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春天的地铁(真骨科)》 01 梁迦闻声扭头,停下手里的推刀,看向跨进店门的女人。 女人前不久刚在居委会上任,人称巧姐,一头小卷把港风模仿得很失败。 在一地碎发中,巧姐艰难落脚,随找张镜子左顾右盼,拢着发尾问:“小梁啊,晓不晓得你妈去哪里咯?” 梁迦说:“哈麻将切了吧。” 语罢她神色薄薄地垂首,问顾客:“你看看这样子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顾客乐不可支,“清爽多了噻。” 梁迦拿开他颈圈的毛巾,拂扫着细毛,“那你起来,我给你冲哈子。” “不冲咯,我自己回切冲。好多钱嘛?” “十五。” 顾客伸进口袋的手一怔,沙声道:“又涨了哦。” 梁迦不言声,只将眸光紧紧钉住他漏出口袋的纸币边角。 巧姐于一旁解劝,“水金贵,都是这个价哦。” 顾客不情不愿给了钱,起身对镜间横生了怨言,说鬓角剃得有些歪,梁迦听了置之不理。 他拍拍裤腿走了,出门时还补了句“日你仙人”。 梁迦把钱稳妥地塞进贴身的包里,方才肯对巧姐分神。 “你找我妈做啥子?” 巧姐张弓般从镜子台缘弹起来,抓起文件夹凑到她身边,说:“查户口嘛。” “又查?”梁迦揪了根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地上划。 “这不是……”巧姐示好一笑,语气压低,“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梁迦不咸不淡地“哦”一声,一五一十照答。 不出一分钟就完成了问答,因为梁家组成简单,在户人数顾指计算都嫌多。 总共就梁母魏娟,梁迦,和她亲哥梁池。梁父在零八年汶川地震中抢险殉职,彼时兄妹一个十七,一个差三月满十六。 梁父死讯传回的时候,一家上下其实没有人真正显露出悲伤。 而这对兄妹来说很正常,父亲常年奔波在救灾前线,着家次数少,在他们心底留下的只是每回在门口蹲身穿鞋的背影。他们知晓有这个人的存在,然而从不懂父爱为何物。 同样的,魏娟对这个丈夫的情谊也极淡。他死了她难过,仅仅是由于想到日后的寡苦,为独身母亲的艰辛夜长梦多。 巧姐填完表,捞起视线看梁迦。 二十六岁待嫁的年纪,按某个时兴的说法叫剩女,但她似乎全然不在意,守着爿小店像能守到天荒地老。 梁迦是漂亮的,袭承了魏娟五官的精俏,素面朝天也能在人群里出挑,更兼个高条顺,理应成为男婚女聘的热门。 巧姐心道,如今年轻人的想法她是真摸不透了。 于是她换条门路试探,“你妈还想不想再找嘛?” 梁迦欠着身子,将碎发堆从那头曳到这边来,摇摇头答:“不想。” “铲铲,你妈现在也还年轻,啷个那么想不开哦?有哈麻将的功夫,不如切洪崖洞相相亲。” 梁迦直身,正色说:“不折腾了。” 她忽而用普通话,且忽而如此严肃,巧姐看得一怔,嘴角挂的笑摇摇欲坠。 梁迦说:“你还有事没得?我这里很忙。” 她逐客令下得坦诚,巧姐也自有借坡下驴的本事,环顾四周后讪笑道:“总是一个人忙,啷个不请个人帮忙噻?” “店小,一个人忙得过来。” 巧姐嘻嘻哈哈地,说那你忙你忙,一步三回头挪到了门边。 “那我切你家楼哈咯,将才老太太的娃儿不在,没得人应门。” 梁迦扫地的动作微不可察一顿。 巧姐话多嗓门大,一开口就滔滔个不停。 出了门尾音仍旧被风絮絮刮进店中。 “老太太也是可怜,一把年纪成了个哈儿(傻子),真的是造孽嘛。” 话音远至再听不见,梁迦落下簸箕,一把将垃圾挥了进去。 已近黄昏,迷溟余晖泼进江北的山坳里。 拾掇完毕,梁迦站到店口掏烟盒,低头衔出一根点着,让烟雾顺风向散进细雨。 这条街巷系在长江南岸的山坡半腰,能远眺朝天门码头。 嘉陵江与长江环抱中心半岛,层叠错落的屋瓦就这么匍匐在浓云脚底。江面平整如旧黄衣布,趸船轮渡似大鲸小虾呜咽着熨烫过去,缆车在它们头顶像串珠沿链绳下滑。 颜色诡异的鳞光在云中闪烁,催赶着暮色退到天际。 梁迦把烟抽到滤嘴边,开始想住在他们家楼下的老太太。 八十岁高龄,由大女儿赡养,零八年夏突然得了失心疯,从此不会说话,生活也无法自理。那是个极其可怜的人,只能说幸好,女儿在事后仍未抛弃她。 梁迦沉默地想了良久。 直到指间被火星燎得发疼,她捏下烟往水洼一扔,拨转身子回了屋。 * 另一边,杨家坪步行街。 雨澌澌地下着,使整条街的污水腐臭在半空蒸腾。 一辆全黑桑塔纳隐没在树阴中。 车里对讲机窸窣作响,梁池一动不动地紧盯斜对面的老楼。 很快,对讲机传出人声。 梁池执起叩到嘴边,“什么情况?” “人转移了,收队吧。” 梁池一愣,矢口骂了声“操”。 “我他妈一直在盯,怎么可能转移?” “你在的时候人就溜走了。” 小刘是在这时钻进的车里,捧着两碗泡面,递出其中一碗说:“梁队,趁热吃。” “吃个屁!”梁池没接,急躁地从仪表板上抓过烟盒,到手一看是空的,又给丢了回去。 “……咋了嘛?” “扑空了。” 小刘疑心听错,“啊?不会吧?” 他斜睨一眼梁池紧绷的侧脸,旋即噤声,悻悻地把面搁在仪表板上。 梁池的愠怒不是无缘无故的。 这个贩毒团伙他们从年中跟到年关,跨省连城追踪许久,终于在近日闻知两名下线回到重庆的风声。队里一刻也不敢耽误,立时调遣人力盘查蹲守,揪出了窝藏的据点。 就在这条街的待拆居民楼。 杨家坪步行街是重庆人讳莫如深的红灯区。 地界鱼龙混杂,舞厅藏污纳垢,街巷错综复杂,也就无形增添了搜捕难度。 梁池蹲了一天一夜,隐蔽性做得很好,然而还是败了北。 十有八九已经打草惊蛇,后续追捕只难不易。 这结果,谁都不想看到。 思来想去,小刘决定不碰这炮仗,退避三舍充当起透明人。 梁池深呼口气,推敞车门大步走开。 他淋着雨,径自绕至楼后一条逼仄的小路。 舞厅向四周抛出陆离光束,扎进声震屋瓦的迪歌。 他抄兜站了半晌,侧耳听土菜馆后厨的颠勺声。 食客围着塑料桌摆龙门阵,废纸瓜子壳就信手甩在地上。街沿有男男女女比肩相搀着经过,身后偶尔跟一台叫卖滞销降价蔬菜的板车。出租车把人放在这里,下的客都不偏不倚进了舞厅。 梁池巡视这些景象,余光扫见路边有个姿态别扭的女人。 女人穿反季的皮裙网袜,朱口黛眉在暗雾中分外惹眼。 梁池于是走过去,隔很远就嗅到了浓郁的香水味。 女人看他靠近,反剪的双手顿时垂到腿边。 梁池目光在她身上剃了一遍,问:“站多久啦?” 女人笑答:“一个多小时了。” 她扬着眉尾,话里有撒娇意味。 梁池微眯双目,颔首未再说话。 女人四处张望,小动作代替了思想,片刻后终于问:“两百全套,要不?” 梁池沉吟,答非所问:“你一个多小时前就站这里?” 女人皱眉,警惕地点了下头。 梁池换了个表情揶揄:“两百就能做全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了,怎么不开价高点?” “没得办法……”女人缩缩鼻子,“这里的人都是甲壳儿(小气鬼)。” 梁池笑,掏出皮夹在掌心拍了拍。 女人目光瞬时被勾了过去。 “这样,我不要求你做什么,就问个问题,让你不费力就能赚一百。干不干?” “嘁……啷个有这等子好事嘛?” “当然没有,你得答出来才行。” “那你问嘛。” 梁池“嗯”一声,自夹克内衬捏出两张照片,比在女人眼前。 “看清楚,这上面的两个人,见过没有?” 几乎是一霎眼的事,梁池的肃穆剜尽了周身痞气。 女人吓了一跳,眉目躲闪着说:“你是干啥子的?” “你别紧张,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你是警察?” 女人往墙面一跌,惊得花容失色。 梁池盯着她,摇摇照片,“回答问题。” 女人深自忏悔同他搭腔,又实在被唬得害怕,只好战战兢兢道:“好嘛好嘛,你不要这么凶嘛。” 她眯着眼睛囫囵在照片上扫了两眼,“诶”一声说:“这两个人,我好像真的看过。” “看清楚了。”梁池迫近几步。 女人唯唯诺诺贴紧了墙,“真的真的,我看清楚咯。” “好,”梁池收回照片,“人什么时候走的?往哪个方向走的?” 女人仰头思忖几秒,说:“好像是……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朝哪个方向走的嘛?”她探头外睇,指向街角北口,“我记不太清咯,只晓得那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反正……是朝北边走的嘛。” 梁池抿唇,思索着点头。 女人小心翼翼地说:“那我都答完了……你把钱给我噻。” 梁池挪回视线,对着她一丝轻笑。 女人延颈鹤望,一双风情凤眼像堆着团火。 梁池却食了言,把夹克拉链拽到领口,转身走了。 走了好远还能听见女人的呵斥。 “你个龟儿子!说话不算话,我日你万人!” 梁池扫扫头顶雨水,就近找了家报刊亭买烟。 他摊着手抚在玻璃板上,像是这样做能帮助他更好地看清底下的烟名。 也就因为此,老板觑见了他右手尾指消失的第一指间关节。 老板正要撇嘴,梁池抬起了头,戳戳板面说:“一包蓝利群。” “软的硬的?” “软的。” 老板依他所言在已拆烟条盒里抽出包蓝利群。 梁池扣住烟,不急着走,“爆珠外烟?有没有?” 外烟一般限于管制,不能公开贩卖。 故而老板答得隐晦,“你要啥子嘛?” “七星?” “没得。” “万宝路呢?” “没得,我这里只有铁塔猫。” “那算了。” 梁池付钱等找零,眸光无意向报纸架一掠,就要转回时辨清了上面的内容,遂定在那里。 他凑近了看,速写着新闻内容。 拣出来的关键词大致有—— 轨道9号线开建、串联城市中心区。 新闻文案中央嵌了张站点路线图。 梁池将报纸从架上抽出来,视线聚向其中一个地名—— 红岩村。 * 天色全暗下来时,雨势反而更嚣张。 店口三色柱被雨衬得烟烘烘的,像光里还揉着暖气。 梁迦洗完攒了一天的毛巾,坐到洗头床上数钱。 迷你七寸电视正开着,一会儿是民生百态,一会儿是俗世沉浮。但她不稀罕听,手指在纸币上哗哗搓捻,专注地清数这一天的汗水能换多少实银。 整个店面不大,前厅与后屋用一帘隔分。 帘后放一方硕大的玻璃缸,里面无鱼无水,养的是条乌梢蛇。蛇体曜黑发亮,滑腻的身子蜿蜒过假山峰,溜至洞口绞挺头部在洞缘顶了顶,随即伸了进去。 蛇无毒,是梁池送的,梁迦曾经大张旗鼓地将它摆在门口。 但这东西怕的人多,不少客人见了都不敢进来,于是她无奈地搬进了屋里。 梁迦数完钱的瞬间,梁池恰好走了进来,带着一身蓊郁水汽走了进来。 “赚多少?”他拉开拉链脱下夹克。 “两百二十一块……”梁迦凝视他背向自己的肩胛骨轮廓,“五毛。” 梁池失笑,“怎么还有零头?” “有个崽剃头钱不够,差五毛,我给算了。” 梁池应了声“哦”,沉臂挽起她的杯子就嘴喝了两口。 梁迦吸吸鼻子,面色一沉,“香水味。” 梁池转过身,带水光的唇缝逸出笑声。 他紧紧看着她,于她脸上找到不悦。 梁迦别开脸。 黑梢蛇的头颅在洞口一伸一缩,似觉得这很有趣,所以乐而不厌。 梁池笑问:“我脱了还有?” 问完他慢慢凑过去,双手撑床覆在她身前。 梁迦的双腿就这么被他钳锁进腿间,她嫌恶地回:“还有。” 梁池笑得无可奈何,转头望望店口烟雨,扬臂一挥扯实了门帘。 动作来往利落,收手间他揪下了线衫,男人独有的麝香气渗进梁迦鼻息。 梁池挺动鼻梁按按她眉心,声线顶低顶低的,问她:“还有没有?” 梁迦呼吸乱了些方寸,握住他的肱二头肌,“没有了。” 梁池好笑道:“我怎么觉得还有?” “还有?” “有股酸味。” 他气声拂过她颊面的细绒毛,梁迦觉得痒,往床里缩了缩。 梁池抬手掀开她上衣下缘,拐着弯向上滑。 “幺儿。” 那只手极凉,寒气直淬进她皮肤底下,梁迦忍不住打寒噤,颤着应了一声。 “没给你买到烟,回头哥再去找。” 梁迦被他往里缓推,双腿顺势抬高,交接处隔着牛仔裤粗砺的布料感受他渐次发烫的反应。 梁池在她胸腰揉了两转,手移到她背后顺着浅沟上行,轻易刮开了她胸衣的搭扣。 “妈去哪了?”他哑声问着,手又淌到腿根,三两下抽松皮带,又拽下她裤子的拉链。 梁迦说不出话,吟呵的声调十分破碎。 屋外冷风猎猎,有搓麻声,有摩托频频卡顿的机动声,有家长叫唤儿女声。 这些声音只与屋内隔一道年久失修的墙,像近在耳畔。 那两根略显粗糙的手指浸润到潮湿,在发胀的核点上捻了捻。 梁池凝视她颧骨的红晕,“幺儿,想不想?” 梁迦齿刃啮紧唇瓣,潦草点了点头,“你快点。” 他摸出个套子戴妥,倾身欺上她,在蓬口逗留几许,发力挺了进去。 梁迦在颠沛中缠住他的后颈。 梁池偏好使坏,有时候骤雨般向里碾捣,有时候又停下趴着她纹丝不动。 梁迦在痛与快慰中,呼声愈发迷乱。 她第一次高潮来得很快,整个人黏在他身上颤抖。 梁池顶了顶,忽然听见门外有客询问。 “有人没得?” “人去哪咯?” 问一声,脚步就靠近几分。 “剪头发哦!人在不在?” 梁迦惶然推他,梁池咬牙低语:“你回他。” 梁迦用气声问:“回什么?” “诶?这人跑哪里去咯?” 额面起了层密汗,梁池俯首抿住她耳垂,下身又重重顶了一下。 “回他。” 梁迦在崩溃的边缘,仰脖稳声高喊:“关门了。” “啷个就关门了?”人影在门帘上晃了晃,“这不才八点嘛?” “我不舒服!”梁迦只感觉火舌从腿根沿路向上焚烧,焚得她喉口像吞了玻璃渣。 顾客嘀咕句把,败兴离开。 梁池促狭地笑,顶撞中附耳问:“你不舒服?” 梁迦羞愤难当,凝声不言语。 屋外莫名猝然静下来,空气中只剩小电视里的人声。 还有粗喘和呻吟,以及汩汩粘稠的液体交融音。 广告收尾,电视节目紧随其后。 梁池痉挛着,扣紧梁迦的双手抵达巅峰。 梁迦紧促地呼吸,涨红了脸摸到他断节的尾指根。 电视里彩声平息,心跳的模拟音砰了几番,随之响起婉转凄恻的胡琴。 梁迦缩着双腿咬紧梁池,让他在自己深处容身。他们抵死相抱,在歌声中一同升至高潮—— “这个冬天,最后一夜,我和你都在寻找, 开往春天的地铁。” 02 梁迦的发廊就开在家门口的闾巷,回家步行只消五分钟。 迸起的石板遇到雨天,一脚下去会溅起细浪。斜坡积水往低处流,水声里有山城月色,也有儿啼孩哭。依岩而建的吊脚楼外,一层破墙寒窑,一层朱甍碧瓦。 解放碑的世贸大楼肩扛阴云,撑起了山城半边天。 梁迦每回走到这里,听见江面的汽笛声,就会想起零七年的夏季。 重庆入夏一贯高温,但那年好像尤为热。 热到记忆都带着汗水。 那年梁迦初二,才开始发育,较同龄稍有些迟。 由于早在学校看过女孩子鬼祟地拿放卫生巾,上厕所时撞见她们边换边笑议,所以月例初潮那天她异常镇定。 反倒是胸脯日渐的浑圆使她认为很羞耻,似乎只有母辈的女人才可以有胸。于是她养成了驼背站行的习惯,魏娟给她买成人内衣时她也很抗拒。 女儿叛逆,魏娟好话歹话劝了遍,逼急了甚至想打。 “啷个神戳戳的嘛,哪个娃儿不穿?” 梁迦含胸叫喊:“我不穿!我就是不穿!” “你这个娃儿想做啥子嘛?”魏娟无奈至极,揪着内衣徒然拍腿。 面对母亲的质问,梁迦其实尴尬难言。 她心里深埋着一个秘密,无人知晓,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她对女人身体的看法。 事情也就发生在那年,在夏天堪堪沿江淌进山城的时候。 那天因副热带高压,气温直逼38度,连梁迦作业本上的字都要融化。 蝉鸣和老电扇一同聒噪,她心烦意乱地不停用脚掌蜷曲凉鞋底。 梁池待在自己卧室,房门紧闭。 梁迦偶尔扭头回顾,想他一个人到底在做什么。 变天猝不及防,顷刻间电闪雷鸣,梁迦反应过来时已是暴雨倾盆。她第一反应是冲过去拍梁池的门,因为他的卧室紧连阳台。 “哥,收衣服!下雨咯!” 梁池应门极慢,白T恤袖子卷到肩头,手搭住门框不给她进。 “晓得,我收。” 梁迦皱眉,“那你还磨蹭啥子?” 她说完便猫下身子要钻。 梁池眼疾手快垂臂捞住她,轻而易举地把她托了起来。 “龟儿,你又跟我闹!”梁迦惊呼,短衬衫因动作爬到脐上,露出的肚皮就在他手臂咫尺。 梁池的手臂是冰的,而梁迦的小腹微热。 除此之外还有些痒。 梁迦憋不住想笑,“你放我哈来!痒死咯!” “幺儿,变重咯。” “铲铲,我瘦了两斤!” 梁池犹自大笑,没注意就给她潜逃了。 梁迦甫一脱开束缚,就牵拽衣角向阳台狂奔。 他们家的布置设施一向是最寻常甚至有些清贫的,窗沿外仅仅搁着一条横空竹竿,外衣内衣就夹在衣架上,风雨里摇晃得岌岌可危。梁迦踩住板凳,急匆匆将它们抢救回屋,衬衫瞬时被胸前的衣物濡湿。 她几乎急出了汗,抱着衣服回身,梁池正对着电视坐在床沿。 魏娟不喜看电视,才给誊进他屋里,机顶摆一台DVD,恰好梁池时常去批发市场租碟买碟。 梁迦睇视他的无动于衷,有些怨怒。 将衣服一把扔在床上,她气冲冲疾趋过去问:“你在看啥子嘛?” 同时她瞄向屏幕,上面实则什么都没有,只飘零着雪花。 梁池扬扬下巴,“没看啥子。” 梁迦注意到DVD机的有碟信号灯是亮着的,于是探身要抢他遥控器。 他后缩着躲避,二人就此缠闹在一起。 雨又紧了几分,窗外此起彼伏收衣的呼唤。 梁迦跌到他身上。 梁池的动作忽而慢了下来,因为裸露的手臂碰到了她胸前的圆点。俯身的姿势令胸乳垂坠,像软塌的尖帽,帽面绵柔帽顶挺立。 梁迦亦有所感知,愣怔后慌忙起身,内收双臂挡在身前。 梁池余光斜倾,窥视她一身湿衣勾勒的躯体轮廓。 席梦思的吱呀怪响随闹腾停歇而宁息。 梁迦干咽两下,搂起衣服走了。后来的思绪一度被DVD机上那盏绿色信号灯占领,梁迦无法沉下心,只想在梁池走后进去一探究竟。 她一面听收音机报道长江洪峰,一面转笔等待,不多时就听见厕所门一开一阖的动静。 梁迦迅疾窜起,蹑手蹑脚溜进了梁池房间。 电视依然亮屏,DVD绿灯未灭,她探头外望,确认安全后操作几番让碟片内容出场,待她看到画面,霎时后悔不已。 那是张AV,通过主角发肤颜色大致可以辨出是东亚生产。她卡的点不太巧,恰好是交..媾部位的特写镜头。不带马赛克的黏湿器官就要迸出来,荧光屏好似随男女激烈的动作一同颤动。 梁迦回不过神,木在原地看女人绷紧的腿,和瑟抖的双峰。 她惶惶然关掉了电视,折跑回屋时喘个不停。 梁池躲在厕所泻火,回来看到电视黑屏,心中疑惑且愕然。稍稍思索便能知晓,电视被动过,而动的人是谁只有一个可能。 那感觉像行窃被撞,愧怍归愧怍,他也只能缄默地咽回腹内。 青春火燥的年纪,梁池已有正常的生理需求。 平日一家就三口,除他以外都是女人,内因外因共同促发了他肤浅原始的欲望,难以压抑的欲望。 那之后兄妹俩交流时都互相闪避目光,默契得神乎其神。 也是凑巧,隔日午饭魏娟烧了红烧带鱼。 梁迦闷头吃饭,碗里忽然落进魏娟帮夹的带鱼。 她抬眸看母亲啃吮带鱼,暗暗回想那骇不可言的画面,忙低头用筷尖将鱼赶到最角落。 梁池侧眼打量这小动作,目光上移睨她额角的细汗,顺向爬到微绯颊侧,片刻后被她抬手抹尽。 那个秘密被藏在夏日山城的背阴面,又住进梁迦心底长成一条自动的脉搏。 从那开始,她一下子对班上男生口中的荤段子开了窍,偷看言情小说时也终于会有对应的画面感。 真正的改变发生在仲夏。 七月末,家里的电扇走不动了。 魏娟倚在门口,隔门纱同对面老婶聊天。 “楞个三峡是唬人的,修完了也没见气温降好多。” “我好早之前就说了嘛,勒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东西。” “太热咯!我在厨房里头烧锅,汗直往哈淌!” “啷个不买个空调嘛,你男客每个月不都往家里寄钱?” “寄是寄咯,我这一大一小都要吃嘛,长身体。” “喔唷,楞个也花不了好多钱!莫把娃儿热坏咯!” 这么一受劝,魏娟思前想后觉得也对,以是在铁盒里找出银行卡,决定去拣个低价的空调买回家。 她走的时候,梁迦正躺在床上打算午睡。 窗户漏进江面船舵的汽笛呼喊,魏娟把卡揣进内兜,说:“你乖乖的,妈给你个惊喜。” 梁迦翻身冲墙,看上面张贴的旧海报,“啥子惊喜?” “我先保密噻。” 梁迦“嘁”一声,笑着背手挠挠后腰。 “那我等着了嘛。” 魏娟不禁为新成员的到来预喜,倾身在女儿额心一亲,“我娃儿也是大姑娘了嘛,长得好看!” “像你嘛。” 此话尤为动听,魏娟隔些距离对镜子整理仪容停当,满面堆笑着走了。 她走的时候在外面用钥匙拧了三道,金属撞击的声音像近在耳侧。 梁迦听楼体中逐渐向下的铿锵足音,似踩在她身上,莫名其妙困意全消。 地铁在这时穿山轰鸣而过,她扭头看海报,徐静蕾和耿乐的面容随遏云的巨响打颤。 看着看着,房门朝里虚开一条缝。 梁迦抬额,梁池顺势把门彻底推开。 她收回视线,抽出按在胸骨的手,“做啥子?” “你有电扇,我没得。” “热嘛?” “你说嘞?” 梁迦蚕蛹般裹着被单,往里挪了挪。 很奇怪的是,她原本想说“让你坐会儿吹一吹”,冒出嘴时却变成了“那你在我这里睡吧”。 语罢梁池一度未应声,久到梁迦以为他已经离开。 脑子里想着蠕蠕的车轨,辛辣的日光,她贴着枕面一点点转过头。 而其实梁池就近在床侧,她再往远看,门已经阖紧。 他垂眸看了片刻,不带迟疑犹豫地躺倒。 一瞬间屋里是针落有声的静谧。 起先都抱着好奇尝试的心理,都在对魏娟何时回来忐忑忧惧。 梁池凑近了衔她嘴唇,单手去揉她仍待丰腴的性征。 梁迦觉得哥哥的气味是种蛊诱,更觉得他掌心磨砺自己的滋味十分舒服,会顺着血管一路流至下方。 但那天他们没有做完全套。 魏娟只逛了一家电器城,就速战速决完成了任务。 梁池的手下行探至禁区边缘时,正门刚好响起锁钥咬合的声音。 转了三圈,三次金属撞击。 第一次二人一同发愣,第三次像过电一样各自退开。 梁池拽开被子起身,移到床头对准了风扇。 魏娟领安装工进屋,竟然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她大摆主人姿态,指挥他妥善安装内外挂机,同时频频回头对兄妹俩展颜。一个质朴的母亲有最纯粹的儿女心,舍得破赀买空调完全是为了兄妹俩。 而关于那一天,梁迦记住了很多印迹。 汗水与江风,扇叶搅动空气的嗡鸣,安装工肩背污潦的尘埃。 以及梁池叫她“幺儿”时,喉结抵在她额角的振音。 03 梁迦抽回神识,面前是黢黑的楼道。 所有旧楼一味的特征,夜色被吸进去会无限拉长,看起来就像是……一辈子都走不到头。 刚刚远瞧着家里没开灯,魏娟应该还在麻将桌上。 梁池同样如此猜测,于是把烟挪到左手指间,右手空出来牵住她。 时间以楼层为单位计数。 能牵一层是一层。 梁迦碰到他尾指的断面,在神志清醒时则下意识想退缩。 那种触感十分奇异,他手指本就修长过人,更加断面圆滑平整如常,若非摸不到指甲你不会发觉它的残缺。就像即便曾受到血淋淋的剥损,骨肉依旧未在废墟中停下重建生长。 零八年夏,梁池失去了右手尾指的第一指间关节。在梁迦的印象中,他似乎反常地镇定,仅仅是独自到医院粗略处理伤口后就回了家,对母妹的盘问也一笔带过—— 和人打架被咬断的。 梁迦冥冥中总感到不对劲,无奈几次三番追问都无果。 她遂改口关切,会不会影响警校录取。 梁池自信且笃定地给她打了记强心针。 只要指趾的残缺、畸形未影响外观功能,就并不会影响录用。何况那年的考生整体质量泛泛,他的各项体能在其中算出类拔萃的水平,所以成功录取势在必得。 如此一想,梁池的从警生涯竟快满十载了。 走到三楼经过老太太家,估计是一家都睡了,门里一派阒静。 梁迦尝试性抽手指。 梁池低沉的声音说:“再给我牵会儿。”嗓子眼掺兑纸烟的干涩,又倦又低迷的,很拿人。 其实魏娟还是有五成的可能是在家的。 直到梁迦将钥匙伸进锁孔,转一圈后拽门不动,这种可能才被完全排除。 梁池笑,“妈最近是越来越有瘾了。” “她最近手气好,打五块钱都能赢一百多。” 对门老婶电视正开,放渝话特色的新闻栏目。 音量蓦地在整层楼攀高发散,老婶开了门放垃圾,抬头“呀”一声道:“回来咯?” 梁池旋即松开梁迦的手,回首称是。 “吃了没得?” “没得,哈哈儿就吃。” “干警察好辛苦哦。” 整场对话梁迦都没有参与进去。 她在邻里关系里一直就很冷情拐孤,也从没觉得有丝毫不好。不过她儿时不这样,变化约莫始于中考失利就此告别高中起。 进了屋,梁迦问哥哥想吃什么。 开冰箱一览,里面的剩饭剩菜倒是挺齐全。魏娟巧炊擅打理,每盘菜都用保鲜膜覆好。 梁池把烟揿灭,斜倚在门板看她系围裙。“炒份蛋炒饭。”他说。 “就吃这个?” “你炒的好吃。” 梁迦说“好”,摁开了油烟机。 机身轰鸣、油温预热间,梁池复点了根烟默觑妹妹忙碌的背影。她身上的长衫长裤格外显身材,纵使隔着一层烟雾几层布,他对那之后的纤秾背部早就熟谙脉络。 看了一会儿,他啮着烟走过去,在她往锅中倒鸡蛋时套上她的腰。 不久前才云雨过,肌肤都留着彼此的体温,梁迦感到怀贴上来的人像是另一个自己,不提防瑟缩了一下。 起先他们对情事的探索,就像初学抽烟,抱着略带幼稚浅薄的心理朝未知而去。刻意为放纵而放纵,像自戕、自我毁灭,谁都没料到会坠进深渊里。 那种充盈、胀满的感受比正常男女的欢好更多一层东西——是血水的互融。 梁池包住梁迦铲柄上的手,轻绵绵地随她动作来回。指腹老茧磨她的虎口,她的手背、腕骨凹陷的中央。 梁迦眼皮虚掩,歪过颈脖以脸颊揉蹭他的胡渣。那胡渣也像会呼吸,随他的粗喘而吐出热息,捻进她的毛孔里。 梁池手掌蛇行至围裙下摆,正要掀动,梁迦倏尔动作都顿住,说:“妈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他没听见门响。 “她的脚步声我能认出来。” 梁池轻叹一下,等接踵而至的锁钥咬合声起,匆忙离开妹妹的背。 魏娟循声找进来,张口就是今天牌运有多好。 她兀自讲了一通骤止,疑问:“啷个不吃现成的菜?” 梁池只说是没胃口。 魏娟视线在他脸上睃趁,“瘦好多哦,你要好好吃饭,莫把身体搞坏咯。成天到晚在外头忙到死,都没得个时间谈朋友。” 梁池搪塞地笑而不语,猛抽几口掐灭烟。 梁迦在这时回头,问魏娟:“那你咧?成天到晚哈麻将。” “我赢得多,输得少。” 梁迦不接话,魏娟讪笑着凑过去,提醒她加点水,“你莫担心,妈该存的钱都没动,统统都留给你们。我都想好咯,这一片早晚得拆,等你哥结婚咯把新房子给他,你就等将来婆家给房子噻。我留的钱,以后给你换个大点的门面。” 梁迦锅铲一憩,转头向母亲。 “要拆?”她蹙眉,“楞个讲要拆?” “我猜的诶,但是你看好多老房子都拆咯,早晚得轮到我们嘛。” 梁迦沉默下去,身前只剩锅中米粒迸炸的细响。 而身后,梁池一样无声息。 魏娟拍拍她的肩头,“你在想啥子?都要糊咯。” 梁迦木讷地回神,视线跌回锅里。 “我啷个觉得一说要拆,你不大高兴嘛?” “没……”她摇头,“没不高兴。” 梁池一直环臂看着她们, 看她们和寻常母女无异。 潮气乘着江风向上,倒灌进窗,顺带捎来弗知来自何方的榔头凿墙声。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楼下老太太开始惊惧地嚎叫。 梁迦回首对上哥哥的目光。 魏娟说:“又开始咯……每回都是勒样子,好可怜哦。” * 寥寥几日后,山城终于雨霁。 日照往地表下填充暖气,把沉没的半岛向上拱,冬雾有所消融。 梁池来派出所赴专案会议,仍然是为那个贩毒团伙。 在前方讲话、分析调查走向的人叫周正民,半百老刑警了,当初就是他把自己带来的缉毒大队,算可以终身为父的恩师。 周正民一再强调跟丢线人无妨,鼓励诸位重振军心。 他点出一张照片,转向席间说:“接下来我们重点盘查这个人,严虎,曾用名严北森。本地人,因为耳垂太大人称‘佛老大’。” 小刘紧盯介绍语,茫然,“搞走私的,那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经过我们多方摸查,这个佛老大与多个贩毒团伙有说不清楚的关系。他底子不白,查不到任何在户亲属,十二岁就进了少管所,十八岁又因抢劫强奸被判了几年。人很狡猾,而且无视律法,胆子极大。” 小刘轻声啐了句粗语,扭头看梁池。 而视线尽头,梁池满面肃穆隐晦的心事。 小刘觉得不对头,分明几分钟前还见他情绪轻松,似乎这变化就是严虎的出现招致的。 他于是压低声气问:“认识?” 梁池抬眸,极迟钝地否认了。 周正民语速快,口若悬河又说了很多话。但梁池的大脑已经宕机,暂停在他之前的那几句话上,暂停在那张照片上。 姓严,耳垂异硕,圆眼直鼻方脸。 梁池的眉峰聚到一处,紧锁不展。 会议终结,周正民留他一人谈话。 还没开口梁池就猜到他要说什么,递了根烟仿佛告饶地笑。 周正民当没看见,咂口茶说:“小梁啊,等过了年还打算单着呢?” 梁池敷衍地支吾两声。 不得不说周正民对他实在是关爱有加,能从工作操心到私事,一向心挂两头。 周正民自己儿女早已成家,将梁池看作半个儿子,单位里赏识提携他不说,上至领导千金下至棋友爱女,都巴不得给他讲门好亲事。老辈人总认为二十七八是黄金年龄,耽搁了就影响婚育质量。 梁池没太多说道,笑得不正经,“太忙了,没心思考虑这么多。” “那你以后会更忙!”周正民语重心长,“你小子怎么想不开啊?我在你这个年纪找了你师娘,下班以后往家一赶,家里头热菜暖灯地候着,日子不晓得多巴适。” 他轻描淡写就绘了一幅画面,带着浅淡的烟火气。 梁池磕磕烟灰,从画面中醒神说:“我现在这样,回了家……也有热菜暖灯候着。” 周正民摇头,“亲人,和爱侣不是一码事。” 梁池默不作声。 阳光斜插进窗,漂洗足前最后一块阴霭。他心里有一点柔软,像墨水掉入水中逐渐活泛散开,扩大至整个颅腔。 等扩大到穷尽的地步,留下一张发黄的电影海报,和海报下一个修补衣服的女人。 话赶话良久,周正民无奈作罢,吹掉裤腿上的烟灰起身。 “唉,就跟你说这么多,你以后想起来我的话呀,肯定得后悔。” “我要是现在结了,背上一身按揭房贷才后悔。”梁池打诨。 “你个龟儿!”周正民抬脚踹他,很快转为严肃,“这案子认真对待啊,给我立个功,别辜负了我。” 梁池笑着应和,目送他离开。 这里远离江岸,听不见汽笛声,只有不同维度的车马喧嚣、游龙呼啸。倒和他在警察学院上学时的环境殊无二致。 梁池呼出一团烟雾,贴住椅背闭上了眼睛。 入学军训结束那晚,梁迦坐轻轨来找他。 闷燥的夏夜饱和度很深,整个城市无论昼夜,依旧笼罩在“抗震救灾,众志成城”的士气余韵中。 梁池简单冲了个澡,赶到门口迎她。 梁迦不太想进校,就站在树旁仰脸看他。 校门口学生行来蹈往,有那么三两个恰好是他的新同学。那些莽撞小伙勾肩搭背地瞥见梁迦的存在,瞬时火气极旺地调笑高呼:“梁池!你速度好快!类妹儿巴适惨咯!” 梁迦向隐蔽处退了退,梁池吊嗓门应回去,“莫乱说,勒是我幺儿!” 那头顽笑喋喋,没人信他的说辞。 “幺儿”,其实是个很模棱两可的词。它能够炮制出许多意思,有褒有贬,可亲可疏。 梁迦没表情,拽拽梁池的衬衫袖口,垂声说:“走吧。” 他们便沿坡一路信步到江岸,席地而坐后听江水的奔涌暗流。 梁池问:“你想好以后怎么办了?” 梁迦声线尤稳,带着超龄的清冷,“你想好了,我就想好了。” 毗江有夜宵摊,有些在陆地有些在船上,暑气中两岸酒盏隔水相碰。人们或唱或笑,轮渡离港入港,这看起来是个梦境般美好的理想城。 梁池忽然开口:“没事,不管怎样你都有哥。” 地铁冲过,惊醒崖上楼房的几盏灯。 梁迦说:“你去警校就好好学,我晓得你为什么要走这条路。” 梁池抬手,揉揉她的头发,下挪扣住她的手背,沉默的力量注入血脉。 他们比肩而坐,一起用烟烧着江夜。 梁迦抽着抽着猝然开始流泪,发不出声音的泪。她没有哽咽也没有拭泪,仅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任烟气笼罩全身。 但是她居然听见梁池说: “幺儿,不要哭。” 04 重庆跨进年关,务工人向外奔徙,离家客飞鸟还巢。 这个深山古堡很独特,能掘到地底下,也能蹿至穹庐顶。七弯八绕的结肠深藏黑暗,不透光的雾帘后面,紧锁不为人知的罪恶秘辛。 所以一近年尾,整治违法犯罪的腕力极大,大到市井暗角里的蛛丝都不能容留。相应地,梁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除了要盯梢那个案子,他还要随队去各式娱乐场所稽查,虽然再怎么查,黄赌毒依旧屡禁不止。 魏娟腌制了几挂腊肠,晒干后送了点给楼下。 开门的人是老太太女儿,手里还端着喂了一半的饭。 一整栋楼弥散着婴孩哭闹、锅碗撞砸,排不出的浓稠油烟就在楼道横行。 女儿姓齐,人唤小齐。 她倚着门尤为惊喜,喊道:“啊哟勒是做啥子诶?你好客气哦!” “我腌得多,把点给老太太吃!” 小齐半推半就接过,频频道谢。 魏娟便说:“你莫要谢我,你要觉得不好意思,就帮我看看,有没有条件好的,介绍给我家楞两个嘛!” “好嘛好嘛,一句话噻……”小齐笑容可掬,一转念又说,“我啷个想不通?按理来嗦,兄妹两个好找得很嘛。” 魏娟没吭声,以略显尴尬的笑带过。想了想她补充:“娃儿脾气犟,我也没得法子。” “阔能是想多伺候你几年嘛,”小齐提手拍她胳膊,“你莫要急,时候到了水到渠成!” 楼道像冬日中滚烫的开水。 小齐打量魏娟眼角的皱纹,抿唇说:“那你咧?不找咯?” 一听此话,魏娟仿佛极不自然,旋即摆头道:“不找咯,我都好大年纪了,没得意思诶。” 小齐低眸看她手里的钥匙串,魏娟手指穿进串圈,弯成畸形的角度拧绕钥匙。 “那你……”小齐刚欲聊其他。 魏娟折身说:“我走啦哈。” “就走啦?” “对,我锅里头还蒸着肠子诶,走了哈。” 小齐贴紧了铁门,看魏娟背影一溜烟飞到再不见的地方。 她心里隐约有股异样的感受,然而说不清具体,等关门进了屋,又很快烟消云散。 * 一阵霏雨过后,江水黄澄澄。 梁池下了班,把车绕进小巷,在店门口鸣笛两声提醒。 梁迦正好在下拽卷闸门,闻声动作更利落。 她碎步趋上车,梁池转动方向盘。 “今天生意怎么样?” “一般,剪头发的挺多,不过都是小钱……”梁迦说,双瞳向窗外涣散,“你呢?过年是不是得更忙?” 梁池点头,说对啊,伴随一声深沉叹息。 梁迦听得出来,这声叹息是因为累,而非厌倦。 对于梁池而言,这个职业他一直心怀敬畏,从没想过要放手。 他不是那种把大道理挂在嘴边的人,所谓行警之正义他很少谈论。但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有个小皮本,里头记录的都是就职以来经手的案子,不管是成功破获的,还是遗憾告终的,都详尽地记在了上面。 周正民嘲他是居功自傲,生怕单位评奖漏了他。 只有梁迦最清楚,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车拐过爬山楼,空气里散布火锅的色香味。 梁迦看着一格窗外斑驳的“相亲缘”海报,平声说:“哥,过了年……找个女朋友。” 梁池回眸,凝聚的视线钉在她身上。 “我也该找了。”梁迦对他的注视无反应,冷色日光照得她面容苍白。 梁池收回视线,点根烟说:“妈上回说换门面的事,等过了年我出钱替你换。”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你觉得换到哪好?解放碑吧,两站路就到了,人流量又大。” 梁迦转回头,后涌的烟雾熏进眼中。 “梁池,”她声线覆冰,“你挣了这么多钱了?” “对,你也不想想,我攒了快十年了。无债无贷的,钱很好攒。” 梁迦待他指间火星熄灭,自己肺腑中也充斥着烟草的毒辣。 “那你留着,留着结婚。你这么年轻,工作又好,不愁找不着人。” 梁池没接话,车厢里滞涩的烟雾混杂慵懒的日光。 深不见底的沉闷间,梁迦又淡淡说: “留着结婚,我换门面的事,等我找到男朋友再说。” 梁池用指腹捻搓烟蒂,随后降下车窗扔了出去。他这人想象力一直很丰富,梁迦的话语使他有了画面,她和别的男人相拥、唇舌互濡,躯体任由另一双手肆意游走。 他感到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从脑海里抹干净画面,再盯紧前路时双眼已经发红。 与江水并行的小街拥堵难走,梁池艰难将车停在一家照相馆门口。 梁迦跟随他下车,棉服衣襟微敞,泄出内里纯白的衬衫领。 这家店主营简易证件照,拍单人,也能拍双人,后者算特色项目,专为情侣夫妻而设。店老板年事已高,纵然他们每年都来,也还是轻易将他们的面貌遗忘在数万张照片里。 梁池递给他一根烟,说:“照双人照,两寸红底。” 梁迦一度不出声,仰脸的瞬间听老板感慨:“你们两个,好有夫妻相嘛!” 梁池谑笑着回到她身侧,手搭上她腰,不避嫌地揉摸。 他贴紧她附耳呵气,说:“你听到没有?堂客。” “我听到了,”梁迦对上他眼睛,“哥。” 这一年一张双人照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似乎也得追溯到八九年前了。 当初他们都觉得好玩,认为有深刻的纪念意义,一开始的几张照的都是蓝底。某一回凑巧,老板说只有红布,照完二人在店口拿出成片一看,说不像结婚证照片,也没人会相信。 于是毫无悬念,梁池皮夹中积藏的照片逐年更迭成红底。 照片比时间还有哄骗意味,哄着哄着,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它们无法痴望一本证去保存,现在得不到,以后也不可能。 但是梁池觉得,不要紧。 梁迦把新照片合袋放进兜里,跨出门时,日风好像更凉了。 梁池把手伸进她领口,惹出她一个寒噤。她回头,他指指路边一家自助成人用品店。极小的门面,招牌暗藏在紫粉色灯光里。 梁迦闹了个脸热。 “幺儿,”梁池抽出手牵住她,揪住那只手埋入自己口袋,“你的照片都存在哪里?” “……不告诉你。” 梁池鼻间轻出一声,语调使坏,“小东西。钱还是我出的,你有没有良心?” 街头人来人往,在山峦下像蚁伏行。 梁迦看着他们,心里一片茫然。她想跟身畔这人说“我没良心,以后就别照了”,可是话到嘴边,又如糖霜化作无形。 袁娅维唱红了《开往春天的地铁》这首零三年的老歌,现在,便有店铺开大音响在放。 梁迦听到的一刹那,又记起许多年前头一回看这歌的同名电影。 那是张一白的处女作,讲一对年轻夫妻七年之痒的文艺片。不过她起初接触这电影,竟是跟着目不识丁的魏娟看的。 没错,魏娟毫无精神诉求,却格外…… 喜欢这部电影。 05 这天梁迦并未九点开张。 她帮魏娟整理家中杂物,一并拖到附近的废品站变卖。 这地方原先是钢厂传达室,在记忆里拥有日夜怒吼的烟囱,和奔泻不息的污水。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零八年的一声炸药轰响,这儿从此沦为了石角颓墙。 钱货两讫,梁迦走到院门口,脚步又被铁门跟的一辆积灰二八杠拦停。 长得像她父亲的那辆,惹她多看了两眼。 当然,它们不是同一辆。 梁父那辆虽留给梁池骑了几年,后来人一走,车也同样被时代淘汰。 梁池脑子好,跳过一级,零七年已上高二。 兄妹学校都颇远。 梁迦偶尔会随哥哥早起,搭个风吹日晒的颠簸便车。 魏娟一路送他们下楼,又是往儿子手里塞白煮蛋,又是为女儿拧正书包带。直到他们再看不见,她才会转身返回。 同样,梁池待车拐至母亲的视线死角,会立即脚刹逼停,下车抱妹妹换到前杠坐,复上车蹬动踏板。 大部分时候,梁迦半睡不醒,呵欠在他臂围中一个吞一个。 梁池失笑,嗓音落在她呵出泪水的眉睫上。 “瞌睡虫,你是不是渝中区第一瞌睡虫?” 有一回,梁迦因他失误从车上摔落。 只小腿蹭破点皮,她涂完紫汞上学,跳皮筋踢毽子照样不在话下。晚上和魏娟卧床入睡,甚至都感受不到伤口的存在。 母女睡得早,黑暗习惯了梁家的九点钟。 而梁池下自习到家已是十一点多。 魏娟已然熟睡,被窝里亮着梁迦的那只二手MP3。 鼾声为梁池的脚步打了掩护,他径直掀开被子摸准妹妹的伤口。 她惶惶一跳,这才感受到疼。 确认一旁魏娟未醒,梁迦趴着声音道:“干什么?” “起来,让我看看。” 梁迦轻手轻脚挪出被子,还挂着耳机,梁池将她背到自己房间。 他翻卷那条纯色睡裤,露出光溜溜的小腿搁在自己怀里,借微弱壁灯涂换药水。棉签蘸紫汞,拂在伤口只觉凉柔。 隔壁鼾声未受惊扰,响到房墙都像在呼吸。 梁池换完药,手仍罩在腿上。 梁迦奇痒难耐,吃吃笑了一阵,撑起双臂向床里缩。右边耳机蓦地被摘掉,换他气息钻进去,好似游鱼在热水中曳动。 “幺儿,对不起。” 再三再四,他重复得不知厌倦。 梁迦闻声粼粼的眼神,说:“不关你的事,别说对不起。” 可梁池置若罔闻。 梁迦有些恼火,蹦起半身以掌捂住他的嘴,紧跟着手被他揭开,双唇袭下,他趁势压抱着自己栽进被褥。 那姿态假如换作站立,会有一种考拉抱树的滑稽感。 梁迦的双手双腿都盘虬胶合在哥哥身上,睡衣中的丘顶像撅起的嘴。 梁池上衣的纽扣被耳机线剐到了。 他停下抬头,俯视妹妹问在听什么歌。 梁迦将另一半塞进他耳道。 “古巨基的《谁愿放手》。” “不得了啊,你还听粤语歌了,这不是那个五阿哥吗?” “你就记得五阿哥啦?”她在下方曲起膝盖戳戳他的腰,“人家唱歌也很好听的好不好?” “我还记得何书桓。”梁池双臂杵于两侧,低声同她打趣。 说笑归说笑,他细听良晌,也的确品出滋味,于是翻身紧挨她平躺。 左耳默记歌词,右耳长一颗心脏,为魏娟时高时低的鼾声忽缓忽紧。 那歌不管过多少年,梁池都觉得好听。 “曾某年某一天某地,时间如静止的空气,你的不羁给我惊喜。曾说同你闯天与地,曾说无悔今生等你,也不担心分隔千里。” 其实梁迦的MP3中不止存了歌,还下了几十本网络小说。 她没有手机,半个月前看同桌抱本封面粉嫩的小说在看,馋虫心起借来一览,自那以后迷恋上这种不必计较雅俗,时不时甚而会共鸣到她心底的东西。 那会儿校门口都有专门提供下载资源的书店,自成行规,一元十兆。 梁迦是愣头青,随意挑别人用过的资源下进来,末了返家一本本窃看过去,其中不少是用词赤裸的高h文。 她从未提前预料过,待后知后觉,梁池冷不提防握起MP3,兀自按键在里面翻索。 “操,你别瞎翻!”她伸手去抢。 梁池盯紧屏幕,惊异之后促狭地笑,“这些你看得懂吗?” “我怎么就看不懂了!”梁迦嗤道。 “就这……私处间的肉片吞吐着……” “梁池!” 她气到声颤,又只能低到近乎耳语,挣扎着爬过去,眼泪简直就要漫过堤坝。 梁池照旧不收敛,嘴里念念有词。 梁迦喘息一声,像人工呼吸,弯腰跋扈地封住他的嘴。 那次亲吻应当持续了很长时间。 不过他们彼此都有点遗忘,因为记得再深都比不过,后来他们都不知隔壁的鼾声是何时止息的,更不知魏娟是站在房间里的哪个定点,嗓音撕破黑夜,问: “大半夜的啷个不睡觉嘛……在吹垮垮(聊天)?” * 梁池又遇见那个站街女。 事出意外,他原本是率分队去杨家坪夜总会,有线人漏消息说佛老大今晚就会在这里。 他们几路人马轻枪包抄,振奋异常,最后还是功败垂成。 收队后,梁池不甘心地留在车里。 小刘来电问他怎么还不回。 “我再待会儿,万一呢。” “梁队,不是我说你,”对面背景似是夜宵摊,“你对这个案子也太盯着了吧?” 声调倏尔降低,小刘单手掩嘴,隔绝了油辣子淋上食材的刺啦声,“队里有那么几个嘴闲的,说你急功近利。虽然我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可想一想也有道理啊,几个元老都要退了,你还不把风光的机会让给人家……” “有必要吗?”梁池点根烟,喷出去后哂笑,“管他妈谁抓到,最后挂他们的名号不就行了……” “你这么想得开?” “我本来就无所谓立不立功。” “日妈,那你还留在那做啥子?赶紧过来一块喝酒!” “你们先喝……”他注视烟雾漾进错落灯火,“我再等会儿。” 只是这一等,着然没等到他脑海里的严虎。 梁池手臂半搭窗沿,指尖微垂任烟蒂跌落,将欲收回,被只透凉的手猝不及防一拍。 他旋即坐起,右手警惕地按向配枪,看到窗外女人的一瞬,眸底猛禽似的寒光立时熄灭。 梁池说:“是你?” 女人同时道:“我一瞧这只手,就晓得是你咯。” 上回照面匆匆,这下梁池才察觉,女人的重庆话是刻意拿捏的,十分蹩脚。 她环臂站在凛风中,抵住下唇敲敲玻璃,“你让我进去坐一哈哈儿,得不得行?” 梁池续了一根烟,说随意。 后座门敞门阖,寒气裹挟进浓郁香水,在整间车里漫了开去。 “我跟你说,你上回摆老子一道,老子现在都记得!你得把钱给我!” 梁池听得一笑,扭头欲言,话语又在齿间勒马。 他眼底凝固,目光研判。 女人这次只带淡妆,接近素颜。梁池才发现这张脸的五官丝毫没有攻击性,甚至偏于文秀。 她似乎在找什么,双手埋进包里掘地三尺,抽闲抬头,也不惧他直白的视线,“你看啥子?” “你不是重庆人吧?” “你这都能看出来?我是江苏嘞,家里头穷,我还有个弟弟在念书,走这条路完全是为了他。” 街肆漫是人声乐声。 梁池望着门面挡雨棚积水掉落,也以同样的姿势弹落烟灰。 “那你……不走这条路不行吗?你父母呢?”他权当是与过路客闲聊。 “我才初中文凭嘞,哪一行的钱有这个来得快嘛?我老汉老妈早死咯。” 话语间,女人从包里拿出一张身份证,问:“对咯,你晓不晓得,外地身份证到期了去哪块办嘛?” 梁池斜睨过去,看见“姚欣慧”三个字。 他收回视线,说:“现在都能异地办理,你到居住地派出所去问就行。” 姚欣慧“哦”一声,忽而将五指摊开在他眼下。 梁池眯眼,以示不解。 “你把钱给我撒,”她不克自持,下巴高高翘起,“你欠我嘞,做人不能这么没诚信,说话要算话!” 城市上空掠过一阵狂风,是有轻轨转山而过。 梁池笑,“我怎么晓得你那个答案是不是在骗我。” 顿一秒他直截了当,“那钱你别想了。” 姚欣慧看起来是真的见钱眼红。 她露出诧异的表情,乌亮眼眸里尽是不满。 “你勒个人,真是个神头儿(神经病)!” 梁池也是没想到,某天能遇见比现在的梁迦还爱财的女人。 他将烟送回嘴里,笑得烟头频频颔首。 姚欣慧说:“要不这样嘛,你不是警察嘛?下回你要是需要我给你打探什么消息,你就找我,好不好嘛?我不要你好多钱,一次五十就行咯。” 一边说,她一边扯张纸大笔疾挥,留下名姓号码扔给了他。 梁池才将纸捡起来,姚欣慧已经推开车门,溜得无影无踪。 他囫囵把纸塞进口袋,魏娟的短信翩然而至。 梁池睇向屏幕,一愣。 城市的上空又起一阵狂风,巡夜轻轨转水而过。 那条短信寥寥六个字,却有两个都是错别字—— 小加去香亲咯。 06 八点半,巷子里卷闸门声四起。 梁池抽完两根烟才上楼。 他感到奇怪,都这时辰了,家里似乎尤其热闹。站在门口他拿出钥匙,一股油香不容分说地跑进鼻腔。 门似帷幕被拉开,方桌周围相谈甚欢的四个人,就像叫了NG后停下台词望向他。 梁池巡睃一圈,看见他妹妹、魏娟、巧姐,还有一个面容陌生的男人。 年龄估计同他不相上下,身量中等、打扮新潮。 巧姐殷勤地替他解了惑。 “梁池回来啦?勒是我远房外甥,叫林靖博。” 梁池面无表情颔首,一大把钥匙坠落鞋架,清而脆的鸣响。 林靖博较之更为欢跃,挥手说了句“hi”,分外自来熟。 魏娟抓起空碗盛鱼汤,说:“累了吧?你先喝点汤,喝完了我再给你瓦饭(舀饭)。” “勒个哥哥是干刑警嘞。”巧姐拎起林靖博衣袖往上提,“噫,你啷个不注意点嘛?搞得油叽叽的。” “哎呀没关系。” 梁池听见这声“哥哥”,落座间腹内伸出只手,挑得他额角神经一蹦。 魏娟不以为怪,“小娃娃就随他去嘛。” 她自然不屑林靖博袖口的油渍,对她而言有比那更重要的东西。 “靖博在四川还要待好久嘛?你说楞个公司是国企,转正是不是好难哦?”她扭头看向巧姐,笑容欲出,额面就差补上四个字,兹事体大。 林靖博抢白,“阿姨,我年后回公司就能转正了。” 顿一秒,他又转顾梁迦,“来重庆的话,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反正我们公司在这里有分部。” 梁迦迎视他示好的笑,眼神与表情都很淡。 这个男人在三个小时前被塞进她的店里,始作俑者便是巧姐。 她自圆其说是领外甥来照顾生意,很快就原形毕露,撺掇他们互相交流了微信。 那一秒梁迦看着巧姐雪亮的目光,觉得她的神态不像在看人互换微信,而是在偷窥一场圆房。 梁迦破天荒很顺从。 因为她记起前几日魏娟的问题,你哥怎么还不找女朋友。 那句话是在凌晨说的,母女俩并排而躺,曙色从江面一点点上爬,染白了窗玻璃。 梁迦听见魏娟转身,一扭头对上她的双眼,那里有比寒冬黎明还要清冽的目光。 魏娟大喜,“来重庆要得!成都太大咯,还是重庆住得巴适!” 言毕她手肘推推埋首饭碗的梁池,说:“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嘛?” 梁池不言声,筷子即刻向桌中央送。 没料想梁迦的筷子和他落向了同一盘菜。 四点筷尖触离的瞬间,梁迦感到自己的右腿在桌底被缠绞、勾拽,随后由一双温烫的腿相夹。 巧姐拍拍林靖博的手背,说:“不管啷个说,你要听大人的话,以后买车买房、生娃娃,我和你妈都是过来人,我们讲的总是为你好,晓得不?” “靖博还是好办,”魏娟撑住下巴笑,有自嘲之意,“我家勒个,当初没得好好学习,落得今天勒个哈场,我每天都急她嫁不出去哦。” “不会的不会的,梁迦勒样能干,长得又好看,啷个嫁不出去嘛?你说的话,当初你妈肯定也讲过一模一样的,结果你不还是嫁了嘛?” “时代不一样了嘛!” 梁迦第一次发现自己嘴这么拙。她被这张饭桌上隐形的世故算计排除在外,又无时无刻不在话题中央。 俯首间碗中落下一块带鱼。 她扭头,林靖博筷子还未收回去,冲她庄静一笑。 梁迦迟钝地夹起来,挨即送进嘴,腿又被狠狠一拽,鱼块从她筷子崖口跌落。 那厢巧姐和魏娟嘴尖舌快,正聊在兴头上。 她轻轻“嘶”一声,别过脸偷瞄梁池。后者好似未有察觉,照旧风轻云淡地喝汤。 这顿饭结束得拖拖拉拉。 客人要走,魏娟停下收拾碗筷的手,凝视梁迦指挥,“你啷个坐着不动嘛?送送他们噻!” 她于是被动地起身,踱到门口换鞋。 梁池从卧室走出来,抓起外套道:“这么晚了,我送吧。” 巧姐说:“都莫要送咯!又不是要走好远的路,客气啥子诶?” 斜觑一眼梁池后,魏娟放下抹布,疾赶到梁迦身后,一双沾着洗洁精碎沫的手将她推前了好远。 “要送的要送的。”魏娟发出喜迎财神的嘻笑。 她叠声重复这句话,背一只手对梁池摆了摆,间或回头朝他眨眼睛。 梁池一度默不作声,左手已经探入了衣袖。 当看见梁迦忽而迈步主动跟上巧姐,他那只手像骨头在食管中被返流呛回,呆顿片刻,终究抽出了衣袖。 梁迦送二人下楼,巧姐识趣地先走一步。 山城的冬夜并不干涩,它带着丝丝蚀骨的潮寒。 林靖博恋爱经历近乎空白。 他在梁迦面前刻意扮出一种坦然,可是眼神满是局促与紧张。 说来也无怪,毕竟他们的初见面就是一场处心积虑的编排,又遑论食色性也,梁迦姣好的面容和冰山似的态度,使他对其的好感度在短暂的时间里飞速蹿升。 林靖博搓了搓手,垂落时已贴向梁迦的掌背。 她抬头看他,随后遂他愿接纳了那只手。 “你……恋爱过吗?” “没。” “真的假的?”他难以置信,“你这么好看……都没人追你吗?” 夜晚时分,山上山下的所有建筑物都是不同的表情。 或笑或哭,不过都没有林靖博的表情来得有趣。他涨红了脸,又惊又喜。 梁迦是真的被他逗出笑意,抬抬脚尖说:“真的没有,我比较克桃花。” “那现在有了!我追你!” 她淡淡道:“我这人挺没意思的。” “说什么瞎话呢?我觉得你这样的性格特别有魅力!” 林靖博嗓门高,一刹那喊亮了远近好些楼道的感应灯。 梁迦看他在原地心花怒放的模样,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她觉得看到了自己,一个像副人格被杀死后,再不能回去的自己。 窗帘之后的夜色又暗一层。 梁池收起食指,不再窃望楼下的情景。 寂静加重了呼吸声,一出一进,告诉他有多厌恨那双缠在一起的手。 “操!”他捻下烟一看,过滤嘴竟被拦腰咬断了。 * 初三上学期,梁迦成了及格线以下的常客。 老师对她亮起了红灯,严令要求每次考后都要家长阅看试卷并签名。 适逢伏天刚退,重庆仍在火炉中燃烧,人的心火也因之极旺。 那阵子魏娟牌风不幸,十赌九输,梁迦觉得不到五十的分数简直就是火上浇油。 她悄悄出房间,问魏娟为何还不去玩。 实际上,那段时间兄妹都更希望母亲着家的次数能少一点,再少一点。 魏娟前脚刚说“我今天不想打”,后脚即被手机里的牌友勾走了身魄。 梁迦一颗心狂跳,等魏娟再没有中途折返的征兆,握着试卷去隔壁找梁池。 她求他装作魏娟给自己签名,梁池看到分数毫不留情地笑,提住她腋下抱到自己腿上。 “我没那个胆。”他撒谎,就为了看她着急而皱起来的脸。 “哥哥,我求求你,”梁迦臀部颠动两下,晃得他双腿也跟着动,“就这一次,字写丑点,不会被发现的。” 梁池眸色倏然变得低迷。 他的反应来得极快,那两瓣圆润还在无知无识地挑逗自己。 更要命的是梁迦卖乖娇糯的嗓音。 她说哥哥,求求你了,幺儿求求你。 梁池低头,看她拔开笔盖,那一下洞穴由实转空的视觉刺激,真让他就算是柳下惠再世,也没本事抵挡。 他托抱着她伏向床,三两下将她剥剃得赤条条。 等她腿间被自己手指的抽进引出湿泞,他很快将饱胀的欲望送了进去,在她深处肆意地挺送搅弄。 梁迦开始低声啜泣、呻吟。 床单那么大片的潮湿都是因为她吗?她羞耻地揪紧了一切近在手边的、能够宣泄的东西。 梁池突然抱她坐了起来,手臂冷不防脱力任她下落包吞自己。 “哥……”梁迦禁不住逸出呼唤,又瞬间抵住了下唇。 他连番在闷哼中提落她的身体。 欲望在一个稚嫩的肉躯中破土而出,这让他颅内有饕餮般的快感。 梁池最终爆发在她腿根。 潦草抓过被单擦拭后,他贴过去吻梁迦汗湿的脸,她像是误落干涸水缸的鱼,被他折腾得天可见怜。 “我的幺儿真乖,”梁池含住她耳垂,嗓音是撕裂的低沉,“一会儿就给你签。” 那天,夏季完全没有要收尾的态势。 一整幢楼的空调外挂机齐齐訇响,把很多种声音都衬得渺小异常。 也许那三道钥匙撞击铁门的声音也在其中,也许钥匙停在了最后一转未再继续…… 很多很多个也许,只是兄妹无从知晓。 07 “如果你觉得自己开店太累,可以换个工作。”林靖博说。 身前一碗三两重麻小面,他吃得像风卷残云。 撂下筷箸,他又兀自说道:“换也别换总是需要站着的工作,比如商场推销,万万不要考虑,一天站八九个小时就那么点工资,太磨人了。” 梁迦盯着他,不置可否。 腊月廿一,他们相识的第三天。 一个小自己两月的男人,国企保险顾问,履历见识皆丰过她,初印象乏善可陈却又无从指摘。通过今天出游的短暂相处,她觉得他是个老实人。 这种老实简直可以成为林靖博的自传简介,坦荡地跃然纸上。 而且不是杜撰效果,否则催生不了这么多安全感。 梁迦没想过关心自传之后的内容,倒是他主动透了个底。 “小迦?可以这样叫你吗?” “说了并不怕你笑话,我大学毕业后就再没找过女朋友了,总认为没有很合适的,才一直捱到现在,弄得家里每天都在催。尤其在过年,真是大灾大难。” “我得为我舅妈之前的唐突说声抱歉,她也是替我着急,归根究底,她很喜欢你。我……也觉得你很好。” 林靖博露怯地磕磕巴巴。 似乎的确是太快了,他想,这比贪睡十分钟即听见闹铃的感觉还要虚幻。 梁迦截胡道:“短期之内,我们慢慢相处就好,因为我暂时还不能考虑结婚。” 闻声,林靖博像是掐了闹铃又踏进梦里。 “真的吗?我以为……”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根本不愿意和我交往。” “怎么会,”她握起水杯呷一口,“你挺好的啊。” 两根卫衣带随他的狂喜俯仰,斜削过店檐的阳光碎在他头顶,镀了金的闷青色。 梁迦微浮嘴角,这人少年心犹在。 “你怎么不吃啊?”林靖博眼底掠过紧张。 “我饱了,真的。” “行吧,女孩饭量总是小的,”他笑弧了双眼,“一会儿再逛逛,吃不下面食买点小吃也行。” 梁迦被他带动着笑,点了点头。 …… 岁馀时分,南山一条街的食客多到填道塞巷。 梁迦偶尔张望面炉热气氤氲下的其他男女。 此情此景里的林靖博与她,仿佛也有和他们差不离的平凡温馨。 重庆人肝火旺。 有时起了冲突,大街上随便拉一场,不消鼓锣伴奏都是全武行。 饭罢结账刚出门,梁迦正要改道,被林靖博用力拽离原路。 她顺势看,见状骇了一跳。 一张玻璃转盘合着菜饭碗筷倏地翻砸在地上,就在她前方不足十米,屑沫四溅、血肉横飞。梁迦自己也淋了一裤腿泔水似的食物残渣。 当即就有人在路边开打互戗,围观群众堵上添堵。 “你龟儿子,我把你锤子割来甩了!” “脸皮比城墙转拐拐还要厚!啷个活在世上害人?” 那人叱骂一通,豁然鸣掌向看客大喊:“评评理咯诶!勒个杂种睡我堂客,弄大她的肚子!一对狗男女,老子今天非扒了他们的皮!” 周围顿时声浪起伏,“扒!啰嗦啥子,伤风败德的狗男女!” 林靖博旁观半晌,饶是起了兴致也不敢久留。 “小迦,我们走吧?”他侧头,发现梁迦直僵僵地定住了,“吓到了?” 等了几十秒,后者终于迟钝地摆首。 她说走吧,又换回寻常不痛不痒的神情。 * 除夕,居然降雪,实为罕见,重庆人好似望夫石活化。 梁迦的外婆陶秀真于昨日抵步。她和魏娟一样,是个苦命的、日子困在单行轨的寡妇。 可二人又是本同末离的。 陶秀真无特殊嗜好,更不用提赌博,她就是最为标准的温良恭俭让,除了脾性略显火爆,其余皆是魏娟的标杆。 包饺子的手法,也是标杆。 陶秀真边转边为面皮捻褶,落予魏娟掌心成品的眼神不无嫌弃。 “暗到(估计)要我教到死,你都学不会啷个包!” “勒不是为了给你当绿叶嘛!”魏娟讪笑两回,“你嫌我包得矬(丑),小迦包得更矬,你不信我让她过来试一哈。” 音落,她即刻回头唤了一声。 梁迦懒懒应过,人迟迟不登场。 陶秀真继续擀面皮,说:“你提到小迦,我讲真的,过了年给她换个门面嘛。” “晓得晓得,我也在考虑勒个事情。” “勒娃也是命不好,”陶秀真叹气,“啷个临了中考,性格突然变了嘛?要是好好的样子,好歹能把高中念完嘛!” 对话时朗时低,幽幽爬进卧房里。 梁迦歪倚窗户,抬手揩掉一圈水雾外睇。 雪愈下愈大,长江大桥隐约的犄角轮廓,犹如横卧江水冬眠的神兽。所有车灯都点亮,汽车像是水底一层层错落曳动的鱼。 落雪的山城,少了平时该有的泼辣。 是凝固的…… “饺子还要好久下好?”她松开窗帘,高呼一声。 “一个小时!你想吃就自己来动手。” 应言梁迦真的疾跑进厨房,帮助母祖二人节省了三分二的时间。 然而她并非是自己馋不可耐。 一锅起盖,腾腾热气中梁迦拿出保温桶。 陶秀真不解,“做啥子?” “我给梁池送点。” “好大的雪,你真的要跑啊?” “嗯,他晚上值班回不来咯。” 魏娟站在几步开外,一张嘴欲语还休。 最终还是陶秀真抢了词,她拍拍孙女肩头,说:“那你切吧,穿厚点,戴手套帽子,晓得不?” “晓得咯。” 一只饺子挣脱开筷尖,晶莹、饱暖,如此诱人。 …… 好几路公交的末班都提到了五点前,特殊时段的出租又是供不应求。 梁迦只能冒雪倒地铁,剩下的路靠双脚跋涉。在转山转水转不出自我的重庆,你以为是平地行走,计步器实则悄悄因上下坡成倍地增数。 所以走了一会儿,她感到累,也感到冻麻的煎熬。 但她没一刻想过停下步伐。 梁池背她都能走完的路,她怎么可以低头叫屈? 那个时候他背着她,过皇冠扶梯,登金佛山顶,她哭了一路不歇,他就一直把她的手攥紧,时不时就着指尖在唇面一印。 他说幺儿,宝贝不哭,无论如何都有我。 梁迦回想这些,居然觉得“我已经等你找你追你,用尽所有方法”这句歌词,真是在唱她当下。 她绽开无声的笑,又走到膝盖朝下尽失知觉,终于看见公安分局在雪雾后的影迹。 …… 小刘几个在候春晚。 梁池哗哗翻页小皮本,默默悉数总结这一年的得失。 极悠远的天空奏响烟火,小刘奔进来说:“梁队,你幺妹来了。” 梁池扭头,梁迦就挨在小刘身后。 “行了你先出去吧。”他吩咐碍事者。 “我看这还有饺子……” “饺什么饺子,滚滚滚!” 梁池赶尽杀绝,阖上值班室门,又沉默了。 对立二人差异鲜明。 梁迦从头湿到脚的狼藉,梁池一身加厚警服,干净堂堂。 “我过来……给你送饺子。” 她放下保温桶,双手近似紫红。 梁池不应,更不去汇她的视线。那凉且凛的不识好歹的视线,他不想看,是活找罪受、讨苦吃。 就此静谧了许久…… 梁迦忽而低声说:“八九天了,一直不理我,你在闹什么?” 梁池自说自话,沉脸问她:“你跑来干嘛?” “我不说了,送……” “外面那么大雪,你脑子坏了吧!” 他莫名盛怒地挥落烟缸,青白灰烬泼洒一地,殃及了梁迦的雪地靴头。 鞋面是湿漉漉的,灰一沾上就嵌进去了。她淡淡俯视一眼,淡淡抬头道:“行吧,是我脑子坏了,饺子你趁热吃,我先走了。” 尾音不殆,她就移步门口。 梁池蓦地冲过来拦腰抱起她,抱至一帘之隔后的值班板床上。 “我脑子坏了,你他妈别碰我。”梁迦犟着劲躲避,学他的口吻。 梁池抿着唇,手下行探她的靴头,拽开了摸拭袜子。 怎会这么冰? 他血液也跟着凝滞。 梁迦贴着墙,想重复“你别碰我”,面前人却伏下了,搂她很紧且充满悔意。 “幺儿,”他嗓音几乎喑哑,眼尾猩红也涨潮,“我错了,是我错了……哥给你认错。” 09 烟花声似有若无,像卧在南纪门轨道桥下听火车滚轧而过的闷雷。 梁池脱了妹妹的袜子,将那双脚焐进怀中。实在是冻得厉害,都成了两棍冷铁,随时能豁开衣布扎进他腹里。 他说:“我去装个热水袋。” 梁迦始终戗着脸不言声。 “外面雪太大了,”梁池轻叹,“你完全不用来啊,我明早不就回去了?” “我想来就来,你管我?”她挣回双脚,有些怄气,“脚是我自己的,不长你身上!” 门外小刘一众为晚会喝彩,穷叫频频。 梁池愣视她良久,笑道:“你整个人都是我身上分下来的肉。” 一句话淤塞了梁迦的喉咙。 正四目相接,外头斜进周正民的呼喊。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今晚不当班,早回家与亲人共度除夕。 梁池卸下外套罩在梁迦脚上,出门迎人。 “大晚上的怎么跑来了?” 他给周正民递烟。后者手上拎满行头,有火锅底料,还有未化冻的食材。 “你师娘惦记你们几个辛苦,叫我送点东西给你们煮个火锅。” “师娘也是客气。” 梁池接下,划开打火机为他点烟。二人站一排,手边是个半满的垃圾桶。 周正民夹着烟揉揉鼻子,说:“今年除夕还挺安宁的,这一片的派出所接警率都不高。” “罪犯也是人,也想过个好年嘛。”梁池打趣,不过眸底无笑意。 “听听,过个好年,”周正民看向他,“这话多心酸!叫你讨个堂客嘛,保证能过个好年。” 梁池求饶,“大过年的,放过我。” 周正民笑,面对他时习惯性和颜悦色,再打再闹也是源于关系过亲无需避讳。 “哎呀,年后那案子不晓得能不能有个进展……” “能的,”梁池的神情淡在烟雾里,“用你老在报告上讲的那套话,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人精,又学舌,还他妈学挺像!” 白气填满过道,办公室灯光泄出门缝,有人影晃悠出没。 周正民察觉后探颈一望,恰巧对上梁迦穿鞋间昂起的目光。 “你幺妹?”他直回身问。 “嗯,”梁池呼烟的嘴浮起笑,“非要冒雪来送饺子,鞋都湿透了。” “可以啊,”周正民神色赞许,“从前我除夕值班,你师娘对我都没这么好,结了婚就更无所谓了。” 匆匆一瞥,他到底还是看清了梁迦的面貌,印象中见得不多,仅仅记得她眉眼姣好,和梁池七八分相肖。 闲吃了萝卜,周正民道:“她也还单着?” 梁池一阵失语,吞烟的力度更狠。 “我突然想啊,这警民一家亲也挺好实现的。队里好几个大小伙子当婚呢,个顶个的帅气,性格又无可挑剔,回头让她考虑在其中拣一个。” 其实周正民只是在说闹,沉浸在兴头上,未注意梁池的不苟言笑。 他又说:“这要成了,日后得是亲上加亲,每年开家属联谊会,你幺妹一手搀一个警察,多好多好,生娃娃了也让他来当警察……” 当啷一声,话被拦腰斩断。 周正民低头,梁池踹翻了垃圾桶。 “你勒是做啥子嘛?”乡音都被吓了出来。 梁池不动声色扶正它,碾灭了烟,说:“脚误。” * 初四林靖博来理发店,梁迦正是这天年后开业。 生意略显冷清,他捎来的白糕濡热了空气。 梁迦收纳后坐下来吃,林靖博则在店内闲逛。 冬天玻璃缸保持常温,乌梢蛇正卧榻酣睡。他居然反常地不生畏惧,回头问道:“它有名字吗?” 梁迦咀嚼糕屑,说:“叫春娇。” 一个完全不贴合它外貌的赐名,再配上她回答时肃穆异常的面色,林靖博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有意思,这名字真逗。” “有意思吗?我起的。” “蛇也是你自己买的?不便宜吧?” “还好,这品种不贵,”梁迦眼神浮游了一霎,“我哥送的。” “为什么会送蛇?我见过很多宠物,养蛇的真不多见。” 林靖博问着,拽张椅子与她相对而坐,挨得过近,女人抿动的双唇就在他眼下,他心脏随呼吸蜷缩阵阵。仿佛,他就是那块流连她齿间舌底的白糕。 梁迦抬眼会他的视线,淡淡说:“蛇有幸运的寓意。” 也因此,一三年她生日当天,又刚巧从美发技校师出开店,梁池带她去逛花鸟城,买下了这条蛇做礼物,一养就是好几载。说起来,那会儿他毕业不久,是派出所小喽啰的水平,月收入捉襟见肘,对她倒是永远大方。 林靖博作恍然大悟状。 他并不会因一条蛇对她敬而远之,正相反,她在他心里的投影愈发特别了。活到现在,他接触的女性大多平凡寻常,读书时代烂漫纯真的女同学,步入社会后成天为升职奔波的女同事……从前被考学压迫,现在在职场鏖战,每个人都能与他友好地说说笑笑,却给不了他悸动的新鲜感。 只有梁迦不同。 一个山城犄角里淡然处之的女人,一爿小门面,一条神秘的蛇。 还有…… 还有她偶尔像挣脱躯壳束缚的微笑。 林靖博觉得,他对她的喜欢已然收不住了,就要决堤而出。 “小迦。”他轻唤。 梁迦应声看他,唇角粘着白末。 “做我女朋友吧。”林靖博趁势追击,掌心发汗。 梁迦轻笑,“我们才认识几天啊?” “可是我过完元宵就要回四川了,我希望你能在那之前给个答复!”他忐忑地失态,“我是真喜欢你,想对你好,你别想太多,结婚什么的都远得很,我单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梁迦抬眉,“可你也说了,过不久就要回四川,你要我跟你异地恋啊?” “高铁也才一小时。” 林靖博不由抬起手,捻下她嘴角瞩目的白末,掐进指腹搓了搓。 “我会每周都坐高铁来找你,你有时间也可以去四川玩。等我转正有着落了,就向公司申请调职,调到重庆来陪你。我这些话都是真心的,有一丁点假话我出了门就被车撞死!” 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梁迦打量半晌,的确相信了他。 前不久她的技校同学群又热闹了一回,是因为有位女同学嫁了人且受聘到了高端沙龙,喜事伴随红包洒进群里,自此那个班只剩她一人孑然孤身。 太多人关切她生活的异常状态。 魏娟也是,几乎恨不得到街上随手押个男人许给她。 可梁迦对未来的生活不抱期待。她是山寺里守钟的和尚,做一天就撞一天。 那句话怎么说的?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终究,白糕吃尽,梁迦拍掉手上的细碎,依旧没给林靖博肯定的答复。 * 陶秀真来住的这几天,都和女孙同挤一张床。 脾性大的人似乎格外怕热,此种睡法使她总要难受一阵才能入眠。翻来覆去的动静,闹得正当更年期的魏娟也难消受,索性陪她同枕夜话。 夜凉如水,梁迦一动不动,于是母女以为她已沉睡。 “我就记得,老梁还在的时候,他一着家你们就要吵,吵得家里没个安生。两个娃儿出生了,总算是好了一点点,结果到了零七年的时候哇,哎你们又回了老样子。现在想想嘛,也是可惜哦,家里头没个男人,有的时候你也没得珍惜。”陶秀真竭力将声线压低。 魏娟动两下腿,翻身冲天花板,“你是在怪我迈?他勒个人闷驴一个,好没意思哦,回了家也不做事,我又不是请来的长工!” “你小点声噻……我不是怪你,还不是看你一个人过得艰难嘛?” “我不艰难,娃娃儿都大咯,不要我掏钱养,我天天哈麻将,小日子巴适得很。” “又是哈麻将,每天到晚就晓得哈麻将!”陶秀真暗嗔,倏然沉下声问,“我说真的,你这些年都没想过找一个嘛?还是你想过,但不跟我讲?” 魏娟顿默了半分钟有余,在被子中搓搓右臂道:“没想过哦。想了还不跟你讲,我不是发神经嘛?” “唉……勒样子看来,你和我真的是一条命。” 夜转深,话音顺黑暗的滑梯坠到地上,渐渐地没了下文。 母女二人呼吸深长,开始起伏鼾声时,梁迦静静睁开了眼睛,魏娟的右臂无意识地贴在她怀边。 江面航灯的光影时不时渗进来,会点亮她的视野。凝视那只手臂许久,梁迦蹑手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去厨房倒水喝,才握起杯子吞咽两口,即感到身后有缓缓凑近的压迫感。 这人怎么也是三更半夜不睡觉? 梁迦落下杯子,忽被他自后压在灶台上。 那杯子差点挥落地上,好险梁池接住,它坠地的咣响只存在于梁迦的虚惊里。 “梁池,疯了你!” 她用气音,背向他呵斥。 梁池不接话,只抱着她收紧手臂,好似锚具牢牢固定了触礁的船。 “给我倒杯水喝。”他这样悄声说。 “你花样真多!”梁迦咕哝着,隐隐约约漏丝笑,就此姿势捉起杯子送到压在肩头的下颌边。 梁池敷衍地啜了两口,抬头盯着她看,看她嘴角湿津津的水光。 对他而言,解决它最好的办法便是—— 亲口品尝它,照单全收。 梁迦浑身一颤,调匀呼吸道:“我今天听说,这片是真的要拆了,是准确的消息。” “哦。”梁池哑着嗓子,那点水压根浇不灭心火。 “哦?你听清我的话了吗?” “听清了……”他无奈应答,“没事,拆就拆。” 真的是难以交流。 梁迦恼火地皱眉,侧头看窗户。 冰雾犹如玻璃生长的层层绒毛,覆住外面模糊的夜色。看了一会儿,她想到搭在身前的这只手,曾在冬季的地铁或公车侧窗上,划开水雾写字给她看: 一个上段半包围的字母“g”,恰恰是“C”与“J”的胶合。 *** 下章更新时间不定,如果不忙就明天更。 09 姚欣慧打开电视,适逢新闻公告地铁9号线的预开通时间。 重庆大不算大,整个地皮历经的折腾倒不少。前有三峡工程,后有各式轨道修建。其他城市是里里外外的捯饬,而它是上上下下。 没看太久,她摁灭了屏幕,又回复百无聊赖的放空状态。 房子是租来的,无根浮萍短暂的落脚点,家装粗略陈旧,这台电视庆祝完自己的十四岁生日,不知何时就会寿终正寝。 …… 姚欣慧最初离乡,并未直接来重庆。 她先去的无锡,在那里换过好几份工作,诸如商场餐馆服务员、楼盘电话推销员此类,吃的是看人脸色的饭,但生活马马虎虎也能过。 变数生在扎根半年后,她弟弟高二成绩差到科科红灯,遂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去学艺。姚欣慧心急无门到处寻来钱快的偏方,就此由人拐骗进了深渊。 那段时光自然是黢黑无望的。 不过有个人曾将它撕开一个裂缝漏进道光,那人叫李生池,是姚欣慧已故的、某种程度上该算作爱过的人。 李生池和梁池之间的对比,巧的不仅仅是名字里“池”这个单字,还有身高、发型,以及他们同为警察的身份。 李生池当年入职没多久,被上头领进了当地的打拐办,经手的首个案子便是拐骗姚欣慧的皮条客团伙。 大快人心的是,案件告破迅速,还拯救了不少险些就要失足的受害少女。 而姚欣慧没那么幸运,警队冲杀进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棍棒胁迫到接了第三位嫖客。 她像一块殒碎的玉,看着其他幸存完好的玉由天降救兵们悉心捧着带出狼窟,第一次觉得抛弃弟弟就此了结余生也没什么好眷恋。 直到…… 直到那个对领头命令的奉行都还略显青涩的男人走过来,铺了条干净的毯子在她身上,盖住所有骇人的鳞伤。 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她老实回答,随即听他安抚道:“不要紧,我们来救你回家了。” 那天的天气其实是大阴暴雨,然而姚欣慧误记为晴朗盛阳。 后来她努力尝试过把人生拽回正轨,尝试去自我修缮玉痕。 随案件后续处理接受了半个月的调查,姚欣慧知悉了那个小警察的名字与所在工作地。 她其实不敢直抒自己对他渐生好感的胸臆,能做到的最大靠近,就是每天上下班绕路途径一下那家派出所,隔很远望上一眼便足矣。 李生池似乎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每回抽烟都不怕远地跑到路边抽;早餐吃粢饭团,手里要垫好几张卫生纸;气温不论凉热衣服都勤洗勤换…… 姚欣慧观察掌握了这些特点后,就愈发地,不敢再上前一步了。她看他像陈在商品柜台中高光尽显的玉璞,再怎么艳羡倾慕都没资格凿开玻璃到他身边。 彷徨进退了一个夏秋,某天她照例过去窥伺蹲守,李生池却自彼销声匿迹。她不甘心又等了数日,以为他是出任务或调职种种,未卜他实则是死了,死在一次与持枪团伙的火拼中。 一个月后,姚欣慧彻底沦落风尘。 她笃信这个决定是为了给弟弟更多的钱,不想再低声下气应付艺校隔三差五催缴费用的来电。 然而谁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原因呢?连她自己都想不清。 而当天在楼下匆匆瞥见梁池皮夹中的证件姓名,一个“池”字仿佛一块效力强劲的布,擦掉了沾满往事的茶垢。 原来她还记得那位小警察,一直没忘,只是遗憾到痛彻心扉、不愿再想而已。 * 梁池不了解这些事的来龙去脉,故而只误会姚欣慧这女人太过阴魂不散。 年后接到藏毒举报,他带小刘等人来杨家坪布控,竟是又遇见了她。好像她比公安系统的天网还神通广大。 警铃在逼近四合的暮色里旋闪着光束,几名警察将藏毒犯扣押出舞厅,穿梭过水泄不通的围观群众,梁池走在最末善后。 姚欣慧又是循着他车牌号码而来的,立在看客最前排,唯恐他看不到她的位置。 这样的谋篇布局,收获了事遂人愿的成果。 梁池果然在快撤离出圈的一霎顿住脚步,蹙紧眉宇将视线落向了她。 “怎么又是你?” 姚欣慧笑得眸光涟涟,假意道:“来问你讨钱噻!” “……” 梁池的语言能力突然变得很贫瘠。 “哎,开个玩笑嘛,你勒个人好没意思哦,一点幽默感都没得!” 姚欣慧见他折步欲走,惶惶挤开两侧肩膀紧跟上去。 毒犯共三名,皆用手铐缚牢。 毒品来路暂时不明确,但或许追根溯源,能对在跟团伙的案子提供些许线索。 所以从刚刚到现在,梁池心上的顽石总算落了地。他在警车外确认完毕,吩咐下属即刻派送回局,才阖上门目送车灯绝尘而去。 侧身一回眸,姚欣慧居然仍未走。 梁池耐心告竭,从口袋里抓出一张五十递到她面前,眼神示意她收下,就此一笔勾销。 结果姚欣慧又反口,说:“我不要的钱。” 梁池差点爆粗,“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能不能把你的号码给我?” “你要我号码有什么用?你不就要钱吗?钱给你了,算我上回食言。” “我不要你的钱,说了是开玩笑嘛,”姚欣慧满脸认真,又带些怯生生,“我就是想要你的号码……上次给你我的,兴许你是不会主动打给我的,不如就我记下你的。” 梁池审视的目光凝向她,一口气过肺半晌才返程。 “我是警察,你不知道?” “我晓得啊。”她格外风轻云淡,甚而掏出手机呈给他。 他顿两秒,呼出的气变成笑。“那你胆子还真大,跑来要警察的号码。” “我上次说过了嘛,也许以后你有需要我的地方,找我给你当卧底——你们是勒个说法不?我很能演戏的,勒个身份也不容易让人怀疑。任务完成了你给我点钱就好,锦旗啥子的我就不稀罕咯。” “……” 正待回复,小刘开着车泊到了身畔,揿一揿喇叭,脑袋似观众唐突地钻进电影幕布,打断他们的对峙。 “梁队,做啥子嘞?回去咯。” 梁池得救般拽开车门,又即刻被姚欣慧伸手紧扣住门沿。 “你不给我号码,我今天就坐这上头不哈来!”她指指车盖,如是威胁。 “妈的……” 梁池牙缝挤出腹诽,眼瞧群众聚过来的视线越来越多,只好迅速揪下她的手机,囫囵戳按键盘留下号码,结束了这场没完没了的纷争。 上车,车身随扭歪深延的街巷蜿蜒,女人在后视镜里的投影竟过了很久才消失。 小刘听他说完原委,分析得头头是道:“以我这个叱‘岔’情场多年的经验啊,我认为……这女人对你有意思。” “那字念‘咤’,你有文化吗?” 梁池抬腿给他来了一击。 “哎我操,你别关注这个啊,关注最后半句,‘那女人对你有意思’!” “闭嘴开你的车!” 路线向公安分局,不一时撞上了堵车。 依山城的地貌特点,人在车里能看见灯海从哪个坡一路淌进哪个沟,于是徒增了烦躁感。 梁池点根烟,手机在这时响了。 两条短信不分先后而至,一条是姚欣慧将信将疑的验证。 另一条是梁迦的求助,说洗发用的水管坏了,熟找的那个维修工已下了班。 梁池掠了一眼,便让小刘靠边落下自己,再乘公交赶回了发廊。 * 林靖博做一万个梦都不会想到,临走前日,梁迦突然答应了他的追求。 昏昧的夜色找上重庆,也找上路边堪堪苏醒的街灯。 他与她在南坪万达碰头,一起共度晚餐、去KTV唱歌。一个匮乏恋爱经验的直男总是这般循规蹈矩,实则内心早就海啸滔天。 见面后梁迦一直寡言少语,酒倒是没少沾,酣饮到令他傻眼。 林靖博小心翼翼问她:“小迦……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梁迦面容忽如打盹般凝滞。 她说我没有,就是找着男朋友了很开心。 闻言林靖博蓦地笑开,“那我跟你一样开心!” “你会一直喜欢我吗?” 她坐直,颧骨外渗异常的红。 “我会一直喜欢你,我保证。” 食道一颤,梁迦猛然脱开椅子,踉踉跄跄跑出店外,蹲在马路牙上吐了一地的狼藉。 林靖博很快追上,凑近了帮她收拾垂落的头发,好使它们不受秽物的污染。 “别喝了,你酒量不行的。”他拍拍她的背。 梁迦摇头,随即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万达顶层的KTV漏出荒腔走板的歌声,再璀璨层叠的灯火都穿不透声音的深处。 她一边呕吐,一边辨出错落的歌声中有一道是在唱《禁色》。 几句歌词只在脑海里匆匆而过,又泯灭,换回方才的思绪浮现—— 前夜回到梁池身上那熟悉的香水味,和他手机上三四条语调亲昵的短信。 林靖博翻出一包纸巾,搂住她的腰,不带嫌弃地擦拭她嘴上的残屑。 “别哭了,小迦,吐得很难受吗?你这样我很心疼。” 梁迦一怔,侧目望他,“我哭了吗?” 林靖博点了点头,再使她往自己怀内陷了陷。 他的情话她这辈子是第一次听。 他说:“我真是见不了心爱的女孩子哭,比我自己哭还难受。” 梁迦别开眼,冷风长驱直入地灌进去。 那首歌还在继续,达明一派作的词: “无须逃生,世俗目光虽荒谬,为你我甘愿承受。愿某地方,不需将爱伤害,抹杀内心的色彩……” 后来林靖博送梁迦回家,路上她给梁池发了条短信:“哥,我跟林靖博在一起了。” 其实还有一句“迟早会有这天的”,她犹豫再三还是删掉作罢。 林靖博紧牢牢攥着她的手,趁公车乘客寥寥,凑近了吻她的侧脸,气息黏附在她皮肤的绒毛上,极尽了温醇。 他对她的爱惜就是这般真挚坦诚。 那样一个平静阴冷的夜,梁迦靠在他怀里容许其为所欲为。 过了漫长的二十分钟,公交上上下下近百人的客流,她的手机猝然一振,翻出来看,是梁池在问她: “他对你好吗?” 10 林靖博对梁迦的好,实在无可挑剔。 在一起不过五天,他终日手机不释地对她嘘寒问暖,一会儿转账让她给自己添新衣,一会儿红包要她为春娇买些蛇粮。 梁迦皆婉拒了,只说:“我们就按照正常情侣的方式相处。” 语罢她放下手机,追忆了片刻当初在技校眼观女同学恋爱的场景。 “最平凡的方式就好。” 譬如手挽手信步聊天,拥抱接吻,等到一定地步了再行床笫之欢。 大概如此,梁迦只是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过浅薄。 那些女生都作兴和男友共用情侣头像,仿佛谈个恋爱就恨不能昭告天下,人尽皆知。 不恭维归不恭维,她当真从来没体验过。 才思及此,通灵般地,林靖博又敲来几条消息,问她是否要共用情头。消息下附四五双候选图片,梁迦看了半晌挑中一对,竟然就这么应允了。 林靖博也有些意外,当即便感到,她一定是对自己动了真心。 于是他说:“我这周末不用加班,给你买张票到成都来玩吧?带你去吃好吃的,我查查这周有什么好看的电影。” 梁迦一怔,回道:“不了。” “我不喜欢坐高铁,更不喜欢出重庆。”她找补。 “不坐高铁不出重庆?”林靖博愕然,“小迦,你是活在上世纪吗?” “你说是就是吧,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习惯。” 话稍显锋利,然而林靖博这人温恭直谅的,也并未往心里去。他以含笑的语气答:“好好好,没事,那就我来重庆找你。” “嗯,行。” “重庆这几天天气如何?” “……离这么近,参考成都吧。” 对话进行在大房间,梁迦攥着手机卧床。早七点,魏娟陪陶秀真上街买衣服,家里只剩她和尚未出门的梁池。 是日阳光清净且和暖,好似带温度的喷泉倾泻进窗,消融于地上使过冬惯铺的毛毡白到渗绿。 对,毛毡。既然已经转春,它就丧失了搁在这里的意义。 梁迦遂掀开被子下床,弯腰卷拾起毛毡。 梁池照旧例晨起一根烟,抽完后剃着须开门出卧房。路过大房间门口,那些充足准备好的镇定仍是被冲散了,他顿下步伐不受控制地向里瞥,默视梁迦打点毛毡的背影。 毛毡一寸寸被撕开,露出下方年事已高的褪色地板。也像往事揭下了上盖的那层膜皮。 他视线定格在地板上的木纹,想到些许旷久遥远的事。 那个刚装空调的夏季,这间房成了家里炙手可热的瑰宝,而梁池也迈入了紧张的备考阶段。于是他每晚都搬进去打地铺,就在此块足以容纳他的地板上。 他会一边默背知识点,一边朝暗如星空的天顶抬起手……慢慢地,和床沿垂落的那只手触碰,指尖缠定的一刹那,他感到像是摘下了一颗星。又当江面携带汽笛的航灯斜进来,光斑嵌入二人指尖的缝隙,那是他和梁迦,一同留住了那颗星。 …… 梁迦感应到门外有动静,回眸却觑人不见了。 其实自那条短信起,梁池近期在她面前都很寡言少语。他以往不这样,对外人留再多分寸,到她这里是绝不藏匿,一直是张七情六欲随便落笔的白纸。 梁迦抿抿唇,走到盥洗室。 梁池正在刷牙,被她挤到了一边,眸底漏出丝茫然。 二人皆一言不发,不慌不忙,如此各自完成了洗漱。 时间像堵了车,走得极慢。 梁迦抹完脸把毛巾挂回横架,一换眼瞄见梁池亮着的手机屏幕。 一张被放大的,柴犬的图片…… 那不就是,她和林靖博刚换的头像吗? * 周五下午梁池本该当班,因之前小刘把妹和他进行了轮换,于是有了半天的空闲。 然而他这人,除了工作也不愿意花心思想别的消遣。 生活简单到只有寥寥几笔,是家和单位的两点折返,尤其无聊乏味。他同样不喜走出重庆,情愿做困在山坳中的石块,就是来了八方神仙也挪不动。 甚至,如若不是为了工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他也能过。 梁池驱车去清洗,等了半小时后结束,又不知该去向何方。 索性将车停进一方树荫底下,他点根烟架腿假寐,实在无聊就看看报纸,翻翻案件记录。 姚欣慧的电话便是这时打来的,真有点坏人良辰的意味。 因而梁池接起,眉头凝得颇紧。 “梁池,你有空嘛?” “没空。” 他驳完正想掐断,听见对面低低的饮泣声。多多少少是职业病作祟,梁池调正坐姿,追问:“你怎么了?” “我想请你帮个忙,拜托你咯。” “你说吧,什么忙?” “跟我弟弟有关系嘛,他来重庆找我,发现我在干啥子工作,威胁要跳长江,我劝不动他,求求你来帮帮我。” 话筒彼端人声嘈杂,时不时窜进船舵航运的呜音。姚欣慧在此背景下,哭得越发凄惨、无助。 梁池待她知会地址,回一句“就来”,旋即挂劳电话驾车赶往。 …… 姚欣慧的弟弟,姚启文,绘画学了三年,还算争气懂事,未辜负胞姐厚望考了个本科艺术院校。此番他来重庆是因毕业得空,又恰好姐弟俩许久未聚,故而选在这个年味还没消的时日看她。 他来前也没打招呼,杀得姚欣慧猝不及防,二人在楼道口面面相觑,她身旁还站着买良宵的男人。 姚启文一通质问,得知真相那刻感到末日来临。 诚然,他接受不了胞姐失足的事实,更接受不了她赚给自己的钱皆是这个来路。 于是,跳江相逼,近乎是他眨眼间的选择。 梁池赶到时,姐弟周身已围了不少过路客。 姚启文单腿横跨出大桥栏外,冲姐姐高喊:“你答应我以后不再干这个,我就不跳!” 实际上过去的二十分钟里,姚欣慧已然冲他起了好几回誓,又哭又叫地,就差以头抢地。姚启文始终不信,认为她会背诺。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你不要做傻事好不好?” 梁池静观半晌,断定姚启文并非真有那壮士断腕之心。 在骚乱的指点訾议中,他动作利落地疾冲过去,一把将姚启文抱下了栏杆。 就此,人群才渐渐退场,留姐弟俩跽跪在地上相拥着大放悲声。 眼泪散在风中的声音和汽笛的节律有种莫名的吻合。 梁池纹丝不动,烧着烟注视他们。 一对互成骨肉、血融于血的人在哭,他的思绪因此景忽而有些恍惚。 姚欣慧道:“姐姐答应你,以后再不干咯,去换个正经工作,好不好嘛?你不能干傻事晓得不?你还年轻,能活好多岁,有好光明的未来。” 姚启文说:“你在骗人!反正我不相信你,你都骗了我这么多年了,以后的话也不能当真!” “我真的不骗你,你相信我!” “我不信,你就是个大骗子!” 姚启文一直诽怨,骂声裹挟着姚欣慧歇斯底里的哭腔。 梁池看不下去,二指拽下烟往旁一丢,迈步过去拉姚启文站起。 他揪着小孩的衣袖,后者单薄的身躯在他目光底下瑟瑟而颤。 “你先别哭,听我说。”梁池声线平静,指指地上跪坐的女人,“不管她做什么工作,赚什么样的钱,她是你的谁?” 姚启文随声睨去一眼,撇撇嘴道:“我姐姐。” “嗯,而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长到这么大,念那么多年书全都靠她吧?” 姚启文沉沉点下了头。 “成年人有他们的选择,是好是坏,结果都由自己来担。”梁池气息略带烟草味,“所以她今天选择向你承诺,要不要实现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你该做的就是回去好好读书工作,闹也闹了,想听的话也听到了,何必还揪着不放呢?” “我不过……不过就是……”姚启文支吾了两声。 “不过就是不相信她。”梁池替他回答。 “嗯……” “没必要,你连她都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你相信?” 话间梁池斜顾姚欣慧的泣颜,回头又道:“她应该比你受了更多的委屈。” 姚启文的情绪终于被平复,一则是到底舍不得姐姐,二来是由于,梁池的话语虽稳当平淡,却给了他不少的力量。 擤擤鼻尖,他缓缓挪过去蹲下,搂住姚欣慧道歉,委屈且疼惜的声线。 姐弟俩拥抱良久,姚欣慧从包里拿出一沓钱,放进姚启文手中,又立刻覆掌盖上去揿按住。 “启文,不管你将来想走啥子路,继续画画还是找别的工作,姐姐都一万个支持。”姚欣慧那双明净笃定的眼神看着弟弟,“你莫要有思想包袱好不好?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丢下你。” 姚启文迎视她,肩膀耸动几下,终究再度涕泗滂沱。 黄昏躲到了山峰后,梁池在烟雾后打量这一幕,回想到零七年冬梁迦对他说过的话。 “哥,你说,一个女人好像也没那么爱一个男人,可当那个男人要离开了,给了她一笔钱作别,她为什么会哭得那么狠呢?” 梁池在此问题上掉队,但知悉她言中所谈是谁。 因为他们在更早之前的一个黄昏,下学回家后上楼用钥匙开门,门只豁了半大的缝,却给他们窥全了魏娟和一个男人相拥互抚的偷腥画面。 那样晦暗、骇俗、稠腻的画面。 后来梁迦提问完毕,追询他就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梁池一度都未告诉她,当天他看得更清楚,那个男人身着工装服,背后四个蓝底白楷,写的是“利民家电”。 …… 送姚启文上公交离开,姚欣慧小步疾趋着返回,诚恳恭敬地对梁池道谢。 “今天真的太谢谢你咯。” 女人泪水洗花了底妆,真容格外素淡清秀。 梁池浮浮唇角一笑,“没事,其实我不来,他也不一定会跳。” 言毕他正欲抬起手上的烟塞进嘴里,被垫脚挨近的姚欣慧瓷实地抱个正着。 然后,她吻了他。 11 陶秀真临走前日,和梁迦在房内抵足长谈。 窗牗大敞,阳光曝亮。重庆脱掉冬装,神采气宇恢复得尤快。 上坡下坎的人声市声、穿针于山林的车马长线,热闹欢实,虽然不知为何而忙。 陶秀真在一阵趸船卸货吆喝后道:“你妈好哈麻将,该收的东西不收,你莫要和她学,店里头不忙的时候回来搞搞卫生。” 说着回身捧过一堆旧衣物,悉数拾掇给梁迦看,边叠边回顾来历,记性颇好。 “勒个黑夹克还是你哥刚进警校的时候我买把他的,穿上去好精神哦!衣服好好的又没破,留着还能穿噻。” 梁迦看着它,些许出神。 “勒个镯子……”她执起一只浓翠玉镯,成色倒一般,蒙尘之后更为古旧,“是你妈结婚头一个月我买的,照楞个年代的物价也不便宜。她神搓搓的戴个半年又不戴咯。你把它保管好,要是喜欢就拿过去戴。” “你戴吧。”梁迦说,“我对玉啥子的不感兴趣。” “我戴像什么话嘛!” 陶秀真把脸一横。她这人脸上沟壑多,三分是年岁所催,七分是火爆性子留下的痕迹。纵如此,待外孙女也极耐心。 镯子与她指间磨转几番,光线从中滤过去,仿佛白绿色的野猫须。她倏然双目放空道:“其实楞个时候,你妈和你爸关系就不好咯,可惜我也没大留心。” 梁迦不知如何接茬。 “你妈勒个人心是好的,就是有点犟,出了啥子事总搁心里头不说,也从来没得跟我商量。但再怎么说,也是她有错在先,你爸好歹算个好人。” 梁迦斟酌着此话,渐渐地噎语。 “你晓得?”她抬眼眸,谨慎地试探。 陶秀真放下手镯,深叹一声道:“等你以后有娃儿了就晓得了。有的时候父母不讲,不代表不晓得。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做啥子事都瞒不过亲爹亲妈。” 梁迦心脏一紧,脊柱有斜箭穿过。 “不过还好断干净咯……” “你当初为啥子不劝她?” “我啷个劝呢?她老爱翻旧账,讲我跟你外公是失败的婚姻。她人还小的时候,你外公打我骂我都是她护着我的。勒个人有她自己的脾气,我太了解她咯,除非自己想清楚,别个人都讲不通。” 陶秀真与其亡夫是旧式婚姻,浸润在他酗酒暴力的阴霾中长达多年。梁迦听母亲提过零星半点,大抵能从中窥见,魏娟是她苦难中唯一附存的光和希望。 梁迦默默包住外婆的手背。 陶秀真眼尾噙了丝泪光,自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折递给她,“过年之前我去看过,存了八万多,你拿去用。不管是结婚还是换门面,总能顶点用场。” “我不能要。”梁迦摇头,“你年纪大了用钱的地方多又没得正经收入。” “瞎说,就是年纪大了花钱的地方才没你们多噻!” 陶秀真皱着眉,老花眼覆上涟涟泪水后才显得有神。“收着吧。”她将语调放柔,“活到我勒个岁数真没啥子盼头,就盼着小的好、过得平安。” 存折有些年头了,由其封皮设计可判断,然而保存得宜,未见留痕褶皱。梁迦手指在上面拂过,心绪复杂地点了点头。 “好好的,晓得不?”陶秀真挨近,颤颤的手梳捋她额前的碎发。 日照烘暖了空气,是丝绒糖霜质感。新年伊始的近半月,重庆一直是盛晴天。 “晓得了。”梁迦说。 * 林靖博对待工作格外精勉,整个小组提成属他拿得最多,于是花起钱来手面也阔绰得很。 周六中午跋涉回渝,他第一要紧是带梁迦吃饭逛街,随后再去看电影。 不得不说,此人蛮有时尚鉴力,人常嘲讽的直男品味于他身上不存在,为梁迦挑选衣服,比她还了解什么颜色风格才合适。 可是梁迦执意不收。她一般会囫囵试上,而后以“不太喜欢”在穿衣镜前婉拒他的好心。、 无论一旁柜姐如何抵命推销,言辞吹得天花乱坠,梁迦始终神色平平,一句“不喜欢”讲得心安理得。 林靖博出了店门,笑得行不稳路。 “……笑什么?” “我笑你太逗。”他起身,扣住她肩膀往怀里收,“你信不信明天这个商场所有女装店都会拉你进黑名单?放一张照片,再附文‘小广告与此人勿入’。” 梁迦浮浮眉不作声。这人是真的头脑简单。 如此折腾良久,林靖博终究死了给梁迦买衣服的心,改道楼上男装店,拜托她为自己出谋划策。 他身段还是有的,与衣服能达成互利共赢的效果,且酷爱休闲运动,算个不甘落后的弄潮儿。 梁迦还是令他失望了。她没什么品赏能力,全程几乎坐在休息位,二人在逛街消费这件事上好似反串对调了角色。 然而林靖博依旧习惯问她的建议。 譬如此刻,他换上一件后出了试衣间,走到放空的梁迦面前挥了挥手。 “怎么样?”林靖博煞有介事地拎拎衣襟。 梁迦抬头,旋即怔然。 看这反应究竟是太好还是太差?林靖博陡然失了主意。 “不好看啊?”他讷讷侧身,望向镜子里,寻思这黑夹克还挺衬皮肤。 “……不是。”梁迦垂眸,声气低微,“挺好看的。” “真的?”林靖博愕然睁圆了眼睛。 学生得高分因而获双亲夸耀大概就与他这时的神态无异。 “嗯。”梁迦颔首。 “那我就买这件好吗?” “你决定吧。” 林靖博眉开目舞地卸下这件结了账。 收银员问其是打包还是现穿,他不假思索择了后者。 下午三点,二人转战私人影咖。近期排挡电影口碑尔尔,林靖博遂认为还是影咖可选性更高。 他让梁迦裁夺看什么电影。 食指在屏幕上平划几番,梁迦指定一张图片道:“就看这个吧。” 林靖博凑过去看,“《开往春天的地铁》,老片子了。” “嗯,很久远的电影。” “那就这个吧。”他仰头知会店员。 梁迦呆钝,“你……其实如果有想看的可以不必这样屈就我。” “什么叫屈就啊,”林靖博不以为意地咕哝,半搂她深望进那双眼里,“出来约会不得女朋友意见为大啊!我这人观影口味重,平时偏好惊悚血腥类的,也不适合带你看。” 梁迦不咸不淡掀掀唇角。 双人厅厢逼仄昏暗,电影声色能盘踞每寸缝隙,各种色素音频蛮横且暗昧地在空气中缠裹碰撞,床戏动静之真实自不待言。也无怪,影咖会成为调情圣地。 抬高几分米的卧榻,梁迦半躺其上,与林靖博仅隔分寸。起先他尚能满足于牵牵她的手、指尖抚弄她的腕心,抑或用下颌触碰她的头顶,电影过半终于蓄了势,一把箍住她下巴转向自己,迅速果决吻了上去。 梁迦打了个寒噤,由他的舌尖侵入,不懂一个恋爱经历泛泛的男人吻技竟也这般高超。 约是在擦枪走火的当口,林靖博抬起手探进她内衣之下,有如缝在她身上,来捏揉她禁地前的两处浑圆。他的手很凉,引得她四肢百骸生起入髓的麻意。 一时,紊乱的气息和衣物的摩擦甚能盖过电影的背景音。 但台词依旧清晰可辨,是男主角的内心旁白: 她让我心如刀绞,七年,就像是一大块从我身上切下的肉,我不忍心一刀就这么切下来,哪怕还连着这最后的一丝。 梁迦深喘口气攘开了林靖博,他的手也一并退开她身体。 “怎么了?”林靖博眼神还是情潮未凉的状态。 “没什么……”她抿抿嘴,“就是突然呼吸困难。” 林靖博凝视她,半晌后挨极了将她满抱入怀。“小迦我很喜欢你你知道吗?”他嘴唇来碰她耳廓。 梁迦找个更舒适的姿势躺着,却控制不住地浑身瑟动。 耳朵是她最敏感的地方。 这秘密,世上除了她只有一个人知道。 “嗯。” “也许说出去能让人笑掉大牙吧,可是我对你真的有种想和你过日子的喜欢。”林靖博开始激动。 电影主角说:“就比如说你是鱼翅我是燕窝,那总有吃腻的时候吧吃了一辈子,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一个大白菜,得咬咬牙坚持住还得咽口唾沫。” 梁迦轻出笑声,指指屏幕看向他,“你看他们,爱了七年也有尽头的时候。” 林靖博不由沉默,片刻后道:“管那么多呢?能在一起一天就是一天。尽不尽头的都去他妈的。” 梁迦缓缓收敛了笑,安顺地融化在怀抱中。 兴许是时辰到了,或者是行其心之所安。 晚上梁迦未回家,而是随同林靖博去了宾馆。第一回没持续太久,不过他精力十足,又满怀初尝滋味的浓郁兴致,缠着她又来了两回,到下半夜才歇停入睡。 * 约二十天后,梁迦的正常来潮期延迟了。 她有些慌,尽管当日林靖博做了安全措施,但这东西变数难测,不排除有意外的可能。于是她趁着店内不忙赶去药房买了测孕棒,回家进厕所验了一下。 一道杠,虚惊一场。梁迦惴惴地将其丢入垃圾桶,如释重负折返发廊。 姚欣慧联络梁池的次数有些频繁了,俨然已经毫不避讳地坦率自己的勇敢在对他求爱。 梁池头疼不已。 他倒不是忌惮她的工作身世,只是无法消受这种死缠烂打的戏码。那天她众目睽睽之下强吻他,已令他有了深重的阴影,乃至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看见警句女同事靠近都反射性后退。 以恋爱达人自况的小刘笑他,“你勒是单身太久得了恐女症!” 梁池无言以对。 晚上回家,他照例在楼下抽了根烟才上楼。 这段时间他着家次数越发的少,要么因公值班出差,要么干脆闲杵在单位,由此一来,连梁迦的发廊都近乎未踏入。 减肥辟谷最治标治本的是什么?莫过于索性不看食物。 不看一切具有诱惑力的食物。 魏娟又在砌长城,家里只有梁迦。 灯光蒙暗暗的,铺开的夜色渗进窗,像墨水吃纸一样包吞光亮。 梁池瞟了一眼大房间,搁下钥匙去上厕所。 他阵仗不小,梁迦听着歌也知晓他的归来,摘下耳机犹豫许久后起身,踱到门口揿住门框准备阖上。 豁然一道后坐力,她被猛可冲进门的梁池推到床上。 他盛怒到近乎掣动了全身的骨骼,热息胡乱扑喷在她脸上,“你他妈跟他都不戴套吗?!” 梁迦起初尚没反应过来,觑见他握着的验孕棒才恍然,愣了几秒要动,又由他倾轧回去。 “他戴了……”她无奈。 梁池仍旧愤不可遏,抬腿疯踹一下床板,即刻牢牢拷住梁迦的双手,“你让他记好了,要是有一丁点想乱来的念头,老子杀了他。” “你发什么疯?”梁迦挣扎。 “我疯还是你疯!”梁池声息大乱,“你要不要脸?才谈几天就跟人上床!” 言毕,二人同时怔住。 梁迦忽而有了力气反抗,竭力搡开他后回斥,“是!我是疯了,从跟你当兄妹那天起就已经疯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这样做不是正好和你心意吗?” “什么和我心意?”梁池听笑话似的皱眉。 “……不说了。”梁迦站定后潦草理理头发和衣服,紧赶着对他下逐客令。 梁池手上还握着那根验孕棒,于昏暗处紧紧望了她半晌,最终缓缓撤出房间。 他走了,梁迦迟迟未动。 月凉星疏,楼上麻将的搓动声尤在耳畔,她眼前的光影仿佛被冻结,定格于梁池那腥红欲泣的双眼。 * 说点啥: 之前因人打小报告卸了文章,无奈无语至极。 放上来仅仅是为了方便不爱关注作者微博的读者,本文引起不了任何热度,有心者大可不必费力,消停吧,省省劲儿留着自己码字哈! 另,文会he,篇幅不长,可能不超过十万字 12 “哥,下雪了。” 梁池听见她说,扭过头,果然望见纷纷洒洒的细雪。 雪如玉屑降落人间,人们驻足、仰脸、欢呼,好似此生第一次得见。 “你这样看得清吗?”他坐在石阶笑望她,青灰烟幕后梁迦扒着栏杆探头探脑,他的外套松松垮垮抱在她身上。 “有点困难。” 当然困难。 轨道三号线的铜元局站楼梯,纵深交错,绵长曲折,人在其中仿佛置身几何迷阵。梁迦的视野、脱缰的心思,受到了这些白色钢筋的巨大局限。 梁池一双笑眼袖手旁观许久,然后才摁熄了烟,三两步跨下石阶到她身后。他蓦地托起她,双手握腰那种。梁迦惊叫间扬起了胳膊,摊掌承接星星点点的冰凉。 “还是雪水,”她道,“一落到手上就化了。” 梁池的腰腹和栏杆牢牢相夹着她,“有就不错了,对重庆来说。” “你来试试?很冰。”梁迦回伸手,越过自己来贴上他的脸颊。 “很爽。”他打趣,“像冬天被窝里蹭到你冻僵的腿。” “恶趣味。” 以此姿势,梁迦的臀部擦在梁池下腹,衣料相挲带来的体感,是隔靴搔痒的字面含义。 那天的雪下到后来,不争气地化作了雨。重庆的每座山都做好了为雪白头的准备,老天却不给它们遂愿。 而梁迦将哥哥那件黑夹克一直披到了雨停。 …… 梁池从梦里抽离,挪动身子时倏尔一怔。他遗精了,腿根湿泞一片。 此刻天光大破,邻里间的烟火声气已然十分喧嚷。他抬臂覆额叹了口气,不上早班就是自在,自在到习惯早起的人也结结实实睡了个懒觉。 几分钟后,小刘问候他沉默的手机,“老大,换个班呗。我有了新目标,下午跟人约会。” 梁池吃力地支开眼皮,“你他妈成天到晚就想这事?脑子里能装点别的吗?” “没得法子啊,这不也想趁早找一个定下来吗?” “那就广撒网?” 小刘人是好的,自打分派过来跟着他干,公务上也一直勤恳敬业,待梁池也有如亲兄长,唯就男女风月事上欠债太多,周正民常训话编排他“作风不正”。 “总好过干等嘛,等着等着就得上金佛山当和尚咯……”小刘卖乖口吻,“得行不?回头请你吃串串!” 梁池徐徐起身,从鼻腔里沉“哼”一声。 “嘿嘿,你真是人美心善!” “……” 小刘心愿成真,并不赶着挂电话,又继续聒噪了数句有关和新目标的艳事,直呼“暧昧”应当引为人生一大乐。梁池听得太阳穴发紧。 “是真的,”他笃言,“听过王菲的《暧昧》吗?” 梁池单脚跨进厕所,“听过,挂了。” “诶我还没讲完呢……”尾音被利落掐断。 上午九点的梁家是一天内最无生命力的时刻,空气静谧如死。 洗漱收拾完毕,梁池心血来潮地走进大房间翻找那件黑夹克。 他们家素来就这一立大衣柜,任何常用或搁置的物事都收纳进去,想立刻寻到要找的东西并非易事,可也算不上那么难。梁池的手指掠书脊似的与一排挂好的衣服擦肩,定住了,定在两件紧挨的校服。 一白一蓝。 他笑笑,继续往下找。 黑夹克被叠在最拐角的纸箱子中,折得棱角分明,有一个优等生对待答题卡那样的细致严谨。 梁池看到的瞬间对母亲的整理能力刮目相看。 手挂住柜门出神的功夫,他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这里,为何要找这件衣服。 就因为那个梦? 还是因为如《暧昧》里唱的那句,“你的衣裳今天我在穿,未留住你却仍然温暖”…… * 常在河边走,是真没有不湿鞋的时候。 眼下,小刘深切体会了这道理。 他凝视梁池小臂上几公分长的刀伤,悔青了肠子,“梁队,真真真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绝对老老实实的!” 伤口还不到要上医院的地步,却也见了血,铁腥味像浓醋进汤,很快弥散在车厢内。 梁池神情发沉,“我跟你讲多了也没用,你谈不谈恋爱我也管不了你。但是好歹有点甄别能力。你他妈过完年也二十五了吧?自己还是个警察,长没长脑子?” 事情实在啼笑皆非。 小刘搭上一个艺校学生,网聊阶段对方包装精彩,又是川美研究生在读又是各式摄人心魄的美照。 这倒是其次。他栽就栽在对方话术高明,善用春秋笔法掩饰自己骗子的真实身份,一口一个“宝贝”唤得尤其热络。于是干柴碰上烈火,一点就着。 下午小刘到达她指定的茶餐厅,前半程未发觉什么异样,直到天价账单甩上桌,他即刻因仅存的职业警惕发现了不对劲。 未想对方真是个放长线钓大鱼的犯罪团伙,且胆大包天无所畏惮。他觉得不该急着亮身份,而是假作上当,顺便知会梁池带人来查。 梁池一伙来得很……巧。 巧就巧在小刘刚好露馅,团伙气急败坏动起了刀具砍人,梁池替他挡下一刀,挂彩的节骨眼险些鸣枪示警。 最终收押成功,小刘也以一种尤为滑稽的方式立了功,荣登单位闲话热门榜首。 脸丢大了,他心里亦是歉仄难当。 “梁队,你怎么这么护着我啊?”快哭的语气。 梁池脑内闪现那个千钧一发的片段,刀离小刘的脖子仅仅半米,他怒道:“滚!谁护你?老子就不该替你挡刀。” “唉,等你伤好了我请你吃串串,”小刘示好,又皱起眉盯住他淋漓的伤口,“不上医院吗?感觉血流得好多哦……” “有什么好上的?你小时候被蚊子咬了也上医院?” “……那好歹包扎一下。”给他一个机会用金钱偿补。 “不用了,你回去吧,师傅保不准发火要找你。”梁池完好的左手点根烟,平静望着血顺向往下淌。 小刘背冒寒意,“我真要回去啊?” “真,”他颔首,“你别看师傅平时笑呵呵的,徒弟犯错这种事绝对容不得。回去挨顿骂吧,犯了错总要承担后果。” “行吧行吧。”小刘一脸苦相开门下了车,“那你自己注意点,最好找点东西止止血。” 梁池抽着烟冲他点了点头。 又下雨了,细密雨脚噼啪砸璃。 阵阵摊位路人撑伞的声响中,舞厅仍在尚未浓妆登场的阶段,低调地安歇于街旁。梁池呼烟望着它们,无巧不成书,他和杨家坪有股割不断的缘分,小刘的约会地点竟是也在这里。 正放空,眼前车窗被人叩了两下。 梁池目光定焦,觑见姚欣慧的笑脸。 欢悦的声音透进紧闭的窗,闷闷的很不真实,“查案子吗?” ……他有些不想理睬。 这样做的后果,是姚欣慧直接兀自开门坐了进来,并旋即惊了一跳。 “你勒是……为啥子搞成勒样的?” 梁池后退两寸,“误伤。” “好多血哦!”姚欣慧揪着心脏,“快上医院!哎呀你还有心思抽烟?” “不用上医院,小伤。”梁池真心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你好歹清理一下嘛!再小的伤也有感染的可能,”姚欣慧攒眉,“要不你在勒等到起,我去给你买点消毒的东西。” 梁池咬着烟还未来得及回绝,她就风风火火推门下了车。 此时的雨越发的大了,车厢陷进类似冰雹砸窗的声浪里。 然而他望进后视镜,女人奔来奔往始终没打伞,甚至抬起手挡一下雨都没有。 梁池轻叹。 姚欣慧折返得很快,怀里瓶瓶罐罐抱了许多药物。先用双氧水清理伤口,她低着头嘴里念念有声,“你放心噻,我很专业的,启文念书的时候跟人闹架,受了伤也是我给他处理。” 离得过近,梁池低眉时她的后脑就在自己眼下。 姚欣慧与梁迦的发质相似,顺软且黑中带栗。 “家里有个弟弟妹妹的,大的总是要操心。” 他微眯双目,“我懂。” “你懂?”姚欣慧冷不丁抬头,好险磕到他下巴。 “嗯,我也有个妹妹。” “真的?那她应该也很好看吧?” “为什么这么说?” 姚欣慧笑弯眼,“因为你好看啊。” 梁池对着那双眼睛有一刹那的恍神,又顷刻被伤口的辛辣唤醒。 男人静默时唇缝紧并,和缓的声息掺杂烟草的涩味。姚欣慧紧紧注目片刻,猛扑上前吻他。 梁池一时愣住了,而后才有知觉推她。 但是无果,她整个人都欺压上他的腿,坐在他小腹和裆口的交界处。 攻势强劲,唇舌并用破他的城门。 窗外雨声杂沓,车内呼吸交乱。 烟头于男人指间青丝袅袅。 梁池浑身发烫,挣扎着坐正后推开了她。 “你……”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姚欣慧深喘着气,面容虾红,“你有反应了……” 梁池沉默。 “你有反应为啥子要拒绝我?”她眼底泛红,“是嫌我干过楞些事嘛?” “不是。”他拧眉。 姚欣慧定格半晌,开始解外衣的纽扣。她其实不善言辞,又有种低入尘埃的卑微,想说“我真的喜欢你”,冒出口却变成“你不用给我钱”。 梁池手中的烟在颤,随即按住她俨然疯魔的手。 “我求你,欣慧,”他头一回直唤她大名,语调抖得像那根烟,“不要这样。” “为啥子?”她流泪。 梁池不作声,换拽紧她衣服的举动代替。 姚欣慧搂紧敞开的外套贴住车门,无言哭了一阵。 原来她想拥有正常爱情的顽执仍是这样可笑。 哭够了,她抹把泪复转身来,狼狈道:“我不乱来了,你手给我,我继续给你清理。” 梁池叼着烟把手臂抬过去。 “你别误会,”稳重的声线略含无奈,“你跟我……不会有好结果。” 姚欣慧停下棉签,低声说:“你心里有人吗?” 梁池不动声色掀了掀唇。 听不见回音,她只好暂且死心,缄默着完成了所有处理工序。 “你跟我讲讲你妹妹的事吧。”系好绷带,姚欣慧撤开后忽道。 梁池穿外套的动作一顿,“没什么好讲的……” 他敛眸,“一个很傻的人。” “傻到家了……” 外套口袋无由跌出梁池的皮夹,恰好以敞开的姿势掉落在姚欣慧脚边。她先一步俯身去捡,拾起时翻过面看,那一瞬他的心脏蹦到了嗓眼。 “咦?” 梁池不由分说抢下皮夹。 而幸好,姚欣慧看到的只是严虎的照片。 “勒个人我晓得。”她面目认真道。 “你晓得?” “对,好像是个大老板,我姐妹被他包过一阵子。” 梁池淡淡应一声,合上皮夹落入口袋。 气氛里的凝滞未被雨声冲散。 姚欣慧带余留的哭腔笑了一声,抬手拍他左胳膊。“行了,”她说,“不要绷着脸噻,我又不会把你吃咯!” 梁池提唇轻笑,“可你刚才是有要吃人的劲头。” 姚欣慧大笑,笑得格外夸张。 她心里还是空落,宛如一个四壁的洞穴,倘然有手伸进去擦开一根火柴,照亮那些壁上镌刻的字…… 看见的必定是繁简一致的“池”。 13 夜未夜,远近广场舞乐升平。 山城是被榻上睡前仍贪玩的儿孩,夜空中每束灯光都是他挥动的手。 “碰七筒!” “诶等到起哈……哈哈又胡了!”巧姐啪拉拉摊下牌来。 魏娟撇嘴,“没意思没意思……”说着拍开桌屉理几张筹码扔过去。 众人有的笑有的唏嘘,屋灯雪亮下麻将翻腾入海,四双手乱作一处揉挜。 “勒把打完我回切了哈,”魏娟近日输比赢多,于是牌风也暴躁,“我家大的楞个下班了等着我烧锅。” 巧姐看破,眼梢一翘,“你怕不是输不起!” “瞎说!” “那你说,你几个小时都没得瞧手机,啷个晓得你家大的回来了嘛?” 一句话堵得魏娟噎语。 “啊哟啊哟,都是未来的亲家噻,一块儿哈麻将莫要伤和气嘛!” 旁人问:“未来的亲家?” 巧姐“嗯”一声,随即煞有介事道:“她家小的在我外甥谈朋友噻……”扬着下巴,格外神气。 “真的假的?” 魏娟凉哼一下抢白,“我都好想重新考虑一哈。” 巧姐剜她一眼,“你勒个人真是好会记仇哦!才输几回嘛就在勒里跟我赌气,你又不是没钱,男客留钱还有别的……” 见她突然有口无遮拦的趋势,坐下家的小齐微不可察碰碰她手肘,并给她使眼色。 牌海中的手少了一双,魏娟正坐进椅子,横着脸道:“你把话说清楚诶,啥子叫‘还有别的’?!” 噼啪声停,四人面面相觑,巧姐也来了劲,“你真要我把话说清楚嘛?你可想好咯!我来勒里时间不长,关于你的那些事情可是每个人都晓得,每个人都能讲。人个不说那是给你面子,怕你难看,晓得迈?” 小齐劝解,“好咯好咯,啊呀哈个麻将而已嘛,何必要搞成勒样嘛?” 屋里一时寂静,窗外夜色喧嚣。 魏娟嚯地起身,一把抓起若干麻将和茶杯砸在地上。“我跟你讲!”她五官变形着怒吼,食指狠戳桌板,“晚上我就让小迦跟你家楞个分手!你以后也别想三缺一了喊我,我魏娟,哈一辈子麻将都不跟你哈!” “好啊!”巧姐也站起身,“哎在场的人都作证嗷,勒话是她讲的,要是反悔她就是小狗!” 双方冷面相对,短兵相接。 就在这当口,棋牌室老板破门而入,神色慌张地找到魏娟,“梁妈你快哈气看看,你家的发廊着火咯!” “啥子?”魏娟怔住,其余人也慌了阵脚。 “还愣着做啥,搞快点哦!” 魏娟推翻了椅子皇皇奔跑出去。 夜幕下的江岸依旧如常,来往叮呀当呀的自行车铃,孩童与家长饭后消食的笑语,山中人间的苦乐辛欢。 除了,除了那爿业火焚燃的发廊。 魏娟狂奔着赶到时,门面四周已拢起揪心的群众。火舌滚卷屋身的哧哧焦声中,她听见有人议论:“勒家店的老板娘好像还在里头。” 又有人道:“好像本来是逃出来的,不晓得为啥子又跑回去咯。” “你说啥子?”魏娟冲向声源,“还在里头迈?” 不待那人作答,她立刻转身对发廊高呼:“小迦!” “你不要吓妈妈好不好,快出来!”魏娟疯拍大腿,尖声嚎哭,烟气呛得嗓子仿佛溃疡,“我求你了,你快出来!小迦!” 紧跟而来的巧姐拽住欲冲进去的她,“你做啥子?疯了迈?火燃得勒么大你进去就是找死晓得不?” “我的女儿啊……”魏娟抓乱头发哭喊。 有人安慰,“你莫急,消防员在路上咯。可不能往里冲,你哪有本事救人嘛?” 说话间,店牌哐啷一声坠入火海,三色虹灯仍然在火光中骇丽盛放。 魏娟猛地挣开巧姐,抬腿就要往店里冲,而后一道身影于身前飞箭而过,抢在她之前陷没大火。 “梁池!”她反应过来后大喝,“哎哟你们两个真是要我的命嘛!” 一踏进屋内,梁池的心脏像是也有旺火焚燃,力崩拉倒的火爆声里,他捂着嘴闪避四下的建筑残骸,浓烟在他眼眶中冲撞撕咬。 “幺儿!”他唤,出声时音调干哑。 而事实上,他的心情与刚把车开进小巷望见火光时一样,顾不上想太多,脑子里只有两个字而已。 好在店面小,梁迦的回应瞬间暴露了位置。 梁池无防御的肉身跨过火舌,惊悸间看见她怀抱着春娇,幸好人无大碍。 “哥……”这一声不知是何情绪。 梁池搂紧她冲出了大火。 二人劫后余生,店口的邻里过路纷纷鼓掌。 魏娟冲过来对着梁迦就是一通骂,伸手拧她的耳朵,“你找死迈?啊?勒么大的火往里头跑,你要想死找个我看不到的地方好不好哇,我把你养二十多年容易迈?” 梁池皱着眉握住母亲的手,“好咯好咯,人没事了就不要讲了。” 梁迦满面焦黑,抱紧春娇瑟瑟发抖。 火势越发大,下午那场雨停得是如此不合时宜。 焰心包吞屋身,焰裙张牙舞爪啃咬夜幕。 梁迦近五年的心血就要于今夜化作骨灰。 但是她忽而没有遗憾。梁池扶她坐到马路牙上时,她抬头,让火光在面上眼中跳动,想到的只有他赶来修水管的那晚。 大火一下子于她的想象中熄灭,倒放的场景重建好店面。 那是个很平和的夜晚。 梁池进屋时照旧脱外套,用她的杯子喝水,随即从背后搂住她亲吻。“什么事都干不了,屁大的难事还要找我,”他嘴唇拨她耳垂,“嗯?” “我试着修了,真的不行。”梁迦给他看脏污的双手。 他笑笑,揉揉她脑袋蹲下查看。 “好吧我来看看……” 话刚讲完,掉出兜的皮夹敞口落地,严虎的照片滑出几步。 梁迦疑惑地拾起来看,怔住了盯着梁池。 “怎么了?”他边问边扭头,望见她手中照片时同样愣住,旋即站起来去抢。 梁迦退后。 “幺儿……” “这是什么意思?哪来的照片?” 梁池欺近她伸手,“你别管。” 抓紧照片往身后一藏,梁迦沉默地凝视他。 无奈,他示弱地轻叹一声,“好,我坦白,这是我正在跟的案件嫌疑人。” 梁迦深深喘了口气,“你不能跟……” “不会有事的。” “不可能!” 梁池无言以待,摘下粗麻手套点了根烟。“真不会有事。”他保证的口吻。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梁迦厉声质问,拿出照片晃了晃,“我都还没问这人是谁呢,还只是在猜测,你自己倒先暴露了。难道你们单位就没别的警察了吗?非要你来管?” 梁池狠吸好几口,正声说:“是,我非要管。” “你疯了?” “我不疯,”梁池平淡的语调,“我要亲手让他落网,受到惩罚。” 梁迦眼圈发红,说:“哥,我们不要冒险了好吗?做正常人吧。” 五个字,好像尖刀扎进他心口。 梁池捏下烟,转头注视她说:“好,你去做。” 语罢他扔下烟踩灭,回身继续修起了水管。 梁迦木然站了好久,看他背部隆起的肩胛骨,又看他搁在桌上的手机,也就这样瞧见了屏幕上姚欣慧发来的短信。 她问他“让我去做”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我了吗?”梁迦随后低声。 扳手敲击水管三四下,未闻见此话的梁池毫无反应。 …… 梁迦被楼下老太的哭闹声唤回现实。 老太太看见火势之大,受到惊吓间大喊大叫。小齐一面安抚一面将她搀回单元楼。 梁迦仰起了头,回忆的画面像皮影戏被火慢慢烧逝。 “春娇……”梁池右手伸向奄奄一息的乌梢蛇。 “死了。”梁迦道。 消防车因停车占道而滞留巷口,乌泱尖啸的警铃刺破濡湿的江风。 火势毁灭性的大,三色虹灯瞬灭了光。 夜幕下的江岸依旧如常,来往叮呀当呀的自行车铃,孩童与家长饭后消食的笑语,山中人间的苦乐辛欢。 梁池说:“回头……我再给你买一条。” 梁迦摇摇头。 她抢救蛇是其一,抢救那张自制的红本才是要紧。 本子现下被贴心脏安放,内里贴着他们第一次照的红底双人照,上附手写文案—— 持证人:梁池、梁迦。 一生都有效。 14 “幺儿。”梁池手心有涔涔的汗意,顺着梁迦的脊背向上燎她的骨皮。 “再来一回,好不好?”他喘着说,然后将她翻过来覆上去。刚刚是后入,这次想看着她眼睛做。 梁迦颤巍巍抬手,盖住眼睛低泣,“我真不行了……哥。” 那一声尾音湿湿的,仿佛窗外矮云低垂的天空。 太过分了,从她下午来警校找他,随他就近开房住进来,这个人问津问渡无休止地要到天擦黑。腿间肿泞得像糊了粥水,身上汗发到如同蒸了趟桑拿。 更要命的是,她身体里的本能益发的高亢,每一处毛孔内都有细小的心脏在搏动。 梁池低笑,体液涂鸦在她的肚脐上,埋进软桃似的胸,随即再一次挺捣而入。 墙皮斑秃的天花板似扁舟上下起伏,梁迦拧紧床单盯着上面看,耳边的融液交互声叽叽咕咕,是船桨在搅动河水。 “太湿了,水真多。”梁池从胸口抬起头,攀上来欺近她的脸,一面更狠地植入,一面拨开黏住她双眼的碎发。 梁迦抵抵唇,哭腔中仰起来咬他的肩膀,缠吊在他精瘦腰侧的双腿摇摇欲坠。 她真的有种濒死感,当他一直集中于某一点,轻重不控地撞上去,越央求慢一些,他就越是反骨地使坏。 屋外,施工塔吊移动的声音宛如远古的鲸吟。 梁池最终退了出来,迸发在她腿根。 “还是有点漏进去了……”他故意这样咕哝,从而手指探进去替她清理。 梁迦无力动弹,任他妄为。 悬在上方的空气终于落下,梁池坐起抽了根烟,调匀气息后一把将妹妹捞起来,抱着光裎的躯体走进浴室。 梁迦被搁进浴缸中,于氤氲水汽里描摹他肌肉的轮廓。他说前不久才发的警服,可是严禁穿出学校。她觉得有些遗憾。 梁池会上她涟涟的目光,放水的动作慢了半拍,旋即那里的欲望又缓缓胀起。 “别那样看我……”他咽咽喉,抬起手掌拦那双恼人的视线。 但是…… 但是她却自己俯了下去,紧跟着挨近他的勃起,无声地用蠕肉含住了它。 梁池当即怔住,眼前有千万束火花绽溅。 “幺儿……”他抽搐着感受那股青涩的暖意,感受一双手各自贴住他两侧的腿。 垂首去看,梁迦的颊腮时鼓时陷,包吞的动作略显艰辛。她的脸本来就肉少,梁池心疼不已,扶住她肩头撤出那张嘴。 “不喜欢吗?”她扬脸睁圆了眼睛问。 简直能致他命。 梁池摇头,就是太喜欢了……所以无法消受。 推她回到水中,他一并坐进去共浴。梁迦蓦地游过来盘坐在他身上,牢牢挂着像抹了强力胶。 余晖下沉入江,红霞晕开的水面也羞涩难当的样子。 梁池搂住她,切肤、静谧、心安,长久未松开。 …… “小迦,小迦!” 耳畔呼唤愈来愈大,梁迦方始被迫回过了神,望望皱着眉的林靖博,再望望自己脚下的鞋,反射性后缩了一下。 “不喜欢?”林靖博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光。 梁迦不作声。 鞋店里客来客往,他的手就紧紧扪在她脚面。 …… 那天洗完澡梁池要返校,临走前为她穿衣服穿鞋。她跪坐在凌乱的被褥里,生活无法自理般地全由他动作。 “你好懒,”他笑着打趣,“有手有脚的,这么大了还要我帮你穿衣服。” “那你别帮了……”梁迦边回嘴边后退。 梁池眼疾手快拽住她双腿,往怀里猛地一扽,拉坐到床沿为她穿鞋。 “好了,”他大功告成后站起来,“我回学校了,下周末没课我去找你。” 梁迦嗓音微微垂,于他转身间低语了句什么。 梁池未听清,回眸确认,旋即心神一颤。 她说:“亲亲我。” “亲亲我再走……” …… “要不再试试别的?”林靖博不放弃。 梁迦叹口气道:“算了别破费了,我其实不需要买新鞋。” “你好歹让我放下心回成都啊……” 昨天林靖博听闻发廊失火,当晚便赶夜车回了重庆。好好的店面烧成那样,真的是触目惊心。幸好人毫发无损,一见面他就将她抱进怀里久久不放。 “也就当破财积福了,”林靖博宽慰她,“反正早晚也是要换店面的,我这里也存了些积蓄,回头你有需要就跟我说,要多少都行,我取给你凑凑。” 言毕立刻补道:“不是借,你不必还我。” 话都讲到这个地步,人非草木皆有情,一点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梁迦否决,“不用,我有钱。” 拒绝一次可以算侥幸,一而二二而三,林靖博自然感到蹊跷且不悦。 “你还是把我当外人。”他让营业员收走鞋,坐到她身畔下定论。 “不是……”她用淡淡的声口回应,“我只是不想欠你。” “没有什么欠不欠的!”林靖博激动,蹙紧眉头吊高了嗓音,“我再强调一遍,你是我女朋友,我愿意给你的就不存在要回来!” “可你才工作……” 他打断,“这二者有什么矛盾之处吗?” 梁迦凝视他皱起的面庞,施施然噤了声。 “我爱你。”他停了两秒,而后直抒胸臆。 她闻声大脑一空。 休息椅两面过道挤满了顾客,闻声皆陆陆续续抛来视线。众目睽睽下,林靖博猝然扣住她后颈吻上去,在热息交换的空隙嗫嚅,“昨天刚听舅妈说起火的事,我他妈真的怕死了,真的怕到恨不得一睁眼就赶到你身边。” 梁迦抵住他胸膛挣扎两下,无果,由他更狂热肆意的吮吻吞没。 “别拒绝我……”林靖博苦求的口吻,“至少我走之前,让我亲亲你。” 梁迦身子一瑟。 她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他这般疯魔。也许吧,也许所有的顽执都没有道理可讲清。 15 林靖博要开始忙转正了,因而不能逗留过久,强给了一万勒迫梁迦收下,便乘地铁赶赴高铁站。 梁迦跟去送行,过闸机口的瞬间才想起,上一回坐地铁还得追溯至除夕夜。 3号线是山城最拥挤的线路,日客流量能直逼一百万人次。肤发各异的行人在盈耳的乡音中来往穿梭,真正意义上的人海,稍不注意就能被裹挟挤散。 所以林靖博将挎包往肩上扽了扽,空荡的手来牵梁迦。 等我转正一切就好说了,我这工作呢,总体来讲还是蛮闲的。当初我爸妈帮我弄进去,就是看中它是国企。你也晓得,现在的社会嘛,看人看职业都爱贴标签,他自顾自碎碎念,我爸妈一个是公务员一个在工行,四大行……你懂的,都是国企。 梁迦突然觉得没什么好说道。 她孵在小圈子里太久了,永远围着一个中心转,近乎不去了解社会新闻,亦不会尝试踏出圈子。诸如他口中提及的国企一类词,若要考问对其的含义如何理解,她或许都答不上一二。 也不知是他们关在玻璃罩中不给她进,还是她自己陷在囹圄里,外人无论怎么撞都撞不破。 下了电梯往搭乘点走,滞涩的空气渐次活泛。 林靖博嘴上仍不消停,他俩就住在江北,其实我想回重庆的打算还没跟他们透底,怎么说……当初去成都主要也是听的他们安排,希望我去他乡闯一闯,所以这么快就回来两老不一定会同意。先斩后奏吧,到时候他们就算不乐意也没办法了。 梁迦感受着他手掌的温热,扭头道:你可以不用回来。如果很为难的话…… 嗯……他沉吟,为难倒也算不上,只是确实有些怕我妈生气。 那就别回,在成都好好待着。 本部与分支多半是不一样的,就像公安局与辖区派出所的区别。这点,梁迦倒是可以体会。 我不回……那可就真得在成都待许多年了啊,林靖博笑弯眼,和煦的口吻来逗她,我妈当初还让我定居成都呢,家里把钱都留好了,在那边买房结婚不成问题。 电梯滑至底端,行人摩擦过去,他捉起梁迦的手于唇边贴了贴,盯紧她问:你舍得吗? 梁迦垂眸,无痕地别开了脸。 没作声,她不敢作声。 林靖博心上訇然一下,若有所失。 进地铁后自然是没座位的,乘客形同蘸水的饺子皮贴敷在一起,以林靖博的身高去够吊环绰绰有余,他用另只手把梁迦圈到胸口,下颌杵于她头顶,清笃的视线去看车窗倒影。 忽黑忽亮的时空中,啸音穿出甬道,灰色的江带像条跑不过地铁的曲蟮。 “回答我啊,如果我不回重庆,就这样异地恋你会舍得吗?”他对此问题执着不休。 玻璃上的梁迦双唇翕动几番,正要答…… 车速缓降下来,上方播报响起: “铜元局到了,开右侧车门。打开前,请不要触摸车门,以免夹伤手指。” 梁迦浮起眼睑,看错落立体的白色楼梯施施后退,将地铁车身吞入其中。 “下车的乘客请注意列车与站台的间隙,小心踏空。” “小迦?” “哥,下雪了。”“你这样能看清吗?” “You're arriving at Tongyuanju. To avoid pinching,please do not touch doors before opened.” 不同时轨声轨的话音交叠在梁迦耳畔,最终,阖门的清亮警铃将她鞭回现实。 “怎么又走神啊?”林靖博俯首凝视她,神情格外忧心。 她摇摇头,把思绪晃出颅海,然后给他一个边缘化的答案,“我会想你的。” 他怔住,眸光似纸上的火点燃开,“那我就放心了。” “嗯,所以……不要为我牺牲太多。” “倒不是牺牲啦,”林靖博笑着捋她耳际上的碎发,“我对在哪儿工作是不挑的,主要是我妈,她那关比较难过罢了。” 梁迦后仰头,会上他垂落的视线。 “听妈妈的话吧。”她很本能地说。 林靖博好笑,低下来碰碰她嘴唇,“一听就觉得,你肯定是听妈妈话的乖乖女。” 梁迦无言转回了脸。 * 隔日下午,小刘陪同梁池去邻近的银行。 “您好,”梁池将卡与身份证一并递进窗口,“想问一下,这里的定期能不能转活期?” “可以的,但是提醒一下,存够年限的部分不受影响,未存够的按活期利率计息哦。你这里面有34580元都没满年限,也要转吗?” “转吧。” 小刘在不远处听完全程,出银行时好奇询问:“急着用钱?有什么事说出来啊,我好歹也能帮帮。” 梁池只牵牵唇角,一笔带过,“没大事。” 二人坐进车里,各偎一侧窗框。出过大太阳,纵使迫近黄昏也照如白昼。 “我听讲师娘年后的身体不大好,查出慢性肾炎,师傅最近总往医院跑,他们都说他保不齐想退。”小刘狠狠嘬一口烟。 “他不会退的,”梁池暂时无烟瘾,遂把烟夹在耳际上,“他爱师娘,但也很爱这份工作。” “嚯,你莫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嘛,搞得老子都吃醋咯。” 梁池失笑,一掌无轻重地挥过去。 其实他能这样言之凿凿,全凭多年来跟着周正民眼观耳听得来的经验。 他们出过不少回凶险的任务,卧底各种身份周旋于毒贩里,基本都做好了“有去无还”的心理建设。某一次实施抓捕时,嫌疑人觉察到周正民的蹊跷,出其不备掏枪直对他腹部来了一击,伤处距腹主动脉只差微毫。 那段时间梁池每每去医院探望,都能碰见守在病榻的师娘。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絮叨埋怨他不够小心,然而片语不提:“我不许你再干这份工作。” 反过来周正民亦然。 师娘掖被角、盛饭倒水、收拾尿壶,他的目光便一直胶着在她身上。“辛苦你了。”好似道不厌这句话。 可等愈后复职,周正民又照旧老样子,敷衍师娘每日雷打不动的催回来电,回不回家,吃没吃饭,一概由“嗯”字搪塞。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他曾经如此问梁池。 梁池未正面作答,只说:“我记得还没进缉毒队的时候,救过一个小姑娘,因为跟父母闹矛盾离家出走,沿国道一路从遵义那边徒步流浪过来,实在没钱也没力气了,报警送到我们派出所。我跟她聊了很久,最后给她一笔钱把她送回了家。大概……五六年后吧,没想到再次遇见了,她记得我,并且对我说了声谢谢。” “聊的什么?”周正民问。 梁池摇头,意会要尊重她隐私。 再相逢时,那姑娘同梁迦一般大。而当初与家人闹矛盾,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女孩。 “师傅,我只是很喜欢一个个案件告破时的收获感,会觉得心绪安定,对,心安。其他的没什么想法。” 比起他,周正民的使命感就来得高大上多了。 小刘叹口气道:“希望师娘病况不重。” “抽空我们去看看她。” 梁池刚把烟从耳际拽下来,手机翩然而至一条短信。掏出来看,是姚欣慧知会他,“严虎勒个月底可能会回重庆。” 他眉头一皱,立刻发动了车,又偏头对小刘说:“我先送你回去。” “你去哪?” “有点事情。” * 他去找了姚欣慧,当面质问:“你从哪得来的消息?作为无关人等,不要牵涉进来。” “很危险。”肃穆的口吻。 星辰耿耿,灯火连缀。姚欣慧在街头揣揣口袋,眼神游离道:“哎哟我的人脉好广的,随随便便一打听就晓得咯,啷个就危险了嘛!” 苍蓝夜色下,格外清癯的身影。梁池定定看了片刻,“你……” 嗓子很干涩,他犹豫十几秒,才能说出下文,“如果是想帮我,完全没必要。抓犯人从来都是警察的职责,我们不可能累及平民的安危。” “我不是平民啊。”姚欣慧转过脸来正视他,眼中有萤光明灭。 “不对,我不是良民。”她笑着自嘲。 梁池倏然噎语,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姚欣慧吮吮鼻子,刻意一副轻松神情,“你放心吧,我才没楞个闲情帮你嘞。只是刚好听朋友说,才跟你讲的,你莫要误会噢。” 梁池只好笑笑,“好,谢谢你。以后就不用管这件事了。” 顿了顿,还是说出心底的话,“好好生活,你弟弟还等着工作了报答你。” 言毕,他拿出钥匙转身要走。 姚欣慧急言喝止他,“楞个……” 梁池回眸,看她苍白的脸在灯下写满迟疑。 “你能不能……抱一哈我?” 梁池目视她,许久默然无言。 “算咯。”姚欣慧垂眸,哂笑着耸耸肩,掉过身子将欲离开,他猝然自身后揽住她。 待反应过来,梁池已然撤开。 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拥抱而已,却让姚欣慧的心砰砰跳上喉口。 “回去吧。”他说。 风动,星朗,车如流水马如龙。 姚欣慧突然在今夜,第一次真正拥有了这座陌生数年的城市。 * 晚上回家,梁池默不作声把银行卡搁在了梁迦的桌子上,余的话不用说。 比如密码,她晓得,525525,这根本不算秘密。 魏娟为他热了剩饭剩菜,吆喝过来吃。 “小迦跟我说,她不打算自己开店嘞,准备到外头找个招人的理发店。” 梁池持筷的手一怔,“为啥子?她不是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吗?” “大概……也想独立起来吧,”魏娟替他夹菜,“也是好的,女娃娃不能老是靠别人噻。” 梁池不语,闷下头吃饭。 “有个哥又如何嘛,也不能靠一辈子噻……”那厢,魏娟极细极小声地…… 呢喃了一句。 饭罢梁池洗好澡回房间,银行卡果然被完璧归赵在床头柜上。他将拭头发的毛巾狠狠甩到地上,挨近床头一看,又蓦地心脏蜷缩成一团。 只见银行卡旁搁两瓶药,作用说明上写:消毒、局部清创。 16 幸好梁迦有投保火险,事故善后获得了一笔赔偿。 只是长江南岸现在多了一格焦黑的废墟,似结在腰上的疤痂一般。黄昏陇下来,打此经过的稚儿轻易就会被骇哭。呜咽的船号凉而不寒,掺兑着家长喊魂的回音。 老太太怔怔痴望着身前的棋盘,胸腔中涌出一阵阵黏腻的吸痰声。 小齐为她捋捋头发,柔笑道:“妈,你喜欢看人下棋的呀?” “诶!等到起,拱卒!” “我日你先人!” “嘿嘿……搞不过我吧?” 老太太见状憨笑,无意识举起双手拍了两下。 其实自她生病起,小齐就养成了领她下楼散心的习惯,日常正事结束后雷打不动,除非恶劣天气干扰。 不得不说,收效甚好。老太太病况原本严峻得很,完全成了具丧失七魄的躯壳,如今改观不少,至少能对外界做出微弱的反应。 “老天会善待好人的。”小齐经常如是感言…… 不多时,棋客打算清摊吃晚饭,小马扎叠好往裤腿边一靠,回望乌色天际道:“我看勒个天,马上要落雨咯!” 于是小齐也准备扶老太太回家,甫一掉过身来,迎面碰上了倒垃圾的巧姐。 将垃圾袋弧线形一抛,巧姐扑掉手上的灰尘,“带老太太散步迈?” “对噻。你烧锅了嘛?” “还没得,我家里吃得晚……”例行寒暄完,巧姐正要挪步离开,又忽而想起什么,带些鬼祟的神色蹿回小齐近旁。 “做啥子?”后者本能地问。 “你莫要跟别个讲……我就是想帮我外甥问一哈。”巧姐压低声线,挨极小齐耳语了片刻。 “……你为啥子突然问勒个?”小齐听罢偏过头瞠视她。 “哎哟你是不晓得哦,我楞个男客的姐姐霸道惨老(好霸道)!我替她宝贝儿子介绍对象,不把好关回头要找我算账。” 小齐只好将老太太搀稳,四下张望确认无隔墙耳后,才悄声作答,“楞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咯。楞个时候哇……魏娟跟一个修空调的搭上咯,好像男客到死都不晓得勒个事情。但是也没搭上多久,大概不到一年就分了吧。” 巧姐一面听,一面远望发廊灾后的遗骸。 一道闪电劈裂了嘉陵江。 “楞你是啷个晓得的?”她收回视线问。 小齐轻咳两声,把老太太的袖口往下牵牵,顿默了足有半分钟的时间。 “嗯?”巧姐推她。 “唉其实就是……有一回嘛,我上楼去找哈麻将的魏娟,好巧不巧碰到楞个男的在她家门口,拿着钥匙正在开门,一看到我,马上慌里慌张跑咯。” 小齐缓缓休了声,顷刻间暴雨降临。 * 梁迦在解放碑一家连锁沙龙找到了新工作,初起步是为人洗头,兼管吹发、最基础的修剪染烫。工位采用回扣升级制,只要勤恳点,依她的经验水平升职加薪不在话下。 可她偏偏太少言寡语,乖嘴蜜舌为顾客推销会员这种事实在干不来。 单木不成林,才待几天,同事多半当她是异类。 梁迦对此不痛不痒,照常默默做好分内的事,去适应朝九晚十的新生物钟。 这天她最迟离岗,适巧梁池也要值夜班。 乘地铁返家后,只有魏娟在家,留一盏明昧的灯火迎她归来。 梁迦轻轻搁下钥匙换鞋,蹲身间手机同时收到两条消息。 其一来自林靖博,亲密的口吻关照她,“下班了吗?辛苦了,云敲背捏腿!” 其一是梁池的劝诫,“本来不想说,但还是提醒一下。随遇而安,去了别人的店里就要尽量入乡随俗。你已经不再是老板,做不了自己的主,嘴巴也要学着活络点。” 梁迦视线凝定半晌,摁灭屏幕收回手机。 大抵是进门的动静叨扰了魏娟,她一头蓬发趿着拖鞋踱出来,打了个呵欠,搓搓睡衣下的右臂。 “回来咯……” “嗯。”梁迦无痕与她错身而过,顿下步子,盯住她不断抓挠的位置,“是疼?还是痒?” 魏娟抿嘴,“天作变……有点疼。” 说着慢悠悠行向盥洗室,拽下毛巾用水蘸潮。 “做啥子?”梁迦跟过去问。 “冰一冰,看看能不能止痛。” 言毕魏娟将衣袖挽上去,袒露出一条斜贯上臂的疤瘢,缝合形状犹如一只延展躯体的千足虫。 梁迦无声目视她将湿毛巾贴上去,迟疑了几秒,索性走上前替她按摩舒血。 “你勒是坏了神经了……” “我晓得。” “回头问问外婆有没有活血的偏方。” “莫要跟她讲!”魏娟闻言立时瞪住梁迦,“到时候又问东问西的。” 梁迦沉默须臾,施施然抬眸迎视她,“其实还不是你自己作孽……” 魏娟噎语,敛下眼皮咕哝,“反正我都跟他分开咯,还翻勒些旧账做啥子。” “不是我翻,是你的伤口在翻。” “好咯好咯……”魏娟把毛巾往洗脸台一扔,囫囵拽下衣袖,“你不欢喜给我按摩就算咯,莫要一边按一边讲奇奇怪怪的话。” 语罢愤然地疾趋回卧室,拍拍的脚步声像有人卷了张报纸敲打夜色的幕布。 梁迦近乎本能地跟上她,靠着门框而站,淡淡地追问:“到现在你还不肯承认自己做错了嘛?” 魏娟掀被子的手一顿,回头低喊,“错什么!我又没毁掉勒个家!” “毁掉勒个家的是你爸,说死就死,轻易丢下我一个人拉扯你们两个。我不辛苦嘛?勒么多年我找谁诉苦切!” “你小点声。” “小什么!反正都晓得咯!我魏娟自问无愧,不怕人多嘴!” 魏娟劈头戗完,抓起柜上的水杯掼在地上。 四散的瓷片割裂了深夜的宁静,她在原地喘了几下,反应过来后面露悔意。 梁迦视线对她清浅一扫,移开了,低声道:“你睡觉吧,我来打扫。” “那你咧?” “我先洗澡。” “你记得开热水器,太阳能没热水。” “晓得了。” 抬步撤离门口的那一刻,久远的记忆瞬间纷沓进梁迦的脑海。 从前兄妹俩才五六岁,扛不住山城的暑热双双染上痱子。魏娟倒也不知从哪打听来的祖传秘方,用车前草为他俩洗澡,说是对祛痱有极佳的疗效。 梁家原先有一个硕大的红澡盆,彼时魏娟就用其来给他们洗澡,洗完妹妹换一盆水,再让哥哥替上。偶尔次序会轮换。 无论如何,魏娟最爱于兄妹洗澡时泼水同他们嬉闹。 那段记忆隔多少年再给梁迦想起,仍旧伴随清冽凉爽的痱子粉香气。 时间垒砌难以攀越的高墙,唯有那道香能爬过墙沿,成为所有往事的索引。 * 姚欣慧对梁池提了个不情之请。 借三万块钱,因为她又面临一年一度的房租催收日。 上回弟弟闹腾之后,姚欣慧在接客上有所收敛,这样做的直接后果就是日渐入不敷出,除了自己的开销还要时不时补缺弟弟的需要。老实说,她与那些同行姐妹不过是泛泛之交,真把借钱搁到台面上,没一个肯出头相助。 梁池大致听完首尾,与她约在单位附近的面馆相见。 姚欣慧心绪惴惴地前去碰面,坐下的功夫便见他将银行卡放在自己身前。 “这里有34580块。”梁池今天穿警服,挺括的衬衫领口束着领带,如此肃整清峻,倒叫她略感疏离。 “啷个还有零头?我只需要三万就行了。” “你拿着吧,”梁池将耳廓上的烟塞进嘴里,“假如不够再找我……” 燃了烟他自嘲,“虽然我也没那么多钱,而且你借了还是得还的。” 姚欣慧凝眸定在银行卡上,隔了好半晌才把卡收入口袋。 “谢谢你。”谨慎、内敛的口吻。 梁池磕磕烟灰,“不谢,就当还了人情。” “啥子人情?” 梁池不作声,拿烟的手指指快要愈合的伤口。 姚欣慧愣了愣,迟迟笑开。他跟她到底还是要算得门清的,一点人情债都不能有。 “你弟弟还好吗?这次需要钱多半也是为了他吧?” 她只好答:“差不多。我也不想把难处告诉他,免得小娃娃瞎想。” 顿了顿,又反过来问他,“那你咧?你妹妹现在成家了不?平时要不要用你的钱?” 梁池执烟的手势稍变,青灰烟幕后的目光渐渐空泛。 “她现在……找了份新工作。挺好的,不需要花我的钱。男朋友对她也很好。” “挺好,我也好希望启文赶快找个女朋友。” 梁池掀掀唇角,“他找女朋友,以后需要你给钱的地方就更多了。” 姚欣慧会上他盛满笑意的眸光,把一次性纸杯圈进手中,低声嗫嚅,“我原先一直想的,钓个大佬让他养我,不管能讹他好多年反正有钱就行,能养活我弟就行。” 梁池沉默,对此他不知如何接言。 “但是现在不勒么想了……”姚欣慧讪笑两声,“我得好好过日子,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钱。” 说话间她目光胶在他脸上,不动声色描摹他的轮廓。 “有这想法好啊,”梁池将烟揿灭,捉起筷子搅拌面条,“你弟也会开心的。” 姚欣慧反射性跟随他的动作,吃了两口猝然抬头道:“我们做个约定行不?” “什么?” “回头启文有空再来,我带上他,你带上你妹妹,我们一块去玩。” 梁池鼻间逸出笑声,“重庆有啥好玩的……” 说着仰脸去会她冀望的眼神,片刻后还是改口应允了。 “你答应了哈,不许反悔!” “嗯。” 梁池对上她的笑靥,拣起浇头中的鸡蛋搁进她碗里。 “不反悔。”他笃言。 ** 最近因为太忙所以更新不稳定,下章应该要等两天,抽空我会写的,不会坑。谢谢大家! 17 歌词和旋律会成为记忆的载体。 这句话,当下的梁迦深有体会。 她正给顾客吹头发,用滚筒梳捋起一撂吹内扣那种。下一秒头顶就响起古巨基翻唱版的《谁愿放手》,她因此无心拽痛了顾客,后者蹙紧眉头,回首叱骂。 店口的天空混沌沌的,浓云口含闷雷,解放碑广场的游客在云脚下渐次稀拉。 梁迦领顾客结完账,方才得空找张凳子歇憩,并同时接到了林靖博的来电。 “小迦,”他很踌躇,“我……转正可能要延期了。本来我以为一个月就能转,目前看来还得再等一个月。” 梁迦不言声,对面继续道:“所以去重庆的想法也得暂且搁置了。” 语罢林靖博刻意给了半分钟有余的缄默,好似在意会她:此刻该由你念对白。 歌曲唱到首段副歌,节奏直接与梁迦心跳契合。 她口吻淡淡,“那也好,你才去成都没多久,这么快回来爸妈肯定不乐意。缓一缓吧,其实真不用那么急。” 言毕深舒口气,这句真是她近日一口气讲得最长的话。 林靖博欲语还休地唔了一声,说“好”,随即主动撂了电话。 歌曲恰好收梢,手机却未就此消停。 梁迦刚把用过的毛巾拾掇到一起,魏娟又适时打来电话。 “啥子事?”她索性站到店口抽烟。 “你外婆摔倒咯,我现在赶到汽车站坐车切噻,你要不然跟我一道嘛?” 梁迦吞烟的动作一滞,“啷个摔倒的?严重嘛?” “尾巴骨摔骨折咯,哎哟要死俅了(要死了)。楞么大的年纪啷个能摔嘛!” “你莫急,”她扔掉烟,“身上带的钱够嘛?” “够了够了。” “我到车站送送你,店里不能请长假。等调休再切看外婆。” 梁迦囫囵答完,慌忙与店长知会了一声,抓起伞便往外狂奔。 * 周正民请梁池下菜馆,饭罢一路送他到泊车点。 师徒俩各点一根烟,一左一右贴车而立,这头能隔着烟幕望见那头熨帖的警服。 “我他妈是老咯,看你穿警服都羡慕惨老。” “算了吧,这有什么好羡慕的,穿来穿去就那么点工资,也没看涨。” “诶哟胆大包天啊,直接当领导面讲这话。” 梁池笑而不语,胳膊撑在车顶上。 后天……后天整个大队就要严阵以待,去实施对严虎的蹲守抓捕。方才于饭桌上,周正民大概是喝酣了,直言这次任务结束便会功遂身退。 “以后的路师傅就不陪你走啦,也该回家陪陪你师娘了。” 梁池深感意外,倒也未立刻当真,只答:“等任务结束了,我去医院看看师娘。” 周正民捺捺他肩膀,接了句“好好干”。 其实当初周正民通过教员结识梁池,真未看出他浑身有多少独到之处。可能仅是一种眼缘上的投契感,周正民在列队里扫了一转,偏偏最先觑见的他。 彼时梁池站姿最为笔挺,眸子中洇着一股劲儿,使其与旁人划分清明。 匆匆一扫,暌违数年后没想到这孩子真被分到了他麾下。就更让周正民笃信,冥冥之中这的确是种缘分…… “好了,我喝多了回家睡一觉,你呢?现在去哪?”周正民把烟丢地上,用皮鞋碾灭。 天色越发的乌濛。 梁池笑说:“那……我也回家睡一觉。” “行,睡个巴适觉,韬韬光养养晦!” “要送吗?” “不用。”周正民优哉走向公车站牌,顿了顿背向他挥挥手,仰天闲散一声,“要落雨咯。” 梁池微笑目送他攀上公交,才拽开车门坐进去。 甫一拧转钥匙点燃发动机,一道骤雷使天光大亮,浓云豁开方海阔口倾倒暴雨。 梁池打开雨刮器,同时收到了姚欣慧的短信。 “明天能见一面吗?我想了想,还是只借你两万吧,另外的钱你拿回去。” “怎么突然变了?” “哈哈,良心不安。” “行。”梁池单手握方向盘回信,“还是那家小面馆吧,明天下午你到了给我电话。” * 暴雨狼狈了整座山城,另一头的梁迦也未能幸免。 雨伞是摆设,凉水直顺着伞沿往她身上砸,潮透的衣服贴抱着皮肤,视野中的街灯成了一团团凝雾。 “你莫要来咯!”魏娟在电话那头高嚷,“好大的雨,我忘记收衣服了!你赶快替我回趟家!” 梁迦紧攥着伞柄,“那你一个人得行不?” “行的行的!” “那你到了跟我报个平安,晓得不?” “晓得。” 梁迦颤着冻僵的手掐断电话,堪堪把伞从狂风肆意的手上抢回来,又是林靖博来电叨扰。 她从头至脚无一块干燥的地方,眼睑也因水黏到一起。总而言之,就是心情懊糟到阈值。 大抵行船偏遇头顶风,林靖博此趟电话就是为了与她争吵。 “小迦,我真的忍不了了!我对你的好毋庸置疑吧?为什么你对我的反应总是那么淡?虽然没什么感情能做到绝对平等,可刚才我告诉你来不了重庆,你的回答也太令我失望了!真的失望透顶!老实说,和你在一起的事要是给我妈知道了,她那边铁定是不同意的。你扪心自问一下,我对你付出了多少?” 梁迦边执着电话,边用衣袖去擦拭屏幕上的水。 “我现在不方便跟你说,回头再讲。” “你看你看,就是这种漠然的态度!你又来了,真的太伤我的心了。” 梁迦半边脑壳剧痛,勉励稳下声气道:“我在赶路,重庆下很大的雨,还有雷暴,真的不方便打电话。” “呵,反正你对我永远有借口。” 梁迦迈向前的脚步一顿,落进水凼里踏碎了汽油虹。 “这样吧,你先冷静冷静,”她低声道,“等你冷静下来再和我谈。” “冷静多久?我觉得我冷静不了。” “你会冷静的。”梁迦抹开眼前的雨水,“我们另找个机会好好谈。放心,我知道自己的问题,不会逃避。” “好,你说的,我回头再给你打电话。” “嗯。”梁迦拿下手机要挂,话筒里漏出一声“注意安全”,讲到半截被她无意拦断。 * 楼道吞吸了雨声。 梁迦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发现门没锁,就已然预料到家里有人。 倒是屋里的梁池有些猝不及防,才脱下警服外套便与门口的梁迦四目相对。 她浑身湿彻,宛如由人当头淋了一盆水那样惨。长发皆散着敷贴在苍白脸颊,淡灰潮衣半透明,包裹勾勒着身体的曲线。 挂钟嗑嗒嗑嗒的动静,屋里听不见屋外的雨声。 梁池咽咽喉,“这么大雨,跑回来干嘛?” “收衣服。”梁迦缓缓抬步,偏头拧挤碎发上的雨水。 “我收就行了。”他叼着烟答完,转过身留给她衬衫下的两道肩胛骨。 室内空气滞涩,烟雾因而淤成一团不散。 梁迦抬手拨开烟,站在原地目视梁池走进卧室。 她随口一句“那我走了”,继而旋身行向卫生间。实际上这只是个下意识的举动,她根本不想上厕所,进了门将马桶盖往下一拨,整个人坐上去点根烟放空。 凉风翻动小窗的布帘,梁迦默默将外衣脱下来,挂到暖风机口烘干。 轰鸣声将将响起,门从外被推开,梁池扶住门把俯望着她,额发垂下一绺子扫进眼睛里。 梁迦下意识仰头,“我吹干衣服就走。” “先洗个澡,你淋湿了。”他不容置喙的口吻。 “不用。” 心砰砰得就要跳出襟口,梁迦旋即起身拉下外衣,欲从他手边的缝隙错身而过。 梁池扽住她手腕,默然片刻后道:“幺儿……” “我后天就要出任务了,陪我说说话吧。” 梁迦噤声,几秒后垂眸答:“祝你平安。” 梁池别过脸,嗤然笑了一声。 不一时,他咬着烟倏尔将她推进去,抵在拐角用虎口钳住她下颌。 “睁开眼看我。”他勒令,腰带的冰凉搭扣在她肚脐上摩挲。 梁迦稍稍挣脱一下,终究支开眼皮去会他凛然的目光。 “祝我平安,还有没有别的?” 梁池慢慢欺近,微张双唇衔她吐纳出来的热息。 梁迦的双腿被迫张开,嵌进他逐渐胀起的欲望。若非薄薄两层衣布的格挡,擦枪走火是分分钟的事。 “没了,就只有祝你平安。”她豁然眼眶发热。 真的,你平安就够了。 梁池脸沉如潭,手掌隔湿衣恣意地裹住她的浑圆,耳畔听她口是心非的呜咽。 雨声被屏蔽到窗外,一方天地中只剩交叠的呼喘。 腿间的缝隙像蚌口吐沙一样涌出湿润,将她的内裤咬进去。梁池也一样,就这么用衣料摩擦的方式……泄了出来。 “衣服脱掉,”他伸手拽住她衣摆,“洗个澡。” 梁迦抵命摇头,揿住他的手背,湿涟涟的目光去央求,“你出去吧,我求你。” 梁池一怔。 “就这样……不然对他对她都不好。” 他拧眉,双手绞住她两侧的腕心,“哪个‘她’?” 二人都沉静,挂钟的嗑哒嗑嗒声从门缝潜入。 梁迦摇摇头,刚巧兜里的手机由林靖博拨响。 她说:“我接个电话。” 旋即仓皇自他怀里逃脱。 18 林靖博俨然未能悟透“冷静”的涵义,尽管话底的气焰比方才平息不少,但声线仍旧不可控地紊乱。以往他的嗓音很具减龄感和少年气,眼下却十分粗嘎、硬质。 “小迦,还在外面走路吗?” “在室内了。”梁迦蹿进卧室,后背抵着门板阖紧,强自镇定道。 “那就好……”他换口气,“我先跟你说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冲动,没有顾及你的感受。” 她做了个干涩的吞咽动作,不知摇头给谁看,“没事。” “我想……可能是我表达得不够清楚。其实我并非在怪罪你……我知道,你的性格就是那样的,对你动心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被你的性格吸引。我只是希望在这段感情……或者说是我自以为的感情里,你能学着与我沟通。” “明白,我会的。” 这四平八稳的回复还是触了林靖博绷紧的弦,“你真的明白?” 梁迦不言声,他急喘着逼问:“你真喜欢我吗?” “可能我太偏执了,但真的想要你一个答案。我刚刚想了一下,觉得真荒唐啊,我们认识不过一个月就在一起了,我他妈还无可救药地喜欢你。不顾家庭间的悬殊就想跟你在一起……对,家庭间的悬殊,你懂吗?在恋爱这件事上,我妈给我灌输的教育理念就是,一定要找门当户对的。可我遇见你,这些成见都已经抛开了!我很努力地从着心,在向你迈步……而你呢?” 梁迦阖阖眼,后脑往门板上磕了磕。 她答:“要不我们先分开吧……” 语音将落在地上,被对方猛力捞回去,“我不同意!” 半晌,林靖博调匀了声息,略带央求的口吻道:“别提分手,先别提行吗?” 梁迦于襟口安置的手揪紧,又松开。 “你要冷静期,我给你……我们先各自冷静一下,好吧?”他开始妥协,“但千万千万……别把分手当第一选择。” “……行吗?”久不闻声,林靖博惴惴地追问。 “……”梁迦试图出声却徒劳,清了清嗓子才答,“好。”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戛止,雨声再度漫开在整间卧室。 指针于钟盘上游弋,梁迦直将沉寂的手机握到发烫,才掉过身来开门。 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门外梁池的眼睛遇到她的目光,似两列相向的火车于铁轨上冲撞毁灭。然后他蓦地捞抱起她,破开小房间的门将人掷上床,旋即欺了上去。 两人都没说话,梁迦处在某种边缘化的状态,半挣扎半接纳地目视梁池扯掉她的衣服,再一把拽脱自己的蓝色衬衫。他用胸肌去压覆她的软桃,双唇衔住她的嘴,教她学会在他的口中渡换呼吸。 雨声又被格挡在玻璃外,仿佛豢养在鱼缸中的鱼,奋力冲撞着空间里浮荡的压抑。 梁迦攥紧了床单,未候到他照例温款的前戏,出神间下体已然由他充盈。 梁池狂癫地顶弄着,扽起她的双腿盘卧在腰际,清亮的拍打声渐次掺进液体的咕哝。他低头去看她,看他的幺儿满脸酽红。理智分崩离析的边界,那两晕红也浸渍进他的眼眶。 本能的眼泪糊满了双眸,梁迦哭着求他“慢一点”,反倒激起他更深的作恶欲。 雨不知何时歇止的。 梁池于发泄的当口,居然抵得更死。他附耳哄弄她,“我想射进去,幺儿。” 那半哑的嗓音拨得她耳珠一颤。 全无意识间,梁迦咬他越发的紧,点了点头,随即埋到他肩头把眼泪抹上去。她听见他爆发时的沉闷吼音,失真极了,原以为只可以在午夜梦回追想。 一切既定,两人合抱在一起,相绞的部位也未立即分开。稍稍动弹一下,那里便会有涓流淌出来,顺腿根流到床单上——相融的,不分你我的涓流。 对于这遭类似流途的释放,他们都没有任何言语。比如梁迦必须要吃事后药,比如他们还是愧对了她口中的“他和她”,又比如…… 梁池的此次任务,究竟意味着什么。 约歇憩了几分钟,梁池起身把梁迦横抱起来,进浴室开了喷头为她冲洗肤上的雨渍,到她腿间的缝隙去舐舔下淌的遗液。 梁迦背贴墙壁,肩背颤似蝶翼。 热水如幔帐缠裹而来,腾腾白气间她拉起蹲身的梁池,双手拢住他胁下,牢牢溺在了他怀里,继而语无伦次,“我太坏了,哥……我真的不是人。” 隔着水帘,闻言的梁池侧过头来抿她的眼和唇。从而叫她瞧见自己涨红的双目。 梁迦心头又是一跌宕。 一个分明铮铮的人啊,却总是为她红眼眶。 * 翌日姚欣慧于面馆候到梁池,专案组已在调遣警力,以抓捕点为圆心完善最后的路线图。 一张无形大网,悄无声息地锚定在杨家坪上方。 寒雨又杀了回马枪。 梁池关上伞甩甩水珠,坐到姚欣慧面前,朝她微笑了一下。诚然,这表情也是在松泛自己紧绷的意志。 “钱给你。”她推来一垛鼓囊的牛皮信封。 梁池颔了颔首,把钱收下。 姚欣慧笑,“都不点点噻?” “有什么好点的,少了又不是找不着你。” “也是哈。”姚欣慧垂眸,笑声更亮。 “怎么突然又不需要三万了?” “怕我还不起嘛。” 对话到这里由面馆老夫妻打岔。两老一个坐在小马扎上洗碗,一个站着用大锅翻炒香料。大抵不久前才因鸡毛蒜皮生了龃龉,此刻正在隔空拌嘴。 “你做脸做色给哪个看嘛?” “你敢吼我?” 一来一往,梁池听得好笑,点烟的刹那垂下眼皮来,微斜的眼角带住了姚欣慧。很意外,这蜻蜓点水的一掠却叫他瞥见她神往的面色。 片刻后,她收回视线低语,“早前我在老家的时候,就想在屋头开个面馆,做做小本生意。钱不在多,日子巴适就行。” “你可以等你弟安顿好了,回老家开一个。” 姚欣慧抬起头,顿默后竟冲他灵动地咔咔眼,“楞我岂不是永远都睡不成你咯?” 梁池好一阵噎语。 “开个玩笑噻!你看你勒个人,一点幽默细胞都没得!” “我倒确实没什么幽默细胞。”梁池为了缓解气氛,问,“吃面吗?请你。不过我不能待太久,所以我就不吃了。” 某种复杂的情绪于姚欣慧眉心跳跃了一霎,她摇摇头,“不吃咯。你要走嘛?一起吧。” 梁池应言“好”,站起身与她走到店口,撑开了伞,分半边荫蔽到她头顶。 因为挨得过近,姚欣慧迈步间便全然黏住了他身侧。 梁池恍神,伞向她那头倾了倾。“打不到?” 姚欣慧再次摇头,“当然不是噻,就是想离你近点。” 他无奈,“你把你这劲头拿去追别人,现在说不准娃儿都有了。” 她便同样无奈一摊手,“没法子噻,我就想追你。” 二人就此以相隔分寸的姿势走到了警局门口。 临分别,姚欣慧忽而恣意地钻进梁池怀里,任他如何挣也挣不开。她开口,嗡嗡的嗓音打在他胸腔上。“不管以后我是回老家还是啥子,你不要把我号码删咯,可以不?” 怕烟灰落在她头发上,梁池摘下了烟,夹在指间垂落身畔。 “不删。”几秒后如是作答。 姚欣慧失笑,由他怀里仰起脸,踮着脚吻上他双唇。 “我不管你拒绝我多少回,”她的发尾于风雨里振振欲飞,“我还是要说,我就是喜欢你。” 此池非彼池。不知自何时起,她早已分得很清。 姚欣慧是毫无思想的,唯一的文化加餐就是儿时从家里糊墙的报纸上窥来片语的名言名句。 时至今日依旧记得那句“喜欢一个人不问缘由”,在她平庸生命中的两次情动里,都将之奉成了圭臬。 * 抓捕日这天,闷雷卷着刃刮过天幕,疾风暴雨来得更为迅猛。 夜幕下降到地平线底端,街旁舞厅迪厅照常营业,街心车轮挨次轧过水花,倒影里的山城月色碎了又碎。 梁池与小刘同坐一辆车,面前的车窗将蹲守的这栋楼切割了一半。 楼四角各踞守一辆指挥车,小区方圆几里开外的八向通道亦设好了埋伏点。依卧底准确情报,严虎今晚就在此栋楼的302与下线接头。 一切备整妥当,周正民令所有小组人员原地待命。 小刘点烟后抛了一根给梁池,他没接,紧并着双唇,形容肃穆严凝。 “能成功的,”到这时辰,小刘照样气定神闲的玩笑口吻,“把这龟儿逮着了,我看你也能松口气。老觉得你特在意这案子,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哪回能比这次更上心。” 梁池平静地扫他一眼,并未接言。 由此处张望,302敞向街口的那扇窗一直帘布紧掩,无光无动静,难以窥视里面的情况。 雨刮器晃了两遭,小刘甫拆开一包新烟,对讲机传来周正民的指令。 “一小组二小组行动,注意安全。” 梁池领命间立即推开车门,率小刘与另一辆车下来的两名组员碰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分两列蹑手蹑脚迫近楼道。枪械、破门槌、网络信号屏蔽仪,都已准备就绪。 四人脚步顿了一下,继而同时以左手拖持枪右手的半伛偻站姿,猫着腰沿窄仄阴湿的楼道拾级而上。 【五年前,梁迦第一次得见梁池那本记录案情的黑色皮本。在一个风月安定的傍晚,靠在他怀里翻开来看,逐行逐字有声念读。 “2012年5月30日,我职业生涯首个参与侦破的大案。连环盗窃,犯罪团伙共五人,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岁。”】 梁池走在前,屏气凝神地贴墙而行。 淫淫的雨打在住户雨蓬上,黑暗中有老鼠窸窣的蹿行声。他攀上二楼平层,按住耳机压低声音通报,“正在接近目标,暂时可控。” 小刘后腰抵住扶手,仰头顺缝隙望了望三楼,低下来朝梁池颔首,意会未察觉异样。 “你们几个,小心点。” 【“2011年6月16日,夜班所里就我一个民警,有个老太太半夜来报警,其实只是猫丢了而已。但能怎么办,老人家挺焦急的,深更半夜的我只好陪她去找猫。还好后来找着了,老太太第二天还送了我一斤土鸡蛋。” 梁迦吃吃地笑出声,梁池箍住她下颌促狭, “你笑啥子?鸡蛋都给你吃了。”】 挨近三楼,四人于拐角处暂止。 那扇对联、小广告斑驳堆叠的黑色木门悄寂地嵌在墙内,梁池凝视片刻,眼尾冲小刘一斜,后者抄着破门槌抢步而上,另三人快当地疾驰跟上。 【梁迦毫不受用,囫囵翻过几页继续读, “2012年1月22日,大雪天逮捕了一个抢劫犯。侥幸逃过他的刀口,收工,回家过除夕。”】 小刘一把洞开门,四人齐齐持枪冲进去,风卷残云的速度巡扫了所有缝隙,却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屋内尚残留活人待过的痕迹,梁池似张弓蓄紧,蹙眉按住耳机道:“怎么回事?人不在。” “操,怎么可能?” “怎么办?”小刘凑过来问。 【梁池按住梁迦的手背,问她,还记不记得那年除夕的事。 “记得啊,”她闲散地后仰脸,碰碰他下颌,“你带我去码头边放烟花。游客太多把我们挤散了,但是后来你给我发信息——”】 这时,梁池才发现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短信—— 【你说,我在渡口等你。】 “在402。” 他张皇地盯住备注的“姚欣慧”三字,回眸掠一眼小刘等人,即刻拽掉耳机,持枪拔腿冲上了四楼。 402的房门被撞开,气流冲散了烟雾。床上狼藉着若干注射器,当中的女人已然奄奄一息。 【梁迦安闲地答完问题,掉过头来跳过数页续读。】 “我操你大爷!”梁池顷刻间丧失所有理智,对准严虎扣下了扳机。 一道天外闷雷,一声爆裂枪响。 “梁队!” “梁池,你做什么!” 【“2012年4月17日,遇到一个离家出走的姑娘,给她三百块钱送她回了家。 小姑娘告诉我,谢谢你。你是好人, 因而你一定会像我一样,爱所爱行所行…… 都是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