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岩:你这样说他们相信吗?

    吕月月:他们又问:“你们呆在承德、上海,一直到广东,这么多天你都没抽出机会和家里联系吗?”

    我说:“他们看得太紧了,潘小伟寸步不离。”

    老同志突然问:“他们干吗要绑架你,你自己分析过吗,他们出于什么目的?”

    我说:“大概是想如个人质吧,我是警察,又是女的。”

    海岩:不过,你这样解释,连我这个没搞过公安的人听了都觉得有点牵强,那些老公安会相信吗?

    吕月月:也许不会信,可我又能解释出什么呢。我想,他们信不信都没法定我什么罪名。说得残酷一点,潘小伟死了,他哥哥死了,能作为证人的所有人都死了,我说得合理不合理,他01都无法推翻。

    海岩:他们这样提问你,我看和审查叛徒差不多了,你有没有做点儿戏表示一下愤慨和委屈呢?

    吕月月:……没有。后来他们可能是出于政策的需要,对我做了些同样牵强的解释,说主要是为了搞清潘氏家族绑架我的动机目的,希望我能正确理解等等。

    谈完话以后,我松了口气,队长送我回来,我们出了市局大楼往停车场走。夜里下了大雨,地上积了一连一洼的水,此时劲雨虽过,但仍有细线般的雨丝,匆匆地栽种在水洼里,化出无数若隐若现的圆圈,天色依然晦暗得如同夜幕降临。我们的肩头很快被雨水打湿,但队长若有所思并不急行。他一路沉默,使我有点心慌,我对他说:

    “队长,那天,我本来是准备到隆福大厦给冬冬买小提琴的,我答应过他,可我没有来得及。”

    队长没看我,说:“啊,不用了,我已经给他买了。”

    我说:“队长,我很久没有听到你的教诲了,我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队长站住了,站在雨中看我,他的目光深奥得令人生畏,他猝不及防地问了我这样一句话:

    “我想弄明白,月月,你既然已经跟了他,为什么又要打那个电话?”

    我心跳加剧:“什么电话?”

    “就是那天半夜你从三水镇打到北京的那个电话。”

    我愣了半天才脱口说:“那,那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那么,是什么原因使你在最后一刻觉悟的呢?”

    伍队长的意思是明确无误的,他几乎是直截了当地暗示了我出走的性质,冷冷的、不动声色地把我的那层幻想的薄纸,一下捅破了。

    雨丝飘在脸上,木然无觉,仓促中我心存侥幸,装作浑然不知地答道:

    “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直到在三水镇的那个晚上,他们对我看得松了,我才……”

    “月月,”队长没让我说完,“我知道,你特别聪明,这我都知道。但你别忘了,我已经快五十岁了,你蒙得了我一时蒙不了我一世。”

    我不知不觉几乎发出了哀求的声音:“队长……”

    “你怕什么?你很清楚能证明你的问题的人都不可能再讲话了,你还怕什么?你怕我吗?”

    我把头低下,低下头回避开伍队长锐利的注视,我流了泪,不回答。

    队长替我回答,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替我回答:

    “你觉得有利可图所以你跟他去了,不惜抛弃你的母亲和你的组织,抛弃关心你帮助你的所有人。后来你觉得无利了,或者他得罪了你,或者你想家了,所以你又出卖了他!”

    我双手掩面,双肩抽动,“队长,别这样说我,别这样说我!”

    我感到自己的心已经粉碎,并且伴随着难忍的疼痛,我流着泪企盼着队长能给我一句原谅的话,哪怕仅仅是一个温和的脸色,但是他没有,他抛下我转身走向汽车,带着极大的厌恶,低声说了句:

    “你太可怕了!”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把车发动起来,我站在雨里痛哭失声。汽车从我身边粗暴地开过,把地上的脏水溅了我一头一脸,不加任何犹豫和停顿地扬长而去。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已身败名裂。

    我徒步走回处里,浑身淋得湿透。我想他们一定会开始审查我处理我了。但后来没有。

    当然,也没有人再为我请命呼吁嘉奖。

    一个星期以后,上级决定授予小提琴案侦破组集体三等功,这是我吃午饭时从食堂卖饭票的管理员口中得知的。他说,

    吕月月,今天他们都开受奖大会去了,没通知你去吗?

    我决定辞职。

    辞职报告写得很简短。我感谢了组织上对我的各方面的关心帮助,表示自己目前的能力和身体都已不再适应公安工作。这个报告队里和处里很快就批了,大家心照木宣。我交出了警服、警徽、办公室和文件柜以及集体宿舍的钥匙,以及一切应当交出的东西。没有欢送会,我也没和任何人道别,就在这个我原以为会在此战斗一生的机关里,悄悄地消失了。

    我放在宿舍里的行李是刘保华帮我拿回地安门的。他对我说月月你最好能去和薛宇打个招呼道个别,我昨天又看见他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悄悄地哭了。

    我说好吧我会去的,但我没去。

    这个小提琴的故事,和我的故事,都讲完了。

    第二十六复谈话

    吕月月:我没想到你今天还来找我,你要的是故事,故事讲完了,我还以为就再也找不见你了呢。

    海岩:你是木是认为人和人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吕月月:不全是也差不多吧。

    海岩:那你利用我什么呢?你并不谋求我的剧本发表后共分稿费,可你还是认真负责地讲完了整个儿故事。

    吕月月:……怎么说呢,这两年我很寂寞,人一寂寞就会怀念,我常常会想起潘小伟,我想假使我后来跟他去了国外我们会生活得怎么样呢,也许是我自己撕碎了一个本来已经属于我的美丽的未来。现在我对未来一无幻想,但回忆比谁都多。

    也许你听了觉得笑话,我闷极了的时候常常用潘小伟的姓呼我自己的bp机,有时候看着bp机上显示出6c这两个字母,就像吸了鸦片一样觉得身上的血能流快一点。自我从公安局辞职后,我就在所有熟人朋友中消失了。两年来我没对任何人诉说过一句往事一句委屈和一句忏悔。

    海岩,也算是你让我好好地宣泄了一下。可现在故事讲完了,你满足了,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海岩:其实我倒愿意分给你稿费,哪怕把稿费全部给你,要是你允许我发表的话。

    吕月月:别收买我了。我想我现在的收入供自己喝粥是没问题了,还不致于要拿自己的痛苦卖钱花。

    海岩:你从公安局出来是不是一直干夜总会?夜总会的收入恐怕比当警察高多了,你是不是觉得因祸得福呢?

    吕月月:刚辞职我找不到工作,也没什么积蓄,我妈也没有。所以,我没工作就无法生活。

    海岩:像你这样条件的年轻女孩,大学文化,外形又好,恐怕不会找不到事干吧。

    吕月月:我先是到人才市场去,最初有一家报社要我,条件谈得很好,可后来突然不要了,说是领导不批,我估计他们是到我们处里调查我去了。从公安机关不明不白辞职的人,人家也不能不慎重。后来又有一家大公司要我去当女秘书,也可以算是公关小姐,许愿说以后能分我房子,一切都谈好了,也面试了,结果后来也没再跟我联系。请岂:你没去问问吗?

    吕月月:没有,我清楚问也没用。

    那时候对我来讲已到了最后关头。我妈身体弱,年龄大,没户口,更找不到工作。我辞职的事对她打击很大,她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但她毕竟是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人,比较敏感,因此断定我肯定是犯了错误。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编了一套谎话给她,我告诉她是因为工作失误造成损失和上级闹翻与同事不和等等等等。我妈看得出我那阵情绪极度低落,所以她也不想刨根问底埋怨我。

    海岩:她相信你的话吗?

    吕月月:那时候我们的问题主要是生存,所以她也没心情多加怀疑。说实在的那些天我出门联系工作连公共汽车地铁都不敢坐,再大的太阳再远的路,我也只能借邻居的自行车骑着走,再渴也不敢喝一口冷饮。我妈托了很多人,只要是工作,哪怕工资就二三百,我也干。后来她一个同学给联系了一家公司,是个体的还是民办的我说不清。那种公司不很正规但工资较高,而且不要档案,不用政审外调,说好每月工资一千,干好了还加,但工作比较辛苦,要经常陪着经理到广州上海黑龙江海南岛去公关宣传推销应酬。其实我并不怕辛苦并不怕出差在外,只要能挣钱能让我和我妈在北京继续活下去我什么都干得了。可就在这时候,有一件事突然冒出来,把所有这一切安排都打乱了。

    海岩:什么事?吕目目:我怀孕了。

    海岩:啊!怀孕了?是潘小伟的吗?

    吕月月:是他的。我生理反应越来越大,我和我妈开始都以为是生了什么病,于是妈托熟人关系带我去医院,医生检查完,告诉我妈什么病也没有,就是妊娠反应,只要回去注意休息注意安服加强营养别吃刺激东西就行了。

    我妈几乎惊呆了,她事前一点也没想到,可她似乎在刹那间就明白了一切。她拉着我回家,让我歇着不让我干活儿,我问她医生说什么来着,我这算什么病要紧不要紧?她不答,搬了个凳子坐在我面前,她的面色是慈祥的,平平静静地问我:

    “月月,你肚子里有孩子了,你能告诉妈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我愣了,我没想到我的身上居然还留下了潘小伟的一块血肉,我哇一声哭出来,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悲从中来!

    我妈问:“是那个姓潘的吗?”

    我承认说是。

    妈问:“你是因为这事辞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