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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一载黄粱同一梦

    箜篌弦断,其声尖锐刺耳。

    我皱了眉,那帮高昌国的乐师便跪伏在地,为首的一边责打那侍婢,一边求饶道:“贱婢扰了娘娘们的雅兴,回去小的便将她打死不论,还求娘娘大人大量饶了小的们这一遭!”

    嫣寻见不得他那谄媚恶心的样子,扫他一眼,蔑然道:“两位娘娘还没说话,你先喊打喊杀,当真目中无人!”

    乐师一愣,忙松了手陪笑道:“这位姐姐教训的是,小的是猪油蒙了心。”

    那侍婢看起来年龄不大,露在面纱外的一双眼睛却沧桑疲惫,手掌满是皲裂伤痕,可见平日里处境艰难,此时恐惧缩成一团,不会开口求饶,慌乱中飞快的瞥了我一眼之后便垂头瑟瑟发抖。

    我看着不忍,便道:“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乐器调试,多有不意之音,何须如此责打于她?”

    媜儿道:“没规矩的东西,侍婢笨拙是你调教无能,亏得姐姐刚生了公主见不得这些,换了我,连你一同拖下去杖责才是!”

    那侍婢身子蓦然一震,不知是害怕还是别的,微微仰了头看媜儿,媜儿冷笑道:“怎么?莫非你不服?”

    那乐师忙遣了侍婢出去,又逢迎起媜儿来。

    媜儿骄纵惯了,兼之容颜娇俏声音动听,随云髻上斜插的东陵玉缠丝曲簪随着窈窕体态微微而动,我一时竟忘了出言弹压。恰时乳娘抱了玉真上来,我便令乐师们重新奏乐清唱,复又抱过玉真给媜儿看。

    媜儿虽然言语间显得狠辣无比,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儿,此时见玉真莹润可爱,也禁不住偏了头来看。

    她脸色初霁,不由用手指逗弄玉真,嘴里嘟囔着什么,全然没有往日针锋相对的凌厉姿态,我见状忆起皇后的话,便软语道:“媜儿,玉真还小,你是她的姨母,若是有什么地方我疏忽了,还望你能多加照拂。”

    媜儿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反对,我顿感欣慰,她毕竟也不是六亲不认心肝黑透的人,皇后说的也对,这一世是姐妹,下一世不知道有没有这种缘分。以后的日子还长,这块冰山总要慢慢融化。

    坐的久了,呼吸未免有些腻滞,我起身更衣,觑见廊外雪白一片,不知何时雪竟然下的这么大了。银白的雪像梨花花瓣一样悄无声息打着旋儿坠落,偶尔一两处枝头红梅探出头来,更显娇艳。

    一直在殿内待着,出来时我只套了件瑞草广袖双丝绫鸾衣,此时倒觉得有些冷,好在锦心随侍在侧,为我披上件浅灰的狐裘。又握了我的手呵气道:“今年这雪还好,去年在家里那场雪才叫大呢,小姐可记得?”

    我记得,如何不记得。

    和少庭一起走过积雪覆盖的院落,萧琮赏我的那一块玉佩被我赌气掷出去的时候,若不是积雪够厚,只怕早砸得连渣儿也没有了。

    锦心又说:“那时候在家里,二爷还常过咱们这边逛,有一次小姐生气,二爷在雪地里杵了大半天小姐也不许开门……”

    那一次,就是为着萧琮下诏,我和少庭赌气,他在院子里站着,浑身被雪浸的湿透,饶是当时我忙着给他换衣服取暖,过后腿疾还是发作了……

    锦心絮絮的说这话,全没注意我的神思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了,忽然她“咦”一声道:“小姐你看,檐下好像跪了一个人。”

    我抬眼望去,偏殿东南转角处确实跪着一个人,再仔细一看,仿若就是高昌国乐师带来的侍婢。

    她跪在雪地里,身后是偏殿的石阶,雪地寒彻骨髓,她穿的又单薄,此时双手高举着行囊撑着跪直,抖得好似风中残叶。

    我顿时沉了脸道:“亏这些蛮子想的出这些折磨人的办法,当真可恶!”

    锦心问道:“奴婢这就去叫她起来?”

    我“嗯”一声,想一想又吩咐道:“给她找件御寒的衣服,天寒地冻,便是奴婢也不可如此欺凌。”

    锦心应了,我见她跨出槛去,自己也折身回到正殿。

    媜儿正抱着玉真逗弄,见我折返,忙不迭将玉真交给乳娘,似乎不想被我看到她对玉真的喜爱。

    我淡淡一笑,脱去外面套着的狐裘鸾衣,里层着一件浅绿玉兰如意暗纹短襦,淡黄色洒金裙长及脚面,走动起来前侧分开的裙岔里些微现出一抹月白色软绉棉裙,恰如月华映着花蕊,连媜儿也禁不住多瞄了几眼。我心中暗笑,夜来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斜躺在昙花小榻上,我微笑道:“恕我不能坐着相陪,妹妹也请自便。”

    媜儿起身道:“姐姐歇息吧,我来了半日,也该回去了。”

    我挥一挥手,嫣寻便命人止了乐声。

    “妹妹以后多来慕华馆走动走动,毕竟咱们是一家人,若是有什么,摊开来讲清楚也罢了,省的外人说三道四。”

    媜儿不言,微屈了膝一福便要离去。

    忽然的,从庭院里爆发出隐隐的哭声,因为隔得远,听得不真切,但却像是锦心的声音。我坐起身来,连媜儿也一脸惊诧,嫣寻忙遣宫人出去查看究竟,不过眨眼功夫,锦心拖着那个高昌侍婢飞也似的进来跪下。

    我见锦心做事不安稳,正待出言教训几句,锦心却不管不顾道:“小姐你看看她是谁,小姐你看看她是谁!”

    她从来不会这样颠三倒四,此刻似乎情绪激动不能自已,我见她说话囫囵,又兼之泪流满面,心里先“咯噔”了一下。

    嫣寻见势遣退了面面相觑的高昌乐师和其他宫人,只留了几个素日妥帖稳当的在旁服侍。

    媜儿复又坐下,奇道:“你这蹄子越发没规矩了,凭她是谁,哪有你这样逼问主子娘娘的?”

    那侍婢垂着头,她的面纱已经被锦心扯去,面前的青玉石板上滴了一圈泪。

    我缓步上前,越是走近心中越是忐忑,面前这个女子无疑是我和锦心所认识的,但先前我也打量过她,形容外貌分明是个陌生人。那么她究竟是谁,才会让锦心如此失态?

    捏住了面前侍婢的下巴,我抬起了她的脸颊。

    我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气,这张面颊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风霜痕迹,皮肤粗糙,容颜沧桑,不复以前的活泼稚嫩。即便是这样,摘去了那层遮挡的面纱,我依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初蕊,是初蕊,是一年前神秘失踪音讯全无的初蕊啊!

    我几乎不能相信,怔怔的望着她,终于同锦心一样难以自控的流下了眼泪。

    初蕊的泪默默滑下,却开口道:“娘娘,您刚生下公主,千万别为了贱婢哭坏了眼睛。”她的嗓音粗噶沙哑,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叽叽喳喳贪吃多话的小黄莺?

    原以为双成既死,初蕊必定凶多吉少,没想到她能够性命无恙,这确是万万想不到的,只是眼前的豆蔻少女如此沧桑老气,不知道中间受了多少折磨!

    一思及此,我的眼泪更甚,颤抖着伸手将初蕊拥入怀中。她在甫碰触到我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将我的腰肢双手紧紧环抱,放声悲恸了起来。

    嫣寻命人关了殿门,又上前劝慰道:“既是故人重逢,应当高兴才是,娘娘仔细哭坏了眼睛。”

    我们只顾着哭泣,不防媜儿冲到面前,一手拎了初蕊的领边厉声道:“为何独你活着?”

    这一声极大,吓的不远处的玉真“哇”一声大哭了起来,乳娘忙着哄玉真,众人不意惊吓到了她,都收敛了哀愁极力隐忍,哭声渐小。

    我掰开媜儿的手,将初蕊从地上拉起来。媜儿眼圈泛红,我只瞥她一眼便知道她又忆起了惨死的双成,原本以为这个黑锅我会背上一辈子,初蕊的失而复返,或许是我解开媜儿心结洗清自己最好的契机。

    我复坐在媜儿身侧,锦心带初蕊下去换下被雪浸湿的衣物,宫人呈上温热的毛巾,我擦尽泪痕,令乳娘抱着玉真下去。沉声道:“妹妹,双成的事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今日也是老天有眼,让咱们得见初蕊,待会儿当着妹妹的面,咱们好好问个清楚。”

    媜儿擦尽了脸,只垂首吃茶,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见她描成鸦青色的睫毛微微颤动,茶盅也只在唇边做样子。在即将揭晓的真相面前,她似乎极力压抑着奔涌的情绪。

    不一时,初蕊换了整洁衣物上殿来,复又敛容屈膝行过礼,这才低声道:“奴婢适才便听着二位娘娘的声音耳熟,没想到真的是小姐和五小姐。奴婢能够得见二位小姐一面,死也值了。”

    我见她身子孱弱,便令赐座。初蕊死活不肯坐,最后推不过,才靠着熏炉在小杌子上坐下。

    “这一年你去了哪里?为何会变成高昌国的侍婢?”我在心里掂量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初蕊脸色一凛,抿了抿嘴唇道:“上元节那天,奴婢原本是去吩咐杂役添银蜡,半路遇见……”她瞥一眼媜儿的脸色,嗫嚅道:“遇见了双成,他正要去五小姐那里辞行,奴婢在院子里刚和他说了几句话,忽然的就被人打晕了过去。”

    我脊背上一阵阵发凉,却听初蕊继续说道:“奴婢醒来的时候在一个麻袋里,只听得有人说‘弄死了怪可惜的’,奴婢惊骇,当时便挣扎大叫起来,只是没有用。”

    泪水滴滴答答的从初蕊的眼眶中滚出,她道:“他们把奴婢卖给了胡人,奴婢几次想逃都被抓了回去,上元节后几天,那些胡人商队便回了鞑靼。奴婢被转手卖了好多次,只是逃不出去……”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从腔子里挤出来似的,我侧脸看媜儿,她呆呆的凝视着面前虚无的空气,似也听的傻了。

    第六十七章 暗香浮动月黄昏

    说到伤心处,初蕊闭口不言,只默默垂泪。

    她原是花朵一样娇艳的女孩子,在府里虽然充当侍婢,但因着年纪小,众人还算照拂她,何曾想过好端端的在府里会突遭大祸,被人贩卖辗转于众多蛮人手中?

    我虽不忍触及她的痛处,仍不得不问道:“你可知道是谁将你卖出府去的?”

    初蕊摇头道:“奴婢不知道。”

    我心中隐隐的希望一夕破灭,当事人都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我又如何能惩罚胆大妄为的三娘?又如何洗清媜儿对我的误会?

    初蕊顿一顿斟酌道:“小姐何不问一问双成?他当时与奴婢在一起,只怕他看见了是谁。”

    媜儿脸色一僵,我叹息道:“你有所不知,他与你同日失踪。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太迟,他早已去了。”

    初蕊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声音颤抖道:“小姐说什么?”

    我为着不刺痛她二人的心,尽量挑拣着平和的字眼,此时何尝愿意再说第二次?只声声叹息罢了。

    媜儿终忍不住问道:“怎么你不是同他一起私奔吗?”

    初蕊听到“私奔”二字,唬的从小杌子滑下跪趴在地道:“小姐明鉴,奴婢便是死也不敢动这等念头!况且……”她仰了头看媜儿,凄凉道:“双成对他的心上人痴心一片,对奴婢本没有男女之意,又怎么会与奴婢私奔?”

    我长吁一口气道:“这便是了。妹妹,如今你可信他了。”

    媜儿眼神闪烁,似有泪盈于睫。她颤声道:“那日究竟是怎样,你细细说来与我知道!若是有一个字捏造,我定不饶你!”

    初蕊磕了一个头,沉声回道:“五小姐及笄那日宾客众多,擦黑时候奴婢去杂役房催发银蜡,折回的路上在苑外见着双成。奴婢问了几句,他说是五小姐传他去见,正好他也准备辞行,正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所以在苑外徘徊着……”

    “可见是你胡说!”媜儿顿时急了,“那日我及笄礼成,一片忙乱,何曾传过他?”

    初蕊叩头道:“奴婢所言句句是实,奴婢何必要捏造已死之人的话?”

    我按制住媜儿,命初蕊继续说下去。

    初蕊道:“奴婢和他说了几句闲话,恍惚听见身后一声冷笑,奴婢刚要转头,便被人打晕了过去。”

    “你说听见有人冷笑?”我沉吟道,“能在咱们家中内苑待着,想必就是府里的人,你可还记得是谁的声音?”

    初蕊眼中掠过一丝犹豫,吞吞吐吐道:“奴婢记得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是三夫人……”

    媜儿怒极,“砰”的一掌打在酸枝木小桌上,震动的茶盏偏倒,水迹顺着木桌的纹路四散蜿蜒。

    合欢忙道:“小姐仔细手疼!”

    媜儿咬牙道:“我娘亲不是那样的人,贱婢竟敢污蔑主母!”

    我道:“妹妹急什么?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不过白问问罢了,妹妹如果觉得初蕊胡说,遣她下去也就是了,何必伤了自己?”说完我便作势要锦心带初蕊出去,媜儿忙制止道:“不许走!今日定要你说个清楚!”

    我斜眼睨她,她眼眶潮红,已是极力隐忍。我心力疲乏,见她为了双成的事痛苦成这般神情,亦不觉心软。

    于是柔声道:“初蕊这一年来颠沛流离,受了那么多罪,想要查清真相的苦心不比妹妹少。她说的应当不假,如果真是有人假借妹妹的名义哄骗双成,那么此人不但清楚妹妹与双成的关系,还必定筹谋已久,是非要置双成于死地不可的。妹妹细想想,府里众人谁与双成有如此深仇大恨?又有谁能如此一手遮天?”

    媜儿眉心微动,只垂首不答。我故意漫声道:“妹妹聪颖胜之于我,自然心知肚明。这件事尘封已久,也不必摊开来讲。”

    她骤然出声道:“不可以!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我有心撩拨,堪堪道:“妹妹以前便以为一切是我指使,我也习惯了,你就当是我作孽好了。双成再好也不过是个奴才,何必还要追究?”

    媜儿倏地定睛看我,冷笑道:“姐姐无需激将,知道我关心则乱莫衷一是,如今也不过是讨我一句准话而已。”

    我淡淡道:“若是追究,‘不负如来不负卿’,只怕妹妹难以两全。”

    媜儿微一踌躇,旋即道:“是不是她,也要你有法子试探出来才算,现在说这些,未免言之过早。”

    我捋一捋鬓角垂下的珠花,默然片刻道:“若我真有办法试出来,妹妹又当如何?”

    她目光中的疑虑渐次深邃,寞然道:“若不是你便罢了,从今往后我自然敬你。若是他人……你又何须管我这些。”

    “那就好”,我仰起头,眸光坚定而沉静,“初蕊,你的苦不会白吃,我定会还你清白与公道!”

    高昌国使者离开的时候,我留下了初蕊,对掖庭只说她服侍的合我心意,并不曾提及她曾是靖国府旧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