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便如何?”

    “便解除婚约,前来宏都。”

    “嗯——?”听罢这话,傅沧泓心内虽震动,脸上却并无喜悦之色,一是这消息来得太突兀,实在有待商榷,二是……和安阳涪顼约定,这,可能吗?

    瞧出他的疑虑,火狼赶紧再补充解释道:“董,董皇后和夜天诤,也已经表态同意……”

    “是吗?”傅沧泓眸色稍缓,心下细细琢磨,如果这样说,倒也有可能。

    “夜姑娘还说,在此期间,请皇上耐心等待,励精图治,让北宏的臣民们,得以休养生息,如果皇上能这样做,她,她也会非常开心……”

    “她……”略一转念,傅沧泓随即道,“信呢?”

    火狼冷汗浃背,欲要搪塞,却苦无理由,急中却生出智计来:“为防消息走漏,夜姑娘她,传的乃是口,口讯……”

    这倒像是夜璃歌的作风,傅沧泓略一沉吟,没有再继续追问,只道:“既如此,她可有言明,要多长时间?”

    “……三,三个月……”

    “三个月?”皇帝的眉头又高高地耸了起来。

    “皇上!”火狼见他意有松动,趁胜追击道,“璃国东有虞国,南有南瑞,西边还有不少蛮族蠢蠢欲动,夜氏父女苦苦支撑,已经非常不易,三个月,其实很短啊……”

    “也罢,”傅沧泓轻叹——他如何不知她处处作难?正因为难,所以他一直想着帮她,也有意阻她归去,就是怕她陷入种种夹缠中难以脱身。

    他是这样想的——不管她以前是谁,只要嫁了他,便是北宏的人,璃国如何,与她再无干系。

    是他自私了,也是他不够了解夜璃歌,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为她考虑——她毕竟,在璃国生活了二十年,对璃国皇室,对璃国的臣民,或多或少有些感情,更何况,璃国还有夜天诤,还有她的母亲,要她在短时间内放下璃国,全心全意爱他,全心全意做他的女人,根本不可能。

    或许,只有等到璃国平安,她才能定下心来,做他的女人,可是,那暗潮汹涌的璃国,究竟要到何时,方能真正平安呢?

    还有,自己有没有耐性,而上苍,又有没有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可以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呢?

    第四十四章:伤

    瞅着皇帝那张忽明忽暗的脸,火狼一颗心七上八下,正紧张地思索着接下去该怎么做,却听傅沧泓忽然道:“也罢,就依你所言,等三个月,只是——”

    冷利目光如刀锋一般从他脸上扫过:“只是三个月后,无论北宏如何,璃国如何,或者天下如何,朕,都必去璃国!”

    心,重重地落下,又晃晃悠悠地悬起,火狼心中先是哀叹,继而默然——无论如何,自己总算是争取到了三个月,只希望在这三个月里,纪飞烟能施展出她浑身的本事,攻下傅沧泓这座堡垒,到那时,他便可脱得大难,北宏便可脱得大难!天下便可脱得大难!只希望上苍见怜,能体谅他这番苦心,能领会他这番苦意,能赐他一份如意!他火狼这一生,忠心耿耿,只为皇上好,全无半点挟私,在他的心里,傅沧泓不仅是主子,更是兄弟,甚至是——他的孩子!

    “我去!”傅沧骜却忽然喊了一嗓子,挣脱了傅沧泓的手,几个飞步间,已经冲出大殿,数名侍卫挥舞长戟喊叫着冲过来,却被他两掌震开,再细看时,偌大的宫院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

    这——火狼不禁目瞪口呆——上次亲眼见识到傅沧骜那一身出神入化的本事,他已经震惊异常,今次又见,他仍旧讶然,心中恐慌尤盛——这傅沧骜的性子,比起傅沧泓来,可以说是更胜一筹,也不知他此次前往璃国,会闹出何等样惊天动地的事来。

    “你去,”傅沧泓收回目光,视线落到火狼脸上,“召吴铠入宫觐见。”

    “吴铠?”火狼略一怔愣,心中顿时微喜,“皇上是打算,对傅沧海用兵吗?”

    “嗯。”傅沧泓点头,“另外,联络各地暗庄,细查国内潜伏的各股势力。”

    “是!”火狼亮声答道,眼中难掩欣慰——皇上,终究还是皇上,过去那些年的风风雨雨,早已炼就他一身钢筋铜骨,铁血心肠,皇上,这样天纵英才的您,是应该有一番作为的,怎可为了一女子,生生断送前程?

    火狼走了,整个殿阁重新沉入静寂,傅沧泓一双黑眸明明灭灭,像是波澜不兴的邃海,却隐伏着汹涌无边的暗潮。

    缓缓低头,目光落在覆满薄茧的掌心上,看着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纹路,他的心下,一阵恍惚,一阵苍凉,更多的,是疲惫。

    难以形容的疲惫。

    对一个人付出得太多,会疲惫。

    对一件事付出得太多,也会疲惫。

    最可怕的,是那永无穷期的等待,尤其能令人,心碎成灰。

    三个月啊……璃歌,你知不知道,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便一天也不想等,我只想时时处处与你在一起,我只想看着你,守着你,直到地老,直到天荒,直到整个世界将我们忘记……

    我不留恋宏都的繁华,我不留恋尘世的喧嚣,我不留恋曾经的功业,我只眷着你唇边轻轻扬起的笑,我只想倾一腔鲜血,浇铸我们之间的完满,可是你,为什么不要?

    你知不知道流年匆匆,我不想浪费任何一分一秒?你知不知道世事难料?怕你转身之后,相见无期花落多少?你知不知道人心险恶人性贪婪?怕毁了你毁了我,更毁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

    璃歌,不是我不懂你的心,只是我,不想失去你,真真儿不想失去你……

    呜咽的风声穿过,带走这男子满怀的痛切,他的悲伤如此浓郁,就连窗外的枝叶都忍不住停止摇曳,声声叹惋。

    ……

    终于,她蓄积了足够的力量,立于这千丈崖壁之下。

    攀上去,她便能再次回到那个尘嚣的世界。

    要回去吗?

    真要回去吗?

    回去面对那冰冷的一切?

    那不堪回想的一切?

    她觉得自己够坚强,不去想便不会痛,可是,真能做得到吗?

    或许,就安静地呆在这里,安静地等待着死亡,或许更好。

    这里虽然冰冷,却没有一丝阴暗,一丝肮脏,反正整个世界都以为她已经死了,那就让她“死”了吧。

    久久地默立着,夜璃歌一动不动,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荒凉。

    痛楚之后,绝对的荒凉。

    铺天盖地的荒凉,甚至盖过了,生的渴望。

    “歌儿……”悬崖上空,忽然传来一声深旷的呼声。

    父亲?夜璃歌倏地抬起了头。

    “歌儿——!”

    “爹爹!”运足中气,夜璃歌高声回应。

    “小姐!小姐!”夜方等人的声音也从上方传来。

    “是我——我在这儿!”像是一股突兀的生力蓦然注入心中,夜璃歌感觉自己整个人再次活了过来,嗓音越发地响亮。

    确定她“无碍”后,夜天诤反而完全冷静下来:“歌儿,不要着急,耐心等等,为父这就设法助你。”

    “爹爹,这崖壁之间的机关甚是厉害,您千万要小心!”夜璃歌也出声提醒道。

    “歌儿,你只管放心,这些小玩意儿还难不住你爹。”夜天诤朗声道。

    举起火把往下照了照,夜方瞅见那架巨大的绞轮,不由倒吸了口寒气,刚欲说什么,却被夜天诤用眼神止住,他压低嗓音道:“我们到那边去说。”

    领着夜家一干暗卫,夜天诤退到离崖涧数丈开外的地方,方才端凝面色,威严的目光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可都瞧清楚了?”

    众人点头。

    “此刻离黎明尚有两个时辰,一旦天明,立即开始施救,夜逐,你领三人速去准备藤架、药草,夜萧,你领十人排查机关,夜方——”夜天诤的目光,最后看向自己除夜剑之外,最为得力的助手。

    不等他把话说出口,夜方已经肃然答道:“是!”

    夜天诤默然,看着部众人散去,尔后盘膝坐于石上,开始运功调息。

    四十余年来,他历经重重险波骇浪,早已心智卓然,临事不乱,可也万万想不到,自己衷爱无比的女儿,竟然会落到如斯境地。

    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想起那一架噬骨森寒的绞轮,他仍然忍不住胆战心惊——他的女儿,他一向视若珍宝的女儿,到底是如何强撑过来的?

    太阳的光芒破开黑暗,照亮整个大地。

    夜逐夜萧回到夜天诤身边,躬身禀奏道:“大人,一切均已齐备。”

    “好。”夜天诤点头,和两人一同走到崖边,抛出飞鹰爪,让其紧紧噬在石岩上,夜逐一点点坠向下方,同时,崖上的十名暗卫同时启动机枢,但听得“嘎嘎”一阵机括响动,绞轮开始飞转,轮齿收起,合拢为一根毫无杀伤力的钢柱。

    确定再无任何危险,夜逐方才扯着钢丝绳重新回到崖边,拍去手上尘土,看着夜天诤略一咂舌,然后退至一旁。

    凝聚起全身中气,夜天诤如一只大鹏般翩翩而下,慢慢落下崖底。

    “爹爹——!”夜璃歌虽然一向刚忍,但此时见了父亲,也禁不住珠泪滚滚,猛地近前,扑入他的怀中。

    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夜天诤轻声哄道:“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嗯。”夜璃歌点头,将手搭上父亲的肩膀,稍运内力,父女俩立即冉冉飞起,越过钢柱,继续向上。

    当明亮的阳光映入眼底,夜璃歌倏地合上双眸——在黑暗里呆得太久,一时之间,竟有些难以适应光明。

    看着她浑身上下的伤,所有的夜家暗卫都不由唰地变了面色,个个钢牙紧咬,握紧双拳。

    夜逐最为激动,冲到夜天诤面前高声道:“属下这就带人去金瑞,和夜剑一起,抄了南宫阙的老窝!”

    “站住!”夜天诤一声震喝。

    “大人?!”夜逐转头,满脸不解地看着他,“小姐她……伤成如此模样,难道您,您就不——”

    “不是南宫阙。”不待夜天诤发话,夜璃歌淡淡吐出五个字,重新睁开了双眸。

    “那是谁?”

    摇了摇头,夜璃歌并不回答,只看着夜天诤道:“爹爹,我们回家吧。”

    言罢,眼中两行血泪冉冉而下。

    “……好,回家,回家。”抬手拭去她腮上泪水,夜天诤慈爱地笑,轻轻将女儿揽入怀中,“我们回家。”

    群情激昂的暗卫们都沉默了,相继退开,开始各自其职。

    从城郊到司空府,夜璃歌始终一言不发,进得府门,她便强行站起,自己一个人进了碧倚楼,夜天诤一声微叹,留下夜逐夜萧看护,带着夜方去了书房。

    躺在榻上,眼望着手边的惊虹剑,一年多来的种种般般如流风回雪般在脑海里闪过,最后化作抹凄然的笑,凝固在嘴角。

    经历了最初的愤怒,其后的痛楚,再后来的悲伤,到现在,她生命里第一场伤魂炼魄的感情,只化作几许怅然,盘旋在心间。

    大悲大痛之后,她开始觉着深深的疲惫,在这种疲惫里,夜璃歌沉入了朦胧的睡梦……

    烛火昏昏,似有两道清柔如水的目光,投注在她的脸上。

    轻轻地,夜璃歌睁开了眸子。

    看清眼前这个人,她有一刹那的恍然,然后撑着床榻想要坐起,却被对方伸手按住。

    他一言不发,只是那样静默地看着她。

    安阳涪顼,自相识以来,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他。

    严格说来,他是个漂亮的男子,和傅沧泓不同,傅沧泓是坚毅冷漠,而他,则像是一泓温润的湖水,干净清透,几乎看不到什么杂质。

    以前,对这样的男人,夜璃歌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在她看来,男人就该提刀上阵,热血-拼杀,男人就该沉凝如山,浩博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