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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重阳过后,天气转入秋凉。十月,南方也有霜降,冬天已经来临。

    王映淮端着新沏的热茶,走进书房。

    这四个多月来,钟离瑨与王溱经常在一起探讨学问,以文会友,十分投契,聊到兴起时,便免不了针砭时弊,借古论今。

    “今日又有邸报,自入冬来,金兵已两次渡过黄河,又在频扰濒河州县了。”王溱将得知的消息即时转告时刻关注中原战事的妹婿。

    “可叹中原大地,又要生灵涂炭了。”钟离瑨黯然道,“而北定中原,却不知何期?”

    六月时,迫于金兵的严重威胁,赵构起用了深孚重望的李纲为相。李纲认为当务之急是料理两河,命张所为河北招抚使、傅亮为河东经制副使,对两河的义军进行联络整编,同时又命宗泽为开封留守,予以控驭。然而,李纲受主和派排挤,在位仅只75天。张所、傅亮也很快去职,抗金措施皆被废除,黄河以北,西至秦州,东至青州,全部落入金人之手。幸有宗泽仍留守东京,独当大敌,全力抵抗。他一面整饬市场,疏浚河道,一面加紧布防,修筑壁垒,募集义勇,招抚义军。被金兵洗劫而凋敝残败的开封,成为抗金前线的坚强堡垒。

    “妹婿还是一日不可或忘北定中原啊!”王溱叹道。

    钟离瑨一笑,“北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我本中原人,历经战乱,深受其苦。”看一眼来到身旁的王映淮,又道:“映淮亦如是。在河东河北,中原百姓每每自起保田守土,义军比比皆是,有人心向背为恃,如今又有宗帅为都总管,万众一心,共御强敌,中原并非无望。”

    王溱点点头,“只是宗帅独力守开封,怕是独木难支啊。”

    王映淮附和道:“二哥言之有理。朝廷历来在战和之争中,摇摆不定,已是积重难返。为君者畏敌如虎,一应重臣又一致主和,朝命朝令夕改,想盼王师北定中原,只怕是遥遥无期。”

    “但朝廷总不能无视金人南下吧?皇陵重地,就在黄河南岸,官家即便无意北图,也断不会任由金人侵占河南。”钟离瑨道。

    王溱淡然一笑,这个妹婿,平素聪明睿智,但一涉及到光复故乡的问题,便慷慨激昂起来,不过也是可以理解,只是指望朝廷,恐怕失望的胜算更大些。“官家自是有意图河南,但恐怕也仅止于此而已。此中微妙,不便于外人道啊。”仅就君王正统而言,北伐若是胜利,金人放还“北狩”的二帝,如今的官家将如何自处?

    钟离瑨会意地笑了一下。设若收复北国,二帝南归,真要他交出爱妻,他也是宁死不愿的,当今皇上莫不心同此理。

    王溱转过话题道:“本朝边患不断,实为重文轻武所致。大宋非但有精良兵器,更大有可用之才,然则坐拥百万之师,而任胡人铁蹄践踏中原,何也?不过雄心谋略稍逊耳。泱泱大国,未必要有图霸之举,却不可无图霸之志啊!”

    “昔太祖横扫大江南北,何谈雄心谋略稍逊?”王映淮疑道。

    王溱看看钟离瑨,他也正等着解答,显见他也想问同样的问题。王溱反问他道:“太祖北图燕云而不下,失在何处?”

    “燕云之失,肇始于石敬瑭,若论太祖之失……”钟离瑨沉吟着,“莫非是战略上,与周世宗南北先后的差异?”他自己领兵打过仗,很快便想到了。

    “正是!”王溱道,“昔辽为周世宗所败,有如惊弓之鸟,正宜乘胜追击,令其不得喘息。可惜,太祖一意南下,先取南方诸国,再欲北图,则先机已失矣。较之南方诸国,幽云险要,不言而喻。且南方诸国,兵力衰微,本不足为虑。太祖舍难而先求易,实谋略稍逊一筹啊。当然,幽云失地,胡马南下,初始于石敬瑭贻害无穷!只是,如今再谈收复幽云,我看又要另当别论了。”

    “此话又作何解?”钟离瑨问。有宋以来,诸君便念念不忘收复燕云,如何又另当别论?

    “燕云归辽,凡二百年,汉人在辽国未必不是安居乐业,士人为官者亦不知凡几。亟思南归之论,其实有待商榷。”王溱道。

    钟离瑨深为王溱折服。他还真的从未想过这些,只以为汉人归汉,乃是理所当然。殊不知世易时移,今非昔比了。王溱自六月间护送小妹前来,便被大哥留在衙署中为幕帮衬,他自己从来不求太多,但其见地才识,显见远胜于身为朝廷命官的大哥王沩。钟离瑨不禁问道:“以二哥才识,如何仅安于市井?”

    “妹婿此前不也是安于田里?”王溱笑道。

    钟离瑨也笑道:“家父携家隐居,实恐为奸人所害。莫非二哥也为奸人所苦么?”

    王溱摇摇头,“天下多故,不仅止于奸人而已。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我不过遵从夫子遗训罢了。所谓大隐于朝,小隐于野,我何妨取其中而从之。”不能隐于野者,实为家计使然,无田无产的士人,也要养家糊口吧。宣和以来,奸佞当道,奔竞成风,而隐逸者众。德才兼具的士人不愿与当权者同流合污,纷纷隐居山野以逃避世事,隐于朝、隐于市者也不乏其人。

    然而,这种态度终究是消极的,尤其是在金兵铁骑纵横中原时。但钟离瑨仍是点头对王溱表示了理解,毕竟,他未曾亲历家园被毁的凄凉,未曾亲见乡邻被戮的惨状,无法深味失国丧家的沉痛。靖康之前,他也不过一山野村夫,清高自封,视德行节操高于升官发财,躬耕陇亩,琴剑自娱,清寒生计,也同样甘之如饴。可是,金兵南下,家国故土沦为失地,乡邻百姓于是惨遭劫掠与屠戮,原先的沃野千里,尽变为荆榛废墟,中原茫茫,竟再也难求平安之地。他还如何隐逸得下去?如今南来,虽无战祸,然毕竟是异乡,总禁不住思绪飘飞,怀念故里,每思北归,又怜及娇妻新婚燕尔,左右割舍不下。

    来郴州后,他本与王溱一道,在耒阳县城内经营一片茶肆。当时,忧虑于金兵的威胁,又南下流民日多,于是,各地均遵上命编流民为军户。宋时,安置流民有一整套切实可行的办法,编为军户即为其中之一,如此,流民衣食有着,自然不思闹事。而军户增多,当然又需擢拔军官管理、操练,上命各县择优举荐人才,于是,王沩把妹婿也举荐了上去。钟离瑨先是充为校尉,后在会操演练中,因其练兵有方、勇武过人,而受到知州赏识,提升为统领。只是,这些军队毕竟远在后方,流民素质也是参差不齐,衣食无忧之后,不少人平日操练不力、军纪松散,实在是无法指望他们能承担起保家卫国的重任,比之东平巡社的义勇,他们明显已无多少家国存亡的危机意识,由此,更令他怀念起在东平巡社力战金兵、壮怀激烈的日子。只是……

    他看向王映淮,这段时日以来,她心境终于开朗,再加以药石的精心调理,气色明显地红润许多,再无需脂粉的修饰,那张精致绝丽的容颜,总令他在一视之下,就不由自主地心中漾满柔情。她的美丽毫无拘束地向他绽放着,直至令他有忍不住就想长留此地的念头——留在这安然无虞的南方,留在这美人在抱的温柔乡里。可是,一听到金兵南侵的消息,他又觉得心浮气躁,热血沸腾,前线的乡邻朋友,都在浴血奋战,而自己空有一身机谋骁勇,却只能在这不事操练的驻军中混沌度日,着实憋闷得紧。然而,王映淮对他嫣然一笑,他嘴边数度几欲出口的话,又一次全数咽下。

    ***

    这日,王映淮一早便忙忙碌碌,将数月来为钟离瑨缝制的新衣一一翻捡出来,收拾到一处。

    “娘子,你这是做什么?”钟离瑨疑道。

    王映淮并未停手,只望他一眼道:“北地寒冷,总要多带些衣物才好。便将春衫也一并带上,待得归来,还不知几时。”

    他一把扳过她肩头,“我何时说要北去了?莫不是你又胡思乱想?”

    她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虽不说,我知你心。在一干不事操练的军校中混沌度日,实在不是慷慨男儿所当为。且中原一日未复,你便一日心绪难平。如今金兵又渡黄河,宗帅在开封总领义军,正是投效杀敌之时,我纵有千般私心,也不能将你久困于此啊。”

    钟离瑨闻言一阵感慨,她真是深知他心意!可是,他们成婚未及半载,正是恩爱缠绵、缱绻不尽之时,她怎能舍得让他离开?她不是满心指望就这样长相厮守下去的吗?就是他自己,想去是一回事,可终究是决心难下啊,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终是深有体会了。他当然知道她其实也是万般不愿,或者……她是以退为进,也未可知,于是他试探道:“我看,便留在此地,就与二哥一般,也无不可。”

    王映淮抬起头来,轻声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可是驷马难追哦。”

    钟离瑨一愕,随即笑着叹了口气,却听妻子又道:“中原战乱,外侮肆虐,我亦深受其苦,焉能不知夫君心事?既然意欲北归,何必又发违心之语?”

    “倒也不是完全违心。”他承认。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他想,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怀抱有如此娇美温婉的妻子,也不免要有所迟疑,何况他一见到她,整颗心都融化了。

    王映淮端详着他,轻道:“你与二哥终究不同。可是,也正是如此不同的你,才这般打动我心!夫君本是乡野一布衣,而能在家国危亡之际,应募磁州,领兵巡社,运筹帷幄,奋勇杀敌,所谓英雄豪杰,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