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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当茅十八问他:"怎地你不叫我老爷、大叔,却叫我老兄?"韦小宝即刻有强烈的反应:"你是我朋友,自然叫你老兄。你是他妈的什么老爷了?你如要我叫你老爷,鬼才理你?"

    其实韦小宝平日为了生活,没少叫大爷装孙子,这一次那么敏感,怕吃亏,怕在辈分上比茅十八矮了一辈,也是因为他将有生以来第一次同江湖好汉的友情看成天下最宝贵的东西。他不稀罕什么五虎断门刀法,只希望和茅十八平辈论交,做好朋友。

    当韦小宝平步青云,富贵逼人,自信与阅历与日俱增之后,他虽然仍具童心,爱占人口头便宜,但对偶尔被人占便宜,也就不那么敏感了。当形势需要时,韦小宝甚至故意让人占点口头便宜,以便保命脱身。他逃出云南返回京城途中,遇上武功高得一塌糊涂却又有理讲不清的神拳无敌归辛树一家,不惜冒充吴三桂侄子,蒙混过关:"老子曾对那蒙古大胡子罕帖摩冒充是吴三桂的儿子,儿子都做过,再做一次侄儿又有何妨?下次冒充是吴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亏。"

    韦小宝市井式的狡黠机敏不仅表现于以粗口占人便宜或有企图地让人占点便宜,也表现于在不同场合,灵活运用粗口,以达到自己的特殊目的。他初识茅十八,就要人家带他去京城。

    茅十八不肯,小宝就说:"你不敢带我去,自然因为怕我见到你打输了的丑样。你给人家打得爬在地下,大叫:'鳌拜老爷饶命,求求鳌拜老爷饶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给我听到,羞也羞死了!"

    这是利用粗口激将。韦小宝奉旨衣锦还乡,微服夜访丽春院,神龙会徒化装成龟奴妓女,要擒拿小宝。小宝看出蹊跷,笑问:"院子里还有乌龟婊子没有?通统给我叫过来。偌大一家丽春院,怎么只你们五个人?只怕有点儿古怪。"那脸孔黄肿的妓女向陆高轩使个眼色。陆高轩转身而去,带了两名龟奴进来,沙哑著嗓子道:"婊子没有了,乌龟倒还有两只。"韦小宝暗暗好笑,心道:"婊子、乌龟,那是别人在背后叫的,你自己做龟奴,怎能口称'婊子、乌龟'?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会这样不客气。院子里只说'姑娘、伴当'。我试你一试,立刻就露出了马脚。"

    粗口凸显出韦小宝的市井本色、粗野天性

    虽然说脏话于韦小宝时常是克敌制胜减压拉关系的手段,他的粗话常常都是有的放矢、深具心计的,但大量脱口而出的三字经口头禅则确是韦小宝市井本色、粗野天性的自然流露。

    《鹿鼎记》中粗口之出现频率、粗野程度和运用之妙,在金庸小说中无可置疑,位列榜首。

    这些粗口出现的场合多与韦小宝有关。金庸精心设计的这些粗话凸显了韦小宝的出身及其文化背景,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有很大关系,令这个市井小人的形象鲜活起来。

    韦小宝是扬州人。扬州方言极具地方特色。但《鹿鼎记》以流畅的北方官话为叙述语言,并未故意凸显扬州方言,除了韦小宝的口头禅"辣块妈妈"。"辣块妈妈"即扬州方言中的三字经。

    "辣块妈妈"最早在第二回中出现,第一次出自盐枭之口,以表明这一帮会的地方色彩。

    另两次出于韦小宝之口,都不是存心骂人,而是在身处险境,气急败坏的情形下脱口而出。

    因韦小宝虽然通晓南腔北调的粗口,有时甚至会模仿北方官话,究竟以扬州方言为母语,一到紧急关头,作为自然反应,母语三字经便脱口而出。

    如茅十八要作弄韦小宝,脱手放开小宝坐骑的缰绳,挥鞭往那马后腿打去。小宝当时倒骑在马背上,抓住马尾,吓得口中大叫:"乖乖我的妈啊,辣块妈妈不得了,茅十八,你再不拉住马头,老子操你十八代的臭祖宗,啊哟,啊哟……"

    韦小宝初入上书房,侦察《四十二章经》之所在,面对成排书架上的千万册书,当即倒抽了口凉气,暗叫:"辣块妈妈不开花,开花养了小娃娃!"

    当海老公揭穿小宝的真实身份时,小宝竭力抵赖,"颤声道:'不……不是!辣块妈妈的,当……当然不是。'心中一急,扬州话冲口而出。"

    在中俄谈判时,韦小宝苦于说罗刹话词不达意,无法发挥他强词夺理的本领,唬住俄方代表费要多罗,便以扬州话骂道:"辣块妈妈,我入你罗刹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这一句话出口,扬州的骂人粗话便流水价滔滔不绝,将费要多罗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亲、姊姊、外婆、姨妈、姑母,人人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说话犹似一长串爆竹一般,连中国官员和双方译员也是茫然不解。韦小宝这些骂人的说话,全是扬州市井间最粗俗低贱的俗语,扬州的绅士淑女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额图、佟国纲等或为旗人,或为久居北方的武官,却如何理会得?

    韦小宝大骂一通之后,心意大畅,忍不住哈哈大笑。可知粗口对韦小宝而言确实有宣泄的功用,小宝的扬州小痞子本色于此亦暴露无遗。

    在特殊情形下,扬州粗口还有特别功用。如韦小宝等遇上那武功高得一塌糊涂却无理可喻的归辛树一家,祗好冒充吴三桂侄子骗他们,这时扬州粗口就用得上了。(因吴三桂也是扬州府人)"辣块妈妈,我的伯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来。你们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对你们不客气了!"

    当然,作为具代表性的扬州三字经,"辣块妈妈"在《鹿鼎记》中更多是用作韦小宝的口头禅,正如"老子"之于茅十八,"他妈的"之于群雄、侍卫。

    除了三字经,小说中还可见到韦小宝常用的其他扬州粗口,如小娘皮,刮刮叫,别别跳,狗皮倒灶,咸鸭蛋,乖乖龙的东,猪油炒大葱。

    这些方言粗口大大丰富了韦小宝的语言和形象。

    粗口培育了韦小宝与康熙的友谊

    正如陈墨所指出,康熙与韦小宝的交情,是这部书的情节基础,至关重要。韦小宝一生最重要的机遇,便是生于妓院而遇于宫廷。倘若不是遇于宫廷,韦小宝只不过是一个市井流氓泼皮混账杂种王八蛋而已。

    中国历史上以圣明著称的康熙大帝与市井小人韦小宝,这一对"王子与贫儿"的友谊关系,当然是金庸的艺术创作,无史可稽。但作者写出的这层友谊,却不能说是无稽之谈。金庸在《鹿鼎记》后记中说:"在康熙时代的中国,有韦小宝那样的人物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而康熙交了或希望交一个像韦小宝这样的朋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对于《鹿鼎记》中描述的韦小宝与康熙皇帝之间的亲密关系及其深刻友谊的性质及原因,学者们已有不少讨论。如金戈认为,两人在初遇时,彼此间的地理距离是零。(康熙隐去皇帝的身份,自称小玄子,小宝则毫不了解皇宫内情。)

    年龄差不多,都是十几岁,在这个年龄上的孩子容易互相接近;年龄相仿也迅速拉近感情上的距离。最主要的,是两人都有交朋友的愿望。皇帝也许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康熙还要受制于太后和鳌拜。他要摆脱这种屈辱的命运,需要一个可以托付生死的朋友。陈墨对这一现象的讨论更为透彻。他指出,《鹿鼎记》写出了,写活了,写深刻了康熙形象中的另一面真正人性及其少年心理,而这另一面则正与韦小宝有关。康熙与小宝的友谊,固然是因为韦小宝屡立大功而又忠心耿耿,但更重要的则是,在这个世界上,康熙唯有在韦小宝一人面前才能如此轻松快活不须任何正经严肃,而可以随口说他妈的及老子从而深刻地体验人生的自由之乐。少年人爱玩爱闹,乃是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无分别。在康熙心里,韦小宝实在是一个奇珍异宝,极为难得。总角之时陪他打架不但是一件大大的功劳,简直是超过了一切。韦小宝的存在与康熙的身心健康并获天性之乐都有极为重要的关系。对于康熙而言,韦小宝的小流氓习性或小流氓气可以说正是对大皇帝的禁锢心态的一种冲击和一种补充,这种放荡不羁、不择手段更不择言辞的天性对康熙而言正是一种可羡慕的人生的自由境界,人之天性可以得到自由的张扬。更何况韦小宝的流气本身就是市井气就是俗气就是生活气息与生命气息呢。再往深处挖掘,康熙每每把韦小宝当成是他的一个"替身"。这两个艺术形象有著内在的相通与相似之处。可以说韦小宝的性格在某种意义上正代表了康熙的性格的内在世界的某一深层次。

    对康熙和韦小宝之间友谊作全面探讨,也许会涉及社会学、心理学、行为科学等多个层面。本文仅就粗口在两人友谊形成过程中的作用略作钩沉。在《鹿鼎记》中,康熙对市井粗口的了解及喜爱程度是随著与韦小宝的交往而逐渐加深的。小宝初识"小玄子"时,不知其帝王身份,与其比武,不敌而投降。他站起身后,"骂道:'他妈的,你……'小玄子脸一沉,喝道:'你说什么?'神色间登时有股凛然之威。韦小宝一惊,寻思:'不对,这里是皇宫,可不能说粗话……我说他妈的粗话,便露出了他妈的破绽,拆穿了西洋镜。'"

    可知那时的康熙,尚未习惯于市井粗话。

    无论身在皇宫、寺庙还是妓院,无论面对皇帝、高僧还是江湖粗汉,韦小宝本性所在,是戒不了讲粗话的。与韦小宝相处日久,听的粗口多了,而且多是表达巧妙、活龙活现的粗口,少年康熙渐渐习惯粗话,感染到粗话的魅力,品出这种下层社会语言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