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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河流如血 > 第10章
    只要是保良学习上的需要,父亲总是尽量满足。何况电脑本来就是保良曾经拥有的东西。

    在家里,父亲不许保良,也不许母亲,再提过去的事情,甚至不许他们提到姐姐的名字。但父亲自己有时却提,他说姐姐是咎由自取!

    其实保良知道,姐姐是压在父亲心里的大山。

    保良后来想过,父亲在功成名就之后,难道没有一点英雄气短的隐痛?他会不会想到二伯?二伯是他少年时磕头结拜的兄弟,他们曾经端着一碗鸡血酒许下铮铮誓言: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几十年后,二伯死于父亲之手,二伯的儿子权虎,也不知流落何方,还包括已经成了二伯儿媳的姐姐。

    如果说,姐姐是陆家每个人心里的一座大山,那么这座山已经把母亲的脊背压弯。如果说,搬到省城后父亲的身体状况维持不变,那么母亲则突然变得百病丛生,变得弱不禁风了。母亲患上了抑郁症、风湿症、哮喘症,她的样子,一下子变得比父亲还要苍老,还要沉闷。母亲在家里除了洗衣做饭,几乎听不到她的一丝声音。

    母亲的沉默把这个家弄得彻底压抑,最难承受的倒不是保良,而是一家之主的父亲。因为母亲与保良之间,还有个三言两语,与父亲之间,则连眼神都很少传递,饭好了也是让保良去喊父亲:叫你爸吃饭。保良不在时,母亲就把饭摆在桌上,让父亲自己看见自己坐下来吃。父亲要问:你怎么不吃?母亲就说:不饿。或者就说:在厨房吃过了。搬到省城以后,逢年过节,或母亲过生日,或不逢年过节不过生日,父亲常常给母亲买些衣服或其他礼物,还给母亲买过补品。但后来发现,那些衣服母亲始终没有穿过,补品也一直放到过期。后来,父亲也就不再买了。

    常常,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才会克制着哮喘,对保良说道:保良,你能帮妈妈找找你姐吗,你姐从小很疼你的。

    保良说:我知道。

    可保良又到哪里去找呢?

    有一天,非节非年,母亲一大早就很反常地把那只从娘家带来的耳环戴上了。父亲上班前奇怪地问:好大年纪了,怎么今天爱打扮了?母亲说:好久不戴了,戴上看看。父亲说:那一只呢,怎么只戴一边?母亲说:那一只找不见了。父亲说:找不见了?再好好找找,挺贵的东西可别丢了。母亲说:噢。

    父亲走了。母亲看看盯着她的保良,用手摸了一下耳朵上的耳环,说:今天是你姐生日。

    那天晚上,父亲回家,一家人吃晚饭时,保良突然说:“爸,今天是我姐的生日。”

    父亲愣了一下,又低头吃饭。保良看看母亲,母亲显然没料到保良会说这个,端着碗惴惴不安。

    少顷,父亲开口,问母亲:“保珍……今年该二十四岁了吧?”

    母亲没能答言,却己泪垂双颊,她用手绢擦泪,然后起身到厨房去了。母亲进了厨房,也没有哭出声来。

    父亲看着母亲的背影,没有责备。又看看发愣的保良,说:“吃饭!”

    但他自己看着桌上的饭菜,则似乎无心下咽。他沉着嗓子,对保良说道:“你姐姐不认我们,我们有什么办法。”停了一阵,父亲又说:“前一阵我托鉴宁公安局的于叔叔帮忙找过她。没找到。她早不在鉴宁了。”

    父亲居然托人找过姐姐,这是保良没想到的。保良抬眼去看父亲,父亲马上把话题转向了保良:

    “保良,你姐姐要走这条路,我也没有办法,我做父亲的,已经尽了全力。现在爸爸只有你一个孩子了,你又是个男孩,爸爸今后不求你升官发财,只要你能子承父业,让大家看到我们陆家的儿子比他爸爸干得更好,更有出息!爸爸立一个一等功,你要立两个、立三个。你要练得象你于叔叔那样,要文有文,要武有武!爸爸自己不能在侦察一线干了,要是把你培养成能在一线干出成绩的人,爸爸也就死得瞑目了!”

    这一大堆话,保良耳熟能详,熟得耳朵都起了老茧。但父亲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保良只能面目严肃,郑重点头,做出深切理解,心领神会的样子。

    父亲问:“你听懂了吗?”

    保良答:“听懂了。”

    离考公安学院的年龄越近,保良的这句“听懂了”,就越答得底气不足。

    保良是从鉴宁转学插班来的,他的学习成绩按省城这家重点中学的水平,中等还要偏下。能不能考上省公安学院,完全没有把握。父亲的嘱托和希望,虽然总是同义重复,但说得多了,就会形成一种巨大的心理压力,每让保良想起,都不免战战兢兢。

    他甚至开始羡慕起李臣和刘存亮来了。

    李臣和刘存亮都没考上高中,靠家里走关系找了中专去上,一个学旅游服务,一个学汽车维修,也都学得没精打彩。但至少他们没有考大学的沉重压力,不用承载耀祖光宗的家族理想,今后凭力气或凭技能挣钱吃饭,一辈子胜任愉快又有什么不好?

    第四章

    高中的最后一年,是命运冲刺的关键时期,父亲对保良的督导和管束,也严格得有点变本加厉。不仅不许保良再看电视,而且控制了保良的电脑,父子之间,常为电脑的使用呕气。

    最影响保良的期未成绩的事情意想不到地发生了,在高中最后一个寒假到来之际,保良的母亲死了。

    母亲是得了一种叫疱疹的病突然不治的。父亲把母亲送到医院后,母亲发了三天烧,三天后神志开始昏迷,没用多久,便飘然而去。

    母亲是保良生活中最后一道饱含温情的颜色,没有母亲的世界,在保良眼中空洞无比。当母亲的遗体被医院的护士推走时保良失声痛哭,父亲用力将保良抱进自己怀里,象是防备保良的灵魂紧随母亲那具瘦小的躯壳离去。

    也许父亲在抱住保良时才发现儿子已经长成了一条汉子,个头儿已经和他一样高大。虽然身板依然单薄,但瘦削的胸脯却象扇面似的打开,支撑了肩膀的宽阔。

    母亲的死使保良无心功课,他常常把母亲昏迷前悄悄交给他的那只耳环握在掌心。握住耳环的手掌能感觉出心跳的律动,这时他就能够静下心来,虔诚地重温母亲的殷殷嘱托。

    也许是回光返照的力量,母亲弥留之际的声音清晰得那么奇异。在她心跳终结的那天下午,保良就在她的床前,病房里那时没有别人,保良突然发现母亲早已浑浊的眼里,又闪出了生命的光辉。保良还以为母亲的身体出现了奇迹般的好转,没有想到母亲嘴里断续发出的声音,便是她的临终遗言。

    母亲说:“保良,我的儿子……妈妈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你爸爸。你再答应妈妈一件事情好吗,你……你一定要找到你姐,你找到她,把这个耳环给她,这是妈妈送给她的嫁妆。你让她戴上这对耳环,到妈妈的坟前看妈一眼。我……我真的想……想再回鉴宁咱们的那个小院看看,真想再看你姐一眼……”

    下葬母亲时,父亲找过这只耳环,想让母亲带走,结果没有找到。再三逼问保良,保良才拿了出来。他对父亲说:这是妈留给我的。父亲问:另一只呢?保良说:妈给姐姐了。

    父亲哑然无话,他低头想了一下,没再要回那只耳环。

    父亲把母亲葬在了省城的平安公墓,每年交上一百五十元钱,就可以租下一个骨灰存放的格子。在遗骨安放前保良背着父亲悄悄取出了一部分骨灰,用一只玻璃瓶装了藏好。因为母亲病倒前不止一次地说过,想搬回鉴宁老家去住。她说人总要落叶归根,你爸爸将来退了休,肯定也是想回老家住的。所以当初真该把鉴宁咱家的房子买了留着,再说你姐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回到鉴宁去的,她要想回家了,也能有个地方找到咱们。

    鉴宁对于母亲,不仅是故乡,是思念,是真正的家,而且也是最有可能和失散的女儿重逢的地方。

    鉴宁对保良,也是同样。

    寒假到了。

    父亲的单位很照顾父亲,安排父亲和另外几位公安英模去南方疗养,每人还可以随行一位家属。保良并不想去,于是对父亲撒谎,说寒假期间学校给几个插班生安排了补习,父亲当然高兴,支持他以学习为重。

    父亲去南方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做了炸酱面,就着面又喝了点酒,红着脸对保良掏了心窝。他说:保良你长大了,有些话爸爸可以跟你说了。自从你姐姐第一次离家出走以后,你妈就一直恨我。她一直以为是我非要拆散你姐和权虎,害得咱家不能团圆。她虽然过去也在公安局工作,但没干过真正的公安,她对我把你二伯查出来这事也想不明白,认为我害了自己的兄弟,也害了自己的女儿。我也知道权力是我的兄弟,我们从十岁那年就发誓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我也知道咱们中国人为人处事,讲的就是义气二字。但我更知道,我是国家干部,我必须效忠国家,我是人民警察,我必须服从命令。我必须分清什么是公,什么是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