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老朱杀狠点,这样以后我和我爹能少杀点……”
坐在箭楼的石阶上,朱高煦吧唧嘴巴,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平心而论,历史上的南北榜案,老朱杀的真的不算狠。
他如果没记错的话,等朱元璋去世以后,虽说建文年间再也没有人搞南北榜了,但那是因为一甲二甲几乎被南方人包圆所至。
朱棣倒是花了大力气整顿,又是迁都、又是在北方大办官学,总之能增加北方文风的事情,朱棣都办了,因此他在位的中后期,北方士子在进士名额上的占比一直不低。
然而还是老生常谈的话题,历史到了朱高煦那好大哥和好大侄子在位后,局面立马就开始了崩坏。
从洪熙到崇祯年间,明代二百余府中,出进士最多的前十府内,北方仅有西安和开封上榜,其余八府皆出自江南,排名第一的苏州府,更是走出进士八百九十四名。
明代两万四千多名进士中,南直隶与浙江、江西三地便占据一万三千余位,
这样的局面,说是江南把控朝堂也不为过。
如果不是嘉靖挑拨离间,让南人陷入内斗,说不定南人会一直把控朝堂。
虽说这样的局面,有利于大明持续走下去,但那是在王朝末期,而不是初期。
江南文人团结,对中晚明有好处,但对明初却没有一点好处,因为明初的大明需要不断从江南调拨财政去支援北方,南人过于强势,就会影响北方北方休养生息,继而反哺南方的计划。
“您多杀些,孙儿日后才好迁都啊……”
想到江南的抱团,朱高煦忍不住感叹一句。
在他看来,迁都北平是必要的。
从地理位置来说,北平是一个临海的地方,在京杭大运河开通后,从北平到天津可以走陆路,也可以走水路,距离不超过三百里。
这样的距离,比巴黎到勒阿弗尔还要近,可以支撑国家进行海上运动。
加上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东有辽东半岛和胶东半岛、皇城群岛为前沿,北有燕山作为防御阵地,可以说不管是从海上还是陆上来说,放在十九世纪前,北平拥有充足的战略纵深。
这块地方,比起南京来说,不管是从陆上还是海上,都要安全许多,更适合成为首都。
如果说地理位置和军事只是其中的两个原因,那政治和经济上,迁都北平都是一步好手。
不管在什么时代,都城都是一个吸引人口,发展经济的金字招牌,明代也不例外。
立国都于南京,并不能对南京周边的经济形势做出多大提升,反而会增加就业困难。
原本江南就人口稠密,还把国都放在江南,那只会让江南进一步的虹吸全国人才与人口。
在后世,经济发达的省份往往要给经济落后省份转移支付,因为这样能帮助落后省份提升经济,帮助落后省份。
当然,这其中原因也有经济大省从落后省份平价甚至低价从落后省份买走资源来发展自己的问题。
同样的道理,放在古代也一样适用。
现代的资源是钢铁、人力、粮食等资源,古代的资源也是这样。
江南文人自私的觉得自己在养活江南以外的所有省份,但如果没有这些省份运送来的粮食、钢铁、煤炭和各种资源,江南也不会发展的如此快速。
坐在那个位置上,朱高煦就得考虑平衡各地区的经济差异,而将经济发达地区的财富转移支付到经济落后地区,帮助经济落后地区建设,这还只是最基础的一点。
从江南拨钱粮支援北方,长期下来江南人不满,那既然如此,还不如干脆定都在北方,尤其是北平这种经过蒙金战争之后的经济落后地区。
这么一来,先不提可以从江南虹吸人口,单单用税收的形式,把江南的财富源源不断的通过京杭大运河运往北平,然后再经北平将南方财富分配到周边的河北地区,就足以帮助河北经济恢复。
朱高煦没有记错的话,洪武八年的北平城人口只有十四万人,但自从朱棣自南京迁都北京后,随着移民政策和从仕的人不断迁移,到嘉靖后期,北京城人口已经达到了近七十万人的程度。
如果加上驻京的军人及家眷以及居于皇城内外直接服务于宫廷的人员,嘉靖后期的京城人口基本达到八十五万人。
一个迁都的举动,瞬间让北平从一个边城重城,变成一个仅次于南京城的繁华大都,河北一带文风开始兴盛。
这一举动,对于历史进程来说,无疑是在走向好的一方面。
唯一值得诟病的一点,就是朱棣之后的皇帝,除了成化以外,几乎没有几个皇帝对北直隶进行大规模的屯垦和经济建设。
明代的河北因为人口仅有后世的五十分之一,所以土地上的水资源丰富,例如三角淀、白洋淀、五宫淀等后世变小或直接消失的湖泊都存在这个时代。
许多断流的河水,在这个时代也到处都是。
然而就是良好的耕地资源,明代除了朱元璋和朱棣、朱见深外,居然没有一个皇帝搞过大规模的开垦行动。
北直隶的耕地潜力只要被开发出来,那完全可以供养二三十万军队,但河北耕地潜力直到明末也没全部挖掘出来。
种地嘛,这个朱高煦最擅长了。
这般想着,朱高煦再度翻了翻前面的《邸报》。
南北榜案固然是今年的头等大事,但这案子终究牵扯不到朱高煦头上。
他想要看看南边还有没有什么与他有关的事情,不过与他有关的他没看到,倒是在前面翻看到了老朱迁移天下富民的消息。
瞧见这一消息的时候,朱高煦愣了愣,瞬间就将这件事与刚刚发生的南北榜案串联在了一起。
迁移天下富户,说的好听些是富户,说的不好听些就是豪强,毕竟以七百亩为标准来恒定的富户,那可不是简单的百姓。
以当下的田地产量,即便是北方的七百亩,那也能在纳税后产出最少六百石,折合二百贯钱。
在当下普通百姓一年只有八九贯,多则十余贯的年代,这二百贯的年收入,足以撑起一个规模不小的家族,更别说这还只是一户人家的年收入。
从秦始皇迁移六国贵族入关中开始,但凡雄才大略的君王,都会对天下的豪强做出相应的制裁。
西汉的陵邑制度和后来隋、唐迁移豪强入关中、洛阳都是一个道理,而老朱这个喜欢汉唐风气的皇帝,自然也不会漏学这一手段。
在朱高煦看来,虽说老朱之前已经进行了几次迁徙富民的手段,但那是之前,不是现在。
老朱能在之前顺利的迁徙天下富户,是因为他的老班底足够强大,而且淮西勋贵和江南、浙西的文人并不对付。
可是伴随着淮西勋贵瓦解,江南和浙西的文人没有了敌人,加上老朱年老还经常生病,他再这么做,自然就有人不满了。
这个道理,也可以用在为什么朱棣能迁都这个问题上。
前者有淮西勋贵,后者有靖难元勋,这两个政治集团,是老朱和朱棣进行政策改革的中流砥柱。
枪杆子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一旦枪杆子脱离了自己的手,那敌人见你没了枪,自然就敢对你吆五喝六了。
只有把枪顶在他们脑门上,亦或者别在自己的腰间,让这群人随时随地都能看得到,他们才会老实安分。
这么一想,朱高煦看了一眼箭楼的门口。
这枪杆子,他也得有……
这么想着,朱高煦开始继续翻阅《邸报》,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除了南北榜案,今年的西南也会陷入战争,被大明打服的麓川将会爆发内斗,继而影响到西南局势。
如果麓川真的爆发内斗,那它或许能继续牵制住徐辉祖他们。
只可惜,朱高煦翻遍了前面的邸报,也没有看到关于麓川的消息。
云、桂、川、黔和湖广南部地区倒是爆发了数量不少的叛乱,但都规模太小,连一府之地都难以波及。
“不对啊……”
摸着光秃秃的下巴,朱高煦心想麓川内斗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西南将星的沐春也是因为在平定麓川内乱的过程中染病,在战后不久病卒军中。
论心,朱高煦不希望沐春死,但论迹,沐春不死,对靖难没有好处。
沐春可不是他那个弟弟沐晟,他可是军政一手抓,解决了明初西南主要土司,并且打崩了麓川的人。
即便不谈军政,单论同时代人对兄弟二人的评价也是差距极大。
洪武年间的文臣武将把沐春与唐代的李晟、李愬对比,而评价沐晟就是一个仗打得不错的将领。
沐春是切实可以指挥兵团级作战,并且连战连捷的人。
从十七岁参军,到三十六岁病卒,十九年金戈铁马里,他未曾尝过一次失败,优秀到连老朱都对群臣说“这是朕家的孩子”。
这样的人如果活着,恐怕率领云南兵团出云南参加靖难的人就不是何福,而是他沐春了。
想到这里,朱高煦有些牙疼,但他仔细一想,如果沐春能继续活下去,那抛开靖难之役来看,这对大明朝和自家父子是极好的事情。
沐春要是活着,那不管之后灭安南,深入缅甸,沐春都能一手操办,并且肯定能打的很好,大明在西南的版图将会更进一步。
如此一来,朱能不用南下了,自然也不会在广西水土不服而病卒,朱棣手下能用的中生代将领自然也就更多,不管是对付北边还是收拾西北,都将更加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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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难啊……”
朱高煦想到这一切,就有些头疼,并进而想到了自己的遭遇。
他拿起先前的擢升名册,再次打开好好看了看。
相比较刚才的匆匆忙忙,这次他看得极为细致。
自己手下的几个千户,只有王义和孟章没有被调走,剩下的几人不是和张纯一起被调到广东的神电卫,就是和林粟一起被调到开平五卫。
林粟成了指挥使,其它的几个千户则是最低也成了指挥佥事。
军中,参与了那一战的十七个百户,也有不少人被调往天南海北,基本都是擢升为千户。
原本朱高煦还有些头疼,可当他看到这群人去的方向时,他不免表情有些古怪。
“这擢升是谁弄的,怎么……”
一时间,朱高煦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本擢升名册。
将他手下包括张纯在内的三名千户,七名百户调到南方倒还没什么,像是傅让和林粟,以及剩下的人被调往辽东、北平和大宁,这才是朱高煦没能绷住的地方。
看完了他们被调的地方,朱高煦都觉得是不是老天在帮自己忙。
只是几个呼吸,朱高煦不仅没有了前面的苦恼,反而想偷笑。
他下意识伸出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而这时外面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
只是一声,朱高煦便听出了这是王义的声音,弄的他连忙憋回笑容。
“殿下,我听说朝廷要把我们调到南边去,这是不是真的!”
“对啊,我们可不去,这刚分了田地呢!”
“呸!徐蛮子你嘴里吐不出好话来,什么叫分了田才不去,是殿下不去我们就不去!”
“对对对对!是我说错话了……”
朱高煦刚刚憋回笑容,王义就带着几个千户和十几个百户闯入了箭楼之中,看到了坐在台阶上的朱高煦。
他们嚷嚷着自己的想法,朱高煦则表情复杂。
他很想笑,因为五军都督府帮了自己的忙,可是面对众人义愤填膺的模样,他知道自己不能笑,而是应该要装的伤感些。
两种情绪掺杂,弄得他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殿下…您…没事吧?”
王义瞧着自家殿下那古怪的模样,小心翼翼的凑上前询问。
倒是朱高煦这厮,被王义这么一说,立马就吸了吸鼻子,假装刚才难过。
“唉……”他故意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想你们之中有些人离开吉林城,但这是为了你们的前途和前景。”
“吉林城终究只有六个千户,两个指挥佥事和一个指挥使,位置有限。”
“这次你们得了功劳,该擢升调迁都是应该的,不要做小女儿姿态。”
朱高煦摇头晃脑的说教,同时也拿出那本名册递给了王义:
“你把这个给弟兄们看看吧,要走的不用担心田地的问题,分给你们的田地不会收回,若是你们要贩卖,我按照北平的地价回收,若是你们不愿意贩卖,愿意把家人留在这里耕种田地,亦或者要雇人帮忙种,那我也绝不阻拦。”
“殿下,末将不是那意思……”听到朱高煦的话,前番嚷嚷着分了地的千户徐晟便红着脸解释了起来。
朱高煦见状上前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不是那意思,总之你们先看看自己被调到什么地方吧,看完了说说想法,要卖田还是租了田地给旁人种,这些都由你们做主,想好之后告诉王义就行。”
“放心,你们还有起码三个月的时间来想,年末去南京城述职就足够了。”
说清楚了一切,朱高煦也走出了箭楼,并在同一时间看到了站在马道上与亦失哈聊天的杨彬。
朱高煦朝他们走了过去,那杨彬见到了他,隔着老远便作揖唱声:“殿下千福!”
“好了,不用弄这么多礼节,比起祝贺,我更想知道你带来了多少东西。”
朱高煦抬手制止了他,并说起了正事。
对于杨彬的出现,他并不觉得奇怪,因为王义正是他派去南边护送杨彬和粮食北上的人。
王义都出现了,这说明他护送的杨彬和粮队也应该抵达了,因此朱高煦在询问杨彬的同时,往城外看了去。
果然,在鸡西堡的城外,数千辆挽马车和渤海、辽东两军的几千士卒正在等待入城。
“殿下贤明……”杨彬笑呵呵的起身,随后说起了这次他带来的东西:
“去年草民回了南边后,就开始张罗买粮,今年正月中旬便在登州、莱州各屯了二十几万粮食。”
“二月开春后,草民雇船北上,到三万卫等了快两个月,才等来了王千户的队伍。”
“这次的四千辆挽马车,一共运来了三千石豆料、五万贯钱和五千余石粮食,路上给挽马吃了四百二十七石豆料,运抵的是……”
杨彬还想详细的说下去,朱高煦却抬手示意他可以了。
见状,杨彬不再具体汇报,朱高煦也看向了一旁的亦失哈:“所里的挽马,明日准备准备,都跟着王义往南边去,趁早把粮食运回来。”
“是”亦失哈颔首,朱高煦也再度看向杨彬:“现在三万卫那里有多少粮食屯放,南边还有多少运来,你这一路上可遇到了什么难事?”
朱高煦一连三问,都在杨彬意料之中,他不紧不慢的回答道:“回殿下,三万卫还屯着三十七万四千余石粮食,南边还有十二万石粮食准备起运,剩下还有七万余贯钱在下面的粮商手上,他们还在南边收粮。”
“不过草民得给殿下提个醒,那就是粮食可能会比预期的少。”
杨彬如此说,便看到了朱高煦皱眉,因此他连忙解释道:
“这粮食比预期少的原因,主要还是运粮来北边,路上遇到了不少拦吃卡要的胥吏,路上被这群胥吏贪墨了一些。”
“此外,今年年初开始,北边的不少衙门都在屯粮,草民不敢大张旗鼓的与他们争抢,便只能高价在乡镇上收了些粮食。”
说到这里,杨彬还特意提起了周兴:“对了殿下,去年草民南下时遇到了周总兵。”
“正因为周总兵给草民开了边关输中的文牍,草民才能在内地如此购粮而不引起朝廷注意。”
“周总兵吗?”朱高煦倒是诧异周兴居然会帮杨彬,但仔细想想,与其说是帮杨彬,倒不如说是帮他朱高煦。
周定的事情可大可小,自己没有捅出去,算是给了周兴一些薄面,周兴投桃报李倒也是应该。
“好了,这件事我知道了,南边还有什么事情吗?”
朱高煦回过神来询问杨彬,显然他看出了杨彬有些着急。
果然,他一开口,杨彬便窘迫道:“殿下,我们的毛皮生意,恐怕要收收脚步了。”
“为何?”朱高煦皱眉反问,杨彬则是汗颜道:“朝廷迁徙天下富户入南京城,这些富户都变卖了田地和房屋,只想拿着金银去南京,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来买皮毛,因此殿下的这生意也就被影响到了。”
杨彬说完这话,朱高煦这才知道刀子割在自己身上有多痛。
“我应该想到的……”朱高煦扶额叹气,前面他看《邸报》中老朱迁徙豪强时,还觉得这个与自己关系不大,现在一想,那关系可大了。
上等的毛皮本就是稀罕物,在大明朝属于奢侈品,普通百姓是消费不起的。
现在天下富户都被老朱迁徙到了南京城,他们没了收入来源,自然要紧衣缩食,那自己的毛皮可不就是没了销路了么。
虽说土地兼并的速度很快,豪强们被迁走后,要不了几年,当地就会诞生一批新的豪强,但自己已经没有几年的时间来等待了。
“你的毛皮滞销了?”朱高煦询问杨彬,他也点头道:“出货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三四倍,仅凭勋贵和宗室、官员,想要吃下去年的那批毛皮成衣,恐怕要三四年……”
“三四年……”听到这话,朱高煦脸色难看。
他本以为杨彬能在今年年末解决去年的毛皮,然后将粮食赶在明年运到吉林城,让自己在靖难前有充足的粮食来南下与辽东都司决战。
可现在看来,他的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现在他只能另寻他路了。
“府库的毛皮,停止互市吧。”
念头通达间,朱高煦交代了一下亦失哈,随后在他点头时又看向杨彬:
“府库里,还收着差不多四万多张皮毛,之前亦失哈算过账,差不多是十万四千余贯。”
“这批毛皮你拿去南边等着贩卖,算是我放在你那里抵账的。”
“至于这批钱,你先从你手上出,留五万贯钱给我,其余依旧买粮食,如何?”
朱高煦也是没有办法了,只能让杨彬继续从家中拿钱先买粮食给自己,用货物来抵账。
杨彬跟自己做生意这么几年,也累积了不少本钱,想来应该拿得出这笔钱。
“殿下哪里的话,即便殿下不这么说,草民也会继续买粮的。”
杨彬倒是看出了朱高煦的窘迫,不仅应了他的要求,还主动说道:“殿下手中的茶引,还有吉林城的铁料,实际上都可以拿来做生意,您看看……”
“不必了,茶引我有用处,铁料吉林城也稀缺。”
面对杨彬的好意,朱高煦无奈拒绝。
他已经没有太多时间了,吉林城的铁料只能留给吉林城自己使。
另外,他也得想想新的财源了,不然以吉林城的底子,很难拼赢辽东都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