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柔看不见他的脸。
耳边是他说话的嗓音,透过耳膜,钻入心口。
她只觉,自己如同一盏浮舟,被推着,在春水中泡软的心脏,颤颤的,痒痒的。
浮舟靠岸时,沈柔饿惨了,又腰酸腿软起不来,只得俯在榻上,任由卫景朝一口一口,喂了碗清粥。
吃完饭,她很快睡了过去。
卫景朝起身,走到书架前,拿起沈柔今日踮脚去找的书册。
略想了想,他没去一旁的几案前,转身上了榻,坐在沈柔身侧,借着日光,一页一页翻看着。
沈柔的字极好看,如同她的性格,骨节纤瘦,若霜叶无水,瀑水进飞,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写《燕燕于飞》时,卫景朝便看惯了她的字。
此刻,他的思绪,更多地沉浸在其中章节字句上。
《太平兵法》相传是前朝开国皇帝从神仙手里得到的,卫景朝只翻了几页,便觉其中意义深奥,不比寻常。
若说是神仙所著之书,也不算夸大其词。
比如,这开篇第一句的总览,里,写的第一句话,便振聋发聩。
“执戟者持权,持权者治国,治国者合道,天下得太平。”
手持兵器,手握军队的人才能掌握政权。掌权的人,才能真正实现治国的抱负。治国的人要合乎阴阳规律,有品有德,天下才能太平。
只用短短二十个字便说清楚了,治国理政平天下的条件和要求。
没有兵权,所拥有的权力,便都是镜花水月,别人伸手一搅动,一切都成空。
卫景朝合上书,抬眼望向窗外皎洁的月。
这几句话,清晰地揭穿了,他现在的处境。
执戟者持权……
执戟者……
他如今,权势、地位、财富样样都有,唯独缺兵权。
做了枢密副使,掌管了北面房所有官兵,但这样的掌管,与人家做大将军的,其中有着天差地别。
毕竟,他的官职,皇帝随手就能收走。
可如同平南侯这样真正带兵打仗的将军,人死了,官兵们还惦记着他。
卫景朝侧目看了沉睡的沈柔一眼,将书放在一侧,随着她躺下。
却怎么也睡不着。
世人都说,最珍贵也最可怕的东西,就是书籍。
若这《太平兵法》流传出去,警醒世人,那这王朝,便再也安定不了。
可是,沈柔却毫不藏私地,将这样珍贵的东西,赠给了他。
哪怕是报恩,这谢礼也未免太重了。
何况,他对她有什么恩情呢?
按照他们的关系,救她,是他的责任所在。
何况,他救了她,也利用了她。
本就是两不相欠的关系,现在他却欠了她那么多。
卫景朝的心,像被一根棍子使劲翻搅着,翻天覆地的难受。
半晌后,他下了床,走到书架前,将那本书册放回原来的位置。
怔然片刻后,回身躺下。
有力的手臂,将沈柔揽进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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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侯协助京兆府办案的第七天,案件忽然有了新线索。
近日,京畿各地,出现了一批人,他们散步在老百姓中间,大力鼓吹《燕燕于飞》的好处,是多么勇敢冲破黑暗的一出戏。
并且,鼓吹老百姓们,继续唱戏、听戏,若是官府不许,就拿起武器去反抗官府,若是皇室不许,就拿起武器去反抗皇室。
据京兆府查证,这批人,是匈奴人。
虽然他们穿着汉人的衣裳,说着熟练的汉话,但身上的羊骚味儿却遮掩不住。
还有游牧民族走路的方式,喝水的方式,都有其特点。问了数十位百姓后,京兆府便将断案结果送到御前。
张府尹御前奏对时气概轩昂,义愤填膺,“陛下,臣以为,写这《燕燕于飞》抹黑我朝的,定是狼子野心的匈奴。他们这是挑战我赫赫天,朝的权威,还请陛下指示,臣当何如?”
皇帝脸色阴翳,有七分信了这份证据,还有三分怀疑,“可是,好端端的,他们为何要自露马脚?”
卫景朝默然不语。
站在对面另一位官员启奏道:“禀陛下,匈奴既有狼子野心,想借一出戏文搅乱我朝内政,如今见没能成功,自然心急。”
“心急之下,考虑的便不周全,露出马脚也是寻常之事。”
皇帝点了点手中的奏折,慢慢道:“匈奴……”
他仍是觉得,疑虑重重。
匈奴一直以来都是大齐的心腹大患,这帮人阴险狡诈,骁勇善战,照理说,不该如何愚蠢才对。
卫景朝这才站出来,慢慢开口:“臣之前说,这出戏文有些岭南风格,回家后又仔细研读,发觉这岭南风格并不像是真的,反而更像是外地人模仿。”
“如今京兆府说,有可能是匈奴人所为,臣觉得极有道理。”他目光沉静安然,恭恭敬敬道,“若是匈奴为了混淆视听,特意做出岭南风格,如此一南一北,相差千里,纵然证实是伪造,旁人便觉得应当是岭南附近的人。便绝没有人怀疑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就能脱身了。”
“这些匈奴人阴险狡诈,若非陛下圣明烛照,坏了他们的计划,恐怕也不能轻易将人逼出来,最终平白无故冤枉了岭南。”
这话,倒是说进了皇帝心坎里。
若非他们此时露出马脚,恐怕真的要冤枉了旁人。
众人见皇帝脸色松动,皆附和道,定是匈奴贼子所为。
御书房中群情激奋,将远在天边的匈奴王庭,骂了个底朝天。
最终,还是皇帝主动结束了这场骂战。
“京兆府再去查证,若果真是匈奴所为,朕定当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张府尹叩首:“臣定不负厚望。”
卫景朝勾唇,眉目清冷。
匈奴生变,或许,正是一个夺取兵权的好时机。
第30章
从御书房出来后,卫景朝等人在宫门口,碰见了于逸恒。。
于逸恒在宫外望眼欲穿,见二人全须全尾地回来,很是松了一口气。
特意邀卫景朝上了马车,忙问道:“事情如何了?”
长乐侯道,“圣上约摸还是怀疑,若要他真相信,还需新证据。”
卫景朝眉目不动,“侯爷不必着急,凭京兆府的本事,几日之内,定能查出证据。”
他语气平淡无波,“届时,侯爷只管坐着等论功行赏。”
长乐侯的身份地位,无疑是这个案子所有负责人里头最高的,届时论功行赏,他自然也是最高的。
平白无故捡了个大功劳,倒也算是因祸得福。
长乐侯亲自倒了茶递给他,“但愿能够早日结案。至于功劳……如今,我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他满目沧桑,“等此事一了,我便乞骸骨还乡,将兵权交还给圣上,爵位让给逸恒,但愿,陛下看着我多年忠心耿耿都份上,能放于家一条生路。”
卫景朝不咸不淡道:“平南侯又何尝不是忠心耿耿。”
长乐侯微微叹息。
其实,自从平南侯府出事,京中如他这样的老牌勋贵,便人人自危,生怕哪一日行差踏错,就步了平南侯的后尘。
他看向卫景朝,不免有些羡慕,“好在长陵侯府有长公主殿下坐镇,不至于像我们这边,危机四伏。”
卫景朝神色微凉,拿盏盖刮着盏中茶叶,幽幽道:“侯爷怎知,长陵侯府不是危机四伏?”
他比旁人的好处,大约便是等长陵侯府真的出了事,不会累及家眷。
长公主殿下仍旧可以风风光光做她的长公主,庇护卫家剩余的人。
可他,该死还是得死。
长乐侯微怔。
卫景朝却转了话题,“侯爷准备交兵权吗?”
长乐侯道:“既没有谋反之心,留着兵权有什么用途?不过平白无故惹圣上疑心,不如早早交了,换个富贵太平。”
卫景朝笑了一声,极为不认同,慢慢道:“我父亲是交了兵权的。”
所以,他比谁死的都早。
哪怕娶了长公主为妻,哪怕生下带有皇家血脉的孩子,哪怕忠心耿耿毫无怨言。
可,还是死的比谁都早。
死后的葬礼倒是风风光光,可惜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是逼迫他对着仇人虚与委蛇罢了。
话音一落,四周俱寂。
长乐侯默了片刻,“原来,老侯爷并非病故吗?”
卫景朝轻笑:“我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