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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羽衣 (一 下)

    第一章 羽衣 (一 下)

    明明身边已经有了两个情投意合的好女子,偏偏不能娶她们之中任何一人做正妻。反而要像乡下土财主赶集一般四处赴宴,去寻找另外一个与先前自己素未谋面的女人。只因为她比前两人血脉纯正、家世显赫。

    这事儿,怎么跟家里配牲口似的,还非得名种名血?细琢磨起来,王洵连砸桌子摔茶碗的冲动都有。但既然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他就必须遵守长安城里的约定俗成的规则。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好,为了王氏家族的利益也罢,总之,他只要想消消停停地过完这辈子,就不能无视规则的存在。

    对此,紫萝倒是看得开。每当王洵私下里抱怨的时候,总是笑着揉揉眼睛,温柔地说道:“郎君是开国郡侯之后,当然要找个门第相当的女人才能配得上啊!至于紫萝,郎君不必过于担心。只要日后在大妇生气要处罚紫萝时,郎君记得多少回护一些,紫萝就心满意足了!”

    “六品敕授校尉呢?再往前半步就是游击将军。整个长安城里,除了皇族子弟外,不到二十岁能做到正六品实职的能有几人?”同样的话,从白荇芷嘴里说出来,就不如紫萝说得中听。总像带着股子嘲弄意味,恼得王洵恨不能立刻拂袖而去。但想想是自己无力兑现承诺在先,气焰随即便矮了半截。

    “我家二郎前程似锦,当然要好好把亲事挑一挑!无论是谁家的女儿,嫁给你都是福气!”唯恐王洵临阵胆怯,云姨的话语了总是充满了鼓励。

    “狗屁前程,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立这场功劳呢!”不敢当面顶撞云姨,但是在私下里,王洵却忍不住大发牢骚。

    他不喜欢被人像挑牲口般拉着去相亲,跟不喜欢跟那些世婶、世姨们一遍遍地讲述自己在“平叛”过程中的光辉事迹。凭心而论,最近这场平叛“奇功”,对他来说,的确是索然无味。首先,王洵自己就不相信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叛乱。跟着万骑军郎将邢縡一道自尽的那二十几个汉子,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如果他们真的是处心积虑、图谋不轨的话,找个合适时机突然发难,飞龙禁卫们未必那么容易将其镇压得下去。

    其次,朝廷公布的所谓万骑军郎将邢縡图谋不轨的证据,也非常荒唐。居然是对方酒醉之后,说得一堆牢骚话。类似的牢骚话,放眼长安,没有一万人,也有九千人说过。无非奸贼当道,城狐社鼠乱国之类。高适、李白、岑参他们几个,喝了酒之后指点江山,说出得话比邢某人所云尖刻十倍。只不过他们几个运气好,没交到户部郎中王銲这种朋友而已。

    第三,万骑军郎将邢縡临死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对王洵深有触动。道理就是道理,不在于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眼下大唐朝廷当中,的确有很多不大对劲儿的地方。不单单姓邢的一个人心存不满,就连小张探花这种稳重人,提及现实,,每每也是苦笑着摇头。只不过,小张探花在失望的同时,还在继续期待朝廷能够重新振作。而邢縡和他的那些弟兄,则是由失望渐渐走向了绝望!

    在王洵眼里,整个所谓的“谋反案”,脉络其实非常清晰,也非常荒唐。万骑军郎将邢縡和几个兄弟借酒撒疯,抨击朝政。经常跟他下棋好友,户部郎中王銲恰巧在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銲回到自己家中之后,便请来江湖术士任海川,命其看自己的宅院中有没有帝王之气。任海川不敢回答,吓得连夜逃走。王銲唯恐任海川将自己的问话传扬出去,便动用了哥哥王鉷手下的爪牙,从长安一直追到了大荔,捏造罪名,杀人灭口。

    偏偏任海川有个朋友叫韦会,是安定公主的儿子。觉得任海川死得冤枉,就跟朋友嘀咕了几句。而王鉷也是横行惯了,听不得别人的诋毁。居然借着上次李林甫命令其打击京城中纨绔子弟的机会,将韦会从家里抓进了大理寺,半夜悄悄用绳子勒死。而韦会的几个好朋友,出狱后恰恰在白荇芷面前提及过此事。于是,当朝极品大员,身兼二十余职的王鉷,在把韦会的几个好朋友弄得死得死,躲得躲之后,又指使自己的儿子王淮,瞄上了歌女白荇芷。

    于是,才出现了几个月前,王淮“抬举”白荇芷做妾不成,愤而派遣刺客出手的闹剧。怎奈三个刺客的能力实在有限,运气又差到了极点,居然遇到了王洵。被当场格杀了两个,生擒了一个。于是,京兆尹王鉷认为自己有把柄被奉命整训飞龙禁卫的大将军高力士抓在了手里,愈发进退失据。于是,当杨国忠鬼使神差突然出头弹劾王家兄弟有不臣之心时,在明知道皇帝陛下还没有丧失对自己信任的情况下,京兆尹王鉷居然试图带领自己的爪牙,绊住杨国忠的卫队,将邢縡等人放走。日后再悄悄想办法灭口。谁料皇帝陛下还留了一手,在命令王鉷协助杨国忠抓捕钦犯的同时,还命令高力士带领飞龙禁卫从城外杀来。

    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邢縡最后一次当众发泄了对朝廷的不满,愤而自杀。自始至终都没打算将“好朋友”王銲牵连进案子中。而王鉷发现邢縡没有留下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言之后,居然立刻又嚣张了起来,拒绝承认对自己的任何指控,并且当众辱骂杨国忠,并威胁率领家丁前来救火的左相陈希烈不要落井下石。这种有恃无恐的态度令高力士极为恼火,也愤然加入了“倒王”行列。随即,中宗之女安定公主、冬天时儿子掉进曲江池淹死的张老侯爷,春天时儿子从马背上上掉下来摔断脖子而死的周老将军,还有已经在安禄山帐下做了侍卫的公孙亮,也一道出面指证王鉷、王銲的“谋逆”罪行。

    古往今来,帝王可以跟人分享权力,却绝不会跟人分享江山。于是,皇帝陛下震怒,亲笔颁下《赐王鉷自尽诏》,诏书中列举了王鉷杀死任海川,勒死韦会、和邢縡交往密切,纵容弟弟王銲参与作乱等诸多罪状,斥责王鉷“内怀奸诈,包藏不测”。

    当夜,王鉷畏罪自杀。第二日,王銲在朝堂上被杖杀。随后,王鉷的儿子王准被长流岭南。王鉷的妻子和女儿被流放交趾,王氏兄弟多年积蓄下来的家产被查抄,共折算开元通宝一千四百多万贯。接近大唐户部全年的收益。

    王鉷在京师的爪牙,长安、万年两县的官员尽数被撤换。长安县县尉贾季邻和万年县县尉薛荣光被斩首示众。其他党羽或者被抓,或者逃走,半月之内,散了个干干净净。

    “活该!”对于京兆尹王鉷的下场,周啸风等人心里没有半分同情。但提及自杀身亡的邢縡,大伙心里却怀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意。不过是一个空怀报国之志,却找不到任何门路的热血汉子而已,不幸卷入了权贵们的争斗中,成了一粒弃子。然而大伙的境遇又比邢縡好多少,还不是一样被人利用,一样身不由己?

    如此想来,因参与“平叛”之故,大伙新获得的鱼符上面就带着股子血腥味道。是邢縡及其手下那二十几位兄弟的血,成就了大伙的功名!京兆尹王鉷虽然恶贯满盈,死有余辜。借势一举接管了朝堂上大部分权力的杨国忠,又比王鉷能好上多少?

    于是乎,当封常清正式向皇帝陛下请辞,准备回到安西镇时,周啸风等人也跟着走了个干干净净。尽管白马堡大营的规模比先前又扩大了一倍,紧跟着还要整训左右龙武军、万骑军、左右千牛卫。尽管高力士给安西军的老兵们开出了足够丰厚的条件,却没能留得一人。包括功利心极重的宇文至,都跟在封常清身后跑到了千里之外,再不回头!

    只有王洵,一贯胸无大志,又舍不得白荇芷和长安城的王洵王明允,厚着脸皮留了下来。官升数级,成了飞龙禁军的昭武校尉。协助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和龙武军统领陈玄礼,训练刚入营的又一批新兵。但他现在也丧失了先前跟马方、苏慎行等人在一起时的进取心,总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在龙武军统领陈玄礼知道他是封常清的晚辈,对他的偷懒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除了到白马堡训练新兵之外,王洵第二件提不起精神,却必须小心应对的就是接连不断的相亲宴了。鉴于只为一个庶母的身份,大部分相亲宴,云姨都没资格列席,虽然王家大事小情实际上由她来说得算。这可加倍苦了王洵,每次赴宴几乎饭菜都吃不上几口,大部分时间要用来回答那些已经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的问话。至于别人准备塞给自己的正妻长什么模样,生得什么性情,是温柔贤淑还是彪悍善妒,连分辨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第一章 羽衣 (二 上)

    第一章 羽衣 (二 上)

    今天设宴请王洵过府的“世姑”姓韩,其祖父和王洵的曾祖都在巨鹿泽落过草,后来又跟程名振一道受了大唐高祖李渊的招安,算得上是生死兄弟。只不过后来王家连续几代在京师闲居,而韩家的后人则一直在地方上为官,彼此之间的联系也就慢慢少了。

    但世交就是世交,王洵有了出息,韩家一样觉得脸上有光。于是便请了这位已经出阁多年,丈夫在国子监为经学博士的韩世姑出面,设家宴向王洵道喜。当然,以上一切都不过是个由头,真正的情况是,国子监博士许士良的女儿恰恰及笄,贤良淑德、秀外惠中,正需要一个有出息、肯上进的夫婿托付终生。而王洵无论是家世、长相和未来前程都与许家择婿的条件相近,所以在家中闲得无聊的韩世姑便打算做一次月老,把王、许两个孩子的姻缘线给系到了一起。

    同类的酒宴,王洵已经出席了多次。也不怕再多这一回。被云姨和紫萝两个联手抹了一脸白粉后,便坐上马车,慢吞吞地向韩世姑家中驶去。按照大唐习俗,客人不能比跟主人约定的时间到得太早,所以在沿途,他还顺带着去了趟东市上的斗鸡坊,把跟秦国模、宇文至等人合伙的生意照看了一下。春天时京城里的那场荒唐的叛乱带来的影响已经消逝,斗鸡坊里的热闹更胜从前。只不过喧闹的人群里少了哪些熟悉的面孔,多了哪些新加入的后辈纨绔,就没人能看得分明了!

    过了东市往南,便是亲仁坊。这一带的人家的宅院规模远不如王洵所居的崇仁坊内诸多老宅尊贵大气,但胜在精致华美,生机勃勃。许多经科举出身的新贵,便住在这里。韩世姑的丈夫吴博士三年前买下了亲仁坊左首第三座院子。因为院子的前主人在墙内种了百余株青竹,便给自宅起了个竹园的雅号。平素往来者皆为饱读诗书的鸿儒,像今天这般敞开大门接纳京师贵妇的机会不多。所以院子前有些拥挤,马车从门前的上马石一溜停到了坊子口!(注1)

    连续这么多场子赶下来,王洵已经有了一定经验。粗略用眼望了望,便分辨出今天的家宴上,至少还请了位郡主列席。这倒不让他觉得受宠若惊,李氏皇族子孙众多,头上顶着郡主名号却连皇帝陛下面都没见过的女子在长安城内随便一抓就一大把。令他觉得略微好奇的是,虢国夫人的银装马车居然也在!这个女人跟王、韩两家可是没半点交情!好端端的,她跑到这里搅什么局?

    带着几分戒备,王洵缓缓下了马车。早有吴博士的管家迎上前,将贵客迎接入内。先入正堂拜见了“吴世姑父”,送上一份薄礼,寒暄了数句。然后,王洵就被作为自家晚辈,请入了后宅。

    后宅中,一堆身穿不同服色的命妇们,正在一边品茶,一边唠家常里短。听到小丫鬟的汇报,立刻收起笑容,正襟危坐。王洵入门,先以晚辈之礼拜见了韩世姑。然后再由对方引着,转向了左首第一位头发雪白的盛装老妇,“过来拜见安定公主殿下,也是你姑父的婶婶,按辈分......!”

    虽然事先有所准备,王洵还是略略一惊,赶紧上前,长揖及地:“卑职王洵,参见公主殿下!”

    “你这孩子,也忒地着急,我刚要告诉你今日家宴,咱们只论辈分,不论尊卑呢!”韩世姑一把没拉住,赶紧在旁边大声补充。

    话音未落,对面的安定公主已经站了起来,一把托住王洵的胳膊,大声回应,“恩公不必多礼。我今天到这儿来,是专门向恩公当面道谢的。可不敢受你这一拜!”

    “恩公?”王洵眼前冒出一团迷雾。自己什么时候对一个公主有恩了,还是这么老的一个公主?

    就在这一犹豫间,安定公主已经颤颤巍巍跪了下去。吓得王洵立刻跳在一旁,却不敢伸手搀扶,只顾连声否认:“弄错了,弄错了。您老人家一定是弄错人了。晚辈跟您老人家从没碰过面,不可能对您老人家及有什么恩情!”

    距离王洵最近的几位命妇也被安国公主的举动弄了个措手不及,纷纷上前抱住安定公主的胳膊,“公主殿下您这是做什么?他是您的后辈,怎敢受殿下您的大礼?”

    “没弄错。没弄错!”安定公主看起来老态龙钟,实际年龄却只有五十左右。硬坠着身体往下跪,大伙还真的拉她不住,“我家会儿被姓王的害死后。他阿爷吓得连声冤枉都不敢喊。多亏了明允这孩子,识破了王家父子的奸谋,让他们身败名裂,才使得会儿的在酒泉之下瞑目。老身今天特地赶来,只为替我家会儿拜你一拜。恩公在上,请......”

    说着话,她已经泣不成声。

    闻听此言,大伙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开了些许,把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王洵。几个月前,京兆尹王鉷因为涉嫌参与谋反畏罪自尽,其弟户部郎中王銲被诛,其子卫尉少卿王准在流放途中试图逃走被差役打死,整个家族就此灰飞烟灭。而导致王氏父子阴谋败露的关键人物,就是大伙眼前这个的翩翩少年郎,年龄刚满十八的飞龙禁军正六品昭武校尉王明允!

    饶是脸皮厚,王洵在一旁也禁不住面红过耳。所谓率先洞悉王鉷父子的奸谋,完全是封常清和高力士二人为了抬举他而编造的说辞。诛杀两名刺客,属于误打误撞。而在城门口跟王准大打出手,则纯属于少年人争风吃醋,跟忠君爱国一文钱关系都没有!可功劳已经安在他头上了,嘉奖的圣旨里也浓墨重彩写了个清楚。即便他想说出实情,也不会再有人相信。反而会给大伙留下一个机心过重,故作谦虚的坏印象。

    正手足无措间,虢国夫人已经笑着挤上前来,双手扯住了安定公主的胳膊,“老姐姐,你这就太见外了。论辈分,他不是您老人家的侄孙么?叔叔被奸臣迫害致死,作为侄孙,明允岂有袖手旁观之礼?若依妹妹之见,明允他不过是做了一个晚辈应该做的事而已。您不拜他,亦心安理得。若是非要把谢字挂在嘴边上,反而冲淡了亲情!”

    几句话说得丝丝入扣,既化解了在场所有人的尴尬,又借机抬高了王洵身价。安定公主闻听此言,果然不再坚持给王洵叩头。一边拉着虢国夫人的手起身,一边哽咽着说道:“还,还是妹子明,明白道理。谢,谢人不能光用嘴巴来谢。我家那个窝囊废身无长物,也不可能在仕途上助明允一臂之力。这样吧......”她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这孩子想必也知道吴夫人是为何安排的这场家宴,凭着你的家世人品,估计同样的家宴还要赴不少场。无论你今后看中了谁家姑娘,新婚之时,就把这支簪子插在她的头上。”

    说着话,不顾虢国夫人的劝阻,从发间直接取下了一支镶嵌这珠子的金凤来,硬按在了王洵手中。“你别嫌礼物轻。这是我父皇成亲时,祖母所赐之物,整个大唐,估计找不出第二支来!”

    “晚辈,晚辈愧........”闻听此言,王洵吓得又是一个哆嗦,推辞的话都说得结结巴巴。安定公主的父亲是大唐中宗,大唐中宗之母,当然是一代女帝武则天。大唐皇家心胸豁达,民间女子头上插枝金凤簪子不算僭越。可是要把武则天赐给儿媳妇的金簪带在头上,恐怕满堂宾客吓得连酒杯都不敢举了。

    在场的命妇都是识货之人,看向王洵的眼睛里登时冒出了光来。众目睽睽之下,王洵愈发不敢收取如此贵重的礼物。但看见安定公主那未老先衰的面容,他又实在无法伤一位母亲的心。正犹豫间,耳畔又传来了虢国夫人那善解人意的声音,“既然是晚辈了,长辈有所赐,还能拒绝么?还不赶紧让吴夫人替你包好了收起来?日后藏在家中,也会日日记得大唐皇家的恩德!”

    “是,晚辈多谢婶祖母所赐!”事到如今,王洵也只能就坡下驴。先将金凤交给韩家世姑,随后整顿衣冠,重新向安定公主施晚辈之礼。安定公主这回没有躲闪,瞪大泪眼看着王洵在自己面前俯下身躯。'会儿当年,也是这么懂事。待人也是这般彬彬有礼。会儿被奸臣勒死在狱中,作为皇帝的堂兄居然不闻不问。若不是眼前这个少年撞破了奸臣的图谋.......'

    所谓皇家,哪有什么亲情?不过是一群争夺金銮殿的疯子而已。做父亲的手足相残,做儿子的反噬其父。做妻子的鸩杀其夫。反不如寻常百姓,兄弟父子相亲相爱,有始有终。

    注1:国子监,隋唐的中央最高学府,同时兼管一部分科举选拔功能。内设经、史、医、算等诸多学科。由博士和助教对适龄学子进行深造。在唐代,国子监博士还可以弹劾官员,抨击时政。宋后渐渐变成了专门的教职。

    第一章 羽衣 (二 下)

    第一章 羽衣 (二 下)

    拜过了安定公主这个捡来的婶祖母,王洵又被韩世姑拉着引荐给其他几位盛装命妇。无非是大姑八大姨之类,或则与韩家,或者与周家,或者与许家联络有亲。有的是受了许家所托,前来替人相看女婿,有的则纯属在家里闲得无聊,没事儿凑热闹来了。

    大唐胡风甚胜,对于等级尊卑看得重,对于男女之妨却看得极其轻微。因此世姑世姨们瞅向王洵的目光就像在珠宝行选首饰,即便是替别人买,也恨不能自己先戴在头上试试方才甘心。好在王洵临来之前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粉,所以即便被瞧得浑身不自在,倒也看不出脸红。

    女人们没兴趣照顾一个晚辈少年的心思,酒席刚一开始,就接连不断地向王洵发起了盘问。而其中大多数问题,王洵已经回答了十几遍,心里愈发觉得不耐烦。才动了几下筷子,便对面前的珍馐失去了兴趣。

    正当他举着一盏淡酒百无聊赖地品味的时候,耳边突然听见一个非常娇糯的声音问道:“我听人说,明允几个月前,曾经在城南痛殴叛贼王准。在几百名王家爪牙的环饲下将他给生擒活捉。当众狠狠地羞辱了他一番,可有此事?”

    “啊,噢!”王洵没想到有人会突然问起与自己家世不相干的问题,楞了楞,差点没被酒水给呛到。放下酒盏,他向问话方向轻轻拱手,“回襄郡夫人的话,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但当时并非晚辈一个.......”

    “你这孩子!”没等王洵把话说完整,襄郡夫人翘着兰花指遥遥戳了一记,“刚才不是告诉过你么,论辈分,我是你的姨母,你该叫我一声四姨才对!怎么突然又生分起来了?”

    “是,是......”被对方那风情万种的眼神看得有些头皮发木,王洵讪笑着回应,“是晚辈疏忽了。晚辈当日跟王准打架,不是赤手空拳。旁边还有十几个朋友帮忙。当日在一群家丁之中,将王准那厮生擒活捉的,也不是晚辈。而是晚辈的朋友雷万春!”

    “哦!”襄郡夫人朱口微张,摆出了一个非常好看的姿态。“那你也是以寡敌众,并且没被王家父子的气焰吓住。要知道,当时在京师里,敢跟王家父子动手的可是找不到几个。就连,就连.......”说着话,她四下看了看,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就连永穆公主,都得亲手给他端茶倒水!就像个受气的小丫鬟般。而那位驸马爷,居然站在一旁,不敢说出半句抱怨的话!”

    大唐国家强盛,君臣自信,对民间言论向来不怎么约束。在酒席宴上聊几句有关皇家的逸事,乃为大伙司空见惯的娱乐方式之一。特别是一些官员的眷属,每每以此作为消息灵通的象征。但当着安定公主的面儿,编排另外一位公主,就有些太过于失礼了。王洵听得又是一楞,咧了下嘴,笑着解释道:“晚辈不是被逼急了么?连命都顾不上,哪还想得到他是谁的儿子?况且当时晚辈身边还有雷大哥,南大哥给撑腰,也算不得势单力孤!”

    “男人就得有点胆气,关键时刻豁得出去!”襄郡夫人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说话得罪人,拍了下手,继续笑着点评。“要是被人欺负到了老婆孩子头上,还唯唯诺诺的话,这种男人要来何用?还不如.......!”

    这回,非但王洵觉得尴尬,一直讪讪地向安定公主赔笑的韩世姑也坐不住了。举起酒盏,大声提议,“各位长辈,各位姐妹,今天难得聚在一起。来,大伙再干一盏!”

    “干!”有几位相对持重的命妇立刻大声响应,硬把襄郡夫人的话淹没在劝酒声里。趁着大伙转移了注意力,王洵偷偷抹了额角,暗中同情起襄郡夫人的丈夫。也不是几辈子没积德,居然娶了这样一个女人。看模样倒是一等一,但肚子里头恐怕装得全是谷糠。

    正腹诽间,襄郡夫人已经又放下了酒盏,轻启朱唇,柔声问道:“明允,我听人说,那天早晨王准还派了三名家将去强抢一个歌女,却碰巧被你遇见。当场击毙了两个,活捉了一个。是不是真的?”

    说罢,一双桃花眼崇拜地望着王洵,里边水波盈盈。

    “也是误打误撞。那三个家伙武艺太差,又都用黑布蒙着面。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历,就出手打败了他们!”王洵额头上终于有汗珠冒了出来,低下头,苦笑着回应。

    “那明允当时心里头不害怕么?你跟那位歌女,先前有过交往么?大清早的,她怎么会跑到城南的荒郊野地里去?!”襄郡夫人越问越收不住,居然开始追问起了细节。

    “估计是头天晚上,那边有人请她去唱曲子吧!”正当王洵被问得手足无措间,虢国夫人笑着把话头接了过去。“城南那边,我记得有好几个大庄子,都是致仕高官的别院。想必是已经远离了京师,却放不下红尘中的热闹。请歌女回家唱几首曲子,第二天早晨再给打发回来,也不足为奇!”

    “事实应该如此吧!”虽然这样说有些对不起白荇芷,王洵还是朝虢国夫人投去了感激的一瞥。“反正我碰见蒙面者拦路劫人,不能不管。”

    “路见.....”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大唐男儿本色!”抢在襄郡夫人开口之前,虢国夫人抚掌赞叹。“后来王准带领一群爪牙出来找你,想必是为了夺回他的家将?”

    “嗯!”王洵笑着回应。故意不用眼角朝襄郡夫人那边看,免得那个缺心眼的女人再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你刚才说被逼急了,倒也没错!”虢国夫人非常配合,根本不给襄郡夫人再度插嘴的机会,“你说当时在场的,还有雷万春和南霁云。其中那位雷万春,可是当年千里为人报仇,事后只取一个鸡蛋为偿的雷大侠?”

    ‘你明明知道,还来问我?’王洵笑着又看了虢国夫人一眼,却还是将话头接了下去,“正是那位雷大侠。他当年在河北......”

    这个话题,显然比刚才襄郡夫人提及的那些皇家逸事更适合用来佐酒。众命妇都转过头来,眨巴着大眼睛看向王洵。一边听,还不忘了感慨几句。骂地方官员的无能,骂歹徒的残忍,赞叹雷万春的仗义。待听到雷万春婉言拒绝了女子的以身相许,拿了对方一个鸡蛋当酬劳的举动之后。更是抚掌不断。只有襄郡夫人,望着自家涂成朱红色的长长指甲,冷笑着道:“什么啊,分明看不上人家。给自己找个借口罢了。若是那个女子美得像天仙般,估计什么雷大侠脚都软了。还会急巴巴走开?”

    “雷大哥可不是那种见色起意的人!”王洵再也忍耐不住,提高了声音反驳。“他纵横江湖多年,走南闯北,见过了美女不计其数。我可没听说他为了哪个女人,连路都走不动了!”

    “想必是没遇到让他心动的人吧!”襄郡夫人弹弹手指,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王洵懒得再跟这种女人争辩,笑了笑,举起酒盏轻抿。虢国夫人也笑着举了举酒盏,低声问道:“我听说雷大侠一直追随张探花左右。如今张探花去了真源为县令,雷大侠想必跟去了吧?”

    “还没去。他新收了个徒弟,正在指导对方武艺。所以暂时不会离开京师!”王洵想都没想,信口回应。话说出来了,才忽然意识到,今天遇到的这位虢国夫人,与自己印象里的那位截然不同。以前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听人传闻,还是自己亲眼所见,虢国夫人都是风情万种外加盛气凌人。而今天这位,却是雍容大度,外加善解人意。根本不像传闻中那个人尽可夫的**,反而比襄郡夫人更像一个能够相夫教子的当家大妇。

    “哦!”虢国夫人的脸色以常人难以察觉的的幅度变了变,转瞬又回归了先前的平静。这一轻微的动作被王洵捕捉在眼中,瞬间如见闪电。‘她在向我打听雷大哥?这才是她今天到这里来,并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解围的目的!’

    ‘这个女人,难道对雷大哥动了真情?难道雷大哥留在京师,不是为了就近指导徒弟马方,而是为了她?’即便不喜欢探听别人的隐私,王洵还是为自己的想法大吃一惊。雷万春娶虢国夫人,这个情景他想都不敢想。且不说前者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尉,后者却已经爬上了龙床。但是前者高大伟岸的侠客背影,和后者**阴险的桃色形象,摆在一起就格格不入。

    但是王洵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虽然雷万春还是终日嘻嘻哈哈,但王洵能感觉到,这位豁达干练的老大哥最近过得并不开心。“师父总是喜欢叹气!”下一个瞬间,王洵又想起前几天遇到马守直时,对方跟自己说过的话。胸口猛然一紧,仿佛有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那里!

    第一章 羽衣 (三 上)

    第一章 羽衣 (三 上)

    作为一个讲义气的小家伙,‘能以朋友的快乐而快乐,忧伤而忧伤’是王洵的行事准则之一。虽然没有办法帮上雷万春什么忙,他还是把自己所知道关于的对方一切情况,当做奇闻异事,转弯抹角地说给了虢国夫人听。

    也不知道是王洵误解了虢国夫人的意思,还是雷万春本来就自作多情。一大堆听了足以让男儿热血沸腾的传说讲了出来,引得各位命妇们不断抚掌叫好。只是虢国夫人的表现反而不如先前,就像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般,既不比其他人热衷,亦不比其他人冷淡。

    “早知你不在乎,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看着虢国夫人淡淡的笑容,王洵心中觉得老大没趣。杯中酒水的味道也立刻跟着寡淡了起来。整顿了下衣衫,他冲着韩世姑笑着拱手,“晚辈酒量浅,再多喝下去,就要在长辈面前露丑了。不如今日.......”

    “啊?这么快?刚才光顾着听你讲故事了,正事还没办呢!”韩世姑楞了楞,如梦初醒。“先别忙着走。喝醉了我让仆人送你回去。你丁姨那边,还有些话没问你呢?”

    所谓的丁姨,就是受了女方所托来相看女婿的中人。刚才听王洵说侠客故事听得入神了,也把女方的托付丢在了脑门子后。此刻听到周夫人的提醒,赶紧把心神从故事中拉回体内,笑了笑,低声附和:“其实啊,明允的人才肯定是一等一的。根本不需要挑。但姻缘这东西,不仅仅是需要人品好,有才情。还要看冥冥中是否有缘份。所以,我再替女方多探听几句,明允千万别嫌丁姨烦!”

    “晚辈不敢!”王洵笑了笑,轻轻拱手。心里其实巴不得早点儿脱身。耐着性子又应付了丁夫人几句,见酒宴还没有散的意思,便寻了个尿急的借口,先跑出来透透风。

    早有伺候在门前的小丫头迎上,将王洵引到五谷轮回之所附近。有心在外边多逗留一段时间,王洵便赏了小丫头几个铜钱,笑着说道:“多谢姐姐引路。我今天实在喝多了些,需要多在外边吹会儿风。姐姐如果有事.......”

    那小丫头也就十三四岁年纪,还没被收过房,脸嫩得很。一路上鼻孔里不断嗅到王洵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本来就已经心慌意乱。听闻对方还要在五谷轮回之所逗留很长时间,立刻摆着手,连珠箭般说道:“不敢接您的赏。不敢接您的赏。您先在这里忙着,婢子去给您叫一壶茶来!”

    说罢,立刻脚不沾地,逃也般去远了。

    “茶水倒不用了。你帮忙估摸着时候。别让姑母觉得我有意怠慢就好!”王洵哈哈大笑,,望着小丫头的背影消失,身子一歪,径自钻进了五谷轮回之所旁边的竹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