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亮子篇
蛮子火化那天去了两个人，两条烟。
蛮子是湖南人。我认识他四年，四年前他来到我这里扎根，身无分文，四年后他死在这里，身无分文。
蛮子跟我关系很一般，我们这种人早就学会了这一点，不能要求太多，见面时打的招呼永远都是同一句话：最近混的好不好。
蛮子混的不好，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在道边卖着五块钱一盒的假中华，抽的是五块钱一盒的硬白沙。驮着一箱子假烟赶夜道回家的时候，蛮子踩空轮子撞上了罐头厂的那台卡迪拉克。蛮子住院了，出来以后赔了几千块喷漆钱，胳膊上吊着木板求我去罐头厂那说情，害怕自己赔完车钱还得因为倒腾假烟被整进去。
蛮子的老婆在学校食堂打杂，蛮子告诉我他的老婆是个好女人，他与我说的话总是围着他老婆在转。说实话，我看不起他。
但是，我看得起一个瞒着老婆在外面为了钱颠三倒四活着的男人。
卡迪拉克在酒店门口被毛毛刮花了，司机从旁边厕所跑出来时急红了眼睛。他告诉我有气发在他身上，把他打残了也不能碰一下车，那是罐头厂经理的车。当时市长开的是奥迪。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蛮子，他老婆丢了工作代替他在路边卖烟，她告诉我蛮子现在跑销售，赚了很多钱。
不过毛毛告诉我蛮子下了黑道，帮人卖摇头丸被雷子整过，现在守在医院门口捡针头买毒针。说实话，我看不起他。
但是，我看得起一个瞒着老婆在外面为了活着提心吊胆的男人。
我再见到蛮子时，这小子开上了奥迪，他告诉我这辈子就想攒钱买一台卡迪拉克。他身上揣的是真中华，但他抽的还是硬白沙。
这是我老家最好的烟，他告诉我。
蛮子住院的时候我去看过，确切的说，蛮子包着整头的纱布在床边照看着他的老婆。
蛮子坦白告诉我他染上了毒瘾。
我老婆把我锁在屋里，用菜刀在胳膊上砍了四刀，她说如果我不戒毒，她以后每天砍自己四刀，蛮子说，我俩结婚四年了，我他妈是个畜生。
蛮子扯开纱布，指着半张烫伤的脸告诉我，我他妈在屋里憋着瘾头，看着我老婆哭，我把暖壶砸在自己脸上，我以前不要脸，我以后得要。
我突然发现，我看得起他了。
毛毛告诉我蛮子真的不干了，还在路边卖假烟。我告诉毛毛，等蛮子结婚五周年的时候我安排酒店，我去借台卡迪拉克接他们俩口子出来喝顿好酒。
老田扫黑的时候，市里的粉团被抓了不少。举报有功，蛮子夫妻俩被捅了出来。
事发那天蛮子找我出去喝酒，他告诉我不应该连累老婆，他说他哪天死了，希望我能去看看。
我说没空。我打电话给黑子，我想从老田那要人，我想把那张贱嘴撕烂。
黑子没答应我，蛮子说这事用不着我出头，他说自己这辈子都戒不掉毒，每次背着老婆扎针的时候他都想死。
我找了大雷，找了朱老板，我不在乎欠别人人情，为了一个我看得起的人，我欠下什么都无所谓。大雷找人自首混进去，说找机会调理调理卖信的人。我告诉大雷，以后有什么用得上我亮子，我连声屁都不放。
蛮子骂我操蛋，然后他的眼泪在我肩膀上骂自己该死。我想笑，可是我他妈笑不出来。
过了两天大雷告诉我事情办不下来，粉头有背景，急着找人给他挡灾，蛮子以前干的太亮，认识蛮子的人太多，躲不过。
我请蛮子出来喝酒，那天我笑了，一直笑，笑到自己都不知道笑是什么滋味。在路边我瘫了，蛮子骂我一个北方人喝不过南方人，我说自己不行了，想保个哥们都保不住了，我劝他跑。
蛮子说要自首，他怕自己跑完坑了老婆，自己老婆也在局里挂了号，就算不涉及贩毒，也涉及包庇。只有他自首，他老婆才能继续过安稳日子。
我记得我和蛮子在路边捡了一个丫头，她蹲在我的车边胡乱画着什么。我和蛮子站在她的身后看了很久，我纳闷为什么还有人有勇气对我做着这些。
丫头与我们同样醉了，她抢掉我嘴边的烟，指着她的那些玩意问我是否漂亮。我笑了，蛮子笑了，带着滋味笑了。我告诉丫头，那是我的车。
丫头无耻的同样笑了，然后跑掉了，蛮子劝我追过去要个电话，并且提醒我温柔一些，对她温柔一些，也对我自己温柔一些。
可惜那是我最后一次和蛮子一起笑，过了几天蛮子死了。自杀死掉的，留了两封信，一封给他的老婆，一封给了我。
蛮子信上说这辈子让我帮他最后一个忙，在他火化那天帮他烧两条白沙烟。
白沙是我们老家最好的烟，蛮子的字很难看，比我的还要难看，但我觉得他这句话写的特别漂亮。
白沙是好烟，因为那是他最幸福的时候抽着的烟。
蛮子的老婆想回老家下葬，我拒绝了。我不想自己的哥们离开我，而且蛮子也不想这么死回老家。他信上写着，下辈子当个老实人，下辈子好好孝顺父母、好好照顾这个家。
火葬厂不让我把烟放在蛮子的身上，我给了他们两千块钱，我说我的哥们活着的时候就抽这个，谁要是让他死了还抽不到，我把谁一起烧了。
死就让一个人高高兴兴去死，如果办不到，我宁愿让他在我心里高高兴兴的死着。
我那天疯了，开车在中央大街反复跑着，丫头绑着安全带在我身边，最后她抱上了我的胳膊，她问我是不是在害怕。
第一次有人这么问我，第一次我不敢回答。我想问蛮子，没有我的日子里他混的好不好。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
蛮子的信很短，最后一句让我好好的对丫头，他说我不太温柔。
如果他活着，我一定揍歪他的嘴，我受不了一个男人说出这么酸的话。但是他死了，我知道这些话不仅仅对着我说，也是对着他自己说，对着他的老婆说。
我把丫头送回了家，我打电话给毛毛，告诉他以后不许任何人在场子里卖药。毛毛为难的说办不到。
可笑的是，我他妈居然没有力气骂他。即使不碰那些玩意，我的日子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我想起了丫头，我打电话叫她出来，我说我想去喝酒，我想有人在我喝大了以后帮我擦衣服。
丫头没回答，只是告诉我，她叫月月。
我想这就足够了。我告诉她，以后不要总是被我吓到，我与她一样，快乐的时候很快乐，难过的时候很难过。我与她也不一样，我不会说太多，我不会想以后，但她陪着我，我会让她是最幸福的一个。至少在我的世界里，是最幸福的一个，不论我活着或者死掉。
我借她的耳朵，我想说一些话，我不像其他男人，不会为了谁少抽烟。但我这种男人，也不会被什么踩灭心里的火。
我不会太温柔
我不会给承诺
我有的只是一双
拥抱着你的双手
现在到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