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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雨中脉脉

    这日, 降朱馆的琴艺课结束后,陆宁又多留了约有两刻钟的时间,抱着幽语离开时, 四周学生早就走光了, 却只见李晞抱胸靠在馆阁门口的红漆雕花圆柱旁,朝她微微笑着, 俊颜光彩夺目。他身后有一排的木槿花树,争妍吐蕊,开的正好。

    “你怎么来了?”陆宁诧异道。这位可是很久没上过琴艺课了。

    李晞道:“等你。”

    陆宁想起今日还有射御课, 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你怎么不去靶场啊?”

    李晞无奈, 重复一句,“等你一起去。”顿了顿, 又补充道:“我们得快些了,不然等我们走到,靶场都要关了。”

    骑射课向来是书院诸课业中最为自由的,因为负责骑射的先生十日有九日是缺席的,今日靶场中也照常不见先生踪影。江彦和苏棠正一起教韩溟射箭。韩溟底子差, 又想从武,陆宁早就同苏棠说过,让苏棠多教教他。江彦和苏棠过去是仇家, 经过庆阳府之行后, 在贼匪窝里历过了生死, 又都爱习武,故而如今成了好友。只不过,还是会因为一点小事情争得面红耳赤,比如现在对于韩溟应该用轻型弓箭好些还是重型好些的问题。

    一旁围观的叶伽道:“这有什么好吵的, 等李晞来了,问一问他就是了。”李晞素来是射箭场中神一样的存在,比其他人水平高的不止一点半点。他说的话,没有人会不信服。

    “咦,都这个时辰了,怎么李晞还没来?”有人问道。

    “不知。”叶伽摇了摇头,恍然悟道:“李晞好像好久不曾亲手射箭了,最近几次课都只是骑骑马。”他一直想学一学李晞射箭能百发百中的窍门,却一直未能如愿。

    苏棠和江彦也吵累了,干脆放了韩溟一个人自己练习,双双坐到树荫下喝水。听到这话,苏棠也回忆起来,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未曾看见李晞射箭了。她好奇问一旁的江彦:“李晞为何最近不射箭了?”他射箭的模样是她见过最潇洒漂亮的,真是可惜了。

    喜欢看美男子,大约是苏棠仅剩不多的雌性属性之一了。当初李晞进学时,她就感叹过他好看来着。当然,只是默默看看,并不敢对他有其他想法。

    江彦同李晞走得近些。这会儿却也莫名,“我哪里知道?好像去庆阳府之前就不射箭了。大约三月的时候吧。”

    苏棠灵光一闪,骤然想起来,也差不多是三月,陆宁曾经与她提过一回,李晞在清风居猎兔子,不小心差点射到了她。

    李晞是因不小心差点伤到陆宁所以再也不在书院射箭了?

    苏棠感觉自己发现了大瓜。再细细回想一番李晞和陆宁之间的种种,心头似被一道光劈开,一阵透亮。不免暗自思忖着,或许他们的“奸情”远比今年三月时还早多了?

    但身边一群读书人,不知陆宁女儿身的身份,大约没有她这般敏锐的触觉,还把他们看作纯洁的同窗友谊呢。

    等了片刻,叶伽又道:“还不见李晞过来,现在他不会连骑马都不想骑,干脆不来了吧?”若他不来,这靶场也没什么好看的了。苏棠苦于无人听她诉说自己的发现,忙应道:“你再等等,等陆宁来了,李晞就会来。”

    话落,果然就看一双人影进了靶场,正是姗姗来迟的李晞和陆宁。

    苏棠和江彦立刻去找李晞做评判,李晞三言两语解决掉,又快步追上陆宁,给她细心地挑了弓箭,然后站在一旁看她练习,每每遇到问题,总要细细说上许久,耐心无比得好。

    苏棠远远看着这一幕,心道,若此时陆宁着了女装,这大约是天底下最赏心悦目的一对儿吧。她转身四处一瞧,大家都各做各的事情,似乎都不觉得他们有问题,内心不禁感叹:愚蠢的读书人啊……

    不过,射箭也没练多久。晴空万里的天,跟小孩子的脸似的,说变就变,一群人想起藏书楼外还在晾书呢,慌忙赶回去搬书去了。

    近日太阳好,林夫子趁着今日课业少的日子,发动学生们一起把藏书楼中的陈年旧书都拿出来晒一晒。楼中藏书浩瀚,的确有些旧书被虫蛀了,有些还发了霉。偶尔搬出来透透气的确很必要。

    早上大家费了好大力气,把书卷竹简摊满了晾晒的木架子,才晾了半日,天气却骤然阴沉起来,乌云压低了穹隆,顷刻间电闪雷鸣。

    大雨说来就来,众人从射箭场赶回时,林夫子正急得直跺脚,这可是书院的瑰宝啊,若有任何闪失他难辞其咎!书院里原本干活的人就少,他只好让学生们都来帮忙把书卷全都搬回去,自己也再顾不得礼仪形象,抱着几册重要的书卷竹简飞奔送回室内。

    好在人多力量大,在大雨开始倾盆之前,基本上都送回室内了。正当大家在奋力抢救最后几本书卷时,有一个晾书的木架子忽然吱呀一声响动,骤然倒了下来!

    好巧不巧,陆宁就站在那木架子旁边!她怀里还抱着一卷书册,似乎刚从那架子上取下来。

    李晞飞扑过去的时候,连自己都惊诧于自己的速度之快。或许某种本能比他的脑子运转得更快一些吧。

    大家就看见一个身影飞扑过去抱着陆宁滚了好几圈,滚到一处坑洼泥泞中,才停了下来。至于那个人是谁,根本看不清楚。

    雨就跟瓢泼似的,一下子将他们淋得透湿。陆宁被李晞压着躺在泥水里,原本该难受不堪的,但她抬头时,撞入眼前这双似被黑浪席卷的眼睛时,瞬间仿佛被蛊惑住了,忘记了动弹,甚至忘记了周边的一切。

    他的眼睛生得很漂亮,只是眸中素来含着从容笑意,很少对外表露什么。此刻却不一样,似有惊慌失措,似有汹涌怒火,似有不顾一切,但最终,都化作深沉的暗夜,脉脉无声中,藏着万语千言,旋涡一般吸人心魂……

    雨幕重重中,他们此刻咫尺之距,呼吸相闻。她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急促的心跳,呼出的灼热的气息,她的世界似被他笼罩住了,挡住了一方倾盆大雨。

    大部分的雨都砸在李晞身上,但因为雨大,陆宁身上也全湿了。可他们倒像是迷幻了一般,停了许久都未起身。

    很久很久之后,陆宁回忆起这件事,惊觉,这大约就叫看对了眼。

    苏棠手脚麻利,是第一个跑过去的,厚重的雨帘遮掩了她的视线,她扬声唤了一句:“陆宁!”

    陆宁恍惚醒了过来,意识回笼时,她惊慌道:“哎呀!我的书!”方才就是为了那册书卷,才差点被砸的。

    李晞连忙起身,陆宁刚从泥地里爬起来,就四处寻找方才抱在怀里的那册书卷。结果那书已经被泥水彻底掩盖了。

    是一本《南疆图志校释》。李晞记得,当年镇南王将倭寇驱逐出南疆后,令人踏遍南疆复杂的地形,写出来一本《南疆图志》,十分珍贵,如今藏在翰林院中。至于这本,是镇南王陆南屿亲自写的一本校释,只涉及了几处战略要地,内容不多,薄得很。

    “这未必是孤本,别处大约还能找得到的。雨这么大,还不快走?”

    陆宁被他牵着走,沮丧道:“你说的容易,哪里还有啊?”那可是她爹写的呢!当初第一次看见这书时,她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爹一个武将,也会写书。虽然这书没什么名气,但在她这里是珍宝。

    到了室内,大家都手忙脚乱得拿了布巾给他俩擦水,但浑身都浸透了哪里擦的掉?外头雨太大,即便拿了伞也要淋湿了。好在大雨来得快,却得也快,只在藏书楼中等了一炷香时间,雨就变小了,大家也各自回去换衣裳。

    因书被毁了,陆宁有点郁闷,直到离开藏书楼时,陆宁都提不起兴致,倒把先前雨中两人相拥而望的事情给忘了。

    李晞回到自己的屋里,也懒得管身上湿透了的衣裳,兀自坐在椅子上,后背仰靠着,双腿交叠着直接架到了桌案上。眉峰蹙得厉害,被雨水洗过的俊颜绷得紧紧的。

    那桌案并不高,桌上的笔墨纸砚一类的乒乒乓乓的落到地上,李晞看都不看一眼,微微阖眸,右手放到额头上。

    卫殷见此,知道他主子心情不好。放在往常他此刻是不敢吱声的,但这会儿他浑身还湿着呢,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斟酌了几句,正要说话,李晞却先开口,凉凉道:“出去。”

    得了,太子殿下果然发脾气了。卫殷心下一横,道:“主子把衣裳换了吧,若是着了凉,奴才没办法交代……”

    李晞看了他一眼,卫殷立刻有点腿软,但还是拼死道:“主子若是伤了或是病了,奴才都要没命的。反正只要主子在这书院待上一日,奴才的脑袋就栓在裤腰带上。主子若是想打想罚,奴才都认了。反正奴才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他这话,指的是方才李晞不顾危险冲出去救人的事情。那书架子固然还砸不死人,但受伤是肯定的了。

    想起方才那一幕,卫殷更腿软了,抹泪道:“殿下冲出去时,自然无须考虑奴才,但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圣上的担忧,考虑一下大燕的社稷,考虑一下……”

    “行了,同样的话,都念叨十几年了,也不嫌烦?”李晞不耐烦道,“滚出去,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殿下会说他烦了,证明已经听进去了他的话。卫殷很识相地退了下去。

    李晞一个人闷坐了许久。他为什么生气?固然有她总是对他的心意装作不知的原因,但这次,更多的是因为她总是遇险,而自己无法名正言顺地保护她,将她妥善安放在羽翼之下。书院三年,如今似乎才过去一年半?

    原本是自由无虑的日子,忽然变得难熬起来。剩下的日子里,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做事素来沉着稳重、成竹在胸的他,此刻心里满是急躁,心道为何不能直接把人带回京得了呢?这般慢慢磨,虽也有意趣,可到底不比宫里能万事尽在掌控。

    第36章 、风雩桥下

    待李晞睁开眼时, 发现卫殷又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了,手里还拿了干衣裳。

    眼看着他又要开口啰嗦,李晞把腿放下来, 道:“好了你别烦了, 帮我把桌案收拾一下,我等下要用笔墨。”

    李晞说着, 便起身换衣服去了。

    卫殷脸上一喜,忙应了是。

    又说到陆宁这边。回了屋里,文儿也是一阵忙乱, 帮她换了衣裳,又捧了一盏姜茶上来, 陆宁卧在榻上,喝了一口, 浑身暖暖的,今日着实累得很,很快睡了过去。

    醒来时雨已经停了。屋里有些昏暗,只有苏棠坐在床边的梨木圈椅上,咯嘣咯嘣地磕着瓜子儿。

    “醒了?”苏棠放下手里的瓜子, 把椅子往陆宁这边挪了挪,“文儿去膳堂给你装晚饭去了。你被雨淋成那样,没着凉吧?”

    她本来准备伸手去摸摸她额头, 但凑近一看, 只见陆宁目光清凉, 双颊白里透粉,气色极好的样子,笑道:“哎哟看来是我白操心了,瞧你睡得挺舒服的嘛!”

    陆宁有点饿, 她看了眼桌上剩余的那把瓜子,随口道:“哪儿那么容易就病了?你哪儿来的瓜子啊?”

    苏棠拍拍她的手,道:“这是我从箱底儿搜出来的,你别吃了,不大新鲜。我就过个馋瘾。”

    陆宁哦了一声,开始看着房门,巴望着文儿早点回来。

    苏棠却跑过去把门关上,转回身,忽如其来道:“你不觉得……今日,你们做得太明显了么?”

    陆宁不解道:“什么?”

    苏棠提醒道:“我过去的时候,他差点儿就亲上你了!你们当众这般,会不会太过分了啊?你不怕身份暴露么?”

    陆宁这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说什么混话呢?”

    苏棠笑了一声,“继续给我装啊!你俩都奸情多久了,当我是傻子呢!”接着又续道:“我若跟温聆一样不知道你是个女的,可能还真得做傻子。但我知道你是女的,若还悟不到,那我可以把自己蠢死了。”

    陆宁想反驳来着,但心头仿佛被戳破了一层纱,想到方才雨中一幕,隐隐约约,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但是……陆宁道:“没亲啊,只是摔到一起了。”

    苏棠唔了一声,点评道:“总之,他若是当时真亲了,你也不会拒绝是吧?”

    陆宁认真回想了一下,好像……是的。她当时好像被他迷住了。有那么一瞬间是不会思考的。

    这么一想,陆宁立刻惶恐起来。

    苏棠见她还不承认,忍不住道:“你给我说说,你遇险时是不是他奋不顾身冲出去救你了?还有,你平日桌案上这把花是不是他采了给你的?还有当日在庆阳时,你在那怡春院换了女装,是不是李晞一直在场,最后还送你回客栈来着?前几日你还说过,在闲云斋他一直给你打扇子……”她嘴巴叭叭叭说个不停,最后叹道:“啧啧,好甜。”

    陆宁仔细回想了一下,苏棠说得八九不离十。说起打扇子,虽说是他没答对题,但他也实在不用如此尽职尽责。她后来也和苏棠说起那个螃蟹的问题,苏棠也没答上来。说白了这就是个坑人的小花招,他不可能看不出来,但还是如了她的愿。

    苏棠告诫道:“你们谈情说爱可以,但别这么明显哈!收敛些嘛,毕竟还在书院里。”话说她也就敢对陆宁这么说,对李晞她是不敢说的。

    眼瞧着文儿要来了,苏棠也不多说了,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被苏棠这么一分析,陆宁的脑子忽然被一道光照亮了。她向来聪明,只是在情之一事上,没经历过,便不大敏感。李晞对她是好,但温聆对她也好啊,当年秦冕也对她很好啊,她难免有些理不清楚。这会儿被逼着细细理了理,她觉得,似乎,大概,可能有点不一样。

    经一场大雨,书院被一洗而净。野荷塘上,有的荷花被打散了,有的荷花却趁机绽放起来。卫殷每日都要往风雩桥走一趟,桥底下那株他家主子亲手种下的黄舞飞,竟开了粉黄色的花朵,泛着着露珠,凌波而立,如婀娜仙子一般。

    卫殷脸上一喜,飞奔回去告诉了李晞。李晞还窝在屋里默写那本《南疆图志校释》呢,想着写好后去陆宁那儿献宝,她肯定喜欢。幸好之前闲来无事,把藏书阁里的书都读过。

    听说黄舞飞开了,也惊喜不已。毕竟他虽读书在行,但种花着实不在行,当日也是折腾了好久,才勉强把那株荷花埋进了桥下的湿泥里。

    陆宁收到李晞的邀约,说让她去风雩桥一趟,会给她一个惊喜。她应了,这便收拾了一番,去往大成殿的方向。

    上回陆宁领着苏棠一起来时,这里开满了粉白的荷花,争艳竞俏,仪态万千,甚是漂亮。今日,倒是残败了不少,就连个儿小的三色莲,都未能避开昨日大雨,花瓣儿七零八落的,甚为可怜。

    毕竟夏天马上就过完了呢。这是她在书院里过的第二个夏天。

    “宁宁,快来这边!”李晞在桥底下看见她的身影,便出声唤她。这里僻静,他喊起来也不顾忌。

    陆宁踩着一块接一块的石头走下去,石头以外,都是污泥,故而她行得很慢。

    李晞见此,跑过来接她,手指握住她的,提醒道:“小心一些。夜里下过雨,石头滑的很。”

    走到桥下,陆宁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底下有一块干净的青石板,石板旁边是清泓碧波,水上一丛亭亭碧叶,碧叶当中,一枝黄舞飞嫩蕊凝珠,轻摇曼舞,清香袭人。

    这是当日从庆阳府回长乐山时路上发现的黄色莲花。李晞当日挖了一株回山,没想到,竟开了。

    在所有荷花都开始颓败的时候,开得这般娇艳。

    陆宁没想到他对这事儿这般上心。她几乎都要忘了。

    李晞开心道:“种的时候还是费了不少力气。找地方就找了许久,说来还要感谢林夫子,他让我来大成殿面壁,我才发现这里有一处妙地。人也少,咱们以后可以偶尔来此看书,清净赏花。”

    “真好看。”她赞叹着,又亮晶晶地朝他看一眼,“你种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