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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遇

    第四十九章

    那天的小姑娘是第一次,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摧拉枯朽地崩塌。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像孤魂一样,游离回大伯家的。

    进门后,大伯家四人都小心翼翼围在她身边,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司禾没说话,只是略略挤出了个短促又难看的笑容。

    这笑容不是气笑,不是委屈,更像是千帆过尽后的,脱力和无可奈何。

    一周前刚跑回来时不说,是难以启齿,也是不愿意让他们担心。

    现在不说,是她觉得没必要说了。

    在这世界上拥有和她最亲密关系的,她亲爱的妈妈,就在一个小时前,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而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幻想也从那一刻起,随着那落下的手掌,消失殆尽。

    亲妈尚且如此。

    又如何能叫她相信,这些隔了一代血缘的人能体谅她?

    算了。

    司禾觉得。

    都行吧,随便吧,无所谓了。

    司程似是笃定了司禾不会再做什么,于是便也由着她搬离了别墅。

    蒋玉红也没再和司禾联系,只在她离开前,她又趾高气扬地在她耳边嗤了句,果真是和她亲爸一模一样,一辈子的穷酸命,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

    把司禾游离灵魂拉回人间的是许贺添的一通电话。

    大概是她高考出分前半个月的时候。

    电话接通后,两边都没说话。

    那头顿了下,少年“喂”了声:“苗——司禾?”

    司禾一动不动坐在床沿,从鼻子里轻“嗯”了声。

    没察觉有什么不对。

    少年笑了声,声音清朗干净,带了些轻快:“在干什么呢,才刚起床的吧?

    啧,也是,你们刚高考完的是挺舒服。

    你们放暑假,我就得工作了……”

    许贺添平时话不多,甚至很寡言。

    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天似乎格外地,有些没话找话聊,不太自然。

    司禾静静地等他说完,嗓音因长久的沉默带了些哑。

    她语调平平道:“你有什么事吗?”

    “哦……那啥,”少年轻笑了声,“下周二见个面呗,有事儿跟你说。”

    “那天我在和谐广场这边路演,完了之后你有时间的话要不过来一趟?”

    司禾像行尸走肉似的又重复问道:“什么事。”

    许贺添哂笑了声:“啧,那肯定不能现在告诉你。”

    “这种事我还是得当面跟你说的。”

    司禾:“哦。”

    许贺添:“来不?”

    司禾也不知道自己听进去没,脑子反应很迟钝:“……哦。”

    电话那头远远传来夏源的声音:“你这小子怎么还在打电话?

    下一场到你的戏了……”

    许贺添极为不耐烦地拿远手机道了声:“知道了!”

    他又拿近手机,心情颇好道:“那就定了,下周二见。”

    “……催个没完。”

    电话挂断。

    ……

    也就是同一天的下午。

    大伯家突然来了几个警察,说是要把司禾带走,让她作为证人协助查案。

    因为案情还没稳定下来,警方便封锁了消息,没有往外公布。

    派来和她沟通的是个很和蔼的女警察。

    她给司禾倒了杯热水,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跟她大概讲了下这几天发生的事。

    司程以辅导绘画为由,诱骗了两名初中女生到他的别墅,并实施了不轨行为。

    受害人家属发现及时,报了案。

    出警迅速,司程没来得及销毁证据,甚至连老婆和女儿都没带,就自己跑了。

    经过警方对司程别墅的初步搜索,发现了很多名少女的私/密照片和绘画。

    其中就有司禾这个继女的。

    女警察也不逼司禾,只是让她缓好了,再把这些事详细复述一下。

    刚做完笔录,女警察领着司禾出来时,蒋玉红就怒气冲冲地冲到了警局。

    看到司禾后,她疾冲过来,抬手又是要给司禾一巴掌。

    被反应迅速的警察控制了下来。

    蒋玉红口不择言地开始乱骂:“你这小崽子果然就是个白眼狼!居然还帮着外人指控你爸爸!现在别墅也被查封了,你爸爸也被抓走了,钱全没了啊,我的钱啊……”

    她挣扎了两下,突然躺在了地上,开始打滚撒泼大哭,“我好不容易才过上好日子,我招谁惹谁了我啊……运气怎么这么背啊……”

    ……

    后来司禾作为重要证人加受害者被警方保护了起来,手机也关了机。

    而她大伯父那边儿,警察也帮她通了气。

    为了以免蒋玉红来逼迫司禾改口供,或者嫌疑人暗自安排人打击报复,警方建议大家一致对外宣称司禾出国留学去了。

    又为了使谎言显得真实不被怀疑。

    司禾还告诉大伯父一家,若是有人问起,最好是装作不小心透露了出国的消息,被问到是哪个学校时再缄口不言。

    女警察把司禾照顾得无微不至,跟她聊天,陪她填志愿,还安排了心理医生来疏导她。

    司程被警方逮捕归案的第二天,女警察问司禾,听说市中心和谐广场那边今儿有明星要来路演,要不要她陪着司禾出去走走什么的……

    女警察还在絮絮叨叨说着。

    司禾突然想起了什么,倏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讷讷地道:“对,和谐广场。”

    “……要去的。”

    女警察换了私服,开着私家车带她去了市中心。

    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久违的人群喧嚣让封闭已久的司禾忽的有些不适从。

    五彩灯光,舞台高筑。

    司禾眯着眼,站在拥挤异常的人群中,抬头望向远处模模糊糊的几道身影。

    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倏地从大音响里传来:“大家好,我是许贺添,在《天下》里饰演……”

    后面被人群瞬间爆发出的尖叫声覆盖,听不清了。

    挤在司禾旁边的两个女生很激动,一边跳脚尖叫着一边捂嘴大声讨论道:

    “啊啊啊啊好帅啊添添啊啊啊!想嫁想嫁!”

    “就你?

    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好吗?

    !”

    “怎么了?

    我不信你不想嫁!”

    “我才不想好吗?

    我配吗我?

    !添添做错啥了要娶我这种平凡的女人?”

    “哈哈哈哈哈说的也在理!咱们添添以后的对象一定要是这世间最纯洁最干净最优秀……”

    ……

    司禾没继续听下去,她静静转过身,慢慢地,一步一步远离了喧嚣人群。

    音响里少年的声音还时不时传来。

    他话不多,也就是主持人或者嘉宾cue到他时,会偶尔“嗯”一声,或轻笑一下。

    干净又纯粹。

    司禾没回头看。

    她上了女警察的车,想了下,对她说:“能把我手机给我一下吗?”

    “我开机发条信息,就一会儿就行。”

    女警察同意了。

    她问司禾,不继续看了吗?

    她笑道,今天来的明星里是不是有个很好看的小伙子,刚才一直听人群在吼着什么添添添添的。

    她说还以为是在感叹什么我的天,结果是在叫人名儿……

    司禾笑笑,没说什么,接过手机。

    开机,发短信。

    车启动的那一刻,她还是抑制不住往舞台看过去。

    大屏幕正好扫到了许贺添的镜头。

    少年眉眼愈发精致,五官自带戾气似是被收敛了一大半,嘴角也挂着淡笑。

    今天这么这么多粉丝来看他,他应该很开心吧。

    司禾悄声无息关上车窗。

    车缓缓往背离人群的方向驶去。

    她想起了那天在剧组休息间里,那个记者拿镜头怼着她,质问的话。

    “许贺添事业才刚开始发展,你有想过这样会影响到他前途吗?”

    她也记得,司程曾张着一口獠牙,威胁的话语。

    “我不介意让全网都知道,那小明星交往了一个,做‘这种’生意的小女朋友。”

    这种生意。

    这种人。

    她的少年。

    一定要和这世间,最干净、最优秀、最好的姑娘在一块儿。

    而不是她这种。

    曾被恶魔捆绑、沾染了泥淖、肮脏至极、未来也毫无定数、隐患重重的人。

    将来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大明星,会有越来越多人喜欢他。

    然后在某个夏日午后,他会邂逅一名清清白白又眉眼干净的女孩子。

    他们会结婚、会有子嗣、会福寿延绵。

    如果。

    如果可以的话,在某个茶余饭后,他逗着孙子,能忽的模糊记起年少的时候,身边曾出现过一个生着一双狐狸眼的女孩子。

    便是司禾此刻。

    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

    司禾话语因轻微抽泣而断断续续,词不成句。

    她也不是很确定自己有没有说清楚。

    司禾不敢抬头看许贺添的表情。

    她只兀自低着头,呜咽道:“……对不起,许贺添,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我以为离开你是为你好,我也、我也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

    “我觉得我自己很脏……我总是不愿意去回想,不愿意去面对,我以、我以为我只要不提,我就能装作没发生过,欺骗自己,然、然后和你好好在一起……”

    那一年。

    是擅作主张,自以为无私地离开你。

    而现在。

    是情难自禁,只能紧捂着伤口来奔向你。

    司禾声量渐微,直至发不出声。

    她手指不自觉捂上眼睛,泪水从指缝中挤出,顺着指尖滑下,聚沙成塔。

    身边男人一声微不可查地轻叹后。

    许贺添伸出了双臂,探身过来,极为轻柔地将她搂进了怀里。

    封闭空间里,衣料窸窣着。

    男人下颌埋在司禾颈窝处,轻轻蹭着,似是在安抚。

    他声量极轻,贴着她耳廓道:“那我也给你说声抱歉。”

    司禾还没反应过来。

    她抽泣着,带着鼻音讷讷道:“啊?”

    肩胛骨处,男人突出的喉结顺着往下滚了滚:“我其实从没想过要问你什么。”

    “但刚才……”他顿了下,语气无奈又缓慢道,“可能是你昨晚告诉我你吃醋,所以我得意忘形了。”

    许贺添下颌稍稍抬起,偏移了些微弧度。

    两双眼睛近距离对视上。

    他缓慢眨着眼睫,音量沉沉说:“我有点贪心了。”

    “我想让你依靠我了。”

    “……”

    司禾愣了好半饷。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艰难地再次挤出了几个字:“……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

    男人轻抬指腹,仔细又认真地擦过她眼角,他唇角微勾,郑重道,“谢谢我的小禾苗。”

    “你保护了我。”

    “……”

    男人漆黑瞳孔离得极近,司禾突然有些恍惚。

    她喉咙有些酸涩,怔怔道:“可是我……可是我觉得我欺骗了你。”

    就算并非有意。

    但那四年以来,孤独的行者,茕茕孑立的身影,来回往复的漩涡……

    都是真实且残酷地存在的。

    她没明说,但他也大概明白。

    许贺添舔了舔嘴角,视线细细地、一寸寸打量她。

    半饷后,他才轻声坦诚道:“比起一无所知,我心甘情愿被欺骗。”

    比起你留下白卷,就此消失不见。

    我宁愿,我手里还能握住一个,自以为正确的错误答案。

    这样。

    每当我通过一个转角时,我都会忍不住充满期待。

    期待黑白冰冷的折墙后,能有一道五彩的奇遇。

    能有你。

    许贺添的眼神坦坦荡荡,唇角淡勾,神情柔软到不行。

    巨大的负疚感席卷上来,司禾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压制住,透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我……”

    再说不出一个字。

    “不用愧疚,你做的很好,你很勇敢,也很聪明。”

    许贺添双手小心翼翼碰上司禾侧脸,他眼睛很亮,“你应该这么做。”

    男人薄唇缓慢靠近,在女人额头上落下一个轻吻,一触即离。

    他看着司禾,眼睛一眨不眨,一个字、一个字道。

    “奖励。”

    “给我坚强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