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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馍说:“今儿全村人都到狼洞沟上游修大寨田去了,离这儿三四里哩。”

    营长具有很高的军人素质,当机立断,大声命令道:“全体注意!立正!向左转!目标——升龙崖,跑步——走!”

    这叫转移阵地,或叫战略撤退。

    升龙崖那里没有平坦之地,无法进行队形操练,只好让大家趴到地上练瞄准。练了一阵儿,偶然抬头,看见那个白亮亮的女人又撵来了,站在一棵小树下,仍然挑逗地挺着身子。于是,民兵们手中的钢枪就软了,而裤裆里那杆枪就偷偷地硬了,许多人的裤子都给趴湿了。

    结果,那年的民兵训练搞得稀里哗啦,实弹射击也取消了,提前3天结束。一个女人,只用把衣服一脱,就把一个英雄民兵营打垮了。

    这个疯子正是娄灯。真不敢相信,平时那么温柔羞怯的女子,竟会是这种疯法!

    事后人们回忆,其实娄灯的疯提前是有预兆的。近一段时间她很抑郁,终日蹙眉沉思,心事极重的样子。之后不抑郁了,却总是笑眯眯地盯住村上的年轻人看,而平时她是从不这样看人的。只是人们不在意这些。谁知她就突然疯得不知羞耻了。

    那时的山里人,其他病还知道找医生看一看,唯独这疯病,是不找医生看的。他们也不知道世上还有精神病院,也不知道大医院里设有精神病专科。他们一般都是自己治。第一个办法是把病人捆到树上,往嘴里灌大粪。病人拼命地挣扎,翻江倒海地呕吐,折腾个半死以后,也有极个别痊愈的。第二个办法是请神汉仗剑作法,捉妖镇邪,装神弄鬼地忽悠一阵后,也有个别病情见轻的,也有病情不好反而加重的。第三个是恐吓法,拿杆老土装,乘其不备,在他身后“嗵”地放一枪,病人吓得一蹦老高,也有被枪声震醒的,也有被枪声吓死的。

    这三种办法娄家都试过了,但均无效果。

    正是秋老虎天气。那时山里人无电扇,更无空调,好多家连蒲扇都用不起(现在怪屯空调、冰箱、34英寸大彩电都有),晚上男女老少都睡在外面。女人小孩睡在自家院里,男人们都拉领破席,到打麦场上去睡。那里凉快,又能大半夜地叨闲杂,把一天的劳累和一生的无聊都消乏了。

    后半夜,场里一片鼾声。突然就有人惊叫起来。原来他的身边又躺了一个人,浑身摸他,把他摸醒了。

    全场的人便都惊醒了,围拢看时,叫喊的人是李喜娃,在他席上躺着的,是四脚拉叉的娄灯。

    第二天夜里是李三馍叫了起来。

    一个村的人,平日都很爱见娄灯。所以不管老少男人,对娄灯都无甚邪念。全村的男人,都感到了难堪。所以,第三天夜里起,场里便没人了,都忍着沤热,睡到自己家里去了,并且都拴上了大门。只有李长有除外。

    李长有不能回家睡,他得看牛。怪屯所在的谷屯大队,是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干部群众对毛主席的大集体感情深,对邓小平改革开放抵触情绪大,所以到了1983年了,土地牲畜还没分(直到今天,中国不是还有几个地方仍在搞“三忠于”不是?)。所以,李长有仍睡到牛屋院里。牛屋院没大门,夜里,娄灯就摸到了李长有的破席上。把个李长有给臊的,深更半夜的,跑到娄庆家去骂:“娄庆!我日你八辈!你把妮儿锁住行不行?!”

    娄庆不是没锁,而是锁不住。娄灯住那间房是个单扇门,门脚磨平了,手一掂就摘开了。

    第二天,李长有把自家厨房的门摘了,跟娄庆家的的破门换了换。娄灯就被锁住了,成了住单号的重囚犯。

    人们都说娄灯患的是老淫疯,是想男人想的了。村里到处都在窃窃私语,指责娄庆把女儿害了。换不来媳妇就算了嘛!为啥非要霸着女儿不放呢?多好个妮儿啊,可惜死了!

    哥哥娄下也抬不起头。他知道是自己把妹妹耽误了,耽误成个疯子了。他明白村里人都在议论自己。他吃了饭就下地。不是去干活,是为躲开人群。他躲到狼洞沟上游的一块大寨田里,他的鼻子就是在这块大寨田里被野猪啃掉的,同时被啃掉的,还有他充满希望的人生。现在,妹妹的人生,也等于是被野猪啃掉了——不,是被他当哥哥的啃掉了!他使劲打自己的脑袋。

    娄灯被锁在小屋里,仍然一丝不挂。但她不吵不闹。不吵不闹的是文疯子,又吵又闹的是武疯子。娄灯坐屋里整天唱歌。没人知道她会唱歌。整天连话都不说的人,怎么会唱歌呢?起初人们以为是收音机在响呢,原来不是,是娄灯在唱。想不到娄灯的嗓子那么好,撵上邓丽君了。娄灯唱的就是邓丽君的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除了《月亮代表我的心》,她还唱另一首歌,是电影《叶赫那》的插曲。《叶赫那》很少有人看过,只在水北演了两场。可是不知怎么娄灯竟把它的插曲学会了。她唱道:

    阿哥呀,阿哥呀!

    阿妹的心在歌唱。

    阿妹的歌儿呀,热得像野火,

    阿妹的歌甜的像蜜糖!

    无心的人啊听不见,

    有心的人啊记心上。

    啊!

    你可曾听见,阿妹的歌在心里唱,

    哎——

    阿妹的歌在心里唱……

    娄灯疯了一个月后,学校放暑假,李四馍从浙江回来了。他浙江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村上人都说他当教授了,他们认为教大学的都是教授。李四馍进屋后,大嫂刘秀延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咱村娄灯疯了。”

    李四馍就愣怔了,瞪着眼睛,许久才蹦出一句:“娄灯疯了?”

    大嫂说:“老淫疯,想男人想的,夜里光往男人被窝里钻。”就把娄灯的疯状跟四馍说了。

    李四馍丢下皮箱就往外走,说:“我去看看。”

    刘秀延说:“看啥看?赤身裸体的,见男人就往身上……”

    可是李四馍已经出门了,脚步飞的一样。

    李四馍与娄灯同年生。两个孩子赤条条在一起玩时,娄灯的妈就和四馍的妈说,他俩长大,咱们结亲家吧。当然是说着玩的,说后坐在一起的几个女人都哈哈大笑。长大后两人一起上学。偶尔听到大人们提起当年的儿戏话,两个年轻人都脸红。特别是娄灯,从此就不跟四馍说话,见了总躲着。

    娄灯的妈是糖尿病,娄灯的爹是肺气肿,娄灯的大哥是稀屎痨,现在娄灯又疯了,只剩二哥娄下是个健康的人。所以娄家日子很艰难。

    四馍说,娄婶儿,我想看看娄灯。

    娄灯妈就作难了,娄灯一丝不挂的。

    四馍说:“娄婶儿,你就说是我回来了,叫她把衣服穿上。”

    娄灯妈就开了门。娄灯望着妈妈,眯眯地笑。嘴里仍然唱着,阿哥呀,阿哥呀!你可曾听见,阿妹的歌在心里唱,哎——阿妹的歌在心里唱……

    娄灯妈说,灯,四馍回来了。

    娄灯就不唱了,两眼望着妈妈。

    “四馍来看你来了,你把衣服穿上吧。”娄灯妈很无把握地望着女儿,因为他们曾不止一次地把衣服给女儿强行穿上,但女儿都把衣服扯下,扯得稀烂,以后就不敢逼她穿了,有多少衣裳够她扯啊。

    可是这一次,娄灯妈意外了,女儿在她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打开一只桐木箱子,挑了一件葱绿布衫,一条白棉布裤子。穿上后又到处找她的鞋,但鞋没找到,她扔到窗户外面去了。

    四馍进屋后,问:“娄灯,认识我不认识?”

    娄灯望着四馍,流下两长串眼泪。

    四馍说:“我带你去城里看病,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