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服的袖子卷在皮夹克的袖子里,蒸烤着身体。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感觉到热。——不。
对于我来说,在最开始连冷也不存在。
◇即使走在这样的深夜中也能遇到人。
低着头匆匆向前走着的人。
在自动贩卖机前发呆的人。
聚集在便利店的灯光下,三三两两的人。
试着去考虑他们在那边做着些什么,有什么意义,但是归根到底出离他们之外的我完全不可能理解。
说到底,像我自己这样在夜里出外散步就没有任何意义。
我,不过是在重复着过去的我的嗜好而已。
——两年前。
在快要升入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名为两仪式的我,遭遇了交通事故而被送到医院。
那是在一个雨夜所发生的事情。
我似乎被汽车撞到飞了出去。
所幸身体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既没有出血也没有骨折,可以说是很干净利落的事故。然而另一方面,伤害似乎都集中到了头部。
那之后,我一直处于昏睡状态。
虽说身体几乎没有受到伤害但也无疑是场灾难,医院方面的工作是让我活下去,让没有意识的我的肉体拼命地活下去。
就这样在两个月前,两仪式苏醒过来。
医生们像是看到死人复活般受到了不小的冲击,这也难怪,根本就没有迹象表明我会回复到这种程度。
而对于我自身,虽然没有医生们那么夸张,但也受到了某种冲击。
怎么说好呢,我无法对自身的存在进行确证。
自己至今为止的记忆变得十分奇怪。
简单来讲,就是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记忆。
这种情况与回想不起过去的事情这种记忆障害……也即是俗称的丧失记忆不同。
橙子说过,所谓记忆就是在脑中进行的铭记、保存、再生、再认这四个系统。
“铭记”是指将见到的印象作为情报写入脑中。
“保存”是指将这些情报保存起来。
“再生”是指将已保存的情报提取出来,也即是指回忆。
“再认”是指将再生的情报与之前的事实进行同一性的确认。
这四个程序中只要有一个程序出现故障就会造成记忆障害。当然,随着出现故障的程序不同记忆障害的实例也不同。
但是在我这种情况,无论哪一个程序都毫无故障地运行着。虽说对于以前的记忆没有实感,但自己的记忆与我之前接受的印象完全相同,也即是“再认”这个程序也在运行。
尽管如此,我对过去的自己没有自信。
我,没有“我为我”的实感。
纵然回想起来自己的名字是两仪式,但这只不过是别的什么人的名字。虽然我的名字毫无疑问是两仪式。
两年这样的空白,让两仪式的一切成为了“无”。
并不是指世间的评价,而是我的内部成为了“无”。我的记忆,还有我所应该拥有的性格。其间的联系被绝望地切断了。
那样一来,记忆也只不过是映像而已。只是,由于这映像我可以伪装成过去的自己。对父母也好友人也好,我能够作为他们所认识的两仪式与他们接触。
当然,现在的我就被忽略了。
这种无法忍受的窒息感让我十分苦闷。
——完全是拟态。
我完全没有在活着。
如同刚刚降生的婴儿。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得到。但是十八年来的记忆将我放到了一个业已完成的人类的位置。
原本,应该从种种经验中得到的感情,已经作为记忆拥有了。但是我并没有亲身去体验过。即使去体验,也不过是已经认识的事情了。在那里面既没有感动,也没有活着的实感。
…就如同知道底细的魔术,已经不会感到惊奇了。
就这样我在没有活着的实感的状态下,重复着像是过去的我的行为。
理由很单纯。
因为那样一来,我也许就能够找回过去的自己。
因为这样一来,我也许就能够了解在夜晚出外散步的意义。
……啊啊,是了。
这么说起来,不能说我没有爱着过去的自己吧。
◇发觉到自己走了很久而抬起脸来,面前是传闻中的办公区。
楼群很有礼貌地以同样高度并立在路边。临街的一面全是玻璃窗,现在只是在反射着月光。大街上并立的楼群,恍如怪人徘徊的影绘世界。
在最深处最为高大的影子,是一幢二十层高,外形如梯子般的建筑物。看来恍如细长的、一直延伸到月亮的塔。
塔的名字是巫条。
作为公寓的巫条大厦没有灯光。
房客们全都安歇了吧。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正在这时,无聊的影像映入了视网膜。
人形的剪影浮上了视界。
并不是比喻,那个少女实实在在地浮着。
风死寂下来。
夜晚空气的寒冷就夏天来说绝对是异常。
——如针般的寒意刺入了颈骨。
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
“什么嘛,今天不是也在吗。”
虽然令人不快,但能够看到也没有办法。
就这样,传闻中的少女仿佛要去摘月亮一般飞行着。
俯瞰风景/…
——形象是只蜻蜓。忙碌地飞着。
一只蝴蝶紧随在后,但是翅膀的速度并没有因此而慢下来。蝴蝶渐渐跟不上了,在即将从视界消失的那一瞬间,无力地落了下去。
画着弧线向下落去。
如昂首的蛇般坠落的轨迹,竟极似被折断的百合。
那个身姿,充满了悲哀。
让人不禁想着即使不能走在一起,至少也要稍稍在旁陪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双脚没有踏在实地上的自己,连停下来的自由也没有。
…
似乎有人在说话,无奈只好起身。
……眼皮十分沉重。这是睡了不足两个小时的证据。即使如此也要起身的自己是这般惹人同情,试着以这样的自我陶醉来战胜睡意。
——说句实在话,我也为自己的单纯感到困惑。
确实昨天晚上通宵完成了图纸,之后似乎就睡在了橙子小姐的房间里。
随着全身骨头喀的一声响,我从沙发上起身。确认这里果然是事务所。
将近正午的夏日阳光之中,式与橙子小姐在交谈着什么。
式倚在墙边站着,橙子小姐则翘着脚坐在酒吧椅上。
式如往常一样随随便便地穿着和服。
而橙子小姐,身穿紧身裙般毫无装饰的黑色长裤,以及崭新笔挺的白衬衫。头发不长,刚好能露出颈部。这副打扮的橙子小姐好似哪里的社长秘书。不过摘下眼镜时的眼神凶恶得难以形容,恐怕一辈子也做不了那个职业吧。
“早啊,黑桐。”
锐利的目光向我投来一瞥,啊,这是很平常的事情了……从橙子小姐没有戴眼镜这一点来看,恐怕是在和式谈论那方面的话题吧。
“不好意思,我似乎睡着了。”
“无聊的事就不必说明了。看就知道了。”
很干脆地丢下这句话,橙子小姐衔起一支香烟。
“醒来的话给我沏杯茶。就当是做复健运动。”
“…………?”
复健运动,是指那个让长久不动的患者做的运动吗。
为什么非得对我用这个词还真是个谜,不过橙子小姐总是这个样子,还是不问为好。
“式喝点什么?”
“我就不用了。马上就去睡了。”
这么说来,式的确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昨天晚上,我回去之后又在晚上出去散步了吧。
◇在事务所兼橙子小姐私室的房间之侧,有一个像是厨房的房间。
原本似乎是什么实验室,水池里并列着三个水龙头。看起来像是学校里的饮水房。其中的两个用铁丝扎起来禁止使用。理由不明。虽然橙子小姐说,很容易看清应该用哪个吧,但心情完全被搞差了所以根本没有谢意。
那么,接下来是打开咖啡机。因为每天下班前第一件事就是泡咖啡,所以现在的我拥有着即使睡着了也能泡出咖啡的优越技术。
我,黑桐干也在这里就职已经近半年了。
不对,用就职这个词可就太牵强了。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没有作为公司成立过。很清楚这一点仍然不请自来的我,完全是因为迷上了橙子小姐的作品吧。
式独自把时间停留在十七岁之后,我毫无目的地从高中毕业上了大学。
之所以上那间大学,只是由于与式的约定。
即使式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我想至少也要守住这个约定。
但是那之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成为大学生的我不过是数着日历上的日期生活罢了。
正这般呆呆地打发日子的时候,在友人的邀请下去参观一个什么展览会,在那里发现了一具人偶。
那是最大限度逼近道德底线的作品,极其精巧的人偶。仿佛就是把一个人原封不动地停止下来的这件作品,同时也明确地提示着这是绝对不会活动的人偶。
很明显不是人,同时只能被认为是人的人型。
那是仿佛现在去吹一口气就会活过来的人。同时也是从最初就没有生命的人偶。唯有生命无法拥有,却又身处人类无法到达的境地。
我被这个二律背反所掳获。恐怕是因为那种存在方式与当时的式十分近似的缘故吧。
人偶的出展者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