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厨师抬起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望着茹可夫,还朝他傻乎乎地微笑着。

    “我想……只要起风,就会越刮越大。”他还是说着“驴唇不对马嘴”的半通不通的英语,又把几个碟子在小桌上重新摆了一遍。

    “快滚出去!要不然我就把你扔出去!你这个可怜虫!大傻瓜!”茹可夫咆哮着,边说边恶狠狠地朝厨师走了过去。

    安德森仍旧朝他傻笑着。像平常一样,他系着一条肮脏的围裙。那条油腻腻的系围裙的绳子上挂着一把细长的刀。他边笑边伸出一只手偷偷地抽刀。

    茹可夫见状急忙止步,朝珍妮·克莱顿转过脸来。

    “限你明天答复我的要求,”他说,“那时候我会把船上所有的人都找借口打发到岸上的,只留下你,你的儿子,鲍尔维奇和我。然后。你会亲眼看着你的儿子死去,谁也不会打搅我们。”

    他怕厨师听懂这番邪恶、狠毒的警告,用法语说这句话。说完之后便砰地一声关上门扬长而去,连那个搅了他的“好事”的厨师看也没看。

    他走了之后,斯文·安德森向格雷斯托克夫人转过脸来,刚才满脸的傻气一扫而光,又变得狡黠而凶狠。

    “他意外(以为)……我西(是)个下(傻)瓜,”他说,“他才西(是)下(傻)瓜。我听得懂法语。”

    珍妮·克莱顿惊讶地望着他。

    “这么说,他刚才的话你都听懂了?”

    安德森咧着嘴笑了笑。

    “西(是)的。”他说。

    “你是听到屋里的搏斗声,特意闯进来保护我的?”

    “你对我很好,”瑞典人解释道,“他把我当沟(狗)看待。我帮你,太太。你要耐心地等一等。我帮你。这一带海岸我来过许多次。”

    “可你怎样帮我呢?斯文,”她问道,“所有这些人都和我们作对。”

    “我想……”斯文·安德森说,“只要起风,就会越刮越大……”说着转身离开舱房。

    尽管珍妮·克莱顿对厨师是否真能给他切实的帮助持怀疑态度,但对他已经给予的援助仍然怀着深深的感激。在敌人手里能有一个朋友帮助,珍妮便觉得宛若一缕充满慰藉的阳光照耀着她的心,减轻了郁积心头的深深的痛苦。

    这天,她没有再看见茹可夫,也没有看见别人。斯文送晚饭的时候,她试图把话题引到他如何帮助她的计划上来。可他总是叨叨那句仿佛预告风向的“口头禅儿”,似乎突然间又陷入先前那种傻乎乎的状态之中了。

    可是他端着空盘子要离开舱房的时候,压低嗓门儿轻声说:“穿好衣服,收拾好毯子。我很快就会再来。”

    他正要离开船房,珍妮拉住他的袖子。

    “我的孩子呢?”她问道,“我不能留下他自个儿一走了之。”

    “你按我说的办就行了,”安德森皱着眉头说,“我正帮你呢,你不要太着急。”

    他走了之后,珍妮,克莱顿一屁股坐在铺位上,茫然小知所措。该怎么办呢?对于瑞典人意图的怀疑在她的脑海里索绕盘旋。落入厨师之手,后果会不会比现在的情形更糟呢?

    不,她就是和魔鬼同行,也不会比与尼古拉斯·茹可夫为伴更糟。因为连魔鬼也要顾及自己的好名声。

    她一次又一次地发誓,带不走儿子绝不离开“肯凯德号”。直到深夜,她还没有上床睡觉。她坐在铺位上,已经用绳子结结实实捆好了毯子。大约半夜,门板上响起一阵极轻的敲门声。

    她急忙走过去拉开门闩,门轻轻地打开了,蒙着面孔的瑞典人走了进来。他一只胳膊抱着一个包裹,显然是他的毯子。另一只手举起来,把肮脏的手指放在嘴唇上,打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

    他悄悄地走到她的身边。

    “抱上这个,”他说,“坎(看)见这里面包的东四(西)你千万不要出声。这西(是)你的儿子。”

    珍妮从厨师手里一把抢过襁褓中的婴儿,把正在熟睡的孩子紧紧搂着,贴在胸口,欢乐的泪水顺着面颊清潜流下,因为激动和兴奋,浑身震颤着。

    “快走!”安德森说,“我们没有可耽误的四(时)间!”

    他拿起她的毯子向房门快步走去,领她爬上船舷,又帮她爬上软梯。在她爬进下面那条小船的时候,还替她抱着孩子。不一会儿,他便割断连接小船和轮船的那条绳子,轻轻地划着桨,向乌加贝河黑暗笼罩的河口驶去。

    安德森划船的时候,显得对这一带相当熟悉。半个小时以后,月亮从云彩里钻出来,他们看见一条支流从左面流入乌加贝河。瑞典人掉转船头,把小船划向这条狭窄的河道。

    珍妮·克莱顿纳闷,这人怎么对要去的地方了如指掌。她并不知道,作为厨师,斯文这天曾经划着小船到附近一个小村庄,向黑人们买粮食之类的东西,并且对他们现在进行的这次冒险的每一个细节都作了安排。

    尽管月亮圆如玉盘,小河的河面还是一片漆黑。两岸的大树枝叶相连,在河中间连成一道漫无止尽的拱门。苔藓不时从十分优美地弯曲下来的树干上剥落下来,繁茂的藤蔓一直从地面爬到最高的树枝上,又呈环状垂下来,抚弄着平静的水面。

    船桨哗拉哗拉的响声不时惊起一条巨大的鳄鱼,在平静的河面掀起细碎的波浪。河马喷着鼻息,从沙洲钻进清凉安全的水底。

    两岸浓密的原始森林里传来食肉动物在半夜发出的可怕的叫声:鬣狗狂乱的吠叫,豹子呼呼噜噜的咳嗽,雄狮深沉、可怕的怒吼。此外还有许多四处觅食的野兽发出种种叫声,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珍妮把儿子紧紧贴在胸口坐在船尾。由于娇嫩的小乖乖终于回到身边,今晚她比许多个痛苦悲伤的长夜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尽管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命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再度陷入灭顶之灾,可她仍然十分快乐,仍然为这个幸福的时到充满感激。她可以把亲爱的儿子紧紧抱在胸前!哦,这是多么卑微的要求,又是多么深沉的幸福!她几乎等不到天亮,现在就想好好看看她的小杰克那张可爱的小脸,那双明亮的黑眼睛!

    她一次又一次瞪大眼睛,吃力地瞅着,希望透过丛林浓浓的夜色,哪怕看一眼儿子可爱的小脸蛋儿。可是,只能模模糊糊看见那张小脸的轮廓。她只好把襁褓中的孩子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窝上。

    大约凌晨三点,安德森把船停靠在一片沙滩上。沙滩那边是一片林中空地。月色朦胧,看得见一座座土人的茅屋,四周是用带刺的荆棘筑起的“围墙”。

    瑞典人好一阵叫门,才听见村庄里有人答应,那也是因为事先跟他们约定好了的缘故——这些土人对半夜三更黑暗中传来的叫喊声十分害怕。他帮助珍妮·克莱顿抱着孩子上了岸,把船在一棵小树上挂好,拿好毯子,领着她向村庄走去。

    因为安德森已经事先花钱买通了酋长,一个土人妇女——酋长的妻子开了大门把他们放进村。她要带他们到酋长的茅屋里休息。安德森说,还是在外面露宿更好。酋长夫人觉得自己尽到了责任,便把他们扔在那儿,自个儿回家睡觉去了。

    瑞典人用他那种生硬的半通不通的英语解释说,茅屋里肯定很脏,虱子很多。他替珍妮铺好毯子,然后跟她拉开一点距离,铺开自己的毯子,倒头便睡。

    地很硬,珍妮怎么躺着也觉得不舒服,不过因为实在太累,她还是很快便搂着儿子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

    四周围着二十多个好奇的黑人——大多数是男人。因为土著居民中最爱大惊小怪的是男人。珍妮·克莱顿出于本能,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不过她很快就看出这些黑人压根儿没有要伤害她和孩子的意思。

    有一个黑人还送给她一葫芦牛奶——那是个挺脏的、烟熏火燎的葫芦,因为日久年深,葫芦口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奶酪似的东西。他的善良深深地感动了她,脸上现出好久没有过的微笑。这令人销魂的微笑曾经使她的美貌闻名于巴尔的摩和伦敦。

    珍妮接过葫芦,一股臭烘烘的气味直刺鼻翼,恶心得直想呕吐。可是为了不伤害对方的感情,她还是硬着头皮把葫芦嘴送到唇边。

    安德森替她解了围。他从她手里拿过葫芦,自己喝了几口,然后把它还给那个黑人,还送他一串蓝颜色的珠子作为礼物。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尽管儿子仍在熟睡,珍妮还是忍不住要看看他那张可爱的小脸。酋长赶跑围观的人,正站在离她不太远的地方和安德森说话。

    阳光很强,毯子遮挡着孩子的脸。珍妮想撩起毯子看看孩子,又怕惊了他的觉。正犹豫着,听见厨师和酋长用黑人的土话交谈。

    这家伙真了不起!一天之前,她还认为他又没文化又傻。可是现在,二十四小时以后,她已经知道,他不但能说英语、法语,而且能说西非海岸黑人的土语。

    她过去以为他鄙俗、凶残、不可信任。可是从昨天起,她已经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在哪方面都与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完全出于一种骑土精神,给自己以帮助。除了已经揭示的意图与打算之外,在他心灵深处一定有某种更为深沉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看见他那双距离很近的、狡黠的眼睛,和令人反感的长相,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