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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nu小说网 > 玄幻小说 > 生意人 > 109 番外 寒冰流萤灯(四)
    哭什么?

    这真是一个怪问题,勾小钩怀疑李大牛脑子坏掉了,要么是眼睛坏掉了:“我没哭啊。”

    李小楼眯起眼,下个瞬间用力把他扯过来,绝对算不上温柔地蹭了把他的脸:“嗯,没哭,这是口水?”

    现下,轮到勾小钩怔住了。

    “怎么可能?”勾小钩愣愣地咕哝,下意识拿手去摸自己的眼睛,居然真的一片湿润。甚至此时此刻,还有越来越多的水珠儿在往外涌,仿佛每一颗都带着自己的思想。

    “娘的,不是又撞上什么脏东西了吧。”李小楼莫名其妙的泛起心疼,这回再不是什么麦芒,而是重锤,一下下,疼得厉害。

    “脏东西?”勾小钩呐呐重复好几遍,忽然猛地点头,“很有可能!”

    李小楼闻言头皮发麻,忙伸手从上往下捏鼓勾小钩,生怕漏掉什么可疑地方:“哪儿呢,你快想办法把它弄出来啊!”

    勾小钩做出万分为难的样子:“它没在我身上啊。”

    “那在哪儿?”李小楼环顾四周,大有一得令便扑过去拼命的架势。

    “眼前。”两个字,勾小钩说得不紧不慢。

    李小楼眨巴下眼睛,悟了:“得,我自拍天灵盖儿。”

    勾小钩笑了,大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得意而可爱。

    可奇怪的是,眼泪,依旧没有收住。

    李小楼有点儿慌,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两个勾小钩,一个对着自己笑,一个对着自己哭,他不住地拿袖子去蹭对方脸蛋儿,狼狈之极:“喂,我不都让你出气了么,咋还哭啊。”

    说实话,勾小钩也不知道。

    在寒冰流萤灯照亮溶洞的一瞬间,他心底的某处忽然就软了下来,所有防备和自我保护都被卸掉,满满的委屈和难受就那样无所遁形的铺散开,恣意流淌。他知道哭很丢人,所以他从不会在外人面前哭,可现在身体里仿佛多出个小人儿,任性的,自私的,随心所欲的,生气了就要喊,难过了就要哭,他不受自己支配,却可以支配自己……

    等等!

    灯?

    勾小钩似乎找到了问题症结,他把灯提起来,凑近些,再近些,银白色的灯壁反射出刺眼的光,可奇异的,心底却蓦然一舒,就像干涸许久的田野忽然迎来春雨,那涓涓细流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凉一点一滴地浸润下去,直至龟裂的土块慢慢柔软,融合,完整无瑕。

    古书记载,寒冰流萤灯,能驱魔挡煞,净化人心。

    他以为他早就不在意李大牛那档子事儿了,过了这村儿,还有下个店,他当真以为自己已经这般想开了,却原来毒素并没有清除干净,只是暂时压制着,等待时机,卷土重来。

    从李小楼的角度看过去,勾小钩快把灯贴脸上了。李小楼不知内中原由,只觉得怪异,而这一怪异,便愈发担心:“耗子?喂!回魂啦!”

    “我又不聋,你要震死我啊。”许是情绪释放得差不多,泪珠儿终于停歇下来,勾小钩最后蹭了把脸,才看向李小楼,“别担心,不是什么脏东西,就是这灯闹的,哭完就好啦。”

    李小楼半信半疑,伸手捏了好几下勾小钩的脸蛋儿,确认再不会有让他心慌慌的东西涌出来,才一块石头落地似的长长舒口气:“娘啊,你吓死我了!”

    勾小钩没好气地踹他:“谁要当你娘!”

    李小楼无语。

    牙尖嘴利的土耗子又回来了,李大俊杰识相地不去搞那口舌之争,只心底,一片欢喜。

    “任小五,你别动人家!”李小楼只听勾小钩一声吼,然后那什么冰什么灯就被塞进了自己手里,再看土耗子,早三步并作两步奔棺材而去。

    那厢任五腰还没弯下去,听见勾小钩的警告,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只能动明器不能动死人,知道你的规矩啦,我又没打算碰他俩。”

    勾小钩悬着的心总算放下:“那你吱一声嘛。”

    任五耸耸肩:“我看你哭得正伤心……”

    勾小钩踹他。

    任五乖乖闭嘴。

    主墓所在的地方并非人工开凿,而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溶洞,显然墓主人下葬前是仔细找人看过风水的,所以前面铺了那么多墓道,建了那么多墓室,只为最后通到这里。经过百年的河水侵蚀,溶洞已然自成一派。无数造型优美的石头,或拔地而起,或吊在空中,俨然鬼斧神工的地下宫殿,尤其是在此刻,应着流萤灯的光芒,美轮美奂。

    李小楼对棺材里的东西不感兴趣,反而觉得手里的灯很稀奇。明明那么小一盏,却豁然亮了整个厅堂。他记得,一开始勾小钩就是为下来寻灯,说什么能消灭他身后各种不干净的东西……啊呸!他行得正走得直哪有不干净的背后冤魂!

    “李兄,你愣着想什么呢?”不知何时,老白和温浅走了过来。看样子是该浏览的风景都浏览完了,又着实对往生者棺木毫无向往,故而过来跟自己搭话儿。

    李小楼笑笑,本想敷衍两句,哪知话一出口却变成:“以后打死也不让他干这行当了,九死一生的。”

    老白温浅齐齐出声:“以后?”

    李小楼也吓着了,他是这么想的没错,可他没打算原样说出口啊。这,什么情况?

    见李小楼发愣,老白却笑了:“得,你这心意我马上告诉小钩,保准儿他能乐三天三夜。”

    “不用,我自己跟他说……啊呸!这什么破灯!”李大侠总算发现了事情的蹊跷之处。被那灯光笼着,他就编不成瞎话儿,真就是想什么说什么,半点没偏差。

    土耗子弄来这到底什么鬼东西啊!

    “老白,让李兄自己弄吧,我瞧他想得挺明白。”温浅似笑非笑,淡淡调侃。

    老白忙不迭点头附和:“看出来了,敢说敢作敢当,是条汉子。”

    李小楼在心底翻了无数白眼,想说承蒙夸奖,又怕不受控制秃噜出实话,索性抿紧嘴唇,装没听见。

    那厢勾小钩和任五已经从棺椁里拣出多样东西,都是些价值连城的金银玉饰,还有几颗硕大的夜明珠。

    “老白,温浅,你们过来挑挑,看想要什么东西——”勾小钩转头过来,冲这边喊。

    老白温浅不约而同的摇头,有此经历足矣,况且他俩也不缺银子。

    勾小钩倒也没强求:“其实除了那灯,也没什么正经宝贝了,等下回咱们再钻土的,肯定给你俩寻些稀罕物!”

    老白温浅面面相觑。还有下次?勾少侠你自己玩儿去吧……

    暗河隐匿在溶洞深处,看不见踪影,甚至连水声,都要侧耳去听,才能依稀辨别。可清凉的水汽,却随着风被一点点送过来,吹得人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溶洞内的光忽然暗了下去。

    勾小钩正擦拭着一尊小型的鎏金佛像,觉得不对,抬眼去望,就看李大牛背个手四下溜达呢,好不惬意,而寒冰流萤灯则被放置在不远处的地上,火光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熄灭。

    勾小钩觉得奇怪,便放下佛像走过去看,只见块状的油脂并未燃掉多少,甚至可以说几乎毫无变化,灯芯也是一样,没短,没断,完好如初,可就那火光,忽明忽暗,飘飘摇摇。

    “李大牛,”勾小钩搞不清楚头绪,下意识去喊某人,“你过来瞧瞧,咋回事儿?”

    被土耗子这么一喊,李大牛也发现了异样,一边念叨着“连个灯都弄好不笨死你”一边走过来,却不想还没伸手,灯芯忽然又亮起来,仿佛比之前还耀眼。

    勾小钩愣住,看看灯,又看看李小楼,后者也一脸迷茫:“我啥也没干!”他不过是嫌那灯太过诡异,不乐意举着,便放到了地上。

    “大牛,你后退几步。”勾小钩忽然说。

    李小楼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照做。

    一步,两步,三步……

    忽地,灯暗了。

    “大牛,回来。”勾小钩又说。

    “你驯狗哪。”李小楼没好气咕哝,然后继续。

    一步,两步,三步……

    啪,灯又亮了。

    彼时温浅和老白也正好走过来,见状,有了结论:“李兄,这灯相中你了。”

    李小楼还能说啥呢,这回都不用勾大侠发话,他识相地拿过寒冰流萤灯,乖乖拎在手里,决定与灯共存亡。

    勾小钩满意地拍拍他肩膀,又回棺材旁边开工了。

    温浅老白无事可做,便也找块干净地方坐下来,灯光罩在他俩身上,温暖而明媚。

    “没成想,有生之年还能到墓底走一遭。”安静里,温浅忽然说。

    老白问他:“那是好还是不好?”

    温浅想了想,回答:“好。”

    老白乐,想起了李大侠的话:“哪里好,都九死一生了。”

    这一次,温浅想的时间长了些,直到老白以为等不来回应了,才听见男人说:“哪里都好。”

    “因为是跟我一起?”

    “嗯。”

    “你就不能不让我问吗!”

    温浅笑起来,那是一种在男人身上很少见的笑,轻松,畅快。

    许久之后,老白听见他说:“能遇上你,真好。”

    心,蓦地被揉了一下。

    遇上你,真好。这话老白倒是说过几次,可温浅,却从未开口。尽管男人一直默默做着,尽管两个人心照不宣,可真真正正的说出来,听进耳朵,记进心里,滋味却大不相同。

    温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那话仿佛在胸中盘踞了很久,打了无数次滚儿,翻了无数个跟头,终于,在凉凉的水汽里,在氤氲的灯光中,破云而出。

    老白心里甜成了蜜,可又不知怎么表达。谢谢?他发誓如果他这么说,温浅会内伤死。索性,他便不言语了,只握住温浅的手,握得紧紧。

    温浅感觉到掌心传来的力量,他知晓老白的意思,这是老白给予他的回应。

    但,他是明明白白说出来的,老白却没有言语回应,温浅歪头想了想,得出结论——自己吃亏了。

    没人注意到,角落还坐着个掌灯的李大侠呢。

    他恨不得自己长出八条腿,然后一条接一条的拼起来,最终把几丈开外的温浅踹飞!守着棺材腻味人,也就温怪侠干得出!

    最终,三五二位大侠并没有将苗神的陪葬物连锅端,只挑了些最值钱的,剩下的,又好好放回了棺材,连棺材盖儿,都在李温二壮士的努力下重新合好,一如最初。

    ——或许有一天,这棺材还会被打开,或许有一天,新的钻土者终是弄懂了这诡异合葬的秘密,但那些,都将是别人的故事,与他们无关。

    返回的路,依旧李小楼掌灯。

    说也奇怪,不知是不是那寒冰流萤灯真有神力,回去的路途,通达平稳,顺顺当当。且他们走的是任五下来的正规墓道,便连水路都绕了开,没多久,一行人便平平安安回到地面。

    傍晚时分,落落余晖。

    “大功告成。”勾小钩尽情地伸了个懒腰,仿佛要让阳光把地下带来的阴霾全部驱散。

    “地上一日,地下千年。”老白感慨,“我还以为在下面过了半辈子呢。”

    “哪那么夸张,”勾小钩嘿嘿笑,末了,笑靥又淡了,“接下来你和温浅是不是就要回白家山了?”

    “……嗯。”虽有不舍,但家总是要回的。

    一刹那,勾小钩眼底闪过失落,但转瞬即逝,他很快又用清亮亮的声音去问李小楼:“李大牛,你呢?”

    忽然被点到名字的李大侠有点儿晕:“我?我什么?”

    勾小钩想踹他:“问你接下来去哪儿?怎么一个墓下的,人都傻了。”

    “哦……”李大侠哦了很久,因为没想出答案,所以只能哦。

    其实勾小钩也不在乎答案,李大牛去哪里,对他而言没有分别,因为,都是分别。

    “喂,你为啥不乐意跟我在一起呢?”终究还是没忍住,问了,且问还不够,还要更没出息的补充,“我哪儿不好,你说,我就改。”

    勾小钩从来没有这样过,脊背低得不能再低,仿佛要低进土里。

    皮糙肉厚的心,终是见了血,此刻的勾小钩就像他那把锋利的冰锥,明明退着,却仍能划得你痛心痛肺,呼吸困难。

    “谁说你不好了。”六个字,李小楼像是用了一辈子的时间来酝酿。

    勾小钩猛然抬起头,仿佛错过这一刻便再没机会似的:“那你跟我回谷。”

    李大侠有点儿跟不上这跳跃的速度:“回谷干嘛?”

    勾小钩想都没想:“过冬。”

    “好。”

    “算了,我其实就是顺口……啥?!”

    勾小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哪知李小楼也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他刚才明明想说的是我又不是蛇啊狗熊的我过什么冬,这怎么话一出口就变了形呢?

    “李小楼?”勾小钩忐忑不安地轻唤。

    深吸口气,李小楼试图让自己冷静些:“耗子,我刚才其实想说……”

    “嗯?”

    “……好。”

    这什么破灯!

    “李大牛!”

    “干嘛?”

    “是我问你想干嘛?”

    “呃,有灰,我给它擦擦,这么好的宝贝当然得亮堂堂的,对吧,呵,呵呵……”

    勾小钩半信半疑地眯起眼,从上往下又从下往上打量李小楼好几遍,还是觉得异常可疑。如果将来某一天这宝贝让人毁了,他闭着眼睛都能破案。

    “真不喜欢就把它还我,”勾小钩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谁吃饱了撑的还逼着给人宝贝。”

    李小楼叹口气,不跟神灯拧着了,也不跟自己拧着了。他把灯提过来轻轻吹灭,又在勾小钩黯下来的眼神里把人揽过来,一字一句,重若千金:“灯不还了,人也不还了。”

    勾小钩呆愣半晌,忽然挣扎着把脑袋从李大侠胸前抬起来,掩不住的惊喜:“你说啥?”

    “没听见?”

    “听见了,但我想让你再说一遍。”

    “行啊,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再说一遍就指不定……”

    “我没问我没问我啥也没问!”

    众人乐岔了气儿,连任五,都在微妙的情绪里品出快乐来。摊上跟这么个家伙是同行,快乐,并丢人着。

    “要不,你俩都来白家山吧,”老白忽然提议,“那里过冬才最有滋味呢。”

    李小楼没接茬儿,第一个去看温浅。

    温浅淡淡挑眉:“看我做什么?”

    李大侠眯眼:“有杀气。”

    温大侠微笑:“错觉。”

    “切,有老子也不怕,”李小楼说着一拍勾小钩肩膀,“土耗子,回客栈收拾东西,咱开路白家山!”

    “得嘞!”勾小钩眉开眼笑,仿佛等待他的不是漫天白雪,而是春暖花开。

    温浅看看夕阳,想着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或许该是磨磨剑。

    两天后,一行人休憩完毕,整装待发。时值北方正冬,他们决定先走水路,再转旱路,以便用最短的行程到家。

    渡口之前,老白温浅都已上船,留下勾小钩与任五作别。

    勾小钩问他:“你作何打算?”

    任五答曰:“卖了东西换钱过冬呗。”

    勾小钩乐了,说:“得,后会有期。”

    任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一言为定。”

    “差不多行了,再看眼睛都拔不出来了。”一旁等待的李大侠终于烦躁,三下五除二就把勾小钩塞进船里。

    任五笑笑,翻身上马,走出好远,还能听见那俩人的声音——

    “哎李大牛,我给你那灯呢?”

    “放心放心,全须全影儿藏着呢!”

    “你敢弄丢了……”

    “不敢。”

    “我是说……”

    “没有万一。”

    “李大牛你还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了!”

    ……

    半夜里,勾小钩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什么东西咬了,吓得他瞬间惊醒。哪知一摸脸,竟然还真的湿哒哒,隐约,还透着几丝疼。可放眼望去,船舱里的四个人除了他自己,全都睡着,安安静静,平平稳稳。

    勾小钩纳闷儿了好半天,直到连打几个哈欠,才一边念叨“苗疆就是古怪蚊虫多”一边重新躺下,很快,再度入眠。

    船头,老船夫轻轻收回船篙,这段顺流平稳,他可以偷上一个时辰的觉。

    船舱里,某大牛翻了个身,胳膊很自然搭在某耗子腰上。

    千里外的白家山,已经开始下入冬的第三场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