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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子套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他们可怜,想帮帮他们而已。

    他摇摇头。

    “你要不嫌弃……大哥,等他走了,你就……”女人又把头低下了,“就娶了俺吧。”

    李子套同样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他们可怜,想帮帮他们而已。

    当然,他很想有个女人。

    他点了头。

    女人再望他时,目光就不一样了,那份羞就变成温柔了,那份怯就变成娇媚了。她望着李子套说:“大哥,从今儿起,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李子套又点了点头。突然就有了强烈的留恋,望向女人的目光粘稠粘稠的,两只脚也变得非常沉重。

    女人极轻极轻地说:“大哥,要不,我先伺候你一次吧。”

    李子套已经43岁了,渴望了几十年,真的很想让女人伺候一下。但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说:“等到那一天吧。”他狠狠心,使劲儿一拔,就把双脚拔起来了。

    他走了。

    后来卖粮食,李子套都把钱全部留下了。从前到家里,总会时不时地碰上一些或正亢奋、或已疲惫的男客。但从那次以后,李子套一个也没再碰见。女人也不再到街上招摇,也不再穿红挂绿,也不再梳妖娆的贵妃髻。她总是坐在家里做针线。有一次给他做了一双白棉布袜子,袜子底垫了五层,针脚纳得密密的,脚后跟儿还扎了一朵牡丹。又有一次给他做了一双棉靴,靴帮靴底都用桐油油得梆梆响。又有一次给他做了一件粉蓝袍子,说这一件别穿,先放那儿,等来接我那一天再穿。李子套的心里暖融融的,真的盼着那一天快点到来。

    那一天也真是快到了。那男人已经时昏时迷,后来几次去,连人也认不出来了。算算日子,也就11月底了,离神医六伯说的3年,也就剩了十来天时间。那男人一死,女人就是他的了,他的单身汉日子就熬到头了。女人也就三十四五岁,长的好,贤惠,骨架又壮,再生两个娃娃没问题。

    又等了十来天,还没有女人的消息。那男人不知死没有。原来说过,男人死时,女人会告诉他的,让他过去帮忙。是不是还没死啊?

    李子套放心不下,这天早上,就又背了一布袋豌豆去卖。一是卖豌豆,给女人再送点钱;二是打探消息,看男人病情如何,是不是死了,需要自己做点儿什么。

    这年冬天天干,冬至时候飘几个雪花,进了腊月,一直都是晴天。李子套扛了多半布袋豌豆往街上走。天很蓝,星星很稠,像撒了一天冰豆子。后半夜的流星也特别多,刺溜一下,刺溜一下,好像星星冻得受不住了,就掉下来了。李子套把布袋横在脖儿梗上,两只手捉住布袋的两头,这样重量就放在了全身,而不是放在一个肩膀头上,坚持时间长一些。他两条腿蹽得很快,一会儿就蹽了一身汗,把怀里的扣子都解了,头上的四喜棉帽子也取下来掖到了后腰的战带上,像滴溜了一只老母鸡,在屁股上一跳一跳的,叨他的屁股。

    前边星光底下,黑魆魆的一片,并隐约传来敲梆卖饺子的声音,还有高亢嘹亮的呼叫:“油煎包子热哩——”“刚出锅哩胡辣汤!”还有卖粮食的唱斗声:“二——啊!三——呐!”是安铺镇快到了。李子套把布袋放下,撂倒,坐到布袋上,从后腰里拔出烟袋,打着火镰,吸烟。吸完一袋烟,重新扛起布袋。这就要一气扛到街上了。

    他进了寨门。

    安铺镇的早市远近闻名。大街上熙熙攘攘,挑挑儿的,担担儿的,箍漏锅的卖菜儿的……当然,除了卖家还有买家,买家总比卖家多。这就招来了许多梆饺担子、油膜摊、牛肉汤锅、火烧炉子……整个镇子闹嚷嚷的。

    由于早市繁华,安铺镇上就有了另一个独特的现象:做皮肉生意的,有拉早客的习惯。

    李子套扛着布袋往前走,布袋角不时撞在人身上。好在人们都能够理解,虽然撞得趔趄一下,但也只是惊叫一声而已,仍然各走各的路。

    李子套这天早上粮食卖得很不顺。他来到粮市上。粮市上摆着许多笸箩。卖粮食的都把粮食倒在笸箩里,以便验看质量。验了质,论了价,谁买就过给谁,但要交一定的过手费。如果没人买,粮行老板就自己收了。所以,粮行老板也是粮食交易的经纪人。在过粮食时,是不用秤的,那时也没有磅,都用斗或升来量,买粮食你只说买多少斗或升,而不说买多少斤。量时,要高声报数,叫唱斗。唱斗时,忌讳喊一,因为“一”与“依”同音,刚量了一斗(或一升)你就依了?买回家的粮食就会折秤(重量减少)。所以在唱斗时,第一斗不报,第二斗才开始报。“嚓!哗——二——啊!”“嚓!哗——三——呐!”唱斗的声音高亢悠长,透出交易成功的喜悦。那时,安铺镇粮行几十家,而交易的品种十几个,有的买麦,有的买米,有的买绿豆,有的买黑豆。因此,唱斗的声音此起彼伏,而给唱斗声伴奏的,就是挖粮食和倒粮食的声音:“嚓!哗——”“嚓!哗——”

    李子套把豌豆“哗——”地一声倒进了一个空笸箩里。粮行老板说:“老主顾!又来啦?今儿扛的啥?”李子套说:“碗豆搅(豌豆里混和有大麦)。”老板就显得很高兴,说:“好,好!屋里有没有了?明天一下扛来,这几天好价钱!”

    正说着,李子套一个熟人来了,要买碗豆搅喂牛。可是老板却不卖。李子套说这是我的碗豆,你不卖我卖。老板说你的豌豆倒我笸箩里了,我当家……三个人说着说着就起了高腔。这时从屋里走出两个当兵的,按着腰里的盒子炮说:“吵什么吵什么!今天全粮食市上的豌豆黑豆我们都收下了!朱老板,过斗吧!”原来是国民党68军在这里收马料。李子套就说:“我不卖了,我不卖了。”两个当兵的拔出盒子炮就窜了上来。朱老板连忙拦住,说:“别别别,老总,这是我的老主顾,好商量,好商量。”老板又给李子套递个眼色,然后就过斗。“嚓!哗——一——呀!”

    一圈人都惊讶地望着朱老板,因为唱斗是不喊一的呀!

    李子套仍有不平气,这不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嘛!啥他妈68军,去年在安铺镇北边跟八路军打了一仗,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多人。就会欺负老百姓!

    “老主顾,你在家量是几升?”朱老板悄声问。

    “14升。”

    朱老板大声唱道:“十五——哇!”又悄声对李子套说:“我给你量15升。老主顾,不吃亏吧?”

    李子套接了粮食钱就往西街后走。刚走出粮市,就有一个女人追上来,扯着他的衣袖,说:“哎哟!大哥好风采呀!走吧,让妹子伺候伺候吧!”

    李子套知道是碰上拉早客的了,望那女人一眼,心里说:“我让你伺候呀?我女人比你漂亮几百倍哩!”就往外挣。那女人拉着不丢,反将身子靠了上来,用高高的乳蹭他,说:“哥,去吧,我家暖和的很,屋里笼一大盆炭火,脱光肚肚子也没事的……”

    李子套“呸呸”两口,猛地一挣,袖子就从胳肢窝里扯烂了。

    李子套胳肢窝里夹着空布袋,一会儿就跑到了西后街。他看见了,他的女人靠在门框上,远远地望着他。看清是他了,就缱绻地迎上来。

    “哥,你咋了?看你跑得呼呼哧哧的,一头汗。”女人心疼地说。

    李子套就伸手去怀里掏钱。

    女人说:“看你,每次来都恁急!今儿就歇一会儿吧。”

    李子套把钱塞给女人,朝里屋望了一眼。女人知道他什么意思,就摇了摇头。

    李子套心里倒没什么。总不能盼着叫人家死吧?可是,他看见女人的脸上却十分的忧伤。她睁着大眼望着他,一扑闪一扑闪,两行泪就“哗”地涌出来了。“大哥,”她声音很轻很轻,但非常非常粘,“我想伺候伺候你。”

    李子套刚才被街上那个女人撩拨了一阵儿,已经心旌摇曳了。他的眼里,也就流出欲望的火来,第一次深情地去迎视女人的眸子。女人就大胆了,一下子搂住他,嘴里喃喃着:“哥,哥,我的好人,我的好人啊……”

    他们相拥着走进了女人的卧室。她抻开了崭新的花格被子,先把自己的衣服脱了,象一条浓白浓白的蛹,一咕龙一咕龙钻进被筒里,然后伸出两只触角,去解李子套腰里的战带,撕他的裤腰。李子套就也变成了一条黄莹莹的蛹,钻进了被筒里。

    当李子套一泄如注的时候,就猛一下醒了。他诧异地四下望望,哪里有女人?哪里有床?哪里有房子?哪里有安铺镇?四周荒草萧索,坟丘粼粼。原来他是躺在一片乱坟岗子里。他忽闪站了起来,怀中抱着的一捆哀杖“呼啦”一声掉在了地上。原来他是躺在一座新坟的坟头上。这里的风俗,人死以后,要做许多哀杖,亲友人手一支,拿不完就带到墓地,等坟头拢好后,将所有的哀杖收集在一起,竖在坟前。李子套梦中抱着的,就是这捆哀杖。

    李子套惊恐万分。他分明是进了安铺镇嘛,怎么走进坟园里了?他知道这个乱坟园,就在安铺镇北门外,距镇上半里之遥,在通往怪屯的大路西边,距大路也就三二十步。他寻找他的粮食。布袋是空的,卷成一卷,枕在头下。可粮食呢?他的碗豆搅呢?他在乱坟岗子里到处寻找。终于,在西南角的一个坟边找到了:那14升碗豆搅倒在一座坟前的化纸池里。

    太阳已经出来了,把每个坟头都照得红艳艳的,尤其是那座新坟,白幡在霞光和清风里轻轻地晃动,像一个白衣白裙的女人向他踟蹰走来。李子套不敢再看,赶紧蹲下,用双手捧他的碗豆,捧了很久,才把他的14升碗豆搅捧到了布袋里。

    李子套把豌豆扛到安铺镇,早市已经快散了。他随便将粮食出了手,就赶忙往西街后跑。跑到西街后,他才知道,女人两天前已经死了,得的急病。她就埋在北寨门外的乱坟岗子里。那里只有一个新坟。于是,李子套知道,他夜里是睡在女人的坟上;他怀里抱着的,也许不是哀杖,而真的是女人,是他的女人。

    李子套回家时买了许多纸,坐在坟前慢慢地烧,一直烧到天黑,纸灰把化纸池都盛满了。

    男人没有死。他又活了近1个月。在这1个月里,是李子套来照顾的他。男人总是哭,一边哭一边数叨:“老天爷呀!该死的你不叫死啊!该活的你不叫活啊!老天爷呀,你是咋当的老天爷呀……”

    第二十章   鹤妞

    鹤妞变鹤的事,前几年传得沸沸扬扬。

    鹤妞是李长范的妻子,娘家是山北人。至于山北什么村子,连雷大妮儿也说不清楚。雷大妮儿跟鹤妞好,鹤妞有心事好跟她说,因此,对鹤妞的根秧知道一些。她至今想起鹤妞,想起鹤妞离开怪屯的情景,心里既沉重又惊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