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1nu小说网 > 穿越小说 > 红日 > 第70章
    屋子里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脸色上。他的脸色支配着所有人的心情,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使所有的人都进入了胜利在握的、喜悦的、乐观的、兴奋的境界里。

    他用连续的鼻音、不住地点头和淡淡的笑声,应诺着对方的说话,在他的感觉里,对方吐出的每一个字音都是有力量的,有坚强的胜利信念的,是信任他、鼓舞他的。

    “开花!我这朵花是要大开特开的!”在听完了陈诚口授的机宜以后,张灵甫高声地喊叫道。

    他的声音发出强大的煽动力,使参谋长惊讶得目瞪口呆,使副官张大了嘴巴,发出无声的大笑,使屋子里所有的人,向他投射了尊敬的兴奋的眼色。

    陈诚所说的和张灵甫的见地完全一样。张灵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以后,善观气色的董耀宗跟着进来,嘴角上现着笑容,露出黑牙根子说:

    “好吧!来一次惊人大举!消灭阵毅、粟裕所部,就有了东南半壁!”

    刚才的带有悲观意味的想头,从脑子里驱除出去了。张灵甫把手杖抓在手里,不停地摇荡着,重声地咳了两下,把冷了的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大嚼大咽地吃起早点来。

    陈诚用坚定的声音,明白地告诉张灵甫说:

    “这一战役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的辉煌胜利!……陈毅、粟裕所部已经落入预设的圈套,注定了灭亡的命运。……一个多月以前,我们的胜利在西北,攻下了共产党的首府延安。一个多月以后的现在,我们的胜利在东南,在你们的脚下。……总裁、委座对这个战役抱有无限的希望。……我已经下了最最严格的命令,命令外线部队不顾一切地同你们密切呼应,你们也要不顾一切地同他们密切配合,来一个内外夹攻,尽歼顽敌!……你们,要中心开花!实行开花战术!你们,七十四师,是总裁,委座最亲信最卓越的铁军。灵甫!奇迹,由你双手创造!……祝贺你!一定成功!一定胜利!”

    几分钟以后,张灵甫精神焕发地向他所属的各个旅长、颁发了坚守现有阵地,待令总攻的命令。

    不久,徐州前线指挥所发来的一份电报,使他分外地惊喜起来。他把看过的电报朝桌子上一扔,几乎是吼啸一般地说:

    “是我手下的残兵败将!”

    参谋长拿过电报来,慌忙得连老花眼镜也来不及戴上,就把电报远伸到膝盖上,抖抖索索地看着。

    “好!不是仇人不见面,不是冤家不碰头!”董耀宗大声地说。

    电报告诉张灵甫说,据鲁南某部可靠的情报,沈振新部一个军,昨晚渡过沙河,星夜向沂蒙山区猛进。

    “情报怕是可靠的。嘿,就是来得慢了一点。昨晚到垛庄一线,占二四○高地的,可能就是这个部队。”董耀宗看过电报,走到地图跟前,哼着鼻音说。

    “那就好极了!好极了!”张灵甫张起稀疏的黄眉,击着手掌,象刚才一样地吼叫着。

    参谋长跟着他击着手掌,烟黄色的脸上也出现了兴奋的表情。但是,他的做作显得很不自然,使善于掩饰内心活动的张灵甫,一眼就看得出来。从今天早晨起,直到现在的两三个小时以内,他的语调总是低沉、微弱、带着颤音。现在的笑颜,分明是外加上去的。

    “你有什么心事放不开吗?”张灵甫突然问道。

    “没有!没有!”董耀宗急忙地回答说。

    “你的早点还没有吃?”

    “我太兴奋了,太兴奋了!一兴奋,我就废寝忘餐!这,甫公,你是知道的!”

    “唔!你是忠于党国的人!”

    “我有心事,是不会避讳你的!”

    “战争的胜负,决定于不拔不移的最高的自信!”

    “这,我绝无疑问!”为了掩饰,也为了使张灵甫绝无疑问,董耀宗改用他的悲音接着说:

    “半个月前,我接到我的儿子从华盛顿来信,说他病得很沉重。”

    “是嘛?我看得出,你有心事。”张灵甫冷冷地说。

    “绝不是关于战争、关于局势方面的!”

    “我绝对信任你!你去查问一下,打个电话给仁杰1,他在五十一旅,昨夜占二四○高地,到达垛庄一线的,是什么部队?是不是在涟水给我们消灭过的那个部队?军长可叫沈振新?”

    --------

    1“仁杰”即蔡仁杰,是七十四师副师长,在这次战役中为我军击毙。

    董耀宗走了出去。

    张灵甫又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独自沉思、展开内心活动的机会。

    大半年以前,在涟水城外淤河滩作战的影子,渐渐地在他的脑子里明显起来。

    那是深秋时节,他记得,他的部队集结在淮阴、王营一线。第一次向涟水进攻,他没有得手,伤亡了三千五百个官兵,受到了多年来少有的一次挫折。半个多月以后,又举行了第二次进攻,夺得了涟水城,敌人被击败,他宣告胜利。但是,他的官兵又伤亡了四千多个。两次交锋的主要敌手,都是沈振新的那个军。——那个敌人,是勇猛的,经得起打的。他深深知道,他的敌人叫他付出了重大的代价,才获得一座空无所有的涟水城。

    他想起了他的儿子一般的营长张小甫,他因为负重伤被俘。他在四个多月以前,接到过张小甫化名写的一封信,张小甫发誓地告诉他说:“我的心是不会变的。”这时候,张小甫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晃动了一下,他刚从沉思里抬起头来,张小甫的影子却又立即消逝了。

    他的身子不禁微微地哆嗦起来,仿佛又有一阵寒风侵袭了他。

    他的思潮又回转到眼前的形势方面来。

    “第三次交手吧!”他默默地自语着。

    他在屋子里咬着牙根走动着。当日头掀开一片灰云大放光芒的时候,他却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昏黑,心跳得厉害,有一片恐惧的黑影,蒙到了他的心上。

    他感到简直是从来没有过的慌乱和不安。

    幸而董耀宗的脚步走得很重,使他来得及恢复他的脸色,把慌乱、不安和恐惧驱除开去,换上他那坚定、乐观、自信的神情。

    “要他们查去了!蔡副师长、陈旅长都在阵地上,电话没有接通。”董耀宗告诉他说。

    “要他们把捉到的俘虏送来!”张灵甫命令道。

    董耀宗稍悄楞了一下,扬扬瘦骨嶙嶙的手,走近一步说:

    “要捉到俘虏那得在战斗展开以后。昨天夜里,只是小接触。”

    张灵甫把手杖在地上敲着,突然又兴奋地说道:

    “这个敌人是不可怕的!”

    “唔!是的!其他的敌人同样是不可怕的!”董耀宗应和着,语调昂扬地说。

    六○

    下晚,张灵甫骑着他的三号马——浅灰色的蒙古马,视察了几个阵地,满意地回到师指挥部所在地以后,作战处的一个参谋向他报告说,前方部队在二四○高地附近捉到了一个俘虏。

    张灵甫的身子很是疲劳,想休息一下。听到这个报告,他又振奋起来,两条眉毛竖立到脑角上,挥着手杖,大声地说:

    “马上带来!马上!”

    “在路上,马上就押到!”参谋回答说。

    参谋去了,在参谋的背后,张灵甫的手杖继续地挥动着,继续地响荡着他那有些嗄哑的声音:

    “这才是我的部队!这才是七十四师!”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俘虏被押到张灵甫的面前。

    这个俘虏,长长的身材,长方脸,三十四、五岁的年轻,嘴巴长得很尖,上唇上翘,有两个微微发绿的眼珠,发着闪闪的亮光,面部的血色是充溢的。不胖,但也不算过瘦。脑盖上有个铜元大的伤疤,左眼眉缺了半截,那里也有个疤。他站在张灵甫面前,两只长手下垂着,低着头,看着地面,在张灵甫的铁青的脸色前面,他的身子打着战抖,站不稳当的腿脚,不住地缓缓移动。

    张灵甫是以一种骄傲的兴奋的心情迎接这个俘虏的,现在,俘虏到了他的眼前,他却呆楞住了,他却哑口无言地坐在一张破椅子上,连手里的手杖也不知道挥动了,仿佛服了烈性的麻醉剂,失去了知觉似的。

    “是共产党放你回来的?是你自己逃回来的?”

    站在一旁的董耀宗低声地问道。终于打破了屋子里沉郁、重浊、僵死的气氛。

    俘虏的眼睛朝董耀宗怯怯地瞥了一眼,以更低的声音回答说:

    “我……我自己……逃回来的!”

    这个俘虏,现在不是俘虏,六、七个月以前,他作过人民解放军的俘虏。他曾经是七十四师的少校营长,他就是在涟水被俘的那个张灵甫的部属张小甫。

    张灵甫喜爱这个对他崇拜的人,也想念着这个人,但他在这个人来到面前站立了五分钟之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在这个时候,张小甫竟然说是逃回来的,他不相信。

    “谁叫你们把这个畜生带到这里来的?”张灵甫朝着随从副官,勤务兵他们暴怒地责骂道。

    “不是师长命令带来的?”随从副官嗫嚅地说。

    “我命令你们把俘虏带来,他是什么俘虏?他是共产党的俘虏!他是在火线上向共产党投降的!”张灵甫在屋子里咆哮着,凶焰逼人的眼睛,气怒得顿时胀红起来,手杖敲击着桌子,桌上的茶壶、茶杯翻倒了,残余的茶和牛奶从桌缝里滴流下来。

    随从副官见到师长这等少有的暴怒,慌忙地把张小甫带向外面去。

    “把他身上搜查一下!”张灵甫命令道。

    “他不是那等人!身上还会有武器?”随从副官回过头来,苦着脸说,带着张小甫走了出去。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他的心是红的是白的?你知道他没有赤化?”张灵甫跟在后面喊叫着。

    张灵甫在屋里恼怒气闷了一阵,身子感到很不舒服,躺在床铺上懊恨地长吁了一声。

    随从副官轻轻地走到他的跟前,颤声地问道:

    “做几个水波蛋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