,这般年纪的一个少年,一眼便瞧出我的武功路数……莫非师父他老人家临终时收了一个弟子?……可他为何不为师父收殓厚葬呢?”满腹疑窦,忧心仲仲地道:“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

    卓酒寒也很想知道他的身份,便道:“他叫宁娶风。跟我一般的年纪罢。”

    “宁娶风?宁娶风!”贾尼姆像是发了狂,用力撕扯着本就凝乱不堪的头发,激动地道:“不可能!恩师他若还活着,有七十多岁了!”

    卓酒寒暗自忖度道:“果然,他并不是宁娶风本人,只不过是传人而已。那他原本究竟是什么人呢?”

    贾尼姆忙道:“小兄弟,来来,我便住这附近,不如你与两位朋友来我寒宅,以尽地主之谊如何?咱们飞觥走斝,慢慢详谈!”他将剑锋倒转递还,卓酒寒见他行事磊落,也就应了。

    卓酒寒拉过哑儿,走到游满春面前,冷冷道:“你真是个福星,我们可以走出去了。”游满春面呈愧色,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卓酒寒转向对毕锐说道:“毕少侠,你原来有个这么了不起的师父。”游满春凑近他,奇道:“你……你不是把‘沉碧’给了独孤行了吗?”卓酒寒不予回答,他在最后那一刻以落入庐山大瀑布深潭的“草薙”残片精巧地掉了包。

    毕锐的武功虽与他在轩轾之间,却仍为他邪傲不群的咄咄目光所迫,似覆盆不照般低下头来。卓酒寒对游满春道:“待到了城中,你自便好了。”游满春此刻却不想离开他,只把嘴一噘,暗中盘算怎样整治毕锐一番。

    说话间竟见一城兀立。阳光斜照城郭,隐隐泛彩,奇丽无伦,正是回纥牙帐。城外守备森严,内部去吵杂不绝,来往络绎商旅,押着大队负货驼马摩肩接踵,样貌肤色、装扮各异,颇为壮美。卓酒寒见门口有兵卒搜查过往行者的货物,自中大揩油水,不由下意识地触了触‘沉碧’。谁知贾尼姆硬拉着他们入城,还刻意“咳”一声,那兵卒诧异地抬头看去。卓酒寒目光暴射,已准备好再这一刹那拔剑将兵卒斩为两段,可那兵卒毕恭毕敬道:“原来是贾大爷!贾爷回来了,这几位想是贾爷的贵客罢?”

    贾尼姆得意地一挺胸,不再说什么。那兵卒回头吼道:“娘的,贾爷与贵客来到,你们都他娘瞎了狗眼,还不快让开!”后面兵卒见是贾尼姆,居然大声欢呼起来。卓酒寒暗道:“北方民风剽悍,最敬勇士好汉,想来回纥也必是如此。富贵城在回纥境内此城正北,这样倒方便多了,省了我不少力气。”便道:“前辈果然很有威望”。

    贾尼姆知他的性情绝不轻易赞人,愈发得意。五人入城之后,卓酒寒尽见其一生未遇的奇珍异货,这里虽是北方大城,但终究以游民牧族为主,仍不如中原长安、扬州那般繁华似锦。游满春虽泼辣开朗,却因忧心父亲安危,一直面色沉肃,不为周围的异域风情所染。哑儿却一改往日的矝持,不住地停下拨弄周围所见的货摊商品,而她碰过的一切物事,被贾尼姆暗中差人买下了。不一会儿,贾尼姆给他拉安排了歇息之处,也是一所大豪宅,庭廊间尽皆鬼神工巧,尽其糜奢。微风轻动,美木振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馥郁。

    游满春眼尖心细,不由叹道:“没料人家当师父的这般豪爽,教出的徒儿却是如此丑恶好淫!”

    卓酒寒淡淡道:“师徒俩其实是一样的。”

    游满春蓦地一惊,但此刻她再不敢小觑卓酒寒自私而正确的判断了,却不由“嗯?”一声。

    卓酒寒道:“我走不了了。希望你可以。”

    未及游满春答话,贾尼姆已与徒儿毕锐一齐进了门,笑容可掬。卓酒寒立时换上一张笑脸,显得臻熟老练,道:“晚辈与前辈素味平生,叨扰已是不妥,还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心中好生不安。”

    贾尼姆大笑道:“卓兄弟说的这是什么话!都是江湖中人,你来我北界便是我回纥尊贵的客人,莫说你的朋友还与老夫的恩师颇有渊源。小兄弟如若喜欢,便请多住几日,老夫也好多听听中原的奇闻轶事,开开眼境!”

    卓酒寒道:“晚辈与前辈年龄甚殊,不敢以友相称,只是淡水交情,无利故淡,道合故亲;饰利故甘,利不可常。是以这房子……还是不要住的好。”

    贾尼姆何等老辣,忙道:“卓兄弟,是不是真的不给面子?咱北方人说一不二,你若拿我当朋友,便再莫说不住这话!”

    卓酒寒一再为他的软刀子所迫,确也不好撕破脸皮回拒,故而不置可否,坐到一旁。游满春与哑儿皆是灵性好,见二人表面上的豪情万丈下隐匿着重重杀机,都不由忧心忡忡。卓酒寒觉时机成熟,便道:“对了,这位……这位左姑娘家居江南,久未回归故土,心中甚是思念亲人,可否……先让她回家探亲?”

    游满春一愕,忙想到是因自己姓游(右)。贾尼姆捋须长笑道:“恐怕也不急于这一时罢?”他顿了顿,提高声音道:“若是左姑娘……哪位是?哦,这位左姑娘她当真有急事,老夫在回纥也算薄有微名,当可全力替她办成。至于回家么,江湖儿女向来四海为家,久在北疆徘徊,要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左姑娘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好了!”

    卓酒寒见他一个都不肯放过,便道:“没必要吧前辈?”

    贾尼姆知对方已料到自己身份,只嘿嘿干笑了两声,道:“未知令尊令堂现下安好?”

    卓酒寒忤了忤眉,道:“都死了。”

    贾尼姆假意大惊道:“什么?……那是怎样去世的?”

    卓酒寒睥睨着他,道:“朝廷,暗黑杀旗,景教都有份。我也不是很清楚。”

    贾尼姆浩叹连连,又拍着脑壳,道:“我与令尊一见如故,唉!他的面目仍依稀现于我眼前。令堂也是女中丈夫,一代巾帼豪杰啊……”

    卓酒寒笑道:“贾前辈认为,我母亲应该是谁?”

    贾尼姆冷不防被噎住,只掩饰道:“这……令堂……唉!我并不知令堂姓名……”

    卓酒寒摇头笑笑,回到座位上,道:“贾前辈。你想知道的是我那朋友的事罢?他其实并不能算是我的朋友,而是一个互相利用的伙伴。他有着与您相同的武功路数,但当然,他比您要强些,甚至可以说是当今世上武学第一人。他有一把断剑,通体紫色,叫作‘惊绝斩’庐山改选掌门大会,一举成名天下知。我只知道这些。”

    贾尼姆忙追问道:“那他率众前往西域,是真的知道宝藏的下落吗?”

    卓酒寒沉声道:“我只知道刚才那些。您还有必要再问吗?”

    贾尼姆仰天叹道:“令尊武功盖世,如茂不传于后人,当真是暴殄天物了。”

    卓酒寒针缝相对反问道:“贾前辈,正说着宁娶风呢,怎么猛地说起我爹了!您不是想知道宁娶风的事儿吗?知道的都告诉您了,至于我爹,还是别要提了,徒增伤感。”他的性情较像母亲水绮,说起话来隐意极深,却又决不让人占到半分上风。

    贾尼姆不曾想对方半大孩子,居然讲话如此犀利而微中,自已乃前辈总不能给激得先行沉不住气,便道:“那就不说了。只是我很奇怪,你放着家传的渊学不习,却练了一身驳杂武功,身上没有半分……你卓家的影子。这却又为何?”

    卓酒寒道:“我为给爹报仇,四处寻访武师,指望有一天能汇集百家众长,打败杀害我父母的凶手。至于‘血影神功’,练得再好,那也是仇家的武学,我是连碰也不想碰的。”

    贾尼姆见他这几句情感流露,说得真切,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再问。卓酒寒道:“您要知道的,我都告诉您了。现下我三人有急事要办,还请通融,放我们出去。”

    贾尼姆道:“贤侄这是说的什么话!可折杀老夫了!老夫一片诚心厚意,决非有何鬼蜮企图呀,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你们有什么急事,告诉我,看我能不能办成?”

    游满春再也忍受不了此人的虚情假意,叫道:“你究竟放不放我们走?”

    贾尼姆奇道:“这可真的奇哉怪也。咱们好心好意留你多住几日,你竟这般冲撞我老人家!”

    卓酒寒忙道:“贾老爷子您别生气。左姑娘性本如此……”

    贾尼姆气呼呼道:“那就莫要拒绝老夫的好意!失陪了!”他示意毕锐,二人大步踏出殿外。

    卓酒寒对游满春怒道:“贱□□,你怎么不去死?”

    游满春极不服气,厉叱道:“我说错什么了?这个老不死的真是热情得让人恶心!”

    哑儿一言不发,将头垂在卓酒寒肩上。卓酒寒道:“总会有办法出去的。你必须答应我,我一次一定不要乱说话。”

    “师父,这次我可听您的,一点儿也没有乱说话啊!”毕锐傻乎乎地笑道,“您不得奖赏奖赏我?”

    贾尼姆一个耳光掴过去,将毕锐扇翻在地,没好气地骂道:“没长进的东西!该帮腔时就得说两句,你瞎了吗?老子今天差点儿就没应付过来!这卓绝的小嵬子虚与委蛇,可真厉害!”

    毕锐捂着被打肿而显得更扭曲的丑脸,喃喃地道:“我……我怕说错话嘛!”

    贾尼姆哼一声,并不领情,只道:“除了好色什么也不会!□□的儿子果真还是淫贼!”

    毕锐哭丧着脸道:“可是师父,如果卓绝真是杀我爹的仇人,那您为何不让徒儿去报仇呢?还把他们留下来,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贾尼姆竖起食指来晃晃,道:“不急。仇嘛,我一定会让你报。只是这小子诡诈多谋,连你师父也未必能在口舌上占半点便宜。”

    毕锐奇道:“难道他的家学便真的如此吸引师父?”

    贾尼姆骂道:“真是头猪!我的武功源自宁娶风,乃是正统的天下第一武学,何必再去觊觎他卓家的‘血影神功’?只是他的一个女人水绮有着宁娶风留下的藏宝图,那是作为宁娶风的唯一传人你师父才配拥有的,而没有什么别的传人!是属于我的!”

    毕锐突然道:“我听人说,水绮正是卓酒寒的母亲。”

    贾尼姆侫笑道:“不错,那就对了!藏宝图十有八九在他手里!总和他们打嘴仗咱们未必如能行,不若干脆用最土的法子,在他们的酒菜里下毒!药倒他们,咱们再随意搜!”

    毕锐忽地聪明起来,道:“只怕不妥。卓酒寒如此城府,焉能不防?再者他的母亲水绮乃慕风楚座下弟子水痴阳之女,以一手‘阴风散’威慑天下,料来卓酒寒也应该懂毒,即懂毒,又岂会不懂解毒?况且万一药死了他们,而他们将宝图藏在别处,咱们什么也没搜到,岂不白忙一场?如用蒙汗药或分量轻的□□,他们是老江湖,以银针探之便知,没那么轻易上咱们的当。”

    贾尼姆巴掌将毕锐掀翻在地,斥道:“你他娘的真以为自己很聪明啊?你想没想过,他们必须得吃东西,不吃,便得饿死,不饿死也没了气力,到时不也得任咱们摆布?有毒你就不吃?哼,只要我一声令下,回纥牙帐城中的所有饮食都会变得很有问题,到时,吃也得死,不吃也得死。吃不吃呢?嘿嘿,哈哈哈,呜哈哈哈哈……”

    毕锐目光中带着羞怒,嘴上却也跟着一齐傻笑起来。

    宁娶风一行疾驰数十日,万余兵马抵至碎叶城。本来此城在六十多年前由安西都护府治辖,属□□厥管理,现下却是葛逻禄的隶界。柳因梦见此大是吃惊,转而质问宁娶风。宁娶风假意同样诧异道,没料葛逻禄近些年确是实力大增,但又说自己是来办些私事的,并非来宣战的。葛逻禄族见忽然来了这许多汉人,自也大是奇罕,不由生疑。宁娶风却说是来夷播海拜祭长眠于此的先祖。葛逻禄人听他口吻,似真在此域长住过,也便将就信了,但条件是要他们在拜祭之后立即离开,因为如此多的汉人入境会给本族百姓造成恐慌。此时唐室虽已入暮,却仍是仅次于大食的天下第二强国,葛逻禄仍为中土属国,且为与大食对抗,夺回波斯土地,也不敢得罪大唐子民。

    宁娶风等人在客院中安顿,待至半夜,宁娶风换上一套夜行衣,蒙上面,也不携带兵器,蹑足潜踪,蹿梁越脊,鹭浮鹤行,体内真气化为无形烈火,使周身热气蒸腾,越行越快,近十余丈方才真正落地一次,其余时刻皆以足尖点地,一触即起,即使是夜枭也不会发觉。

    大约奔行了两柱香时辰,他无意间竟在众帐蓬中找到一座镶金边,绣着有翅膀的飞驼形象的华帐。他本拟夜里出来将本地最大的官员杀了,以此嫁祸自己的中原盟众。依此方牧人长期对汉人没有好感来推断,定会认为汉人是凶手,随后群起而攻之。自己武功高极,即使不能率群豪反败为胜,但自己一人在千军万马中逃脱也非难事。可没料此地居然宿有皇族,如若杀了,造成的影响更大,说不定会引起葛逻禄与大唐的战事,届时天下大乱,所有的人都死光了,那才好呢。

    他念及此处,便跃入众帐之中,所经之处只随手挥挥,便已是极矣至矣的奇功,守兵没待还手甚至看清便已死去,却仍直立不倒。宁娶风怕仵作辨出他们死于武功登峰造极者之手便又拾起死者的佩刀,一刀一个,皆伤在致命处,以免让人起疑。最后他又掀开华帐,便要出掌拍击,却见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华衣少妇,抱着仅有六七岁的孩子,神色惶恐地瞧着他。宁娶风犹豫再三,掌风时而煞起时而鸿落,那小孩见他动作滑稽有趣,不由笑出声来,却根本不知自己在鬼门关徘徊了数次,那少妇忙一把拉过孩子,捂住嘴,面色寂若死灰。

    宁娶风脑中的“仇恨”与“无辜”两个大字交战了许久,最终他抛开这些凌乱不堪的思绪,一把掳过这母女俩,向外疾走而去,并未掀起半点尘土,人却已在数十丈之外,那少妇居然有一种自己被当作箭横架在重弓上,然后暴射出去的感觉,她不由说道:“救救我罢……英雄,我是被他们抓来当王妃的……”

    宁娶风并非不相信任何人,却也不愿再去相信,疾驰之中,内力笔直一泻,正中她的哑穴,力道不迅不徐,慢中有快,强弱适中,那妇人垂下头去。宁娶风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极高极尖的峰崖,凭他目力,已在夜色苍茫之中隐约瞧见月光朦胧下的崖顶端有一处洞穴,正是大雕废弃的旧巢。宁娶风距崖底越来越近,足下不缓反急,耳畔风声叫啸,那妇人吓得闭上眼睛。宁娶风内力转向,借力竟笔直地冲到山峰距地面两三丈处,这才全力攀崖,振迅仿隼飞鹰举,差驰似雁起鸿腾,纵然壁立千仞,清峙峭拔临之目眩,亦若履平地,周转自如。那少妇似在梦幻之中,覆鹿寻蕉,惊惶之甚。待到了崖顶,宁娶风将此母子俩推进了洞中,并扔下两条适才在帐蓬那儿取的刚烤炙好的羊腿,道:“明日午时,我会再来给你们送吃的。这里距地面有近百丈,你们根本下不去,叫喊到声嘶力竭也没有听得见。老老实实呆着,待我回来。”

    那妇人却感激道:“奴家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话未讲到一半,宁娶风已自下山,虽然如此,她说的每一个字宁娶风仍听得清清楚楚。宁娶风早在学成“琴音指”后便已是少有的武学高手,自巫山神女巅峰直下都毫无问题,何况此时武功之高,对他而言不过是一段平地上的陡坡而已。

    次日晨,果真有人惊慌来报道:“盟主!狄子兵把咱们的客馆包围啦!”

    宁娶风心中大喜,面上冷冷道:“包围了又如何?我堂堂大唐中土豪杰,怕过谁来?”他披上黑风氅,向楼下走去,已然见到门外壁垒森严,矛戟生寒。门口的椅旁坐着一个周身甲胄的胡人军官,正怒视着他。

    宁娶风见此,只微微一笑,道:“大人,这么早就光临敝处,而且还带着军队,你想干什么?”

    那军官本以为对方会毕恭毕敬,诚惶诚恐,怎料第一句便如此犀锐,大有挑衅之意,不由大怒:“宁娶风!我葛逻禄部好心留你们住宿,你们居然干出这等事来,太也欺人!”

    宁娶风佯愕道:“长官你说什么呢?我们可都是良民啊,我们干出哪等事了?怎么欺负你了?”

    军官气得须发戟竖,厉声叫道:“我们努赛尔可汗的王弟,尊贵的巴库鲁王爷的王妃与孩子昨夜不见了,还有守卫他们安全的三十二名勇士也都被杀了!”

    宁娶风捏捏鼻子,道:“我们昨天晚上也死一匹马。唉!可恶啊!这究竟是谁干的呢?”

    那军官愈发怒不可遏吼道:“少跟我装胡羊!你们汉人向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况且为何偏偏又这么巧,你们来的当晚,就出事了?”

    宁娶风要了个哈哈,道:“我们要是真干这种事,还会乖乖在这等着你来找啊?就算要干,也不会第一天就动手,总得先取得你们的信任罢?你就凭这个便认定是我们干的?”

    那军官愣了愣,不服气地道:“好,你若敢来看看尸体……”

    宁娶风打断道:“有什么不敢?你在前面领路罢。”

    宁娶风带柳因梦、张谦、谷幽怜、羡仙遥、聂灵哲、宋师渊、衍允、韩碧露、鹿玄奇、高红树、陆云农、水宗沛、彭云峦、韩铁河十四人,尾随那军官一道去自己昨夜杀人的现场。一路上兵戈如林,人墙马阵,浩然生威,众人皆感到此事非同寻常,栗栗可危。

    那军官指着现场横七竖八的三十二具尸首道:“你自己瞧瞧!”

    宁娶风装模作样地蹲下瞧了半晌,道:“他们是死于你们自己的马刀下。我们中原人从不使如此弯曲的兵刃。”

    那军官怒道:“我们葛逻禄的男儿个个都是好汉,怎么会杀自己的兄弟?定然是你们的人用我们的刀杀人,然后嫁祸我们!”

    宁娶风不屑地回讥道:“只允你们被我们嫁祸,不允我们被别人嫁祸?”

    军官叫道:“谁会嫁祸你们?你们这群刁民……”突然有部下俯耳相报,又递过一样东西,宁娶风等人一瞧,居然是一条软鞭,那军官得意地道:“怎么样?这可是凶手留下来的。你们的人谁是使鞭子的,一查便知。”

    众人震惊,原来那条软鞭正是昔日庐山五老峰大会之上,柳因梦与陆云农比武用的。柳因梦更是仿受雷殛,连连摇头道:“不!不是我,不是……”

    宁娶风最是诧异,他只杀了人,却没盗柳因梦的软鞭再嫁祸于她。要是别人干的那也说不过去,因为这世上再无第二人与他志同道合。不过却可能是柳因梦的对头干的。宁娶风第一个想到的是陆云农,忙瞧陆云农的神色,却发现内中的惊诧与幸灾乐祸都颇为明显,按陆云农城府之深,决不会将内心深处不可告人之事溢于颜表。

    柳因梦猛地转头怒视宁娶风,那双眼几乎要射出来,其意再明白不过:能从她身边偷走软鞭,且又丝毫不令她察觉的,这世上舍宁娶风其谁?宁娶风迫于形势,不想分辨,只道:“柳姑娘,我相信你是无辜的。”

    柳因梦毫不留情地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畜生!”

    宁娶风知此刻若将柳因梦交出,这场仗便打不起来,因此要极力护住她,便对那军官道:“大人,这位柳姑娘是个好人,绝不会下此辣手。况且宁某说过,我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事。大人洞幽烛微,有含茹翕张之度,必可察明真相,还柳姑娘清白。”

    那军官冷笑道:“宁盟主,再怎样这也是我葛逻禄的地界,你的人犯事,无论是否有人嫁祸,都须察问明白,起码禁其自由,这点权利敝部还是有的吧。”

    宁娶风毫不让步道:“大人非要倚势欺人,宁某也无他法。”

    军官怒道:“你是要动手了?”

    柳因梦思才极敏,能以中锋达意,以中声赴节,一听宁娶风此言便知他有意要挑起事端,只叫道:“众位。那些人不是我杀的,王妃与小王子也不是我掳走的。你们信不信那也无所谓。只是为了不连累大家无故受罚,我便束手就傅,也自心甘。”因她常常言行不羁,众雄对她本心存轻意,但此时听之声金声玉振,观其貌明霞散绮,实不敢逼视。

    宁娶风见她居然识破自己诡计,便索性强硬道:“我泱泱中华上国子民,岂容你说抓便抓?我是他们的盟主,任谁也不能动他们分毫!”

    柳因梦目眦尽裂,怒骂道:“宁娶风!你少猫哭耗子!”她虽自小习文学经,乃扫眉才子,论起来实可飞辩骋辞,溢气坌涌,只是此刻太过愤怒,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宁娶风冷笑道:“你是耗子?过去我一人仗剑独行,从不问他人死活。可如今我乃堂堂中上武林盟主,正所谓改步改玉,又怎能对你坐视不理?”

    柳因梦再也见不得兵火四起干戈满目,听道:“大家听着,要以大局为重,不可妄动杀念!”却未换来一阵哄笑,只听道:“她以为自己才是武林盟主么?”“这贱女人还满口仁义道德!”“她不识好歹,乱咬一气,反诬我们宁盟主,大卸八块也不为过!”“大卸倒也不用,给咱弟兄当个小妾罢!哈哈哈!”

    柳因梦纵使夷然无惧,听到此些话语也极是心酸,腹中直如汤灌。宁娶风见此,心中亦有不忍,因为他也曾尝过极度绝望与伤怮的滋味,便道:“既是如此,我尊重你的决择,但定请大人念她是一介女流,不要太为难她。”

    那军官叹了口气,一挥手,兵士上前将柳因梦以大铁链锁住,押向牢狱。宁娶风眈眈相向,却又有些欣慰,那柳因梦自此槛猿笼鸟,再难与自己唱对台戏。此间之人,论腹笥见历无与为偶,骗他们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了。而群豪则一齐望向宁娶风,指望他能拿定主意,下一步究竟该如何去做。有人道:“盟主,就算人不是她杀的,可她这样侮你也不对呀。我看咱们还是继续北上,莫要睬她罢。”

    宁娶风伸手示意他闭嘴,缓缓道:“毕竟她是中原武林中人,岂可任之受缚于此。只要咱们早点儿查明凶手是谁,便可还她一个清白。”他的目光如冷电般在每个人面上居顿片刻。他知嫁祸柳因梦之人定然知晓是自己下的手,如不暗暗除去,怕是要生大乱。于是又朗声道:“各位兄弟,那栽赃移祸他人之人,说不定便在咱们一行之中,我大致心中也有数。咱们不论私仇也好,其他原因也好,在此处咱们是外人,便要团结一致。故而即使有人知晓那人是谁,也不必多口。听明白了吗?”心中却道:“看来明日午时去未必赶得急,为免再生变故,今夜便多送些食物给那王妃母子,否则我的行踪迟早会为人察知。”

    当夜,宁娶风做了个人偶放进被窝,然后取了一只大袋,尽装了些乳酪,胡饼与羊肉块,足够吃上二十多天。他见窗外守兵仍紧困客馆,戒备极森,却也不以为然,凭他武功,即便身负重物,也可施展轻功自楼顶逃逸,而不被守兵中的任何一人发觉。他比昨夜更加小心翼翼,竭尽毕生之力,体内真气转旺,实是“东温而后冰澌散,西烈则百卉摧残,鼓怒而走石飞砂。”气势如弘,风卷残云,已近那座峰崖。

    宁娶风斜冲直腾,不到半柱香时间已至峰顶。他纵身一跃,见那母子二人正在酣睡,便将所携大袋一倾,面食与肉干散了一洞。宁娶风方要离开,突觉异常。因他此时艺业可谓近乎神技,任何人距他十丈之内,其呼吸声无不入其耳,或轻或重,或缓或急,以此来辨听对手武功如何,但此刻那对母女与自己近在咫尺,却什么也听不到。宁娶风一惊,俯下身去查看,一试鼻息,二人皆无,心下惶惊如雷,暗道:“又为人捷足先登!这人是谁?杀了她们又是为何?”他猛然想到张谦,因为嫁祸和陷害无疑是他的看家本领,又念及自己当初被害得生不如死,一股怒火暴起,五陵之气勃然而发,将食物一一掷到山下,转身离开。

    大约抵至山腰时,忽然见到大批火把,原来是葛逻禄骑兵到了,大约有两三百人。快马骤停,冰雪飞激,红白交融。宁娶风暗自冷笑道:“张谦,老子回去立即取你的狗命!”转念之间已至山脚。他武功再高,自上而下,又有三百军士,如何能不教发现?好在他蒙面,无人知晓他真实身份。但听一名卫士长叫道:“有刺客!”一百多支箭便密集若雨地直射向他。宁娶风知躲无可躲,周身真气充盈欲裂,以全部内力所聚,汇成一团无形壁垒,缓缓向外推移,厚积薄发。体内气流环冲,源源不竭地供出。百矢携风而至,却在他身体四下纷纷落地,无一能冲到他身前两尺之内。

    眼见第二拨箭雨又要射到,宁娶风立时离开原地,直似一道黑电,撕云扯雾,撑霆裂月,快得无可名状,连连踏中骑士之肩,兵卒纷纷自马背落地。宁娶风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一路呼啸着消逝在茫茫苍夜中。那些兵卒纵使骑马来追,亦未必追他得上。宁娶风之所以不想多作纠缠,并非不妒忍伤人性命,只是如不发现到岛的兵卒一步回信,自己身为盟主深夜不在寝处,定为人所察疑。同时显露过多身手,对方必有高手可猜到是自己。但同时这样也有好处,可消葛逻禄人对柳因梦的怀疑。但宁娶风希望他们有另一种解释,把发现的新刺客认为是柳因梦的同伙,那更可以挑起两族之间的战争,敌占地势之优,当可尽灭中原汉人武者。

    他轻功绝代,少顷已至城内官府,而一旁便是深牢大狱。他暗自想了想,决定去瞧瞧柳因梦现下如何,自己此时仍是蒙面,如入狱相救,更可加深葛逻禄对柳因梦的怀疑,由此引发两族仇视,自己的目的便达到了。他凑近牢门,方想出手将守兵杀掉,却发现两名守兵早已死去,仍站立不倒,心中大惊,暗道:“原来早便来了一个极厉害的高手!”他此刻未携紫剑,便拾起地上一把弯刀,凭他此刻造诣千种武功,万般兵刃皆可拈来便用,但对方能将人杀死而不使其倒下,实也臻绝代武者之列,当下愈加小心翼翼,经过之处遍地皆是尸体,外观却瞧不出一丝伤痕,而且面目安详平和,跟活着时没什么两样,正是被内力虚震而死。他愈入内愈是心惊,待到深处,忽听柳因梦绝望地怒吼道:“宁娶风,我便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我师父和师兄定然会为我报仇的!”

    宁娶风眉目中精芒大盛,抬头一瞧,见一黑衣蒙面人,周身打扮与自己几近相同,迎面而来的目光也是迥迥生威,却有一丝惶然之意,大约是奇诧于宁娶风距他如此之近,却才发觉。而宁娶风又何尝不惊,他若不想被人发觉,自信谁也发觉不了,此人却从他轻灵柔致的身法产生的微细之极的风响中辨出有人,当是当今江湖中寥寥无几的高人。

    柳因梦见到两人皆着蒙面黑衣,一时也不知所措。宁娶风为澄清自己,道:“柳姑娘,我……”对方未待他说完,一掌推出,虽未见劲道如何,却是虚中有实,颇具格度,直似濠濮间想,曾醉昆仑的境界,实是极绝妙的高招。而且对方显然不希望宁娶风瞧出他武功太强,故而以此飘乎手法掩盖浑厚如山的内功,却一时未料想到能打出此招之人又岂能内功不深?况且宁娶风的艺业已臻当今武林第一,又怎会瞧他不出?

    宁娶风回手相挡,两股内力一撞,双方都随着“砰”地一声烈响各自弹出数丈,似乎整座大牢都在震颤。宁娶风年轻,血气回涌,体力恢复很快,只冷冷道:“你是谁?为何要杀柳姑娘?”

    那人不答,却在空中虚划几下,是在写字:“我便不来,你也要杀她!”

    宁娶风傲然道:“你认识我?”

    那人显然怕对峙太久被对方发现破绽,右手一环,向柳因梦脸庞拂去。宁娶风相距太远,来不及相救,情急之下双掌齐推,复又推出一掌,后掌的力道将前两掌疾电送出,那人料不到对手凌空虚拍三掌竟在如此之短的瞬间从五丈外迫近自己,如再不挡格,只一味要杀柳因梦,自己周身的骨骼便会尽碎。眼见劲道来势飙发霆举,自己的面颊虽隔黑罩却已深深刺痛,要全力正面迎击已是不成,为免受重伤,便将内力调柔,接过对方掌劲向上划过一道极圆的孤线再行拨走,顶层砖瓦轰然掀开,片片飞散碎裂。宁娶风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敌,也不敢轻举妄动,暗自赞叹对方思虑周详,如若直接拨开自己掌力,双肘必会尽折。而那人似也在后悔,宁娶风与他心意相通,知他后悔为何不干脆将掌力引向柳因梦,大可顺水推舟地杀了她,却也知在如此刹那,两个顶级的高手决斗根本无此闲睱选择。

    两人互相盯视,足下却不移丝毫。他们功力悉敌,完全可从对方的目光中瞧出下一步的动作。宁娶风并非急功近利,也不是天□□冒险,只是胸腔中总有一股刻骨仇恨与激怒,总要时不时撼天摇地地发泄出来。他瞳仁一缩,暴吼了一声,双拳如开山巨锤一般劈风砸向对方,后继之力绵绵未绝,蔓蔓奈何,拳势之宏,油然桀然,拔地倚天,犹小星将坠,仿芒焰骤作,世俗骇然生怖。对方早已看清发拳之势,也是浑然内力狂催,猛迅迎击。二人脚下未动,却在五丈之间互相殴击,拳风纵横曲错,轰然惊雷巨响,在空中虚撞不止。柳因梦不了此响折磨,晕厥过去。

    宁娶风越打越快,已明显觉察对方虽已近神境,全力相拼仍略处逊位,心中一喜,仍不敢怠慢。便在此时,屋顶突然跳下一人,同样是黑衣蒙面,却不及他二人这般高大,目光也毫无精神,黯淡且略显倦情。两个绝世好手相拼,周身不可再加一发之重,仍况突然出现了第三个陌生人。两人目光掠浮难定,都以为是对方的助拳。与宁娶风对打的黑衣人向后一弹,撤去拳力,一掌向第三人拍去,这一掌并未使出全力,因为他接下来还要与宁娶风继续相拼,须保存足够体力,而他与宁娶风都相信这世上除了他俩再无第三人可与其比肩,根本不在话下。

    岂料明明一掌推出,那第三人不仅不闪不躲,而且如同平素走路一般走向柳因梦的牢笼。宁娶风的对手──第二个黑衣人不由大惊失色,以为自己慌乱中并未发掌,复而再发一掌,却仍未见第三人有丝毫反应,于是怒视宁娶风,认为是他暗中出力化解,否则岂不是见鬼了?宁娶风却立即紧张起来,他认为第二个黑衣人武功可与自己相比,当是天下难找的异人,纵使未用全力,一连两掌,再高明的对手不闪不避,焉能有不死之理?退一万步讲也得立时重伤倒地,断不可能这般自如,由此可见第三人乃是第二人的同伙,二人合演了一出拙劣之极的双簧,随即冷笑数声,全力警备,以防此二人联手发难。

    怎料第二人怒吼连连,双掌平推向第三人。那第三人正瞧着牢狱中的柳因梦,也不回头。第二人神功盖世,掌力发出很远仍可隐约控制,只觉触到一层柔到极处的棉花一般,却把自己沉猛雄健的劲道化得无影无踪,当下便木立当地,面如死灰。这一下宁娶风亲眼所见,再也无法不去相信。只见第三人摸了摸牢房的栏杆,那栏杆就似被施了魔法一般,一一轻轻地落在地上。接着他抱起柳因梦,又抛到肩上,然后从二人之间大摇大摆地经过。宁娶风与第二人心中悸然之甚,生怕他突然暴起伤人,只是全力戒提。第三人缓缓消失在走廊尽头的黑暗之处。宁娶风这才醒悟,方要转头再打,第二人已腾空跃起,这一跳漂亮之极,便是自己不刻意修饰,也断然做不出如此既潇洒又实用的动作来,可相对于方才看见的那个魔鬼般的人物而言,这身法已半点不能再让人惊奇。宁娶风也一跃而出,再不追赶,而是向自己的客楼奔去。

    宁娶风盖上被,打起鼾来。忽地有下属来报:“盟主!葛罗禄带了五千骑兵来了!”

    宁娶风心中虽喜,却也受惊不小,半晌才回答道:“我知道了。”然后换了一身新衣服,意志蹇傲地走下楼去,楼下除了主要门派的十余名掌门帮主外,还有众多胡方兵卒,铁戈林立。为首的是新紧急调来的将军舒合哈,他的一双目正死死逼住宁娶风。宁娶风见他眼神中颇具神韵,足见他是葛逻禄的一流高手,可与水宗沛比肩。他与前一次那军官迥然相异,问也不问,只叫道:“将此间所有人都拿下了!”

    两名兵卒上前便欲抓人,张谦喝道:“慢!我们又犯什么罪了?劬劳您大驾抓人?”

    宁娶风冷视张谦。舒合哈缓缓开口道:“私闯天牢,劫走重囚,杀尽狱卒。这在你们中原不称之为犯罪?”

    宁娶风笑道:“私闯天牢,劫走重囚,杀尽狱卒……”他顿了顿,道:“谁看见了?”

    舒合哈道:“武术虽源于天竺,发扬光大却在中土。你们中原人士多数为武功高强之人。在我葛逻禄,勇士少了骏马和弓箭,便如同老鹰失去翅膀一样,根本无力杀敌,决不可能深入大牢无论狱卒囚犯连杀八十余人。最终唯有你们的同伙柳因梦并无尸首,顶层还破了一个大洞,这不是明摆着的证据么?哼,只怕这种本事的,在你们一行中也是为数不多罢?嘿嘿,应该是某些头目罢?”他的目光射向宁娶风。

    宁娶风轻蔑地道:“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围我们的住处,却只凭想象臆造想象,假设再行假设,拿不出任何有利的证物或证据来。你们还说我们欺人太甚……难道我泱泱大唐,又是你们能欺侮的么?”

    舒合哈冷冷道:“你在我国的地界,还敢这般猖狂。”

    宁娶风道:“在你碎叶城不过两个晚上,就连出了两件大案,实在太不安全了。我们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舒合哈冷笑道:“不把王妃母子跟杀人凶手交出来,您还想走啊?”

    羡仙遥与衍允见此,皆感到势已成水火,再不和言相商,只恐立时便有血流成河白骨为墟之惨象,方欲说话,宁娶风却身形一闪,到了舒合哈眼前。舒合哈大惊,拔刀已然不及,忙挥拳击去。宁娶风左肘压入他左肩窝,向他的背部侧推,突然一扳,舒合哈大叫一声,肩骨已碎。宁娶风横过紫剑,放在他碎肩之上,淡淡道:“立即撒开兵马,不然……我不说废话。快撤走兵马!”

    羡仙遥本拟还有一丝回旋余地,现下却还完全没有机会了,只道:“宁盟主,我们毌须动手,细查它十天半月,凶手也未必揪不出来。”

    宁娶风冷笑不答,只是对舒合哈道:“别玩夹棍子,你敢阴我的话,当心你家老母亲。快传话!”

    舒合哈不得已,只得高声叫道:“传我口令,全体骑兵向后撤!”

    宁娶风在他身后问道:“你搞什么?全体骑兵向后撤,那步兵呢?”

    舒合哈无奈,只得叫道:“还有步兵,也撤!”

    宁娶风叫道:“中原盟众听令,集结人马,咱们杀出去!往北行进!”

    衍允大奇道:“宁盟主,咱们不南下回中土,反而愈走愈远,岂非自入虎口?”

    宁娶风不疾不徐道:“衍允大师,我曾在夷播海呆过一段时间。想要北上接近夷播海,须穿过一片大沙漠,那里叫作‘死亡之海’,我知道该怎么走,敌人不敢进来的!”

    众人身处绝境,不得已才服从他的命令,当下押着宋、言、沈三囚,以舒合哈为质,集汇万余人马,向北挺进。葛逻禄王爷巴库鲁大怒,率军亲自追赶。两军在阿克希一场大战,各自损折惨重。此处是游牧民族之地,后有剽悍的胡人骑兵追军,前有一望无垠的死亡之海,中原武士一路连饥带渴,人倦马疲,又惶惶过度,加上拼杀亡故者,已死不计其数。待到得沙漠瀚海,仅余五百余人了。

    卓酒寒被困数日见不着贾尼姆,只得在房间里闭目养神,盘膝打坐。忽然他瞧见自己摆在桌子一角装银钱的的包袱,那包布上似有密密麻麻的古怪符号,似是某种文字。他偶然忆起当日宁娶风重掌击伤水一方,自己见他匆匆离去,便也自离去。但他性情随母,向来多疑,便回来再瞧,却见水一方、柳因梦、毕锐三人皆已不见,只有一张黄绸布包裹的碎成数块的大磁石,心中已然明了水一方施诈,磁石太重便拾起黄布,打算以此为据交给宁娶风,告诉他水一方并没有死。后来他忙于办事,便暂将此布留作包裹物品之用,以便显眼,不易丢失。

    他站起身,便要出门,门口两名大汉拦道:“卓少侠,不可随意离开。”

    卓酒寒强忍怒气道:“是么?我成囚犯了?我只在院子里走走,赏赏花也不成?”

    那大汉道:“小的不敢,这是老爷吩咐的,也是为了卓少侠的安全。以您的轻功,出了门就等于出了这房子。”

    卓酒寒灵机一闪,问道:“我不是要离开。哎,你们回纥语中的‘卓酒寒’三字怎么写啊?”

    那大汉笑道:“这有何难?”于是一根树枝蘸水以回纥字在地面上书写起来。

    卓酒寒故意道:“原来这么写,用汉字只需三个字,可用回纥文却拖拖拉拉,像个麻花!看来我们汉人的语言是天下最简练的。”

    那二名大汉巴不得他多开口,因为二人奉贾尼姆之命,除了监视他们,不允他们随意走动以外,还要将他们的只言片语记下,完完整整地汇报给贾尼姆,最好能引他们多说些话,以便吐露宝图所在。一名大汉道:“那也未必,还有更简洁的。”随即他书写了另一种文字。

    卓酒寒假意讶然道:“这位兄弟居然懂得两国文字!不简单!”

    那大汉得意地笑道:“这算得什么?我还懂少说七八国的话。回纥地处西北,四方皆有数个邻邦,回纥和帐乃北方第一大城,来往商旅不绝,说什么话的都有,你们中原不也有话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卓酒寒故作欢欣,大笑道:“这你也会说了?了不起了不起!那用渤海国的话,‘天下第一’该怎么写?”

    他故意颠三倒四,扯东扯西,将两名大汉弄得精神分散。次日,他依旧请教些各国文字,又拉上了各国的风土人情,似漫无目的地乱侃。第三日他便神秘兮兮地说:“我又发现了一种文字,你们这回无论如何也断然不识了。”由于他每次都是这样讲,二人也见怪不怪了,只讪笑道:“别是你胡画充数的罢?”

    卓酒寒便暗将黄布上的符号次序打乱,毫无规律且笨拙的画给他二人看。其中一名大汉咋舌道:“卓少侠,你还真了不得哩!这是拂菻国的文字,极难见到呀。”

    卓酒寒装傻充愣道:“什么拂菻国?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世上有这个国家?在我们中土扬州,集市上尽是这些符号,我还以为是萨满法师跳大神用的捉鬼符呢!”

    那大汉知江南有个扬州,乃天下第一大都市,自也不以为诈,忙道:“我不骗你,那个国家在极西处,太阳自乐浪海升起,便在那里落下。”

    卓酒寒冷笑道:“说东说西一大堆,就是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料你也不说吧?”

    那大汉极为不悦道:“谁说的?你听着,这个字是大,大小的大,这是……”

    ……

    卓酒寒一连四五天,又问了好多毫不相干的文字,这才放心回屋,将问懂的译文一一拼合,开始念起来道:“人心之道,如水中之月,空里之风,万法皆无,一无所有,此即名为无形。”(以上摘自《敦煌变文集。庐山远公话》)却又觉莫名其妙。他自幼走拜名师,习练各家武学,驳取众长,也盗过不少秘笈,却从未见过一种武功书籍如这般写法,以他冰雪聪明,竟还看得一头雾水,不由略有沮丧,复续念道:“大含细入该无馀,渺然心通作述始。深者入黄泉,高者出苍天,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今来古往无不死,独有天地长悠悠。”

    他反复思量,即使入寝时也辗转难眠,却总也推断不出其中之意。他想许是自己武功太过驳杂不纯,思绪混乱,不属正统,但天下武学万变不离其宗,总该有入口可破,可他却一点与其它武艺相似的地方也没有发现,料来除非武王宁娶风或武林四极方可释明。现下唯一活着的只有羡仙遥,而自己已在他处碰壁,不宜再行造次。想来想去,只得收起,打算将来遇到母亲时,再相询咨,母亲既是慕仙师之徒孙,又是“血影神屠”之妻,大有把握破译此文。

    如此思索,加之一连数日疲于施计,已然昏昏睡去。白日里念到的句子若隐若现地呈于脑海之中,影影绰绰之间,但觉昨自己已不由自主地自“气海”凝出一股真气,说不出地舒服。那真气四下冲撞奔走,使体内忽冷忽热,脑中一片混乱,总是浮出些奇特的影象与似从未见过但却有些亲切的人物。而那股真气已自手太阴肺经,连续打通“中府”、“云门”、“天府”、“候白”、“尺泽”、“孔最”、“中止”倒从拇指内侧端的“少商”、“鱼际”起始,再过“太渊”、“经渠”、“列缺”又向“孔最”。接着一气分叉,过手阳明大肠经,在足阳明胃经中的“太乙”、“气冲”两穴迂回连走两遍,又过足太阴脾经,手少阴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时连转“心俞”穴三次,又过足少阳肾经,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足少阳胆经,足厥阴肝经,十二经络大通后,急泻任督二脉,督脉二十八处大穴以“灵台”“百会”为主,任脉二十四处大穴,以“会阴”“华盖”为干,气流冲荡交汇。卓酒寒大叫一声,自梦中惊醒,只觉自背部“大椎”起,自“喘息”、“大杼”、“命门”、“肾俞”、“大肠俞”、连成一条气线,与前胸腹“膻中”、“中脘”、“梁门”、“神阙”、“天枢”、“大横”、“关元”、“中极”、“归来”、“横骨”平行,如同两块夹板将身体压平,呼吸均匀,少许不适之后,却感到安静得很,什么也不再去想,五感皆空。

    此时已是次日晨曦,他纵不出门,亦觉出窗外阳光铺染于地,五官由空变为极灵,眼前的桌椅镜台清晰得眩目瞭乱,耳边的声音也大了许多,只觉吸入的空气份量沉重而纯净,一时惊喜交融。他试着闭目去听,耳力更增,但听门庭外有一男一女在讲话。那男的的声音极浑浊,说不出地恶心,正是毕锐,他似在计好道:“这么说,你也认识我大哥了?”

    女声是游满春,她爱理不理地道:“我识得是水一方那小子,谁认识你大哥了?”

    毕锐笑道:“哎!你说对了,水一方便正是我大哥,我们拜了把子的!”

    此刻居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自那毕锐呼吸声中的微小变化,便可判断他外在表情的不以为然和内心的嫉怒之极。果然毕锐说道:“水一方是聪明,可……那都是小聪明,拿不上台面的……”起始声音中只带有一股微酸的愠意,往后却越说越激愤:“哼!他算什么?他暗地里干的那些小把戏我无一不知,这人真是个混蛋!虚伪,伪君子!”

    游满春对他的恶毒大是诧异,不由起身道:“你……他不是你结拜大哥吗?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毕锐一愣,方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但回想当日结拜,其实也是为了多骗取一些人的同情,好为自己办事,反正他姓仇,是仇云的儿子,又不姓毕,发誓中那些“若有违者,必遭……”只不过是一个钝咒,毫无意义。但他每每遇上一个比较钟意的美貌姑娘,如袁明丽、尚启雯、柳因梦和现在的游满春,不是对水一方动情甚深,便是认为其聪明有义,令自己深深羞惭和妒恨。他念及此处,忙道:“我这是为了他好!就是因为他是我大哥,我才不能不严厉指正他的缺点,否则岂非有包庇之嫌?”说得大义凛然,这世上有一种人批评别人时能严厉地剔骨剥筋,而自己却永远不会有半点理亏,毕锐正是这种人。

    卓酒寒虽不爱管他人闲事,且也不欣赏水一方,但作为一个外人,也对毕锐这种无耻到极处的小人感到无法言喻地恶心。但他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毕锐对游满春似十分爱慕,百般讨好,正可利用。他暗暗在思忖着怎样将计就计,把话通过毕锐传到贾尼姆老家伙的耳朵里。

    “死亡之海”的确无负盛名,举目黄沙,连天上秃鹰也瞧不见一只。宁娶风虽熟知沙漠地形,却故意带他们来回七八趟地乱走乱绕,指望能将他们的体力耗竭。但最终仍有四五百人活着。宁娶风暗道:“这些人乃是中原武林的顶尖人物,尤其羡仙遥、衍允、韩碧霞、鹿立奇等高手,武功修为几近于我,要想把他们拖累至死,实是不易,只得另辟奚径了。”

    张谦本就对宁娶风心存芥蒂,此时口干舌燥,目眩神衰,再也忍不住,放声道:“姓宁的!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

    宁娶风冷笑着应付道:“快了。”

    张谦骂道:“你他妈这句话说了能有五十遍了!”

    宁娶风收起笑容,转头道:“那是因为你也问了五十遍。少说几句,还能多走几步。”

    张谦索性坐下道:“我不走了!给我水喝!”

    宁娶风这才发觉自己原本审慎翼翼是多么可笑,他太高估张谦的城府和能力了。其实张谦的老练毒辣决不在韩碧露之下,只是自幼位居太行头马,未遇多少真正劲敌,在江湖中闯出了不小名号,恃才傲物,一生顺利又没受多少挫折,因此除非顺境才能冷静,一到逆境甚至绝境他比谁都容易发狂。念及此,笑笑道:“水是统一分配的,今天你那份已经喝完了,明早再给你吧。”

    张谦像个小孩子似地叫道:“不!我要!我要水!我会渴死的!”

    宁娶风忽然拔出剑,迎风削到,张谦前额的半片发立时截散。宁娶风森然道:“你会渴死,也可能会被砍死。你要留在这里我没意见。这里到处都是流沙,你没有骆驼在前面探步,就算能不吃不喝一年,在原地不动也有被吞掉的危险。现在还不是仲夏,否则光日头也能把你烤成干尸。走不走随你便,咱们走!”

    谷幽怜见他如此,便料宁娶风已不想杀张谦了,果真是为自己他肯牺牲一切,心下感动,插口道:“宁盟主,我们究竟什么时候能出去?”

    宁盟风盘算,已经将他们折磨得差不多了,万一反了起来,就难以控制了。他曾数陷人间惨境,深谙绝望中的人会六亲不认,于是故作惊喜地指着远处叫道:“快看!我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众人纷纷细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其实本就什么也没有,但绝望之余,也都相信宁娶风是所有活着的人中武功最高的,他自然能看到更远的东西。宁娶风却正是利用他们的这种想法,将他们一步步带离沙漠,已然迫近富贵城。那城并无臆想中那般繁华,远远眺处,天低云暗,孤城晦冥廓落,似为愁悒所笼,仅有的几点绿意源自十几株零落疏散的茅薹,萧索冷郁之极。众人都有种异样的邪恶预感,倒宁愿再回到沙漠中,也不想进入甚至经过这个骇然阴怖的死域。

    众人入城未久,忽听一阵瑟然悲傲的箫声,远远传去。听得魂驰胆怯,以为来自幽冥之界。宁娶风一听便知,扬声道:“水前辈,晚辈宁娶风有礼了!”

    群豪一惊,却见一人掠出,皆不及拒。那人手持一根长箫,一袭灰蓝长衫,是个妇人,面庞却未现于世,而是戴着一张与宁娶风先前相同的面具,上刻妖魑怪物,十分骇人。她在面具下的两只眼睛直盯着韩碧露,韩碧露毫不避讳,也这样瞧着她。羡仙遥突然道:“申屠夫人,一别又是两载,别来可佳?”

    那妇人阴沉一笑,嘶哑地道:“老婆子本以为你肯念故人之情,借‘沉碧’给未亡人以报夫仇,却不料你断然拒绝,现今反倒腆着脸来寻宝!”

    羡仙遥拈须道:“申屠夫人,老夫此来亦并非为了寻宝,而是应这位宁盟主之约。原来宁盟主与夫人也是熟交。令夫之死,老夫之痛绝不轻于你,但思前想后,中有诸多可疑之处,究是谁下的毒手,实也难辨。‘沉碧’无非宝剑,功力不同的人拿着它亦发挥不同的威力……”

    水绮极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行了行了!”又转而对宁娶风道:“我是答应告知你宝藏去处,却没打算告诉这么多人。我只跟你一人说。你进来!”

    宁娶风会意,道:“晚辈身居武林九五,享民之敬,忧民之患,怎可不跟大家说?恕晚辈办不到。”中原盟众在沙漠跋涉,几近绝望时,都曾萌发叛乱之念,宁娶风武功再强亦挡不住四五百人的合攻。但此刻听到宁娶风如此坦言,心中不免疚愧难当,又不由佩服不已。

    水绮一笑,顺着他的话道:“你说不说是你的事。我只告诉你一人。”

    宁娶风这才和她上了阁楼,拉上幕帘,任谁武功再强也万难听到。得到无人之处,宁娶风忽地跪下道:“水前辈,晚辈无依无靠,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唯有前辈疼我,对我有再造大恩,请受我一拜!”

    水绮显然也有些激动,声音颤然,只道:“快……快起来吧。城雪啊,我真希望有两个儿子……你见到酒寒了吗?”

    宁娶风点点头,道:“是的。该说的我都说了,不应提的我也一字未提。”

    水绮道:“很好。……你也知道,努塞尔。叶兹底格德为复兴萨珊,对抗大食,便投靠我大唐,甘为属邦,那宝图也早已作为贡品献给□□。但宋、言、沈三人得到的宝图只有半张……”

    宁娶风道:“他们都在,晚辈这就去逼拷他们讲出来!”

    水绮摇摇头道:“不必,不必。他们的确不是撒谎。我把这得到手的这半张刺在了我儿的胸前,至于另一半,我相信在庐山,除了‘紫影锋’与‘沉碧’,那便是所谓的‘庐山三宝’的最后一宝。”

    宁娶风沉吟良久,问道:“水前辈,你可知这世上有没有人能和我打成平手?”

    水绮吃了一惊,复而道:“这不可能。除非真正的宁娶风和我丈夫复生。怎么?你见过?”

    宁娶风道:“那人蒙着面,我没见到他的相貌。我俩交手之际,我能强烈地感到他出神入化的功力,虽然再拼久了,我相信仍是我赢,可他确是当世罕有的高手,能杀人于无形。所以我想问您,当年的‘武林四极’真的都死了吗?‘庐山五老’也都死了吗?或者还另有高手存在,只是我们不知?比如说那个胡人第一刀的贾尼姆……”

    水绮打断道:“不!贾尼姆在我丈夫的手下至多能走八十招,充其量也与独孤舞、韩碧露、冷月这三个贱人在轩轾之间。‘武林四极’昔年的是中原武林的绝顶之峰。但羡仙遥与慕风楚何等人品,你我共知,世人皆晓,自不会如你说的那般‘杀人于无形’,慕风楚都死了更不可能杀人。我丈夫确是死了,这也毌庸质疑。比‘武林四极’更强的古来武学第一人宁娶风也死去多年,绝作不得伪。至于那个独孤鸿傲,哼,是十六国时代遗留下的皇裔,落草为寇专跟朝廷对着干,要我看他也是觊觎这份财宝,没准诈死也未可知。”

    宁娶风怕她太过耽心,也没吐露那第三个魔鬼般的人物,同时也知天外有天,自己往日傲骨嶙嶙目空一切,眼下方知差得太远。水绮见他面带重忧,只道他心情沉抑,便关切道:“城雪……你可要考虑清楚,我连一半的宝图也没了,我们并不知真的宝藏埋在哪里。那些人皆是现今中原武林中的绝响,怕是不易上当。而且我们在假宝藏的石洞中埋藏大量火药,加之泥质疏松,万一隔落砸伤你……”

    宁娶风笑道:“不会的,晚辈依您所指示的方向,走那秘道便可逃出。……我现在就去办。”他忽然转头道:“娘,您要保重。”

    水绮的眼眶泪珠骤然翻滚,颤声道:“孩子,你叫我什么?……”

    宁娶风再次咬咬牙,道:“娘!我走了!”言罢,声音已在数十丈外。

    水绮瘫倒在椅子上。

    用完午餐,宁娶风笑着对众人道:“大伙辛劳了三个多月了,拼死征战,长途跋涉,屡陷险境,现在终于可以打开宝藏了!”

    群豪一片欢呼。衍允只道:“阿弥托佛”,也是极为高兴。鹿立奇却疑道:“不是说那宝图一半在彭采玉那里,一半在什么叶子什么德手里吗?”

    宁娶风愣了愣,只道:“水前辈曾看过完整的图。后来叶兹底格德将那图贡给大唐,宋、言、沈三位仁兄去皇宫盗了来,又被水前辈得到。谁若不信,可问这三位!”他的话极是含糊,逻辑不清,但宋、言、沈只盼这位盟主能尽早放了他们,且都以为他说的重点是自己夜探皇宫盗宝,便皆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这才消了群雄之疑。

    宁娶风却冷笑道:“鹿兄不信,不必去了。到时打开宝藏,大伙随便拿,能拿多少拿多少,也不给这头鹿留下一块金子。”

    众人尽皆大笑,鹿立奇很是窘迫,焉头搭脑地道:“盟主,我适才那是瞎说。咱们一起去罢!”

    宁娶风叫道:“出发!”

    四五百人向一处奇特的岩洞群进发,那里风沙侵蚀极为严重,内中竟却极是宽敞。千百只如同水晶般的钟乳石似利剑倒悬,仿耀目明灯,妆点这奇特的洞穴。外观看起来不大的洞内居然颇为幽深,而且分叉极多,有时可听潺潺清泉潜流之声,又有时能闻汩汩烙浆喷薄之音,忽冷忽热,实是中原武者从未见过的人间奇观。可是走了许久,大伙只顾脚下,竟各自分散了路,五百人被分隔在上千条路中,几乎谁也找不到谁了。这才惊惶起来,但无论怎样高声大叫,也受重重岩壁所隔,声音环绕在一处不前,毫无用处。

    张谦待发现人愈来愈少,最终居然只剩自己一个时,方才大惊不已,乱喊乱叫起来,但一个很平淡的声音夹在来回冲荡的回音中,向他提问:“张掌门,你没事吧?”

    张谦抬头一瞧,见是宁娶风,也没留意他目光中极度揶揄的成份,只是一个劲儿地问道:“宁盟主!你来了就好了!人呢?人呢?人都哪去了?”

    宁娶风道:“我不姓宁。”

    张谦一愕,奇道:“你说什么呢?”

    宁娶风终于开怀大笑起来,震得山撼岳动,平地风雷。他泪水四溅,笑得透不过气来,正在张谦懵懂之时,他止住笑,面色变得阴毒之极,用一种让张谦非常熟悉的声调说道:“我叫边城雪,是庐山弟子。”

    张谦“啊”一声,面孔僵白如尸。

    宁娶风笑着走向他,道:“张掌门!张大爷!谦哥!我等这一天等得好苦哇……我给你的宝藏就是这份惊喜!还满意吧!”他笑容尽敛,语无论次道:“张谦,你曾经毁我容,残我肢,败我誉,抢我爱……最后还夺走了我的生命!……我要报仇!……你能了解我现在有多么快乐,又有多么愤怒吗?不──!你不能!……我没办法形容你,只能说你把一个温厚老实的人变成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个魔鬼!谢谢你,给了我人生的目标,让我不再迷茫……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可现在却又觉得一切来的太快,快感汹涌而短暂,我还没有准备去接受呢……这叫我怎么能相信,眼前的这一切竟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哈!下面我该怎么收拾你?我还真没想好呢!”

    边城雪一拍张谦的肩,突觉内息不调,再一迟豫,见他竟一直保持适才的表情,丝毫未变,只是自己太过亢奋,没有发觉而已。他感到自己要散裂开了!一阵极度的悚惧之后,边城雪大幅度地颤栗着,伸手试了试张谦的鼻息,发现他早已死去多时了。

    “你……你别死呀,你不能死!我还什么都没做呢!……凭什么你死得这样舒服,我却活得这样痛苦!为什么──!”边城雪揪住张谦的脖颈,他想到自己适才说的那番话对方竟一点儿也没听到,只是被第一句的短短十个字给活活吓死了,大概张谦也整日为此忐忑惶惧吧!他觉得有种达到顶峰的空虚感,一切怅然若失,所有的事像是做了一场极长的梦。而现在梦要醒了。

    “你看着我,王八蛋──不!你算什么王八蛋!你……你根本就不配被骂!我好恨……”边城雪嘶心裂肺地狂吼道:“你根本没死!你还活着!来呀!我让你三招,让你一百招!你只要能抓住我的衣角便可以再多活一天!我还有好些更有趣的酷刑正等着你啊!你为什么这么快死了!这算什么?算什么?啊?!”

    他突然冷静下来,晃晃脑袋,正视着张谦,道:“你死了也没关系。你还有副躯壳啊。”他扬起手掌,便要拍下,骤然又停住,暗想道:“他活着时我杀他都太容易了,何况现在?人类的躯体真的非常脆弱……可我不能容忍你这样舒服地死掉。我必须要报复……”

    边城雪扯过张谦的头,叫道:“过来,从我□□钻过去!钻!你什么表情?不服气吗?”他一屁股坐在张谦的脑袋上,心里涌起一股自欺欺人的满足感,然后疯狂地骑着,骑累了,再将张谦摆出一个跪在地上叩头求饶的姿势,他更想让张谦学狗叫,但张谦却失去了这种能力。无论仇恨有多深,生命一旦消逝,将会毫不留情,干脆彻底地带走包括仇恨在内的所有的一切。

    谷幽怜在绝望中左扑右撞,忽然,眼前出现了两个人,一个人站着,另一个人朝他下跪,并长叩不起。谷幽怜一阵惊悚,细细瞧去,见居然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边城雪回过头见是她,笑逐颜开,喜上眉梢道:“你来啦?”

    谷幽怜满腹疑窦地问道:“你……你们这是干什么?宁盟主……”

    边城雪伸手止住,不耐烦地道:“要我重复多少次?边城雪!”

    谷幽怜更奇道:“怎……么?你,你跟他说了?掌门师兄……”

    边城雪道:“你过来拉他起来吧。”

    谷幽怜惊诧之余,跑过来搀起张谦的胳膊,却觉冰僵异常,尖叫一声,放了开手,向边城雪惶然万分的看去。

    边城雪叫道:“哎呀好冷呀。谷妹,你怎么把谦哥给甩了?”

    谷幽怜耸然动容地颤声质问道:“你……你杀……了他?”

    边城雪摇摇头,失望之色溢于颜面,伤心地道:“不,不是我。我多么希望是我杀的啊!”

    谷幽怜并非为张谦的死伤感,但只是越发觉得惊恐,道:“你没事儿吧?”继而又叹道:“他既死了,那什么也不用再说了,这种人恶有恶报。……城雪,我现在终于可以这么叫你了。城雪,我们一起走吧,今后永远不分开,天上地下,海枯石烂。……宝藏呢?”

    边城雪缓缓地拉开剑鞘。

    谷幽怜惊叫一声,退了几步,背后却是冰冷的岩壁,她无比悚惧地问道:“你……你想干什么?你不是说要带我走吗?”

    边城雪举起剑,道:“我好想当初自己的本来相貌呀。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让我给你化化妆,变成那个样子吧?”

    谷幽怜惊恐到了极点,厉声尖叱道:“不──!你这个疯子!救命啊!救我!救命啊!”

    边城雪轻轻地说道:“谷妹,别喊了,别喊了。你不累吗?大家都累了。你喜欢的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而是一开始的我,你喜欢一个傻瓜,一个窝曩废!我记得在太行山摘星堡的禁室地窑里,你看到了最丑的我。你并不是害怕,你是恶心。就好像对一个男子来说,一个陌生丑女人并不影响他,但那个丑女人若是他的妻子,他就接受不了了。谷妹别害怕,我都理解,我完全能理解你。过来呀。”

    谷幽怜突然横剑及颈,叫道:“别过来!”

    边城雪略微一怔,止步道:“你干什么你?谷妹,你不觉得好笑吗?只有人这种动物,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要挟别人。我们来回忆一下,如果当时我威胁你们,说要自杀,你们会怎样?你们不会无动于衷,你们会笑我!确实很好笑。”他的足下又开始挪动。

    谷幽怜尖叫道:“别过来!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自杀!”

    边城雪饶有兴味地反问:“真的?”

    谷幽怜冷笑道:“你试试。”

    边城雪放下剑,道:“不,我再也不会去尝试任何东西了。谷幽怜,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别再装什么三贞九烈了,我当初真的以为你是一个纯真的莽撞女子。但真正的你却用莽撞来掩盖隐匿在你灵魂深处的另一面。第一个宁娶风抱着一试的心理上了女人的当,第二个绝不会重导第一个的复辙。什么宁娶风,连风我都不要娶。你知道庐山剑派祖师李十二娘叫什么名字吗?她叫李和风。”

    谷幽怜无奈地摇摇头,道:“你现在想说什么都无所谓。”

    边城雪点头道:“这是一个人在被剥得精光无遗,被驳得理屈词穷时所能说的最后一句话。结局这样平淡无奇,我比你更不开心,可有什么办法呢?现实跟臆想有时完全不同。”

    谷幽怜道:“边城雪,我承认我虚伪,我自私。但这场悲剧不光是我,不光是张谦,还有你,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缔造的。为了报仇你处心积虑地活着,为了报仇你欺骗并杀害了这么多人……”

    边城雪笑道:“我很清楚我的罪业,不用你来重复。但你可以想想,我为什么,或者说凭什么能将他们欺骗并杀害了呢?”

    谷幽怜冷冷地反问道:“这也会有正当的答案么?”

    边城雪道:“何必逃避呢?我们大家都为了一个!‘欲’字!这些人包括你,你们都栽在‘贪’欲上,而使你们栽在‘贪’欲上的我也栽在了‘复仇’欲上。没有办法,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世界。你认了吧。”

    谷幽怜颤声道:“你要杀我?”

    边城雪淡淡笑道:“怎么会呢?你在地牢中见到我时,也该想到比死可怕的事多着呢?”

    谷幽怜几乎要哭出来:“你要百般折磨我,让我生不如死?”

    边城雪道:“我倒是想这么干,但老实说我还没这个想象力。让我生不如死的,除了你和张谦外,还有展城南、韩铁河。还有,还有老天!是老天对不起我!”

    谷幽怜欲哭无泪道:“你这个……你这个魔鬼!这世上怎么会有你存在!你……”

    边城雪道:“快点把剑放下吧。拾掇完你以后还有展城南和韩铁河呢。其他的人就用不着单独见面了,我会送给他们一个特大烟花爆竹。对了,快过年了吧?新年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我给你拜个早年啦。”

    谷幽怜突然叫了一声,剑脱了手,一根食指落了下来。边喊道:“你鬼叫什么?”

    却见谷幽怜吓你甩着手上不断溅出的血,口里轻声道:“死了!死了!”

    边城雪大惑不妥,凑过去瞅了瞅,道:“干啥呢?……喂!你该不会疯了吧?”他一搭谷幽怜的手,内力泻走,凭他神功已知路径不对,她的神经已经紊乱了。边城雪长长舒了一口气,道:“嘿……有意思,一个吓死了一个吓傻了。人哪!唉。”

    他扒开张谦和谷幽怜的衣服,将他俩脱了个精光灿烂,然后内力一运,二人的皮肉便牢牢烂粘在一起,除非用刀剑割断,否则永远也分不开了。边城雪心中的负罪感益重,几近疯狂,口中呜呜地发出奇特的声响,一边离开这个永恒的伤心地。在这里尸体永远不会腐烂,他们像一团肉球,保存到千秋万世之后,直到有人再发现这里,将他们,不,将它掘出,却也不会知道那是什么。

    边城雪越想越痛,问自己道:“我过分了吗?哦,是有一点儿。”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