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平河(姐弟骨科)》 【part.1】清醒 梁西平隔着人群看到梁桢的时候,腊月的冷风吸进肺里,裹挟着他周身的热气向外逃窜,他嘴里哈气将人群揉成一片,又散去,梁桢似乎也看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还是不够清醒。 放学前的自习课被郑昀占了做语文小考,他前脚刚迈进来,全班同学就集体发出了不情不愿的哼唧。 “哼什么?”郑昀面不改色的把试卷发下去,“看看你们上次月考那个卷面,鬼画符呢?不练怎么行。” “题量太大了……”前排有几个女生小声抱怨道。 “又在找借口。尤其咱班儿的理科尖子,给我带头轻视语文,月考作文交白卷,还在我的晚自习上做数理化,啊?梁西平!” 很多人扭头朝向最后一排,大多数是女生,脸上带着红晕和极易察觉的欢快,她们平时压抑着的热切眼神,终于得到片刻光明正大的赦免。 梁西平盖好钢笔冒,把物理的五三合上。 刘明义在桌子底下不停地撞梁西平的腿,低着头嘴巴微动,压低声音说:“你胆子也忒大了,老郑恐怕还在气头上呢。” 梁西平右手伸到桌子底下拨开刘明义晃来晃去的膝盖,左手摩挲着那只钢笔。 普通的英雄牌钢笔,文具店买最多10元一支,通体暗红色,只有笔帽是银色,上面“英雄”的字样已经消失殆尽。笔尾处,横向围绕笔身刻着小小的三个字: 梁西平。 “语文跟数理化一样,多练多写就会有提高。但是首先,态度得给我摆端正了。梁西平,晚自习前来我办公室一趟。” “那他就没时间吃晚饭了……”前排某个女生有点急切地说,声音不大,但是正好全班都能听到,教室里充斥着揶揄的笑声。 “老郑都着急的吃不下饭了,怎么不心疼老郑啊?”郑昀笑着说,“好了,你们做题吧。” 下课铃打响的时候梁西平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右手大拇指和食指都凹下去一小块,隐隐作痛,他从初中开始握笔姿势就不对,王丽敏怎么打他都改不过来。 钢笔有点漏水,梁西平伸手到桌肚里摸索,只摸到了突然震动的手机。 【妈】 “晚上我有事,你姐给你送饭,到一中南门拿。” 梁西平解开屏保的手轻微颤抖。 【西平】 “姐,你回来了?” 【梁桢】 “嗯。” “哎哎哎,墨水冒出来了,”刘明义揪过一张纸塞到他手里,“老郑说过你多少次了,不要用钢笔,卷面不干净,你怎么总跟他对着干。” “没有。” “得了吧,全班都看得出来。” 梁西平摁灭手机屏幕揣在兜里,站起来说,“我出去一趟。” “梁哥了不起,老郑的鸽子都敢放。六班团支又来找你了?那值,顶多就是被老郑罚写一个周的小作文嘛。” 梁西平大手伸过去像扣篮那样摁了摁刘明义的头。 一中是明河市重点高中,学习压力大,大部分学生选择在学校上晚自习。许多高三走读生的家长考虑到孩子的学习时间宝贵,身体也需要营养,就在家做好了饭,用保温盒装好送到校门口。有的走读生为了节省时间,甚至直接蹲在校门口吃完,好让家长把保温盒带回去,家长们就等在旁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 起初,麦雨微的父母说要给她送饭到学校的时候,她特别不乐意。 “干嘛呀,探监似的。” 直到她开始注意梁西平。她偷偷看他,又不接近,就像班里大多数女生一样。 梁西平个子很高,扣篮不费劲。 梁西平长得好,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但并不摆谱,办事牢靠,所以人缘儿不差。 梁西平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低头刷数理化生英,但是很少做语文题。 梁西平很受欢迎,班里女生爱聊他,六班那个可爱的团支也总是来找他。 梁西平不爱发动态,头像是一条阳光下的河,qq和微信都是,从来不换。 梁西平不吃食堂,他妈妈每天骑着电瓶车给他送饭到校门口。 发现这个之后,麦雨微就不嫌送饭是“探监”了。 平时梁西平的妈妈把饭送到之后,就坐在电瓶车上低着头看手机,梁西平捧着保温盒站的远一些,低着头默默的吃,母子之间没有什么交流。 她好像从没看到过梁西平跟谁亲近。 【part.2】饭 梁桢远远就看到梁西平跑过来,她提前拿出了保温盒,递到他手里,然后把围巾往上拽了拽,盖住口鼻,口中呼出的热气散不出去,眼镜片迅速起了一层雾。 梁西平出来的时候没带手套,刚才跑得急,被北风刮了一路,冻的通红。他裹起手来哈了好几口热气,搓了又搓,觉得暖和点了才伸手去摘梁桢的眼镜,却被她偏头躲开。 “让一让让一让,挡路了。”后面有人摁着喇叭催促到。 梁桢回头看了看,抬腿想下来挪车,忽然被整个罩住。 “不用下来。” 梁西平扶住两个把手,一条腿扫开支架,连人带车推到了马路墩子旁边。他推车的时候微微俯身,梁桢本能地缩起脖子,眼镜片上又起了一层雾。 梁西平把电瓶车支好,坐在马路墩子上,打开保温桶。豆角烧排骨,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个冬瓜汤。是王丽敏的手艺。 天很快暗下来,梁西平吃完的时候,一中外面那条街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家长们走的稀稀落落,校园广播站响起音乐,晚自习快开始了。 梁西平盖好保温桶站起来,比坐在电瓶车上的梁桢要高出许多。 她伸出手,梁西平绕过了,直接把保温桶放在电瓶车前的框里,然后一手搂她肩膀,一手搂住腰,微微用力,顺势把她从电瓶车上带了下来。 这似乎算不上是一个拥抱,因为梁桢无动于衷。 “姐,”梁西平埋进她的头发里深深吸了一下,“我好想你。”他感觉到梁桢身体的僵硬,于是很快就放开了她,然后伸手把她的围巾往下巴下面掖了掖,蹲下来检查电瓶车的脚刹线。 “天冷,镜片容易起雾,围巾不要拉太高,骑车回家的时候小心一些。” 梁桢站在一旁哈手,低头看着梁西平脑袋上的一个旋,“知道了。” 梁西平惊讶地抬头,盯着梁桢缓缓站起来,“姐,你理我了?” 梁桢推开他,骑上电瓶车,“回去上自习吧。” “……梁西平直接就把她抱住了你能想象吗!我和麦雨微都看傻了。”麦雨微的同桌李果周围围了一圈女生,听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晚上在学校门口看到的劲爆八卦。 “我为什么要去食堂吃饭!后悔死我了。”一个女生懊悔地捂住脸。 另一个女生激动地拽着麦雨微问。“她长啥样长啥样。” 林果把她拉过来,“你别问麦雨微了,她本来还惦记着梁西平被老郑传唤没时间吃晚饭呢。结果回来以后整个人都蔫掉了。” “我才没有,”麦雨微有气无力的摇头,“你也别瞎说了,应该是他亲戚吧,电瓶车跟他妈妈骑的那辆是一样的。” “快说呀,她长得好看吗。” “没看清。”麦雨微打开练习册,一题也做不进去,脑子里不断回放晚上看到的那一幕。 他们拥抱的时候,梁西平的脸正对着她这边,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梁西平走了进来,前排女生作鸟兽散。麦雨微偷偷回头看他。 他从桌肚里抽出月考卷,拿在手里出去了。 【part.3】自行车 梁西平骑自行车上下学,其实他刚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王丽敏就提议要给他买电瓶车。 “你大舅说能联系到二手的货,一千多,我跟他讲不行,”王丽敏往梁西平碗里夹排骨,“男孩子骑二手电瓶车,同学要笑话的。” 梁西平放下碗,“不会。自行车就行,我有钱买。用不着电瓶车。” 梁桢在旁边置若罔闻,右手压着单词本,吃一口饭就默念几句。 那会儿她快要升高三,高中已经骑了两年的破自行车,数不清补了多少次轮胎,车头的铃铛还是哑的。 “说的什么话,”王丽敏声音冷下来,“对了,明天以后不许再给楼下刘秃子他女儿补数学,劳神得很,也给不了你几个钱。女孩就是学不会这东西。” 梁西平推开椅子,背上背包摔门出去了。王丽敏在后面追问他也不理。 几个小时以后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到了楼下。 梁桢听到自行车铃铛响的时候,正好在阳台晾衣服。 清脆的铃铛声响了好几次,她透过阳台玻璃和楼下的绿化看过去,梁西平正把一辆自行车推到她的自行车旁边,蹲下身,用弹簧锁把两个车轮锁在一起。 梁桢转身走到家门口,听到脚步声近了就打开门,梁西平高瘦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楼道转角处。 “花了多少?”梁桢的声音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楼道里。 梁西平抬头看了一眼她,没说话,径直走到家里带上门。 “二手的,两百多。” 梁西平晃晃悠悠的从梁桢面前走过,后背被她一掌拍下来。 “疼啊。”梁西平反手摸着自己的后背回头看她。 “别驼背。”梁桢故作严肃。 梁西平转过身,歪着头看她。 梁桢推他一把,忍不住笑了,又补了一句,“臭小子。” 其实只要王丽敏不在,梁西平和梁桢还是可以像正常姐弟一样交流的,虽然梁桢在他面前总是一副古板严厉的模样。 姐弟俩相差两岁多,小学之后总不能在同一个学校,上学不顺路,回家休息的时间也对不上。再加上两个人从小脾气都又闷又倔的,王丽敏工作忙的时候,梁桢又爱管着他,所以一开始梁西平心里总是憋着一股劲儿,不想服管,也不跟她亲近。王丽敏对梁桢冷言冷语的时候,他就默默的看着,甚至心里还觉得痛快。 后来梁桢不太管着他了,两个人关系倒缓和些,梁西平也逐渐明白,梁桢是一个负责任的好姐姐。但他们俩好像总是隔着一条河似的,尤其是王丽敏对梁西平嘘寒问暖的时候。 拿到一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梁西平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在一中快要念高三的梁桢。 他突然对在旁边抱着录取通知念念叨叨的刘明义说:“我姐也在一中。” “啊……”刘明义望着天回忆了一会儿,“那次你烧到37度8,把你领走的那个?那是你姐?亲姐?” “嗯。” “哇靠真的?你俩长得一点都不像,我本来寻思着要是你有亲姐的话,怎么也得是个级花的程度吧。” 因为当年父亲从部队带着他们和王丽敏转业回家,教材不同步,梁西平和梁桢小学都留了一级,初三的那个暑假,梁西平就满十六周岁了,身体也已长开。梁西平遗传了父母的所有优点,眼睛鼻子像他爸,很有正气,脸型和嘴巴像王丽敏,精致。身姿又挺拔,俨然是一棵小白杨,当初一眼就被老师选中进了国旗班。相较之下,梁桢就过于普通了,她似乎没有继承到父母的什么优良基因,性格也死板,不跟同年龄女孩一样有朝气,整个人就像是落了一层灰。 梁西平挽起袖子,捏了捏拳头。 “对不起梁哥,”刘明义赶紧转移话题,“那这不正好,你俩都在一中,以后你干点啥,她还能给你打掩护。” “干点什么?” “干……”刘明义坏笑,“不过话说回来,你姐爱管你吗?我看她好像挺严肃的一个人。” 梁西平把通知书折起来放在包里,“她不怎么管我。” 说到管,其实从小到大梁桢也没有干涉过他太多,不和他抢什么,也不主动惹事吵架,只是经常会纠正梁西平的坏习惯。 六岁以前他喜欢咬手指。 他跟家属院的小男孩们满大院儿的疯跑,梁桢就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们玩的时候,她也不靠近,自己走的远远的。 只要看到梁西平咬手指,她就两个手圈成话筒状朝他喊:“梁西平不许——咬指头——” 梁西平觉得很难堪,走过去推了一把梁桢,八岁的梁桢比他高半个头,还是差点被他推倒。 梁桢勉强站稳,有点委屈,但并不离开。 上小学后,他开始蹿个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得太快,有点驼背和外八。 那个时候他们住的家属院离小学很近,步行就能过去,两个人每天背着书包一起走路上下学,梁桢常常要给他拍一路的背,一边还要默念,“脚、脚。” 梁西平不胜其烦,总是恶狠狠地回头瞪梁桢。 刚上初一的时候,梁西平有近视的趋势,梁桢那会儿已经近视三百多度了。她每天拿着作业到梁西平房间监督他的写字姿势,梁西平赶不走她,于是故意霸占了整个书桌不让她用。 梁桢就搬来板凳坐在他后面,把作业放在腿上写,只要看到梁西平趴在桌上写字,就用笔戳他的后背。 初中课业变多,梁西平渐渐习惯了梁桢的监督,只要她一戳,他就条件反射一样挺直后背。后来他不驼背也不外八了,因为写字姿势正确也没有像同班男生一样早早就戴上了眼镜。 他们的关系从水深火热转到风平浪静,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初二的某天他做完作业,回头看到梁桢支楞着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写字姿势极不舒服,眼镜和头发也快要滑下来了。 梁桢把一缕头发撩到耳朵后面,推了推眼镜,下巴在锁骨窝那里投下一小片阴影,穿着塑料凉拖鞋的脚搁在板凳的横杠上,为了维持平衡,脚趾头偶尔一动。 梁西平看了一会儿,然后把梁桢拽起来摁到自己的椅子上,她的睡裙划出了一个圆润的弧度。 梁桢很惊讶的样子,梁西平低头看到她微张的嘴巴,眼睛迅速挪开,“你写完赶紧走。” 梁西平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男孩子青春期的发育都伴随着这样的尴尬和羞耻,总之,他那晚梦到她了。 跟他关系不怎么好的亲姐梁桢。 梦的内容他醒来时就忘记了,只记得梦里心跳特别快,还很舒服,仿佛浑身都沉在某种粘稠却温暖的溶液里,甚至还感觉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愉悦。 第二天早上他的小兄弟气势汹汹的立着,跟他面面相觑。 【part.4】小雪人 自从梁西平买了自行车后,两个人关系似乎更好了一些,梁桢这么一板一眼的人,偶尔还跟梁西平开个玩笑,甚至梁西平高一入学那天,梁桢都骑着自行车陪他去了,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 对于梁西平自己买车这件事,王丽敏虽然气,但是也没办法,梁西平那辆山地车在楼下好好锁着呢,总不能给他扔了。 一中军训要提前半个月,他们报道的时候天气还很热。梁桢和梁西平在树荫底下,一前一后的蹬自行车。 梁桢头发不算长,平时用黑色皮筋扎一个简简单单马尾辫,垂下来也就超过肩膀一点点。 梁西平抬头看过去,梁桢背绷的很直,马尾一翘一翘的。 到了一中门口,已经有很多家长带着学生聚集了。也有家里比较放心,自己来报道的学生,比如刘明义。 刘明义远远看到梁桢和梁西平,就冲他们招手,“太好了梁哥,咱们分到一个班了!三年之后又三年,跟着你混啦。” 梁桢在他旁边停下。 “姐姐好。”刘明义很自来熟的喊她。 “嗯。”梁桢很不好意思,她向来不太会应对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 “等等,这个‘嗯’,就是这个‘嗯’,”刘明义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神态动作语气都一模一样!不愧是姐弟俩。” 梁西平推他的脑袋,“行了,进去吧。” “我先带你们去车库。”梁桢逃也似的推车走在前面,很快就甩开他们俩一大截。 “嘿,”刘明义用胳膊肘捣捣梁西平,“之前没仔细看,你姐身材挺不错的,长得其实也不差,打扮打扮绝对好看。有姐夫吗?没有我能dream一下吗?” 梁西平直接踹了他一脚,“不要随意评价一个陌生女孩的身材长相,基本礼貌。” 刘明义摸着屁股认错,“我错了,我立刻就知道自己错哪了。梁哥教得好。” 一中新校区刚建好没几年,各种设施还很新,车库就建在高三部教学楼底下,宽敞干净,隔音效果也好。平时下午放学,高一和高二部的来推车,轰隆隆响,高三部在做小考,完全不受影响。 “每个班都有自己的片区,挂了牌子的,很好认。”梁桢把车停下来,指给他们看,“正好高一九班在高三十一班的前面。” “十一班是理科重点班呢,姐姐厉害。” “没有没有,”梁桢脸通红,蹲下来锁车,“我理科不太行,靠语文英语撑着。西平他不偏科,每一门都是很好的,分科以后文理实验班都能进。” 梁桢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连梁西平听到都愣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梁桢流露出这种类似“骄傲”的情绪。 “高一部在高三部前面,食堂就在高三部旁边,操场你们都看到了,”梁桢站起来整了整因为蹲下弄的皱皱巴巴的衣服,很局促的样子,“应该就没什么了吧……” “嗯。可以了姐,我们去报道,你找个地方等我,结束了给你发消息。” “姐姐再见~” “嗯,好。”梁桢仿佛得到赦免,赶紧离开。 等到梁桢走远,刘明义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真是服了,你们简直就是两个‘嗯嗯’怪!请问你们在家也是这样吗?” “嗯。”梁西平蹲下来锁车。 刘明义直翻白眼,“……难以想象你们的家庭氛围,这,空气都得凝固了吧。” 梁西平站起来,对着刘明义一个锁喉,拖着他往前走,“管那么多。” 结束以后,居然已经快中午了,刘明义被他家派来的车接走,梁西平给梁桢发信息,她回复说在操场旁边的小店。 梁西平到的时候,梁桢正站在书架旁边翻小说,左手举着一个“小雪人”牌的冰糕吃。 冰糕是雪人形状的,雪人的帽子眼睛和嘴巴是巧克力味儿的,身体是牛奶味儿的。他知道这个是因为小时候抢过爸爸给她买的那支,他不爱吃,但他就是要抢。因为他觉得,梁桢强忍着委屈说让给自己的模样很有趣。 “姐。”梁西平喊她。 “嗯?你吃雪糕吗?”梁桢似乎沉浸在书里,把冰糕递到他面前,头都没有抬。 梁西平有点不高兴。 “我不吃这个,”他凑过去,“你在看什么?” 梁桢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合上书,梁西平正好看到封面。 《在细雨中呼喊》。 “没什么,”梁桢推他,“走了回家了。” 两个人并排走向车库,梁桢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冰糕,烈日高照,冰糕很快就化了,梁桢连忙在快流下来的地方嗦了一口。 梁西平用余光瞥她。 “别弄到衣服上,白的不好洗。” “奥,行,”梁桢赶紧低下头检查衣服,“我真是……不该吃这个的。” 两个人走到车库,梁西平突然问:“买一点吗?” “什么?” “钥匙给我。”梁西平走到梁桢的车前面蹲下。梁桢愣了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来钥匙递给他。 梁西平给她的车开好锁,放在她车头的框子里,然后才绕到自己的车旁边。 “我暑假兼职的钱还剩些,待会儿路过阳泉路那边的冰库,买一点‘小雪人’吗?” 【ps:我姐衣服不能皱,我姐想吃就得买 【part.5】馄饨 军训的日子过得飞快,梁西平又被选进了国旗班,别人穿着不合身的仿制军装,被他一穿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国旗班绕着操场跑道做单独训练,每次梁西平带领国旗班走在最前面,路过哪个训练方阵,哪个方阵的女生就发出压抑的低呼,然后休息的时候凑在一起打听他是哪个班的。 汇报表演是在某个周日的下午,很多高二高三来学校晚自修的学生都带着零食坐在看台那边看热闹。 梁西平走完全程之后,到主席台后面的小屋子里换衣服,操场上各个方阵的汇报表演还在继续。 他换好夏季校服推开门,有不少人齐刷刷往这边看过来,大多是高二高三部的学姐,有些甚至是专门过来看他的。 “梁西平!” 梁西平抬头,看到梁桢推着自行车站在主道上冲他招手。 他穿过草坪走过去。 “你中午走的时候没拿水杯。”梁桢从自行车框里掏出来他的水杯递过去。 梁西平扭开瓶盖猛喝了几口。 其实他不怎么渴,国旗班下午发了矿泉水。 “水卡放好别弄丢了,刚开学教务处不给补办的。一中靠近郊区晚上风凉,外套不能脱……”梁桢一一嘱咐道,周围人群有点嘈杂,梁西平走近一些,臂弯里搭着换下来的衣服,低眉顺眼的听着,还时不时点头。梁桢平时话是很少的,但总有某些突然爱唠叨的时刻。 其实很多同龄人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长辈唠叨,觉得那样好像显得自己不够独立。梁西平倒不觉得。 他不是不知道梁桢的嘱咐里提到的那些事,他只是喜欢这种被一个人的目光完全注视,被一个人的话语完全包裹的感觉。 他之前总是用眼神恐吓、制止梁桢的唠叨,是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敏锐的感受到,梁桢并不是在真心实意的关心他,她只是想从这种行为里汲取某种安全感。 不过现在他也就随梁桢去了。 他甚至乐于偶尔给出一些反馈,然后看着梁桢像是浮萍有了根茎一样,抓住他的反馈。 军训结束之后,一中恢复了日常课程。高三部增加了两个小时的强制晚自习,高一高二不强制晚自习,但自愿来上晚自习顶多八点半就得走。 梁桢理科薄弱,经常每天中午提前半小时到学校做题,晚上也比梁西平晚到家,姐弟俩也就每天早上能一起上学,这还得益于一中全校统一的早读时间。 十月中旬的时候,两个人都换上秋季校服。他们的校服整体款式一样,只有裤缝和袖中的装饰条纹颜色不同。高三部是蓝色,高二部是红色,高一部是绿色。 早上的风已经有些凉了,梁桢走出楼道之前把校服拉链拉到顶,梁西平在后面学她,也“唰啦”一下拉到顶。 梁桢回头看他,笑眯眯的,心情很好的样子,“今天请梁西平吃早饭。” 梁西平跟着她七拐八拐的到了一个早饭摊子。 附近有几片工地,很多民工在这里吃早饭,他们两个学生在里面显得很突兀。 “要两碗馄饨。”梁桢带着梁西平找到一张比较干净的桌子坐下,路边摊的桌子都比较矮,梁西平一米八五的个子蜷在塑料凳子上显得很拘束。 梁桢默默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转头对老板喊,“老板,我们有一碗多要十个。” 两个人埋头吃馄饨,虽然只是路边摊,但料给的足,味道好,价钱也很公道。平常的量梁桢都会吃撑,所以她不是经常来吃,只有偶尔馋了,或者感觉自己数理化有进步了,才会过来开个“小灶”。 梁桢心里有一套自己评判标准,想要休息和享受,必须要做了同等价值的事情才可以。 “糟了,”梁桢从书包侧兜里掏出一个椭圆形的数字表,“还好还好,还有十二分钟,待会儿骑快点来得及。” 梁桢埋头很快的吃完自己的。她在旁边背好书包,看着梁西平吃,并没有催他,但是梁西平从她准备冲出去的动作看出了她的着急。 梁西平那份上的比她晚,现在还有点烫,碗里也还剩不少。他放下勺子,“要不,不吃了?” “不急,饭要吃完,”梁桢摇头,“你还是能再长个子个的。” 梁西平笑了,“我还长啊?” “长的。”梁桢一板一眼的回答他,然后下意识地隔着半个桌子朝他碗的方向吹气。 梁西平想起来,他们小的时候梁桢就会这样,她自己的饭不吃,也不能让梁西平吃太烫的东西,因为在那之前,梁西平有一次吃饭太着急烫坏了嘴皮。 那时候梁西平很嫌弃她,还跟王丽敏告状说姐姐往他饭里吐口水。 想到这里,梁西平说不出是心里什么滋味,只能埋头吃馄饨。 吃完以后,梁西平走过来,直接把梁桢的书包从她背上扒拉下来,然后挂在自己的车把手上。 “我的山地车速度比较快,你在后面跟上。” 甩下这句话,梁西平就跨上他的车骑走了。 梁桢看到他耳朵似乎红得过分了,有点迷惑,心想是不是要长冻疮了。 不对,十月中旬,哪来的冻疮。 【part.6】运动会 十月底一中组织了秋季运动会,梁西平他们班体委没有通知他,直接就给他报上了800米1500米和4×100米接力。 刘明义气冲冲的跑过来告诉他,“体委这是摆明了坑你,这三项在同一天上午,你跑完恐怕整个人都要废了。” “我本来是想报一千五的,多两项而已,无所谓。”梁西平正在低着头写作业,并没有多惊讶。 “梁哥,我发现你不太正常啊,”刘明义凑过去,“抓紧一切课余时间写作业,放了学立刻走人,晚自习也不上了,你忙什么呢最近?” “没什么。”梁西平合上作业,活动了一下手腕。 “是不是……谈了?” 梁西平无奈摇头,“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别的东西?” “那怎么了,我们这个年纪,不想这个想什么?”刘明义耸肩,然后压低了声音问,“哥,看过片吗?” “看过。”梁西平坦白。 “没想到啊,”刘明义挺惊讶,“我还以为你自幼出家了呢。” 严格来说,梁西平看的那个不算AV,顶多就是色情小动图。某天他用着手机,突然弹出来一个袒胸露乳的女人。男性动物的本能作祟,他知道这东西他不该看,但还是一路点进去了,女人丰满的裸体充斥屏幕,回过神来他已经在撸动自己的性器。 他承认自己偶尔会有这种渴望,但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 一中的秋季运动会持续三天,强制所有年级参加,每个班都要把桌子搬到操场,撑起来大的遮阳伞,供运动员休息。 第一天上午就是田径赛主场,一大早跑道旁边就围满了人。 “请参加男子800米项目的同学到检阅处集合,请参加男子800米项目的同学到检阅处集合……” 梁西平换好学校统一发的田径服,在检阅处热身,旁边已经有不少女生聚集了,其中一些比较大胆的直接大声为他喊加油。 梁西平身体素质向来不错,第一场800米没有费什么劲就跑了第一。他们班的大本营在就在终点处,他跑完以后并不是很难受,礼貌地谢绝了他们班女生递来的毛巾和水之后,自己走到大本营休息。 刘明义在操场另一头的沙坑旁边准备跳远,梁桢他们班的大本营正好在附近。 刘明义看到梁桢,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姐!” 梁桢正在大本营做物理卷子,他们班挺多人都在大本营窝着做辅导资料,很有高三学生的自觉。 刘明义喊了好几声,直到走到她旁边,梁桢才迷茫地抬头。 “姐你也太用功了。” 梁桢看到刘明义,稍微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他是谁,然后不好意思的说,“没有,做作业而已。” 然后两个人就陷入尴尬的沉默。 刘明义心想,果然这姐弟俩一样,没有一点社交的天赋。 “姐,你刚才听到了吧,梁哥800跑了第一呢。” 梁桢点点头。 刘明义继续没话找话,“姐你知不知道,梁哥今天上午还有俩比赛。” “还有俩?”梁桢皱起眉毛,“他自己报的吗?” 刘明义看着突然严肃起来的梁桢,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呃,是……姐我先比赛去了哈。” 梁西平没歇多久,1500米比赛和4×100就接踵而来。1500米跑下来他已经觉得腿部肌肉有些不适,嗓子也不太舒服,体委就把他安排到了4×100的第一棒,好让他赶紧跑完去休息。 第一棒交接过后,一开始给他加油的人都去追第二棒了,他一个人咳嗽着退出跑道,隔着人群,他看到梁桢朝他走过来。 【part.7】抱 梁西平心虚地摸摸鼻子,叫了声姐。 梁桢问他,“都结束了?” “嗯。” 梁桢张口想说什么,终究是没说出来。梁西平嗓子一股腥甜味没忍住,又咳了好几声,他扭开矿泉水瓶子想喝一口压一下。 “别喝凉的了,跟我来。” 梁西平乖乖地跟着梁桢走到他们的大本营。 梁桢座位旁边是一个短发的女生,看起来性格很爽朗的样子,看到梁桢身后跟着梁西平,打量了几眼,“挺帅,你男朋友?” 梁西平感觉心跳有点加速。 “我弟。”梁桢倒不是很在意,所以没什么反应。 她拉开自己的座位,左右环顾了一下,然后问她,“雨洁,一次性水杯还多么?” 林雨洁从桌肚里掏出来一打,取出一个递给她,脸上还带着玩味的表情。 梁桢接过来,“一个多少钱?待会儿我给生活委员。” 林雨洁笑了,“你又来了,一个杯子而已。” “班费买的,公共财产,”梁桢摇头,然后转身对梁西平说,“你坐在这等一会儿,我去小卖部给你接点热水。” “热水?我有啊。”林雨洁说。 “他不喝别人的水,抱歉了,”梁桢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问梁西平,“你外套呢?” “在大本营。”梁西平微微仰着头看着她说。 不知道为什么,梁桢总觉得梁西平今天特别乖,上次感觉到他乖好像还是他八岁的时候,有一次发烧烧的脑子不清楚了,到医院输液,看到医生就害怕的搂住梁桢的胳膊,往她身后躲。 想到这她心里一动,伸手摸了摸梁西平脑门的汗,然后把外套脱下来给他披上,“你不能再吹风了,容易发烧的。先忍一忍,好吗?我马上回来。” 林雨洁看着梁桢的背影,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她对梁西平说,“原来你姐不是一个莫得感情的学习机器啊。” “她在班里话很少吗?” “没错,”林雨洁点头,“不过人很实在,我喜欢。” 梁西平跟林雨洁一直聊到梁桢回来,他发现自己对梁桢的了解还没有林雨洁多。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下午梁西平没有比赛项目,他中午早早的来大本营签过到就消失了。 梁桢因为要给他们班写新闻稿,所以中午没有回去,但她心里十分惦记梁西平回家以后喝没喝热水、还咳嗽不咳嗽、有没有感冒,发了信息给他也没有回。 一直到她晚上十点半下了晚自习到家,才又看到梁西平。 梁西平坐在沙发上正在拆什么东西。 “妈睡了吧?你小点声。”梁桢压低声音说。 梁桢看到他拆出一个电吹风来,正想开口问, 梁西平就说,“不是买的,八百和一千五跑了第一,班里发的奖品。” “发这么贵的东西?”梁桢不太信。 “不贵,”梁西平一本正经的撒谎,“有同学家里是做这个生意的,很便宜就卖给我们班了。” 梁西平把电吹风递给她,“我用不着,你跟妈用吧。” 梁桢赶紧接住,两个人之间陷入沉默。 高三下晚自习十点半,她到家十一点半,如果她洗澡也洗头发的话,等头发自然干又要很长时间,如果有了吹风机,她就能早点睡觉。 她明白这是梁西平的好意,只是这好意太过于陌生,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谢谢。” 梁西平站起来,“我先去洗澡。” 梁桢叫住他,“咳嗽好点了么,要不我给你煮两个白糖蛋?” “没事,不麻烦了。” 梁桢看他确实没有什么不适的样子,才点点头,“好。” 梁西平洗完澡,敲了两下梁桢的房门,表示自己已经洗完了。一般梁桢并不给回应,只是关掉房间的灯表示自己知道了,等梁西平回到自己的房间,梁桢才会出来洗澡。 梁西平坐在书桌旁,手腕隐隐作痛。 他已经连续一周逃掉晚自习去兼职了,就在学校附近的快递站,分拣快递。本来老板不愿意招每天只来两小时的,他最后承诺这学期每天都来,老板才勉强答应。 今天他去干了一下午加半晚上,才好意思向老板提先拿一周工资的请求。 拿到工资,梁西平就到商场买了电吹风,还特意挑了声音小的。 梁西平还买了一块腕表,那天梁桢请他吃馄饨,他发现她在用文具店两块五一个的挂件数字表看时间。不过他还没想好找什么理由送她这块表。 其实,他这次运动会想报名1500米的比赛,就是为了找个由头送电吹风。 他说不清楚自己费尽心力做这些干什么,他只能感觉到自己在逐渐失控。 梁西平闭上眼。突然想到某个夏夜,梁桢穿着睡裙坐在他后面写作业的样子。 梁西平想她光滑的臂膀,脖子下面纤细的锁骨; 浴室响起水声, ………… 他又想她圆润的脚趾,微张的嘴唇; 浴室里又隐约传来吹风机的声音,梁西平像是受了什么蛊惑,开门向浴室走去。 玻璃门上倒映着梁桢扬起脖子拨弄头发的剪影。 他把手放在门把上,不知道里面是伊甸园还是地狱。 他推开了门。 梁桢正在对着镜子吹头发,门忽然开了,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发现是梁西平,还以为他着急用卫生间。 “很急吗?等一下马上好。”梁桢赶紧转过身专心吹头发,她没有注意到,梁西平什么都没说。 忽然梁西平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下巴还搁在她肩膀上。梁桢从镜子里看到他头发蓬松着,垂着眼睛,睫毛浓密,很乖的样子。 梁桢有点受惊吓,不过还算镇定。如果不是因为梁西平是她亲弟弟,现在这个样子又看着太无害,梁桢会立刻给他一耳光。 事实证明外貌是真的很能迷惑人。 因为下一秒梁西平就把手伸到她睡衣里,摩挲她光裸的腰侧和小腹,甚至开始埋头亲吻她的脖颈。 梁桢瞳孔收缩,立刻关掉吹风机放在洗漱台上开始挣扎,她两只手使劲扒梁西平的胳膊。 “你干什么梁西平!”她挣扎的厉害,快要挣脱的时候,梁西平左手紧紧箍住梁桢的腰,右手迅速抽出,“啪”的一声按在镜子上。 其实声音并不大,但梁桢吓得魂飞魄散,抬头去看镜子,瞬间忘记了挣扎。没有看到镜子的裂纹,她只看到镜子里梁西平一副沉迷到快要失去神智的样子。 梁西平撩开她脖子后面头发,亲吻她的脊椎骨。 梁桢冷静了一下,气息不稳地说,“西平,你是,你是在跟姐姐闹着玩儿,是吧。” 梁西平一滞,但并没有放手,他透过镜子看到梁桢的眼睛闭上又睁开,然后直视他。 “反正你从小到大捉弄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对不对?” 【part.8】孤独 那晚的尴尬是被王丽敏结束掉的,当然,她很幸运的没有看到姐弟俩衣衫不整抱在一起的画面,她只是听到响动被吵醒,又恰好要起夜。 浴室里姐弟俩听到她开门的动静,暂时搁置了乱七八糟的情绪,慌乱中对视一眼,迅速作出反应,梁西平转身躲到厨房,梁桢整好衣服,假装刚洗完澡从浴室走出去。 王丽敏看到她,皱着眉责备了一句,“大半夜忙什么呢?动静小点,你弟弟明天还要上学。” 好像她梁桢就不用上学了一样。 不过梁桢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点了点头就回房间了。 而梁西平几乎是没合眼,在厨房待了一夜。 梁桢平复了之后倒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回到房间以后,做了半张化学小测卷,关了台灯躺在床上才开始想刚才的事。 从上个暑假开始,梁西平就对她亲近了许多,她本以为这是因为梁西平上了高中,有了心理成熟的自觉,不再像以前一样把她这个姐姐当作假想敌。现在看来那些亲近可能只是青春期对异性的好奇而已。 第二天梁桢推开房间门,就看到梁西平眼下淤青着杵在她门口。 “我……”梁西平斟酌了一晚上解释和道歉的话,最后还是一句也没说出来。 “梁西平,不用说了,我没放在心上,”梁桢带上自己房间的门,“今天我要带早读,待会儿就先走了。” “……好。”梁桢看见梁西平眼睛里的火苗亮起来,又熄灭。 梁桢还是第一次在梁西平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她平日里优秀骄傲的弟弟,从没有过如此软弱失落的样子。 其实小时候梁桢也曾幻想,有一个乖巧或是闹腾的弟弟。乖巧的弟弟会追着她喊姐姐,回家以后缠着她说班里发生的事,闹腾的弟弟可能为了争一颗糖跟她扭打在沙发上,但她受欺负的时候也会挺身而出。无论是哪一种弟弟,姐弟俩都会毫无顾忌的向对方袒露各种情绪,他难过的时候,她愿意给他安慰和拥抱,她高兴的时候他也会为她高兴。 可惜这些全都不是梁西平,曾经和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从前她也曾幼稚的以为,只要对弟弟足够好,王丽敏就会在意她,可是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关心梁西平都成了她的一种习惯,王丽敏也没有施舍给她过片刻母亲的温柔。 她原来也以为,只要她足够乖巧懂事,成绩足够优异,梁晓辉离婚的时候就会愿意带她走。后来她发现也不是的。 黑暗里压抑的哭泣,睡梦中不可触碰的温暖,最后都归于死水一般的平静。 所以梁桢清醒的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变,没有突然的亲近,没有二十个小雪人,没有失控的拥抱。梁西平还是梁西平,那个从来都讨厌她的弟弟。 她在孤独的边界挣扎很久,最后发现也只剩孤独而已。 【part.9】篮球赛 整整一周过后,梁西平才敢确认,事情没有向最坏的方向发展,不过梁桢还是不可避免的主动跟他疏远了。两个人似乎又恢复到暑假之前的关系,在家里是点头之交,在学校就形同陌路。 梁西平买的那块女士腕表,也没法送出去了。 某天上体育课前,梁西平把它拿出来放在桌肚里,正好被刘明义看见。 “梁哥你有女朋友了也不告诉我!”刘明义声音太大,班里人都看过来了,走廊里也有不少耳朵尖爱八卦的驻足细听。 “胡说什么。”梁西平把脚搭在板凳上系鞋带,运动会过后年级里又单独举办篮球赛,他们班体委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体育老师允许篮球队的男生在体育课上练习。 “礼物都要送上了,进展还挺快。”刘明义依旧不知收敛的在那大着嗓门叫唤,梁西平忍无可忍,把他的头摁在桌子上摩擦了一会儿,“闭嘴,这是给我姐的。” “哦,”刘明义泄了气,他知道梁西平不会拿他姐当挡箭牌,“那为什么不直接给她,或者放家里,带学校干嘛。” “我妈会看我房间。”梁西平直接无视了第一个问题。 刘明义感觉到哪里不太对,可惜没有梁西平谈恋爱的八卦可挖了,他兴致缺缺,也懒得追问。 篮球赛全年级总共十二个班报名,十二支队伍分三个小组,每个小组四支队伍。先小组循环,其中三个小组的前两名直接晋级八强,表现最好的两个小组第三也晋级八强。后淘汰赛,八进四,四进二直至决出冠军。 比赛占用晚自习之前的半节课和晚饭公休的时间举行,很多高一的学生守在操场看比赛,围得水泄不通。高二高三的去操场旁边小卖部买文具或者零食的时候,也会停下来看一会儿凑凑热闹。 十一月,平河市的天气已经可以穿上厚外套了,许多学生为了不弄脏自己的衣服,就把校服套在外面,整个人看起来鼓鼓囊囊,不似春秋天那样爽利。操场上运动的男生却好像不知道什么是冷,套了短袖和大裤衩子就开始运动。 梁西平他们班第一场比赛就是跟六班。 两个班的人以场地为界限,一左一右把篮球场围了起来。梁西平到场的时候两边的女生都骚动了一下,尤其是六班团支,特别雀跃欢腾。他频繁地从刘明义的口中听到六班团支的名字,好像叫周恬,刘明义总夸她长得可爱性格又好,顺便表达一下对梁西平的嫉妒。 因为周恬运动会的时候来找过梁西平好几次,不过都是校新闻部采访,或者问他们班比赛情况之类的事。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当时的回答,没什么不妥的地方,后来就不知道怎么传出来他们俩有情况的谣言。 不过梁西平也没放在心上,他每天的事都忙不过来,运动会过后很快就要到双十一,预热期快递也比平时多了一倍,快递站老板总催他早点去上班。他几乎是下了课就往外冲,有次还恰好撞到了从班里抱着作业出来的周恬,作业本撒了一地。 他说句抱歉,蹲下来捡了几本,抬头看到出来上厕所的刘明义就冲他喊,“刘明义!快帮她收拾一下。”然后就走了。后来他路过六班门口,还被几个女生翻了白眼。 梁西平在场边热身,刘明义凑过来悄悄说,“你小心点他们大前锋,听说以前是十六中的,托关系进的一中,因为打架蹲过局子。”梁西平点点头,转身对队友说,“你们也都小心点。” 刘明义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我的梁哥,他们不用,你用!” 梁西平在操场上挥洒汗水的时候,梁桢还坐在教室里写数学辅资,刚刚数学小考过,她觉得自己做圆锥曲线相关的题速度太慢,需要训练。 高三大多数学生家长都是送饭到门口,也有一小部分是在食堂吃的,排队很耽误时间,不过也没办法,梁桢的策略是下课后十五分钟再去,这样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排队,只是买不上特别好的菜式了,还很可能要吃凉饭。 林雨洁合上水笔,对她同桌说,“先给我在食堂占个座啊,我去小卖部买几根红笔芯,顺便看两眼。” 梁桢用胶带粘掉错字,头也不抬的问,“看什么?” “高一篮球赛啊,你不知道吗,你弟弟应该参加了。他会打篮球吧,个子那么高不打可惜了,而且我觉得……” “好了好了。”梁桢赶紧打断她,林雨洁是个篮球迷,每次说起来都没完没了,这次好不容易有比赛看,说要梁桢给她占座,其实来不来还不一定呢。 没想到梁桢在食堂占好座,打了饭没多久,林雨洁就过来了。 “这么快?”梁桢有点惊讶。 “啥啊,没看成,”林雨洁有气无力的摇摇头,“刚到那就结束了。糖醋里脊还有没?” “现在应该没了,我打的是最后一份,待会儿吃我的吧。” 林雨洁摸了一把梁桢的脸就拿着托盘去打饭了,落座的时候想起来什么似的,对梁桢说,“对了,我好像看见你弟了,膝盖好大一块擦伤,脾气跟你一样倔,也不让旁边人扶着,自己一瘸一拐的往食堂走呢。” 【ps:篮球赛制我真的不太懂,查了资料,如果有明显错误请在评论区指正哦 【part.10】食堂 “你弟又不是腿断了,再说男孩子运动的时候受点伤不是很正常么,”林雨洁顺了顺梁桢的背,“别那么看着我,鸡皮疙瘩都给你看起来了。” 梁桢低下头,夹了一筷子菜放嘴里,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每次梁西平想要开口跟她交流,她都刻意避开。某天她半夜起来喝水,正好看到梁西平坐在客厅沙发上补作业。他感觉到她开门出来,捏着笔“噌”的一下站起来,笔水在裤子上划了长长一道。 梁桢看看他的裤子,又抬眼看他惊弓之鸟的样子,有点不忍心。安慰和询问的话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梁西平却好像看出她的意图似的,抓了抓头发,自顾自解释起来,“客厅亮一些,我房间灯暗,怕不小心睡着了。” 如果是从前,梁桢肯定要问,为什么要补作业,是有哪里不懂,还是老师布置太多了。 现在她只能点头敷衍他。 梁桢本以为跟梁西平保持距离,他就会变回暑假之前那样,然后他们各自恢复学习生活的步调,共处一屋檐下,相安无事。 但是梁西平不仅没有对她爱搭不理,反而更加殷勤。不是单纯带着歉意的殷勤,具体哪里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 她想不明白,梁西平应该不缺漂亮女孩子喜欢,为什么青春期躁动的时候,偏偏要跟她这个关系不怎么好的姐姐亲近。 这倒也罢了,青春期总会过去,只是梁桢每天看着他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见了她总是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平时又疲惫不堪魂不守舍的样子,觉得这种状态十分影响他现在的正常生活。甚至有天早上他骑车还差点闯了红灯,梁桢在后面蹬着自行车使劲冲他喊,“看车,你看车!”他才回过神来。 这样下去不行。 梁桢皱着眉头想。上次是在路上,这次是在篮球场,下次又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 “梁哥,我早就让你小心那孙子,”刘明义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气愤,“比赛的时候没阴到你,就趁你比完放松警惕了再下黑手,真他妈废物!” 梁西平低头看了眼膝盖,还有点流血,不影响走路,但是骑自行车可能要麻烦一些。 六班大前锋果然像刘明义说的那样,赛场上小动作不断,不过都被他避过去了,等到宣布比赛结果之后,他站在场边扯着衣领擦头上的汗,突然被人从后面狠狠推了把,他视线受阻没站稳,右腿膝盖在地上划了一下。 人群发出惊呼,他们班男生当时就跟六班男生推搡起来,女生围过来问他的情况,其中还有不少六班的,他们团支的声音都带有哭腔了。 梁西平昨天加班,晚上补作业到很晚,刚才又剧烈运动,现在脑子被吵的嗡嗡的,脸也黑下来。 “走开,”他皱着眉,“刘明义,给我外套。” 那边快跟六班男生打起来的刘明义听到梁西平的声音,松掉了揪着那个男生领子的手,“梁哥,他们欺人太甚,得教训。” “外套。”梁西平向前走了一步,膝盖上的血顺着小腿流下来。 六班几个男生看他有想走的意思,小声说,“切,怂货。” 梁西平听到了,并没有很在意,他接过刘明义递来的外套穿上,果然抬脚往场外走。 “梁哥,你明明收拾的了他们,你当年……” “少说几句行不行,我脑子疼。” “……那你伤口不处理下?” 梁西平摇头。 今天快递站老板家里有事,托熟人打理生意,那边自己带了临时工过来方便结算工钱,他就不用去上班了,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他现在就想快点找个地方,清清静静的坐下来。 “你饭卡在身上吗,”梁西平回头问刘明义,“借我用用。” 两个人进了食堂,刘明义四处张望哪里有空位,恰好看到了坐在门口那排桌子上的梁桢,朝她挥手,“姐!姐!” 这个时候食堂人走了一大半,梁桢和林雨洁她们对面那排椅子也空了出来,刘明义丢下梁西平走过去,“姐,这两个位子没人吧?” 梁桢点头,林雨洁用胳膊肘捣捣她,“又是你弟弟?” “我是冒牌的弟弟,”刘明义指指自己,然后回头指了指梁西平,“正品在那呢。” 其实梁西平比刘明义还先看到梁桢,两个人还对视了一下,梁桢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恐怕还不到半秒,就往他腿上移了过去。 梁西平顿时觉得膝盖有点疼,要不是食堂的地板太油,他都想要不直接躺下好了。 他一瘸一拐的走过去,在梁桢对面坐下,脸上还一副“我没事,我很好”的表情。 “姐,你先给我看着位哈,梁哥腿受伤了,我帮他打点饭去。” “我不能给你看着吗?”梁西平抱着手往后一仰,语气极为不满。 梁桢本来低着头夹菜,闻言瞥了一眼梁西平。梁西平立刻就觉得浑身都舒坦了,坐直了身体。 刘明义端了饭来,四个人就低着头吃饭,气氛有点尴尬。不过主要是林雨洁觉得尴尬,她刚才差点让她同桌误以为自己弟弟腿断了,结果现在人家生龙活虎的坐在对面呢,还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冒牌弟弟”。她也懒得应付这种场面,扒完饭就先溜了。 最后就剩下对坐的姐弟俩,和努力活跃气氛的刘明义。 “姐,我们班刚赢了一场篮球赛,多亏了梁哥出马。” “嗯,他腿怎么回事。”梁西平没想到梁桢就这么单刀直入了,心里十分熨帖,嘴角忍不住翘起来,赶紧埋头吃饭掩饰。 梁桢听刘明义手脚并用,添油加醋的描述了当时的整个过程,期间心情复杂的皱着眉朝梁西平看了好几眼。 梁西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可是马上他就不快乐了。 因为梁桢很真诚地对刘明义说,“谢谢你帮西平讲话,但是在学校打架是不好的,万一受了伤或者受了处分,你难受,你家里人也要难过了。” 刘明义愣了一下,然后捣蒜一般点头,“对,对,姐说得对,都听姐的。” 梁桢觉得刘明义虽然话有点多,但人还不错。 她和梁西平独处时,她从不刻意去维护他们相处时的气氛,所以常常就是相对无言。但是刘明义在,她不忍心让他陪他们难堪。 于是她斟酌了一下,然后主动找他搭话,“你们班这次赢了比赛,有什么奖励?” “奖励?”刘明义愣了一下,“大概是,我们老班承诺少拖十分钟的堂?” 梁西平猛地抬头,感觉要坏事,在桌子底下蹬了刘明义一脚。 刘明义被他蹬懵了。 梁桢当然感觉到了他们之间的动静,她看了眼梁西平,然后继续问刘明义,“跟运动会的时候一样吗?” 刘明义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畏畏缩缩地说,“应该不一样吧,运动会过后老班为了赶进度,不仅拖堂作业还变多了……” “别他妈说了,闭嘴!” 答案已经很明显,梁桢不动声色,也没有再追问。 她早就怀疑吹风机的来历,果然,梁西平他们班运动会的时候根本没发什么吹风机,如果有,这个时候刘明义这种话多的人不会不主动提起。 “梁西平,人家刚刚还帮你打了饭,”梁桢倒过来筷子,很严厉地敲了两下桌子,“注意一下你讲话的态度。” 【part.11】伤口 回教室的路上刘明义心想,梁桢敲桌子的那两下,威慑力恐怕堪比中国家长常用的“三、二、一”死亡倒数。就连梁西平这种酷哥,当时也得乖乖低下头憋屈的嚼饭。 “梁哥,你最近是不是跟咱姐吵架了,”刘明义还不清楚自己是梁西平刚才挨训的罪魁祸首,稀里糊涂就往枪口上撞,“你干嘛了,咱姐平时那么温和的一个人……” “什么‘咱姐’那是我姐,她平时什么样你怎么知道?还有我警告你,少打她的主意。”梁西平阴着脸打断他,加快了步伐往前走。 他知道吹风机的事早晚会露馅,可没想到居然是因为刘明义,虽然心里明白不能全怪他,但此刻的迁怒是免不了了。 “到底咋回事啊,梁哥。”刘明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梁西平居然一次讲了那么多话,着实把他惊到了,这说明必然有大事发生。 他只比梁西平矮半个头,在男生里面也算个子高的,三两步就追上了他。 梁西平停下来闭上眼捏了捏眉心,胸腔里闷着一口气,简略地说了自己在快递站打工和买吹风机的事。 “所以刚才……咱姐在套我的话?” 梁西平面无表情的抱着手靠在楼梯口,瞥一眼刘明义,点了点头,反应过来他刚才的称呼之后踹了他一脚,“改口!” “那她要是多待一会儿,什么不都得让她给问出来了?”刘明义还没回过神来,“咱,不对,你姐,没当场戳破也没追问,这是给梁哥你留面子,也给了我台阶下。最后还敲桌子警告你要记着我的好处,免得我事后被你找麻烦……你可不能辜负你姐的一片好意。” 梁西平懒得对他这番话作出评价,转身上楼。 “那梁哥你回去就准备坦白从宽了?” “我打算跟她说钱是你借我的,”梁西平回头对刘明义说,“打工的事,这回别再说给我漏嘴了啊。” 晚上梁桢一开门就看到梁西平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一副准备好挨训的样子。 梁桢承认,她确实有点生气,所以当时没控制住情绪,对梁西平态度差了一些。可从食堂回教室的路上她就后悔了,毕竟梁西平也是为了让她用吹风机的时候少一些心理负担,虽然的确撒谎骗了她,但出发点是好的,不该被如此苛责。 而且梁西平当时腿上有伤已经不好受了,她吃完饭要走的时候梁西平还想帮她收餐盘。他拉住她,望向她的那种恳切的眼神,让梁桢有一瞬间产生了摸摸他头发的冲动。 她给防盗门上好锁,转身站着换拖鞋,斟酌该如何开口问梁西平的伤。 梁西平此刻却是心猿意马。 他看到她弯腰换鞋,耳边刘海滑下到脸颊边,她小拇指微微翘起来,随意地撩了上去。 他很喜欢梁桢这些无意识的小动作。 除了每天很多次的撩刘海,还有思考的时候用大拇指第一个骨节来回蹭着嘴唇,骑车遇到上坡身体会前倾,下颌微微仰起…… “西平,膝盖的伤处理过了吗?”梁桢取下书包放在沙发上,见他没反应又叫了一声,“西平?” 梁西平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久违地被她喊了名。自从那件事过后,她要么是不叫他名字,直接喊“你”,要么是连名带姓的叫他。 “用不着的,都结痂了。”梁西平已经洗完澡换上了长睡裤,现在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来。 梁桢垂眼看了一会儿梁西平的腿,又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然后直接蹲下去撩开了他的裤管。 果然,伤口根本没结痂,梁西平随便抽了两张纸摁在患处,血已经透过纸慢慢往外渗了。 “本来确实已经结了!我刚刚洗澡一不小心给搓掉了……”梁西平心虚地解释道。 梁桢摇着头叹了口气,显然不想再追究他话的真假。“我给你擦一下,再涂点云南白药,这两天少沾水。” 梁桢的个子在南方女生中算比较高的,即使是蹲下来,也不像刘明义形容六班团支的时候经常说的“小小一团”。她蹲在梁西平面前,比沙发还要高出不少,这让梁西平产生一种仿佛一低头就能与她额头相触的错觉。 “嘶……” “痛啊?”梁桢把手放在他的另一只膝盖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忍一忍,小点声别让妈听见。” 梁西平感觉从梁桢拍过的膝盖到全身像过了电一样酥麻,某个部位居然有了抬头的迹象,他在心里骂道,梁西平,你怎么就这点出息。然后赶紧拽过抱枕放在腿上掩饰。 “马上好,”梁桢还以为又弄痛他了,想帮他分散一点注意力,于是她抿着嘴思忖了一会儿,开口说,“你给我发的消息我看见了。年前一定要还给人家,这个人情不能欠的太久。钱的事,你寒假去给小孩子补习也好,去大舅那帮忙也罢,自己解决。一开始做出这种选择的时候,你就该想好要独自承担后果了,但是无论做什么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吗?还有,人家刘同学帮了你不少,怎么能那样跟人讲话……” 梁西平一听见刘明义的名字出现在梁桢嘴里,就觉得十分憋屈,咳嗽了两声以示不满。梁西平发育良好的嗓音低沉又有穿透力,在不算大的客厅里像是有回音一般,把梁桢吓得赶紧站起来捂他的嘴。 “嘘!怎么回事啊你。”梁桢稍微靠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说。 梁西平看见她着逆光,脸颊两边不算长的刘海被照成有点透明的深棕色,随着她刚刚突然站起来的动作飘荡了两下。 好久没有这么近了。 他不想这个得之不易的亲近时刻这么快就过去。 他拉下来梁桢捂住他嘴的手,还不动声色的顺势把她拉的更靠近了些,然后探过去鼻子嗅了两下,“姐,你手上涂什么了。” 梁西平闻到一种劣质的香味,像花露水混着皮革的味道,闻着很不舒服。 梁桢本来下意识想躲开,因为害怕他又发出什么声音吵醒王丽敏,就随他去了。 “防冻疮膏。” 梁西平愣住。他记得梁桢小时候每到冬天就会长冻疮,尤其是手上,每个指头都肿的像萝卜一样,伤口发紫还会溃烂。他当时特别嫌弃,根本不让梁桢靠近他,甚至不愿意跟她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每天中午自己端着饭碗到阳台吃。梁桢看到他这样,就会默默的把手缩到袖子里。 现在梁桢的手指,纤细修长,看不出一点冻疮的痕迹。 “不是……不是早就好了?怎么还涂那个啊。”梁西平的心就像被人揪起来一样难受,他把梁桢的另一只手也拽到前面来,翻来覆去的看。 “嗯。只是每年快入冬的时候会痒,涂一点预防着,万一再冻烂了,影响写字。” 梁西平说不出一句话。 突然,他站了起来,梁桢还以为他要走,“药没干,小心弄在裤……” 梁西平并不是想走,他下一秒就拉着梁桢的两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脖子里,手背靠近他滚动的喉结,暖意蔓延上来。 梁桢刚刚一路骑车到家,即使戴了手套也还是冰凉的,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梁西平却缩都没缩一下。 梁桢抬头看着梁西平。 他的确是很英俊的,眉毛浓密,眉骨立体,眼睛深沉又能传情,只是她不敢确定,此刻他眼睛里面的东西是不是叫做“心疼”。 【part.12】依赖 “怎么还在写呢?”林雨洁拉上书包拉链,“今天我值日,给你熄灯了啊。” “抱歉抱歉,”梁桢加快了笔速,“你先走,待会儿我替你把垃圾倒了。” “又来了,”林雨洁气的在桌子上颠了两下书包,“搞得跟你欠我多少,我非要你还一样。我刚是在逗你玩儿,想让你早点回家,懂吗?” “我懂的。”梁桢脸上有点发热。 她不是听不明白玩笑话,只是不太习惯别人的好意,所以通常在察觉到别人有这个意向之前,她会想办法推拒。 如果实在无法拒绝,梁桢也不会心安理得的享受,一定要做一件同样价值的事来抵偿。其实,林雨洁在她心里已经算是可以偶尔“破例”的存在了。 林雨洁骑电瓶车回家。梁桢平时会跟她一起去车库取车,两个人推着车走在去校门口的路上,一般会讨论数学题或者聊聊天,不过通常都是林雨洁在说。 “偶尔也要依赖下别人知道吗,不然时间长了会生分的,难道你以后跟你男朋友也这么客气?”林雨洁的声音回荡在车库里,梁桢环顾四周,还有不少人在取车,她赶紧用胳膊肘捣捣林雨洁,“别说了吧。” “瞧你那个迂腐的样子……哎呦!”林雨洁突然后面撤了一步,梁桢扶住她,抬头看到穿着黑色连帽卫衣的梁西平从拐角的阴影处跨了出来。车库的灯瓦数很低,林雨洁不敢确认,转身问梁桢:“你弟?” 梁桢点头。 其实就算是不看脸也不看身形,只听呼吸的频率,她都能立刻认出梁西平。梁西平望过来,五官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下更加分明。 “你弟怎么这个时候来学校啊,”林雨洁走到旁边推电瓶车,抱怨道,“吓我一跳。” “不好意思,”梁桢替梁西平道歉,然后两只手推着他的小臂,把他推的往后退了两步,小声问,“这么晚了你来学校干什么?” “作业落在学校了,过来拿。”梁西平缓缓抽出小臂,顺势握住了她的手。 梁桢心跳漏了一拍,赶紧挣脱,挂在她右手食指上的车钥匙就掉到了梁西平手里。她偷偷回头,看到林雨洁正在戴手套,没有发现梁西平的动作,才松了一口气。 最近梁西平总是做一些让她意想不到的事情,倒不至于像那天晚上一样出格,但肢体接触确实比以前更加频繁了。刚才她把梁西平推远了再问,也是怕他突然有什么奇怪的举动,果不其然。 梁桢瞪了梁西平一眼,警告他不要再胡闹。梁西平很受用的样子,心领神会的点头。 林雨洁看着梁西平蹲下来开锁、把车推到车道上停好、还接过了梁桢的书包挂在自己车把上的一系列熟练操作,评价道:“你弟弟还挺有心的。” “这不是挺会依赖人的嘛,”林雨洁开玩笑似的推了梁桢一把,“闹了半天原来是没把我当自己人?” 梁桢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梁西平帮她推车和拿书包了,这段时间,每天早上都是梁西平做这些,她一开始还很客气的道谢,心想明天一定要拒绝他。结果到后来梁西平开锁推车的时候,她就靠在楼道口打瞌睡,梁西平喊她她才过去。 “不是,我……”梁桢想反驳,林雨洁笑着打断她,“好了,逗你的,你既然有弟弟来接,那我就先走了啊,明天见。” 一直到林雨洁骑着电瓶车出了车库,梁桢都没有回头跟梁西平说过话。她自己在前面沉默着骑自行车,梁西平就在后面心情忐忑的跟着。 他也不知道怎么突然间气氛就不对了,反思了一下,刚才好像也没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情。 梁桢骑车不快,过了学校门口的红绿灯之后,梁西平就加速超过她一段路然后停下来,等梁桢过来的时候捏住了她的手刹,紧张的问,“怎么了姐?” 梁桢心里有点乱。既为自己不如以前平稳自持的情绪,也为林雨洁刚刚那番话。 如果没有林雨洁的话,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对梁西平下意识的依赖。她还从未与一个人有过这样的关系,不是有借有还,而是说不明白,算不清楚,更理不出头绪。 梁桢也很想问梁西平,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但有时候话都要问出口了,她又开始在心里找各种理由替他回答。她也想恢复到从前那样,但好像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跟自己的角力。 到现在,梁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纠结和坚持些什么。 或者说,在怕什么。 但是她已经有点累了。或许,不是每种变化都必须要有原因,每个问题都必须要有答案。 “姐,你不舒服吗?”梁西平观察梁桢的脸色,好像有点发白。 他稍微用力把梁桢揽了过来,伸手摸她的额头。梁西平小山一样的肩背挡住了大部分凉风,虽然只穿了一件卫衣,手也还是非常温暖。 梁桢卸掉了力气半靠在他怀里,安静地任他触碰。 算了。 梁桢闭上眼想。 【part.13】夜谈(上) 转眼就到了双十一,快递站老板一再拖延梁西平的下班时间,还闭口不提加班费。 王丽敏那边,他解释说是因为去高三部蹭阶梯教室多上了会儿自习,学习相关的事她从来不多问。但梁桢就没那么好瞒了,有几次差点露馅。他好不容易才让梁桢放下戒备,不想因为这个前功尽弃。 吹风机的事梁桢已经知道了,她默许梁西平在周末出去兼职,前提是不影响学业,所以她会检查他的学习进度。高一课程不紧张,梁西平就算逃掉晚自习,作业也能保质保量的完成。总成绩也一直稳定在年级前十。 双十一前一天是周日,下午王丽敏打电话跟他说,大舅跟大舅妈吵架的时候动了手,大舅妈回娘家哭去了,大舅买了一大堆东西上门赔礼道歉,没一两天怕是回不来。 侄子才一岁多在家没人照顾,她过去帮忙看一晚上,家里有剩饭,回家以后让梁桢热给他吃。梁西平“嗯嗯”答应着,心里有别的打算。 这晚他加班加到十点多,下班路过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两袋速冻小汤圆,他记得梁桢也爱吃这个。 在前台付账的时候,他看到旁边货架上有跳跳糖,伸手拿了一包。 梁西平从小就不爱吃糖,梁桢小时候倒是很爱吃,这个年纪就不一定了。纠结几秒,最后还是一起付了帐。 走到楼下,梁西平抬头发现家里客厅的灯亮着,他有点诧异。这个时间段梁桢一般都是在自己房间学习。 梁西平打开门,听见电视里传出平缓的声音,穿着睡衣的梁桢捏着遥控器坐在沙发上。 她好像有点困了,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走过来问梁西平,“饿不饿?我给你热饭去。” 梁桢刚洗过澡,身上还有一点点沐浴乳的香味。他们家的沐浴乳是舒肤佳纯白香型,超市打折王丽敏就买了两大桶在家屯着,恐怕到来年都用不完。 梁西平喜欢这个味道。 腿受伤之后,梁西平看出了梁桢的不忍心,有好几天晚上他以请教功课为由敲开了她的房门,换做从前梁桢绝不可能给他开门,顶多发微信语音或者写下解题过程拍照传给他。 梁桢的房间极简单整洁,只有床,衣柜,书桌和椅子,除了桌边贴的写着每日计划的便利贴,就没有任何亮眼的装饰了。 梁桢认真的在他的草稿本上写方程式,时不时扭头问,“我讲明白了吗?”,她语气像在教小孩子,放轻的声线让梁西平心不在焉。 他说听不懂,梁桢就会很有耐心的再讲一次。梁西平假装不经意的凑近,两个人身上沐浴乳的气味随着梁西平略高的体温蒸腾起来,互相交融,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显得纠缠又暧昧。 几乎让他产生他们在拥抱的错觉。 “剩饭倒了吧,我们吃这个。”梁西平扒下梁桢揉眼睛的手握住,把塑料袋举到她面前。 梁桢好像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肢体接触,任他握着,另一只手接过塑料袋,左右转着看了一圈儿,“汤圆还有……什么?” “咳,”梁西平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握拳抵在嘴边咳了两声,“没什么,我去下汤圆。” “我下吧,你快去洗澡,不然一会儿水凉了又得重烧,”梁桢想抽出手,不料梁西平攥的太紧, 她只好无奈的挠了挠梁西平的手心,“行啦,别黏我了。” 梁西平松开她的手,依旧心痒难耐,他看着梁桢低头翻塑料袋的时候露出的光滑脖颈,喉咙有点发干。 梁桢只拎出那两袋汤圆,又把塑料袋递给他,“去,放茶几上。”梁西平看她好像对那包糖不太感兴趣的样子,心里居然有一丝失落。 梁西平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梁桢已经坐在沙发上端着碗吃汤圆了,茶几上放着另一碗。电视调到CCTV-9,这个时间段一般播的都是些无聊的科教片。 “在看什么?”梁西平擦着头发问。 “《太空探索之路》,”梁桢回头看了眼梁西平,眉毛皱起来,“怎么不吹头发。” “这么短马上就干了。”梁西平猛擦了两下,把毛巾搭在脖子上。 “不管你。”语气平常,梁桢继续吃她的汤圆。 梁西平却听出了别的情绪。 从前梁桢关心他,措辞都带有很重的分寸感,不会让人觉得疏远,但是也并不亲近。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一度让梁西平非常煎熬,他有时候宁愿梁桢瞪一瞪自己或者骂两句,最好动手打几下,如今似乎逐渐得偿所愿。 梁西平从沙发后面探过头搁到梁桢的肩膀上,“真的快干了,要不你摸摸。”梁西平的气息喷在梁桢脸侧,她的耳根立刻发烫起来。 她扭开脸,用胳膊肘推开他,“……压到我头发了。” 梁西平黏着梁桢,胸腔里发出闷闷的笑,又把头搁了回去,来回几次之后,见她快忍不了了才转身去吹头发,一边走还一边把毛巾抛的老高。 直到看着梁西平走进浴室关上门,梁桢才赶紧放下碗,用手腕贴着耳垂降温。 【part.14】夜谈(下) 电视屏幕上逐渐浮现出巨大的银白色星体,纪录片的男声旁白平缓沉稳。 梁桢舀起一颗汤圆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梁西平干了一天体力活,饿得快,已经早她一步放下碗,乖乖坐好,扭头看着梁桢吃。 “……别看我,”梁西平盯的太放肆,梁桢轻轻踢了两下他的脚,因为嘴里有东西,说话还含含糊糊的,“去把碗放厨房,我一会儿洗了。” 梁西平现在才意识到,他从进门开始就有些“过”了。 他冷静了一下,告诉自己时间还长,不用着急。 梁西平闭上眼调整好思绪,站起来伸手去接梁桢的碗,“两个碗而已,我洗了。” 虽然很舍不得两个人独处的时光,但考虑到明天是周一,梁桢要值日和带早读,梁西平还是希望她能早点休息。 “还有几个,”梁桢并没有放开碗,仰头看着梁西平,她刚洗完的头发的披在肩上,整个人显得异常柔软,“我好像吃不下了。” 他们的父亲是军人出身,最忌浪费粮食,他俩从小就被要求绝不允许剩饭,梁西因为有母亲佑护,可以偶尔不遵守。 梁桢却一直遵守的很好。 无论父亲的威严和母亲的忽视带来多少困难,梁桢也从未向他求救过。当时梁西平冷眼旁观,笑她孤立无援,此刻他只觉得,她的求救对他来说可能是宽恕,或者是诱惑。 梁西平从她手里接过碗,三两口吃完了汤圆,“去睡吧。” 梁桢摇头,指了指电视,“我想看完这个,声音调小一点,不会影响到你休息。” “好。”今晚的梁桢跟平时太不一样,梁西平不敢惊动。 “苏联五号发射的探测器接近月球并进行绕月飞行,上面搭载了两只海龟,这是地球生命第一次完成绕月飞行……” 梁西平洗完碗从厨房出来,梁桢正抱着膝盖蜷在沙发一头,安安静静的看电视。 突然,他把客厅的灯关了,梁桢还以为他是要回房间,正在犹豫要不要说晚安,梁西平就靠着她坐了下来。 梁桢本来想催他去睡觉,可是他们家客厅跟阳台相连,有点透风,他身上实在温暖,她又有点犯困,整个人有些惫懒,也就没开口说话。 两个人沉默着,电视屏幕不断变幻的色彩映在他们身上。 梁西平对纪录片的内容不太感兴趣,看一会就走神了,他注意到了茶几上的那包跳跳糖,拿起来前后翻看着。 “这个糖真的会跳?” 梁桢看着梁西平拿着一包糖探究的样子,觉得他有点傻傻的,“我们小时候吃过,你都忘了。” “是吗?” “嗯,”梁桢仰靠在沙发上,回忆起来,“应该是小学,大舅过年串门的时候带来的,我吃了一口,然后你就拿走了。” 梁西平怎么都想不起来,面露难色。 梁桢无奈的继续说道,“你零食太多,这包糖拆过就随手放在了书包侧兜,时间一长都结块了,还是我发现后给你掏出来的。” “我,”梁西平抿了抿嘴唇,“我小时候……” “调皮捣蛋?”梁桢语气轻松,后面说的话却让梁西平的心突然坠入河底,“可能弟弟小时候都这样,我习惯了。” 梁桢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的“习惯了”而已。如果是从前,她可能会选择更加严谨的措辞,避免让梁西平感觉到难堪内疚。 梁西平看着梁桢沉静的侧脸,歉疚在心里似千斤重,真要说出口,又觉得那三个字如羽毛轻。 梁西平拆开那包糖,递到梁桢手里,“现在能告诉我吗。” “什么?” “它真的会跳吗?” 梁桢笑了,她觉得梁西平追问这个,特别可爱。 “我尝一口给你看。”梁桢倒了一点在嘴里,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糖粒好像在口腔里跳动,太久没吃过这种糖,梁桢不太适应,用舌尖舔了一下嘴唇。 她面朝梁西平,微微张开嘴,手指示意他看。 梁西平愣了一下,然后视线缓缓下移。 电视屏幕散发的光并不强烈,梁西平只能看到梁桢带着笑意的眼和泛着水光的嘴唇。 “看清了吗?”噼里啪啦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梁桢合上嘴巴,很期待的问道,却发现梁西平的视线还是没有离开自己的嘴唇。 “因为这里面含有碳酸氢钠和柠檬酸,两种物质遇到水就会发生反应,生成二氧化碳气泡,气泡在口腔不断爆裂产生跳的感觉,但糖并没有真的在跳,”梁桢这才意识到刚才动作的不妥,赶快岔开话题,“你们应该还没学到这个化学方程式吧?” “嗯。”天知道梁西平刚刚有多想把梁桢按倒在沙发上接吻,他把手指都掐白了才忍住这种冲动。 “物理也很有意思,尤其是天体相关的内容,当然我不是说生物不好玩,其实自然学科之间都有着某种联系……”梁桢有些语无伦次。 随后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空荡的客厅只有纪录片旁白的声音从电视里传出来。 “宇航员约翰·杨和罗伯特·克里彭驾驶哥伦比亚号航天飞船进入近地轨道,两名宇航员在太空中停留了两天……” 他们俩谁也不好意思说话,梁桢觉得自己需要对现在的尴尬氛围负责,于是主动问他,“西平将来想学什么?” “想考军校,具体学什么没想好,姐你呢。” “我也没想好学什么,但是我想考远一点的学校,”梁桢抱紧了膝盖,“起码也要在省外。”梁西平心里一惊,“为什么?” “尽量少回来吧,我回家不也是招妈烦,还打扰你学习。” 梁西平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个可以说出口的,让梁桢多回家的理由。脱离压抑的家庭环境,到别的城市学习,工作,甚至定居,他无法否认这对梁桢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于她而言,离家不是漂泊而是新的开始。 但这个家是目前他和梁桢唯一的联系。他曾经以为的“时间还长”,其实可能只有半年多。 “西平,你觉得,地球上第一只海生动物踏上陆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未来有一天,海不再是它可以回去的家了?” 纪录片已经放完,电视里开始播广告,梁桢起身去关电视,房间陷入一片黑暗,梁西平闭了下眼,才慢慢适应。 “那么宇航员会不会想过,当他飞出大气层进入外太空,就意味着某一天,地球也不再是人类可以回去的家。” “我不知道。”梁西平的声音有些沙哑。 “没关系,我也只是看了纪录片才想到这些,随便问问而已。去睡吧。” 梁西平借着月光才看清梁桢,她路过梁西平的时候停留了几秒,最终还是走开了。 梁西平从未觉得自己离她如此遥远。 【part.15】刀 “姐。”梁西平开好锁冲梁桢喊。梁桢闻声从楼道里走出来,眯着眼抬头,阳光很好,是久违的大晴天。 梁西平突然偏过头打了个大喷嚏,梁桢吓了一跳,“感冒了?” “没有。” “昨晚叫你洗完澡就吹头发,磨蹭那么久。”梁桢手心手背交替摸他的额头,感受温度。 梁西平稍微低下头,让梁桢摸了两下后就偏头躲开了,“真没事。” 梁西平有点心虚,昨晚为了干活方便,他把外套脱了穿着单衣在快递站外面吹风,汗干了湿,湿了又干,回家的路上就感觉到身体不太舒服,晚上蒙着被子睡了一觉,结果还是没能躲过。 “别再吓我了,”梁桢皱着眉说,“觉得难受就回家休息知道吗,不要硬撑。” 梁西平初一有一次发烧非常严重,梁桢去梁西平班上的时候,他神智已经不太清晰了,要刘明义帮忙才把他架出了校门。所以即使梁西平现在已经是个体格健硕的小伙子,她还是会下意识的担心。 中午梁桢让他量了体温,确认没有发烧,才允许他下午接着上课。 “梁哥,要不今天跟你们老板请个假吧,”刘明义拉住梁西平,“你这状态真的不太行啊。” 梁西平下午昏昏沉沉的在桌子上趴着睡了几节课,想到晚上还要加班,有些烦躁。 “用不着。”梁西平甩开他,提着书包走出了教室。 刚打完下课铃,楼道里都是去食堂吃饭或者结伴回家的学生,嘈杂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梁西平却感觉很遥远,整个人好像与周围的世界隔着一层塑料膜,五官的感知力都钝化了。 梁西平骑着自行车穿过人流,夕阳毫不吝啬自己洒向人世的光芒,只可惜没有温度,也不关心碾碎它的人往哪里奔赴。 “站住!” 梁西平停下车回头,两个年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生快步走过来,其中一个打着耳钉,有点眼熟,另一个戴着鸭舌帽,两只手插在口袋里。 “叫你那么多声没听见啊?” 梁西平看着气势汹汹的两个人,警觉起来,没有说话。 “刚刚刮到老子了,你眼,瞎还是奔,丧?”耳钉男见梁西平不说话,直接上手,狠狠推了两下。 周围人渐渐驻足往这边看,其中还有不少穿着一中的校服。 梁西平不动声色的观察了一下周围,已经有人拿出手机朝向他们这边了。 “没刮到你,”梁西平拽好被他弄乱的衣服,踩上脚蹬就准备走,“让开。” “你什么态度?”帽子男揪住梁西平的领子。 梁西平太阳穴突突直跳,用力扯掉他的手,“我跟傻逼讲话就是这种态度。” “日妈早看你不爽了……怂的一批还装!”耳钉男照着梁西平的脸打了一拳,人群里有女生发出惊呼。 梁西平从车上跨下来,擦了擦嘴角。帽子男以为他要还手,一脚把他踹的往后退了几步。 耳钉男见梁西平不还手,示意帽子男按住他,然后嚣张的挥下拳头。 梁西平忍痛看着耳钉男狰狞的脸,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他是谁,在心里冷笑了两声,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够了,用力挣脱帽子男跑了起来。 “怂货!”耳钉男咬牙切齿的追了上去。 这段路梁西平很熟,快递站老板的家就在这附近的城中村里,有时候店里不忙他就会打发梁西平往家里送点东西,说白了就是把他当免费的跑腿。 城中村多是违章建筑,布局极不合理,各种狭窄的巷子弯弯绕绕,汽车过不了,当然就不会有监控。 梁西平七拐八绕的到了一条小路,把手机搁在马路牙子上,从书包里掏出手机充电线。 耳钉和帽子男气喘吁吁地追过去,借着微弱的路灯看到梁西平正在挽袖子。 “还装。”耳钉男回头跟帽子男讥讽道。 “嗯,我装。我赢了篮球赛把的到妹,你把的到么?” “你配把吗你,”耳钉男笑容凝固,随机眼神暴戾起来,“死穷逼就配操丑女,周圆真他妈眼瞎!” 梁西平皱眉,“你说谁?” “不就高三那女的,又土又丑,老子看一眼都要吐。”帽子男咳了一口痰吐在地上。 梁西平面无表情的捏紧拳头,冲上去踹开耳钉男,然后将帽子男摔翻在旁边黑暗的草丛里,把他压在身下,两只手扭在背后用数据线绑住。梁西平手劲极大,动作又快,帽子男没反应过来。 耳钉男也惊到了,踉跄几步稳住身体。草丛太黑,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悄悄从口袋里摸出弹簧刀背在身后。 梁西平压着骂骂咧咧的帽子男绑好,然后站起来,一脚将他踢出去老远。 “手里拿的什么?”梁西平跨过草丛朝,提高了声调问道。 “怕了?”耳钉男没想到梁西平立刻就发现了,索性拿出来吓唬他。 “拿的是什么。”梁西平又提高了一个声调。 “你眼瞎?刀啊!” “什么刀?”梁西平并没有露出害怕的表情,不动声色的往暗处退。 耳钉男有点不耐烦,“什么刀,弹簧刀。” “你们两个为什么要攻击我?” “他妈的老子看你不顺眼就是要搞你,出来!”耳钉男耐心用尽冲了过去,不料梁西平早就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拽住他的胳膊打掉了他手里的刀,然后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几拳。 耳钉男想要挣脱,可是梁西平好像用了什么巧劲,他完全动弹不得。 梁西平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弹簧刀,压低声音说,“我在部队玩刀的时候你他妈在撒尿和泥。” 基本上所有男孩小时候都喜欢枪和刀之类的玩具,梁西平不一样,他从小跟他父亲的兵混在一起,玩的都是真东西,好的坏的危险的,诸如擒拿格斗也学了不少。 梁西平刚刚那几拳非常重,耳钉男痛的龇牙咧嘴,又挣脱不开他的桎梏,只能大声冲他放狠话,“你有本事就弄死我。不然我总有一天弄死你跟那女的!” “叫什么叫!”梁西平不为所动,弄开弹簧刀,“能伤到别人,所以你就觉得很光荣了?废物。” 梁西平突然把刀刃朝向自己,在卷起袖子的胳膊上划了一刀,他力道控制的很好,伤口不长也不深。虽然只是破了皮肉,但血还是顺着手腕流了下来,“给我老老实实离她远一点,老子有办法治你。” 耳钉男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瞪大了眼睛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从前打架都是赤身肉搏,顶多身上多几块淤青,没见过血。谁能想到他身上揣着弹簧刀就是为了平时切水果方便顺便装个逼。转来一中之前他也确实“进”过局子,不过那是因为在闹市区打群架被带到派出所教育了,完全不能算拘留。 这次敢挑衅梁西平,也是以为他是忍气吞声的性格,而且自己这边有两个人,没想到彻底翻了车。 梁西平拿着刀站起身,走到草丛里往帽子男腰窝踹两了脚,他痛的在地上翻滚,梁西平割掉了他手腕上的数据线放到口袋,合上弹簧刀随手扔在草丛里,然后拿起马路牙子上的手机,关掉录音塞进书包。 耳钉男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他抬头看见梁西平转身朝向他这边,路灯很暗,梁西平的脸隐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他知道梁西平这是在警告自己。 如果他动了那个女孩,这个男的恐怕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part.16】梦 “离!要不是西平我早就不跟你过了,窝囊废!” “小点声!” 王丽敏的声调很尖锐,能够轻易穿透厨房和卧室的门,撕开梁西平的沉重的眼皮。 他并没有完全清醒,四肢像是绑了石头一样。盯着天花板看了大概一个小时后,天完全亮起来了,争吵的声音才渐渐变小,最后归于寂静。 半个多月了,梁西平每天都是这样醒来。 和其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差不多,梁西平的生活就是上学,做作业,玩儿。家只是他每天吃饭睡觉的地方,听上去他好像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但事实如此。 梁西平懒得去考虑梁晓辉为什么讨厌王丽敏,王丽敏为什么讨厌梁桢,也懒得琢磨家里的空气开始凝固的原因,这还不如跟低年级小屁孩蹲在地上玩斗牌有意思。 所以当梁西平真正注意到的时候,王丽敏和梁晓辉似乎已经走到了决定他去向的步骤。不过他只想他们的争吵早点停止,因为真的很让人烦躁,除此之外,他都不关心。 梁西平昏昏沉沉的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外面大雾蒙蒙。他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闭上眼捏了两下睛明穴,再次睁开的时候竟然已经坐在教室里,刘明义正在推他,一脸担忧,“梁哥你还行吗?” “没事,我去卫生间洗把脸。”梁西平撑着桌子站起来,晃了晃头,迈开腿像踩在棉花上,走到门口还被绊了下。 他单手扒住了门框才没倒,走廊上的同学都吓了一跳,纷纷躲开,只有一个人迎了上来。 梁西平看到梁桢苍白的脸。 要不是梁桢每天早上都肿起来的眼睛,他还真以为她也不在乎最近家里发生的事。不过也是,他早该知道的,梁桢心里想什么,永远都不直接说出来。 她最擅长伪装。 一直以来的大度,还有关心……到底是在做给谁看?她和王丽敏梁晓辉一样,全都虚伪透了。 “你来干什么?” “我和你们班主任打过招呼了,”梁桢的声音有点颤抖,“现在跟我去医院。” “不去。” “西平,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是也不该用这种方式发泄!” “我不好受,”梁西平冷笑,“你哪只眼看到我不好受了?” 梁西平看到梁桢眼里好像含着泪,心里升起报复的快感。 “爸的电话打不通,妈关机了,我找同学借了点钱,先送你去医院,真的不能再耽误了,听话。” “离我远点。”梁西平突然眼前一黑,扶着墙蹲下。 “梁哥,梁哥!”刘明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梁西平感觉自己似乎被他架了起来,走廊里的嘈杂声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了。 等梁西平再次看清东西的时候,已经是在出租车上,梁桢坐在他旁边,好像在打电话。 “爸,是我。妈怎么关机了,你们能不能来……”梁桢有点语无伦次。 “我和王丽敏已经离婚了。” 狭小的出租车里,冰封一样沉默。 “我先回西城,过段时间会来接西平。你跟你妈,你们以后好好过吧。” 梁西平侧过脸看梁桢,她把头靠在玻璃上闭着眼无声的流泪。被车窗切割过的长方形灯光爬上她的脖颈,又从额头无情离开,如此往复。 她随便抹了两把脸,又开始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the number ……” 没有感情的机械女音一直持续到出租车停下。 梁桢把手机还给出租车司机,道过谢之后回身去拉梁西平下车,他个头和力气已经不小了,凭梁桢一个人根本拗不过他。 司机摁了两下喇叭,“姑娘,我还要做生意呢。” 梁桢摸摸梁西平的脸,滚烫,他又不开口说话,她也不知道梁西平到底是什么情况,只好像哄小孩一样哄他下来,“西平最乖了啊,就听这一次话,以后姐姐再也不烦你了。” 梁西平扶着车门站了起来,挥开梁桢,“你在说什么……好恶心。” 梁桢正要去搀他的手停在半空。 医院的人比学校还多,所幸梁西平没什么大问题,医生看过后开了点药,然后就打发他们找病房输液去了。 床位没了,梁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安顿好梁西平后,她回家拿了小毛毯过来,还带了粥。 她给梁西平盖好毯子,调慢了滴液的速度,把粥递给他,“空腹输液难受,吃点东西吧。” 输液见效快,梁西平已经清醒许多,“谢谢。” 他喝完粥的时候,旁边的位置空了,梁桢就坐下来拉过毯子的边角盖在身上,缩成一团靠在梁西平旁边。 梁西平有点惊讶。梁桢很少对他做出这种程度肢体亲昵,而且他们刚刚吵过,他还用那种态度跟梁桢说话。 梁西平让了半张毛毯给梁桢,她没什么反应,似乎已经睡着了。他尽量不调整坐姿,以免弄醒她,一直到护士来换吊瓶。 “麻烦你把滴液调慢点,谢谢。”梁桢条件反射一样抬头对护士说。 护士走后梁桢把位置让给了别人,她靠墙站在梁西平对面,旁边的盆栽里种着散尾葵,接近一人高,郁郁葱葱,远看像株小树。 梁西平突然想到有一次语文课上老师点他回答问题:用比喻的修辞手法,谈谈你对家和亲人的理解。梁西平没什么概念,翻开作文书照着读,“家是遮风避雨的大树,亲人是互相攀附的根茎,无法分离。” 无法分离吗? 可是王丽敏和梁晓辉离婚就用了一上午,梁晓辉去西城,甚至都没告别。 他们干脆利落。 根本没有谁会离不开谁,梁西平看着那盆散尾葵想。 梁桢先开口打破沉默,“他们离婚了。” “嗯。” “想跟谁走?” “都一样。” 梁桢点头,梁西平发现她视线一直落在盆栽上,但好像放空了什么都没在看。 过了一会儿,梁桢低声说了句话,梁西平没听清,“什么?” 他看着梁桢朝他走过来,看着她把手轻轻搭在他肩膀上,看着她望向自己温柔又清明的眼神。 “姐姐舍不得你。” 心脏像被人攥住了轻轻揉捏,几乎让梁西平感觉到呼吸困难。他想动,却发现胳膊灌了铅一样重,怎么都举不起来,他想说话,张开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梁西平眼睁睁的看着得不到他反应的梁桢失望的放下手。 为什么我不能早一点回应你,为什么我只会让你难过。我哪里有资格说你恶心,明明我才是最虚伪,最自私的那一个。 “西平,西平!”一个焦急的声音由远及近的响起来。 梁西平猛的睁开眼睛,梁桢的面孔和梦境的最后一幕重合。他试着挪动了下身体,然后从快递站里间的破沙发上坐了起来。虽然浑身像散架一样,但不至于跟刚才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都伤在哪了?”梁桢眉头紧锁,伸手摸摸梁西平裂开的嘴角,顺便擦掉他流到下颌的眼泪,“很疼吗,怎么还哭了啊。” 自己如何在干活的间隙睡着的,梁桢为什么找到了这里,刚刚是梦也好,是真也罢,或许两者皆是,所有的东西他都不想考虑了。 他现在只想抱抱她。 于是也这么做了。 “你舍不得我,真好……你舍不得我。” 【part.17】不止 “接一下试卷,哎,梁桢。” “老是心不在焉的,怎么了?”林雨洁问她。 梁桢叹了口气,她今天确实注意力不太集中,下午物理小考的时候居然还看漏了一个填空题,上高中以来,她从没犯过这种低级错误。 “没事,”梁桢接过试卷,捏着两个角对折,“不知道西平感冒好点没有。” “他又不是纸糊的,”林雨洁觉得好笑,“看你这成天紧张兮兮的样子。” 林雨洁总是喜欢这样揶揄她,梁桢无奈的摇头,并不解释。 正是第一节晚自习的20分钟大课间,数学老师又发了一套卷子下去,不过除了像梁桢这种非常刻苦自觉的学生,很多人都不着急做,趴在桌子上补觉或者聚在一块小声聊天。 梁桢刚拔出水笔,就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惊呼。 趴在桌上的同学都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找声音的来源,教室里一阵骚动。 林雨洁按耐不住,回头问,“你们干嘛呢。” “快看学校贴吧,那个高一的小学弟被人打了!” “哪个啊?” “哎呀就是高高帅帅,运动会的时候好多人跑去围观的那个。” “给我看看。”林雨洁赶紧接过手机。 这个帖子已经被顶到最上面了,有100多条回复,林雨洁点开视频,正在加载中,她翻了翻下面的评论,有问他是谁的,有嘲他弱的,还有认出他来在聊八卦的。 梁桢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转了过来跟她一起看着。 视频加载好了,一开始镜头有点晃,不过梁西平的脸被拍得很清楚,林雨洁扭头看了梁桢一眼。 播放到他被踹倒在地的时候,梁桢猛的站了起来。林雨洁安抚性的握住她的手,“可能恰好长得像呢。” 看完视频梁桢确认道,“是他,我不会认错。” 她迅速冷静下来,掏出手机给梁西平打电话,通了但是没人接。 梁桢咬着下唇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直接跑出了班级。 “你去哪?”林雨洁在后面喊道。 梁桢骑着自行车狂奔在夜风里,一刻也不敢松懈,很快,嗓子里就弥漫出一股腥甜的味道。 她刚刚跑到高一教学楼,从刘明义嘴里撬出了梁西平兼职的地点。 梁桢不想提到那个视频,她希望看过它的人越少越好,刘明义也不例外,所以只能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对他旁敲侧击,套话的过程着实浪费了一点时间,而且刘明义显然还有事情瞒着她,不过梁桢也没有精力琢磨。 快递站就在学校后面某个小区的小门旁边,梁桢以前来附近的书店看过书,所以有些印象,没有绕什么路就找到了。 店里好几个人在忙活,梁桢走过去,向其中看上去最年长的一个询问道,“您好,我找梁西平,他在这儿吗?” “你谁啊?”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我是他姐。” “奥,”他转过头继续做手头上的事,不耐烦的说,“在里间,你快给他弄走。本来今天就挺忙,净给我添乱。” 梁桢目光在拥挤的快递站逡巡了一圈,层叠的货架后面,隐约有一扇门。 她走到门前,心扑通扑通的跳,脑海里都是梁西平被踹倒在地的画面。 梁西平脆弱无助的样子,能轻易将她击溃,从来都是。 看到那个视频的时候,梁桢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充,以至于四肢都有点发软发麻。那一瞬间,揪心和愤怒席卷了她,她甚至想冲进屏幕里护在梁西平身前,对着那两个施暴者讨伐:你们怎么能打他!你们凭什么! 深呼吸了一口后,梁桢推开门。 这是一间狭小的毛坯房,粗糙的水泥天花板上吊下来一盏昏黄的灯,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桌子,一个不算长的破沙发,梁西平的个子只能蜷缩在上面。 梁桢走过去,俯下身摸了摸他的脸。 梁西平好像哭了。 她焦急的喊他,“西平,西平!” 直到梁西平缓缓睁开眼睛,坐了起来,梁桢才松了一口气。 “都伤在哪了?” 梁西平没有回答,眼睛发直的看着她。 梁桢揪心极了,擦掉他的眼泪轻声问,“很疼吗,怎么还哭了啊?” 突然,梁西平抱住了她,梁桢本来站在沙发旁边,直接被他拽的单膝跪在沙发上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 他好像在嗫嚅什么,梁桢没有听清,不过她能感受到梁西平还是挺有力气的,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也能稍微放了下来。 “没什么大事就好,”梁桢拍拍梁西平的背安抚道,“不过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才放心些,走吧。” 她撑着梁西平的肩膀,试图推开他站起来,可是他根本不松手,反而越抱越紧。 “行了行了……”梁桢哄着梁西平,然后把手伸到背后去抠他的手指头,还是挣脱不开。 梁桢长叹了一口气,放弃抵抗。任梁西平抱了一会儿后,她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说道,“好,既然没事,那我要问问你。” “为什么逃课。” 梁西平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梁桢趁机推开了他。 梁西平坐在那里低着头不说话,梁桢这才看清他校服上的污泥,心里更加着急了。梁西平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可现在撒一个又一个谎,逃课,甚至打架,这些都太反常,而且视频的事也没那么容易解决……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她必须知道所有事件之间的关联。 “为什么会被人找麻烦?” 她看到梁西平握紧了拳头,似乎很动摇。 “你觉得我不应该问,行。”梁桢决定激他一下让他快点说出来,于是转身就走。 “姐。”梁西平果然喊住了她。 梁桢惦念着事情的缘由,没有发现他的声音是颤抖的。 她回头,看见梁西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的个子在狭小的空间里像一小座山,房间灯泡的瓦数很低,小飞虫绕在旁边,在他肩膀上投下斑驳的阴影。 他逐渐靠近梁桢,眼里第一次有不加掩饰的慌乱和冲动,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呼之欲出。 梁桢本能的感觉到不对劲,向后退了半步,但是没有用,下一秒梁西平就偏过头吻了下来。 很轻的吻,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但对梁桢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 她整张脸迅速失去了血色。 原来刚刚他的眼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梁西平在赌。 “这就是你的回答?”梁桢抬起颤抖的手,用尽所有力气对着他的侧脸扇了下去,“梁西平,我看你要好好清醒一下。” 梁桢没有办法再去思考刚才纠结的问题,但她瞬间就明白了一件事,什么青春期躁动,全都是她在自欺欺人。 从浴室里那个失控的拥抱开始,梁桢潜意识里就种下了一颗危险的种子,她一直用所谓“主动”拉开的距离撕扯它,或者用各种表面上合理的谎言掩埋它,却没想到,它还是从梁桢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吸收到了养分,破土而出。 梁桢放下震到发麻的手,梁西平脸上迅速浮起来红印。 也许需要清醒的人,不止他一个。 【part.18】录音 一夜之间,学校贴吧里那个帖子多了400多条回复。本来就招眼的梁西平这下更是出名了,走在学校里随时都会有人投来好奇或嘲弄的目光。 至于为什么会嘲弄他——很可笑,居然是因为梁西平当时没有还手。 尽管很明显他才是受害者,但学校贴吧对他的谣传和诋毁,比对那两个施暴者还要多。一开始只有一小部分男生埋汰他,讲些风凉话,后来好多自称对梁西平有过好感的女生也说“瞎了眼”。 刘明义在课间偷偷拿出手机刷贴吧,结果看到这些评论,气得不行,举报了好几个帖子才平复。 “胡说什么呢这些人,他们知道个屁!就他妈会瞎凑热闹,梁哥你别放在心上。” 其实,当刘明义看到那个视频的最后,梁西平爬起来往人群外面跑的时候,他就知道梁西平绝对不可能不还手。而且他教训小混混的手段刘明义初中就见识过,快准狠,一打二不成问题,说不定那两个人伤的更重呢。后来梁西平告诉了刘明义那个视频没拍到的小巷子里发生的事情,果然全都印证了他的猜想。 现在梁西平的身体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了,不过心情确实是不太好,同班同学跟他搭话想问问情况,他大概率也是阴着脸不回应的。 “梁西平,老郑找。” 梁西平皱了皱眉毛,合上书站了起来,把传话的那个同学吓得一哆嗦。 “我从那个路口跑了之后他们还在追,”梁西平对着年级主任和一屋子的老师,语气平缓的陈述,“后来让他们追到了,我被划了一刀。” 梁西平撸开袖子露出包扎好的伤口,能看到血渗出来的痕迹。 “哦呦,还蛮严重的。”几个正在批作业的老师探出头看了看。 “被他们堵住的时候,我感觉跑不掉了,就用手机录了音,请老师们听一下。”梁西平拿出手机,播放已经剪过的录音。 “……死穷逼就配操丑女,周圆真他妈眼瞎!” “你说谁?” “不就高三那女的,又土又丑,老子看一眼都要吐。” ………… “你手里拿的什么。” “怕了?” “拿的是什么?” “你眼瞎?刀啊。” “什么刀?” “什么刀,弹簧刀!” “你们两个为什么要攻击我?”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他妈的老子看你不顺眼就是要搞你……” 事情已经很明了了。 梁西平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又是受害的那一方,首先,他提供的信息的可信度就要远远高于那两个人。其次,当时那个巷子里没有摄像头,如果警察不来调查,这段录音就算是唯一确凿的证据。最后,这件事,绝对不会惊动到警察。耳钉男的家长既然可以把他转到一中,说明有点财力背景,而且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好好走读书这条路的。公共场所携带管制刀具,还伤了人,在警察那里不是那么容易翻篇的事,无论从哪方面考虑,他们都不会允许梁西平报警。 梁西平划自己的那一刀是录音的补充,是确切的佐证,也是提出要求的筹码。 “走一步就要想到十步之后可能发生的事”,这是梁西平从梁桢那里学到的,并且一直记着。 听完录音,郑钧憋不住,问出了盘桓在心里许久的疑惑,“你为什么不还手呢?” 郑钧年纪轻,今年第一次当班主任。这件事情的经过他差不多都了解了,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按理说梁西平这个年纪的孩子,血气方刚,突然被人找了麻烦,怎么能忍得住不还手? 年级主任赶紧打断他,“哎,郑老师,不能这么问学生。” 梁西平并没有理会年级主任的解围,他看着郑钧说,“因为打架斗殴是不对的。我没有还手,但是中途也逃跑了一次,尽量自救了。郑老师,难道你觉得,我应该用暴力的方式解决问题?” 办公室寂静了片刻。 “梁同学,你做得对,也很勇敢。”年级主任就坐在梁西平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是现在有个情况。是这样的啊,”年级主任又坐的靠近了点,“六班的王同学和金同学呢,教务处通知留校察看了。他们的父母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而且主动联系学校,深刻检讨了错误,愿意道歉和赔偿,可实在是忙的焦头烂额没法亲自过来。可怜天下父母心,换位思考一下,谁不希望……” “我都明白,”梁西平打断他,按捺住厌烦的情绪说道,“我不会报警的,但是有几个请求。” 年级主任愣了一下,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点了点头,“你说,你说。” “一是我希望学校贴吧能彻底封禁那个视频。” “这个肯定。” “第二,希望学校不要联系我的家长,我受的伤不算重,不想再让他们担心。” 主任也点头同意了。 “第三,”梁西平正襟危坐,“老师,你刚刚也从录音里听到了,王同学认得我姐。我怕他在校外报复,所以想请学校特许我姐不上晚自习,我下午下了课就跟她一起回家。” “也可以。你姐是哪个班的,叫什么?” “高三十一班,梁桢。” 一个女老师从桌案上直起身来,“你是梁桢的弟弟啊。” 其他八卦的老师都支楞起耳朵。 “梁桢同学去年代表学校参加比赛拿了国奖的,我指导过几天,很踏实的一个小姑娘。” “是她哦?那我有点印象……” 其他老师们自顾自聊了起来,一开始问他的那个女老师还在好奇的端详他。 “对,我是她的弟弟。” 梁西平第一次为了一个称呼而高兴。 【part.19】一边 梁西平已经在梁桢教室外面站了二十多分钟。 学生们吃过晚饭,陆续从食堂回来了,楼道里的人越来越多,梁西平侧过身,躲开几个偷偷对着他拍照的女生。 下午梁西平从办公室出来之后给梁桢发了条信息,言简意赅的交代了所有的事情,包括他跟年级主任提的那三个条件,最后他委婉的告诉梁桢,放学后自己会在车库等她。 梁桢看见了消息,但并没有回复。 昨晚扇了他一个耳光之后,梁桢就一直是这种状态。 她直接丢下梁西平,从快递站骑车回学校继续上晚自习,然后回家、洗漱、写作业、睡觉,像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做自己的事,完全把他当成空气。 梁西平却不在意,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因为梁桢的反应比他设想中好太多了,他暂时也不准备做比那个吻更僭越的事。现在梁西平最在意的,是六班那两个人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万一他们真的在校外找梁桢的麻烦……不行,他必须要时刻保证梁桢的安全。想到这点,他马上给快递站老板打电话辞掉了工作,老板臭骂了他一顿,还扣掉了他所有未发的工资。 放学后,梁西平在车库等了十分钟,没有看到梁桢来取车,也没等到她的回复,再三斟酌,还是决定去她班上找她。 “你们姐弟俩在闹什么矛盾呢。”林雨洁用胳膊肘捣捣梁桢,示意她看门外。 “你弟站了快半小时了,楼道里人来人往的,多难堪。” 梁桢挪开胳膊,继续写自己的数学卷子,头都不抬。 林雨洁耸耸肩,“行吧,我多管闲事。”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梁桢这样。 梁桢从来都很有分寸,她心情再差,待人也是温和有礼的,刚才居然会把脾气撒在自己身上,可见梁西平确实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她这个外人还是少管为妙。 “哎,”林雨洁后面那个女生用笔戳了戳梁桢的背,“是不是在气你弟早恋啊?” 她叫秦妙,是班里有名的大嘴巴,平时不仅爱讨论八卦,还口无遮拦,说话很不中听。 林雨洁回头用眼神示意她闭嘴。 “干嘛,我可没瞎说,我堂妹就在高一六班,她亲口跟我讲,梁桢弟弟抢了人家的女朋友,所以才被打的,那个女生就是他们班班花。” “是吗……” 周围一圈女生小声聊了起来。 林雨洁担忧的看向梁桢,她紧紧捏着笔,由于太用力,指尖都有些发白了。 “他没有那么做过。”梁桢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全班人都听见。 那些聊天的女生停了下来看着她。 梁桢把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到书包里,拉上拉链,转过身对秦妙说,“麻烦你不要再传播谣言了,谢谢。” 秦妙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低下头翻书掩饰尴尬,周围的女生也作鸟兽散。 这时候晚自习铃声正好响起,梁桢却背起书包往教室外面走,林雨洁叫住她,“哎,梁桢,你不上晚自习了?” “嗯。” 梁西平本来散散漫漫的抱着手靠在走廊柱子上,见到梁桢出来,赶紧调整好站姿,不过梁桢并没有看他,背着书包自顾自往前走。 梁西平默默跟了上去。 他跟着梁桢去了车库,然后骑着车跟在她后面。 上高中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段和梁桢一起回家。 偶尔遇到红绿灯的时候,梁西平就小心翼翼的提前控制住速度,以免停下的时候压到梁桢被夕阳拉长的影子。 小时候梁桢告诉过他,不能随便踩别人的影子,因为踩到哪里,别人身上相应的部位就会痛。梁西平当时嘴上说不信,背地里踩了好多次梁桢的影子,之后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不知为什么,他今天又突然想起来。 而且重新相信了。 他们到楼下的时候,梁西平抬头看了一眼家里,隐隐约约透出了光亮。 这件事最不好瞒的人就是王丽敏,而且一旦瞒不住,后果不堪设想,梁西平蹲下来锁车,脑子里思索着对策。 “我们不上晚自习的真正原因,不能让妈知道,万一牵扯出你受伤的事就麻烦了。但是妈肯定会问,这个我们逃不过。到时候你就说,你嫌学校太吵,觉得在家上自习效率更高,我会说是你硬要我在家辅导你功课的。不要露馅,记住了。” “姐你愿意理我了?”梁西平惊喜的抬头,从昨晚到现在,这梁桢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而且还说了那么多句。 “……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梁桢自己锁好了车,转身就走,“妈没有我老师的联系方式,有你的。她不深究最好,如果要追问,你班主任那边应该没有问题。只要我们两个都不松口,这个理由多半能成。” “好,我记住了。”梁西平应承下来。 让梁西平松了一口气的是,王丽敏听过他的解释之后,并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仔细想想也该如此,她向来对梁西平在学校的事情比较放心,梁桢她又懒得管,所以最后只是训斥了梁桢几句就转头去厨房做饭了。 在饭桌上,王丽敏象征性的关心了一下梁西平的学习情况,然后三个人就默默的低头吃饭。 “你脸怎么回事。”王丽敏突然问。 梁西平猛然想起来,他左脸上梁桢那一巴掌的印记还没完全消下去,刚才在玄关那里灯光比较暗,王丽敏没有发现。现在自己就坐在她旁边,还离的这么近! “过来让我看看!”王丽敏拽过来梁西平,凑近了看,“肯定是别人打的,谁打你了,谁啊?” 这是梁西平和梁桢都没有预料到的状况。 “说啊!” 梁西平浑身冒冷汗,迅速在脑子里编造可信的回答。 “是我。”梁桢放下碗筷,梁西平看到她的手在控制不住的发抖。梁桢对王丽敏有着天然的、无法克服的恐惧,他从小就知道。 “我缺你吃还是少你喝?丧气东西!”王丽敏推开桌子,拿起墙边的扫帚就冲着梁桢过去了。 “妈!”梁西平挡在梁桢前面,把王丽敏手里的扫把夺了过来,然后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 王丽敏不可置信的看着梁西平,发疯似的挣扎起来,“好,我才发现呢,你们俩什么时候给我站到一边去了,都在对付我,好得很!” “够了!”梁西平吼道,“妈,我就问你一句话。无论什么原因,如果是我打了姐,你还会这样吗?” 王丽敏愣住,没有回答,也没了接下来的动作。 “不是站在谁那边的问题,我阻止你,是因为你本来就不对。” 梁西平转过身,抬手给吓到怔怔的梁桢擦掉眼泪,望着她轻声说, “我早该这么做了。” 【part.20】半年 他们所在的城市春季很短。 脱掉冬衣,还没穿上几天长袖,就进入了潮湿闷热的梅雨季节,随之变得压抑的,还有一中高三部的空气。 挂在每个班黑板正中央,用来倒计时的日历越来越薄,彰告着距离高考所剩的时日无多,教学楼里到处张贴着鼓舞士气的横幅,千言万语,只争朝夕。 * 自从十一月份之后的小半年里,梁桢像拼了命一样的学习,每一天都是背书,做题,写一沓又一沓的试卷,从冬季一直到夏季,整个人也仿佛逐渐丧失了跟人交流的能力,有时候一周跟梁西平都说不上一句话。 梁西平不敢开口劝她。 他知道上大学几乎成了梁桢的夙愿,但是那天晚上,被梁西平噎了几句后,正在气头上的王丽敏对梁桢讲了这样一句话:“成天上学上学,也没学到什么好东西!我看你以后就别上了。” 梁西平看到梁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尽管知道那也许只是一句气话,梁西平仍觉得极其不可思议,王丽敏的偏见和固执简直没有道理可讲,他气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几乎要当着王丽敏的面掀桌子,梁桢拉住了他。 王丽敏闹够了之后,自己到卧室关上门,打电话给他们的大舅妈哭诉儿女不孝,留下客厅的一片狼藉。 梁桢接连受到惊吓和打击,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还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梁西平心都揪了起来,他想抱一抱她,伸出手在空中停了半晌,还是握紧拳头放下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对王丽敏的顶撞居然会带来这样的结果。 梁桢默默流了一会儿泪才逐渐缓和过来,她自己抹了两把眼睛,开始收拾客厅,梁西平手足无措的站在旁边。 梁桢弯着腰扫地的时候,平静的对他说,“西平,谢谢你刚才帮我讲话。但有些事情谁都帮不了我,你明白吗?” 那一瞬间,梁西平非常想回答她:不是这样的。 最后还是作罢了。 他有什么能力,又有什么资格这么说呢。 如果不是因为他这个弟弟的存在,梁桢怎么会过现在这样的生活。 他觉得自己是有原罪的。 梁西平没有再去打扰梁桢。他不想给她增加任何压力,只要梁桢能做成她想做的事,哪怕他们两个以后形同陌路,也无所谓。 时间不会停下脚步等任何人,无论梁西平心里如何挣扎和煎熬,高考还是来了。 天气预报说高考期间会下雨,好在梁桢的考场离家不远,步行也只要二十分钟左右。 高考这两天王丽敏照常上班,梁西平放假在家,但是为了能让梁桢有一个相对安静的备考环境,他七号一大早就跑到外面待着去了,晚上很晚才回来。 八号上午一直在下雨,八号下午,雨停了,梁西平没能忍住,骑着车到她考场外面远远的看着。 最后一科的结束铃声打响后,考生涌出了考场大门,梁西平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梁桢,她抿着嘴巴,表情严肃,一手拿着透明文具袋,一手挡开旁边激动的家长。 突然,梁桢好像感受到了什么,朝梁西平这边看了过来,冲他微微点头示意。 他们隔着人群望向对方。 考场门外的绿化带里,两棵香樟树经过一场大雨的浇灌,绿得更加义无反顾,好像要把一切留在这个夏天。 “都结束了,姐……恭喜你。” 梁西平听见自己说。 【part.21】姐姐 高考过后,梁桢通过大舅的介绍,找了一份暑假短期工,周一到周末的白天,在他们市大学城附近的快餐店当后厨伙计,又脏又累,不过好在店里生意不错,工资高,而且没有夜班,于是梁桢又联系了一份周五到周日晚上的家教工作。 她大舅家的铺面离快餐店很近,梁桢下班之后,通常会到那里换下自己一身油烟味的衣服,然后赶去做家教。 大舅看到她这样拼命挣钱,觉得奇怪,打电话问王丽敏怎么回事,王丽敏只说“随她便”就挂了电话。他又给梁西平打过去,再三追问,才知道了缘由。 “你妈瞎说的,怎么可能不让孩子上学呢,”大舅劝她,“好好跟同学出去玩去,别操心钱的事了,听话。” 梁桢只是摇头,不作任何回答。 就这么过了一个星期,某天是周六,梁桢在大舅家铺面里刚换好衣服,手机铃声就响起来。梁桢接了,是孩子家长打来的,说他们现在正带着孩子在外面玩,回不了家,让梁桢晚上不必过去了。 梁桢的大舅在旁边隐约听到了电话内容,又刚好到了饭点,就开口留梁桢在店里吃饭,梁桢握着手机想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 晚上八点多,梁西平接到了大舅的电话,他听到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 “喂,是西平吗,对,我是大舅。你姐在我这儿喝醉啦,对,就是大学城那边的店里。我的车刚让你大舅妈骑走,没法送你姐回去,你过来接一下子。” 梁西平赶到的时候,梁桢闭着眼趴在桌上,脸上的泪痕还没干,旁边是几个空掉的啤酒瓶。 大舅见他来了,摇着头叹了口气,又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小口小口的抿着。 “以前有些话我不好说,现在你们也都大了啊,该明白点事了,”大舅指了指里间,“先给你姐拿件衣服披上。” 梁西平走过去,把梁桢手里的酒杯轻轻地抠出来,给她裹好衣服后,搬了个板凳坐在她旁边。 “你妈是姊们几个里的老大,这你知道,”大舅眼神迷蒙,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你外公外婆生了你妈之后,特别不满意,非要儿子不可,就又生了我。” “你妈从小就要强,心里知道爹妈不待见她,家里什么活都抢着干,才七八岁的时候,她一个人,能犁二亩地。” “当时家里穷,你外公外婆又是老一辈思想,没办法……等到你二舅出生,就说养不起三个,随便找了个人家,把你妈送走了。” “后来她嫁给你爸,也回来认了亲,本来以为日子能好起来,谁知道你爸!唉,你妈生完你姐,坐月子的时候,你爸跟部队地方上一个女老师好上了。” “你妈当场把他俩的事撞破,你爸居然说,他是要儿子继承他的事业去部队当兵的,女儿不行,要怪就怪你妈没生儿子!” “后来你爸他在你妈面前跪下,保证跟那老师还没发生什么,也保证跟她断干净,你妈都忍了,说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可俩人心里都有了结。你妈她非要生个儿子给你爸看看,你爸也总说你妈性格强势,压的他喘不过来气,可谁又知道她心里的苦呢。” “刚才我跟你姐聊了聊这些事儿,我知道她委屈,但我一个长辈,总不能跟着她一起埋怨你妈,也就只能劝她多体谅体谅了。唉,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你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说千错万错,它到底错在谁身上了啊。”说完,他仰头一口喝完了杯里的酒。 梁西平沉默良久。 半晌过后,他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舅,我先带我姐回去了。” “回吧,回吧。”大舅又给自己续满了杯,然后朝梁西平挥了挥手。 梁西平扶着梁桢坐进了出租车里,车子行驶起来,有些不稳,梁西平左手搂着梁桢,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过了一会儿,梁桢动了一下,梁西平低头去看的时候,她突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动作自然的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过那么多年的隔阂,仿佛他们本来就是这样亲密的。 梁桢斜靠在他肩膀上,把眼泪全都蹭到他的颈窝里,然后说, “我原谅她了。” “嗯。” 梁桢又直起身,指着自己问梁西平,“但是,千错万错,是错在我身上了吗?” “姐,从来都不是你的错,”梁西平拨开梁桢的刘海,认真的看着她说,“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对不起,我嘴太笨了,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我特别后悔……我应该很早就开始爱你的。” 梁桢睁大眼睛,泪水奔涌而出,梁西平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眼泪,越擦越多,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张开双臂搂住她。 这么多年来,从没人能照顾到她别扭细碎的情绪,她只能自己把它们卷巴卷巴,丢在一个看不到的角落,任它们风吹雨淋,变得破破烂烂。时间近的,她就安慰自己,没事,很快就消失了。时间远的,她就可以正大光明的对自己说,从没发生过。 但是现在有一个人愿意把它们都搬出来,仔细的展开,铺平,晾一晾晒一晒,然后告诉她,他应该早就知道的。 梁桢抱紧了梁西平,嚎啕大哭。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了下来,梁西平下车,绕到车左边跟司机结了账,本来想开左边的车门把梁桢搀下来,没想到她已经自己先下了车,正站在车右边的马路牙子上吸鼻子。 梁西平碰上车门,出租车开走了。 他朝梁桢伸出手,“回家吧。” 梁桢拍开他,转身就走,一边走还一边抽噎着说,“有,有账,还没跟,你算呢。” “什么账?”梁西平笑着说,“行,算吧,要是还有其他的,现在都一并算了。” 梁桢不理他,自顾自在前面走着,她脚步不快,梁西平慢悠悠的跟在后面,走到小区里一个偏僻的绿化长廊,梁桢突然停了下来。 她平复了抽噎,转过身推了一把梁西平,“别跟着我了,你说过你没有姐姐。” “我哪儿说过了?”梁西没反应过来,被她推的一个踉跄。 “自己想。” 梁西平观察了一会儿梁桢的表情,发现她并不是在闹别扭或是撒娇,而是真的有点生气,趁着酒劲儿还没散,想跟他算账。 于是他认真的回忆了一下,结果还真让他想起来了,自己六七岁的时候特别烦梁桢,成天跟大院儿里一起玩的小伙伴说自己没有姐姐,梁桢来喊他回家吃饭,他都捂着耳朵大声喊“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梁西平想着想着,觉得特别有意思,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梁桢居然记了那么久。他仰天大笑三声,梁桢见他这样,气的又去推他,结果被他捉住两只手拉了过来。 “我王八蛋,我混账东西,我胡说八道的呀,这你都信,我怎么没有姐姐了,”梁西平偏过头去吻她,轻轻地咬她柔软的嘴唇,“姐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