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mr.bee沉默寡言,有些事情他不会说出来。但rose明白,他在慨叹人生的不公平。纵使拥有差不多的才华,有些人很受欢迎;而他,却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环境内,未能发挥所长。表演的地方是小夜总会,观看的人喝醉了又闹事,很努力才赚到仅够糊口的收入。一切,只怪生成是黄种人。

    mr.bee与rose都在美国出生,但很多事情,都是那么格格不入。

    如果mr.bee甘心以黄皮肤中国人的身分去生活,那么一切又会轻松得多;但他想要更好、更受尊重、更公平的日子。

    因此,mr.bee爱与黑人爵士乐手作伴,在他们的旋律中,黑人找着了骄傲;肤色白,就做不到。狂野的时候,是世间所有美好的大成,奔放、青春、喜乐、光明、充满力量;低回的时候,就变成灵魂深处的痛苦哭泣。

    有时候,当表演完毕,小夜总会内没有客人,爵士乐手有雅兴的话,会继续演奏作乐,mr.bee喝着酒,欢欣地拍和着,也会吹两声小喇叭。在这里,受歧视的人不再郁郁不得志,他们自由了,灵魂任意地发挥,甚至高高在上。

    爵士乐手演奏着countbasie的swing摇摆乐,有时候是bennygoodman的摇摆乐。bennygoodman是白人,他仰慕着黑人摇摆。在轻松愉快的拍子下,rose会摇摆她的大腿,踢高又踢低,腰部急速左转右摆,她欢乐又简单,狂舞着狂笑着,在mr.bee跟前打转,又向他单单眼。她不知怎样开解他,只能以她的快乐感染他。

    她根本不介意mr.bee有多高的成就,她只想与他一起生活;但她不会告诉他,因为她知道他听后会更不高兴。

    对一个渴望成就与地位的人讲解成就地位的不重要,只会被认为互相不了解。

    于是,rose只好愈跳愈狂。魔术师表演服上的水晶串,飞扬跋扈。

    他们就这样一起生活了好几年,每一天,rose都觉得像在天堂,因为她可以睡在他的身旁。

    后来经济更差,竞争也大,表演节目要有新鲜感,mr.bee的魔术表演不像以前那样受欢迎,终于被辞退了。被辞退后,他们便南迁北移。他们到过堪萨斯市,又去了旧金山、波特兰、拉斯维加斯。然后有一天,mr.bee被要求戴上中国人的瓜皮帽和长辫子表演魔术;那已是一九三七年了,中国人早已不留长辫子。

    mr.bee开始喝醉酒,表演失准,又喝骂老板与客人,他变得沮丧。

    当钱不够用,rose就与白人女子一起跳艳舞赚钱,她不介意,事实上她快乐得很,有机会照顾她深爱的人。

    有时候,在喝醉后,mr.bee会打她,他骂她臭婊子,骂她赚骯脏的钱。她哭着否认,但他总是要打,打完之后就静下来,对着窗发呆,他背后有她掩着口饮泣的声音。

    打过后,他会后悔,又会道歉,他跑到街上,买一点吃的,又为她带来玫瑰。然后他拥抱她,这次是他哭泣。她已不哭了,她抱着他的背,用手扫着他,安慰怀中如孩子般无助的他。

    起初,他打她,她很害怕。后来,她反而喜欢他这样,她享受他后悔的一刻,他的哭泣,令她变得强大,他是多么的需要她。

    当身体上瘀痕太多之后,她就不再跳舞,转而在餐馆洗碗打扫。那一年她才二十四岁,风华正茂,但那蹲在小巷洗碗的背影,看上去已经苍老。

    rose不介意,玫瑰就是玫瑰,她自觉能在任何一个角落盛放与芬芳。

    她爱他,她感受着他的痛苦,她明白。

    有什么所谓?只想天天见着他。每一天辛苦劳碌之后,她都归心似箭赶回家见他。有些女人恐怕遇上暴躁的男人,他的心情好坏,就是一场博彩。rose却是不计较的,他心情好,会有一个吻,心情差会被他打一顿,酒精把他变成另一个人,但她知道,变来变去,仍然是那个他。

    那一次,他打她打得很激烈,把她从床上扯下来,又把她掷到墙边,她的头被他一下一下地敲穿了,然后,mr.bee把她用手铐锁在床脚,向她吐口水,看着她又青又紫兼淌血的脸,便咒骂了几句,最后,他跑到街上。

    过了一天,他酒醒后才回来,rose头颅上的血已形成血块,脸孔肿了起来,非常难看。

    于是,mr.bee又哭了,他解开她手上的锁,抱着她,哭得声音不全,只有那种“呜……呜……”的声调;然后,rose说:“如果打死我,你会开心一点,你就打吧,我只想你快乐。”

    mr.bee很愕然,他捧着她的脸。在那瘀红紫黑与肥肿之间,rose试图挤出一个微笑,她挤了三次也办不到,被迫放弃。

    她仍然想给他一个微笑。在这一刻,mr.bee感动至入骨。那天,他开始戒酒。

    但mr.bee已不能再当魔术师了,他的手抖震得太厉害,动作也比从前迟钝,他把所有魔术师的用具变卖,换了一笔金钱,然后决定重新振作,重整他与rose的人生。

    那是一九三九年,欧洲正蕴酿第二次世界大战。mr.bee带着rose返回芝加哥,那时候,有些老板以低价把小夜总会变卖,mr.bee便买了一间继续经营,欠下的余债,他准备每月偿还。

    其实,美国人在那年头也无兴致放纵作乐,他们预料,欧洲的大战,美国也会被牵连,整个国家的状态很紧张。mr.bee的夜总会生意很差,但他不介意,反而,感到出人头地的满足。他现时已是老板了,而rose是老板娘了,他们与他们的乐队,每晚奏出喜悦的音乐,高歌跳舞,拥有了自己的人生。

    rose也特别快乐,虽然已很难才能购买到价钱合理的食物,而且女士们的尼龙袜裤已经停售。她每天与mr.bee窝在小夜总会内享受人生,跳着贴面舞,眼睛锁紧对方的眼睛,互相凝视之间,释放出电光。他们会接吻,搂着腰地深吻,他们激情、浪漫,如最初相爱的恋人;然而,他们已爱上对方十年,一九四○年已快将到来。从欧洲而来的难民涌入美国,经济日差,到夜总会的人不想看歌舞,只想诉苦。爵士乐伴着苦着脸的大男人,有的说要去参军,他们说,预算回来时会失掉一条腿。

    唯独mr.bee和rose有真心笑容,他们形影不离;在别人的不安定中,他们有他们的爱情。他们每个月都付不清欠债,因此会卖掉几箱酒,又或是一些桌椅。如此捱过了半年,他们连爵士乐手也请不起了,只放一具留声机,没有顾客的时候,他们便跳舞和谈情。

    这是rose过得十分惬意的日子,捱饿了,她还有她深爱着的人。

    后来有一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有三个说着他们不明白的语言的人,走到夜总会内,用枪指着mr.bee,说着些什么。他们头发浅色,个子中等,大概是波兰、捷克那些地方的新移民。这三个人向mr.bee要钱,mr.bee尝试向他们解释,他已没有钱了,他指手划脚,也不惊惶,他走到留声机跟前,请他们搬走这里唯一值钱的东西。

    然后,rose由后台的化妆间奔走出来,她听见有争执声,便取了一根长铁管,企图敲向站得最接近后台门口的人的头上,但却在未下手前被人识破了。站得较远的人手中有枪,他指向rose,本来他也不准备就此开枪,因他看得见那只是女流之辈,反而是因为mr.bee扑出来尝试阻止,那个男人才改把枪口对着他,射出了一枪。

    ??血从mr.bee左边腰间位置流泻出来,他跪到地上,rose吓得张大了口;然后,其中一个男人扑向rose,双手抓着rose的左手,抢走了她的宝石戒指。

    rose反抗,被推跌倒地上,叫了一声。那三个人逃了。

    mr.bee却站起来,说:“那戒指不可以……”然后,他追了出去。

    rose跟在后面,她看见那三个男人走过大街又穿过小巷。mr.bee都看见了,他边跑边按着腰,然后停在一间理发店旁,那里有一部单车。他骑了上去,rose跟着也跳了上去,抱着他,坐在单车的尾部。

    mr.bee没可能再按着腰了,rose便替他按着伤口,单车沿路而去,血便从她的指缝间流出来,血随风和速度而飘。rose的眼角开始湿润,而地上,有一条点点滴滴的血路。

    rose叫:“停下来……不要再追!”

    mr.bee并没有听从她,他似乎不感到痛,他一心一意要为她拿回那只戒指。那是一个男人曾送给一个女人唯一的珠宝。他不忍心她连这一只戒指也失去。

    rose在他耳边叫喊,他彷佛听见又彷佛听不见,意识开始迷糊了,视线忽明忽暗。

    最后,他连人带车倒下来。单车的轮子在打转,他倒在地上,望着一片天,那片天仍是蓝色的,天朗气清。

    rose伏在他身上哭,呢喃着一些话,然后,mr.bee看见,他躺下来的地方竟然是一块玫瑰花田,方圆数十亩都是盛开中的玫瑰花。

    他从来不知道,那里有一片玫瑰花田。

    然后,他就安乐了,意识升华起来,他忽然知道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