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戏》 书迷 清晨的颜公馆照入第一缕阳光,莺燕小步走到房门,轻轻敲了敲。 里面的吴妈轻手轻脚地开了条缝,小声道:“少奶奶还在睡着,怎么了?” 莺燕往内室探了一眼,却被一个黑色的人影遮住,吴妈已侧身问了安,颜徵北一把把门拉开,沉声问了句,“什么事?” 他的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已经穿戴上衬衫,为颈间的纽扣纠结着,莺燕并不敢看他,怯怯地捧着一本杂志,“是少奶奶订的《郁金香》杂志,先前催着问的,今日发刊了。” 颜徵北发出一声闷笑,莺燕没听出里面的嘲讽,反倒像是兄长笑她爱带红花时的样子。只是四少爷自然不比她做木活的兄长,此时已伸手接过了杂志,扣子也不扣了,饶有兴致地翻了几页,“知道了,我拿给她。” 颜四少随手翻了翻,这本新刊的杂志,因汇集了当代女作家的文字,近日颇受信州城女眷的欢迎,这其中,自然包括他那位热爱小说的夫人。 靳筱尚且还睡着,她昨日被折腾地疲了,颜徵北总爱嘲笑她不爱运动,却又喜爱她摸起来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她睡着的样子比平日多了几分傻气。 自然平日也是傻气的,颜徵北笑了笑,干脆坐在她身旁的躺椅,翻看他夫人月月催更的杂志。 靳筱睡眠很好,但清晨的阳光已经有些炽烈,照在她眼睛上难免会觉得刺眼,她在睡梦中听见身旁翻书的声音,迁怒地睁眼,抱怨道:“你吵死了。” 颜徵北笑了笑,却也背了这个黑锅,“你的杂志到了,听说是你催着看的?” 靳筱揉了揉眼睛,声音还带着迷蒙,伸出一只白玉般的臂腕,“给我看看?” 她昨日被折腾地半路入了眠,也无暇穿回自己的睡袍,颜徵北的目光在她的手臂打量个来回,突然明白了男子为何最爱这种局部裸露的情致。又清了清嗓子,笑话她:“我看着杂志里多是薄情寡信的男子,夫人这是嫌自己生活过于单调了,找个乐子?” 靳筱自然听出他语气中的嘲讽,也知道他多半不会把杂志还给她,便把手臂缩回被子里,“你怎晓得我不是去寻共鸣的呢?” 初春的空气还带着微凉,靳筱在被子的余温里满足地缩了缩脖子,只想睡个舒服的回笼觉,蒙着头闷声闷气地逐客,“你今日没有公务?莫迟到了,挨了父亲的骂。” 她身旁的床垫下沉,便知是颜徵北坐在了她身边,男子剥开她有些凌乱的刘海,亲了亲,“你也知道大哥从西北回来了,父亲自然不再管我的出勤。”他有些恶趣味地摸了摸靳筱的耳垂,“倒是你,好好说说,我如何地薄情寡信了?” 靳筱被睡意袭来,也不怎么想同他斗嘴,嗡里嗡气地敷衍他,“自然没有,是我心胸太小。” 颜徵北轻笑,刮了刮她的鼻子,看她的呼吸愈发绵长,才伸手讲她的碎发拨开,“小白眼狼。” 颜老爷子膝下一女三子,小儿子颜徵北是老来得子,从小宠到天上去,未婚时为他寻亲事,自然也是寻遍了信州城的贵女,可偏偏最后向一家芝麻小官提了亲事。 旁人都道颜徵北是怕新媳妇家大业大,管着了他,便是靳筱自己也这样想,她在仓促间被迫和昔日竹马退了亲,又稀里糊涂地嫁进了奢华无度的豪门大家,略略惊慌了一段时日,却又看得开了。 她兄长总嫌弃她脑子总不清楚,小时候打翻了牛奶杯,没少挨兄长的白眼,她家虽然小门小户,但也是不比平民的殷实之家,兄长自然不是心疼牛奶,而是嫌她蠢笨,得知她攀上了颜家,又规劝道:“你这样的脑子,还不如嫁过去,这乱世里,也能做个米虫。” 也幸亏靳筱脑子不清楚,竟真的心安理得地做了米虫。好在颜徵北也不嫌弃她,兴许是新婚后的新鲜感尚在,又兴许是对于颜四少来言,信州城出身如何不凡的姑娘,也不过尔尔。 至于四少如何在宅子外胡来,靳筱也并不在乎,她还沉浸在零花钱陡然上涨的欣慰中,直觉得兄长说的有几分道理,譬如说每年的《郁金香》杂志,也不用从香水眼影中省下钱来,更不必每每藏着掖着带回杂志,反遭受兄长的嘲笑。 颜徵北也会嘲笑她,可他那一丁点嘲笑,同靳筱自幼受的相比,实在文雅又和顺。一开始四少还以为她沉静下来读书的样子,是恼了他。方想陪个不是,靳筱听他咳了一嗓子,迷迷茫茫地看着他:“怎么了?”,没有半点介怀的样子。 他娶了个皮实的夫人,往好了说是大气,往坏了说,便是丫鬟婆子眼里的好欺负,颜徵北不时会替她敲打一二,毕竟她脑子里只有香港富家少爷的爱恨情仇,总归看不见下人有时明目张胆的怠慢。 靳筱并不能接着睡许久,纵然她十分贪恋回笼觉的温暖,却要同大姐和嫂嫂们,去婆婆房里问安。她因脾气温顺,做这些事情十分自然得体,颜徵北总说她不像从新式学堂出来的女孩子,反倒像个天生的封建少奶奶。 尹氏是当家主母,看着靳筱低眉顺眼的样子,便嫌她果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有持家的能耐,喝了口茶道:“我怎么听说,老四又同梨苑的戏子胡闹?” 她声音不紧不慢,却又有种不可名状的威严。大太太是老司令发妻,又出身大家,便是往日里能帮靳筱说上几句话的二姐,也不敢放肆插嘴。 她这样从各房流水,突然转到了颜徵北头上,着实让靳筱吓了一跳。靳筱茫然地抬眼,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尹氏速来讨厌她这样迷迷糊糊的作态,又皱了眉道:“既然成了婚,你做妻子的,便要管管他才是。” 靳筱赶紧称是。她只想着敷衍着这位主母,便能回去接着看李二少爷和吴三小姐的大结局了,尹氏却偏不放过她,“下月礼佛,各房都抄些佛经出来,”尹氏的声音顿了顿,“大少奶奶还在西北,便由四少奶奶代劳吧。” --- 结构上微做调整,努力日更 落笔 靳筱一个人分了两人的活计,却没有双份的才干,一个人烦恼许久,却也只能铺开了纸笔,去吃自己过往不学无术的苦头来。 颜徵北迈进内厅,便看见靳筱愁眉苦脸地抄着“须菩提”之类的佛语,又时不时抄错了字,或多了墨团,最后和自己生了气,干脆扔了笔趴在桌上。 颜徵北在屏风后看了一会,只觉得看她同自己生气,比戏园子里的武戏还要有趣,凑近了捡起她的纸团子,嫌弃地啧了两声,“先前说你封建,原是我错了,你这笔字,倒是比谁都新式。” “真是不公平,”靳筱气呼呼地坐起来,嘟嘟囔囔,“大太太说你同梨苑的人整日一块儿,损了颜面,却要罚我多抄佛经。” 她方才趴了好一会,才理出了前因后果,大少奶奶不在,怎么不让旁人替她抄佛经?总归是对颜徵北不满,算到了她的头上。 “哦?”颜徵北还在看她胡乱画的墨团子,没听清她的后半句,“我同梨苑的人怎么?” “我也不知道,”靳筱将炸了毛的毛笔放进洗笔池,“大约就像李二少爷和小花旦一样罢。” 颜徵北才听出了个左右,突然多了几分耐心,斜靠着桌子问她,“李二少爷同小花旦怎么?” 靳筱这会来了兴致,扭过身同他描述她幻想里的故事,“那小花旦,可是香港数一数二的角儿呢,李二少爷和她相识在堂会,哇,两个人当然就擦出了,啊,爱情的火花。” 颜徵北看她眉飞色舞地描述小花旦的身段如何地撩人,身世又是如何地凄婉,冷不丁地插上一句,“那吴三小姐呢?” “你也知道吴三小姐?”靳筱有些称奇,又觉得这故事果然著名,连颜徵北这样的公子哥都听说了,眉眼间又多了笑意,“吴三小姐当然吃醋了,去大闹了戏园子,啊,这是上个月连载的呢,可把我等坏了。” “那你呢?”颜徵北扯了扯她柔软的脸颊,“你是不是也要去大闹梨苑?” 靳筱刚要开口,又意识到了什么,她那不时出来发挥作用的小聪明告诉她,此时的回答不只是“是或不是”那么简单,而是立场问题。 在这乱世,立场问题十分重要,是资本,还是共产,是赤色,还是共和,都是立场问题,讲不清,是要流血闹革命的。 靳筱虽然懵懂,但也知道立场同吃饭一般重要,她自结婚以来,并没有寻得机会颜徵北表达忠心,在这宅子里,颜徵北是她唯一的靠山,决定了她每月能不能开开心心地看《郁金香》杂志。 “其实,”靳筱决心为了物质违背她内心的追随,“我是主张李二少爷同小花旦在一起的,唉,可惜作者并不这样想。” 她看颜徵北没有说话,大约像是学堂里老师,“详细讲讲”的意思,便硬着头皮讲了,“小花旦虽然是个戏子,但尚有一技之长,嗯,这样有一技之长,是很好的。” “哦,”颜徵北的脸上带着笑意,靳筱却觉得这笑意十分可怕,他的声音沉缓,问的也让靳筱胆战心惊,“那夫人有什么一技之长呢?” 靳筱整张脸垮了下来。 她当然没有一技之长,若是有了,也不必违背自己的意思,去夸赞小花旦了。 她私心里自然觉得李二少爷是个十足的坏男人,便是该和小花旦在一起,也是因为变了心的男人,再配不上纯真可爱的吴三小姐。 可她不能这样讲,颜徵北外面的小花旦不知有如何地多,可她不能说颜徵北是坏男人。 这可真是个复杂的问题,颜徵北问的不是李二少爷,是他自己,靳筱说的不是小花旦,而是梨苑的莺莺燕燕们。 她叹了口气,便是她用功的年岁,也未做过这么胆战心惊的习题。 靳筱的下巴被挑起,颜徵北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叹什么气,像我逼供你一样。” 靳筱的眉头皱了皱,“你不要闹我了,你想我说什么呢?我确实没有什么大的本领。” 她似乎十分丧气,便自怨自艾了起来,“我也很烦恼,我娘亲总说我只要等一等,便能找到适合我的事情。” 靳筱揉了揉鼻子,可怜巴巴的样子,“可我还要等多久呀。” 她陷入了这般的愁绪中,虽然同颜徵北期盼的愁绪不同,却也让他揪心了一把,伸手将她捞到怀里,“瞎胡想什么,有我在一天,你需要什么大的本领?” “可你刚才问我呀?”靳筱来了精神,振振有词的指控他,“可见你也觉得,这是有必要的。” 靳筱找到了自己的道理,身子被颜徵北抱起来,一同坐在椅子上,也没忘了喋喋不休。过了一会,带了点得意的神气,又有一点试探的小心,“那你,嗯,那你帮我抄佛经好不好?” 原来是等着这个要求,颜徵北眼里带笑,又装出拒绝的样子,“我这样忙,可没有功夫同你做这样的事。” 靳筱丧气地从要挣脱他,“那我今晚不要睡了,我可要抄写两份呢。” 颜徵北捞回她,点她的鼻子,“作什么不要睡?”撇了一眼她抄好的两页佛经,又笑道,“你这样的字,便是几天几夜不睡,也会被大太太打回来重写的。” 靳筱的脸微红,很有点旧时不识字的姑娘,被人嘲笑的赧然。她幼时便拿起了钢笔,鲜少用毛笔写字,颜徵北这样说她,实在让她很不好意思。 “把笔拿好,我教你。”颜四少从洗笔池里捞出那支可怜巴巴的笔,靳筱自然乖乖接过,颜徵北的手覆上她柔软的手,在那纸上落笔。 这般清逸俊秀的字迹,衬的前几行的字迹越发拙劣稚嫩,靳筱睁大了眼睛,同样的笔,同样在她手里,原来毛笔字也是要讲究这般那般的力道的。 她扭过脸喜滋滋地夸赞他,“真好看。” 没等颜徵北回应,她又转回身子,“多写一些,我要把它裱在框子里,放起来。” 身后传来男子的轻笑,“和你的字一起?” 靳筱难为情地纠结了一会,没有注意自己的左手也被男子握在手里,才垂头丧气地说,“那还是不要了。” “怎么不要?”颜徵北的笑意从她耳边传来,靳筱觉得自己的耳朵烫烫的,像是烧起来般,四少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我觉得好看的很。” 四少的唇落在她的脖颈上,靳筱已不是当年的小姑娘,却还是满面通红地挣扎,“不要在这里。” 男子闷笑了一声,将她打横抱起,走进内室。 靳筱觉得四少较往日有些粗暴,像是发泄内心的火气一般,她在四少同她温存的间歇,傻里傻气地问他,“你是不是不开心?” 颜徵北没有回答她,而是撞进她的身体里,靳筱自然顾不得问他的心情,搂住他精壮的后背,很快发出求饶的呻吟。 她从来都没有骨气,床笫之间自然更是如此,可四少也不吃她的没骨气,反倒折腾地更狠了,她被抱坐在四少的怀里,那根羞人的东西直挺挺地插进她身体的最深处。可她连叫都叫不出来,颜徵北的唇舌堵住了她破碎的声音,她的舌头被迫同他纠缠,耳边是两个人的喘息声,和床垫有规律的吱呀声。 男子为何如此热衷这样的事情?杂志里只隐约的一笔带过,靳筱并不十分明白,可是她有一点喜欢带着情欲的四少,带着野性和孩子气。 可是再多一份情动,便不合适了。颜徵北将她一点点压进柔软蓬松的羽被里,靳筱不自觉的挺起腰肢去迎合他的律动。 再多一点点喜欢,她就是下一个吴三小姐。 这信州城里最不缺的吴三小姐。 甜品 那佛经的事情最终不了了之,因着颜四少昨日接了命令,要前往韶关接替镇守使的位子。 韶关在两省交界,接近北地,离信州城大约3日路程,如今军阀割据,韶关便是面向临省的第一道防线,颜老司令调兵遣将,最终还是觉得兵权在自家手里才安心。 老四名为徵(音“征”)北,自然就没有让他在省政府一直做文职的意思,机会来了,就要派出去历练。 “当初是你自个儿不要姻亲的助力,”老司令话说的敞亮,“之后的路,自然得靠你自己一拳一脚打拼出来了。” 颜徵北衣服穿了个大概,靳筱才迷蒙醒来,四少弯下身子,逗她:“我可要去韶关了,你见不着我,会不会哭鼻子?” 靳筱“嗯?”了一声,带着惺忪的鼻音,还在想他说了什么,雪白的胳臂已乖巧地伸出来,替他扣上扣子。扣到领口,有些够不着,又努力撑起了腰,露出胸口的小片春光来。 颜徵北的目光扫过她脖颈下的阴影,多了点难舍难分的心思。 可他面上是正人君子的样子,“瞧你为抄经的事儿发愁这么久,我便同父亲说一声,让你同我一起去韶关。” 靳筱才管不得这许多,佛经二字可比韶关什么听得真切,欣喜地叫起来,“当真?” 颜徵北捏着她柔软的下巴,细细密密地亲她,含糊道,“字却还是要练的。” 靳筱躲闪着他新长出的胡茬,像躲一个刺猬,或者一团苍耳,“我知道的。” 四少最后亲亲她的唇,眉眼里的缱绻让她有点赧然,红着脸不敢看他带笑的眼睛。颜徵北笑着去追她躲闪的眸子,“等我回来?嗯?” 靳筱等他走了,便像个撒欢的小兔子,一面去翻自己的衣柜,一面唤着,“吴妈?吴妈?快将我的杂志,小说都收拾起来。” 至于颜四少是否对梨苑里的姑娘们也这般深情缱绻,他的唇是否也这般追逐过别的女子,这样念头偶尔会漫出来,可很快就会烟消云散。 在这种时时物欲涌动的家族,情爱同金钱一样任意交易玩弄。想要过得好,看得开,必然不能想明白太多的问题。与其耗时间同自个儿过不去,倒不如去想写新的打发时间的法子。 自然有的太太们消磨于麻将,舞会之类。靳筱既无麻将的头脑,也没有跳舞的本事,便更要找出许多无伤大雅的乐子,比如杂志,比如小说。 颜徵北现今还在省政府任职,中午并不回来,两个人见面多半是傍晚了。因而靳筱时常将四少奶奶看作自己的一项工作,每日找完自己的乐子,便做个恭顺良堇的贤妻。 说到底,做人少奶奶,同家庭保姆,饭店招待并无什么不同。在技术上也未见得高出多少,无非是个夜班罢了。 而每月的针线钱,就是她的高薪了,靳筱喜滋滋地翻开新的杂志,却收到莺燕的通报。 原来她要随四少远走韶关的消息已传了出去,同她交好的周小姐,约她出去吃下午茶。 所以你看,这信州城,从没有什么大秘密。 靳筱自然应允,同女子喝下午茶,也是她的消遣之一。周小姐同她一样喜爱《郁金香》杂志,往往见面,也是同她交流本月刊登了怎样怎样的故事,那故事里又有怎样怎样的人物。 见她今日有些懒散,周青替她摆上甜点,笑道:“你可莫要真像那书里的少奶奶一样,爱吃甜食,不爱走动,活活吃成了个木桶。” 周小姐说的是新连载的故事,讲的是个老夫少妻的太太,那太太不受宠,却也快活,最喜欢甜食和麻将,为人爽快,是个讨人喜欢的角色。 这角色放在靳筱身上倒也应景,她捏了捏自己脸上的肉,似乎又软了些,也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 周小姐看她懵懂的样子,自顾自笑了笑,复又踌躇了起来,握住了靳筱的手,面容带了些伤感,“我找你,是为了四少的事情。” 靳筱微讶,看周小姐愁肠百结的样子,一时间以为是她芳心暗许了,若真是如此,她确实有些难做。 若是四少对她有意,兴许好说,若是无意,她做人太太的,难道要亲自牵线搭桥不成? 她在那里想出了千百种情节,却听见周小姐说,“四少和梨苑那位戏子的事情,信州城里的风言风语,虽不能全信,但多半也有几分真的,这满城风雨,便是我,也有所耳闻。” 靳筱听她的意思,是自己想错,有些不大好意思,又觉得自己太看低对方,更加心虚,便做出诚心倾听的样子。 那周小姐又叹气道,“你刚刚嫁给他,他便这样胡闹,实在是不给你半分薄面,如今好容易去了韶关,那戏子多半不能追过去,你可要把握机会。” 她这位好友情真意切地给她建议,让靳筱感到十分温暖,她虽私心觉得去了韶关,自然又有韶关的戏子,却还是诚恳地握住她的手,“阿青,真是多谢你说这些话,”言罢又伤感了些,“我去了韶关,你可不要忘了我这号朋友。” 周青回握住她的手,笑道:“说什么傻话,你我多通信便是了,等你回来,我再为你接风。” 言语间,周围起了些骚动,周青也不禁回头观望。原是这西餐厅门口出了位绝代佳人,初春料峭里穿着大开叉的旗袍,脚踏一双响尾蛇皮的小皮鞋,更不说肩上价格不菲的皮草了,便是女子也要被她吸引了目光去,悄悄打量。 那绝代佳人被一个英武男子亲亲密密地搂着腰肢,男子的军帽子被歪歪戴在佳人头上,两个人边笑边闹,亦不顾旁人眼光,往包厢走去,让靳筱啧啧称奇。 周青气愤地摔杯,“太过分了!他眼里还有没有你这位少奶奶?” 靳筱看够了,收回目光,“嘘”了一声,“可别让人认出来了,那我该多丢人呀。” 周青看她不争气地埋头吃蛋糕,只能叹气,若说丢人,信州城里多少人笑话她这位出身微薄的少奶奶,她却觉得,只要不被认出来就好了。 “你啊,像个鸵鸟一样。” 只要埋进沙堆里,就可以假装无事发生了。 靳筱轻轻微笑。 靳筱吃了两口巧克力蛋糕,不知在想些什么。周青自然觉得她是兀自伤心了,却又强撑着淡然,更不好去打扰她,两人便相顾无言地吃着糕点。 她低着眉,啜饮红茶的样子,实在有种隐忍的哀愁,让周青都觉得心疼。 红茶的香醇盖过了巧克力的甜腻,靳筱突然明白了昨日颜徵北的意思,原来男子在外面风流,回来时,是要靠妻子的飞醋,再度证明自己的风流的。 大概这般,又可以获得无上的优越感。 靳筱突然感到薄薄的厌恶,这厌恶虽然稀薄,确实她未尝有过的,她一向把这些置之度外,只管自己舒服,并不想管这些事情。 不过这厌恶并没有改变她旁观者的作态,纵然是厌恶,也是旁观者的厌恶,四少固然和李二少爷如出一辙,可又与她何干呢? 她只消演好自己的戏份,便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何乐而不为? 莺燕抱着一摞子话本子,这些可是四少奶奶的命根子,四少奶奶脾气好,也不大爱指使别人,却最心疼她一套一套的话本子。 “这一套是绝版,我花了好一阵子淘到的,”莺燕想起靳筱郑重得同她交代,“旁人我信不过,莺燕,便交给你收拾了。” 莺燕高兴四少奶奶这么信任她,路上遇到了四少爷,她也喜滋滋地问了安。颜徵北点了点头,又叫住了她,“四少奶奶今儿都做什么了?” 四少爷花名在外,可莺燕觉得四少奶奶并不像传闻那样,是个挂在正房的衣架子,忙站直了身子交代,“少奶奶上午看了会书,下午同周家二小姐去喝下午茶。” “下午茶?” 颜徵北想到她上回一同吃蛋糕的快乐样子,心情好了一些,打赏了莺燕几块钱,随口问道,“哪家餐厅?” 莺燕忙笑着谢过,“说是城北新开的吉事林,少奶奶还说那家的巧克力蛋糕好吃呢。” 颜徵北身形一顿,沉默了一会,莺燕正不知道是否要行礼告退,又听见他问: “几时去的?” “下午两点钟。” 四少的声音似乎低沉了些,“知道了,下去吧。” 莺燕也没在意,又谢了谢,便转身做事去。 ——- 这章讲讲靳筱的人生观 下章炖点肉 韶关 走廊的时钟指上了五点钟,弹出一只报时的木鸟,颜徵北看着那只聒噪的鸟,陷入沉思。 他今日同老司令提了带上靳筱的事情,他父亲倒没有拒绝。只是过了半晌,突然缓缓同他道:“徵北,爸爸老了。” 四少自是知道父亲老了,他出生时是颜老司令建功立业,成就一方领主的时候,纵然疼他,其实也无暇顾及。两个兄长在他成长的过去二十年,各据一方,羽翼丰满,颜老司令戎马一生,突然发现最疼爱的小儿子,其实是最弱势的。 想保他一生康健无忧,便不能给兵权,可不给兵权,拿什么在这乱世立足。 日子便像这时钟一样,滴滴答答的过,颜徵北听了这报时的声音十几年,却不能再听下去了。 一般人家,孩子大了,便要分家。颜公馆的家了,分了,散的是父辈基业,不分,是手足相残。 这个道理,颜老司令明白,他也明白。 大哥已从西北回来,家里的医生进出的次数越来越多,韶关的兵权,是他父亲,百般无奈下地权宜之计。 凡事开始考量权宜,事态必然离紧急就不差几步了。 “带她走吧,”颜老司令像安慰他,又像安慰自己,“自古少年成家,便长大了。” 他咳了咳,递给颜徵北一个盒子,“去韶关吧,” 老司令看着颜徵北的样子,就像小时候他打完了仗,给小儿子带了玩具小汽车,他又笑了笑,“到韶关去吧。” 颜徵北推门前边听见绳子挥舞的嘶嘶声,推门时还有些忐忑,进去时却眼前一亮,靳筱套上了学生时代的运动短衫,正轻轻快快地跳着绳。 他斜靠着柱子,一时也忘了刚才的沉思,看她扎起了马尾,一副青春向上的样子,不时露出雪白的腰腹,阳光此时倾泻在她脸上,倒是难得的明快。 靳筱偏眼看到了他,笑道:“你回来啦?”她轻轻喘着气,“周青说我胖了些,我要减下来才行。” 颜徵北看她并没有少半分的明媚,却反倒觉得不痛快,大脑里扫过她这位好友,又带了三分怒气,“周青说你便听了?前几日我要你多运动,你却当个耳旁风。” 言罢似乎十分不爽利,脱了军装外套携在手上,便往内室里走。 靳筱停了下来,看他不快的背影,暗叹了口气。 上工了上工了,高薪岂是白拿的? 靳筱泡了茶递给他,“你是受了谁的气?嗨,总归也要去韶关了,别理他们?” 她猜想大约是今日那位佳人同他吵闹了,便有些头疼,又觉得受这样的牵连,真是万分无辜,于是连带这安慰也十分敷衍。颜徵北瞥到她并未走心的神色,心中又冒了火气。 “受气?”四少没有接她的茶,嘴角带了冷笑,“你倒是说说,谁敢给我气受?” 他婚后鲜少耍少爷脾气,此时脾气上头,一张冷脸显得十分严峻刻薄。 靳筱哑然地长了张嘴,她思量了一番,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小里小气。 能在工作里受气的,大概也只有她那官职微小的父亲,靳筱叹气,看来母亲的经验并不能套用在自己的身上了。 颜徵北突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靳筱惊呼了一声,第一反应是保住那碗没递出去的茶,她被男子拥进怀里,尚没有心思娇羞,还在小心翼翼地检查有没有漏出来。 所幸没有,靳筱的眸子亮了亮,笑嘻嘻地扭头炫耀,希望转移话题:“一滴没撒,我厉害吧?” 颜徵北不动声色打量她,半晌开口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靳筱经过下午的思量,大约能理解他的意思,可又不知道从何酸起。若坦白几小时前无意间撞到,会否更加火上浇油?她纠结了一会,仍旧不知道如何合适地表达自己的醋意,只好颓然道,“那你,要不,当我是真傻?” “这么说,” 颜徵北捏了捏她的下巴,“原来是装傻?” 靳筱被他的眼神吓了一激灵,眼睛润了一些。颜徵北的眼神带着审视,仿佛要敲碎她努力维持的平稳假象。 靳筱一时慌乱,不知怎么接他的话,情急之间,便拿以往对付父亲的方式对付他,开口已带了颤音,“你怎么突然这么凶?” 靳国已鲜少管教她,便是偶尔管教,只要她带了哭腔,也觉得烦了。 男人对自己不关心的女子,会觉得让她哭泣十分麻烦,赶紧收手逃脱才好。 靳筱的原意是颜徵北也这么放过她,颜四少却柔和下来了神色,捏了捏她的脸,“我哪里凶了,逗你的罢了。” 原来男子的情绪,也像六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的。 靳筱偷偷看他的脸色,却也不敢同他犟嘴,只偷偷抱怨那佳人真是害苦了自己。 靳筱不敢说话,颜徵北也不同她讲,只有一搭没已搭地玩着她的马尾,顺势把她从脚到头地打量了一遍。 她今日穿着运动短衫,被他拥进怀里,露出白莹莹的大腿,发育得当的胸脯轻起伏着,别有一番青春的情致。 他方想起自己未见过靳筱上学的样子,她运动场上跑步的样子呢?自然也没有。也不知道她是否会打球,排球还是篮球? 这些答案,他一概不知。而那位所谓订了娃娃亲的青梅竹马,据说是哪位小吏的二儿子,是否对这些一概皆知呢? 她奔跑跳动的样子,阳光下的汗水,拍球时露出的后背,所有缺失的这些,都让他萌生出一种莫大的嫉妒。 这种缺席在他原本就不快的心情上又添了把柴火,霹雳啪来地难以隐忍。 “你上学时便这么穿着?”颜徵北换了话题,靳筱觉得警报转移,忙认真地点点头,“上体育课要换的呀,你们不是吗?” “哦,”颜徵北的手摸过她细腻的大腿,手感自然仍是这么好,神情却还是正派的模样,“你便这样勾引学校的男教师?” “我才没有…” 她气鼓鼓的要争辩,她才不是那样轻贱的女子,凡事可以随他胡说,女子的名节还是要维护的。靳筱的话音未落,颜徵北已欺身压了过去,那杯可怜的茶还是洒在了身上,留下暧昧的水色,直洇出她胸前的形状来。 “呀。”靳筱叫了一声,皱眉拍了他一下。她这样撅起唇气愤的样子,倒让四少笑起来,带着火热的气息,“可不是要罚你。” 他们以往交欢,多半是在夜晚,可如今还在傍晚,夕阳还没有完全落下,便这样白日宣淫,实在让她难堪。 靳筱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眉眼,自然知道对方的眉眼里能看到什么,羞的不知如何才好。她的手被高举在头顶,身体陷在沙发里,四少将她湿答答的短衫卷起,露出里面一双丰满的白兔,她从未在白日里这般裸露自己的身体,低头看到男子的唇舌在她的乳首流连,又吞吃入口中的样子,只觉得身体涌起异样的情状。 靳筱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多半她不喜欢的时候,是不去想这样的问题的,于是她更不敢细想,只求饶般地喊他:“四少……” 她越这样软绵绵地唤他,便越让他有了欺负的心思,伸出两指在她胸前的花蕊揉捻。一朵粉红在他唇舌的吮吸下泛着莹莹的水泽,另一朵在他粗暴的刺激下敏感的立起,靳筱像个喂奶的妇人,又像个缺氧的娇弱少女,在他身下难耐地喘息。 她胸前那颗黑色的脑袋,吃也吃不够一般,大口大口地舔吮着,仿佛里面真的有甘甜的奶水。靳筱的饱满浑圆,在他的指缝间变成种种形状,她却不觉得痛,反而是一种异样的酥麻,将她往他的怀里推。 可她深陷在柔软的羊皮沙发里,像个迷茫的小鱼精一般扭动着自己的身体,这般天真的色情更让颜徵北情动。带着松紧带的短裤被轻轻一扯,便露出卷曲可爱的耻毛来,躲在他的身下,遮下三分春色。 靳筱的臀被他抬起,直露出羞人的地带,四少的手从她的股沟,顺带划过了那片潮湿,落日的余晖将四少的身形投在她映的发红的身体上,靳筱害羞的捂住自己的眼睛。 她这般掩耳盗铃的样子,又衬的泛了红的皮肤十分动人。颜徵北有些急躁地解开自己的扣子,他突然很想拥抱她,把她柔软的身体揉进自己身体里。 靳筱微微睁眼,偏眼看到他被解开的衬衫内侧出现一抹红色,方迷蒙地想着怎么受了伤了,才多看了几眼,扣子一颗一颗解开,领口处慢慢在靳筱的视线里,一个完整的唇印出现在她眼前,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突然通体发凉。 四少的唇还在她的敏感处流连,可她再不感到是火热了。 以往靳筱还能以交欢的快乐来欺瞒自己,可她突然感受不到这份快乐,而是万般的悲凉。四少进入她时,她感到自己是被欺侮的,轻贱的。 她是四少贪恋的青春肉体,是任他发泄欲念的女子,她跑不开,更逃不掉,哪有什么资格提什么忠贞。她原来同那戏园子里的戏子,是没有两样的。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那鲜红的唇印随着四少身形的起伏,一次一次在她面前闪着,仿佛示威,又仿佛怜悯。 她在男子的身下承欢,身子被他一次次进入,腿也让人分开架起,她方察觉这姿势的羞耻。 可笑她才知道羞耻,觉得自己像个风雨中飘摇的小船,如此又添了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凄凉苦楚,便是做戏也无法强颜欢笑。 颜徵北去梨苑,还是回家,去同那绝代佳人亲热,还是同她亲热,只有口味喜好,哪有云泥之别。如今更是连遮掩都懒得遮掩,兴许是也觉得无什么必要。她年少无知,只知道苟且偷安,如今才知道这大宅少奶奶除了争风吃醋的苦楚,还有卑到尘埃里的自尊,同戏子争宠,与歌女抢怀,做学生时的清高自负都让人践踏个干净,才看到她自欺欺人的世界之外,是何等光景。 颜徵北察觉到她的僵硬,刚想用唇去安抚她,又觉得不对,蓦然抬头,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小脸,鹿一般的眼睛水莹莹的,不知道在想什么。靳筱被他察觉了,十分丢脸地想要背过脸去,四少温柔的哄她,亲她,问是不是弄痛了她。 她的头乱哄哄的,也感受不到这些,过了许久,她才定了定神,轻声道:“我不去韶关了。” 她吸了吸鼻子,陡然生出了万丈的勇气:“你一个人去吧。” ---- 这个应该不算虐吧? 生病 她终归还是去了韶关,颜徵北那天发了很大的火,诸如“我已同父亲说了,你要他怎么想”,“我是把你宠的太过了”之类的话,夜凉如水,靳筱却仍穿着运动短衫,她身上披着他随手给她盖上的军装外套,似乎还是下午搂着绝代佳人的那件,也连带着她的心一阵一阵的发冷。 她自幼虽受尽了漠视,可从未受过轻贱,颜徵北字字句句,似乎都在讽刺她,“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呀,原来我同戏子,是真的没有两样的呀。 她轻轻的想。 靳筱红着眼眶,抑制不住地发抖,却从未生出指着那红色唇印质问的勇气,想必她私心也觉得这实在正常不过。 无非是从耳朵听得,变成了眼睛看的,你便这么没用。靳筱嘲笑自己。 颜徵北大概把新婚以来没有泄过得少爷脾气,都发泄够了,方才提了衣帽出去,大约去找他那位红粉佳人去了。 他换了件衬衫,因而那件沾了唇印的衬衫,被扔在地上,袖口刚好盖住她不想看见的地方。 眼不见心为净。 男人呀,都是这个性子。 这是那天尹氏教导她的。 “我说你呀,还不如留在信州城呢。” 靳筱在车内突然明白了尹氏的意思,这信州城里,尚且还有宗族礼法,可韶关有什么呢? 她抱紧里了手里的话本子,才后之后觉地看到人生的微茫来。 原来蠢人不是看不清。 而是看清的太晚。 靳筱入了韶关城,没几日便大病了一场。 吴妈看她发了高热,赶紧寻了医生来,却除了水土不服也说不出什么。 靳筱的梦里颠三倒四,自幼被父亲的无视,兄长的厌弃,混杂着这些日子同颜徵北的冷战,总归让她不能再自欺欺人的世界里自持。 颜徵北从军中赶来看她,便看她一张惨败的小脸,再也没有平日的明朗和血色,一时间只能迁怒到医生,“都是什么庸医!去寻最好的大夫来!” 他是军中带来的气派,不仅将医生吓的冷汗涔涔,也将靳筱从噩梦中唤醒,她的眼里没有平日里的迷糊,倒看着有几分清冷。 “我吵到你了,是不是?”他坐到她床头,懊悔起自己的莽撞来,又轻声问道:“好些了没有?” 吴妈带着医生退下,这房间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靳筱以往圆润的小脸,此刻也瘦削了些,颜徵北一面心疼,心中骂了自己万般的不是,又伸出手想去摸她,被她轻轻躲过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换了方向,替她掖了掖被角。 “我是不该装傻,”靳筱轻声开口,颜徵北的手抚着她的脸,“她叫顾嫣然,是不是?” 四少的手在被子处骤然顿住,又轻声哄她,“先不要说这些。” “你想我吃醋,是不是?”靳筱疲惫地合眼。 “我自幼受父亲兄长厌恶,在男子这桩事上,并未期盼过自己遇上什么良人。”她的声音冷静无波,像在说旁人的事情,“我从未向他们表达过不满,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向你表达不满。” “更何况,我也并没有不满。” 颜徵北的笑堪堪挂在嘴角,却也只能是挂着,他没想到她就这么坦白,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开口回她:“我知道。” 靳筱轻声咳了咳,又轻声道:“你在外面那些人,我不在意,可还是劳烦四少,给我几分尊重。” 她从未正经要求什么,似乎这些话花去了她极大的气力,话音落了几秒,便又昏昏沉沉地在高热里睡去了。 颜徵北看她睡梦中还皱着的眉头,只觉得呼吸都沉重了几分。门外的吴妈听见军靴的声音,四少从靳筱房间里出来,“去寻全城的医生来,”他顿了顿,似乎终于难抑内心的慌乱,“去找省城,去把省城的医生也找来。” 靳筱只觉得一场大梦,梦醒了似乎又有了活力。 旁人生病是难得糊涂,靳筱大约是难得清醒,病好了又一并当作是梦里的事情,欢欢喜喜开始自己的生活。 吴妈送来了新的《郁金香》,原来是销量太好,给改成了半月刊,新增了不少新奇的故事,靳筱在庭院的秋千上翻着书页,便觉得十分快活。 四少自打她病后,对她客气了不少,靳筱虽然觉得奇怪,却也只当他近日上了绅士课程,要在她身上演练。 可到了夜晚便有些苦恼,四少连带到了床上也十分绅士,虽然仍旧宿在她房里,却不再做那样的事情,以往她被折腾地疲了,自然而然便睡了去,如今四少也不折腾她了,她在他怀里,倒不自在了些。 她偷偷翻了个身,身旁的呼吸声仍旧平缓,似乎是熟睡了,靳筱定了定神,想要挣开他的怀抱,爬到床那一边去。 刚刚使了一点力气,又被颜徵北搂了回去,他的声音一点睡意都没有,“睡不着?” “唔,”靳筱含糊地应了一声,四少的下巴在她的头顶摩挲,弄的她痒痒的,她突然想到什么,“我饿了,饿的睡不着。” 靳筱立落地爬起来,“不如你先睡吧,你去吃些东西。” 她轻巧地跳过四少身边,只打算等他入睡了再回来,却听到身后男子起身的声音,“是吗,刚巧我也饿了。” 男子拉过她的手,“一起。” 夜已经深了,靳筱没有让他按铃,“我去厨房拿些就好了,不必麻烦他们。” “那便吃客厅的糕点吧,”四少随手开了电灯,“昨日带给你的。” 四少自来了韶关,总爱送她糕点,大约也想将她养成那木桶般的少奶奶。 可韶关的西点师傅总归不比信州城,靳筱多半也只是收着了,便分给莺燕她们。 他昨日带回了一个朱古力蛋糕,包装的倒也精致,靳筱“咦?”了一声,抬眼去看颜徵北,对方倒笑了,“怎么?” 靳筱歪了歪脑袋,“韶关也开了美吉西点?” “吴妈说你喜欢,我便从信州城请了师傅过来,”他替她拆开盒子,散出香浓的气息来,“你喜欢,便专做给你一个人吃。” “怎么好只做给我一个人吃呢?”靳筱喃喃道,眼睛却早被蛋糕上的小狗脸吸引去了,左看看右看看,又舍不得吃掉的样子,“真可爱。” 颜徵北看她左右为难的样子,忍不住逗她,“我饿了,不给我切一块吗?” 靳筱这才下了决心,为他切下了巧克力小狗的一只耳朵。 有了第一刀自然便有了第二刀,靳筱巧克力入了嘴,便也顾不得小狗的可爱,陷入巧克力带来的浓香愉快中。 她容易讨好,更容易满足,这会子和四少坐在沙发上,腰肢被揽在男子的怀里,四少的目光扫过她唇上的棕色巧克力酱,忍耐了一会,也只是多吃了几口手中的蛋糕。 “是不是很好吃?”靳筱回头问他。 四少自然不是第一次吃美吉西点,也觉得今日风味有些不同,大约是请师傅为她订制的。 靳筱看他嘴角沾了巧克力,总觉得碍眼,便随手替他细细擦去了,四少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那张小脸大病过后,还有些苍白,却也不同以往懵懂的样子,倒是张难得认真的神色。 仿佛眼前的事只此一桩一般。 的确难得,自她病后,同颜徵北生疏了不少,一并的客气小心,四少也没有同她计较,颜徵北忍了再忍,终于还是欺上去,吻上她的唇。 果然她唇上的巧克力更好吃。 好不容易的亲近,他吻得情动,却又堪堪忍下了,靳筱红着脸轻轻喘息,又被他亲了亲,“回去睡吧。”他轻轻将手攥成了拳头。 靳筱只觉得他最近奇怪的很,又想起杂志上丈夫不回家“交公粮”的暗话,大约猜想了一下,便了然又乖巧地点头,起身同他往卧室走。 甜点之后多了些困意,靳筱的头埋在四少的臂弯里,迷迷蒙蒙地蹭了两下,她这样迷糊又依恋的样子,像只找到了避风港的花栗鼠,让颜徵北只觉得听能见自己心跳如鼓的声音,和化成一滩水的柔意。 他的下巴轻轻蹭在靳筱的发顶,柔软的芳香一并让他的心也轻盈起来,颜徵北轻轻合眼,朦胧间似乎听到靳筱发出“四少”,“糕点”之类的梦呓,才带着笑意沉沉睡去。 ---- 多说几句 四少其实很清楚靳筱怎么想的,有时候脾气来了一则少爷脾气,二则有点心急 樱桃写文图个顺理成章,20岁的人其实都不成熟 感谢小伙伴们的支持 依恋 颜四少连着好几天没有“交公粮”,靳筱暗地里偷笑了一阵,又得意自己读杂志万卷,眼界开阔,才能看开这些。 吴妈倒还没有和她嘀咕什么传言,反倒喜庆了许多,平日总说什么“姑爷夜夜回来留宿呢,您可要把握机会”,又或者“这毕竟是来了韶关了,没有信州城那些腌臜货色。” 夫妻夜里如何,吴妈自然不知道,至于新欢是谁,大约只是没传到吴妈的耳朵里罢了。靳筱暗自惊奇他新欢来的如此之快,她夜里窝在颜徵北怀里,又觉得男子真是精力充沛,若是换她八成分身乏术。 她这些惊奇与感叹,多半也有一星半点的嘲讽,她往日将这些念头压在心里,一副乖顺的样子,替他宽衣,准备梳洗。私心又觉得自己没准能开个副业,去演个电影,连带也觉得自己十分两面三刀,十分可笑。 可她做戏做惯了的,并未不自在。让她不自在的反而是自那夜迷迷糊糊地睡着后,她似乎十分喜欢上了颜徵北的怀抱。 自靳筱记事以来,她便没有被母亲拥抱过。母亲虽然待她不如父亲冷漠,却也仍然更疼爱两个儿子,难得父亲出差,有机会和母亲同睡,母亲两边的臂弯,也不会留给她。 她只能缩在兄长的背后,去嗅枕头上母亲的味道。 可颜徵北的怀抱全是她的,全部,不管外面如何,此时此刻,长夜如水,这张柔软的榻上,这个怀抱是她一个人的。 靳筱像是第一次拥有一条全新的裙子,一块完整的蛋糕,情不自禁地埋进去,去感受属于自己一个人的臂弯到底是什么气味,颜徵北会被她难得的依恋柔软了心,自然会更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如此她更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沉沦,发丝上每一寸被温柔抚摸的地方,都给她一种异样地,被温柔对待的感受。 抚摸真是可怕,它给你被爱的假象,然后渴望更多。 她像个第一次找到港湾的小动物,渴望抓住点什么,渴望留下点什么,偏偏又不得法,四少被她这样亲昵地依赖着,只觉得这般斯文是正确的,更加不会教她,她便一夜夜溺在一种没有安全感的甜蜜里,在生怕下一秒便被流放回从前生活的忐忑里入睡。 而每一次睁眼,确认枕边的那个人变成了一种冒险,她在清晨的阳光里,抬头看他英俊的侧脸,突然觉得心轻轻地塌下来一块。 她抚摸心脏的样子十分傻气,四少醒来时看她眉头紧蹙的样子,还以为她不舒服,要拉铃喊医生,靳筱忙制止了,说并没有什么。 “原来是东施效颦呢?” 他笑她,带着初醒的沙哑,靳筱眨了眨眼睛,轻轻蹭进他怀里,撒娇又申辩的样子, ”我才不是。” 四少有时晚上会陪她吃完饭,赶巧来了西式的厨子,连上了几个菜,她也觉得十分有趣,刚刚开动,吴妈送来了信,落款是她父亲。 靳筱也不避,便这样展开读了,并未遮掩。 拆信的间隙,她已猜到了信的内容。果然同先前几封信并无什么不同,靳国已再一次催她为兄长谋职。靳筱嫁入颜家之后,靳家几个男人,虽有升迁,却大多不是要职,同他们一开始的期盼,实在有所出入。靳国已在信中嘱她好好伺候四少,“你家世微寒,更要恭顺良谨,切勿忤逆丈夫”,信末称政府有个职位十分适合她哥哥,家中已经在走动,却还是差些火候,希望得四少助力。 这类信她往往回复以“勉力为之”,或称自己在颜家处境十分艰难。母族荣华虽与她的状况亦有关联,靳筱却不乐意求这类人情。倒不只是觉得丢脸,而是她兄父便是居了高位,大抵也不会关心她的情状。 世间多见靠姻亲攀附飞黄腾达的父兄,却少见因此被感恩关怀的女子,若是共和以前,多半家中还会送个妹子过来,来维持夫家的宠爱。 这般状况,她看得清楚,并没有打算淌这个浑水。 颜徵北见她神情不变,并非像寻常女子收到父兄信件的思念样子,反而眉宇间有些若所思,又想起几日前信州城来的消息,思虑之间,轻轻敲了敲她另一只握着叉子的手背,笑道:“想什么呢?不开心吗?” 靳筱轻轻抬头,那信里字里行间全是冰冰冷冷的要求和命令,却无只言半句问她,嫁了这颜家,入了这韶关,开不开心? 自幼相伴的父兄,倒不如他这位新婚的丈夫。 说不觉得温暖,也未免太假了些。 他虽浪荡,却也真的照拂她,自她大病之后,家中行事全问她的意思,韶关的家仆再也没有信州城一般的轻慢。 如此也便罢了,尚有几次,颜徵北想要亲她的额头,都会绅士地征询她的意思。 她不傻,自然不会觉得他只是一时兴起转了性。 靳筱虽警惕心较旁人重些,却也因幼时被冷落,更珍重旁人的善意。他待她的好,无论里面掺了多少新婚燕尔的新鲜感,她都是受着的。 思及此,靳筱缓缓向他展颜,“也没有什么,家中琐碎罢了。” 她鲜少笑得如此,平日里不过是装傻卖娇,如今平平淡向他扬起嘴角,眉眼中清淡的温和却让颜徵北心脏猛挑了几拍。 四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靳筱的样子,那时她尚且年幼,却已经知道如何用一张懵懂天真的脸,去让人掉以轻心。那时她同势利的保姆周旋,同八卦的邻居胡扯,却唯独对他,是那样清淡温和,笃定轻柔的样子。 唯独对他那样。 他停留在她手背的指头,顷刻转移,便将她捞进怀里。靳筱的手里还握着叉子,轻声叫了一声,脖颈却已被他贪婪地攻城略地了,靳筱能听见他沉缓用力的呼吸声,仿佛要把她的气味,都揉进自己的吐纳里去。 靳筱并不知道他突然发了怎样的疯,却也只能由他去,她在他炙热的呼吸里,偷偷跑了神,不一会却又回了神,颜徵北张口咬住了她的脖颈,像叼一只无辜的野兔。 其实也并不痛,他的牙齿只是轻轻磕了上去,便很快换湿润的唇吮上,她听见四少在她耳边呢喃,恨铁不成钢一般的语气,“你这狠了心的小东西。” 靳筱的目光回到自己那封信上,以为是他扫到了信的内容,可她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甚至觉得一些好笑,连声音都带着半分轻快,“我如何狠心了?你可不要胡说呀?” 四少轻声嗤了一下, 他轻轻抬了头,那片细腻的脖颈已经被他蹂躏的不成样子,红色的吻痕在湿润的脖颈上格外显眼。 他突然理解了读书时对兽性的注解,原来破坏真的可以满足占有欲,四少轻轻握了握拳,终究又放开,又温和地开口道:“有没有想家?” 一边又随手为她舀了一勺蛤蜊浓汤,靳筱也不急,就着他的手吃了,才轻轻慢慢回他:“没有呢。” “那便好,”颜徵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近日瘦了,要多吃一些。” 她饭后将那封信随手塞回了抽屉里,吴妈见了想说什么,靳筱先她一步打发她温牛奶去了。吴妈欲言又止,但看她毫不在意的样子,也只能转身听命。 世人皆贪婪,父兄贪她的婚姻,颜徵北贪她的青春,靳筱自己什么都不想贪,只想平日多几个乐子,顺顺当当的过这一生。 可这人情,她不去求,自然有人去求到四少那里。 沉梦 四少照例只是亲亲她,便由着她睡去了。靳筱缩在他的怀里,她的鼻息里有四少的味道,是须后水清新的气息。 薄荷味儿的,像她小时候吃的糖果,带一点甜味。 她带着淡淡甜味的薄荷气息,缓缓入睡,恍惚间自己已置身另一处。 大约是杂志中描述的香港,靳筱打量着宴会中的布置,她此时朦朦胧胧,一时间觉得自己不是吴三小姐,一时间又觉得自己便是。 若不是,她怎这么清楚这地界,是她姑妈举办的宴会呢? 吴三小姐靳筱很快便被桌上的布丁吸引了,她刚拿起,要转身去找勺子,却听见一声闷笑。 那闷笑实在太过熟悉,让她在梦境里也不由自主地猛然回头,那青年的脸也十分熟悉,原来是颜徵北的脸。 啊,原来颜徵北就是李二少爷? 她这样朦朦胧胧地想着,也顺着杂志看过的情节问他,“你笑什么?” 颜徵北笑得文雅,并没有冒犯的意味,“抱歉,只是你吃布丁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家里的小猫。” 可我还没开始吃呀……靳筱想,但她却开口问道:“你家中是什么猫?” 颜徵北的笑意却微变了,靳筱的身子被男子拥进怀里,是他往日里时常做的事情,四少的唇暧昧地在她耳边吐气,“是只波斯猫,”他的声线带着危险的沙哑,“粘人的不得了。” 周遭场景瞬息变化,转眼间靳筱已被四少抵在了床头,布置还是他们新婚时候的样子,靳筱此时已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觉得自己是没有出阁的吴三小姐,四少的手已经从后面探进她的身子,她忙忸怩地拒绝他,“不要……” 男子在她耳边闷笑:“不喜欢?” 靳筱也不知道说什么,一时间只能拼命地躲着,口里也只能模糊地喊着,“不行……” 四少似乎也乏了,声音带了厌倦,“真的不喜欢?那我找别人去了?” 靳筱微怔,却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只觉得身体里涌出一种复杂的冲动,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从后面搂住了四少,不让他走,“不要……” “又不要?”四少偏脸,他的声音冷峻的很,“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靳筱再一次陷入了恍惚,待她反应过来时,她已脱尽了衣服,在红色的帷幔里,直直地跪在四少面前。 她丰满挺立的乳头被四少吮吸着,靳筱顿时满面通红,可她的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竟恬不知耻地按着四少的头,仿佛是主动送上自己的身子,她的胸脯挺的高高,似乎是努力将它送进四少的嘴里。四少的唇舌挑逗着她的敏感,靳筱害羞地低头,却对上四少的眼神。 她以前从未在欢爱时同四少对视过,可如今男子的目光,三分色意,三分深情,竟然让她涌动出万分的情潮,迷迷蒙蒙地喊出了声,“好舒服……舔的好舒服……” 她其实喜欢四少对她身体欲罢不能的样子,这世间还没有谁是无她不可的,哪怕四少像个小孩子一样痴迷她的乳肉,她也从他大口大口的吮吸中,觉得就算只是身子,她此时给他的快乐,也是独一无二的。 若是往日她自然羞于出口,但此时她是为爱发了狂的吴三小姐,自然要有吴三小姐开放浪漫的作态,便大了胆子地呻吟出声。她的手指穿梭在四少的头发里,另一只手摸索着四少精壮的背脊——那也是她一贯喜欢的地方。 四少的手顺着她挺直的小腹游移,直到她的私密地带,一点点地摩挲着,靳筱在他的吮吻里越发放浪形骸,甚至岔开了腿方便男子的探索。四少的手指在她的花心打转,靳筱只觉得热浪一点点地盖过自己,又觉得里面万般的空虚。 四少的手指揉着她的花穴,原来微闭的花穴被轻轻打开,场景再次变化,四少从她身后架开了她的腿,她的私密被大大地撑开着,而对面,是一面光洁的镜子。 靳筱看着镜子里双腿大张的自己,两朵乳头直挺挺地在空气中挺立,而她的脸上却是羞耻的沉沦。可她来不及羞耻,四少的三指手指快速地揉弄着她的花穴,两瓣阴唇已经微微展开,靳筱在他的抚弄下难耐的喘息,男子的声音从她身后传出:“喜不喜欢?” 她那里早已湿的的厉害,是以四少的抚弄,像在搅弄一滩春水,此时她觉得自己也确实融化了般,若没有融化,淫水怎么会一股股地从那里流出来? “好喜欢……”靳筱的手轻轻覆盖住了男子的手,似乎玩弄她身体的,变成了他们两个人,她的身体被奇怪的情潮包裹着,早已失去了理智,“里面想要……进去……呜呜……” 四少在她耳边轻笑,她的臀部被轻轻拖起,靳筱看见那硬挺可怖的东西,已爆了青筋,可她的花穴像她一样恬不知耻,湿哒哒地收缩的要去引诱他,巨大的昂扬一点点接近她的花穴,龟头一点点地探进去,便只是此,靳筱已舒服的颤抖,又流下两股滑腻的淫水。 那镜中女子的身子被一点点插入,脸上是销魂的满足。她看着镜子中自己沉沦的神情,她的身体一点点吃掉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部位,一个来自另一个男子的器官,这个外来物又热又硬,给了她无限的满足感,她的臀被一点点放下,多么神奇,原先被抬起的高度,变成了她身体里的深度,他顶地太深,靳筱满足地叹气。 她便这样睁着眼,看着那个硬挺的巨龙在她的身体里进进出出,视觉上的冲击带给她更多奇妙的感觉,靳筱觉得自己的身体如此美妙,她仿佛在被四少玩弄,又仿佛是自己玩弄自己,她不由自主地去摇自己的屁股,让四少更好地进入她,带给她无限的快乐。 靳筱的头被轻轻掰过,四少的唇吻上她的,靳筱的舌头被他引导着,缠绵着,像是身体另一处位置的交合,这些事情四少都同她做过,可她那时候只知道顺从和害羞,突然间换了吴三小姐的身份,她多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大胆,伸出舌头去挑逗四少的,她的身子原来如此放荡,一边被进犯着,一边又不知足地去勾引来更多的爱抚。 水渍声和肉体的交合声让温度变得更高,下一秒四少将她推在了床上,她已像个动物一样高高撅起自己的臀,四少却还抬起了她一只腿,让她的私密处更好地承受欢爱。那镜中的女子在欲望的煎熬里早已失了神智,四少的火热一次又一次地插进最深处,阴囊重重地拍在她的花穴上,靳筱在梦里被他一次次快速地进入,忍不住尖叫,又一次次渴望更多。 热度一次次累积,她突然感受到了一阵痉挛。 她在这痉挛中突然惊醒,黑暗中她听见自己的喘息声,也许还有咚咚的心跳声。 她的身子竟就这样到了敏感的高潮,她在高潮的余韵里颤抖,身旁的男子却尚在熟睡,对这番春情一概不知。 靳筱的脸红了彻底。 她轻轻啐了自己一口,却又红着脸儿搂住了四少。 她身下湿的很,亵裤凉凉地贴着身子,如此又有了哀怨,“还不是怪你呀。” 全是让你教坏了。 --- 成功更新! 撒花! 来客 昨夜一宵梦醒,靳筱十分不好意思,连带四少见她睁开迷蒙的眼睛,笑着喊她帮忙扣扣子,也被她装作困极躲了去了。四少只道她又犯了懒,去亲她的耳朵,靳筱又激灵一般地卷起被子躲开,他笑道:“怎么,还不到一年的功夫,你便对我不耐烦了?” 他自然只是说笑,可四少哈在耳边的热气让靳筱手足无措,她缩在被子里,听见自己咚咚如鼓的心跳声,四少却没有同她纠缠,只亲了亲她露出来的头发,便自顾自穿了衣服。 ”你莫要睡太久,我让吴妈一会便喊你。“ 靳筱在被中嗡里翁气的答应,又竖起了耳朵,去听他的脚步声。似是走的远了,她才慢悠悠探除了脑袋,又蹑手蹑脚掀开了薄被往浴室走。靳筱穿着白丝绸的睡裤,里面的水泽尚且凉凉地透在上面,难保四少看不出什么端倪。 若真让他知道她昨夜梦见了什么……靳筱脸又红了几分,忙不迭脱了睡衣下来,也不敢再看,丢进脏衣篮,便开了浴池的水,淅淅沥沥地水声在浴室中响起,靳筱轻轻打了个哈欠。 她实在无聊,又转过身去拿沐浴剂,偏眼正好看到镜中自己的胴体。她原本发育的便很好,婚后双峰似乎更加浑圆坚挺了一些,难保不是得益于四少从前夜夜的疼爱…… 靳筱思绪翻飞,想打断自己,却又唤起更多的记忆,昨夜梦中,她也是这般看着镜子,那镜中的自己在与男子的交媾里失去了神智,身下被填的满满当当的,想起当时的情境,竟又真的觉得有几分空虚。 如此她连镜子都不敢再看,忙不迭地跳进水里,氤氲的水汽反倒让她更加迷蒙了,一直到她擦着头发出了浴室,尚且都有些浑浑噩噩。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兴许是对四少动了心,兴许只是爱上了四少的身体,四少自幼军营里长大,自然不是寻常男儿的体魄,她会迷恋上四少的肉体,实在也是情理之中。 但是否真的只是肉体?她隐约想否认,却又没有那个胆量。这样纠结又惆怅,她甚至没有听到吴妈的说话,直到吴妈抬高了嗓音,她才听到,“柴家嫁来的那位二嫂子,已到了韶关城了。” 靳筱迷茫地眨眨眼,方才找回一些神智,好在她以往反应也并不机敏,因而吴妈也习以为常。 兄嫂柴氏,去年同靳筱的哥哥成的婚,靳筱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可算找到这号人物,思虑了几秒,又轻描淡写道,“知道了,我吹了头发再与我说。” 吴妈是家里带来的人,却是从前家中佣人里少有的忠厚恭顺,靳筱在房内吹着头发,吴妈便在房门外等候,等吹风机的声音慢慢停息了,靳筱轻轻慢慢地喊了声“吴妈”,她才抬脚往卧室走。 靳筱此时已换了新的睡衣,披散着头发,翻着昨日到的杂志,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说吧。”吴妈才道,“二嫂子还带了自家的妹妹来,说是两个女人住在客栈,也没有带什么钱,不如,带到家里招待来?” 新更的小说让她有些入了迷,靳筱又翻了一页,才露出为难的神情:“可我还没有同四少说,不敢做主,你便先拿些钱给她,带她们住个宽敞的客栈,等四少同意了,便接过来。” 吴妈自然称是。 靳筱又嗑了几个瓜子,叫了莺燕来,“去问问四少,我兄嫂来了,晚上要不要回来一起吃饭?” 柴氏这个节骨眼来,所图何事,靳筱自然清楚,可她不想给柴氏面子,也要考虑四少的声誉,如此干脆拿他做挡箭牌,凡事由他做主。 没多久来了回信,四少倒很给她这个面子,要她好生准备,晚饭时便回来。靳筱难得做一回当家主妇,去厨房问了几句菜式,又吩咐丫鬟们用心布置。 她往日窝在房间里,厨房等处的丫鬟婆子她并不熟悉,多半也都靠吴妈监管,靳筱各个环节都嘱咐到了,又觉得仅是例行公事便已让她十分不耐烦,便同莺燕说了声,“去看看花房如何了。”便往厅外走去。 除了待在卧房,往日靳筱便喜欢庭院的秋千,和花房的花花草草。莺燕同她庭院里查看花房的摆设,总觉得四少奶奶看起来不如往日的懵懂,她今日穿着西式的蕾丝长裙,随手提壶为一株海棠浇灌,看不出喜怒。 以往娘家来人,主妇往往是卖力布置,方体现自己在夫家的地位才好,二来女子同娘家人,总是更加亲近,吴妈来通报柴氏和她的妹子已到了正厅了,靳筱也只是应了声知道了,却没有动弹。莺燕自然乖顺地候着,等靳筱不紧不慢,一步一步,仍浇完了一溜的花草,才动身去前厅。 柴氏在正厅坐了好一会,这所公馆虽远在韶关,可其中的大家气度,仍非信州城普通官员家可比。柴氏看桌上的羽毛花有趣,忍不住想凑近看看,身旁的丫鬟笑道:“这是朱鹮鸟的毛,拔下来染了色做成的,靳夫人看着可好看?” 柴氏暗暗称奇,又觉得靳筱果然命好,往日里只觉得这妹子呆傻,也难怪不受她丈夫待见,如今看来,可见傻人也是有傻福。 可再有傻福,也没有享福的能力,信州城都知道颜徵北不过随手找个好欺负的媳妇,好在外面胡闹罢了,便是看靳国已多次写信给靳筱,小小的采办位子,都揽不下来,便知道靳筱在这家里,可说不上什么话。 柴氏暗暗拍了拍自家妹子的手背,这世间的福气,还是给聪明人才知道如何享受。 两人相视微笑间,丫鬟已通报:“四少奶奶到了。” 柴氏抬眼,便看到靳筱的身形,“嫂嫂来了。” 靳筱的声音带着孩子气的懵懂,柴氏不禁上下打量了靳筱的衣着,这套蕾丝裙虽看起来精致,却没有珠宝相搭。靳筱身上没有什么贵重的首饰,手上只带了个碧玉的镯子,似乎还是嫁妆里的。柴氏站起身来,笑道:“妹妹好久不见,快让我来看看,瘦了没有。” 寒暄 柴氏一边说着一边凑近她打量,靳筱自然能看出她眼里的关注不是她的胖瘦,而是那蕾丝长裙的面料如何,身上的首饰可还有别的。 仅是这条长裙,便被她摸了七八遍地不住夸赞,“可真是好料子呢,妹妹真是好福气。” 柴氏眼里的艳羡和不屑交织在一起,她今日不过穿着紫色绒呢的旗袍,样式尚新,面料却大大不如了。她又忍不住轻蔑靳筱毫无持家的头脑,要知道女子的身家靠的是金银细软,珠宝首饰,再好面料的衣服,到了要紧时,又能值几个钱? 靳筱自然能看得出柴氏眼里的计较,这位二嫂急不可耐地想要通过她的装扮,来洞察她的生活,衡量她的地位,其中市侩与迫切让她忍不住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仍是无辜的样子,只轻轻侧了测身,看向站在一旁的女子,面带询问。 柴氏又招呼那的女子,“傻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给四少奶奶问安。” 那女子梳着学生头,穿着整齐的白袜子,面上带着羞怯,却仍走近了,轻声喊了句:“靳筱姐姐。” 她穿着荷叶袖的蓝色短衫,陪着黑色短裙,十足十的学生模样,靳筱轻轻笑了笑,“妹妹怎么称呼?” “是我家里的小妹子,”柴氏替她回道,她拉了拉那学生气质的女子,亲热地笑道,“叫她静琴就是了。” 柴静琴偷偷抬眼看向靳筱,她俩其实在姐姐的婚宴上打过照面,那时靳筱是个唯唯诺诺的样子,因没有按时送来苹果,被大哥训斥,柴氏那时同她讲,这样小家小气的女子,过了几年,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 如今不过阔别一年,便已是不同的境遇了,而靳筱却似乎并不记得她,这让她微微恼火。 哪怕是柴氏做主角的婚宴,她的姿色也是受到关注的,如何在展露矜持,和表现自己的美貌之间,取得一个微妙的权衡,是她自小做的功课。如何受到其他女子的艳羡嫉妒,而不动声色,也是她自幼习得的技能。 可如今在这颜公馆,明明是在离省城遥远的韶关,柴静琴却觉得局促不安,唯恐自己身上多了一个褶皱,或是发饰有了一丝凌乱。靳筱只是随意地坐在沙发上,同柴氏话着家常,却已不是当年那个唯唯诺诺,不受重视的靳筱了。 她的气度与这豪华的宅子早已融合在一起,仿佛她天生就是这里的女主人一般,即使是面上带着天真的微笑,也似乎是自幼受这优渥滋养出来的天真,带着不同以往的从容。 柴静琴轻轻拉扯自己的裙角,心中泛起异样的情绪,你明明只是个不如我得宠的黄毛丫头,如何便做出这般作态了呢? 她们扯了几句客厅的装潢布置,从布局到家具,靳筱大约也觉得对方不多耐烦了,便换了话题。 “家中可还好呢?真是劳烦嫂嫂照看。”靳筱吹了吹手中的茶,干脆帮柴氏开了题。柴氏自然接下她的话茬,“妹妹是知道的,马上要换届了,就那采办的位置,怎么着也该是你二哥的,唉,可是这世道,总不是一个人能力说的算的。” 靳筱轻轻点头,纵使她听到她二哥能力这件事,十分想笑,却没有置评,柴氏又接着道,“若是往常,这位子落这家世更大的人手里,咱们小门小户的也就认了,可妹妹你都嫁入了颜家,我们再这么任人欺负,咱们家里被嘲笑事小,莫不是让人笑话了颜家?” 靳筱轻轻抿了口茶,柴氏说的采办位置,并非一般政府采办,而是军需采办,颜家把控军权多年,怎会轻易将这个位子,交到外人手里,靳家和颜家的姻亲,不过靠靳筱一层薄薄的纽带,这也是为何靳筱不屑开这个口。 家中人胃口太大,念头打到了军火上,若是一般的要求,自然早就绕过靳筱,向颜家求来了,靳家会一次次要求她,无非是正路走不通,希望她能靠枕边风或者撒泼闹事让四少就范罢了。 靳筱轻轻叹气,一副为难的样子,“我每次同四少说,他便会生气,说我妇道人家,不要管这些事,”她对上柴氏的目光,“嫂嫂也知道,我在这里,其实也说不上什么话……” 柴氏眼里的窃喜并没有被遮掩的很好,靳筱自然能猜出,作为二哥的妻子,她兴许希望靳筱能帮上忙,而作为一个女子,她巴不得靳筱过得毫无地位,不过表面光鲜。 靳筱见多了这样的女子,一生见不得别人好过,总想着拼命为自己谋求,不过是偷别人的,还是抢别人的。 柴氏窃喜又轻蔑的作态,让靳筱觉得恶心,她且想着不如装病算了,又听见一串脚步声在走廊响起,门口的丫鬟通报道,“四少来了。” 话音未落,颜徵北已踏着军靴进来。他今日大约刚从校场回来,手里拿着军帽子,头发有些凌乱,却显得英姿勃发,不同往日稳重的样子,倒带了少年气。柴氏和柴静琴赶忙站起,柴氏有些慌乱地抚了抚旗袍的下摆,笑道,“四少爷回来了。” 颜徵北笑了笑,“听靳筱说二嫂来了,便提前回来了,”他将帽子递到靳筱的手里,顺带握了握妻子的手背,又道,“二嫂几时来的韶关?” 四少往日回来,若是她在庭院或者客厅,大多将她拦腰抱进怀里,一边走着一边问她一日过得如何了。如今家里来了客,四少自然礼貌地寒暄,他家教很好,让人感觉自己是被礼遇的,款待的,心里十分舒服。 如此看来,四少同她实在是不同的。哪怕是自家的嫂子来,靳筱也未能像他这样亲切地聊天。他日日泡在军营里,竟也能聊几句新兴的款式,和电影圈的八卦,时不时让柴氏捂着嘴笑他“太会说话。” 四少倒未曾同她这样风趣过,靳筱想,他的打趣不过是围绕她的兴趣罢了,想来也是她自己太无趣,每天只有杂志小说,四少也没有心思同她开别的玩笑。 靳筱低头抿了口茶水,四少问她身旁那女子的学业学到哪里了,可学了现代诗,她只觉得心里升腾起的不快,甚至盖过了刚刚同柴氏周旋。可她面上是平静无波,只在必要的时候插几句话,既不显得生疏,又免得显得小家子气。 柴静琴一一的回答了,靳筱放下茶碗间,柴静琴耳边的红霞刚好刺进她的眼睛里,她瞟到柴氏如何看这两个人之间的对话的,那眼里的赞许和鼓励,让靳筱的手轻轻抖了抖。 纵使那轻微的颤抖十分微小,实则她心中已百转千回了许多,仿佛她鸵鸟了许多了日子,老天终究看不惯她的闲适,再一次把现实摆在她眼前。 四少大约是喜欢女学生的,比如她上次运动衫的那次,柴静琴全身上下无一不散发着文静气质,兴许正和四少的胃口。 靳筱是傻气的,是不是四少更喜欢睿智有学生气的新女性? 她无从得知,却只是淡淡笑道,“厨房已经备好菜了,不如一同去西厢用晚餐吧?” 雷暴 靳筱堪堪定了定神,努力平息心绪。 她往日并不会想许多,如今失了看客的心态,着实让她慌乱。杂志中千万种失意女子,无非都是丢了心所致,是以靳筱往往规劝自己不要用心,更加不用动心。 他的确是个很好的男子,受人爱慕似乎是他的天分一般,然而这种天分是同靳筱八竿子打不着的,这世间能让这般男子收了心的,大抵的结局也是家世相对的俊男靓女,而非一个躲在家里看书的少奶奶。 你总是看的这样清,她在心里嘲弄自己。 连自己的心情都看的悲观又清楚,靳筱伸手舀了一碗冬瓜汤,她的手腕十分细腻,连带舀汤的姿态也十分婉约,四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多了一丝温柔。 四少又抬头,笑着问道,“二嫂在韶关城住的可还好?” 柴氏放了碗筷,轻叹了口气,”劳烦四少关心,原些是小了些,四少奶奶带我们换了旅馆,宽敞了许多,”她又皱着眉,露出哀怨的神情,“宽敞归宽敞,昨夜竟有老鼠,我们姐妹俩,可吓得不轻。”柴氏望向自家妹妹怜爱道,“静琴都没有睡好。” 她说这些无非是想说明靳筱的苛待,指望四少干脆留他们在颜公馆住宿,这样大的房子,自然不缺几间客房。靳筱顺带接了话茬,“是我疏忽了,我总以为韶关城最大的旅馆该条件好些,竟也有老鼠吗?” 四少拍拍她的手背,“韶关毕竟不比省城,这边的旅馆都年代久了,有老鼠也是正常的,”他沉吟了一会,又道,“原本应当留二嫂在家中住,只是我们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客房,只勉强把东厢打扫了我们二人住了,还请二嫂不要见怪。” 靳筱并不知道他为何要编这样的瞎话,兴许是心中有自己的计较,又听他道,“二嫂不嫌弃,韶关军部里有一家新盖的旅馆,受我直接管辖,也更安全,不如搬过去?” 柴氏自然不想搬到军部去住,又忙笑道,“四少不必费心,我早上已与前台交涉,已答应同我们换房了,想来今夜就会好的。” 靳筱幼时上学时,柴氏长她几岁,其实要喊一声学姐,那时她是学校交际花般的人物,之后嫁到靳家,似乎还大哭大闹了几场,再后来便听说兄长已被她收的服服帖帖的了。 如今看来,与人交往的言辞手段,实在是个技术活,靳筱含笑听他们又闲扯了几句,只觉得十分无聊,想早些结束回到房里。 柴氏却也是突然想到她了般,温柔道,“少奶奶每天呆在家里,又没有娘家人在身边,想来寂寞的很吧,”她拉过柴静琴的手,“不如把静琴留在身边作伴?平时也能说说体己话。” 靳筱看她俩亲热的样子,心底升起一层冷意,对方兴许真当她好拿捏,刚想开口,四少已回了她,“韶关不比省城,静琴这个年纪,还是学业要紧。” 他又看向柴静琴,一副长辈语重心长的样子,“要同靳筱姐姐学习,她可是代数和英语满分毕业的。” 靳筱微怔,她并不知道颜徵北如何得知这些的,她的学业成绩,实在也没入过谁的眼,好些的功课,也无非是自己喜欢才用心去学,柴静琴已低头称是,柴氏又开口道,“那可不是要多和四少奶奶多学习……”’ 四少已微笑着开口,“怎么听着雨声了,吴妈,去看看外面。” 吴妈笑着答应,又笑道,“四少爷,今日怕是有雷暴呢。” “呀!”柴氏惊呼,侧过身要向窗外张望,“这可怎么办,下雨打雷的,也不好坐车的呀?” 她回过神也忘了让静琴留下的事,张惶道,“昨日才见了报,有一家人打雷时开车出门,竟让雷活活劈中了呀。” 四少的微笑并没有变,靳筱却从他轻轻敲击的手指,看得出他已然不耐烦了,四少笑了笑,却还是体面地回她,“是么,那我喊人去把客房收拾出来,二嫂不要嫌弃。” 靳筱偏头看他的神情,被他回过头安抚地微笑,也没有动过自己的目光,她突然想明白什么,又有点不确定,她听见柴氏欢天喜地娇笑,“我同靳筱妹妹可是自幼一同上学的,今夜真想一起说几句体己话,四少,你借不借人呀?” “ 哦?”四少已强忍了怒火,看向靳筱,“夫人想同二嫂说些体己话?” 有些东西似乎是呼之欲出的,兴许四个人都心知肚明,靳筱轻轻笑了,笑意慢慢散开在她的嘴角,似乎真是同二嫂关系极佳,她的眼神里有些说不清的东西,“二嫂说的是,的确有许多话要讲。” 颜徵北看着她,眼神里却是突如而来的神伤,仿佛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一般,他又调整了自己的神色,却也难掩内心的黯然,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只能借人了。” 这世家里可多得是丈夫和小姨子乱搞的事情,靳筱只觉得兴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她的心病会稍稍好转,她又劝自己颜徵北无非是皮相好些,家世好些,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挂念的,总是和寻常女子喜欢一样东西,实在没趣。 可她躺在床上却十分难受,柴氏同她并没有这么多话可将,若听也无非是听柴氏絮叨一些家中琐事,哪家被哪家欺负,哪家觊觎了哪家的家产,靳筱却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半句听不进去。 事情发展到这里,柴氏为何一定要留宿,柴静琴今晚会去哪,柴氏心知肚明,靳筱也心知肚明,兴许四少更是心知肚明。可她能挡吗?兴许是能挡一时的,可她能挡得过多时呢? 她干脆同自己打赌,若真是发生什么,所有的悸动和情愫都埋起来,这样她才能安安稳稳过好这一生,便是这一点点悸动,便已让她饱受嫉妒的煎熬,若是再多,她保不齐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爱上不该爱的人,同吸食鸦片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凡所有走的下去的,都是有底气的。每个大着胆子把自己亮堂着活着的人,都是有自己的底气的,而她没有。 她是自幼靠做戏过活的人,是在阴影里才敢剖出自己样子的人,这世间做人的底气,是靠家底,靠父母的疼爱,靠命的,她怨不得。 她一边这样强撑着解剖自己,又一边轻轻呼出气,那是她小时候痛急了,却又不能哭出来吵着了父母兄长,缓和自己痛苦的法子,如今她觉得自己心里某处也是如此的疼,她又告诉自己,但凡割舍便是如此,自然会疼。可凡事都有痊愈的一天。 她这样想着,吴妈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少奶奶!您快去看看!要出了人命了!” 靳筱一惊,下了床忙不迭穿了睡衣往卧室跑去,柴氏在她身边慌张着“怎会出人命”,“到底怎么了”,她也半句没有回,她此时只想着莫不是柴静云是邻国派来的奸细,来刺杀四少来的,如此她半个身子都要瘫了去,只想着去看清楚状况。 吴妈倒没有领她到卧室,反而是在书房,想来四少睡前还有文件要看,看到颜徵北好端端站在那里,见她进来,也只是冷哼了一声。靳筱松了口气,又偏眼看到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子。 那女子衣衫凌乱,缩在那里,额角全是鲜血,靳筱只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同她刚才的担忧相比,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性子里的凉薄都在那一眼里显了去。似乎又觉得场面是有些惨烈了,才作出慌张的语气来,“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吴妈快找医生来。” 便是她这故作慌张的声调,实在也透着十二万分的事不关己,让颜徵北尽数捕捉,他怒极反笑:“这等爬到姐夫床上的东西,还看什么医生,不如充了军营去。” 柴静琴方才还在嘤嘤哭泣,这时慌不迭跪爬过来磕头, 靳筱又觉得有些不忍了,花季的少女,军营实在是炼狱般的地方。她更不想去火上浇油,才多了两分恳切地劝和,“家里的丑事何必闹到外面,若说教导无方,也有我的错。” “夫人也有错?”四少似乎听到新鲜的乐子,她往日什么包袱都甩的干净,今日倒大包大揽,还未他开口奚落,柴氏也跪了下去,她嗓子尖细,哭诉起两姐妹童年如何孤苦无依,又更加刺耳,哭闹间又爬了过去,说静琴不过羡慕姐姐得遇良人,这才犯下大错。 靳筱这回倒笑了,这世间人抢别人东西,似乎都要打着喜欢和羡慕的由头,如此她也觉得十分无趣,挥挥手道,“吴妈,把这丢人的东西送回去吧,”她想了想又笑道,“便是被雷劈中我也管不得了。” --- 来自一个每次只能靠狂更来度过虐段的作者 戏弄 她方才嗓音中的笑意,更加让四少不快,等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随手将东西扔在桌子上,沉声道:“你似乎很开心?” 靳筱定睛去看,原来是个手枪,如此她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而她此时确实十分愉快,甚至懒得遮掩,“怎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都劳烦你用枪了?” 颜徵北难得被她笑话,竟然带了羞涩的薄怒,又转了身指着她道,“你便这样喜欢我同别的女人在一起?你便这样急着把我推走?” 他未问出的许多话,其实是你这般毫不在乎,会否是因为并不喜欢我,会否我做什么都让你生厌?你同我一起,开心的不开心地,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可这般的话,他没有脸面问出来,饶是他今天这么质问,已觉得自己十分没有男子气概,一面唾弃自己,又一面同自己生气,气自己没有出息又让她气到心肝肺疼。 四少话音落后,书房里安静了几秒,靳筱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着看着他,看不出在想什么。 她原先尚且有三分狐疑四少是不愿意招惹柴家的女人,如今四少的样子,却八成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若说的精准些,像个给出了糖,却让人丢下来的小孩子。 “你最近是不是不大舒服?”靳筱终于开口,“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她这样突然问询,颜徵北只觉得胸口一口闷气要憋到他气死,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脸也有些发青了,“你是说我脑子有问题?” 她看他生气的样子,也举得十分可爱,甚至想逗他,是不是因为身子不好,不宜行房,才将姑娘赶走。 可她尚且没有这个胆子,只是为难地看他,“那大约是肝火太盛了,我让吴妈找人给你贴几服药吧。” “靳筱!”颜徵北大步向前,钳住她的腰肢,低头对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你要给谁配药?” “你这人真是奇怪,”靳筱的眼睛里闪过困惑,“你我这些日子以来,想来你是对我的身子没有兴趣,如今有女子主动献身,你又同我生气,你也未免太挑剔了。” “四少,”靳筱认真求教,“你到底要我怎样才好?” 她鲜少如此认真地同他说话,身上的幽兰气息,也让他内心平静了一些,颜徵北冷哼了一声,手上的力气稍稍放了些,“我自然挑剔,不然什么阿猫阿狗都来爬我的床?” 他这样少爷脾气的时候,倒有几分傲慢的可爱来,活像个逞能的男孩子。靳筱忍不住又带了笑意,声音也是细细柔柔,“你看,你真要同谁睡,我也管不着你,你不想同谁睡,天王老子也无可奈何,”她的手指轻轻敲着颜徵北的领口,“四少,你便放过我罢。” 他盛怒在头,她也不怕,反倒这样亮着眼睛求饶,大约也是吃准了四少如何待她,颜徵北突然觉得她也并非这样木讷,他对靳筱的好,她自个儿也知道如何恃宠而骄。 颜徵北这么想着,又觉得心里泛起了一点点甜,他这才静下心去看靳筱,方看清楚她眼里的温和的戏弄,如此他干脆伸出手将她抱起,一手拖住靳筱的臀,将她架在自己的身上,靳筱自然而然地搂住他的脖子,男子的气息在她耳畔火热地氤氲,“那我今天要是睡你呢?” 靳筱没有回他,只轻声在他耳边笑了两声,纵来她的心思向来难以揣摩,颜徵北也能一丝一毫地揣摩了数月,是以她难得的笑声,而非羞涩的抗拒,更让他像个毛头小子般难以自持,一脚踢开了门,向卧室走去。 来韶关以来,两个人第一次交欢,长久没有亲密,都有些情动,靳筱来时穿着宽大的纯棉睡衣,颜徵北的手便顺顺当当地伸进去,描摹她里面的曲线。靳筱斜躺在他怀里,她方才从失意和惊吓中缓过神来,四少的抚摸让她觉得自己像个敞开肚皮的猫。 她也确实像个敞开肚皮的猫,因确认了一些东西,而多了一点胆量。她喜欢四少手掌里传递的依恋,仿佛她的身体是怎样精致的东西,要他一寸一寸地摩挲,如此她更亲昵地蹭了蹭四少的胸膛,轻轻笑道,“痒……” 四少的低头蹭她的鼻尖,一面摸索着她敏感的小腹,一面啄她的唇,“痒吗?” 他们俩倒鲜少这样温情,靳筱亮着眼睛,拿手指戳他的胸膛,“你怎么这样坏?” 四少轻笑,“你知道我可以更坏一点的。” 他的唇吮上她的,缠绵悱恻地煽情,一开始尚且温柔自持,渐渐地便难以抑制地急切地掠夺。靳筱自然难以招架他唇舌的火热,轻声嘤咛,他们这些日子的亲昵,实在不过蜻蜓点水,而四少今夜却是要把她拆开吃了一般,大口大口地吸吮她口里的津液,甚至无视了她轻轻地推搡。 靳筱的脸涨得通红,可四少这样失去自制的样子,又让她觉得十分心动。如此甚至伸出舌头同他纠缠,四少自然感受到她难得的主动,两个人被长久搁置的情欲冲昏了脑袋,仅是唇与唇的亲昵,靳筱便已感受到四少的坚硬抵住了她的身子,而她亦好不到哪里去,身下也已湿漉漉的了。 四少很快便发现了她的情动,他的手强硬地分开了她两条滑腻的腿,饶是她羞涩的阻拦也没有用,四少的手掌仅轻轻抚上了她的羞耻,便了然了她身体的诚实。他轻轻抬头,对上靳筱因羞涩躲闪的眼睛,轻轻去啄她的鼻尖,笑道:“你已这么湿了。” 他的声音带着情欲的沙哑,让靳筱羞的要躲进他怀里。可四少修长的中指恶意地揉弄起她的私密,她便不自主地弹起身子,流露出迷醉又抗拒的神态。四少自然不会这么放过她,修长的手指一次次恶意地揉弄这她,靳筱无助地撑着他另一只手臂,像一只弹起了身子的鱼儿,无力地喘气,一股股电流自她身下传到四肢百骸,她的身体不自主地轻轻扭动,她这般情状皆入了颜徵北的眼里。靳筱在情欲里煎熬的样子,让他一边怎么都看不够,一边又想看到更多情致。 颜徵北揉着她的身下,一股股露水时不时涌出来,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睡袍被撩起一角,露出轻轻卷起的耻毛,四少的手便这么侵犯她,唇在她的脖颈处留恋,不时将她的喘息和娇嗔吞吃入腹。四少追着她诱哄,沙哑着嗓子问她“快活不快活?”,靳筱只想含糊着糊弄过去,四少却惩罚她般的加快了速度,让她带着哭腔求饶。靳筱此时已顾不得许多了,卧室里皆是她带着哭腔地呻吟声和身下的水声,这样混着快活和痛苦的声音,仿佛不是她的。性爱是如此奇妙又纠结的东西,她想要逃开,却被牢牢包裹住了,她羞耻于自己被四少把玩,却在他的指尖里获得前所未有的酥麻销魂。 小说里总爱写女子在这桩事上是如何隐忍,仿佛舒爽的只有男子一般,可四少实在带给她从未有过的快活,四少的手在她私密处,靳筱的一呼一吸似乎都被他的动作左右,身子也随着他的揉弄颤抖。 她身子长久未经欢爱,十分敏感,便只是一根手指,一次次刺激她的小核,便让她不自觉收缩了花穴,重重弹起了身子,四少在她高潮的瞬间吻住了她,靳筱的惊呼被他吞吃入服,她那一刻的失神像个被他玷污了的纯白花朵,让他禁不住去吃掉属于自己的果实。 都是属于他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声呻吟,都是他一个人的。饶是她这般敏感的时候,四少的手指也没有放过她,便这样一直刺激着她,让她像个荡妇一般在他怀里疯狂扭动,脸上带着痛苦的快意。 四少原本的睡袍早已散开了,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和肌肉,他将靳筱的衣衫脱去了,又脱掉身上碍事的睡袍,如此他们倒是坦诚相待,是真正的肌肤之亲。 靳筱待他做完了这些,像个餍足的猫一边躺在他怀里,她刚经历了一次高潮,夜里的凉风吹到她的身上,让她忍不住往四少坏里缩了缩,又伸出手摩挲四少的胸膛。颜徵北觉得她的小手凉凉的,是一番煎熬的撩拨,却又舍不得破坏了它。靳筱将自己喜欢的地方都摸够了,方想收手,四少的手去覆盖了她的,引导她去一路向下。 靳筱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红着脸要将手缩回去,四少却强硬的带她覆盖住了他的阳物。她的身子被抱坐的高了些,如此那根狰狞的东西,便在她白嫩的腿边。四少在她耳边哄骗她,“摸摸它……乖……和它打个招呼,嗯?” 靳筱从未这样观察过男子的物件,被他这样诱惑着,也就着他的手摸了,四少的的吐息越发的火热,“唔,好舒服,你的手,同你那里一样舒服。” 他今日这样好没廉耻,靳筱被他抓着手,强迫着去撸弄着他的阳物,空气里散发着他的味道,“就是这样,宝贝儿,”他伸出舌头吮住她的耳垂,气喘吁吁地撩拨她,“我放开手,你自己来,怎么样?” ---- 来自一个疯狂赶进度的作者 心绪 四少忍耐了这些日子,自然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靳筱竟也真的生涩地撸弄了他的阳物。她也因此看清楚了从前欺负她的那处东西,直挺挺地爆着青筋。巨大的龟头因她的抚摸分泌出粘液,一点点蹭进她的手掌里。四少在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因她的抚弄而粗重的喘息。他俩倒像个互相慰藉的人一般,仿佛床笫之间主控的那一方,并不只是四少,也可以是她。 靳筱坏心眼地用食指揉了揉四少的顶端,男子身体的陡然绷紧,也让她知道了许多刺激他的法子,她学习的十分快,很快便让四少喘着粗气呢喃,“你这个坏孩子”,她也全然不顾。她今日便是十足的坏,十足的不矜持,她的内心被一种放纵地欲望驱使着,去冲破经年累月的屏障。 四少被她刺激地不行了,才将她推在床上,她这样一丝不挂地躺在柔软的被褥里,衬的皮肤白皙细嫩。四少分开了她的腿,那里早已湿的一塌糊涂,进去并不花费多少力气。靳筱感到自己被一点点撑开,又胀满,眯着眼睛满足的叹气,禁不住绞住那滚烫的物件,四少额间滑过了一颗汗,她也不知怎么想的,起身吮了去,却被四少半路追着亲吻,仿佛她做了怎样撩拨的事情。 他今日不同寻常地热切,仿佛是得了糖吃,又闹着得寸进尺的孩子。四少一次次贯穿着她,靳筱经过了一次高潮,漫长的性爱变成一点点煎熬,热度一点点在她的身体深处累计,却又不到那个点,靳筱的身子随着他的动作起伏,身下被垫了枕头,腰肢便高了,花穴也展露出来,方便承欢。四少跪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的双腿被大大的打开,身子像一个浪中的小船,她的双峰在他一次次的冲撞中摇晃着,而她却不知道如何着力,只能无力地伸手去抓身下的床单。 四少便这样贪婪地看着她,看着她细腻的皮肤被情欲染得通红,看着她微张的樱唇吐出美妙的的喘息,她一切的失神都因为他,这种认知让他暴涨了男子的占有欲,又不可抑制地满腔柔软。 四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神色变了变,进犯地却更加凶狠了,甚至俯下身子去咬她的锁骨,他这样身体的下倾,让靳筱更加难耐,四少惩罚一般地狠狠咬她,他沙哑的声音配着她迷茫的喘息传进耳朵里,“再不许不在意我。” 靳筱怔了怔,可下一刻四少突然疯了一般地抽插让她尖叫出声,他从前从未这样疯狂过,靳筱被他紧紧抱进怀里,像是一块被溺水者抱着的浮木,她甚至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呼吸。靳筱能听见疯狂的,肉体拍打的声音,她眼前是朦胧的,似乎隐约能看到四少疯狂耸动的背脊。 颜徵北的胸膛贴着她心脏的位置,心跳如鼓,她痉挛的时候四少还在她身体里抽动,直到一股股东西射入她身体最深处,靳筱缩在颜徵北怀里,嘤咛了一声,眼睛里露出迷茫的水泽来。 颜徵北从靳筱身体里出来,看她乖巧迷茫的样子,将她揉进怀里,温柔地亲她的头发和耳朵。她身体的回应比她本人诚实又直白,直让他心都软了下来,想要死在她的温柔乡里。 靳筱依旧入睡的十分的快,四少见她餍足又迷蒙地将头埋在被子里,禁不住拿指头轻轻刮了她的鼻尖,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开了床头灯。 他鲜少在靳筱面前抽烟,此刻却觉得心绪澎湃的很,可终归放回了打火机,只从抽屉抽了根香烟轻轻嗅了嗅。 烟草的气味让四少的心绪稍稍宁静了一些,他今夜格外的暴躁,连做爱都鲜少地没有克制自己,思及此,颜徵北又愧疚地摸了摸怀中女子柔软的头发,许是刚刚伤了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总是这样迷糊,四少想,旁人伤她,也不上心。 也许是故意地不上心,四少地眸子暗了暗。自同靳筱大婚以来,他总想着豢养她,许她一个相对自由简单的环境,信州城兴许难了些,终归也到了韶关了。 他起初想着,这样的日子长了,靳筱兴许能真正快活起来,忘了什么大家规矩,城中流言,舒舒坦坦地同他过日子。 喜欢杂志便去为她买下来杂志社,若是半月刊还不够看,便多请几个人手为她写就是了。她怪他从前亲热时欺侮了她,四少便忍了这许久,只盼着她看清楚自己的真心,不再装傻卖乖。 可四少终究势单力薄,便是他自己,为了争权夺利,都难免要违心做戏,何况靳筱? 他护不了她,给不了她安稳周全,没有流言蜚语的生活,哪怕远在韶关,他仍做不到掌控全局。柴氏姐妹的出现让四少突然认识了一点,这世上的无力感着实有许多,有的能勉力为之,有的不能。 他做什么又气她时时隐忍违心呢?四少幼时丧母,若说起来,靳筱没有势大的娘家,和他没有显赫的母族,实在没有什么不同。颜徵北侧过身,埋入女子柔软的头发,深深吸入她的气息。 你看,你一定不知道。 这个世界上,我是最懂你的人了。 你隐忍的样子,故作呆傻的委曲求全,你轻轻颤抖的指尖,微微皱起的眉间,哪怕是笑着的,哪怕是懵懂的,我都看得见。 他的心里泛起万般的酸楚,仿佛是掏了心又被无视掉,又想起小时候父亲征战回来,将他抱在怀里,问他腿上的淤青哪里来的,他虽年龄小,却也知道一时的告状并无什么用,只装作快乐地样子地同父亲说,是自己昨天爬山摔着的。 那些小儿子被宠上天的传闻,多少是父亲真的宠爱他,多少是大太太散出去的流言,从而掩盖自己持家时故意为之的苛待,颜徵北心知肚明。 这般家庭里,并非父亲的庇佑便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在漫长的,没有娘亲的童年岁月,每一个新的把戏后面都是万般的酸楚,靳筱每每同他的那些伎俩,他实在熟悉的很。 所以才会愤怒,才会委屈,我是想对你好的,同大太太暗地里的欺辱,势利眼的佣人明目张胆的怠慢,怎么会相同呢? 万般柔情成了单相思,难以抑制的爱欲变成欺侮,可他都忍了。 就像他在颜家忍了这些年一般。 好在不断积累的力量不会辜负他的隐忍,四少微微抬眼,剑目微寒,却又转了柔意,只轻轻地亲了靳筱的耳朵,呢喃道,“你也一样。” 虽然没有更新还是厚脸皮发一下微博吧 谢谢小伙伴们的支持! 这两天一直是炼狱模式,所以大概会忙到5月2号左右,然后就可以快快快更新了 欢迎大家关注我的微博 “冬日樱桃666” 欢迎催稿勾搭hiahiahia 感恩的心 鞠躬~ 花房 靳筱今日起的倒早,因是《郁金香》发刊的日子,便早早地去客厅煮了茶等着了,反倒四少多睡了一会。好在是双休日,随行的士官也没有叫他,靳筱得了杂志,一时也顾不上管他,四少便一觉睡到了晌午。 他做了很长的梦,关于童年的,关于第一次拿枪,第一次杀人,梦中他在某一个决定格局的战场,策马奔腾间,却在敌军看到了靳筱。 她不同往日的打扮,一身劲装,面色冷酷,颜徵北变了脸色,想要开口喊她,靳筱却举起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他。 四少愕然,又猛然睁眼,从梦中醒来,却恍惚地觉得眼前才不真实。晌午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到他的眼睛上,四少不适的眯起眼,看到窗户边一个蹑手蹑脚的身形 。 他面上还有冷汗,心里却忍不住柔软起来,嗓音还带着慵懒,“我说是哪个丫鬟这么大胆,都将我照醒了。” 靳筱见他醒了,便干脆拉扯那厚重的窗帘到了一边,她身材娇小,这样费力地拉扯着,像个同大石头闹脾气的小羊羔,一边又嘟囔着,“怎么这么重?” 四少起了身,将枕头提了提,干脆靠在床上看她又拉又推地同窗帘置气,靳筱好容易将窗帘拉好,已出了一头薄汗,倚在窗前,轻轻喘气,阳光从她的发间穿过,到了四少眼里便带了柔光,这是哪种光学的效应,四少已不记得了,只觉得她侧头看窗外风景的样子十分好看,像西洋画展中的某一幅。 那画中的女子又回了头,笑道:“今日阳光这么好,你不出去走走吗?” 四少轻轻微笑,伸手同她招了招,哑着嗓子喊她:“过来。” 靳筱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过去了,她没有坐在他身旁,而是往下一点的脚凳,生生矮了他一头,想来是昨夜的亲昵让她害羞了。四少此时裸着胸膛,上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汗,被衾搭在身上,靳筱扫了一眼他的蜜色的皮肤,便红了脸。 四少并没有笑话她缩在那里,却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靳筱只觉得空气里的有种东西在轻轻发酵,让她好不自在,她想躲闪四少的目光,又担心太小家子气,只好轻轻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你这个样子,倒很像伯内特小说里不能起身的小少爷。” 她开了口又觉得后悔,很怕四少觉得她学究气,脑子里只有这本或那本的小说。靳筱虽从来说话都是谨慎小心的,却又没有这样畏手畏脚过,一时间又丧了气,只觉得四少必然觉得她十分无趣。可她听见四少动了动身子,又偷偷抬眼去看四少的神情,很有点交了考卷,又偷看答案的意思。 四少似乎躺的累了,稍微换了个姿势,歪着头问她:“那你呢?要带我去找小花园吗?” 她这样从矮处抬头看他,听他这样说,眉眼突然有了色彩,眼里亮晶晶的,倒真像书里那个无意间闯进他房间的小姑娘,如此四少的嘴角笑意更浓,“唔,你把花房确实打理的很好。” 靳筱觉得心里的喜悦一点点的散开,像一滴墨落了水,又像她小时候在厨房,厨娘往汤汁加的最后一调味,突然让她麻木无趣的内心变得五彩斑斓起来。 她轻轻捂住心脏,原来喜悦是这样,忐忑是这般,这些都是她很少会有的情绪。四少看她傻乎乎的样子,轻轻挑了眉,他听见靳筱小心翼翼地开口,“诶,那你要不要去看看?今早开了一些芙蓉。” 她鲜少这样邀请他,他们在一起这么久,靳筱却守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的杂志,她的小说,她的花房,四少从来没有打扰过,可是不等于,他没有这样等她的邀请。 如此四少微微颔首,仿佛极郑重的样子,“好。” 这花房的玻璃和材质,自然都是上好的材料,从各地运来的。靳筱却并没有种那些名贵的花种,甚至在花房外还栽了一株槐,枝头虽小,却也开了细细密密的小花,白色的一朵朵,可爱的很。 “细叶槐很好养活,所以不用放进花房里,”靳筱凑近了去闻它的花香,又回头笑道,“说不定明年便能吃槐花糕了。” 四少“哧”地笑出来,望着那棵一阵风便能吹的瑟瑟发抖的小树,嗓音带着笑意,“夫人还是放过它吧,让它多长几年,”他话音刚落,眼里带了深意,“再过几年成了大树,自然就能做槐花糕了。” 靳筱回头斜睨了他一眼,以表示自己听出了他的嘲笑。四少今日只随手套了件长袍,同平日的西服或军装相比,实在让她很不适应。四少脸上若再加副眼镜,兴许还能冒充学校里的先生。 靳筱总归忍不住,扯了扯他的长袍,“你从哪里来的袍子,我怎么没有见过?” 四少低头看了看,“从前父亲找人做的,其实做的有些大了。”他又抬了头,笑道:“我听说旧式家庭,妻子都会为丈夫量体裁衣,你呢?有没有这个手艺?” 靳筱不敢看他,咳了咳嗓子,“风信子,唔,风信子也开了。” 她逃一般地钻进花房,自然看不见四少在身后的笑脸。四少一脚迈进去,便看见高高低低摆放的花花草草,一副欣欣向荣的样子,靳筱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看着舒服罢了……” 四少瞥见拐角处的藤椅茶几,干脆迈步过去坐了,后面的靠枕十分舒服,他随手拿了本茶几上的书,翻了几页,“你倒很会享受。” 他上次独自进来便看到这本,今日多翻了几页,果然是那位北部的小说家的新作,靳筱见他翻这书,看得十分入神,开口道:“周青上回写信推荐给我读,连同信一起寄给我的。” 四少嗯了一声,又翻了一页,“你那位朋友,交友倒广的很,听闻同苏联都有关系。” 靳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上前推了推他手中的书,“这本不过讲讲北边那些大学生如何混日子的罢了,让你想到这么多?” 四少随手将书放回茶几,面色却有些不快了,“也幸亏她没有喊你看别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书。” 靳筱看他闭目养神,似是想起了什么烦心事,她想了想,又还是开口,“也不必她喊,我自然也看报的。” 颜徵北睁眼,没有说什么。靳筱看不出他面上的情绪,却还是堪堪收了口,信州城的学生运动已轰轰烈烈了,她自然知道颜徵北嘴里的“苏联”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书”又是什么,可有些东西,她了解,或者不了解,实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没有一个军官会想家中的夫人同他争论共和或民智,而靳筱又并非有周青那般的热情。 他们俩沉默了一会,靳筱也不知道如何打破这沉默,四少敲了敲藤椅,才开口道:“听说城南的舒家要办聚会,给你发了请柬?” 靳筱微怔,似乎是有这桩事,四少又轻轻闭眼,“回头和我一同去吧。” 靳筱歪歪脑袋,他突然来这一出,让她觉得十分奇怪,四少一向是不管她回绝聚会之类的,她又绞了绞手指,“哎,我好像,将请柬用来给厨房的小猫扫猫砂了。” 四少冲她挑眉,似乎也觉得她这借口十分拙劣,靳筱抿了抿嘴,气馁地松开手指,“好了好了,那我再去厨房看看就是了。” 四少轻笑了一声,闭了眼养神,不再管她。 挑食 舒家的宴定在下周,靳筱时不时想起这回事,便觉得头疼,她初来乍到,总该要做些功课的。哪怕是这北地的韶关,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起来,也能算到香港,算到广东,算到中华革命党的财政次长那里去,靳筱想要层层盘问下来,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一座城的关系网络,就算是几条内部消息,都要么靠人,要么靠财,而这些都不是她所擅长的。可昏头昏脑地便随四少去赴宴,似乎也不是道理。 在信州城里尚有周青为她讲解,此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孤独无助了。早知道前段日子有几家军官太太拜访她,便不该推掉。 靳筱这样想着,随手扔了请柬在茶几上,往藤椅一躺,抱怨道,“什么这家那家,好好的过日子不行?”说罢随手拿起一本书,接着翻到上回看到的地方 她身边吴妈瞥了一眼请柬,笑道:“少奶奶平平火,我平日同下面的丫鬟片子打交道,一个个嘴都碎的很,倒让我知道一些,兴许管用呢。” 靳筱听吴妈开了这个口,自然让她说了,却也未见得有多迫切,只点了点头,“那你便讲讲看。” 吴妈细细同她讲了那舒家的远方表亲是谁,背后又是何等的依仗,靳筱虽听着,手里的书页仍翻个不停。她昨儿从莺燕那里得了本新的《推背图》,其中胡说八道也好,乱世警醒也罢,都让她觉得十分有趣,一边听着吴妈同她理着韶关的这家财主,那家大户,一边又喊莺燕再拿些奶糕来。 越是乱世,越有人用尽路数去钻研下一步在哪里,是以一本薄薄的画册如何解答了形形色色的疑惑,实在很有意思。靳筱自然也有靳筱的疑惑,可有的疑惑她解不出来,吴妈却能解了个透彻明白,就十分蹊跷了。 就好比她读书时的同桌,26个字母还没有认全,却突然工工整整地写了篇英语习作,遣词造句精致优雅,先生一看,果然抄的是新刊的诗集。 若是豪门秘辛都在丫鬟嘴里,那政府的情报部门都该将工装改成围裙才对。 她这边听吴妈也说够了,才示意莺燕同她递了口茶。吴妈谢过她,靳筱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将那一页图的注解看完了,才道,“从前倒没有发现,你有这样的本事。” 她的声线没有赞赏的意思,吴妈倒也不慌不忙,只福了身子笑了笑,“我是随少奶奶来的,哪怕是少奶奶一时没想到的,我也要先着想到才是。” 她这样一幅忠厚的模样,八面玲珑,却还是差了一份为仆的忌惮,让人察觉出不同。靳筱却没有说什么,只在藤椅上斜了斜身子,躺地更慵懒了些,“那你倒说说,四少做什么突然要喊我去舒家呢?” 吴妈方才分析这韶关的家家户户,恨不得各家都点评了一份,这会倒语焉不详了,两只手抹了抹身上的绿底锦缎裤子,脸上堆出一张恳切的笑容:“姑爷自然有姑爷的道理,我这个老婆子哪里懂什么?” 靳筱也不在意,只喝了口茶,“是么,那我就更不懂了。” 四少自然从来都有四少的道理,靳筱虽囿于这所宅院,没有什么机会出门,却不等于不知道四少的谋略。比如韶关,比如娶她,便是这两件事,其实都有万般的计较。 旁人眼里四少是目光短浅的二世祖,为了风月的便利,去娶小门小户的女子,连前程都不要了。可但凡四少娶了个正经的世家女子,老司令都不会将韶关的军权分给他。这年头多的是祖业败落,只能随妻子回娘家讨生活的男子,若是子女成群的大家族,可不少见要靠皮囊换取好联姻的小少爷。 然而四少娶的是靳筱,靳国已自己芝麻大的小官都没有坐稳,自然不可能再匀出来一个芝麻小官给女婿来当。 如此在这两位兄长各自拥兵一方的颜家,四少娶她,确乎是极好的谋略。他给自己扣一顶无德无才二世祖的帽子,逼得老司令给他小儿子谋条生路。一桩便宜婚事,换韶关的兵权,真是很好的买卖。 想明白这些并不是什么难事,哪怕这座省界的城池再微不足道,也从没有哪个军阀会将军权三分的。可靳筱也未觉得有什么凄婉,为了风月便利娶她,和为了兵权娶她,并没有什么区别,总归四少不会是在大街上撞见她,同她一见钟情了。 可她有时候实在很好奇,争权夺利的方式万般种,颜家手里的城池百十个,四少作什么非要韶关的兵权不可。 靳筱的目光回到了书页上,再没有抬起过,吴妈见她没什么好问的了,便行了礼退了下去,靳筱颔首,又补了句,“四少今晚不回来吃饭,让厨房不许做胡萝卜了。” 前些日子靳筱夜里从花房出来,四少便发现她看不清东西,原本以为是她看小说看伤了眼睛,狠心禁了她一段日子的闲书,又去寻了医生来。城里的中医给她开了一堆明目的东西,也未见得有什么用,请了西医才知道是她过于挑食导致,已得了一段日子的夜盲症。 靳筱自幼虽然家教甚严,但并未有人管她的吃食,自然也没有人管她营养均不均衡。饭菜吃多少剩哪些,不过是佣人收拾的事情,并没有人去在意。她讨厌吃肝脏和胡萝卜,从来都是偷偷扔掉,自被四少发现之后,却被要求每晚吃一小碗,让她十分痛苦。 撒娇也好,任性也罢,都没什么用,哪怕是真的难以下咽地泛了盈盈泪光,四少也狠了心要看着靳筱吃掉。她昨天受不了做了小小的抗议,推开碗不平道,“你便没有讨厌的东西吗?做什么这样为难我?” “唔,”四少倒很喜欢看她这样气愤的样子,撑着脸同她笑,“我确实很不喜欢到了夜里你便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说这些话一派气定神闲,“你不是很喜欢摸我吗?摸得着看不见,不遗憾么?” 靳筱不记得自己如何红着脸去吃那一碗胡萝卜,总归十分的丢人,四少看着她红通通的耳朵,不住地闷笑,让她更觉得同此时的困窘相比,胡萝卜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想到这些,靳筱用餐前特地审视了一下餐桌,她的神情十分严肃,很有点女王阅兵的意思,仿佛这碗胡萝卜关乎着她的话语权。自古君王都要同最细小的礼仪计较,从而维护君威,她从胡萝卜着手,也十分妥当。 好在她的话语权是被维护了的,餐桌上果然没有出现那个碍眼的小钧瓷碗——通常放她最讨厌的东西。 靳筱满意地点点头,开始执箸用餐,这一餐饭吃的她神清气爽,连笋似乎都比往日有滋味些,甚至连她素来不爱的熏肉,她都多吃了几口。上一回她这么有胃口,还是跟先生谎告了病假,偷偷去城北喝羊肉汤的年岁。 可等靳筱揉着圆滚滚的肚子,看着餐厅的时钟开始往九点走,又觉得十分心虚,并不敢回卧室等四少回来。以靳筱的胆量,实在难保四少稍稍威逼利诱,她便缴了所有械了,她这样想着,又换了方向,往四少的藏书室走去。 藏书 女子寻常读些情爱故事,无非是被嘲笑几句没有头脑罢了,但古往今来,若去读了兵法和政论,却往往被看作乱了纲常的事情。林黛玉看《西厢》不打紧,但若是把《资治通鉴》挂在嘴边,兴许就打紧了。 放到今时今日也是一样,哪家的小姐满嘴民族民权,家人仍要捂紧了嘴,怕吓走了未来的新郎官,学生运动开始兴起的那几年,隔壁班的女孩偷偷带了传单回家,第二日便退了学,家里人说是不敢再让她读下去了,早些嫁人才好。 靳筱这种家境的,并进不了最好的学堂,自然学堂的同学,也是同阶层家境的女子,无法与信州城一等一的女子中学相比。听闻那里的学生自治做的很好,女子也能自由演讲。说来也好笑,仿佛这世间的自由,都是最自由的那群人在争取。 是以哪怕是嫁了人,杂志可以无限量地订阅,有些书籍却不适合靳筱自己去买。周青上回不过寄来一本小说,四少便老大不高兴,若靳筱真去研究起苏维埃的政体,美利坚的分权,四少指不定要如何同她置气了。 可靳筱仍能找到书看。四少自己藏书室门类繁杂,虽不知道他是不是本本都看了,可有些晚清翻译的版本,都能在那里找到。靳筱轻手轻脚地探进四少的藏书室,她上回只看了一点点《群己权界论》,四少便回来了,如今正好可以将余下部分给读完。 她这样轻轻拉了灯,顺着上回的记忆去找,似乎那书是被她藏到了那一大摞子《永乐大典》的后头。可这回却怎么也找不着了,靳筱又开了旁边的一扇书柜,往深处翻,摸到了一处冰凉,抓过来看,居然翻出了一小坛酒。 靳筱掂着那一小坛酒,十分新奇,她这位夫君,平日里连情爱小说都能同她聊上两句,上回提到几本译著也皆有涉猎,想来这藏书室的书,他是真的看了的,却不知道,里面竟然藏得有酒。 四少平日难道是要一边喝酒一边看书的?靳筱实在难以想象那该是个什么样的情境,平日里四少批阅公文,也是正襟危坐的,他一手字十分好看,自然衬的他更加正义凛然。 喝酒阅卷,那是诗仙才做的事情。 靳筱摇摇头,又往里翻了翻,却冷不丁碰到了最上面的厚书,洒落了一地的报刊杂志。 她看那杂志落在地上,露出了某一页的广告美女,还以为四少同她一样,喜欢鸳鸯蝴蝶派,可再仔细看了封面,才发现不同。 若只是《民报》、《大公报》也便罢了,四少的这摞报刊里,还有《工人画报》、《国耻画报》、《反帝画报》,靳筱越翻越心惊,直到看到了几大本《新青年》,看日期,都是近几个月的东西。 军阀割据,颜家的势力恰巧比邻着桂系,越往南,思想就越激进。四少这类书,就好像是乾隆看起了《人权宣言》,实在让她心惊肉跳。 自俄国变了政体,连天平天国都有人去往俄派的渊源里去联系。可世间哪来什么全然正确的革命者,揭竿而起的兴许能翻天覆地,收拾烂摊子,稳住局势的又是另一群人。想来四少也通晓这个道理,可他一边下了禁令,不许她读这些书,一边自个儿偷偷摸摸地读,靳筱惊恐之余,又十分生气。 如此她干脆大着胆子开了那一小坛酒,四少每每不许她与周青往来,说周青“赤色”之类的话,她都忍了,如今可算抓住了他的小辫子,靳筱往日不敢出的气今日有了发泄口,便鼓了勇气去翻平日里不许她看的那些书报,总归这些书可不是她买的,禁书配禁酒,让她豪情万丈。 颜徵北到家已有些晚了,却未在卧室见到靳筱,问了吴妈也说未见到,他在客厅里走了个来回,又差人问了门房,也未听说靳筱出门。 临省的一个军火商宴请他,顺带透了些消息,这才让他回来的晚了些。四少揉了揉额头,又听莺燕上前提醒他,“我听下头的丫鬟说,藏书室的灯今儿亮着。” 颜四少起身往那边走,吴妈多说了句,四少才知道靳筱今晚没有吃胡萝卜,想来是心虚了。他轻轻呼了口气,往楼上走。 藏书室的门虚掩着,露出里面的灯光,四少推开了门,却闻出了一丝酒气,他是年少便混酒桌的人,自然闻得出不是寻常的酒,而是他小时候偷了父亲的伏特加,偷偷灌进了自己的酒坛子,还给封好了泥,又塞进去书房里。 年少里那些事,蠢的傻的,四少自己都记不清,可这坛子酒还是给带到了韶关,偶尔能让他想起被父亲发现偷酒后,打他手心的情形。 可如今酒似乎是没了,他那位太太歪在地毯上,周边散了一堆杂志画报,四少走上了前,踢了踢那酒坛子,已经空了。 靳筱听见酒坛子倒地的声音,看到眼前出现了一支黑色的军靴,再往上看,便看到四少的面容。她此时醉了酒,四少蹲在地上端详她,靳筱也不怕,反而笑嘻嘻地要去抱他。 她这样主动,四少自然也让她抱了。靳筱将脑袋蹭进他的怀里,呼吸带着酒气,面上却是小小的得意,“哼,说什么不许我看,” 说着打了个小小的酒嗝,仰着脸同他傻笑,“你自己还不是偷偷在看?” 四少将她搂了搂,偏眼扫了扫被扔在地上的书封,轻笑了一声,“你倒是什么都清楚。” “我自然什么都清楚,”靳筱挣扎着,要趴到他的耳朵边,如此四少的鼻息间都是她甜甜的酒香,她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偷笑,像个偷吃到糖得逞的小狐狸,四少定神听了半天才听出只言半语的,“你是要”,又或者断断续续的“青年”或者“革命”,总归也知道她是醉酒了说的胡话,将靳筱抱起了往房间走。 她说了许多醉话,一会又闹着“吴妈只听你的,都不听我的”,一会又嘤嘤嘤哭着“你最讨厌”之类的话,时不时又挣扎地要去拍他,四少被她闹得上不了楼梯,只好板了脸吓唬她,“再闹就去厨房把胡萝卜吃了。” 如此她瘪了嘴,要哭不哭的样子,反倒让四少觉得可爱又好笑,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唇,哄道:“消停一会,到了房间,随便你闹。” 靳筱似乎也听懂了,便乖乖缩在他怀里,只伸手去玩他领口的军章,去数上面的纹路来。可她觉得眼睛晃的很,怎么也数不清楚,四少将她放到床上,她却更想看清,勾住了四少的脖子,傻乎乎地同他抱怨,“到底有几条纹,我怎么看不清了?” 颜徵北干脆坐到床边,倾了身子让她去数,可她急冲冲地凑过去,一会鼻尖碰到了他的脖颈,一会蹭上了他的下颌,实在更像个撒娇的小猫。 四少被她这样撩拨,也觉得房间热了些,干脆将军装脱了。 那领口的军章,登时便远了,下一秒干脆被四少扔到了一旁的的沙发上,靳筱一时急了,想推开四少去寻,却被四少抓了手腕,推到了头顶。 她记得这个动作,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四少的唇已落在靳筱的额头,她却还在喃喃地数着“三”或者“四”,数到四似乎又打了磕巴,直到四少捏起了她的下巴,她才润着眼睛,结结巴巴地呢喃了, “四少。” 醉酒 她因喝了酒,呼吸都带了热度,四少亲她的鼻子,她也不躲,只定定地看着他。靳筱平日连对视都撑不住几秒,总红了耳朵要偏过脸去,今日却就这么认真地看着四少的眉眼,仿佛是不认得他了,仿佛又十分铭记他。 四少被她目光定的倒有了点不自在,捏了她的下巴要去亲她的眼睛,他方偏了头,却被靳筱伸出另一只手,抚住了额头,一时间定在那里,平白无故地受她端详。 四少突然想笑,想要问她难道将他也看做了军章,要去数上面的纹路么。可靳筱却微张了口,轻轻吐了句,“你确实生的好看。” 她从未这样直白地说过这些,这般话语本应当是甜蜜的,温存的,可从她口里却生出了万般不由己的惆怅,仿佛承认这件事反倒是种哀愁,四少看到她浓密颤抖的睫毛,一时间倒怔了,靳筱的拇指拂过他的侧额,像他记忆里娘亲抚摸他的样子,等她要将手松开了,他却慌了神地又将她的手贴了回去,他们俩这会倒生出各自的酸楚,兀自地伤神。 四少此时想起了母亲的手掌,靳筱却是看清了这凉薄世界后,仍发现管不住一颗心。年少岁月教会的别离与寒心,让她早不敢再心怀热切,可理智的胆怯和情绪冲撞在一起,又是另一般的身不由己。 命运尚且无可左右,可情绪也不行,所谓理智真是废物般的东西,思虑千般周密,却还是抵不过世上万万种的不由人。 靳筱方才说出这句,已耗了她醉酒时的半身气力,却未吐出另一句——“我却不该如此。” 她原本就未生在高处,如此怕要更低到尘埃里,寻常女子忐忑的无非是“你是否也这般爱我”,而她所顾虑的,却是毫无安全感的下半生。 如此这样毫无着落,倒不如先抓住点什么,想到这里,靳筱突然撑着起了些身子,她的发落在四少的肩颈上,四少听见她轻轻地呢喃,带了点羞涩的忸怩,却又有无所顾忌的浪荡,她的声线还有些抖,似乎是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 “四少,要我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曾有人说一切心理创伤皆因性的不满足,又似乎一切创伤接可由做爱来满足。性快感并非每一个生物所有,仿佛造物主也看出了生而为人的艰难,拿一点点甜勾引着让人活下去。靳筱的衣衫被一寸寸解开,四少今日十分认真,十分慢条斯理,让她十分受不住,连扶着他的肩背都在轻轻颤抖,他每一寸落在她腹上的指尖,都让她敏感之极,禁不住嘤咛,她身上的火,早已经分不清是因为四少还是酒精了,直到她雪白的身子落进四少的眼睛里,她更觉得浑身上下不住地发烫。 她喜欢四少的目光,喜欢四少眼里只有她的样子,四少的手握住了她的浑圆,唇舌从她的脖颈慢慢下滑,她却仍觉得不够。她的心里是莫大的空虚,并非是肉体上的,而是有太多想确认的东西,你喜不喜欢我的身子,你对我是否也是相同的欲望,会否我内心的无法抗拒比你的要多一点。她的手指扣在四少结实的肩颈上,轻轻地摩挲,她拿自己过往地经验去撩拨他,而她的经验又都是他给的,这样想着,她又动情地挺了挺身子,去讨要更多的爱抚。 四少的衬衫早被靳筱解开了,他早知道靳筱醉后是这般,便要早点让她饮酒才对。颜徵北的唇舌吮着她胸前的红缨,将那可怜的乳珠吮的带了盈盈的水泽,瑟瑟发抖地在他口里挺立。他的唇再稍稍向下,便是绝佳的视角,靳筱耸立的浑圆映着她那张沉溺在情欲的脸,她白嫩的皮肤和乳肉,都衬着她十分无辜,却又像被四少染了尘,四少心中的野兽再管不住,想要占有她,贯穿她,教她体验更多的欢爱,迷失在他给的快乐里。 四少的唇在她腹部流连,手指却坏心眼地揉搓她的乳珠,如此他可以看见她通红的双颊,听见她难以自持的喘息。他的唇一路向下,直到她最潮湿也最诚实的地方,所有的撩拨和情动都变成她身下的滑腻,四少的唇只轻轻吮了,她便叫着挺起了身子。 做爱总能给他这样的成就感,仿佛她的呻吟都是暗示,到了耳朵里便是“我喜欢你这样对我,”又或,“只有你可以你这样对我。”四少的唇吮着她的小核,听她带了哭腔的娇吟,仿佛她也在宣泄自己压抑的东西。 靳筱的一只手穿梭在四少的短发里,她也默认了这样羞耻的事情,四少的脸埋在她女儿家最私密的地方,而她却在他的唇舌里放浪形骸,这一切都因为只是四少而已。 哪怕是微茫不可见的未来,我也想从你这里获得更多一点的快乐,他们是我人生里不可多得的难以自持,是证明我枯燥人生尚有光亮的东西。 她想着这些,被四少进入时,也觉得十分满足。靳筱今日十分坦白,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诚实药水,在唇舌的亲昵间同他呢喃,“你撑的我好涨……” 四少也被她撩拨地落了汗水,他的嗓音带着满足和沉溺,“你要把我烫化么。”他被她的温暖紧致逼的要疯,这样抬着她双腿占有,仍觉得不知足,靳筱被他诱哄地翻了身子,扶着床头让他进入,她做这羞耻的动作,便红了脸,大腿却一滴滴躺下更多的爱液,润滑着四少的运动。四少的手揉捏着她的乳肉,欲望冲顶,实际他已失了力道,可靳筱都觉得那一点点痛都十分甜。从未有人想看见她,更未曾有人想占有她,如此一点点痛楚,仿佛都是她被爱的勋章一般,让她满足地叹息。 周遭的帷幔早已落下了,是以靳筱能从一旁的光影上,看到四少是如何进入自己的,她的臀被高高的抬起,四少的火热一次次冲进她最敏感的地方,她的声音带了不可自持的哭腔,四少也不放过她。直到花心剧烈的收缩,她挺着身子颤抖着哭叫,一股股液体射入她的身体,她的脸上早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她的身下便是这样的泥泞,臀仍是高高抬着的,因此四少能看见花穴混着他的白浊,可怜巴巴地收缩,他这样看着,只觉得心是满满的,又觉得十分疼惜,将她抱回怀里,拥着她询问,“弄疼你没有。” 她此时眼里只有迷茫,自然听不懂他说些什么,她的身子被放平了,白浊一股股地从腿间涌出来,星星点点地落在被子上去,四少拿毯子同她盖上,她便像个疲了的娃娃,轻轻闭了眼睛,也管不得四少如何将她散落的头发拨到耳后,便在他一次次轻吻里,沉沉入睡。 竹笋 靳筱酒醒,只觉得浑身酸痛得很,罪魁祸首除了酒精,大约还有身后拥着她的男人。四少平日里看起来稳重成熟,有时抱着她倒很像男孩子抱着玩具熊,其中依恋缱绻,也让人不觉得情色,反而有些可爱。 可靳筱却无暇顾及这份可爱,她偷喝了四少的酒,又偷看了四少的杂志,更不提没有吃胡萝卜,哪怕四少并未生气,她也仍觉得过意不去,要做些什么才好。 如此天色尚早,她也决心起来了。靳筱轻手轻脚地从四少怀里出来,颜徵北虽适时的放开了,却没有醒,还尚在梦中境。 梦里他是12岁,随家里去山里寺庙祈福。那时新的姨太刚刚进门,父亲无暇顾他,而他也正是青春期爹不疼娘不爱的时候,外表虽看着向成熟快速生长,内心却被各种情绪激荡,喧嚣叫嚣。 那真是段并不好过的日子,本质上还是孩子,却因突然看懂了很多事,要用一颗孩子的心,同它们较量。 成长是十分残酷的事情,从没有一生而就的得体世故,坚强和果断都是靠还是孩子时的稚嫩,脆弱,怯懦,同世间无尽无止的冰冷,残酷,一次次碰撞换来的。就像一次次用肉掌击石,纵然练成了铁砂掌,回头看漫长无尽的训练,第一回,第二回,都还是十分疼痛。 四少那时因心中难过,趁着大人不在,到一旁的竹林去。梦中四少又看到这竹林,便觉得眼熟,因知道后话而萌生了悸动,快步往竹林深处走去。 四少果真在那里遇到一个拔笋的女孩子。他那时被大哥欺负,父亲却觉得家中琐事麻烦都很,只说了两句,便粉饰太平了。他因在家中孤立无援,而郁郁不欢。做一个孤立无援的孩子,和做一个孤立无援的成年人是不同的,旁人顶多说孩子可怜,可他一旦长成了,便要受众人的白眼。仿佛他的孤立是自己的无能招来的。 四少尚未成人,却也能看清大约是这样的走向。他一面是华衣贵胄,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一面却承受着寻常家孩子绝未受过的欺负。 寻常家的孩子大约被推了一跤,便要哭着去找母亲了,可当年大哥将母亲的故居变成了打靶场,他去理论,父亲却只挥挥手说了大哥几句,便无下文了。 他父亲大约早已忘了母亲,在这种家族里,母亲不受宠便十分残酷,更遑论他母亲已经被父亲遗忘。因此颜徵北在家中的地位更加多余。然而出了家门,大哥却又爱在旁人面前摆出长兄的架势,逢人便说,“我这个幼弟,实在被父亲宠坏了。” 他的委屈难言并没有人可以听,大约找了人说,也无人会信一个别人口中纨绔的哭诉,便只当他是一时矫情了。女孩子遇到烦心事,似乎找朋友说一说,骂一骂,几个人笑一笑,便过去了。可四少那时没有朋友,他的委屈难过又被父亲教育他成为一个坚强男子的信念所压抑着。在这种从男孩变成男子的阶段,其实十分青黄不接,颜徵北的内心有一个已经跑到母亲坟前哭诉的孩子,又有一个下了决心要自立自强的男儿。 可做男儿便不能哭诉了么?四少的天平开始像那孩子的一方倾斜,纵然孩子懦弱而无头脑,可大哭与倾诉,真是最好的解药。他这样一边想着,便红了眼圈,嘴角也撇起了,眼泪下一刻就要倏地落下,却又突然定在那里。 他这方安静的竹林,原本以为不会有人,却突然闯入了一个拔笋的女孩子,似乎也惊讶遇到他,似乎更惊讶他的神情。 四少当时的表情大约十分奇怪,将将要情绪崩溃,却因见了女孩子,惊慌又尴尬地卡在那里。男孩子不能在女孩面前哭,不然会被说成不如女孩子,这是他从小学到的道理。 可他这样撇着嘴角,眼里却是拼命压制的泪光,又可笑的很。那女孩子回过神来,却没有说什么,只低头去看去一处笋,并没有笑他。 12岁的男孩子,彼时觉得尴尬羞惭,差一点要脚底抹油地跑了,那女孩子却突然开口, “如果你觉得很疼很疼,那就更要去笑,”小女孩手上还拔着笋,抬起头看他,脸上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旁人见你笑了,便不会去管你,如此你再偷偷哭,也没人看的见。” 她这样说着,仿佛很有经验的样子,又拍拍手上的泥土,走上前要去帮四少抹眼泪。儿时的四少约莫避着说她手脏了,可梦中的四少是成年的心智,便伸了脸让她去擦。 女孩的手上是新鲜的气息,也许是笋的,是泥土的,或者是春天的,四少也觉得当年的午后的阳光也照到他今时今日的心里,又忍不住开口问那女孩:“你还记得我吗?“ 他是重回梦境的成年者,连一筐装笋的竹篮,兴许都是他心里百转千回的期待,因而好不容易又回到这个场景,四少很想问个究竟。你还记得我吗?关于约定,关于承诺,他因这场梦的不易,紧张地都握了拳头。他梦中的女孩只浅浅同他笑,她的梨涡像骤雨初歇, 洒下第一缕阳光的池塘,一波涟漪都带着光亮,让四少的内心温暖又忐忑。 女孩又回头去挖着笋,声音却是无波无动的,“你说什么,我们第一次见面呀。” 仿佛这声音是四少心底的回答,他从梦中醒来,十分怅然,下意识的去看怀中,又没有人影,只觉得是种预兆。 只要是在人世间有所追逐的人,这种怅然便是家常便饭。四少小时候被人看相,说是神仙历劫,理应要做不同常人的事情。可再逍遥的神仙,到了红尘里,就像进了千丝万缕的线,有的线通姻缘,有的线通祸端,有的线通路途,有的线却将人绊倒。华人世界爱讲丝丝缕缕,仿佛便是人与人之间无可琢磨的关系,而确乎在人情往来里,一点点眼波流转,一丝丝嘴角倾斜,都是线索,都是凭证,都是丝丝缕缕尘世网络中的某一环。 可四少同靳筱不同,他俩的线是他硬扯来的,四少大约能想到,他给她的世界会否增加了许多叨扰和麻烦,至于靳筱是否厌烦,四少并不知晓。 她动情时自然十分可爱,但并不是时时会同他动情,她撒娇时自然十分甜蜜,但并不是每一分娇蛮都是真心,戏子到了台下做戏,兴许有人捧场,但难得流了真情,却总有人质疑。 可四少又想看明白,哪怕一点点的真心也好。 他思索这些,突然想起靳筱昨夜醉酒,上楼梯时他因那小半坛伏特加,随口说了句,“你酒量倒不错,寻常人早该昏到了。” 靳筱那时在他怀里嘿嘿地笑了两声,半醉半醒地带了醉话,“喝酒暖胃,你不知道,心里太难过了,反而麻木了,不舒服的是胃。” “你难过什么,”四少那时候以为她被人欺负了,急急地去询问她,又以为是柴氏的事情,”你家里又来信了不成?“ 他声音沉稳,带了万分周全的妥帖,彼时靳筱醉酒,却以为是对她家庭的不屑,她沉默了一会,轻轻开口道:”你真是十分好,又十分不好。“ 说到底最难抉择的便是十分好,又十分不好。你教我十分倾心,想要飞蛾扑火,又万般让我不安,让我更加痛苦。可四少自然听不出这其中的倾心,只觉得自己大约确乎是十分不好。连带她后来伸手去数他的军章,都屏住了呼吸,去生出十二万分的耐心。 至于再后来,亦不能怪他,君子不乱坐怀,谁乱之? 四少看向窗帘透过的阳光,轻轻呼了口气。 早餐 靳筱起了大早,又去厨房问了食材。吴妈看她这样,十分欢喜,说了许多“便该这样”,“也该为姑爷多花心思之类的话。” 靳筱同四少感情好不好,确乎影响着吴妈的利益,她也未说什么,只问了低筋面粉在哪里,蔬菜又在何处。 说起来,靳筱有段日子很喜欢去厨房,被父亲责骂她浪费食物,她也硬着头皮承担下了。这其实并不是她一贯的作风,另一件不管家里人如何讥诮,她仍坚持着去做的,也只是《郁金香》杂志而已。 食物本身能带给人的宁静与喜悦,是旁人感受不到的。做好一道菜,烤出一份曲奇,其实是一种有条不紊的控制欲,人活着能控制的东西很少,做菜是其中一件事。 哪怕是不小心放错了材料,有时也能恰巧发现更好的美味。人生如果也是这样的过程,大约便是完美的了。 然而她又很久没有进厨房了。 年少不更事,刚从祖母家被接到城里,总想要费尽心思地讨好家中人,甚至忘了去问,为何要将她送到山里和祖母居住。 只是一次次费尽心思地烹饪,不仅没有得到更多关怀,反而被讥诮“你也便是做厨娘的命”,靳筱渐渐心也冷了,也觉得这兴许并不是讨好的法子。 人被拒绝的多了,自然会生出自我保护的本能,总想多护着自己些。平日靳筱对四少的讨好,无非是多说几句软话,亲密时主动些罢了,可是今日不同,她今日想真心实意地表达自己不好意思。 她是不好意思的,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空间,四少尊重她花房的空间,她却窥探了四少的隐私,还偷喝了四少的藏酒,实在不很厚道。 可那天晚上看到的东西又让她十分怕,南方的革命闹得轰轰烈烈,靳筱十分怕四少也提着枪就这么去了。她虽幼时过得苦了些,却没有经历过生死离别,更不想同四少经历这样的事。靳筱方察觉自己的内心,还没有想出法子好好遮掩,便要担这样的忧虑,实在让她不知道如何才能挽留他。 她往吐司上撒着罗勒的碎叶子,四少是留过洋的人,想来也喜欢西式的早餐,她一边拿着小刷子往另一片吐司刷着蜂蜜,又一边去吩咐身边的莺燕,“去看四少起床没有。” 她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了男子的声音,“我可不是你,不会赖床的。” 靳筱被他吓了一跳,四少已在她身后站了多时了,大约从她切吐司片开始,她想到四少都看到了这些,脸也微微红了,轻声埋怨道,“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她只偏了头,还没有同他对视,脸便红了,四少勾起嘴角,靳筱清醒时,同她醉酒,实在是两个样子,昨夜还同他说着些,“你让我好舒服”的人,此时又未经撩拨便红了脸,仿佛是阿拉伯传说里到了夜里便转了性子的公主。 四少从她身后环过她,他的下颌刚好可以靠在靳筱松软的头发上,他此时问他,倒很像他小时候问娘亲早餐的情形,指了指那些吐司,“这是什么?” 靳筱只觉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可她强装着镇定,开口回他,“是芝士蜂蜜吐司片,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四少“哦”了一声,声音又带了笑意,“怎么会不爱,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他说这些其实带了表明心迹的讨好,很有点像偷偷撒娇的小狗,又因未曾同人撒娇过,并不知道靳筱的反应,而带了一点点忐忑,靳筱听了却回头看他,亮晶晶的眸子有几分认真,让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如果不好吃,你一定要告诉我。” 靳筱开口,带了很少地严肃,此时她倒很像学校里锱铢必较的女学究,会因为一点点参数而吃不下饭。 靳筱其实是个很重结果的人,无非是平日里没有机会让她看到结果,兴许四少嘴里的爱吃是想让她开心,可她十分想知道,自己在按部就班地做了这些之后,到底做出了什么样子。 其实她喜欢上学,喜欢分数,喜欢将自己的评判标准和他人的标准对比,然后再形成对自我的认知。心理学把这些叫做“自我监控”,实在她平时的做派,并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可实际上她也有她的在乎。 其实这样傻气,也没什么好处。可靳筱自童年那些事后,她每付诸心力都十分在乎结果,既然难得走心,总归再不该让人践踏了心意,落得可笑的下场。可她也知道四少的话是情趣,是说喜欢她的意思,如此靳筱又觉得自己大约很煞风景。 她泄气的叹了气,四少的声音却在她头顶响起,带了温柔的了然,“我吃了不少馆子,应该有评判的资格。” 他趁她怔愣,又开口道,“我小时候上学,老师总说我做的很好,可是我其实觉得不好,”四少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路,“如果我觉得不好吃,我会告诉你,可是你做什么,”他埋入她的发间,清晨的温存总是让人沉迷,仿佛一天的开始都是粉色的,是荡漾的, 他的声音传到靳筱的耳朵里,又在她脑子里回荡许久,“你为我做什么,我都十分欢喜。” 她刚刚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觉得努力过后所有事,哪怕是做饭,都该有个结果才对。可四少说这些,让她觉得酸甜酸甜的东西从心里冒出来,仔细去辨别了,似乎是开心。 四少说了这些,又十分赧然,大约说这种心里话,都反而会不好意思,他见靳筱没有反应, 也觉得有些尴尬,刚清了清嗓子,又听见靳筱开口,她的声音十分的小,仿佛四少一呼一吸间便要错过了,“你说这些,我也很欢喜。” 他俩倒像两个社交恐惧症的人,好不容易都各自打破了恐惧,说了一些话,此时都有些羞涩和欣喜,夫妻做到这份上,真是十分没有出息,于是四少更加没有出息地搂她紧了些,“我便要在这里看着你,你第一回同我做饭,我要记一辈子的。” 他说这样的话,真是既俗气又无赖,靳筱是看了众多小说的人,自然十分嫌弃,忍不住开口嘲弄他,“你我的第一回可多得很,你不是还要温故知新的?” 靳筱难得回他,更让四少蹬鼻子上脸,他此时像小时候在姐姐面前顽皮,姐姐起初无视他,可终于绷不住回了他,便让他得了注意似的,更加顽皮地上蹿下跳。 大约他也并没有长大过,无非是压抑罢了,只在有她的时候,才这么幼稚。 他又说了许多,“那你便来考我,看我记不记得住。”之类的话,靳筱不理他,他又去激她,“你定是因为忘了,才会不好意思考我。” 靳筱将吐司放在烤箱里,他也要跟去,她要去将奶油打出花,四少也去帮手,被她拦下了,又厚脸皮地去问“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靳筱被他缠的不行了,只好红着脸指挥他,“你去餐厅,帮我煮个咖啡。” 靳筱逐客的意思明显,四少只“哦”了一声,便偏头冲吴妈喊了一声,“去餐厅把咖啡煮了”,言罢又回头,没事人一般的带着灿烂笑脸,一脸的真心实意,冲她问道,“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下厨 靳筱却未想过四少也会下厨,他纠缠了靳筱一会,也像模像样地去倒了松饼粉。靳筱原要提醒他莫多加了水,却看他把握量杯的刻度,十分流畅自然。四少一边往松饼粉里加水,一边同她讲解:“这边的厨娘水都加的不够,每次吃起来都干的很。” 靳筱听他的意思像个行家,往烤箱里放了刷好了蒜泥的芝士吐司,一边也回头来看他。四少见她颇有兴致,便同她一一对比哪个进口的松饼粉最好吃,哪家口感松软,哪家香味更浓。靳筱认真记下来的模样让他觉得长脸,又得意地同她卖弄,“这都不算什么,改日我同你做红酱肉丸,连我留学时的房东都要称绝的。” 他这个样子,倒像个寻常的小帮厨,不像个平日里拿枪的少爷。那煎松饼的锅子,迸出了一点带着带油的面糊,四少自然地同她偏头,靳筱会意,便踮起脚尖拿手指同他抹去了。 他的睫毛很长,若不是因为长了张英武的脸,很容易被看做女孩子的眼睛,靳筱去抹他脸颊上的面糊,刚好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睛,心猛跳了一拍,却又不甘心每每失态都让他笑话,干脆梗着脖子怄他,“我又没吃过正宗的红酱肉丸,左右你怎么框我我都是不知道的。” 四少也不气,一面去翻那松饼,一边回她,“怕什么,瞅着机会了,我带你去我上学的地方。”他翻松饼的手法十分熟练,被翻过的那一面透着均匀的焦黄,香气便已经扑鼻了,靳筱在食物的焦香扑鼻的温暖香气里,也觉得四少的声音变得温柔和缓,他的声线也确实带着期待和向往,“我带你去我上学常走的那条街,去吃那几个广东人开的海鲜店,他们做的贵妃蚌一个有手掌这么大。” “手掌这么大?”靳筱笑起来,忍不住去看他握着煎锅的手,“你的手掌,还是我的手掌?” 四少觉得因她问的问题,厨房里都升腾着活泼的气息,因而他也细想了,认真偏头同她道,“我量过的,有我的手掌那么大。” “那的确很大,”靳筱看着他的手,突然有些怔了,又重新笑道,“北地可不会有这些。” 四少同她又说些什么,大约是下回让人用飞机运过来,可靳筱却蓦然想起昨天看到的东西。兴许四少还没有带她去看他求学时的那条路,便要去那炮火中了,战乱的年代,死神才不会管你的功勋,更不管你家中是否还坐着一个等候的女人。 她才发现她有许多想同四少做的事情,比如意酱肉丸,比如去看那个手掌大的贵妃蚌。她还想去比一比会否四少的手真的和那蚌一边大,想去看看Eleanor Hodgeman Porter生活过的地方,她从前很爱她的书。 可是这些会否都能实现,尚且不提四少是否履行诺言,便已成了问号。 她想到这里,越发觉得鼻头酸的很,她就是十分没有觉悟,也不管国难如何,她什么都不想管,一想到四少会淌南方那淌浑水,便觉得心里难过的很。靳筱也顾不得许多,贸贸然抱住了四少的后背。 四少被她突然抱住,傻了几秒,又听出她声音里深深的担忧,“我瞧见了你的那些杂志,”她的声音嗡嗡的,甚至带了一点点哽咽,“我只怕你要丢下我,去革命了。” 她这样担心他,这样怕他离开,让颜徵北胸中升起一点点甜,却又生了逗她的心思,一本正经地同她分析,“唔,诚然如此, 你便吃不到吉士林的蛋糕了。” 他这时候还同她讲什么吉士林的蛋糕,靳筱也一时急了,声音也比平日大了许多,“我并不在乎这些”,她急着同她辩驳,“若是你再不回来了,我不晓得自己要活成什么样子。” 四少自幼生活在传统的大家庭,加之父亲常年征战,若是孩子或妻妾说了这种话,是要被大太太当场掌嘴的,因为十分不吉利。可他倒不知道,原来不吉利的话,是这样动听的。 如此他十分不厚道地想要多听一些,便强忍着静默在那里。靳筱看他并未回复,以为是男子沉默的拒绝,大约觉得她十分不懂事,胆大包天地去插手丈夫的选择。 “我当然晓得男儿自有壮志,”她顿了顿,轻轻松开了手,又强装了笑脸,“我只是,我不敢想,但你自然有你的筹谋。” 昨夜最后那半坛子酒,实在是她想到四少有可能卷入这场变革中,借酒浇愁。如今她将自己想说的话也说了,哪怕仍无力回天,也总归是尽了力。 四少想抓回她的手臂,却已来不及了,便转过身,看她低垂着眼睛,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四少约莫猜到她是灰了心了,忙将她揽进怀里,让她宽心,“我只是了解局势,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怕她不信,又道,“总听一家之言,便看不清楚时局,我只是这样想的罢了。” 靳筱方才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如今却像倔强的孩子突然被关怀,再装不出无所谓的模样,轻轻“嗯”了一声,便带了哭腔,禁不住啜泣了起来,又很气他方才还同他玩笑,禁不住拿拳头锤他,“谁要吃你的蛋糕。” 四少不知道被打原来也这么甜的,可他不敢露出笑意,生怕让她更恼了。一边轻轻拍她的后背一边安抚她,“我没有那样的觉悟,更不舍得轻易丢弃你,”他的声线像哄着孩子,“我们要一起去美利坚的,我怎么会丢下你呢。” 靳筱的眼泪并未止下来,实在她听明白这些,便不应该哭了,可她的眼泪像不止为这一遭事情哭的一般,如何也止不住,四少听她啜泣的声音并没有停下来,一时间也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可她哭了小半会,也终究还是不哭了,只因背后那个煎锅冒出了焦糊味。四少松开她,去看那焦炭一样的松饼,无奈地抿了嘴。靳筱在他身后探头探脑地去看,也忍不住笑起来,她这样又哭又笑的,像个小疯子,可她看到一片狼藉的煎锅,想到四少方才同她卖弄,又笑的停不下来。 四少便这样看着她,她从未这样放开了的笑,笑声从来都是感染人心的,四少也觉得松饼糊的很有价值,还没有忘了提醒她道:“你的吐司要也糊了,我们便真的要饿肚子了。” 左右他俩尚还有一份早餐可吃。蒜泥因为打得碎,早融进了芝士和蜂蜜里,虽有蒜香,口感却吃不出来。四少秉着自己走南闯北的食客经历,颇为公正地点评了几句。靳筱却不再为这些点评纠结了,只喊着吴妈将咖啡端出来,不然四少吃着还是会腻。 四少看她心情很好,连吩咐吴妈时,眼角都带着笑意,便也开了口问她,“那你呢,会否和周青一同游行去?” 她以往同人不过泛泛之交,唯独和周青关系十分密切,哪怕到了韶关都保持联系,一度让他十分不安。四少想到这里,喃喃道:“我只怕你真的和她去游行了,现在局势一向乱的很,我到哪里寻你去?” 靳筱刚喝了口牛乳,听他说了这些,瞪圆了眼睛都忘了吞下去。她十分惊奇,她在四少心里,竟是如此大义凛然的女子,放着好日子不过,去为民族兴亡摇旗呐喊。实在她并没有这样的觉悟,便是有,连看本杂志都要偷偷摸摸的,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靳筱也摇摇头让他宽心道,“我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纵然想要救国救民,也并非只有游行和打仗两种方法,他俩却各自将对方想的热血而激进,实在有点好笑。可四少是军人,就算不参与南方的战场,总会有自己的仗要打,他又和缓了语气,“真有那一天,我也会将你安顿好的。” 靳筱说不出什么“我不要你安顿”之类的话,她一没那个气节,二未想过那种事,只坚定地同他摇头,“我不要那一天。” 她这样孩子气,让四少的笑意也带了无奈,刚想要开口,却有人通报,随行的士官有事同他禀告。 四少挥手让他进来了,那刘士官是个北地来的老实人,进来后却看了眼靳筱,并未开口。 靳筱也未在意,只说了句,“我去看看玉米蒸好了没有。”便离了席。 那刘副官才上前,同四少低语道,“顾嫣然来北地演出,想要见您。” --- 宅了这么多章,终于可以读一下进度条了 你们最近都不怎么留言了,宝宝心里苦, 但宝宝不说 会客 韶关军部较颜徵北从前的办公室,简单朴素了许多,所谓的中枢机构,也不过是个两层的平房,可里面到底把握了多少机要与权力,外人却是不知道的。顾嫣然此时所坐的会客室,便比四少从前的要小了一半,布局设置也更偏实用,没有在信州城花里胡哨的架势。 她生的极美,穿一身高开叉的旗袍,腿上套了进口的丝袜,衬着小腿细腻如羊脂,她这副打扮,在韶关这座小城十分显眼,因而往来的军官都忍不住打量她几眼。 自然有窃窃私语说她其实是四少在信州城的相好,文秘同她通报四少还在同少奶奶用早餐,要晚些才能过来,也忍不住轻轻扫了顾嫣然的神色,以为她会神伤。 这年头可多得是去找旧日情人的老相好,可情人大多喜新厌旧,早就娶了新欢,这等故事,中外都通用的很,仔细找来了,有美国军官同日本女人的,有犹太商人和香港女人的,形形色色的,却脱不了其中的套路。 顾嫣然也不怒,只展颜笑了,文秘同她倒茶,她也点头言了谢。她声音并非通常戏子的娇媚,而带一点点要强,听起来却还是温和的,若不知道她是信州城当红的花旦,会觉得她很有点女政治家的气质。 那文秘摆手同她说不必客气,便要退出去,顾嫣然才叫住了他。 她说话间很喜欢动动脖子,或绕绕脚背,总归显着她的美更加生动,“邵秘,可否借个火?” 她借到了火,便在这会客室吞云吐雾起来。实在她也是个放肆的人,烟雾缭绕在她那张夺人心魄的脸上,便带了世事的哀愁。 四少推门进来,她也没起来,只隔着烟雾看了他一眼,带了一丝笑,“不来个拥抱吗?” 说着她就要站起来,四少却干脆回绝了,“这里不是信州城。” 上回叫靳筱在吉士林瞧见他同顾嫣然在一起,他便后悔不迭,自然不愿意再跌一跤。 顾嫣然上下扫了他几眼,四少较从前更魁梧了些,也不必用纨绔的形象掩饰自己,军人的挺拔已然展露无余了。 四少也拿了烟出来,顾嫣然扔给他打火机,被他接住了, 叼着烟给点了。 他在家里憋了许久,烟瘾终于占了上风,尼古丁让颜徵北更加放松起来,顾嫣然看他舒展的眉眼,笑道,“看来韶关的确都是你的人了,再不用你同我做戏。” 颜徵北吐出一团雾,沉默了几秒开口,“你来做什么,大哥的眼线也还是在的。” 他的声线十分冷漠,自然没有从前人前待她的温柔,顾嫣然虽不在意这些,也觉得他这样划清界限,真是十分不通人情,便斜倚在沙发上,拿话去凉他,“怎么,到了你的地方,你便如此冷漠了,”她往烟灰缸抖了抖烟灰,大约露出她食指的一点点黄,脸上也带了落寞,“你们男人真是一个都没有真心的。” 四少看她轻车熟路地从茶几的抽屉里找出雪茄来抽,一时间又觉得靳筱相比之下真是可爱又知礼,见她毫不拘谨的坐姿,也不掩盖眼里的不赞同,让顾嫣然更加烦他,觉得他道貌岸然的要命。 四少从小见惯了妻妾争宠的各种手段,内心却十分老学究,留洋时总觉得外国女人放荡,难得遇到了混血,也觉得她们打小混风月场,十分不得体。 说白了他面上挂着纨绔脸,内心却纯情得很,不然也不会连靳筱的杂志都能读个所以然出来,因而顾嫣然也十分嫌弃他,说他白瞎了一张风月场的脸,若换张脸就是个讨厌的旧式男人,就怕讨媳妇还要再看小脚。 他俩用眼神嫌弃了个来回,可顾嫣然明显眼神更厉,毕竟她上了台,是要靠眼神搭唱白的,四少不想落了下风,便凉凉开口道,“那谁才有真心?三哥吗?” 他此时提三哥真是幼稚又不厚道,顾嫣然也果然像个湿了毛的凤凰,一时失去了方才的神采,四少如此也觉得有些抱歉,又想着他屋里那位太太,心道,“我是不要她也这么伤心的。” 顾嫣然暗自神伤了会,也不愿露了短处,干脆平了心,同他话起家常,“看你心情不错,果然来了韶关,便同太太琴瑟和鸣了。” 四少面上的得色确实盖都盖不住,“你让我带她来韶关,确实有头脑,信州城人多嘴杂,不是我能控制的。” 顾嫣然看他的神色,大约也猜到了八九,也展了颜露出温和的笑意,“我原先便说过,你妻子那样的,对她好些,温和些,总会对你动心的。” 四少听她这么说,想要辩驳,自然不是什么人靳筱都能动心,可顾嫣然转脸又陷入了自己的思虑,她轻轻呼了口气,便能听出是同四少交了心才露出的悲婉,让他也没好意思岔了她的话。 “她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我们这种的,从小就被标上价钱来卖,对男人无什么信任,掏不了心。”她想了想,又带了苦笑,“当然也有我这种不记疼的,可便是我对三少爷,也总归是防备的。” 四少同她算是老交情,两个人为了一些图谋,确乎是并肩作战过,四少也约莫理解她那份心,便顺着她的话说了,“她确实和你们不同。” 至于如何不同,老学究四少心里自然有万千的比对,却不再适合说出来,只耐心听顾嫣然同他感慨,“你太太这种女学生,再怎么样也是殷实之家出来,对婚姻总还有期盼的,哦听你说,她还爱看《郁金香》杂志?” 她熄了雪茄,做了陈词总结,“你便学学杂志里的男人,多半就没什么了。” 若真像顾嫣然所说,四少也不必费许多的周折。他买下杂志社之前,是耐心阅读过的,发现里面篇篇都是负心汉,章章都是薄情鬼,连读者来信都是,“男人都不可信”,“姐妹们守好自己的心”。四少若真去学里面的男人,只怕靳筱要学里面的女人出墙或者跑路了。 自他收购以后,新增了许多夫妻恩爱的小说,里面的男主大多是魁梧军官,女主自然也符合老学究的标准,得体,清白,又有见地,只不过读者来信也多了些,内容却多是“旧式男人渗透了《郁金香》杂志社!”,“再发这种骗我们女子的小说,等着关门大吉”,四少可不管这些,杂志社也没那么容易关门大吉,读者来信不满意,大不了他就自己取个笔名去写个十封,信里可以是“感谢《郁金香》杂志社的新小说,我太太终于相信我不是个薄情汉了。” 总之这世间只要不是为了谋利做的事情,便可以信马由缰,四少如此想着,也觉得必然因着《郁金香》杂志的改版,靳筱才看出了他的好了,可他这些得意,当然不能同顾嫣然说。 顾嫣然也不知道他这些弯弯绕绕,又想起什么,骂道,“你和你三哥一样,都白瞎一张脸,内心都古板的很,娶妻都要看什么得体,清白,恨不得是一张白纸,”她此时动了怒,带了凛然的气势,让颜徵北也只能默了去听她数落,“要我说,你三嫂可没你三哥想的那样好。” 三少奶奶是大家闺秀,留了洋,还办了学,正经的信州大学的女先生。四少只当顾嫣然是说的酸话,她因自己出身,便觉得不爱她的男人,都是只喜欢清白的女子的蠢货。顾嫣然回回同他说这些,他都觉得自个儿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知心姐妹,四少虽然朋友不多,却也不会去当别人的小姐妹。 如此他想岔了话头,去问顾嫣然在北部拿到什么消息,顾嫣然却嘴快的很,已愤然道,“上回我同你去你三哥家,你俩要笔画笔画拳脚,我便趁机在你三哥衬衫上印了唇印。” 她思及此,带了一点得意,“我那唇印可显眼的很,不然我也不会去挑白衬衫了。” --- 再不解释清楚 四少不被烦死我就烦死了 他就是个纯情鬼加直男癌,审美偏好窄的要死,我为给他扣了那么多章屎盆子感到抱歉 衬衫 “你还有的挑?”颜徵北以为她混入了三哥的衣帽间,“三哥平日多穿长袍马褂,你真挑了件他不常穿的,三嫂自然也不会发现。” “可那件在武场的更衣室里,明显是穿过的,”顾嫣然挑了挑脚,面上带了不屑,“一件衬衫都未能及时送洗,可见她也不是什么持家的女人。” 颜徵北撇撇嘴,没有说什么,只去抖了抖烟灰,省的落得地毯上,再烧出个洞。顾嫣然又同他抱怨了隔日三少奶奶便还同三少爷一起看戏,逛园子,丝毫未受影响,也未听说两个人争吵,照旧的恩恩爱爱,腻歪死旁人。 这种大家族出来的女子,又是受西式教育的,不闹一闹,是说不过去的,如此顾嫣然下了结论,“她都不争风吃醋,足看出爱的也不是三少这个人。” 这句论断倒激起了四少不少的伤心事,让他忍不住为三嫂说话,“你这样便给人家夫妻判了定,可不定你印的衬衫,就不是我三哥的。” 顾嫣然哈哈一笑,她斜倚在沙发扶手,腿也快翘到沙发上去,就差躺在上面。“那日的男眷除了你三哥就是你,你又从来都是个心细的,若真的穿了它同我去吉士林三楼会军火商,也不该没有发现。” 四少倒怔住了,也蓦然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哦,是那天么。” 他同三哥比试摔跤忘了时辰,沐浴后便有些晚了,只急着去吉士林做正事。那之后的事情便更清晰了,靳筱多半撞见了他俩,晚上原本好好的,却突然同他闹着不去韶关,之后便是场重病,昏睡了两日才醒。 他从来都善推断谋划,到了这一步,当晚为何他太太突然同他翻脸,似乎已十分明了了。若只是气他和顾嫣然一同出现在吉士林,也该在他刚进家门时,便同他生气,怎会欢好到一半才哭了起来。如今细想,只会是教她看到了什么。 可笑四少一度以为是自己不该白日宣淫,让她白天受了刺激后,傍晚又觉得天还未黑,光天化日的欢好是轻贱她。四少那件事后禁欲了半个多月,连亲个脸都恨不得报备一下,就差在脸上写着“我是正人君子”,想到这里,颜徵北的脸已经黑了一半。 他的声音一下回到了一开始的冷淡,只问她,“你在北地,可拿到什么消息了。” 顾嫣然不在乎地整理头发,“也没有什么,大抵和从前一样罢了。” 四少将手里的烟头扔进垃圾桶,拍了拍身上的裤子,神色却十分冷峻,“下回你想来韶关,记得写了通行申请,让我签字批准了,”他拿起刚刚放在桌子上的帽子,往头上戴正了,帽檐的阴影落在他脸上,显得十分可怖,教顾嫣然也怔了,“不然我就把你绑到炮架上,轰到省界外去。” 他声音是低沉的威胁,除了处置一些棘手的人物,必要心狠手辣些,顾嫣然并未听过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四少话音落了,便提腿大步往外走,开了门喊了声“邵子文,送客!”便已不见人。 顾嫣然起初还愣在那里,不知道他为何变脸这么快,可约莫几秒,便想明白了。 她若不心思通透,也混不到这个位置。大约那天她去错了更衣室,又在那一排三少的长袍马褂里,独寻了件白衬衫,看四少的反应,那件穿过的衬衫,并不是三少的。 四少不定为这个黑锅遭了什么罪,想到这,顾嫣然一个人又坐在那里笑弯了腰,邵秘过来请她出去,还以为她是被四少抛弃后,发了失心疯,一时间也尴尬地很,摸了摸鼻子,踌躇地开口,“顾小姐……” 顾嫣然一面捂着肚子笑,一面起身,说着“知道了,知道了。”她眼角还有泪意,眸子却还是带笑的,“劳驾邵秘帮我叫个人力车。” 颜徵北一个人开了车回去,他车速有些过快,也不在乎这些,只头痛地去抓额前的头发。风从车窗里吹进来,稍稍让他舒服了些,才降了速度往家中开。 事情兴许真相大白了,可颜徵北并不知道怎么去解释它。贸贸然去提那件让两个人都不痛快的事,还是干脆说清和梨苑的关系。后者是万万不可的,梨苑的事情透一分,对靳筱便是多一分的危险,可要说清楚前者,总得先经过后者。 他为这些心烦,到了家仍倚靠着汽车抽了支烟,人生的烦心事大多可以用烟酒来计数,一支烟的思虑,或者一瓶酒的惆怅。 可惆怅思虑后总还得往前走,四少将烟头用脚踩熄了,才松了松领口往大门去。 靳筱刚好在客厅里,对着一堆衣服首饰比划,似乎在为选哪一件犯难。见他来了,也弯了眉眼,“你来的正好,裁缝送来了几件旗袍,可我不知道北地的风俗,你来看看穿哪件去舒家比较好。” 四少看她苦恼思索的样子,心里只过了句,“她经历这些,却还这样待我。” 可他不觉得这是顾嫣然说的心里没他,反而感怀靳筱吃了那些委屈,还乐意给他好脸色。 他内心已过了千万的情绪,面上却强撑着平静无波,也随手摸了摸料子,又拿起那件青色印了素木槿花的,同她看,“你穿青色好看,便这件吧。” 说着他拿起旗袍同靳筱比了比,仿佛真是个走了心的裁缝,“夜里凉,记得搭了披肩再出门。” 靳筱也对着穿衣镜看了看,便喊了吴妈,“去把它挂起来,明日要穿的。” 如此她像了却一桩事,松了口气,又看颜徵北一身军装,抱怨道:“为何你们男子没有这些事?总归一身军装去什么场合都适合的。” 四少看了看自己,也觉得她又惫懒又撒娇,趁靳筱转身去看鞋子时,从她身后锁到自己怀里去,握紧了她的腰肢,温声哄她,“我自然也要挑的,”说话间四少从一旁的首饰盒挑了个蓝宝石戒指,要给她戴,“我便挑青色的领带,配你的裙子,怎么样?” 靳筱却躲着不让他去套那枚戒指,“又蠢又笨的,我才不要戴。” 四少在她身后笑话她,一面去追她躲闪的手。“你上回便因为不爱戴首饰,才会被柴氏欺负,”他握着靳筱那支白净细腻的手,将那只镶了钻的蓝宝石戒指戴到她的指头上去,“外人都俗的很,你要乖乖戴好首饰,他们才知道我喜欢你。” 四少的气息撒在她的脖颈,声音也像缓缓过了指尖的沙,煽情的不成道理。靳筱却哼了哼,不屑的样子,抬手去看那枚戒指,语气也带了嘲讽,“那你自个儿可要戴什么首饰?还是外人只打量我一个?”她看那蓝宝石在阳光下的光泽,也觉得可笑的很,“左右旁人都觉得我是跑不掉的了。” 四少方才知道那些事,听她这样说,更加心疼,握了她的手哄她,“你怎么会跑不掉?我这样坏,该谢天谢地你还没有跑掉。” 靳筱听他这样讲,也哧地笑出来,偏了头嘟起唇,“你也知道你十分坏。” 四少的头埋进她的肩窝,声音虽然怅然,也是带了点委屈的怅然,费了心地要靳筱去心疼他,“你从前说过,我十分好,也十分不好。” 靳筱笑意更深,回了头只看到他黑色的短发,便也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你倒记得这些。” 四少抬了头,可怜巴巴地靠在她的肩膀,眼睛倒比靳筱平日装傻时还要无辜,“你也不知道,其实我没有这么不好。” --- 影帝与影后的日常对决 舒家 四少既详细吩咐了丫鬟婆子,莺燕便连同几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恨不得将靳筱头发丝都镶上了钻。那几个小姑娘是同珠宝商相熟的妆娘,在那珠光宝气的箱子里翻找,虽说手脚是麻利灵巧的,却总让靳筱觉得是同一群女孩子扮家家酒。 起初尚觉得有趣,可靳筱半个脑袋被绕了一团珍珠串成的发饰,说是从哪个法国的公爵夫人那里,漂洋过海,辗转来了,用莺燕的话说,放头上最显眼,才看得出四少的情深意重。 约莫这些头饰有了历史的风尘和阅历,不只显得情重,也是实打实的厚重,教靳筱扶着脑袋抱怨,“这是做什么,宝蟾送酒似的。” 四少原在一旁翻着书,此时倒乐了,“你要去给谁送酒?哪家的薛蝌这么胆大包天?” 靳筱隐约在《郁金香》的某篇小说里看到这词,只知道是说个结发妻子生怕丈夫不要她了,夜里穿上新婚时的衣服,穿金戴银,宝蟾送酒一般,如此靳筱便囫囵用了。四少这样问她,她才想起原出在夏金桂派宝蟾勾引薛蟠弟弟薛蝌的典故,也觉得这么说不太妥当,几个小姑娘已吃吃地笑了,一面悄悄地打量他俩。 当着外人的面,她却不愿意同四少服软,只大着胆子嘴硬回去,“你又没有弟弟,有什么可慌张的。” 可她说了这话,又十分怂了,便面不改色地换了话题,“我看请柬说是舒家小姐过生日呢,至于将我打扮成这样?显得我是个很不客气的长辈。” 她这样急着转了话题,并不高明,四少也没有同她计较,只说了句,“你自然不必再同旁人客气。” 靳筱却顾不得回他,只扶着脑袋喊着叫莺燕放下手中的金项圈,她此时脸上只有真切的恳求,“快放下来,不然我人还没有到,便因为脖子断了要去医院了。” 她上了车,还不时将发中的小坠物偷偷摘下来,塞到座椅的缝隙里去,四少偏眼都瞧在眼里。他夫人同一个军官比眼力,实在有些不自量力。可看靳筱每偷偷藏了,便小猫偷着鱼一般,得逞地笑,一会又怕他看着似的,连忙收敛了笑意,正襟危坐地同他扯东扯西,简直是出眼跟前的默剧,比影院里的黑白片好看到哪里去。于是四少也假装没瞧见,随便她将那几颗钻胡乱地塞。 靳筱倒也看出他的笑意了,问他在笑什么,四少也摸摸鼻子,“唔,”他握了拳,将笑容憋了回去了,也同他太太一样,正襟危坐的回她,“今天天气十分的好。” 靳筱抬眼看了看那似要落雨的阴天,也点了点头,便不再问他了。 靳筱赴宴,从来都是先跟着四少,同主客们打个招呼,往往抿了嘴回以笑意,并不会出错。四少从前倒没有这么在意她的装扮,如此靳筱也长了心眼,她的夫君能特地跑倒这韶关来,自然有自己的谋划,靳筱只消不给他添乱,举手投足全了他的面子,便完成了做太太的职责。 民国不过几年,是以北地的宴会里仍能看见旗装,舒家的大太太上来迎他们,是个传统的小脚女人,走路其实不便,却也能看出年轻时绰约的轮廓,“四少可算来了,老爷们都候了多时了。” 男人到了这种场合,多半要谈谈事情,女人们若不跳舞,便聚在一起打麻将,或攀比攀比新购入的戒指,靳筱同四少走了过场,也自然要被大太太领着去女眷那里去同大家伙闲聊几句,四少倒笑着同舒家的大太太嘱咐,“我太太不常出来,还劳烦您多照顾一些。” 大太太原本便带着热络的笑容,此时眉眼都要挤到一起去,“四少这架势,倒像我送孩子去学堂呢。” 靳筱也觉得他这般照看,让她想起自己初入学时,隔壁女同学的父亲。那父亲携着女儿,一一同各科老师拜托,“我家姑娘从小呆在家里,还麻烦老师多照顾些。” 靳筱那时被母亲送到了,便一个人坐在班级里,隐隐约约听到这些话,才明白自己同旁人是不一样的。她自小以为所有的女儿在家都受漠视,世间的男子使唤女人是应当的,直到上了学堂才发现并非这般。 四少有时,是弥补她父爱的角色,这种角色在她的生活里越发的着重了,又让她多了几分怕,不想沉溺进去。 如此她想着,被大太太带到那女眷里,也努力想从那被托付的角色中走出来,露了笑容地同她们社交。她是韶关最高长官的妻子,又有这一身珠光宝气的行头,纵然年轻,旁人对她却是亲厚的。这般亲厚倒不一定有假,只是人对着光鲜的,美好的人或物,总归会流露出自己也得体亲切的那一面,要真的归咎起来,其实也是真心。 说话间舒家的老爷也带着她的小女儿出来了,听闻那小女儿也从小被掌上明珠般疼爱着,兴许这次生日会也指望去寻一个乘龙快婿。那位舒家的小姐穿着白色雪锻的旗装,为了不显得太素,又绣了葱绿的云雀和莺黄色的云彩,连盘口都镶着滚了金边。虽说衣着仍是旧式的,可这般抛头露面,其实也说明了是个新式的女子,靳筱看她带着天真的笑意,也不自觉地挂起了一抹笑。 她从来都羡慕这样的女孩子,出身优渥,不知道人间冷暖是什么,自然也会掏了心窝子对旁人好,只以为全天下人都是互相体恤悲悯的,连苦恼也比旁人少了许多。 她这样想着,嘴角也带了一点点地苦,可她向来不是自艾自怜的人,不一会眼光便流转到了一旁的西式甜品。这种小城的大家族,做宴从来都是中西合璧的,西餐兴许并不正宗,可靳筱也确实想吃一些甜品。 她刚想抬脚,却听见身边一串流利的英文,定神听了,原来是,“Jenny,你知道为什么待嫁的女孩子要穿白裙子?” 那说话的女子是纯正的美音,回答的女子却是英伦腔混了一点广东的语调,左右也十分的南方,并不是北地的口音,“你又要同我说结婚是场买卖了。” “自然是场买卖,”靳筱此时偏眼看去,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高挑女子,却也应景般地穿了件及小腿的旗袍,引了在场明目张胆或遮遮掩掩地注目。可她仗着内地不重英文,也十分肆无忌惮,“所以要将卖出的姑娘穿上白裙子,好证明给买家看,这是个处女,能生出夫家的种。” 靳筱这会倒乐了,觉得她俩十分有意思,便也转了头插话。她声音并不苛责,带着玩笑的温和,没有拿礼教指责人的意思,“这里不是西洋,我们戴孝时才穿白色的。”她又偏眼看了看被老爷子牵着的女孩子,“教舒小姐知道你们说这些,她是要哭的。” --- 肉其实写好了,先把进度走完,明天双更 珍妮 便是在最早开商埠的口岸,也少见女子会主动说英文,更何况是这北地,那两个女子略惊奇地抬眼,其中的南方女子却认出了她,开口笑道,“颜夫人。” 她口音太重,靳筱险些未听明白,那女子也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官话说的不好,你别见怪。” 这句太长,靳筱更加云里雾里,终归那南方女子也放弃了,变了英文同她讲,“颜太太留过洋?” 留洋?靳筱微怔。 自然没有。 要说她的英文,又是个很长的故事。 那要回到1912年,是个改天换日的年份,新法一条一条的下来,信州城和那座有了新总统的城池,共享了一条江,自然消息更加灵通。女学已兴起一段时间,更不提早已运作起来的新式学堂。靳国已那时候只是个木材商人,便已经有了精细的算盘,举全家之力将两个儿子送入了贵胄云集的学校,盼他们同那些背景深厚的同学交好,能在新政府谋个一官半职。 既然改朝换代了,信州城到处都传着新朝要如何如何,万不可同旧朝一般。靳国已又听人讲女子若不识字,只怕今后会更难嫁出去。靳筱那会已到了学龄,可女学的费用不菲,他自然不愿意为靳筱付学费。恰巧城内的天主教堂办学,靳国已便动了心思。 其实所谓办学,主要为了帮育婴堂的弃婴们学一些简单的文法,并不是正经的学校,但也确实对外开放,为了传教的目的,因此学费低廉。 靳国已觉得这是个划算的买卖,万事有个名号便好,管它是不是正经的学校。佛教徒谣传育婴堂是拿弃婴做人体试验的,传到他耳朵里,他也不管,不是不信,而是确然不在乎。逢上教堂同靳国已订木材,他便去打个商量,给靳筱塞了进去。 三个孩子都入了学,便可将保姆辞了,又省下一笔钱,靳国已算盘打得确实不错。信州城的天主教堂有几个洋人修女,看靳筱可爱,也愿意多教一教她,靳筱便从“I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s and the earth.”开始学,也因此她并不怎的会写毛笔字,反倒学了一手漂亮的圆体。 那群无父无母的孩子始终都以为靳筱同他们一样,没有家人,又觉得靳筱大抵比他们还要惨些,在教堂里也没有自己的一个床板,到了天黑便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在教堂只学了两年多,因她父亲从未付过学费,还让她蹭吃蹭喝,修女也只能勉为其难地请她回家,临行前一位修女抱了抱她,说了声“抱歉”,还偷偷送了她一些书。 靳筱自然觉得窘迫,一路流着泪往家走,心里既羞惭又迷茫。可其实并非她的错,靳国已见她回来,便骂了许多“洋人的尼姑皆是蛇蝎”,“都已经两年了便留她又怎的”,说着要拉过她去同修女理论。靳筱她母亲怕他闹得丢人了,生意便不好做,只好宽慰他,“刚好家里的活我也忙不完,她回来也好帮一帮。” 于是保姆更加不用请回来,靳筱便在家做了两年的杂务,做饭,缝补,为哥哥们准备学堂的东西。家里虽不用她做粗活,繁琐的杂务却是无穷无尽的,她每天便在这些事情里度过了时光,只在晚上的时候,能借着灯光看一看修女送她的《波利安娜》。 人生总有许多的幸运与不幸运,比如幸好她是唯一的女儿,才能有一个狭小的隔间一般的闺房,夜晚能有一点点看书的自由。比如不幸她生于这样的家庭,人生的希望比夜晚的煤油灯还要微茫,让她禁不住流下泪水,大概是灯熏的眼睛疼。 幸运不幸运凑一起,便成了她这个人,拉拉扯扯也分不清了,到底哪一块是幸运造就的,哪一块是不幸打磨的,早弄不清楚。好在只要耗下去,总有无尽的希望。 靳筱还没出世便订了娃娃亲,是隔壁某位小官的二儿子。说是指腹为婚,多半也是靳国已上赶着的。某一日他同靳筱那位准公公喝酒,约么是喝的多了,对方醉醺醺地同靳国已嚷嚷,自己的儿子自然要同读过书的女孩子结婚的。 靳国已自然不乐意了,他那时已是一个小小的官员,有了一些底气,便拍着桌子同他分辩,“我们怎的没有读过书?我们读的还是洋大人的书!” 那位准公公早喝的不行了,“你还想诓我怎的?那算什么学堂?学堂里都是些什么人?也就你敢送过去,”他又喝了口酒,半炫耀半讥诮的,“我家岸之近来和隔壁女子中学的学生走的近呢,说是某位要员的女儿……” 男人在外受了气,多半不敢当场撒出来,仿佛回了家再冲老婆孩子出气,方显出作为男人的隐忍。靳国已回家,东砸西锤地毁了半个屋子。兄长们躲在母亲后头,听明白他醉醺醺地骂些什么,便暗暗用眼神埋怨靳筱。靳国已也红着眼睛去看她,骂她是个“赔钱货”,随手拿了个东西便砸过去。 靳筱被砸中,晕着脑袋跪下去,只觉得额头有湿哒哒的东西流下来,起初以为是血,用手抹了,发现是烂了的梨浆。 幸好他扔过来的是一枚梨子,靳筱后来想,她这一生,仿佛最恐怖的就是那个夜晚。 可是最惊喜的也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第二日,她被送到了女学堂读书。 靳筱坐在学堂的最后一排,听着门外家长同老师嘱咐。她头上的梨汁已然洗净了,不过隐隐地还能闻到一点点梨子的味道,却也不再是可怖了,反而清甜。春风吹在她的裙摆上,那是新买的校服,新布料的气息,和这暖煦的春风一样,都十分不真实。 赶巧遇到了外聘的美国讲师,英文课的第一课,也从“In the beginning”开始。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创世纪》 可要说是留洋,顶多是曾渡了人生的苦海罢了,她父亲可不会送她出国留学。靳筱抿起嘴角,这些过往自然不好提起的,过往辛酸,便都变成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曾的,只在学堂里学过英文。” 那位洋人女子也挂了笑,同她握手,“Allyson Jonson,”她此时笑的有些赧然,并没有刚才犀利的样子,“舒小姐是我的好朋友,我没有嘲讽的意思,”她又看了看人群中央抱手言谢的老爷子,“我只是听说她父亲已经打算将她嫁出去了,为她不开心。” 仿佛也觉得这话题不太恰当,那位南方女子转了话头,“Allyson第三次来中国了,这一次是为了写 Carl White的传记。” “Carl是第一个介绍中国的美国人,”Allyson的面上也带了兴奋,“去他走过的地方就像解谜题一样,他的书就像地图,而我,”Allyson做出翻书的动作,笑嘻嘻地,“就像拿着他给的地图二探宝藏。” 一个富庶国家的人,来到了一方自19世纪便破鼓一般的土地,多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可来到一方土地,受了一方的礼遇,又莫名的有了良心债,要把东西记下来,告诉更多人,这是富庶国民的通病。靳筱也客气地点点头,“原来你是作家。” “我想把作品发到Jenny的杂志上,可Jenny不让,”Allyson同她抱怨,“Jenny说,普天下讲男子的杂志这么多,你做什么还要在我的杂志占一席之地?” 靳筱看她夸张地瞪眼睛,也笑着去看Jenny,“是什么杂志?都不可写男子的传记?” Jenny的笑容带了点高深莫测的样子,“名字简单的很,Tulip,最近打算在香港发英文刊,”她又眨眨眼睛,十分狡黠,“中文名叫《郁金香》,颜太太可听说过?” 这三个字的中文靳筱却如何也不会听错,捂着嘴巴,生怕自己叫出来,“《郁金香》?”她的眼里带着不可置信的神采,“你就是主编吴珍妮?” 大名鼎鼎的吴珍妮,生于清末,那时便因为没有裹小脚,嫁给了个美籍华人,靳筱可听说她太多的传说了,却不知道,吴珍妮会出现在这小小的城里。 韶关真是个神奇的地界,吴珍妮同她颔首,“颜太太也是我们的读者。” 她的语气不带一点疑问,仿佛也不惊讶,靳筱刚要回她,大太太却插了进来,挥着手去喊吴珍妮,急火火的样子,“快来快来,有人送来了一个铁猴子,嘴里叽里呱啦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凝莹也听不明白,”凝莹大约是那舒小姐的闺名,“你快去看看。” 大太太说的是粤语,大概是从南方嫁来,想来吴珍妮是她的娘家人。大太太又转头同靳筱说话,她北地的话已说的很地道了,“府里得了个稀罕物,能说话,却听不懂,颜太太可去看看?” 靳筱却不想去看什么能说话的东西,便摇摇头拒绝了,吴珍妮也回头冲她笑了笑,便同大太太去了。Allyson也同她一起去,毕竟离了Jenny,她其实寸步难行。 靳筱看她们远去的身影,又觉得懊悔,便这样错失了和偶像深度交流的机会,也不知道下一回是什么时候。早知道什么说话不说话的东西,便去看看了。靳筱刚被偶像的风采折服,再去和那些太太们讲话,便觉得她们说的首饰,珠宝什么,半点也提不起她的兴致。 有太太早看到她的戒指,便起哄单这蓝宝石便如何的不菲,更不要说周边那一圈钻,“颜太太,让我们再细看看?” 靳筱听了,便只能伸了手给她们打量赞叹,又客套着回那些“颜督军真会疼人”,“可不是我们平日看到的俗物。”之类的话。她的礼数自然是周全的,却内心当自己是个珠宝展架。 唔,还是个会说话的珠宝展架,想到这里,靳筱又为刚才的拒绝懊恼,怎么讲一个会说话的机器也是有趣儿的,更何况是同吴珍妮一起。她这么想更觉得烦闷,敷衍了那些太太,便偷偷去寻了些酒喝。 靳筱不敢在大庭广众酗酒,便将果汁和洋酒混了,光明正大地去品味。舒家的这些酒倒不假,大约是费了劲弄来进口的,她大口喝了,又如法炮制了又一杯,打算再去当个珠宝架子,省的四少说她落单。 可她刚要转身,却被一只手拉了过去,想要惊呼,又被捂住嘴巴,男子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别叫,我们到庭院去。” 她听到是四少的声音,便安下了神。说是带她去庭院,四少带她七转八转的,到了庭院口,却发现落了星星点点的雨,只能同靳筱站在一旁的八角窗那里,傻乎乎的。 那雨一点点落到八角窗的玻璃上,淅淅沥沥地便成了朦胧,靳筱闻着空气中新鲜的气息,一面忍不住去感受远了人群的自由空气,一面用眼神瞥四少,“唔,你就带我看这些?” 诚然也不过是寻常的庭院,四少望着那雨,同她道,“这宴会无聊的很,我们不如逃了。”他转过脸,带着少年的笑意,“去湖边听雨怎么样?” 听雨 如若要逃,便不能从正门走,否则叫舒家的人看见了,便不叫逃。然而四少在这韶关城说一不二的,并不用看别人的眼色,靳筱不明白他要闹什么。 她只当他是喝多了胡闹,转了身要回去,“不多时就结束了,你再忍一忍。” 四少却抓回她,呼吸间带着酒气,“雨还没有下大,我们要不要翻墙?不然一会砖瓦便滑了。” 靳筱听了更要脚底抹油地跑了,要她翻墙,还不如要她去练毛笔字。四少把她揽进怀里,恶霸一样的,带着笑意激她,“你是不是没有翻过墙?”靳筱也不让他,拼了力气的要跑,“我又不用和小姐私会,翻什么墙?” 四少却不听她的,干脆将她扛在肩头,靳筱要叫,四少却无赖般的,“你要叫来让大家都瞧瞧?我可不在意。” 靳筱听了他这话,也忙将自己的嘴捂上,她今日两回捂住自己的嘴,一次惊喜,一次惊吓。四少却做了个助跑,便单手翻了上去。靳筱只听见耳边的风声,刚要叫出来,四少已落了地,同她笑道,“睁眼吧,我们出来了。” 她被放下来,已是墙外的车水马龙,四少在她面前笑得像个傻小子,大白牙都恨不得闪着光,他这身手,被怀疑是采花大盗都不冤枉,靳筱也忍不住狐疑他是否真的干过这样的事。 从前尚且觉得堂堂顔府少爷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可如今看他一个舒家的座上宾,想要提前离席,说明白就是了,还抓着她翻墙出来。不提翻墙,被他抱着偷跑出来的,还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足以可见,四少这人,脑子并不很正常。 靳筱转身,打算回家等他酒醒再说,却不知道怎么走。她又看到四少的那辆车,才想起来四少来时同刘士官吩咐,把车停到舒府的东墙那里, 四少上前开了车门,同她炫耀一般的笑,靳筱便知道是四少预先打算好的。她上了车还一脸狐疑,不知道四少要闹些什么,他耳朵却莫名其妙红了,让她更加困惑,没等她开口,颜徵北却转了身,看着她,一脸的正经和郑重,“你我婚前并没有约会过,所以我想补齐了你。” 靳筱瞪圆了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又咳了咳,“有人同我说,女孩子都喜欢惊喜。” 其实是顾嫣然同他讲的,可他自然不敢提,四少又看了看窗外的雨,声音又带了些懊恼,“没想到天气不好,原本要和你湖心划船的。” 靳筱才明白那些珠宝,还有旗袍,大约并不是为了舒府的宴会,而是一个十分扯犊子的惊喜。而她还以为舒家有如何了不得的人物,费了心地去打听。 四少费了这么一大圈子,最后让老天不作美给毁了,大概难免丧气,靳筱看他抿起嘴角,便知道他在同自己生气。如此她又展了温柔的笑意,装作不在乎的样子,“哦,”了一声,佯装也去看窗外的雨,“我本来就喜欢下雨天。” 靳筱坐在副驾驶上,像个出逃的公主,兴奋地亮着眼睛,他们像两个商量着做坏事的小孩子,四少也扬着少年的笑脸,仿佛他们要去做极坏的事情。 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情,不过是去湖边听雨罢了。四少开到了湖边,停了车,身边都是赶着回家的行人,他俩却像两个傻子一样,交握了手,在那里听了许久许久的雨声。 雨落在湖水的声音,落在枝丫的声音,落在昨日刚含苞待放那株花的声音,都这么不一样。 所有的,都很不一样。 靳筱方才喝了酒,此时已有些上头,斜斜依偎在四少肩头,吃吃地笑,又抬头问他,“刘士官会不会找不着我们?” 四少此时也带了酒意,摇摇头道,“找不到他便会回了。” 他俩靠着头,也一起吃吃地笑了,也不知道笑些什么,大约是笑不知道长官去哪里的刘士官,笑舒家,或者笑这雨。 四少蹭了蹭她的脑袋,不经意目光下移,偏眼看到她在这封闭车厢里,因嫌闷热,而解开了旗袍的纽扣,露出了细腻的脖颈。 他的呼吸陡然变热,靳筱也察觉了他的目光,抬头逗他,“你看什么呢?” 她的声音带着撒娇的软糯,和一点点酒后的沙哑,听得四少小腹更升起一团邪火,靳筱向下扫了一扫,看见那隆起的西服裤子,笑容又大了些,“怎么,你又要怪我撩拨你么?” 四少的呼吸落在她的箭头,声音带一点可怜,”是我自己,嗳,”这样四下无人,他撒起娇来都没有顾忌的,“你帮帮我?” 湖边有零星的,匆匆躲雨的路人,可天色已晚,也不过是时不时地经过罢了,并看不见车里,可这种会被窥视的风险,也叫靳筱觉得血液流的很快,仿佛里面叫嚣地都是调皮捣乱的坏因子,因此她便轻手抚了上去。 便只是隔着西装裤子,四少便埋在她的颈里发出了重重地喘息,靳筱每每听到他这样,便知道自己不定又要做出什么,毕竟她最喜欢四少为她失态的样子。 她解开西服的裤子,又拉下里面的内裤,巨大的热龙便弹到她手上。靳筱已知道四少许多的敏感处,撸弄他的阳物总带着恶趣味,四少因她的动作喘息,甚至禁不住挺起了腰,都让她觉得快活,禁不住开口撩拨他,“哎……喜不喜欢,喜不喜欢我摸你?” 四少抬眼看她,眼角带了绯色,似乎也察觉她内心无法压抑的掌控欲,便扬起嘴角,十足的妖孽和勾引,仿佛倾城绝色的那一方是他,薄唇微启,配合她说那些话,“你摸的我魂儿要丢了,谁教你的这些?唔,只有我教你……” 靳筱适时地揉了他的龟头,他便仰着头“哈”出了声,快感通过神经传达到他那里,刚要开口调戏她,却一瞬间觉得快感烟花一般轰隆隆炸在脑子里,再说不出话来,仿佛失了声。 靳筱像不服气他刚才说那些,偏要试一些他没教给她的。她倾下了头,温热的口腔包住了他的硬挺,颜徵北从未被这样对待过,一面被她温热地口腔刺激到不行,一面看见她微微耸动的头。天气虽然昏暗,他只靠后调了座椅,便能看清楚靳筱如何一点点吞入他的阳物。她的发上还绕着贵重的宝石,嘴里却都是他的肉棒,光是想想便要让他爆炸,更何况让他亲眼瞧见了,四少发出的声音也带着失控的颤抖,“筱筱……吃的再深一些……” 靳筱却偏不听他的,只轻轻吐出来些,四少有些不满地抿嘴看她,她又拿唇一点点包裹他的龟头,吮吸起来。 那粗硬可怖的阳具便在她的唇舌下面,柱身也被她的手抚弄着,蘑菇一样的头部被她像吮吸糖果一般舔舐,她伸出舌头挑着沟壑的样子,她微微泛红的脸颊,都让四少不敢眨了眼睛,仿佛要刻进脑子里。白色浓稠的分泌物拉成了丝,随后黏在她的嘴角,如何也不会是靳筱的唾液,只会是他的东西。 四少的脸是暴涨的情欲,他看着靳筱一点点去吞入他的昂扬,她的嘴这么热,要将他融化了,他一面喘息一面说些浑话,“你这么会吃,是不是一直都很想吃?”靳筱猛地吞到了底,肉棒一下顶到了她的喉咙,仿佛有东西在吸他,四少大口喘着气,嘴上却不讨饶,“是不是每每我肏你的下面,你这张嘴都寂寞的很?” 靳筱终于受不了,将那根东西吐出来,似乎动了怒,“你怎么这样讨厌?” 她话音刚落,四少的唇已欺上她的,火热又失了控,捧着她的脸,气息早乱了一团,等他努力平息了,靳筱才看到他眼里的水汽,男子的声音喑哑的不成形,“我们回家,回家你想吃哪里都可以。” 哪怕这会湖边都没有人,四少仍在乎她的声誉,在此时也能停下来,囫囵将衣服穿了,同她将车开回去。靳筱看他凌乱的裤子,和仍旧鼓起的一团,他面上虽是强撑着的,额角的青筋却让靳筱免不了泛起一点点感动和心疼。诚然他就是在这里要了她,她也不会说什么,可他还是宁愿去开车回家。 可她的感动没有延续多时,车堪堪停到了庭院的练武场,那里从来都没有人的,除非四少带了军官来。四少的眼睛亮晶晶的,要去抱她,靳筱自然想跑,刚开了车门,四少却动作更快,开了另一侧追过她,抱着她将她塞进了后车厢。四少一面亮着眼睛亲她,像个闻到肉味的大犬,大约他眼里亮着的其实是欲火,“筱筱……就像刚才那样……就那样吃……”他亲的狂乱又讨好,“我要喜欢死了,再给我一回。“ 靳筱被他闹得不行了,便在这狭小的后车厢,跪趴在座位上为他口交,四少如此便能看见肉棒是如何进犯她两片花瓣一般的唇的,另一只手掀起靳筱的旗袍,去摸她丰满的臀部。 靳筱那里方才便湿了,大约真的总有一处是寂寞的。四少隔着丝质的内裤揉捏她的穴肉,她因口里都是四少的东西,一时叫不出来,却猫儿一般地眯起了眼睛,摇起屁股去鼓励他。 她的内裤被褪下,最敏感的地方感到一抹羞耻的凉。四少的中指轻轻探入了一点,她便皱起了眉,紧致的穴肉包裹着四少的手指,他仿佛欺负靳筱说不出话,“你的穴儿好热,同你口里一样热。” 靳筱只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四少看到她眼里的娇嗔,但更看到她口里的东西,娇嗔便成了娇媚,靳筱的穴肉一下下绞着他的手指,教他忍不住缓慢地用手指抽插,去感受另一种被包裹的满足感。 少妇和少女的区别便在于她们日渐高耸的胸脯,以及欢爱时对男子的撩拨,他的靳筱便这样一日日地同少女作别了,变成一个冰肌玉骨的尤物,他这么想着,又恶意地抚弄她的阴户,教她身形猛的颤抖,发出娇气的求饶。可她下面受了刺激,喉咙便更加火热紧致,靳筱吞吐唾液的间隙,四少只觉得阳物被喉咙要命地吸纳。 靳筱不多时便觉得嘴巴酸痛的很,呜咽着要逃了,可四少的手掌按着她的脑袋,他初尝这般的情欲,食髓知味,只挺着腰不管一切地去抽插,“再忍一忍……宝贝儿,再忍一忍……” 靳筱的鼻息一次次被压入四少的那丛毛里去,四少的另一只手也变的十分粗鲁,两只手指快速地进犯她,她一时间觉得自己快要缺了氧了,意识里只剩下口鼻里四少的气息,和她身下累计越来越多的热意。 大约她真的要这么死了,也未免太过可笑,快感一层一层地盖过她,仿佛和四少侵犯她的节奏相同的。四少的拇指毫不留情地揉着她的阴蒂,靳筱只觉得最后一层热浪盖过了她,她的眼泪猛地迸了出来,喉咙也忍不住紧缩了,在高潮的颤抖里,四少也觉得他那里要被靳筱的嘴巴吸出魂魄来,一股股的精液射到靳筱的喉咙里。 他高潮了才松了手,脸上是绯红的失神。靳筱得以解脱地松口,却又被精液呛住,呛了一脸的白浊,混着眼泪一起,嘴角,脸上,都是四少的东西。四少看她脸上星星点点的白浊,一时愣在那里。 他方才再不松手,靳筱怕是她要窒息而死了,她努力地喘息,去呼吸这淫靡空间里原就不多的空气,却看到四少怔怔的表情。 靳筱以为是她此时的样子太过可笑,她头发早乱做一团,脸上又粘了那些东西,想来不会好看。想到这些,她蓦然觉得委屈,撇了嘴地,再忍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 双更送上 不要酒驾 白了个白 浴室 她眼角原本便是湿润的,现在大颗大颗的泪水往下落,仿佛珍珠断了线一般,靳筱又忍不住要偏过头,怕自己这张脸如此更加不堪看了。 可她的下巴被四少捏住,便只能委屈地,泛着泪光地抬眼,颜徵北面上未带什么笑容,靳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时想躲,脸颊却被四少抚住了。她脸上的东西被颜徵北的的指腹一点点抹掉,那只手常年握抢,生了厚茧,其实让她有点疼。可他的目光是专注的,靳筱只能泪汪汪地由着他去擦。 “怎么哭起来都这么好看的,”她听见他的喟叹,倒傻在那里,四少此时偏了头,眼梢带了一点点笑,“方才是不是教你不舒服?” 靳筱此时还跪在那里,刚刚眼泪汪汪的,像对四少另一种讨好。她方觉得腿酸的要命,忙换了姿势,坐回去。 靳筱眨了眨眼睛,停了泪水,心中突然有了更重要的疑问。 “嗳”,她转身去找随身的小包,“我的妆花了没有?” 四少方才泄了火,便歪在那里看她从包里掏了镜子,仔细端详自个儿那张脸,他一面觉得她仍旧是个小女孩,一面又闲闲散散地开口,“口脂都没了,大约都留在我那处了。” 靳筱也不怒,斜了眼睛看他,凉凉地开口,“那怪我了,都给它染了色了。” 颜徵北一乐,伸出手揽过她,靳筱将脑袋靠进他怀里,也不忘拿镜子再照一照。她的脸被四少擦净后,也还是俏丽的,带一点点春情,头发虽然乱了一些,但也只是显得她慵懒了,尚能见人。 她刚要满意地收起小镜子,四少的声音懒洋洋地从她身后传来,“你忘了,你我新婚的时候,你便染过我一回。” 他说的是洞房花烛夜破了她的处子身,血都流到床单上。靳筱不知道他这样的话也能挂嘴边的,一时恼了,要挣开她,四少却偏要逗她,搂着她不让她走,一面在她耳边接着讲,“你那时候真紧,我都以为要被你给……” 他的话未说完,便被靳筱回头捂住了嘴,她的脸都要熟了,眼里又有水意,急着去堵他的话,“你不许再说了。” 颜徵北握了她那只手,亲了亲,尚且不逗她,只温声道,“又没有别人,怎的就不能说了。” 他看她的粉面,眼梢里的泪水显得一双眼睛水波荡漾的,又觉得看不够,嘴巴一张,浑话便出来,“你未告诉我,那天晚上你快活了没有……” 靳筱的手被他握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才能打住他,四少的话却最终吞进了肚子里,只因他怀里的女子实在不想听这些,便转过身,红着脸吻住了他。 她那两片唇贴住他的,和从前颜徵北的亲吻比,兴许寡淡了一些,可确乎是她头一次主动的吻,叫他傻愣在那里,手脚也不知道怎么放才好,握着靳筱的手也不自主松开。好容易四少缓过了神,要去教她什么才叫亲吻,靳筱却已经轻轻推开他,鱼儿一样地一只手拉开车门逃出去了。她想要敏捷起来,其实也很敏捷,不过眨眼之间,车门便她“嘭”地被关上,留一个傻愣愣的男子坐在那里。 四少反应过来,去开另一侧的车门,只见她在雨中一面往家里跑,一面欢快地扯着嗓子,“我可要回家去了,你要在这里过夜便留着吧!” 雨势没有转小,从练武场到家中尚有一些距离,大雨倾盆,她衣衫单薄,又咬牙怪四少把车停这么远。心里还没有怪几句,肩膀便被男子揽过了,四少追上她并不费什么劲,撑起西装外套要帮她避雨,他俩便一同撑着一件可怜的外套往家跑。靳筱的眼睛里混了雨水,有一点点涩,又禁不住抬眼去看四少的面容。他仍旧的好看,硬朗的五官上面挂了雨珠子,显得很有男子气,四少往前方看的目光,也刚毅又坚定,教她也觉得便这样跟着他,确乎是踏实的。 他俩好容易到了家,湿漉漉地像两个落汤鸡,颜徵北抓着她的手大步到屋里去,进去便喊着,“吴妈!去放浴室的热水。”又嘱咐莺燕去煮姜汤,靳筱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后头,反倒什么也不用操心,只在佣人们略惊愕的目光里,脸皮薄的低了低头。 左右旁人也想不出他俩为何将车停到练武场,靳筱想起他们方才的荒唐,耳朵刚红了一点,四少已一个大毛巾盖住了她,也不管自己身子都湿透了,要将她的头发擦干。 他的白衬衫早被雨水浇了个透,透着里面的肌肉,和胸前的两点。四少伸出手将她头上的发饰一点点除了,他的胸肌便一次次从靳筱眼前掠过,让她觉得喉咙有些痒。 总归她要拿出做太太的本分,靳筱这么想着,大着胆子去解四少衬衫的扣子。颜徵北解她发饰的动作倒慢了些,低头看到她两只通红通红的耳朵。靳筱清了清嗓子,结结巴巴地同他解释,“湿,湿衣服寒气重。” 他当然知道湿衣服寒气重,只是他夫人两只手颤抖的不成样子,喉咙也似乎在轻轻滚动,仿佛并不只是关切他不要着凉。 颜徵北面上带了笑,把最后一个发饰放到桌子上,便托着靳筱的臀将她抱起。那些可怜的扣子半天也不过解开了两个,四少干脆同她进了浴室,里面升腾的热气,教两个人都放松了些。 浴室里暖气开的足,如此便是湿着衣服,也不怕寒气了。靳筱尚且无尾熊一般地搂着他的脖子,四少倒一脸的正气,谦谦君子的样子,“唔,那你便接着脱吧。” 旁边的浴缸已放好了水,他俩还都这样衣衫完整,确实奇怪。靳筱被他放下,红着脸去同他解扣子,四少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她也十分清楚,好容易又解开了一颗,又颤着声音去求他,“你不要再看我了。” “哦,”四少点点头,“我确实也该投桃报李。” 说着便去解靳筱旗袍的盘扣。她的旗袍原本便开了领口,四少的手不像她的那般不争气,大抵平常这桩事也做的多,不多时一件旗袍松垮垮地了。四少从她手腕间褪下它,那件青色的旗袍便“啪”地落在地上,身上只留下她那件白色的衬裙,里头的内裤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靳筱又努力了许久,才终于解到了最后一个扣子,四少就着她的手将身上那件衬衫脱了,随手扔开,又指了指腰上的皮带,“劳烦夫人。” 皮带也除了,西裤也除了,只剩下鼓囊囊的四角内裤,靳筱颤着手指将它脱下,火热的东西失了束缚,便弹了出来,四少往下瞧了瞧,也勾起嘴角,只“呵”地笑出声,再未说什么,抬脚便进了浴缸,然后靠在那里,好整以暇,“夫人不来吗?” 靳筱身上还有一件湿哒哒的衬裙,身体的曲线已经一览无余了,四少便撑着头地去观赏她。夫妻间的情趣,真是一种难得的独享权。靳筱便在他的目光下,拉下身后衬裙的拉链,一点点褪掉了它,又解开了内衣,露出两只挺翘的乳,想来暹罗的艳舞也大抵如此。 她仍旧羞怯,忍不住一只手去盖住那两只乳,却更让人心动。靳筱一脚迈入了浴缸,便被四少抓住了手臂锁进怀里头,背靠着他被压到浴缸边缘。靳筱被他急切的吮吻着背脊,嘤咛出声,又开口去笑话他,“哦,你现在倒没有耐心了。” 颜徵北在她身后闷笑,“再慢条斯理的,我又不傻。”他话音刚落,身下的昂扬便毫不留情地入了进去。那里刚经过了高潮,又被他方才这样撩拨,仍旧是湿润的,靳筱的身子便随着他的动作起伏,浴室里便只有她的嘤咛,和时不时的水声。 四少的手指,同四少的肉棒,自然是不一样的,靳筱被他贯穿到最深处,也禁不住“哈”地张了嘴,露出迷离的神色,她的身子渐渐被四少带着,全然地倒在他的身上,身下的连接处一次次进犯着她,四少的手揉着她的乳肉,乳头早挺立在那里,被四少的指头带过,像两颗小石头。 他们两个人交叠着躺在浴缸里,仿佛四少是教她游泳的导师,除了下面狰狞的东西一次次插进她的花穴里,更除了她红着脸呻吟出声。四少偏了她的头去亲吻她,她的舌头伸出来同四少纠缠,往日这些都是不知羞的,可为了快感她也顾不得许多,似乎那里是另一处性器官,也是种交媾。他的手抓着靳筱的乳肉,怎么揉都揉不够,一面喘息着同她说,“怎么又大了些,”他闭了眼喘息,又自问自答了,“因为我。” 靳筱的唇滑过他的脖颈,同他确认,“因为你。” 许多许多,都因为这个人。 他俩从浴室又到了卧室,靳筱学会了如何亲吻,更学会如何用唇舌去流连她喜欢的地方。四少的脖颈,胸膛,都被她的舌头一一舔舐了,她穴里还吃着四少的肉棒,主动地挺了腰肢配合四少的挺弄。靳筱趴在四少身上,一寸寸拿舌头去吸吮,像一个惑人的小鱼精,四少握着她的腰,禁不住挺得更深些,便能听到她软糯的娇吟。 “太深了”,或者“太快”,都成了赞美,到了他耳朵里便都成了,“我喜欢的很”。靳筱叫床的声音同她平时全然不同,没有羞涩,没有故作的沉稳,细着嗓子的吟哦,却比什么曲儿都好听,四少一面揉她的乳头,一面快速地挺着腰,两个人的肌肉都紧绷着,靳筱也忍不住搂住她的脖子,颤抖着声线地叫出声。 极致的快感炸开,靳筱轻轻咬住四少的脖颈,那里有他的血管,他的血肉,皮肤下面是另一种温暖的东西。起初不敢咬的用力,可四少的肉棒仍未停下来,教她只能难捱地咬了下去,四少在她最敏感的时候仍旧进犯着,直到他也忍不住喘出声,一股股射出来。 等她发觉了,四少脖子那里已经有了一处血痕,他俩这样懒洋洋地互相抱着,四少阳物却仍旧在她穴里,没舍得出来。 她伸出舌头一点点去舔那伤口,四少方觉得一点点疼,却同她笑着,“便这样给我盖了章了?” 靳筱收了舌头,又低头轻轻地吻了,才哼道,“什么盖章,不过是我看你这处可口罢了。” 电话 韶关说是北地,是同信州城比较,相对靠北。从民国废府存道开始,韶关实际归于中原南部,雨季不长不短,胜在降雨充沛,粮食产量还算可观。 靳筱被清晨的一个闷雷惊醒,睁开了眼。她往日不会睡这样浅,大约是昨晚温存后止不住思虑了一些事情。她抬头看了看,四少尚睡着,便轻手轻脚地翻身,去看床头的那块珍珠怀表。 早晨六点钟,若是她刚嫁进来,兴许便蒙了被子,接着睡去了。靳筱放下那块表,趿了拖鞋,往厨房走。 在世上吃了苦头的人,或许会发现,什么都不拥有的人是最自在的。无从得到,便无从失去,没有羁绊,就只用管自己匆匆几十年的人生,潇洒的很。 老天若看一个逍遥的渔夫不顺眼,只用给他一点点钱,一点点奔头,一点点生活的甘甜,便能让他追着赶着,像只笼子里的小仓鼠一样执着地跑起来。 这样的不顺眼,其实也是种善意的不顺眼,若是不善的,便让他感受一下世间对弱者的欺凌,平民的软弱,良善的无用,便又可以激励他,给他一种更为有效的动力。 说白了,人能压抑自己安逸享乐的本性,一半因为嫉妒,怨恨,另一半因为害怕失去的恐惧,向上爬可以减少这种恐惧,用掠夺更多东西来巩固自己的安全感。 靳筱尚且未遭受最底层的坎坷,却也切实地感受到自由生活的远离。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更确切的说,爱上了自己的丈夫。幸运的是,她丈夫对她不坏,真心也是有的,这已经是一个已婚女子最大的圆满了。 若是放在西方的童话故事里,故事书已经可以合上了,从此他们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她的故事书不过刚翻过几页。 在她生活的地方,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一生获得的,无偿的,没有时间限制的爱,来自父母。那是融在血缘里的,几率最大的幸运,就像赌场先送你的那一注,有了这一注,便可以接着往下玩。 可靳筱连这一注都没有,更不要提下一注的运气。 在她过往的经历里,幸福与快乐都是有赏味期限的,比如教堂,比如女子中学,在他人的眼色里摸打滚爬过的人就会知道,老天爷的眼色,也是要揣摩的。 当然不是任何人都用揣摩老天的眼色,云端里的人只管活在蜜一样的生活里,他们可以撒娇,同身边人任性,或者同因果报应的规律任性。命运的审判对他们都会格外宽厚,就算偶尔严厉了一回,也仍给他们无限的,回头是岸的机会。 但是云端之下的人,哪怕在难得,吃到幸福甜味的时候,也要记得不要得意忘了形,不要迷失在甘甜带来的错觉里。这就好比一个可爱的富家小姐,吃到美味的点心,开心地跳起来,在街上转起圈圈,旁人也会觉得这是件美好的事情。可若是个体态不雅,相貌下等的挑粪工,也这样张扬,旁人会觉得他搞不清楚自己的位置,以为自己也成了富家小姐,恶心又矫情。 不幸运的人更要遵守规则,更不相信从天上掉下来的顺遂。 靳筱走到厨房,厨房同她问早,她也轻轻点了头,又拿了几个鸡蛋出来。 “去拆一袋凯斯松饼粉,”靳筱指了指柜上已开的那袋,是四少上回说过不好吃的,“这袋便不用了。” 四少起来时早饭已做好了,吴妈问他要不要端进屋子里,又说是少奶奶一大早起来做的,颜徵北随手扯了件睡袍,回了句“到餐厅用。” 靳筱已在那里等他了,四少来时,她还在喝牛奶,嘴唇染了一圈白,可爱的很。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只一页页去翻那本杂志。 桌上已摆了松饼,浓汤,还有一些杂粮,说是对肠胃好。她花这样的心思,自然让颜徵北欢喜。四少赞了一句“好香”,又去瞧她那本杂志,“新刊还没出来?这本不是早看过了?” 靳筱抬头笑了笑,“我昨日在舒家遇到了吴珍妮,”她怕四少不知道她是谁,又补了句,“哦,就是《郁金香》杂志的女主编。” 她又翻了一页,去看那页吴珍妮的文章,恰巧避开了四少一点点不自在的神色,靳筱又开口,“我想在她回香港之前,邀请她来家里做客,”她用叉子叉了一个小香肠,目光带了向往,“也不知道说什么,我真怕到时候没话说。” 说到这里,靳筱的笑容也含了羞赧,她看了看四少,同他解释,“所以我想着,再仔细读读她的文章,兴许管用。” 四少从前并不限制她交友,听她说了这些,却挂了笑嘲讽,“便这么崇拜她?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随意,并没有对吴珍妮敬重的意思,实在她也是四十来岁的女活动家,四少这样的做派虽然是他从前纨绔的样子,但也并不妥当。靳筱放了叉子,认真同他介绍,“她很了不得的,不说创办了杂志,便是他丈夫去日本留学,也是她赚的学费生活费呢。” 她辩白的样子认真又郑重,让四少都止不住去吃吴珍妮的醋,只哼了一声,“唔,那你也要同她一样来担我的生活费?” 他说了这话便后悔,男子大约都希望妻子心中伟岸高大的那个形象只有自己,加上四少对吴珍妮并没有很好的印象,于是他十分幼稚地去酸一酸她的偶像,却未顾忌她。 靳筱原本拿起叉子去叉一块松饼,听他这句话,脸陡然白了。她自然担不了四少的生活费,她连担自己生活费的本事都没有,如此叉那块松饼到自己的盘子里,似乎都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脸皮,让她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 爱情让人开始审量自己,到底几斤几两重,能让对方爱自己几分。仿佛在那之前顺理成章的事情,确认了心意之后反而没了胆气,因为害怕对方觉得不值当。 这些事情,在中国的婚姻里,其实要靠媒婆的智慧,比如一个豁了牙的丈夫,就得配一个脸上有麻子的女子,这样浓情正炽的那几年过去了,到了柴米油盐的漫长余生,才不会心生不忿,觉得当年的婚约是自己亏了,又因为悔意生出许多事端。 这是做媒的营生和哲学,可四少同靳筱,并没有走过这一步。自然有了这一步,他俩也不会在一起。靳筱还愣在那里,四少已帮她夹了那块松饼,到了她盘子里。 靳筱低头看那块松饼,她亲手做的,水和面粉的比例,也是四少喜欢的,可突然她觉得踌躇。 四少同她转了话题,她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感谢颜徵北体贴她。遇上这种体贴,如果还是挂着一张脸,其实很不识相,如此她便笑着却吃那块松饼。吃了一口又想到什么,抬头去看四少,“她丈夫是中华革命党的,我同她交往,会否让你难做?” 四少倒笑了,“会有什么难做?我避他们如狼虎,反而让人笑话。” 他又若无其事地去喊吴妈加咖啡,再将那松饼上加了一点枫糖,好避开靳筱的眼睛,“哪日你们约了来家里,同我知会一声,我不回来便是了。” 他又抬了头,欲盖弥彰一般的,“你们女人聚会,便让它只是女人家的聚会就好了。” 四少照例亲亲她,便去忙他的事情。靳筱原准备去花房看一看花,担心昨夜雨水漫了进去,吴妈却突然同她通报,“少奶奶有电话,是家里夫人打来的。” 靳筱原本向外走的步子停在那里,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转了身。她也未说什么,只同吴妈去接电话。 靳筱从前同母亲的交流,多半是她母亲吩咐她做什么,连结婚也一样。靳筱同父亲很少说话,母亲有时候扮演了双方通传的角色。嫁进颜家,也不过是母亲对她一声轻描淡写的吩咐。 她母亲在电话里倒未在提二哥提拔的事情,兴许也听到了一些传言,反而同她说了许多因为颜家,家里得到的便利。比如二哥其实最后也得了不错的差事,连带大哥也得到升迁。比如家里要搬到更大的宅子,并未花许多的钱,其实也是颜家的安排。 靳筱听到这些,未觉得多么开心,可听她母亲的语气,其实是开心的,于是她也回答说,“哦,这很好。” 她母亲又开口问她,同四少可还好,靳筱也不知怎的,在听到那些事情后,忍不住同她讲,“我最近给他做早饭呢。” 她说了这些也觉得自己可笑,仿佛她做的那几个松饼便可以抵消宅子和种种恩惠一样,她母亲只轻轻回道,“哦,恰好你饭烧的很好。” 靳筱并未得过母亲的夸奖,母亲这一句话,仿佛对她也是种鼓励,如此她也多了一点点底气。还没等她兴致昂扬地说之后打算的菜式,她母亲又开口,“但往后不要做了。” “你不明白,你每天都同他做早饭,他只会最后觉得你同烧饭的婆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偶尔做一次是情趣,你是少奶奶,当然要有少奶奶的架子。” 靳筱半晌没有回答,她母亲仿佛也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两个人便沉默在那里。 直到她觉得兴许这便是结束了,想要开口说声再见,她母亲又开口道,“你嫁出去这么久了,便不回家看看吗?” 吴妈 她突然想笑,不过嘴角并没有力气,于是也没有笑,声线也是平的,一如她从前在家里一样,“不是要搬到更大的宅子?到时再回吧。” 靳筱顿了顿,突然吸了口气,“不然,你想要女婿同我去住我的卧室吗?” 她那间卧室,大约还没有自己现在的床大。靳筱在那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直到新婚的那天早晨,她被婆子们从那间卧室里拉扯出来,去父母的房间打扮,从此便没有回去过了。 纵然小,也是她的空间,靳筱自己其实很喜欢。不过喜欢是一码事,公平是另一码事,她母亲在电话那头只含糊地说了声,“说的是”,便将话题扯到自己最近身体如何不好。 既然提到身体不好,最后便是要钱看病,这是靳筱还在信州城时,母亲惯用的伎俩。靳筱有时给她了,第二日她母亲也会再找她要,原因多半是靳国已将钱夺去了。有时候还会哭哭啼啼的,说她父亲又如何打了她。 至于那些钱,多半也是贴补给孙子,半分也不会用到她自己身上。这世间的母爱何其伟大,从自己的女儿身上好不容易捞到的好处,一丝一毫也不留,全去送给其实并看不上自己的儿子儿媳。靳筱耐着性子听她说想去开如何如何的药,如今药房又涨价,一斤到了多少多少钱,仿佛这根电话线连接的是另一个世界,嘈杂的,诡谲的,又半点意思没有。 靳筱皱了眉头,不愿意同她继续掰扯,只提高了声线道,“我这边还有事,便不聊了。”她抬了头,窗帘已被拉开了,可以看见落地窗外的云彩和雀儿。靳筱的声音十分清晰,“身体不好,便去找哥哥们带你去医院,你也知道,”她勾起嘴角,声音带了一丝笑,“凡事还是男孩子可靠些。” 说着她又沁了笑,“下回闲了再聊吧,先不说了。”便挂了电话。 “凡事还是男孩子可靠些”,这话她父母从前时常挂在嘴上,她煮饭的时候,给哥哥们端水果的时候,都常听到这句话,如今倒用上了,让她觉得解气。可见忠孝礼义这些东西,就像律法一样,打破了虽然不大好,但一时是真的爽快的。 她手还在电话上,回了神,才发现眼角湿润了,抬了头察觉吴妈在看她,目光里的意思说不清楚,大抵带一点端详,毕竟佣人都要看主人家的眼色。靳筱恢复了神色,吴妈便也将头低下。 靳筱提了自己手边那个精巧的小花壶,打算往花房走。花壶是四少送的,做工精细的很,都不大像个浇花的,反而像个香水瓶。 四少同她讲,“你喜欢浇花,就用顶好看的壶去浇,大约会更开心。” 女孩子都喜欢精巧的东西,更何况是个上面镶了珍珠母贝,纵然重了些,偶尔用一用,也是精致的消遣,靳筱也便将它带着了。 吴妈却叫住她,样子反倒局促,两只手抹了抹裤子。支支吾吾了许久。靳筱便站在那里看她,干脆去玩那只小花壶,也不去催她,只当四少又同她吩咐了什么事情,神色冷淡地等她去讲。 吴妈却终于下了决心般的,开了口,“少奶奶,今儿城里开集市呢,不如喊几个丫头,一起去瞧瞧?” 靳筱半晌没有说话,却想起一桩事。 吴妈是她进了女子中学的第二年才来的,那时家里也有添置佣人的闲钱,母亲也要摆一摆官太太的排场,便请了她。吴妈机敏又能干,不该说话的时候并不多话,家里对她,其实还算满意。 靳筱同她并没有说过许多话,大抵有些头脑的仆人,都知道她在家里的地位。只是有一天,她包里的杂志被靳国已瞧见了,说是同学的,父亲却干脆指着说她卧室里的那一摞,粗着嗓子吼她,是不是那些,也都是同学的? 因到了年末,会有机会同订了娃娃亲的柳岸之一同吃饭,她母亲才给了她钱要她买些脂粉,打扮一下自己。靳筱自然拿着这钱去买书了,靳国已当时如何冲她发火的,她已记不得了,大抵还是老三样,拍桌,骂娘,怨天尤人,忍一忍就过去了。只是杂志连同包里的课本被扔到了客厅的鱼缸里,靳筱等父亲撒了火,回卧室睡觉了,才从鱼缸里一本一本地捞出来。 她也不觉得难过,大概心里有一些遗憾。生活里无法控制的东西多了,便只有解决的本能,再无法解决才会遗憾。吴妈那时上前,要帮她讲卧室放到阳台去晒,靳筱却摇了摇头,只淡淡地说了句,“哥哥会把它们扔掉的。” 扔掉了,再谎称说是大风刮走的,哪怕早用夹子夹的牢固了。这种伎俩拙劣,但对靳筱好使,毕竟欺负弱势的人,越拙劣无赖的手法,总是越有效。 她便抱着书,打算去她卧室那扇小窗去晒,纵然那里背阴,没有什么阳光,也终归是安全的。她一个人在那里忙活了许久,只感叹某一篇小说只看了一页。书粘了水,便会粘在一起,大约便是干了,就看不了了。 吴妈那时同她说,不如帮她讲书放到冰窖里,再拿出来,从前她给别的人家做工,试过这个法子,是管用的。 只要是法子,试一试总不会吃亏,靳筱便点了头。家里自然没有冰窖,要走几个街口,到商民冰窖。她没有钱,其实心里是忐忑的,可还是默不作声地跟去了,为了一点点指望。 所幸吴妈似乎认识看冰窖的管事,便真的将她那几本书塞了进去,她俩又同管事的谢过了,出了冰窖,又走了一个街口,靳筱才突然开口,“真的管用吗?” “管不管用都放进去了,”吴妈那天的口吻,倒不大像个佣人,她又指着另一个街口,不是回家的方向,“今儿有集市呢,小姐一起去看看吗?” 她那日古怪的殷勤,叫靳筱生了疑,以为她是伙同了外头的人贩子,要将她绑到山里去。可如果真的伙同了人贩子,也不该绕了老远的路,同她去一趟冰窖。靳筱从幼时被送到信州城,并没有真的去过集市,听着那边熙熙攘攘的,应该是真的热闹。于是她也点点头,虽未说什么,也跟着吴妈去了。 她们那日便逛到了傍晚,靳筱不多话,吴妈也不说话,两个人便静悄悄的,在喧嚣的闹市里走着看着,偶尔看一看,翻捡翻捡,也不买,也不问对方买不买,不大像主仆,更不像亲人,古古怪怪的。 晚上到了家,吴妈塞给她一样东西,是个小的红色的中国结,挂着一颗玻璃珠子,是方才吴妈说要买给小儿子的。靳筱僵着手,没有去拿,就像每年过年的时候,亲戚塞给她压岁钱,都让她不自在。吴妈却给她别在了裙摆上,又同她说,“要过年了,小姐手头带点红色,图个吉利。” 她俩自那天以后便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因这件事变得亲近。后来吴妈有一天偷偷给她将书本带回来,崭新一样的,书页没有粘在一起。 那时已经临近新春了,吴妈也要回家过年,靳筱捧着那几本书,只轻轻点了头,原本她也该挂上点笑的,纵然是假的,也该让彼此心里欢喜。 可那天她没有。 一个仆人如果真的莫名其妙对你关怀,大抵也觉得你十分可怜。可靳筱宁愿旁人待她如空气,也不愿意去承佣人的怜悯。她这样的想法其实畸形又不高尚,她也从不会去坦白这样的心声。 民国不过几年,哪怕是学校里的几个穷学生,聚在一起打牌,三缺一,也会走几里路再找另一个穷学生 ,而不会邀请某一个学生随行的小厮。“人人平等”是一个口号,“人人不平等”是让人牢牢抓住自己阶级的恐惧,还拼命向上爬的勇气。 当然吴妈也仍旧本本分分做事,实在靳筱一个在家中卑微如斯的人,也无法同她亲厚。同仆人亲厚,也要看自己的本钱,不然教仆人发现你日子也过得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其实也尴尬。 再往后,吴妈随她来了颜家,她俩面上是亲近的的,吴妈待她许多事,想的比她自己还周到,话也同从前比多了起来。可靳筱心里却慢慢远了,吴妈也在同四少做事,她看的出来。兴许吴妈将靳筱从前在家里打破了几个茶杯,被掌掴了几个巴掌,都卖出去了。靳筱虽然不问,但想的很多,如此她心里又生出一点背叛感。 纵然当年那个中国结很小,可她私心底,确然是曾将吴妈看做自己人的。 于是她的抵触,便带了少女的执拗和倔强,平日里偶尔怠慢吴妈,来出自己的气。她不过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孩子,恐怕心里的别扭,自己都搞不清楚。吴妈也未说什么,可她面上不做声,靳筱更觉得她是有了新的依仗,有恃无恐。 如今吴妈又来约她出去看集市,也许是示好,也许又是看她可怜,到了这北地,还在被娘家纠缠着。靳筱的指尖轻轻滑过她手里的小花壶,她摸了摸耳垂,纵然开口,也带了一点别扭,像是两个人冷战了许久,另一个人同她抛了橄榄枝,她有些想接,又不大好意思。 “我下午要回来的,”她又揉了揉鼻子,“不要逛太久。” 电报 萨城已然入夏,满城开的都是花,玉兰,海棠,一簇簇的,让人忘了上个月还在下雨夹雪。樱花早已开过一轮了,城里便是夏花的天下。萨城的人刚从过去六个月的寒风凄切中走出来,但凡是草坪都躺满了人,大约都知道阳光不易。 邵子言抱了书放到自行车的后篮子里,推着车沿着敦河往公寓走。敦河被两岸的绿叶繁花衬的,不再是从前萧索孤寒的样子,银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舒缓又温柔。 虽然还有风,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带了船只,在河中心划。“Kayaking”的牌子也立起来了,几艘轮船在渡口缓缓移动着,带起的风浪让有的船倾覆到河里,偶尔能看到人穿着橙色的救生衣扑腾,滑稽的很。 邵子言去年被萨城一所医学院录取,除了入学的那几天,尚有心思去感受异国的生活,课业一开始,便连吃午餐的时间都没有,往往下了学便去图书馆。他刚结束了春季的考试,暑期不打算回国,报名了夏季的实验室,所幸两个学期中间间隔几天,让他今日能有时间提前回家。 他已规划好了,去墨西哥餐厅好好吃一顿烤肉,明日趁着阳光好,去有落地窗的书店,看完那本搁置了的推理小说,过去几个月没日没夜的工作学习,他有资格去享受享受。 到了家,室友帮他将一封电报放在桌上,似乎是他弟弟寄来的。他弟弟在同颜徵北当值,后者是他中学的学长,几年前也在萨城留学,不过早已回去了,前段日子还结了婚。 邵子言将电报打开,发现落款并不是弟弟,而是颜徵北。 “子言, 在萨城可好。此时夏花该开了,偶尔得空去河边走走。 上回问你,当真如你所说,筱筱是缺维生素。她不爱吃胡萝卜,我也逼不得,你那边可有什么新药? 盼复” 邵子言读完,噗地笑出来,一个人扶着桌子笑了许久,叫他合租的室友看见了,也好奇地看他。 他笑够了,又回房间,往计划本明日里添了一笔,“去电报局”。才从一堆的大部头里,找来一本书来看。 邵子文今天有点忐忑。 他兄长拍了封电报给颜徵北,不是由他转交,而是直接拍给了颜督军。 邵子文和他哥哥是异卵双胞胎,同一时间从娘胎出来,长相不一样,性格也不一样。一个在最高学府读医,一个在同督军做文秘,想来未来的路途,便更不一样。 他不好偷看兄长发来的电报,督军今日似乎脸色不大好,大约不是什么让他高兴的消息。 邵子文这边还在踌躇,恰巧又来了封电报,颜府三少爷的。 他忙给四少送过去,四少的神情又变得微妙起来。 颜徵北来韶关的时候,还只是镇守使,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又成了督军,官运亨通,少不了三少的助力。他三哥母族是赫赫有名的盐商,他自己又娶了大银行家的女儿做夫人,气焰有时候反而会盖过大哥。颜徵北自然不可能同两个势大的兄长为敌,能做的也不过是积蓄自己的力量,有资格同三哥置换一些东西。所幸他俩虽然没有真心的兄弟情,彼此也不算讨厌,尚能说几句话。 四少这样出身的,要么带兵打江山,要么筹谋夺兵权,不然就老老实实做一个二世祖,等当家的赏饭吃。 凡事要靠机缘,便要忍耐。不过现在的鹬蚌,真的相争起来,也都不傻,都知道还有个渔翁在盯着。于是老司令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颜徵楠同老大斗的你死我活之际,随手一指,把颜徵北扶成了一省的督军。又随手透了点风声,叫他大哥知道,他那个小弟弟,这些年,也不是刻意让人欺负的孱弱羔羊了。 颜徵楠有意让老大以为颜徵北是他的爪牙,是他的左膀右臂,让三少甚至乐意多送几个城池来巩固这种关系。于是四弟能够被打压,大哥的力量也可以分散。北部原本就多方势力汇集,非三少在信州城能够把控,干脆划给了颜徵北,也少他一桩事。 三少今日发颜徵北电报,又卖了一手消息,大哥的人在想办法联合北边临省的势力。 于是鹬蚌仍旧相争,只不过看戏的成了三少,左右颜徵北自幼被老大欺负的狠了,总不会弃了和他面子上的太平,去做个墙头草。 外人眼里,老大稳重,老三善谋,老四是个纨绔。可见军政里的人物,也是屁股决定做派。从来打着要继承父亲使命旗号,嚷着喊着要平叛西北的人,自然要给人踏实恳切的形象。势单力薄,暗自谋划也不能惊动兄长的,便要靠纨绔做掩饰。反倒颜家三少爷,里里外外,确然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往往亦正亦邪,比如颜徵楠。 他给你的,不一定是好的。他不给的,也不一定是坏的。督军的位置就是想要颜徵北的命,可也确然在给他机会。 这大抵是颜徵楠的哲学,有本事的才能活下来,活下来才有资格吃甜头。聪明人都信奉社会达尔文主义,恨不得蠢货都早点死了才好,他们自信又自负,却确实同旁人比,有更灵敏的鼻子。 比如四少从小被欺负时,三哥是从来不管的。 可又在他留洋的时候,察觉到什么,为他打了一款生活费。 四少将那封电报扔到一旁。 他三哥却没有想过,这是乱世,拿皇子夺嫡那一套,便真的拿到位子,又能坐到几时呢。 他又看向邵子文,想起方才那桩事,面无表情的,“你哥说维生素A的胶囊还没研发出来。” 四少说起靳筱,便没有方才吩咐给北部某个官员发电报时,雷厉风行的样子。反而絮絮叨叨的,像邵子文大学某一个室友,看中了临校的美女,每天针对美女时不时的一抹笑,反反复复的研究。 邵子文知道靳筱,还要回到他和四少一同上中学的时候。四少高他们一届,六年制的中学已经读完了,临近毕业,刚刚拿到了美国萨城一所大学的录取,收拾收拾行李,便要去大洋彼岸了。 那时他们班上有个叫靳博城的,学业不精,却喜欢赌博。晚上几个人偷偷摸摸在宿舍开赌,靳博城连下个月的伙食费都输了进去,却还要赌。有人笑他,“靳博城,幸好是在学校,要在外头,你不是要把老婆妹妹也要输掉了?” 靳博城也不在乎,反而同他笑,“我妹妹便在隔壁的女中学,刚进去读第一年,你要找她?我帮你去寻也可以,”说着又要挤进牌桌,“便让我再来一局。” 邵子文那时同四少提起这事,还带着不屑,四少也不在意,只叮嘱他不要同这样的人来往。邵子言那会倒乐了,“他才不会,他只是八卦罢了。” 他们三个人翘了课,在炎炎夏日下喝汽水,看球场里的人踢球,是难得的少年回忆。 邵子文又突然感叹了句,“他妹妹挺好看的。” 四少笑他:“你见过?红鸾星动了?” 邵子言也笑,又捏着嗓子接了句,“他应该还是为了八卦。” 邵子文“嗤”了一声,也不管他哥哥,接着卖弄自己的消息,“上回她给靳博城送生活费我看到的,真挺好看的,”他又沉吟了几分钟,“叫,靳筱吧……” 他话音刚落,四少已起了身,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邵子文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刚要问他发什么疯,四少已经向低一年级的教学楼跑去。 听说那年四少干脆闯进别人的英文课,问了靳博城是谁,又将他抓了出来。台上的老师都被他吓到,旁人还以为靳博城欠了他钱。 邵子文后来打听,好事的透着窗户瞧见了,四少红着眼睛,上来便是一句,“靳博城,你家住哪里?” “大约是欠了不少钱,”邵子文后来同他哥哥念叨,“让四少都能急了。” 他哥哥随手翻着手里的医书,轻描淡写地“嗯”了声,又同他说,“子文,不如大学去读情报科?” 邵子文再见到四少,便是在韶关了。他从中文系毕业,家里人其实喊他去做教书学生,这让他不大乐意。做了先生,便从搜集八卦的,变成了被八卦的。他还在绝食斗争不去家人安排的那所中学,四少已来了信,喊他去韶关做文秘。 信里说,“日后兴许需要情报类的机要工作,还需要你发挥特长。” 于是他便高高兴兴地来了。 比如今日,光经他手的消息,便不知道有多少。寻常人不了解,搜集信息,要嗅觉敏锐,要善推理,要从一堆垃圾里挑出有价值的东西,其实也是种能力。 再比如四少,便常常去咨询邵子文一些自己不得解的东西。 例如女孩子都喜欢什么。 再例如不吃胡萝卜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以邵子文温吞琐碎的性子,其实也合适同他探讨这种问题,于是邵秘书也摸着下巴认真思索,“哎,胡萝卜糕也不吃吗?” “不吃,”四少靠在椅背,头痛地敲了敲旁边的扶手,“煮成泥拌在粥里,也不吃,说有腥气。” “那打成汁呢?拿橙汁和柠檬盖腥气?” 四少抬头看他,邵子文不好意思地笑笑,“药店有那种榉木的打汁机,督军需要,我就去订一个。” 他又想起什么,同四少补充,“就城南那家药店,送的杏脯和梅子也是上好的,不如一起订了,送到府上去?” 四少从一旁拿了份公文来看,同他点头,“也是你女朋友爱吃的?” 邵子文颇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四少的口吻轻松了一些,“也不喊她来看看你嫂子。” 四少开了口,却发现对方面色有些奇怪。邵子文是毕了业就被四少叫来韶关的,同信州城的派系,不该有什么关系。邵子文察觉四少的目光,才犹豫地开口,“她是顾嫣然的戏迷,唔……” 公文“啪”地被扔到桌子上,四少不耐烦地“啧”了声,又不好为顾嫣然发作,回了头气便撒在邵子文身上。四少要撒气,自然半点道理都不讲,张了嘴便训他,“你今日闲的很?来我这里话家常?” 邵子文站直,同他行了礼,忙一路小跑地溜了。 临出去要关上门,听到颜徵北咕哝了一句,“脑子有毛病。” -- 前文季节有一点bug 在信州城的时候还只是初春 所以花房那章是春季不是秋季 正在更正 集市 自清末开了通商口岸,租界大多临海,或者临江。韶关靠近内陆,且不是经济枢纽,自然较信州城比,少了些教堂和西餐厅,难得有了集市,舶来品仍少见。如果不是偶尔看到广东来的商贩,兜售进口的商品,尚且觉得和一百年前,两百年前的集市,没有什么区别。 洋人来了中国,如果深入腹地,往往会感慨这个民族,在缺乏医疗条件和粮食供应的情况下,仍旧热闹而长寿的活着。只要还有一点生的指望,便能埋了头勤勤勉勉地活下去,这真是种天分。勤勉而毫无变化地沿袭祖上,又是一种天分,哪怕是炮火带着洋人的风潮闯进来,也顶多带来一小股时尚,并改不了它的肌理。 便是那一小股时尚,也是上层人的时尚。高门大户和市井小民,从来都是两个世界,两边人都端着自己的架子。斯文礼度是个架子,扯皮撒泼也是个架子,若不想惹事,便都带点客气的笑,谁都别招惹谁。 可吴妈同那些人相与的很好,仿佛她是这两个世界的枢纽,游走两边,都吃的很开。靳筱带着她,在集市还未走一会,看她同卖葱的说几句,同卖果子地拌两句嘴,自己反而成了跟班,默默地插不上话。 吴妈自来了这里,气色倒更好了,人也比在靳家精神一些。她在同一个卖桃子的小贩讲价,又突然抬起头,笑道,“少奶奶,比起信州城,这儿可好多了吧。” 靳筱还没有开口,那小贩倒笑吟吟地插了嘴,“那可不,信州城什么人都有,坏心眼也多,”他又举了桃子,“您看看这桃子,刚摘的,不甜包退。” 吴妈却恼了似的,“你猴儿一般地,真的要退,早跑得没影儿了。” 靳筱看着他俩一人一嘴,唇枪舌剑的,倒笑起来。她笑的默不作声地,原想偷偷敛了,却让那小贩瞧见了,咧着嘴同吴妈嚷嚷,“这是您家的少奶奶?少奶奶都笑话您了,看您不大气。” 靳筱被他瞧见了,也觉得不大好意思,于是张了嘴做主,“便买几个儿吧,也是吃桃子的时令了。” 那小贩自然高兴,同她行礼道谢,靳筱承了他的谢意,反倒不好意思,抿了嘴没有说话。 吴妈便挑了几个进袋子,边挑边同他道,“今儿你运气好,遇到我们少奶奶,”她等小贩称量,又弯着眉眼吓唬他,“缺斤少两,我可不饶你。” 因出门出得晚,不多时太阳已烈了,靳筱便同吴妈去一处茶馆的包厢,喝些茶水。吴妈一面同她布置瓜子之类,一面笑吟吟的同她念叨今儿买了些什么桃子,或者蜜瓜。其实都是她一个人在忙活,靳筱便跟着她看,也觉得很有趣。逛街这种事,女人和女人在一起,光是看对方挑选,都能看出乐趣。 靳筱看她忙活又乐呵的样子,轻轻开了口,“累了吧,坐下来喝口茶。” 吴妈倒怔在那里,也不念叨了,反而不自在地搓搓手,“这怎么合规矩的。” 她额间的汗其实早一颗颗滑进脖颈,叫靳筱看见了,又偏了眼,装作没看到,只同她道,“没有外人在,你便坐着吧。” 吴妈却摆着手,要同她推辞,靳筱喝了口茶,却笑了,“也对,你并不听我的吩咐。” 她嘴角的笑带了别的意思,下半句“到底听谁的吩咐”,她没有说,对方脸色却变了。吴妈没再说什么,推辞的话也不敢再说,便默然地坐下了,半晌没有说话。 韶关产茶,靳筱平日喝的都是上好的雨前茶,自然不是茶馆的茶水可以比。她这样一口口喝着,心里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大概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子,便是发个善心,也招人讨厌。 她觉得烦躁,便去拿瓜子来掰。吴妈却已经同她掰了一些了,要放在她手里,靳筱僵了僵,不大好意去接。 吴妈却带了一点笑,温声同她道,“我方才净过手了。” 靳筱自然不是嫌她脏,便伸手接过了。闷声不吭地放了一粒到嘴里,才察觉吴妈用的和她是一个路数。 她不是刻意要怪吴妈同四少做事,吴妈大约也不是真的怕她觉得不干净,如此她想着,也觉得心里有一点暖。 吴妈又试探地开口,“少奶奶?”她眼里带了问询,靳筱便点了头,“你说吧。” “哎,”她应了声,又去掰一些瓜子,便能躲开靳筱的眼神,“往后,便不起这么早做早饭了吧?偶尔做一做,四少是高兴的,总起这么早,”她顿了顿,有些犹豫,“少奶奶身体也吃不消。” 靳筱沉默了一会,轻轻开了口,“你这话,倒和我娘的话一样。” 吴妈并不知道靳筱她母亲电话里说了什么,听她这么讲,知道自己触了眉头。可靳筱却笑了,带一点无奈,同她道,“做个早饭而已,便这样麻烦?” 她出身那样的家庭,并没有人教她如何做一个少奶奶,更没有什么参照。吴妈也心疼她,便温了声,慢慢同她讲,“夫人说的话,不尽然是为少奶奶好,但有时候是对的。” 靳筱挑了挑眉毛,她这话说的僭越,但也因此诚恳。吴妈又接着道,“颜家毕竟不同寻常人家,不是那种男耕女织的道理,就好比寻常男子要砍柴,做农活,这叫养家,”她看靳筱的神色舒缓,便大着胆子说下去,“姑爷却不用做这些,姑爷做的是大图谋,不该花心思在这些粗活上,少奶奶也一样……” 她咽了咽口水,因心里紧张,壮着胆子进言,嗓音也带了颤,“我从前在别人家做事,所以知道一些,四少已经自立门户了,少奶奶想帮衬着,可以主持家事,料理账务,哪家送了什么礼,该给哪家随什么礼,光这些事情,便足够费心了,实在不必每日早起去厨房做事。” 吴妈这话说的实在,意思也明了,靳筱自嫁进来,便没管过什么家事,琐碎的事情交给吴妈料理,大事情四少定夺,靳筱也不在意这些,更没有想过去揽什么权。 她知道吴妈此时大抵忐忑的紧,便带了笑,声音也柔缓了,“我确然没想过这些,更不懂,你再多说一说。” 吴妈笑着同她点了点头,尚有一点拘谨,但同方才比又放松一些,“从来女子在家里的地位,都靠料理家务,并不是从中捞了多少好处,而是男人自己心里也明白,一个家想要立起来,光在外面打拼是不够的,还要有人在后面操心。” 她终于说了这些,才松了口气,“少奶奶是聪明人,知道我的意思。” 靳筱笑了笑,心里泛出一点惭愧。诚然如吴妈所说,随礼送礼这些事,都该她来定夺,便只提舒家那次,她都没有问过。她不去做,这些琐事,便只能四少费心。 四少初来韶关,又升了督军,正是树大招风的时候,却还要花心思为靳筱分担。靳筱此时内疚又羞惭,她过去觉得做少奶奶是个高薪夜班的活计,实在是个天真又无耻的想法。她终日看杂志,为那些小心思计较着,凡事还要四少来哄,都不知道给他添了多少负担。 仅仅早上做个早饭,她还想着可以抵一些对靳家的恩惠,却未想过已经欠了四少人情。 吴妈见靳筱也明白了,她咬着唇大约是在懊悔。吴妈也开口宽慰她,“少奶奶还小,不了解也正常,往后遇到什么,我自然会全力帮衬的,您只要拿捏主意就是了。” 她自然懊悔,脑子却转得不慢,抬了眼问她,“你从前在多大的人家?见过怎样的少奶奶?” 吴妈的见识,决不是她来靳家时说的,曾为几个商人做过帮佣。她想到这里,又回忆起吴妈带她去商民冰窖的时候,那管事的面色,其实是尊敬的。 靳筱那时便觉得奇怪,大约吴妈从前服侍的,真是什么大户人家。吴妈被她一问,又紧张起来,眼神犹疑了一些,“我原本……” 她想要往下讲,又打住了,只好换了话接上,“我原本想着,夫妻间的,帮谁不是帮。” 她这话转的奇怪,逻辑更奇怪,靳筱猜她大约不愿意说,便也遂了她的意,顺便把话说开,“你既给大家族做过事,便知道并不是这样。” 她并不需要吴妈讨饶,也不用她给自己什么承诺,说话敲打到了,怎么做便是对方的事情。于是她放下茶,拿了随身的小包,“我也歇够了,便接着看看吧。” 她们出了茶楼,靳筱倒开始主动同吴妈搭话,这家店铺开了多久了,那家的老板口音不是本地的。吴妈原本还有些忐忑,慢慢也放了心,同她介绍。 两个人只要开了口,便不再有什么大事情,左右她们之间没什么大嫌隙,一方透了善意,另一方自然愿意承她的好心。 靳筱走了这一会,确然了解了韶关的好处。民风淳朴,集市也有趣,叫她也觉得该时常出来走动。好容易入了民国,她再大门不出的,反而对不起为了女子独立付诸心力的人。 她俩路过了一家药铺,吴妈笑着同靳筱指,“这家药铺有名的很,不是因为药材,而是各种小零嘴儿。” 吴妈在那里同她数落里面的梅子如何在城里热销,蜂蜜多么真,吃起来和外头的如何不一样,靳筱却在药店外头,轻轻歪了歪头。 药店看起来是个寻常的药店,那里头有个男子,身形挺拔,仔细同店家问询了,又大包小包的出来。 他出来办私事,不想兴师动众,便穿着西装,老板也尊敬的很,把他恭送出去,嘴上说着,“下次便不劳烦您亲自来了”。 那男子向外头走,瞧见了什么,面色一怔,也带了笑。 阳光下一个俏丽的女子,歪着脑袋看他大包小包的,她耳边的钻饰闪着光,衬得她的笑也多了光彩。 靳筱扬了扬下巴,冲他脆生生地开口,“你是来买药的,还是来买零嘴儿?” 换糖 四少将东西都递给刘士官,叫他先放到车上,靳筱也凑过去,看着一个个小包裹上写着“杏脯”、“梅子”,还想再瞧瞧,被四少拦住了。四少挥挥手让刘士官先过去,吴妈也跟着去了车上。 看他们放好了,他才转了脸,同她笑道,“也没有什么了,还买了些决明子,”他拉过她的手,带她往别处走,“清肝明目的,对你眼睛好。” 靳筱眨了眨眼睛,偏了头同他装傻,“清肝的?那就不能再吃肝脏之类的了, 会冲撞的。” 颜徵北知道她的意思,也不拆穿,反而顺着她的话,慢条斯理地回她,“唔,我倒没想到,那便不吃了吧。” 他今日格外好说话,连决明子不能同肝脏同吃的胡话,他也信了,靳筱侧了脸偷偷笑,又偏回头,抿了嘴一副平静的样子,“总也吃了这么久了,停下来也没什么的,”她又装作去看街边的糖人,“说不定,嗯,说不定决明子也有用呢。” 她这样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四少倒忍不住了,终于哧地笑出来,“是啊,厨房的那只猫,现在闻着猪肝都要跑了,也该停下来了。” 靳筱才知道自己偷偷把猪肝倒给小白猫,早让他知晓了。胡萝卜之所以讨厌,便因为小白猫都不吃。如今她被他这样笑话,觉得羞恼,抽了手要走,四少却不松手,反而把她拉近了,凑了她耳朵轻声道,“你做了坏事,还想跑不成?” 她低着头,虽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却硬着头皮不想认错,嘴里嘟囔着,“这算什么坏事?” 四少也不训她,望了望天空,漫不经心的样子,“晚上要不要看星星?” 还没等靳筱回答,他又偏了头,坏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哦,你瞧不见。”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便这样讨厌,如今靳筱就算装哭也唬不住他,于是她也抿了嘴,挤兑他,“你今天不忙吗?大白天跑出来买东西。” 有些事情忙也没什么用,倒不如出来清醒清醒头脑,颜徵北摇摇头,“难得同你出来,你喜欢什么?我们去看看。” 四少要带她去看捏面人,靳筱看了两眼觉得没意思,被一旁的草编蜻蜓吸引了,站那里看手艺人编下一个小兔子。 她看的专心,做手艺的老爷子也抬了头,笑着问她,“少奶奶喜欢哪一个?买一个回去玩。” 靳筱衣着华贵,又不是少女的打扮,对方喊她少奶奶也不奇怪。她确然已不是个单身女子了,但还喜欢小孩子的东西。靳筱应承着,拿眼睛一个一个地扫过去,却犯了难,抿了嘴巴苦恼。她这样左挑右选地,却拿不出主意,一个人纠结的样子,叫四少也露了笑,温着嗓子同那老爷子道,“便都要了吧,可否送到我家里去?” 连同竹筐里的,有百十个,靳筱回头看他,嗔怪地,“要这么多做什么?” 四少却不在意,付了钱,老爷子不迭地谢过了,又冲靳筱笑道,“少奶奶好福气,遇到这么疼人的老爷。”他又递给靳筱那只草蜻蜓,是方才吸引着她来的,做生意的人,都敏锐。靳筱接过了,又听老爷子说:“回去挂在庭院,挂在花房,好看着呢。” 他主意不错,靳筱也喜欢那只蜻蜓,四少牵着她走了,她还不住地举起来仔细地瞧,走远了还在嘀咕,“如何编成的呢?真该问一问。” 她难得这样孩子气,四少伸手点她的脑袋,“便这样喜欢?从来送你东西,也没见你这样的。” 靳筱也不管他,又去看草蜻蜓的眼睛是如何编织的,仔细瞧也不明白,才开口回他,“你从前送我的,我也很喜欢。” 四少还未开口,她又被迎面的货郎吸引了目光,那货郎手里摇着“咚咚”的小鼓,扛着两个琳琅满目的货架。刚出现在街口,便被一群孩子簇拥着围住了,争着抢着要同他换东西。 靳筱也不自觉伸了脖子,想看清楚是什么。四少指着那里,“那是打糖罐儿,北地比较多,从前你在信州城应该没见过,”四少同她解释,“那个货郎,就是换糖佬,里头的东西不只可以买,还可以拿旧鞋垫之类的去换。” 不只是小孩,连老太太,女人们都簇拥着那位货郎,仿佛那两个小小的货架,形成一个快活的圈子,你来我往地还着价,穿插着几句斗嘴,偶尔有了笑话,又都笑做一团。 有孩子得了麦芽糖,欢天喜地地挥舞着要往家跑,从靳筱身边经过,带起的风掀起了她的衣角。 她看那孩子的背影,都能被他的快乐感染了。尘世间的快乐从来和钱都没有关系,到底同什么有关系,她也不愿意去想了,她如今也很开心,所以这种道理,便不要想明白了,省的反而不开心。 靳筱回头,四少也看着那孩子,嘴角的笑也是轻松的。靳筱想了想,将她方才还宝贝地不得了的草蜻蜓递给四少,“我也想吃麦芽糖,你帮我换。” 四少刚刚还带着笑意,被她这么一说,却愣在那里,目光也从那孩子的背影收回去,傻愣愣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靳筱把草蜻蜓塞给他,又指着那边的货架,“麦芽糖。” 他虽喜欢她同自己撒娇,但未被这样为难过,于是也摸了鼻子,尴尬道,“筱筱,我们钱还够的。” “可你说了能用东西换的,”她拉扯着四少,要将他拖到货郎那边去,“我就要换的。” 她使了蛮力,像个费力的小牛犊。四少被靳筱拉到了人群外面,还在挣扎,“草蜻蜓不喜欢了吗,筱筱,你方才还喜欢的。” “家里还有一大堆呢,”她将四少推进去,“我不要很多,一点点,一点点麦芽糖就可以。” 她用手比划着,表示自己真的不贪心,反倒让四少心软。靳筱难得找他要东西,叫他也觉得怎样也要满足她才好。 他穿着西装,挤进人群里,同周围黑色粗布的人群格格不入,但也因此,有人自觉地同他让路。不同阶层的人井水不犯河水,这是心照不宣的道理,四少便靠近了被孩子们包围的换糖佬,又被周围人小心翼翼地打量。 那货柜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是些玻璃球,针线之类,货郎是个高瘦的中年人,见着他也挂了笑,“哎,老爷,您要点什么?” “哎,”他摸摸鼻子,虽不好意思,也只能厚着脸皮递过那只草蜻蜓,“能否,哎,换些麦芽糖?” 他旁边的几个孩子“哄”地笑起来,货郎也觉得好笑,为难地看他,“老爷,我也要做生意的……” 四少更窘,“就两块?下回我关照你生意。” 这种不定漂泊的货郎,并不需要他关照生意,却还是叹了气同他换了。四少得了那两块用纸包好的糖,同他道了谢,便赶紧从人群出来。 他还在人群里,已忍不住同靳筱挥了挥手里的糖,靳筱脸上瞬间惊喜的笑意,像春日花骨朵绽放的一瞬间,让他脸上的笑也禁不住放大了。 她跑过来迎他,像个快活的小麻雀,去看那纸是什么样的纸,里面的糖又是怎样的,一边同他念叨,不可置信的样子,“真的换来啦?真的可以换吗?” 她一双眼睛,白日里也有星星闪烁一样,一面抬头问他,“你如何换的?他同你说了什么?” 四少去刮她的鼻子,“你想知道?我们再买个草蜻蜓,你自己去换一换?” 靳筱缩着脑袋同他笑,软糯糯地摇头说“不要”,撒娇的,也心安理得地,又挽着他胳膊同他好奇,“他还能换什么?只能换糖吗?同他换的东西,都去哪里了?” 四少被她挽着,仿佛刚才换的那两块糖已经化到心里去了,他回她的疑惑,嗓音温和又柔缓,“唔,我方才没有看清楚,”他又回头笑她,“下回你去换,不就看清楚了?” “我不要,”她去拆手里的纸,露出两块小小的麦芽糖,拿起一块,给四少吃,一面弯着眼睛同他耍无赖,“下回还要你换,你看清楚了再告诉我。” 她无赖的样子娇纵又可爱,四少吃了那块糖,却悄悄咬了她的手指,让她“啊呀”地叫出声,两个人又在那里傻乐了许久。 靳筱将那一块麦芽糖放进嘴里,她的后耳朵有一点点的烧,兴许是下午的阳光照上去了。原来心安理得地去要求别人是这种感觉,无理的要求被满足又是这样,一点点骄傲,一点点满足,还有一点点“我大约是不一样的”。 她皱了皱鼻子,同四少要求,“我还是想要看星星。” 四少笑着看她,大约知道她的想法,“我摘了来给你看吗?” 她偏了偏脑袋,满不在乎的样子,“哦,那你试试看?” 四少抽出被她挽着的胳膊,让靳筱以为他是拒绝,嘟着嘴不满。他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伸手揽过她。 “好吧,那我就试试看。” —— 换糖佬部分参考百度百科对“打糖罐”介绍 露台 初夏的风凉凉地吹在脸上,同白日的闷热一点也不一样,大约是给辛苦做工的人,一些休息时的犒赏。因她眼睛不好,连露台都连了电灯,晚上给她照亮。外头的树从露台两侧探进一些枝桠来,靳筱伸手想去抓,却因躺在草编的垫子上,抓不到它。 四少看她吃力地伸手,费了半天地力气,都不愿意站起来干干脆脆地把它摘了去,终于看不过,伸了手臂,折下一小节白杨的枝条。 靳筱接过去,闻了闻叶子的香气,她深深吸气的样子,仿佛很享受,四少偏头问她,“好闻吗?又没有花。” “怎么不好闻?”靳筱捏着那一小节枝子,无聊地往脸上拍,“嗅觉的记忆是最长久的。” 原来嗅觉还有这种功用,四少来了兴致,侧过身撑了头问她,“哦?那我呢?我是什么味道?” 靳筱转了转眼珠子,却扯到别处去,“呀,仙度瑞拉,是不是求她爸爸带白杨的枝条给她?” 四少倾了身子,偏要问她,靳筱想躲,却被他抓住了,追问她“我是什么味道?” 他问的认真,抿了嘴期待靳筱的回答。她已弯了眼睛,忍不住笑,一面推他一面笑,声音都因忍不住笑意而发了颤,却还是嘴硬,假装没听到,“哦,我去种,我也把枝子埋掉试试看。” 靳筱只想逗一逗他,为了藏住自己的笑声,还想将自己的嘴巴捂住,却不想四少便这样气了,躺回去枕了手臂,气呼呼的,“你多半是不记得。” 他伸手摘了片叶子,用嘴叼了,又吐出来,哼了声,“什么嗅觉,什么长久,也抵不过你不去记它。” 四少这样生了气,虽然叫她也吃了一惊,但更觉得稀奇,于是靳筱也侧过身,探着脑袋去看他的表情。她倒没有试探的意思,只是好奇他如何同这样的小事置气的。瞧到他眉头也皱起来了,当真赌气一般的,她倒忍不住笑了,“呀,真的生气了呀。” 于是四少也觉得没面子,大抵她的语气里带着“你真是不大气”或者“你开不起玩笑”的意思。他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大事情,却忍不住赌这个气,这会又不好意思,于是咳了咳,想要把场子圆回来。 他想开口,却被靳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语气带一点认真,“我确实不记得了。” 她说话很轻,一时间却让四少的心骤然冷了下去,他脸上的神情便连赌气都没有了,反而落寞。 他想掩饰这种落寞,又不知怎么做,便合了眼睛,不再说话。 靳筱方才探着身子去瞧他的神情,接着开口,倒不再看四少了,而是去看那棵探进来的树,“你的味道,也不总是一样的,我并不能都记得。” 四少抬了眼,以为她只是在解释,于是丧了气,想翻过身去。靳筱偏回头看他,“你做松饼的时候,是松饼的气味,睡觉的时候,是须后水的薄荷味道,”她唇上带了笑,显得整张脸异常的柔和,“我也不能每一刻都记得的。” 颜徵北轻轻吐了口气,没有言语。靳筱没听到回答,想要躺回去,却被他拉住了,一把拉到怀里,她并不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但多半能从他语气里猜到。 “鬼灵精,做松饼的时候,当然是松饼的气味了。” 他俩心里都清楚重要的并不是什么味道,而是有没有记下来,放到心里去。靳筱闷闷地“哦”了一声,她挣扎着,把脸仰出来,从他的臂弯里,露出一张笑吟吟的脸,“你说的对,还是松柏牌松饼粉的味道。” 她笑里带着促狭,四少却不觉得没面子了,她记得这样详细,让他觉得满足,忍不住低下头去亲她的唇,一下不够,又去亲,却被靳筱躲了,落到她的脖颈, 四少抱着她,翻了身子,于是靳筱像只小猫一样趴在他身上,四少抬头亲她的额头,她没有躲,只听他问,“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是什么样?我凶不凶?” 他知道靳筱早不记得他们的初遇,于是指的是新婚夜,靳筱歪歪脑袋,非不给他这个面子,“有什么凶的,你那时候好笑死了。“ 四少以为她说的是竹林见到他偷偷流泪那次,心脏猛跳了一下,一时间忍不住抓她的肩膀,声音也有些不稳,“你记得?” “我怎么不记得?”靳筱扬了扬下巴,“我又没有喝的醉醺醺的,笑的像个傻子。” 四少的手从她肩膀放下去,沉默了一会,又开口,“我怎么笑的像个傻子?我分明是笑得玉树临风,”他伸手将她额间的碎发捻到耳朵后,声音带着调戏的温柔,“把你都看傻了,要以身相许了是不是?” 靳筱瞪圆了眼睛,猛摇了摇头,帮他还原真相,“我的确傻了,不过是因为你像大狗熊一样扑过来罢了。” 四少从不知道她这样看他的,一时也窘了,摸了摸鼻子,“怎么会像大狗熊?” 他又正色道,一本正经地,“我第一回见你,自然要热情一些,主动一些。” 第一回相见便是洞房,便是床笫,他这么说,靳筱也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也点了点头,“你说的是,诚然你是男子,要靠你主动一些,”她思绪又飘到一旁的白杨树,要伸手再抓一片叶子,嘴上的话也漫不经心了,”哦,热情一些。” 四少嘴上挂了笑,压了她的脑袋亲她的鼻子,“怎么热情的?”他声音带一些沙哑,又偏了头,亲她的耳朵,“是这样的吗?” 靳筱的思绪从那棵树那里扯回来,她声线清明,并不像四少这样,已然带了情动,反而有点不满,“你怎么总提这件事?便这样好吗?” 四少躺了回去,老实了一些,眼珠子偏了偏,没有说话。 诚然,是非常好的。 不仅好,而且了了一桩心腹大患。 他留学回来便被送上了战场,没在战场上死掉,兄长也担心他真的在军队里有所作为,教他入了省政府。四少自然把握不了什么大的权力,鸡毛蒜皮的行政丢开,没事便开了车,去看女子中学放学。四少自然也很想溜进去瞧她,可他在信州城未免太出名了些,并不能这样放肆。 于是他便时常坐在车里,看她翻路边的旧书,看一看街边的手艺人,跟着她慢悠悠地往家里回。 原打算等她再大一些,至少毕业了,再娶回去,可手下人来了消息,她那位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夫,不知道怎么地,据说是爱上了人力车夫的女儿,昏了头脑,要同那女子私奔。 未婚夫的家里人怕他真的就做了这种事,于是要逼他同靳筱结婚,大约是想早日完婚生了孩子,便能把心定下来。 四少知道这些,惊的够呛,很有点每天守着的天鹅,要成了别人盘子里烤鹅腿的意思。她要同别人成婚,同别人生孩子,同别人洗衣服做饭,过上庸碌又庸俗的余生,他光想一想,都觉得心痛又后怕。 四少去找朋友出谋划策,邵子言那时候还没有出国,自然成了他的头号听众。四少在他面前踱来踱去,半天想出个歪主意,“子言,我们干脆资助柳家的二儿子,叫他赶紧带着别人私奔,”他亮着眼睛,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送他们去法兰西,去美利坚,哪里都成。” 邵子言看着他,努力露出平和的微笑,而不去奚落他急昏了的头脑,“如果他们不愿意去出洋呢?徵北,不是每个人能都想去异国他乡的。” 他又插了一刀,“再让他家里人知道了,大约明天就急着洞房了。” 四少整个人傻在那里,大约也想到事态紧急,不敢冒失。邵子言顿了顿,声音带了点幸灾乐祸,“你看,你这么不想她嫁给别人,干嘛不先娶她回家呢?” 庭院 四少听了这话,反倒脸红起来,他从抽屉里找烟,却不小心将桌子上的黑胡桃镶贝母花瓶碰倒了,又伸手扶它,一时间笨拙的很。 邵子言便坐在他对面,看他自己手忙脚乱了半天,四少才摸摸鼻子,“她还没见过我呢。” 邵子言双手一合,笑得文雅,“是不是还想有个浪漫的初遇?” 四少咳了咳嗓子,又装作翻找抽屉里的烟。 对方笑意更深,又道,“是不是最好英雄救美,给她最好的第一印象,初遇的时候,雇百十个婆子在你旁边撒玫瑰花?” 四少听出他的促狭,也不扭捏了,坐直了,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也不至于如此。” 他往后一躺,笑起来,“不过英雄救美这个主意不错。” 邵子言也笑,将明晃晃放在桌子上的香烟扔给他,“确实不错,也难怪你每天跟着人家,原来是在寻救美的机缘。” 四少面色一凛,随手拿起砚台要去砸他,邵子言却不再笑嘻嘻了,收敛了笑意,认真道,“你这时候心思叫人看出来了,叫三少怎么想,你大哥又怎么想?” 颜徵北好不容易靠为顾嫣然一掷千金的花边新闻,坐实了纨绔的名号,叫大少爷安了心。他又顺着顾嫣然这条线,才搭上了颜徵楠在北部的商会,如今费了心思去追求另一个女孩子,确然会前功尽弃。 浪漫的事情必然高调,然而他并没有高调的资本。 这道理他了解,不然也不会这么久只是在门口等靳筱放学。他如此沉默了,邵子言也觉得戳了他的痛处,过意不去,却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纵然要娶她,也不能两情相悦地娶,还要敷衍了事地娶,才让人觉得你娶个平民女子,只是为了方便同顾嫣然一起。” 可笑四少真心实意想娶一个女子,还要打着另一个女子的名号。可随心所欲的资格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连颜徵楠都得看岳丈的脸色看日子,更何况他一个脚跟没有站稳的四少爷。 想要敷衍了事地娶,便需要上面地首肯,不然婚姻大事,四少连敷衍了事的本事都没有。 于是四少去同老司令谈,他父亲许久未见他,便应承了。四少进了屋子,便瘫到椅子上,扶不起的软骨头一般。 老司令瞥他一眼,冷哼了一声,“又做什么?” 四少抠了抠指甲,同他道,“我想结婚。” 老司令倒欣喜地坐起来,“怎么突然想结婚了?哪家的小姐?该不会上回舞会上看到的?” 他这样热切,反倒让四少心里有点酸,他还未回答,老爷子又自顾自变了脸色,“你不要说是梨苑的那个戏子。” 颜徵北哧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跷起二郎腿,”我自然不敢娶他。“ 他又去摸一旁的元青花,那上面并没有灰尘,可四少还是掸了掸手指,“昨儿走路上看到的,她父亲是个小官,虽说官小了点,身家也清白,”他拍拍手,笑起来,“这样大哥也不必担心,我去勾引了哪家豪门大户的小姐,威胁他的地位。” 他的样子浪荡又无谓,反而显得颓唐,仿佛真的一点斗志都没有,叫老司令看了,叹了叹,也缓了语气,“你不要胡闹,你这样的性子,妻子再是小门小户的,以后日子会不好过。” 他意思是四少这种纨绔,大约只能背靠岳丈的大树。老司令看他挠挠头,并不在乎的样子,目光里透出一点慈爱。他眼里的小儿子,天真又不懂事,虽说败家了些,贪玩了些,但又多么傻气,多么不懂得经营。如此他又想到这些年四少受两位兄长的排挤,更觉得愧疚,声音带了担忧,反而真的像个慈父,“徵北,爸爸不能管你一辈子的。” 确然他不能管四少一辈子,便是四少这小半辈子,军权,财权,也未曾从他那里分来一杯羹。颜徵北伸了个懒腰,笑道,“大哥不总说男儿要自立自强?我觉得很有道理,大哥还同我说呢,娶一个家世好的媳妇,说不定反而看不上我,那时候日子才不好过呢!”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话到了他父亲那里,又是另一重意思,老司令语气冷了一些,“他这样同你说?” 四少对上他的眼睛,也露出半分傻气,半分嘲讽的笑容,“我仔细想想,我这样的名声,这样的出身,也没有什么豪门贵女心甘情愿要嫁我的。” “你出身怎么了?”老司令抬了音调,“你是我儿子,谁敢说你的出身?” 颜徵北扯了扯嘴角,不愿争辩的样子,“您心里其实也明白,我还能在您面前装正房嫡子不成?” 四少话音落了,眼里也显了些灰败,“娘便是个平民女子,我想了,这辈子我就娶一个,我不嫌弃她,她也不嫌弃我,谁也不压制谁,好好过日子。” 他说的是大太太当年仗着娘家,每每欺负他娘亲,老司令都隐忍的事情。便是他娘亲去世了,这些年四少从大太太和大哥那里吃去的苦头,他父亲也时常装作看不见。 他们父子俩其实许多年未曾交心了,似乎很多年的交流,都成了一方的训斥,和另一方的吊儿郎当,如今他主动提起母亲,叫老司令心也软下来,同他道,“你的事情,我也有安排,可你路上看到个女子,便想娶人家,明日再看上了别人呢?”他敲了敲拐杖,语重心长,“徵北,婚姻是大事情。” 四少自然知道父亲并不会轻易松口,听闻老司令总托人去找家境好,脾气好的女孩,大约也真的怕未来的妻子去欺负他软弱无能的小儿子。四少每每听说他千叮咛万嘱咐地去搜罗这些女孩,心里的滋味并说不清楚。 于是他隔三差五去同老司令念叨,平民的女子是如何好,他看那位小官的女子其实不错。 有一回老司令困得不行了,四少还在那里满嘴“总之我是不要再同什么权贵有什么关系了”,“还不如去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他父亲几次三番催他回去,四少都厚脸皮地坐在那里,不让老司令午睡。 终于他父亲烦了,一把拐杖同他扔过去,吼道,“那你去娶!我不管你!” 四少接了拐杖,兴高采烈地要道谢,老司令又拍着椅子同他吼,“你娶了他便去找你老丈人找个小芝麻官一起做做!便同富家权贵断了关系!” 颜徵北却不管这些,嬉皮笑脸地把拐杖放到一旁的桌子那里,“怎的能断呢?婚礼还要等父亲主持!” 他心情大好,再不管他父亲如何冷哼,行了礼,便往外走。四少要去寻最好的媒婆,下最好的聘礼,去把人八抬大轿娶回来。 四少不能光明正大地去表明心意,甚至亲自去同靳国已商讨,其实都会露了痕迹,便只能从这些事情下功夫,能不去慢待的,便要万分尽心。好在媒婆喜滋滋地回来禀报他,靳国已看到他的聘礼后,便将什么娃娃亲都抛之脑后,满口答应。 然而他心里还是不踏实,靳筱会怎么看他,会否把他当做一个拿钱买婚姻的纨绔,新婚之夜见到他会不会惊恐,这些都让他睡不安稳。从没有人不在意心上人如何看自己,更何况第一印象总是十分要命。 于是四少留洋期间,看得那些爱情歌剧占了上风,他被那些思虑折磨够了,终于受不了,什么也不想管,要去找她,去告诉她,去说实话,管什么筹谋和隐忍,一切都告诉她才好。 他不是为了寻花问柳,刻意去找出身不高的女子。靳筱嫁他,绝不必伏小做低。关于承诺,关于过往,四少都想同她说清楚。 他给吴妈留了消息,吴妈夜晚偷偷给他留了后门,夜闯闺阁确乎是不好的,显得轻浮。可四少的名声已经足够轻浮了,他不介意再冒险逾矩一回,挽回自己糟糕透顶的名声。 月露梢头,他轻手轻脚地迈进去,吴妈同他说了,她会把靳筱带到宅院里,到时候便能相见。 他观察她这么久,还没有正经说过一句话,四少路上想了许久该如何打招呼,才不会唐突,更不会让她叫着喊人。思虑了这许久,到了那一刻,心跳却还是陡然变快,他看到树下那个人影,一时间觉得要迈出的那一步,会成为他人生的重要时刻。 可这重要的一刻并没有发生。 四少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焦急地,忧虑地,“他们怎么能将你嫁给别人?还讲什么承诺?什么信誉?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嫁到颜家,你知道那个小少爷名声如何的?” 四少竖起了耳朵,想听对方的回答。诚然靳筱不认识他,更不会去为他的名声辩白,可他还是想听,想知道她眼里他是怎么样的。 庭院里沉默的几秒变得十分漫长,半晌靳筱才开口,“可你不想娶我的呀?” 这话问的婉转,从来女子都不会去表达自己的心迹,若真的想问,也不过是问对方想不想做什么,又或者是否不想做什么。靳筱这番问句,加上她的口吻,实在很容易让人想到她其实也属意对方,只不过男子薄情寡信。 四少从未想过她已心有所属了,大约他自己兀自等待着,便真的以为旁人也会这么等着他。 长夜如水,那男子急切地辩白,“我怎么会?我不过关照那个人力车夫几回,传言便如此了。” 他又说了些什么,“大约他们其实就是想讹诈我”, “怎么会变成这样”,往后的话,四少便听不清楚了。 等四少反应过来,他已一步一步退到了门外。 他想起那个柳家二儿子的名字,听闻是叫柳岸之。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他蓦然颓唐。 原来他才是第三者。 --- 影帝四的演技跟靳筱真是同一种套路啊 啧啧 婚宴 有钱少爷靠权势拆散有情人的,自古以来可太多的传奇了,比如孔雀东南飞,更比如梁山伯和祝英台,四少原以为自己男主角的故事刚刚开演,费了心得教自己得爱情之路不这么波折才好,恍了神却发现,自己是个男配角。 这般故事的男配角,连表露爱意都是丑恶的,都是贪图女主角的美貌,绝非是爱她内心。自然也有人爱的真心发了狂的,四少翻了一下午加斯东·勒鲁的《剧院魅影》,一个躲在阴暗处偷窥女主角成长的男人,倒和他有几分像。 一旦走在阳光下,便被厌恶,被恶心,让对方吓得昏倒,颜徵北一向自傲,如今却在棒打鸳鸯的踌躇,和被夺所爱的愤怒里,被两种情绪折磨。他一面自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放到剧院里,便是让人痛骂扔鸡蛋的混蛋反派。自轻之后,四少心里又嫉妒地失控,想要将一切都碎个干净,管别人真不真心,只要自己快活。 四少在正直和良知里头挣扎,一个并没有太多感情经验,甚至惯于用道德感和正义感束缚自己的男子,在纨绔表象地背后,自制和底线是他对自己的骄傲。如今嫉妒让他发了狂,才知道放手成全真是狗屁一般的瞎话。全世界的混球都突然有了自己的道理,教他也能感同身受,觉得可亲可爱起来。 他若真的想明白了,放手去抢也还好,可四少想起靳筱,又不舍得这么混蛋。她已吃了许多苦,说不定许多年都盼着去嫁到柳家去。一个女孩子,如果从小被洗脑要嫁给某一个人,不定她自己也觉得那样做是应当是命数,从而因等待生出某种情愫。四少这么做,反而让她断了指望。 于是四少又连该狠下来的那份心都狠不下来,他去找吴妈去看看她心情如何,会否像刘兰芝一样去做傻事,如果真是那样,他也不敢管什么嫉妒什么不甘心了。 吴妈收了他的信,第二日来找他,神色倒有些怪,四少问靳筱可还想得开,她却笑了,隐约是觉得这问题有些傻,“小姐倒还好。” 她又说,“倒是柳家那个二儿子,因着在家里要闹着同颜家拼命,被家里人连夜送到日本亲戚家去了。” 四少听到这里,不知道心里什么滋味。他纠结许多天要不要放手,如今倒不必再想了。柳岸之走了,靳筱只剩下嫁他一条路,他也只有娶她一条路,四少像是犹豫着要不要上场的竞赛选手,还想着要不要退赛,结果对方退的比他快,他不战而胜。 他应该高兴的,可又似乎没什么高兴的,吴妈等他的回应,四少半晌恍了恍神,说道,“他这样容易被逼走,果然不是该托付的人。” 四少说这样的话,也不过是劝慰自己,告诉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他并没有因一己私欲去拆了别人的姻缘。从来他都有一些道德洁癖,才能逢场作戏间,还能回归本心,如今他吃了自己洁癖的苦,反而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于是他又浑浑噩噩了几天,到了婚礼那一日,老司令见到他,四少面上虽带了笑的,却能看出一点憔悴。 他父亲以为是四少想明白了,又逃不掉,才这样憔悴,于是动了怒要拿拐杖打他。想到在婚礼这么做触霉头,老司令又把拐杖放下来,低了嗓子怕人听到,“你若是后悔了,也没有法子了,日后再有好的,再娶也是可以的。” 老司令觉得自己果然是个包容的慈父,给足了儿子浪子回头的机会。四少听他这么说,猛地抬起头,他父亲离的近了,才看清楚他眼睛里的血丝。四少倒冷笑了,他也不该这么失态,其实是迁怒,可今日四少是主角,也该让他冒犯一回。 他声音有些抖,说不好是气他父亲,还是气自己。“我怎么会再娶?您不要强塞给我便好了。”四少话音落了,又觉得老司令大约便是这么想的,他娘亲才这么惨,于是他也带了怒气,不愿意同他再说下去,低声说要去看看布置的如何了,便留下他父亲一个人。 于是婚礼成了一场盛大的孤独。这是四少费了劲筹谋来的,是经了他每个环节算计来的,可他觉得孤独。 四少面上没有该有的喜色,叫靳家的人看了,免不了心里犯嘀咕,以为他是真的为了外面的戏子,才娶的靳筱。若是门当户对的人家,知晓了这些,大约要么闹,要么便拒了他的聘。可靳家这种不对等,又想往上爬的,知晓了,也假装不知晓,反而同他面上更加谄媚,为了日后好说话。 颜徵北同他们敷衍了几句,听见外头敲敲打打的,还不知道是什么,便有人推着他,喊着“新娘子来了!”,“快去接新娘子!” 他被人推搡着,起初有点懵,仿佛这桩婚事并由不得他,可他站定了,看见喜轿被放下,帘子被拉开,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从里头让人搀扶着,走出来。 他突然不再焦躁了。 仿佛一个颠沛流离的,吃了许多苦头的江洋大盗,权衡了许久要不要金盆洗手,突然间看到了金灿灿的宝藏,于是很安宁。 于是做坏事也好,不地道也罢,都因喜悦和值得而觉得平静了。四少突然微笑,这么多天的焦虑、愧疚还有愤怒,都从看到靳筱落下地的那双红色婚鞋开始,烟消云散了。四少自那一刻终于有了新郎该有的忐忑,激动和期待。他想上去牵她的手,被喜娘拍下,笑着说他怎么这样猴急,四少也不气,深吸了口气,露了笑,接过红绸子。 他们之间便被这根红绸子连接了,过往种种,都不过为了这块红绸子。 他要带她去许多地方,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她。他们俩的关系,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到结婚证明上的,是说好了要白头永偕的。 四少从浑噩里清醒过来,才察觉婚礼并不是做给别人看的,那是他自己的仪式,也是靳筱的。赤绳既定,桂馥兰馨,如此他拜天地时,确然带了全心的感谢。这世间拆散一桩婚,扯断一份缘,可都是太容易不过的事情了,他理应去好好谢过。 到了同亲友敬酒,四少带了喜气,便不自主忘了控制酒量。人逢喜事,自然便忘了自己的限量。四少之前叮嘱过,不许人们进去闹洞房,说是封建旧俗,不该如此。于是两边的亲戚虽然作罢了,灌他酒时,更加不留情。 他未逢过这样的阵仗,布置时也只顾关照靳筱种种,不让她被吓到,更不要她被怠慢,如此反倒忘了他自己,未做什么准备。 等他被推到了婚房,只剩下两分清醒,大约是心里挂念着还没有挑开新娘子的喜帕,才强撑着的。 中外婚礼都有这份习俗,也不知道为什么,梳洗打扮,凤挂金钗,都为了男子挑开喜帕或者头纱的那一刻。可仪式感确然让人郑重,四少察觉自己握着喜称的手都在抖,旁人以为他喝的太多了,可他心里清明的很。 绸缎的喜帕滑落到地上,靳筱的面庞露出来,她的眼睛看向他,不是再看路边的旧书,也不是看老人编的蛐蛐,确确实实地在看他这个人,四少觉得能从她眼睛里看到自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地错觉。 他还愣在那里,一旁的婆子已端来了交杯酒,笑着喊他。四少拿起酒,对方也拿起来,面上带一点红。 谁说中国人不懂浪漫,国人的浪漫,其实也很要命。两个并未说过话的男女,便从一杯交杯酒开始,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安全距离。亲近总让人不安,也许是身体自带的预警,心跳加速,反而悸动。 四少能听见她有些局促的呼吸,和她身上的栀子香气,大约是梳洗时,用了栀子花泡的水。 等婆子们都出去了,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便这样看着她,也不想说什么做什么,甚至觉得便这样就很好,再不需要别的了。 靳筱被他看的更加羞怯,仿佛也受不住他目光的煎熬,才终于偷偷抬了眼,大概想问他要不要休息了。 她其实累了,天还没亮便起来,然后便没有吃过东西。婚宴之后,便只能坐在这里,叫她难受的很。难受久了,都忘了去忐忑去不安。 如今这位新郎,似乎傻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也不知道是不是头脑不大好。往往大富人家去娶小家小户的女子,便因为家里的少爷脑子不大好,才娶个寻常女子来传宗接代。 于是她轻轻开了口,带一点试探地,“夫君……?” 她声音娇怯,让四少听了,只觉得一股血冲上脑门,等他自己反应过来,他已搂住了那位吓坏了地新娘子,带了酒气地呼吸,声线轻佻却温柔。 他仿佛苏醒了的,闻到肉味的豹子,在最后一重仪式感里察觉到婚姻的妙处。 靳筱被吓到了,不自觉两只手握成拳头缩在那里,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只见四少眼里带了笑,温声同她道, “再喊一声?” --- 在popo也解释一遍= = 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云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年始十八九,便言多令才。 所以县令他三儿子也有锅 你桃真的不是文盲 公平 她看起来乖顺又可爱,女孩子搂在怀里,原来同远远望着,完全不一样的。明明是喜欢的,却想欺负她,四少喝了酒,便更喜欢她眼里的水汽,衬得眼睛水汪汪的,凑近了能看见一个醉醺醺男子的样子。 他怀里的女孩子眨了眨眼睛,却在思索别的。昨晚靳筱娘亲临时同她补的课,她却一时记不清了,是要脱衣服,还是如何,靳筱歪歪脑袋,努力去回想。 她还在回忆,四少已拥着她压倒在床上,靳筱回了神,吓得缩了小拳头抵住他,于是他俩之间有了一点点间隙,四少低头看了看,又笑了,声音也带了诱哄,“听话,”他的手指轻轻揉住靳筱的耳垂,有一点疼爱,又有一点亵玩,“再喊一声。” 靳筱并没有男子同她这么近过,于是她脸立刻便红了个透。既然嫁过来,这声夫君早晚也要喊,靳筱抿了抿嘴,呢喃一般的,“夫……” 她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字便被人吞了去。四少的唇吻上她的,让她瞪圆了眼睛。这种事情,靳筱在小说里读过,一个人也偷偷猜想过,到底是什么情状,到了这时候,她脑子里反而划过了一句“原来亲吻是这般的”。 来自另一个陌生男子的温度,和他唇齿间的酒气,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瞬间破坏了她原有世界的纲常和尺度。四少只是浅尝辄止,便放过她,他带着酒意的笑意,有一点傻气,眼睛却是明亮的,似乎做了如何快乐的事情。 大约也是这般,娘亲同她说过,男子做这种事,是快活的,靳筱还在思考到底有何么好快活的,似乎刚刚也还好,四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我会轻轻地。” 她还不明白,四少的手已经摸向她的盘扣。靳筱下意识地缩了缩,腰肢却被四少揽了回去,他脸上带一点执着,似乎这事非做不可,察觉到靳筱有些畏惧地目光,又抬头冲她笑了笑,“痛便告诉我。” 她听到会痛,便瑟缩了,可也不知为何,四少并没有让她觉得怕。照理说一个从未见过地男子,搂抱她,轻薄她,靳筱该觉得恐惧才对,可是她没有。 反而她还生出一种询问地勇气,就像问一个不会伤害她的人一样,靳筱眨了眨眼睛,自己也吃惊自己还有这般胆气,却还是问出口,“为什么会痛?” 四少倒停了手,她细腻的脖颈已露出来,面上却天真无害地,甚至还有些求教的困惑。她无辜的神情,和被四少方才弄得有些凌乱地衣衫凑在一起,教颜徵北不自觉滚了滚喉咙,开了口喉咙都有些涩,“你娘亲没有教过你?” 兴许教过,但她没有认真记,于是靳筱摇了摇头。 四少从来都知道她可爱,却不知道可以让人怜爱到这样,如此他嘴角的笑一点点漾开,他原本就有一副好皮相,更遑论眼角眉梢都带了情动。女子真是最势利的动物,如果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只怕这时候已哭闹着拒绝了,可是四少生这样的眉眼,又露了一点温和体贴,便让对方也举得他不会伤害自己。 他的新娘大约年纪太小,并不知道斯文败类的道理,四少的拇指摩挲过她的脸颊,笑意更深了,仿佛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好吧,那就我教你。” 他低下头,温热的唇落在方才那一小块裸露的皮肤,靳筱缩了缩,觉得有一些痒,又带一点好奇,四少的短头发有时候会蹭到下巴,于是她躲了躲,又开口问他,“你亲了那里,我便会怀上小娃娃吗?” 四少停下来,直起身子看她,神情带一点溃败,于是靳筱也笑起来,“你做完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休息了?” 颜徵北看着她,强忍着没有笑出声,又看她很期待休息,于是耐下心问她,“你困了?” 靳筱打量了他几眼,他看起来很好说话,第一次见面,也许可以装装可怜糊弄过去,于是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指望他发发善心,“我昨晚都没有怎么睡,今天起很早……” 四少了然地哦了一声,却没有接她的话。他内心觉得她还有力气装可怜,大约还撑得住,于是也板起脸,“那可不行,还要过一会才能睡。” 他又软下语气哄她,“你如果乖乖地,我就放放水,让你早点睡如何?” 靳筱以为他是当真地,也忙不迭点了点头,又问他“还可以放水么?” 四少含糊地“唔”了一声,伸手去解她剩下地扣子,末了又补充一句,“但你要乖乖地。” 于是靳筱便乖巧地躺好了,她的衣衫被人一点点解开,叫她有点手足无措,两只手放在床上,并不知道做什么。她的身子一点点露出来,露出里面的肚兜,上面绣的花样,是鲤鱼还是鸳鸯,她也记不清了。 她身上的男子呼吸突然粗重,呼吸落到她的肩头,让她也羞赧起来,可四少衣服穿的还好好的,只有她上衣都快没有了,于是靳筱指了指四少身上的马褂,红着脸,却又十分好奇,开口问他,“为何你只脱我的,自己却不脱?” 她煞风景的很,四少大约知道再叫她说下去,今夜不一定会如何了,靳筱还要说话,他干脆倾了身子,吻住她。 四少这会吻得热烈,大概也很不满他自己一个人热血沸腾,另一方却还不进入状态。他的舌深入靳筱的口腔,凭着做男子的本能,一只手隔着肚兜揉捏她的乳肉,另一只手急切地托他身上碍事的婚袍,也省的再被靳筱询问。 有一个学医的朋友的好处便在于,你可以同他借各种书,正经的,不正经的,总归不至于像靳筱这样性教育如此匮乏。靳筱的乳肉被他揉捏着,只觉得怪异,说不清楚是被人揉捏的别扭,还是内心的羞赧,四少似乎很喜欢她的唇,吮也吮不够,等他松了口,身下的女子果然气喘吁吁的了。 四少觉得自得,果然他是个聪明人,从书中便能学得让女子神魂颠倒的方法。 靳筱眼里的水汽更重了,甚至迷蒙。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看他,他身上只剩下红色的亵衣了,她想问什么,四少却解开了她的肚兜。 她的身体便这样暴露在男子的眼里,两只浑圆瑟缩在那里,让她羞得也顾不得去问四少如何把自己衣服脱去的,想要拿手去遮。 四少自然抓住她的手,让她羞恼的狠了,眼里带了点泪,可怜巴巴的,不知道是不是反应太慢,靳筱此时才知道恐慌,才知道洞房并非她想得那样简单,其实危险的很。她带了哭腔和盈盈的泪光,红着鼻子哀求他,“不要……” 颜徵北低头亲她的鼻子,一边亲一边哄她,“你生的很好”,又或者“我喜欢的很,”可他越说越让靳筱害怕,总不会有什么正经女孩子喜欢脱了衣服让人评价的,她听了四少说这些,除了惊慌,又带了被羞辱的怒气,于是她也不管不了许多,去回他,“可我不喜欢你的样子。” 四少听她如此说,倒怔住了,停下来看她,靳筱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只觉得自己不喜欢他这样去说她生的好不好,像在说市场上贩卖的某一个货品。于是她指着他的胸膛,大概觉得要做同一处部位的评价,喘了气结结巴巴地,“我,我不喜欢你这里,你生的很不好。” 她说了这些又害怕,搁到小说的情节里,可能会吃一巴掌。于是她一边瑟缩了,又一面强装着刚才的胆气,却不自觉眼神游移了,不敢看他。 四少看她的样子,反而好笑,他从不知道她是这样的,胆子一会很大,一会又小的不得了。四少又指了指他身上红色的亵衣,正经道,“你还没有看过,怎知道你不喜欢?” 他原本就生的好看,勾引起人来,实在很要命,让靳筱这种小姑娘,并受不了。四少干脆接了身上的系带,猛男脱衣一般的,露出他的上身。 这世上确实是有荷尔蒙这个东西,但是也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喜欢健壮的男子,指不定遇到一个喜欢白弱书生的,四少这样,反而会吓到对方。 他又抓过靳筱的手去摸自己的胸膛,带着公平你我的正义凛然,“我摸了你的,你也可以摸我的,怎么样?” 靳筱长这么大,并没有见过这样厚脸皮的男子,可四少身上的肌肉,确乎吸引到她,让她觉得有一点不一样,于是她也学着四少的样子抓了抓,又想要扳回一城般的,“好吧,也还好。” 四少倾了身子,笑容带一点色气,“那你再摸摸看?我觉得你可以再试一试。” ---- 娶个话痨很要命的 科科 痛楚 靳筱狐疑地看他,觉得他很像街边奸诈的商人,给她下了套。可四少的身材确实很好,便是洋人的封面广告,其实也不见得有他好看。靳筱被他精壮的小腹吸引了,禁不住向下抚了抚。实在她的意思纯洁的很,同抚摸一个未见过的器皿,并没有什么区别,可四少却按住她的手,仿佛她做的事情,夺了他魂一般的,叫他俯下身在她耳边喘气,一面沙哑着嗓子地问她,“喜不喜欢?” 也没有什么喜不喜欢,靳筱觉得他这话问的奇怪,四少的唇舌湿漉漉地从她的锁骨向下,一只手包裹住她的浑圆,珍宝一样的轻轻揉捏,靳筱想抗拒地推他,却发现身子软了下来,并没有什么力气。 她自己的呼吸也仿佛不像自己的了,软绵绵的,像一团羽毛在喉咙搔着,叫她禁不住吞了吞口水,却觉得更加难耐。 四少莫不是同她下了什么药了,叫她变得这么奇怪。可她并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靳筱迷迷蒙蒙的疑惑,下一秒不自主地挺了身子,发出“呜”地低吟。 四少的舌头摩挲过她的乳头,她从不知道那处地方是碰不得的,靳筱也顾不得什么公平不公平,情欲第一次冲刷到她身上,让她无所适从。那处可怜的乳头被舌头一点点舔舐,原本瑟缩着的,却慢慢在四少的唇里挺立,像一个硬硬的花骨朵,被四少滋润了,泛着淫靡的光泽。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能掩耳盗铃地捂住自己地眼睛,可男子的闷笑还能传到她耳朵里,让她又有一点羞涩,一点不服气,想要把手拿开,却没有那个胆子。 男子的呼吸又落到她耳边,“怎么不摸我了?” 她红着脸想躲,又忍不住呜咽,四少的手指揉捻着她胸前的花蕊,奇妙的快感从她四肢百骸传过来,声音出了她的嗓子,都成了猫一样的细声吟叫,同平时仿佛不是一个人,让她自己听了都觉得害羞,忙不迭咬住自己的嘴唇。 四少却不肯放过她,一只手指轻轻去探她的唇,偏不让她闭口,靳筱的唇不自觉吮住他的手指,另一种热度又让四少仿佛受了撩拨,唇舌更卖力地去照顾手里的浑圆。 靳筱报复地咬他,那一点点痛,也成了刺激。四少抬起头,靳筱还咬着他的手指,明明带几分恼怒,到了他眼里,一个红着脸泛着泪光的女孩子,嘴里还是他的手指头,分明是染了春情的动人。 四少轻声同她呢喃,“便叫出来,这里只有我。”他轻轻将手指拿出来,脸上分明是和煦的,让不谙世事的女孩子觉得可以信赖的,靳筱的唇轻轻张着,呼吸都受了他的蛊惑,带一点迷茫。 可四少收了手,便探入她的裙摆,一直探到最幽密的地方,她里头什么都没有,被四少触碰了,才意识到要并住双腿,却已经晚了,四少的手指已探入那一处湿润的地方,便是被她夹住,也一起夹住了四少的手,反而更加情色。 颜徵北耐了性子哄她,到了今日,他才知道自己说了瞎话来,也十分在行。他亲她的下巴,鬼话这种东西,一旦开始了,剩下的便更加顺当,“你不是想早些结束好休息么,”他神色带一些认真,仿佛真的为她着想,“你这样不乖,我们都睡不了。” 靳筱湿润着眼睛,迷茫又可爱,她实在不记得娘亲说过新婚夜该如何了,说到底她上了他的婚床,也只能听他的,于是软糯着嗓子问他,“乖乖地就可以早些睡吗?” 四少咬她的下巴,一点人品都不要了的,“乖乖地便可以了。” 他诱哄着靳筱把腿分开的时候,分明是个坏心眼的骗子叔叔,偏偏露出一张温柔诚恳的脸,让靳筱也信了,真的照做。 可她照做了,便落了他的套,四少扶起她一只腿,再不给她反悔的机会,另一只手抚弄起她的私密。那里原本便湿润了,四少只动了手指,靳筱便呜咽起来,像个委屈的小猫,可她的声音带着情欲的尖细,还有一点迷茫的恐慌。 四少的手指头顺着她的阴唇抚弄,里面的露水一股股地流出来,滑腻了他的手指, 靳筱的眼角凝了一滴泪珠,被他吮去了,坏心眼地,又循循善诱地,“明明是喜欢地,为什么要哭?” 靳筱闪烁着泪光摇头,“才……呜,”她连剩下两个字,都小口小口喘息了,才颤抖着说出来,“才没有。” “不喜欢?” 四少同她歪歪头,似乎觉得不该如此,于是他揉捻花穴的速度加快了,大股的露水涌出来,四少的手指从阴唇一次次扫过她的小核,靳筱禁不住扶住了他的肩头,带着哭腔呻吟,她闭了眼睛,被自己身下的情潮吓住了,仿佛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因而也错过了四少脸上的笑意。 她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如此,明明是种折磨,可四少却莫名让她觉得可以放下一点点戒备。后来靳筱想了,大约是他刻意露了纯良无害的笑容,让她也着了道。 她声线带了求饶,四少却非但没有放过她,反而将她裙子褪下了一些,露出微微卷曲的耻毛。靳筱对性事再天真懵懂,也知道那里不该被男子看到,可实在她身下已经让人亵玩地一塌糊涂,如此要拿手去遮,反而欲拒还迎。 她那里被四少折磨了这许久,花蕊早轻轻张开了,露水顺着私处淌下来,可怜又可爱,如此她可以看到四少如何将手指放在那里揉弄着,不再是隔着那条红裙子,而是叫她亲眼看到,她是如何被揉弄到娇喘连连地。 靳筱觉得难堪,偏了头不想去看,四少却停了手,一时间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原该松口气地,反而落寞。 四少伸手脱了自己的衣服,那处狰狞便露出来,让靳筱看了,不自觉向后退了退。 颜徵北把她捞回来,哄着她,“你不必怕,我会慢慢来。” 然而他也不过从书里得来的经验,方才那些,他便觉得润滑做的足够了,耐不住性子要做最后一步。四少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原不应该有得了女子的身子,便得到她这个人的封建思想,可他还是期待。 以这种方式铭刻在彼此的记忆里,光想一想都让他觉得悸动,连内心隐秘的占有欲,都是作为雄性动物的本能,四少也不能免俗。 他压回到她身上,做着最后的保证,“痛就告诉我,我会轻一点。” 他嘴上做这种贴心的保证,可龟头刚刚进去一点,湿滑紧致包裹着他,四少便不自觉闷声低喘了一声,他不知道那里是这般的,靳筱已皱了眉头,强撑着没有喊痛,四少埋下头去亲她的耳垂,一只手去抚摸她柔软。 他又挺了挺身子,靳筱止不住呜咽了一声,到了他耳朵里,又成了撩拨,他虽然沉稳,但仍旧年少,也终于抵不过销魂的勾引,耐不住性子挺进去。 靳筱抓着他的肩头,指甲一点点嵌进他的皮肉,四少只觉得火一般的燎烧起来,那里紧的让他快疯,他身下的女孩子却终于忍不住,喊出声,“疼……” 四少胡乱地安抚她,却早红了眼睛,身下的挺弄丝毫没有停下来,靳筱受不住去推他,“不要……你快出去。” 他低了头,眉宇间是一种残忍的决然。他进入她的身体,这种联系比什么红绸子,什么婚书要实在的多,她从此便被打上他的烙印,他的气味,再没有什么人会同他抢。 下一秒四少的火热刺进她身体最深处,靳筱的眼泪刷的流下来。 她十分痛,撕裂般的,以及觉得被四少欺骗的委屈,可四少这样混蛋地骗了她,还仍旧不收手,一下下地再她身下进犯。 她要推他,却被四少紧紧拥住了,耳边只剩下他急切地喘息,和靳筱低低地啜泣声。 她像个被人施虐的娃娃,并没有自己,神智里只剩下痛,每一寸的痛,都是身上那个人带来的,没有怜悯的,一次次折磨她。 不知道煎熬了多久,四少才停下来。 他从她身体里出来,带了血的白浊一股股流出来,四少抬了头,看到一张哭的停不下来的小脸。 他想去亲她,却被她躲开了,靳筱酸痛的很,连翻身子的力气都没有。 四少在她耳边哄她,“每个女子都这样的”,“往后便好了”,她也只顾的哭,不愿意理他。 靳筱哭的累了,便这样沉沉睡了去,留四少同她清理。他缩手缩脚,怕再弄痛了她,靳筱的腰肢被留下两块青紫,大约是他方才太用力了,未注意到,这会看到了,又觉得心疼。 如此拥住她都带了万般的疼惜,四少轻轻合了眼,内心盘算着该找邵子言多借几本书。 清晨的阳光照进来,几个婆子进来喊他们去敬茶。 靳筱从梦中醒来,察觉面前有一个男子,淡淡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带一点笑。 四少眨眨眼睛,“醒了?” 她怔了怔,蓦然瑟缩了一下。 过了一会,才回过神,露出乖巧的笑意,“嗯。” -- 第一天就骗老婆 活该老婆不信你 以及看书并不能解决技术问题 科科 夏夜 过往那些事情,误打误撞的,便走到了今日,四少还在思绪中,一只飞虫冲着灯光跑到露台,不经意擦过他的鼻梁,把他从回忆里头叫回来。 夜已深了,他俩还在露台,星星也没有怎么看,却还是依恋这里凉爽。四少耸了耸鼻子,叫他想起上中学时,偷了进口的啤酒,和同学跑到操场上去喝。夏夜的味道清凉的,带着荷花香,大约是风从荷塘那处吹过来。靳筱在他怀里,已有些困了,合了眼睛小憩。小的飞虫时不时落在枝桠上,又轻轻飞起,蝉鸣声早响起了,像每个夏季最忠实的敲钟人。 这样的夏夜,到了乱世,是难得,是消遣,是一觉醒来不知道国破是否山河还在的苟延残喘。人类的战争史从阿克琉斯到鲁登道夫,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重黑夜,多少个今朝有酒今朝醉,便是这北地,隔着颜公馆几里地的地方,照旧有着花柳巷歌舞升平,像每一个低音婉转的亡国,藏在历史残败破旧的角落里,叫你不好看见,又十分想看见。 靳筱缩在他怀里,又想起什么,轻轻翻了身,带一点困倦,却还是打起精神,抬了眼同他说,“你那件长袍子,上回让你沾上墨了,我叫吴妈送到城南去洗了。” 四少回了神,低了头,对上她的眸子,笑道,“怎得开始关心这些了?” 他从小的记忆里,姨太太们似乎都终日打麻将,或者跳舞,于是四少也从来都以为,女人娶回家里,便该让她做这些。靳筱不喜欢,那么看杂志和养花,就是她的麻将和舞会,并没有什么区别。 也只有他娘亲,还在世的时候,会同他父亲裁剪袍子,她绣活做的很好,老司令也爱穿她做的衣服,常常称赞她做的衣服穿起来舒服。叫旁人看见了,却嘲笑他娘亲出身不好,拿不出什么东西,更没有娘家的助力,便只能费这些心思,做下人的活计。 大约在做官的家族看来,劳动和手艺,都是低贱的东西,就好比他们看农民和手艺人,要么带着对乡下人的鄙夷,要么觉得对方的活计不值几个钱。靠权谋居高位,靠算计维生计的,都瞧不起拿双手编织的人,仿佛用手段用心计去争去算,是多么高贵的事情。 持家这回事,是女人间彼此互相攻击用的,并不真的放在心上,大家族的男人,除了在意家里的账目清楚,也不真的在乎具体谁去烧火,谁来送洗。靳筱突然去关心他一件袍子,甚至到那里送洗,反而让他惊奇。 他怀里的女子伸了伸懒腰,懒懒散散的,“那料子很好,我怕水洗洗坏了,城南的浆洗比家里的好一些,”她把头歪过去,靠在四少的臂弯里,语气带些思索“那是你父亲做给你的,你平日也很珍惜它。” 确然是他父亲难得找人给他做了件袍子。还是四少在留洋时,老司令托人带过去的。其实袍子做大了,因从前未怎么记过他的码子,寻的裁缝只能凭印象去做,最后尺寸并不大合。可四少也很宝贝他,只平日看书得时候才穿上,虽然宽大,但因在家里,也无人在意。 自他娘亲去世后,穿衣这回事,不过下人帮她找裁缝,或者每年逢年过节,大太太会带自己的裁缝过来,为他们做衣服。说是给孩子们穿戴新衣,其实也因为有油水可赚,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偶尔布料粗糙,或者用的皮毛不好,几个哥哥姐姐,自然也都换上了自家裁缝做的衣服,并不说破这些。四少再大些了,便自己去买衣服,自己去寻裁缝。 可那时他已在留洋了,照理不该家里人去管这些琐事,他父亲却托人送衣服给他,还捎了信,说洋人的衣服,总没有自己家的料子好,贴身穿的舒服。 他想到这些,也觉得感慨,呼了口气同她道,“外人都说他很宠小儿子,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想了想,又道,“他许多时候,宁愿花时间在戏子,或者姨太太上,对大哥三哥的关怀,是他必须履行的责任,对我,就像心情好时才挂念的事情,要排到许多事情后头。” 四少难得同他说这些,大约是他心里真的别扭。靳筱笑了笑,合了合眼睛,轻声道,“他会找人同你做袍子,大约是很宠爱你的。” “我也不明白,”四少抬眼去看天上的星星,“是不是做父亲的都这样,有时候很残忍,有时候又很好。” 大家族的父爱不只是爱,夹杂了太多筹谋,财产分配,军权分置,四少在这些从没有占到便宜,靳筱大约也知道他心里不忿。外人总归看的清楚些,比如韶关,比如三分的军权,比如四少能够娶她,于是她也开口,“他自然心疼你,只不过要心疼许多人,有时候会顾不上你。” 人固然无法纯粹地对一个人好,掏了心窝子,什么都照顾到,更何况他父亲。四少点点了头,又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成了家了,不该在意这些。” 靳筱的呼吸慢慢舒缓了,四少没有听到她说话,以为她睡去了。可她没有,过了一会,又轻轻开口道,“都说父母永远不会怪罪孩子,其实也不只是这样。” “做子女的,再不甘心,再愤怒,其实也都会原谅父母。” 她语气带了怅然,一个人叫人欺负了,却还是原谅,真是低贱得悲哀。于是只能自保,只能防备,外人看了,觉得可笑,觉得软弱,觉得不争气,那些年龄轻的人更不明白,只觉得血浓于水是口头上的道理。 可那是你从襁褓里,就挣扎着要去拥抱的人,是你被扇了巴掌,还是不自觉会依赖的人。生活里的失望多了,会心寒,会不去付出,但不等于不会原谅。 她歪了歪头,倒笑起来,“我小时候,我父亲还是生意人的时候,有一回得罪了人,说他诈骗,被送到牢里。” 她语气轻描淡写的很,仿佛不过是一桩小事,四少却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我哥哥们那时候还在学校住校,我娘不敢让他们知道,只能每天抱着我哭。” 靳筱顿了顿,带一点不好意思,去仍旧坦白,“我虽然也很害怕,但说实话,又很窃喜,因为我娘从来没有同我说这么多话,我安慰她,也觉得同她交了心,在家里是有分量的。“ 人如果一直被漠视也便罢了,最怕的时候突然被看见,于是不自主会期待,会窃喜,以为生活真的有了转机,四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于是伸了手臂搂住她,缓了嗓子让她讲下去,“后来呢?” 靳筱眨了眨眼睛,“我到了夜里,想起我爹,又觉得挂念,一个人也哭了许久,我娘说,过几日会有机会能见着他,我便想着,要告诉他,家里有我,让他不要担心。” 四少不自主伸手慢慢拍着她的后背,像他母亲小时候哄他睡着。靳筱偎在他怀里,提起这些旧事,却是平静的,“我们那时候十几天没见了,一路上我母亲说,我父亲平日这么神气,到时候会否不敢面对我们,我听了也跟着觉得忧虑,思索怎样才能安慰到他。” 她笑了笑,说不清是轻松还是沉重,“可他见了我,什么有没说,只同我母亲说了许久,是谁害了他,要去寻谁帮忙。” “他又问了很多哥哥们怎么样了,我就站在我母亲后面。” 她轻轻呼了口气,又笑出来,“我就这么一直站着,他一眼也没有看过我。” 靳筱想了想,空气里静谧了一会,过了半晌,她才又吐出来一句, “一句话也没有同我说。” 她呼吸有一点抖,于是埋进了四少怀里,不让眼泪出来,四少搂紧了她,一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面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再不会同他们有什么瓜葛了。” 靳筱舒缓了情绪,又抬了头开口,她虽带了笑,笑里也掺杂了无奈,“父母的爱也是运气,是有条件的,如果有,便感念,如果没有,便过自己的生活,也很好。” 她抬了头,眼睛里带着认真,“你父亲有那么大的家庭,又管着这许多事,有的时候,便是疏忽了你,其实也还是疼你的。” “也不是说不放在心尖子疼爱,便不是疼爱了,只要是关切,都还是一份心。” 他明白她的道理,老司令并不是不爱他的小儿子,只是他还有许多人要去关照,他的大儿子,他的姨太太,还有他的军队和大大小小许多事。人在取舍的时候,会割舍掉相较不爱的那一个,那是残忍。不取舍的时候,又会分出来一些温情,毕竟也挂念。既然不是平白给你的,不如去感怀它。 老司令没有拿这个小儿子去联姻,来换取什么利益,里面的温情,已经足够一个父亲该给的限度。四少呼了口气,想通了一些事情,又低头同她道,“往后我们有了孩子,便把什么都给他。” 他语气里的认真,叫靳筱抬了脸,莫名波澜了心绪。把两个人没有真真切切获得的东西,完完整整的给另一个人,这种期许,让她也觉得有了念想,有了指望。 于是她轻轻点了头,带一点笑意,还有说不清楚的承诺, “好呀。” --- 有的人的爱,就像一件做大了的袍子。 qq读者群已经建好啦 欢迎小伙伴们进群嗨皮 群号码:647641030 心虚 吴珍妮得了靳筱的帖子,答应的倒很痛快,双方约定的时间没有问题,也就定下了。 小厮来府里通报时,靳筱还在用早餐。厨房新做了一种果汁,喝起来有些奇怪,颜色是橙红色的,有橙子的味道,又并不像,好在味道不算难喝,她也便喝了。 小厮说吴珍妮答应了她,Allyson也会一同来,靳筱觉得上回没有好好说话的遗憾能够弥补了,便兀自笑起来。她方才喝了果汁,嘴唇上沾了一圈果渣,自己却不知道。 四少买回来的榨汁器,用的仍旧是传统中医制药的法子,并不能把果渣提出来。靳筱偏了头,还要去问一问,吴珍妮是否真的答应了,却被四少拉过去,拿了餐巾纸同她擦。 四少为她擦嘴的架势,倒很像照顾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叫她又忍不住笑得更欢。一面笑,一面垂眸看到了餐巾纸上橙色的果泥,她又偏了头好奇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果子,虽然有橙子的味道,但橙子不该有这么粗的果渣呀?” 颜徵北的手顿了顿,没有看她的眼睛,嘴上含糊过去了,“唔,大约是枇杷吧。“ 成熟的枇杷确实会有橙红色的,于是靳筱也点点头,“也许吧。” 她又想起什么,抬眼问四少道,“吴珍妮明日来家里做客,你同我一起吗?” 靳筱摸了摸嘴角,确认被擦干净了,又道,“你既然说过,不必因她丈夫的身份回避,倒不如一起。” 四少确然不会因她丈夫的身份回避,却很有必要因为《郁金香》杂志的事情回避。他因从前给吴珍妮施压,在《郁金香》刊登了许多欢喜姻缘,结局美好的小说,同一行主编、编辑闹得并不愉快。于是四少咳了咳,找了借口,“赶巧我明晚也有饭局。” 靳筱点了点头,趁着四少还不急着出门,过了一会,又同他道,“你父亲要过生日了,可想好备什么礼?” 四少去拿培根的叉子倒停下了,偏了头,笑起来,“你最近倒比我还要上心。” 她确实开始像模像样地做个当家主母,去管下人如何做事,去询问如何礼尚往来。靳筱也不忸怩,点了点头,“你平日很忙,我能分担就分担一些。” 于是四少也有了娇妻初长成的欣慰,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也不必分担太多,有什么事情便去同吴妈讲。” 靳筱点点头,去给吐司抹上黄油,随口问了他,“你同吴妈从前认识吗,你很信赖她。” 吴妈是靳家出来的人,她这样问一问,也没有什么。可四少的面色却微变了,他今日被问到自己许多心虚的事情,从没有哪个早餐这样难捱,于是咳了咳,随手要拿后面的衣服,一面搪塞她,“哦,我该走了。” 靳筱看了看表,狐疑地看他,却还是站起来,同他把制服穿在身上,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扣好。 她一面扣,一面皱着眉同他嘟囔,“你们上班的时间提前了吗?” 便是提前,也不会提前到四少那里去。而四少已心虚的很了,等她扣上了最后一个扣子,便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 靳筱一时羞赧,也忘了问他,反而四少因此神色正派了许多,一本正经地同她报备,“到了夏季,便会早一些。” 靳筱红了脸,又偏了头,思索道,“那以后早餐也要做早一点。” 四少却再不敢扯谎了,又捏了她的下巴,啄了啄她的唇,认真道,“现在便很好。” 他话音落了,便忙转身走了,生怕再被问什么。四少出门的背影,灰溜溜的,叫靳筱怀疑地皱了皱眉。可她不多时便不去想这回事,而是兴冲冲地指挥丫鬟婆子,“快把家里布置布置,要洋派的,新式的,不要显得死气沉沉。” 茶几的青花瓷,叫她换成了水晶鎏金花瓶,绣百灵的靠垫,也换成了芙蓉流苏的。除了上回柴氏,靳筱并没有正经招待过什么人,这么尽心地布置,也是头一遭。于是府里都知道来了不得了的人物,并不敢怠慢。 吴珍妮来了,带了Allyson一起,还同靳筱拿了些美国的花旗参,说是上回托Allyson带来的。她已经上了年纪,穿一件深绿色的旗袍,看起来得体又优雅。 靳筱吩咐下人将花旗参拿去了,同她道谢,吴珍妮笑了笑,道:“四少奶奶家里大约不缺人参的,这种同家里这边不大一样,主温补的,年轻人也可以慢慢吃一些。” 她照旧说的英文,因Allyson在,也因为她的官话大概让她们三个都痛苦。靳筱自然谢她的用心,目光却被她手里的杂志吸引去了。 这种封面的排版,多半是《郁金香》杂志,可从没有哪一本的封面是她没见过的,于是靳筱指了指,迟疑道,“这是……” 吴珍妮哧得笑出来,看向Allyson,同她打趣,“快看四少奶奶眼睛有多尖,这会便看到了。” 她又递给靳筱那本杂志,笑道,“听闻少奶奶喜欢我们杂志,照例月末才发刊的,我便先给你拿来了。” 原来是最新刊的《郁金香》,靳筱的眼睛登时便亮了,她接过它,不敢相信又十分郑重。在发刊前便提前拿到,这是莫大的殊荣,更何况有一本连载的小说,上一回的情节,她已经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了,很想知道新章回的故事。 可她不好撇下吴珍妮去读,只好抬眼笑道,“您是主编,可知道《九连环》的结局,到底是什么?” 吴珍妮的神色动了动,摸了摸耳垂,“哦,你喜欢那一篇。” 她神色有些异样,让靳筱紧张起来,“如何?是不好的结局吗?” 她看起来十分在意,让吴珍妮也轻松了语气,“结局哪有什么好不好,只不过一些原因,作者也未定下来。” 其实是这位写惯男子薄情寡信的作者,受了四少的要求,非要她写出个皆大欢喜来。可这些的事情,吴珍妮并不会同靳筱坦白。 靳筱当她不便透露,便放下杂志,做一个主人家的本分,领她们去参观屋子。 她们往藏书室的方向走,那边不仅有四少的藏书,也分给了靳筱一个房间,装她那些画本子和杂志小说。她一面走,又去问Allyson,“你的游记写的如何了?在韶关可见到了什么?” Allyson同她上楼梯,一面提起裙角,她今日未穿旗袍,是西式的打扮,“我遇到许多Carl未见过的东西,不过我写他的传记,自然也要看他看过的。” 她们到了二楼,又驻足在墙上的几幅画前,是四少的藏品。Allyson一面看画,一面道,“我原本担心Carl的书写了这么多年,这里会发生变化,然而并没有。” 农耕的文明像静止的油画,过往了岁月,它仍旧在那里,同如火如荼的工业社会相比,像被时间施了魔法,过了许多年,书页也许泛黄变旧了,可书里描绘的世界,什么都没有变。 她们一同往靳筱的藏书室走,吴珍妮又帮她补充,“Allyson打算南下了,去看看Carl说过的澜沧江。” 靳筱惊奇地看她,一个外国的旅人,在这种战乱年代,深入到澜沧江,而且绘出了详尽的地图,让靳筱也被这种热情感染。她一面又关切地回头看Allyson,“你一个人南下?要当心一些。” Allyson笑了笑,“从前Carl有一些朋友在这边,他把联系方式留给我,我还可以去找他们。” 她这样讲,叫靳筱也怔了,她以为Allyson只是个读者,于是好奇地问她,“你同Carl是认识的?” 听她这样问,Allyson笑起来,带一点甜蜜,“我是他最后一任妻子。” 她眨了眨眼睛,仿佛也知道自己年龄尚轻,让人听了会觉得疑惑,“我原本帮他整理资料,后来便结婚了。” 她说的轻巧,却带了感伤,“他那时身体便很不好,我同他度过最后的五年。” 靳筱的脚步也不自主停下来,侧了身子望着她。Allyson将自己耳旁的头发,理到耳朵后头去,“我很想知道他遇见我之前,都看过什么,去过哪里,便过来了。” 哪怕你我生命里,只有短短的,短短的重合,我也很想以另一种方式去延长它,去充实它,在你不在的日子里,也仍旧可以多了解你一点。 这样的情绪,靳筱能够理解,她的眼梢突然红了些,又觉得失礼,忙偏过了头。Allyson却反而上前去拍她的手臂,她笑得很温柔,并不像个冒险家,也不像她在舒家宴会尖锐的样子,大约还是她同Carl整理资料时温和的性子,“这里很好,什么都没有变,我来的很是时候。” 哪怕战乱,哪怕是个陌生的国度,这里都是定格了的,他丈夫看过的世界,是彩色的,动态的,曾经的回忆。 他俩在不同的时空,同一片土地,再一次站在一起。 靳筱拿指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笑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瞧我,反倒让你担心。” 她上前去,打开藏书室的门。 一进门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满满当当的,是四年里《郁金香》所有的杂志,从首刊,到最新的一期,甚至包括了珍藏版和特别版。 那是她的青春,她的年少,她省下早餐钱和脂粉钱买来的一个个,被窝里的绮梦。是枯燥生活里,翻飞过,奔腾过的热情和幻想。 靳筱把最新一本的杂志放进去,回了头,羞涩又骄傲地, “Jenny,你是主编,你来看一看,还有哪一本我没有收藏到的?” --- 迟来的六一儿童节礼物 趁着我这边还没有到六月二日 希望带给你们买杂志,看小说的年少时光 笔芯 番外 雪朝(一) 他第一回见到她的时候,还是父亲的生辰。那时候颜家的版图从内腹扩到了西部,离他父亲拿下西北的雄心,又近了一步。远近闻名的政客巨贾都来贺寿,包括东部那位知名的银行家合钟明。 哪怕颜府这样的人家,见到合钟明,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因他能在东部将金融业操持起来,背后掺杂了不少洋人的势力。东南的每一个租界,都有他的银行,他的托管,寄存一只京巴狗,都得付掉普通人家一年花销。在这乱世里,他卖的是稳妥,是保全,便开得起高价。 当今打天下的,不只是靠兵,其实更靠钱。拿不到钱的政府,财政部、教育部、七八十个部门,就是摆设,就是笑话。这也是为什么他父亲去娶盐商的女儿做老婆。 他那时候并没有多大的本事,不过是个军校刚刚毕业的小孩子,家里的军权,自然早被大哥的势力霸去了五六成,母亲的娘家,嘴上说的亲厚,但也仍旧观望,观望他有多大的本事。 这种年岁,每个人都是墙头草,都是赌徒,都拿着手里的注,生怕下错了。 合钟明没有住在外头,而是住在颜家最好的厢房里,于是他这次去拜访,也十分便利。 他已成年了,再不是父亲母亲可以带在身边提携的小孩子,他得自己去结交,自个儿去拓展人脉,直到这种事儿做的多了,做的惯了,便会有人主动来找他。 他进了院子,刚想叫人通报,却停住了。一个风一般的绿影子从他眼前过去,又跑到他身后,让他趔趄了一下。 他回过神,合老爷子举着拐杖从厢房里跑出来,也顾不得招呼他,要去打他身后的那个人,“你给我出来!”老爷子一面喘着气,胡子都气地要飘起来,“我今天非打死你!” 他身后传来笑嘻嘻的声音,清脆的,一点也不怕,“我不要,”她抓了他的袍子,又躲了躲,“您都要打死我了,我可不要出来。” 他回了头,带一点诧异,不自觉微微睁大了眼睛。从没有哪个女子的美貌,是张扬又纯真的,她穿一身湖绿底绣蓝花的圆襟绣袍,眉眼精致,又有内陆女子少见的纯粹。颜家这样的府第,也从没有哪个女子像她这样,一个人便能笑做一团,眉里眼里都是快活,都是天真。 她这样笑着,叫他也不自觉弯了嘴角,一面笑,一面不自觉冲她点点头,有一些礼貌,又有一点放低了姿态。 他大约从第一眼开始,就很想同她留一个文雅的形象。可没想过她见了他笑,反而板了脸,然后捏了鼻子,做了个鬼脸,便松了手,跑个没影了。 她叫雪朝,大雪天生的,小时候身子不好,她父亲便带她去了东南亚。雪朝喜欢阳光和大海,并不喜欢潮湿的信州城,恨不得树荫下头,都是阴冷。可新鲜的地方,同她而言,总有许多的新奇,她这样的样貌和性子,自然不多时便有许多朋友,时常躲着父亲的棍棒,便跑去同许多大学生一起玩。 她那时候不过十四岁,内陆的江河湖泊都是新鲜的,在外头玩的开心了,便抱着电话机同她哥哥叽叽喳喳不停,有回说她父亲带她去了一座有名的城楼,她哥哥问她,是叫什么楼,她却记不清了,支支吾吾了半天,又岔到别的话去。又说她去了信州大学,里头的建筑是没见过的,明明是中式的建筑,却按教堂的十字架构设计群落,八角飞檐和湖光涟涟,都是南亚没有的,于是她抱着电话同她哥哥撒娇,“我以后也要上大学的。” 她哥哥是道胜银行的总经理,平日也很疼他的小妹妹,于是也笑着答应她,“确实该去读一读。” 她转了转眼珠,拉长了嗓音问他,“那爸爸不让我去呢?” “爸爸怎么会不让你去?”她哥哥听出来她在撒娇,“哥哥也能送你去的呀。” 于是她欢呼起来,像个小麻雀,一个人又开心了许久。挂了电话,附近的女学生邀请她去排演一出剧,她英文很好,又喜欢出风头,自然答应了。 府里都知道来了个漂亮爱闹的小姐,有心接触的,却抓不住她,去找她父亲约见,她父亲总是摸摸胡子,一面笑,一面摇摇头,带着江浙的口音,“你问我?我也抓不到她呀?” 雪朝还欠她父亲好几顿打呢,于是她更有了到处去玩的借口,大学的戏剧社找她做女主角,排练的是小仲马的歌剧《茶花女》,她一听是女主角,也管不得是什么角色,便蹦蹦跳跳着,打算去艳压全场。 她虽然法语磕磕绊绊的,但也好过了一群大学生,可扮演玛格丽特叫她犯了愁。玛格丽特是哀愁的,悲惋的,可雪朝总是快活的,带着一身的精气神,半点也不像个有肺病的人。于是剧院的同学也看不下去,劝她先回去,好好读一读剧本,体会体会。 她从来都是顶聪明的那个,上学时也只有被夸聪慧的道理,如今她受了挫,回了家也十分丧气,一个人找了个树林子,想去照那些大学生说的,好好体会。 原本雪朝心情不好,指不定这能练出玛格丽特的愁绪,可她一唱起歌,又开心起来,恨不得唱成了南亚的歌舞剧, 雪朝唱的是同阿芒父亲的那一出,不过练了几回,已不用看词了,于是她唱的越顺畅,便更加洋洋自得,觉得戏剧社的那群人忒没有眼光。 等她唱完了,自我满意的呼了口气,打算回去,同她父亲卖弄一番,却听见一声笑。 雪朝可不会因被人听到而忸怩,她是要登台做女主角的,于是她回了头,插起腰,瞪圆了眼睛,凶巴巴的,“你笑什么?” 那男子从树后走出来,白白净净的,看起来很文雅,又有些面善,可雪朝觉得她同戏剧社的同学一样没有眼光,不然怎么会听了她唱歌,还会笑。 如此她想了,还高傲地扬起鼻子,觉得同这样没有品味的人,最好不要说话。 那男子摸摸鼻子,却还是笑着的,嗓音温和,“明明是幕催人泪下的剧,怎么叫你唱了,像《麻姑拜寿》似的?” 雪朝没听过《麻姑拜寿》,于是放下手问他,“那是什么?一个长了麻子的姑娘吗?” 对方听她这样将,又笑起来,他一口白牙,让雪朝看了怒从心起,“哼”了一声,十分不服气,“我爸爸说不要轻视别人无知,你这个样子,真是没劲。” 她指责了,便觉得出了气,她不是不饶人的性子,也不愿多同他纠缠,转了身要走,却被人拉住了。 那男子倒不笑了,收敛了神色,同她道歉,“是我不对,我同你赔不是。” 他眼里又带了笑意,“你是在排练戏剧?但你这样的唱法,可不会过关的。” 雪朝听他这样讲,也顾不得方才,一个人叹了气,耷拉了脑袋,“我也晓得,”她走到一旁的大石头,坐上去,垂头丧气的,“你听过《茶花女》吗?第一出,多热闹,多快乐,怎么到了后头,就这样了呢?” 他总到她跟前,耐心同她解释,“你想一想,阿芒的父亲来求她,她如果不离开阿芒,阿芒的妹妹就不能出嫁了。” 他也坐到她旁边去,带一点感伤,“玛格丽特最知道因为名声,不能体面地嫁给喜欢的人,有多痛苦。” “嗯……”,雪朝在他身旁思索了许久,甚至皱了鼻子,终于还是放弃了,低了脑袋,颓唐道,“可是我不知道呀……” 也对,她父亲不过一儿一女,自然疼她得很。听闻她小时候,什么价值连城的玉珠子,都当弹珠来玩,想来过几年同她求姻缘的,也不知如何的多,于是她身旁的男子也无奈地笑起来,“那可怎么办?你这样唱,观众会拿橘子皮砸你哦?” 她被他吓唬住了,原本是想出一出风头,雪朝可不想被扔橘子皮,爸爸和哥哥会笑话死她的。于是她抿了抿嘴,坚定的,“那我便跑了吧,我让爸爸说我生病了。” 于是雪朝又快乐起来,耍了无赖却仍旧摇头晃脑地得意,“反正我也不是他们大学的,他们也找不见我。” 她想了想,又补充,“我以后也不要上这所大学,过几天我走了,他们就再也见不到我啦!” 他听到她要走,笑容也不自觉消失了,雪朝却偏过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了眼,又笑了笑,有一些勉强,“我叫颜徵楠。” 她大约很快就会忘记他,就像那些同她笑过闹过的大学生一样。 雪朝点点头,又问他,“正男?你是日本人吗?” 她又学起日本人说的中国话,“立本”,“立本”地笑个不停,颜徵楠也觉得轻松起来,同她纠正,“不是,徵服的徵,楠木的楠。” “徵楠……”雪朝一边晃着小腿,一边念叨,然后同他显摆,“我晓得,宫商角徵羽的徵是不是?” 其实是她昨日在大学旁听,才偶然知道的,颜徵楠倒也真的被她唬住了,服气地点点头,“原来你是识字的。” 雪朝却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又骄傲地扬起下巴,看了天色,忙跳下大石头,“啊呀,我约了和哥哥讲电话的。” 颜徵楠还要叫她,她已跑的没影了,落日从树叶的间隙里洒下来,撒到他伸出来的手掌上。 他收回手,又温柔的笑起来。 番外 雪朝(二) 雪朝长到了16岁,在沿海的某一所大学里读到大学一年级。她生的美,性格又张扬,一面受人爱护,一面又难免受人嫉恨。可她也不在乎这些,她那时同教法语的教员打的火热,外头的人说她,她也不管,总归说的过分了,她父亲自然会压下去。 她承这些优越和爱护,过的无忧无虑。嘴碎的说她早晚要去嫁给那个洋鬼子,她也不以为然。她虽然自幼受这种簇拥,却开窍的很晚,暧昧对她而言,是一种很有趣的消遣,并没有逾矩,也没有不堪。 “我不过是想好好学法语罢了,”雪朝嘟着嘴同她哥哥争辩,“你也知道那些女孩子,除了想着嫁人,并没有什么正事做,便知道编排我。” 她哥哥虽然面上训了她几句,扭了脸却同她父亲说好话,“她年纪小,便放纵一些。” 合钟明却忧虑,租界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他原本是各方逢迎的,德国人的好处也给,俄国人的便利也通,才能相安无事这些年,可是风云朝夕变幻,清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了。 每年都有一批又一批的商人从富庶一方变得穷困潦倒,这不是商业的好年头,也不见得是金融业的。 赶巧有人同他提了亲,求亲的少爷年龄合适,品行据说也端正,是个很好的人选。聘礼是南方八省的金融便利,成了姻亲之后,关税、盐税,所有的收入,都会存到合家的银行。八省的商业和财政,这是笔天大的买卖。 洋人的生意之所以难做, 便因为各国的势力永远有冲突,永远有计较。可是南方八省不一样,是一个铁蹄下面的,只要军政府不倒,他的生意就不会倒。 他儿子劝他,“我们原本就是做战乱的买卖,到了那边,也不一定就能做起来。” 合钟明知道做哥哥的舍不得委屈妹妹,他自个儿也不舍得。可是这年头,处处人心惶惶,处处都是战乱的买卖,更何况垄断一方财政和一般的生意,是不一样的。 可他还是心软,叹了口气,遂了做哥哥的意思,“再拖一拖,”他又挥挥手,对他儿子道,“管一管你妹妹,这一回不嫁,也要有下一回,在这么胡闹下去,早晚要出事情。” 可世间的意外,并不会等你成熟了才来。 合家有户交好的人家,大少爷素来喜欢远游,这回听说是从西藏回来,在家里办了舞会,邀请雪朝过去。 雪朝虽然不喜欢他妹妹,对这个人,印象却还不错,她素来喜欢跳舞,便欣然赴约。 那位大少爷对她也很热络,虽有些年没有见了,说起当年的事情,也很温情,同她说了会话,又拿出个礼物,笑道,“我既然出去玩,便带了东西给你。” 雪朝讶异地接过去,又笑着谢他,她从来都喜欢拆礼物,多大年龄都一样,瞧她这样欢欣的样子,那位大少爷也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反而他身边的妹妹阴阳怪气地说了声,“我怎么没见到礼物?原来心思都花到别人身上去了!” 雪朝看了她一眼,在别人的舞会上,却没有同她计较,只是自顾自地开了礼盒,然后“呀”地叫出声。 是把精致的小藏刀,绿松石有致地铺在上面,还有她喜欢的蓝宝石镶在刀柄。她父亲是不会买小刀给她的,因怕她伤到自己,雪朝举着那把精致的礼物,睁大了眼睛,“是真的刀吗?” 她小心翼翼地去开刀鞘,她身旁的人也探过头去看,一面笑着告诉她,“是真的刀,”他又偏头看她,有一些羞涩,“你是女孩子,要保护自己的。” 他们这些富家少爷小姐,并不意识到武器的真正功用,反而聚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去看刀锋如何的利,能不能削铁如泥。有人揶揄,“你这个人,同女孩子送把刀,什么意思?” “我很喜欢呀,”雪朝摸着刀柄,很喜欢上面的装饰,她笑起来,朗声道,“多好看呀。” 为证明她的喜欢,雪朝干脆把那把小藏刀,放到了腰间。她舞跳了一会,有些累了,便去椅子上坐一会,有佣人来喊她,说大少爷约她到后花园见。 雪朝向四周看了看,确实方才便见不着那位大少爷,原来是躲起来了,她想了想,便跟着她去了。 那佣人带她沿着回廊去走,雪朝想着大少爷要找她说什么,莫不是表白,这教她有些犹豫了,虽不大想去,可似乎当面拒绝比较好。 等她回过神来,佣人却带她到了一个偏僻的厢房。 她还要说什么,抬了头却被突然被推到砖墙上,让她脑子“咚”得懵掉。她顾不得痛,一个带着汗臭酒臭的人朝她扑了过去,雪朝一时傻了,喊叫起来,向那佣人求救,那佣人却早已经不见了。 那是个洋人,满嘴说着“Baby”,嘴巴往她身上蹭,雪朝慌乱地推着他的脸,他的鼻息如此恶心,教她吓得眼泪要下来,可她被压在墙上,身上的裙子还被对方疯狂地撕扯。 她怕急了,情急间想到了身上的小藏刀。 雪朝再不敢犹豫,兴许再犹豫下去,便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于是她拔出了腰间的藏刀,冲那个人身上刺了下去。 她只刺了一下,那人便停下来,低头看着身上的伤口,又抬头看了看她,似乎也很疑惑,然后缓缓地倒下去。 他身上的血方才染到雪朝身上,她身上那件黄色的旗袍马甲被染上了血红色,雪朝看到自己满手的鲜血,浑身上下抖个不停,叫也叫不出声,她很想吐,又不能耽搁在这里,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去找爸爸和哥哥。 所幸雪朝从后门跑的出来,并没有惹人注意,路上又刻意地遮掩,才跑到家里去。 她一进门,“哇”地哭出声,手里的刀子也掉到了地上,她身上的血,和刀子上面的血,教她爸爸也吓坏了,颤巍巍地快步过来,“这是怎么了?” 再往后的事情,她已记不清了,佣人帮她洗了澡,她便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地。她哥哥来看她,她也只是安静地流着泪,口里含糊着,“我杀了人。” 他们夜里找人出去打听,如果只是普通的洋人,便打算付钱压下去。她哥哥也出去打听了,发觉事情不这么坏,又十分坏。 那个人并没有死,让佣人给救了。如果只是受伤也还好说,可是受伤的是个洋人都督的小儿子。 还素来是个同合家不对盘的都督。 雪朝第二日知道人没有还活着,也回过神来,想起来那户人家的妹妹,便是素来和她过不去的那个,确实有个这样的追求者,大约是被她灌醉了诱哄来的。 她又想到平日里那位女子为了法语教员同她阴阳怪气,事情便十分明了,大约那女子本心是想她失了身子,这么看来,真是十分恶毒。于是她喊着,“我知道是谁在搞鬼,”她坐起来,正巧她父亲从外头回来,雪朝爬起来同他喊,“爸爸,我是无辜的,是有人害我,我知道是谁。” 她父亲看她的表情很古怪,却没有说话,雪朝便将前因后果一股脑地说了,她昨夜没有睡,眼里都是血丝,她父亲听完了,却只是摸了摸她头。 雪朝疑惑地看他,不晓得他为何是这样的神情。她父亲却哽咽了,“孩子,一会收拾了东西,爸爸把你送到南京去。” 她以为是送她去避风头,委屈地叫起来,“做错事情的不是我,为什么要我走?” 她父亲再忍不住,滚了滚喉头,红了眼睛,“到了南京,下个月,便嫁到信州城的司令家去,是他家的三少爷,我们从前去过他家的。” 雪朝傻在那里。 半晌,她嗓子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颤抖地,“爸爸,你不要我了吗?” 外头已经风言风语了,说她同洋人搞不清楚,还伤了人。这件事再不是她爸爸和哥哥可以庇护的了她,更何况涉及到洋人的高官,指不定把她家里也拉下水去。从前他们去南方,军政府地给他们薄面,是因为他们的命脉、势力不在南方,可东部不一样,当权的想要拉下一个家族,不过是时间和机缘的问题。 她被塞进开往南京的汽车,她哥哥亲自做司机护送她。临走了,雪朝却忍不住开了车门,红着眼睛,问合钟明,“爸爸,我要是以后跑回来了,你会不要我吗?” 合老爷子再忍不住,捂住了脸,诚然这是最好的法子,保全了雪朝也保全了合家,有了南方八省力量,兴许他们还有更好的活路。可是他心亏得很,觉得自己卖了女儿。 他甚至不敢去看雪朝,而是上前把车门推进去,然后冲他儿子挥挥手,哽着嗓子催促,“快走,快走。” 雪朝哭着喊他“爸爸”得声音越来越远了,像她小时候第一次远离父亲,追着他的汽车,哭成了泪人儿。后来他便再不丢下她了,去南亚做生意也带着她,去哪里都带着她。 可他的小女儿还是离开他了,这么仓促得,没有一点准备的。 合钟明弓了身子,佣人扶着他往回走。 这个宅子里,姓合的,便就他一个人了。 番外 雪朝(三) 颜徵楠给出的聘礼,八个省的财政和金融,让合家垄断一方的银行业,便是他三年来积蓄的所有力量,他母亲骂他太鲁莽,他虽一面敷衍着,“有了合家的助力,这些东西算什么”,一面又忐忑,觉得这些东西,同雪朝比,仍旧轻了,让他有被拒绝的风险。 可他总得试一试,不去试一试,她不定要嫁到谁家里去。东边的消息来了,他一个人忐忑了许久,拿了电报,一时间反而不敢去看。 可电报里是好消息。 合家只有一个要求,下个月成亲。 雪朝在南京的宅子里,过的自然不快活,婚礼要准备的东西流水般的往她家里送,叫她看了心里烦。她哥哥来看她,也是叮嘱她,“以后嫁过去了,不必做小伏低的,我们没有欠他们的,也没有占他们的便宜。” 光她的陪嫁,便走了一条街,绝不让人说了闲话,从而让她受委屈。雪朝却把面前的蛋羹推开,生气道,“我自然不必做小伏低,做错事情的又不是我。” 她想了想,声音又低了,委屈的很,“可爸爸呢?爸爸是不是不信我?” 合雪闻没法同她解释,这世界的公正,早就无处寻了,有的只有算计和权谋,势力大的欺凌势力小的,从不讲什么公正。如今她遭人算计,家里的势力又护不住她,便只有给她寻一个安稳的地方。 他又宽慰她,“那个三少爷我见过了,是个很好的人,才干也没得说,从前也去法国留学过,”他摸着她妹妹的头,努力让她宽心一些,“你同他,兴许有话聊。” “去法国留学过,便有话聊了吗?”她撇了嘴,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爸爸答应过我,叫我以后做个女冒险家,遇到喜欢的人再结婚的。” 她仰了脸,神情凄惶,“哥哥也答应过我的,你们都说话不算话了吗?” 可婚仍旧要结,陪嫁的东西都安排好了,她便上了去信州城的汽车。上一回她去信州城,还是欢欣地,雀跃地,这一回却忍不住想哭。 可她却不能哭,雪朝咬住了自己地嘴唇,往后便再没有人护住她了,她一面握了握袖子里地东西,一面决心坚强起来,把日子过下去。 她便这样撑到了夜里,漫长的等待让她思索了许多事,也下了许多决心。等到面前有了一个人影,那人把她的盖头掀起来,她的心猛然一紧,灯光照到她脸上,神色也看起来十分严肃。雪朝抬眼看那位新郎官,简直像在看仇人。 新郎长得不算难看,冲她笑了笑,看起来很和善。虽然生的不差,却也不是让她心动的地步,毕竟从小她身边,有太多长得好看的富家男孩子。旁边的丫鬟送上交杯酒,她也僵硬着,同那人喝了,完成任务一般。 那男子呼吸间的酒气,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一时没有忍住,眉头皱起来。 雪朝面上的厌恶简直不能再明显,叫颜徵楠一时也局促了,没有平时机敏的样子,反而有些傻,让雪朝看了,觉得他是那种愚讷的男子。 等人都出去了,她心里便更加紧张,不自觉握了握自己的袖子。 那新郎坐到她身边,反而教她更紧张了,仿佛为了安抚她,他轻声问了问,“你不记得我了?” 原来是熟人。 雪朝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并不能每一个都记得,可既然是熟人,便有商量的余地,她是商贾之家出来的,同父亲在南亚做过这么久的生意,谈判的技巧是她血液里的本能。 于是她努力放松了神色,做出亲厚的样子,“哦,好久不见。” 她以为是从前和她一道玩的大学生里的某一个,颜徵楠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并不记得,于是又开了口告诉她,“我叫颜徵楠。” “徵是徵(征)服的徵,楠是楠木的楠。” “同宫商角徵羽的徵,也是一个字。”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地告诉她,叫雪朝听了,也觉得很熟悉,可是她还是没有想起来,只好点了点头道,“好名字。” 她果然已经忘记了。 他想。 雪朝努力笑了笑,同他套近乎,“我听闻,你是留过洋的。” 原来她也去了解过他,颜徵楠笑着点点头,心里生出一点期待,想知道她都了解了多少。雪朝看了,便忙不迭地出口,同他讨商量,“那你大约也很讨厌包办婚姻,我也是一样的。” 他怔了,叫雪朝以为是默认,于是亲切地拍拍他地肩膀,同他道,“我也是很讨厌包办婚姻的,这样,我们便做形式上的夫妻,你尽管去找小老婆,便是把我休了,再娶一个,我都不在意,怎么样?” 颜徵楠看着她,神色凛了凛,合家要求下个月成婚,他不是没有怀疑,他母亲也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可他那时候想,若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更要护住她。 雪朝说这样的话,却叫他真的以为,她心有所属了,他在外从来都是杀伐决断,才会有今天的位置,可是雪朝要求他,他又很容易心软。 大概第一眼不自觉放低了姿态,便容易低微。 她看他不语,心里也很乱,正想着接下来的说辞,颜徵楠突然靠近她,要说什么,她一时害怕,拔出了手里的小藏刀。 雪朝并不愿意用这把刀,因有着实在阴暗的回忆,她也不愿意伤人,于是也带了哭腔,“我是不会叫你碰了的,我都不认识你……” 她往下却说不下去了,只兀自地哭了起来,颜徵楠的脸色却陡然变了,因他看到了刀柄那里,有一处没有擦干净的黑色血迹。 他是军人出身,对这些事情最为敏锐,这把刀看起来是她贴身藏着的,她这样的女孩子,也不会亲手拿它杀什么动物。 再加上她父亲急着把她嫁出去,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心里突然怜惜,于是放缓了语气,“我不会碰你。” 雪朝抬眼看他,眼里含着泪,让他什么也顾不得了,两只手都举起来,叫她放心,“照你说的,做名义的夫妻,”他又安抚般地,语气轻柔地承诺她,“我不会碰你。” 他人很好,雪朝虽觉得他很好说话,一面心道他大概是耳根子软,于是又觉得他不是她理想中的男子汉。总归她不喜欢他,于是他如果强硬,便是个土匪,如果和善,便是个懦夫,到底如何,雪朝也不在意,不想把他放到心上。 她一个人费了劲,用被子把床分成了两半,然后跳到另一边,指挥他,“你就睡那边,一人一半,我很公平。” 颜徵楠也没有说什么,便躺下了,他此时神色已经如常,甚至颇自然地同她说了晚安,大约已决心徐徐图之。雪朝从来没有同别的男子同床过,熄了灯,月光照进房间,她却仍旧睡不着。 她背对着颜徵楠,总觉得古怪,翻过身子,正好对上那位新郎官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闭眼睛?”她有点凶,颜徵楠眨了眨眼睛,还没有回她,雪朝想起哥哥叮嘱她的话,气焰更加嚣张了,“我背对着你睡,你也要背对着我睡。” 她便这样盯着他,毫无半点怯懦,叫颜徵楠也不自觉乖乖地翻身过去,于是雪朝满意了,又睡回去。 可异乡的夜总是让人神伤,雪朝想起坑害自己的那个女子,便恨的牙痒痒,又想起许久未见的父亲,鼻头猛地一酸。 便是她哥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雪朝这几日只顾的同哥哥赌气,气哥哥从前承诺她的话都不作数了,可没想过以后,等哥哥回了家里,她便见不到了。 于是静谧的夜里,雪朝啜泣的声音越来越大,起初她还想忍,可到了这一步,也没有什么好忍的了。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新郎官,让他翻身就翻身,不是她心里男子汉的样子,往后还不知道要如何生活。 雪朝带了怒气,自然看颜徵楠不顺眼,她又觉得如果不是他刚巧提亲,她也不至于要离开爸爸,兴许可以被送到海外呢?她心里虽知道这样反而会害了家里,却仍旧忍不住讨厌他。她这样一边哭,身后悉悉索索地,似乎是那位新郎官要翻过身子,想要看她怎么了,却被她带着哭腔喊住,“你不许翻过来!” 她虽然带着哭腔,却架势很足,颜徵楠停住了,她又带了一点娇蛮,“我才不要你安慰呢!” 雪朝忍不住抽噎了一下,又补了一句,“谁晓得你要做什么?” 自那件事后,她便恐慌一切陌生的男子,雪朝两只手抓紧枕头下的小藏刀,一个人哭的更厉害。 她哭的累了,便迷迷蒙蒙地睡过去了。 朦胧中有个人同她擦掉脸上残留的泪水,在她耳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 爱情让人卑微 上一章不是嫁给“二少爷”是“三少爷” 没有什么抢嫂子地戏码了2333 颜家 大哥 二姐 三少爷 四少爷 就这四位啦 以及上上一章是 小仲马的《茶花女》 我怕不是猪油蒙了心了 为表歉意这章免费 番外 雪朝(四) 这种年岁的金融业,往往都同军火走私有关系,哪怕合家刻意规避了一些,也仍旧发的是战争财,持的是交战时最紧缺的东西,洋人兴许不在意,但内陆的军阀却不同。 雪朝的家世,是颜家要把她好生供起的,不只是颜徵楠的母族,为了军权,和南方的财权,要同合家搞好关系,便是老司令,也要为这份婚姻让步。 她起初觉得忐忑,因到了一个不熟悉的地方,拥有一重全然陌生的身份,新婚的第二天,她知道会有人去看床单上有无血迹,一个人拿着小藏刀,对准了手指,又犹豫了许久。 雪朝自然很怕疼,小的时候,她连打针都不要,要爸爸抱着同她讲故事,才会好好地去打针,洞房花烛夜要流多少血,她也不晓得,是不是越多越好?那要割多深的口子? 她一个人思索,苦恼又狠不下心,她还在同自己打气,颜徵楠却将她手里的小藏刀拿去了。雪朝失去了防身小刀,急着要去夺回来,可三少一眨眼,便将自己拇指割了个口子,然后极利索地往床单上抹去。 雪朝还傻再那里,三少举起那把刀,对着阳光,上面的锋芒,让他微眯了眯眼睛。 他并不想还给她,但大约这是她的安全感,何必让她不好过,于是他又看了看,还是交过去了。 雪朝忙将它夺回去,像个夺回了猎物的小狐狸,将它藏好了,瞧了瞧他手上的伤口,又有些心虚,“你痛不痛?要不要包扎?” 三少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小伤而已,”他找了帕子,将它止血,又说道,“以后便是同伙了,遇到事情,便找我分担。” 他偏了头,刚好对上雪朝凑上去看他伤口的眼睛。他俩呼吸近了,让雪朝蓦然不自在,又小兽一般警惕地退开了。 三少也不在意,止了血,便向门外走,一边走一边嘱咐她,“一会要奉茶,母亲很好说话,大太太有些严肃,你不必怕。” 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也渐渐发现颜府对她的宽厚。自然她那位“同伙”的丈夫,对她更加纵容,她要转学去信州大学接着读,也叫她转了,科系也照她的意思安排。雪朝喜欢骑马,三少还选了贴身的士官陪她,照理说她该感念,可雪朝一面觉得新的生活其实不坏,一面只觉得三少好说话,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府里的宽厚,雪朝心里也明白同她家里有关系。她自小受惯了优越,旁人对她的网开一面也好,格外关照也罢,都是她习惯了的,如果没有,她仍旧快活,如果有,她也不见得多么感激,因她心里多半觉得父亲和兄长会料理好,并不会欠了别人的人情。 颜家的女眷,除了姨太太们,便是大太太的二女儿,曼清。雪朝原觉得她是旧家庭出来的大小姐,并不愿意同她多相处,每每早上奉茶,见了她,也只是点点头问好,从没想过同她走近。 可有回曼请在骑马场叫雪朝遇到了,骑术、技巧,都是一等一的好,马上沉稳的样子,也不同于一般的小姐,大约因为她哥哥从小被当继承人培养,曼清也一并受着马背上的训练,同雪朝这种私人教练训练出来的,多一些狠厉和锋芒,叫雪朝一下子惊艳了,缠上她,非求曼清也教一教她不可。 她从来只是喜欢马上迎着风的快乐,不带什么气势,便是快马加鞭,也像个轻快的云雀。雪朝这样的女孩子,曼清自然不会讨厌她,更何况雪朝如果真的喜欢谁,又十分粘人,不多时两个人能便相处的很好。 她同曼清手舞足蹈地描述,如何才能像她马上那般地风采,英武又有一些阳刚气,不同于寻常的女孩子。雪朝喜欢戏剧,逢上喜欢的场景,便想去研究,曼清看她手舞足蹈了许久,描述的七零八落,也说不明白,便笑着同她道,“我也不清楚,我的骑术是大哥教的,兴许你可以问问他。” 雪朝问她大哥在哪里,曼清摇摇头,“他已去了西北了,不知道何时才回来。” 她们又一同说了许多大哥是如何陪着父亲打江山的,曼清的丈夫入赘了颜家,因此她可以仍旧同父亲和哥哥生活。雪朝听说了,又很遗憾,一个人低落了许久,半晌才轻轻道,“从前我爸爸也这样打算的……” 曼清为了安慰她,忙换了话题,问她想不想学枪法,教她一下子又精神起来,于是曼清也承诺她,“那我便先教你,等哥哥回来了,让他也帮你看一看。” 曼清从小崇拜哥哥,自然逢人便去夸他,讲他从小武艺便如何不凡,领兵打仗又有多少功绩,让雪朝也觉得颜府的大少爷,是个威武厉害的大将军。她还是个小孩子,难免有许多幻想,不自觉便将曼清说与她的故事记到心里去。 雪朝回了家,还觉得那些故事没有听够,吃饭的时候,又忍不住去同颜徵楠打听,“我今天遇到曼清姐姐了,”她捧了脸,十分向往的样子,“她同我说了许多大少爷的事情,他是你哥哥,你还知道什么吗?” 三少夹菜的手停下来,又放下筷子,拿了雪朝的碗同她盛鸡汤,语气平淡,“哦,她同你说了什么?” “曼清说从前打仗的时候,边境让大少爷往北推了好几个城池呢,”她接过鸡汤,语气也带了曼清同她讲时的夸赞,“说是当时粮食不够,兵也不够,仍旧打下来了。” 雪朝家里连刀都不会让她见几回,身边的朋友,毕业了也是继承家业,从没有什么人去当兵的,战场对她而言,是个传奇又神秘的地方。 是个有许多男子汉的地方。 三少听她声音里隐隐透出的崇拜,倒不自觉冷笑了,“那时候南方一半的粮食,都在他外祖父手里,他怎么会缺粮食?” 雪朝看他脸上的不屑,以为他是嫉妒哥哥的本事,于是也哼了一声,“那你管着信州城的军队,粮食和人马都不缺,”三少回头看她,神色有些凛然,教雪朝也怕了,低下头去喝鸡汤,嘴里把后半句嗫嚅出来,“也没见你管很好。” 他管着最核心的城市,自然没有让他显招露式的机会。三少平时大多穿长袍,不像个军人,更像个文人,尤其是私塾里叫人喜欢不起来的先生们,让雪朝以为他并不是个当兵的料。 三少没有说话,也没有同她计较,雪朝一会便忘了这回事,说起另一件事,又有了兴致,“二姐说要教我射击呢。” 三少往后靠了靠,看向她,“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他并不想雪朝同曼清走的太近,毕竟二姐有个太能耐的母亲,雪朝又歪了头,偷偷嘟囔,不敢大声说,又知道他会听见似的,“哪有穿长袍马褂在打靶场的,我不要。” 颜徵楠低头看了看自己,心里有一些失落,却没有显出来。他沉默了一会,又忍不住叮嘱她,“你没有打过,到时候要小心一些,不要伤到自己。” 他同她说这些,又没有真刀真枪地演示,婆妈地很,让雪朝觉得他果然是个教书先生,一点也不干脆利索,于是把鸡汤一口喝了,便喊着“我吃饱了”跳起来,不去管三少在后面同她说的许多注意事项。 纵然一开始有些不习惯,自由自在的生活久了,她也发现在颜家生活的好处。从前有爸爸和哥哥管她,许多事不许她做,如今颜府并没有人管着她,骑马想多久便多久,戏剧社想玩到多晚就多晚。有时候三少说她,她便捂了耳朵,假装听不到。 有回三少气了,拿下她捂耳朵的手,板了脸凶她,雪朝反而更加叛逆,牙尖嘴利地拿“女子独立”反驳他,非说自己晚一些回家是有道理的。 三少没有法子,更不会去惩罚她,她这样聪明,自然早就看出这个道理,于是更加肆无忌惮,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可府里自然会有人看不惯。 女眷里头,能给颜家带来便利的,自然不止她一个,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同她让步,愿意她做最没有规矩,无忧无虑的那一个。有一天早上,她起的晚了,同主母奉茶,晚到了一些,大太太干脆抓了她许多小辫子,诸如喜欢舞会,深夜回家,林林总总训斥了一个早晨。 三少的母亲纵然想护着她,也只能说几句好话,并不能将这顿训斥制止了。雪朝虽然任性,也知道大太太这样的,并惹不得,便想忍一忍算了,不过一个早晨,结束了便好。 可大太太最后罚她抄三遍佛经,让雪朝一下子愁眉苦脸。听闻这是大太太最喜欢的法子,三遍佛经已经算轻了,三少的母亲安慰她,没有教她去佛堂跪着抄,已经给她面子。 雪朝小时候也被罚过,可要么她玩自己的,老师也拿她没办法,要么就有小男生,去帮她做。如今她不能像从前那样,囫囵蒙混过去,也不敢去找下人代笔,可真要她去写,大概一遍都抄不完。 她此时却很知道去找谁,说到这种小聪明,她从来都很机智,知道要找一个能帮她代笔,大太太也不会怎么样的人。 她去问丫鬟,三少在哪里,赶巧,他今日没有出去,而是在家里同一众军官开会。 雪朝便去开会的房间,没有让人通报,而是拿着纸,偷偷地去看三少如何开会的。她起初只是好奇,不知道一个教书先生,怎么去管一群军官,却不想三少那天穿了制服。 他穿制服的样子,倒将他平日看不出的英气勃发显出来,三少平时只是儒雅,只是睿智,大约走的是不显山露水的路子,如今教她偷看了,倒很有样子,在一行人里,也时最显眼出众地那一个。 她不知道军人对视线最敏感,她还没有多看几眼,便被三少发现了,他走过来,身后的秘书也跟了去,帮他开门。 三少见她偷偷摸摸的,倒很可爱,于是也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问她,“来做什么?” 他平日偶尔摸她的脑袋,她只是避开了,如今却觉得像个当兵的哥哥同她撩拨,一时间脸红了,又觉得自己傻的很,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扭扭捏捏的,“大太太罚我抄佛经,要三遍呢,”她突然不敢看他,不自觉低了头,露出两个红通通的耳朵,像个粉嫩的小兔子,嘴里的话也变成了问句,“你要不要帮帮我?”声音软软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三少还没有回答他,他身后的秘书却赶着回她,“三少爷的会要开到……” 他没有说完,被制止了,雪朝抬头看了看秘书,又看了看颜徵楠,这会也觉得自己的要求厚脸皮的很。错误是她犯下的,三少从前管她,她又不听,出了事情反而来找他。她这样一想,也觉得自己蹬鼻子上脸,于是也轻轻将方才递出来一些的纸张收回了,眼神游移了一下,“哎,那我,”她的脚已经往别处移,打算好要羞愧地跑开,嗫嚅地同他道别,“我先回去。” 可颜徵楠却拉住她,将她手里的东西拿过去,看了一眼,同她笑了笑,只说了句,“我知道了。” 他实在不必同她勉强,雪朝更加觉得不好意思,要把纸拿回去,三少却同她说起别的,“我从你家乡请了厨子,你晚上试一试,是不是那个味道?” 雪朝愣了愣,若说起她的家乡,她从小随父亲到处跑,自己也说不准自己的口味到底是什么,可颜徵楠这样教她更加不好意思,也想回他这份人情,于是摸了摸耳朵,问他,“那你晚上,”她从来没有邀请过别的男孩子一起做什么,一时喉咙都干涩了,声音到最后反而轻飘飘的,“要不要一起试试看?” 三少却有些犹豫了,想了想,不忍心拒绝,仍旧笑着回她,“你先去尝一尝,我明日和你一起吃。” 她点了点头,懵懵懂懂的,颜徵楠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她便更加不好意思,移了步子,含糊地“嗯”了一声,便顺着走廊跑开了。 --- 写写写我都写 一会更四少 你们pick谁就看谁 (绝望) pick番外的小伙伴也不要diss人家自私又任性了 她又看不到,看到的是我 (无奈) 工作 吴珍妮一本一本地看过去,藏书室里每一本杂志,都放在玻璃柜子里,像展示最珍贵的藏品。看到第一本,神情也带了怀念,“一开始做的时候,也忐忑,不知道能走多久。” 她拿起那一本,像看自己孩子童年的照片,珍惜地,感慨地,“结果不知不觉,便这么多年了。” 他们生的国度,男子掌握着话语权,他们是绝大多数书本的著作,是所有爱情故事的杜撰者。女子要自重自爱,不要轻信男子的话,从来都在婆子,丫鬟里口耳相传,没有哪个人把它写下来。 纵然有男性作者在小说里,描绘了薄情寡信的男子,也难免会暗示他只是风流,中国千百年重的是孝道,因家庭是最基本的单位,是构成了一个庞大稳固体系的,最小一环。自古那些名声大坏的薄情郎,多半是父母儿女都不要了,才会真的被批判。但如果愿意回头迎娶发妻,又成了皆大欢喜。 没有哪个男子只是不再爱自己的夫人,便被指责的。会有女子觉得奇怪,觉得似乎是不对的,可是这世间连一句不对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要写出来,要让人知道,有些爱情炙热之后就是凉薄,就是难堪,但凡掏心窝子,都留一些余地,不管不顾的时候,也记得留条后路。 可如今她也得妥协,吴珍妮已经快到了五十岁,仍看不清楚这个时代的走向在哪里,她得同飞涨的印刷费妥协,同曾经供稿,却嫁了人,无法连载下去的女作家妥协,同他们那位不喜欢《郁金香》文风的大股东妥协,还要同信州城的思想审查妥协。 这些妥协,她并不能明目张胆的写在“主编寄语”里,她的读者们,还有许多,只是一群花一般的女孩子,她们朝气蓬勃,又十分脆弱,并不晓得纸有多少钱,有多少人盯着言论自由。她们只是从《郁金香》杂志里学会了,女孩子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再去爱别人,便已经让人害怕了,怕她们因此不再任由父亲兄长摆布,嫁给一个有利可图的夫家。 吴珍妮坐到饭桌上,仍旧觉得堵心。她不能吃辣,靳筱便吩咐了做清淡的式样,韶关的菜式重油重辣,她并吃不惯,好不容易看到一桌的清蒸、汤盅,虽然心里还是忧虑,却也有几分感谢。 “最近杂志多了许多新作家,”靳筱同她布菜,一边问,“是在革新吗?” 吴珍妮笑笑,回答她,“从前签的一些女作家,她们嫁了人,或者生了孩子,便不能继续写作了,要负担许多东西。” Allyson也点点头,“男人在外面养家,家里一切都靠妻子,洗洗刷刷,一天就过去了,并没有什么时间和心思去精致自己的情节。” “女孩子写作的年华,也就不过短短那些年。” 民国已经将近十年,可军阀纷争以后,好不容易开了一些的民智,又闭塞起来,越闭塞,便越有学生运动,然而越有学生运动,也说明问题越严重。 吴珍妮看向她,笑了笑,“如今印刷厂也涨价,信州城审查的又严格,于是我便想着,将杂志社在韶关开一间分社,平日的沙龙、和当地的作者联系,还在信州城,韶关便对稿件做审核,以及印刷,价格便宜些,被管制的也少些。” 靳筱点点头,大约知道她的意思,“你需要什么,便同我说,我尽力帮你。” 靳筱说的真诚,叫吴珍妮听了,神情也变了变,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要不要说。 她又喝了几口乌鸡汤,忍了忍,却还是开了口,“少奶奶,你愿不愿意做这边分社的主编?” 靳筱还在舀碗里的汤,听了她的话,怔在那里,抬眼看她,也带着疑惑和惊讶。吴珍妮接着说下去,“我要去香港做英文刊了,信州城那边,是我妹妹在负责,你愿意的话,她会派人来协助你。” 靳筱今晚只想着同她一起吃个晚饭,便已经十分知足,却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机缘,一时间心里也乱了,她傻在那里,不知道是从自己的心,果断答应,还是理智一点,多问一问,她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吴珍妮却和善地开口,“少奶奶想一想,不必现在告诉我。” 她们人都走了,靳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思绪乱的很,也不知道怎么去理。四少回来时,便看她一个人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做她身边,揽过她,反而吓着了她,猛地一惊,瞪圆了转头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少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靳筱才发觉自己已经一个人思索了那么久,四少喊她,她才反应过来,头脑都有些疲惫。她合了合眼,同他说,“吴珍妮,”她又以为四少并不了解,“就是那个……” “我知道,”四少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的肩膀上,声音轻柔,“怎么了?” 靳筱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确实放松了一些,“她要在韶关开一个《郁金香》的分社,喊我去做主编。” 四少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睛眯了眯,却没有说什么,又转了头,拿下巴蹭了蹭她的头顶,“然后呢?” “我当然很想答应,你也知道我很喜欢她们杂志,”她的声音低沉了,带一些不自信,“可我不晓得我能不能做好。” 她方才脑子里一团乱,同人倾诉后,反而有了条理,她都不知道,原来把心里的事情讲给别人,原来是可以让它变得有章法,有条理,让她自己也能更好看清。 靳筱开了口,剩下的便更加顺畅,“我又想,她为什么会选上我?她都不认识我,只是因为我会英文吗?我觉得会有更好的人选。” 过了一会,她又自问自答了,“大约是我喊她去看了我的藏书室,里面有所有的《郁金香》杂志吧?”靳筱想到这里,又做起来,面上也带了些激动,“这么说,要多亏我请她来家里吃饭?” 四少当然知道吴珍妮为什么要选她,信州城近来查的严,政府的文化部门新上了位管事的,新官上任三把火,颜徵楠也随他了,他三哥从来都不管什么对错,什么自由,只管用人顺当不顺当。 可韶关不一样,那是四少的地界,印刷厂开到这里,没有人敢寻四少奶奶的错处。当年吴珍妮肯卖股份给他,也以为能靠他躲过一些审查,却没想到招来更大的不便。 这便是另一重原因了,四少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沙发的扶手,他买了大部分的股权,还控制了许久杂志的题材,但这些他如何也不会让靳筱知道的,更加不会去伸手管她想要刊登什么。 于是杂志的选题自由,便重新保证了,以靳筱的性格,大概会拼了力气沿袭吴珍妮从前的意志。 这些东西,四少当然能够想通,吴珍妮这次不只是在问靳筱,其实是在问他,以及试探他们俩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思索的样子,让靳筱察觉了,以为是四少有什么顾虑,她又想到吴珍妮同她说的,那些结了婚便不能写作的女作家,许多是因夫家不准,于是她一时间也犹豫了,试探地看向四少,“你是不是不喜欢?” 四少看回她,笑了笑,“怎么会?那是你喜欢的事情。” 靳筱却不自觉去想更多,忍不住去分析,“会否让你和信州城那边对立了?” 她思虑这么多,是四少从来不想的,他将她抱坐到腿上,安慰她,“不过是一本杂志而已,”四少伸手刮她的鼻子,笑起来,让她轻松一点,“你丈夫还没有这么没用。” 靳筱看着他,又垂了眸,叹了口气,“可她选我做什么,我又没有读过许多书……” “你怎么没有?”四少将她的头发理到耳朵后头,郑重地同她说,“你是我见过最有知识的女孩子。”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肉麻的话,让靳筱听了,脸红起来,要去反驳他,说他一定是没见过什么女孩子,可是心跳的砰砰快,教她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四少看她脸红,倒偏头笑起来,他眼里有欣赏,让靳筱看到了,更加想躲,刚偏了头,却被他揽住了,抱进怀里,“你方才也说了,她看了你的藏书室。” 靳筱可以听见他胸膛沉稳的心跳声,四少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也带一些安稳,“那她自然知道了,你有多喜欢《郁金香》杂志,”四少想起她平日看书的样子,声音也带了笑意,“这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喜欢的了。” “那你呢?”靳筱的声音闷闷的,“我听说很多丈夫不喜欢妻子工作的。” “为什么不喜欢?”四少摸着她的头发,“我未见过你工作的样子,十分想见一见。” 他这样支持她,让她也情不自禁笑起来,抬了脸,声音也甜甜的,“你真好。” 四少对上她的眼睛,靳筱为这种事情开心,于是他除了让步,也没什么好做的。她同他撒娇,这么甜美,让四少眸子深了深,低了头问她,“那你怎么报答我?” 他摸她的后背,一点点往下,意思再明显不过,靳筱轻轻挣扎,红了脸,却偏不接他的话,结结巴巴地回他,“我,我们是夫妻,”她挣也挣不开,“讲什么报答?” “诚然我们是夫妻,”四少的吻落到她的脖颈上,滚烫的,让她皮肤怕被烧坏了,“可不可以在这里做?” 他这样直白,让靳筱一面躲,一面细着嗓子拒绝,“不可以。” 四少闷笑了一声,“那可不可以开灯做?” 靳筱的腰间的扣子已经被他解开了一些,她要制止,却对上四少笑意满满的眼睛,于是又推他,“不可以。” 她坐在四少腿上,坐直了身子,反而比他高一点,四少微抬了脸,带一点狡猾,“可是我很想。” 想念 靳筱偏了头,假装没有听到,可四少仿佛晚上饭局喝多了,偏要缠着她。她推他的胸膛,反而被他握住手,贴着自己,教她感受他心跳似的,煽情的很,于是靳筱也轻声骂他,“你晚上喝太多了。” 四少歪了歪头,倒笑起来,傻里傻气的,却很勾人,他沙哑了嗓子,声音如流沙一般,“我方才在外头,很想你。” 他眉梢带一点红,不知道是晚上喝的多了,还是因说这些话,“你同你朋友吃饭,聊杂志,”他眉头皱了皱,就显得委屈,“而我在想你。” 四少这样的作态,外人大约从没有见过,靳筱虽然觉得羞恼,可心里也不自觉有一丝甜。既然甜了,便真的被他说的愧疚,她方才同吴珍妮一起,思绪都在谈话上,在杂志上,确实没有分过心思给四少。 可她面上仍是嘴硬的,咬了嘴唇,非要凶凶的,“你出去吃饭,想我做什么。” 四少才不怕她,靳筱坐在他腿上,视线有一点居高临下,他倒很喜欢仰着头看她,因对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其实很认真,大约很期待他说什么。 情话有时候像交锋,假装不信的那个人,其实只想要更多的确认,于是他伸了手,去玩她颈上的盘扣,小手指有时候擦过她的脖颈,转瞬便过去了,让靳筱也不知道怎么去躲。 四少抬着脸,嘴角带一丝笑,声音慢地像调情,“你说,我想什么?” 她的头被他按下一点,也忘记拒绝,四少的舌探进她的口里,她才不自觉攀住四少的肩膀,有些紧张地颤了一下。 他的声音在她唇边呢喃,“舒服就好了,又没有旁人。”四少明明穿着军装,却偏做了勾魂夺魄的那一方,她从来都吃他的皮相的,更遑论他这么刻意,于是她也禁不住伸了舌头,同他纠缠。 舌头上除了味蕾,还有什么,她也不清楚,四少吸吮的很甜美,仿佛她方才口里吃了蜜。靳筱的乳被他揉捏着,热意散到脸上,让她也忘却了矜持和拒绝。自她婚后,“意乱情迷”这四个字,倒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肉体对于众多欢愉的追逐,总归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更何况她情动的样子,四少从来是欢喜的。 她被推坐在沙发上,四少的唇从她的大腿,一寸一寸地吮吸上去,他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腿上,让靳筱低着头看着,只顾着轻轻喘息。四少跪趴在她身前,他自然从来不会下跪,却这样几乎跪在地毯上,大约性欲能让一个男人忘了气节,又大约占有欲本身就足够让他们满足,再不需要别的虚礼。靳筱胸前的扣子被解开,露出两团被包裹着的粉嫩,四少抬了脸,仿佛恳求她,语气却很轻薄,“露出来好不好?” 他欺负她还不够,还要她自己来,靳筱湿润着眼睛,想要摇头,却被他目光注视着,不想拒绝他。 她伸了手,有一点颤抖,内心却有隐秘的兴奋,从来她都是被动的,如今却像她在勾引他。拿自己的肉体勾引男子,这如何不该是她平日里瞧得上的做派,可如今她却觉得情动,大约知道她确乎勾引得了她。 他喜欢她的身体,从很早之前靳筱心里便明白,那是她的青春肉体,是她在感情里的筹码,往日她兴许会觉得太浅薄,不知足,可今日被四少撩拨得,她自己也觉得,快活便好,不必想的太多。 人生何必因为畏畏缩缩,错失眼前得欢愉呢,更何况她虽然嘴硬,却从来不愿意他扫兴。 她轻轻往下扯了扯内衣的一侧,便露出一朵挺立的花蕊,粉嫩嫩地瑟缩在那里,四少方才便看着她,到了这一幕,再忍不住,两只手扯过薄薄的布料,将它撕扯开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粗暴过,让靳筱一面喘息,一面轻声惊叫出来,到了他耳朵里,反而更加撩人。四少的舌头吮上了一朵,又忍不住用嘴唇包裹了,轻轻拉扯,靳筱一面喘息,一面忍不住偏了头不看他,却被他一之手强硬地掰回来,非要让她看看,她身上隐秘地快感,是因什么一股股地涌上来的。 靳筱终于乖顺地,在他的眼前细声轻吟,四少抬了脸,笑起来,带一些坏,又有一些满足,他的手探进她的两腿间,隔着内裤抚弄她的私密,她那里已经湿了,被他抚弄了,忍不住轻轻扭起身子。 她身上那件旗袍被褪下来,只剩下雪白的身子,和破碎的内衣,四少分开了她的腿,她的身子便袒露在她面前,他将她的腿大大地打开,她也从了,乖乖地抱起两边,。 四少地唇舌落到她的小腹上,靳筱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身上的男人轻轻笑了笑,拨开她的内裤,露出里面微微开合的小穴,他低头亲了亲,又欺负他,“真好看。” 她羞的要躲,自然抵不过他,于是原本想要合拢腿,却成了抬起屁股迎合他,四少的的唇落到她私密的地方,让她羞得带了哭腔,“你不要亲那里……呜……” 可他大口吮吸那里的汁液,让她的哭吟里带了许多的情动,四少的舌头一次次摩挲过她的阴唇,他的嘴唇擦过她最敏感的小核,让她渐渐迷失在欢愉里,也忘了羞耻,她的内裤被他褪下来,她也乖乖地由他,举高了腿,让他褪掉最后一层布料,露出下面的粉嫩,四少的舌头一点点进入她,粗糙的舌苔滑进她的花穴,又将她情动产出的滑腻淫液悉数吞到口里去。 她从来都这样乖巧,被侵犯了又委屈又迷茫,偏偏呻吟又带着十足的媚意,顺从又娇媚,让他怎么也不愿意松手。 他很喜欢在客厅做,从前也是,只不过因上回让她怒了,他才忍下来。四少有时候便像个没有头脑的雄性动物,在哪里都想留下自己的气味,最好待客的地方,都被他们交欢过。 客厅的布置,他选了最闪亮的水晶吊灯,明晃晃地照下来,最细微的红晕都能看的见。卧室春情他从前也很喜欢,但是他的靳筱那么甜美,他更想在明亮的地方看清楚一点,她轻轻拱起的身子,挺立的乳头,和她泛了红得面颊,他都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停下来,去亲她的大腿根,靳筱方才微眯这眼睛,此时轻轻张开了,小穴受了冷落,也瑟缩着张合,四少却抬头,冲她笑了笑,“筱筱,你好甜。” 他的手指探进她的小穴里,让她“啊”的叫出声,又忍不住绞住了,紧紧的的吃住它,四少的的手指头被她紧紧吃着,又忍不住探进另一根。 她那里很烫,咬的他这样紧,四少抬了脸,“唔,宝宝……” 靳筱眯起眼睛,身子随着他手指的抽动起伏,却仍旧觉得不够,欲望不被满足,便成了入了骨的痒,她原本便大张了腿,如今轻轻地扭动,像个媚到了谷子里地小狐狸,四少的唇吮住她胸前的花朵,手指不留情地进犯她,客厅里便是她的喘息和哼叫,以及她身下的水声。 她便把什么都交给他了,她的快活,都在他的眼里,她的脚趾因快感轻轻蜷起了,四少的牙齿轻轻咬她的乳头,她便偏头喘出声,挺了身子,迎合他的爱抚。 靳筱闭了眼睛,于是所有的快活和抚弄,都是她迷蒙中顺着本能的回应,她的娇喘在四少耳边回荡,四少的手指越来越快,她的呻吟便更趋于哭叫,四少的拇指一次次刺激着她的小核,直到终于忍不住,挺起腰惊叫出声。 她高潮的样子也十分好看,让四少忍不住抬了脸,带了笑意,仅是她的种种回应,便给他许多满足感,想要铭刻下来。 高潮过后又觉得羞耻,靳筱捂住脸,要去推开,却被四少凑上去,急切地亲吻她,“筱筱,你方才要把我的手指头绞断了。” 主控(上) 靳筱一面推搡他,一面轻轻呜咽,四少身上的衣服还好好穿着,她却已经不着丝缕了,身子被四少大力摸索着,更加让她难堪。 她这样拒绝,反而被当成情趣,四少鼻息的热气喷在她脖颈上,声音同方才比,更加低哑,危险的很,“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喜欢吗?” 靳筱想摇头否认,四少声音又带了笑,“吃饱了就要跑了,”他的唇落到她的耳垂,语气也带了埋怨,“狠了心的小东西。” 他摸了她的手,覆到自己身下,里面的滚烫炙热隔着裤子的布料,传到靳筱手上,让她想要逃,却被按住了,四少吮着她的耳朵,一面喑着嗓子同她低语,“你摸摸我?我有没有被喂饱?” 诚然他没有,可靳筱身上还带着餍足地慵懒,又有了困意,于是她看向他,可怜巴巴地,眼里含了水汽,声音软糯,“可是我累了呀,”她吸了吸鼻子,委屈的很,“我今天都没有休息过。” 她往常如此,四少兴许会放过她,靳筱却没有想过此时的情状,她身上还带着高潮后的绯红,眼里的雾气只会让人想起她方才再情欲里迷离的样子,想要拿一晚上去欣赏,她如此楚楚可怜地哀求,只会让人骤起了施暴欲。 可四少不能扑上去,他的夫人有时候很多虑,一点点不尊重都会让她兀自身神伤许久。四少笑了笑,作势要起来,“好吧……” 靳筱偷偷看他,刚想把眼里的窃喜隐藏起来,身子却被四少抱起了,她呜咽了一声,四少已坐回到沙发,她被稳稳当当地抱着,赤裸着身子跨坐在他腿上。 她身上什么都没有,四少偏头欣赏了一眼她的身子,只那一眼她便羞得要把胸前的风光捂住,四少也没有拦她,而是伸手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带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很色气。 他对上靳筱的眼睛,她大约也被他解扣子的样子恍住了,有一点失神,四少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同她讲,“你不是喜欢读新思想的书吗?你知道我是很支持你的。” 他的外套被脱下,衬衫的空隙露出身上的肌肉,刚好是靳筱从前喜欢的地方,四少却假装不知道她的目光偷偷落在他身上,不自知地舔了舔嘴唇,明明是情色的,却装作正经,“总是我在上面,会否不够尊重你?”他抬了眼,满脸的善解人意,“筱筱?不如今天你来睡我?” 大约是怕她冷,四少将方才脱下的军装外套,披在靳筱身上,她原本可爱乖巧,带一点情欲的冶艳,披了他的制服,更是另一种诱人的风情,有一些冲破枷锁的禁断,额间被汗水浸湿的每一根头发都是撩拨,让他喉头忍不住轻轻滚动。 靳筱皱了皱眉头,纵然他此时十分蛊惑,她尚且神智清醒,知道他又再胡说,于是要推他,“我又不傻的……” 四少却打断她,“所有的,由你做主哦?” 他抬了身子,在她耳边低语,明明周遭没有人,却仿佛他们俩之间的体己话,“怎么开始,怎么结束,都在你。” 四少躺回去,嘴角带了猫一般的慵懒笑容,“要不要试试看?” 他衬衫散开了,露出里面带了汗的胸膛,靳筱还傻在那里,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在犹豫,于是四少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带一些调笑,“好吧,你大概是不会……” 他话音未落,便被吻住了,靳筱像个莽撞地小兽,扑到他身上。她伸了舌头,学了他的样子纠缠他, 四少原本愣了一秒,下一秒嘴角便带了笑,她总是这样,装作很淡然,其实很要强。想到这些,四少气息也带了温柔的缠绵,耐心地迎合她。 做被动的那一方,自然由那一方的好处,尤其是他身上趴着一个笨拙的小姑娘,弄不清是像个猫咪一样舔舐他,还是在摸索着撩起他的兴致,可不管哪一种,都让四少兴致盎然,期待她如何同自己亲近。 他像个授课许久的老师,到了检验学生功课的时候,有一点忐忑,又觉得怎么样都好,怎么样都是她。 靳筱的吻一路向下,仿佛在走流程,四少还没有被她亲够,她的唇便顺着下巴到了喉结,像个囫囵要证明自己会这件事的小孩子,也不管什么细致,四少被她这样,心头也像被羽毛轻轻搔过了,明明都在点上,却又不够,让他心里的欲望没有被安抚,反而更加难耐。 靳筱的唇吮在他的喉结,蜻蜓点水一般的,转眼便要到下一个地方,大约照她这样,不多时便要亲到他的脚趾头,指不定便结束了。四少终于忍不住,滚了滚喉头,喘息道,“筱筱,慢一点,我们不急。” 靳筱抬了脸,眼里带一些威胁和严肃,她既然掌了主控,控制欲便占了上风,性爱成了她的游戏,四少从前教她的,她都要拿出来试一试,最好都挨个试一回,证明她也知道许多花样,才不管四少要如何。 四少看她这样认真,大概并不想听自己的意见,于是他抿了嘴,还是忍住了。 他看起来隐忍,所以显得难得的顺从,让靳筱突然明白占有欲是什么感觉。 他每一分喘息,都是她带来的,她可以说不,可以不做,也可以掌控一切。靳筱低下头,伸了舌头,缓慢地,细腻地舔吮他的脖颈,四少的喘息蓦然加重,靳筱听了,却笑出来,她伸了舌头,舔了舔他的喉结,声音带了一点嘲笑,慢条斯理地,像从前四少使坏的样子,“你叫出来呀,”她的唇一路向下,到了她的胸膛,去舔他右胸前的一点,带一些报复的得逞,“你不是说,没什么好忍的么。” 四少的胸膛在她的面前起伏,声音也带了咬牙切齿,“唔,你说的是。” 她的唇落在他的小腹,他便“哈”出了声,声音半分是真,半分像他刻意的做作,仿佛要给自己挽回颜面似的。靳筱自然听的出来,于是解了他的皮带,也慢悠悠的。 四少不自觉摒住了呼吸,可她却一点也不急,她低着头,胸前的乳肉在制服的阴影下轻轻颤抖,四少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个了来回,呼吸都失了轻重。 等她去解裤子,却听见一大口吞咽的声音,靳筱抬头,对上四少有些红了的眼睛,他方才已禁不住抬起上半身,紧盯着她的手指。四少对上她的目光,倒难得知道难堪了,扭了脸又躺会沙发上。 肉棒弹倒她手上,已经狰狞的很,靳筱却打了个哈欠,有些无聊的样子,抬头同他眨了眨眼睛,认真道,“我实在困极了,”她歪歪脑袋,十足的坏心眼,笑嘻嘻的,“便到这里吧?” 她松了手,就要跑,四少手疾眼快的握住她的腰,眼梢被欲望染的通红,声音也带了凶狠,“你便要跑了?” 靳筱扭着身子,偏不如他的意,一面拿他的话反驳他,“你说了由我做主的。” 四少不管这些,抿了嘴,心头有被耍的怒气,手上也用了力,有些粗暴地抬起她一条腿,昂扬对准了她的花穴,在穴口磨蹭。 那里仍旧是湿润的,靳筱轻轻吐出一口气,气息有些不稳,“你,耍赖皮。” 他抬头去亲她的嘴角,手上是强硬的,声音却很温柔,“是你太坏了。” 四少挺弄了一下,肉棒便插进原本就湿哒哒的小穴,想来方才撩拨他,她自己也很情动,可里面仍旧紧致,让他禁不住喘了气,一面又斜眼睨她,“非要欺负人才开心,是不是?” 她禁不住收缩了一下,四少便闷哼一声,一时间手失了力,原本还有一些在外面的昂扬,借着那股力气全部没入进去。 靳筱的头轻轻扬起,大约也很受不住,他插的这样深,让她敏感地绞紧了,四少的额间落下一滴汗,“动一动,乖。” --- 我错了 我太困了 朋友们我们明天见 主控(下) 所谓心意相通,大约直接做爱来的更加实际,感官连到了一起,每一寸肌肉贲张的快感,都是两个人的。靳筱轻轻摇了摇屁股,便自顾自呜咽起来,她的头轻轻仰起,再没有神智同四少耍坏,反而觉得眼前朦胧了,失去了焦距。 靠她这样小猫一般的磨蹭,四少大概要被逼疯,嫩穴被他的硬挺贯穿,让靳筱光是扭动一下,便要扶着他喘许久的气,再没有方才的精气神。 四少喘着粗气,像个终于伸出爪子的猎豹。他忍耐了这许久,勾引他许久的食盒终于被掀开盖子,光是香味都让他热血沸腾。靳筱的腰肢被他握住了,四少便一次次挺了腰,再不管她敏感地轻蹭,插进最深处去,靳筱低了头,汗水滴落到鼻尖上,眼里有求饶,又有沉迷。 四少呼了口气,他喘息的声音较平日大许多,挺弄的速度不快,却一寸寸地让彼此呼吸都变得粗重。靳筱身下被他一次次进入,囊袋拍到她的阴户,声音和她的呻吟声混在一起。四少闭了眼睛,感官便变得更加灵敏,听觉让周遭的动静莫名多了情绪,他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靳筱的细碎呻吟,以及身下被他一次次进入,海浪一般的,肉体的拍打声。 肉壁像一张张不知餍足的嘴,一次次吸纳他的硬挺,四少的汗水从脖颈流到胸膛上,让靳筱看到了,伸了手要帮他抹去,却呜咽了一声,被他进入的更深。 她身上的制服被扔到了地上,两个人都不着丝缕,做最原始的交合。律动带了原始的仪式感,他们新婚不久,却像天生该做这件事似的,生两具完美贴合地皮囊,给彼此最大限度的满足。靳筱搂住四少的脖子,脸颊不自觉贴到他的胸膛上,听他剧烈的心跳声,仿佛是种证明。哪怕在这样火热的时候,她也依恋他给的安全感。 四少的唇落到她的肩颈,大手滑过她的光滑的背脊,又抓了她的手,带她顺着她丰满的臀,去摸他们交合的地方。靳筱抬了眼,迷茫地看他,手指碰到他们连接的地方,四少的声音像个邪恶的神祗,蛊惑不经事的少女,“摸到没有?就是这么进入的。” 他咬着她的耳垂,声音沙哑又深情,“就是这么进入你的小穴,一下下肏你的。” 他近日放肆的很,大约吃准了靳筱的界限在哪里,云雨情迷的时候,什么浑话的都说的出来。四少的一只手突然拧了一把她的臀,靳筱吃痛的哼叫,四少又大力揉起来,声音带了回忆,“果然很好摸。”他一面喘息,一面坏笑起来,“每回你做松饼,我都想掀了你的裙子,揉一揉这里。” 他这样的年纪,又得了自己喜欢的人做妻子,难免有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事情。靳筱方才痛出了一点清醒,又听他这些浑话越来越没有边际,喘息着皱了皱眉头,又咬了嘴唇,强撑着扶着他坐起来。 四少以为她恼了,乖乖住了口,怕她又生了气,看她的笑容也带了一点歉意的讨好。 她鼻头还带着晶莹的汗水,面颊酡红,眼里却带着倔强,较平日反而多了生动的美,就像笼子里的白兔被放归了山林,变成矫健又狡黠的鹿,叫四少一时看的呆了。待他反应过来,靳筱吸了口气,扭动的幅度加大,挺直了腰肢,仿佛要把她浑圆挺翘的乳送他嘴里去。她原本便生的匀称,如此挺直了身体,便带了健康的美感,难得的张扬,同羞涩忸怩的可爱半点不同。 她有张扬的资本,这样露出自己的身子,在水晶的灯光下,便像无价的展品,照射到她细腻的肌肤,诱人的浑圆,和粉嫩的乳晕上去,恨不得每一寸毛孔都标了高价。可她不是展品,她是四少的,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每一分的迷离,都是他合法持有。 哦,合法持有,多棒的四个字。四少的角度可以看到靳筱下身被淫水沾湿了的毛发,以及狰狞可怖的肉棒如何被她身下的穴一次次吞没的,说不清是谁侵犯谁,又是谁纳入谁。 总归他进入她的身体,最好还有什么通道,让他顺着这个足迹扎到她心里去。还有什么呢,还有什么法子能让他离他这么近,近到两个人变成一个,连快感都是相通的。 靳筱哼叫的呻吟声也清晰了些,起初有些羞涩,可她自己慢慢也沉浸在主动吞吐四少坚挺的情潮里,媚到骨子里的娇喘声便越来越大,声音到最后带着痒意地上扬,像她因敏感而微微蜷起地脚趾,叫的四少差一些要交待出去。 他大约也知道她在报复,因她一次次恶意地收缩小穴,让四少一面喘着气地皱眉,一面又感叹她再不是红着脸承欢的小姑娘。四少伸了手,去揉她的乳,手指一次次在靳筱的乳头打转,挺翘的乳头被他揉捏了,是另一种情潮,让她偏了头,低哼了一声,看他的眼睛里也带了迷惘。 往常让她叫出来,都要哄着,或者把她肏到失去理智,可她这会却轻轻开了口,莺啼一般的娇喘从她的唇瓣里漫出来,“啊嗯……”靳筱仰了头,神情带了诱惑,身上的汗也让她像个出了水的精灵,蒙一层水样的薄纱,轻声嘤咛,“四少揉的我好舒服,”仿佛从四少的目光里获得了满足感,她又缩了缩小穴,声音像从水里泡出来一般,带着湿润饱满的情欲,“下面也好舒服……” 四少几乎忘了呼吸,再也忍不住,扶了她的腰,大力地进犯,靳筱终于吃了自己的苦头,声音带了哭腔,却仍旧叫出来,“啊啊……四少……” 他声音也带了凶狠,汗水从额头流下来,什么也顾不得,一面粗暴地挺腰一面刺激她,“深不深?喜不喜欢?” 靳筱再说不出话,呻吟也变得破碎,只能胡乱地点头,四少把她抱进怀里,两个人紧紧抱住彼此,肌肉地紧张让下体交合的部分也变得兴奋,仿佛都在等待近乎窒息的那一点。 汗水把头发都浸得湿透,肉体为了欢愉,互相摩挲着对方的敏感点,再没什么使坏和报复,变成两个最普通的,渴望再多一点的快感,拼命纠缠抚弄的男女,带了生命悍然的美。性爱到了最后成了彼此愉悦互慰,都为了最后那一刻。 他俩在高潮里失声,四少的手不自觉箍住她的头,靳筱有些呼吸困难,可四少像要把她揉到自己的身体里去,让她也获得一种变态的满足感。 她里面都是他的东西,高潮过去了,四少也舍不得出来,两个人还是抱在一起,说不清是依恋还是回味。四少的手松开了一些,意识到什么,轻声问她,“抱的太紧了?” 靳筱懒洋洋地合上眼睛,“还好。” 她声音带着餍足,大约是被喂饱了,让四少也笑出来,想起刚才,又想同她解释,“唔,也不是每回你做松饼地时候,我都……” 他顿了顿,倒自己知道害羞了,方才粗着嗓子说那些,现在声音却小了起来,“我也不是那样的男人……” 他这样又很可爱,让靳筱想笑,却忍住了,拉长了声音,“哦……”了一声,浑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总不该这么好收拾。四少想了想,终于放弃般的,“总之你是知道的。” 靳筱听了,却偏要逗他,嗡着鼻子回他,“我不知道呀,”她哼了一声,“你总是很急色。” 她这么说他,语气还带了一点不屑,让四少急着为自己辩白,“我并没有,”他脑子还不是很清楚,却想给自己找到证据,好不容易想出一个,便赶紧挽回形象,“我上回半个多月都没有碰你。” 他说到上回,便是靳筱以为他来了韶关,就找到新欢,在外头吃饱了的时候,于是她也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了声,“哦。” 四少却急了,“哦是什么意思?”他偏了头,要去看她的脸,“我以为你不喜欢我碰你,便忍着了。” 靳筱却不知道他这样想过,不自觉“嗯?”了一声,扭了脸看他,带一点奇怪,“你为什么这么想?” 她这样问,便又让他困窘,于是四少咽了咽口水,反问他,“这么说你喜欢?” 靳筱却把脸扭回去,轻哼一声,“你这都不清楚,还做什么督军?” 她虽没有明确回他,却已经让四少心里欢喜,禁不住用手抚摸她的背,像摸上好的羊脂玉,又偏头亲亲了她的发,带一些沉迷,“我也觉得你喜欢,”他说了这话,倒自己一个人傻笑起来,“你方才叫的真好听。” 靳筱的耳朵偷偷红了,却仍旧嘴硬,“才没有,我不喜欢。” 四少却不管她,将她抱起了,起了身,声音也带了温柔,“好了,去洗澡吧。” 他抱起她,走了两步又低头问她,“怎么不搂我的脖子了?”他笑了笑,“我顶喜欢你搂我的脖子。” 靳筱偏了眼,嘴角带了一些笑,伸了手搂住他,又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我可不要放热水,你自己放。” 暑热 一大早刘士官已经候在外头,说今日有要紧的演练,要四少大早地准备。靳筱打了哈欠,四少已起身穿衣了,看她醒了,不愿意麻烦她,只叮嘱道,“你昨夜睡得晚,再睡一会。” 靳筱侧了身子,撑着头,看他穿衬衫,她脑子还有些迷糊,却听他说练兵,枪支之类的,她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了,“那你该节制一些。” 四少停下手,回头看她,带一些愕然,靳筱还带着早上的迷蒙,想到什么便说了,“书上有讲,行兵打仗,要不近女色。” 她想到这里,神情也很煞有其事,让四少觉得她在有意吓唬他,还听她振振有词地解释,“不然阳气会不足。” 四少原本坐在床沿,低头笑了笑,不过翻个身,眨眼间便跨坐在靳筱身上,让她下意识地坐好了,又向后靠了靠。 他还在整理自己的衬衫 军装裤子显得他更加高大挺拔,男子的气息扑到靳筱面前,让靳筱清醒了一些,无辜地转了转眼睛。 四少却不放过她,反而挑了她的下巴,有一些轻浮,“哦,那我阳气哪里去了?” 他偏了脑袋,打量她,一面勾起嘴角,“被小娘子吸走了?” 四少凑近她,声音里都是调侃,带了刻意的沙哑,在她耳边,连吐出的热气都拿捏的很好,“哪家的小娘子那么勾人?” 靳筱再撑不住,脸骤然红了,往一边躲了躲,又想滑下去躲回毯子里去,带了鼻音转移话题,“刘士官在等你了。” 她想要逃,四少却伸手拧了她的脸颊,让她只能乖乖躺在那里,“你倒很会赶人。” 他话这么说,却还是放开她,跳下床,去拿自己的外套,一面同她道,“你也不要忘了自己的事情,今天是不是要给吴珍妮回话?” 他对这事上心,让靳筱惊奇,她这会缩到毯子里去,露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你这样支持我,真让人疑心。” 她往常疑心,并不会说出来,说出来的疑心,便不是真的疑心,四少笑了笑,拿了帽子准备出门,“你昨夜很卖力,我也要投桃报李。” 论没脸没皮,四少自然更有经验,四少轻轻跳出房门,便躲过了扔过去的一个枕头,屋里头便只听见他边往外走边叮嘱靳筱的声音,“早上记得喝果汁。” 靳筱将手臂收回到毯子里,不自觉脸上已挂了笑,说不清是因为要给吴珍妮回话,还是方才同四少闹,生活于她突然多了许多色彩,让她都能包容一些不如意。 只要有兴味,有这些意外之喜,便能抖擞了精神,一步一步地生活下去,旁人再温柔的宽慰,也抵不过一时的好运气。 抵不过命运突然对你微笑,让你禁不住生出的希望。 厨房新做了点心,靳筱起床用了一些,酥皮裹了牛肉丝在里头,咸甜的口味,她吃不大惯,大概男孩子更喜欢。吴妈同她说是新请的厨子,有什么口味不合适的,便转告他,他再按着改。 “也无什么不喜欢的。”靳筱喝了口茶,她平日喜欢松软的东西,因为懒的花力气咀嚼,让四少知道,大概又要笑话她,能省的力气,半点也不愿意花费。 想到四少,她看了看窗外,烈日当头,酷暑的势头已渐渐厉害了,家里餐厅因放了消暑的物件,这会清凉,但校场却不定如何难熬。 四少早晨穿的还是衬衫制服,她该帮忙挑件透气舒爽的才对。靳筱皱了皱眉头,不过偷了一回懒,便忘了帮衬他。早晨四少穿了什么,她没有注意看,若还是初春的那几件,这会汗水透不出来,该多难受。 她抬了眼,吩咐吴妈,“去准备些绿豆汤,连这些点心,”她放下筷子,也顾不得接着吃早餐,起身要去衣橱,“我再拿件薄衬衫,你托人送去,让四少换了。” 她要起来,吴妈却稳住她,往她茶里添了水,笑道,“今个儿老司令派人来看军队演练呢,来了不少要员。” 靳筱以为她要说四少不好得空,却听见她道,“不如让厨房多准备一些,给那些要员也送去,也帮四少尽一尽心意。” 吴妈考虑的周全,让靳筱也点了头,老司令重用四少也好,不重用也罢,四少能够依仗的,除了他自己,便是他父亲。这年头还没有几个年轻的督军是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的,其他几个少爷都靠母亲帮衬,没有道理四少便只能单打独斗。 于是她开了口,“教厨房多熬几锅绿豆汤,从冰窖取了冰块放进去,给士兵也送一些。”靳筱起身,去喊丫鬟梳洗,一面回了头吩咐道,“去给四少说一声,家里准备好了,我就过去。” 四少回了话,教她不必着急,备好了再慢慢过来,可眼看要到晌午,太阳越发毒辣了,靳筱却难免心烦意乱。家里大大小小都去厨房忙活,一时间都忙乱地很。好在从前便考虑了有时候要摆宴,因而大的铜锅炉子,早准备的有,人手到了厨房,忙碌一些,几大锅的东西,也能赶出来。 大的几只铁桶,找了马车来拉,她未主持过这种事情,实在做起来,倒也很有条理,大约人真的上心,心里头便知道该做了什么。等一切安排好了,靳筱将食盒放好,才上了车。 她方才在家门口吩咐车夫注意颠簸,烈日下头不过站了一会,鬓角便已经湿了,让她只能拿了脂粉补妆。总不该为了这些,真的成个头发凌乱的婆子,白白让四少笑话。 从前不上心,便只顾自己体面,只要无人笑她小门小户出来的,便能安了心生活下去,如今上了心,只管自己还不够,又多操了一份心。可说到底,也因对方事事念着她。 于是相互关照着,纵然平日要多注意许多事情,却也觉得理所应当。她从前觉得同人付出真心,多半费力不讨好,便不许自己多管闲事,省的最后兀自伤神。可有的真心,若带了不会落空的底气,真的操持起来,又很有力气。 靳筱未到过四少办公的地方,第一回来,见了几处朴素的小楼,有些惊讶地多看了几眼。无论从前在信州城,还是家里,四少想来都很讲究,却没有想过军司令部是这样的。 一个军官小跑着同她开车门,看起来干练,笑得很殷勤,“少奶奶费心了,我是督军的文秘,邵子文。” 他长得面熟,大约从前在四少身边见过几面,靳筱点了头,也带了笑,没有什么骄矜,又指了指后头,“麻烦邵秘,这边带了些点心,还运了些绿豆汤,马车在后头。” 邵子文同她道谢,“少奶奶想的周到,一会我喊人送到后勤。” 他一面领着靳筱往校场走,一面道,“刚好一会便要放饭了,大家伙也解解暑。” 她看起来娴静,大约就像传闻里一样不爱走动,不然也不会从没有在司令部见到她。邵子文想起中学时瞥见她的那一回,心里又生了许多八卦,比如四少是如何认识她的,又比如和那位好赌的靳博诚,会否有关系。 那回四少去教室里找靳博诚,他记得顶清楚,从没有见四少这样急切过,更何况是已经准备好出洋的人,于是邵子文心里认定,靳博诚欠了四少不少钱。 四少这个人,平日虽然大气,但因为没有家里助力,对于敛财,便比其他少爷上心的多。明面上或者暗地里的产业,都是他多年一点点积累起来的,熟悉四少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对待钱财,就像每一个靠自己赤手空拳积累财富的人,精明的很。 买卖军火,或者同他太太花钱,他从来都很大方,甚至于有时候像个暴发户,什么难得的东西都要同他太太买来。身边人也知道孝敬四少不如孝敬他家里那位,最好再告诉他什么小玩意,其他太太小姐都有,哪怕再细碎无用,他也乐意去搞到手,生怕他太太落了单。 可除却这些,旁人觊觎他的钱财,便很要命,于是邵子文一度猜测那时候四少去找靳筱要他哥哥的账,他心里有一水的狗血故事,比如“你哥哥欠了我钱便不如拿你来抵”,“做我的女人那些就一笔勾销”,如今他看了靳筱,肚子里那些故事又更具体了一些,连带目光也带了古怪。 他领着靳筱到了校场,四少和一干要员在临时搭起来的凉亭下面,四少看到他们,亲自起身过去迎接,连带那些要员也站起来,同靳筱问好。 她今日穿藕色的旗袍,珠玉也用的素色,看起来清凉,但也很大气,四少老远便挂了笑。她从没有主动找他,这样让他又有点莫名的赧然和激动,说不清楚是让她看到了自己在校场的样子,还是让旁人见到他妻子这样贴心随和,生出来的骄傲。 被要紧的人上心, 便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从前看姨太太们送点心,只觉得是争宠,烦人的紧。如今自己被人关怀,纵然他从前沉稳,此时也带了少年的得意,因在场的部下都看到,他妻子如何把他放在心上。 四少上前握了她的手,也不顾身旁的官员,带一点疼惜,“怎么亲自过来了,太阳这样大。” 他又侧了身,介绍他身后那些人,笑道,“也没有外人,都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叔伯。” 四少语气亲厚的很,仿佛身后那些上了年纪的,真的是从小帮衬他的长辈。靳筱抬了眼,他果然选了件棉质的衬衫,是初春时穿的, 前几天还有一点凉,所以靳筱没有放起来。四少额间的汗水一粒粒滚下来,让她抿了嘴,却还是忍住了,看向他身后的官员,带了笑,“见过各位叔伯。” 她招呼吴妈过来,又笑道,“叔伯们大老远从信州城过来,舟车劳顿的,我喊人带了些点心,家里厨房也做了绿豆汤,好消一消暑热。” 四少方才握她的手,也没有放下来,干脆带着她落座,同那些要员客气了几句场面话,便喊人送凉茶过来,又同她道,“再等一会,便休息了。” 靳筱拿了帕子,去擦他头上的汗水,四少偏了头 ,微眯了眼睛,又听她声音清泉一般的,叫炎热也少了一些,“我有什么等不及的,”四少看她的眼睛有一些笑,她却开心不起来,瞪了他一眼,低声埋怨他,“笨死了,都不知道拿件薄的衬衫?“ --- 进度条要走起来了 校场 四少低头看了看,才发觉前襟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于是也笑起来,有一些不好意思,“我说呢。” 凉茶被人送上来,靳筱看他碗里的茶已见了底,又推给他,眼里也有些自责,“是我没注意,一会休息了,我同你换件薄的。” 她这样子,让四少想起他八九岁,刚入学的时候。入了初冬,家里别的孩子,都有母亲照管,知道变了天,就换上了棉鞋,唯独他不知道,照旧穿了皮鞋去上学。 信州城的冬天,总来的很快,昨日还尚有暖意,恨不得隔了一天就千里冰封了,他在教室里瑟瑟发抖,才知道脚心如果冰冷,便冷的锥心,身子一并僵硬,连带头都会冻得发痛。 后来他读“四肢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觉得十分感同身受。人生每一堂课都得他自己跌了跤才能学到,从没有人提前叮嘱他,于是他二十来岁了,以为自己已能过得周全,却仍旧搞不清楚时令,穿不清楚衬衫。 小时候冻得最痛楚的时候,内心也有一丁点的希冀,希望婆子们能想起来,为他送一双棉鞋。可婆子终归是婆子,并没有想起他。 如今却有人记挂着,明明平日里不爱走动的,却兴师动众地跑过来,连最底下的小兵都照拂到,全他做长官的面子。 他低了眸,看起来很深沉,靳筱看了他两眼,又同他咬耳朵,“你来指挥演练,看地上做什么?” 四少抬头,靳筱眼里有问询,又有一点担忧,大约她从没有来过军司令部,觉得这是场大阵仗,不想他跌了份。 他自然不会跌份,这些于他,更不是什么大阵仗。可四少突然想拿出气势来,让他妻子知道,他其实是个很象样的督军。 他心里蓦然多了好胜,不愿意在父亲部下面前显露的,却想要做给她看。 靳筱没有等到四少回答,他却突然带了帽子,站起来,让她愣住了。靳筱抬了脸,带了不解,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四少却低头冲她笑了笑,然后单手翻过了面前的桌子,站到校场前面。 他走到前面,周遭那些官员也站起来,靳筱见了,也只能跟着起身。面前士兵在教官的口令下踢着正步,膝盖以下便是飞扬的黄土,那是她没见过的光景,方才没注意到,此时也怔了。 四少挥了手,教官便停了口令,整个校场便静谧下来,士兵的目光整齐划一地落到四少身上。 靳筱偏了头,从队伍的最左侧,去看一张张年轻的脸,她素来察言观色,自然能看到他们眼里对长官的敬仰,让她心里突然微动。 当四少的声音在校场响起,靳筱不自觉屏了息。他声音同往常很不一样,说不清是他,还是威严的,肃杀的,不带情绪的另一个人。四少喊着口号,紧接着便是士兵军靴整齐落地的声音,让人听了,也莫名有了豪情。 他在前面背了手,靳筱能看见他硬朗的侧脸,再不是平常温和,或者笑嘻嘻的样子,靳筱偏眼看到身旁官员面上的欣赏和赞扬,大约知道四少做的很好。 他当然做的很好,也叫她确实了解了,她丈夫是个军人。他脚下的军靴踩过尸体,手上是枪械磨出来的厚茧,他有本事让北部的士兵服众,做过的事情便自然不止清除旧部,以儆效尤。 听闻四少在省政府第二年,被三少派去了战场,后来便回来了,也无人知道那些年发生了什么。 她其实听闻过许多事情,旁人告诉的,或者街头巷尾传说的,可她自己并没有想去了解过。 靳筱皱了皱眉,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是如何成长的,也不知道他如何从镇守使,做了督军。 她从来只是猜,总是猜,明明已经很亲近了,却只是猜。 靳筱呼了一口气,滚滚的黄沙前,站着她丈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校场的士兵唱起了国歌,连带她身旁的那些官员,都肃穆了神色,跟着唱起来。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烂然星辰。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 迁于圣贤,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 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四少便在这歌声中突然回头看她,他目光很深,让她不知道他在看自己,还是在看阅兵台上的旗帜。 他帽檐的阴影照到脸上,无论是相貌,气势,都是顶出色的那一个。 可靳筱蓦然鼻头发酸。 自从校场回他办公的小楼,靳筱便没有说话,四少同她指了指哪里管后勤,哪里放枪械,她也只是微点了头,于是他也沉默了,带她上了楼。 进了他办公室,靳筱便自顾自去拿袋子里备好的衣服,她转过身,把东西放到桌子上,四少看她的背影,觉得喉头微涩。 他俩便沉默了一会,四少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 她这样的性子,大约更喜欢安静,喜欢读书,就像学校里那些女学生,恨军队,恨士兵,要去打倒军阀,要民主自由。 他从前总不自主和柳岸之比,那个人是书生,那个人做学生运动,他一面瞧不起,觉得他其实懦弱,其实天真,一面又觉得靳筱该喜欢那一类人。 大约她并不喜欢他方才带了期待,想要给她看到的样子。 他握了拳头,心里有一些酸,可不管她喜不喜欢,他都是这个样子,他努力了许多年,好不容易遇见她,他就是这样了。 时事造人。 靳筱拿了衬衫,转过身,却没有回他,只伸了手,要帮他解开领口的扣子,一边低了眉,同他开口,“把衬衫换了。” 她手指到了四少领口,却被四少握住了,他低了头,非要听她的回答,声音也带了执拗,“你是不是不喜欢?” 他看不清楚靳筱的神色,想要抬她的下巴,靳筱却自己抬起了头,四少眼里有迫切的探寻,可她眼里的情绪,让四少有些怔愣。 她眼圈有一些红,又皱了皱鼻子,仿佛也忍不住,声音带一些抖,“我只是觉得,”她低了眼,把情绪压抑下去,“你从前总装作纨绔的样子,又不像大哥和三哥,有家里帮衬。”她声音低下去,大概觉得自己不该多说,可她今日觉得愧疚的紧,便还是讲给他,“你这些年,大抵很辛苦。” 四少握她的手突然脱力,等他回过神,已揽过她,声音温柔的不像话,“也没有很辛苦。”她抬了眼,眼角带一些泪,被四少抹去了,一面轻声哄她,又像在哄很多年前的自己, “也没有很辛苦的。” 衬衫脱下来,里面果然都是汗,靳筱拿沾了温水的毛巾同他擦去,又皱了眉,“还好,没有热出痱子。” 四少想逗她,指了指自己的胸膛,“会否有汗水更有男人味一些?” 靳筱却不理他,只替他换上新的衬衫,一面嘱咐,“我多拿了几件,便放在办公室里,以后天气热了,要时常换上干爽的。” 他没有贴身丫鬟,从来早晨,也只是让靳筱帮着扣一扣领口,上一回有人帮他穿衬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于是四少笑起来,又眨了眨眼睛,“以前三哥同我说,娶了亲,也不一定日子能安稳。”他想起什么,笑意大了些,“大约因为他没有我会讨老婆。” 他连三哥都用上,只为了夸她,靳筱也能平静无波地不搭腔,而是踮起脚尖,去看他脖颈后面,又没有被太阳晒伤。她这样主动亲近,让四少偷偷慢了呼吸。不过数秒,她身上的气息又顷刻远了,靳筱站好了,同他将衬衫的扣子扣上,眉宇间也没有什么波澜,“我怎么敢和三嫂比。” 颜徵楠老早有了自己的府第,因此她并没有许多机会同三嫂照面,又因三少奶奶在学术上的名声,靳筱便觉得她是那种大家闺秀,万不敢与之比较,四少却猛摇了摇头,“你不晓得,”他啧了一声,“若我遇见你晚一些,便不敢娶妻了。” 四少这话说的奇怪,他俩相识,才一年不到,三少却结婚多年了,靳筱同他将领口打理好,开口,“哪有这样可怕,”又侧身同他拿帽子,“中午是不是还要和他们一起用餐?便不要耽搁了。” 他俩一同出门,四少捡着阴凉处带她走,茂盛的槐树从墙角投下巨大的绿茵,爬山虎把四面的围墙都攀得严严实实的,让靳筱心情也好一些,侧了脸轻轻笑了笑,“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许多人唱国歌呢。” 四少拉了她的手,看她终于不再因衬衫的事情,同她自己生气,也低头笑道,“从前没有吗?” 靳筱想了想,又道,“从前去信州大学,听他们唱过校歌,也很有意思。” 蝉鸣声从树枝上散下来,士兵都已经去了饭堂,于是便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少一边走,也一边唱起来,“镜湖枕麓,屏城襟江,灵秀萃诸方。?” 靳筱偏了头,眉眼也舒展了,“是这样,”她眼里带了促狭,“原来你是靠音乐治军。” 四少要回她,却该转弯,他刚要迈腿,几个士兵的声音从墙另一头响起,“邵秘,你说,是我们少奶奶好看,还是顾嫣然好看?” 四少面色猛然一变,想要开口,却已经来不及了,邵子文油腔滑调的声音已搭了腔,“少奶奶自然好看,可上回顾小姐来司令部你没看到?我可看到了,那姿色,难怪有一票的戏迷。” 狐悲 邵子文说了这话,又想补一句,“可不要让督军听到了”,刚开了口,瞥到墙口一双黑色军靴,那做工,那料子,眼熟的很。 他转了转眼睛,突然叫道,“啊呀,中午有绿豆汤”,便回了头,撒腿跑掉了。只剩下那个小兵,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一面打了个大呵欠,一面嘟囔着“方才不是刚喝过”便往外走。 他只走了两步,便停下了,四少原本脸是铁青的,见到他,恶气有了出口,连带声音也低沉地像个罗刹,“吃好了?”让那小兵一边哆嗦着,一面也张了嘴,却喊不出半个“督军”。 四少这架势,大约不罚他跑圈,都没有道理。身后的少奶奶看起来反而没有她丈夫恼火,除了面色苍白一些,看他这样哆嗦,眼里却有些怜悯。她垂了垂眸子,突然带了苦笑,神情却还是温柔地,同他道,“吃好了就去树底下躺一躺,我方才见到许多人在那里。” 这个她从前未来过的军司令部,顾嫣然不知道已来了多少回,靳筱很想去捂住自己的胸口,因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然而那小兵瑟瑟发抖的,倒让她有了闲心去同情闲杂人等。四少虽然风流,过去这些日子,也并没有轻慢她,一个少奶奶该受的礼数,从来没有少过她。如今让她听到这种事,多半会找个倒霉的受惩,来护她的脸面。 邵子文溜了,这口锅大概就要这个小兵来背,四少大抵就算做个样子,也要他遭遭罪。 靳筱放缓了呼吸,又何必让旁人遭罪呢,若真的让她知道了,是如何了不得的事情,便不会去做了。 她方才开了口,为那位小兵说话,四少回头看她,面色却很复杂,他沉了声,分明是同那小兵讲,目光却在靳筱身上,“还不过去?” 靳筱虽然面容又苍白了一分,被他注视着,却也能不卑不亢地保持平静,大约她心里那些准则和尺度仍旧影响她,在她脑子里告诉自己,没有底气的,并不是她。 那小兵忙不迭跑了,经过靳筱,脚步慢了一秒,突然冲她行了礼,又一面跑过去。 她不过说一句话,那小兵便也知道感激,可见人心总会被温暖到,又可见在不对等的关系里,高处的那一方不过做一点点小事,就能让低处的那一个心里激荡许久。 于是什么尺度,什么公平,便都成了笑话,她有些想笑,大抵觉得自己过去这些日子,有些傻,可她又很平静,从低谷爬过的人,生命就再没有了谷底,往后日子再难过,也不过是重新看清人心而已。 她神情虽然苍白,却终究平静,没有同四少质问,更加没有哭闹,让他突然觉得看不清这个人,她依赖你,还是心疼你,到底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求存。 他突然脑子很乱,到底平静是假的,还是温存才是假的,如果从前靳筱对他有半点真心,为什么除了她生病那一次,从来没有问过他? 哪怕就一句,外面还有没有人,一句都没有问过。 于是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心里是愤怒还是悲凉,但凡他年少时有一点点本钱,也不需要自毁了名声,去靠顾嫣然攀关系,更不至于连枕边人都要瞒着。 他自己以为就算跳到了污泥里头,能全自己的底线,可旁人早觉得他没有什么分别了。旁人也罢了,她也这么以为。 方才慌乱过了,他又觉得她狠心,往日种种温存,她这时候却半点醋意,半点介怀都不愿意分给他,哪怕一点点,哪怕一点点他也不会觉得,自己忙活了这些年,连最重要的都没有挣到,活活像个小丑。 倒不如一开始就认命算了,做了窝囊的清白人。 于是他闭了闭眼睛,嗓音里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撑住他自己,要给自己再留一点尊严,他喉头滚了滚,问她,“你倒很大度。” 他又来同她闹脾气,两个人维持脸面这么久,互相猜测揣度,她反倒成了先不耐烦的那一个。大约再回不去从前,再没办法平一颗心同他装乖卖巧,还不如破罐破摔。 靳筱的嘴角一点点勾起,终于心里头那团火占了上风,声音难得带了讥诮,“你这个人,真是很贪心。” 四少看她的目光闪了闪,仿佛在确认什么,她却扬了下巴,带一些她从来没有展露过的勇气,“你自己快活了还不够,还要我真心实意地同你伤心不成?” 她说到这里,感觉出了一口恶气,既然话也说了,便干脆大着胆子去怄他。他既然做这种事,理亏的是他,靳筱虽然没有什么本事,也没有道理隐忍下去。但凡能让他气得中午少吃两口饭,都是她报复赢了,也算值得,“你若真想我哭着同你闹,我也可以。” 靳筱转了身子,大太阳照在她头上,头发都要烫焦了,让她想到自己像傻子一样同他送衣服,早知道不如在家里消暑,于是她心头又有了火气,侧了身子,薄唇微启,一点委屈也不乐意受下去,“我这会饿了,等我回家吃了饭,有了力气,再同四少哭。” 她一面撒了火,却一点也不觉得怕,一面又很好奇四少的反应,既然说开了,便别再做什么情深意重,大不了便赶走她。 靳筱咬了咬嘴唇,赶走也不怕,她早上同吴珍妮说定了,去杂志社做事,往后她就有自己的薪水了,自己生活也没有什么问题。 说白了还是因为经济独立,便有了胆气,她这个人便这样现实又利索。靳筱又自顾自握了拳头,赶走她才好呢,她再不用管他衬衫什么的,还有吴妈说的那些礼尚往来,她也不必去研究了,可以专心去杂志社做事情。 靳筱咬了唇,便等四少同他发作。她以为自己冒犯他,会让他发火,就像每一个再家里独占话语权的男人,比如她父亲,从来要靠殴打和辱骂来确保家里每一个人来臣服她。 四少上前了一步,她察觉了,轻轻瑟缩了一下,又挺直了背,非要拿出无畏的架势。他从她身后抱住她,靳筱下意识地要挣开,却听见他一个人在那里笑,她回了头,皱着眉头,疑心他脑子出了毛病。 他又抱她紧了一些,仿佛怕她就这么跑了,声音却带了笑,“你肚子饿了?方才怎么不告诉我,我办公室放了点心。” 她说了半天,他就听到这一句重点,让靳筱不知道继续怄他,还是怜悯他虽然拥兵一方,脑子却不大灵光。四少的头埋到她的肩颈,语气不知道是打哪里学来的,莫名其妙的,甚至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厨房做的绿豆糕,你上回说好吃,我就也带过来了。” 他又笑起来,“入口即化,都不用嚼,果然是你喜欢的东西。” 四少若想便这样转移了话题,也未免觉得她太好敷衍了一些,靳筱去推她身前的手臂,却推不动,大约也察觉她的不满,四少才呼了口气,叹息一般,缓了语气,“她上回来,我是同她讲清楚的。” 他偏了头,耐着心同她解释,“我每天下了班便回家,哪来的工夫在外面养人?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邵子文。” 他说的有道理,不然靳筱也不会这些日子,慢慢也觉得他其实可靠,以为娶了亲,又分了家,能让一个人变得稳重,不再胡来。他若说与顾嫣然断了,兴许是真的,可便不是真的,靳筱也不会去问邵秘。 于是她沉默着,让四少有些不安,这会只有他们两个,让他突然有了冲动。纵然觉得不该说,可有些东西藏久了,也需要讲给别人听,更何况同她交心,总是一件危险又让人期待的事情。于是他滚了滚喉头,轻声告诉她,“从前我同她,也没有什么。” 他此时情绪上了头,并不知道自己说了这话,便显得多么可疑。若他没有这句,靳筱多半还信,加上这些,只会让她觉得可笑,以为四少看她好骗,什么瞎话都往外说。 她从前不在意,却不等于不留心。不算她亲眼看到的那次,多少话传到她耳朵里,好听的,难听的,她都听说过。 想来他是真的不爱顾嫣然了,过往如何一掷千金博她一笑,如何西洋古董流水般送过去,便都不作数了。从前每周三夜晚都见不到他人,因是顾嫣然的场,他得坐前排捧那位佳人。如今再没见他听什么戏,又看他对靳筱上心,大约说明他这个人,也不是风流,只是薄情罢了。 真情大抵是有的,无非是不长久。 她觉得悲哀,倒也不是没想过浪子回头,却没敢把自己当不一样的那一个,能让人就此停下来,再没有下一个。顾嫣然从前何其风光,如今也从他身边消失了,不定往后恩爱消尽,又是什么光景,想到这些,她“呵”了一声,带一些苦楚,“你不喜欢了,便是同她没有什么,”她垂了眸,方才的火气也没了,大抵觉得是四少这个人的问题,总归这种小少爷,都是喜欢伤了人心又不自知的,她又低声补了一句,“你这样,真让人兔死狐悲。” -- 经济独立是多么重要啊朋友们 有了钱就能和老公刚了 独处 四少想明白什么是兔死狐悲,也顾不得许多,走到她身前,声音带了急躁,“你便这样看我?” 他未哄过什么女孩子,从前不过撒些金银算了,如今才知道百口莫辩着实能把人逼疯?大约古人剖心为证的时候,受的煎熬,也大抵如此,他又觉得委屈,声音也低了些,“我如何对你?你没有心的吗?” 人心最难揣摩,最难求得信任,可靳筱看他眼里的苦楚,也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讲。可她真装作不在意不怀疑,对方大抵也不会放过她,于是她抬了眼,带一些不忿,“那你要我如何?我同你粉饰太平,你又觉得我没有真心,你过往介怀什么,我也不傻,我也晓得。” 她笑了笑,觉得同他结婚,真是场为难,“我同你说实话,你又听不得,说我没有心。” 靳筱低了头,去抚平自己裙摆上的褶皱,却不晓得怎么了,又折出了新的,“总归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既不识大体,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她难得这样坦白,纵然仍旧不信他这个人,四少也宁愿她说更多不中听的,也不愿意她同他笑一笑,都让他疑神疑鬼会否是强装的。他俩弄成这样,也不是靳筱的过错,他平了心,摸了摸她的头发,语气也和缓了,“我晓得,换作是我,我也会疑心,会不安稳。” 四少这个人最好的品质,大抵是有时候,确乎能理解自己的。靳筱这样想,也将方才的架势软下来,她以为是英勇就义前的陈词,什么也不顾了,四少此时低头看她,眼睛像鹿一样温柔,让她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不该如此。 她的肩膀被四少握住,让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抬眼,四少开了口,“你只是看太多杂志了,便觉得男子都是负心汉。” 他的声音像春日的阳光一般和煦,却让靳筱的身子有些僵硬了。四少察觉了,拇指摩挲了她的肩头,诱哄一般的,“筱筱,我们往后不如看些别的,《西厢记》不好吗,还有许多美国英国的小说。” 他想起进来同他闹不愉快,非不去写美满结局的女作家,面上带了不屑,“那些写杂志的,不过是一群婚都没有结过的小女孩罢了……” 可到底四少仍看着靳筱的面色,瞅着她面色越发的苍白了,及时收住了话头。他顿了顿,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最关键的忌讳,后悔却晚了,只能自顾自圆回来。他又笑笑,眼睛带了恳切,“但是你喜欢,也没有什么的。” 她抬头看他,面容里看不出喜怒,却让他心里慌乱,又勉强勾起嘴角去挽回,“哦,便是外国的小说,也有许多负心汉……” 他也知道这个道理,靳筱抬了眼,不自觉攥紧了裙摆,“那往后外国的小说也不能看吗?有负心汉的书便不能看吗?” 她目光有一些逼迫,非要问个清楚不可,“所以上回吴珍妮来,你不愿意一起?” 她这问题问的危机四伏,让四少一边摇头,一边觉得如何都不要让她知道,他对吴珍妮施压过的事情。 他还想要解释,身后却有人高声喊了声,“原来督军在这。” 四少抬了眼,不自觉皱了眉,是北省来的商人,近来同他父亲走的很近。 来人微胖,生意人面上带笑,便看起来慈眉善目,靳筱回了头,同长辈行礼,对方自然回她,又笑道,“一桌子人等督军和少奶奶呢,我出来转转。” 四少虽还想同靳筱解释,却也再说不得了,于是牵了她的手,上前,“是我怠慢了,让高先生和诸位叔伯久等。” 他去拉她,靳筱却没有动,四少回头看她,神色带一些不安,那位高先生都看在眼里,面上却仍旧笑着。 靳筱呼了口气,却还是挂了笑,她看向高先生,没去管四少的神色,“真对不住,我头痛的很,兴许是中暑了,便不过去了。” 纵然不舒服,她也不想四少难做。靳筱面色带了歉意,“改日叔伯们来家里,我再好好招待。” 那高先生笑着点头,仿佛真信了她的说辞,又抬眼看了看日头,“今儿天确实太热了,少奶奶身体不爽利,便先休息。” 四少仍旧看着她,他身前站着外人,纵然他不想放她走,也只能沉了声,“好,我找人送你。” 兴许人不能扯谎,方才随口的说辞,靳筱坐在车上,却隐隐有些头痛。她和吴妈回城上了山路,便很颠簸,来时因心里想的都是衬衫的事情,尚未觉得,回来才觉得路不平坦,天气炎热,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起初只是不安,归根结底,她自己也想不通,四少做什么会喜欢她? 四少喜欢她吗,大约是的,兴许她生一个不错的皮囊,兴许从前他风月场换的多了,遇见了寡淡的,便觉得有兴味。 可她这个人呢?他却经常很不满,不爱她总是不坦诚。如今来看,连她喜欢的东西,他都很反对。 从来感情,长年累月的不喜欢多了,便能将当年昏了的头脑,冲的干净。想来这就是顾嫣然经历的。 顾嫣然尚且有一个好嗓子,四少不要她了,她也有自己的积蓄,有自己的许多事情,可她自己却不一样,未来的工作也知道能不能做的好。靳筱呼了口气,看向窗外。她方才沉思,都没有注意到,汽车已经开到城里的街道上去了。 她许久没有一个人出来了,从前没有人管她,放学或者有节日,她常一个人出来到处看看。 纵然孤单,可还是自由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大门不出,或者有人跟着她,已然成了正常的事情。她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大家的小姐在她这个年纪,其实还可以接着读书的。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接着读书,靳筱眨了眨眼睛,觉得鼻子有些酸,车窗外几个女学生模样的人抱着书经过,让她忍不住回头去看,眼里带了艳羡,她们穿着时兴的马甲短衫,齐耳的短发什么饰品都没有,却看起来朝气蓬勃。 靳筱的手禁不住摸向车窗,从前尚且觉得,有杂志,有花房,就可以喘得过气,可自由如果不是自己挣来的,这些宽松,同在靳国已的眼皮底下偷偷读书,也没有什么区别。 她去猜测四少对她的感情有多长远,什么时候便没有了,确实凉薄了一些,可不对等的感情就是这样,低处的那一方掏了心窝子,就是拿下半生在赌,她没有勇气。 诚然她喜欢四少,可她也喜欢阳光,喜欢书店,喜欢自由自在地读杂志。 她不愿意冒失去这些的风险。 靳筱望着窗外,突然瞧见了什么,咬了嘴唇,回头冲司机喊了一声,“停车!” 她要自己走走,吴妈自然不同意,同她说些四少知道了,定然不会绕过之类的话,靳筱却半句也听不进去,她神色有些凄惶,想来是同四少闹了别扭,带了急切地恳求,“只这一回,就这一回。” 她指了指一旁的书店,“我只在那里看一会书,一小会就好,晚上你再找司机来接我,行不行?” 她一面低了头,喃喃道,“我许久没有一个人了,走哪里都有人盯着,都有人看着。” 可她心里知道,便这一下午的独处,光靠恳求,也怕是求不来,靳筱握紧了裙子,觉得难过。 原来婚姻失去的是自由,她以为自己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原来不是这样。 从来大家族仆人簇拥,以为是风光,宅院外,却没有自己的半个角落。这世上的景致,街头巷尾的趣味,自己去看,和有人同行,是两个体验。 她从前,也不觉得一个人到处走走,是怎样的快乐,如今失去了,却觉得很迷茫。 靳筱笑了笑,有些无奈,打算喊司机继续开回家里去。 她身旁吴妈却拍了拍她的腿,轻声道,“那少奶奶就在书店里呆着,过会司机来接。” 靳筱笑起来,说了许多的“谢谢吴妈”,开了车门便跳出去。吴妈在她身后喊了一些话,她也没有听。书店门口写着新进的一些书,又有一些打折,每一个字都让她新奇,仿佛写的都不是中国字。 油墨香聚在一起,便成了一个新的地界,这里没有人认识她,没一个人在看她,于是周遭的人,便都是透明的,靳筱的手指从书架上一本本过去,硬皮或软皮的封面到了她手上,仿佛都在同她讲话。 周围有学生捧一本诗集去读,她也禁不住看书封是什么,大学的学者新印了专著,她也觉得有趣。新近有位哈佛留学回来的学者,写了《桃花源记旁证》,她不过读了两个字,便觉得自己学识浅薄,一面又高山仰止,不愿意丢手。 一旦窥见了自己未能及的领域,才知道同为人,有的人在尘世里浮沉,有的人却已经超越了时光,有了三百年难得一见的成就,靳筱一面读,一面艳羡,不过寥寥数字,已然让她拜服。 从前在学堂里读书,讲历史的课程,课业最重,因要读许多的书,那时候她小,不乐意去读,到了这个年纪,才知道,枯燥的东西才会积累出最璀璨的光辉,比如她手里这本。 四少说她太爱杂志,其实她只是没有什么机缘,接触到更高深的著作。 这世间除了她丈夫爱不爱她,实在有太多有意义的事情,靳筱呼了口气,又往后翻了一页。 她读的专心,未在意身旁有人看她,等她约莫读的差不多了,想要再找一本,却被人唤了声, “小筱。” 她拿书的手停住,回了头。 原来是位故人。 柳岸之手里也拿了本书,见她回了头,笑意放大了,眼里有隐秘的波澜,“真的是你。” --- 《桃花源記旁證》写于1936年,文中提前了几年 故人 他们许久没见了,柳岸之还是从前那个样子,连眼镜框都没有换过,可靳筱却已经大不一样了。 靳筱点了点头,他俩从前,也不算很亲近,真的细说了,柳岸之的母亲,倒一度瞧不起她,觉得她上赶着倒贴她儿子,两家人坐一起吃饭,总不给她好脸色。 遇见故人,同她来讲,从不是什么开心事,靳筱轻声说了句“好久不见”,打算拿了手上的书,便去结账。 柳岸之却上前来,去看她手上的书,他略走的近时,靳筱左退了一步,看起来是转身同他说话,其实是拉开距离。 柳岸之也不在意,指了指她手上的,“你在看陈先生的书?” 靳筱“哦”了一声,也没有接他的话,柳岸之却自顾自陷入了沉思,“你从前,很喜欢杂志的。” 他又笑起来,“你记不记得,去年你母亲让你来我家送柿饼,你在书店看书看迷了,大家都找不到你?” 他觉得好笑的事情,对她来说,却不是什么好回忆。也没有什么大家都去寻她,不过是靳筱母亲赶巧去了他家,发觉她还没把柿饼送过去,四处寻靳筱找她麻烦罢了。 她想到这里,也笑了笑,带一些嘲讽,“是么,原来是去年的事情。” 可这些事情已十分的远了,远的像她忘喝了孟婆汤,才让八辈子之前的事情还依稀记得。 靳筱这样兴致缺缺地回话,柳岸之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反而尴尬。 看书的兴致没了,她便没必要还呆在这里,靳筱又拿了一本书,打算去结账,一面随口问了句,“你不是去了日本?” 柳岸之听了,却很高兴,觉得她也曾放他到心上,“只是去玩了一个月,要回来参加毕业考试。” 她点了点头,“哦,你毕业了。” 他挠了挠头,有一些不好意思,“这边的女子学院聘历史老师,我就来了。” 她原本步子已开始往柜台迈,却停下来,“韶关也有女子学院?” 柳岸之点头,又看她怀里的书,笑道,“还聘了不少名师呢,你若想去,我帮你说一说,让你去旁听。” 他兴许是好意,可靳筱却不乐意承他的恩惠,柳岸之虽没有得罪过她,但也是她晦暗过去的一部分,她一点也不想看。 让靳国已知道了,大概要说她嫁出去便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了,忘了出身。可她便是这样不念旧,因同过去划干净了,才知道人可以不这么活。 因此她点点头,便去柜台结账,柳岸之同她一起,在她掏出钱包的时候,又问她,“旁边新开了羊肉汤馆,你从前很爱喝的,要不要一起去喝?” 她确实许久没有喝过羊肉汤了,靳筱接过老板找的零钱,没有看他,“不了,”她将钱放回钱包里,面色依旧是冷淡的,“我丈夫不喜欢羊肉。” 她已这么说了,想来界限已经划清楚,可她出了店门,柳岸之却抬眼看了看天,“天色有些晚了,你要一个人回去?不如我送你。” 他其实绅士,却让靳筱警觉。因小时候没受过什么好意,长大了旁人突然莫名示好,都让她觉得图谋不轨。听闻有许多年轻男子靠勾引少奶奶换得钱财,就算之后没有情缘了,也可以继续讹诈,柳岸之如果在日本学到了什么,腐化堕落了,也未可知。 她向来不愿意沾麻烦事,他一个信州大学的高材生,不在信州谋出路,却大老远跑来韶关,已足够可疑,于是靳筱摇摇头,打算婉拒。 总归她的疏离太明显了,让柳岸之也觉得神伤,禁不住低了头,轻声道,“哦,是我唐突,我总还觉得我们很亲近的。” 靳筱也不晓得怎么安慰他,她是连吃点心都懒得咀嚼的人,突然教她花心思安慰一个许久未见的人,也很难为她。 她轻轻皱了眉,有些想跑。 她还在踌躇,却听见有人唤她,“筱筱。” 今儿也不知道什么日子,能遇见这么多人,靳筱顺着声音去看,却发现不是别人,正是四少。 他车停在一旁,身上还穿着军装,一张脸不知道是不是还同她生气,看起来阴沉的很。 她歪了头,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刚吵了架,这时候却笑起来,从书店的台阶跳下去,又走过去,抬了头问他,“你嗓子怎么了?我都没有听出来是你。” 四少瞧见柳岸之,嗓子便干涩的很,带了惶恐和怒气,于是声音便低沉的可怕。他自然不会同她解释这些,而是把目光投向柳岸之。 靳筱顺着他的目光,柳岸之也下了阶梯,于是她同他们介绍,“哦,这是我从前邻居家的哥哥。” 她语气轻描淡写,柳岸之礼数却很周全,伸了手同四少握手,“颜督军。” 四少却没有同他寒暄,只握了手,便冷淡道,“已经很晚了,柳先生也早些回去。” 他们上了车,靳筱也没有想许多,坐在副驾驶摆弄新买的书,打算同四少炫耀。 从前以她的性子,同人闹别扭,不知道要冷战多少天,可今日遇到柳岸之,介怀的兴许仍介怀,可她却乐意先放在一边了。 人和人也并不是有了矛盾就不能好好相处,凡事带了情绪,反而解决不了。 她这么宽慰自己,便觉得很舒心,又自顾自哼着歌,去闻新书特有的香气。 四少偏眼看到她的书封,神色又冷了半分。 柳岸之的家底他不晓得翻了多少遍,信州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让他大着胆子来了韶关了。 也不知道他们从前见过了几回,兴许没有,因她很少一个人出门,又兴许已不知道多少回了,只是他不知道。 四少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不过让她出去一次,因也顾念到她心情,特意晚一点才去接她,却没想到便看到那一幕,实在揪心的狠。 就算靳筱今天是第一回遇到他,便只这一次,她上午还因杂志的事情同他闹,晚上便知道去看历史方面的书了。 于是那位历史系的书生,说的话便不知道比他管用多少。四少禁不住去松了松自己的领口,觉得烦躁,又隐忍了怒气不发作出来。 从前也知道她不安,知道她嫁进来的惶恐,凡能给的安全感给,在他能力范围内的,他都想给。 因她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同她成长的环境大不相同,想来会觉得低微,觉得未来没有保障。 可爱情里面的弱势,并不看出身,反而喜欢的多一些的那个,才没有退路。 他禁不住叹了口气,鼻息呼气的声音让靳筱听见了,知道他心情不好,抬眼去看他。 她以为他还在生下午的闷气,于是便想着如何宽慰他。想来也好笑,有的人她说一句软话便觉得麻烦,可有的人便觉得做什么都很自然。 她想起柳岸之,却回忆起什么,偏了头问他,“你方才,怎么知道,他姓柳?” 四少还在自己的思绪里,冷不丁被她这样问,差一点握不住方向盘,神色也一些慌乱,刚才的怒意都破了功,假装自己没有听清楚,“你说什么?” 靳筱却很有耐心,“我只说了是邻居家的哥哥,你怎么知道,他姓柳?” 四少的大脑急速运转,可从来他在她面前,越是着急便越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反而靳筱不过几秒,便自顾自替他答了,“哦,你查过我。” 她想一想也觉得情理之中,“你娶一个人,自然要去查清楚的。” 四少偏眼看她,觉得她神色正常,略放了心,于是也开口回她,“只是惯例查一查,所以知道。” 他没有提娃娃亲的事情,更不会说婚前听见他们在庭院说过的话,可靳筱却笑起来,惯例查一查,不会不去查从前的定亲,可她想起四少方才的神色,又觉得很开心。 大抵女子便这样庸俗,从来小说里两个男人为女主决斗,女孩子大喊“不要打了”,其实心里,估计也窃喜。 如果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情,也不会写到小说里。她长那么大,还没有被争风吃醋过,于是她握住裙摆,自顾自傻笑起来,“怪不得你刚才脸色这么差。” 她自己在那里开心,却不知道说这样的话,已经算是调戏了,四少耳根偷偷红了,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小心眼,“有吗?天色晚了,你可能没有看清楚。” 他这样否定,便断了她的乐子,靳筱便坐直了,撇了嘴嘟囔,“也对,你才不介意呢。” 四少偏头看了她,神色却舒缓了,又轻笑了一声,“哦,我介意你便这样开心?” 他这个人,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四少顿了顿,又开口,“那你从前,也该多介意几次,我也很开心。” 于是又怪到她头上,好像成了她的错处。靳筱偏了头,四少便知道她不乐意听,于是他又接着道,“以后便不要见他了。” 靳筱“哦”了一声,却听见他声音带了狠,“不然下回我把他打了或者毙了,你又要说我心狠手辣。” 他说这话,终归把心里那些残暴的想法露出来。可让靳筱听了,才知道他原来这样生气,原来见柳岸之,是这样严重的事情,让靳筱不自觉低了头,偷偷咧了嘴角。 她低了头,自顾自认真地,点着脑袋,“哦”了一声,又偏头问他,“你干嘛不让我见他?” 四少神色一紧,以为又要同她争吵,确实听见她轻轻说, “总归见了他,才显得你很好。” --- 强行转甜 比较 她这么说,是夸他的意思。没有哪个人不喜欢同情敌比较,还落了上风的,四少心里受用了一些,却装作不信,非要多听几句,“哦,那可不一定,你中午还气呼呼的,不过同他见了一面,心情便很好了。” 靳筱服了软,四少却一副不承情的样子,让她也觉得没意思,于是坐直了,也怄回去,“诚然我见了他,想起从前他家里人,拿我当童养媳使唤,庆幸没嫁给他。” 她“哼”了一声,也带了气,“庆幸完了,也觉得没什么好的,不过你出现的及时,没让他送我回去,我才开心一些罢了。” 四少这会又惹怒她,便顾不得面子,一面打了个转弯,一面急道,“怎么没什么好的?我自然要比他好许多!” 靳筱躺在椅子上,去玩老板方才送的书签,一面学了四少的语气,“哦,那可不一定。” 她想的很开,四少要和她吵,她就平心静气地吵,省的又像中午那样,不欢而散,还弄得头疼。 想来她什么身家底细,什么指腹为婚,他都查的明明白白了。到头来搞不清楚,只能一个人瞎猜的,只有她自己。 她这么想,又带了报复心,最好便这样阴阳怪气的,耗掉他的耐心,反正她没有别的本事,只能气一气他。 于是靳筱又开了口,“总之你也查的顶清楚,有没有你好,你自个心里最明白。” 她卯足了劲要激怒他,四少却未遂她的意思,反而放缓了语气,“我晓得你气什么,我和顾嫣然,牵扯太多,校场人多眼杂的,我怎么和你讲?” 她听四少说这些,方才好容易鼓起的气焰,又灭了下去。四少和顾嫣然相处许多年,自然牵扯许多。顾嫣然这样的女子,一定有不凡的手腕和人脉,能助力四少的事业,同靳筱不一样。 靳筱偏了头,去看窗外,声音也低落下去,“也对,你们什么事情,我半点都不知道。” 她一面觉得鼻酸,一面又觉得自己方才这么容易便服软,真是没出息的很。一时间让她后悔的紧,觉得自己轻贱,这样一会开心一会难受,像个傻子,以后再闹脾气,怕也没人放在心上。四少眼瞅着她泪珠子要往下掉,再管不得许多,他难得急中生了智,找了个万全的背锅,“你不要乱想,顾嫣然喜欢的,其实是我三哥。” 靳筱的泪珠子还在眼眶里打滚,一时也停住了。她面上带了错愕,回了头,眼泪汪汪地问他,“你说什么?” 四少眼瞅着有效,这时候同她讲什么来龙去脉,还不如祸水东引。于是他咳了咳, 把黑锅都推到他三哥头上去,“她上回找我,也为了透我三哥的消息。” 他这个人其实阴险,为了保全自己,言辞里暗示顾嫣然同颜徵楠的关系不浅,实在他背地里没少被他三哥坑害,这会也半点亏心都没有。反倒靳筱听了他的话,轻轻叹了口气,分了神去为别人担心,“那三嫂知不知道?” “早年也闹过,”四少回忆起当年,“不过那回三嫂也不在理,你不知道,她发起脾气,能把房顶掀了,再扔到南海去。” 靳筱去想房顶被掀开的画面,又忍不住笑起来。她不哭了,四少便也跟她着笑,大约也觉得别人家的倒霉事有趣的很,“可三嫂家里人不会放过顾嫣然,她家里的背景,捏死顾嫣然太容易不过,于是顾嫣然就来求我。” 他说起这段,便带了诚心和耐心,最好这回讲了,能够一劳永逸,再不为这事情闹别扭,“她求我为她一掷千金,让人知道我是她相好,这样三嫂家里还能顾忌我,留她的性命。” “我那时候还在上中学……”他说了这话,却被靳筱瞪圆了眼睛打断,“你那时候还在上中学?” 四少“哦”了一声,反而很平静,“我那时候名声就不好了,不过顾嫣然当年,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他笑了笑,“大家族最怕人生儿子,因生了儿子,日后便有机会分一杯财权,哪怕被我父亲委任什么小活,大哥和三哥都不想看见。” 靳筱点了点头,“我晓得,所以你总装作自己什么都不会,就知道去找女孩子。”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四少在信州城什么做派,居什么位子,在韶关又什么做派,做什么事情,两相对比了,她也晓得他从前的策略。 想来他能有今日,也靠从前的隐忍。 四少偏了头,眼里带了笑,“你看,你也很聪明。” “我当然很聪明,”靳筱抿了抿嘴,是非真假她无从判定,也不好去探四少的虚实,能做的也不过他说一句,她便听一句。她想了想,又去问他,“你同顾嫣然只是面上的情人?好吧,那小红姑娘呢?” 四少偏了脑袋,是真的没有听明白,“什么小红姑娘?” 靳筱从前听了许多许多的八卦,光她在中学里,便不知道听了多少四少的传说,可纵然嫁与他,也不好真的去问。如今竟有机会让她去当面问问真人,于是她便带了小报记者的热忱,偏了身子去打听,“就是花街有名的大美人,小红姑娘啊,大家都说她被你掳走了,藏在信州城山后的小茅屋里。” 她探了探身子,煞有其事地,“听说孩子都有了,所以夜里,猎户会听见有孩子在哭。” 四少终于忍不住,吼出来,“瞎胡扯什么!”他不知道传闻已这么离谱了,不自觉便带了怒气。靳筱往后退了退,却仍旧很好奇,忍不住又探了脑袋过去,“怎么会胡扯呢,我班里同学说她叔叔的朋友在山里听到了。” 四少能感觉额头的青筋都在跳,什么风度都不管了,只差没有指着小红姑娘当面澄清,他声音高了几度,急着同这种传闻撇开关系,“她自己找人私奔,不知道躲哪里去了,就把锅甩到我头上!” 靳筱“哎”了一声,点点头,权且信他,想来小红姑娘也是个敢爱敢恨的欢场女子。她又想起另一桩,今日再不问,想来以后就没有机会了,“那《信报》传闻被你纠缠的女记者呢?害的人家饭碗都丢了。” 四少却冷笑起来,“她一个有婚约的人,跑来纠缠我,倒来泼我的脏水。” 靳筱坐回去,躺好了,叹息了一声,“原来都是别人泼你的脏水。” 四少笑了笑,听出她将信将疑,于是他语气也半真半假的委屈,“所以我也很可怜。” 他又偏了头,多了几分认真,“外头的传闻多难听,看来我还不如你清楚,你听了那些,却仍对我很好,觉得柳岸之不如我,我也很感激。” 他言语间很郑重,靳筱却偏了脑袋,装作去玩自己的手指,纵然耳朵有些烧,想来夜色他也看不见,一面喃喃,“你去同他比,真是很没有追求。” 如此话便算说开了,听进去或者听不进去,便不是说话的人可以左右的。可这世道,便是一个不撒谎的丈夫,也不一定就能陪你走到最后,倒不如看开一些。 车已经快开到家里了,四少平静了神色,“我晓得你不会全信,换了我,我也不信,”他神色带一些悲哀,“可是筱筱,这会在车上,到了家里,你再问我,我便不一定这么答你了。” 靳筱抬了眼,有些疑惑,四少已将车驶到回家的坡上,“从前信州城不知道有多少耳目,大哥的,三哥的,如今家里,也保不定都是忠仆,不晓得门外有没有人听你说体己话。” 他眉目里的严肃让靳筱也不自觉坐直了身子,开始警觉。四少接着同她讲,“这种乱世,不比从前,我也难去找一大家子可靠的人做事,以前不想同你说,怕你知道了便过得不安稳,”他笑了笑,“你平日就喜欢呆在家里,若让你知道家里也有人二心,不晓得你要怎么多想。” 他这话所得诚恳,倒让靳筱不好意思,不自觉轻声呢喃了,“我也没有这么多虑……” 她又抬了眼,带了一些担忧,“你们已斗的这么厉害了么。” 四少停了车,呼了口气,“所以我不会娶什么姨太太,从前家里没有一个人过的不提心吊胆,”他捂了眼睛,觉得今日过得着实疲惫,“大家族的腌臜事情,数不过来。” 他不晓得说了这话便是种安稳的承诺,靳筱不再问他了,开了车门出去。两个人从院落往家门走,四少却突然笑起来,“不过,你便这么讨厌柳岸之?他看起来对你上心的很。” 大老远从日本跑来韶关,倒是四少从前小瞧他了。他这会装作不在意地随口一问,可恨不得耳朵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张罗起来,去听她的回答。 靳筱却不在乎地嘟了嘟嘴,“我以为你查地顶清楚。” 她想起从前,便觉得厌恶,在见到柳岸之之前,她都不知道,过往于她已是如何可怖的事情,以至于四少突然出现地时候,像是救星。 她想到差一点便要嫁给他,便觉得无望。从前那些委屈,父母看见了,也装作没看到,现在终于有人愿意听,她也愿意讲,“他这个人真是奇怪,每回他父母数落我,明里暗里讽刺我配不上他,也没见他说什么,我也以为他也这么想。” 她又笑了笑,“大约他自己觉得,等人都走了,他私底下对我说几句好话,我便会很感激他。” 四少听她这么说,大概晓得了他俩怎么回事,也了了自己地心结。这种男子便同许多学校的懦弱书生一样,拉帮结派欺负人的时候,他也不阻止,甚至参与,等人都走了,又去关怀,显得自己如何善心。 可也有女子真的便信了,觉得他是黑暗中的一束光。 于是便显得靳筱当年虽弱势,却也很聪敏。四少一面点头,表明自己支持的立场,嘴上说着“诚然不是良嫁。”一面又觉得自己婚前的纠结,生怕自己拆了别人的姻缘,实在傻气。 说到嫁人,便又是另一桩事,靳筱勾起嘴角,想到这事,心里便只有讽刺,“最好笑的是,他自己在外面招惹了车夫的女儿,他家里人却闹着要我快点嫁给他,还叮嘱我赶紧一年里生了孩子,便拴住他了。” 他们已进了客厅,四少的脚步顿了顿,靳筱却没有在意,径直坐到沙发上,去拿桌子上的水果,面上也带了不屑,“谁要同他生孩子?” 过往酸楚难捱,好在今时今地回想起来,便只剩下嘲讽和可笑。她从前鲜少这么多话,因连学校的女同学,也没有谁会想听人诉苦。压抑了这许多年,如今她都说出来了,虽然显得很不客气,却也很痛快。 四少坐到她身边,声音也带了温柔,”所以你见着他,便觉得嫁与我,其实也很好。“ 真这么被他大剌剌地讲出来,靳筱反而觉得别扭,于是她往一边侧了侧,非不卖他的面子。诚然在书店里,柳岸之每同她说一句话,靳筱便禁不住拿他同四少对比,纵然四少万般不好,也着实带她远离了一个悲哀庸碌的下半辈子。也诚然她最后已对柳岸之不耐烦了,四少穿着军装往那里一站,便像个架了祥云来救她的大英雄,让她什么嫌隙都放在一边,一面觉得不必同柳岸之掰扯,一面又得意自己的丈夫十分长脸。 这些心思,真让四少知道了,大抵要让他得瑟到天上去,于是靳筱偏了头,“对啊,”她咬了口苹果,满不在乎的样子,“嫁了你,至少哪一天我还可以卷了你的钱财,跑到法兰西去。” 她气焰十分嚣张,连对他的眼睛,都一点都不畏惧。四少却半点没有被吓到,反而“哧”地笑出声。 不知道她是说了多么可笑的话,四少才会笑得停不下来。他搂过她,勉强压下笑意,“这件事,颜家已经有人做过了,”他偏看向她,面上是教导她的认真,“你再去效仿,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 上一章为了赶双更 没有详细地解释 是我的失误 这章尽力弥补 给小伙伴们鞠躬 出游 晚上亲昵的时候,靳筱却心不在焉的,不知道再想什么。可她面上走着神,叫的却很动听,甚至比平日要大声一些,又很勾人,让四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想做,还是不想做。 好容易射到她身子里,已是深夜。四少同她清理了,要哄她睡觉,靳筱却在被子里一下翻了身子,趴到他身上去。 平日这时候,她早该困了,不定已卷了被子昏昏睡过去,这会却亮着眼睛,精神的很。四少拿胳膊枕了脑袋,便同她大眼对小眼。 靳筱转了转眼睛,四少便撑不住,笑起来,他胸膛震起来,让靳筱又忍不住侧了耳朵去听。四少又装作惶恐的样子,“哦,如何,现在已经喂不饱你了?” 他这笑话混蛋的很,靳筱却也不在意,一面乖乖趴着,一面低了头,鼻尖快要抵到四少的下巴,只听见她轻声问他,“哎,我这样,外面的人也能偷听吗?” 四少倒愣了,不知道她又在搞什么,问了句,“什么?” 靳筱却捂住他的嘴,声音又压低了一些,“你声音太大了。” 她几乎只用气声说话,看起来鬼鬼祟祟,四少嘴巴被她捂住了,眼睛里却全是笑意。靳筱又看了看周围,瞧起来很警觉。她环顾了,才小小声道,“你不是说,会有人偷听我们说话吗?” 原来是为这回事,那往后说什么,便都得贴的紧紧的,耳鬓厮磨,倒也很不错。四少把她的手握住了,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也学着她的样子,放低了声音,“你方才,就急着结束了好问我。” 靳筱点点头,面上很认真,“他们听墙角的,听见我们在欢好,多半便回去睡觉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脸皮也这样厚了,说这样的话,耳根红都不红。四少总归忍住笑,又伸了指头,敲了敲她的脑袋,“我怎么觉得,听见人在欢好,更想去听墙角?” 他这么说也有道理,不定她叫这么大声,反而把人吸引来了。靳筱撇了嘴,也很丧气,便要从他身上下来,歪着脑袋很是颓唐,“好吧,那我不问了。” 他不过开个玩笑,她便当真了,四少忙按住她,“你声音已这样小了,他们想听,除非在我们床底下。” 他说的很吓人,一想到床底下也会有人,靳筱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四少一面忍着笑,摸了她微凉的肩头,一面拿毯子盖住她,“好了,你想问什么?” 靳筱的下巴抵在他胸膛上,沉默了几秒,因犹豫再去问他,会否有些穷追猛打,显得她很在意。她转了转眼睛,思量了一会,还是轻声问他,“顾嫣然找你是你中学的事情了,为什么从前在信州城,你们还在一起?” 她会这样问,大抵还是信了他。四少去摸她额角的发,觉得心软成了一滩水,声音也轻柔地,“诚然不能让人听见。” 他笑了笑,有一点惑人,“不过不同你说,好像后果又严重一点。” 靳筱眨了眨眼睛,四少冲他挥了挥手,像话本里的男狐狸精,“你过来一些。” 她便起来一些,把耳朵凑过去,四少的气息喷在她耳边,说不清楚是为了保密,还是为了调戏她,“她是三少打小养起来的心腹,手里的东西,对我也很有用。” 他同颜徵楠,有合作,也有防备,顾嫣然是三少棋子里的变数,实在不等三少奶奶家里人动手,三少自己都要赶着要杀她,谁知道却让四少截去了。后来他们三个,便又各怀心思的共谋了许多事情。 靳筱偏了头,四少却不再说了,她自然觉得他吝啬的很,一时皱了眉头,“便这样?” 四少“唔”了一声,又冲她招手,靳筱撑了身子,便又将耳朵凑过去,他的声音有一些颤,其实是再忍着笑,“你胸前的风景,从我这里看,十分好看。” 她登时便恼了,翻了回去,拿毯子裹紧了自己,红着脸把头埋进去,嗡里嗡气地骂他,“烦人!” 四少侧过身,去摸她的头发,神色却有一些感伤,“原是我对不住你,叫你闷在鼓里,”他又低了头,声音像哄孩子一般,“你之前闹着不来韶关,是不是瞧见了什么?” 靳筱缩着脑袋,心里像被一个石子轻轻硌了过去,她把头又往毯子里埋了埋,不回答他,四少却把她搂进怀里,亲她的耳朵,“以后有了机会,让她自己同你说。” 日子便流水一般过去,但因心里踏实了不少,纵然每天只是料理家事,询问账目,靳筱也觉得很有滋味。杂志社的人还没有请齐,韶关又尚有吴珍妮坐镇,姑且不需要靳筱坐班。她便在家里偷闲,等吴珍妮下一步的指令。 吴妈来同她上茶,赶巧四少提前回来,便接去了,端着茶进了靳筱的书房。 靳筱在书案前,不知道在写什么,他凑近了看,是在抄几首英文诗。 用的是Allyson送她的羽毛笔,四少瞥了一眼,笑起来,“哦,你倒写一首好圆体。” 靳筱险些被他吓到,差一点纸上便落了墨,幸好她还紧握着笔。她回了头看他,对上四少带笑的眉眼,带一些促狭。四少又接着笑话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同三嫂一样,在外国长大的,毛笔字写成那样,英文却顶好看。” 他是笑她那回抄不好佛经,靳筱咬了咬唇,到最后她也没有抄完佛经,便逃到北地来了,也不知道大太太怎么想。 她也不搭四少的嘲笑,难得心情平静,能抄一抄诗句。她便兀自又写了一会,才问他,“今天怎么回这么早?” 吴妈方才上的茶,倒被四少拿去喝了,夏日炎热,绿茶虽然降火,但未免凉的慢。他吹了吹,不紧不慢的,“明天要去北省出差,便提早回来。” 他从未提起这事,让靳筱放下笔。这只羽毛笔她刚拿出来用,还在新鲜头上,连带放在焕彩琉璃的笔搁,都轻了又轻,生怕碰着笔尖,或者让羽毛分了岔。 她一面小心放了,又准备起身,“怎么不早些说?我该帮你收拾衣服。” 四少稳住她,“临时决定的,过会收拾也一样。” 夏天的风有时候会从窗隙吹进来,卷起桌上纸张的一角。四少随手拿了配套的琉璃镇纸,放在她方才的英文诗上。因她喜欢阳光,靳筱的书桌便紧对着一扇窗,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上的蕾丝纱帘照过来,到了他们身上,就很柔和。 四少放了镇纸,他们便很默契一般的,抬了头感受阳光的照耀,靳筱微眯了眼睛,仿佛带了热的光源是个引子,能勾起许多日光下的美好记忆。 “你该去去加州,”四少说,有一些神往,“那里阳光还要好,到时候也把你书桌对着窗户放。” 他说的好像他们要去常住似的,靳筱捧了脸,语气也变得懒洋洋,“加州?吴妈同我说过,她有个远方的侄子,去了加州淘金子去了。” 那些飘洋过海带回来的投机冒险,从舌尖上转过的传说,光是“淘金”两个字,便沾了魔一般的狂热。四少不自觉伸了手,放在她的肩头,因这种事让人想起命数的无常。 可他话仍是调笑的,“哦?你也要去?我可听说那里没有女人,要几十个男人共用一个婆娘。” 他真是粗俗的很,靳筱不想理他,便要起来同他拿衣服,四少却不让她走,微倾了身子,偏了头问她,“哎,杂志社过段日子才找你,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北省?” 他弯着身子,一面咧了嘴,带笑地去追她的眸子,好像他是什么巫师,凡人对上眼神便会逃不掉。 颜徵北每每这么笑,都是诱哄她做什么,日子过久了,靳筱对那张很能蛊惑人的皮囊,多少有了自制力。她斜了他一眼,语气也凉凉的,“什么?北省?” 她坐正了,非要矜持一下,“我去做什么?你不是要做正事的?” 四少站直了,同她解释,“也不全然是正事,”他语气带了思索,“我们要去封州,那可是最早出帝王的地方,你不想去看看?” 他看靳筱面上动摇了,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虽然是北地,但面食做的很好,听说那边的厨子也学会做蟹黄汤包了,里面的馅用了湖蟹的黄和肉,鲜的要命。” 四少看她抿了嘴,还在那里挣扎,于是只好叹了气,“好吧,封州的羊肉也是顶好的。” 他说起羊肉,靳筱却回了头,嘟了嘴,“那又如何?你又闻不得羊肉。” 他眼珠子转了转,话语便带了温柔,“可我们还没有一同出游过,这次你不去,不知道下次又是什么时候。” 她面色方才缓了缓,四少下一句却跟着滑出来了,“你若依了我,便是刚喝了羊肉汤,就来亲我的脸,我也受得。” 靳筱觉得他真是自恋不得了,觉得天下得女孩子都想亲他这张脸。可总归她是心软了,也觉得是难得同游的机会。 她还没去过北省呢,韶关再北,也仍旧是南方,可封州已经是中原了,那里可有太多值得瞧一瞧的地方。 “好吧,”她点了点头,又很郑重地眨了眨眼睛,“我喝了羊肉汤,怎么会让你受委屈?” 她笑得贴心,又伸手拍了拍四少的胳臂,像帮他拂去灰尘一般周全,“我定然都不会同你睡一个屋子,决不让你闻到一丝膻。” 车站 四少这回,是受北省一位官员的约,那官员的弟弟,靳筱也见过,是上回和四少闹脾气时,打了照面的高先生。 她想起高先生,又有点不好意思,那天什么情形,明眼人都清楚的很,面上装着瞧不出来罢了。如今怕又要见了,又要揣着装都不记得。 从家里开车到韶关的车站,要坐火车才能到北省。靳筱坐在小汽车上,还多少想着那回事,可到了熙熙攘攘的车站,刚靠近了,夏日的热浪和人群,混了拌嘴、嘱咐和细碎小事的嘈杂,便从窗户里闯进来,扑面而来,又撞进耳朵里,叫她也一下子觉得眩晕。 中国从没有什么人少的小城,反而越是穷苦,越要变着法的谋生路。开车的刘士官费了劲地要把车子开到特殊通道,却苦于大马路牙子也挤满了人,没有办法给他们辟出条路。 “是建造的时候便不长心,“刘士官一面按喇叭,一面抱怨,“要想开进去,便这一条,也不想一想,老爷们怎么走?长官们怎么走?” 可见修建车站,也是们社会科学,并不只在于尺寸人流,还要扯到社会阶级去。刘士官这样一直鸣笛,让四少也觉得吵的很,“便慢慢开过去吧,”他手指敲了敲一旁的坐垫,“总按着喇叭,也没见空出一条道。” “那可不,”刘士官同他说笑,靳筱能看见他侧面露出的白色牙齿,“说是信州闹革命的时候,枪声,炮声,震天的响,有个卖白薯的,没来得及跑,竟然便没听见一般地,仍旧兀自卖白薯。” 他今日话多,因同长官外出,便不再只是武官的本职,还要做后勤、茶水、赔笑的工作。四少倒没听过这回事,也觉得新奇,“怎么,难道是个聋子?” 四少问的新鲜,靳筱看着车外,却接了他的话,“怎么是个聋子?做平民的,不都是这样。” 一辈子不过图个肚皮,偏偏肚皮也没有饱过几日,就好比占了道要过马路的人,不是听不见鸣笛的声,也不是鸣笛的声音不够响亮,只是就这一条路,没有别的。 干脆做个聋子。 四少偏了眼,笑她,“你今日倒很感怀,“他伸手帮她擦掉额间的汗,嘴上却不正经地吓唬她,“小心被当做革命党抓起来。” 靳筱还没有回他,刘士官已笑着接了话,“那怎么能够!” 他其实笑的有些刻意了,仿佛不说这句话,便无法表达他见证了颜徵北同他夫人琴瑟和鸣。四少瞧了他一眼,也觉得他今日话太多了些。 可见做武官,做司机,都不是什么简单的营生。识人眼色,见缝插针,也要凭本事一点点积累。靳筱笑了笑,又回头去看窗外。操着各种口音的人,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地往车站里面涌。有韶关本地的人,也有北地的口音,她认真听了听,又道,“从不知道,韶关也有许多北方人。” 四少没有说话,刘士官已接过去了,说不准是抓了机会同少奶奶殷勤,还是真的感慨,“从前中原是粮仓,人丁也兴旺一些,现在战乱,当兵的来一批,便劫一次粮食,上来一个政府,就扒一层皮。” 他又往前开了一些,照理这些事情沉重,他语气却轻描淡写的,“我就是北地来的,实在活不下去了,来南方参军谋条活路。” 自清末白银外流,拳民作乱,北地的农民交不起税,要么落草为寇,要么便跑到南方。可跑到南方的,也不一定就有好日子过,再往南去,土家和客家也斗的你死我活。从来都知道跑到南洋的中国人过得艰辛,其实背井离乡的,不分海内外,哪有不艰辛。 嘴上说着天无绝人之路,但拼了命,渡了黄河又渡了江,流血流泪,举家谋出了活路的,便是本国的国民。靳筱瞧他年龄不大,却经历很多,让她语气也软下来,“那你这回,可以回老家看看。” 刘士官笑笑,“去年闹饥荒,不知道还活下几个。” 他想了想又道,“我们那的,都是听爹娘,爷奶说饥荒的故事长大的,从小就怕饿,生来就怕做饿死鬼。” 大约心里也有恶气,终归没忍住,“什么饥荒,都是兵灾罢了。” 他说在兴头上,四少却冷不防提点他,“你也当了兵了。” 刘士官才知道自己多了嘴,终于安静下来。 颜徵北又忍不住去看他身边的人,她从来都很容易伤感,不管为旁人还是为自己,果然靳筱听了这些,也跟着难过,“我总觉得小时候不顺遂,但也没有挨过饿。” 她握了握自己的小手包,没有用新近流行的小皮包,她已经很朴素了。可纵然朴素,也是上好的纺绸做的内衬,同为了下一口饭,顶着鸣笛声,枪炮声,也要往前走的人相比,是云端的消遣,更是云端的朴素。 四少握住她的手,非要开玩笑让她开心起来,“这些都是大老爷们该考虑的,你又操心什么?” 可官府里的大老爷们,靳筱想起北地那位小说家的手笔,真是贴切得很,“吃的是百姓的钱,吐的是公文,什么都不顶用的公文” 若把人世看的太清,便会觉得绝望,觉得活得半点兴味没有,还不如做个只知道争风吃醋的少奶奶,来的简单。 可偶尔走出门,瞧到了一年四季只能穿黑布衣裳的人,过得是什么日子,想想自己平日那些踌躇和思虑,又觉得自己浅薄的很。 她小时候也问祖母,为什么村里的人大多衣服是黑色的,祖母那会心情不错,同她说,因为黑色不必染色,所以便宜。 因而民国的底层,便是黑色的,又很迷茫,像外国人拍的明信片,顶一张蹉跎的脸,和一双疑惑前路在何方的眼睛。 四少却不在意这些,也没有心思去哀民生之多艰,“个人皆有命数,大家伙都自己的日子都顾不来。” 他这样讲,说不清算道家,还是佛家,却让靳筱眉目舒展一些。倒不是因为被他说服,而是想起从前因去了他书房,瞧见那些杂志,而闹了误会,心惊胆战了许久。此时她倒不必担心了,面上也轻松了半分,“诚然你不会是革命党。” 她露了笑,四少也放了心,“什么革命党,”他指了指外头,也愿意多说一说,“你去看看,有太多人,纵然是杀了他的儿女,抢了他的钱财,他也能挪挪窝,忍辱偷生下去。“ 他咧了嘴,笑得很讽刺,“报上激扬文字的,都是什么人?都是大学毕业的人,谁供他们读书?是他乡下的地主父亲,把祖宗的金子典当了去供他们。“ “这样的人,遇到不顺心的事情,骂了两句,便能接着去喝酒,”他又指了指外头那些缓慢的,蚂蚁一般移动的平民,“那样的人,别人的儿女被杀了,别人的钱财被抢了,还能指望他们去反抗?” 四少看了眼她,,很有点长辈教导晚辈的样子,“所以你看,北省的政府怕革命党怕的不行,今天抓这个,明天那个不让说话。“ “可是只要让他们为生计奔波,只要有资产的舍不得表面的风光,便是知道什么内情,什么阴暗,也不过茶余饭后骂两句,然后各过各的日子。”他坐好了,看起来很淡定,不知道是在为哪家的基业筹谋,“只要这样,反正洋人也不过签签条约,要几块地,再要一些钱,这泱泱国土,掌了权的,自然有坐不完的江山。” 想来儒家做了几千年的帝王学说,还不如四少这几句话来的有用,于是靳筱也觉得,大抵也不是她能伤感的事情。她那一星半点的伤感,在历史钟摆式的晃动里,无关紧要,又幼稚地很可笑。 她打起了精神,去看前方,偏了脑袋道,“快开到头了,看来还能赶上这一趟火车。” 只要上了火车,周遭便再不是穿着黑色粗布衣服的平民,色彩骤然便丰富起来。有穿旗装的,有富家的学生三三两两穿着制服的,还有一些穿着洋装拿着阳伞的小姐,保不齐可以做个小时装展。 金钱便这样神奇,困窘的总能和困窘的坐一起,不拿钱当回事的,便又能和另一堆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坐一起。一个圈子的,想要去另一个圈子,也很简单,车头有穿制服的售票员,按差价补票即可。 可见圈子和圈子之间的差别,也不过是差价,有上进的,去多赚几个钱,便也能到特等车厢,去问一问身旁的太太,“香水好闻的很,是什么牌子?”。觉得如此便也很好的,也可以抱着孩子接着坐下去,指不定对面坐了老乡,又可以聊一路。 这便是人间。 颜公馆呆久了,突然出来,留了心去观察, 突然觉得周遭不再是周遭,世间不再是世间了。好像她成个婚,像被圈起来上了所学校,出了这所学校,再看这个世界,心境便不大一样。 车厢从不是藏得了大秘密的地方,因旅途枯燥,总归要说一些话。又因周围有许多人,便是轻言慢语,隔着隔间,说话的人也知道会成了广播,真的炫耀起什么,便比登报还要痛快。靳筱上了车,便听后头的两个小姐谋划了许久接下来的婚纱要选什么,鞋子要什么牌子,要怎么新式,怎么不同凡响。 四少在她一旁很安静,一早拿了报纸来看,不像他的做派,倒像靳筱平日的样子。靳筱也想学他,可书拿了又放下,这一车厢的八卦,像非往她脑子里钻似的,怎么也听不完。 她吃了一瓣橘子,又听后头两个女人一面嗑瓜子,一面刻意低了嗓子,“唉,听说了没有,北省拍板的那位,”她们俩挤眉弄眼,没带姓名,但尽管低了嗓子,一干竖着耳朵的听众,多半又都知道是谁,“打算把女儿往南边嫁呢。” ------- “吃的是百姓的钱,吐的是公文,什么都不顶用的公文” ----转述自 老舍《离婚》 “谁供他们读书?是他乡下的地主父亲,把祖宗的金子典当了去供他们” --- 参考 老舍《赵子曰》情节 “说是信州闹革命的时候,枪声,炮声,震天的响,有个卖白薯的,没来得及跑,竟然便没听见一般地,仍旧兀自卖白薯。” ---- 参考 Carl Crow The Chinese Are Like That 入梦 靳筱还要去听,却觉得右肩膀被压下去,偏了头,四少懒洋洋地靠在她肩膀上,很不客气,“我困了,让我睡一会。” 好端端的小道消息,便叫他给打断了,四少还非嫌她骨架小,靠着不舒服似的,换了好几个姿势,还打算再动,听见靳筱凉凉的声音,“是不是不够宽厚?” 他抬了脸,看见他夫人笑得很贴心,又漫不经心地,“那不如去靠刘士官的?定然舒服一点。” 她要刻薄起来,四少也招架不住,刘士官在一旁不知道接话还是不接话,才知道少奶奶和传闻不大一样,并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 四少撇了撇嘴,仿佛很委屈,还是乖乖地开口,“没有,”他闭了眼睛,安分下来,嘴上却不讨饶,“你的肩膀也很宽厚。” 靳筱抿了嘴,想要回敬他,却看见他眼下的淡青色。想来是昨晚收拾行李还是迟了一些,四少又起的比她早,需要补眠。 她想了想,便放过他,分他半个肩膀。 他昨晚睡得便不好,因睡前思虑了一些事情。想来入睡的时候,是不能去想现实中的难题的,否则越想越亢奋,好像脑子也要振奋一下,表示自己是个很刻苦的器官。颜徵北上了车,车发动的那一刻起,窗外的树影变了速地向后消隐,像催眠师枯燥的中标。 他原本不想睡的,可报纸看了两眼,觉得更困。 大概纸上的字不该排的这么整齐,一点突兀、一点变化都没有,没有生气,让人困倦。 他闭了眼睛,心里觉得要去怪字、或者怪那树影。靳筱脖颈的微暖似乎能传递到他的鼻息里,兴许就那么一点,但也很温暖。 颜徵北带着那一点暖意,浅浅入了眠。 睡得浅,便难免入梦,他在梦里隔着一层层的床帐,看到婆娑的人影,有一些像他小时候看的皮影戏,又有点像方才窗外的树,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年哪岁。 有婆子在帐子外的低语声,四少倾耳听了,依稀是说“四少爷这是得了水痘了。” 又听见几个老爷子一面咳嗽一面论断,“若是小孩子还好,少爷这么大了,水痘便会很厉害。” 四少恍了恍身,才想起来是十二岁的时候,随父亲去庙里上香不久,他父亲便去战场了,又过了半个月,他却突然发了水痘。 外头传来有一个女子的叱责声,那声音四少倒不需要辨认,如此气势,如此跋扈的,便只有大太太尹氏,“那怎么行,家里的孩子,三少,还有曼珍,都没有得过水痘,让他传染了怎么好?” 四少笑了笑,诚然他的命,同三少,同大太太亲生的女儿比,都不打紧,大约大太太甚至担心近前的伺候的丫鬟小厮,被他过了病气,都未曾担心过他在病中煎熬。 那之后的事情便更不会忘了,他心里留一点神智,隐约察觉是梦境。若非如此,再遭一回无人关怀、受人欺侮,真是很丧气。 颜徵北闭了闭眼睛,纵然是梦,可当年的煎熬,身上没一块好肉,全是大大小小的水泡,他却忘不了,一时恍了神,便又会感知起曾经的苦楚。 那痛苦刻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神经里,便是他想忘,每一个饱受煎熬的毛孔,每一次撑不下去的呼吸,都会帮他想起来。 最苦楚的却还不是在颜家,而是大太太竟真的怕他传给了曼珍,在他发着高热,昏迷不醒的时候,扔去了乡下的庄子里。 他神智混蒙,只觉得嘈杂、颠簸,似乎是上了马车,路途遥远,一路上又被痛苦折磨地昏了过去,只听见隐隐约约地,有人说着“也是可怜。” 等他再醒过来,是被渴醒的,他被扔进一个昏暗不见天地的小木屋子,周遭一个人没有,他却动弹不得。 不只因为他身上的水痘已经蔓延到了右半边脸,还因为他的手脚被人绑上了,说不好是怕他太痒了,抓破身上从而感染,还是怕他逃出这炼狱般的地方。 他才知道,大太太是想借这个机会让他死。 颜徵北长这么大,纵然生活里多少有大大小小的委屈、不顺,却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已经是盛夏,屋子里却只有一扇小窗,他低下头能看见自己密密麻麻,恶心恐怖的胸膛,没有人照料他,更没有人同他送水。 他想喊,嗓子却只剩下痛,出了满头大汗,才能发出“咿咿呀呀”沙哑的声音,还没有一只老鼠的声音大,如同一个废人。 在那一刻,颜徵北才知道生命是有刻度的,也许是沙漏里的沙流下来,也许是秒针一次次转动,也许是他日渐稀薄的意识。他能看到自己的身体在这闷热、破败的小木屋里一点点腐烂掉,只剩下满腔的恨意和不甘心。 世上有许多大爱动天的故事,可兴许恨意太深,老天也会垂怜你。他在昏迷里,突然觉得湿润、甘甜的东西一滴滴流进他的口里。起初以为是自己渴极了,出现了幻觉,就像困在沙漠里的人,看到了海市蜃楼,多半下一步便是死了,因往往为了虚幻,耗尽了最后的体力。 四少不想为虚幻挣扎最后的气力,可却渐渐的,意识清明起来,似乎那甘甜是有力量的,是真实的补给。 让他挣开眼睛。 其实那群人绑住他,倒误打误撞地,帮他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只是无人管他,他可能真的便活活渴死在那里。 他瞧见一个小姑娘,面熟的紧,好像是从前哪里见过的,又好像只是相像。 那女孩子瞧见他醒了,瑟缩了一下,却照旧沉稳的很,又鼓了勇气,拿勺子同他一点点滴着蜂蜜水,声音是不同她年龄的镇静,“吴大婶借了我家的锄头,我来找,从窗户里瞧见你。” 纵然镇静,声线也仍是孩子的稚嫩,四少瞧着她,长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她又搅了搅碗里的水,“我没见过你,可你流这么多汗,应该很渴。” 他不知道,他的右半边脸都已经是密密麻麻的水泡,寻常的成年人看他一眼,都要鼓起勇气,若是他二姐,便要叫着“好恶心”,将他扔出去了。因而能遇到一个女孩子,敢上前去,还同他喂水,实在是老天给的运气。 那女孩子说了那些,便觉得解释够了,不再言语。她不开口,颜徵北自然也开不了口,于是他们便沉默着,直到碗里的蜂蜜水见了底。 她虽然年幼,但也知道对方这种境地,多半是染了病,让人丢弃了。可他还只是个少年,眉目看起来还有一些稚气,不晓得父母怎样的狠心,才会把他绑起来,让他受这种折磨。 于是她收了碗,又轻声道,“吴大婶过会要来了,我先走了。” 她抱了碗,轻轻巧巧的,顺着几个破旧的桌椅,爬上去,到了窗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颜徵北几乎要以为,她是哪家善心的小狐仙,来救他的命。可饶是他头脑昏沉,也没生出幻觉。他没看见那女孩子变成个小狐狸跑走,反而因她年龄轻,体格小,极敏捷地便从窗户爬了出去。 她还是个小孩子呢。 可是真不很像。 他想。 盛夏里被捆绑在一张稻草床上,清醒了神智,其实还不如昏睡过去。他自那以后便讨厌稻草的气味,尤其是被他的汗,濡的潮湿了,好像枯败了的草,也要把他的生命追去,一起枯败下去。 他在这静谧的可怕,沉闷破败的屋子,抬了头,去看屋顶,数上面一根一根的木条。世界是无声的,让他时不时害怕是自己烧聋了。他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站在少年的入口,不能时刻都无畏下去。 每当他被漫长、无声的下午吓唬住,片刻失去了勇气,他便想起那个女孩子。 她同他说话,并不是幻觉,他没有聋。 他不怕了,就接着去数木条上一根根的纹路。纹路也数去了,便去看日光照进屋子里,光线里的浮沉,飘在那一隅的光里,好像照射下的,就是一缕人间。 尘归尘,土归土。 他突然想起这句话。 他是飘在那光晕里的一颗小小灰尘,从前纵然受了冷遇,却随波逐流的,以为父亲总会同他讨公道。 他是依附着父亲的渺小颗粒,风一吹,他便飘飘荡荡的,任人宰割。原来没有力量的人,是连生命权,都能被人玩弄股掌的。 他心里头应该悲愤,却很平静,因突然看清了,他过去十几年的憋屈,不忿,如果这样懦弱下去,其实是没有头的。 他想明白这些,便又从头,换个方向去数屋顶上木条的纹路,这样让他的心静下来,毕竟能做的事情,只次一桩。 平静中他又难免有一点期待,因那女孩子的意思,是会再来看他的。 她没有承诺,可他就是这么觉得。 她得来呀,他想。她救了他的命,怎么能再丢弃他,让他又死去了呢? 他原来自那时起便这么无赖了,可是这也没法子。 颜徵北的睫毛轻轻颤动,救人性命便是这样,让人难免依赖,难免在弱势的时候,有了指望。 他望向窗外,日光已经渐渐暗淡下去,是要到晚上去了。 一只小手,突然攀住了窗沿。 他笑起来。 --- 我更了! 不要敲响警钟! -- 新安张季明云∶ 其疮皮不薄,如赤根白头,渐渐赤肿,而有脓瘥迟者,谓之大痘,此里证,发于脏也。 其疮皮薄如水泡,破即易干,而出无渐次,白色或淡红,冷冷有水浆者,谓之水痘,此表证,发于腑也。 竹筒 她生的单薄,夏衫贴在身上,原本看起来该更消瘦一些,却因为胸前绑了一个布包裹,小心翼翼地去踩窗下的破桌子,有一些笨重和滑稽。 颜徵北冲着她笑,她没有看见。其实也算不上笑,他身上那一点力气,最多嘴角轻轻勾起来一些,也被他那张可怖的右脸遮掩了大半。 靳筱所有的注意都在那块小包裹上面,每着一个点,都很谨慎,生怕摔了跤,白费了力气。 床上的人连话都说不了,想来吃不了干粮,她回到家苦恼了许久,要怎么同他送流食,又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帮家里的长工,去吴大婶的棚屋里拿锄头。 原本这些不该她做,可她家并不是什么殷实之家,祖母待她,也从没有当什么千金般的孙女疼爱,这些小事,打发她去做,便很顺手。 靳筱忘了去拿锄头,又担心长工自己去拿,就看到了那个男孩子。她也不知道怎么的,虽然年龄小不理解许多事情,却也觉得屋棚里的男孩子,是不能让人看到的。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去,再去把锄头拿出来。赶巧门口遇到了长工从地里回来,一面拿汗巾擦着汗,一面对她说,方才遇见了吴大婶,锄头已经还了。 他又补了一句,嘟嘟哝哝的,以为靳筱并听不懂,“她也倒霉,摊上这种麻烦事情,还以为是什么厉害亲戚呢……” 一个富贵的亲戚突然送来一个病怏怏的孩子,不给银两,也不送医药,大约是想他死在那个穷亲戚那里。且不说吴大婶的远方亲戚,用心是否真的这般歹毒,那孩子身上发的东西,看起来会传染,甚至会要命的,哪里有人愿意去管。 是人都会惜命,不惜命的,多半是有关乎营生的要挟,或者关乎营生的利益,可屋棚里的男孩子,并不会带来半点利益,反而指不定是得了瘟疫,会祸害了整个村子。 吴大婶虽然口风很紧,可送一个大活人到她家里,总归被人看到。有人私下里劝她,不如去找个巫师来祛袪邪气,她一面嘴上回着“没什么大事情,请什么巫师”,可她面上的为难和恐慌,大家又都看得出来。 长工自顾自絮叨了一些,靳筱家里人丁不多,他的嘴却闲不住,知晓了什么消息,便要透出去,这会帮佣和老太太都不在家里,他便顾不得靳筱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一股脑地都说出来。 他说够了,觉得畅快,有的人心里便这样装不下秘密,同他透什么消息,反而是折磨他。长工呼了口气,精神都抖擞了几分,又看了眼靳筱,怕她去说给祖母,再让老太太骂他多嘴。 靳筱看他面上的迟疑,神情便多了些不经事的懵懂,她一面歪了歪头,一面摸着肚子,好像方才他说那些,都没有进过她的耳朵里,“我饿了,陆叔,你饿不饿?” 大概那些事情,一个小孩子也听不下去,那姓陆的长工向周遭看了看,又问她,“快到饭点了,你姨姨没有回来?” 他说的是靳筱母亲从娘家请来的帮佣,照理应该照顾老人和孩子,可她嫌工钱太少,又喜欢赌两把,平日时不时见不到她人,多半是去村头赌去了。 若她不是好赌,靳家那点工钱,也没有哪家帮佣会来。靳国已只管每个月的账目合心意,并不管一个好赌的女人能否照顾他母亲和女儿。 帮佣不在,做饭的事情有时候便落在靳筱头上。她这样的年纪,原本该被父母呵护关爱的,却已经会作简单的主食了,虽然不会炒菜之类的,粥面已经不成问题。 她冲长工点了点头,声音带一些稚气,“那我一会去煮一些稀饭。” 靳筱因想着那屋棚里的男孩子,才想要煮粥,长工听了,却顿时变了脸色,骂骂咧咧起来,“煮什么稀饭?吃稀饭能干重活?” 他嘴上说着吃不饱,骂起来却中气十足,一面说是倒了霉才来这家做事,工钱少就罢了,连饭都克扣他。他骂这些,靳筱却没有害怕,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像投在他脸上,又像在他身后的鸡冠花上。 若是别的女孩子,一个人被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当着面,带了脏字的撒气,多半已经吓哭或者去找自己的家人了。 可她只是站着。 等那长工骂够了,瞧见靳筱目光游移,心里又骂这丫头大抵脑子有问题,呆呆傻傻的。他因说了太多话,口干舌燥,盛夏的天,竟然扶着腰喘起气。 靳筱才开口,“我再热几个馒头,就咸菜吃,陆叔?” 她煮好了小米粥,便忙用碗盛好了,趁着给祖母端饭菜,便把那碗粥放到窗户下面凉着。粥不能太烫,因那男孩子身上已经有许多水泡了。 可也不能太凉,凉了的粥伤身子,再让他肠胃受了寒,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今晚。 等到差不多了,她才将它倒进了干净的竹筒里,塞子有些松,因此她一边走,还要一边按着它。 她从没有费过这样的心思,去思虑每一个细节,有一些像女孩子们玩的,照顾泥娃娃地游戏,要管它饱不饱,饿不饿。 可这不是游戏,是性命。 靳筱平日并不爱多管闲事,可是救人性命,和处处施加善心,还是不同的。平日里遇见别的孩子被欺负,她管不了,便装作没看见,可如果木棚子的男孩子,她也装作没看见,便真的要死去了。 在这种年岁,死亡是每一个小孩子都听过的恐怖故事,从义和拳,听到八国联军,每一个故事都是鲜血和惨重,让孩子们吓得躲进妈妈得怀里。 死去了,便再也见不着了,也再看不见这个世界。 所以她情愿麻烦一些,也不愿意看着一个人就这么断了气。 这些事情,四少并不知晓,他在虚浮游移的梦境里,只瞧见幼年的靳筱好容易从窗外爬进来,一面抱着胸口的东西,一面小心地落地,然后从布口袋里拿出个竹筒。 颜徵北瞧见那个竹筒,才想起来她为什么看起来眼熟,是春日里他同父亲去庙里,在竹林里遇见的那个女孩子。他自己印象很深,因那时候哭了一半叫她看见了,实在狼狈的很。 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他这时候能开口说话,他也不愿意去提醒她上回见面的情形。 尽管他这会,也并没有什么男儿气概。 靳筱将竹筒里的粥倒进随身带着的碗里,这样在路上,粥便不会洒出来,更不会弄脏身上的布口袋。 想来中午的蜂蜜水也是这样带来的,所以才带一点竹子的清香。靳筱将小米粥倒好了,又舀起一点,吹了吹,递到颜徵北的嘴边,“我凉了好久,应该不会很烫了。” 纵然同村子里别的人家相比,靳家因还有儿子的供养,日子过的稍显富裕,但也不是可以顿顿白米粥。可是如果煮些不好消化的糙米、杂粮,反而会加重病情,于是靳筱同他煮了小米粥,又放了一点点绿豆,因有人说,绿豆可以补气。 颜徵北已经一日多没有进食,一下午的煎熬让他出了一身汗,反而让烧退下了一些。米粥的清香飘进他的鼻子里,他才发觉自己对食物的渴望,甚至有些急切地抬起脖子。 兴许也察觉他饿了,靳筱又叮嘱他,“你不要急,不然呛出来,不好收拾的。” 她声音很严肃,一面看着他胸前的水痘。她不像个小孩子,反而像个女管家,四少便瞧着她,强撑着一点点的咽下去。 温热的米粥到了饥肠辘辘的肚子里,便是最大的慰藉,他从不知道饥饿是这种感觉,饿了太久突然吃到东西,四肢百骸仿佛都发着快意的欢呼,好像也庆贺他鬼门关走了一遭,差一点就要入了土,腐烂掉这具年轻的身体, 她一点点喂着他,他还虚弱的很,棚屋里能听见他费力的呼吸和吞咽的声音,颜徵北的注意一面被来之不易的米粥吸引了,一面又觉得她一点点喂他,实在很有耐心,甚至胜过从前照顾他的婆子。 他还沉浸在食物带来的温暖里,却听见“吱呀”一声,棚屋的门被打开。 靳筱吓得手轻轻抖了抖,却还是抱住了碗,进了屋子的女人看见他们,也瞪圆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 四少并没有见过她,想来是大太太的什么人,不然也不会有这屋子的钥匙。 靳筱抿了抿嘴,将碗放到桌子上,一面转过身去。 她方才明明是沉稳的,此时却带了童真,奶声奶气地仰着脸,仿佛只是无意闯了进来,并不知道床上躺着的是谁,“吴婶婶,这是小宇哥哥吗?我瞧着很像,怎么不给他吃饭呀?” 吴大婶的脸色变了变,又强撑着笑起来,她明明面上是惊慌的,却要装作温和的样子,整张面孔便看的很奇怪。她一面走过去,一面费了力气不让声音露出慌张,“哦,不,不是小宇哥哥,小宇哥哥在家里呢。” 靳筱看她的眼神没有半点疑惑,可吴大婶还是觉得心里没有着落。总归这男孩子的脸,被水泡折磨的,早就面目全非,她又说道,“是我邻村的侄子,”她想了想,非要让靳筱相信一般,“叫杨杨。” 她见靳筱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心里又安稳了一些,走到她跟前,蹲下去,语气带一些恐吓, “你也瞧见了,他生了病,你不怕被传上吗?” 靳筱看了一眼床上的男孩子,声音清脆脆的,“是水痘呀,我发过水痘,不会被传上呀。” 她这么讲,吴大婶也忍不住大着胆子去瞧。颜徵北身上密密麻麻的水泡,她原本不敢看,这么仔细瞧了,确实是水痘,村里的孩子往往很小便得了,想来是个富家的孩子,这个年龄才染上,所以瞧起来吓人。 如此收了这么个麻烦,至少不用担性命的危险。吴大婶又回了头,声音轻松了一些,“可杨杨哥哥需要休息呀,筱筱先回去,等哥哥身体好了再过来。” 她尽力笑得和善,靳筱却盯着她,让吴大婶莫名觉得被审视。等她察觉了,想要躲开她的目光时,靳筱已点了点头,乖巧地,“好吧。” 她转了身,对上床上男孩子的目光,他目光很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靳筱顿了顿,去拿起竹筒,却留下了那只碗。 她抱好了竹筒,“那我先回家了。” -- 不记得初遇的小伙伴请参考《竹笋》 刚回到家,这两章都是飞机上码的,所以上一章我自己也记错了 二姐不是“曼珍”,是“曼清” 失望 颜徵北的目光随着一步一步向门外走的女孩子,他以为她至少会回头看一眼的,可她没有,便这样出去了。 这样倒显得他很自作多情。 他目光收了回去,床边的那个中年女人打量着他,眼睛里有一些犹豫。 她脸上有怜悯,有挣扎,兴许在人性和良知里面踌躇,哦,自然要踌躇,踌躇要不要就让他这么死了。 他自然不想死,好容易逢一个女孩子路过,还大发善心的同他送水与吃的,更好容易撑过了一个漫长闷热的夏日。人的求生欲往往因为吃了苦头,总觉得不把亏掉的找回来,便很不值得。 可他要同这个人装可怜求同情吗,也或者并不用装,他已经很不体面了,这个时候落几滴眼泪,或者嗫嚅几句恳求,大概更加顺理成章一些。 然而自尊心还是撑着他,既撑着让他活下去,又撑着让他送死,他便这样看着那个农妇,目光冷静,没有波澜。 她穿一身粗布,面上是劳作印下来的风霜,旁人看了,应该觉得是个普通老实的乡下女人,可四少忍不住将她看的狠毒又可怖。 她已将他扔在这里两天了,兴许今天来,就是来看他死了没有。就像厨子把活虾扔进锅子里,过了一会再打开锅盖看一看,是否已经转红色了。 如果没有,是再焖一会,还是开大火? 那么这个女人,是要掐死他,还是继续不给他米水,让他的命耗在这个棚屋里? 四少突然想笑,兴许他面上的轻蔑也看的出来,她去给大太太做刽子手,能赚到几个钱,他这条命,会否让她从此便脱离了农家,飞黄腾达了呢? 又兴许杀了他,也不过就是一袋金子,或者一句承诺罢了。 他越这样想,就越发不想去求饶,他毕竟是司令府里出来的四公子,自幼男子汉的气节看的比命还重。 从没有哪个男子汉临死前要同一个农妇求饶的,他想。 纵然为了一点点求生的可能性,也不该丢掉军人世家的脸面。 四少面上那一点刚毅,大约被他脸上的水痘遮盖了,又兴许还是让那个农妇察觉了,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吴大婶拿起靳筱放在一旁的碗,方才那孩子留下这只碗,没有说什么,吴大婶也没有喊她带走,像一种无言的妥协。 她吸了口气,眼睛也因此瞪大了一些,虽然在给自己打气,看起来却有些狰狞,像在做另一种残酷的决心。吴大婶舀起一勺小米粥,还是温热的,可再放一会不定就凉了。她粗糙的拇指抓了抓碗沿,终于下了决心,将那沉重无比的一勺粥递了出去,拧着发涩的喉咙开口,“原以为你得了什么瘟疫,我也不敢来。” 米粥送到四少的唇边,他目光闪了闪,终于还是软下来,张了嘴。吴大婶看他艰难的吞咽,叹了口气,因觉得亏心,没有同他对视的底气,又去看自己看不出颜色的围裙,“你也不要恨我,我也怕。” 她不过是个妇道人家,连这个村子都没有出过,从来都靠做大太太的远方亲戚,每年得一些恩惠,拿一些好些的布匹,给孩子做件新衣裳,在庄子里有些脸面,就是难得的喜气了。 贫穷的日子过得久了,面对祸端,就只能麻木,只能做别人的走狗。每一个拖家带口的父母,都没有什么骨气,纵然受了窝囊,纵然良心过不去,可为了家里跑来跑去,还不能自力更生的娃娃们,又只能忍耐下去。 好像生了孩子,就得做最没出息,最胆小怕事的那一个。 她自然说不出这些道理,只是有些卑微地笑了笑,“哎,既然是水痘,那还好,那还好。” 吴大婶目光飘到他身上,终于母性战胜了恐惧,让她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要多狠心的爹娘,才会不要你了?” 这村子里,爹娘狠心的,也不止颜徵北一个。 可那一个,他却怎么也遇不着。 他既退了烧,又有了三餐补给,虽然都是米粥,顶多放一些咸菜,可也确实让他身体慢慢好起来。 他脸上的水痘慢慢下去,可还有一些印子,但也没有这么可怖了。 吴大婶有时候会让他出去走一走,逢了人就说是自己的侄子,瞧见过他被送来的人,也都不说破,跟着喊他“杨杨”。 他心想什么鬼名字,吴大婶的小儿子有时候追着他喊“杨杨”,他要么装作没有听到,要么便真的没有反应过来。 吴大婶家里几个人,虽然小孩子顽皮了一些,却还是和善的, 几个小孩子,听说屋棚里住了个人,都很好奇,当娘的自然不会让他们胡闹,他们便有时候偷偷踮了脚,从小窗外往里面看。 四少看见几个小脑袋挤着去看他,好像他是从邻村牵来的什么稀奇动物,都争着要去看几眼。他虽面上一幅未察觉的样子,可瞧见那扇窗,又想起那个女孩子。 她真的就没有来了,也不怕他就这么死掉了。 真是狠心。 四少叼了跟稻草,他便这样自作主张的把自己,同那女孩子扯上关系了,不来看他就是狠心,只送一次饭就是绝情。 好像救了他就会摊上顶大的麻烦包袱。 他这么想,自己也忍不住笑,觉得自己像戏里没出阁的小姐,收到一首诗,便瞎胡想。 他自己早熟,却不该这样天天念一个小女孩子。可他转念又觉得自己纯粹的很,并没有那种念头。 总得给他结草衔环,好好报恩的机遇不是? 然而直到他身体好的差不多了,也没有见着她。 既然身体好一些了,便不能吃白食。四少虽然算半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却没有学到纨绔剥削他人的厚脸皮。他没有砍过柴,但也跟着吴大婶的丈夫上山去捡了几次枯木枝。 他从不知道在乡下,枯木枝是这样重要的东西,日常的生活都要靠它。燃料是一家三口最需要的东西,吴大婶的小儿子这样顽皮,在外面玩耍的时候,瞧到了别人担柴火漏掉的小木块,也要手疾眼快地捡起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火的话,有了米也没有用。他被吴大婶打发去村头的大叔家里借柴刀,走在路上,赶巧看见几块小小的木枝。 颜府的四少爷兴许会把它们一脚踢开,可吴大婶家寄人篱下的远方侄子却不能,四少动作很快,弯了腰把它们捡起来,刚要放到口袋里,却看到另一只手,比他慢了一些。 他抬了脸,是那个女孩子。 他自个都不知道自己会突然笑起来,从来在村子里,他都是不苟言笑的,吴大婶同他送吃的,他也只是道谢,孩子们闹他,他也极老成,不理他们,于是也被嫌弃无趣,不再打扰他。 他不该当自己还是个少爷,然而阶级是生下来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他又不是他三哥,有平易近人的本事。 可四少这会的笑意停都停不住,眼里都是欣喜,说话也没头没尾的,“哎,是你。” 他脸上没有水痘了,又换了一身粗布衣裳,靳筱看了他许久,才认出来,可她却没有什么激动的,只是觉得,看来他没有死掉。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小木枝。 四少顺着她的目光,想起她方才也要去捡,于是伸了手,笑容也带一些讨好,“呐,给你。” 靳筱摇了摇头,她家里柴火尚且还够,并不差这几个小木枝。她也不愿意同男孩子玩耍,因男孩子总是很皮,很脏,也很闹腾。 四少自个将她看作顶亲近的人,因救了他的命,可于她而言,并不等于他活下来,就是她多么重要的朋友。 她不爱和村子里的孩子做朋友。 靳筱转了身,要往家里走。四少跟了上去,他想起学校里的男生,是如何讨好女孩子的,想来不同年龄的女孩子,也都差不多,便学着样子,问她,“你家哪里?我送你回去。” 他问的恳切,靳筱却没有理他,只是闷着头往前走,四少又忍不住问她,“你怎么后来不来看我了”,她没有回答,他自己却想很多,“你是不是生病了?” 他自小生的好看,并没有在女孩子面前碰过壁,少年的英气稍稍在他面上显露的时候,就已经有女孩同他送秋波了。 可惜他生了一场水痘,便丧失了这项顶重要的优势。 靳筱连他都不看他一眼,叫他也觉得没趣,便不说话了,就跟着她走。 他跟着她,又觉得很没有气概,可是没有法子,从没有人教过他,女孩子不理你,该怎么做。 便是他二姐,有时候趾高气扬的,不愿意同他说话,可颜徵北自己也很有骨气,更不愿意理她。 如今他受了挫,还是自己天天念叨的人,没有他自己预想的,至少成为热络的伙伴,难免觉得颓唐,垂头丧气的。 靳筱已走到自己家里,开了那扇铁门。 四少眼睛亮了亮,还是忍不住,“呀,这是你家?” 他这回倒收到了回应,是“嘭”的一声铁门被关上的声音。 四少碰了一鼻子会,觉得失望,他这个年纪,平日又是顶骄傲的,还没有同谁捧过一颗热心,更没有就这样被人扔在地上过。就算是家里人,也要做一做样子,全他做少爷的面子。 靳筱的家里同他只隔了一个池塘,可这么久了,他都没见过她。 他一边失望,又一面有些气,劝自己人家没把你当回事,何必热脸贴冷屁股。他少爷脾气上来,又觉得自己有机会回了家,定然要扔那女孩子几箱子金银,让她瞧一瞧自己做少爷的气魄。 定然到时候她就会粘着他不撒手了。 他那会可要顶骄傲才行。 颜徵北去想了许多要如何扳回自己的面子,甚至仔细计划了自己的神情,以及要说什么话才既体面,又能出今日受的气,还显得自己很知恩图报。 他一面想,一面觉得解气,心里才舒畅了一些,直到他突然意识到, 在父亲回家之前,是没有人来接他的。 柴禾 吴大婶待四少客气,回回他要帮忙,便去制止他。可越是客气,越说明四少是个外人,并不能把自个当自家人同他们亲近。 颜徵北每每看见孩子们夜里依偎在母亲身边,总要把视线移开,因害怕自己艳羡。到底有多艳羡,他也没有勇气知道,只告诉自己不要看,正如三哥母亲同他儿子夹菜的时候,他都把头偏过去,再不吃那一盘子菜。 人本能的趋利避害,总能减少许多的麻烦事。孩子们偷懒耍滑,他便上前默默把事情做了。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再当自己是个少爷,什么时候会有人接他回去,还未可知,倒不如识相一点,赚旁人一份善心。 他随吴大叔上山砍了柴,又分担着送到集市上去卖。所谓的集市,也不过是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行人摊贩,如何也比不得信州城的热闹繁华。 烈日当头,四少同吴大叔一同蹲在一小块空地,等人询价。正值酷暑,普通家里头虽然仍旧需要柴火做饭,却也不再像冬天,燃料那样好卖了。 在这种树木繁盛的季节,时不时再浇一场雨,去年留下的枯木就浸了水,买柴禾的人,便都挑剔的很。 询价的人,多半嫌弃“木头有些潮了”,这没有法子,现在是雨季,山上的潮气散的也比城里慢一些,可集市不能等,错过这一回,就要等许多天。 吴大叔一面陪着笑,同他们说院子里放一放,这大太阳,不过半天就能拿去烧了。可精于打算的主妇却抓住不放,价钱谈不拢,就作势要走。 吴大叔最后只好狠狠心,折价卖掉,求一个保本钱。 做买卖像一场漫长琐碎的拉锯战,四少都看在眼里。他虽然没有叫卖的脸皮,和同人讨价还价的机敏,平民的生活却突然走到了他跟前,让他看清楚每一块钱赚进钱袋子,要费怎样的汗水和口舌。 更何况这不只是一场生动鲜活的观摩,还是关乎他今晚喝的粥,米水比例的感同身受。 这种切肤的体验让他觉得恍惚,好像他是在梦里,才会莫名其妙换了身份,又好像从前颜家的富丽奢靡才是旧梦,因眼前的场景似乎更加残酷真实一些。 有在大富人家做事的,过来买柴禾,看到四少,打量他几眼,笑出声,“嗬!这是谁家的孩子?” 那人因常出来采买府里需要的物品,认识吴大叔,两个人算是熟人,开起玩笑也不顾及,“老吴,你不是从哪个老秀才家里拐出来的娃娃吧!” 吴大叔自然同他陪笑,说是远方的侄子来家里玩的。四少虽穿着粗布的衣服,可如何看也不像一个农夫的远方侄子,那人又看了颜徵北几眼,觉得他生的眉眼和气度,同别的木讷娃娃半点不同,真在山里呆一辈子,未免可惜,禁不住开口,“你侄子?我说老吴,”他又拾捡了跟前的柴禾,语气带了商量,因难得能在农家瞧见个聪明孩子,“看着是个苗子,跟着你也就砍柴卖柴,不如来我们府里做事,我亲自带他。”他看向四少,笑得很和善,“改日他成材了,你还得谢我。” 村里的孩子,自然比城镇里的好管教一些,付的成本,也要少一些。那采买的似乎很诚心,又说了些“你要觉得不错,柴禾我就都要了”之类的话,好让吴大叔松口。四少心里禁忍不住盘算,不晓得吴大叔会否真的就把他送走了,那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回到家里,指不定这辈子,真就做了一个小镇人家的采买了。 他这样想,原本蹲在那里还是木然的,吴大叔看向他时,却也看到四少脸上霎时浮现的拒绝和焦急。吴大叔又看看柴禾,叹口气,“孩子又不是我家的孩子,老李,你要看上了我哪个儿子,我肯定亲自给你送上门去,”他咧开嘴,笑得很憨厚,“我还不信你?你说要带什么人,那就是要成材的,就是让我倒贴你柴禾,那也是你给我人情不是?” 那人点点头,似乎觉得吴大叔虽然是个粗人,但客气话说起来,听着也很受用。吴大叔又瞧了瞧四少,面上带了为难,“可我不是人孩子的爹呀老李,我总得和人爹妈商量不是?” 吴大叔又怕得罪那人,又补了句,“可没准,人爹妈就想孩子考秀才呢!” 那采买听了,也觉得在理,抽了口水烟,语气带了遗憾,“可不?看着真是个读书的料。” 四少松了口气,连带那采买要的柴禾,他收拾的也很麻利,生怕那人在这里再站一会,又生出什么事端。 他手脚利索地帮吴大叔捆柴,叫吴大叔眼里也带了一点同情。都是有孩子的人,家里的娃娃要是让他送走了,八成早哭着喊着要爹娘,更何况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呢? 瞧着采买走远了,他俩蹲回那一小片空地上,又是沉默。 大人同小孩子的沉默,总归要大人来打破。吴大叔清清嗓子,说到底,想到身旁蹲着的少年,其实生在信州城的有钱人家,他又有点紧张。 可什么有钱的少爷,不还是住在他家屋棚里?吴大叔想了想,压低了嗓子,宽慰他,“你甭担心,你吴大婶托人给你家里送信了,估计过些日子你就能回家了。” 回家? 四少低头看了看脚里的泥土,他在吴家已经住了一段日子了,大太太若想他回去,早该派人来接。 更何况,既然送他来这里,便没有接他回去的打算。 可他却不能和吴大叔解释这些,只好抬了头,望向不远处走过来一个老太太,涩着嗓子喊起来,“卖柴禾,来一捆柴禾吧”。 一直到傍晚,摊贩都散的差不多了,他们才打算动身回去。柴禾还剩下一些,但也不多了,刚好可以带回去用。吴大叔已蹲在那里算了半天的钱,一把的铜钱翻来覆去地算。这一摞要给家里买粮食,那一摞要还从前的债。 这家的债算到那家,粮油的钱却不够了,他便只好咬咬牙,从某家的债里匀出一些,算作这个月的口粮。 他算的不是钱,是一个农民的脸面,没有谁喜欢赊账,喜欢卑躬屈膝地求债主宽限,可是孩子要养,肚子要填,脸面就只能放到后头。 四少便这样看着他算,也不催他,觉得无聊了,就去看天边的晚霞。因他也知道,那些沾了猪油、酱渍的铜板,是生计和指望。 吴大叔终于算好了,大概在粮油和尊严之间,取了一个还不赖的中间值,黝黑粗糙的脸上,也带了喜气,他站起来,冲四少招手,“走啦!回家吃饭啦!” 一个庄稼汉的喜悦,总是感染人心,四少走在他后头,也觉得脚力很轻快。他又看了看背后所剩不多的柴禾,觉得这轻快也是有道理的。 辛苦和汗水换成口袋里的钱,虽然没多少,他却觉得很振奋。天空已被晚霞染的通红,夏夜清爽的风也准时地吹起来,方才还熙熙攘攘的小摊小贩都走的差不多了,集市也不再被风尘仆仆,或者鸡毛蒜皮充斥,小镇终于恢复了原本宁静祥和的样子。 他吸了口气,劳作的值得和充实第一次同夏风一起渗进他的毛孔里,变成他年少岁月里,某一个深刻剪影。 四少跟着吴大叔,路过一个书贩,因剩的书不少,还守在那里,见着他们,又热情地招呼起来,“最后几本了!一铜板一本!给钱就行!” 四少没有在意,因他方才也了解了,一个铜板在这个家庭的分量。家里的孩子也没有读书,便不需要花这份钱。 可吴大叔却站住了。 他转头看向四少,扬了扬脸,似乎故作潇洒,但又因羞涩和拘谨看起来很笨拙,“哎,挑一本!” 四少下意识地摇头,吴大叔却很执拗,拽着他去看摊子上的书,“挑一本!就一个铜板!”他好像从没有同人摆阔过,这时候的慷慨有一些夸张的阔气,又真心实意地要送四少个东西,“你也累了一天了,就当是大叔给你工钱不行?” 于是他又端起了做老板的架势,好像他很体恤四少这个临时工,是个宽厚的老板。 四少看着他,突然觉得,吴大叔要他挑一本书,哪怕就值一个铜板,大概是一个庄稼汉想要得到的底气。 穷人的底气,便来自于难得的施予和阔气,“我其实也不在乎这个铜板”,又或者,“大叔也是个大方慷慨的人”,哪怕这一点点流露的意味,都能让他们腰杆直一些,获得一些短暂的满足。 四少看向书贩子期待的眼睛,伸手翻了翻摊子上的书,瞧见本书封上印古典花纹的,拿起来,点了点头。 吴大叔一面付钱,一面探头去看,“呀,洋文啊。” 四少翻了翻,又合上,拿到手里抱好了。吴大叔看他是喜欢的,笑得更灿烂了一些,他同四少花了钱,便终于有资格做他的长辈,让他禁不住伸出手,像带自己娃娃一样,扶着他的肩头,同他一道走。 他终于不再拘谨了,在他家过苦日子又怎得,他也很疼这孩子的不是?总归疼一个孩子,也是要机缘的,今日他有了这个机缘,便觉得和他距离近了,说话也自在一些,“你看得懂洋文?这书是讲啥的?” 四少同他一起走,起初肩头被他握着,有一些不自在,因从没有长辈这样待他,他父亲也不过偶尔夸赞他几句,并没有扶着他肩膀和他一起走路。 可庄稼人身上的汗味,混着风里湿润的气息,钻进他的呼吸,吴大叔手掌的热度传到他的肩膀上,让他突然觉得很温暖。 他笑了笑,也有一些不好意思,“我回头讲给你听。” 故事 吴大叔同他回到家里,免不了被吴大婶唠叨,怎么可以带娃娃去卖柴火。 她觉得不妥当,可当着四少的面,脸上的气恼却不知道该使几分力气。使多了,恐让人觉得她是做给别人看的,毕竟她再怎么说吴大叔的不是,该辛苦的也已经辛苦了。可使的少了,便看起来更假。 吴大婶一面说,又一面去看四少的神情,孩子还是平静的,没受什么委屈。可她纠结踌躇的样子,落到吴大叔眼里,却让他很得意。因他觉得自己已同四少有了交情,而他老婆还没有。 他想到这里,炫耀一般地,“嗨!”了一声,一边亲近地揽过四少,也不再看吴大婶,“总憋在村子里,娃娃不出去看看,憋坏了咋整?” 他领着四少上了饭桌,庄稼汉子闻着饭香,率先拿了个馒头,又给了四少一个,“今天娃娃还买书了,自己赚的钱!” 他们回来的太晚,家里的孩子们,天黑了就吃了饭上床睡了,这会就他们几个,吴大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转身同吴大叔温酒。 四少接过他给的馒头,更让吴大叔觉得他是个很乖巧的小辈,什么也不顾及了,笑眯眯地问他,“从前有没有自己赚过钱?是不是头一回?” 他不晓得吴大婶娘家的那些龃龉,只以为四少是一时被送过来。虽也奇怪颜徵北一个小少爷,大老远被送过来,也没有送佣人看管,可是想一想便以为大家族里的孩子太多,这孩子兴许只是不受宠。 有钱人的,一家子生十几个也不是没有,指不定做爹娘的,对这种小少爷,还不如自己疼爱自家的小儿子,吴大叔想到这里,又同他夹了一筷子菜,又一面扒着饭,一面叮嘱他, “多吃一些,夜里要是凉,再拿床被子给你。“ 自那日以后,四少再想做什么重活,就会被吴大婶拒绝,往往她一面摆着手,一面指着他新买的书,有些笨拙地关照他,“去看书呀,去看书。” 他觉得没趣,自顾自搬了椅子,坐到门口的大树下面。那是棵巨大的榕树,因有许多年了,根冠茂盛,有时候到了时节,村里还会组织祭拜。 他买了那本书,倒让他后知后觉地,知道从前颜家的生活,不是虚梦。不然也不会哪家村里的孩子,自幼就习了英文。 怎会是虚梦呢,颜徵北扯了扯嘴角,人生的角色被割裂了两半,他若不是信州城的一个小少爷,难道是这村子里的一个农家子不成? 可没有哪个农家子被这样客气疏离的。 他呼了口气,倒也不觉得如何,什么事情落到他头上,便坦然受之。他父亲虽然是个军人,但骨子里其实是个道家,道家最爱讲塞翁失马,全天下的财宝金银,运气快活,都是无主的,早晚不定要落到谁的头上。 倒不如坦然受之。 他翻开书封,上面有原主人的名字,八成是个来华的官员或者商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藏书流落到小镇的集市上去。 那也不是本什么深奥的大部头,是一本希腊神话。 他小时候也读过,是下面人送来的儿童绘本,自然没有成人版的故事生动,叫他一时半会也忘了许多事情,便这样读下去。 等四少读到阿佛洛狄忒和阿瑞斯偷情,才感慨果然小时候的绘本省略了许多事情。 他一时间有些怔了,抬了头,去看榕树的枝叶间,洒下的,细细碎碎的阳光,不晃眼,反而像零星流落的碎金。 他觉得很舒服,也忘却了手中的书,轻轻眯起了眼睛。 耳朵里便只有风轻轻吹过树叶的声音,远处农家孩子的嬉闹声,汉子出力的吆喝声。 以及一块木枝的断裂声。 他睁开眼,看见那个踩断了木枝的女孩子。 原来是熟人。 她这会倒没有前几日的疏离,反而攀着那棵巨大的榕树,探头探脑地瞧他。 被四少瞧见,她也不觉得羞涩,仿佛前几日给四少闭门羹吃,于她并不是什么尴尬事。那女孩子目光灼灼的,被四少上下打量了,也仍旧站在那里。 她自然不在看颜徵北,因他同上一回,也没什么变化,不至于让她突然有了好奇心。四少顺着她的目光,落到自己手里的书上,不自觉地挺了挺背。 他心里头有一些得意,吴大叔翻着他新买的书,问他都讲了什么时,他也没有如此得意。如今他因这女孩子的态度转变,发现自己很有一些过人的本领。 若是往常,他大抵觉得自己很没有气节,别人不理你,你却反倒卯足了劲地去显摆自己,活像个拼命开屏的花孔雀。可这时候他却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前几日他搅尽脑汁,如何去找回自己的脸面,如今倒不用他家里人来为他撑腰,他自己也很争气。 于是他捧起书,一股意气冲上头,什么淡漠、什么置身事外也不顾许多了,偏要把里面的故事,一个字一个字翻译了,讲给她听。他声音不大,站远了其实听不清楚,因而那女孩子也很纠结,不知道要不要过去。 四少余光瞟着她,瞧她身子已偷偷地往前探了探,却还是不肯走过来。他一时也急了,管不得脸面不脸面,连之前决心不再主动同她说话的事情也放到一边。他放下书,同她搭话,“你要不要过来?“ 那女孩子顷刻间缩了回去,四少的角度便只看见她一块衣角,只怕她马上就要跑掉。 四少这回连一点架子都不敢再摆,扯了嗓子喊她,“我,我讲给你听!”他瞧她又快要没影了,又急火火地喊,“书也分给你看,成不成!” 过了好久,他以为人又丢下他不管了,有些颓唐地要垂下头,可树干那边,又冒出一个探头探脑的脑袋。 他面上突然露出灿烂的笑意,从前的失望和气恼都不记得了,在吴大叔家的冷淡和疏离也半点不见了,傻乎乎地挥着手招呼她,“过来啊!” 那女孩子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坐到他身边,树木的根结上面去。她原本个子就小,如今更矮了四少许多,四少的目光落到她扎的麻花辫子上,而她只仰着脸,去看四少手里的书。 她歪着脑袋,定定地看了许久,问他,“这是什么字?” 她虽然还没有学习识字,却也知道这书上面的字,同家里对联上的字,并不一样。听她终于开口说话,还是问自己问题,四少语气带了炫耀,“是洋文,是不是和中国字看着不同?“ 他指望她能觉得自己不凡,毕竟村里的人识字的都没有多少,更不要说认识洋文。可靳筱自己尚不识字,什么洋文和汉字,同她来讲,也没有什么分别。 然而天生一般地,那些纸上的文字对她而言有莫大的吸引力。祖母的家里没有书本,只有一本破旧的老黄历,她也觉得深奥的很,上面的字都神秘又诱人,让她时不时拿着麦秆照着上面比划,却也不知道比划的是什么。 四少这会,正像个热情的小贩,介绍自己的货品,偏偏还是一篮子她顶喜欢的东西。男孩子亮着眼睛,热络地翻着书,同她介绍,问她是想听哪一个故事,是宙斯,还是赫怀斯托斯,靳筱虽然不懂,可每一个故事她都兴趣盎然。 她也很懂礼貌,知道这是别人的东西,她过来,是要给人面子的,于是也很知礼地同他客气,“你喜欢哪一个?“ 就好比她过年同父母团聚,和哥哥们一起,去邻居家串门子,给了小玩意,理应该紧着小的,可她总是很乖巧,去问哥哥们喜欢哪一个。 因而到了该看人眼色的时候,她便很懂退让。可四少却以为她问自己的喜好,真情实感地同她分析,某一个故事太冗长了,某一个角色又太薄情寡义。 他一说起来,便成了倾诉,因也没有别人愿意听他的读后感,等四少反应过来,他已经分析了大半本书了,那女孩子也不拦他,就安安静静地听着。 颜徵北有点不大好意思地挠挠头,因他也觉得自己说这些很不合宜,只好往书的某一页去翻,同她道,“不如同你讲丘比特和普绪克的故事?“ 他一面翻,嘴里却停不下来,好像众神里的哪一位施了法,打开了他的话匣子,“就是那个小爱神,寻常人都以为他是个小婴儿,是不是?他也有爱情故事。“ 靳筱探着脑袋,去看他终于翻到的那一页,她声音带一些怯,因方才听不懂的那些,让她对识字有了一点莫名的羞耻心,可她又十分好奇,很想弄清楚那些名字。于是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小爱神是什么?“ 四少回头看她,突然哑口无言。 她大抵从小听得最多的,是八仙过海,牛郎织女,民间的传说里,可没有小爱神。 他有一些气馁,其实是气自己考虑的浅,不该说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还说了这许久,可他再抬了眼,那女孩子脸却红了,有一些坐不住。 不像是羞涩,反而是羞愧。 四少一时急了,同她摇头,“不是不是,小爱神是洋人的神,你自然不知道。“ 他从前从未觉得自己嘴笨,可这会被他点破了,那女孩子更加觉得难堪,一时间竟然把头低下了。四少没有法子,急急地把目光投向书,什么开场白,什么介绍,都不说了,从第一个字同她讲。 他一面讲,一面偷偷地看她,生怕她还是介怀,听不进去他的故事。 那女孩子却轻轻屏住了呼吸,盯着书本上的字,仿佛在确认他说的每一句话,是真的从这张神奇的、带字的纸上来的。 四少回了神,嘴角轻轻带了笑。风从他俩的头顶上吹过,他一面压好了书页,一面同她讲, “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嫁给了有权有势的人,只有国王的小女儿还没有出嫁。“ 名字 饶是颜徵北一开始还知道自己只是做梦,能够置身事外,然而庄周梦蝶,他在虚幻里度过了许多日夜,也渐渐忘却了,以为自己真是个12岁的男孩子。 他同靳筱讲神话里的丘比特的那一篇。公主嫁给一个陌生的男子,却从未见过他的脸。四少同她说故事的语气,同从前他娘亲抱着他,讲孟母三迁的样子,一模一样。四少母亲能将儒家的故事讲得分外吸引人,他自然也能把一场爱情故事,说的百转千回。 说到底他这个年纪,对爱情不过是道听途说,更何况身旁那个小他许多岁的女孩子,还以为两个人相亲相爱,就只是住在一起,每日一同洗碗煮饭了。这些故事,男女主角幸福快乐的过一生便是笼统又潦草的结局,以婚姻做结尾,真是说书人骗小孩子的惯用把戏。 四少收了尾,偏了头笑着看她。她这会不再是拘谨的样子,更没有前几日漠视他的疏离,一个人歪着脑袋,还在想他说的故事 。 颜徵北清了清嗓子,想她赶紧从神话里出来,好看一看讲述的那个人。她却没有管他,兀自撇了嘴,“如果普绪克不点了蜡烛去看他,丘比特就永远不让她看到自己的样子吗?” 她说了这话,又瞪圆了眼睛,好像把心里的那一点气,也撒到了四少头上。颜徵北同她讲故事,半句夸奖和感谢也没有挨到,反而要花力气帮丘比特说话,真是很不容易。他叹了口气,回她,“兴许再过一段时日,丘比特自己就会和她坦白呢?” 那女孩子坐直了,“哼”了一声,大概并不相信。四少却很有耐心,“你想一想,他也为了不让维纳斯发现呀,”真的站到了男主角的立场上,他便很能维护这位男性同胞,“所以不让普绪克看见自己的模样,也是为了保护她。” “可是不过就是看了他的脸,他就生气地飞走了,”靳筱拿着木枝子,去戳地上的泥土,有一些郁闷,“普绪克为了见他,还一个人去渡冥河,多不容易呀。” 她噘着嘴,对结局很不满,总觉得女主角吃了亏,认定那位爱神不是良人。四少挠了挠头,也有一点动摇,“唉,可是他是神呀,”他想到这一点,又认真地去辩驳,“嫁给神,总是要不容易的,毕竟嫁了他,”他笑了笑,觉得自己十分机敏,“就可以做神仙了。” 跨越了已有的阶级,拥有无限的生命和青春,爱情上的不平等,便成了划算。可她毕竟年纪尚小,并不能想明白自己心里的,隐隐约约的不妥当。她还皱着眉头要说什么,却被四少打断了,“哎,你叫什么名字?” 她眨了眨眼睛,也不再为方才的故事纠结了,回答他,“我叫靳筱。” 从前过年的时候,父母带着她去别人家拜年,总要介绍名字,还要说清楚是哪个字。在这个村子里,靳筱却很少被人问过名字,今日难得有人问她,她便学着母亲的样子,同他详细解释,“就是小猪的那个筱。” 她这么说,倒让四少愣了,脑子里的字典翻了又翻,确认自己并不知道这个字,面上带了茫然,“什么?” 靳筱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到底怎么写,只是见过几回旁人写的,也没有记住。对她来说,笔画也未免多了一些,她想了想,又道,“娘亲说《说文》里有讲,筱,见鼠,小猪也。” 她撇了撇嘴,觉得自己的名字又是鼠,又是猪,也怪不得母亲把她送到了村子里。她又有一点不好意思了,“可能是见到老鼠的小猪吧。” 四少好容易听懂了,禁不住笑出声,更让她以为是自己的名字可笑,羞恼了,抿了嘴要把身子侧过去。颜徵北却拿过了她手上的木枝,在泥土上画出来。 她瞧他一笔一划,确实是自己的名字,又觉得对方很了不起,点了点头,“是这个字。” 颜徵北带了笑,抬眼看她,同她道,“筱筱,不是小猪,是小竹,竹子的竹。” 他又在一旁写了“竹”字,耐了心指给她看,“《说文》里说的是,筱,箭属,小竹也。” “箭是弓箭的箭,属是种类的意思,”他笑了笑,带一点莫名的温和,声音也软下来,“没有什么老鼠,也没有小猪。” 靳筱看了看泥土上的字,又抬头,瞧见他指着“竹”字,同她讲解的模样。 榕树枝叶间的阳光洒在颜徵北脸上,那男孩子笑起来的样子,让靳筱察觉了一点点不一样。少年的洒脱和温和凑到一起,连他眉眼里的一瞬思索,都是乡野里从没有见过的,让她恍惚觉得,他好像不该出现在这里 四少顿了顿,带了认真,“我父亲说,做人就要这样,似竹有节。” 他提起父亲,终究还是孺慕的,面色也是从前父亲考察他功课时,庄重的样子。“就是说,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再困难的境地,也不要屈服。” 他这样郑重,让靳筱反倒有些怔了,大约知道他说起了深奥的事情。少年说完这些,又看向她。他的目光异常柔和,仿佛穿过了她背后的山峦,到了另一所人家。 “靳筱,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想来他们之间,也是竹子的缘分,从第一次相遇在竹林,到后来她拿竹筒同他带饭,这些事情串到一起,四少一面感激,一面又觉得是难得的机缘,应当同她做顶好的朋友。 他想了想,决定说些什么,好开展这段不凡的友谊,靳筱却开了口,抢了白,问他,“那你呢,杨杨哥哥?” 她突然叫他“杨杨哥哥”,四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靳筱又问下去,“你的名字,是杨树的杨吗,做人也要像杨树一样吗?” 她自个学着四少同她讲解的样子,发散了去想,总归杨树和竹子,都是植物,是相像的。她又皱了皱眉头,有一点嫌弃,“可是杨树花好恶心呀,像毛毛虫一样。” “哦。”颜徵北回过神,扬起下巴,有些凶的看她,“你明明就记得我,还知道吴大婶叫我什么,”他想起她关门的样子,铁门差一点擦过他的鼻尖,便有一些咬牙切齿,“为什么上回,你不同我说话?” 可见他有多么记仇,还从没有人这么同他摆谱,也没有谁同他摆谱了,还让他上赶着的。靳筱却一点也不怕,低了头去看他方才写的字,嘴上却不委婉,“我不要和男孩子一起玩。” “为什么?”他看她低下头去看字,就跟着低了脑袋去瞧她,非要弄明白她讨厌什么,“男孩子怎么了?” 靳筱撇了嘴,也不客气,“总是打架,总是很脏,总是捉弄人。” 四少坐直了,打定主意要证明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一个。他拍了拍胸脯,打包票的样子,若让人看见了,会发现他其实还是个孩子,并没有那么稳重内敛。 颜徵北扬起眉毛,看起来很自信,“我不打架,也很爱干净,还不会捉弄你。” 靳筱歪了脑袋,斜了眼睛看他,仿佛并不怎么相信。四少又补充一句,“我还同你讲故事,成不成?” 吴大婶家的小宇哥哥,也有十岁了,却还是每天像个泼猴一样。可是小宇哥哥并不识字,也许识字的杨杨哥哥,就会像过年的时候,在城里见到的男孩子一样,文雅一些。 她转了转眼珠子,也坐好了,正经的很,“那你不许把鼻涕虫放在我身上。” “我不会。”四少摇摇头,“我不会欺负你,你不喜欢的事情,我都不做。” 四少还要说什么,却听见远处有人在喊,似乎是靳筱的名字。 他顺着声音去看,草坡的下面有一个婆婆,一面往前走,一面喊着什么 颜徵北皱了皱眉头,脑子里闪过一道光影,一时没有想起来,却尚能察觉到一点不安,好像冥冥中有人点了他一指。 他还要细想,靳筱已经站起来,冲着那个老婆婆喊出声,“奶奶!” 他的面色陡然一变。 四少在那一瞬间,突然抽离了这场关于遥远岁月的梦境,做回了一个旁观者。 他僵着脑袋,认知在梦境里重叠又分离,是站在远处的成年人,又是树下面坐着的那个男孩子。 靳筱呼喊奶奶的声音,像一个快活的小麻雀,他一时也弄不清楚,她这样亲昵快乐的样子,到底是过往真实的记忆,还是他内心因多般复杂的心绪而幻化出来的场景。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敢去看那个老人。 他隐隐约约想起什么,又不愿去想,仿佛想起来了,就是不可承受之重。四少咬着牙,费力地要把什么东西压下去,又突然听见靳筱惊叫了一声,让他顾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绪,忙站起了,朝她跑过去。 梦境里的靳筱摇晃着地上躺着的祖母,方才还在呼唤她的老婆婆已经倒在血泊里,女孩子脸上都是泪水,四少慌了神,还要往前跑,却被人抓住。 他想要挣脱,却挣不开,梦里他这样孱弱无力,让他心里带了焦躁和愤怒,回头去看是哪个不长眼的人,这时候牵制他。 待他看清楚了,更觉得一身的血液像被人灌了冰。 是他大哥的脸,带了一丝笑,声音不紧不慢,反而显得阴阳怪气,是他素日轻慢的模样, “四弟,大哥接你回家了。” 四少的眼睛陡然睁大,颜徵东的另一只手已举起了枪,是靳筱的方向。 他急红了眼,没有心思去分辨是梦境还是真实,拼了命要挣脱他,一面回了头去看。枪声从他的耳后响起,靳筱却已经不见了。 倒在地上的是吴大叔。 记忆潮水一般涌进来,那是划分一个懵懂少年的洪流,是对他年少无知的轻蔑,在他过往的自负和天真里,画了一道血淋淋的休止符,推着他,逼着他,让他看清楚身为弱者的无力和懦弱。 他那日同靳筱讲了故事,在村子里又呆了几天,有人同他说,家里来人来接了,他跑去看,竟然是他大哥。 四少虽然觉得古怪,因他大哥从前看着他便很烦,刻薄的很。他又觉得大哥毕竟是大哥,还是关怀幼弟的。他面上和大哥别别扭扭,还是同靳筱、吴大婶一家、还有周遭几个相熟的作别。 颜正东那天脾气难得的好,一家一家地陪着他,还同他一起道谢,四少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暖。 那一年九月,东部叛乱,颜徵东奉命镇压。做军阀的,最怕拿了神明的名义鼓动农民,再往东走,但凡发现了义和拳,或者别的团体,都是要枪毙的,以绝后患,因此老司令对这回事,也不留情。 好巧不巧,四少呆过的大莲村,全村被定为叛民。 他起初只是不安,直到吴大婶一家,连同周围几家,不管老人婴孩,但凡见过他的,都被当作带领叛乱的处死。 刚好包括了颜徵东陪着他告别的那几家人。 他那日的耐心,原来是有根由的。 那几家农民,大字都不识几个,每天劳作回来,哪还有什么心思鼓动村民作乱。四少得了消息时,命令早已经下达了,他才晓得为何到了最后,会是颜徵东会来接他。纵然他大哥同他母亲比,眼光要长远一点,知道他母亲一个主母,抛弃一个重病的孩子,愚蠢之极,才会亲自来挽回局面。 但既然这件事愚蠢,便不能让父亲知道。大太太同四少爷下手的事情,他还是要把该封的口堵住。 四少才明白从村子回到家中,他因什么小事,同大哥闹脾气,说要告诉父亲这些事,大哥眼角的那点冷笑。 还是年轻,未免天真。 他的世界突然只剩下血色,还有一星半点吴大叔从前喊他“娃娃”的声音,那声音慢慢微弱下去,像一场遥远的呼救。 他蓦然挣开眼睛。 车窗外的光影重新映进他的眼睛里,身后两个叽叽喳喳的女人这会也安静了,便只听见他身旁人,捏开瓜子的清脆细响。 他坐起来,刚刚睡醒,眼神还是虚飘的,靳筱瞥了他一眼,轻轻笑起来, “你醒了?刘士官泡了茶水,你要不要喝?” 她声音温和,没有了梦里的孩子气,让四少禁不住定了神,转脸去看她,好像她一瞬间从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长成了人,又好像她逃过了那场劫数,才叫他寻见了。 四少轻轻合上眼,脑子里闪过他上回同她抄的那句佛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 确实更得太慢了 给大家笔芯 风险 靳筱自然不记得他了,不要看她是柔弱的,蒲草一般,便觉得她和寻常女子那样,心细如尘,事事放在心上。 她固然敏锐,却鲜少把不相干的事情往心里去,那是靳筱处事的法子,纵然有时候气人了一些,四少也拿她没有办法。 她才不会记得什么杨杨哥哥呢,不信去问问她,还记不记得竹笋,记不记得拿秸秆在晾晒的麦子上写字,她一准不晓得。 四少接过茶水, 吹了吹,面上仍是淡然的,眼里一点点自嘲,也被眼帘盖去了。茶的香气氤氲到喉头,又散开来,入口虽然带一点烫,可慢慢的,便能察觉出清爽。 这一时半晌的岁月静好,也是他拼了命赚回来的,自然要牢牢握到手心里,半点也不让人夺了去。大莲村的事情,靳家祖母的事情,靳筱在意不在意,介怀不介怀,他都不会提起一个字。 生于安乐的孩子,会以为幸福是牢固的,如何都不会溜走。因他们生下来,父母的庇佑便是牢固的城墙,往后再多烦恼,也不过是东家比他多赚些钱,西家有人获了高升,可对天塌下来的忧虑呢?却不会有,茶余饭后,推杯换盏,一丝一毫的警惕和念头,都不会冒出来。 可是他不一样,他是知道顺遂有多脆弱短暂的,多半就像他父亲的笑脸,要审时度势,要把握瞬息。他拼了好大的力气,在韶关建了了一所颜公馆,不必看他人的颜色,不必忧明日的生死。 从一个孱弱的少年,走到今天,警惕心已经扎的太深了,在他午夜梦回里,在每一次失败的阴影冒出来的缝隙里。 每一分风险都可能会导致崩溃,而失败往往意味着切肤体验过的牺牲和血腥。把风险放进原本就不牢固的堆塔里,那不是他会做的事情。 他放下茶,看向窗外,阳光仍旧有些刺眼,窗帘拉过了大半,留下一点点缝隙,一两道刺目的光亮晃进来,又被遮去了。 靳筱在里侧把茶碗收好,因他们这回行的匆忙,没有带丫鬟婆子,只带了一个士官,有些事情,难免要她亲力亲为。 车辆颠簸,四少伸手帮她扶住茶壶,声音还带一些初醒的沙哑,“就该把莺燕或者吴妈带上,也不至于你做这些。” 刘士官刚刚打了热水过来,便听见他这样讲,忙不迭放了手里的东西,去抢靳筱手里的活。他一个大男人,做这种事情,虽然不至于慌乱,到底还是笨拙的。 刘士官一面收,一面应承靳筱的叮嘱,杯子的水要擦净了,哪一个杯子要往里放,靳筱同他吩咐,尚且没有不耐烦,四少却已经皱了眉头,觉得他笨拙的样子,碍眼的很,“到了封州,去看一看,再买一个丫鬟帮帮手。” 四少刚醒过来,便阴一张脸,大抵睡得不舒服。刘士官做着事情,反而不受待见,也只能闷着头去收拾。 靳筱看在眼里,只好去推他,“你走的这样急,现在已经很好了。” 她又冲刘士官挥挥手,让他先出去了,才道,“你当买丫头像买瓜果一样?买的不好,反而添乱。” 这会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少方“唔”了声,不再撒气了。他又晃了晃脖子,语气纵然还是抱怨的,却软下来,像同人闹脾气,“睡得我全身都痛。” 靳筱笑了笑,一面伸了手帮他按后颈,一面取笑他,“那就不要买丫鬟了,去请个推拿师傅来。” 这车里原本闷热,吹了风扇也觉得在一个蒸笼里,开了的窗子哗啦啦的风吹进来,也是滚热的,拂了面都怕烫坏半张脸。靳筱方才手沾过水,落到他后颈,叫四少不自觉呼出一口气。 做那般不痛快的梦,睡醒又酸痛的很,他一口浊气憋在胸口,也忘记问她,这会才想起来,“我睡了多久,有没有压坏你的肩膀?” 她固然按得很舒服,可明显左手使不上力气,四少转过身子,按住她的手,“不再痛了。” 靳筱把手收回去,回答他,“不到一个钟头。” 她却不想同他讲她的肩膀,这一点点酸痛,不要再扯出更多的话头来,免得真要给她买什么丫鬟。靳筱伸了手拉开帘子,“还要多久才到?” 四少凑过去,刚上车那会,窗外还是稻田,此时已逐渐变成麦子和玉米了,他同她看了一会,又开口,“还久着呢,要晚上才到。” 他这样环着她,趴着去探那一点点窗帘露出的缝隙,再多一些便很刺眼,这样遮遮掩掩看着,像两个偷看皮影戏的小孩子。靳筱往前探了探,她第一次离家去这么遥远的地方,上一回还是坐汽车到韶关,听四少的意思,封州比韶关,还要远上许多。 她伸了手,去指窗外的一只飞鸟,又笑起来,“呀,那可以一起看日落了。” 靳筱看了一会,想起什么,回头问他,“你既然留过洋,可在海上看过日落?那是什么样子的?” 他晓得她为何突然扯到这上面,大抵她方才看的那几页书,让她这会想到了。四少心里动了动,摆出一幅耐心回答的姿态。 “海上啊,”他去擦她额间的汗珠子,又要捏她的鼻子,被靳筱躲过去了,因觉得汗岑岑的,不乐意再亲近,他便只好帮她把头发理了理,非要耍一点坏,“那从哪里开始讲?不如从‘红海早过了’开始讲。” 靳筱愣了愣,意识到他在戏弄她,因他说的那句,恰好是桌上那本书里,第一页的第一句话。那本小说,她拿上车了这么久,书签却还躺在第一页,开往中国的法国游船那里。 她想要回嘴,四少却开了口,把话岔过去了。 “黄昏的时候,我们会坐到甲板上去,海风到了傍晚会大一些,但也很凉爽。” 他开了话头,便徐徐把从前地经历讲给她听。驶在太平洋的渡轮,日落时分,像往太阳的尽头去开,恭敬的印度侍者,傍晚唱歌的老人,让靳筱听的入了迷,也忘了他方才的戏弄,转身坐好。 他说起那个趾高气扬的女白人,一开始如何鄙夷船上的有色人种,好像老天也看不惯她这么嚣张,便刮了一道风,将她的假发吹掉了,露出里面光秃秃的脑袋。靳筱想着那女白人一面捂着脑袋,一面追着假发的样子,又禁不住笑起来。 她笑得不停,一面擦眼角的泪水,一面问他,“那你呢?你也跟着笑了?” 四少点点头,大概也想起当时的情状,伸了手去揽她的腰,语气懒洋洋的,“她样子滑稽的很,连背后的那些衣冠楚楚,官绅模样的人,都跟着乐了,我有什么笑不得?” 靳筱明明自己也觉得好笑,却非要正经了,去推他,“那她八成觉得你不是个绅士。” “哦,”四少想到这里,面上也带了嘲讽,“她确实骂我没有礼貌,是未开化的下等人。“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痛快,靳筱脸上的轻松,顷刻便没有了,想来他一个人在外漂泊,不定吃过怎样的苦头。四少瞧她的样子,反倒勾起唇角,“怎么,觉得我委屈?” 她眼神躲了躲,被四少追着,笑着问她,被欺负的,便成了她。靳筱只好硬着头皮回他,“她自然恼羞成怒,但也不该这么不尊重人。” 说了这话,自然有护四少短的意思,靳筱抬了眼,又觉得他不是会自己吃闷亏的人,便带一些狐疑,“你怎么回她的?” 他耸了耸肩膀,“也没有什么,只说‘有礼貌可长不出头发来’。” 那便是没有吃亏,四少垂了眼,去握她的手,“华人总觉得要忍耐,要显出礼仪之邦的气魄,旁人才看得起你。” “可是这世上的人,从来都是欺软怕硬,若没有本事,越是忍耐,越是要礼貌,越活的没有尊严。” 靳筱点点头,他模样严肃的很,同往日温和的样子不同,她虽然不觉畏惧,却觉得这氛围古怪,便笑道,“我又不是男子,要开疆扩土的,你要教我做一个女将军吗?” 四少看了她一眼,也笑了笑,“好吧,是你自己野心勃勃,要把《郁金香》卖到北省,卖到西北去。” 她还没有去杂志社,便已经为杂志生勾画了许多版图,往往一个人想东想西,大晚上的去他的书房,非要去看韶关通往西北的要道有哪些。 靳筱自然没有做过生意,才会天马行空了一些,可有些东西,原本就为了图她开心,于是她的天马行空,便让背地里投资的那一位,觉得这钱花的很有意义。 她眼珠子转了转,八成又会去思虑西北的女孩子,爱不爱看薄情浪子的故事了。四少将她揽近一些,语气带一点调戏,“等你生一个男孩子,我再去同他说教这些。” 他要耍坏,便刻意把鼻息的热气,晕到她的耳垂去。 靳筱只是躲了躲,面上却还是淡然的。 好像成婚了,说起子嗣,便是极正常的一件事,却没有想过两个急匆匆结婚的人,能否便这样为人父母。 国人眼里做父母好像是血脉里穿下来的本能,妻子怀胎十月,婴孩呱呱落地,不久前的女学生,酒楼里的小少爷,便瞬间熟背了抚育后代的儿女经。 治国齐家要十年苦读,教导一个孩子成材的本领,却仿佛容易的多。 靳筱看了他一眼,照理她应该羞涩一番,可若真的顺他的意应承,反而见外,她低了低眉,才开口,“哦,你想要男孩子。” 她生那样的家庭,四少自然体恤她的敏感,忙挂了笑哄她,“自然更想要女孩子,可女孩子怎么好训她呢?” 他想了想,眉眼也温润了一些,“要捧在手心里,做千金小姐的。” 她抬了眼,方觉得他提起孩子,身上的气质,确然没有从前的轻浮浪荡了,靳筱笑了笑,偏眼去看窗外,“都是不定的数,想这么多做什么?” --- “红海早过了” 出自《围城》 因为出版于1947年,所以文中没有提书名 餐车 四少还要说些什么,赶巧刘士官掀了帘子进来,“快过了饭点了,督军和夫人要不要去餐车用午餐?” 他同早上比,不再是一开始事事卖力的殷勤,恢复了平日谨慎周全的样子。 颜徵北看了他一眼,方才他对属下着实苛刻了一些,这会他头不这么痛了,便点点头,语气缓了许多,“你吃过了没?一会也去吃一些。” 没有外人在,刘士官又是他贴身的近从,居上位的,私底下,反而要和颜悦色,恩威并重,这是御下的道理。 四少站起来,刘士官忙帮他将包厢的竹帘拉起来,瞧着四少面色好些了,他才陪着笑,“还没有,餐车的东西做的不错,督军尝尝合不合胃口。” 他又望向靳筱,瞧着她也要走出去,便把帘子又卷了卷,实在他是想殷勤一些,因晓得同少奶奶示好,反而更讨长官欢心。 可他这样子,倒显得靳筱的个子比四少还高,才要把帘子卷到顶才行。 刘士官其实是个娃娃脸,个子不高,这会有些费力的样子,落到靳筱眼里,脸上便含了一点笑,却又抿去了。 因刘士官这样笨拙,多半并不是个惯会逢迎的。 四少身边有这样的人,其实是好事情。 她跟上四少,走了两步,又笑着同他道,“坐久了,这样动一动,也很好。” 颜徵北方才睡得虽然不久,也确然睡过了用餐的高峰。 四少从一等座到餐车上,一路上瞧着用餐的已没有什么人了。坐进了包厢,他才抬手看了看表,已是下午两点钟。 四少笑了笑,有一些不好意思,“怪我,”他伸手招呼服务生,眼睛却看向靳筱,“饿着你没有?” 他们坐在餐车的包厢里面,刘士官已被他打发去外面用餐去,便不必饿着肚子在四少身边候着。 靳筱撑着下巴,去看餐车外面的风景,摇了摇头,“吃了一些点心了。” 其实没有。他那会脑袋压在她肩膀上,她并不敢动,怕弄醒他。列车上睡得原本便不舒服,再中途醒过来,人会很难受。 夫妻之间,日子过久了,便晓得说一些小小的谎,反而让彼此心里舒服一点。 菜单上东西倒很多,据说这一段行程的饮食,被一家颇知名的旅行社承担了,做的精致可口,很受好评。 价格自然也不便宜。整个火车上便只有这一小节餐车,大多数的平民都选择在停靠的时候,去买窗外小贩们叫卖的食物。 煮毛豆,或者烤地瓜,那是平民在列车上的饮食。有运气好的,能花几块钱,买到一只香喷喷的油鸡。可若遇到了黑心的小贩,列车一开,打开包裹的玻璃纸,发现其实是一只小小的鹌鹑,或者干脆偷换成了烤乌鸦。 可车已经开了,无法同小贩撕扯,便只能扔掉,或者吃两口,剩下的旅程,就憋了一肚子气。 好像人多半的烦恼,都来自于钱,想要省钱而反而吃了亏,或者想要发财却又折了本。 可若不必为钱财烦恼呢?会否日子就一点苦头都没有了? 好像也不是那样,一只飞虫落到了窗户上,靳筱偏了偏头,没有注意四少喊她,等她回了神,他已经把菜单推给她,“看一看,吃些什么。” 餐车上的饭菜不错,纵然不比家里,也能看出是大厨的手笔,车上的餐具都是舶来品,上面印着产地,似乎来自德国。 他们从包厢出来,刘士官已经候着了,包厢外也没有多少人,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位,有抱着孩子的,或者喂孩子喝一杯热牛奶,想来方才饭点的时候,没有顾上吃。 靠近门的地方,坐了一大家子人,已经用完了,正在付账。似乎因用的是餐券,日期有些不对,让服务生有些为难。 靳筱同他们还有一点距离,便听见那还抱着孩子的妇人,声音尖细,“怎么就用不得了?印的时候怎么不说?” 双方争执了几句,那妇人又叫道,“你晓得我们是什么人?这桩事情我捅到军政府去,让你们全都回家喝西北风!” 女人撒起泼来,便有天然的气势,可是这餐车原本装修成了西餐厅的样子,聘的也是知名的厨子,旨在招待颇有地位的乘客。她这么一叫,旁边的几位客人也都侧目偷偷打量。 若真让她吵吵闹闹的,弄得像市井,像菜场,恐怕更不好担待。那服务生又看了眼餐券,叹了口气,收起来,也不再说什么。 那妇人说的话进了颜徵北耳朵,教他皱了皱眉头,大抵觉得这一家子既不体面,又很市侩。 到底他是个少爷,并不知道政府最底层的小官员们,日子是如何过的。体面和尊重,同一大家子享用一顿昂贵的午餐相比,实在是可以轻易丢弃的事情。 靳筱她母亲也曾经这样,拉扯着一群孩子,像一个好斗的母鸡一样,去争吵,去撕扯,为了什么?好像是一筐鸡蛋,或者是一趟顺风车。 她身后的孩子和丈夫,也同那一大家子一般,是冷漠的,是木然的。心里头觉得丢脸吗?兴许是有的,不然也不会摆出作壁上观的态度。 纵然东西也吃到自己的肚子里了,却把浑水都留给做母亲的来搅和。 靳筱突然想笑,原来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曾经的自己是这样的,埋在那两个男孩子里的,一张麻木的,脸谱一般的素面。 这感觉新奇又悲哀。 餐车原本便狭小,他们一大家子离了席,四少他们只能在后面等着。刘士官想要上前开道,被四少拦住了,便堵在了半道,离那一家子两三步的地方,耐心等前面的人先行。 那妇人的丈夫,有一些肥胖,行动便迟缓了一些,方才结账的服务生回来了,低了头去收拾餐桌上的东西,又被那妇人白了一眼。 一家子人转了身,总算要离开餐车,颜徵北刚要迈步,收拾的服务生却像发现了什么,回了头冲着他们几个喊道,“太太,怎么少了一副餐具?” 那妇人回了头,又要叫喊,服务生却仿佛忍无可忍了,走过去,“太太?您是不是拿走了一份餐具?少了餐具,我是要自己掏腰包赔偿的!” 餐券过了日期,账目上还有做手脚的余地,多少可以粉饰太平了。可他负责的桌子丢了餐具,实打实要扣他的工资,凡事扯到自己的利益,便再没有忍耐的必要。 那位太太嘴上说着“什么餐具?我看是你们少拿了一份餐具给我们!”可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 她往后退,大约因她后面的丈夫和孩子,便是她的底气,那妇人虽然凶悍,可这样强装镇静的样子,又有几分可怜,因她身后的人,并没有同她撑腰的意思。 想来真有什么事情,第一个跑掉的,便是她身后的孩子们。 刘士官也觉得他们这样拉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刚要上前,那位服务生一把拉住了那妇人的袖子,那妇人挣扎了几下,咣当一声,宽大的旗装袖子里,真的掉下了勺子和刀叉。 德国产的餐具,在市面上价值不菲。 当场被抓了包,那妇人一时间失去了所有气焰,整个人缩在哪里,服务生也没有方才息事宁人的耐心,诚然她刚刚态度不这么嚣张,也不至于闹得这样难堪。 服务生一面去捡地上的餐具,一面啐了一口,“过期餐券吃饭便罢了,还偷东西。” 他捡起来,晃了晃手上的勺子,又看向当家的那位,“真以为就你们家认识人?偷拿公物,哪个贵人同你们搭人情?” 他声音不小,一个车厢的都可以听到,这辆车离终点站也不剩几站,真闹得难看了,就成了北省的笑话。 那妇人还要辩解,站在她身边,方才站起来,还要人搀扶的丈夫,这会却有了力气,柱着雕花的手杖,上前一步,挥手便给了他一巴掌。 他面上带着羞恼,又一幅家门不幸的样子,“早知道就不要带你出来,这样丢脸!” 他身旁高个子的男孩子,学生模样,这会也发了声,“娘,怎么可以拿人东西呢?” 做母亲的,被丈夫当场掌掴,原本懵在那里,这会儿子也指责自己,那妇人立马扯开了嗓子,一面抱着怀里的孩子,一面指着她丈夫,什么也不顾了,哭叫起来,“是我要拿的?我要拿干嘛只拿一份?还不是你要贪这个便宜,要自己拿回去用?” 那服务生拿着餐具,这会有好戏可看,也不管其他客人的眼光,干脆去看他们自己人撕扯。那妇人越说越觉得委屈,嚎啕大哭起来,“你自己要用,却让我拿,原来是要把黑锅扣到我头上去!” 她又指着她穿着制服,一身正气的儿子,“你呢?你爹逼我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这会你知道说话了?” 她哭起来,怀里的孩子受了惊吓,不知道母亲发生了什么,也皱了小脸,“哇”的哭出声。于是整个餐车的入口,便混杂的男子的斥骂,儿子的规劝,母子的哭闹,以及服务生时不时的冷笑。 靳筱终于忍无可忍,走过去,声音冷淡,“劳驾,可否让我们先过去?” 她鲜少这样没有耐心,照理说遇到这种事情,想要开道,知会刘士官便可以,她方才这样,倒像个热血的女青年,看不惯家长里短,吵吵闹闹。 可靳筱并不是什么女青年,她只是不愿看见了,也不愿去想起来,做母亲的,有多么外强中干,做儿女的,其实多么冷血无情。 四少以为她是厌烦市井吵闹,到了车座,同她说笑了几句,想要哄她去想别的,她便承他的意思,装作抛之脑后的样子。 她翻开书,却不自觉抿了抿嘴。 哪有不想体面的妇女,可是好像嫁了人,少女的羞涩和脸面,就得和利益妥协,为一大家子的生计妥协,去满足做丈夫的欲望,去维持做儿女想要的脸面。 可这二者冲突了呢?或者都落空了呢?做母亲的,便成了被斥责的那一个。 尽管从头到尾,她声嘶力竭,她歇斯底里,都不为了她自己。 十月怀胎不是自己说了算, 孩子长大了,自己反而成了不体面,被厌弃的那一个,可见为人母,才是最大的风险和诅咒。 她觉得惶恐,实在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惶恐的,便是回到从前的生活,如今的生活越发甘美,她便越发像个从冬眠里苏醒的青蛙, 知道了廉耻,知道了苦痛,麻木再也保护不了她,拥有了知觉,除了能品尝到甜,还能感知到痛和怕。 生育,才是一个女人的不定数,是这薄情世间为了生物的繁衍,对一个年轻女人的压榨。她的身材开始走样,她开始尖叫,开始嘶吼,母性让她去妥协,去放弃,然后变成一个笑话。 她不要这样。 靳筱从落了座开始,便闷着头看起书,她真的想起了事情,便打着看书的由头,纵然四少瞧出她又心事,也不好打扰她。 列车在日落时分到了站,漫天粉色的晚霞,衬着黄昏最后一抹日光的橙。日落像一场敬业的谢幕,有一点要把圆满落实到最后一个休止符的意思,然后便是静谧闪烁的星光了。 窗外的站台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叫卖的小贩。北地的口音时不时从窗外传进来,是粗粝的,质朴的,那是信州城码头做苦力的壮汉,是韶关丰收时帮手的短工, 是跋山涉水去大户人做奶娘贴补家用的女人,最熟悉的乡音。 那便是封州了。 --- “煮毛豆,或者烤地瓜,那是平民在列车上的饮食。有运气好的,能花几块钱,买到一只香喷喷的油鸡。可若遇到了黑心的小贩,列车一开,打开包裹的玻璃纸,发现其实是一只小小的鹌鹑,或者干脆偷换成了烤乌鸦。” --参考了 《民国列车餐》/《今日文摘》 .85nian/shiye/38247.html -- 文中关于生育并不代表本人意见 妈咪我爱您 狡诈 下了火车,高先生带人到站台来接,走到停车处,又说府里已准备好了晚餐和房间,不如干脆到高家歇息。 四少带人上了轿车,刘士官在车外,却递给司机旅店的地址,高先生要说什么,四少已婉拒他,“一路颠簸,这样风尘仆仆地过去,反而失礼,不如安顿好了,再去拜见。” 靳筱上一回见着高先生,还是再校场同四少闹别扭的那一回,因此有一些不好意思,只跟着笑了笑,高先生也没有说什么,吩咐司机往旅店去开。 四少问他兄长是否安好,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寒暄了一阵,不多时便到了地方。既然到了旅馆,做人妻子的,便要邀请他上去坐一坐,可高先生只同他们办理好了入住,便称天色晚了,不好打扰,便要离开。 他迈了脚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四少,终究没忍住,“督军,我兄长的脾气与我不同。” 靳筱瞧了他一眼,赶巧他也在看她,让她面上带了疑惑,还想探寻,高先生已经望向四少,笑容带一些慈祥,一副敦厚的长辈模样,“高家和颜家从来都是交好的,四少如今成材了,可毕竟年轻,我便啰嗦一句,改日会面了,不要因为舟车劳顿,休息的不好,犯孩子心性,闹少爷脾气。” 他从“督军”到“四少”,便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方才一路上他都还是谦卑的,纵然四少以长辈之礼待他,他却凡事身段放的很低,如今临走了,却突然这般,倒让人觉得古怪。 门童帮他们拉上电梯的栅栏,靳筱从前在信州城坐过几回电梯,可这样阴暗又在活动的小空间,总让她觉得忐忑,时刻担心它不要突然停下来,又或者突然掉下去。 媒人介绍亲事时,爱挂在嘴上的小家碧玉,就是她这样的女子,没有市井的泼辣皮实,又着实比不得大家女子的眼界, 所以要用碧玉来形容,显得秀气,也显得容易胆怯。 可胆怯仿佛更能激起男子的保护欲,四少伸手揽过她,她便不自觉缩过去,像他的臂膀是一道屏障。 四少自然觉得有一点得意,有一点满足,这个时代能欣赏女子策马扬鞭的,还没有多少,男子大多喜欢显摆自己勇敢能干,于是他也不能免俗。 他不仅不能免俗,还比常人更加守旧一些,并不爱自由奔放的新女性。 也难怪高先生临走了还要叮嘱他,八成是为他那位出身显赫,受了西式教育的侄女。 四少这个人虽然古板,到底也对自己坦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守旧就是守旧。于是旁人同他介绍那些好家世的新式女子,他也觉得厌烦,干脆推了去。 交了心的朋友也骂他,说他根本就是个老古董,喜欢大男子主义那一套,可他着实眼光便停留在老祖宗传下来的审美上,并不能接受女子去学西式的做派。 更何况,泼辣,骄纵,纵然面上有人捧场,到底也是看背景的。 家世好的,便如他三嫂,可谁知道从前那些人倾慕她,是真爱她的脾性,还是她把握经济命脉的父兄? 无权无势的,便比如顾嫣然,纵然大家都捧着她,可说句不当听的,都将她做一件长脸的玩物,可以佩在身上, 可以同旁人炫耀,可并没有人娶她做正室。 于是夸这样的女子如何新派,如何不俗,说白了仍旧是夸她家大业大,又或者容貌艳丽,不过是一帮爱钱或者爱色的老油条们,换了追捧的说辞罢了。 说是民主开化了许多年,这世上,真能掏了心的爱一个独立、大胆,敢同男子争高低的女人的,并没有许多。 哦, 仍旧是有的,电梯到了第三层, 四少突然想起他那两位兄长。 他嘴角撇了撇。 可见做人下限放的比较低的,眼光也会清奇一些。 刘士官已帮他们开了门,提前将行李送进去。 靳筱迈进房间里, 终究没有忍住,歪了脑袋问四少,“你小时候很调皮吗?高先生会担心你闹少爷脾气?” 她其实想问高先生最后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同高家的会面是否十分重要,不能有半分差池。 可是光明正大地问出来,未免直白。女子说话,不管故意还是无心,都不好把目的显得太明白一些。太直白,也不会有人夸你坦荡,可绕一点小小的弯子,旁人就算看出来你的心思,也觉得你还算有一些委婉的聪明。 这便是中国人讲的礼数,因婉转这回事,是主动把身段放低了的意思,真的矮了一头,别人便不好再去计较。 她心里弯弯绕绕了半天,好容易问出这一句,便为了恰当巧妙地引出回答,但凡四少转一转脑子,便知道她想问的什么。 可他偏偏不。 颜徵北伸了个懒腰,窗外是最后一抹曦光,天空变成泛着白边的钴蓝色,他走到窗边,拉开纱帘,才漫不经心地回她,“我小时候也没有很调皮。” 她以为他有下文,便不说话,坐在床沿的凳子上,等他多说几句。可靳筱等了好一会,对面那人仍旧悠哉游哉看风景。 甚至不时还眺望的样子,好像几近黑漆漆的外面,有什么好景色。 她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了,要么是他嫌她绕着弯问话,要么他根本就不想说。 靳筱自然很有骨气,不去追问他,而是猛地站起来,也不理他了,拿了换洗的衣服,转身去浴室。 四少终于忍不住,回头问她,“你去哪里?” 靳筱抱着浴袍,声音带一些气,“坐了一天车, 浑身都是汗,”她回过头,没忍住,还是瞪了他一眼, “你喜欢看风景,干脆看一夜的风景。” 她落了狠话,就钻进浴室了,留四少自己一个人在窗前笑,等她门都关上了, 他还在笑。 窗户被颜徵北打开,夜风吹进来,终于带了凉意。他点了只烟,又掐掉了, 一个人去看夜空上的星光,又哼了一声,听起来像一声沉闷的笑。 但他脸上半点笑意都没有。 四少答应她去喝顶好顶正宗的羊肉汤,便真的差人去问了,是花井街上的某一家。 靳筱听了便要穿上鞋子,干脆午饭便去吃。四少从前逼她吃胡萝卜和肝脏,她早就怀恨在心了,好容易抓着这个机会,便是不逼四少下肚,也要熏一熏他,让他知道无法下咽是什么感受。 颜徵北却喊住她,面上挂了笑,像看一个初春刚过,便闹着要买冰激凌的小姑娘,“大中午你喝什么羊肉汤?回头长了疖子又要你哭的!” 她只好走回去,坐到椅子上,一面却撅了唇,觉得他既小气,又爱吊人胃口。 中午在酒楼用餐,四少点了盘凉菜,半盘子是凉拌胡萝卜丝,大半盘子又给拨到了靳筱碗里。 靳筱自然不乐意,好容易不再管她的饮食,来了封州却又故态复萌了,如此她更加觉得四少来了封州之后,便十分不顺眼,干脆不管他放进碗里的东西,菜都夹到盘子里吃。 四少没忍住,又念叨她,“出来不比家里。” 他自然不敢说家里早上的枇杷汁,其实是混了橙汁的胡萝卜汁,这会在外面,自然只能逼着她吃胡萝卜。 他便只好含糊地劝她,像个罗里吧嗦的老先生,“不好好吃饭,一会游船,晕船了呢?” 靳筱只知道吃胡萝卜对眼睛好,还不知道可以晕船呢,于是更加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一面吃着盘子里的东西,一面把放了胡萝卜的碗推开了。 总之什么都是他说了算,她要问什么,吃什么,都要由他定夺。从前自然觉得他体贴,可她原本就比四少小了五六岁,这会还是孩子心性,偶尔也会闹脾气。 从前家里人忽视,一直小心翼翼,如今有人关怀,纵然心存感念,日子久了,也难免会有恃无恐。 这也不怪她, 四少未免管的太多了些,吃穿用度,事无巨细, 一股脑的宠溺偏爱若加上苦口婆心的叮咛,很难不让人觉得自己是被上赶着爱护。纵然不会厌烦,也会时不时叛逆,因对方其实是父母的爱法。 成年人的相爱,本应当相互扶持,互相支撑,可他俩这一点都笨拙的很。 一个因没爱过,拼了命把自己没得到的东西送出去,一个因没被爱过,一开始不确信,后来发现铺天盖地的宠爱真的砸到了脑门上,一面觉得惶恐,因没有来由的幸运让人没有底气,时不时又觉得被人管着了,让她失了自由。 靳筱长久没有被逼着吃胡萝卜,自然更加抵触,四少的耐心却好的很,把她推过去的碗又放会去,结果半路被她用手掌抵住了。 他俩这样十分滑稽,像两个武林高手过招,推让都在那一碗胡萝卜里头。四少装作生气了,皱了眉头瞪她,她也不怕,理直气壮地顶撞他,“我们既然来了北地,自然要循北地的规矩,”靳筱摇头晃脑的,又偏头去指周遭的食客,“北地和南方不一样,都是用盘子吃菜,我当然也要入乡随俗。” 她满嘴胡说,四少也不拆穿她,反而很游哉,声音也仍旧是温和的,“你乖乖把胡萝卜吃了,我晚上就带你去羊肉铺子。” 他是给她台阶下,以她往日的聪慧机灵,自然知道如何用一点小小的损失,得到皆大欢喜的周全。可皆大欢喜是同人客气时才会顾虑的事情,她现在闹起性子,才不会管。 靳筱这会不仅要耍无赖,还耍的理直气壮,“我不吃你也会带我去。” 这话落到四少耳朵里,倒让他气笑了。可算她心也不是石头长的,知道谁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可她也很明白怎么撒娇了,大概女子的娇憨其实时骨子里的天分,到了时候便无师自通,知道怎么运用它,让人恨也恨不起来。 可她不知道,她丈夫是惯会威胁人的,做军官的,都有几手威逼利诱的看家本事,不然在这个年代, 也弄不来想要的消息,揽不到想要的忠心。 他眉头一挑,便是刻意的阴险,纵然脸色并没有变,却足够去吓她,“ 你说的是,可我可以推到最后一天去。” “到时候时间太赶,要是火车快要开了,我自然不能带你去顶正宗的羊肉铺子,便只能在火车旁边的店子里吃。” 他笑了笑,明明是淡然的, 却让看出两分狡诈来,“你知道车站那里,你来我往的,做的都是一锤子买卖,店家有多么黑心?说是羊肉汤,可里面混上了老鼠肉?猫肉?谁晓得?” 他又凑近了, 声音压低,好像在传什么了不得的小道消息,“你也听说了,北地前几年闹饥荒?哦,实在是惨,买卖儿女便算了,还有呢?还用我说呢?” 他瞧着靳筱的脸色已经变了,终于露了点和善的微笑,“所以你乖乖把胡萝卜吃了,我带你去地道良心的羊肉馆子,刘士官盯着店家同你切羊肉,今晚就去。” 他笑了笑,把碗推过去,还是平日斯文温和的样子,“你看成不成?” ---- 微博在搞两个活动啊朋友们! 活动1:督促懒鬼小桃大作战 即日起小桃每3天不更文,微博抽小可爱一枚转发100rmb 活动2: 给小桃爱的评论 每一章小桃会挑走心有爱的评论(无论popo还是微博),亲自送上红包一枚 加油!我们是最胖的! --- 把老婆当女儿养的男主 和努力独立做新女性的筱筱 啧啧啧 游园 她被他连哄带吓的, 终于端起那碗胡萝卜,皱着眉头去吃。因实在不喜欢那股腥气,吃了一两口,又赶紧低了头捂住嘴,忍住喉头的恶心,不吐出来。 靳筱已许久没吃过这样的苦头,方才那一阵反胃,将她泪水也逼出来,教她心里多了一股怒气,一面觉得四少不可理喻,一面不再想同他撒娇服软,要是折磨死她也便罢了。 她眼角的泪水还没有拭干净,又赌了气地接着拿筷子,却被四少制止了,握住她拿筷子的手,又看见她这副模样,自然不再逼迫她,轻声问着 “便这样难受?”又要伸手去擦她的眼泪。 原本放着她不管,靳筱还能硬气一点,捏着鼻子吃下去,也显得自己宁折不屈,可颜徵北柔着嗓子哄她,她便像个被羽毛轻轻撩拨了的小刺猬,呲溜一下要把自己卷起来。 可她躲过了四少擦她眼泪的手,本应该继续强硬一点才是,眼圈却红的更加厉害,嘴唇也有一些抖,说不清是气四少欺负她,还是觉得自己丢脸。 她自个儿也晓得这真是芝麻大的小事,从前再苦再难,牙一咬眼一闭就过去了,如今却被一个胡萝卜逼得眼泪汪汪的。 她也弄不明白,兴许是在他面前出了丑,觉得自己这样很跌份,又兴许从昨天他不接她询问高先生的话茬子,她就憋了一股气。 四少赶紧坐她的身边去,得亏他们这处被屏风遮住了,旁人不刻意窥视,并看不到。他凑过去,靳筱便把身子侧到一旁,一边去擦自己的眼泪,又忍着不去抽泣,以免显得更加没用。 他自然看不得她这个样子,他的夫人有时候隐忍得过分,有时候又娇花一般,要小心呵护,一不留神便惹着她。 四少侧着头去看她,她要哭,便让她哭了,省的委屈憋在心里,反而难受。可道理仍要和她讲通的,“从前也和你说了,你晚上瞧不见,便得吃这些,”他从未这样同人细细掰扯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耐心,能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说给她,“你觉得我欺负你?我何时不通情理过?哪回不是把你的喜好放在第一位?” 好容易转过她的身子,靳筱的眼还是低垂着,睫毛上还挂着一点点泪珠子,叫他心也纠紧了, 拿了帕子同她擦眼睛,也没有方才威逼利诱的架势,半点骨气都没有,“好吧,便不吃了。” 靳筱抬了眼,带一点怀疑,他不是这样好说话的人。四少见她终于抬了脸,面上是全然的投降,又低了嗓子问她,“那以后夜里还是看不见又怎么办?” 他叹口气,又自己答了,“还能怎么办?只能我扶着你。” 四少说话间无可奈何的认命,倒让她笑起来,嘴角刚弯了弯,又拼命忍下去,板住了脸,“我才不会麻烦你。” 他自然知道她不再闹脾气了,便夹了菜到她的盘子里,顺手把那个碍眼的碗推的远远的,让靳筱面上又忍不住多了一丝笑。 他同她夹了菜,又带了一点凶狠,“以后不许吃饭的时候置气,不知道最伤身体?” 可四少看她乖乖吃饭,终归又带了笑,伸手摸她的头发,落到她的发梢,仍旧留恋地打了个转,声音也软下来,“往后若真的生了个女儿,哄你还是哄她?” 他看向窗外,面上不知道是烦恼还是期盼,也没有去看靳筱的神情,“怕不是要两个一起哄了。” 吃了饭去游封州的园子,园子原本是晚清一位商贾的,后来祖业凋敝了,又是这种改天换日的年岁,便落到四少朋友的手里。 商贾大家,总是惯会享受,从布局到风水,总将四季的舒适放到头一位。午后的日头原本还是晃眼的,路上来往的轿夫头上都是大颗大颗滚下的汗珠子,靳筱下了汽车,也觉得日头太晒了些,并不该这时候游园,可是一脚塌进去,便是扑面的清凉。 她觉得稀奇,不知道是风水挑的得宜,还是此地有众多的树木水泽。封州不如南地多山,又是古都,若不是私家的园子,少有如此粗壮茂盛的树木。枝干盘亘,多半是战乱的时候,任由树木疯长了一段时日,好容易易了主,也便由它们去,只修建了新生的枝条。 平日里除了特定时日,便只有前厅的老婆婆照管,此外便再没有什么人,想来主人家没有在此长住的打算,再来便图个野趣,干脆由着草木自由生长。 四少要带她游船,靳筱以为是雕花的大船,答应的便很爽快,可四少却留下刘士官,带着她穿过一小从树林,才看叫一条小小的河流,飘着只巴掌大的小船。 若不是河水尚且不浅,倒不如说是小溪,夏季多雨,两侧的合欢花枝叶繁茂,映着窄窄的河道,不光遮去了大半的烈日,风一吹,粉色绒球般的花,便稀稀落落地,掉到波澜点点的河面上,确实是个好去处。 靳筱上了船,原本还忐忑,四少坐在她后面,拥住她,他俩挤在这小小的船只上, 又让她觉得有趣的很。她从未划过船,便学着四少的样子,去摇着船桨。可船总是绕着圈的打转,像欺负她是个生手,反而让她有了好胜心,非要把船头弄正了,一会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一会又期待地慢慢屏住了呼吸。 四少也不教她,只在她快要泄气的时候提一句, “你迎着水流试试看?”,不多时她也便上了手,小船儿也变得服帖了,靳筱自然得意,觉得自己已然是个老手。 坐在船里,视线便矮了一头,潺潺流水都在手边,都在眼前。两岸的合欢花垂下来,时不时的一两朵落到她鼻尖,让她拿下来,放在手里头,闻了闻,又扔到小河里面去。 她窝在四少怀里,划浆的手便偷懒了,四少一个人在运着桨,不多时小船便飘飘摇摇的,眼瞧着要轻轻撞上一侧的软泥。 她又逆着方向拿桨一拦,水的阻力便将小船的方向正过来,正过来没多久,她又犯了懒,窝在四少怀里,撒着娇的呢喃,“我困了”,或者,“划船好累,我们不如睡了午觉”,四少掐她的腰窝,她也不躲,反而笑做一团,缩到他怀里去。 四下无人,只有虫鸣鸟叫,盛夏里难得的清凉,连亲近都变得十分恰当,唇边的低语和树尖的虫鸣混在一起,半点突兀也没有。有小鱼从靳筱的手边游过去,她侧了脸,要去看,却被四少拦住了,捧了她的脸,去亲她的鼻尖。 他露了牙齿,要去咬她,又被靳筱躲过了,反而叫她得了手,捏住了他的耳朵。她又翻过身子,在那飘飘摇摇的小船上,捧住他的脸,端详着,仿佛不认识他,“呀,你长这个样子的呀。” 前段日子,烈日当头的演兵,确实让四少黑了一些, 额头明显多了一圈色差,大约是平时带着帽子的缘故。她把他额间的头发抚起来,四少便闭了眼睛,让她去瞧,可她光瞧也觉得不够,又伸了指头,去摸他额顶的一块小圆疤。 他闭着眼,感官敏锐了许多, 日头从树叶间隙里撒下来的阳光,落到他的眼皮上,便是一片斑驳的光影。四少能闻到她身上的花果香,是新买的香水,像葱郁的草木扑了面。 靳筱方才伸了手去摸河里的小鱼,这会手指还是湿润的,微凉的,落到他额头上,原本该清爽,可她落指却落得未免暧昧了一点。 兴许她不是有意的,可手指头在他的额间摩挲,不一会便成了撩拨,叫四少喉头不自主地滚动了,又舍不得睁开眼睛。 古人讲柔情万种,想来再刚毅的将军,都受不了佳人一根温柔的手指, 靳筱的手指划过他的睫毛和脸庞,他的心便战鼓一般敲起来,轰鸣一般的,都快要叫嚣出来,能和枝间的蝉鸣比一比高低。 可他却不敢动,又屏住了呼吸,希望她之间停留的再久一些,好像她的手指是落下来的合欢花,每一层波澜都要晕染到最深处去。 真是很没有出息。 她似乎是看够了,顷刻间要收了手,却被四少握住了, 四少的眼睛睁开,再不是方才那样温和的,澄明的,反倒蒙了一层带了温度的薄雾。 靳筱歪了歪脑袋,便带了一点不怀好意,“怎的了?男子的脑袋摸不得?” 他笑了笑, 她有时候真是胆大又娇气,纵容的那一方,自然会觉得得意,四少揽住她,去亲她的脖颈,耳鬓厮磨,是两个人的乐趣, 靳筱一面躲了, 又攀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去啄他的嘴角。 四少自然不会放过她,揽了她的腰肢,不让她轻描淡写地溜走,唇舌间的试探总是最让人心醉,更何况这样宁静的水面,没有什么人会打扰他们。陡然急促的呼吸和莫名干涩的喉头,都成了印证, 四少急切的按住她的脖颈,却还是觉得不够,他侧了脸,还想吻得再深一点,再亲昵一点,最好把她揉到自己的身体里去。 他总归忍不住,带了她的身子,要把她压在身下,肆意采拮。 船却翻了。 靳筱一猛子的扎进了水里,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大口水,身后的男子从水里抱过她,虽没有让她受许多惊吓,也让她气了个够呛,忍不住拿拳头砸他的胸膛。 他们衣服都湿了,四少却在水里笑个不停,还嘲笑她头顶的钗也落了水, 一头青丝登时落下来,湿漉漉地散在水里。 四少低了头,将她的头发往后面拢了拢,又笑起来,“你不是总抱怨天气热?如何?这样是不是很清凉?” 他脸上都是水珠子,被阳光照到了,亮晶晶的,衬着他脸上少年一般的笑容,像个耍坏的男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故意为之。 靳筱不会游泳,这会便只能死死的抱住他,四少一面往岸边游,一面又调笑她,“夫人抱的我好紧。” 她手上分不开,可嘴却还闲着,四少咧了牙齿,还要说什么,靳筱伸了脖子,狠狠地咬住他的下巴。 她从来都讨厌狼狈,这样湿着身子往长满花草的岸上爬,手上还拎着鞋子,自然恼怒,连走路都比平日快,只想去找前厅的婆子,换件干爽的衣裳。 四少原本要去追她,可她今日一身白色的衣裙,浸了水,阳光时不时的照上去,便如同发了光的的透明薄纱, 映衬了里面的曲线。她还在前面嘟囔着抱怨,半晌却没有听见回应,终究忍不住,回了头,却瞧见四少盯着她的身子,不晓得在想什么。 还能在想什么?这身裙子,原本就有些修身了,更何况湿个透顶, 靳筱面色红了红,转身就要接着走,四少却终究没有忍住,上前了两步,把她抓进怀里。 他从水里出来,呼吸却很灼热,一面开着口,一只手已经顺着她的大腿摩挲,喑哑着嗓子,“既然湿了,不如就在这里脱下来。” 他真是荒唐的很,靳筱要开口,却已经被他握住下巴,吮住了唇,总归方才种的因,都要她自己来偿, 四少的手不多时便探进她的身子里,贴着那件湿漉漉的衣裙,一点点往上游移。 云彩 他近日越发的胡来了,多半是看着她好欺负。初相识的时候,靳筱还可以眼圈红一红来吓他,总归两个人还是有点羞涩生疏的,颜徵北便是起了兴致,多半也忍下了,可如今四少这样,当真是没有怕头。 靳筱好容易推开他,气息也有一点紊乱,眼梢一半是春情,另一半是羞恼。他一只手还在她衣裙里,可谁知道这园子里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呢?一想到会有另一处目光,她便羞恼地满面红了个透,半天都不知道如何骂他,是骂他厚颜无耻还是色胆包天。 她气喘吁吁地瞪他好久,却只蹦出了一句,“光天化日的,还要不要体面?” 她如今也会把体面挂嘴上了,可见是真的气了,四少到底心疼她,先松了手,又将她湿着的头发捋了捋,温声道,“你说的是,”他眉眼分明带了笑意,却看起来分外的狡猾,教靳筱皱了皱眉,带了防备,又听见他道,“可你今日不吃胡萝卜,我都依你了, 你是不是也该依我这回?” 他果然又来诱哄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从前是专职在烟花之地,诱骗少女来的,不然怎么会这样娴熟。 四少双手扶了她的肩膀,同她讨这般的商量,面色竟还是极正派的,“你看,夫妻之间,总是要互相扶持不是?今日我遂你的愿,明日你遂我的愿,日子才会长长久久,恩恩爱爱的,”他笑了笑,瞧起来真是稳当持重的样子,“你年纪小,尚且不懂这样的道理。” 他这副做派,倒真像个什么婚恋专家,可以去开坛讲学,最好从小处入手,从婚姻讲到吾国的政体去,不定还能赚一个唬人的教授名头。 靳筱还没有说话,四少已松开了她,叹气道,“自然,我年长一些,便应该多担待一点,你说的是,你觉得不体面,那便算了。” 他松开她,竟越过她,一个人往前走了。靳筱尚且狐疑地跟着他,又听见他开口,声音带一点落寞,“我没有不尊重你,你知道的,我们很少一同出游。” 靳筱想跟上去,去看他的神色,又还是忍住了,落了他两三步,又听他声音越发的可怜了,“我只是想着,这样好的良辰美景,若留下更多的记忆,日后想到了,也是甜的,总归是个印证。” 他俩这会走在一个小坡,靳筱跟着他,已有一些费力,可四少仿佛不知道这些,一面自个走,一面自顾自的伤心,“我们行军打仗的,坐守一方边境,不晓得战事什么时候就要起了,又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是别离。” 他叹口气,回了头,神色竟真的有一些凄楚,教靳筱有些愣了,站在那里,不晓得要不要上前。 四少低了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说话的声音也跟着低下去,竟像伤了心一般的喃喃,“你觉得我急色,我也不争辩,诚然我也不会花心思,又只爱同你亲近。” 他如此垂头丧气的,身上又湿漉漉的,倒像个落了水的鸟,狼狈的,又有一点可怜,最容易讨女孩子心软。 四少倒忘了自己的风流名声,这会耍起了纯情,他抬了眼,面上分明是落寞的,又强撑着一丝笑,“好了,你不是要喝羊肉汤,我们快些回去,换了衣服便过去。” 他要转身接着走,却还是停住了,倒不是他还有什么话要说,而是靳筱上前抓了他的手,又踮了脚尖,英雄就义一般地贴住他的唇。 她难得这样主动,从来都是他被招惹,他被撩拨,可还没有自己装可怜,得美人疼惜过。四少眨了眨眼睛,唇边骤然泛了一丝笑,又有一点得意地眯了眼睛,一只手揽了她的腰,另一手要去捏她的下巴。 可靳筱却躲了去,还没有等四少去掠她唇齿间的气息,她便已经站好了,又向后退了一些,神色如他方才一般郑重,面色清明淡定, 反倒四少满面桃花,眉梢间的绯红情动,像被调戏的那一个。 她晃了晃脑袋,一字一句, “你方才说夫妻之道说的很好,可诚然你没有看过情爱小说,不晓得良辰美景,除了欢好,还有许多的事情可做。” 四少的面色顿时黑了半边,他倒忘了,这回事上,他夫人钻研颇深,更有心得, 靳筱眨了眨眼,也如他方才一般,带了十二万分的耐心来,“自然,我该多担待担待你,你大概不了解,从没有才子佳人,出游时,会光天化日欢好的,不过,我倒听说过,”她又踮了踮脚尖,靠在他耳边,轻描淡写的,眼里却藏了笑,“有一对儿野鸳鸯,在山里戏水,回了家就受了风寒死了。” 她站好了,笑得很体贴,“我们难得一同出游,可不要受了风寒呀。” 靳筱费了许多的唇舌,亲或者哄他,终归还是安定了四少。更何况她方才虽回敬了他,还是笑盈盈地牵他的手,和风煦雨地哄着他快些换衣服。好容易拿到了干爽的衣服,也不管四少的面色,照旧体贴的同他换上,拿干毛巾擦干他身上残留的水汽。 颜徵北自然不愿她受累,虽臭着一张脸,还是拿了一旁毛巾去擦她的湿头发。诚然她说的有道理,更何况女孩子总是不好受寒的,只是四少吃了亏,又被她戏耍了,免不了半天都同她赌气。 从前只有靳筱撒娇和闹脾气,她好像很容易闹脾气,因许多的事情,比如胡萝卜,比如四少有时候喊她早起,可四少却不一样,从来他都是克制的,体贴的,是主导的,有道理的哪一方。如今颜徵北甩她后脑勺还是头一回, 让她也觉得有意思。 他俩方才湿着衣服出来,着实让刘士官吓了一跳,靳筱身上披着四少的外套,尚且不算窘迫,可四少白衬衫都浸了水,又衬着一张脸阴晴难测,教他也不敢问询,只赶紧同守门的老婆婆讨干爽的衣裳。 到上了车,四少都未曾说过一句话,靳筱时不时地逗他,“这就生气了呀?”他才会偶尔地蹦处一句,“没有。”,或者,“我已经忘了,不要再提。” 四少这个样子,当让人去想他年少叛逆的时候,会否也这样赌气嘴硬,于是靳筱更觉得他闹起性子,像个小孩子。 他大约也觉得丢人,因方才巧言令色,卖乖服软,也都未起什么作用。汽车开过了这条街,他又着实遗憾地叹了口气,“难得这样的园子。” 若这话从靳筱口里出来,大约四少会阔气地安抚她,“这样的园子算什么?回去我们去建了十座出来。” 可靳筱自然没有他这样的阔气,只好同他去指外头,“哎,你瞧,今日的云彩,像不像一只小兔子?” 四少自然不理她,可靳筱也不气,她去看外面云彩的目光,又落到四少的眉眼上,她倒不知道,自己面上的笑容,带一点恬静的温柔,让四少的余光瞥见了,心中动了动,又莫名其妙地,这会不愿意同她对视,只好自个儿硬着脖子去看外面的车水马龙。 她却带了十二万分的柔和来,开了口,轻声道,“我倒很庆幸,这时候遇见你。” 四少自然晓得她是说甜蜜话哄他来的,他一面冷哼了,一面又竖起了耳朵,等她下一句。 他以为自己不去看她,便显得十分刚毅,十分不留情面了, 可他这样一个眼神都不愿意跑过来,反而显得十分生硬。靳筱伸了手,一面搂了他的脖子,下巴抵在他肩膀上,难得的乖顺。 颜徵北只觉得面色动了动,自然是要笑出来,可他又非要忍住了,留下一片抿地生硬又可疑地薄唇。 靳筱的呼吸都在他的耳际,教他忍不住摒住呼吸,去等她难得一句的情话,他等了好久好久,像等一滴水好容易从枝梢掉落湖畔,才听见她气息动了动,轻飘飘的一句,“啊,我看那云彩,不很像小兔子了。” 她又坐直了一些,一幅要看清楚的样子,“哦, 是我没有看清楚,反而像一个小白狗。” 她低了头,便对上四少瞪着她的眸子,黑曜般的,让她又笑起来,“好吧,”她搂着他,像哄一个小朋友,“你想知道为什么是不是?” 四少嘴角扬了扬,她也便承了他的台阶,“遇见你再晚一些,想来你便更加老成,便不会有时候像个男孩子那样。” 她眼里又带了促狭,“若遇见你早一些,哦,以你的性子。” 四少带了疑惑, 靳筱却送来了手,坐回自己位置,又拿了身旁的团扇,轻轻扇起了风,想起来他们初结婚地时候,四少不顺心时,发脾气的样子。 “以你的性子,早几年,大约讨人厌的很。” --- 想了想还是觉得靳筱不太能接受野? 女孩子遇到自己无法接受的 还是要拒绝比较好 请不要打可爱的小桃 头疼+明天搬家 最重要的,我没有办法再房间有人的情况下开车!! 我保证会炖香又甜的肉 不然我就铁锅炖自己! 哎,你们瞧,今日的云彩,像不像一只小兔子?(滚!) 气味 羊肉的店家在巷弄深处,中原不比江南,没有狭窄的青石瓦小径,封州又是古都,如今的市集,不定是过去的官道,因而街道也要开阔平坦一些。不晓得是此地的官员肯出资修缮,还是千百年来车马人流,生生踏平了这条路。 不远处的戏台子,有旦角唱着豫剧,靳筱跟着哼了几句,不过凑个热闹,四少却偏头看她,嘴角带了笑,“你唱的很好。” 她自然比不得台上的花旦,更何况四少从前是惯去戏台子同人捧场的,听惯了名角唱腔。他瞧上了哪个台上的貂蝉或者天仙,来往间刻意或者无意的阔绰,又多半成了满城相传的纠葛多情。 只一个梨苑,不知道他有多少风流韵事,若再过几年,不定还有人写下来,再搬到戏台子上去。 从来靳筱都觉得自己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可想到这些,心下难免还是懊恼,可见前尘往事,总是让人纠结。 若是平常的纠结,还可以撒一撒脾气,闹一闹性子,可这种事,讲给旁人听,便是多一个人苦恼,于是倒不如,自己同自己过不去,直到排解的那一天。 万事却自然没有这么容易,靳筱在看街边的一朵绢花,做的精美,听闻是新工艺,却也不似洋人那样,事事交由机械代工。她这样挑着一只花骨朵,瞧起来像个挑剔却阔气的富家少奶奶,让那小贩眼睛亮起来,颇热络地同她又递了几枝。 她接过那几枝花,歪了歪脑袋,似是不喜欢花瓣上面刻意抹上的金粉,觉得俗气,才皱了眉头,将那几枝放了回头,又状似无意地开口道,,“诚然你喜欢听戏。” 戏,歌剧,连再往北地的梆子戏,四少逢了机会也要去听一听。他喜欢跌宕起伏,同他夫人喜欢杂志里的情爱故事一般,只不过颜徵北更爱庞杂的,又受统一调度的音乐,加之国人含蓄,百转千回皆在一口嗓子里,咿咿呀呀的婉转,代代传下来的唱白,却仍旧让人落泪。 四少要开口,靳筱却已往前走了,她想到什么,又笑道,“听闻达官贵人,最喜欢少女的声音,洋人也是如此,只爱少年成年前的嗓音,过了变声期便不爱了。” 前面不远处有卖臭豆腐的小贩,她不喜欢那个味道,又躲到四少的左边去,反而让颜徵北笑起来,拉了她的手,食指擦过她的手背,“你倒知道许多。” 他今日穿一身改良的制服,看起来像个英姿勃发的男学生,纵然眉眼被岁月刻下了一点戾气,同他在军校读书的那几年比,却没有什么变化。 四少当年,原本被父亲送到了军校,可大太太忌惮他,多番周折,又被转出来,去了中学读书。 然而阴差阳错,最后还是上了战场。 二十多岁真是奇妙的年纪,纵然模样上瞧不出什么,顶多胖一些,或者头发长一些,可心境却是昼夕之间的成长。 一场战事,一番筹谋,恨不得每一刻都在打磨他,雕刻他,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他笑了笑,想起一桩陈年旧事,也与戏园子有关,面色带了一点暗,却还是轻笑着,“世上含着金汤匙的人还是少,许多人年轻的时候为了名利,忍辱偷安,半分顺心都没有得到过,到了老了,不再风华正茂,却掌握了权与势,反而要去掠夺旁人的青春。” “少年人,总是天真,也总是软弱,就像肥嫩的一块肉,自然合他们的胃口。” 他抬了头,远处的钟楼上,有钟声传过来,从前象征王室和权势的地界,沧海桑田,也不过是一个物件,一段声音。 四少垂眼时,靳筱已偏了头,打量他的神情。 “平民眼里是特权的风光与神秘,看客当一件新奇的谈资,当权者自然不过是一时兴起,可少年人呢。” 他勾起唇角,似乎在咬牙切齿和轻描淡写之间徘徊,却仍旧带着无尽的讽刺和轻蔑,“弱小真是种原罪。” 四少抬了眼,对上靳筱问询的眼神,又笑了笑,抬起手,指向不远处得一张随风飘摇的招幡,“瞧瞧,是不是那一家?当真是个老字号。” 确实是家老字号,不过小小的店面,在这三伏天,仍旧坐满了人。食客多半坐到了外面,贩夫走卒,商人伙计,什么样的人都有,四少只听闻这是家有名的羊肉汤,倒不知道,这样接地气。 越是平民爱的食物,往往才是市井里的真味。从前信州城的太太小姐们,也爱托人去城门买一碗馄饨,用料不一定珍贵,价格也不过几个铜板,家里的大厨,却如何也做不出来。 生活越艰难,就越只能从口腹之欲里,寻一时半刻的放松和满足,平民才会真正用心敬畏食物,因而有时候,反而敏锐过最经验的老饕。 四少还没有踏进店面,食客碗里的羊肉膻味,已经传到他鼻子,让他顷刻变了脸色,脚步也慢下来。讨厌膻味的人,闻之就要作呕,靳筱未见过他这样,也站定了,瞧着狭小店铺里,店家在烟雾缭绕的羊肉汤锅面前忙碌,嘴角不自觉抿起来,转了身,又笑道,“闻着确实很香,可今日太热了,太阳还没有落下,我也没有胃口。” 她拉了他的手,要带他往回走,“不如再去别处看一看。” 可她的手却反而被握住了,颜徵北把她拉回来,仿佛已看透她在想什么, 低了头,嘴上说笑着,眼里却很温和,“来了封州怎能不吃呢?我可只今日陪你一回。” 靳筱还要开口,四少却已拉着她,往里面走,又喊了声,“掌柜,来一份招牌的羊肉汤。” 他们最后找了处远离食客,靠近大树的阴凉位子,羊肉汤氤氲的气息扑面,靳筱握着筷子,却很踌躇。四少当真讨厌羊肉的味道,她瞧得出来,纵然他勉强了,坐在这里,也必然不好受。 她想胡乱吃几口便走,却被四少识破了,偏了眼盯着她,“你若少喝一口汤,便是浪费我大老远带你来的心意。”他看了眼远处的食客,又道,“也不许囫囵地吃,你没有店面要顾,没有工时要算,便这样老老实实地,喝到最后一口。” 他说话的语气,还以为是逼靳筱在吃胡萝卜,靳筱盛了一口汤,果然鲜美醇香,不负盛名,可她心里却有一点酸楚,因她看出四少面上的忍耐。 她拿余光去看四少的神情,自然被颜徵北瞧见,便干脆挂了笑问她,“如何?值不值得我们走这一遭?” 自然是值得的,自然也除了因为汤的味道好,还因身旁那个人。靳筱点了点头,却不敢看他,只低着头去喝汤。许是怕她急了,四少又去抚她的背,“慢一些喝,不要烫到喉咙。” 可他却不晓得,让一个女子染上丈夫不爱的气味,是一种折磨。靳筱从不知道喝羊肉汤是这样的煎熬,光是想到这味道让四少作呕,她便半点胃口都没有。 可诚然这是他的心意,偶尔她偷偷去看他,瞧着他带了笑,歪着头看她喝汤的样子,她便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一点点痛,又有一点点甜。 凡事沾了他,情绪便说不出来。他在绿荫下微笑的样子,眼眸间的温和,叫她耳梢突然红了红。可她想到自己一会一身的羊肉气,脸却更红了,平日里吃饭,总要说几句话,可今日她一句口也不开。 如此踌躇,更让靳筱觉得自己当初闹着来喝,真是同自己挖坑。她便这样带着思虑喝到见了底,交差了一般,拿手指了指碗底。 四少往碗里瞧了一眼,又抬了眼,打量她的神情,看她眼神飘忽,又问道,“好喝吗?” 靳筱点着头,却心虚的很,她方才只顾着思虑回去的路上,如何避着同他说话,其中滋味,却没有仔细品味。四少看在眼里,“啧”了一声,往那粗制的竹椅背上一靠,莫名又有了纨绔气,“我看也不过是虚名,未见得多么美味。” 如此倒对不起店家的招牌,靳筱眨了眨眼睛,站起来,便要往回走。 她这样沉默了半天,嘴也抿的紧紧的,四少再迟钝,也晓得是怎么回事。靳筱低着头,急急地往回走,便没有看到四少嘴角的坏笑。 刘士官已带了车在街口等着了,他们只消走过去,便能上车回旅馆洗漱。可方才不过短短的一条街,如今却觉得曲折八拐,难走的紧,四少却还偏偏不放过她,时不时问她面人好不好看,又拉着她,进了一家木艺店,非要挑一个雕花的手杖,买下来,回去送给父亲。 如此到街口的路,便更加漫长,她不晓得,自己红彤彤的耳梢,和面上的焦急,早已藏不住了。四少回头问她买紫檀的,还是黄杨。可靳筱哪里有心思,胡乱指了一个,四少瞧了瞧,又同她确认,“这个?” 靳筱忙点头,只盼他快些买下来,她好回到旅店,可四少却非要较真一般,又问了一句,“黄杨的?” 她哪里看得出是什么材质,只好又点了点头,可四少的嘴角却如何抑制不住了,一口牙齿露出来,像捉弄她的男孩子,“可这是紫檀的呀?” 他意识到自己笑得过于开怀了,要收敛地转身,可方才四少眼里的幸灾乐祸,早叫靳筱看见了,自然知道她心里的焦急和忐忑,都入了他的眼。 她一时羞恼极了,不只是被看穿,而是她这般介意自己的气味,怕他生厌的样子,真是傻气的很,如此她更加觉得自己脖子都跟着红了,热气喷到脸上,靳筱只怕自己这个样子,像个熟虾子,蠢笨的紧。 她是最怕被人看穿的,因得体和矜持,都是她维持的体面,体面了,她才有底气同他站在一起。她偏了头,瞧到一旁的木框镜子里,露出自己惊慌无措的样子,当真失态的很,西洋镜子将她的不安照了个透,更何况是人眼呢? 她晃了晃神,竟一时仓皇,转了身子,趔趄了一下,又倏然跑了出去。 靳筱一面跑,一面捂了自己的胸口,她不知道原来同一个人,除了愁绪和甜美,还会有这么多激烈的情绪,会因为一个眼神手足无措,一次呼吸满面通红。 她瞧见一个巷口,便躲进去,方才捂住自己胸口的手,又突然握住自己的脖子,仿佛这样能让她的心,跳的慢一些。 她心里头是什么?这样酸涩,又这样惶恐,她在想,似乎是羞耻,这情绪离她竟然如此的遥远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是学堂的修女委婉的劝她回家的时候?从那时起,她便把自己包裹住了,母亲当着柳家的面责骂她,柳岸之的母亲明里暗里地嘲讽她,信州城的太太小姐瞥见她时眼里的奚落,她都当作没有听见,没有看到,不进耳目,更不放心上。 可如今她的壳子裂了一道缝,露出里面那个瑟缩的,惶恐的,害怕被欺凌,被漠视,被奚落的女孩子,可那样的女孩子是不体面的,因软弱是一种原罪。 只有假装听不到,只有不去在意,哪怕身上受了伤,只要膝盖尚且没有跪下来,便还能云淡风轻地站着,甚至笑出来。 可如今她竟开始羞耻,开始觉得自己不够好,开始害怕他人的厌恶,开始惶恐了。 她在这狭小的巷落,兀自皱了眉,又觉得光线有些暗了,似是这夏日漫长的日头,终于也开始回落了。 她抬了眼,眼里有一些迷茫。 原来不是日落,是四少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瞧见她终于抬了头,面上的焦急也变成哭笑不得,“你跑什么?” 靳筱才想起来自己跑了许久许久,啊,这真是更加的可笑了,不过是一句笑话,半点恶意都没有,都已然让她失态如斯了。 她低了眉,有一些丧气,想要走开,却被四少按住了,凑上去,吻住她的唇。他照旧是温柔的,连舔舐她的唇角,都湿润又缠绵,像安抚一个受了惊的小动物。四少的气息还有一些不稳,大约寻她真的费了一些力气。 她的手掌被他握住,是她喜欢的温度,连他虎口的茧,都是她喜欢的,可她仍旧下意识地推拒,因她心里小小的自卑,觉得一点点气味,都让自己不再完美,应当躲起来,不被他寻到。 可四少却突然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逼她松了口,强硬地探进她的唇舌,她每一分瑟缩和躲避,反而让他半点情面都不留,他的气息全然在她的鼻息里,那么她的呢?她不敢想,她已然退无可退了,小舌被迫同他纠缠,他是要夺去她所有的呼吸了,那么体面呢?会否也要夺去了? 四少终于放开她,一点点银丝还在他俩之间,她瞧见了,又垂了眼,睫毛颤动着,看起来无辜又胆怯,四少的手抚上她的脸,她偏了脸要躲,也被他拦回来,又靠近她,磨蹭她的鼻尖,轻不可闻地叹气。 她抬了眼,去瞧他叹什么气,会否是动了怒了,四少却对上她惶恐的眸子,不复方才的粗暴,像最温润的玉,可以让人贴在心口。 他又亲了亲她的唇角,才呢喃出声,“你怎么样,我都是喜欢的。” 她瑟缩了一下,不晓得他要说什么,更怕她万般脆弱蠢笨,都被他看在眼里。四少眼里带了笑,仿佛笑她傻气,却不是让她害怕的嘲笑,而像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的小孩子,“你晓不晓得什么是喜欢?” 他的手指在她的脸庞摸索,好像她是珍贵的,不可蒙灰的,“你不管什么样子,我都觉得你好看。” 他说了这话,面上的笑意又大了一些,抚着她的脑袋,嘴唇落到她迷茫的眼睛,他的声音像风一般轻,像裹挟了朝日的阳光,拂到她的眼帘,“都会想要亲亲你,同你绑在一处。” 他觉得唇角有一些湿润,放开她一些,却看见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流出来。 仿佛是许多年的委屈。 --- 下章炖肉 金酒 她今日放了许多的沐浴剂,法国产的玫瑰浴剂,馥郁芬芳的过分了一些,平日里她是嫌弃的。可旅店里只找到了这一种,身上散着玫瑰的香气,纵然俗艳了一点,也要比羊肉的味道要好。 她又吸了吸鼻子,总觉得那股味道还在,如此靳筱又拿过浴剂的瓶子,往浴缸里倒了许多,直到她整个人在烟雾缭绕的玫瑰香氛里,像闯进了法国贵妇的更衣柜,被熏得头也晕了,才放松了身子躺下来,把自己埋在那团香气逼人得泡沫里。 再也不要吃羊肉了,她想,有一点懊恼,可头脑却混混沉沉的,不晓得是热气还是香气过于浓烈了,她在那团泡沫里,懒懒散散地掬起一捧水,又颇沮丧地叹了口气。 她怎得还哭了呢,想到方才,靳筱便恨铁不成钢地撇了嘴,红着耳朵,又往水里埋了埋脑袋,有些丧气。 纵然四少好生宽慰了她,叫她晓得他是不在意的,可她这样娇气,这样爱哭,便是靳筱自己,也不喜欢自个这个样子。 可是那种情状,她心里明知道是该理智的,恨不得摇着自个的脑袋,要自己得体一点,可神智却早就飞掉了,越是不可控,她便越慌乱,情绪和仪态从来都是受她掌控的,那是她小小的伎俩。一点点羞涩,面上的一抹红,或者一点点恐惧,眼角的两滴泪,指不定都是她的小心机,可如何便不受控了呢? 她慌的要命。 靳筱还在思绪里,没成想四少因要出门,要知会她,便敲了敲浴室的门。颜徵北原打算在门外便把话说了,刚喊了一声“筱筱”,却听见里面“嘭”的一声响。 颜徵北吓了一跳,推了浴室的门便冲进去。本以为靳筱是在瓷砖地板上滑倒了,叫他心悬在嗓子眼,进去了,却看见她在满是泡沫的浴缸里挣扎,大约是一时脚滑,而这浴缸又过分的宽大了,才让她跌进去。 四少忙伸手将她捞出来,她呛了水,咳了许久,瞧见了他,又猛然缩进水里去。方才她这样扑腾,头发上,都是泡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起了童心,在偷偷玩水。 靳筱这会扒着浴缸沿,颇不好意思的看他,她的鼻尖被呛的通红,两颊也被热气熏处了红晕,像圣诞的小麋鹿,挂了红绒球做鼻子。 他不说话,只歪着头看她,像打量她在做什么,弄得浴室的地上都是溅出来的水。她便果然又往水里缩了缩,也不晓得说什么,瞧起来委屈巴巴的,叫四少忍不住笑起来,不再为难她。 他伸了手,食指将她鼻子上的泡沫拂去了,轻描淡写的。他垂了眸,看了眼他食指上的泡沫,才低了嗓子问她, “你今日怎么了,和水犯冲?” 靳筱的眼珠子转了转,看起来心虚的很,不敢去看四少,反而去打量浴室瓷砖上的小小图案,仿佛她从前忽略了上面的水仙花样,非要这会去品鉴才好。 四少瞧她这样,终于转了身,去一旁的洗手池,把手上的沐浴剂洗掉,他以为这样他嘴角无法抑制的笑意,便能掩饰了,可他忘了稍远的地方有一面镜子,尚且未被热气晕染,刚巧照到他侧面的一抹笑,被靳筱看见了,又抿了嘴,往浴池里缩了缩。 他转了身,装作没看见她光洁的背,裸露在泡沫散开的地方,因怕让她更加慌乱了,再跌进水里,便连声调也是淡然的,“我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呆在这里。” 她听到他要走,忙不迭的点头,像一尾难得乖巧的美人鱼,四少往门外面走,撇见她面色陡然放松,拍着脖子,似要松一口气,走到门口,终于忍不住,回了头,话里带一点抑不住的笑,“回来再收拾你。” 靳筱从热气腾腾的浴室里开了门,轻轻巧巧地探出脑袋,果然瞧到房里没有人,才小心翼翼地从浴室里出来。 她方才便觉得热的很,可总担心四少还没有出门,见着他,又很尴尬。她今日将许多日子攒下的脸面都一并丢尽了,这几日,她要避一避他才好,否则不定还要出什么丑。 她一面这么想,一面吹着头发,盛夏的夜晚仍旧这样闷热,更何况吹头发的风也像裹着蒸汽。靳筱将头发吹到半干,便忍不住了,换了丝质的吊带睡裙,趴到床上去。 仍旧是热,连贴面的薄缎都是灼人的,她又翻了身,只这一会,便又除了许多的汗,这热意仿佛不只因为天气,还像血液被人烧开了,咕咕噜地在她的血管冒着热气。 哦,羊肉。 又是羊肉,靳筱着实懊丧起来,往日冬天里家家户户才会架起羊肉汤锅,因羊肉性温,冬日里吃了,便会暖洋洋的,一身都会发着热气。 可夏日里吃呢?也怪不得四少说会长疖子,她额头已冒了一层的水汽,身体却像个自燃的小火炉,快要将身下薄薄的缎子都烧着了。靳筱终归忍不住,去往客厅走,想着那里的窗户通风好一些,不如将窗子都打开。 她想的不错,夏夜的风从落地窗吹进来,她穿成这样,纵然不敢去落地窗外的小阳台独坐,也觉得舒爽了许多,便干脆窝在了近旁的凉榻上,浅浅地吐了口气。 她翻了个身,只觉得“珍簟小胡床,待日长闲坐”说的便是夏日的享受。靳筱颇惬意地侧躺在凉榻上,偏了眼,却看见茶几上放了几瓶酒,上面还带着白雾和水汽,大约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送进房里的,叫她脸上骤然亮了起来,凑上去看了看瓶身,又嗅了嗅。 是金酒。 她喝的急,瓶中的金酒从她口里溢出来,顺着脖颈留下,她也不在意,只觉得更加舒爽。自上回在书房喝醉,靳筱便再难寻到酒了,这瓶中的莓果气味,也着实吸引了她,让她觉得夏日便应该这般清凉快意才是。 这样的酒瓶,抱着也是凉爽的,她便抱着那瓶冰凉的金酒,倚在凉榻上轻轻地合了眼。靳筱颇惬意地蹭了蹭瓶口,呼吸也慢下来,就该早一点从房间出来,冬日里要抱汤婆子入睡,那盛夏呢?抱着冰凉的酒瓶子,便也很有道理。 她打了一个小小的酒嗝,半梦半醒的,梦里她得了明年的郁金香的年刊,封面上大大的标着《九连环》的大结局,她心下里都是激动,赶紧夺了书,要翻到大结局的那一页。 30页还是60页?却怎么也翻不到,总是差那么几页,好容易快要翻到了,却有人伸了手,将那杂志夺了去。 她急得挣开眼睛。 影影绰绰的,一个人站在她面前。 却是四少。 四少手里握着方才被她抱在怀里的酒瓶子,对着灯光,去瞧她喝到哪里。酒已被喝了大半,也难怪她只穿一件薄睡裙,胳膊和脊背都裸露着,便敢趴在凉榻上睡觉。 他站在那里,灯光撒在他身上,看起来挺拔又冷淡。靳筱眯了眯眼睛,去瞧他的神情,虽她眼里都是虚晃的,却隐约觉得他面上并没有什么笑意,四少的目光从酒瓶子落到她身上,她便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丝绸睡裙,因天气闷热, 贴了一层汗,再加上她方才的豪饮,已浸了酒水,露出胸前朦胧湿润的两点。四少放下酒瓶,又瞥了她一眼,她两颊已然是微红的,眸子里荡着水汽,这会他侧了身子放酒,她也跟着偏了头去看他,又仿佛看不真切,坐起了,上前了去瞧。 她可爱的很,四少转过身,低下头要去闻她的酒气,她却先瑟缩了,小鼻子皱了皱,又轻轻嗅自己,弄不清楚自己身上的羊肉味可洗干净了,又歪了歪头,眸子里带一点忐忑的惶恐,“还,还有没有膻气?” 她话音落了,四少面上的笑容,便水波一般地荡漾开去,方才的冷淡俊毅,便像入了水的琼脂,骤然化成了一汪春水。 仿佛她是说了怎样可爱的话,他才故作正经地靠近她,声音也带了一些严肃,“呀,那我得闻一闻。” 他这样说,她便紧张地握起睡裙的裙摆,身体也又一些僵,像在等最后的审问。 他又恢复了方才冷漠的样子,一张俊脸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像是来寻她的错处的。四少的鼻息稍稍靠近,靳筱便轻轻颤了颤,反倒让他笑起来,热气喷到她的耳颈,说不清楚是他的声音带了沙哑,还是她脑子晕了听不清楚,“你抖什么?便这样心虚?” 靳筱偏了眼,去看他的神情,他明明在逗她,面上的笑意,却稍纵即逝了,叫她觉得困惑。可她歪了歪脑袋,还要去想清楚,四少却像最敏捷的豹子,将她压在凉榻上,吻住她的唇。 她隐隐约约听见他说,“口腔也是要检查的”,她便乖巧地,张了口,任他舔吮,四少的舌头在她口里肆意侵犯,她虽然觉得热了,可也觉得是必要的细致检查。 既然是检查,被查的那位,便要坦荡一些,她自个主动地伸了小舌,同他纠缠,却让四少的呼吸蓦然急促了,连握她的肩头,都紧了一些。 原来唇与唇之间,也会有水渍声,她想,又轻轻向后退了退,亮着眼睛问他,“如何了?” 颜徵北以为她问的是这吻如何了,微怔了怔,又想明白她在问什么,唇角便又多了一丝笑。 哪里还会有羊肉的膻气,她身上只有馥郁的玫瑰和酒香,像从哪家的玫瑰佳酿里捞出来,他凑上去,将头埋进她细腻的脖颈,深深吐纳,“哦,自然很好。” 他顿了顿,舌头吮过她的肩头,圆润的,少女纤细的骨骼,让他迷恋这块的细腻,又轻轻拿舌尖勾勒它,声音便带了入了迷的煽情,“你从来都很好。” 她被他压在身下,四少一手拿过方才她喝的拿一瓶,瞥了一眼酒精度数,又吮住她的耳垂,低了嗓子在她耳边呢喃,“好喝吗?” 好喝不好喝她不晓得,可却十分解暑,总好过现在她裸露的肌肤,被他火热的呼吸一寸寸地点燃了。靳筱伸了手,要去夺那瓶酒,却被四少拿远了,像惩戒她如此贪凉一般,四少的手粗暴地从她的裙摆里探进去,握住她胸前的柔软。 他自然知道如何能让她哭着求饶的了,四少的唇隔着那层薄薄的,早已被酒浸的湿透的薄薄丝绸,吮吸她瑟缩的乳,她便在他身下急急地喘息,说不清楚是哭腔还是享受,四少的一只手在她的睡裙里,揉着她的乳肉,手指每每扫过挺立的乳尖,她都要嘤咛一声,然后咬着牙齿,埋进他怀里。 冰凉的金酒从她脖颈处浇下来,许是担心她凉,颜徵北滚热的唇舌从她的后耳根吮下,不晓得是贪图美酒, 还是贪图她。她的手被他举高了,睡裙也被扯下,褪在腰间,澄莹的身子便这样半被迫半惑人地展露在他身下。 她看见自己的乳头如同挺立的小花骨头,又在四少的唇舌里变得更加晶莹硬挺,雪白的身子上面被印下欢爱的痕迹,一寸寸地,在他百般地流连下,变成一处处新的暗色花蕊。四少的手拂过她的小腹,她便敏感地要去躲,是酥麻还是痒,她也不清楚,可四少却不给她躲避的余地。 靳筱被他分开了腿,背后被放了柔软的靠枕,四少的手便这样隔着丝质的小裤揉着她,让她呜咽的声音也大起来,像被钳制又无处可躲的小兽,在他的手指下煎熬。 丝质的小裤被他剥去了,挂在她的脚脖子那里,晃晃荡荡的,衬着她一只被迫抬高的细腻小腿,让她也恼了,觉得四少戏弄她,干脆一脚甩开了它。 四少笑了笑,便倾下身子,亲着她的耳朵哄她。实在她这个样子,哄她也十分容易,只要手指探入她滑腻的身下,顺着湿润微张的秘口抚弄,她便侧了脸,眼里带了水光地缨咛出声,忘了什么羞恼。 她确然是醉了,如此羞耻的姿势,也能状作无辜地扭动起身子,抬高了腰肢承欢。两只乳便这样晃着, 显得她那张迷离通红地脸,万般的惑人。 四少的唇落在她那里,她便微眯了眼,咬着嘴唇,扭动起来,像一个贪图爱抚的猫咪。身体真是最诚实的反应,四少滚烫的唇舌从她的腿根,一点点流连到湿润微合的秘地,一点点舔舐进谷口,身下地小豆每一次被重重地吮吸,都让她禁不住颤抖。她的身子被四少无情地逗弄,又羞耻地沉迷进去。 他突然停下来,反而让她睁开眼睛,迷茫地看他。四少今日瞧起来带一些肃杀,连解开皮带的样子,都带着禁欲的肃穆,叫她微张了带了水泽的唇,又轻轻舔了舔。 火热的肉棒贴住了她的花口,乳头被蹂躏的已有一些肿了,身体却食髓知味想要更多的抚慰,血液快速流动带来的快活让她早已弄不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清凉还是火热,只是更加难耐地缠上男子的身体。 她喜欢他在她的身体里,也喜欢他将头埋进她的胸口,原来她是喜欢亲近的,最好便这样拥着,每一寸挺弄,她都要去听他的喘息。她的身子被酒精和快乐裹挟了,早忘却了拘谨,这样亲密地同他厮磨,恨不得连发丝都是满足的。 高潮来的时候,她像一只可怜的孤舟,带着无助的呜咽,连扣在四少颈后的手腕,都轻轻发抖。他抱紧了她,不留情地,却让她觉得满足,尖细的吟哦都带了媚惑。 待四少放开她,秘地早已一片狼藉了,皆在男子的眼眸里,红肿的秘口淌着白浊,她的头发散在凉榻上,衬着她皮肤更加雪白莹润, 靳筱轻轻合了眼,四少的手指放在她唇边,她也只是懒洋洋地咬了咬,并不愿意再花力气。可他却不愿意让她入睡一般,时不时绕她的头发,或者亲她的眼睛。 她终于恼了,因餍足之后想要沉沉入睡,便睁了眼瞪他。四少却仿佛逗弄她许久,便为了等她先沉不住气的睁眼,得逞一般地笑了笑。 靳筱被他捞起来,抵在拉开了窗帘的落地窗,明明双腿已经发软了,他还是毫不留情地进入她。窗外是璀璨的星光,肉棒一次次进犯着她,第二次的性爱这样漫长难耐,像一种互相的煎熬,雪白的乳肉被四少握在手里,粗暴地揉捏,她却不觉得痛,只觉得他手掌的一处茧,都成了对她的折磨,却又忍不住去蹭弄。 她的腰肢被他握住,这样挺着臀迎合他,真是好没廉耻,可她却皆顾不得了,快感像一寸寸烙在她的身子上,他这样硬挺,这样火热,让她觉得这般的放纵才是应当的。 空气里散着淫靡的酒气,他揉着她的身前,听她受不住地呻吟,一次次挺进她身体最深处,又转了她的脸,吻住她在沉沦里挣扎的眸子。 她不晓得这样过了多久,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件事可做,直到她哭叫着缩在他怀里,又过了许久,他才放开她。 朦胧里她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呢喃, “羊肉是个顶好的东西,酒也是,对不对?” -- 今天的云彩好看吗(手动狗头) 亲事 许是前几日过于闷热了,老天也觉得必要散散暑气。临近天亮,封州下起了雨,四少在雨声中睁开眼时,已是清晨,窗帘的缝隙露出外面昏暗低沉的天空,雨点落在房檐上,淅淅沥沥的,像琴房里坐了个小孩子,别扭刺耳,却停不住。 他的下巴低了低,便轻轻蹭上怀中女子柔软的发顶,细软的,同她的性子一般,还带着玫瑰香,不晓得她昨天放了多少沐浴剂,他想到这里,眼梢便禁不住泛了柔。 相处久了,便晓得如何不被她那张淡然得体的脸骗了去,要去看她偷偷攥起裙角的手指,看浴室突然少掉的沐浴剂,和她情绪藏也藏不住时的慌乱。 也很有趣,也很让人心动。 可见礼数周全,都是老爷子们用来苛待夫人的把戏,怎会有人不爱女子泛了红的侧颜呢?连被拆穿的嗔怪,都是独一份的韵致。 靳筱原本被他从身后拥在怀里,被雨声吵醒了,轻轻皱了眉。空气里带着微凉的潮湿,让她翻了身,贪暖一般地钻进四少怀里,蜷得小小的,埋在他的颈窝里抱怨,“下雨了,不要出门了。” 她困倦时,或者醉酒时,总是坦白率真的多,纵然被衾下两个人肌肤相贴,半件衣衫都没有,她也像不复平日的羞赧,反而像个缠人的小姑娘,四肢都紧紧地贴着他,要汲他身上的温暖一般。 四少听她这样讲,想起上回从舒家回来的路上,她说自己喜欢下雨天的样子,想来是安慰他扯的谎,他轻轻笑了笑,禁不住拿手指去刮她的鼻尖,却被她躲开了,又看她将身上的被子往上一扯,声音也带了惺忪的不满,“冷……” 颜徵北摸了摸她的肩头,当真有一些凉了,想来她不比四少身强体壮,又素来畏寒。四少伸了手,将一旁的薄毯也拉过来,也给她盖上,她才觉得暖了,轻轻叹了口气,却照旧缩在那里,时不时蹭一蹭他的脖子,像一只好不容易捂暖了自己领地的猫咪。 又贪暖又贪吃,可不是只猫呢?磨人的时候也顶会撒娇,气呼呼的时候会瞪圆眼睛,颜徵北的手指落在她的头发上,愈发觉得像小时候他摸花园里的小白猫。 机敏又警惕,却又贪图他的手掌,这会依恋着,可一点风声,它便竖起了耳朵,再想把它往怀里带,它早敏捷地跑掉了,决不给你揽入怀里的机会。 靳筱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原本就困倦,加上四少的手指一寸寸捋着她的发,更让她觉得每一梢抚摸都让人要沉到梦里去。 从没有人这样温柔地摸过她的头发,手指的温度传到她的发丝上,像落了温水的香薰,一点点柔软温暖地散开。如果她是一个小动物,这时候要舒服地冒起鼻涕泡才好。 怎么连手指都这样让人依恋了呢?她朦朦胧胧地想,盖了薄毯的被窝暖洋洋的,带着四少身上一点点的烟草味道。 他昨日一定偷偷抽烟了,许久没有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她脑子里划过这一句,却又懒得和他计较,总归是贪了他的暖,便不如大度一些,她这样想,便又往四少怀里蹭了蹭,沉沉睡了去。 她呼吸渐渐沉缓了,四少低了头,便能瞧见她恬静的睡颜,从前她连入睡都是拘谨的,像管教嬷嬷手下的模范生,连露出被子的手臂,都拿捏好的一般。 可如今她也像个娇纵的小孩子了,原本她皮肤细嫩,便该当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四少的目光抬起,瞥到床外昏暗的日光。 他想起什么,没忍住地,又将她抱的紧了一些。 四少昨夜原打算同她在窗台纳凉,纵然她还看不清星星,也喜欢同四少一起吹一吹夏夜的风。入了夏,靳筱便总爱在窗台搬一方凉榻,加上她吃了羊肉,多半要将热意散出去,因而四少特地吩咐了,去取冰过的金酒。 酒送上来了,还带来一句话,高先生临时约他,在附近的戏园子。 以高先生一贯的妥帖,并不会这么晚约他出来,更何况原定第二日便要去高家拜访,他却这样急急地约他,又不干脆来旅店,想来还为了避开靳筱。 颜徵北心里隐约知道他为了哪桩事,安排妥当以后,便出了门。 他进了园子,顺着台阶走到位子,高先生已等在那里,纵然这样匆忙地将四少约出来,他面上却仍是周全的,同四少客气了几句抱歉,也不入正题,两个人便坐在那里,仿佛闲暇邀约一般地,听了一会戏。 四少却不急,这出《包拯铡庞洪》,他头一回听,这回园子里坐满了人,想来当地的名角都荟萃于此,是个难得的场次。 他这样一派自得,好像白捡了一张票,得了空闲,来过戏瘾,几乎要心无旁骛地听下去。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耐心,高先生终究没有忍住,开了口,“四少来封州,还没有听过戏?” 他真是最懂礼数的人,也难怪北省和颜家之间,高先生能周旋两方数十年。军阀割据,家家都在争地盘,更遑论颜徵东过去几年一直在向北扩张,其中公仇私怨,数都数不清楚,可高家却能一直做和事的那一派,明目张胆地在北省,同颜家交好,便不得不说到这位名为商贾,却远在普通政客之上的高先生。 四少侧耳去听他的问话,举了茶杯,喝了一口,才笑道,“我家那位不爱听戏,今儿还是头一回进戏园子。” 他这么讲,倒先帮对方开了话头。高先生沉默了一会,没有接他的腔。等四少放下茶杯,他才举了茶壶,替他满上。 四少自然推辞,却还是谢过了,高先生挥手唤人添茶,面上却不再是方才的谦卑宽厚,带一点摸不透的严肃,偏了头,又抚了抚衣襟,“四少如今,倒也开始锋芒毕露了。” 颜徵北从前宠人,总归还是千娇百媚,几家之间游走,纵然是捧顾嫣然的时候,也时不时有别的花边新闻出来,从不会像今时今日,礼数和宠爱都只给了一个人,只教人搞不清楚,他娶家里的那位少奶奶,是为了给顾嫣然做幌子,还是顾嫣然才是那位幌子。 高先生压了嗓子,面色也沉了沉,大约因他要说的人,大权在握的缘故,“兄长知道你这回带了少奶奶来,并不高兴。” 他一派严重的样子,四少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扬了扬眉,无什么波动。可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四少又低了低头,像个无知的军校青年,“我同高司令未打过照面,确实不知道如何讨他的欢心。” 高先生却不知道他这个样子,是羽翼丰满了,不再顾忌,还是原本就是个纨绔,半点脑子都没有。如此他也带了气,声音又重了些,“你又胡闹些什么,你该知道,将姝菡嫁给你,不是高司令的意思,是你父亲的意思。” 他这样说,四少抬眼看向他,带了诧异,从前他只知道他父亲一直为他寻脾气温顺的大家女子,却不知道他父亲已筹谋了北省高司令的女儿高姝菡。 他陷入思绪里,高先生以为他多少醒悟了一些,接着往下讲,“老司令这条路为你铺了多久,你是不晓得的,若不是你从前胡闹,如今你俩早该成亲了才是。” -- 多灾多难的一章 对不起我太困了 明天或者后天再把《亲事(下)》发了 微博在搞转发10人平分100块的活动 欢迎薅羊毛 筹谋 他父亲坐镇一方,自然惯会筹谋,可当真百利无一害的事情,也不一定会落到四少头上。 高先生说的恳切,却让颜徵北垂了眼睛,又扬了嘴角笑了笑,有一些讥讽,“这却很稀奇,若真是个好亲事,怎的不去想想大哥,反而想到我来了?” 颜家需要一个大家女子来作主母的,并不止四少一个,若真说起来,反而颜徵东的婚事更加不像样一些。总归有这样的大哥,四少从前,遇到不长眼的,同他说亲,也都让他推脱到大哥那里去了,着实是很好的挡箭牌。 可他这么问,高先生却笃定四少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绣花枕头,面上和缓了些,因觉得他虽然蠢笨,到底是有价值的,便还是软了口气,“你怎的如此糊涂?你大哥从前往北边打仗,北省哪个人家不恨他恨得牙痒?韩家的小儿子便死在你大哥的枪下,嫁给他,高家还如何立足呢?” 北省同颜家不同,明面上虽是韩家掌权,可过去几年因同颜家交战,韩家折损了一位小儿子,唯剩的一枚男丁,是患了严重痨疾的二儿子,如今韩老司令年龄大了,继承人的事情却迟迟没有准头。 高家掌着财政大权,速来是暗里发着战争财,明面却反战的。中原几度战乱饥荒,平民自然不愿意再起战乱,如此支持高家掌权的一派,便逐渐站了上风。 都是争权,打了休养生息旗号的,却显得是为民而争,大公无私。高先生这厢叹了口气,好像戏台子上面,唱的其实是他的悲愤,“四少,北省不能再打了,战事停了两年,老百姓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他看向戏台,纵然是替高家图谋,却带了两分的真情实感,“盛夏过去,就是入秋了,人人都提着一口气,韩家是总叫着喊着要杀回南方的,可庄稼地里要汉子出力收成的啊。” 四少才发现,这位看着他长大的伯父,其实也老了,多方奔走这么多年,再也不复当年富态商人的模样,也很沧桑。 他没有看四少,只喃喃了一声,“若再征兵征粮,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于是高家的算盘打得很好,北省的人不愿意打仗,高家也不愿意打仗,倒不如同颜家结了姻亲,一来表明立场,而来也获了助力,同韩家夺权,便更有胜算。 自然是不能嫁给大少爷的,高姝菡也不过是个庶女,纵然老司令想同颜徵东另寻亲事,也不会看上高家一个庶出的女儿。颜徵楠自然更难商与,因他夫人家里是个西式,又势大的人家,谁家的女儿嫁过去,总归不会有好日子可过。 如此便只剩下四少。 他是好拿捏的,又娶了个毫无政治价值的夫人,这样的婚姻,老司令允他,也因觉得来日娶个家世好的二房,原配的那位,也便没什么存在感。说到底,这年头的婚姻,哪里管什么先来后到,家世卑微的,便是八抬大轿娶进门,要说她是个侍妾,旁人也便就当她是个侍妾。 只有他的傻儿子会当宝一样地捧着。 高先生方才说这桩婚是颜老司令多年的筹谋,这么看来,确然是不假,不然之前怎么会轻易给了四少韶关呢,教他来守两省的交界,真是再合适不过。 既找了个像样的儿媳,又了了桩邻省的心患。 他真是个慈父,更是个谋帅。 可若高家夺不了权呢,四少禁不住冷笑,他便是韩家第一个要出兵灭掉的人,纵然韩家失去了小儿子,却仍然有入赘的女婿,若再联合东边,高家此番胜算,便很微薄。 高先生压低了嗓子,“四少,这是大势,你这时候闹少爷脾气,惹怒了高司令,日后相与起来,还是您自个吃亏。” 他瞧了四少一眼,又说下去,“您这些年,在北省的便利,纵然高司令没有助力,可也没有为难你不是?兄长都看在眼里,你有今天,”他笑了笑,像一个欣慰的长辈,更像每一个老谋深算,看小辈兀自挣扎的上位者,“兄长也很欣慰。” 与其说是大势,倒不如说四少还在同靳筱的婚事里窃喜时,他父亲和高家,便早已开始谋划了。从没有人知会他,大约是觉得没有必要。直到高先生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时机成熟,高家嫁女儿再不会打草惊蛇,才来韶关告知他,高司令邀他去北省,是有意介绍高姝菡给他。 颜徵北本应当是识相的,该简装出行,一副上门宾客的样子。日后说起来,四少便同高家是私交,若真的同高姝菡成亲了,传出去,便是四少做客时,同高家的女儿,一见钟情的佳话,半点利益都没有,真是好听的紧。 可四少偏偏不,他带了夫人来,去高家,便成了他携夫人出游的顺便之举。可他毕竟年轻,他不晓得,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如今他带了靳筱来,以为是表他的立场,可这种事情,若他父亲和高家强压着他娶了,他夫人才是半点体面都没有。 从没有什么人带着明媒正娶的夫人,去同另一家小姐结亲。一桩佳话里,决不会让他身边有这样的女子,于是靳筱便只能是透明的,是卑微的,是侍妾一般,半点地位都没有。 到了最后,反而让她连做大太太的尊严都泯去了。 高先生这时候递给他一支烟,四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去,就了高先生手里的火。尼古丁到了他喉头,叫他镇静了一点,又越发觉得背脊发凉。 戏台子上的人咿咿呀呀,显得高先生的声音有一点不真切,像藏在他吐出来的烟雾里,“你同你大哥的龃龉,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倒不如你就同高家站在一起,日后真的教你大哥掌了权,你的位子也稳当。” 他没有说话,只又吸了口烟。 真是笑话,四少同颜徵东不和,便要同这个,或者那个站在一起。从前是颜徵楠,现在是高家,好像他被人欺侮,想要反抗,便得掏出点东西来,做旁人的走狗。颜徵楠纵然瞧上了他在北省的军火渠道,也仍是要他做一颗制衡的棋子,无非是出了什么事情,由四少挡颜徵东的刀罢了。可高家和他父亲,打主意打到他的婚事上,由一个枕边人,换两家的夺权路。 权势真是无耻的紧,婚姻、儿女,都可换做筹码,半点人情都没有,只剩下匹配不匹配,顺当不顺当。 以及弱小不弱小。 他们许久没有说话,四少只安静地抽了会烟,仿佛思绪又落到了戏台子上。过了半晌,高先生才开口,“我夫人明日要去礼佛,不如叫上少奶奶一起?” 四少知道他的意思,叫走靳筱,让四少一个人赴宴,一切便又很太平,又很好看。他吐了口烟雾,却笑起来,带一些讥诮,“不了吧。” 他抬了脸,去看台子上的包公,面上似笑非笑,“我太太是教堂里长大的,喊她去礼什么佛?” 如此他便放下了最后一层体面,全看四少能否挡住压力。他若抗住了,真的不去娶,便也能咬着牙,假装万事太平。可若真的扛不住,靳筱便是北省和南省的笑话。 会有许多人讥讽她,她走在韶关的街上,也再没有从前的从容和尊贵,旁人都当她是个没有势力,又被丈夫厌弃的女人,世人总是惯会猜想,自顾自得出了结论,便势利地残忍。 他是断不要她到那样的境地的,外人会如何讥讽,下人会如何怠慢,四少打小以来再熟悉不过。便同他娘亲一样,从此她做什么都不对,做什么都是笑话,同他倒一杯茶都是妄想复宠,帮他递一本书都是白费心机。 纵然她晓得他爱她,又怎么样呢?中国人的宠爱,从来只看位分。位分才是体面,才是铠甲,没有人同一个长官的少奶奶闹脾气,可若到旁人眼里连姨太太都不如,变成了以色侍主的半个奴才。 四少沉在昨晚同高先生的思绪里,窗外的雨照旧打在窗台上,让他皱了眉。纵然他听着心烦,却半点法子都没有,天要下雨,他便是厌烦,也只能忍着,或者躲开。 四少未注意自己环靳筱的手臂,环的紧了些,怀里那个人迷蒙地“哼”了一声,又挣扎了一下,才教他反应过来,松开了一些。 她揉了眼睛,像从冬眠里醒过来的小动物,抬了眼睛,却又忍不住困倦地眯了眯,“你怎的了?做了噩梦吗?” 他低了头,抚开她的头发,亲她的额头,更让靳筱觉得他是做了噩梦了,这会子兴许心里仓皇。她挣扎着,伸了手,去拍他后背,一面打着呵欠,一面软着嗓子同他道,“要拍拍你,魂可不要吓丢了。” 四少却笑了,埋进她柔软的头发里,声音有一些闷,“我的魂怎么会吓丢了呢?” 他这么讲,她也跟着笑,“好吧,你这样厉害,哪个倒霉鬼叫你梦到了,定然被欺负的很惨。” 四少半晌没有说话,她便以为他睡着了,收了手趴回在他胸前,合上眼睛,将将要入睡,却听见他开口,“你说的是。” 她又有许多困意了,便敷衍一般地“嗯”了一声,朦胧里四少叹了口气,她想侧了耳朵去听,却再没听到什么了。 梳妆 晚上去高家赴宴,纵然这样阴雨的天气,靳筱只想卷了被子,囫囵的睡到遇到雨停,可既然有正事要做,四少又已经起身去套房的客厅了,她摸了摸身旁微凉的床单,叹了口气,还是坐起来。 靳筱尚且头还是昏沉的,四少吩咐请来的妆娘已等在外面。上一回他这般,还是去舒家那次,从来女孩子打扮,都是看她自己高兴,但这回似乎阵仗大了一些,五六个妆娘忙前忙后,连四少都坐在沙发上,一一过目她们选的衣服。 她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什么电影明星的试衣间了,四少还没有注意到她,方对着一件藕色的旗袍思索,又挑剔着“颜色太素净了些,要看着大气端庄的”,一旁的妆娘却已看到了靳筱,面上堆了笑,“少奶奶起来了。” 她起的这样晚,这样贪懒,倒让外人看到了,让她很不好意思。靳筱点了点头,犹豫着要不要去换了身上的睡衣再出来,已有几个年纪轻的小姑娘簇拥上她,推着她去梳洗。 她一面走,还尚且怔愣着,四少已抬了眼看她,声音很温和,“去把脸洗了,我便在这里等你。” 热水上了脸,靳筱才清明了一些。想来高家在北省是有名有姓的大族,自然不比从前在韶关。彼时再根底深厚的人家,到底仍在四少的势力范围内,如何也不会不卖他的面子。可北省不同,四少一个年轻的军官,同那些高位的老爷比,只能算的上是小辈,更何况她隐约觉得,北省的关系,同四少来讲,是很重要的。 有丫鬟往她面上抹了冰凉的白玉膏,味道清香,却和她从前用的不同,清香之后,有一丝淡淡的烟火气,叫她想起了早晨在四少身上闻到的烟味。 他许久没有抽烟了,兴许是见了什么位高权重的人,便是不想抽,也无法拒绝。这样少有的违心,和今日请人同她梳妆的阵仗,让靳筱垂了眼,只觉得有一点微茫。 这会吴妈不在她身边,也没有什么人同她讲一讲这里的情形,让她心里很没有底。 如此她又忍不住多虑了,有丫鬟跑来问她,灵巧地问她,“少奶奶要不要头发烫个卷?”靳筱摇了摇头,那丫头一边同她将头发松散地放下来,一面又伶俐地嘴碎道,“少奶奶南方来的不晓得,北省如今可流行烫头啦,富家的太太小姐们,头上都要带几个卷,洋气的很呢 。” 她这么说,更让靳筱思虑,她自然是不爱那些卷的,觉得理发师也没有什么审美,把人弄得像洋人的卷毛狗,土气的很。可从前她如何穿戴,旁人也不会嘴碎她时髦还是过时,可是北省不同。 那些太太小姐,最爱打量一个外乡人的穿戴,她又素来敏感,只怕对方扫她一眼,再掩了嘴,同周遭的女伴交换下颜色,嬉笑两声,便会让她难受上一天。 靳筱轻轻叹了口气,出身这回事,是刻在骨子里的,并没有什么嫁了夫家便能趾高气昂的道理。便是趾高气扬,也只是在一方水土罢了,出了韶关,四少尚且要卖别人面子,何况是她。 丫鬟手里拿着珠花在她头上比划,她的思绪却飘到信州城那位三嫂去了。她真是分外小家子气,每每到这样的境地,就会想那位遥远的三嫂会如何做。她虽然同三少住在自己的宅子里,靳筱只见过她几回,可说到大家闺秀四个字,她又禁不住想到那位三嫂。 合雪朝是从来不会管自己的打扮时髦不时髦的,逢重要的宴会,她也会如此阵仗地打扮吗?兴许不会,因她无论穿什么,在旁人眼里都是时兴,有一回她穿了男装出席,第二日信州城便流行起男装丽人。 可见时尚与否,照旧是权势的小把戏,没有谁去看合雪朝的发式是不是几年前时兴的,即便真的是,也是复古的雅致,可靳筱却不同。 回回弄这样的大阵仗,其实是四少体贴她,唯恐她被人欺负,却反倒叫她思虑更重。 她还在思索,四少已走进来,握了她的手,塞了个冰凉通透的东西。靳筱偏了眼,是个翡翠镯子,质地极好,她还怔愣着,四少当她是又犯了懒,觉得饰物繁重,又宽慰她,“若觉得麻烦,晚上早一些回来就是了,便忍一忍。” 她是适合翡翠的,近年来时兴洋人的珍珠和钻石,戴在身上固然贵气,可还是翡翠能显出女子的一点气度。这一点气度,便是梳妆的奥妙,因辛苦打扮一个几个钟头,若不出错,到底能换一些体面。 她又看向镜子,几个小丫头已开始在她头发上下功夫,她面上还是无动无波的,默了一会,又浅浅笑了笑,“你说的,却显得我很惫懒。” 雨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一些,盛夏的雨来的快走的也快,田中的老农可以庆幸到底不是大旱,今年的夏季多少好过一点,年轻阔绰的女子,又可以庆幸路上的不会被雨打湿了衣服和鞋子,可以继续精致得体地出现在晚上的舞会。 于是便都很欢喜。 靳筱已梳妆得体,从来她是不爱化眼妆的,有时候困倦了,揉一揉眼睛,都要忍耐,可今日的妆娘手法老道,几笔晕染,也让她觉得镜中的自己有一些不一样。 不再是傻气的,或者稚嫩的,不动声色的时候,眉眼之间,倒瞧出几分矜贵的傲慢来,好像脂粉不只是脂粉,还是一张假面。 也怪不得有人说唇笔是女人的武器了,她笑了笑,唇线也是精心勾勒过的,映着偏正红的唇色,连她一点浅笑,都像一个贵家小姐在审视别人,让人心里生出一点惶恐的胆怯。 四少也换好了衣服,瞧见她时,她已在客厅摆弄新换上的鲜花。 她穿一件白底纹浮雕花的旗袍,是四少挑的,因上面富丽的白色花样,反而不怕显得人青涩懵懂。可他也未见过靳筱这样的神情,大抵因她眼梢被人化了几笔,这会一个人站在花前思索,瞧着清冷,还以为是哪个名动京城的才女,恃才傲物,叫他寻来了。 靳筱听见他的脚步声,抬了头,看见他换了件深色的西装,已经站在那里。四少算半个军校出身,兜兜转转,又做了许多年的军官,自然穿上西装,有旁人没有的挺拔和英气。 叫她想起他们拍结婚照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如今想来,彼时他面上还带一些掩饰欢喜的别扭,被靳筱瞥见了,又咳嗽着装不在意的样子,有一点可爱。 那时他们已经结婚一段日子,不晓得他怎么想的,要补拍了结婚照,说要挂到房里去。四少那时候还有许多少爷脾性,想到一出是一出,似乎是曼清同靳筱看她的结婚照,叫四少知道了,当晚便联系了相馆,也要去拍。 他不知道靳筱年少的时候,读那些英国女作家的小说,也是幻想过白色的婚纱的。同四少成婚是中式的婚礼,她以为便没有这回事了,不成想他联系了相馆,又不乐意去买现成的婚纱,喊了裁缝来同她做。 这便远比去相馆拍一张照片麻烦的多,几乎是要筹办另一场婚礼,头纱,发饰,样样都要顶好的,有一些甚至要等珠宝商从海外送来,四少却不嫌麻烦,大抵因兴致很高,甚至亲自过目,也未见他觉得繁琐。 可她那时候只当自己是个婚纱架子,是要陪少爷来玩他一时兴起的游戏,要不出错,保证成像的效果好,不叫他恼怒了,便可以松一口气。 四少起初也选了几种给她来挑,可她哪里是挑,倒不如说是猜颜徵北的心意。想来后来也被他瞧出来,也不再问她。 到了拍照的那一天,她被精心打扮了,裙摆实在太大,要几个丫头在后面,若再多个头冠,便像约瑟芬王后的加冕。靳筱瞧着镜子,尺寸自然是最贴合的,可她那时候只觉得茫然,因这一身,没一点是她自己的决断,从头到脚,都是旁人塞给她的。 叫她有一点困惑,女孩子到底为什么憧憬白色的婚纱呢? 世间的机缘总很奇妙,你期待的,最终还是得到了,比如婚纱,比如婚姻,尽管不是你憧憬的,勾勒了许久的方式,大约写命数的那位,总是和寻常人不是同一种路数,可到底是将你从儿时朦胧的希冀,交到你手里去。 她想到这里,面上便带了温柔的笑意,抬了眼,像看四少额前有一绺不服帖的头发,四少走到她面前,靳筱便伸了手,帮他将头发抚开。 她踮着脚尖,瞧见那绺头发不服输一般地,又回去了,眉眼便亮了亮,面上孩子气的较真,落到四少的眼睛里。 原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哪怕是变了妆容,不苟言笑的时候像变了个人,可只要她注视他,同他勾起嘴角,她仍旧是那个亮着眼睛,同他闹脾气的女孩子。 靳筱像被那绺头发激起了好胜心,又凑近了,非要把它弄正。四少原本眯了眼睛由着她,瞧她要甚至要正经地去花力气,便握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 他眼里很安定,再仔细去瞧,又像是暴雨前的海面,沉静下面藏了些东西,瞧见她乖顺地依偎着她,又笑了笑, “同它较什么劲?我便该丑一些,来衬你的好看。” 高家 一个家族能在地方兴盛百年,必然有某种世代信奉的处事哲学。宗祠将这种哲学和家史融在一起,从而找出某一种维系命脉和繁荣的平衡,再灌入到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家庭里去。 这种哲学,大至家族的抱负,小到待客的礼节,不只是同宗的默契羁绊,也构成了某一种世家大族的骄傲,纵然有朝一日没落了,也仍旧有受人尊敬的体面。因每一个从封建王朝过渡来的国度,财富都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 骤然暴富的人往往会更加失落,因他们发现某一种鸿沟非人力可以逾越。这些鸿沟刻在男婴的第一声啼哭里,祖母严肃冷淡的脸庞上,亘古绵延,囿于时光沉下来的典范,又获得某一种超乎世俗的洒脱。 他们是古老国度的活化石。 高家固然是礼数森严的,却决不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感到半分不安和拘束,傲慢的洋人才会在礼节里钻研捉弄人的把戏,而值得高家借此威慑和怠慢的人,并没有许多。 旁人对世家大族的敬畏,产生了诸多可怖的想象,比如靳筱,她一路忐忑的紧,唯恐见着一大家子高傲讥诮的脸,却发现并非这般。领着她和四少的婆子瞧起来慈眉善目,一路轻语叮咛,又话语间透露高家的老爷夫人也是好相与的,不过几步路,便让人心里安定了许多。 可她还是恍惚的,纵然面上连唇角的弧度,都是她从前面对颜家的公婆,惯然摆出的,可她的心却飘飘荡荡的,像有一点不安,却说不出是为什么。 他们进了前厅,已有个女子等在那里,穿着时兴的短袄长裙,瞧起来端庄又大方。再一看,旁边有一个咳嗽的男子,大约是那位身患痨疾的二少爷。 今日太阳出来,不再阴冷,高家的二少爷便坐着轮椅出来。他同客人行了礼,寒暄了几句,又指着他身旁的女子,“是我的小妹妹,” 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大约是想咳嗽,却还是宁愿抿着嘴费力地呼吸,又不好意思地笑笑,“叫姝菡,今年刚留洋回来。” 他说到这里,又隐忍地抿住嘴,叫靳筱也忍不住担忧地看他,生怕他这样忍着不咳出来,反而喘不过气,最后晕过去。 二少爷说了这些话,便尽了兄长的责任,那位小妹妹瞧起来落落大方,便接替了她兄长与客的使命,冲四少笑起来,“我留洋时,同四少读的一所大学,是不是要喊一声学长?” 靳筱也禁不住打量她,四少话里的大学,总是遥远的,要在海上漂泊数月,才能抵达。她不晓得哪天可以亲眼瞧一瞧他生活过的地方,这样的事情,光是想要想,都觉得虚渺,轻飘飘地放在她心里那件装满愿望的本子上,要等某一次眷顾和幸运 可是姝菡却同他读过同样的大学,远渡过同一片海域,那大约也走过那条开了广东饭馆的街道,叫她心下里满满的艳羡。 同高姝菡透的一丁点活泼比,四少却没有这样热情,不冷淡,却也亲厚不到哪里去,听高姝菡同他提起留洋,便回她道,“家父同高家交好多年,姝菡叫我一声哥哥也是应当的,”他又指了指靳筱,眉眼便柔和了许多,“这是你嫂嫂,靳筱。” 他这样讲,倒让靳筱委实不好意思,微微低了头。高姝菡瞧见她耳梢的一点红,面上的笑却一分未少,仍旧是春风和煦一般的,也不顾靳筱其实比她年纪小一些,亲切地上前问候,“靳姐姐生的真好看。” 高姝菡领着他们去正厅,高司令还忙于公务,胞弟高先生同一干高家的女眷已经等在那。 大抵因同长辈聚会,未见什么女子着时兴的着装,大多以庄重为主,瞧见靳筱,那几个女子倒先颔首微笑,叫靳筱也忙回了笑,一面又觉得自己之前的忐忑,小家子气的很。 高家的主母坐在主位,她操持这样大的家族,又逢如今的年头,自然是精明能干的,若只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反而成了家族的麻烦。 因而她问四少家中的情况,面上虽然带着笑,也让人觉得亲近不得,自然她本人,也没有亲近他人的意愿。 颜家是新兴的军阀,颜老爷子当年,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军官,要背靠大太太的家族,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如今的军阀也大抵如此,多半或机缘巧合、或蝇营狗苟地掌了军权,便坐镇了一方。 没有值得夸耀的祖上,遇上曾经的高门大族,纵然是独掌大权,也莫名短人一截一般。 高家对韩家,大抵也是看不起的。 瞧不起,便说明在某些方面,固然是干净一些,体面一些。名望厚重的高门大族,理应在各方之间周旋,维持家族的繁荣和平衡,才是惯然的做法。 可高家这样的人家却要冒灭族的风险去同韩家夺权了,可见世道已多变到何种地步。 四少沉吟间,高司令进了正厅,他年龄同颜老司令小一些,看起来还春秋鼎盛,声音也是洪亮的,看见四少,健步走过来,高声道,“徵北来了,来让我看一看。” 四少上回见到他,还是留洋前,在家里的聚会上。那时候自然是没有人注意他这个小儿子的。三哥刚刚婚配,娶了东边有名的合家独女,固然是一件极好的亲事,却让有些人的筹划落了空。 势力再大的家族,也不过是一张棋盘上的某一处群落,要从瞬息万变的局势里谋新的出路,在许多的天平上加不同的砝码。 比如如今,高司令拍着四少的肩膀,面上的亲切,好像是看自家的儿子突然长成了,四少眼里的笑意,也像在看一个敬重的长辈。 再比如今日几个女眷对靳筱的客气,大抵也是卖四少人情,方便日后的许多事情。 都是天平,都是砝码。 他们一行到饭厅里入了坐,高家纵然男丁稀薄,尚且有几个顶事的女婿。几个男子坐在一起,斟了一些酒,因方才饭前已话了许多的家常,便难免说一些时事。 “徵北,”高司令示意身边人同四少倒酒,“南方可还好了?听闻闹得很不像样子。” 革命党的声浪越来越大,各方势力集结,美国的,日本的,同颜家的势力不过隔了一道省界。颜徵楠没少往南方投兵投钱,至于效果,大抵是有的,听闻现在信州城思想审查的的厉害,杂志都办不大下去。 不可谈独立,不可谈自由,孔孟也被人拿出来,三从四德时不时被人提起。统治的那几位自然知道这是最好的控制方法,不然入不了几千年的帝王学说。可新的文化源源不断的涌进来,人们对传统的抵制,除了要自由、要接触束缚,还因对几度变革,国运却仍旧不争气的恨铁不成钢,只觉得是因为变了制度,还不够彻底。 新的思想从南方传进北方,透过学生,通过小报,透过城市里原本不多的工人。北方自然是人心惶惶的,四少却惯然觉得这种惶然,很有些小题大作,只笑了笑,“他们十年前弄得那一套,大伙不也看出来,不顶什么用了吗? 高司令却摇了摇头,“南边现在,苏联也掺和了,你不懂,他们现在还要拿土地做饵,很得人心。” 四少喝了口酒,大约懂他的意思,南边乱了,北方的那些龃龉就得放下。杀子之仇也好,省界之争也罢,都得放下来,为几家的荣华富贵,共抗时局。 也怪不得会来找他。 如此看来,南方乱起来,确实很麻烦,若天下太平,他父亲还会想把势力往北推一推,不只是淮河,还要再北一些,中原,总是很好的。 四少放了酒杯,“土地作饵?” 他想了想,眼里有一些轻视,“太平天国拿土地作饵的时候,也没敢这样正大光明地说出来。” 从来革命,都未如何动过农民的念头,如今却也觉得势力不打够了,打起土地的主意。可农民,四少笑了笑,中原的农民已经这样惨了,惨过几十年前,可是如何?还不是在军阀的铁蹄下面讨生活,得过且过地活了一日又一日。 高司令未接他的话,沉默了一会,高夫人适时地吩咐人加一些菜,几个小辈讲了些笑话,才算过渡过去。 在场的几位又同高司令敬酒,说一些吉利话,高司令一一应了,推杯送盏,又讲了几桩颜老司令的旧事,一副亲厚长辈的姿态。 他瞧的出来,四少确然是个守旧派,以他的年纪,守旧到这样的程度,大约是承他父亲的教育。 道家教出来的孩子便是这样,从来颜徵东和颜徵楠身上,还看不出颜老司令的老庄思想,却被他的小儿子学了个十成十。 可联姻仍是要联,高司令已有许多能干的女婿了,还守在他身边,并不需要再多一个如何能干的女婿。他只需要一个颜家的儿子,一个两家交界之处,坐镇一方的督军。 他可以守旧、可以迂腐,但他姓颜,他有兵权,便足够了。 高司令夹了道菜,面上仍旧是平淡的,他胡子有一些鬓白了,却未显出什么老相,反而因他的魁梧,看起来庄重。 他吃了几口,又清了清嗓子,“你留过洋,该知道,居心叵测的宣传足以鼓动人心。” 他笑了笑,“南方有许多年轻人,年轻人,总是很好煽动的。” -- 参考了一点点点的《走出帝制》,但是只有一丢丢丢丢,当架空文看就好了 四少本人并不是很激进开明的那种 有自己的价值观,而且能够坚守,他自己挺开心的 傻直男呗就 番外:关于讨好(一) 关于四少和靳筱还在信州城的新婚日子 -- 四少这几日烦得很。 因他新娶回来的夫人。 她自然同传闻一般乖巧懂事,却乖顺的过了头。四少每每同她说话,她皆点头,点头点的多了,便茫茫然一双大眼睛看着他。 偶尔他说一些交了心的体己话,比如大太太,比如二姐,甚至骂几声大哥,她也不做声,甚至歪歪脑袋,一幅听不大明白的样子。 她是傻吗?自然不是,四少捏着靳筱的中学毕业成绩单,前几日新鲜出炉的,代数和英文满分的女孩子,会是个傻子? 只是防备他罢了。 大家族自然有许多小的派系,要去站队,要去权衡,防备一些,也是恰当的。可他们是夫妻,夜里要躺一张床的,也这样防备,和同床异梦有什么区别? 他憋屈的很。 纵然憋屈,也没有人可以说一说。这会因信州城里能同他交心的,也不过一个顾嫣然,还是最不靠谱的那一个。 与其找她,还不如多看几本《郁金香》杂志,指不定能在一群痴男怨女里,找出个门道来。四少站在庭院,看刚刚抽条的柳叶,点燃手里的烟。 他沉在思绪里,不晓得是自己哪里得罪了靳筱。兴许是新婚之夜,可他确然喝糊涂了,大约因此忘了什么关键的疏忽。 这便很难办,平日里的事情,他还可以去问下人,问吴妈。可新婚之夜,你叫他问谁才好? 他有一些苦恼地皱眉,听到身后一声轻笑,“呵,这不是富贵闲人!” 四少转了身,是他三哥。 他三哥刚同父亲会完面,这会打量了他几眼,又瞧见他手里成绩单地一角,露出中学名字的一角,饶有兴致点点头,“如何?弟妹也毕业了?” 四少这会却没有心思同他寒暄这些私事,只含糊地“唔”了一声,便想借口离开。 颜徵楠瞧他还蹙着眉,约莫猜到了一些,“哦,同弟妹闹别扭了。” 万事到了颜徵楠那里,好像总在他的股掌之间,因而他总是沉稳的,自恃无什么不可洞察的。他顿了顿,看着他的傻弟弟,又笑道,“你就是少爷脾气,再乖顺的女子,也不能往家里一放,就不管了,你在外面有个心上人,屋里的那位,心里自然不痛快。” 颜徵楠以为是两个女子争宠,四少才会烦恼。他这话说的,虽然偏了一些,到底点醒了四少,诚然颜徵北这样的名声,又同顾嫣然纠缠不清,哪有女子胆敢同他交心呢? 他抬了头,有一点虚心赐教的意思,“到底三哥聪明,三哥同三嫂感情这样好,不如指点小弟一回?” 三少今日事情处理的顺畅,原本心情愉快,是愿意点一点他那位傻弟弟的,可四少这一问,倒叫他想起了一桩旧事。 其实已过了许多年了,还是三少的夫人,将将进府的时候。那是位南亚长大的夫人,天然自派的活泼和热情,打小过的优渥,什么都瞧不上眼,三少就是想要讨好她,也往往不得章法。 颜徵楠平日如何运筹帷幄,那时也犯了难,坊间传闻四少那时同几个戏苑的姑娘打的火热,颜徵北那时不过读中学,便已经如此讨女人欢心了,三少想了想,不定他平日烂泥扶不上墙,其实是天分都积在这一块。 他虚心的很,做大事的人,遇到要紧事,身段放一放也没什么。三少特意等了颜徵北下学,问他,“你三嫂生辰就要到了,可寒冬腊日的,你有没有什么主意?” 四少平日不过散些自攒的金银罢了,总归逢场作戏,眼梢多瞥一些,眉目风流一些,总会有人往他身上贴,自然不必他花什么精巧的心思。 于是他三哥问他,让他也很为难。 可他素来是会装相的,纵然是自个儿在戏园子里听来的桥段,也装出是自己的风流经验一般,硬着头皮同他三哥出主意,“过几日要下雪了,又是初雪,不如带三嫂去城门看雪去,同三嫂的闺名也映衬。” 于是那位南亚长大,又家在东南的三少奶奶,大雪初降,在北风里吹了一个早晨,若不是雪花膏擦得厚,差一些要被冷风吹破了相。 三少思及此,又看了眼四少耐了性子,等他指点得样子,冷笑了一声, “不如你再等一等,到了冬天,同弟妹去看初雪去?” 气也出了,可那回的结果,其实也不这么差。颜徵楠瞧四少泄了气,似乎要迈脚离开了,总归心软了一回,开口道,“你若想讨她欢心,不如办一场毕业聚会。” 四少回了头,眼睛亮了一些,颜徵楠点到为止,他这样的人,多指点一句,若来日收不回来利息,便觉得是亏本的买卖,不等四少还要说什么,便挥了挥手走了。 可见人抑郁到了一定地步,老天也会让一个精明算计的人,突然有了良心,来同你指点。 四少才想起来并没有听闻靳筱参加中学的毕业典礼,到了家,外套将将脱下递给丫鬟,便急急地问窗前摆弄花草的那位,“你毕业了?怎么没有听你说毕业典礼的事情?” 他要发话,她自然放下手中的事情,抬起头,带一点困惑,不晓得他怎么想起这回事,“大太太那日身子不舒服,要我去照顾。” 颜徵北并不知道这回事,声音也带了怒,“你去照顾她做什么?她身边没有丫鬟的?” 四少平日一贯对大太太的厌恶,再明显不过,如今他发怒,叫靳筱觉得大抵是他觉得夫人去侍奉大太太,叫他丢了脸。 到别人嘴里,大抵也成了四少奶奶平白无故的谄媚,一时让她也觉得自己应承大太太的要求,并不妥当。 她站再那里,犯了难,不晓得说什么好,四少却又开口问她,“毕业照呢?也没有拍吗?” 靳筱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为大太太恼火,还是来关切她的毕业典礼,愣了一会,又摇摇头,“自然也没有。” 四少听她这样讲,却打了鸡血一般,上前去,握住她的肩膀,眼里有一些热切,“那就再办一场。” 他偏了头,去喊吴妈,“吴妈,去给夫人的同学发邀请函,家里要办毕业聚会,每一个都要来,一个也不能缺席了。” 颜徵北突然起这样的兴致,方才的怒火仿佛也已然不作数了,靳筱垂了垂眸,只觉得这位小少爷的心思惯然是难猜的,起初还可以笑一笑,或者装一装傻,可如今他闹腾的花样越来越多,再不是她可以安安静静糊弄过去的。 大抵这种少爷,混惯了风月场,总是爱热闹、快活地游戏人间的。连带她这样沉闷无聊,他也不放过,要拿她的毕业典礼做花样,讨个乐子。 讨便讨吧,她抬了眼,把无奈藏起来,问他,“你要什么时候办?” 他以为她也是喜欢的,自然眉眼都弯了起来,觉得自己这回用对了路数,“周末!就这周!” 他又笑了笑,声音轻柔了一些,“把相机也拿出来,就在家里拍毕业照。” 番外:关于讨好(二) 四少下了命令,不多时家里便来往许多人,将东西搬入他们住的别院。 多半是彩灯,或者唱片机,年轻人喜欢的,或者说,四少惯常厮混时爱置办的。 阳光好的很,可惜客厅被那些搬东西的小厮占据了,人来人往,地上快没有落脚的地方。 吴妈有时候来问她的意思,靳筱倚在卧室的窗户,随手翻着杂志,并没有什么兴味,只同她说,“我也不很懂,你看着做就是。” 于是便没有人问她,客厅里几个小厮低语的声音时不时传过来,以为她听不见,或者笃定她不会管。 她也不怒,虽觉得吵,可这个家里,她能去的地方,并没有许多。到庭院里去,还有遇见大太太的风险,倒不如在这里。 四少回了家,未见到她,客厅已闹翻了天,几个丫鬟和小厮肆无忌惮地贫嘴。吴妈这会不在,大概是去小厨房安排晚饭,这些丫鬟和小厮没了监管,一时间吵吵嚷嚷地,让人以为进了下人房。 颜徵北一脚踏进去,一个背对他的丫鬟,不晓得周围为何静下来,还插着腰,尖细着嗓子笑,“怎么都不说话了?还怕四少奶奶来吃了你们不成?” 赶巧吴妈端了点心过来,听到她这一句。四少此时脸已铁青了,将要发作,吴妈已两步上前去,一个嘴巴扇在那人脸上,骂道,“胆大的蹄子,不看看这是那里,轮到你发浪?” 那丫鬟才看到四少,周围人皆噤若寒蝉地抵着头。她不过一个粗使的丫鬟,平日里做杂事的,这会哆哆嗦嗦地跪下去,话也说不出半句,过了半晌,才找回一丝魂一般,疯了一般地叩头。 靳筱从不去颜徵北的书房,平日大多喜欢窝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或者去摆弄她的花草。如今客厅被弄得的乌烟瘴气,她自然也避开了。 天已将将要暗下去,四少进了卧室,里面没有开灯,窗外的微薄日色是唯一的光源,还被人挡住了。 他往窗边看,靳筱靠在那里,似乎并没有听见隔壁的声音。 可颜徵北知道这房间的隔音并没有这样好。 他如今站在这里,还能听见客厅的丫鬟一面被掌嘴一面哭泣的声音,可窗边那个人听不见一般地,像一口遥远的古井,半点波澜都没有。 四少嗓子有一点涩,方才的怒气他却半点也不想带给她。他滚了许久的喉头,又看她闲闲地翻了一页书,想来也没有留意他进来了。 颜徵北费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声音轻松一些,带着刻意的笑意和轻柔,漫不经心一般。可他的目光却锁在她脸上,半点神色也不敢放过,“怎么躲在这里呢?” 靳筱抬了眼,瞧见他。 他站在暗处,自然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可四少用的“躲”字却很微妙,诚然她是要避开外面的小厮,可被人说出来,倒有一点无落身之处的可悲。 靳筱晃了晃神,又觉得自己太敏感了些,便合上杂志,挂了笑,“你回来了?我去问问晚饭做好了没有。” 她同他擦肩而过,便要打开房门出去了。从他身边过去,靳筱却突然觉得松了口气,纵然新婚一些时日了,每每和他单独相处,她还是拘谨。 一面拘谨,却要一面掩盖,变成羞涩和胆怯,因后者更能讨人怜爱一些。 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突然成了她生活全部的依仗,跨过她高高筑起的围栏,时不时叫她去承最亲密热烈的桎梏,她已费了全身力气去适应。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到荒谬的地步,靳筱一面觉得惶恐,一面要忍耐下去,连同抗拒的本能一起。 也没有什么,她想,总归生活不过是从一艘破船,到另一艘破船。 可四少却突然从她身后揽过她,将她环进自己怀里。诚然吓了她一跳,他的头埋进她的肩颈,头发有些硬,蹭着她的脖子和耳朵,有一点疼,更多的是不自在。 他呼吸有一些抖,整个人带了莫名的脆弱,不晓得是为什么,兴许是今日受了父亲的气了,想来养尊处优的人,自尊心也要强一些。于是她偏了头,柔着嗓子问他,“这是怎么了?”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方才靳筱从四少身边过去,总让他觉得她带一些迫不及待的逃离。四少打小便要看父亲和大太太的眼色,再微小的神情也逃不过他。 他觉得自己被戳中了,心里猛的一酸,比方才听粗使丫鬟放肆还要酸,这会抱着她,察觉她其实是僵着的,像强忍着不拒绝。 他从前却没有发现,或者早发现了,却装作看不见。 四少埋了埋头,自暴自弃一般地开口,“你是不是……”他想问是不是讨厌他,却还是停住了,不晓得是为他自己的骄傲,还是害怕听到答案。 然而就算问了,她也不会如何让他难堪,可他还是放不下自己的骄傲,他用这骄傲撑过许多难挨的时光,从没有哪一次,他会去问那些厌恶他,鄙夷他的人,会否讨厌他。 他转了话头,声线平静了一些,呼吸也不复方才的凌乱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毕业聚会。” 光线越来越暗,这房间里,快要连房门都看不清了。靳筱看着近处的花瓶,突然觉得,他果然很聪明。 聪明,敏锐,并不是智商低下,沉湎酒色的二世祖。 若不是这场婚姻,可能终她一生,也不会同这样的人,讲半句话。 可他却成了她的丈夫。 丈夫,越是庄重的两个字,越显得这样的关系不对等。她去索要任何东西,都显得十分贪得无厌,因这样的婚姻,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幸运到平日里视她无物的女同学,结业考试的那天,一窝蜂地围上她,连考试的时候,还有低年级的女孩子,在窗外偷偷观望,窃窃私语。 是煎熬,她想。 旁人的目光,是煎熬。 突然之间她被推到了聚光灯下,再不能活在自己的安稳清静里。那些目光里掺着讨好和畏惧,她的身份骤然变了,学校的女孩子不再讨论八卦和杂志,只有那个从前不起眼的幸运姑娘。 连带零星的关于她的传闻,也在众人的舌头里滚了又滚。多半是关于她不争气的兄长,和不得体的家庭,因而那些讨好里又有了几分看不起,好像她们突然的谄媚和友善,是出于一种不得已的人情世故。 终究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讨好,讨好靳筱,和讨好曾经风头最盛的女孩子,都是不一样的。 她垂了垂眼睛,四少还在等她的回答,他真是耐心,便这样安静地等着她。 男子都是爱高谈阔论的,从来只需要倾听者,这样肯等待女子回答的人,也难怪会讨许多女孩子喜欢。 她笑了笑,像宽慰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带一些无所谓的柔软,“往后也不会见面了,聚一聚,”她顿了顿,仿佛达成了某种妥协,“这样也很好。” 她回了话,四少却还是不做声,叫她有一些尴尬和手足无措,他的呼吸烙在她的脖颈,让她身子更僵了一些,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鼻息,显得不这样慌乱,又或者自己的手应不应该动一动,还是仍旧这样僵硬着身子绞着手。 她陷在这些犹豫里,身子被人转过去也没有注意,男子的唇落在她的唇角,柔软的,绅士一般的诱哄,像无害的暗示。 他在她唇边呢喃,声音有一些不真切,又确然是从他说出来的,并不是她脑子里臆想出来的回音,“不喜欢,那就不要办了。” 她愣在那里,想要问他发出去的请柬怎么办?将要开口,便被他吻住,化成一声迷惑的娇喃。 滑腻的舌头探进她的口里,带着他的气息,混着他常抽的烟草味,熟悉又怪异,让她下意识地推拒,却被他握住了手,安抚一般地摩挲她的手背。 细腻的皮肤被他带了茧子的手指摩挲,骤然让她觉得皮肤像过了微小的电流,叫她整个人莫名地沉溺进去,好像皮肤可以传达某一种信号。 某一种温柔。 她的脸顿时红了,像每一次被他亮着眼睛揽进怀里,可同从前带了惊慌的羞涩,又有一些不一样了。 不一样在哪里,她却说不上来。他另一只手抚在她的脸上,像摸一件如果贵重的宝物,每一寸的肌理都让人迷恋,她只觉得心里沉了沉,呼吸像被什么东西压下去,带着钝的柔软。 她沉在思绪里,自然没有回应他,四少偏了头,放开她一些,想看她的神情,天已黑大半了,他其实看不清。 他看着她,不晓得在想什么,靳筱的脑子有一些乱,却又好像很清醒。过了半晌,她突然开口,重复他刚才的话,带了疑问,“不喜欢,就不要办了?” 她声音实在很轻,可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外面的丫鬟小厮,也已离开了,四少自然每个字都听的清楚,半分思考都没有,便答她,“原就是为了你,你不喜欢,还办它做什么?” 真是奇怪,她想。 她没有说过不喜欢,他却这样笃定似的。 她突然想笑,有一种自负的轻蔑,纵然他是这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又凭什么一副猜透她心思的样子呢? 不过是浪子的把戏罢了。 她歪歪头,像她自己那一点清高的自负被刺激了,从没有人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谁这样自信了解她,让她突然失了轻重,冒失一般地问他,“若我不喜欢你抽烟呢?” 若光线再亮一些,她大抵能看见四少眼里骤然滑过的神采。他低了头,嗓子里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好容易有了机会向她表忠心,声音柔缓的像滚了蜜的麦芽糖,“那我便不再抽了。” 话到了她的耳朵里,却半点甜蜜都没有。连戒烟的话都可以这样轻易说出来,她合了合眼,想要冷笑。 果然轻浮。 她还要说什么,四少又热切地吻住她,好像抓住了什么,整个人带了少年的雀跃。 靳筱生的娇小,被他揽在怀里还不够,还要托了她的臀抱起来,哪怕这样却还是不够,还要再亲密一点,他心里才会安定一些。 她被他放到床上,陷进柔软蓬松的被子,像陷进泡沫里的一颗糖果,被他着迷地吮吻。 如今天色刚暗下来,他便要做这样的事了,她转了转眼睛,却不知怎么被他察觉了,一口咬住了她的下巴。 自然不痛,很快便是滑腻的,讨好般的舔舐,但她还是叫了一声,男子的闷笑传到她耳朵里,他心情似乎又好起来了,真是多变的很。 她的衣裙被解开,接下来似乎又是按部就班的那些事情,她该顺理成章地羞赧,他动情的时候,难免有一些粗暴,还要她忍一忍。 可今日却不同。 番外:关于讨好(三) 她被褪的剩一件肚兜,薄薄的一层缎。下人也同她送过西式的内衣,可她还是穿不惯,可近日的肚兜,却有些小了。 她又偷偷跑了神,过了一会,却突然细着嗓子叫出了声,整个人禁不住地瑟缩,又被四少按住了小臂。 他得了逞,黑暗里隐约能看见他放大的笑意,又感觉他低了头,吹了吹她的侧腰。 靳筱只觉得毛孔都要紧张起来,像某一处致命的软肋让人发现了,有一点恐惧,却更多是莫名的酥麻。她咬着唇不让自己叫出声,可四少却坏心眼地,好像找到了新的乐趣,又要低下头,却被她推拒了,声线是从前没有的娇意,仿佛漾着水汽,“不要了……” 少女青涩的求饶,只会把他心里藏掖的贪婪勾引出来,四少反握住她推拒的手,一点点吮住她敏感的腰腹。 滑腻的,带着热意的逗弄,似痒似麻,偏偏那个人还坏心眼一般地打着圈,似乎她这块肌肤是如何美味的甜点,让他一点点的,要用自己的呼吸融掉了。 她的肚兜被他推上去,顺滑如水的缎子,同她的皮肤一样,胸前的浑圆被卷上去的肚兜绷住了一些,显出姣好的形状,已不是第一回欢好了,身下的女孩子还是羞赧地闭上眼睛,没有勇气去看他。 可他想要她看他。 他还想要更多。 是一种饥渴的焦灼,到了一种程度,反而让他生出十二万分的耐心来。他的手轻轻包裹了那两团浑圆,她禁不住颤了颤,又偏了头,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忍耐。 四少从前总是急切地要她,他心里像有一个巨大的空洞,要从她身上掠夺了,才能填满,可今日他却温柔的紧,好像他心中的的那个怪兽安分了一些,又好像是一种换了策略的蛰伏。 他这样轻柔地揉捏她,又伸了舌头,舔舐一侧的乳头,舌头舔弄的细滑声音,在这静谧的房间里蓦然的突兀,让那颗原本瑟缩的肉粒,带了水泽地硬挺起来,更方便他在它的两侧打转。 女子的呜咽声像一团明暗不定的火焰,透着暗自滋长的情绪。他的一只手指探入她的口里,靳筱便再藏不住口里的娇吟,小兽一般地叫起来。 她口里的热度像一团火苗,将他点燃了,四少吮住她的乳,揉捏着,孩子一般地吸吮,着迷般地失控,好像她在哺着他,缓解了一点饥渴,可还不够。 他的唇一点点向下流连,耐心地,甚至故意地在她的肚脐徘徊,让她又痒又麻的瑟缩,他却轻轻地笑,好像是一种善意的逗弄,像逗小女孩的邻家哥哥,恍惚让人以为,只要乖巧,便会有糖可吃。 她的身子被他打开,白皙的大腿乖顺的侧在两边,羞耻又淫乱的姿势,靳筱瑟缩着,想要拒绝,却来不及了,一开始的顺从便再没有了余地。四少起了身,身旁的床头灯突然被拉开,她和他之间骤然失去了黑暗的掩盖,陡然的光亮下他看见她慌乱的眸子。 和她玉一般的,光洁雪白的身子。 是他的。 完美的,可爱的,所有细腻的肉体和波澜的情绪,都是他的。 微卷的耻毛下面,穴口的颜色被雪白的肌肤衬着,带着情欲的深色。蜜穴瑟缩着,有一点湿滑,却明显不够,靳筱红着脸,看着男子专注地打量着她最私密的地方,又颓然地闭上眼。 她在发抖,已不敢看自己如何的不堪。她以为像从前一样,在黑暗里把身子交给他,便已经够了。 她以为。 男子跪在她身前,其实已经是某一种臣服,可她来不及想,四少的鼻息陡然探入她的身下,他的呼吸几乎烧灼了她的大腿根,让她惊慌地挣开眼睛,又“呜”地发出哭吟。 唇舌间地细腻声响再次传进她的耳朵,可她却来不及想了,四少的舌头缓慢地,温柔地探进那道肉缝,一次次地舔舐,让她脑子里突然轰鸣起来一般,只能无措地抓住床单。 他的舌头……在那里…… 从没有人教过她,杂志里自然也没有,她没有想过他的唇舌会探入那样的地方。靳筱不知道怎么的,脑子里突然浮起他平日的模样,偶尔抿起的薄唇,大约也成了他优雅尊贵的某一种符号,如今却在她对隐秘湿润的地方,做这样淫乱不堪的事情。 她整个人烧灼起来,心藏快要跳出她单薄的身子,呼吸早已经乱成一团,某一种热度从她的身体里升腾起来,有一些陌生,像什么东西点燃了她的血管,骤然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悸动和火焰。 男子的两只手指分开那里,肥厚的阴唇淌出一股蜜液,他几乎没有想,吮了上去。 这样甜美。 身下啧啧的水声传进她的耳朵里,好像那里是让人贪嗜的美味。靳筱无措地偏着头,肉体异样的情状把她变成另一个人,让她再忍不住,眯着眼睛轻轻娇吟。她的皮肤变成可爱的粉色,整个人被情欲包裹了,她的眼前只有迷离的光影,偶尔撑着睁开了眼睛,可以看见四少的头发,时不时蹭上她的大腿肌肤,又让她战栗一般地发抖。 蜜穴分泌了大股大股的汁液,暗示了她的情动,只是这样,四少便觉得心里的空洞被填补了一些,她的吟哦,颤抖,就像勾魂夺魄的一根线,蓦然让他开了窍,去讨好来更多的甘美。 四少的舌头探进蜜穴,肆无忌惮地搅动,一只手指揉着她的小豆,她便禁不住地挺起身子,压抑地哭叫起来,她这样敏感,天生应该被情欲浇灌,可他明白地这样迟。 他忍不住粗暴了一些,总归贪欲难以抑制,身下女子呻吟着扭动,却被他无情地握着腰肢,又迷离地受他唇舌的折磨。热度在她的身体里累积又累积,几乎要把她燃烧起来,再不管什么不堪,原来淫乱本身,就这样让人悸动。 肉体的欢愉让人食髓知味,她本就是没有骨气的人,她的阴唇早已被情欲勾引地,饱满地张开,四少却陡然停下来,甚至让她心底恬不知耻地有一丝寂寥。 他早就硬地发痛,却还是一点点地解开扣子,因床上的那位女子,从没有这样专注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身体,好像她的目光是一种审视,让他每一个动作都希冀她的满意。 褪掉最后一件衣衫,他终于也是赤裸的了,同她一样,她的目光落在他挺立的肉棒上,有一点困惑,一点迷蒙的热意。 四少的硬挺蹭上蜜穴,那里已饥渴地收缩了一些,再探进去一点,滑腻的紧致便紧紧包裹住他,床上的女子像被什么洗涤过了,汗涔涔地,透着饱满淫邪的光亮,眯着眼睛,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其实是个妖邪。 他想。 肉棒又进去了一点,靳筱“啊”地叫出声,禁不住挺起身子,却不再羞赧了,带了水的眸子望向他,好像知晓了自己是带着致命诱惑的,又轻轻舔了舔唇。 他再忍不住,握住她的腰肢,送了进去,她的身子随着他的耸动颤抖,连带两团坚挺的乳。 他压在她的身上,喘着粗气的抽送,到了某一点,她突然抓紧了他的肩背,指甲嵌进皮肉里,有一点痛,更多的是火热。 他便一次次碾磨那里,一面侧着脸问她,“喜不喜欢?” 他们的呼吸这么近,不着丝缕,在床边的光亮下做这样亲密热烈的事情,他又一次重重地抵进去,靳筱禁不住仰着头叫起来,只这一次,便再停不住,一声声的娇吟便随着他的动作喊出来。 他们之间的欢好再不是沉默的,默剧一般,混着他粗重的喘息,和她偶尔的哼声。她这样仰着头,露出细腻白皙的脖颈,像把自己的一处弱势也露出来,可她沉溺在呻吟和快活里,房间里都是她尖细的,情色的声线,好像不是她的,可就是她的。 她其实喜欢。 他看着她动了情,绯红迷乱的脸,眼里的迷恋和满足快要溢出来,性爱的快感固然要让他魂也要丢了,却如何也比不得,她因他而动情这件事情本身。做爱变成他对她的讨好,你喜欢的,让你餍足的。 每一寸,可以燃烧她的地方,他都要去爱抚,都要去撩拨,直到她娇吟的声线陡然尖细,整个人绷紧了,陷入沉沦的快活里。 他抱紧她,她绞得他这样紧,这样滚热,好像他们生来就是一起的,这样契合,这样紧密。 她的世界陡然有了全新的光亮,她好像终于明白了什么,又更加困惑,在这样的困惑里,她被一种新的欢愉裹挟了,这样热烈,这样完满的快活,就像突然浇灌到她手里的甜美,肉体和餍足好像让灵魂也完满了一些,理智和底线最终选择了退让。 四少的动作越发凶狠,像一种传染力太强的热情,他扣住她的头,深深地吻下去,舌头在她口腔里搅动,热切地,像某种难以言说的表达欲,要用肌肤间最亲密的摩挲来传递,直到他沉闷地低喘了一声,喉头滚动,射在她的身子里。 又过了许久,他还不愿意从她身子里出来,只抱着她,空气里是他们交欢后的气息,似有若无的甜,叫他整个人陷在轻飘飘的满足感里,脑子里还是她方才失了控的吟哦。 她在想什么呢,他想,嘴角却忍不住扬起来,像终于吃到糖的小孩子,停也停不住。 她会不会也觉得同他很好? 他挣开眼,禁不住去看她。四少方才拉过了一层薄被,免得她着了凉,床头的灯光洒在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带着暖意。 她却也在看他,被四少发现了,有一些犹疑地要躲,却还是没有,又眨了眨眼睛,“哎”了一声。 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心陡然悬起来,身上每一个毛孔都紧张地,要等她的下文。 四少的眼神太过热切,靳筱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开口, “你不饿吗?” -- 番外完 你们要的小心思和肉 姝菡 饭后的闲聊像一场奉命行事的交际,好像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张台本,都要演到宾主尽欢,恋恋不舍,把幕落下,才能换回一张疲惫苍白的脸。 男人们聚在一起接着方才的话题,几个女人靠在一处,闲闲两两地打牌。靳筱原本推辞着,仍被人拉了去,说打一打,便会了。 她被拉入牌桌,有一点慌乱。从前只看过哥哥和父亲玩牌,她有个好赌的兄长,内心便对这些东西敬而远之一些,总归她也是个无趣的人,信州城里便再没有人邀她。 那位高家的二小姐却很善解人意地坐在她后头,笑道,“南北的玩法大约有些不同,赶巧多我一个,我来帮靳姐姐看看。” 她说这话,场合的氛围虽微妙了一瞬,可对面的一位姨太,两个高家的堂姐妹,却转眼热络地洗起牌,叫靳筱也不知道两人玩一副牌,到底合不合规矩。 南北不同的,似乎不只是扑克牌的玩法。从前在信州城,旁人纵然心里瞧不起她,嘴上却还是要喊一句四少奶奶,若喊得老一些,颜夫人也是有的。 可在封州却没有。 高家的人,好像大家都规避了这个称呼,只隐约凭着年龄,唤她“靳姐姐”,或者“靳妹妹”。 兴许为了更亲近,又似乎并没有。 靳筱原本便不会打牌,红的或者黑的纸片到了手里,不同的花色数字,登时便让她头晕。 越是陌生的东西,便越难让人生出兴趣,起初她还能听高姝菡的建议,去选哪一个,可渐渐她也疲倦了,不自觉走起神。 身后的女子大抵也看出她兴致缺缺,干脆上了手帮她出牌。于是她们俩便有些滑稽,说是靳筱打牌,可她实际的功用,倒更像一个放牌的架子,不多时高姝菡便打得很有兴味,动作也同方才比快了许多。 初见这位高家的二小姐,只觉得她活泼,却不知道她打牌时,是极凌厉的 带一点女子不常有的狠厉,好像把牌桌当一场战事来打。 偶尔对面的两位犹豫着如何出牌时,靳筱能感受到她身上隐约的愉悦,好像她极享受这样的时刻。 她瞥到那位二小姐手指上的丹蔻,精致大方,加上她打牌的架势,确然不同寻常的女子。靳筱还在恍神,二小姐已扔出了她手里的最后一张牌,高声笑道,“给钱给钱,五奶奶可不许再赖皮。 那位五奶奶神色变了变,又娇嗔着骂她,辩驳自己何时赖皮过,靳筱在一团莺歌般的拌嘴中看着自己的手,有一些发怔。 已经一张牌都没有了。 对面的五奶奶辩白过后,好像也要出一出气,嗓音变了调,带着刺耳的尖细,“二小姐和靳妹妹搭的真默契,”她掩了口,眼周虽然爬了细纹,却仍旧带着不安分的神采,“像天生该做姐妹似的。” 那两位高家的堂姐妹听了这话,颇不自然的对视了一眼,靳筱不明白什么叫“天生该做姐妹”,以为是对方带了口音,才让她没有听清。 她回了脸,笑了笑,望向那位神色如常的二小姐,“你牌打的真好。” 高小姐低下头,方才胜利的得意里,带了一点复杂的温柔来,“不算什么,”她低了低眸,像打趣一般的,“牌不在自己手里,我才打的好呢。” 靳筱愣了一下,五太太却已经叫嚷着“再来一局”,“定让我赢了这个小蹄子”。靳筱忙抱歉地挂了笑,“我去花园里透透气,”说着站起来,将位子让给高姝菡,“还是二小姐来吧。” 盛夏里的栀子,让人心里安定下来。上学的时候,会有女孩子把它们剪下来,别在胸口,走进教室,连裙角飞起的褶,都带着香气。 再过一段日子,家里的金桂也要开了,她闭上眼睛,空气里的花香,带着傍晚的凉意,会给人一种回了家的错觉。 她的花房,她的家。 原来已经在她心底扎的这样深了。 风吹过她的发梢,她的鼻头微动,屋子里男子短促的笑声传出来,让她睁开眼睛。 靳筱还想失落,却察觉她身旁站了位女子,叫她吓了一跳,因高姝菡过来,半分动静都没有。 高姝菡瞧见她,笑了笑,“吓到你了?” 靳筱张了张嘴,才勉强挂了笑,问她,“怎么不去玩牌了?” 高姝菡伸手去摸栀子花,靳筱以为她要去折,可她只是摸了摸,便收回了手。 她身材高挑,若不刻意做出活泼可爱的样子,看人的时候,却有几分压迫感。哪怕这时候站在她身边,都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局促。 高姝菡和合雪朝不一样,三少奶奶是不自知的无视,因她眼里只有鲜亮有趣的东西,目光不及之处的,也只能轻轻遗憾。 高姝菡同靳筱相处间,算得上体贴热络,家教良好,却让靳筱有一种微妙的谨慎。 不是从前在中学,遇到炫耀心机的女孩子,那种戒备。而是对方隐隐散发的自尊和优越,让她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尽量显得得体聪敏一些。 她回了头,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指不定只是一面之缘,何至于此呢? 她听见身旁的人笑了笑,“打牌就打牌,几个女人在里面冷嘲热讽的,还要装面子上的太平,”靳筱下意识地偏眼打量她,听见她又笑道,“没意思的很。” 原来也很坦荡。 靳筱瞧见她脸上隐隐约约的不屑,想起她方才出牌的凌厉,觉得她有几分坦白的可爱来,声音便带了笑,“你这样说,倒像个男孩子。” 高姝菡看向她,她眼睛里面的东西很深,让人看不清楚,又因她身上的气质,又让人想不懂装懂,生怕被她瞧不起。 半晌,靳筱听见她道,“女孩子也可以不参与鸡毛蒜皮,争风吃醋,”她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并不是只有男人这样。” 她这话却很耳熟,让靳筱笑起来,“你这话,我朋友也说过,”她偏过脸,笑道,“叫周青,你知道她吗?” 从前她在信州城,信天由命的时候,也说过“女子不都是这样吗”的丧气话,那时候周青却很正经地鼓励她。 只是没她听进耳朵里,做新式的女子,是要勇气,要本领的,那不是她能做的事情。 她陷进回忆里,不晓得周青有没有同她写信,便没有注意身边女子的神色。 过了一会,高姝菡突然开口问她,“你以后想做什么?” 靳筱怔了怔,回头看她,“什么?” 高姝菡伸了个懒腰,这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可她还是做了,像某一种不妥协,“我想做个活动家,”她抬起头,看云彩里的月亮,花园里的灯过于明亮了,以至于不怎么看得见星星的光辉,她的声音有些轻,却还是坚定的,“像周青那样。” 靳筱有些愕然地睁大眼睛,他乡遇见了故知的故知,她应该高兴才是,可她刚要说什么,高姝菡突然回了头,她嘴角有笑,却有一点莫名的嘲讽,“可我父亲却要将我嫁给你丈夫。” 她站直了,整个人的凌厉和漠然半分掩饰都不再有,也不管她身旁那个僵着身子站在那里的女子,她眼里的愤怒被嘲讽盖了一层,变成悲凉的怒气,“这话说出来,真是恶心又奇怪,”她偏头,去看靳筱,“你说是不是?” 高姝菡才看见靳筱眼里骤然升起的惊愕和痛苦,她停顿了一秒,声音突然低下来,“你不知道?” 可抱歉只在她面上停留了一秒,她转过身子,低下头,盯住那个已经有些发抖的女子,“你应该知道,”她的目光停在靳筱咬住嘴唇,露出的一点牙齿上,“你有这个权利。” 靳筱还沉在这个消息带来的痛苦和恐惧里,整个人强忍着不去颤抖,听见高姝菡这么讲,整个人腾起了怒气。 兴许她就是要撒气,她原本就活得磕磕绊绊,平地又往她头上加一道雷,凭什么呢?于是她抬起头,白着一张脸,冷笑道,“哦,那你有什么权利同我说这些?” 她可以说的更难听一些,比如“还没有过门的姨太太”,可对面的女子安抚一般地拍了拍她的肩头,高姝菡弯下身子,声音柔和轻缓,“我会同你丈夫谈一谈。” 她笑了笑,不知道是宽慰还是嘲讽,“兴许他能看在同一所学校读过书,放过我们俩呢?” 从没有哪个女子在这种情状,还能提出同男子谈一谈的。靳筱只觉得她真是强大自傲的过分了一些,一时也忘记愤怒,问她,“你要同他谈什么?” 高姝菡已站回去,去摸那朵栀子,“拒绝这个婚约,会否你更喜欢这样?” 她仰起头,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一株桂,“我倒情愿他娶了我,这样我父亲也不会把我塞给另一个男人。” 她瞥了靳筱一眼,“婚后我便会去法兰西。” 高姝菡突然笑起来,看向她,像花园里最扎手的一朵藤本月季,“听闻你从婚姻里占了不少便宜,你介不介意,”她目光有一些冷,“让我搭一搭顺风车?” --- 啊小高好攻 捧脸 好友 生而为人,有时候也搞不清楚,是为了追逐前方的暖,还是挣扎于眼下的苦。 嘴上说着人世间是修行,看到了潜在的悲苦,又宁愿自欺欺人,因“万一”太可怕,而“偷安”又很甜美。 于是开始同老天示弱,夹着尾巴经营手心里的快乐。拼了命地粉饰太平,偶尔被人戳穿了纸糊的铠甲,又悲愤的跳脚。 可当最不敢面对的事实来了呢? 第一刹,不会崩溃,也不会撒泼,像一团冰冷的坚硬雪球,在雪夜里冻了一夜,又一下子砸进好不容易燃起火苗的柴堆里。 连升起的,最后一缕薄烟,也是微凉的,没有声息的。 原来自欺欺人,恐惧和苦楚扎到身体最深处,想要哭泣,悲伤却太深了,难以挖掘出来,就成了自我脱敏。 她不是那个假装看不见苦楚的女孩子了,也不是那个会被痛苦吓破胆的女孩子了,靳筱坐在车后座,看见不远处的一点灯光,时不时变幻了颜色。 封州的夜晚,和韶关也是不同的。 她想起自己方才在后花园对韶关的思念,去数还有几日金桂会开,有些无奈地挑了挑嘴角。 真是糟糕。 四少躺在她腿上,酩酊大醉,嘴里含糊着什么,时不时可怜巴巴地往她怀里去缩,应当是饭后又被灌了酒。靳筱从花园回来,他便连说话都含糊了,难得在外人面前亮了双眼睛,只知道傻乎乎地冲着她笑。 这样倒很好,倒省的她费劲去想,同他摆哪一张脸。 想质问的当然有许多,为什么我连晓得的权利都没有,带着我来高家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可是又胆怯,又害怕回答。 胆怯总是让人想自暴自弃,那就算了吧,把这个人都从心里丢出去,他喜欢谁,做什么,同她半点干系都没有。 四少有点不舒服地哼了一声,又动了动脑袋。靳筱反应过来,她的手已经伸出去,揉按着他脖颈的一处。 她看着自己的手指,没有收回来,想来也收不回来了。 真是糟糕。 他睡着的模样,瞧起来沉静,月光从窗外洒进来,能瞧见他颊上酒后的酡红。寻常男子酒后多半失态,容貌不佳的又会倒人胃口。 可四少自然不会。 哪怕一点点,一点点倒人胃口的地方,她也不至于想到失去他的怀抱,他衣衫的气味,就心里猛的发酸。 心里很沉,可靳筱并不想哭,这样哭出来,显得懦弱,反倒称了别人的意。 称了谁的意呢?她也不晓得,可便这样平白的,非要和自己较起劲,好像这是种临时抱佛脚地自我锻炼,等到太阳升起时,她就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去抵御人世间的残酷。 可是她没有。 她好像连恨都做不到,恨四少,或者恨高家,都可以让她好受一点。可是她没法子恨这个人,也没有本事去恨那些遥远的,模糊的面孔。 甚至想同他开脱,他是有苦衷的,有缘由的。可如何同他开脱呢?她自个拐弯抹角地问了他许多次,可他哪一回坦诚相待了呢? 是当她好欺负呢,她这样想,指望自己能恨他几分。 可还是不行。 黑夜总是让人痛苦,无人叙说,心里的猜测和斗争变成一条有一条冗长的绢帛,想要交给别人,或者烧掉也好。 可是没有人。 真想去庙里求一求,她想。 去求一求,她这一生,是否便是这样求而不得。 或者,得到了,却不长久。 她便这样看着他,直到晨曦慢慢照了进来,她也觉得疲倦,觉得眼皮子沉重起来,可还是不能合上眼。 好像她自个也清楚,一觉醒来,多半是要不一样了。 直到天完完全全地亮了,四少却还在睡梦里。他醉了酒,大抵是要睡到晌午去。 他倒睡的很香,靳筱轻轻合了眼,莫名有了不平,伸了手,想要狠狠掐他一把,多少出一出气。 可手指到了他脸上,终究变成摩挲。 她算是晓得了,总归她没出息的很,干脆不要看他,便起了身,去客厅叫一份早餐。 赶巧有小厮送来了了帖子,上面的名字和字迹熟悉的很,竟是周青。 她竟也在封州。 封州这地界倒很神奇,原当是一场陌生的旅途,结果拜访的人家,是快定亲的二房,收到的帖子,是信州城的旧人。 原本周青是她的好友,靳筱应当欣喜热切才是,可想到昨晚那一出,多半又觉得周青和那位高家二小姐是老相识。她便是这样小心眼,纵然二小姐同四少无意,她仍旧心怀芥蒂,连带周青,都带了气。 谁晓得那位二小姐嘴上说着拒绝,过几日会不会又欢天喜地地嫁进来。又谁晓得周青是站在她这一边,还是那位志同道合的二小姐呢? 连难得体己的好友都要被她抢了去,她扫了眼周青的信,邀她中午去茶楼呢。是要做什么,来同那位二小姐做说客不成? 当真是都觉得她好拿捏。 她带了怒气,将那封信往桌子上一扔,等她回信复命的小厮,瞧她面色不加,挂了笑脸,添了几分谄媚。 靳筱却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我会过去。” 她自个又觉得可笑,青白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打赏了一些钱,也不管那小厮千恩万谢,便挥了挥手,往内室的衣橱走去。 上一回独自出门,大约还是在韶关的书店。可她也是长了一些本事了,就算没有,也要多多少少,试着去独当一面。 谁晓得未来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呢?靳筱对着镜子,唇上抹了一点红。 不受她控制的东西,决定权放在别人的手里,反而给人一种近乎悲凉的安定,因为不必费心挣扎。 不如早一点把漂浮在表层的希冀抚开, 让日后多般变故,都没有那么难以适应。 刘士官将她送到茶楼,约了时间来接她,便先行离开了。他是四少的士官,于情于理,还是要先行守着那位醉酒的长官。 像是打开了一双眼,她开始去观察这些从前她避开的东西,当她开始意识到,她和四少,并不总是一个共同体。 会有人分割他们,也会有人选择退出去。 没有什么好悲伤的,靳筱想,晓得或者不晓得,总归道理是放在那里的。 她走上楼,瞧见包厢里那位西装短发的老朋友,缓缓勾起唇角。 周青仍旧是热切的,问了她许多事情,在韶关的日子过得是否舒适,都去了封州哪些地方。 她都笑着答了,可总觉得这些开头的寒暄,不过是引出下面的东西,于是瞧起来,便有些心不在焉。 自然躲不过对方的眼睛,周青定了定,仔细打量了靳筱几眼,笑道,“让我看看,你我这些日子不见,你却变了一些了。” 纵然周青常年活跃于学生运动,她同靳筱,却总是最寻常的闺蜜一般,说一些平淡无奇却总暖心亲切的体己话。 靳筱瞧了瞧自己,回她,“如何?我是胖了吗?” 周青却没有回她,同她添了一些茶水,又道,“从前约你,恨不得几个丫鬟贴上保镖,如今怎的,倒有胆量放你一个人来了。” 从前四少总担心她要同周青一起,今日反条约,明日求民主,纵然嘴上没有明说,却总是很防备。如今周青这么说,倒让靳筱想起颜徵北从前放她出去时,欲言又止又生生忍下的样子,方才刻意端着的微笑,便不自觉深了几分,“他这回来封州匆忙,没有带许多人跟着。” 周青“哦,”了一声,面上却平静无波的样子,状似无意地问她,“怎么突然想着来封州来了?” 她这么问,倒让人说不准,是周青自己不知道高家的事情,还是她以为靳筱不知情。 于是她也干脆装傻,“是来拜访长辈的老朋友,”她喝了口茶,像是想起来,“说起来,昨日遇见了位高小姐,还是你的老相识。” 她没有去看周青的神情,反而看向窗外,把问题抛给她,“你呢?怎么跑来封州了?” 周青沉默了一会,好容易张了口,吐出了一个音节,突然听见包厢外一段匆忙急切地奔跑声。 包厢的屏风被人拉开,露出一张气喘吁吁,带了莫名不安的面孔,“阿青?” 靳筱回头,禁不住想要冷笑出来。 哦,是高姝菡。 面谈 靳筱下意识地想要去看窗外,假装被外面摇晃铃铛的艺人吸引目光也好,摆出一张冷漠高傲的脸也罢,她都觉得高姝菡的出现让场面过于难堪了一些。 说来也奇怪,不管是四少还是周青,好像都有意无意地要她去见见这位二小姐似的。 她勾起唇角。 不过她俩彼此,应该都不大想看到对方。 周青却没有料到一般,失手打翻了茶杯,也顾不得去管,不自觉抿了唇,又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过了半刹,仿佛觉得轻重不够得当,蓦然沉了脸色,随后将那只茶杯拿过来,敲在桌子上,语气骤然一转,“你来做什么?” 靳筱禁不住偏眼打量,高姝菡没有走进来,僵直直地站在那里,眼圈却已红了,又强忍着不哭出来,嘴唇抿得很直,能看出绷紧的咬肌。 过了许久,她才说出一句,“你来封州,我却不知道?” 她落了话,觉得自己傻气了些,并不恰当,深呼了口气,瞥了靳筱一眼,又看向周青,“你们先聊,我在外面等你。” 周青顿了顿,不自觉偏了头,避开她的目光,话里隐约带着气,“有什么事情,在这里便说了吧,并没有外人。” 听她这样讲,高姝菡怔了一下,仿佛被刺痛了,突然扬起了下巴。 “呵,”,她的眼神却不复方才的不安,一瞬间恢复她平日矜傲自持的样子,“没有外人?” 周青下意识地看她,气势早已短了一头。高姝菡的嘴角挑了挑,“你的知己私交,什么时候也是我的了?” 她干脆斜倚在门口,语调放缓,变成一种别致的蛊惑人心,“我们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高姝菡落了话,终于不再憋着她嘴角的三分冷笑,干脆冷哼了一声,又收敛了神色,抛下一句,“我在外面等你。”便转身出去了。 她们方才的气氛过于微妙诡异,诡异到好像不该出现在两个年轻女子之间。 靳筱有些窘迫地转了转手里的茶杯,好像一桩难以开口的事情,已然被另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掩盖了。 她脑子里一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苦涩纠结的,也说不准是她们两个里哪一个。 周青却叹了口气,“是我读书时的小学妹。” 靳筱“唔”了一声,手指却有些不知道放在哪里,只好拿了一块桌子上的点心。 吃东西给人有事可做的错觉,靳筱轻轻咬了一口,周青却自顾自开口了,“你丈夫总担心我接近你,是要把你卷进什么事情,最后让颜家难做。” 靳筱抬眼看她,周青的目光定格在茶壶上的青花纹路上,又好像并没有焦点。 她穿了一套男士的窄款西装,纵然平日身形高挑,今日也显得瘦削冷寂了一些。周青停顿了一会,突然另起了一句,“你同我小时候很像。” 她眨了眨眼睛,靳筱以为她要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可是她没有,反而提起另一个人,“可是姝菡不一样。” “她永远都相信自己,不管别人说什么,想什么,她都不在乎。” 周青的脸上的神情让人看不清楚,到底是一种称赞,还是一种抱怨,“有时候我也觉得是她的心太硬了,所以才会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伤害不了她。” 她叹了口气,手指摸了摸那个方才倒在桌子上的茶杯,“她是很小就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的人。” 周青抬起头,看向靳筱,“这是种天分,靳筱。” 她的目光终于有了焦点,凝聚在对面那个女孩子身上,变成一种莫大的遗憾和悲哀,“我们都没有这种天分。” 她好像不清楚周青在说什么,又大约是体会得到的。 天分,岂止是天分呢。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要去做些什么去实现它。 很多人不是没有做人的自由,其实是没有做梦的自由。 靳筱垂了眼睛,好像一束晦暗却温暖的光,终于把她高高筑起的防线击溃了,人总是容易惺惺相惜,因为不同的无可奈何,和相同的疲于奔命,在些许相似的缺憾和不完满里给孤独寻一条出路。 彻夜未眠,靳筱的呼吸其实是疲惫的,终于她也想说出来了,那些横亘在心里的,冗长的,绢帛一般的计较、打算和怀疑,终于有了让人信赖的倾诉对象,她叹了口气,“高小姐她,她找我谈过了。” 靳筱绞着手指,不知道如何把昨天的谈话将给周青听,以她过往的人生,高姝菡的提议未免荒谬了一些,带一些她不知道是嫉妒还是怀疑的坚定和孤勇。 周青看向她的目光突然冷静下来,静默了几秒,看到她犹豫纠结的神情,替她开了口,“她要嫁过去,然后离开中国,听起来很不现实对不对?”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靳筱抬了眼,不自觉低了声音,带一点警觉,“你是支持她的?” 周青却笑了,无奈里有一些嘲讽,“我怎么会支持她去做别人的二房呢?” 她否认的很快,几乎不假思索,并不像虚伪的托词,让靳筱有一些疑惑,只觉得对方大老远跑来封州,目的却不清不楚。 靳筱这会才看到周青眼里有一些血丝,于是她隐约想着,兴许周青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封州呢? 她发了会怔,拿出手帕去擦手上点心的碎屑,听到周青开口,“姝菡虽然强势,不尽然总是对的。” 周青顿了顿,又道,“这个世道,身为女子,想要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去走自己想走的路,不定比救国图存容易。” 她换了个茶杯,重新倒上水,“可如果对方卑劣荒谬,要从你身上划过一个口子,才能走到自己想走到的地方,靳筱,你要任她提刀吗?” 高姝菡划的这一刀,不尽然是她想划的,倒不如说她是那个打麻醉剂的,可谁都说不清楚,她针管里的,到底是不是麻醉剂,也不知道这一刀下来,受害的那一方以后能不能愈合。 靳筱默了默,轻轻苦笑,“你是要做个公正的朋友,可她要做什么,家里要做什么,到了那个份上,我也没有法子的。” 她这么说,倒不让人意外,周青点了点头,突然提起另一件事,“记不记得上回我们看的戏?” 她们一起看了很多出戏,靳筱一时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回,周青低低地哼出来,“It’s all I have.” 她看向靳筱,“Please make it ten.” 她俩沉默了半晌,靳筱带了一丝犹豫,回到那出买卖双方的讨价还价的场景里,“No more than five.” 周青看向窗外,有小贩在叫卖新蒸的面点,“你看,你要自己出价,拒绝也好,条件也罢。” “只有你发出声音,让你丈夫听到,才有权宜的可能性。” 哪怕是说一声“我不愿意”呢? 都好过期盼对方给你想要的价格,又或者自欺欺人一切没那么糟。 人生最后的尊严,难道不是说一声“我不愿意”吗? 她听见周青的声音,从前没有的舒缓坚定,因难得的真诚而感染人心,“去想一想你想要什么,婚姻,爱情,还是别的?会否值得放弃一些东西?” “等你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会发现生死、卑劣、自尊、前路,都没有那一点点光芒来的可贵。” 周青向椅背靠了靠,笑的有些怀念,“我是商人的女儿,你可能不知道,商人不管输赢,都要当面谈一谈,玩手段又如何?耍诡计又怎样?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好东西。” 她眯上眼睛,留靳筱一个人小口啜着茶。 周青大抵是要劝她同四少谈呢?好像她一个外人,也看出了,他们做夫妻这么久,开诚布公的机会,却没有许多。 靳筱盯着茶杯里漂浮的一点碎叶,没有出声。两个人一旦都不说话,空气里便能依稀听见呼吸声,好像在伴奏各自心里的计量。 她在计量,对方为什么跑来说这些。而周青呢?她是在赌,还是祈祷,靳筱会被她说服? 靳筱喝掉最后一口茶,脑子里方才的一道闪光,同过往种种对话的碎片穿插在一起。高姝菡眼里闪烁的泪水,周青眼里的迷茫,和终于扣上了的最后一环,变成一张有了图像的玻璃纸。 靳筱低低开口,“那你今天会有意想不到的好东西吗?” 聪明人爱把弱者当傻子,却没有想过他们为了求存,总是惯会思量。 靳筱看向周青,有一丝了然的笑意,“我猜你阻止姝菡,不是很愉快?” 姝菡要嫁,哪怕是假的,周青也觉得不妥当。想来她们是争执了,所以周青来找她,打着不要靳筱逆来顺受的旗号,其实是逼她不留后路地去反对这桩婚。 她是知道自己有多软弱可欺的,靳筱自嘲地笑了笑,走到这一步,大抵周青也实在无路可走了。 却没有想到是这样。她眼里的笑意又深了深,若不是高小姐今日跑来了,她也猜不到,多半受周青鼓舞,照她的意思。 放弃生死,放弃自尊?去闹?去撕破脸?去以命相逼,哪怕再难堪? 想来高姝菡同靳筱说的话,是计划好的,周青赶在第二天约她,也是思量过的。因靳筱脑子里紧绷的那根线,会因为高姝菡的话,和一夜的辗转反侧,轻易撩拨便能不管不顾。 相识数月,却不知道,她其实擅长做人迷茫时的指引者,从而操纵人心。 纵然靳筱晓得她说的不无道理,可占了道理的鼓舞,往往更能让人失去理智。 世情复杂,迷雾重重,何况刻意做局。 可惜软肋又总是这样,会毁掉刻意为之的周全。 周青没有睁开眼睛。 过了半晌,她靠着椅背,叹了口气,“所以你看,” “每个人的天分是多么可怕啊。” “我没有什么天分,”靳筱转了转眼睛,又道,“高小姐大抵以为你来封州,并不是为了她,要生很大的气了。” 周青笑了笑,又赌气一般地,转了脸, 咕哝了一声,“谁说是为了她呢?” 靳筱拖了腮,掀开茶壶的盖子,浅浅的只剩下一点茶水,“好吧,就当是为了我。” 她眨了眨眼睛,仿佛也下了决心,“我先谢过你。” 纵然她话里半真半假,总归能给人一些勇气。 ---- 嗅觉灵敏的姐妹们,略略略略。 周青其实是个鸡贼的文青,“和我小时候很像”这种鬼话,最多三分真,很容易让孤独的人卸下心防。忽悠小高的时候也用过,屡试不爽。 高家和颜家联姻的打算很久了,详情见《筹谋》,所以四少娶靳筱的时候,周青也能猜到两家不会死心,那会大家瞧不起四少奶奶的时候,她已经去和靳筱聊杂志了。 一个搞革命的聊《郁金香》还能聊出好姐妹来,也说明她深入妇女同胞,建立革命情谊的业务能力比较强吧。 周青一开始的想法就是,颜徵北敢娶高姝菡,她就鼓动靳筱让他后院起火。 也算她押宝没有押错,毕竟那会大家都以为顾嫣然才是真爱。 但是周青跟小高感情路比较九曲十八弯,毕竟年轻,加上社会风气,难免朦朦胧胧又迷迷糊糊的,背地里下一堆功夫,还拿帮助妇女同胞脱离包办婚姻自欺欺人。 再加上性格不一样。 小高太刚了,你喜欢我吗?喜欢我就私奔啊,一起去法兰西。 文青嘛,不爱戳破窗户纸,所以周青跟靳筱说话,扯东扯西的,也就靳筱这种同样九曲十八弯的知道她想说什么,所以周青每次blablabla,诶你非要让我说清楚嘛?现在情势那么复杂,我不是也要blablabla。 换了靳筱可能也就听懂了。 小高就,哦草,你扯这么多,就是没玩够留后路呢,辣鸡,我自己一个人一样刚。 所以一言不合就吵架,吵完了又舍不得。 以上算个彩蛋吧,正文不一定会提,毕竟你们知道, 这其实是个没有恶毒女配的文hhhh。 --- “Please make it ten.” “No more than five. Les Misérables - Lovely ladies 头痛 茶馆种种思虑,教一夜未睡的靳筱着实吃不消,好容易到了住处,也觉得头隐隐地有些痛。 她叹了口气,连鞋子都觉得不舒服,干脆脱了缎鞋,赤足走在地毯上。 四少已起来了,隐约能听见他洗漱的声音,靳筱往里面往了一眼,便刚巧对上他一面刷着牙,一面往外望的眼睛,一瞬间的盈盈笑意,衬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和睡衣,滑稽的很。 靳筱顿了顿,没有理他,转头往房里走。 她困极了,没有心思去同他掰扯什么高小姐。高小姐喜欢周青,还是喜欢四少,都不要同她有什么干系了,累的很。 整日里思东想西,年少便如此殚精竭虑,怕是要短命呢。 她自嘲地笑了笑,拿了睡衣,去脱身上的衣裙。 那条薄丝裙子褪了一半,男子从身后拥过她,亲昵又恶意地在她耳边吹气。他方才洗漱过,盈面薄荷味的清爽,自然不惹人厌,更何况四少亲近靳筱时,多半带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讨好。 他的手顺着那只松垮半褪的裙子向上,一面嗅她的头发,语气却是体贴的,“你头发又厚了许多,热不热?” 将将要游弋到那团柔软上,靳筱却将他挣开了。四少原本便没有使力气,反倒叫教她挣的后退了几步,微愣了愣,又听她话音疲倦的很,“你不要闹我,我要睡了。” 他脾气却很好,晓得大约是她昨夜照顾他没有睡好,反倒把她拾起睡衣,搂着她帮她换上了。靳筱着实也没有力气再同他纠缠,干脆半推半就地穿上丝绸睡裙,便掀开床上的毯子,把身子卷进去。 她闭上眼睛,半蹙着眉头下逐客令,“我睡了。” 她这一觉醒来,暮色已沉。 出了一身薄汗,口渴地很,靳筱披了件丝绸开襟外套,往客厅走。 四少已坐在那里,捧了一张报纸,瞧她来了,抬眼笑道,“醒了?” 他又冲着桌子上的玻璃杯子努努嘴,“同你凉的水,你睡得太久,早就不烫了。” 她“嗯”了一声,睡了太久,嗓子有些哑,休息过了头似的。靳筱也不客气,拿起杯子,又窝到一旁的凉榻上。 她握着杯子,小口小口喝着水,也不看四少,只觉得睡了这许久,头却更加地昏沉了。四少侧过头同她说话,她皆心不在焉地“唔”了几声,并没有听进去,又听见他道,“我买了明天早晨的车票,你可要收拾行李了。” 这回她沉默了一会,又突然轻笑了一声,“也对,什么时候回去,自然是你来做主。” 她疏离又冷淡,四少如何也察觉了,又冲她笑道,“怎么,你还有要见的人,想去的地方?” 靳筱偏了偏眼睛,又喝了口水,“有又如何?你票已经买了。” 没有等四少说话,她晃了晃脚踝,眼神低下去,“总归来也是你说的,什么时候走,也不必来问我。” 他终于听出来了,转了身子,望向她,声音却温柔地不像话,“同我生气呢?” “是要问你的,”他要解释,“可你不是要睡了……” 他想了想,还是服了软,“是我有急事要回去,回去补偿你呢?” 四少歪了歪头,大抵在想空口同她承诺什么,来哄她开心好。靳筱却抱了膝盖坐起来,声音冷下来,“有什么可补偿的?你做事情,需要问过我?” 四少平日哄她,多半她红着脸便随他去了,很少这样不给他面子,叫他少爷脾气一时上来,觉得她无理取闹地很。 他坐回去,重新摊开报纸,不再看她,说话重了许多,“你是睡得不安稳,同我闹起床气呢。” 他俩许久没有说话,靳筱晃了晃杯子,好像里面是酒,不是水。如今房间里他们两个人,她却觉得孤单的紧。 她活在这世上许久,其实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 “也是,”她的声音低了低,“我不该同你闹脾气。” 四少以为她放软了身段,刚要缓了语气回她,又听见她道,“我不开心,便只能同你哭鼻子,等你哄一哄,并不该同你说什么重话。” 万般愁绪,变成一声轻笑,“你娶我,不就是图我乖顺吗?” 她把空了的杯子扔到地毯,躺回到凉榻上,漫不经心的,“那娶高小姐呢?”四少猛地抬头看她,她却仍盯着自己的脚趾,“她的脾气可没有这样乖顺。” 靳筱抬了头,四少的眼里有一点慌乱,和他强撑的镇定,到了她眼里,便十分好笑,叫她不自觉笑出来,“可是毕竟是高家的人嘛,忍了也就忍了。” 她停在那里,眼睛里一派的平淡,兴许是失望的,可好像也就这么回事。靳筱闭了闭眼睛,声音仍旧是含笑的,到了空气里,却变得很讽刺,“是不是啊,颜徵北。” 她从来没有唤过他的名字,她永远是胆怯的,柔软的,连一声“四少”都带着娇意,可如今她也觉得累了。 她是他婚姻布局的局外人。 原本靳筱是可以忍耐的,这些不过都是她新婚前边做好的心理建设,以他那样的名声,二房、三房,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他给了她希望。 他让她以为她有资格获得完整的、全部的爱,有一生那么长。 在她以为命运终于发现她是个不小心遗落的弃子,向她伸出手掌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决定爱情长度的,从来都不是她。 是权力,是地位,是家族,是长辈,或者四少他自己。 从来都不是她。 她可以去同高姝菡计较,可以像周青说的那样,去同他闹,去从这场不公平里争取一点金钱,一点地位,一点保证,可她没有办法改变,她丈夫摒绝了所有关于另一场婚姻的信息,让她彻头彻尾做了个傻瓜,还跟着他去赴一场,原本安排给他的相亲宴。 爱情不应该让人这么没有尊严。 四少已站起来,朝她走过去,她斜倚在凉榻上,不笑不怒,看起来十分凉薄,好像她本来的性子便是这样,往日不过是有所指望,又第一回被情爱浇了头罢了。 可这回大抵是真的气了,四少心里十分的不安稳,开了口,“我不会娶她。” 他坐到她身前,语气软下来,“不告诉你,只是怕你多想。” 靳筱往里缩了缩,并不乐意碰到他。他说的这样轻巧,好像她的那些纠结难过都是笑话。 四少若真的凉薄也便罢了,无非是伤心一段日子,也便能去找新的出路。可他总是这样,一面担着乱七八糟的花边新闻,一面又情深似海的作态。 都不晓得是他真的倒霉,总有姑娘往他身上撞,还是他演技太好,因她年少无知,才会信以为真。 这类故事可不少呢。傻姑娘么,历朝历代都不缺的。 他要伸手揽她,却被她推开了,冷着脸撇到一边去,“原来是我的不是,是我不该总是多想。” 她想到什么,又冷笑了一声,“便是我不多想,你也有许多借口,什么家族纷争,什么奸细。” 靳筱垂了眸子,“总归我小门小户的,不懂这些,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报上不是有一位,把原配送到美国,便娶了新夫人?你若还念旧情,不如把我也送出去,也好给你腾位子。” 她说的越来越离谱,眼见着越发气愤了,鼻头也要红起来,四少终于忍不住,将她搂进怀里。她那一点小小的挣扎,就算使了力气,同他也不过是个闹脾气的小猫罢了。 四少揉着她的头发,声线温柔,抱得却很紧,“你同我说什么诛心的话呢?非要怄我是不是?” 他顿了顿,想到什么,又道,“听闻你去见了周青,是她教你说的这些?” 他哪里知道周青说了什么呢?想来她方才的话,在他眼里,也同撒泼要筹码没什么分别了。 可见在他眼里,她便这样容易受人教唆。 靳筱突然停下了挣扎,微怔在那里,四少自然以为是他猜对了,又道,“她巴巴的跑来封州,能存什么好心思?不过为了高姝菡罢了。” 四少埋在她的头发里,有一点脆弱,“可不许同我闹了,也不许再说这些话。” 过了一会,许是为了叫她放心,又许是觉得周青越了他的底线。四少笑了笑,声音陡然带了寒气,“周青却不想想,哪个男子会娶一个磨镜党呢?等一个时机,拆穿高姝菡就是了,高家还有第二个女儿不成?“ --- 阿北就是欠收拾 动气 他却生了气,好大一口锅便扣到别人头上去,靳筱挣开他,站起来,不再看他,磨镜又怎得?不定更有情义一些。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去往房间走,四少在她后面唤她,靳筱也未停下来,只抛下一句,从前不同我说,现在说什么? 她是真的动了气了,倒在床上便把头埋进毯子里。四少跟过去,坐在床头哄她,她也装作听不见,紧闭了眼睛,又把脸埋得更深,只留给他一头青丝和白瓷般的耳朵。 连耳朵都生的这样可爱,到底是她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四少也不晓得,总之半点架子也端不起来,又忍不住去摩挲她的耳朵,被她躲开了,又凑过去。 他俩便这样别扭的躲闪起来,明明无聊的紧,难缠的那个却不停下来,躲闪的那个也仍旧埋在毯子里,也不晓得是否真的有一些趣味。 到底是靳筱忍不住,转了身子,瞪他,你拿我寻开心呢?若你不想睡觉,那我便去客厅睡去。 四少见过的大阵仗并不算少,这会却被唬住了一秒,尾音不自觉带了飘,你方才才睡醒。 他大抵是觉得自己最有道理,不然也不会事事只自己拿主意。靳筱把毯子掀开,我往后睡觉也要同你报备,合你的规矩? 四少抓住她的手腕,声音软下来,讨好又沙哑,是惯常最管用的,同我报备什么?他当真脸皮后的很,凑上去,是我不对,以后哪个不长眼的同我订亲,我都同你报备,成不成? 靳筱转头看他,偏巧他离得近,四目相对,她面上禁不住红了一些,又非要强装着镇定同他对视,不服输一般。 四少便这样被她盯着,像同她比试谁最先眨眼睛,总归颜徵北先忍不住,笑出来,露出一口白牙齿,显得很蔫坏,便这样生气? 靳筱察觉被戏弄了,偏了头,冷呵了一声,也是,同你不是什么大事情。 她既还愿意同他说话想,想来到底仍是心软。不过是真的伤了心了,一面觉得他可恶,又被情义缠住了,才放下平日的谨慎来同他闹。 但凡想一想,便难免心疼,又有些年少头一回被人珍重的得意。 四少便往床上一躺,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的,只差嘴上再叼一根草便齐全了,什么高小姐,低小姐,哪一个算是大事情? 他往日虽然不算笨拙,到底还是小心稳重的,因事事考虑他夫人的心思,鲜少敢同她放肆,最怕让她觉得轻浮。此刻他为了辩白,拿出了浪荡风流的作态,冲靳筱勾了勾嘴角,声音带着调笑,哪里比得上我们靳小姐? 靳筱未怎么见过他如此,自然比不了他浪荡惯了的,又怕他一会闹起来,显得她笨拙又羞赧。她起了身要去客厅,一面嘴上却不服输,改日你再遇到什么玉小姐,银小姐,又要嫌金小姐俗气了。 她落了话,耳朵顿时烧起来。靳筱原只想嘴上讨个便宜,却没想过这话说出来酸的很,当下羞恼了,抬了步子便要走,却被人一把拉回床上。 她要挣扎,却已经被人压住了,果然这种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她丈夫是极敏捷的,并不会给她一个懒散闲人逃跑的机会。 四少的鼻尖蹭着她的面颊,让她有些痒,耳朵早红了个透,她听见四少的声音,夹在她咚咚的心跳声里,说不清楚是深情还是逗弄,还是两者都有,再说一声? 她又想跑,自然是徒劳,只好同他逞能,你喜欢被人骂呀? 大约是瞧出来她外强中干的样子,颜徵北捏住她的下巴,亲了一口她的唇,好像得了什么宝贝,带着少年的得意,你说什么我都喜欢。 他想了想,笑起来,不如你再骂一骂高小姐?我都爱听。 靳筱偏了头,终于偃旗息鼓,我骂她做什么? 四少挑起她颊边的头发,你是我七八十岁还要搀着去喝羊肉汤的人呢。 他偷偷瞥她的神色,晓得了?哪里还有别人? 那却不见得,靳筱看向他,努力镇定了一些,我同你成婚,机缘巧合,哪里便被你说的生死契阔一般似的。 她不晓得她再逞什么强,原本到了这一步,各自给了台阶,也便罢了,可她却被一股力量支撑,非要把她心里最难堪的一层纸掀开。 他们俩,连父母之命都算不上,谈不得什么天赐良缘。四少娶她,是为了自在,为了风流,哪怕现在不同,可她起初嫁进来,不过是做个摆设,当个玩意。 没有谁有资格告诉她,四少喜欢她了,觉得她好了,她就应该把防备和后路都丢开,老老实实同他做白头偕老的美梦,用他这会的情热去赌十年的青春貌美,几十年的蹉跎岁月。 靳筱眼里带了轻笑,大约是他说的太美好了,让她害怕自己也会相信,非要刺痛他,也要刺醒自己不可,不定你便是这样,只要过了门,便觉得很好,可以爱一场。 四少急着开口,她却打断他,不晓得是不是怕自己被他说服,便连最后一层防备都丢了。她侧了脸,不去看他,轻声道,你听过丘比特和普绪克的故事没有? 她默了许久,未听到回答,想要去看看四少,才听见他声音有一些奇怪,闷闷的,仿佛挂了潮气,听过。 他顿了顿,仿佛想确认什么,滚了滚喉头,又问她,你从哪里听来的? 这问题有什么意思?便是有意思,也同他没有什么干系,靳筱笑了笑,有一些苦,小时候遇到的一个男孩子,大约是个落了难的小少爷。 她未在意身上男子的反应,只陷进自己的思绪里,你既听过,便晓得,普绪克把丘比特当丈夫,可她丈夫什么也不许她知道,连张脸都不给她瞧。 兴许是为了保护她,或者不要爱神发现了,可他生了气了,便飞走了,反倒女子下了冥河去寻他。 都说同神仙做伴侣,是她一个凡人公主的福分,可普绪克也没有进众神呀?这算哪门子的夫妻呢? 她看向四少,有一些勇气,又好像放弃了什么,你说是不是? 四少许久没有说话,靳筱大约看见他眼里的挣扎,叫她心里有一些忐忑。这些话便是个留洋归来的女子说,也僭越了,更何况是她,多少不识好歹了一些。 她这样打量四少,又见他强撑着挤出一丝笑,瞧起来古怪又疲惫,没有方才风流肆意的样子。 颜徵北勾着嘴角,强装平淡,又拙劣的很,目光落在她的头发上,有一些失神,这许久的事情了,你却还记得这样清楚。 他闭了闭眼睛,尽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一些,不被突如其来的情绪击垮,又强笑道,“平日里却很少见你上心。” 靳筱一时气短。 她旁敲侧击,纠结许久,才说出这样一番话,对方却把重点落到这里。 他自然不是夸她的记性好呢,靳筱偏眼,兀自又生了气,想来他是只听到什么男孩子,什么落难的小少爷,又来同她小心眼罢了。 这却很稀奇,他险些要被人押着订了婚,不是什么大事情,她不过小时候听人讲个故事,便要在意他的心思。 靳筱抿了唇,想要说什么,四少的唇却突然落在她的额间,轻描淡写又仿佛情深义重,她也说不准方才是她自个儿颤了一下,还是四少,还在恍神间,四少已在她耳边呢喃,这许久的事了,倒不如忘了吧,总归要向前看不是? 靳筱皱了眉头,不晓得他的意思,只听见他声音里莫名的情绪,不晓得压抑的是厌恶,还是什么,你记得他,他未必有这样好,值得你惦念。 手杖 他真是蔫酸的很,不定要说什么世间的少爷除了他,少见几个值得的。 可便这样蔫酸,又瞧着十分委屈的样子,什么芝麻大小的往事都能让他神伤不已,真是可气又可笑。 纵然可气,也大抵惯然是他服软的招数,靳筱偏了了脸,呼了口气,不晓得是心头哪一块肉软下来,换了个话头,你起来罢,明早便要走了,行李一件也没有收拾呢。 靳筱的目光落到床头的包得严实的细长包裹,又道,还有你同父亲买的手杖,费了心思挑的,可不要忘了。 她若不提也罢了,四少想起这桩事,脸便沉了,从她身上起来,又躺在她身旁,瞧起来无赖,却半点神采也没有了。 他一个人默了一会,想到高先生提到的筹谋,想到将他蒙在鼓里的算计,又冷笑了一声,气血往胸口涌,忘了便忘了,我出门费这心思,人家却不定记得我这个儿子。 若是往常,靳筱照旧是宽慰他的,多少说个俏皮话,也能让他念头转到别处去。可如今她自个心里也烦的很,自然没有心思仔细安抚他,只偏了眼随口道,下个月公公大寿,既然买了,便到时送过去。 她却不知道触了四少哪根神经,听到大寿两个字,他便带了怒气,这厢话音未落,他已从床上跳起来,大步走到拿包裹前,忽得拿起来,声音也猛高了几度,送什么寿礼?是提醒他边关还有个棋子可摆弄呢! 他突然撒这样的气,叫靳筱也怔了,一时坐起来,看着他,也不言语。 四少也觉得自己失了分寸,垂了眼,声线低下来,无精打采地,下回回家,你也莫给岳父置办了,不如把这个送过去,也算我的心意。 他这样将将举起自个前几日费了心思挑了手杖,活像个男孩子被迫把玩具给别人,心里委屈的很,嘴上却说着自己不要了。 靳筱笑了笑,偏了偏脸,不妥当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手杖上,你再同你父亲如何生气,送他手杖,也是你那会不生气,感念他的心意。 四少要辩驳,却瞧见她嘴角的笑慢慢隐去了,变成一点嘲讽,可是我从不同我爹生气。 他默然语凝。 人都说相似经历的人会惺惺相惜,有时候是这样,有时候又不尽如此。从没有哪一种相爱,是互相比较着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或者我更惨一点。 都不过是拖着一具被命运打散了,又被自己拼命拼凑起来的,充满补丁的躯壳,然后张开手臂,努力微笑,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拥抱你。 可还是会愤怒,会无助,比起不识肉糜者心不在焉的宽慰,同类的无可奈何,反而变成另一种共同的悲哀。 无法选择出身,无法改变父母。 四少把手杖放回去,又坐到她身边,低声道,那我便也不生气了。 他目光闪了闪,像下第一万次的决心,原就是我不该报什么希望,想什么父子之情。 他不晓得靳筱在想什么,可在她身边,多少让他有一些纵然斩断了同所有人的联系,也仍有归属的安全感。于是他柔了嗓子,伸手摩挲她的头发,半诱哄半讨好的,往后便同你一样,不去想,也不动气,才是明智的。 怎么能不讨好呢?他想,从此便也不做什么父慈子孝的功夫了,他同那些兄长,又从没有什么感情,如此这天地间,唯一同他有联系的,便只有他的妻子了。 这种唯一的羁绊叫他很悸动,刚要带了情绪地唤她,靳筱已开了口,你还是会原谅他。 她偏了脸看他,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好像说别人的事情,又很有条理,你这会闹着别扭,仍旧是同他生气,到了下个月,多半你也会原谅他,她顿了顿,又道,因为哪怕是一点点,他也是爱你的。 子女就是这样,哪怕再疼,再恨,只要再看见一点点爱和温情,就会忘记一切,朝他奔过去。 她合了眼,话音却是平静的,所以你往后也不会同我一样,因为我一丝一毫都看不到。 兴许再过几个小时,四少还能体会这样的道理,可如今他却只觉得靳筱是要将他推远了,是还气他,又或是被揭了伤口,他一时也辩不清楚,只拥住她,软了嗓子,那便不要提了。 他又同自己说一般,都不要再提了,什么寿宴?便说你身子不舒服,不要过去了。 靳筱的目光闪了闪,想要说什么,可人这个时候,总是什么道理也不听进去,便由着四少说了许多“从此什么寿宴也不去”,“过年也不回去”的气话,时不时心不在焉地应几声。 说到最后,四少气也消了,总归她还愿意被他拥着,总是难得。免不得他又想说一些情话,刚要开口,隐约听见有人敲门,煞风景的很。 这个时间,原不该有人打扰,可声音却很急,过了许久也不停下来,想来是有要紧事。 四少起了身,靳筱不知怎的,一时间有些心慌,也跟着要起来,又想起自己这会子穿着睡袍,不好去见外人,略踌躇了一会,四少便已经出房门了。 靳筱只好胡乱套了件衣服,对着镜子理了理,却似乎仍旧不得体,不好走出去。 隐约听见四少问了些什么,什么时候?,又过了半晌,听见他同那人道,你先回去,我要收拾一下。 夏夜的衣服要里外都换了,才好出现在外厅,靳筱一面换,一面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可两人再没有说什么话,不多时,又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像是副官出去了。 她才拢了拢衣服,快步走出去,瞧见四少的背影,刚问出半句怎么了,见到四少回首的脸庞,蓦然怔在那里。 他的面庞惨白,颤着嘴唇,一面强装着镇定,深吸口了气,好像要勉强撑住,甚至努力挂着笑。可他刚开了口,一大滴眼泪便涌到眼眶里。 是父亲。 他说。 父亲在回家的路上,遇上了革命党的刺杀。 信件 她一时怔在那里,身体却比头脑先反应过来,上前去,拥住他。 颜徵北原且撑着,如此却仿佛脊梁里的那根弦陡然断了,低了头,伸手搂紧了靳筱,仿佛是浮木,又仿佛是给他的情绪松了绑,快要溃不成军。 没那么糟糕,也没那么无法接受,他摒了呼吸宽慰自己,总归这世间的悲恸,从没有什么于他是陌生的。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大约是他七八岁在母亲床边哭泣,好像老天非要看一看,二十多岁的你,骨肉分离再来一回,会否有一点长进。 兴许没有这么糟,因来的副官说了,父亲已送去全力抢救了。 可也总是这么一回事,母亲病重的时候,郎中也几次三番的讲,有好转的迹象,不定熬过了冬天,便要见好了。 世上的分离,少有骤然的一击,再突发的状况,也总有什么来由拖着你,给你莫名的希望,让你变成一头被慢慢放血,又总觉得自己有机会生还的小兽。 于是到了最后,连希冀都不敢再生出来,觉得罪恶,觉得反而预示了后头的结局。 靳筱从未见过四少如此,从来他都是意气风发的,好像得天独厚的优越,把胆怯和恐惧从他的基因里删除了,纵然愤怒,也多半含几分轻蔑,因他应当是无坚不摧的。 可如今他将头埋进她的颈里,压抑着的细碎呜咽声,教靳筱突然慌了神,犹豫着伸出了手掌,又觉得他不该是被宽慰、弱势的那一方,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落下去。 她这样犹豫着,四少又突然松开她,跌跌撞撞地往房间里走。靳筱跟上去,瞧他疯魔一般地,翻箱倒柜,想要问他,却觉得嗓子干涩的很,又见他从一堆乱七八糟的衣物里,找到一张皱巴巴的信封。 是老司令的字。 那是同高先生戏台会面的那次,交到四少手上的。 他那时候只觉得愤怒,就像他方才同靳筱赌咒再不见他父亲一样,愤怒又厌恶。可好像人眼里的东西,是随境遇变化的,四少此时颤着手打开了信封,开头的“徵北”入了眼,他便鼻头一酸。 他父亲说,“徵北,不要生爸爸的气。” 他长了这么大,装过混世魔王,演过风流浪子,可原来他父亲也晓得,四少生他的气。 他父亲总是严肃地,易怒的,同所有手握重权的人一样,一句错话,一点晦暗的影射,都能让他大发雷霆,可他在信里却零零碎碎的说了许多事,比如天气热了,老司令生了热症,原不想同四少提起,可病愈后,头一回畏惧了生死。 “你出生的时候,我还在外头打仗,并没有给予你许多关怀。” “我前几日想到你十几岁的时候,你去了军校,教官都同我赞扬你,我那时心里是欢喜的。” “后来将你送到中学里,兴许你会怨我,我也晓得亏欠你。” “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爸爸很想保护你。” “可是徵北,我亏欠了许多人。” “我到了这个年纪,才发现人到了最后,只能亏欠许多人。” “从你大婚,我便很忧心,往后若有什么,爸爸不在了,高家总归可以保你。” 人生之诡谲之处便在于,人心总藏在每一件有意为之和勉为其难的背后,猜不透让人心寒,猜透了又多半在落幕时分,从恨人变成恨己。 好像一切有了另一种注释,比如他父亲到处去寻脾气好的世家女子,比如他指着四少说,“你这个样子,再娶个平民女子,让你岳丈同你找个芝麻官去做吗?” 他在他父亲眼里如此无用,要一个势大的岳丈,才能在乱世里保住性命。 可是做父母的,不都是觉得自己的孩子永远是脆弱的,需要他们筹谋的吗。 四少看到信的最后,他父亲的落款已被泪水浸洇了,晕的看不清楚。他想到老司令方才病愈,大抵是受不住枪伤的,又抹了眼睛,站起来。 他目光原本是虚的,突然有了定格。大约是觉得自己失态,并不好让下属听见自己这会的声音,四少定了定神,同靳筱道,“你帮我打给刘士官,今夜我们连夜往信州去。” 汽车在黑夜里行驶,夜晚的封州道上半个人影也没有,战乱时期,夜晚总是要警惕的,因祸端总是滋生于深夜,爆发于凌晨。 四少坐在她身旁,瞧着窗外,不晓得在想什么。他如今神态已平静了,只是眼梢还有一些红,可他目光却带一点杀气,让人反而凛然。 刘士官方才便半句话也不敢出声,如今他们行驶在路上,信州的消息便再难传过来,可这个时候,大约南边,每分每秒的动荡,都是改天换日的势头。 靳筱心里也乱的很,这些日子好像没有一天让她好过,原本无处可撒的怨气和愤怒,都变成了忧心忡忡,忧心四少,也忧心南方。 她累极了,想来下午倒成了她睡的最后一个安稳觉。这会靳筱虽然疲倦,可她同她身旁的人一样,在夏夜的车里,呼吸都带着钝的焦躁,思虑把大脑点燃了,局势、信息、和每一个利益相关的人,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地过。 靳筱咬了咬嘴唇,汽车驶离省界的时候,终于开了口,“可会经过韶关?不如带些人一起去。” 四少偏了头,看向她,眸子有些深。他这会头脑清醒了一些,可靳筱却仍觉得不安。她吸了口气,“信州大抵正乱着,你带一些人,也可以帮衬家里。” 她说的好像是一场家丁作乱,不过带几个身强体壮的卫兵,便可以平叛了。可他们心里都清楚,南方是开战了,革命党和颜家之间,再不是靠投机和制衡可以平安度日。 就像过去几十年的势力分割一样,打仗,新的力量,新的首领,败的那一方便再没有人提起了,运气好的,在北方某一个省会苟且偷安,运气差了,便是举族的灭顶之灾。 靳筱知道四少在想什么,又宽慰他,“你不要怕,大哥和三哥都在信州,总不会出大乱子。” 她是惯然善解人意的,可还是天真,四少这会子回了神,想起信州那两位,并不如她所说,这般温情的兄长。 战乱里的同仇敌忾,多半也是铲除异己的大好时机,四少笑了笑,声音低了一些,垂了眼睛,“是不会出大乱子。” 他抬起头,看向靳筱,眼睛闪了闪,声音是温和的,却蓦地让靳筱有些害怕,“一会到了韶关,你先待在家里,我带一小队兵往信州去,子文会带剩下的人支援我。” 靳筱要开口,四少却伸了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笑的很温和,可是这时候光线太暗了,靳筱并看不见他眼里的星光,只觉得茫然又有些心慌。 “你好好呆在家里。” 他说。 “你不要怕,我们都在信州,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 南下 A Battle Developing. Struggle for Hsinchow. The invaders (Cantonese) are concentrating on the south bank of the river… -- The Adelaide Chronicle (革命党在长江南岸聚集) 四少只有两个小时部署一切,而消息翻飞一般地传入韶关的书房。刺杀往往意味着战争,这个年代报童都晓得的事情,可是到了当事人头上,若内心软弱一点,便难免希冀一线侥幸,比如靳筱。 她没经历过颠沛流离,她的公公在她出生后没多久,便控制了大半个中国,中间断断续续的战火,也不会烧到信州城。历史一旦放大到一个人的十年、二十年,人便会对突如其来的战乱惊慌失措,哪怕在时局上这是早已预料的,对于一个在安稳环境里长大的女孩子来说,仍旧无法接受自己生活的骤然坍塌。 从颜徵北踏入书房起,他便不再只是一个担忧父亲的小儿子了。 颜徵楠发电报要求他立刻回到信州,韶关的军权会另有人接收。 他的三哥在信里的指责他,是四少在北方对革命党的纵容和暧昧态度,造就了南方势力渗透到了信州, 如今的局势,颜徵北难辞其咎。 让一个人从对亲情的依赖里成长成一个冷酷、理智的男儿,多半是现实告诉他这种温情的软弱只会给他带来麻烦。在这样的情势上,韶关有可能是中部的最后一道防线, 而颜徵楠却紧急召回韶关的长官,并在信中措辞激烈地要惩办他。 政治家没有激烈的情绪,他们只会嗅到机会,然后采取行动。 颜徵东已经理所应当地带兵前往长江以南,他是长兄,又多年带兵,自然没有留守信州的理由。如今的信州,便剩下一个奄奄一息的老枭雄,和一个最善筹谋的三儿子。 邵子文将电报扔到一边,沉了口气,终究忍不住,他便这样心急?也怕不全家都被端了? 他话出了口,才晓得这样冒失的很,又咳了咳,道,你便在韶关好好呆着。 夏夜下起了暴雨,往日颜徵北是会觉得心烦的,每到暴雨,他都觉得心里堵了口气。 他母亲走的时候,是一个暴雨夜,沉闷的雨声将他的哭声压了下去,这世上唯一嚎啕大哭的人,老天也不愿意让他出声。 他们太卑微了,好像命运更偏爱得天独厚的那些人,给他们权势、好运、甚至阳光。而那个小小偏房的儿子,刺耳的哭声只会把歌舞升平打上污点。 如果他父亲在场,也许会扇他一耳光,叫他闭嘴。可那时候老司令还在一场家庭宴会上忙于应酬,于是老天干脆让一切静音。 暴雨就是给他的耳光。 从来没有变过。 四少笑了笑,道,老爷子还生死未卜呢。 邵子文跳起来,指着他,你是活得不耐烦了,上赶着做大将军王哇? 他吸了口气,又道,你不晓得你三哥是什么人?你刚回国,他便能把你打发去北方打仗,大抵是想起了什么,邵子文脖子也涨红了,你大哥虽常给你使绊子,从没有想真的要你死,可颜徵楠不一样。 从前他未寻到机会,如今看到了苗头,便要把你召回去。 他声音低了低,老司令也是知道,才会把韶关给了你,你现在去送死? 颜徵北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邵子文终于颓然地坐回去,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四少叹了口气,低声道,他连我都费尽心思的要除掉,不要说大哥了,如今父亲重伤,三哥又争取到了英国人的支持,长江以南的局势,想来凶多吉少。 这么好的机会,让大哥死在战场,他不会放过。 邵子文抬起头,难以置信的,你这样想? 他站起来,来回踱着步,你这样大公无私,我看你不如投奔革命党,去救国好了! 我没有大公无私,四少站起来,望了望钟表,大哥死了,颜徵楠不一定守得住信州。 他笑了笑,眼睛有些冷,子文,那才叫一锅端呢。 他不再是许多年前,被送到北方战场的少年,第一次被炮火轰的眼前发黑,一场战斗下来,看到自己身旁密密麻麻的弹坑,劫后余生,不敢相信自己尚且活着。 他有了家庭,有了软肋,韶关不能成为最后一道防线,战火不可以一路烧到北方。夺权的人要以整个中部豪赌,可是他不能袖手旁观这场豪赌。 他不能让他的妻子一觉醒来,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家庭。 颜徵楠兴许输得起,可他做不起被殃及的池鱼。 从这里出发到战场,大约要5天,我猜,刚好是颜徵东被切断补给,弹尽粮绝的时候。 邵子文张了张口,“你要绕过信州,直接去战场,”他顿了顿,转身,“我去安排。” 四少拿起电话,嘴角带了一丝笑,你说,大哥看见我,会不会感激地流眼泪? 颜徵北已穿好了军装,靳筱替他整理领子,可今日领子好像如何也整理不好似的,她垂着眼,拇指一次次的抚过领章,终于红了眼圈。 她将头埋得更低了,不想叫他看见,四少弯下头,要去看她的眼睛,被她躲过了,却仍不放过她。他笑的很温和,好像只是去远方执行一场公务,没有什么要紧事,如此四少的调笑也云淡风轻地刻意,呀,舍不得我呀? 靳筱摇了摇头,眼泪好像却容易从眼眶里出来,于是她忍住了,只颤着嗓子,闷闷地回他,你的军装放了太久了。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发丝柔软的,带着栀子的香气,四少笑了笑,花房里的栀子开了吗? 靳筱点点头,不去看他,四少的手抚过她的侧颜,又摸了摸她的耳朵,指不定还没有开败,我就回来了。 她抬起头,眼里是闪着星光的希冀,是真的吗? 他好像得逞了一般,终于哄着她露出那张红了鼻尖的小脸。四少倾下头,吻住她的唇。 她的泪水好像落到了唇边,被他舔舐了,又滑入她的口腔。四少的手摩挲这她的脖子,让她忍不住搂住他,将她所有的小小伎俩都使出来,好让这一刻久一点。 语言总可以更高超地掩盖的情绪,相比之下身体便很没有头脑,被攫取的气息让人更加依恋,想要更刻骨铭心一点,柔软的、甜蜜的、带着不知足地贪婪和伤感。 可是时间总是很残酷。 四少松开她一些,蹭着她的鼻尖,轻声道,要好好生活。 别这样,她禁不住掉眼泪,你见过哪个说这样话的人,有好下场? 他们说的是'好好活着'四少禁不住微笑,他觉得她可爱极了,好像今日要比往日要更可爱一些,让人想到会少看她许多眼,便心生遗憾。 你要看喜欢的书,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自己喜欢的朋友结交,变成自己想成为的人。 他声音柔和得像许多年前,学堂里撒下的一束阳光,这样叫好好生活。 --- 靳筱:少年,请不要立Flag。 墨水 她开始去读许多报纸,澳大利亚的,英国的,法国的,美国的,有人说局势对颜家不利,有人说苏联人要做更多的支援,有些消息坏的让人害怕,她便安慰自己因为他们是革命党一派的,可渐渐的消息总不十分好,革命党节节胜利,那些报纸又说不清颜家的状况。靳筱便把报纸放下,带了吴妈,往教堂去。 靳筱已许多年没有去过教堂,从前大太太要她一起去佛堂或者庙里,四少总爱以她小时候在教堂学认字,是天主教徒为由糊弄过去,可是她自己晓得,每每从教堂经过,她都要快步走远一些。 很多年她都很怕看到教堂的门,会让她想起来靳国已要她在教堂吃白食,被管事的修女赶出来的时候。 她那时候被吓傻了,呆呆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直到最喜欢她的修女偷偷从门里出来,忐忑地瞧着四下无人,将她爱看的英文书塞给她。 那是她第一次被羞愧裹挟,是这样厌恶自己,觉得自己应该藏起来,再不要被任何人看到。 施舍和同情更让她觉得丑陋,孩子是最敏感的,有的爱出于欣赏,有的爱出于悲悯,有的同情出于对她身后家庭的鄙夷。 这些敏感刻进她的骨头里,她不想回头去看。 可是软弱无能的人,在手无寸铁的时候,还能做些什么呢?如今她对自己无能的痛恨,早已盖过了她童年的羞耻,靳筱第一次懊悔自己从不结交任何官场的太太,哪怕一个也好。 哪怕一个,透一些消息给她,多少让她在韶关,不是一座孤岛。 靳筱不晓得如何才能帮到四少,帮他平安,帮他顺遂,帮他早日归来。她在这种无能为力里,终于还是妥协了,选择去教堂祷告。 教堂是弱者的最后的庇护所。 韶关的教堂是最早英国人建的,这样的小城,没有许多的信徒,很快便年久失修了,直到前几年四少派人重新修葺,又招了位传教士来。 他真是很爱做这些事情,也不曾问过靳筱为何并不去教堂,便暗自揣度了她是嫌弃破败。四少背地里示好,又嘴笨的很,只在早餐时别别扭扭地问她,教堂已翻新了,要不要去。 他那时又咳嗽了一声,又慌忙着解释,说是机缘巧合欠了传教士的人情。 我说允给他别的,那洋人非说要去教堂里做事,我便多给个人情,帮他修了。 靳筱约莫还能想起他早餐时偷偷看她的样子,瞧她没有作声,又说了一些,自然还没有信州的教堂好看,只是再过段日子,多一些教徒,也就好了。 她不知道他后来是不是还费周折去帮着传教了,只是看着教堂里零零星星的几个人,颇虔诚的样子,大抵是这样做了。 真奇怪,到了今日,她好像反倒看清了他这个人似的,不是什么纨绔,也没那么多情。 傻气得让人想要落泪。 教堂的松香味传进鼻子里,教她心里宁静了一些。她自小受教堂的恩惠,却许久没有再来,大抵是让神灵怒了,要惩戒她。可这些是她的过错,同四少没有关系,靳筱一个字一个字地祷告,生怕上帝听不清楚,又将四少的名字报了一遍又一遍。 颜徵北,颜徵北。 愿他顺遂,愿他平安,愿他早日归来。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是一种煎熬的重复,看报,去教堂,晚上躺在床上努力入睡。 靳筱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卧室,像头冷酷的凶兽,黑暗仿佛要把她吞没了,把她裹进无尽的冰冷里。 她把四少的衬衫套在枕头上,这样依偎着,可以假装自己还在他的怀抱里。这样让她每天受失眠的煎熬少了一些。 有时候她会梦见他。 梦里她在花房里数着栀子花,眼瞧着最后一朵栀子也要落了,她听见了脚步声。 四少推开花房的门,笑着看着她。 她雀跃着奔过去,四少摸着她的头发,我是故意等到最后一天呢! 靳筱一面留着眼泪打他,一面害怕地想,可不要是做梦呀。 她这样想着,心理却更慌,下一秒她突然从黑暗里睁开眼睛。 夏夜的凉从丝绸枕头传进她的心里。 是在做梦。 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到了第十几日,靳筱从教堂回来,便窝进卧室里,小说、杂志,全部都失去了兴味,吴珍妮遣人问过她一回,可她想到吴同革命党的关系,便觉得她从自己结交,不定带了目的。 指不定她是革命党派来探四少消息的呢,她想。 恍惚里吴妈说有人来见她,靳筱以为仍是吴珍妮,要回绝了,吴妈犹豫了一瞬,又道,是那位顾小姐。 那位顾小姐。 靳筱一怔。 长久以来,那位顾小姐就是这个宅子的禁忌。不知道内情的,知道靳筱不想别人提起,知道内情的,知道四少不想提起。 如今这个日子,却是她来看靳筱。 靳筱起了身,要往外走,却又不自觉停下了,走回去,坐到梳妆台前。 鬼使神差的,她拿起唇膏,给自己补妆。 真可笑,到了这时候,她还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可惜粉底都遮不住她的黑眼圈,反而让她这张憔悴的脸,更加没有生气,像一张破败的假面。靳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嘲的笑了笑。 当真是无能。 她走出去,顾嫣然等在外面,却也不是她以为的,同旧日一样的光彩夺目。 上一回她见到她,顾嫣然是西餐厅里夺人注目的交际花,一件白色小貂裘成了许多靳筱许久的心结,以至于后来裁缝送了同样的款式给她,她都放进衣柜深处收起来,因觉得这世上能穿上它出气度的人,她已经见过了,再不该东施效颦。 可今日顾嫣然只穿了见蓝格子旗袍,虽没有靳筱的憔悴,却也是难得的素净模样,见了靳筱,只轻轻点了头,神情自若的样子。 她俩大约都未预见会是这样的见面,约莫是顾嫣然更擅长应对这样的尴尬,径直开了口,四少让我带你走。 靳筱心里猛跳了一下,走,逃难,她知道这些字意味着什么。靳筱再不顾得什么昔日的芥蒂,上前去,颤声问,四少怎么了? 顾嫣然的面上却是无痕无波的,连语调也是例行公事地平静,他还好,叫你不要多想。 她默了一会,看着靳筱,眼神动了动,声音低下来,信州要守不住了,东边也开始打,四少顶不了太久。 靳筱咬住了嘴唇,这些日子她一直规避死、或者败仗这样的词,恨不得吃饭也不许出现四道菜,她开始害怕一切谐音,哪怕饭菜剩了多了,也要图个吉利。可守不住,和顶不久,她努力去想这些词的意思,又努力不把她往更可怕的地方联想。 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在外人面前落泪,她呼了口气,只觉得心越来越沉,顾嫣然却未再说什么,只递给她一个信封。 我也未见到他,他托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靳筱打开它,里面是一枚小小的铜钥匙,和一张英文的纸。 她把纸拿出来,仔细去看,她的目光从Admission(录取),Bachelor of Arts in English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英语语言文学学士)和她自己的名字扫了许多个来回,终于湿润了眼眶。 顾嫣然的声音仍旧是是平淡的,是四少毕业的大学,在美国萨城,他这个人没有什么朋友,这会又脱不开身,便要我来送你去,过几个月便开学了。 靳筱终于忍不住,颤着声音问她,什么叫脱不开身?他这是什么意思?把我送走了,那他自己呢? 她上前去,拉住顾嫣然,仿佛她是最后的救命稻草,顾嫣然想要挣开她,却想过靳筱的力气可以这样大,如何挣脱她也不撒手。 顾嫣然盯着靳筱,面色带了一些凶,想要拿气势唬住对方,也掩不住眼睛里面的疲惫,你问我?我去问谁?你们颜家的人,疯魔了一样,大敌当前,没脑子的没脑子,夺权的夺权,逞英雄的逞英雄,老婆孩子一个个却要我来料理。 她越说越气,眼里泛了泪光,声音却凶狠起来,赌咒一般,早知道全是烂泥,还守什么信州,就该一个个降了算了! 她甩开靳筱,终归还是软下来,抿了抿嘴唇,禁不住侧过脸,声音带了颤,我是他们什么人啊?日子好过的时候,脏水泼我头上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今日呢? 靳筱的手指一点点脱力,顾嫣然默了默,又呼了口气,拭掉了眼角的泪水,恢复了开始淡漠的样子。 你莫要担心,先随我去读书,左右他脱身了,便会来寻你。 盛夏里的最后一朵栀子也要落了,靳筱想,好像希望这回事,总是和一个个没有结局的承诺一样,分外折磨人。 那钥匙,顾嫣然顿了顿, 他说是在《永乐大典》那里的东西。 顾嫣然只说明日来带她坐车去东部的机场,便离开了。靳筱拿着那个钥匙,仿佛上面还带了一点四少的温度。 她动了动嘴唇,想要发出一个音节,又或者哭,可是仿佛都没有什么力气。 她只觉得胃一阵缓慢的抽搐,原来悲伤这种情绪,连接的不是心,也不是脑子,而是胃。 空落落的,想吐,压抑像爬虫一样占据她的胃壁,让她一阵阵的恶心。 还有希望呀,没那么糟,她安慰自己。 《永乐大典》,真奇怪,他自个的书房,却默认靳筱该熟悉似的。 可她确然是知道的,是她上回喝醉了酒,偷看了他的杂志,又弄翻了他的《永乐大典》。 这个人,总是知道许多事情,又不说出来。 靳筱扶着扶梯,一步步地往上走,她中午没有吃什么东西,这会没有力气,这段楼梯,仿佛十分漫长,长到让她走着走着,都想缓一缓,把自己心里的难过吐出来一些。 那是在四少一排书柜里的下层,靳筱把永乐大典搬出来,看到后面带了锁的暗格。 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裹,她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纽约花旗银行的存款凭证,黄金的质地,上面印着她的头像。 是她毕业证上的照片,依稀还能看到一张拘谨的脸。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筹备这些的,申请美国的学校,花旗银行的凭证,她也不知道他居然可以想这么远。 靳筱从前不知道四少有没有把她算在他的未来里面,兴许他还没来得及。 他只是很傻气的,花了许多的力气,去筹备他妻子的未来,筹备了许多许多,大约是太琐碎了,让他忘了他自己。 他把它当做一个每日的工程,一点点置办,来让她能够在异国好好地,体面地生活,而不必为生计奔波,像这个年代的许多人一样,挣扎着活着。 她捧着那份存款凭证,脚有些软,一时间头晕,又瘫坐在地毯上,不小心打翻了另一个箱子,掉出一个小小的酒瓶子。 靳筱认出来,是上回被她偷偷喝掉的那一瓶。那箱子里有许多许多琐碎的东西,比如一个小小的羊毛手套,大约是四少小时候的。 他真是念旧的很,而她从前都不知道。 如果要走,也要带着这个箱子走,靳筱想。 往后也要同四少看,她如何将他珍视的东西,给保护着带出来了,她对自己说。 好像这样勾勒着未来同他邀功,给了她一些力气。她拿将那酒瓶子和羊毛手套放进去,小小的箱子却一时合不上了。 靳筱伸手,重新整理里面的东西,无意间看到一本英文书。 是一本神话故事。 她心里动了动。 书页已经翻了黄,似乎是从洋人手里辗转来的,靳筱翻开扉页,莫名觉得很熟悉。 她心里被一种冲动推着,却不敢相信,因她脑子里的念头离奇到了荒谬的地步,可她颤着手指,往后翻。 她脑子里出现一个小小的男孩子,他们俩从祖母的房间里找出了墨水和钢笔,那个男孩子说,要教她写她的名字。 记忆像一滴落在荷叶上的水。 他们抱着墨水和笔往丛林里跑去,好容易到了地方,靳筱说,要先写Psyche(普绪克)的名字,因为她最喜欢这个角色。 他们翻到了那一页,一行一行地去找普绪克的名字。 童年的阳光定格在她拿起一支陈旧的钢笔,刚刚下笔,却涌下大滴的墨水。 20岁的靳筱终于翻到她记忆中的那一页,原本叙述少女远渡冥河寻找爱人的地方,是一片已经暗了颜色的钴蓝墨渍。 她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入秋 信州城的秋季,风总是很大,这座城市从没有一个讨人喜欢的时节,连秋天都像是给寒冬打个头阵,虚张声势地耀武扬威。 颜徵北困守在信州城已经十余天了,颜徵楠早已将主要的兵力向北转移,困守孤城的部下,13师和15师,已零零散散地投降。 可他还守着。 偌大的信州城,剩下的1000多名守军,竟全是他从韶关带过来的。 算不算壮烈,他想。 可是壮烈这个词,从没有那个军人想用在自己身上。 信州城自然是守不住了,被军阀占据了十余年的城池,再一次要改天换日,颜家的守军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早已疲于迎战,转移的转移,投降的投降。 可总要有人殿后,颜徵东没有提,可是他心里明白,革命军第几十次攻城地时候,四少同大哥说,“你走吧,我留在这里,假意投降,为你拖一些时间。” 颜徵东没有说话。 四少笑起来,“你也说过,我是纨绔,我投降,姑且可信,你假意投敌,便不可信了。” 他说了这话,突然想到兴许这是他们兄弟两个最后一次见面,他的大哥在过去几十年对他的欺侮和陷害,不是没有恨过,也不是想要和解。 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他军校只上了两年,便被迫转学了,该打磨的没有打磨干净。 于是还是心软,还是英雄主义。 在这场代表家族的战争里,在被轻视、无视、当做废柴的二十多年后,他突然想要当一次主角。 哪怕就这一次,让他证明一次。 这是最后一场属于他的战役。 ———- “10月10日,革命党攻入保安门,信州城被围攻了40天后,终于被革命军占领。” 是一个月前的老报纸了,露出了一角,被主人家瞧见了,又不露痕迹地拿了盘瓜果,给盖上去,重新坐好了。 那女子笑了笑,复歪歪斜斜地躺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 新政权,新气象,信州城这座老城,百余年经历过太多的新气象了,以至于连“新”这个字,都像是市政府重新刷上的白漆,刺鼻、破败、又自欺欺人。 沈景算是个女作家,军阀时期不受当局喜欢的独立女性,如今成了新政府树立的榜样,连旧日供稿的杂志社都要人来采访她,说要特地为她这样的女子开一个专栏。 都说文人清高,可文人要真的谄媚起来,花样总是比谁都要繁多,纵然是来捧她的,又让人止不住地不自在,想要同来人找找麻烦,来平衡自己心里头的别扭。 可不是谁都想给政府站台的。 就算站了,也要摆个不情愿的姿态。 “做人啊,是很辛苦的,”沈景看了一眼对面的女主编,过了半晌,吐出了一团小小的烟圈,接着道,“我父亲从前送我读书,是觉得知识可以让我明事理,更知道怎么好好度过一生。” “若我呆在家里,大抵是同我母亲,还有别的姑姑、姨姨一样,操持家务,一方天井,数十年,不过一眨眼的事。” 她笑了笑,有一点狡黠,好像故意提起对方的兴趣,又要给它落空,“你会否想让我说这样不好?女子应该出去读书?可是我却不这样想。” 她又吸了口烟,陷入了沉思,“我读了书,发现人生原来有许多我未曾想过的悲苦,从前我觉得父亲一个冷眼便是天大的事情,可如今,”她偏了偏头,看向桌子上的信封,“一笔稿费,一份薪酬,多说一句话,都有太多荒谬和无能为力了。” 她说到这里,想到什么,突然笑起来,声音也高了一些,“我还记得我写《九连环》的时候,还有男人逼着我把结局改成圆满的。” 仿佛是一个极好笑的段子,让她说到一半,便忍不住笑出声,又擦去自己眼角的泪水,一脸的不可思议,“你晓得那个人是谁?” 她喘了口气,终于可以说出一段完整的话,“是你丈夫,颜家的四少爷”仿佛要去看看对方的反应,又有些调皮地提起声调,“你不知道哦?” 靳筱听见“颜家的四少爷”,手指动了动,却仍旧镇静下去了。 这个人的名字,好像很久没有人提起,又好像时不时地,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出现在她耳边。 从韶关来到信州,已过去数月了,靳家的人早已逃到了北方,从前觉得得意幸运的姻亲,如今生怕招来举族的祸端,一家老小便早在破城前跑到北方老家里去。 至于那个在韶关的四少奶奶,是生是死,大抵成了茶余饭后的一句唏嘘,“死了吧”,“谁晓得”,又或者,“颜家不定会管她”。 没有人知道她的面容,也不晓得她的名字,只晓得她姓靳,是个胆怯的、无能的小官女儿。 无人知晓,行动便方便了许多,信州城流传她早已卷了钱财,跑到美国去了,毕竟这个年代,这才是正常人该做的事情。 靳筱自然可以跟顾嫣然走,去美利坚,拿着她丈夫给她的钱,去重新开始生活。 就像战场上那个男子,其实可以跟着兄长跑到西北去,或者干脆投了降,接受革命军的改编。 可是他拒绝缴械,又带着20多个伤兵,跑到蛇山,顽抗到最后一天。 傻气不傻气? 可靳筱觉得自己明白的,这种明白,和北京、上海的报刊,称赞四少是“信州笼城勇士”,是不一样的。 他当然勇敢,他还坚定,在他的心里,有太多不可逾越的底线和想要保护的东西。 所以傻气。 她想同他一样,傻气一点。 于是她带着吴珍妮给她的信,来到了信州。 靳筱看着沈景,嘴角一点点扬起,却也无什么太大的波动。她在《郁金香》这些日子,自然听过编辑们茶语饭后提起如今被俘的颜姓军官,曾经买下了他们杂志社,下了许多荒唐命令。 最开始听到这回事,细细问了,经不住红了眼圈,旁人问起了,靳筱又只好遮掩,说自己眼睛这两日畏光。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因她从前不爱出门,如今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大家的少奶奶,只晓得她是拿着吴珍妮的一纸任命书,便来空降做了主编。 可沈景却瞧出了她。 从前见过,亦或者另有所谋,靳筱并不愿意细想。她来信州,周青却比她还要紧张,生怕让人发现,她同那位战俘的关系。 可是她却宁愿被发现了,这样兴许还有一些见到四少的机会。 靳筱的神色同她对面的女子比,像是故意慢放的电影,连眸子里的温柔都是落后了几帧才一点点流露出来,又蓦地隐去了。 “我不知道,”她轻声道,回了神,又提起笔,收敛了神色,继续记笔记,把话题拉回来,“所以比起你留学、写作、去不同的地方,你其实更喜欢母亲那样的生活?” 《郁金香》在做女作者的专访,大抵也是响应新上任政权的意思,吴珍妮托人给了她一些名单,《九连环》的女作者沈景,便是其中之一。 她来访之前,周青倒提过沈小姐几句,说她刻薄、敏感,但是不是坏人。 周青说着又笑起来,说她若是坏人,便不会敏感,不敏感,便不会去写作。 大抵是沈小姐刻薄的名声远大于敏感,杂志社的同事都不愿意采访,靳筱倒不在意这些。 毕竟世上的苦,比采访一个坏脾气的女作者要糟糕多的,她也都吃过了。 沈景未从她面上看出什么波动,便没趣的哼了声,也不回避她的问题,“我很想给你一个答案,或者迎合你去说,尽管自我独立的生活很辛苦,但更有意义,”她神色瞧起来正经了一些,“但是说实话,我并不知道。” 她想了想,好像很想把自己的思考过程分享给她,“你有没有听过夏娃吃善恶果的故事?” “她如果不吃,便不会知道什么是有限生涯的枯燥,什么是无望,什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走通的路,”她眉毛挑了挑,看起来很嘲讽,“什么是你努力一百倍也比不上一个胯下有玩意的男人。” 她看向靳筱,“你觉得夏娃后悔吗?” 靳筱没有说话。 她自己回答了,“我觉得她后悔过。” 她们都沉默了一会,沈景开口,“我看这个问题倒不如问你,比起你现在在杂志社做主编,你其实更喜欢你过去做少奶奶的生活?” 想来靳筱方才故作姿态介绍自己是《郁金香》的新主编,到不定对方是在看她的笑话。 沈景也许不靠谱了一点,可至少她很坦承,纵然她这样其实越界了,靳筱却不愿意同她遮掩,于是她回答她,“我没有选择。” 她没有选择,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革命党冲入了信州城,颜徵楠已带着老父亲跑去了北方,颜家的大哥侥幸逃脱了,在许多的日子里,她祈祷着那位大哥可以带着四少逃到西北去。 可是没有。 颜家战功赫赫的大儿子和三儿子,速来对四少爷嗤之以鼻,说他玩物丧志,笑他没有抱负。 可守到最后的,却是那个小儿子。 她没有选择。 但凡她有一点选择的权利,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这是对沈景的采访,话题自然要落到对方身上,沈景歪了歪头,“我也没有选择,我父亲也没有问过我,要不要出洋,要不要做什么知识女性,”想到这期专访大抵达不到杂志社的初衷,幸灾乐祸一般地,沈景又道,“可是没有选择的并不止我一个,这世界上的许多人,都是没有选择的。” “既然人类的历史就是吃了善恶果的历史,那么男人和女人,其实都一样。” 都再也回不去伊甸园,都会感到后悔,都在挣扎里自我证明,其实困顿里偶尔的光辉和精彩,足以胜过去在一方天井里的一成不变的安逸。 沈景对她张开了手臂,像拥抱的姿态,“欢迎来到人间。” 靳筱应该绷着的,做一个严肃而职业的编辑,遇见再奇怪的受访者,也要保持平静。 可她突然笑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就好像她所有的放不下和无法割舍,都被只不过因为,她在20多岁才恍然大悟,人生的悲苦是无法免疫,也无法选择的。 所有人都一样。 靳筱点了点头,道,“是啊,”有一点无奈,“这就是人间。” 她翻过了笔记本,抬起头,看向沈景,收敛了笑容,“那么,对于颜家的四少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番外:关于看剧 南下信州的路上,我做了个梦。 我梦见了我父亲。 真奇怪,我很久没有梦见过他了。 我知道他这个人很糟糕,同我亲近的人也大多这么认为,日子久了,便觉得这个人不值得我耗费心力。 可我还是梦见他了。 梦里我只有八九岁,一个人在旧屋里,很害怕。 我听见有人的脚步声,以为是大哥派的人来了,就冲过去要把门锁上。 可是门还是打开了,是我父亲。 他看起来很年轻,可能是很多年前在我记忆里的样子,或者更年轻一些,瞧起来有些急。 他说,我马上要走,过来拿东西。 然后便要转身走了。 那一刻我突然喊住了他。 他回头看我,没有不耐烦,也不冷漠。 我上前去,抱住他,说,爸爸,我好想你。 我在梦里拥抱过我想要见到的人,比如我母亲,或者像今天这样,拥抱了我父亲。 其实梦里是有感觉的,我能感到我母亲的温度,她像我小时候一样,温暖的,带着茉莉香。 就像脑神经送给你的,最真实细腻的幻象。 很多年前我思考过我要走的路,像我这样的,如果自己不同自己筹谋,便没有人愿意操这份闲心了。 我当然有恨,有不满,想要做给旁人看看,想要报仇,想要夺走那个位子。 子言说,你这个人,或许麻木,但是不冷血,不如去想想自己的退路更恰当。 我从前觉得不冷血是个褒义词,我在军校的两年,校训便是良心血性。 我接纳并认可我受过的教育,军校的也好,留洋的也罢,毕竟我母亲并没有来得及教导我许多事情,于是我把人生的道理,求诸于师长。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的人,学到的同我是不太一样的。 可以没有良心。 也可以没有血性。 我在外读书的几年,花了许多时间和自己和解,劝服自己并不是被父亲抛弃的那一个,努力放下过往,从容平静地生活。 隔着一条大洋,许多腌臜事到不了眼前,便容易以为它们不存在。因而我一面积蓄力量,一面觉得日后回国,不如便离开家里,避开争斗,去南方做实业去,若顺利,便在那里安家,信州城里许多人便能安下心,我也乐得自在。 可旁人却不这样想。 大抵是我锋芒还是太露了,留学回来,刚刚踏上故国的土地,便被颜徵楠送上了战场。 时至今日,我仍旧觉得颜徵楠不像我父亲的儿子,倒像是天生权力场里滚大的,没有边界,也没有底线,在这个乱世里,倒确然有兴风作浪的资本。 北方的战火把我的实业梦炸的粉碎,我到了前线,才知道自己所在的部队是去做炮灰送命。人与人之间的不公平便在于此,颜徵楠让我死,不过是一纸调任,连死法都是最微不足道的那一种。 一颗流弹,或者一枚地雷。 我小时候在军校没有读几年便被迫转了学,从此在操场踢球,在星辰下喝酒,做一个旁人眼里的浪荡子,后来去留学,抛开平日的买卖人脉,我也算是个专心功课的普通学生。 可最后救了我命的,还是我少年时期,懵懵懂懂地在军校里的那两年。 我活下来了,尸体堆里捡了一条命,还歼灭了一小队敌人,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军功。 授了勋,表了彰,阴差阳错成了正式军人,然后被一脚踢到省政府,做一件不咸不淡的差事。 面上的不咸不淡,可背地里的监视查探,并没有少过,我便干脆过了段清闲日子,翘班,遛鸟,听戏。 我喜欢听戏,戏剧把矛盾冲突放置地太过密集了,于是一场2小时的戏,会让人萌生现实好过那帮哭丧主角的错觉感,忘却了在这个见鬼的年代里,长达几十年的人生,不一定就比戏里面好几分。 有一回赶上了女中学组织活动,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的,似乎是第一回来看歌剧,又是意大利的剧团,都兴奋的很。 我刚看完了上一场,未想到接下来还有演出,便去售票处问询,演的是《蝴蝶夫人》,已没有什么好位子了。 我虽从前看过,却也是许多年前了,还是个刚到美国的穷学生,要等开场前30分钟,拿着学生证去抢剩下的空位子。 隔了许多年,我在母国赶上了这场演出,竟然还是要买开场前剩下的位子。 可我还是买了。 我私心想着,大抵这样,我说不定能回到自己做学生时候的心境,没有被战场洗礼过,还有天真和热血。 回到那个美国东海岸的小城,灯光暗下,我便能假装自己还坐在鎏金的演出大厅,身旁是一个穿着小礼服的白人女子,隐隐约约的佛罗瑞斯香水味。 信州没有看歌剧穿礼服的习惯,坐我身边的女孩子,便规规矩矩地 穿着蓝色的学生校服,不声不响的,也没有同其他女孩子聊天。 我从前也约女孩子看戏,可《蝴蝶夫人》这样的剧,我是不大爱约人的。因女孩子多半会哭,到了第三幕,我便要去给人递手绢,擦眼泪,抽泣的声音盖过上面的唱白,便很扫兴。 女子哭的时候便容易觉得自己是主角,仿佛天底下的委屈都在她红彤彤的鼻尖上,还总觉得自个儿掉眼泪,是给男子寻机会。 可真是太可笑了,若是我当真爱看女孩子哭哭啼啼的,何必来听歌剧,不如回去看驯鹿的红鼻子呢。 另一半不哭的女孩子,又更加无趣了些。约一个女子,在大都会歌剧院看剧,她不笑、不怒、不喝彩,便多半是英文不好,又或者素养不高,若是这样的情状,倒不如两个人相约去看灯会,还来得快活一些。 可这些话,我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便是面上,也要体贴温存的作态,上一回教顾嫣然看出了我的敷衍,便被她说,我这样的,换个皮囊便要存钱买媳妇才有人嫁。 那又如何呢,日后我娶了女子,纵然搬回了家里,也不过是日日的逢场作戏,同她递手绢,或者陪她看灯会。 总不会伤筋动骨,不算什么大难题。 一场歌剧如果陪太多人看过,再重温时,一半的心在剧情上,一半的思绪便不自觉会飘到过往的许多事情上。那个萨城剧院的白人女子,或者约纽约日商的女儿看戏,又或者一次选修的戏剧课。 我这样神游了大半个歌剧,被身旁的一点动静吸引了注意。 我的听力很敏锐,大抵是因为关键时刻可以救我性命,在女高音的间歇,我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吸声。 是我身旁的女学生,我偏头看了她一眼,灯光刚好扫在她的脸上,一滴泪水从眼睫毛处滚下来,此外再没有别的什么神情。 像玻璃小鸟上挂了个的水珠子,不像哭,倒像是无意间沾上了水。 油画家喜欢这样画女人哭泣的样子,没有大喜大悲,只是流泪,旨在一种圣母般的悲悯。可是我身旁的女学生,倒像是打小习惯隐去自己的存在感了,以至于一场歌剧下来,我再没有听见别的声音。 我没有看她,但能察觉她伸出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大抵仍旧在哭。 连擦拭眼泪都像怕惊扰到别人。 歌剧里巧巧桑回忆平克顿对她的许诺, 我亲爱的小妻子,当画眉鸟筑巢时,我会带着春天的玫瑰回来找你。 可他不会回来了,好像这方空间里,除了巧巧桑,所有人都晓得这个事情。 我能听见后面的女孩子们低低地啜泣声,大抵对于女子来说,言而无信确乎是太残忍了。 我也讨厌欺骗,如果可以,我宁愿说的少一点,也不要说假话。 于是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承诺一个女孩子,我会回来。 那我就一定会回来的。 --- 一则番外 直男阿北的单身日常 ---- 小剧场2.0 阿北从剧场出来,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好像是吴妈。 吴妈还跟他打个招呼,“来接孩子放学呢。” 阿北点点头,心想几年前把靳筱托付给吴妈,这两天还没来得及去看小朋友长什么样了。 毕竟这个时候的阿北心里,靳筱真的太小了啊哈哈哈哈,还是当年的小豆丁 然后吴妈对着远处的小姑娘挥挥手。 阿北回头去看 诶?好眼熟? 诶??? 口信 秋夜的油灯昏暗不停,灯光时不时地跳跃,投影在稿纸上,稀稀疏疏地两行字,定格在一个逗号那里,停顿了许久,又被攥进手里,最后团成了球。 靳筱这些日子连轴转的采访,牛皮封的笔记本上被密密麻麻地标记和注释,女作家,女演员的,只言片语的回忆,偶尔关于四少零零星星的评价,被她记下来,生怕遗漏掉某个人话尾的情绪。 可还是难以落笔,越是慎重,越是千钧一发,便本能地想逃避,她在这漫长而宝贵,静谧而紧张的夜晚,想要付诸自己所有的心力,却难以有一个完美的开始。 靳筱的脑子里有许多的声音,沈景的,或者杂志社编辑的,有序却嘈杂,她想把它们梳理干净,然后勾勒出来,表达清楚,四少是怎样,她眼里的,别人眼里的。 可是不行。 人的评价其实是最没有节操和底线的东西,随境遇变动,因利益而变化,大家嘴上说着喜欢真实的人,又在身体力行地追逐聪明的、圆滑的、内敛的,因他们代表了更为熟练的处事哲学,和更难望项背的境界。 而对从云端跌入牢狱的人,所有人,都会更加刻薄。 靳筱颓然地扔掉手里的笔。 原来这种时候,哪怕是从小讨厌烟味的人,也会想要抽一支烟。 她在这黑夜里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烟,又擦亮了一支火柴。 一支烟的燃烧,好像是一种死缓,所有揪心复杂,不甘委屈,都可以缓一缓,等这支烟过后再烦恼。 烟燃烧到一半,她便呆呆地看着,直到吴妈喊她,有人来看她。 她指头动了动,烟灰簌地落下来,她愣了愣,将那只烟摁灭了。 真可惜。 她想。 是柳岸之。 他如今官运亨通,倒也不负他父母亲的一番苦心,举家也搬到了城北的大宅里去住。听闻那里是从前哪位权贵的旧居,颜家逃走了之后,权贵自然也猢狲作散,留下的宅院被分给了新贵居住,也很合宜。 靳家也早已逃到了北方,留下的老宅不晓得是否因为狭小,并未分给什么新贵,也未听说哪位官员要来收走它。周青原要留靳筱一同住,还是被她婉辞了。受人帮助,和寄人篱下,终究还是两个道理。曾有位作家说女子应当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于是靳筱便更彻底一点,带了吴妈,住进了从前的靳家旧宅里。 柳岸之来找她,时间古怪,目的未知,但也确实是熟门熟路,因他两家,实在做了多年的邻居。 吴妈同柳岸之倒了茶,靳筱出来的时候,他抬起头,脸黝黑消瘦了许多,眼睛却比在韶关时,清亮了一些。 如今想来,他当年出现在韶关,似乎也不是阴差阳错,而是有意为之。靳筱忍不住去想,他如今仕途顺利,会否也因曾背后插四少一刀。 然而成王败寇,如今上台唱戏的是对方,她纵然厌烦,却也不得不拿出礼数来。 柳岸之看她坐下,过了半秒,瞧她无意开口,便放下了杯子,道,“许久没回来了,住的还好吗?” 若是个聪明的女子,此刻便改示软示弱,多少便能借一些对方的助力。可惜靳筱从前习惯了隐没人群,婚后又被人娇惯了许久,实在没有长出这种曲意逢迎的本事,连带回话也生硬的很,只轻轻回了句“挺好的”,又声怕遮不住自己话里的疏远似的,举起茶杯遮掩。 他俩沉默了一会,许是她面上的不自在,教柳岸之察觉了,干脆开门见山,“我来,是劝你最好连夜离开信州。” 靳筱抬了头,没有开口,心中转了许多念头,不晓得他是另有所图,还是难得善心。 柳岸之笑了笑,轻声道,“你大约烦我的很,我原也无意叨扰你。”他这样讲,反倒让靳筱羞愧了,很有些礼数不周的心虚来。柳岸之顿了顿,又道,“明天早晨,政府便要颁布《反革命罪条例》了,是苏联的顾问要求的。” 她未懂他的意思,茫茫然抬了眼,凝眉思索,半试探又不可置信的,“是……冲着四少?” 柳岸之点头。 信州一战太过惨烈,城内大半房屋战后烧成一片焦土,城外被革命军布满了地雷,城内颜家的部队为了维持军粮,颜徵楠下令将米店关闭,连僧人的储粮皆被查抄。 上万平民被炸死,或者饿死。 查抄粮米,让信州城里只能靠糠麸、芭蕉心充饥的,是颜徵楠,可誓死抵抗,死守孤城的,是颜徵北。一场战事被一拖再拖,炮火燃烧到最后,老百姓已经不在乎得胜的谁,只希望这狗日的战争结束。 尘埃落定,被俘的将领是颜徵北,他是新政权的军功,自然成了革命党归罪的对象,于是如今,无论是信州的民众群体,还是损兵折将的革命党,都将矛头对准了颜四少。 “他不是……”靳筱张了张口,想要说他不是那样的人,他其实血性,其实骄傲,又或者这世上有更糟糕的人,有更多为了自己夺权,不管老百姓死活的人,如何也轮不到他。 柳岸之叹了口气,“立完法,便要去审他了,你以为上面不知道你在这里?暂时不愿意动你罢了。” “一但审判下来,便不晓得会不会牵扯到你。” “我?”靳筱笑了笑,有些嘲讽,“我倒巴不得同他一起去吃这份苦,早好过这般苟且偷安。” 连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像偷来的,像剜四少的肉换来的。 柳岸之原是斯文的,此时却动了气,低声训斥她,“你懂什么?” 靳筱抬眼看他,他又压了声音,“你是觉得同他一起吃苦很有义气,很有担当?” “可痛苦有什么意义?大好的年华担一个你自个儿都没听过的罪名?值当吗?” 柳岸之叹了口气,声音也柔和下来,“我原不该找你,是他放不下你,怕你做傻事。” 他的意思是见过四少了,这许多日子来,除了报纸义愤填膺的社论,和零零星星的新闻,终于有了颜徵北的消息,靳筱的眼睛亮了亮,急切地问他,“你见到他了?他如何了?” 她方才强装的镇定,顿时没有了,眼圈不自觉红了,“他可受了伤?能不能,”她努力上声线平静下来,“在里面能不能吃的好?睡的好?” 记忆里靳筱永远是恬静的,有时候微笑,但更多的是懵懂和若隐若现的警惕。柳岸之听见她的问话,低了头,又轻轻摇了摇头。 头一回见到她这样失态,竟然觉得物是人非。 好像是一次迟来的认证,她终于嫁做人妇,为另一个男子忧心。 柳岸之心里有一种奇妙的疑问,也不知道如果当年嫁的是他,会否也会这般紧张上心。 可这浅浅的疑问,一带而过,他是男子,男子以事业为重,并不该为儿女之情上心。如今虽然党内对颜徵北的态度不佳,苏联的顾问要拿他杀鸡儆猴,但一干的将领,却有不少惜才之人。战火还在一路北上,此时正是用人之际。 更何况北方的军阀也在联名劝和。 他有政治嗅觉,纵然职位不高,但也能闻的出来,颜徵北的案子,是一件关系错杂的麻烦事,因而他愿意赌一把。 赌输了,并不没有什么人知道他今夜来寻靳筱,若赌赢了,是卖了颜徵北,和他背后信州政商的一个面子。 柳岸之缓缓开口,“他让我同你说,你长大了,要去外面看一看。” “那也是他的梦想。” 论告 临近提审,新近的报刊,都将牢里的那位旧军阀,描述成以为不顾信州数万民众性命,致饿殍遍地,累积无辜性命的战争魔头。 小报七嘴八舌地描述这位颜姓军官如何绑架了整个信州城,拒不抵抗,拒不缴械,又描述当日擒他,损兵折将,皆怪颜徵北不识时务,才让这场战事,到了深秋,才有所收尾。 四少被俘的时候,有军官来看他,原来是从前在军校的同学,一面之缘,尚有印象。 彼时颜徵北困守蛇山,身边不过一百多个亲兵,那位老同学倒很清楚他的底细,最后缴了他的枪械,忍不住多了句嘴,“你说你,军校都没有读完,至于这么拼命吗?” 四少手里的枪支被夺去了,神色也淡下来,依稀能看出从前纨绔的样子,“哦,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他又看了一眼那位老同学手里的武器,抬了抬眉毛,“你们优待俘虏吗?”颜徵北回头看了看同样被缴械的亲兵,“我们哥几个都饿好几天了。” 待他被关到总司令部,便半点军官的气魄没有,外面的民众群体称要就地处决他,以平民愤,总归他也不知情,吃好喝好,不过几日,同看守也能说上几句俏皮话。 他那位老同学又来看他,“哎,有几个领导想保你,你要不要跟着被收编算了。” “收编打谁啊?”四少打了个哈欠,“北上去打我亲爹?” 他往门口靠了靠,去晒秋日的暖阳,“我倒敢去,你们敢派我吗?” 老同学气哽,骂他,“你早这么看得开,不掺这个浑水,也不至于有今日。” 颜徵北一咧嘴,“怪谁?也不能怪我。” “你们当年在南方被揍的那么惨,我又不傻,站队也带动脑子不是,”他咕哝了一声,又耍无赖一般地笑了笑,无所谓似的,“世事难料嘛。” 到了提审那日,是个大早,颜徵北突然从牢里出来,天光有些刺眼。 他抬眼看到一只鸣叫的雀儿,眉眼突然温柔了一瞬。 她大抵还在睡懒觉罢。 他被监送着,往法庭走,那只鸟扑棱着跃起,跳到另一只树枝上,颜徵北回头看了那鸟一眼,却被身后的士兵推了一把。 “推什么呐,”他声音懒洋洋的,“大早上的,我早饭还没吃呢。” 信州这回效仿苏联,组织了审判委员会,四少竖着耳朵,先听“人民论告”代表控告罪行,然后听“国家论告”,听了许久,总算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罪名。 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遭,站在颜徵北一旁的,是颜徵楠的亲信,也被俘虏了,每听到一个控告,脸色便白了一分。 念稿子的是个小年轻,大约第一回这样的阵仗,声音有些抖,念到“惨杀革命同胞”的时候,磕巴了一声,又紧张地去看周围人的神情,不小心看到罪大恶极的那位,四少反而宽厚地同他笑了笑,帮他缓解焦虑似的。 小年轻怔了怔,狠狠等了他一眼,接着往下读。 颜徵北听见“镇压革命活动”,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这场战争于新政府,固然是重要的,是一次全然的胜利,一次继往开来的里程碑。可是对颜徵北而言,他以颜家的小儿子出征,给重伤的父亲争取了转移到北方的时间,将大哥从一次权利争斗里救回来,未让他变成一次借着外力,手足相残的炮灰,不能不说是另一种圆满了。 这是个瞬息万变的年代,古时候满门虎将的故事,放到今天,便成了封建门阀的余毒。颜徵北一个政治上的守旧派,确然无法站在对方的逻辑思考,他又听了几个罪名,便觉得耐心不大够用,干脆跑了神,去看房顶的水晶吊灯。 待那小年轻读完了,便能听见上面几个长官低声交谈起来,声音到了颜徵北那里,便隐隐约约的,左右他也不想听,便当做是一群飞虫的声音,低了眉眼。 大抵是怕冷落了他,为首的那位长官,发声斥责他,四少侧耳听了听,大抵还是那小青年的说过的一些说辞,兴许是接近尾声了,要来做个总结。 那位长官最后厉声问他,可承认自己的罪行,四少才回了神,对上远处正襟危坐的一排人。 四少想了想,缓声道,“长官,我也读过《三民主义》,我也佩服,可我是个军人。” 他笑了笑,“你说不革命,既反革命,中国人民四万万,隶革命军者不过二十余万,其余皆反革命耶?我看不见得。”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大厅里进来一个人,送上来一张报纸,给那长官过目。 颜徵北的眼睛动了动。 大约数十秒,那位长官的目光都定格在报纸上,然后抬起头,看向对面的颜四少。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位长官沉声开口, “择日再判。” 这个早晨,北京的报刊,英国和法国的报刊,都报道了信州的那位颜姓俘虏,在过去几年里,或多或少同革命活动的联系。 这其中少不了梨苑的推波助澜,但是诚然,在过去几年,颜徵楠的高压政策下,颜家的那位四少,以纨绔的身份,其实同革命党行了许多的方便。 比如其下去韶关,对相关刊物的通融,甚至同几家亲南方的药商,也有关联。 《阿德莱德日报》报道,以香港为基地的《郁金香》杂志,一直鼓吹女子独立,和文化自由。该杂志在颜徵北的辖区,设有印刷厂,保证了信州文化管制时期的印刷和发行。 《郁金香》杂志以主编吴珍妮著名,其丈夫是中华革命党的财政次长,而据说,这份吴珍妮呕心沥血创办的杂志,背后的大股东,是颜徵北。 相比《阿德莱德日报》的猜测,《信州中西报》出示了更切实的证据,一份《郁金香》杂志股权的影印版,附有吴珍妮和颜徵北两个人的印章。 吴珍妮,一个著名的妇女运动先驱,新政府在香港的重要人物,同颜家的四少爷有如此密切的关联。 而一个曾经亲革命党的军阀,如今要被处以反革命的罪名,性命堪忧,新政府此举,也许会让北方的观望派有所疑虑。 《信州中西报》还透露,尽管颜家在任期间,对学生运动持反对态度,并多次采取镇压措施,但颜家内部亦又分化,颜徵北曾为某平民女子中学捐款数万元,减免学费,设立奖学金,鼓励女子读书,并在旗下商会,给予从业机会。 有报刊感叹,这位从前以风流和纨绔著名的少爷,对女性的自由和独立,确实做出了实在的贡献。 当日上午,以高家被代表的北洋将领,联合通电,表示“请党军主持正道,勿伤南北感情”。 在法庭宣布“择日再判”不久后,一本本《郁金香》杂志被放在商户和居民的门前,头条是,《女作家沈景眼里的颜姓军官》。 《郁金香》杂志社的电话这一天一直都没有停过。 靳筱靠在椅子上,在看外面的天光。 她晓得是吴珍妮的电话。 吴珍妮是个君子,信州城破了,她仍旧把《郁金香》中文刊的主编位子给了她,是她仁义。 可是靳筱不是。 她没有做君子的气度,也没有做君子的本钱。 直到她看到一只鸟,叽叽喳喳的,要往另一棵树飞去了,她才接起了电话,轻声道,“你好,《郁金香》杂志。” 对方大抵没有预料她会突然出声,怔了一会,靳筱耐心地敲了敲手指,电话那端才传来克制愤怒的声线,“靳筱,我信任你,不是让你把我的杂志给毁了的。” 她眨了眨眼睛。 吴珍妮兴许是信任她,谁知道呢,又或者是不屑她,觉得她掀不起什么风浪,不如尽君子之义,留自己的美名。 毕竟只要过几日,只要审判下来,在法理上,吴珍妮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回股权。 “我很抱歉,”靳筱抬起头,去看窗外飞的越来越远的那只鸟,“在审判结束前,《郁金香》杂志的股东,仍旧是我的丈夫。” 她们俩沉默了一会,过了许久,电话那端传来吴珍妮的声音,疲惫,但是依旧克制,“我以为你明白,《郁金香》杂志意味着什么。” “你觉得我们讲的只是故事吗?是路,我们的女性,几千年了,都不知道活着还可以有别的路走,可以走出一方天井。” 她顿了顿,遗憾而痛惜,“可是你要毁了它。” 靳筱的嘴角扯了扯,可惜对方大抵看不到,她吸了口气,对方要和她讲道理,她便也来讲道理,“那四少呢?四少便公平了吗?他做了什么便要被安一个罪名?你愿意把股权给他,不也因为他对你有所支持吗?” 吴珍妮的火气被她点燃了,声音强硬了许多,“靳筱,我再说一次,《郁金香》和政治没有关系,我不想同你掰扯这些。” “可是它必须同政治有关系了,”靳筱叹了口气,“这信州的政商,浮动的人心,并不是打一场胜仗,便可以解决的。” 四少曾说过,没有一场战争,仅仅是为了一座城池,城池的背后,是商贾,是交通,是关系,是人。 所以梨苑可以同诸多西方报刊保持联系,所以她可以短时间在《郁金香》站稳脚跟,是四少的势力,帮她洗掉了一批编辑,有了自己的势力圈。 吴珍妮不该低估她。 夫妻这两个字,在西方的法理上,是最亲近的扶持,是一个人遭了难,另一个人继承他所有的力量和意志,陪他走下去。 如果你打开那个深秋,突然布满大街小巷的《郁金香》杂志,翻到第二页,那位当红女作家的访谈。 你会看到她回忆起那个专横、喜怒无常、不可理喻的小少爷,感叹了一声,“他真是个差劲到底的股东。” “但他是个很好的丈夫。” 所以他值得,另一个人的赴汤蹈火。 ---- “中国人民四万万,隶革命军者不过二十余万,其余皆反革命耶? “请党军主持正道,勿伤南北感情” 参考:《北伐军对刘玉春等人的审判》 <a href=" target="_blank"> 运气 喜欢可以衡量吗? 她在沉睡间,好像走进了三嫂合雪朝在信州大学的一堂讲座。 爱恨可以用数字表达吗? 可以的。 非常喜欢,不喜欢,非常不喜欢,一般,喜欢 5,2,1,3,4 她在梦里疯魔了一样,跟着合雪朝念叨,慢慢地变成了四少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然后变成一句柔缓的, “你算术很好。” 她从梦里惊醒。 靳筱这几日总做些奇怪的梦,兴许是因为换了床。《郁金香》的新刊发出后,她便搬到了周青的住所,有察觉的去靳家的旧宅寻她,早扑了个空,杂志社也不再去了,只电话联系几个编辑,因怕生什么额外的变故。 她从房间出来,便听见一些吵闹声,是前几日没有的,靳筱心下里疑惑,往前走了一步,从楼梯往下看,周家的客厅里,站着一个高挑的女人,提着一个行李箱。 是张熟悉的面孔。 那女子看了她,脸陡然白了,然后转了身,指向周青,声音都是抖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靳筱揉了揉眼睛,靠在一旁的楼梯栏杆,便瞧那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话渐渐的越说越冷,可没一个打算转身离开。 她觉得好笑,又听了一会,趁着两个人累了,有丫鬟上来递水,她才闲闲地冲那女子道,“怎么,你父亲没有给你定新的亲事?” 高姝菡抬头看她,一时竟语凝了,脸上的怒火却更盛了一般,倒是周青冲靳筱喊了声,“你不要逗她。” 靳筱笑了笑,转身回房间,走了两步,又往楼下望了望,声音难得带了笑,“我来避难来的,是你心上人仁慈,才收留我。” 她有点坏心眼地去看高姝菡脸上另一种意味的绯红,然后信步往房间走。 一个女子成熟,到底是从婚姻开始,还是从生育开始,她并不了解。吴珍妮想要用一本杂志,来教会许多天真的女孩子,如何和这个世界抗衡,倒显得她这个人,出身大抵优渥,过往又多半顺遂。 成熟和强大,往往是从失去开始的,失去最心爱的东西,想要追回来,想要掰开刽子手的手指。 这是个很好的过程,你会学会怎么爱别人,怎么守护自己珍惜的,怎么在风暴前的平静里,不把自己吓垮。 靳筱推开窗,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花茶。 很香,是夏日里晒干的栀子。 人总有办法去成全自己,不管是花,还是时间。 四少的案子,自那日后,又拖了数日,吴珍妮没有再找她,新政府也没有围堵《郁金香》杂志的意思,也不知道是这本杂志背后的关系太过复杂,还是一切另有深意。 靳筱浅浅啜了口红茶,她手上的戒指,是从前四少给她带上的那枚蓝宝石,那会她还不乐意带。到如今,她却愿意带了,到了这份上,她不仅需要一点念想,还需要这个戒指给她加一点气场。 一个少奶奶不一定需要戒指,可是一个想给信州城加点风浪的女人需要。 英国人是不大乐意这场革命的,因他们好容易同颜徵楠达成了某种协议,于是英国的报刊前几日又添了几笔,讲了讲韶关的舒家,同四少走的很近,而吴珍妮,正是舒家大太太的亲妹妹。 这份报刊到了靳筱手里,她那天早晨扫了几眼,又哧地笑出来。 “再让他们写下去,大家伙还以为四少同吴珍妮有一腿了。” 高姝菡看了她几眼,大抵也觉得数月不见,不过过去了一个夏天,她便已大不一样了。 曾经吴珍妮是她的偶像,可如今,靳筱仿佛已经抛却了所有的信念与情怀,以一种玉石俱焚的态度,只想做那一件事。 周青在一旁喝了口咖啡,“她丈夫可没有这么好相与的。” 她还要说下去,高姝菡却想到了什么,抬起头,去问靳筱,“你为什么要喊他四少?” 靳筱放下茶杯,“什么?” “你们是夫妻,为什么要喊他四少呢?” 高姝菡被靳筱明里暗里嘲笑了好几天,似乎终于找到了她一点软肋,“这样听起来,做妻子和做婆子,有什么分别呢?都是喊他四少。” “哦,我也不晓得,”靳筱有一点不耐烦地摇摇头,“下回我问问他,他喜欢我叫什么,我再改罢。” 她这几日脾气坏的很,连着几天一点音信都没有,让她的耐性越来越低,从一开始报刊的几篇猛料,到现在时不时地含沙射影,好像对方也在看她到底还有多少把戏,什么时候黔驴技穷。 靳筱几乎可以看到一张模糊的,冷笑的脸,让她的心里越来越不安。 她开始自虐式地吃从前四少让她吃,但她不喜欢的东西,好像是一种畅快的缅怀。周青有时候看到她大口大口的将炖胡萝卜往自己的嘴里塞,会制止她,可是她还是硬着头皮要把它们吞下去。 她得吃东西,甚至要运动,要健康地活下去,只有这样,才会有希望。 “你不吃的话,夜里瞧不见怎么办呢?” 四少曾经笑着问她。 夜很深,伸手不见五指,所以努力前行的人,要靠自己,去找光亮。 到了第不知道多少天,靳筱觉得自己真的要撑不住了,甚至破罐破摔地去郁金香的编辑部处理公文,新的刊物要准备印刷了,有几个稿子还需要核对。 她需要工作,也需要更了解这份杂志,这是她在这场战争里,最重要的一份武器。 尽管她整个年少时光,深沉热爱过的东西,最终变成了她手里的一把刀。 直到有下属通报靳筱,有人来访。 那是位财政次长。 吴珍妮的丈夫,杨承季。 杨承季是年长的男子,大概要比四少大20几岁,从他走进这间主编办公室起,便打量着里面的装潢,以一种前主人的态度。 他冲靳筱笑了笑,“你没有怎么改动过,”他的拐杖敲了敲地板,有点嚣张的逾越感,“还是十多年前,我太太买下这里的样子。” 杨承季带一点广东的口音,但官话讲的比他妻子好上许多,靳筱示意他落座,他在那张羊皮沙发上坐下来,笑容是一种世故的温和,“十多年前,信州还不是颜家的哦?” 二十多年前,这个国家还姓爱新觉罗。靳筱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她掏出一套茶具,问他,“喝茶还是咖啡呢?杨先生?” 热一点的东西总会让这个深秋,多一点人情味。信州城的深秋,总是半点道理也不讲,大风哗啦啦地吹过来,像借了北风的阵仗。 杨成季脱下它的帽子,上面带了一点黄色的树叶,可见他刚才其实走了几步路。 “喝茶吧,喝自己土地上的东西。” 一口热茶下去,两个人的剑拔弩张,似乎也少了许多,杨成季问她是哪里人,信州人?也不算,她打小被送到了乡下。 “后来祖母病了,就和她一同来信州看大夫,然后就留在信州家里了。“ 她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没有将她们祖孙俩前脚离开大莲村,后脚村子里许多人便因邪教的罪名被判了死罪。 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乱世吗,总有人莫名其妙地死了,也总有人阴差阳错地逃生。 杨成季点了点头,慈善的模样,“啊,你还很小呢。” 靳筱同他茶杯里添茶,他伸手握住杯子,又道,“我太太虽然气你,又同我说,你还是个小孩子,只是现在着急了,叫我不要为难你。” 她面色动了动,似乎想愧疚,又实在没有这个气力了,只好淡淡道,“同我谢谢她。” 他指了指外面的一团花圃,“你来这里,大抵已经入秋了,若是夏天来,便可以看到外面的花圃,开满了郁金香。” 杨承季看着那一团有些枯败的花草,“是我俩一同种下的。” 他又看向靳筱,“前些年,着实财政短缺,信州的形势也不大好,珍妮要把《郁金香》的股份卖出去,我们都犹豫了很久。” 靳筱坐直了,看向他,杨承季却有些恍惚,又笑了笑,“颜先生那时候开出的条件,确实很诱人。” “珍妮是把杂志当自己的小孩子的,我们俩都没有孩子,《郁金香》从开刊到现在,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他指了指靳筱,“你看,如果真的算起年数,你的年纪,和《郁金香》的年纪,可差不多哦?” “杨先生,“靳筱打断她,兴许是担心自己撑不住了,终于切入正题,“我没有要和你们抢杂志的意思,”她顿了顿,“是的,吴珍妮,永远是杂志最好的主编。” 她声音低下去,却更加沉稳,她的眸子里有一点光亮,好像是支撑她下去的全部勇气,“而我,只想让我的丈夫,平安归来。” 杨承季没有说话。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他才开口,“你知道吗?有的时候,一场战争,可能双方,都不是坏人。” 他的声音慢下来,像再开导一个年轻的学生,“可是一场战争,总要有一些,运气不太好的人。” “战争的意义,有的时候,要靠这些人来赋予。”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却重重地敲在靳筱心上,让她止不住的觉得寒冷。 她吸了口气,好像多一点氧气能让她更勇敢一点似的,“是的,可是您兴许不知道。”她强忍着,不让自己颤抖,“对于我来说,我人生所有的光亮,都是你口里那个倒霉的人。” 她的声音突然高起来,带着竭力抑制的情绪,“吴珍妮发行了这么多杂志,讲了那么多故事,她知道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要怎么在兄长的排挤里长大吗?” “她知道一个女子连读书的机会,都要靠姻亲作为理由,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是的,买杂志,知道人生原来可以这么活,可是然后呢?” 靳筱站起来,望着外面越来越阴沉的天色,喃喃道,“再坚强的人,也不能只靠自己一个人撑下去,更何况是十几岁的女孩呢?” “《郁金香》杂志说,一个女子光明的未来,要靠世间的爱,和一颗勇敢的心。” 她桌上放着上一刊的杂志,被她掀开一页,又抬起头,“可是爱是要运气的,杨先生。” 窗外有一滴雨落下来,她站直了,看向对方,面色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一点冷, “而我只想把我的运气找回来。” 告别 颜徵北的案子最后变成审而不判,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有个结果。判决被搁置,颜徵北应该可以松一口气才是,他心里却反而觉得更加不安。 邵子文托他那位军校的老同学给他递了几次消息,关键的动向没有给他透露,因那位老同学毕竟还算是革命党的要人,只是四少听到靳筱还在信州,不愿意离开,面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他那位老同学倒听说了一些,还同他打趣,“这世道,你运气倒很好,是个有情义的女子。” 四少靠在墙壁,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 “情义有什么用?”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若不管什么兄弟情义,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境地,还拖累了她。” 那位老同学当年在学校也是个风流人物,这时候很不地道地刺激他,“也是,不如我去看看她?我也很好奇,是什么奇女子。” 四少这些日子一贯的悠闲和无赖,如何难听的话,他也都嬉皮笑脸过去了。这时候他猛地抬起头,那位老同学对上他锐利的眼锋,一时却怂了,倒退了一步,“哎”了一声,方察觉阶下囚的是对方,不是自己。 那位军官才清了清嗓子,拿捏起来,“不过,你小子运气不错。” 他眨了眨眼睛,有意钓四少的胃口,“有大人物要救你,我瞧的出来。” 等待总是分外煎熬,不管是对靳筱,还是对他,邵子文托人告诉他,靳筱已彻底将《郁金香》杂志交给了杨承季,白纸黑字,登报声明。 有报刊去采访吴珍妮,她也拒绝了,于是这件事风风雨雨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平息的态势。 表面上风平浪静,知情一些的,却觉得事态越发扑朔迷离。邵子文好像知道一些什么,又不方便传递消息,只让颜徵北一个人百般的猜疑,连饭也吃不下去,反倒是刚被俘的时候,还显得气色好一些。 靳筱这些日子却闲不下来,许多事情需要她准备和料理,邵子文找过她许多回,有一些东西需要她签字,有一些态度要她传达。 他俩有时候会争论,关于四少,关于杨承季,靳筱有时候也只能扶着额头,确然是精疲力尽了,“我没有办法,邵秘,”她只能苦笑,“你也知道,如今的信州城,说得上话的并不是我们。” 杨承季在旁人眼里是半个文人,其实他一个实打实的华裔,商贾的成分要远多于面上的文雅。 他那日倒说的明白,“你弄这些报刊,无非是想造声势,说我同你先生关系密切,一来是对我施压,二来正好驳了安在他头上的,反革命的罪名。” 那天傍晚的雨有些大,靳筱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大一些,不被雨声压过去,“您帮我救他,我保证,立刻带着他离开,再不参与《郁金香》。” 那位年长的财政次长笑了笑,好像不想泄露嘴角的不屑一样,“你大抵是很年轻,又或者从前你家里人并没有如何让你吃苦。” 他是在嘲笑她的幼稚,靳筱面上没有什么波动,手却偷偷攥紧了,杨承季说话仍旧不紧不慢,“你原就是想让党内猜疑我,暂且不说有用没有用,我若真的出手,不是刚好坐实了?” 他摊了摊手,又去数另一桩,“若说他的罪名,你真的以为审而不判是好事情?无非是这次没法借着他的命,去敲打别人。” “他一个战俘,如何处置他,也都是可以的。” 大抵是对面的那个小姑娘脸色白的吓人,让他生出了一点恻隐之心,“我倒同你指一条路。” 靳筱努力同他对视,等他的下文,杨承季面上仍旧是诚恳的,好像是一个心地很好的长辈,“说白了,我们缺钱,也缺人。” “颜家的四少爷手下的商会,不少在北方,医药,枪支,都是要紧的行当,听说是,”他想了想,笑起来,“是梨苑在运作?他却很有头脑。” 她才知道自己之前掀起的风浪,其实是暴露了梨苑的力量,所谓的审而不判,是在钓这条鱼。 “我们不来暗地里的勾当,我来牵线,你来同我们的财政,光明正大地做个交易,怎么样?” 四少一手打下的基业,梨苑里留下的人,尚且是很好的助力,可北方的商会,并不一定会听靳筱的调遣,靳筱只能去做自己能做的,便连这些,许多也只能拜托邵子文。到了最后,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她签字,邵子文又来了一次,同她送了件东西。 她接过来,是支毛笔,玉竹节做的笔身子,看起来很精致。 “是顾嫣然上个月在北方,找颜徵楠要的。” 靳筱抬眼看他,不知道他的意思,邵子文挠了挠头,“好像原本是买给你的,只是他同三少摔跤,输给三少了。” 那还是他们在信州的时候,靳筱被大太太罚抄佛经,却写不好一手毛笔字,大抵被他记住了。 他记性总是很好,靳筱垂了眸子,握笔的手紧了一些,反倒是她的记性不好,忘记了太多事情。 忘记了一个男孩子同说,“筱,箭属,小竹也。” “要似竹有节。” 她只觉得心被狠狠纠起了,好像这些日子,终于有这么一件事,把她从麻木里唤起来。她的身体一直在保护她,天大的事情,心也总是没有什么波动,这样就可以冷静,也可以支撑下去。 靳筱听见邵子文的声音,“顾嫣然说,那回是她对不住你,到了如今,还你个人情。” 她脑子里约莫过了过,大抵是那回四少衬衫上的唇印,如此靳筱倒坦然笑了笑,从未想过过去那些争执和赌气,竟然也变成甜的。她抬起头,看向邵子文,郑重地,“谢谢你。” 邵子文抿了抿嘴,又努力露出笑容,宽慰她,“北方的事情,你不要担心。”他站直了,没有从前二世祖的萎靡样子,倒很有一点男子气概,“他们那些老狐狸,自然也知道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你已经尽力了。” 他笑了笑,依稀能看到年少时候,和四少在球场踢球,意气风发的样子,“更何况我父亲把持着北方的医药呢,”他拍了拍胸膛,“什么时候,我们都还是有门路的。” 靳筱觉得鼻子很酸,这些日子,帮她撑下来的,并不是她自己,而是那些从前受了四少知遇之恩,到了这穷途末路,还愿意冒着风险出力,照顾她的人。她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努力同他微笑,不让泪水流出来,“谢谢你。” 她声音有些抖,言辞原来是这么苍白的东西,她站直了,服了服身子,这样郑重,像代表了另一个人。 有人曾说,比痛苦本身难熬的,是等待痛苦。靳筱到最后已没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能有的,便是等待。杨承季再没有找过她,没有告诉她《郁金香》和梨苑的消息,是足够,还是不够。也没有人能够知会她,她面对的这些政客,信义能值几个铜板。 直到一个早晨,她出门去买维生素片,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便觉得应该置办远行的东西,怀抱着一种,万分之一的希冀。 一个小厮撞上她,吴妈刚要骂几句,她听见那小厮同她低语,“准备好东西,晚上有人来接。” 她怔了怔,那小厮已不见了踪影,吴妈察觉了什么,搀过她,快步赶回周家。 到了周家,她们寻了僻静的地方,靳筱低声同她道,“我今晚得走,带不了许多东西。” 吴妈看着她,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她,“走?然后到哪里去?” 靳筱狠了狠心,同她道,“会有人安排,吴妈,”她对上那双上了年纪,但依然精神矍铄的眼睛,“你便先和周青一起住,若这次我能,”她顿了顿,声音小下去,好像是怕神灵听见了,戳破了她的希望,“若我这次能救得了四少,我们便先不回信州了。” 她还要说等安稳了来接你之类的话,吴妈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你去救姑爷,不要管我。” 靳筱的眸子动了动,一时说不出话来,吴妈笑了笑,有些赧然,“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原在他母亲家里做事。” 吴妈看向靳筱,对方的面色没有什么波动,便猜测她其实已经知晓了,心里好像轻松了一些,“总也不好意思同你说,竟然拖到了这时候。” 她说到这里,泪水顺着眼眶滑下来,靳筱才看到,这么多年,她的眼尾也早爬上了许多的皱纹了。 靳筱伸出手,帮她擦掉泪水,温着嗓子,假装怪她,又仿佛在感慨,“是呀,你说你们,瞒了我多少事情。” 到了夜晚,她心里竟十分平静,吴妈同她千叮咛万嘱咐,似乎她俩心里也都有些怕,哪一句便是两个人的最后一句。周青往她包裹里放了支手枪,低声同她道,“万事小心。” 高姝菡瞧着她,滚了滚喉咙,似乎不知道说什么,也只好跟着她道,“万事小心。” 她们都知道这是场豪赌,到了半夜,周家后门来了个黑衣服的小厮,开了一辆车,高淑涵送她时,一双利目在那小厮面上打量了好几个来回,对方的神色半点波动也没有。 靳筱同周青和吴妈拥抱,到了高姝菡,对方别别扭扭,侧了脸,还是同她拥抱了,然后在她耳边轻声说,“平平安安”,仔细辨别,竟然还有点抖。 她们都是她生命里的好运气,大抵是她的童年和少年,太不走运了,老天垂帘,让她在乱世里,遇到许多人,愿意伸出手帮她一把。 靳筱坐上了车,透着车窗玻璃往回看,直到那三个女人,变成一团小小的黑影。她们便从她的生命里远去了,人生总要有选择,要有赌博,她再一次站在命运的赌桌上,这一次,靳筱把自己所有能下的注码,都放上去了。 小厮把她放在江边,只同她说在这里等候,便消失在黑夜里。不远处有邮轮的鸣笛声,江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靳筱望向黑夜里一望无际的江面,心里一派平静。 在这样的江面,真是最好的杀人时机,套了麻袋,绑上石头,便可以丢下去。 靳筱于杨承季,其实已经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论手段,论背景,她都太过渺小。杨承季想要言而无信,然后捏死她,再容易不过。 她站在江边,甚至有点好笑地想,若做最坏的打算,会否应该去倒数自己的生命了? 在这黑暗里,只有远处大一点的船只,可以看到零零星星的灯火,靳筱抬起头,星星很亮。 她已经可以看见星星了,胡萝卜,原来是真的管用的。 靳筱不禁微笑。 这样她这一辈子,又少了一点遗憾。 远处有一点细微的波动,靳筱回头,去看那里隐约的黑影。 似乎是渔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心里莫名的纠起,睁大了眼睛,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 直到一只油灯亮了起来,她在那江面上,看到了一只缓慢划过来的小船,一个戴帽子的渔夫,和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 是四少。 他也瞧见了她,一时间站起来,望着她,好像她能看见他眼里闪烁的星光。 靳筱的手突然颤抖起来。 真好呀,她想。 往后不管是生是死。 她都不是一个人了。 ---- “比痛苦本身难熬的,是等待痛苦。” 我在微博上看到的但是我真的忘了是那个博主讲的了。。 尾声 1955 年 美国西雅图 姜?顺着楼梯一路飞奔,肩膀上背的布包,因她的动作太了,一时断裂了,掉在了地上,她也顾不得了,随手拾起来一些,抱着布包就往下跑。 她约了十点和Academic Advisor 见面,聊她退学的事情,她不想迟到,尤其是这个话题上,她不想自己显得再无礼一些。 万幸没有迟到,姜?呼了口气,敲了敲门,听见对方让她进去。 那是个亚洲女人,隔壁系的女教授,因为同在文理学院,分给了姜?做Advisor,如果没有什么意外,许多学生也并不会主动预约,姜?看到她的脸,心里懊丧地叹了口气。 在此之前,她看到她的姓,还祈祷是墨西哥或者别的什么南美人,看来她的运气并不好。 说来讽刺,她不大喜欢和亚洲的老师打交道,因为他们和美国老师比,更加严苛,也更加不通人情。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大部分的亚裔,面临严苛的学校政策和社会环境,只能更守规矩。 比如她面前的女教授,看起来便不是很有同理心,起码她的笑容,看起来一板一眼。 “你可以叫我Betsy,”她说,“你是英文文学系的?” 姜?点了点头,只好硬着头皮,“我在想,在想退学的事情。” Betsy示意她坐下,站起来,问她,“你喝热水吗?” 啊,热水,姜?愣了愣,有点头,“喝的,教授。” Betsy把热水递给她,眨了眨眼睛,“这里的人不喝热水,他们不知道,热水有多棒。” 也许没有这么糟糕。姜?心想,她笑了笑,接她的话茬“是的,只有热茶和咖啡,没有热水。” 对方坐会到椅子上,声音仍旧是理性的,但莫名让人觉得很安心的,“为什么呢?如果你不喜欢英文文学,下学期可以申请转系……” 她低了低头,看了眼她的成绩单,“你的成绩很好,”Betsy笑了笑,“可能有点武断,但也许你也发现了文学的有趣之处?” “我喜欢的,我很喜欢”姜?咬了咬嘴唇,好像在一个亚裔面前袒露自己的窘迫,总有点不自在,于是她找了个借口,“是,是我妈妈想我之后回香港,你知道的,香港,女孩子也许学学会计什么的,会好一些。” 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太拙劣了,她想,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是转系,而是退学呢? 明明是付不起学费了,前几年一家几口从内陆逃到香港,已经耗去了大半的财力,所以家里的人,才想她转到社区大学,随便读个文凭,出来做工。 Betsy的目光落在她破了的布包上,被姜?敏感地察觉了,脸上红了红,感觉耳朵烧起来,简直想要站起来跑掉。 “哦,我知道的。”Betsy友好地笑起来,她故意岔开了话题,“我的大女儿,上大学的时候,我丈夫想她读东亚研究。” 她想到了什么,笑起来,“我丈夫这个人,总想把她往东方文化拉,总觉得这样是对她好的,”她努了努嘴,有点调皮,“你知道的,中国家庭,我又在文理学院。” 姜?抬起头,听她讲下去,“可她去读了考古学,”Betsy喝了口水,挑起了眉毛,“非洲方向。” 她的表情大约透露了这个决定让夫妇俩有多震惊,姜?听到Betsy说,“我丈夫说中国的东西不够你挖吗?你要去非洲挖?”两个人朗声笑起来。 她们笑过了,Betsy面上温柔起来,“可是她喜欢,”姜?能从她脸上看到的慈爱,让她想起来隔了一条大洋的母亲,“她很喜欢。” “有一回她做遥感分析,被我丈夫看到了,问她,”Betsy板起脸,学着那位男子的神情,“你不是做考古吗?为什么需要这些?考古不是一个铲子就够了?” 姜?哧地笑起来,Betsy看着她,面上仍带着笑容,声音却慢下来,“所以你看,我们什么都不懂。” “做父母的,我们也会因为什么都不懂,而做出错误的决定。” Betsy拿起一张纸,翻过来,给姜?看,是她上次的学期论文,“可是世界的精彩,不就是交给年轻人来发现的吗?” 姜?的脸有一些红,Betsy和她一起看她的参考文献,然后道,“至少我看来,你真的很适合继续深造下去。” 没有人有义务替你分担生活里沉重的事情,所以姜?到最后也没有把自己的难处告诉Betsy。 可是Betsy让她的心里坚定了一些,也许她应该再努力一把。 家里的境况已经越来越艰难了,母亲告诉她,有一位远房亲戚,几十年前搬到了美国,几经辗转,联系到了,现在住在西雅图。 姜?坐上了大巴车,心里一片忐忑。 姜?记得小的时候,他们还是信州一户很富有的人家,有丫鬟和婆子,姜?的一位姨妈,曾经嫁入了南方最大的军阀家庭。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小儿子哦?”姜?还记得妈妈得意的神情,“是真正,要当继承人的大少爷呢。” 军阀混战的年代,好像随便街上什么乞丐,都有可能是上一个政权的红人。姜?只记得日子越过越艰难,艰难到她现在要去找一个从没有见过的远房亲戚,祈求救济。 如果可以帮她支付学费,就更好了。 姜?叹了口气,倒不如没有小时候优渥的生活,也不至于低头求人时,脸皮还没来得及磨得更厚一些。 那是座三层的房子,瞧得出来是不错居住区,周围有白人牵着狗经过。姜?按了按门铃,屏住了呼吸。 她的心跳的很快,过了许久,没有什么回应,她开始祈祷没有人在家,或者是她干脆拿的是错误的地址,在她想要再按一次门铃试试的时候,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子,拄着手杖,站的很直,依稀瞧的出来年轻时挺拔的样子,他打量了姜?一眼,和气地笑起来,“哦,你一定是姜?。” 姜?没有想过他会记得自己的名字,慌忙点头,“啊,是的。” 他侧了侧身子,邀请她进来,又笑道, “我收到了你妈妈的信,可我实在搞不清楚辈分啊什么的。”他在前面领着姜?到客厅,“你就叫我叔叔吧。” 姜?跟着他落座,又问那位叔叔,“您一个人住在这里?” 那位远房亲戚同她端来一杯茶,“不,女儿和妻子都在大学教书。” “世道变啦,”他明明是在抱怨,面上却全是得意,“现在要妻子养丈夫啦。” 他们又聊了一些,聊到了信州,姜?有些讨好地同他说,“小时候去信州大学,樱花很美的。” 那位远房却有些迷惑了,“什么樱花?” 他想了想,又感慨道,“我们走的太早啦,”他又哼了声,“要我留在那里,也是要去抗日的。” 人上了年纪就会容易回忆,他告诉姜?他和妻子,是如何乘船从信州到上海,又在海上漂泊里许多天,才抵达了美国。曾经每一天的惊心动魄,到了他嘴里,也都轻描淡写地过去了。 姜?又喝了口茶,她太紧张了,茶已经快要见底,男子站起来,要给她添水,姜?忙伸手护着茶杯,又同他道谢。 她心里正纠结着如何开口,男子突然问她,“我前几日托人给你母亲汇款,她收到了吗?” 姜?才知道他已经将钱汇了出去,母亲的信大概是还在路上,她才没有收到,还这么鲁莽地来找他。姜?一时更加觉得窘迫,急忙放下茶杯,“真是多谢您。” 男子挥了挥手,“都是亲戚,应该帮衬的。” 他大概瞧出了姜?的羞惭,又道,“也真幸好你来拜访我,”他往后坐了坐,“许多年了,能听到家乡话,真好啊。” 姜?有点感激地看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显得有点莽撞,“妈妈让我从学校退学,去社区大学读文凭。” 她吸了口气,想起Betsy上午对她的鼓励,“可是我很喜欢英文文学,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可以继续深造下去。” 她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抖得厉害,“您能不能,能不能再借一点钱,让我把书读完?”她简直无地自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连自己的声音都像是另一个人发出的,“我一定会还您的。” 她说完话,男子好像突然听到她这样讲,也愣住了。他其实只恍惚了一会,可对姜?来说,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她听见他说,“哦,当然,”仿佛是担心她没有听明白,“没有问题。” 大概是很久没有一个小姑娘红着脸,亮着眼睛同他道谢,那位远房的叔叔也一时窘迫了,逃一般地站起来,“哎,快到我妻子回来的时间了。” 他想到了什么,又同她道,“我新买了榨汁机,你要不要看看?” 姜?慌忙站起来,跟着他去厨房,偏眼看到了一张婚纱合照,是那位叔叔年轻的时候,很英武的样子。 照片里那位年轻的女子,看起来却很眼熟。 那位叔叔在厨房看她,“这说明书字太小了,你眼睛好,来帮我看看?” 岁月真是很神奇的东西,姜?想,当年英武的男子,在西雅图做起了家庭煮夫。 她踏进厨房,是最新款的榨汁机,前段时间电视里疯狂播着广告,似乎这位家庭煮夫,还很赶时髦。 姜?对照着说明书,帮他把榨汁机装好了。男子已经利落地刮起了胡萝卜,一边同她道,“我妻子回来要喝果蔬汁的,她最近说要减肥。” 他一个人在那里絮絮叨叨,似乎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说信州话,又有耐心听他讲鸡毛蒜皮的人,“其实她不胖呀,你也知道的,他们学院那些人,腰像木桶一样,也没有减肥呀?” 他一面把胡萝卜切成块,一面吩咐姜?去拿橙子,又想到了什么,“哦,你一会见到她,不要说我放了胡萝卜。” 他冲姜?眨了眨眼睛,姜?居然有点被这位长辈电到,大概是年轻的容貌尚且还有残余的效力,她又听见这位叔叔小声同她叮嘱,“她不喜欢胡萝卜的,但是我不会告诉她我放了。” 姜?还想说什么,他俩都听见了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 那位男子很欢脱地放下刀,简直不像他那个年纪。他往外面走,一面朗声道,“筱筱,你回来了?” 门外的女人也许是看到了换下的鞋子,姜?听见很熟悉的声音,“家里有客人?” 她记忆里并不认识这样声音的华人,于是她跟着那位叔叔往外走,然后看到那位换下鞋子的女人,姜?怔怔地看着她,对方瞧见她,也愣住了。 姜?忍不住失声叫出来, “Professor Jin?你怎么在这里?” ——- 全文完 —— 老子终于可以写番外了 快乐 Betsy Jin和她的家庭煮夫的快乐(?)生活 以及终于写我的雪朝小可爱了!!! 雪朝小可爱的番外一定是轻松甜向的 妈呀做戏最后几章真的把我自己写抑郁了 姐妹们我们番外见了! ---- 天哪我差点忘记更重要的事情 不要问我是不是读英文文学/西雅图的了 我不是! 番外 雪朝 (五) 颜徵楠那天晚上果然没有回去用晚饭,雪朝望着一大桌子的江浙菜,心里却有一点犯嘀咕。她吃了几口,总觉得有些担忧,又遣了丫鬟去问颜徵楠什么时候回来。 那丫头答应的时候倒机灵,似乎是她终于显得对她丈夫上心,叫下人觉得是件大事情。待雪朝用了饭,才听到禀报说,三少今晚不回来了,要在外议事。 雪朝面色有些不快,叫那丫头看见了,以为是她难过自己受了冷落,又试探着说了几句这几日军中繁忙,所以三少才会晚归。可雪朝冲她挥了挥手,便自顾自跑到书房里去了。 她是心里忐忑,担心三少把佛经的事情忘了,让她第二日交不了差。雪朝不知道三遍佛经要抄多久,一面挠挠头去找那本佛经,一面又发现三少的书房里只有毛笔,连支钢笔都没有,一时间气馁的很,托了腮,自顾自地烦恼。 她想了想,总归凡事还要靠自己,并不能什么都去拜托别人。若她自己一晚上抄不完佛经,那三少大抵也是做不完的,更何况他又有军务在身,何必指望他来帮手呢? 如此想着,她便把纸摊开,然后歪歪扭扭地,用毛笔去抄那佛经来。 她虽然平日顽皮,可若真的下定决心做什么,也能定的下心。雪朝虽娇纵,却也不傻,知道这三遍的佛经,是向大太太服软,不然用什么借口糊弄过去了,往后指不定又要如何找她的麻烦。 凡事先退一步,日后再翻脸时,总也显得自己是个有气度的人。可她不晓得佛语不仅精辟,而且包罗万象,许多字她又不认识,到了最后,与其说是抄佛经,到不如是照着上面的笔画,描了个鬼画符。 到了三更天,她实在是熬不住了,眼皮越来越重,最后倒在她那篇鬼画符上面,睡了个香甜。 她梦见自己回到家里了,父亲指着当年陷害她的女同学,同她道,“爸爸查清楚了,都是这个人害得你。” 雪朝在梦里雀跃地跳起来,又指着那女同学快意地骂了几句,然后蹦着跳着去回自己的房间。 可回房间的路原来越长,怎么走也走不到,迷蒙里她听见开门“吱呀”的声音,和丫鬟的低语声。 她睁开眼睛,看见门口站着位男子,她以为还在梦里,一时看不清楚,当是她梦里的哥哥,也终于到家来了。雪朝一面揉着眼睛,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软糯地撒娇,“你怎么才回来呀?” 府里的丫鬟来请颜徵楠时,添油加醋称雪朝如何挂念他,说不准是为了讨好三少,还是为了讨好三少奶奶。颜徵楠原只当是下人谄媚,听到雪朝这样问他,一时觉得心已软了三分,迈了军靴便往她面前的书桌走过去。 她大抵是昨晚睡在了没干的墨迹上,脸上糊了几块墨团子,像个来他书房里玩闹的小花猫。颜徵楠走近了,雪朝才看清楚是他,一时清醒了一些,又看他递给她一沓纸,随手接了过来。 是佛经。 雪朝睁大了眼睛,又去看颜徵楠,“你真的抄了?” 她翻了翻,厚厚的一沓,比雪朝昨晚加班加点的劳作,要有效率的多。 可他在军中有要紧事做,不然也不会一夜未归,不晓得他是如何一面处理要务,一面抄了一夜佛经。雪朝又抬起头问他,“你不是很忙?如何抄的这么多的?” 颜徵楠尚在低头看她乱七八糟的墨宝,这会抬起了眼睛,看起来有些疲倦,“哦,原也不费什么脑子,不过动个手罢了,不影响做事。” 他却很会一心二用,三少的目光在她脸上的墨痕上顿了顿,又道,“可惜还差一遍佛经,我已遣人问大太太,愿意同你宽限。” 他肯卖自己的面子,来填她的过错,雪朝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她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一面往外走,一面翻着那佛经。 大抵是三少也觉得字数太多了些,用的是狂草。他的书法从来是兄弟几个里出众的,颜徵楠看她歪着脑袋看那佛经,要把它看穿了似的,问她,“怎么?” 雪朝站定了,抬头问他,眼里全是困惑,“你写的是什么呀?我怎么一个字也看不懂?” 三少的眼皮子跳了跳,没有说话。 雪朝又举起了那佛经,喃喃道,“大太太能看懂吗?” 大太太不需要看懂佛经,只需要知道是三少写的便够了。 颜徵楠突然伸出手,拇指抚过她的脸颊,雪朝吓了一跳,忍不住倒退一步,差点撞到门框,三少及时伸另一只出手,替她挡住了。 如此她整个人像被他圈在怀里,雪朝听见他“啧”了一声,恍惚里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三少的左手还在她的脸颊上,有一些用力,雪朝才看到他今日仍穿着昨天的军装,大约是一夜未睡,来不及换。 他太疲惫了,甚至没有精力摆出好好先生的架子,以至于雪朝都能从他眼睛里看到一点,平日里掩藏的很好的恶劣。 她的脸刷的红了,被一个军官调戏,总有一点莫名的新鲜和悸动感。三少终于放下手,她看到他手指上的墨色,心里还在犯迷糊,想他是从哪里沾上的。 “我若是你,”颜徵楠低了低头,离她更近了一些,目光从她红的要滴血的耳朵掠过,让他禁不住微笑,“我若是你,就先回去,把脸洗干净。” 雪朝歪了歪头,还在想他的意思,颜徵楠已抓了她的手,拉着她往卧室走。 雪朝一面跟着他走,一面还呆呆傻傻的问,“我的脸怎么啦?” 她还没有睡醒,想什么都慢一拍,看什么也是迷蒙的,颜徵楠回过头,冲她笑了笑,她又闭了口,不说话了。 清晨的阳光从男子的侧脸洒过去,他制服上的领章泛了一点金色的阳光,有一点朦胧。 也有一点像少女的幻想。 已有几个婆子候在卧室外面,捧着洗漱的热水。三少一只手扶着她的脖子,像待小孩子一样,拿浸了热水的毛巾擦她的脸。雪朝一开始边躲边叫,“你弄湿我的头发了。”待看到毛巾上墨渍,又不说话了,只缩了缩脖子,觉得很丢脸。 三少还在帮她擦拭耳际,她这会乖巧了许多,顺从地侧过头给他。颜徵楠一夜未睡,声音原本就有些沙哑,这时候同她说话,好像在她的耳边拂过去,“我过会要去补觉了,”雪朝觉得耳朵上的毛孔都要竖起来,他却还没有说完,话音到最后带一点笑,“你要不要一起睡?” 雪朝素日脸皮再厚,也觉得“一起睡”三个字太过暧昧了,于是她赶紧摇摇头,又跳到一边去,“我睡过了。” 三少将毛巾递给婆子,“那你便先去吃早餐,不要乱跑。”他顿了顿,大约觉得以她的性子,不定他睡醒人影就不见了,还要想办法拴住她。于是他想了想,又道,“中午的时候叫我起来?嗯?” 她今日真是听话的很,一面点头,一面背着手一点一点地往门外退。 颜徵楠带了笑,冲她挥挥手,她便得了赦一般,去梳洗去了。 雪朝吃了早餐,在院子里同丫鬟们跳了会皮筋,便觉得没趣的很。她今日没有课,颜徵楠卖了她这样的人情,她也不好就这样溜出家里去玩。 佛经自然没有抄完,可三少说大太太有所宽限,她便更不想去抄它了。雪朝昨夜没有睡好,懒洋洋的,可若这会回床上补觉,总觉得很不自在。 她又在客厅里翻了两页书,更觉得没趣的很,躺倒了,去看时钟,离中午还差几个小时。 到了十一点半的时候,她实在无聊的紧了,站起来,又蹑手蹑脚地往卧室走。 他只说了中午,又没有说一定是十二点。 她想。 床上的男子已换了睡衣,回到平日文质书生的样子,雪朝悄默默地趴在床头,看他的眉眼,只觉得和素日里没有什么两样。 她想到今早心跳得不太正常的样子,便宽慰自己,但凡是男子,穿上军装,气质都会较平时出众一些。她又回忆自己学过的知识,睡眠不足对心脏的影响,更觉得一起都说的通了。 雪朝只觉得自己果然有一颗善于分析的小脑袋瓜,情不自禁地点点头来赞许自己的聪慧。 等她又去看床上,刚才还在沉睡的男子,已睁开了眼睛,对上那颗趴在床头,挂着得意笑容的小脑袋瓜。 雪朝往后缩了缩。 她听见颜徵楠的声音,他刚刚醒过来,嗓音比早晨还要沙哑一些,“你在这里做什么?” 雪朝转了转眼睛,他穿了睡衣,而她这会的心脏已正常运转,并没有什么好怕的。于是她很霸王地扬起下巴,“你睡在我的位置上了。” 薄衾下的男子挑了一下眉毛,好像他鼻息间确实有少女的甜香。于是他伸了个懒腰,靠在自己的一只手臂上,“哦,怎么?” 他今日真是对她很不客气,雪朝撇了撇嘴,有一些危机意识,于是她毫不退让,“你睡左边,我睡在右边呀,我们说好了的。” 这床是他五岁的时候,父亲找人同他打的,什么时候有了她的合法主权。颜徵楠有一点想笑,但是他倒很乐意她这样积极主动地在他的地盘,划分她的领地。 于是他坐起来,“好吧,”他侧过脸,低头看坐在地上的女孩子,面上很真挚的样子,“你也知道,我一夜没有睡,脑子昏昏沉沉的。” 雪朝自知理亏,自然不再说什么了,干脆站起来,问他另一件事,“大太太宽限到什么时候?” “明天早晨,”颜徵楠一面去穿地上的拖鞋,一面抬头看她,“你看,你闯的祸不小,我说话也没有用。” 如果他们今晚还想睡觉,便只剩下12个小时,雪朝随便扒了两口饭,便拉着颜徵楠要去书房走。 她一面拉着他,一面打着包票,“我们把佛经的事情了结了,我再请你下馆子。” 那桌子上还有她昨晚抄的,三分之一的鬼画符,三少瞥了一眼,又转了转手腕,指了其中一个“耨”字,“这是什么字?” 雪朝定神看了看,又歪了歪头,“我也不认得,我照着画下来的。” 她意识到三少是在说她识字不多,她长在南亚,会说会写,已经很了不起了,于是她叉起腰,很有底气的样子,“那又如何?我也认不出来你的字。” 三少自然不会同她计较这些,已落了座,接着她的字往下写。那张纸左边还有一大团墨渍,大概是蹭在雪朝脸上的那块。 他肯帮忙,雪朝也是个守礼的女孩子,陪着他在书房。知道他嫌弃自己的字不好看,便搬了凳子,在他一旁,摊了本漫画册子在桌子上,看起来。 有丫鬟端来了干果盘子,自然也落到她的口里,颜徵楠抬眼,她正抱着一颗碧根果,小松鼠一样地拿白牙齿要去啃它。三少伸手夺了下来,又把目光放回到纸上,漫不经心的样子,“用夹子,不要用牙咬。” 雪朝把碧根果抢回来,一面不服气,“我的牙齿很好。” 三少手里的毛笔没有停下来,“你哥哥昨天还打电话,让我带你看牙医。” 她抿了抿嘴,终于收敛了,干脆不吃碧根果,去吃软软的杏脯。 漫画里的字不多,她能看懂画面便足够了,看到好笑的地方,她又吃吃地一个人在那里晃着脑袋笑。颜徵楠一开始会伸出左手摸她的脑袋,被她躲过去了。 他又摸了几次,雪朝实在懒得再躲,便由着他去了,一面一个人趴在漫画册子上笑。 等颜徵楠好容易落了笔,身边却少了方才的笑声,和她扒拉干果盘子的声音,书房里安静了不少。 他偏了头,才看到雪朝已趴在漫画上睡着了,露出细腻的脖颈,碎发落在她的嘴唇上。 手里还握着一块,吃了半口的杏脯。 -- 大太太,一个致力用佛经助攻的npc 大纲已经列好啦,保证没有大虐 更完雪朝再写四少夫妇的小甜饼 (心疼阿北两秒 番外 雪朝(六) 雪朝自佛经之后,同颜徵楠建立了一点信任感,因她发现这个人关键时候很够义气,可以勉强纳入自己人的范围。 于是每日同他吃晚饭,看他的感觉,也顺眼了许多,也乐意同他多说几句话。 连颜徵楠那日因连续两天睡眠不足,隐约显出来的恶劣逾矩,雪朝也大度地表示可以理解。好在三少平日里都自控的很好,仍旧是和善温润的样子,普通人尚且有起床气,更何况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于是颜徵楠也能明显感觉到,他在这位新婚妻子的眼里,形象大有改善。 往日雪朝不过同他随口问一些家里的事情,或者便是颐指气使地找他帮忙,若是三少确实难做,她还会发小姐脾气,一边说着去找哥哥,一边赌咒再也不同他说话了。 如今她却像个被投喂了数月的小松鼠,终于同他交付了一点信任感。颜徵楠偶尔还能同她聊一些学校的事情。大小姐每日的烦恼也纯粹的很,今日有女学生学她的穿着,明日有人背地里说她的闲话,都能让她生气许久。 雪朝虽然活泼,在学校却难免端着小姐架子,不愿意明面上计较这些,怕落了身价。她信州的朋友,不过是一同玩耍的玩伴,并没有可以交心说体己话的朋友。她们这样家世的小姐们,同学、朋友和真正交了心的姐妹,总是要分的很清楚的,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她初到信州城,唯一能多说些话的不过一个二姐曼清。曼清算她半个长辈,又是大太太的女儿,她再天真浪漫,也知道并不能深交。于是到了最后,雪朝终于发现,每日睡到她枕边的那位,不仅脾气好,还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一开始雪朝同颜徵楠提到学校的小烦恼,他听得很认真,同她宽慰了几句,又出了些主意,果然让雪朝心情畅快,还得体周到地小小报复了嘴碎的女同学。雪朝不知道男子也是可以听女孩子的小心思,还能真的起到效用的。比如她哥哥合雪闻,虽然疼她,每次听她抱怨两三句,便要找借口去忙公务,并不愿意陪她深谈。 雪朝从前总是直呼颜徵楠的名字,这几日倒将对哥哥的思念也投放到三少身上了。在这偌大的宅子里,愿意听她倒苦水,在大太太面前维护她的,便只有颜徵楠,很像她哥哥平日里保护她的样子。 于是有一天,雪朝给哥哥打电话,哥哥照例问他, 三少对她如何,雪朝看了一眼在旁边读报的颜徵楠,很欢快地同他哥哥分享她的新感受,“他呀,我觉得和哥哥很像!” 她没看到颜徵楠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又想了想,同合雪闻撒娇一般的抱怨,“比哥哥还要好一点,哥哥从来不听我讲学校的事情,他就会听。” 雪朝是故意想气哥哥,炫耀自己远在信州,也找到了很好的替代品。可她哥哥好像原本就知晓她的近况,听她这样讲,短促地笑了一声,语气又放慢下来,“那如果和我很像的话,你们朝夕相处,雪朝也要喊他哥哥呀。” 合雪闻每每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多半是存了什么坏心思,可这回雪朝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于是她点点头,也不管对方并看不见,“你说的很对。” 雪朝虽也奇怪为什么哥哥的语气,听起来像在作弄她,可她很快便觉得是自己多虑。比如她有时候想要求颜徵楠帮忙,平日里同他发小姐脾气没有什么效用的事情,喊两声“徵楠哥哥”,他便服软了,便是觉得不妥当,也会放她一马。 可见世上的兄长,都是相似的。雪朝在家里的时候,想要跑出去玩,便会同哥哥嘴甜,如今到了信州,不过是换了个称呼,效果瞧起来,仍是一样的好。 颜徵楠很快发现不对。 一开始只是一块糖,牙医叮嘱了让她不要睡前吃甜食,颜徵楠便看的很严。雪朝晚上找不到糖果,去找颜徵楠去讨,三少自然不理会她,只装作在看公文,其实余光在留意她到处寻找糖果被藏在了哪里。 她连沙发垫子都翻过了,终于要放弃,三少呼了口气,心道终于可以准备入睡了,她却凑过来,晃他的胳膊,梨涡浅浅,“徵楠哥哥”地叫得很甜。 三少反应过来的时候,放在高柜子上的巧克力,已经进了她口里。 在这世道,想要有所作为,三少从小便明白自控比什么都要重要。不管是情绪,还是做事,他都自信自己的自制力。 便连他喜欢的女孩子,每天在他身旁浅浅呼吸,颜徵楠也能做到极好的自控,连合雪闻都半开玩笑地试探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现在他引以为豪的本领受到了莫大的挑战。 他也试过不去理会,可他不知道雪朝打小和哥哥生活在一起,十八般撒娇的本领,实在是他没有见识过的。 合雪闻一个金融才俊,在诡谲多变的商场里,都能保持理智清醒,听到三少含蓄地同他讨教,也只能坦白地在电话里表示爱莫能助。 “想开一点,”合雪闻劝他,“说不定日子久了就有抵抗力了呢?” 颜徵楠沉默了一会,“你花了十六年,抵抗力有增强吗?” “那倒没有,”合雪闻的声音听起来很诚恳,“还好她嫁人了。” 好在雪朝并没有那么多要找他帮忙的事情,除了一回她想要参加学校的活动,去山上露营,又这样缠了三少许久,要他签字。 颜徵楠自然是要拒绝她的,因那蛇山上并不这么安全,常出些野兽伤人的事故。可他没想过雪朝缠人的耐心,远大于他不为所动的决心。 雪朝纠缠了他两三日,三少终于还是签字了。颜徵楠想要叮嘱她什么,她也无情的很,蹦蹦跳跳地拿着那张纸走了,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三少心里却有点后怕,很怕自己再妥协些什么。雪朝渐渐专注在学业上,没有这样那样的鬼主意了,他心里才安定了一些。 雪朝虽然贪玩,对功课却也很慎重,因她家中教育是要敬畏知识的。课业越发繁忙了,三少有时候到家,她还在书房写读书报告。 她认真读书的样子,看起来倒文静许多。 三少倚在书房门口,听她翻书,钢笔的笔尖在落在纸上,沙沙地响,到了他耳朵里,便很安宁,好像白天的许多烦恼,都在她翻书的窸窣声里,慢慢消尽了。 雪朝写完一个字才看到他,他今日回来的晚,还以为又在军中过夜。雪朝伸了个懒腰,又乐滋滋地同他道,“中文系的老师答应让我旁听了!” 颜徵楠前几日大约又不经意流露出“你真是半个文盲”的态度,她一向是很有自尊心,自然要花时间去补课。于是三少很鼓励地点头,“好玩吗?” 他同雪朝一同走在从书房去卧室的走廊上,夜晚的灯没有开许多,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颜徵楠一边听她回忆今日上过的课,一面感到夏日的风从他的皮肤吹过去,每一个毛孔都在悄声欢呼。 好像不过这几步路便要他的皮肤上落下印记似的,很特别。 又很没有出息。 “哦,”雪朝转身同他道,“今日教授带我们去湖边,然后用‘鱼’字来作诗。” 确实是中文系爱做的小活动,三少看着她灯光下灵动的眉眼,声线放的很柔和,“那你作了什么?” “教授说我中文不好,可以用别人的诗。” 颜徵楠点点头,倒是个通人情的教授。 雪朝的声音却有些低沉了,“我前几日同曼清姐姐听戏,学到了一句,就说了,”她垂了脑袋,有点懊丧,“然后他们都笑话我。” 她这样踏实上进,却要遭人笑话,那些同学,实在素质不高。三少的面色也沉了,问她,“为什么笑话你?” 他们已走到了卧室,雪朝一面往前走,一面学着那些老夫子摇头晃脑,“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 她已一脚迈进了卧室里,三少却站在外面,神色晦暗不明。 雪朝回了头,问他,“怎么了?” 颜徵楠沉默了一会,开口问她,“你还记得戏文里是怎么唱这句的?” 雪朝转了转眼睛,凑近他,声怕被丫鬟听见了,又会很丢脸,便努力靠近他的耳朵,鬼鬼祟祟地同他说悄悄话,“其实我听不懂,一半的时候睡着了。”她自顾自地笑了笑,“我醒过来,就在唱这句了。” 她方才垫着脚尖,未注意男子的呼吸有一瞬间的不稳,这会站定了,仰着头看三少的表情,心里有点不安,“怎么了?” 颜徵楠看了她一会,四目相对,又这样近,她有点想逃跑,但又觉得那样很奇怪,便努力站定了,同他对视。 过了半晌,三少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没什么,”他先迈开了步子,“早点睡吧。” 雪朝耸了耸肩膀,觉得大抵是文人的怪癖,学校的教授是文人,三少也是文人,文人和文人之间,总是相近的。 她洗了澡,在浴室里确保自己包裹严实了,又哼着歌,抱了本故事书,跳到了床上。 床很软,她蹦上去的时候明显颤抖了一下,一旁的三少捏着一本前朝论策,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心情很好,忘却了下午被笑话的事情。 她又说了一些学校的琐事,颜徵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偶尔回她几句,却明显没有前几日的专注了,好像在想别的什么事。雪朝靠着枕头,不满地回头看他,刚要抱怨他,又“诶?”了一声。 她捏了捏颜徵楠的睡衣,“你换睡衣啦?”是件绿色的丝绸睡衣,恰巧是雪朝喜欢的颜色,三少淡淡地“嗯”了一声,雪朝还在翻看他袖口刺绣的纹样,看样子也很喜欢。 她大抵是把他当同床的小姐妹了,颜徵楠有点头痛地皱眉。 果然,雪朝发现连料子也很不错,抬头问他,“在哪里买的?我也想要。” 三少闭了闭眼睛,放下了手里的书,看起来有些疲倦了,只敷衍地说,“明日叫丫鬟也给你做一套。” 雪朝察觉他今日兴致不高,兴许是工作上有什么不顺,便大发善心,想要宽慰他,“我和哥哥也穿一样的睡衣哦?” 她哥哥在她眼里便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能她和哥哥比较,便是莫大的赞赏,雪朝又捏了捏他的袖子,决定夸赞他一下,“我发觉你和我哥哥,还是很相近的。” 可对方却不承她的情。 颜徵楠睁开眼睛,眸子里有很复杂的色彩,叫她怔了怔,有些怕了,然后她听到他说,“雪朝,我和你哥哥,是不一样的。” 她真是近日对他太多客气了,才让他这样蹬鼻子上脸。雪朝带了气地“哦”了一声,然后躺回被子里,半天不说话。 她自己生气了一会,又抬眼看了看颜徵楠,他还在坐在那里,往下望着他,瞧起来有些可怜。于是雪朝又心软了,只当他是妄自菲薄,又开始语气轻快地同他叽叽喳喳,“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同呀?我哥哥脾气也很好的,嗯,虽然他有时候也会欺负我……” 她还在回忆哥哥和他的共同之处,却说不下去了,方才望着她的人,突然倾下身子,握了她的肩膀,吻住她的唇。 雪朝的脑子里出现一秒钟的空白。 她原本在说话,半点防备都没有,男子的舌头滑进她的口腔,和他平日里的温润作态不太一样,有点霸道,好像在报复她。 她不晓得做些什么,只能傻乎乎地捏紧了被子,心跳的很快,她能看见他微颤的睫毛,好像在一个梦里,瞧起来很沉醉。 雪朝好容易反应过来,要去推他,颜徵楠已放开她。他的鼻尖还离她不过一寸的的地方,雪朝眨了眨眼睛,又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然后她听见他带了情绪的声音,“你哥哥也会想对你这样吗?” ---- 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二折:“小生到得卧房内,和姐姐解带脱衣,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 啧,不学好(三少脸 -- 货真价实小甜饼,绝不掺假 雪朝 番外(七) 他说了那句话,复坐回去,拉了灯,雪朝便在这黑暗里,一个人睁着眼睛。 身边人仿佛很冷静,半点波动都没有,侧身,盖被子,每一个动作都没有任何异样之处,甚至连呼吸都是平缓的,好像刚才只是她脑子里过分神经质的幻象,黑夜便是它的落幕。 可是明明不是,雪朝咬了咬嘴唇。 她觉得胸口压抑着尖叫,想要喊出来,又被压下去,因她身旁的人太过平静,平静到让她觉得自己呼吸但凡急促一点,都输给他了一般。 她便这样睁着眼睛,压抑着呼吸地撑了许久。其实她想动一动,翻一翻身,又非要死撑着,因觉得翻来覆去的话,显得她心绪多澎湃似的。 不过是个吻罢了。 雪朝这样想着,便在她腿渐渐觉得麻了之前,终于入了睡。 第二天是要露营的日子,颜徵楠起来的很早,雪朝迷蒙着眼睛,被丫鬟梳洗打扮的时候,他已吃完了早餐,回卧室拿一份文件。 雪朝见了他,还没有睡醒,下意识地叫了声“徵楠……”,还没有把“哥哥”两个字说出来,她脑子里突然冲出来那个画面。 他俯下身子时,落在她眼里的,微颤的睫毛。 以及唇上柔软湿润的,来自另一个男子的温度。 雪朝的脸刷地红了,在颜徵楠捏着文件的一角,抬头看她的时候,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压过了要说的那两个字。 他眼里带一些诧异,落到雪朝眼里,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烧开了,随时可以爆掉的锡水壶。 她很想跑开,或者把自己的脸捂起来。 但是很不幸,这样有点尴尬安静的空气里,又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嗝。 这个嗝到她被司机放到学校门口,也没有停下来。 学校组织步行到附近的山下集合,雪朝身边的同学,给她递了水,以及点心,甚至有热心的,特地去吓她,可都没止住她。 雪朝的脸已经不红了,可是她仍旧还在早晨丢脸的情境里。她身边的女同学看她心不在焉的,慢慢地也去同别人说话,留她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一路,一直到接近中午,走到了山下。 运动总能转移人的沮丧和低落,等雪朝气喘吁吁地和同学登到了山顶,对着山下的树木大声地喊了一嗓子,多巴胺让她暂时忘却了脑子里的乱哄哄的思绪,恢复了平日里的活力,开始和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聊天。 到了傍晚,年轻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看日光渐沉,天空慢慢变成钴蓝色,女孩子们讨论着小小的八卦,时不时传来男同学爽朗的笑声。 夜晚的风吹过雪朝的头发,她双手撑着地,看晚霞的红色一点点消尽,享受这一刻难得的平静。 不知道这会,他在想什么。 她脑子里突然蹦过这样一句。 雪朝在外露营,晚上家里便少了一个人,颜徵楠干脆到省政府的办公室里待到了深夜。 他今日照旧的沉稳,处理事情同往日一般的果决、干练、讲究条理。 居高位者,太多人在揣度他的情绪,他今日的一个表情,一个命令的句式,都有人在暗地里分析,而聪明人不该给别人这个机会,平和和稳定,是最好的防卫。 只是颜徵楠今日没有往日一样要秘书同他端上茶水,要的是山泉水。 他鼻息里还有雪朝清冽的,铃兰的味道,是她惯用的沐浴乳。 没有什么味道应该盖过它。 秘书过来问他,打算工作到几时,他只平淡地回他,自己会开车回去。 颜徵楠心里清楚,他心里有一点抗拒,没有雪朝在的住处。 记忆让一切变动成了理所应当,比如她总是乱七八糟的梳妆台,比如她随手丢在沙发的英文书,以及周末的时候,偶尔提前回家,可以看见她在白色的羊毛地毯上,一手抱着玩具熊,睡得七歪八扭。 她住进那个房间后,夜晚便不只是一个短暂的休憩,而是像裹了水纱一般的甜美,同他过往几十年自律、严苛、枯燥的生活格格不入,所以更加让人难以丢手。 压抑太久的喜欢像一点点浸了水的木头,不会噼里啪啦地这么炽烈,偶尔有零星的火星,然后便灭了。 可是沉香木落了水,味道反而会更浓郁,有的人的爱情就像这样,克制又浓烈。 颜徵楠喝了口水,去望外面日渐淡下来的天光。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一点不安,说不准是为了哪桩事。 兴许是因为怕她回来后,便不愿意同他亲近了。颜徵楠这样安慰自己,可他心里有一种隐约的恐惧,好像他心里知道,一旦这种恐惧被落实,多半是因为他的疏忽。 今夜的风很大,外面有晃动的树影,大概是要变天,他又担心雪朝有没有带够衣服,直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秘书走进来,面色有些慌张,“是少奶奶,在山上受伤了,学校打到了家里,您不在家……” 颜徵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进医院的急诊室门口的,他一路上把车开的飞快,甚至差点撞翻一个还在营业的馄饨摊子。 到了那里,有一个老师从大厅的位子站起来要同他解释,平日里以亲和著名的颜家三少爷,此时面色难看的可怕。如果不是因为看到他空着手过来,这位法语系的老师毫不怀疑,但凡颜徵楠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上自己的外套和手枪,这个时候他的脑袋已经被枪抵住了。 那老师好容易步子迈出来了,却被三少的气场吓的说不出话来。三少此时眼角的凌厉,好像他踏入的不是一家医院,而是最凶恶的战场,直到他听见一声虚弱的叫声,小兽一般,让他的瞳孔微缩了一下,他才转身迈了步子,往那间诊室走进去。 颜徵楠的手一直在抖,刚才开车握住方向盘,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冷静。早上还红着脸捂住嘴巴,不乐意和他说话的少女,此时的衣裙沾满了血迹。泥土和草混着鲜血,弄得医院的床单也脏污不堪。 而最让他濒临失控的,是雪朝平日里白净细腻的小腿上面,卡着一个生了锈的,狰狞的捕兽夹。 这位从来都是临危不乱的军官,感觉自己的脉搏几乎要骤停了。 雪朝的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嘴唇也不再是平日鲜艳柔软的样子,仿佛裹了寒霜。三少进来的时候,两个医生拿个根木棍要把捕兽夹撬开,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反而让雪朝更加痛苦,连哭痛的声音都越发微弱,好像随时会因为受不了这种折磨,而晕过去。 颜徵楠脑子里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他已走过去,推开那医生,快速说了声“我来”,然后接过了那只木棍。 雪朝在朦胧里看到了他,还以为是幻觉,很快她又因为疼痛,眉头皱得更深。三少从不知道,这世上有如此艰难的工作,远胜过移动射击里枪枪击中靶心,后者显然对他来说,要容易的多。 当那只捕兽夹“啪”地弹开,雪朝痛苦地叫了一声,颜徵楠才发现自己手的手心和额头都是汗。他还怔在那里,又被医生推开了,要去给伤口做清理。颜徵楠又转了头,去看鲜血淋漓的伤口,逼自己直视它。 这都是他的过失,一切的源头,是他在露营同意书上签的字。 三少告诉自己。 等到所有的清理和包扎结束了,雪朝被转移到病房,有同学和老师上前去,结结巴巴地同他解释。是晚上几个女孩子,聚在一起讲鬼故事,有个女孩子胆子小,听了害怕,雪朝便陪着她出去小解,才会意外踩到猎户放在山上的捕兽夹。 那位男同学说完这些,已经吓得有些站不稳。面前的男人看起来是个文人,却让人没有靠近的勇气。一旁的老师还要插嘴,三少把目光投到雪朝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呼吸上,难得在外人面前皱了眉。 好在颜徵楠的秘书及时赶到,先行劝那位老师和男同学离开。他们三个人走出病房,秘书也头一回受这样的低气压似的,大难逃生一般地呼了口气。 那位老师还要说话,秘书却打断了,“有什么事情等少奶奶好起来再说,”他笑了笑,心道老子的命也很珍贵,不要带着我触霉头,“等过几日,三少爷会联系您的。” 雪朝醒过来的时候,余光看到颜徵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目光落到她眼眸,才轻微地动了动,像一尊雕像,不知道坐了多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运气好,没有伤到骨头,只需慢慢养伤。只是皮肉之苦是必然要受的,雪朝看到自己包裹了厚厚绷带的小腿,牙关里挤出来一句,“好痛。” 她是最怕疼的了,疼痛在第一时间就摧毁了她。雪朝的眼睛里瞬间涌了泪,在这样脆弱煎熬的时候,她捏着被角,什么矜持和气度也不顾了,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哽咽地说着,“我要哥哥。” 颜徵楠才知道在她的心里,哥哥便是最安全的港湾,这个世界上雪朝能想到最大的赞美,可能就是“和哥哥很像”了。 三少心里一片酸涩,他低下头,软了嗓子哄他,“雪闻在澳洲,过会让他给你打电话。”他摸她的头发,柔软的,像淋湿了皮毛的小动物, 雪朝望了望他,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地往下滚,她顶讨厌医院,讨厌白色的被子,陌生的环境,和消毒水的气味。小时候便是生了病,也要医生来家里看她,如此她更加觉得委屈,口里却说不出来什么,只有“疼”,和“哥哥”胡乱地呜咽。 他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若有什么让她好过一点的办法,颜徵楠大抵会散尽千金来求。三少握了她的手,没有被她挣开,又俯下身子,亲她眼角的泪水。 颜徵楠的舌尖都是苦涩的,他抹了她脸颊上的眼泪,又轻声问她,“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合雪闻曾经告诉过他,如果雪朝生病了闹着不去医院,姑且可以用这样的法子。于是三少破罐破摔了,死马当活马医,“《夜莺》的故事,好不好?” 那是雪朝小的时候,每每去打针,爸爸要抱着她,给她讲的故事。雪朝抽噎了一下,睁开眼睛,红着鼻子,带着浓浓的哭腔, “好。” —- 长这么大终于写了一次霸道总裁 真特么爽 想要吃肉的姐妹,再次预警,这是一个寄居在po18的浪漫言情 有肉,但不会很多 雪朝 番外(八) 她要听《夜莺》,便只听这一个故事,颜徵楠要讲一讲别的,她也不许。于是到了最后,她自个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便在这安静的病房,被他握着一只手,乖顺地躺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雪朝记事的时候便已经在南亚了,爸爸说她的身体不好,受不了冬日的寒冷,便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温暖潮湿,没有四季的国家。 她打小的时候便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肤色、头发、眼睛的颜色,甚至她家里的装潢,都和别的小朋友不同。旁人看她的目光,多半也是异样的,有时候是恭敬的,有时候却含着讥讽,好像是透着她,在看另一个过分沧桑的国度,具体是什么含义,她说不上来。 到了小学二年级,她好容易和班里的小朋友混熟了,爸爸却要到新的国家做生意。合钟明做什么,都是要带上她的,因为这世道,并没有什么信得过的忠仆。他自己年少的时候,因父母繁忙,让他受了恶仆的欺侮,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便格外留意。 于是雪朝过小的时候便明白了离别和漂泊的意味,永远都有新的人,新的面孔,新的复杂的,含着善意或恶意的目光,唯一不变的,是父亲和哥哥,和陌生人对她指指点点时,用不同的语言和语气,说的“中国人”。 那一年她刚被带到法属印度支那,西贡的一切对她都是新鲜的,那里有和她的面孔相近,但说不同语言的人,让她觉得很新奇,也渐渐交了新的朋友。 殖民地总是对国籍和种族格外敏感,那时候她还不怎么会法语,和一群外国商人、政府官员的子女在一起上学。一群小孩子,从je m’appelle 开始学。学到一些简单单词的时候,一些顽皮的小男孩,觉得chien(狗)Chinois(中国人)的发音很像,便聚在一起,追着雪朝大喊,“Chien!Chien!” 她那时候吓坏了,甚至忘了哭泣。到了晚上,雪朝等到爸爸回来,被爸爸抱在怀里,终于仰起小脸,问他,“爸爸,中国是什么?” 于是她爸爸给她讲了《夜莺》的故事。 那是西方人对中国皇帝的幻想,“皇帝的宫殿,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完全用瓷器建造,奢华、精致、又脆弱。宫殿里的花朵,上面绑着银质的铃铛,人们从花朵旁经过,可以听到叮叮当当的铃铛作响。” 那就是雪朝对中国最早的印象,那是刻在她的血液和皮肤里的东西,那么美,那么脆弱,是这个奇诡、风云多变的异乡里,唯一和她有所关联的东西。 于是她每一次恐慌不安时,只要爸爸给她讲《夜莺》的故事,她便安静了,好像是一种牵挂,跨越山和海洋,在抚慰它远在异乡的子女。 一直到雪朝真的回到了中国,发现它不精致,也不华丽,它不仅脆弱,还很破败,雪朝在第一次面对江浙菜手足无措时,才知道,原来《夜莺》里的中国,不是真的中国。 就像西贡和她有相似面孔的人,也不是真的中国人一样。 合雪闻还在澳洲的金矿,好容易托人送了电报,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电话机来打越洋电话。雪朝问了几次,也没有等到哥哥的电话,渐渐地也不问了。 有老师和同学要来看她,也被三少推辞了,不晓得是真的怕打扰她,还是动了怒。雪朝的生活里便只剩下颜徵楠,就像她小时候,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只有爸爸和哥哥一样。 他俩都很有默契,不再提那天晚上的事情。病床上的日子总是很难熬,好容易她能够回到家里休养,雪朝雀跃极了,坐在轮椅上,滚着轮子,把轮椅从走廊滑到了客厅。 家里的地毯都收起来了,为了方便她活动。再也没有讨厌的消毒水味道,也满眼不再是白色的了。家里的一切变动,她都要去问一问,“这个花为什么换了?”或者“那幅画到哪里去了?” 她自个都没有察觉到,她已同这栋房子,有了某种牵连。 三少为了陪她,开始在家中办公,没有人的时候,她也会坐着轮椅,在他一旁转悠。颜徵楠处理公文的时候很专注,雪朝也不打扰他,只在他身边安静地数他书柜里的书。 有的字她不认识,看到三少在喝茶,或者休息,她会问一问,颜徵楠总会和她解释的很耐心。若有了人来,雪朝便躲到了卧室,或茶室,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 那些客人对她自然很恭敬,可雪朝知道并不是什么事情,她都可以去听一听。她从小在爸爸身边,又很黏人,连什么时候会客室的声音小了,什么脚步声意味着客人离开了,她都能听得出来。 有一回她在客厅,听到有一拨人离开了,她又很想问颜徵楠,新给她买的连环画里,女主角的名字到底是念什么,于是她便自己推着轮椅的轮子,往他的书房去。 书房的门开着,大约因为前面刚有人出去,雪朝从一个柱子那里,探过一个脑袋,看见里面留着一个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样子。 她面上还带着一点稚嫩,可举止和形容,已经十分成熟了,甚至带了点不一般的韵致。 颜徵楠在同她说着什么,那女孩子听得很认真,雪朝的眼神很好,能从那女孩子的眼睛里看到许多情感,信任、崇拜、以及一点不一样,又发着光的东西。 这种光芒她从许多人眼里见过,比如读中学时偷偷给她送糖果的年级级长,比如在江浙总是邀请她跳舞的大哥哥,又比如颜徵楠睡前摸她头发时,看着她的样子。 雪朝歪了歪脑袋。 她下意识的,去看颜徵楠的神色,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三少爷的温和,总是比学生运动里鼓吹的平等自由,还要一视同仁一些,恨不得对乞丐也是和善的,耐心的。 雪朝撅了撅唇,有点不服气。 她渐渐觉得颜徵楠待她,很有些不公平,比如有时候会刻薄,若是她哪日没有睡醒,又被早早地喊起来,请医生复诊,三少还会欺负她,捏她的脸,或者笑话她因为半路睡着,弄散了的头发。 她心里有点不忿,觉得是她脾气太软,才会受了他的欺负。 人就是这样,若一个人对千万人恶意,只对她一个人好,雪朝多半会生出被奉承的感受,多少感怀他难得的善意。颜徵楠对所有人都温和守礼,只单单欺负她一个,这让她很接受不了。 可是外人在,雪朝是要有大家闺秀的气度的,虽然小的时候他爸爸教导她做一个大家闺秀,由于实在没有参照物,她一度以为要像电影女明星一般,可她总归知道,有客人来的时候,主人家要得体。 于是她愤愤地双手交叉抱胸,一边用目光恶狠狠地去瞪颜徵楠。 相处那么久,她也很知道颜徵楠对目光很敏锐。三少一偏头,果然看到了她,和她眼睛里隐约的火光,于是他一时没忍住,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站在他书桌前,恭敬的女孩子,却蓦然失了神,又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雪朝。 雪朝的目光和她撞了个来回,有点害羞了,因那女孩子很好看,同她打小身边的小姐妹,都不一样。这样凌厉又冷艳的眉眼,一时间刻在她脑子里,而雪朝打小对容貌出色的女孩子,总是很容易有好感。 她突然觉得被这样好看的女孩子发现,她在偷看,实在丢脸的紧,于是她一扭头,推着轮椅的轮子,又溜走了。只留三少和那女孩子,不知道还说了什么。 雪朝回了神,又觉得很后悔,想回头去问那女孩子的名字。颜徵楠已经走到客厅里,想要同她说什么,她已转了轮椅,捧着一张发红的小脸,叽叽喳喳地问他,“她是谁?她真好看!” 颜徵楠愣了愣,她一个人转着手指,一脸羞涩地思索,“还有她的耳饰,是哪里买的?还是自己做的?这样特别,真想问问她!” 她还在想那女孩子的鞋子,似乎也是不一般的质地,颜徵楠已低下头,捏她的鼻子。 三少爷看起来很不客气,不顾她拍他的手腕,他捏的她鼻子都红了,才低声开口,带一些讽刺,“家里从小养大的仆人罢了,值得你大惊小怪?” 好容易他放开手,雪朝揉着自己的鼻子,一面偷偷瞪他,颜徵楠却恢复了他素日的微笑,只是到了她眼里,很有点伪善的意思,她又听见颜徵楠不紧不慢地,“她倒也和我问你。” 雪朝眼睛亮了亮,想要听下去,三少却弯起嘴角,是他平日里奚落她的样子,“好像不是很喜欢你,兴许是你刚才太凶狠了?看起来要吃人?” 他笑得一派无害,对着雪朝有点失落的小脸,很贴心的语气,“你不必担心,总归你是我妻子,她不过是个仆人,纵然不喜欢,总还是要尊重你的。” —— 聪明的男孩子连好看的女孩子都要防范 更何况雪朝是真颜狗 以及当大小姐也不是事事开心的 在这么严肃的氛围里我决定下章再开车 雪朝 番外(九) 雪朝的腿受了伤,颜徵楠便睡到了书房,因怕夜里碰到了她,弄裂了伤口。 于是那一张大床,便成了雪朝一个人的。有时候三少早晨来看她,雪朝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子,一边小腿被医者换着新的绷带,一边很得意地同他扬下巴,“你这张床,我一个人睡刚刚好,以前连打个滚的地方都没有。” 三少弯了弯嘴角,没有接她的挑衅,打算去问医者伤口愈合的情况。雪朝却非要嘴上得个便宜不可,又很欢快地问他,“你书房睡得舒服不舒服?我觉得这样便很好,以后我腿好了,也便这样吧。” 颜徵楠晓得她是报复他平日里小小的欺负,于是便也很和煦,转头看她,“你说的是,不如我把房子拆了,给你做张更大的床,天天在上面打滚,怎么样?” 雪朝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当,刚要点点头,颜徵楠轻笑了一声,到了她眼里,仿佛在吐毒信子,“是啊,门口的大黄狗,也这么想。” 颜徵楠一开始在雪朝心中的印象,是个软弱可欺的读书人。可读书人近日越发猖狂了,雪朝很是痛心,把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的中文不够好。 睡前的时候,颜徵楠来看她,她还在读一本《齐物论释》。可她基础太弱,平日里又更喜欢看字少的漫画册子,和连环画,颜徵楠看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又把书合上了。 “我觉得我们在家里可以用法语交流,你不是在那里留过学吗?”雪朝似乎终于放弃了,很认真地同他谈判,颜徵楠笑了笑,也很没有风度地直截了当,“不好。” 雪朝几乎想要把书扔在他脸上,“你能不能绅士一点?” 颜徵楠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天气渐渐转凉了,而雪朝的睡相总是很不好,让他有些担心她受凉。 他一面十分体贴,嘴上却很不客气,“不能。”三少抬了头看她,他这样倾着身子帮她盖被,眉眼便离她很近,雪朝能看见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恶劣。 三少很不介意拿整个民族给他垫背,“因为我是中国人,”他刮她的鼻子,在她眯着眼睛想躲的时候,终于笑出来,“现在后悔了?没有嫁给法国人?” 琐碎的快乐总要胜于许多欲望,这是三少很小就明白的道理。人活着有时候很公平,追逐一些东西,天平的另一端便变得很可贵,许多人什么都想要,最后痛苦一生,倒不如提前给自己下个限,什么东西靠努力可以获得,什么东西全靠老天垂帘。 靠老天垂帘的,便不能太贪心,因主动权不在自己手上,拼了命地祈求,也不过自寻烦恼。可是颜徵楠这些日子,也不禁生出了错觉,觉得老天对他不薄,兴许他刚好是幸运的那一个。 他心里明白这是种贪念,贪念只要一起,人便很容易堕进去。这个宅子里,父亲是道家,大太太又很喜欢拿佛经惩戒人,比起那位打小高傲自负的大哥,和糊里糊涂的四弟,颜徵楠更明白,凡事要有尺度。 可他有时候忘了自己也是血肉之躯。 秋季慢慢得要来了,深夜有雨声重重落在玻璃窗户上,颜徵楠的睡眠从来都很浅,他被雨声吵醒了,躺在那里,思索了一会,终于决定去看看那位睡觉不老实的大小姐。 卧室的门是虚掩的,三少探进去,便能听见她平缓的呼吸声,让他不自觉已弯起了嘴角。颜徵楠开了最小的地灯,免得吵醒她。 地灯的开关在床头,他回了身子,要去看雪朝,却再也移不开眼。 他们俩能相安无事地同床一个多月,除了颜徵楠不愿强求她,还因雪朝不管再炎热的天气,都会长袖长裤的睡衣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男子强迫女子的时候,总要忽略这些拒绝的信息,把一切归于欲应还拒,可颜徵楠没有这么下作。 人和动物的区别,在于人会察觉,会问,可以,或者不可以。 可是今晚不同。 许是因为她一个人睡,小腿又受了伤,她穿的便是件丝质的睡裙。颜徵楠睡前看她时,她被子裹得很好,所以他没有留意到,可这会她整个人,恨不得把被子踢到床下面去,平日里裹得严实的地方,皆落入三少的眼底。 她原本睡觉便喜欢蜷着,如此雪白修长的腿便全部裸露出来,衬着一双莹白可爱的脚。她在南亚生活这么久,竟然也没有晒得很黑,大抵是因为祖上有欧洲的一点混血。 颜徵楠几乎无法克制地将目光投到她睡裙裙摆下的一小片阴影里,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他几乎可以确定,他能听见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像他十几岁时第一次察觉自己的欲望一般,甚至比那时候还要焦灼一些。 他想移开自己的目光,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雪朝睡前的消炎药里含了一点安眠的成分,加上房间里有丫鬟贴心地生了一只小小的暖炉,她照旧睡的很沉,甚至过于安详了,小孩子一般地,吮着自己的拇指。 三少想了想,他自己都很诧异自己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伸手帮她把手指拿出来。意外地,颜徵楠的食指探了一点到她的唇里,湿润和温暖,很容易让他产生某种不好的联想。 他还在思绪里,雪朝嘤咛了一声,让他的心脏陡然一跳,又回了神,手里还握着她的拇指,这样的柔软,和他因年少训练而早就粗糙的手掌,天壤之别。 颜徵楠低下头,看到她脖颈阴影下,宽松的睡裙领口,露着浅浅的乳,还很青涩,却足以引爆他脑子里的一根线,让他下体硬得发痛,过往所有的克制和自我设限,在那一刻尽数爆炸。 变成新鲜的,潮湿的,血液里翻滚而无法抑制的欲望。 颜徵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书房里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床头多久,才会只是帮她盖上被子。 那个房间他从五岁的时候搬进去,寝具,摆设,甚至窗帘的花样,无一不刻着他的印记,于是而容易让他产生错觉,觉得床上的那个女孩子,也理应如此。 三少有些绝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 他努力逼迫自己去想是如何同合雪闻承诺的,她还是个小孩子,她哥哥说,若不愿意,便不强迫她。 可是脑子里有另一个声音,她是你的妻子。 妻子,两个字,原来可以饱含这么多情绪,理所应当的占有欲,合情合理的索取心。 一切脱离了他的掌控,自制力原来是这样可笑的东西,颜徵楠甚至突然有点恐惧入睡,因他闭上眼睛,便全是她灯光下细腻的,泛着光晕一般的大腿,裙摆下面的,过于诱惑的,半遮半掩的深色,那里面是什么,他不敢想。 他在夜色里,伸出了自己的食指,他心里头知道这样做可笑又可悲,甚至预示着某种信念的崩塌,在他过往二十多年给自己的限制里,他不该如此。 然后他着迷一般地,将那根仿佛裹挟了某种湿润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 万劫不复。 他闭上了眼睛,好像终于接受了某种现实,一种被欲望和焦灼压迫了的妥协。 这么多年三少从自我压抑里获得了许多东西,父亲的赏识,强有力的人脉,母亲家庭的支持,甚至他娶到了自己一见钟情的女孩子。 然而像一种喷薄而发的报复,几乎要淹没他,颜徵楠陷入了一种从没有过的,疯狂又蛊惑的梦境。 梦里他扶着一个女孩子腰肢,细腻的手感,和从前每一次一样将他的心变得柔软不堪。可他在梦里却很凶狠,一次次顶入那女孩子的身体里。 他仰起头,去吻她的唇,光晕打在女孩子的脸上,颜徵楠看不清她的模样,可他不需要去看。 他当然知道那是谁,肉棒被一种熟悉的湿润紧致包裹着,三少在梦里快意地低喘,再没有什么端着的文质彬彬,他几乎有些恶意地,揉弄着女孩子的臀。 她喜欢吗?她怎么可以不喜欢,颜徵楠在汹涌的情潮里,感到柔软的唇瓣拂过他的耳际,他听见一声泛着娇意的呻吟,带着她从未有过的语调,暧昧又惑人, “徵楠哥哥,”她的身子随着他起伏,声音也有些不稳,“这算不算,嗯,同谐鱼水之欢?” 颜徵楠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十分刺眼,雨早已经停了。雪朝推着轮椅,一路招摇,动静很大地往书房跑,特地来笑话他的懒惰。 “太阳都晒屁股啦!”他听见雪朝在门外清脆的嗓音,还没有回了神,便看见她明媚的神采。 她推着轮椅,逆着阳光,一点一点往他的床头靠近,好像是从光里走出来,到他身边似的。 雪朝还要笑话他,却发现他眼睛里有一些破碎的东西,没有焦点,好像放弃了什么。 她还要看,颜徵楠已回过神,又冲她挑了挑眉毛, “吵死了。”颜徵楠对她招招手,嗓子还有一些哑,说不清是因为早起,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雪朝探头探脑地过去,被他一把拉过去,男子抬起身子,快速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她要说什么,三少已扣住她的腰,懒洋洋地开口,“Bonjour madame”。 ---- 对于我们阿楠来说,不存在急不急,只存在想不想 勤奋是我最后的爱意,珍惜这个小桃,快用评论淹没我快快快! 欧耶 雪朝 番外 (十) 雪朝怔了怔,一只手捂了唇,想要后退,却被他扣着腰,动弹不了。她眼里蒙一层水汽,粉色从脸颊晕到了脖子,像一瓣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菡萏,让三少歪了歪头,目光在她脸上流连。 雪朝察觉他的目光,面色更红了一些,不自觉低了低头,又觉得很让他占了上风,有些不服气。 她结结巴巴地,想要回敬他什么,“你留的,留的什么学?”雪朝方才虚掩着唇,也放下了,虚张声势的样子, “即便是问早,也不必这样的……“ 她这样说着,又有些心虚了,仿佛是她自己给他开脱似的,于是她垂了眼睛,很苦恼的样子。 颜徵楠看她皱起的眉头,心软了一些,他一手撑了头,“哎”了一声,雪朝偷偷抬眼看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三少笑了笑,拿手指头戳了戳她的鼻子,雪朝偏头要躲,却还是被他碰到了。颜徵楠伸了个懒腰,难得的散漫,“要不要小礼物?” 她是最喜欢礼物的了,便连一开始,不乐意搭理颜徵楠的时候,若他带些什么给她,雪朝也会难得对他笑一笑。渐渐地三少也发觉,这是很好的讨好方式。 果然雪朝眼睛亮了亮,抬了眸子,又有点羞涩的,小声问他,“什么礼物?” 她的快乐总是很能感染人,大约被宠爱大的女孩子,都让人忍不住想要讨她欢心。颜徵楠坐起来,侧了头同她道,“我藏在卧室了,你要自己去找一找。” “藏起来啦?”若不是她腿上有伤,雪朝可能已经跳起来。她整日待在家里养伤,一点趣味都没有,雪朝一面很兴奋,一面又迫不及待地要把轮椅推走,语气也飞扬起来,“你是圣诞老爷爷吗?” “是啊,”三少起了床,站起来,帮她给轮椅转了弯,又松开手,让她自己来,“最近是淡季,所以只同你一个人送。” 她尚且坐着轮椅,颜徵楠自然不会将礼物藏在如何难找的地方。待雪朝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找到那只包裹的很好的银色盒子,颜徵楠也已洗漱好了,穿了居家的衣服,踏进卧室。 那里面是支银镀金嵌宝石的雪花纹簪,样式别致,因中国人很少将六瓣雪花作为簪子的元素,更不要提上面垂了个水晶珠子,雪朝将它对着阳光看,可以看见里面漂浮着的,一小片雪花。 这样的款式,倒不像是老手匠做出来的,雪朝回了头,去问颜徵楠,“你去问那个女孩子啦?和她的首饰像同一家的。” 她说的是那天在三少书房的顾嫣然,她记性实在很好,观察力也一流,大抵因为是她感兴趣的事情,便过目不忘。 颜徵楠没有回答她,只问她,“喜欢吗?” “喜欢呀,”雪朝的目光还在簪子上,似乎很欢喜,“我要天天带着它。” 他不知道雪朝打小收惯了礼物,回回都爱这么讲,转眼便不定扔哪里去了。也不是她虚伪,说好听话诓送礼物的人,只是大小姐的喜欢,来的快,去的也快,新鲜好玩的事情太多了,而她很容易爱不过来。 颜徵楠却将她这句话落到了心里,自顾自当做了承诺。雪朝还在看上面的宝石,那簪子却被他拿过去了,她要回头看他,又被他轻轻按住了脑袋,听见他低声说了句,“不要乱动。” 雪朝从镜子里,看到男子低垂的眉眼,原本她头上的累丝簪被他除去了,换成了那只雪花纹簪。 自然是好看的,雪朝偏了偏头,那只水晶珠子便在她鬓边摇晃,让她觉得很有趣,忍不住动着脑袋,东晃晃,西晃晃。 她对着镜子,看随她动作摆动的水晶珠子,不自觉瞥到镜子里颜徵楠的神采。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新簪子上,好像是在瞧如何珍贵的东西,教她心里莫名塌下来一块似的,又一时间跳的有些快。 不会呀,她想,他今日又没有穿军装。 于是雪朝又晃了晃脑袋,继续看到处摇晃的水晶珠子,一面自顾自地喃喃,“是怎么把雪花放进去的呢?” 颜徵楠既担了圣诞老爷爷的名头,便时不时送她一些小玩意。雪朝从小到大,对新奇的礼物,永远是没有抵抗力的,这段日子她也变得十分嘴甜,教颜徵楠很难克制去寻新的东西给她。 有些甜美总是要把握分寸,因过了那个度量,多半会有一些麻烦。可惜三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临近冬天了,将将要到雪朝的生辰,而能送出手的礼物,他多半都已经送过了。 那几日雪朝不晓得为什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连同她买新的漫画册子,她也兴致缺缺,总是窝在床上贪睡。于是三少很是头疼,不晓得如何同她过这个生辰。 颜徵楠走投无路,终于想起他那位风流的弟弟,听闻这段日子,颜徵北下了学,还总会去戏苑同顾嫣然死缠烂打。顾嫣然同颜徵楠提过几句,三少只当他是一贯的纨绔心性,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哪怕是纨绔,也是有长处的,比如送女孩子礼物,或者同女孩子过生辰,浪子的主意,总要好过一个稳重自持的三少爷。 于是三少决定取长补短,虚心求教。 颜徵北刚踢完足球回来,半路看到颜徵楠,原本打算绕个道躲了去,却被他叫住了。 颜徵楠难得找他,还是求教,还是关于雪朝,自个也很有些不自在。好在他四弟确然很有想法,听了他的问题,不过思忖了一会,便同他道, “过几日要下雪了,又是初雪,不如带三嫂去城楼看雪去,同三嫂的闺名也映衬。” 这是颜徵楠同雪朝度过的第一个冬天,着实是要好好度过的,更何况她是冬天早晨出生的女孩子,总是个很好的寓意。 三少受了颜徵北的帮衬,难得对他四弟多了几分笑,存了善心,提醒他一句,“听说顾嫣然喜欢羊肉,下回你约她吃羊肉火锅,她大约是喜欢的。” 他四弟愣了愣,又突然带了笑,“什么呀三哥,”那位纨绔弟弟抛了抛手上的足球,嫌弃道,“我可闻不得羊肉味。” 颜徵楠发了电报去问中央观象台,确认了初雪是在雪朝的生辰,便遣人去城楼置办。那是个旧时的老城楼,如今虽废弃了,但照旧是古朴的,是个观雪的好去处。 三少又去马厩挑了匹马,他私心想着,雪朝喜欢骑马,若能在雪地里策马扬鞭,大约也是很好的。 于是那天早上,雪朝还在被窝里贪睡,便被丫鬟叫起来打扮。她方迷蒙着,软着嗓子问周围的人,“怎么了?是要复诊吗?”却没有人回答她,只在她头上花了力气地装饰。 雪朝梳妆了一半便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被送到了车上。 她伤口已开始结痂了,不再需要轮椅。一大清早,却不见颜徵楠的人影。雪朝晕晕乎乎的,只觉得冬日的早晨过于寒冷了些,丫鬟请她上车时,她又遣人拿了件更厚的貂裘。 她问司机是去哪里,那人只说是三少的安排,到了便知。车里自然比不上家中温暖,雪朝只好又往貂裘里缩了缩。 外面已开始落雪,雪朝懒洋洋地抬眼看了看,仿佛那些雪花都落到她脸上似的,教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车辆到了城门口,便将她放下了。有丫鬟过来,搀扶着她,将她往城楼上带。 雪朝已有些日子没有出门,冷风刮的很大,她每走一个台阶,都觉得脸要被冻僵了,而这城楼的台阶,好像如何也走不完似的。 好容易她走到了城楼顶,颜徵楠已站在那里,看见她来了,嘴角眉梢都带了笑。雪朝身边的丫鬟,也抿着嘴行了礼,便很识相地,蹬蹬蹬地往城楼下跑。 雪朝站在那里,只觉得半点神智都没有了,整个人被冻的像快木头。寒风呼啸里,隐隐约约好像颜徵楠开了口,同她说,“生辰快乐。” 那位三少爷大约第一回置办这样的事情,竟然羞涩地摸了摸鼻子,去看别处,又回了头,对她道,“你在南亚长大,大约是没有怎么赏过雪?” 这位曾经驰骋在北方寒冬战场的军官,从大氅里伸出一只手,指向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是今年的初雪……”他还要说什么,雪朝的脸色却突然变了。 颜徵楠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从没有哪一次,等待是这样充满期待和悸动,雪朝从她的貂裘里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捂住嘴,不知道是惊讶或者感叹。 然后她弯了身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真对不住,”她揉了揉红通通的鼻子,“太冷了……哈啾!” 她长在南亚,确然是没有怎么见过雪。可她在南亚长大,更因为哪怕是江浙的冬天,她的身子也受不住,合钟明才会带她离开,移居到温暖的国度。 颜徵楠坐在城楼临时搬过来的椅子上,脸色不大好看。他脑子里闪过了雪朝这几日恹恹的神情,总是无精打采,又总是往被子里缩。 他却没有想过,是她已经扛不住信州城的冬天了,尽管丫鬟早早生了暖炉,可也不是南方的女孩子可以受的住的。 信州的冬天,因潮湿阴寒,比北方的冬天,还要难过一些,而这老城楼里,四面透风,只有这一层临时搬了个暖炉,雪朝已恨不得整个人扑上去。 颜徵楠现在很想把他四弟拖在战马后面跑圈。 他们面前是已经沸腾的羊肉汤锅,咕噜咕噜的,却没有一个人想要动筷子。雪朝一面吸溜着鼻涕,小脸被冻得煞白,一面也晓得这一桌子是为她生辰特意办的。 她是个心善的,知道不能拂人的好意,尽管打着哆嗦,还是宽慰他,“你为我置办的生辰?唔,真有劳你费心。” 她一面说着,有冷风灌进来,教她忍不住皱了眉头,往貂裘里缩了缩脖子,牙关已经在颤抖了,还强颜欢笑,“我确实,确实没有这么过过生辰。” 她还想要说几句应应景,颜徵楠一把抓过她的手,教她一时停在那里,忘了要说什么。 果然是冰凉的,三少的心骤然缩了一下,大约猜到她此刻的煎熬,颜徵楠又抬了头同她道,“已经让丫鬟回家里请人了,一会会有车子来。” 雪朝的另一只手也被他握到手里,颜徵楠一面低头,同她哈着热气,一面余光看到她轻轻哆嗦的小腿,皱了眉头,“一会喝点羊肉汤,会暖和一点。” 她却并不很想喝羊肉汤,这样大早晨把她弄过来,雪朝一点胃口也没有。她一个人蜷在那里,原本裹着的貂裘上,又盖了层三少的狐皮大氅,却未见得有什么作用。 过了没多久,她冷的实在受不住了,忍不住问他,“你怎么来的?没有开车吗?” 她的手如何也捂不热,三少咬了咬嘴唇,声音有些低,“没有。” “骑马来的。” 那丫鬟只能步行到家里报信,雪朝问颜徵楠要了怀表,恨不得秒针每跳一次,她就吸溜一次鼻涕。 “我们,我们要不要骑马回去?” 雪朝转了头,努力微笑,可她整张脸都要僵掉了,到了三少眼里,便成了一张快要哭的小脸。颜徵楠顾不得思索,猛地站起来,将她整个人抱起了,往外面走。 雪朝已不知道矜持什么,拿三少的大氅裹住脑袋,缩在颜徵楠怀里,轻轻发抖。 好容易他们下了城楼,三少将她放在马上,又伸手将她头上的大氅裹好了,纵身上马。 雪朝看不见他的神情,只知道他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一只手将她牢牢扣在身前。她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雪朝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声,脑子里却突然闪过,她登上城楼时,颜徵楠有些羞涩的眼睛。 害羞什么呀,她想,一面在寒风里打着哆嗦,一面又莫名的觉得有些暖,缩在那件大氅里,忍不住笑起来。 好容易到了家里,颜徵楠喊人拿来暖炉,帮她将大氅和狐裘脱了,便把她裹进被子里。 他又在一旁的柜子里翻找,找出一件狐皮的被子,也往她身上加。 到了最后,雪朝缩在层层叠叠的被子下面,房间里的暖气也开到了最大,她终于回过了神,好像是从冻土里苏醒过来的小动物,眨了眨眼睛,“好重。” 颜徵楠去握她的手,还是凉的,但多少有了些温度。他弯了身子,想到刚刚从外面回来,手不够暖,又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脖颈里同她取暖,一面抬头问她,“还是很冷?” 她想了想,没有好意思点头,只好说,“你很暖和。” 颜徵楠眉眼动了动。 他将雪朝的手放回被子里,只轻声说,“等我一会。” 雪朝被层层的被子压着,早上又没有睡好,不知觉便垂了垂眼睛,半梦半醒。 朦胧里床的一侧塌下来一点,有冷风灌进被子里,让她打了个哆嗦,但很快便没有了。 她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鼻息里是男士沐浴乳的味道,大约是颜徵楠刚洗了个热水澡。 下意识地,雪朝往他怀里缩了缩,一面吸了吸鼻子,轻声感慨, “好暖和啊。” —- 所以没事不要和蠢直男玩 会传染 雪朝 番外 (十一) 雪朝那日从城楼下来,没过多久便发起了高烧,寻了医生来,打了点滴,也没能及时将温度降下来。原本要同她特别置办的生辰,便在她发着高热,躺在床上休养中度过了。 冬日的寒气入了骨,雪朝从小身子又弱,便只能一点点吃汤药恢复身体,连退烧都比别人多花了几天的时间。 彼时颜徵楠整宿地抱着她,像抱着一个滚烫虚弱的小火炉,雪朝在这样的寒冷天气里,又遭了场病痛,难受极了,觉得自己呼吸都要花往日几倍的力气。到了夜里,她浑身上下都在痛,又睡不着,便恹恹地问颜徵楠,“我真的只是发烧吗?你莫要骗我。” 三少摸她的头发,她生病的时候,没有平日里张扬快乐的样子,总是让人分外疼惜。颜徵楠一面亲她的耳朵,一面温声哄她,“只是发烧,你好好睡一觉,明日便会好起来了。” 雪朝却觉得自己严重的很, 她许久没有发烧了,已经忘记了高热时的头晕和恶心,是如何的痛苦。若只是寻常的病痛,怎么会这样煎熬呢?她自个儿越想越怕,渐渐地也哽咽了,像个委屈的小兔子,“你骗我,”三少听见她带了哭腔,黑暗中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又听见她细着嗓子质疑他,“只是发烧,怎么会这样难受呢?” 她渐渐地无理取闹起来,“定然是你请来的是庸医。” 若她有更多的气力,大抵要大哭大闹颜徵楠给她请来的医生多么糟糕,才会看不出来她的真正病况,给出个“发烧”的结论来。雪朝白天里昏沉了太久,到了夜里自然很难入眠,便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抱怨他。 她哭到最后,已经忍不住抽噎,话都含糊在嘴里,三少也听不清她说的是什么,只好开了灯。雪朝察觉了光亮,下意识闭上眼睛,又想到自己这时候一脸的鼻涕眼泪,丑的很,想要把脸捂住。 颜徵楠却拿来了手帕,同她擦脸。大抵是因为有个光亮,雪朝终于消停了一些,不再撇了嘴了,因为难看。 她眼睛红通通的,还荡着水汽。颜徵楠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了,看着她红萝卜一样的小鼻子,终于失笑出声,“你怎么这么能闹腾?” 他把她害成这样,还嘲笑她,雪朝十分愤怒地皱起眉头,手上尽管没有力气,也软软地去拍他的胸膛,却显得撒娇似的。 颜徵楠关了灯,把被子掖好,以免夜风进来,黑暗里他捏捏她的耳朵,“不想睡觉是不是?很难受?” 她刚刚大哭了一场,现在嗓子很痛,忍不住咳了咳,又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回他,“不要你管。” 雪朝虽然发着烧,身体却依然十分畏寒。她此刻偎在颜徵楠怀里,因发觉他是个很好的热源,连小腿都缠到了他的腿上去,却照旧是个小白眼狼。三少笑了笑,又道,“那同你讲故事呢?” 她倒很硬气,哭过了一场后,身体也觉着轻盈了一些,没有这样难受了,于是雪朝很无情地拒绝他,“我不要听了,你讲的不好听。” 她这样刻薄,颜徵楠却仿佛听不懂中文,又将她往怀里搂了搂,鼻子蹭了蹭她的头发,声音突然温柔的不像话,“那你让我怎么办呢?” 窗外的月光投进了一点,照在依偎着的两个人身上。雪朝却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他的心跳声,鼻息里全是他的气味,觉得心里仿佛踏实了一些。又听见他道,“我想把我所有的都给你,”雪朝怔了怔,不晓得他为何突然这样,颜徵楠沉默了一会,又自顾自轻笑了一声,“可是你也不在乎。” 她后脑勺的头发被他揉了揉,颜徵楠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的一声叹息,“那你让我怎么办呢?” 大抵因为三少瞧起来也十分可怜,彼时雪朝被高烧折磨得昏昏沉沉,便一时饶过了他。 可等她渐渐康复了,又察觉出自己的吃亏来。颜徵楠置办的劳什子生辰赏雪,将她害的这样惨,又趁着她病痛,卖弄可怜,便囫囵将这一回过去了。这让雪朝觉得很不公平,要讨回点什么。 三少倒很识相,自发地每夜来同她当暖炉,雪朝便渐渐地很不客气,将他当做个便宜的暖床汉,夜里洗漱完上了床,冰凉的脚便往他的小腿上蹭。 她今日睡前其实被三少看着,喝了些甜甜的慕斯卡托,来暖身子。小姑娘贪甜,偷偷多喝了好几杯,可目前看没什么功用,照旧的手脚冰凉,只能从那位暖床汉身上取暖。 她夜里穿着绒毛的白色睡裙,整个人像个毛茸茸的小羊羔,两条光洁冰凉的腿,便不知死活地蹭着颜徵楠,甚至因她躺着,睡裙的下摆折起来许多,肌肤便贴着他身旁那个人,而她也不自知。 三少小腿的皮肤突然被细润的肌肤蹭弄,两具身体的温差让这种接触更加敏感了一些,实在很难克制身下的反应。雪朝察觉他下意识地僵了僵身子,以为是他受不住冰冷,傲慢地扬了脸,“你现在知道冷了?上回害我发烧,我却没有和你算账。” 颜徵楠面上只笑了笑,不在意的样子,又回头去看书。总归她只要不乱动,便察觉不出他已经硬起来的下体,于是他轻轻呼了口气,面上却无波无纹。 三少这样不在乎的样子,雪朝酒意上来,很是不服气,便将冰凉的手往他脖子上放,总要出了这口恶气。 她不晓得自己这样子像主动搂他的脖子似的,颜徵楠这会一手拿了书,另一只手干脆揽过她,将她搂进怀里,又低头问她,“手怎么这么凉?” 她一边嘟囔着“我怎么知道”,一面顺着他的脖子往他睡衣里的胸膛滑,总觉得那里更暖和一些,也更脆弱一点,多半会让颜徵楠打个激灵。 雪朝平日里不怎么饮酒,如此一点低醇的甜葡萄酒,便让她胆子大了许多,又因他们从前相安无事地在一起过了许多个夜晚,更让她半点警惕心都没有。 她一面想到他打激灵的样子,得意地扬起嘴角,一面偷偷看三少的神色,发觉他也在看自己,面色带一点无奈,于是她瞪回去,“你看我做什么?” 这分明是最蛊惑的撩拨,没有哪个女子,会这样满面纯真无辜,手掌却在抚弄男子光滑的胸膛,更不要提被子里拼命点火的两条腿。颜徵楠眯了眯眼睛,若不是了解她,很难不觉得是她在勾引。 她又信口胡扯起来,“我从前虽然体虚,但冬天里手也不会这样凉,”雪朝眼睛转了转,便编织了一个新的罪状,“你看,病了一场之后,我的手也变成了这样,怎么也捂不热了。” 她真是十分占道理,颜徵楠赞同的点点头,又同她道,“诚然如此,不过我有个将功补过的法子。” 他多少还有一颗廉耻之心,晓得要来弥补她,雪朝满意地点点头,问他,“什么法子?” 颜徵楠侧了侧身子,将她耳际的碎发随后捋过去,呼吸间全是她带了甜的酒香,“你小时候可看过中医?或者知道中医的道理?” 雪朝听见中医,便皱了眉头,“你是要我喝鹿血什么?我可不要。”她一想到动物的血液,便恶心地吐了吐舌,三少却摇了摇头。 “食补并不是很好的方法,”颜徵楠笑了笑,“你大抵不知道,自古以来的夫妻,都用这样的一套法子,才能让彼此身体康健,白头偕老。” 雪朝未听说过这样的法子,一时怔了,三少讶异地看她,“怎么?你父亲没有同你说过?” 合钟明失去妻子后,便再没有续弦,便是有这样的法子,雪朝也很难从父亲和哥哥那里知道,于是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呀?” “那也没有关系,”三少看着她,眉眼里明明带了笑,却莫名让她觉得有点阴险,又听见他道,“我倒学了这样的法子,而且立竿见影,能让你立刻暖和起来。” 她眨了眨眼睛,听见颜徵楠的声音十分蛊惑,“你要不要试试看?” 没有谁能够抵抗一个古老文明的神秘传统,不然起卦问卜也不会在海外占有一席之地,于是雪朝点了点头,“你快同我试一试。” 他又同她说了些准备工作,比如第一回的时候,最好闭上双眼,保持呼吸的平稳,雪朝皆照做了。 她闭了眼睛,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到底是什么样的古老传统,能让夫妻两个人延年益寿。雪朝一面想着,一面觉得三少渐渐靠近她,让她有些不自在地绞起了手指。 两片温热的唇覆住她的,熟悉的气息,混着她刚刚喝过的甜葡萄酒的清香,似乎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回发生。雪朝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又眨了眨,突然反应过来,脸涨了个通红,一把将男子推开,结结巴巴地骂他,“你,你骗人!” 颜徵楠却气定神闲,“你觉得我轻薄你?可中医便是这样。” 他同她慢条斯理地解释,“你想一想,中外是否很多事情,总是不同的注解?这样的事情在西方是亲吻,在中国便是夫妻间延年益寿的方子。“ 雪朝皱了眉头,有点半信半疑地看他,却看他脸上一派的真诚,连声音都四平八稳,“若非如此,怎么会只能在夫妻间做,与旁人做便不行?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事情,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他说完了,似乎很遗憾她的不信赖,雪朝想着他说的话,和他说的立竿见影的起效,又觉得诚然中外许多事情,是不同含义的,比如下跪,比如磕头,甚至同一种颜色,都是不同的含义。 她犹疑着,半信半疑地同他道,“那好吧,我们再试一试。” 颜徵楠的神色如常,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雪朝伸出手指威胁他,“若没有你说的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便是你骗我!” 她落了狠话,却很配合,英勇就义一般地再次闭上了眼睛,颜徵楠靠近她,看见她皱紧了的眉头,和满脸的紧张,终于忍不住,勾起嘴角。 她的手被他握住了,带着她还不明白的怜惜,颜徵楠的唇吻上她的,舌头一点点探入她的口,她的心突然跳的很快,有一点想拒绝,却仿佛被他方才的话诱哄了似的,放任他侵入她的口腔。 三少越发的放肆了,侧了脸,一只手箍了她的下巴,大口地掠夺。雪朝的舌头被他勾引着,生涩地交缠,确然她感到热意从她的脸颊散到耳际,又往周身散去,她一面被他有些粗暴的唇舌舔弄地忍不住嘤咛,一面又在想他大抵没有骗她。 她从不知道亲吻是可以让人有晕眩感的,不晓得是不是一种古老的术法,在她身上奏了效。雪朝内心有一点恐慌,想要推他,手却被他有些霸道地按住了,想来是不该前功尽弃。 雪朝瑟缩了一下,想到他这样尽心尽力地帮她,不该不配合才是,于是下意识放软了身子,被三少察觉,更加卖力地舔吮,唇舌间的水声到了她耳朵里,教她除了觉得热意,还有一点难耐。 她只觉得身子软成了一滩水,颜徵楠的手顺着睡裙裙摆,探入她的腰腹,雪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不自觉睁开了眼睛,眸子里的迷茫落到三少眼里,无意中点燃了一团火。 等颜徵楠的手在睡裙里握住她小小的柔软,她却觉得自己已坐在漂浮的云端,鼻息里是火热的,甜葡萄酒的味道。胸前原本挂着毛球的睡裙,此时情色地鼓起来一团,又在三少的揉捏下依稀可以看见他的动作。 方才的酒意像迟来了一般,席卷了她,雪朝已觉得脑子里变成了热滚滚的浆糊,半点神智都没有,整个人软在他的怀里。 三少的唇舌落到她的脖颈,于是她细细的喘息,便刚好落在他的耳际,撩人而不自知,终于把他最后一份克制也燃尽了,手指温柔地揉捻起那颗柔软的花骨朵。 雪朝的喘息里渐渐掺杂了尖细的呻吟。 她觉得很怪异,可她确然觉得很热,甚至背脊难得地沁了薄汗,这让一切都变得很合理,就像,雪朝的脑子里过了过,联想到她在东南亚消遣,就像一种很怪异,却有效的按摩。 她的睡衣被他层层叠叠的,推到了胸口,整个人像一团被轻薄的小羊羔。颜徵楠的唇一点点向下,滑过她的脖颈,跳过那一团柔软毛绒的睡衣,最后吮住了胸前那朵像花苞一样的,小小乳头。 被衾的阴影下面,依稀可以看见她光裸的,不着丝缕的下身。她胆子这样大,和男子同床,便敢光子身子,只着一件毛球睡衣,不晓得是太信赖他,还是原本就要勾引他。 最好是后者,那便是一种隐秘的情投意合,多少让三少更加兴奋起来,可是他余光对上雪朝迷茫惶恐的眼睛,又一瞬间有了自知之明,心里蓦然沉了沉。 青涩纯真的少女,让他仿佛《十日谈》里最罪恶的牧师,自私、阴暗、满口的谎言。可是亵渎这件事情本身,便带着要了命的诱惑和刺激感,让人很难收手,回到从前压抑克制的生活里去。 三少的舌苔扫过已经挺立起来的花骨朵,又恶意地拿牙齿轻轻挑弄。少女赤裸着光洁的乳,睡衣上原本的两团绒毛球落在细腻的皮肤上,像一种情趣可爱的遮盖。雪朝更无助地靠在柔软的枕头,一些恐慌地推他,“徵楠哥哥,唔,”她的脸十分的红,眼里是迷蒙的水汽,却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恐慌,只能难耐地吐息,“好热。” 他自然是体贴的,听见她的呢喃,三少挺起身子,去亲她的耳际,仿佛正人君子一般地问她,“暖和了?”又一面恶意地拿舌头挑弄她的耳朵,可怜的女孩子只觉得被一种陌生的情潮吞噬了,连他诱哄着说,“要不要脱一些”,也含糊着同意了。 他们俩被被子裹着,雪朝的睡裙被他一面亲吻着诱哄,一面剥去了,她便这样赤裸着身子,依偎在颜徵楠的怀里,朦胧里有一只手顺着她的大腿根摩挲,然后滑到她柔软的臀,大手捏了她几下,让她心里有了一种隐秘而异样的渴望。 似乎是察觉了她皮肤下的焦渴,那只手最后到了她的两腿之间,那处湿润隐秘的地方,轻轻地抚弄。 她禁不住颤抖了一下,觉得怪异极了,可是三少另一只手揉着她的乳,异样的热意席卷了她,成了着冰天雪地里难得的慰藉,总要好过她每日缩在被子里冻得打颤。 颜徵楠轻轻叹了一声,“你好湿了。”她却听不明白,转了头,红着脸问他,“为什么?” 他却不回答,又一点点顺着她的腰腹亲吻下去,一直没到那团狐皮被子的深处,雪朝有些无措地蹭了蹭身子,只觉得两团没有人抚慰的乳,这一会很有一些寂寥,可是下一秒她的声音带了娇媚的尖细。 温暖的唇舌欺上她最私密的地方,她不谙世事,快感第一次涌上来,便毫无顾忌地呻吟出声,那片小小青涩的花穴,被人恶意地舔弄,大腿被人有些粗暴地分开,雪朝下意识地挺起身子,声音渐渐带了哭腔,“呜嗯”地哭叫出来。 她不知道这样的情潮到底是什么,大约是另一种热意?可她从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事情,只好无措的喊他,“徵楠哥哥,我好热了……”可是是否要叫停呢?她又重重地弹了一下身子,有些无措地含住自己的手指,莫名的,不愿意他停下来。 她那里原本是细细的肉缝,却在情欲里一点点饱满地张开,三少的舌头滑在穴口的外围,打着转,又试探着进去,里面却着实太窄了,很难想象如何接纳更大的东西。 湿润、柔嫩、带着未经人事的甜香,一如他血液里涌动已久早已无法克制的欲望。颜徵楠几乎有些沉迷地将她不断涌出的露水卷入口里,这样甜,简直要诱着人将所有的理智燃尽。 快感一团团地将雪朝包裹,三少的唇吮住那颗瑟缩的珠子,雪朝呜咽着叫起来,然后在他重重的吮吸下剧烈的颤抖。 她未承过这样的爱抚,不多时便难耐地挺起身子,声音里的哭腔渐渐变重,花穴被人大口大口地吮吸,里面是有蜜汁还是什么,她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在一团云彩里,快感一点点侵蚀着她,把她变成另一种模样。 她的皮肤早已变成带了粉,沁着薄汗,胸前的两朵兴奋地挺立。雪朝的两条腿被人把持着,男子的黑色短发蹭着她细腻若脂,却水光淋漓的大腿根。她这样随着情潮的起伏,本能地挺弄着身子,若是灵魂这会出了窍,看着陌生的,被情欲笼罩的肉体,大抵会觉得这场景在哪里见过,比如日本的情色画。 可她从前也看不懂画里的是什么,如何也联想不到那里去。隐约里雪朝能听见,身下男子出唇舌间的水声,怎么会有水呢?她怎么也不明白,直到她男子的粗暴的舔弄下,感到热意到了最高的那一点,这样奇妙又剧烈,让她难耐地挺起腰肢,尖叫着痉挛。 第一次的快感这样激烈,让她很受不住的蜷缩起身子哭叫起来,面上全是带着痛苦的欢愉,偏偏男子不放过她,仍旧残忍地肆虐她敏感充血的地方,她这样一面晃着身子,一面哭着“徵楠哥哥,你停下来……”尾音带着的甜腻,仿佛要将整个房间点燃了。 颜徵楠躺回她身边的时候,便看见她赤裸着蜷在那里,无助地含着自己的手指。额间的头发被汗水浸得湿哒哒的,满面的春情,似乎还在情欲里迷离。他凑过去,亲她的下巴,又含了笑,摸她额头的汗珠子,“是不是没有骗你,嗯?” 她才缓缓睁了眼睛,眸子里是破碎的迷茫,颜徵楠将她搂进怀里,她也乖巧地让他抱了。三少的下巴抵在她光洁的后背,眉眼里的沉醉,她并看不到,可她察觉到一团火热的硬挺抵着她的大腿,教她很不舒服。 她听见三少的声音在她的耳际,暧昧又沙哑,“雪朝也帮帮我?”他短促地喘息了一声,仿佛十分难熬,“也帮我取一取暖。” —- 祖传老中医 专治体寒体虚 啧 以及老中医这事虽然不地道,但是当年干这坏事的人,有说是驱逐魔鬼的,有说是治病的,好像现在也有神棍搞这套。 总之科普性教育,抵制老中医。 番外 雪朝 (十二) 雪朝抬了抬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她怎么知道如何取暖呢?便连这样的念头,在她脑子里,也晃了好一会,才变成一个模糊的意识。等她想问为何颜徵楠也会觉得冷时,三少已握了她的手,一路向下,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抚上那团火热。 她想说什么,又被颜徵楠吻住了,他方才还多少温柔一些,至少顾忌着不要吓到她,可她手掌的肌肤碰到了那里,不过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便仿佛如何刺激了他一般,让他好像一个被野性吞噬了的,开始进食的狮子。 从没有这样对过她,从来旁人都是宠着她的,让雪朝自个儿有时候也相信了,自己是个易碎的瓷娃娃,需得人小心捧着,才能好好地长到今天。 可今日不同,颜徵楠的另一只手掌摩挲过她的肩颈,好像带了一团疯狂的火焰,连带着把大小姐那颗从来都在蜜罐子里的心脏点燃了。 她方才被快感吞没的时候,天真的以为那便是她经历最狂野热烈的事情。原来世上的另一种荒谬,是她柔软的乳肉被颜徵楠粗暴地揉捏,分明是该痛该喘息的,却整个人烧灼起来。 颜徵楠的舌头在她口里搅动,雪朝有些难捱地呜咽了一声,三少却不放过她,又引着她的手,探入睡裤下面,早已经兴奋的挺立。 她脑子里一片昏沉,手指被他覆着,指引着抚弄三少的身下,她也乖巧地做了。雪朝能听见三少的鼻息十分粗重,她的手指碰到了某一点,颜徵楠的身体突然轻颤了一下,离开她的唇,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才看到他眼里一派的兵荒马乱,在她被他这样盯着,感到周身的火热有所冷却的时候,颜徵楠突然将手收回去,放在自己的睡衣上,一颗一颗地去解开睡衣扣子。 雪朝被他压在身下,看到他裸露的皮肤越来越多。他胸膛的皮肤原来是蜜色的,这样一点点地露出来,让她自个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喉咙有些紧。直到他们俩都赤裸了,雪朝的目光还定在他的某一块皮肤,傻傻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最好不要想明白得太快,三少倾下身子,讨好地吮弄她的乳头,一只手再次分开她的腿。她方才才快活过,下面还是湿漉漉的,颜徵楠的一只手抚上瑟缩的蜜口,有些抖,说不清楚是否因为雪朝也在轻微的颤抖,还是一种难言的期待。 三少的吻向下,在她的腰腹流连,一根手指试探着往蜜口里去,不过进去了一点,雪朝已呜咽着哭痛,一面问他,“疼,你做什么?” 她声音泛着娇,分明是一种拒绝,却成了更甜蜜的引诱。颜徵楠亲她的侧腰,雪朝敏感地挺起身子。三少的手指又进去了一些,她却很有些受不住了,不晓得这是术法里的哪一步,叫她这样害怕,一面颤着嗓子,“你拿出去,”她的腰侧被被三少的舌尖滚过,叫她又轻轻呜咽了一声,却还是很坚定地拒绝他,“我不冷了,你拿出去……” 这世上的快乐和温暖,多少要付出一些代价。好容易雪朝适应了他的手指,他却得寸进尺地,又探了食指进去,雪朝微张了眼睛,想要叫停,颜徵楠的唇却从她的腰侧离开,重新吻住她,将她的声音吞了去。 她想反抗,拍他的胸膛,却被他握住手,去触碰他的皮肤。她的手这样软,从他胸前的一点掠过,便叫他周身的皮肤,敏感地绷紧了,每一个细胞好像都在渴求更多。 颜徵楠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将他的手指从她过于紧致的花穴抽出来。 雪朝多少放松了一些,因三少的吻也温柔了一些,像一种示弱的引诱。颜徵楠的肉棒抵住她的湿润,她那里还毫无防范地微张着,肉棒蹭过蜜口的时候,三少的神智几乎绷紧了才强忍着,没有先行抵进去,而是蹭着那处潮湿。 硬挺一次次磨过敏感的小核,那团火再次将雪朝点燃了,让她忘了推拒,在三少温润的轻吻下细细地呻吟。那一团火热每一次在她的穴口流连,试探着滑过去,却不进入,让她无措地抓紧了男子的脊背。她不晓得自己身下焦渴地分泌了许多的淫液,像一种不知羞耻的邀请。 雪朝终于忍不住挺起身子,迎合着三少的肉棒,她有一种隐约的渴望,想要被进入,被充实,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空虚感,直到三少的肉棒终于抵住了滑软的肉穴,她快意地轻轻叹了声。 可是很快她又紧张地绷起了身子,三少一点一点地进入她,额头上缓缓划过一滴汗。他的唇在雪朝的耳际流连,在她禁不住指甲嵌入他脊背的时候,轻声叹息,“太紧了……” 痛与火热一起裹挟了她,雪朝不知道这种煎熬什么时候结束,小脸也慢慢地从嫣红的血色,变得有一些白。颜徵楠亲着她的耳朵,哄着她,说一些“只是第一回如此”之类的话,小姑娘的睫毛颤抖着,缩在他的胸前,似乎是相信了。 他的肉棒又进去了一些,三少低喘了一声,似乎再忍不住了,缓慢地挺弄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颤抖终于有了另一层意味。雪朝的小穴这样湿软,又紧紧地吮着他那里,叫颜徵楠一时失了神,一次次抵入她最深处,雪朝在他的身下轻轻呜咽着,直到他一次次研磨到她敏感的一点,让她失控般地颤栗,她才仰起了脖颈,觉得热意从他们交合的地方一点点蔓延开来。 颜徵楠吻着她的脖子,只觉得她这样脆弱,如何也让人残忍不起来。可她的小穴却好像很能禁得起他略带粗暴的挺弄,在她动了情之后,淫水流得更多了一些,颜徵楠每一次进入,都像一张湿润贪婪的小嘴,要把他的魂也夺去了。 她的一只腿被他架起来,三少的动作越发的粗暴强势,再不是他平日里温和的样子,他额头的青筋,都显得他凶狠了许多,雪朝在快活的迷茫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被三少抓住了,放进他口里迷醉的吮吸。 她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久到这样火热的快乐,都成了煎熬,她又被他哄着,翻过了身子,跪在他身前,抬高了臀。 他从后面可以看见嫣红的穴肉,便这样贪婪地一点点吞入了他的肉棒,三少随手将狐皮被子重新盖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一只手握了她的腰,毫不怜惜地挺入最深处。 他喜欢这样揉着她,好像她是他的私有所得,雪朝在他粗暴快速地挺弄下早已失了神,只剩下破碎尖细的呻吟,三少扭过她的脸,勾引她伸出舌头,他们的舌头在空气里交缠,像一种无所顾忌的淫秽。 “你好会摇,”他有些恶意地拍他的臀,又大力的揉弄,一次次顶入她敏感的那一点,“是不是很喜欢,嗯?” 她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颜徵楠的一只手摩挲过她稀疏的耻毛,到了那颗敏感的小豆,手指捏住它,又轻轻地揉弄。 雪朝的呻吟带了哭腔,火热的快感将她的身子变得滚烫,她在他的身下颤抖,只觉得颜徵楠每一次的挺弄,都把更多的灼热送到了她身体的最深处,终于她受不住地,挺起身子,娇声吟叫起来。 她高潮的时候小穴剧烈地收缩,颜徵楠却仍旧不放过她,一面粗暴地挺弄,一面快速揉弄她的小豆,雪朝哭叫着想要把他的手移开,却仍旧被他禁锢着,像要把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终于他闷喘了一声,射进她的身子里,雪朝被他抱紧了,感受到他最后的律动,微眯了眼睛,轻轻呜咽。 这确实是一个立竿见影,并在之后的日子里异常默契贴合的取暖方式。这种方式在颜徵楠越发花样多变的求欢,和雪朝的半推半就下,被运用地过于频繁。 他们因此度过了一个十分淫乱的冬天,以取暖之名。雪朝自始至终都以为这是一种恪守了每一个步骤的东方医术,偶尔三少要变一变,她还会紧张起来,“这样可以吗?”,颜徵楠便会亲她的脖颈,一边诱哄,“先试一试呢?” 到了初春,天气再也没有这样寒冷,颜徵楠也不必时刻要用狐皮被子裹着她,终于那个夜晚她坐在颜徵楠身上,月光洒在她白皙的皮肤和渐渐饱满的乳,男子靠在枕头,一只手握着她的腰肢,目光从她花一般挺立的乳头掠过,到她耻毛下,依稀可见的,被外翻的花穴裹着的,狰狞的火热。 粉嫩的肉穴吮着他的硬挺,雪朝在他的身上晃着身子,荡着嫣红的脸颊,眼里潋滟着迷醉的水汽,直白地同他分享,“呜……我更喜欢这样。”她呻吟声都带着颤,却不知道自己在说多么荒淫的话,“这样更深一些。” 三少低低地笑,她一面摇着臀,一面不满意地眯起眼睛,觉得他在取笑她。 雪朝的下巴被他捏住了,细细密密地吻,颜徵楠沙哑着嗓子,轻声赞同,“我也喜欢这样。” 他眸子里闪过一点坏,“你的小屁股软极了,”他伸出手揉捏她,“水都流到我的腿上了。” 她却很不害羞,只当这是个很正当的取暖手段,附带的快乐,又总会让她沉迷进去。雪朝能听见肉体的拍打声,他们这样赤裸相见,在西方不知道要变成什么关系了,让她有时候心里很有些不安,可是她又很喜欢这样的感觉,每一回同三少做这样的事情,总会很快活。 这是在东方,雪朝安慰自己,她对这个古老的文明知之甚少,而她又确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皮肤更细嫩了一些,便连平日里她自个儿不大满意的胸脯,也鼓了许多,足可见是有效果的。 于是颜徵楠有时候对她的身子平头论足,她也都忍耐了,因他确实介绍了一个很好的养生法子跟她,雪朝愿意大度一些。 不过今日,她虽然快活,大小姐的脾气却没有少,该回敬,还是要回敬的,于是雪朝撅起唇,娇着声音,“我的水就是要比你多许多,”她的花穴被他自下地挺入,到了最深处,让她禁不住轻喘了一下,“你嫉妒也没有用。” 男子拉过她的身子,带着闷笑,亲她的唇。 然后她听见他带了笑的服输,“你说的是。” 雪朝 番外 (十三) 雪朝的腿渐好了,天气又渐渐暖和起来,她便穿上了春季的制服,每天去学校上课。 颜徵楠倒很不放心地找人做了皮毛的手套和围巾,因担心教室仍旧有寒气,她身子受不住。 可雪朝却不大乐意,她下了学,到了家里,好容易将外套脱去了,又被他戴上这样厚厚的手套,瞧起来笨笨的,不大好看。 她这会跨坐在颜徵楠的腿上,一面拍着厚实的手套,听它闷闷的声响,一面软糯地同他抱怨,“都已经春天了,还戴这样的手套,会被同学笑话的。” 雪朝头上还歪歪斜斜地挂着个羊毛帽子,配这样毛茸茸的手套,显得十分可爱。更何况她撒娇的时候,总是娇憨又明艳的,像低醇的甜酒,让颜徵楠禁不住低下头,寻了她的唇,吻上去。 却被她躲开了,雪朝有点不自在地躲了躲眼神,她这几日到了学校,才总算走出了家门,从颜家的环境里跳出来。同朋友们相处了,雪朝发觉自己变得很黏颜徵楠,似乎不是什么好兆头。 当然啦,偶尔,偶尔她是会主动坐在他腿上,但也是因为信州城的春天,仍旧料峭。雪朝眨了眨眼睛,有些生硬地同他道,“你不要总亲我。” 三少发出一个不大愉悦的鼻音,雪朝又抬了眼睛,瞪他,“我们不亲吻,不也是可以取暖的吗?” 原来亲吻是一件这样珍贵的事,颜徵楠失笑,捏她的鼻子,“除了亲吻,别的事都可以做?” “这是自然,”雪朝自顾自地点点头,“毕竟亲吻,是情人间做的事,我觉得我们做,不大妥当。” 她落了话,才发现三少面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了,让她心里莫名有些慌。过了一会,颜徵楠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她,“新婚那日,你不是也知道,第二天被单上要有血迹吗?” 她实在太过不谙世事了,到了让他心存侥幸的地步,会有一种他们之间只有一层窗户纸的错觉,以为一切懵懂天真里有她羞涩的缘故。可是雪朝得意地扬起笑脸,“是哥哥同我说的呀?新婚的夫妇,如果新婚的夜晚亲吻了,女孩子会流出一些血,所以会有丫鬟去看。” 合雪闻倒很有想象的天分,也怪不得雪朝第一回被他亲了唇,害怕得两三天都没有怎么说话。三少淡淡地点点头,“那夫妻又如何怀上小娃娃呢?” 雪朝只当他是缺乏知识,很热心地同他分享,“我爸爸很早就告诉我啦,如果天上的神仙发现夫妻两个感情很好,又喜欢小孩子,便会偷偷把小娃娃放在他们床头了。” 她想了想,又皱了眉头,“所以你不要总是亲我,被神仙看到了,会误会的。” 神仙看到,会误会的。 颜徵楠深深地吸了口气。 三少第二日要去南方执行公务,好容易他放下眼前这件糟心事,细细叮嘱了雪朝几句,却发现她早已经心不在焉。颜徵楠又想起她傍晚拒绝亲吻的样子,不自觉带了火气,瞧着她早已瞥到别处去的眼珠子,便不再开口。 到了夜里,雪朝忙着为第二日的小测复习,在书房里只顾着翻书籍和笔记,没有留意到三少的神色同往常比,有些沉郁。 她这学期修了中文系的课,以她的基础,能够选上课,已经是同老师软磨硬泡的了,自然不敢敷衍平日里的测验,因此并没有心思搭理颜徵楠。三少自顾自生了闷气,他俩坐在书房书桌的两端,倒显得是颜徵楠不专注,把书页翻得哗啦啦的响,偶尔被雪朝看了一眼,才消停一会。 三少爷倒从来没有被人气成这样,一面又想到连着数日要见不到她,若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可是对方却没有同他难舍难分的样子,显得是他一个人自作多情。 到了最后,颜徵楠开始赌一场,幼稚的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气,非要看他不率先开口,雪朝会不会同他讲话。上一回他这么幼稚,他四弟还没有出生,可颜徵楠自虐一般的,非要看看,他们最亲密的事情都做了许多回了,还不算情人,到底算什么。 往日里雪朝做中文系的功课,如果不明白,便会抬头问他。可是第二日便是小测了,她有一大堆的笔记要背,实在没有时间找颜徵楠细细研讨,于是到了睡前,三少洗了澡,还看见她抱着本子,念念有词。 里面是《战国策》的某一篇,颜徵楠瞥了一眼,刚想问她原文看懂了没有,可是想到这便是他在主动,颜徵楠又忍住了,一面沉了脸色地掀开被子。 他躺在那里,等了许久,直到雪朝将灯拉下了,黑暗里他还听见小姑娘念念有词,“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荡阴……” 三少爷终于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子,睡去了。 颜徵楠到了睡梦里,还憋着一口闷气,梦里他问合雪闻,到底为什么急着要将妹妹嫁出去,合家的大少爷摇着扇子,满不在乎的样子,同他道,“得嫁呀,闹着同穷小子私奔呢……” 三少从梦中惊醒。 天已蒙亮了,颜徵楠眯了眯眼睛。他们同床这么久,雪朝已经习惯每夜被他搂着,这会自发地缩到他坏里。她眼下有一层淡淡的青色,大约是为了小测,睡的不安稳。 雪朝的一只手下意识地环着颜徵楠,很依恋的样子,三少的手小心翼翼地覆上她的,只觉得心里宁静了一些。 他从前只查过雪朝那把小藏刀上面,一小块血迹是怎么回事,合雪闻说是她抵死反抗都督儿子的轻薄,才刺伤了对方,可颜徵楠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他不再赌那个幼稚的气了,雪朝嫁过来,已经是二八的年纪,她这样家境的小姑娘,多半要有过一些心上人的,更何况她这样招摇的性子。 他想知道很多,关于她对别人,会否也是这样拒绝,还是她觉得不能同他亲吻,但同另一个人可以。 三少逼自己面对这些,将它当做一件平日里的公务,需要他的冷静和耐心,纵然结果不一定是他想要的,还是要弄清楚。 到了早餐的时候,雪朝还在翻着她那本满页被勾勾画画了的教科书,终于温习到最后一句了,才突然抬起头问他,“你今日要走?什么时候回来?” 颜徵楠喝了口咖啡,只淡淡地“唔”了一声,然后同她粥里放了一点肉松,才道,“过十几日吧,你好好考试。” 他眼角捕到小姑娘嘴角隐约闪过的兴奋笑容,终究没忍住,“下了学要早些回来,司机会在学校等你。” 雪朝挠了挠脑袋,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又急急地喝了口粥,便拿起包站起来,“我要走了,早上的考试。” 她裙摆从他的手边擦过,颜徵楠最终同自己的自制力服了输,伸手将她拉回来,揽到怀里。 雪朝坐在他的腿上,咕哝着挣扎,三少却捏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眼里的情绪有些深。 过了一会,雪朝才听见他缓缓开口,“不同我告别吗?” 她想骂他,不过十几日,又什么好告别的。从前爸爸和哥哥,每一回出门都要好几个月,有时候甚至要到地球的另一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离别同她来讲,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雪朝皱了眉头,颜徵楠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打量个来回,放弃般的,他的拇指从她湿润的唇上掠过,照旧的柔软,花瓣一般。 终究他还是隐忍了,只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耳垂,声音柔和下来,“有什么事情找人同我电话,知道了?” 中文系的课在早上,这样倒很好,只怕再过几个小时,雪朝就要把她好不容易记住的之乎者也给忘个精光了。 好容易考完了考试,她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又揉了揉眼睛,决定回家里补觉。 这十几日再没有颜徵楠管着她,又逢她开了学,中午睡好了觉,自然要去寻老朋友们去,雪朝这样想着,脚步加快了些。 早上颜徵楠同她叮嘱的那些话,她自然早就抛到脑后了,三少在家的时候,便不大能管得住她,也不晓得他哪里来的自信,觉得几句话就能唬住她。 大小姐不自觉扬起得意的嘴角,快走到湖心亭的时候,她被人叫住了名字。 那人的声音有些怪异,也不像是哪里的方言,雪朝下意识的抬头,看清那人的面孔,面上骤然有了兴奋的笑颜,“Yvan!你怎么在这里!” 那是她在江浙读书时的法语教员,因两个人走的太近,在城中传了许久的绯闻,连她父亲都以为她会嫁给一个法国人。彼时雪朝被人连夜送到了南京,都没有来得及同Yvan告别,这些日子,也没有顾得上联系他。 雪朝提起裙子,朝他走过去,一面急急地问他,“你不呆在江浙,怎么来信州了?” 江浙的一切都离她那么遥远了,也有她刻意忘却的原因,毕竟最后的回忆着实让她难过。Yvan倒还是从前的样子,高高瘦瘦的,带一点法国人的活泼,“我来信州大学教书,你爸爸让我看看你。” 他的目光在雪朝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间,有些担忧地开口,“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他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什么,“你嫁过去的人家,对你不好吗?” 颜徵楠知道他这么讲,大概是要喊冤的。雪朝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呀,”她笑了笑,指了指手里的书,“我早上有考试,复习的晚了一些。” Yvan却觉得她是在逞强,神情严肃了一些,“你爸爸很担心你。” 雪朝前几天刚给爸爸打了电话,一时有些怔了,“为什么?我们经常电话和书信呀?” “合先生担心是有人监视你,你才会说自己很好,”Yvan抿了抿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只好又问她,“你真的过得很好吗?” 雪朝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又听见Yvan压低了声音,“只要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合先生拜托我,随时带你离开信州。” --- 阿楠没有想到,自己最大的威胁,不是长得好看的少年郎,而是老合 老合:科科 番外 雪朝 (十四) 自上回被大太太罚后,雪朝多少察觉了,她几时回家,从哪里回去,多半有眼线禀报给别人,麻烦的紧。于是她连着几日,和朋友们玩到了深夜,便干脆宿在女同学家里,不再回去。 雪朝在信州大学读了半年,终于有了个知心的朋友,是学校里的学生主席,叫周兰的女孩子。她俩夜里躺在一个被窝里,总是有说不完的体己话,雪朝有时候同周兰抱怨,颜徵楠虽然愿意听她讲一些琐事,女孩子的事情却总是不好同他讲的。 有了周兰在,她还知道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八卦,毕竟女孩子的友谊,八卦的精确度总是要和关系的深浅度有所关联。雪朝知道了新来的乐团团长是个讨厌富家女的清高女子,又听闻城南的一家珠宝店可以拿到法国最新的款式。两个女孩子叽叽喳喳了许久,到了深夜,困得半睡半醒间,还相约明日一同去看戏。 便连大太太那边,周兰也打包票可以让父亲去同颜家说一说,让她在周家多住几天。雪朝想到再不用每隔几日看大太太的脸色,自然同周兰更加亲近。她同女孩子撒娇,也一样的娇憨和惹人喜欢,于是两个人很快形影不离,甚至说好了趁着这几日她难得自由,一同乘船到更远的地方游玩。 到了第六日,雪朝回家里拿换洗衣服,才知道颜徵楠同家里打了好几通电话,皆让她错过了。 她听到颜徵楠有电话过来,自然就想躲了去,可丫鬟同她说,三少前几日同他母亲电话,大约是问到她了,二太太亲自过问了,要她到家的时候同颜徵楠回个电话。 雪朝没有办法,不情不愿地,到书房去,一旁的士官帮她把电话拨了,她便在一旁绞着手指,一面祈祷他最好不要接了电话,她便可以借口溜掉。 可惜电话很快便接通了,雪朝叹了口气,拿过听筒,懒洋洋地问他,“你找我干嘛呀?” 她这样的语气,倒有些像她刚嫁进来,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愿意搭理颜徵楠的样子,三少敲了敲一旁的案几,一面耐了性子问她,“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家?” 雪朝想到他拿他母亲压她,便很生气,说话也生硬了一些,“二太太没有告诉你吗?我去朋友家了呀,同家里说过了。” 她的语气不好,隔着电话线都可以听出她的不耐烦。这世上这样同三少爷说话的,大抵只有合雪朝一个人,可他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深深吐了口气,才开口,“你喊她二太太?” 那是三少的生母,雪朝平日里多半用“你母亲”来代称她,今日她一时带了气,没有留意,这会三少问她,似乎他声音也低沉了一些,让雪朝不自觉心虚了。 雪朝的父亲只娶过一个妻子,便是她的母亲,没有过什么二太太。雪朝并不懂得大家族里的龃龉,可是她也能察觉的出来这其中的不平等,于是她也软下来,“你是有急事吗,干嘛非要和我打电话?” 原来这几日难捱的相思都是他一个人的,颜徵楠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他不在家的日子,大小姐过得不定如何逍遥,大约早将他抛在脑后了。终于他还是退让了,“是哪个朋友家里?每日电话同我报个平安就是了。” 她这样聪明,自然察觉出来三少的口气有所松动,于是很快乐地答应他,“好呀好呀,我每日都同你打电话。” 颜徵楠突然轻笑了一下,里面的自嘲和无奈,让雪朝听了,有点不安地歪歪头,大约是感觉到了什么,又迟疑地开口,“南方……南方那边好玩吗?” 她终于想起来问一问他的状况,三少却不愿意得这种勉强来的关怀,声音也没有什么波澜,“没什么好玩的,”他顿了顿,觉得心里很空,又道,“不是还要去朋友家里?同母亲说一声,便快些去吧。” 颜徵楠挂了电话,随手拿起一份文件,看了两眼,又丢开了。 他点着自己的额头,有些疲惫地合上眼睛。这几日他总觉得不安稳,上一回他有这样的预感,还是雪朝在山上受伤的时候,偏偏家里的那位,谁也管不住她。 派去江浙的人送了一些消息过来,说当年的事情,确然另有隐情,可到底如何,还要再过几日,才有结果。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知道什么,或者不想知道什么,他母亲在电话里劝他,人生是难事事顺意,若真的强求不了,便算了。 这却很难,因人这种生物,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容易放在重要的位置,捧得高高的,想拿手里所有的东西去换取它。 雪朝是个很守信用的,她既然答应了,便每日按时在周家给他电话。平日里她同几个要好的女孩子在周家吃饭闲聊,只有雪朝一个是已经嫁了人的,每每到了晚饭后,她去给三少打电话,总要被朋友们嘲笑一番,说她家里那位看的太紧。 她却很不喜欢在这方面特立独行,显得她同年轻的女孩子们都不再一样了。一说到学校里好看的男孩子,多半有小姑娘插嘴说雪朝便不要听了,因已婚的女子再说不得这些,叫她听了心里很不高兴。 去年这个时候,她也是常同好看的男孩子出游的,可如今雪朝却总被打趣,和这样的事情便再没有干系了。于是有一天她照例同颜徵楠打电话,忍不住抱怨,“我每天同你电话,朋友们都笑话我,说你看的我很紧。” 颜徵楠那日刚从酒席回来,一面解了胸口的扣子,一面漫不经心地,声音里带了酒气,“可是我想你了。” 雪朝却没有想过他这样说,他声音沙哑又煽情,不是平日里温和有礼的作态,叫她一时间愣了神,又听见他低声笑了笑,好像平复了心境,又问她,“今日只是在周家吗?没有去别的地方?” 她才回了神,张了张口,反应过来,却觉得喉咙有些干,声音也紧了一些,莫名的紧张,“哦,去了,去了戏园子。” 雪朝打完了电话,重新同姑娘们打牌,又听见她们取笑她,“是说了什么了,让你脸这样红?” 她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颊,火一般的烧,让她自己也心下里一惊,又遮掩地吐了舌头,“总在外面玩,被他骂了。” 自然又是一阵未婚女子的取笑,可她这会去没有什么心思不满了,一手摸了牌,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却好像有了个小小的留声机,放着颜徵楠方才那句低语, “可是我想你了。” 像裹了金沙的羽毛,在她的心头莫名的一阵风里,飘飘摇摇地起伏。 一直到晚上睡觉,越是安静的环境,她脑子里的那句话好像更清楚了似的,周兰同她闲聊了几句,她也敷衍地应着,终于那位好朋友也察觉了,偏了头问她,“你怎么了?晚饭后便怪怪的。” 她说的委婉,其实是说雪朝接了电话便好像丢了魂似的,一晚上打牌也输了许多钱,不像她平日里机敏的样子。 雪朝很愿意和她分享,可她自己心里是一团雾,自己都想不清楚,更不要说变成语言告诉她。于是她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我也想去乐团,那位团长这样难相处吗?” 周兰笑了笑,大抵也猜到了是她不愿意讲,便顺着她的话,“人也不坏,只是说话难听,又是团长,自然遭人嫉恨一些。” 她又想到什么,多了一句,“小女孩们说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她同雪朝说话,总是很真诚,“场面上的玩笑罢了,也没有什么意思。” 雪朝在周兰家里住了几日,终于也晓得夜里需要归家,于是便只是白天到周兰家里一同说话温书,晚饭前回到颜家。 第一日回到家里住,还有些不习惯,因还没有哪个夜晚,是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书房看书,又一个人钻进被窝里,教她总觉得房间里空落落的,连漫画册子也少了许多兴味。 颜徵楠那天忙于应酬,将近临睡前才打来了电话,丫鬟说她还没有睡,才将电话接到了卧室。雪朝正在翻看他平日放在床头的书,正觉得晦涩难懂,拿了听筒,便不满地问他,“你怎么才打给我呀?我给你打他们说你在忙。” 若是往日,她这样讲,多半让他心里小小的雀跃,可今日颜徵楠声音却听起来很疲惫,“手头有事情,”大约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冷淡了一些,又问她,“你还没睡?” 她听出来他声音的异样,便垂了头,有些丧气,“你很累吗?那你早些休息吧,我没有什么事。” 颜徵楠却没有说话。 他们俩沉默了一会,雪朝甚至以为他抱着听筒睡着了,在想要不要挂掉电话,又听见他说,“也不是很累。” 她眨了眨眼睛,他声音很不正常,好像含了很苦涩的东西,雪朝想要问他,颜徵楠轻笑了一声,同她道,“早些睡吧。” 南方绵连的小雨总是让人心情抑郁,颜徵楠抖了抖手指间的一支烟,他手边的烟灰缸里零零星星躺着几个烟头,但同平日里的光洁比,已经多许多了。 他桌子上躺了一封来自江浙的信,关于雪朝刺伤都督儿子的那个宅院,宅院里各怀心思的兄妹俩。 那都督的儿子会出现当日的舞会里,也有那家大少爷的关系。那位大少爷原本打算英雄救美,或者真出了什么事,损了雪朝的声誉,再跳出来提亲,可未想到都督的小儿子受了重伤,最后他也当了缩头乌龟。 而那位大少爷的妹妹,原本心系的江浙的一个法语教员。据说那法语教员同雪朝的感情很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合老爷子也没有什么意见,似乎快要水到渠成了,叫那女子心怀嫉恨,才下了套子,将那都督的儿子灌醉,骗到宅院里,又借口大少爷找雪朝,引她去寻。 信上最后说,那位法语教员,现在在信州大学的法语系任教。 信州大学的法语系。 雪朝在江浙的时候,学的是社会学,到了信州,才要求转到法语系去。她同三少要求的时候,满不在乎的样子,“我现在觉得法语更有意思一些,有什么好问的?” 一个在法属印度支那读完小学的女孩子,是如何突然对法语又有了兴趣的?甚至要特意在中国开办的法语系学习? 颜徵楠轻笑了一声,空气里一声重重的闷响,那只水晶烟灰缸被他挥到了地上。 他心里突然有一个疑问。 她这几日,真的只是在周家吗? --- 不是所有霸道总裁的亲信,都是名侦探柯南 略略略 雪朝 番外(十五) 颜徵楠一连几日电话里的沉郁,叫雪朝也发觉了,下意识地乖顺了一些。 不知道为了什么,他突然决定提前回信州。不过数日三少便要回到家里了,大小姐的逍遥日子要到了头,不得不收敛了一些,连电话里同他说话,都主动地热切了许多。 她最终还是加入了学校的乐团,从此每日快乐的事情多了一桩,烦恼的事情也多了一桩,因那乐团的女团长,比传闻中的还要讨厌一点,并因见不得雪朝自在招摇的样子,常寻她的麻烦。 渐渐地雪朝也会忍不住多讲一讲乐团的事情,于是两个人的电话,总是说个不停的,反倒成了她。 三少自然不会拒绝这种热切,可他近日的情绪似乎不佳,再没有前几日那样事无巨细的叮嘱。雪朝虽然更喜欢他这样简练话少的样子,却也担心是他遇到了什么难处。 她不一定可以帮衬,可更不想等他回到家里来了,还要摆出一张抑郁的脸,那在家同他吃饭,该多么扫兴,多么没有食欲。雪朝晃了晃头上的簪子,颇热心地问他,“你最近心情不好吗,还是南方吃的不习惯,身体弄坏了?” 她既然主动关怀,若颜徵楠仍旧带了寒气同她说话,倒显得他很小心眼。颜徵楠没有回答她,只问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我同你带。” 雪朝对南方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前几日邀请Yvan与周兰他们吃饭,Yvan倒提议了几次一同去南方,似乎对那里很向往。 她想了想,同颜徵楠道,“我有个法国朋友,”她未在意对方听到她这句话,呼吸紧了几分,又往下讲,“他好像很好奇南方的叶子烟,担心我们这里的不地道,你能带一些给我吗?” 颜徵楠没有回答她。 雪朝疑惑地眨了眨眼睛,以为是线路不好,他没有听见,正要问他,三少却开了口,听起来像嗓子突然受了伤,很艰难似的,“我是问你想要什么,不是问你,”他顿了顿,压抑住心头的情绪,“不是问你法国的朋友想要什么。” 不过这一桩小事,颜徵楠说话里却带了杀气。“法国的朋友”那几个字,好像他手里正扣着手枪扳机,把雪朝吓住了。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谁同她这样讲话,等雪朝反应过来,委屈极了,觉得他无缘无故地凶自己,又很气愤,“你不带就不带,凶什么?!” 她吼出去,已觉得用了全身的力气,难得被人拒绝这种小事情,还是被他,让她有点难堪,又有点说不出的难过,于是雪朝把脾气发到他头上,“我不要和你打电话了!你有什么事情就问下面的人,反正你天天让他们看着我!” 她说了这话,也不等他回答,便把听筒重重地一摔,吸了吸鼻子,从书房出去了。 大小姐虽然平日里脾气不好,但同三少渐渐关系融洽后,便很少发这样大的火。颜徵楠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抖落了烟头的烟灰,觉得自己呼吸里都带了钝,这种感觉陌生、失控、又很煎熬。 他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从掀开她红盖头的那一刻起,还是从她十四岁那年躲父亲的打,跑到他的身后去。三少有点厌恶现在的自己,不干脆、缩手缩脚、甚至有些软弱。 天知道他听出她声音里一点哭腔,便后悔的要命,觉得同那劳什子法国人带烟草,也没有什么。 可他堂堂颜家的三少爷,便真的没有自尊心了吗?三少揉着自己的眉心,逼自己强硬一点。 那是他的婚姻,他捧着疼着的女孩子,和他生活里唯一的妥协与快乐 凭什么拱手让给别人? 雪朝生了气,连夜打包了行李,往周兰家里去。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再也不要理他,便是他跑来周家求她回去,她也不要回去的。 可惜周兰去了临省的大学交流,只有她妹妹周青接待她。那小女孩子小小的年纪,却已经十分早熟了,雪朝不多时便同她相处的很愉快,渐渐忘却了同颜徵楠生气,又在周家过了几日。 直到一天她和周青从剧院回来,听闻周兰终于从临省归家,雪朝忙不迭上楼去寻她。 她到了周兰房间里,发现她桌子上堆满了书,整个人忙碌的很,好像在做着书籍的目录。 雪朝随手翻了一本,是一所美国中学的课程大纲,她把上面的字读出来,却很困惑,“Sex hygiene (性卫生)?” 她知道怎么读它们,也隐约听说sex是发生在夫妇之间的事情,可这样隐约的听说,也多半淹没在男子互相使着颜色,和姑娘们绯红的脸颊里了,让她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和卫生有什么干系。 周兰看到了她,却很兴奋,一面抬起头,一面同她招手,“你来的正好,芝加哥的中学要设计性教育的课程了,我觉得我们也需要这些。” 雪朝放下手里的那本书,又看到连几本中国的春宫册子也在周兰的桌子上。她听见周兰念念叨叨的,“你还有什么推荐的书籍?这已经是我能找到所有的了……” 周兰还没有说完,听见雪朝好奇的“诶?”了一声。周兰回了头,看见她捧着一本春宫册子,在里面男女交合的某一页。 雪朝歪着头看了看,又翻过来指给周兰,“这不是夫妻延年益寿的中医方子?怎么你还有这样的书?” 雪朝已经是周兰朋友里较为西化的了,却还是问出这样的问题,这让周兰更加觉得教育的必要性。于是她让雪朝坐下来,将她当做自己第一个学生,细细地同她从一开始讲。 起初雪朝还叽叽喳喳的,用她那套纯情而破绽百出的世界观,来同周兰辩解。可周兰一个学理化的女生,总是思维严谨,将那些神仙送小娃娃的说辞攻击个一败涂地。渐渐地雪朝听进去了,问的问题越来越少,到周兰最后同她说生育的过程,她已经不再说话了,脸却越来越红,神色还有些不安。 雪朝第一次被科学的真相冲击,一个人捧了茶水,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直到她终于消化了一些,晓得自己大约做了很后果很严重,且无法弥补的事情,又小声嗫嚅着问周兰,“做了这样的事情,便会怀小娃娃吗?” “是有可能的。”周兰点了点头。 雪朝又一个人沉默了一会,然后试探着,带着一点侥幸,“真的,真的没有这样的中医法子吗?”她在那里手舞足蹈地补充,“比如,比如一个人身体从小就不好,很怕冷,会不会这样,嗯,就可以强壮一点,暖和一点?” 她眼里有一些即将崩溃的希冀,周兰却未想到她还会想挑战科学的权威,义正言辞地否定她,“自然没有!我在信州生活这么多年,什么中医没有见过?怎么会有这样的方子?” 她又停顿了一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声音也有些迟疑了,“是谁,是谁这样同你说的?” 雪朝却猛地跳起来,红着一张脸,仓皇着准备要逃了,“是,是我哥哥,他同我说的!”她落了话音,便拿起手包,“家里还有急事,我要先回去了!” 她一个人坐在人力车上,只觉得心跳的飞快,脑子里一片轰鸣。连那人力车夫都回头看了她好几眼,以为是她中了暑,才会脸色这样难看,生怕她这会便晕倒在车上。 雪朝的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的片段,颜徵楠的,她自己的,说的那些话,什么取暖,什么中医。她头一回觉得周家到颜家的路这样漫长,现在她心里只想钻回被窝里,好好的,大哭一场。 她同一个男子发生了最亲近的关系,原胜于亲吻和拥抱,而且还是许多次,贯穿了一整个冬天,她在每一场热烈到诡异的性事里,都表现的像个沉浸其中的蠢货。 许多情绪混杂在她的胸口,羞耻、懊悔、以及愤怒,还有许多她自己还搞不清楚的东西,渐渐的还有一些恐慌,因周兰说的她有可能会怀孕。 雪朝下了车,一路狂奔,她想到自己的肚子里可能已经躺了一个小小的胚胎,便慌的要命。成为一个已婚女子,已经让她感觉到同周围人格格不入,她不知道万一真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该是个什么样子。 会不会丑陋?会不会被取笑?会不会那些刻薄的女学生背后开始有更恶毒的说辞?会不会在学校里从此抬不起头来? 她眼角酸涩极了,走廊上的佣人看到她,也不敢搭腔,直到她冲到客厅门口,却撞上一个人。 是颜徵楠。 她这会最不想见的人便是他。雪朝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连他伸手要拉她,也被她躲过去了。她刚刚跑的太急,这会一个人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仿佛这个空间里一点氧气都没有了,下一秒她就会憋死在这里。 颜徵楠却以为她还在为前几天电话的事情赌气,下人说她前几日打包了行李去了周家,他刚要去寻她,却不想她这会自己回来了。 她脸色实在难看,三少以为她是和朋友们生气了,转头喊人同她拿温水和毛巾。他又侧了身子,往客厅里面走,一面问她,“出什么事情了?这么着急?” 三少原以为要去周家费一番周折,可雪朝却主动回家了,这让他这会心情好了一些,一只手接过佣人递过来的茶杯,坐到沙发上,难得同她开了玩笑,“该不会是听说我回来了?急着来看我?” 他心里预想着雪朝会反驳,或者瞪他,骂他肉麻恶心。可是雪朝却仍旧站在客厅门口,不迈进去,也不接丫鬟送上的茶水,只径直地看着他。她眼里闪着泪光,里面淌着很多让他心惊的东西,质疑、悲伤、以及,怨恨。 颜徵楠下意识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他站起来,雪朝却终于迈开了步子,往卧室走。颜徵楠追上她,他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慌乱,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只觉得很不好。 三少要握她的肩膀,雪朝却仿佛躲避瘟疫一般地挥开他,“你不要碰我!” 她声音里的厌恶让颜徵楠怔在那里,雪朝快速向后退了几步,她眼里这会盈满了泪水,只是轻轻垂了眸,便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她怎么会觉得心里难过应该回颜家来哭呢?雪朝抽泣着,在心里骂自己。单这个卧室,他们俩不知道发生了多少那样的事情,更何况这里还有他,那个始作俑者。 可除了颜家,她在信州还能往哪里去?哥哥在澳洲的金矿,父亲远在江浙,雪朝伸手快速地抹过脸上的泪水,心里却很凄楚,原来她是落了单的,谁都可以欺负她。 可是她永远是勇敢的,便连这样可怕的事情,合家的大小姐也不该就这样退让了,妥协了,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雪朝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话不被哽咽声含混掉,一字一顿地问他,“那个中医取暖的方子,是你骗我的,对不对?” 颜徵楠的脸上突然失去了血色,她不用等他的回答,便大抵猜到了答案。他是整个信州里她最信赖的人,还曾将他同自己的哥哥比较,可是哥哥从来不会这样骗她,欺负她,雪朝终于忍不住,指着他的鼻子叫出来,“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愤怒给了她许多的力量,甚至比勇气赋予她的要多的多,“我朋友都告诉我了!没有什么中医的法子是那样的,这分明就是,就是……”她说不出那个词,最后决定用英文说出来,“Sexual intercourse!” 她说到朋友,还用到这个词,其中的联想,让颜徵楠的面色突然冷了,一时也顾不得她的怒火,上前去,盯着她,一脸的阴骘,“你哪个朋友?法国的那个?” —- 科科 雪朝 番外(十六) 颜徵楠刚从南方的军队回来,身上的制服还没有换,加上他此时克制不了的的杀气,叫雪朝一时间吓住了,半天都没有开口。 可不过一小会的功夫,她便想起来三少上回这样的语气是什么时候,雪朝咬了咬嘴唇,偏不要被他的气势压倒了,抬起头同他对视,“你是仇视法国还是怎样?”她嘴角挂了轻蔑,“法国人可没有什么取暖的中医法子,比你要正派的多!” 雪朝转身便要往衣柜走,她已打定了主意,拿一些简单的衣物,便去往江浙。就算她无知了一些,不晓得男女间的事情,可也不是那种三贞九烈的女孩子,觉得婚内同一个男人睡了觉,下半辈子便是他的了。 颜徵楠却从她身后把她锁进怀里,雪朝下意识地踢打他,才发现若是他真的使了力气,远不是她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可以抵抗的。 三少的唇贴在她的耳边,让她想要躲,却还是被他追逐着,在她耳际低语,“正派?”颜徵楠只觉得最后一把心火也被她点燃了,低低笑了一声,“我从未说过我是个正派的人,便是我真的正派,”他定了定,仿佛带了一种自我厌弃,“你也不会喜欢。” 他话音落了,便将她打横抱起来,雪朝一面挣扎,一面尖着嗓子骂他,“骗子!坏蛋!”她又咕哝了一些英文的脏话,却被三少丢到了床上,刚要撑着坐起来,男子欺身压上她,重新让她陷在蓬松的被子里。 她的下巴被他捏住,只能含糊地骂他。雪朝使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挣脱他,可桎梏她的那个人,却很气定神闲,甚至扬起了嘴角,低下头,讥讽她,“你的中文真的很不行。” 她顶讨厌他拿中文笑话她,雪朝气红了眼睛,又要憋出一句赌咒,颜徵楠却冷笑了一下,又道,“你可能不知道,和汉语比,英文里的脏话……” 他的嘴唇落到她的嘴角,轻轻呢喃,“简直像讲童话故事。” 他平日里偶尔的刻薄,便往往让雪朝大为光火,到了今日这个情景,雪朝只觉得自己每一根血管都在愤怒地爆裂,她明明使上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可还是像个颜徵楠身下的一只小雏鸟,被他只手便可以压制住,叫她心里十分慌乱。 颜徵楠看着她,似乎有些迟疑,可雪朝的目光对上他的,里面的仇恨终于让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他长到这个年纪,在许多人的眼里看到过这个情绪,受刑的叛徒,或者被他夺去信州兵权的兄长。 终于有一天在她的眼里也出现了。 像一种逃不开的诅咒,就算接受了,也不愿意正视。颜徵楠低下头,粗暴地吻上雪朝的唇,他这样把持着她的下巴,雪朝纵然想要拒绝,也只能感受到他的唇舌侵入她,掠夺她的津液,连她微弱的挣扎声,都像一种诡异的助兴。 欲望一旦挣脱便一发不可收拾,雪朝的小舌被迫同他纠缠,她便这样瞪圆了眼睛,非要看清楚他面上每一寸的迷醉和征服欲,要把这一个瞬间带着恨意刻进她的脑子里,这便是她在成长里犯得第一个致命错误后,所付出的代价。 当她意识到颜徵楠的手才解她颈上的盘扣,雪朝的眸子不自觉多了恐惧,她要去咬他,也被三少即时地躲开了,她头一回知道原来嫁给一个军官,并没有少女时梦想的那样美好,至少在这个时候,一个军官更知道怎么更好地,侵占她。 大约是察觉了她的愤怒,颜徵楠离开了她的唇,他的呼吸仍旧是有条不紊的,像一个冷静的控制狂,在做一场午后的消遣。 雪朝脖颈的肌肤一寸寸入了他的眼帘,三少不得不承认他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愉悦。诚然他就是这样的人,同理心较常人少许多,平日里的自控其实是征服欲的另一种表现,因这个世道,你想要得到更多,就要更会压抑自我。 便连他身下的女孩子,眼里的愤怒与厌恶,在这一瞬间刺痛了他,他也能冷静地安慰自己,这种怨恨被另一种灼热替代以后,便会是个很好的事情。 于是倒不如让这样的灼热来的更顺遂一些。颜徵楠低下头,声音是从前没有的,裹了蜜糖一般的诱哄,“你同我置什么气?固然我骗了你,从前那些,你不喜欢吗?” 雪朝未想到他能问出这样厚颜无耻的话,简直想要把口水吐到他脸上,又听见他道,“你说那是什么,sexual intercourse?可谁规定了这样的事情必须夫妻才能做?谁又规定了,”他顿了顿,好像一种心碎的妥协,“你要喜欢我,才能同我做?” 他趁着那可怜的女孩子一时困惑的时候,吮住了她的耳垂,热切地撩拨她,声线带了沉醉地诱惑,“傻丫头,你喜欢这样的事情,我也喜欢,管别人怎么说呢?” 诚然如此,周青并没有说,性爱是婚姻的特权,不然芝加哥的中学怎么会开设这样的课程呢?雪朝的衣衫被他解开了,露出了光洁的小腹,和薄薄胸衣下面柔软挺翘的乳,颜徵楠的手指在上面打个转,她便敏感地颤抖了一下。 他太熟悉她的身体,他们在过去的几个月里都已经十分了解,如何让对方更加享受这个过程,这种了解好像也是种凭证,比如,她喜欢同他做这样的事。 雪朝心里的天平悄悄向颜徵楠倾斜了,又或者她其实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答案,不然也不会努力地同周青确认,皆因为她内心期待这样的事情不是罪恶的,或者是沉重的。颜徵楠的低语声像一种古老的魔咒,一层层地在她的脑子里晕开,“是谁说最喜欢我亲你的脖子的?” 他的手轻轻揉捏着雪朝的乳,小姑娘涩着喉咙,努力不让自己呻吟出声,她又听见他质问她,“又是谁说,我揉一揉你,你便喜欢的不得了的?” 诚然都是她说过的话,可这些话到了今天,她好像一面觉得不知羞耻,一面又觉得不过是些切实地感叹,没什么大不了的。颜徵楠的吻在她的脖颈处停留,一面轻声低语,“可你今日又不喜欢了?” 她这样轻轻发着抖,无助地闭上眼睛,三少的轻笑像一种细微的羞辱,叫她面上灼烧起来,他好像十分的困惑,“你的身子明明快活的紧。” 他最后一句话终于击溃了她,像一种无聊的玩笑,“所以你看看,到底谁才是大骗子?” 一切准则,都是别人告诉她的,关于夫妻间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呢?她不明白。 可这时候又确然不是思考的好时机。她的胸衣被褪去了,颜徵楠吮着她早已挺立起来的乳头,一面抬了眼睛望着她,半分审视,半分调情。 她喜欢这样的注视吗?一个男子,用唇舌表达对她身体的热爱,雪朝只觉得热意在自己的身体里翻滚,熟悉的,灼热的,容易让人脑子不清楚的那一种。 终于她放弃了,在男子大口吮着她的乳肉,一只手探入她身下的时候,雪朝终于向过往每一个夜晚餍足的快乐投降,细细地呻吟起来。 她没有看见颜徵楠眼里划过的一抹笑。 不过是一个吻,一点点抚摸,便足以让她湿的一塌糊涂,雪朝被他抱坐着,三少的硬挺一点点进入她湿润的蜜口,许久没有欢好了,这样的过程有一点疼痛的煎熬,让她一面仰了脖子,一面晃着眼里的水色瞪着他,“我晓得你又在骗我。” 她眼角的绯红动人极了,叫三少下意识地挺了挺,又去吻她皱起的眉头,“我怎么样,都没有你自己喜欢来的重要。” 硬挺缓慢地抵入了花心,颜徵楠快意地低喘了一声,声线是情欲的沙哑,“我已做了十几日这样的梦了,”他捏她的下巴,逼她看自己,“你呢?有没有?” 她被他粗暴的挺弄折磨得呻吟出声,一面红着面否定他,“我,唔嗯……我才不想呢。” 三少却半点也没有被伤害到,只笑了笑,又贴近她的耳朵,“我晓得,”她从不知道他的低笑听起来这样撩人又邪恶,“我也更喜欢实实在在地同你欢好。” 诚然他们已许久没有欢好了,一但弄晕了雪朝的脑子,这场性事便格外的热烈而漫长。雪朝不记得自己如何抓着床头的装饰,身下被他一次次侵犯到最深处,也不晓得自己是怎么被他抱着站起来,两只腿便这样扣在他的腰际,被他深深地顶入敏感的花心。 她只记得他被他抱到梳妆镜前时,面上已经被情欲的迷离浸染个透,再不是平日里矜贵傲慢的大小姐。雪朝被他从身后抱着,分开了修长的大腿,她看见自己的身体是如何容纳那个狰狞的火热的,也看见那个湿润贪婪的地方如何一次次不知餍足的张开了嘴。颜徵楠上衣的制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雪朝却已经不着片缕了,像一个被他玩弄的洋娃娃,这一切到了她的眼里,让她情动地缩了缩花穴。 颜徵楠低喘了一声,同她一起看他们是如何做这样的事情的,又是如何沉沦其中,像情欲里最普通的俗世男女。上一回他站在这里,还是看她头顶上的那根簪子,多么得体,多么纯情,这样极端的对比让他有了一种变态的成就感。 她便这样对着镜子呻吟出声,衬着她面上的沉沦,像被染了绯色的白玉兰,青涩又放荡。三少的亲着她的耳际,一面低声同她说着情话,“你身上哪一处我没有碰过?除了我,还有谁能这样同你欢好?” 雪朝却脑子里混了混,下意识地回他,“唔……可你也说了,不止可以同夫妻这样做。” 她这个时候倒很会举一反三,不晓得是不是有了同另一个人做这样事情的念头。颜徵楠胸口的那团火再次燃烧起来,仿佛是为了惩罚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去想同另一个人的可能性,他贴近她,一面更卖力地挺入她的身子,一面带着恶意,同她道,“那又如何,你肚子里不定已有了我的小娃娃了。” 他笑了笑,百无顾忌一般,“你同别人欢好,也想怀别人的孩子吗?” 他感觉到那团包裹他的紧致重重地收缩,三少脑子里的那根弦一时间断了,肆意地挺弄,他手下肌肤传来的满足感,和他身下灼热滚烫的快乐,无一不让他丢了神智地沉迷,直到他余光瞥到镜子里雪朝的面容,蓦然怔了,下意识地停下来。 他才看到那女孩子一张惊恐的,苍白的脸,满面都是泪水。 —- 婚内强奸也是强奸,所以诱奸更快乐 大小姐根本,无法,接受自己会怀孕这件事。 十几岁的女孩子哪来的母性啊,自己还是小盆友呢,望天。 雪朝 番外(十七) 一直到天已见黑了,雪朝仍旧把整个人裹在被子里面,三少费了唇舌地哄她,她也不愿意出来。 她一个人在那团锦缎包裹的黑暗里,终于有了那么一丁点的安全感。有佣人端来了晚饭,她也不想吃,虽身上早没了力气,连流泪都有些使不上劲,却还是一个人魔怔一般的,蜷缩在被子里面。 周青说有可能会怀孕,便连颜徵楠也这么讲,她心里觉得可怕极了,更加唾弃自己今日的不坚定,一时贪欢,重蹈覆辙,周兰白天同她上的课,略被三少撩拨了一下,她便半句也不记得了。 她这样想着,便更加愤恨,三少同她说那些话时的轻描淡写。肚子里要长出一个小娃娃的不是他,再也去不了学校的也不是他。怀胎十月了,到时候怎么生呢?要把肚子给剖开吗?这些恐惧和疑虑,同颜徵楠半点关系都没有,所以他便这样轻率,这样无所顾忌。 雪朝吸了吸鼻子,突然陷入一种对人性的怀疑里。在她十六岁以前,她觉得世上的人,虽然有的可爱,有的讨厌,但大多数的人,都是有底线而不会存害人之心的。直到她被同班的女同学亲手下了套子,逼得要到信州嫁给一个陌生的男子,她才第一回明白,人和人之间的想法,总是不同的。 雪朝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子,有些懊丧地意识到,她以为的颜徵楠,和实际上的颜徵楠,也许也是不同的。 可她一面心里发出这样的声音,一面又忍不住去帮他找借口。比如他是男子,很难想到这一点,又比如他大约只是很想同她一起生一个小孩子。可雪朝意识到自己在同他开脱,方察觉这种开脱好像是另一重麻烦。 若是旁人,骗了她,还欺负她,给她带了这样大的潜在祸端,就算是如何权势滔天的人,雪朝也会尽快地远离他,顺便找一个口碑好的女巫,好好诅咒他一把。 可她现在虽然很气三少,却还在同他找借口。 这实在有些可怕。 无数个念头,不同的声音,在她那颗长久以来没有忧虑的脑仁里横冲直撞,终于她也受不了了,她把这些归结于她还没有去好好地洗一个热水澡。她的身体似乎残留着下午那场欢爱的味道,若有似无地阻挠着她的思虑。 雪朝竖起了耳朵,似乎房间里再没有别人,终于偷偷地掀起了被子的一角,透着一点光亮,确认了安全,才蹑手蹑脚地,往浴室去。 热水一点点放松了她,像母亲温暖的怀抱,纵然她记忆中的母亲,大约同他人的描述,和她年幼时的幻想,交织在一起,辨不出真切了。 雪朝在一团泡沫了仰了仰脖子,轻轻叹息。 一个热水澡,总会给人清新和愉快,让人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有些印记是洗不掉的,有时候受伤害的那个人,同凶手找借口,不止是因为恐惧,还因为自己软弱,想要逃避自己被侵害的事实。 雪朝将自己一点点沉到水里。 至少这可以让她清醒一些,从头去看,她是如何被人欺骗和引诱,到了这一步的。 自她很小的时候,去了哪里,父亲总是很不放心,或者派人跟着,又或者得了空便亲自去寻她。雪朝若不满,回答她的大约总是,“外面很不安全”,或者“昨日有个姑娘便出了事”。 世界像个终于到了临界点的活火山,在这场跨越了洲与大洋的,共同的动荡里,死去的人再发不出声音,颠沛流离的人总也没有渠道让人听见,于是那些在家庭庇佑下,无忧无虑生长大的女孩子,便以为自己是被神宠爱大的,是与众不同受了恩赐的,同那些事情没有关联。 于是贫穷的人学会了麻木,泥泞里滚打的人有了钢筋铁骨,花一般的女孩子,却半点防御都没有,一点点恐惧,就能击退她们。 除非她能从中学到点什么。 雪朝出来的时候,裹了一件猩红色的丝绸睡袍,是她方才从衣橱里随手拿出来的。 那样的睡衣是她平日里不爱的,因她总是个小孩子的样子,纯白色的棉质睡衣,或者带了毛球的将她自己裹得像个小羊羔。红色加上丝绸总是一种成熟的暧昧,因女子成长后,会突然发现这个世界比给予更难的是索取,因后者对她自身有更高的要求,比如头脑,又或者肉体,需要更合适的装饰物,才能运用得当。 雪朝一只脚踏进卧室的时候,还在拿毛巾擦着自己的头发,她忘记穿拖鞋,这样光着脚出来,看到颜徵楠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端着一杯茶,在看窗外被风吹得有些飘摇的树枝。 他察觉她出来了,目光显然在她的睡袍上停留了一下,三少眸子里略微变了的色彩,让雪朝有些不舒服地停下了擦拭头发的手。 lust(肉欲)。 她脑子里突然闪过那个词。 世界终于向她打开了从前被锁上的一页,她终于掌握了那门语言,弄明白了许多从前她看小说,或者戏剧里不明白的情节。伴随而来的还有许多罪行,那些在布道者嘴里会被诅咒的事情,那些周末的小报上言辞隐晦的艳情,那些小说里隐晦而残酷的转折点,在那之后总是凄惨无助死去的女主角。她就像终于吃了善恶果的夏娃,和若干年后的另一个女孩子一样,突然明白了人世间的许多的残酷与泥泞,一时被吓住了,但最终选择直面他们。 “我不想你在这里。”雪朝假装没有感受到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坐到她的梳妆台上,在她那些精致可爱的瓶瓶罐罐里翻捡,却始终找不到自己想要的那一瓶。 终于她放弃了,侧过头看颜徵楠,“但是明天你就可以回来住,”雪朝抿了抿嘴,决定真诚一些,“我要去江浙找我爸爸了。” 颜徵楠的眉头轻微皱了一下,她还愿意同他说话,便还有回旋的余地。三少弯起嘴角,露出了微笑,若他这时候看得到镜子,大概也要骂一声自己的虚伪,他的声音同往常一般温和,好像下午那个邪恶危险的男子是另一个人,甚至还带了点真情实意的理解,“当然,你应该回一次娘家,习俗也是如此。” 回娘家。 这个国家连女子回去寻求父亲的支持和抚慰,都有独特的词汇,听起来像整个民族都习惯如何处理家中家庭争端似的,回娘家三个字,便是一种共同记忆的解药。 雪朝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大约是因为被他这样的措辞挑起了不满,她拿起镊子去夹眉间多余的杂毛,“你愿意这样说也好,我是要找他,然后同你离婚的。” 终于他连虚伪的笑容也摆不下去了。 颜徵楠把手上的杯子放到了桌子上,重重的一声,瓷器和红木碰撞的声音,杯子里面是他听说她去了浴室后,同她凉的茶水。 “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不满意的,”他站起来,面上有一些冷酷,“你没有妻子的义务要履行,我已经最大限度地让你像个自由的女孩子,我甚至,”他顿了顿,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的嗓音听起来足够平静,“我甚至都没有指望过你喜欢我。” 他大约是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太低了,以至于雪朝偏头看他沉默的时候,她的目光里的悲悯,有些伤害到他。 三少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她的注视。 “谢谢你,”雪朝垂了垂眸子,重新去看镜子,“你说同不喜欢的人也能欢好,我今日想了,我觉得我不行。” 可她终究不能去责怪他,诚然他除了骗她,并没有这样坏,于是她还是同他开脱,“当然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我没有觉得不好,我觉得是你家庭的问题,我是说,你也没有错。” 雪朝想了想,同他道,“我虽然从来都不说,可我的家里并没有像你们这样,我们家里没有这么多的太太,便是我母亲在世,我父亲也不会去娶二房。” “所以我大约可以理解,你为什么这样想,”她从那团雪白的面霜里挖出来一团,在手心上温了,又垂眸道,“你只是,大约只是家里的原因。” 她若只是气他,三少大抵也能服个软,去哄哄她,可雪朝是在从根源上否定他这个人,否定整个南方最有权势的一个家族。他的自傲让他一面走过来,一面刻薄的开口,“哦,是吗?” 他每一步都像踩在荆棘上,雪朝回头看他的时候,大约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嘲讽和愤怒,“你应该去看看你在哪里,我敢保证信州,整个中国,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一个不是这样?” 他站在她面前,低下头,像看一个被宠大的,没有头脑的女孩子,终于暴露出他带了刺的那一面,“你太自负了,雪朝,你没有想过,只是你的家庭太不一样了吗?” 她的瞳孔突然放大。 可她的愤怒好像是骤然乍现的火焰,在黑暗里突然消隐下去,雪朝平静地,冲他笑了笑,“那么你呢?以后也会这样吗?” 颜徵楠的眼睛里闪过一点犹豫,他想说不是,可是这样好像和她站在了同一边,承认了自己家族的不足,变相地支持她的离开,于是他只好选择沉默。 雪朝站起来,猩红色的睡袍想她身上陡然燃烧起来的战火,她仰起头,去同他平视,“我来告诉你,我的家庭为什么不一样。” 她的声音再不是软糯的,或者甜美的,而是一个古老商贾的传承,永远保持冷静,不会畏惧和妥协,“你父亲还在为了往上爬,娶了上司的女儿做老婆的时候,我的家族已经在旧金山,为受白人欺负的华人劳工,建了第一个避难所。” “你的家庭为了一丁点的利益,把枪口对准本国人的时候,我的家族在替劳工上诉,在反抗排华法案,”她笑了笑,嘴角的轻蔑让颜徵楠沉了沉眸子,“我的父亲实在没有精力去娶盐商的女儿做小老婆。” 她看着她,眼睛里闪过一些戏谑,“我确实很享受和你欢好,我也很感谢你为做的事情,纵然你骗了我,诚然你待我很好。” 想到这些让她面上多了分柔软,可很快雪朝吸了口气,恢复方才的冷静,“但我担不了会怀孕的风险,我不想同你生孩子,”她想起了什么,似乎觉得是件很好笑的事情,“我每周要去给一个既不是你母亲,也不是我母亲的老女人上茶,我已经够窝囊了。” 她看了他一眼,“我不想我的孩子也这样,也不想接受你其他女人的孩子这样对我。” 颜徵楠想要说什么,雪朝挥了挥手,制止了他。 “你的家庭配不上我,”她高傲地仰起头,不是富家小姐的矜傲,而是一个庞大祖业的准继承人之一,她有足够的底气和资本去拒绝自己不想拥有的东西,以及命运,“你也一样。” --- 大小姐自己很清楚什么是小打小闹,什么是反抗 有的事能哭哭闹闹就翻篇了,有的事不行 比如让她给他生个球这事就不行,得赶紧溜了溜了233333 讲道理我写靳筱的时候,最束手束脚地是我给她,也是给我自己限制,“没有底气”。 每一个谨慎的女孩子都会思量对方拥有什么,自己拥有什么。 整个番外都是因为前面的九十多章我每一次让女主缩回壳子里,我自己都很不爽很想死。 所以让我爽完这20多章的番外再说吧。 雪朝 番外(十八) 年少的愤怒总是不知死活,又格外锋利,因没受过苦,不晓得语言给人的伤害,其实远胜于肉体上的苦楚。怒火会夸大许多东西,比如不满,又比如轻蔑,人在那一刻陡然升起的求胜欲,会恨不得用所有恶毒的语言把自己武装起来,变成一个张牙舞爪的,不可侵犯的,进攻者。 颜徵楠在十几岁之后,便再没有遇到人,有胆量将鲁莽与怨怼,用狠话一股脑往他的头上浇。 毕竟这样的人,还没有到他的眼前,便多半因为愚蠢和莽撞,死在士官的手上。 他在面对雪朝的时候,常常像应对许多直白而没有修饰过的情绪,有时候是激烈的厌恶,或者拼死的抵触。他不觉得自己享受这些,受虐狂才会享受,但作为一个年长她几岁,又过于老成的人,三少一度将它们作为一种迟来的青春体验。 比如同人置气,或者哄一个人开心。 人到了一个年纪,快乐和痛苦往往有了一个临界值,他那样的人,每上一个台阶,都是蜕层皮一般的渡劫,偶尔遇见了糟心的事情,也多半比从前的事情好上许多,因人年少的时候,不仅糟心,而且无力,无力感比一件麻烦事更难处理。 于是偶尔超出边界感的情绪,会给人一种没有超出主控权的征服欲。 合雪闻曾经问他,三少同雪朝,不过一面之缘便生出的执念,会否因为雪朝是同他完全不一样的人?是他其实想要成为的样子? 颜徵楠不觉得。 她应当是很多人想要成为的样子,很多人因为不好的运气,世俗的束缚,和阅历的限制,没有机会成为,或者被迫砍掉的那部分。 连她自己都懵懵懂懂的知道,自己是被爱与好运娇惯大的女孩子。被爱和欣赏,于他人而言是需要花心思争取的事情,于她却是夏季泛滥的瓜果,要她有心情了,觉得开心了,才会去挑一个,然后投注一部分的时间和精力,再到下一件有趣的事情上。 大抵没有当年的意外,这也是她的婚姻观。有太多选择权,而没有后顾之忧的人,便会轻率,会自我为中心,会将自己喜不喜欢,和你配不配,放在第一位。爱上这样的人,很容易疲惫,因他们消耗热情与讨好,又半点不放在心上。 三少的呼吸渐渐恢复了平静,没有雪朝以为的挫败,或者勃然大怒。对方的高傲和轻蔑,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幼稚的,自以为是的天真,露出了她自由娇纵下的另一面。 她也知道成年人之间的龃龉,也知道世家的光鲜下,都是登不上台面的东西。颜徵楠方才面上的怒火消退了,回到了平日里冷静的模样。 若是让他的秘书看到,大抵知道那才是他真的被激怒了,下决心使一点手段,给对方一点教训。有些挑衅是一时的,有些却不是,处理不当,会有后患。 颜徵楠伸出手指,轻轻敲击她的梳妆台面,他声音里有一些漫不经心,那是他在谈判里偶尔会有的语气,“哦?我却不这样觉得。” 他面上的温和,好像是他往日里同各方势力,最普通不过的一次会面,“我也可以说,一个洋人的都督都能将你父亲逼出江浙,是我用南方的金融,和信州的兵权保了你。” 雪朝面上突然褪去的血色,让他有一点怜悯地微笑,“我还可以说,你被父亲和哥哥宠爱着在江浙无法无天的时候,我已经有能力另立门户了。” 他有点恶劣地眨了眨眼睛,“你是满嘴女子独立的人,并不该觉得我理当比你过得辛苦一些?有能力一些?” 三少自然是心软的,把对面女孩子方才的气势打击的半分也不在了,他看着她苍白着脸,强撑着的不动声色,还是好心肠地放软了语气,“可是我不会说,我同你配不配,恰不恰当,我不喜欢这样。” 女子在这个年代嫁给一个成熟的男子,其实多半要年长的那位,教她许多道理,帮她度过青涩懵懂的少女时代,只是颜徵楠刻意宽限了她的天真和无忧无虑,让这样的快乐更长久一点。 他伸出手,揉了揉雪朝的脑袋,面上有意无意的取笑,其实更刺伤那个女孩子的自尊心,“你可以不喜欢我,也可以不想要孩子,但我们之间没有家庭的阻隔,”他低下头,有点宽容地摸了摸她的耳垂,轻声道,“因为解决这种阻隔,我很擅长。” 他在雪朝想要躲闪之前就收回了手,甚至有一些愉快地,大抵因为难得看到她孩子气以外的另一面,“所以你也不要再提了,你也不会喜欢。” 靠家庭给自己抬身价,那是婚姻里失去温存的太太,最后留存体面的法子,她不需要这样。 颜徵楠又同她拢了拢睡衣,假装没有看到她因咬紧牙齿,绷紧的咬肌。丝滑的缎子有一些下滑,险些要遮不住她胸前的风景,又被三少同她整理好了。 做这样的事情会让他有一种假正经的快乐,似乎终于满意了,三少迈了步子,往卧室外走,一面轻描淡写地,“这几日便不要去学校了,在家里歇一歇。” 他最后声音里的轻笑几乎将雪朝击溃,“你只是吓坏了,我瞧的出来。” 颜徵楠不过对她稍微强硬了一些,不再允许她出门,丫鬟和小厮随处跟着,同哥哥和爸爸打电话,也要有人在身边陪同,雪朝便已经摔碎了五六个花瓶,这让三少在书房里办公时,听到客厅里茶杯被掷碎的声音,有些懒散地挑了挑嘴角。 他不打算去客厅看她,大小姐估计这会很不想见到他。说起来也很好笑,平日里无法无天,嘴上说着敢作敢当的人,这两天却有些躲着颜徵楠,同他吃饭也半句话不肯讲,难得的相处时间总是随便扒几口饭便开溜,又忍不住将从他那里受到的气,发到下人身上。 女孩子的自尊心总是很脆弱的,这让颜徵楠怀疑自己会否说的过分了一些。 他自觉尺寸拿捏的很好,点到为止,便连现在雪朝一面炸了毛,又一面认了怂,也让他觉得是很好的状态,大约过几日他给个台阶,一切便能恢复从前的样子。 三少大抵能猜到雪朝给爸爸哥哥电话,闹着离婚,会受怎样的挫折。那两个男人最初预估她提出离婚的时间点,是婚后的第三天,合大小姐能坚持到这时候才动了离婚的念头,很能说明一些问题。 合雪闻把皮球踢给了他父亲,叫雪朝去同爸爸商量后,顺带打电话给颜徵楠,表达了对他对三少育女大半年付出的汗水与耐心,是认可的,是感同身受的。 合钟明虽然总是支持他女儿的,毕竟他对那个南方的年轻人,并不很信得过,可他在电话里并不愿意明说,只说道,有什么事情,去找Yvan帮忙。 雪朝在电话里却发了脾气,她只觉得这两个人都没有站在她那一边,于是她一面尖着嗓子,“我找他做什么?而且我又去不了学校!”一面把茶杯掷到客厅的地上,“你们都不管我,都不喜欢我了!” 她又闹了几日,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孤立无援。实在她到了今日,才明白一个商贾之家的女儿,嫁给了军阀的儿子,便很难事事倚仗家里。雪朝那些小小的伎俩都用了个遍,终于似乎泄了气,也不再发脾气了,连吃饭的时候,三少见了她,也察觉她恹恹的,不再是前几日,像个警惕的小兔子一般。 可瞧起来,又很容易让人心软,等到雪朝第三次拿勺子搅汤盅里的汤水,颜徵楠终于等到她试探地开口,小心翼翼地喊他,“徵楠哥哥?” 连三分可怜和三分柔弱,都把握的得当,确然是大小姐擅长的事情,颜徵楠发了个鼻音,表示自己在听,雪朝偷偷掐了掐自己,勉强带了笑,又问他,“明日乐团要排练了,我可不可以去?” 她大约也算知道,若是往日,三少会把这当做是台阶,给她个人情,便算是他俩和好了。可她这回闹的太厉害,颜徵楠若真的顺了她,大抵她又要觉得自己聪敏的很,尾巴翘到天上去,下回还敢把“离婚”两个字挂到嘴边。于是三少很干脆地开口,也不看她,“不行。” 果然雪朝被拒绝了,便把筷子摔到桌子上。她察觉颜徵楠连眼睑都没有抬一下,更加气愤,跺着脚抱怨,“团长原本就爱抓我的小辫子,我再缺席,她该得意死了!” 颜徵楠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气得圆鼓鼓的眼睛,让他觉得很可爱,于是他好心地笑了笑,温和地开口,“哦。” 雪朝面上带了点期待,又听见他道, “关我什么事?” 雪朝对乐团的事情很执着,执着到超出她对往日任何事情的耐心,让颜徵楠几乎以为里面藏了她的相好,才让她就算被驳了面子,也愿意穷追猛打地纠缠他。 府里这几日在筹备大太太的祝寿,来来往往的人,三少有时候并没有空闲,她也能耐心地,在书房外面等他,然后继续磨他的耳根子。 终于三少也受不了了,很头痛地同她指点,“你有没有求过别人?” 雪朝很坦白地摇头,“为什么要求别人?” 颜徵楠几分钟还要会一个客人,便同她意简言赅,“你找别人帮忙,让人受累,你自然要想一想对方喜欢什么,投其所好。” 他随手指了指桌子上的唐代书画,是上一位访客留下的,“你看,刚才那个人求我帮忙,便去打听,我喜欢书画。” 雪朝受教的点头,然后亮了亮眼睛,“你喜欢书画?” 三少勾了勾唇角,有点狡猾地,“我不喜欢,”他俯下身子,暧昧又邪恶,“所以我也不会帮他。” 雪朝之后大半日都没有再去骚扰他,颜徵楠得以有了一个清净的下午。一直到晚上吃饭,雪朝也没有再提乐团的事情,整个人瞧起来有些沮丧,时不时地走神,胃口比前几日还要差一些。 三少往她碗里夹菜,她皱着眉头,满面凄楚得很,颜徵楠却不晓得她有什么好凄楚的,又开口道,“若不好好吃饭,下个月也不要想去学校了。” 她怔了怔,好像终于回了神,又低下头,喃喃了一句,“学校也不要我去,吃饭都由不得我,这样活着什么意思呢?” 三少却只当她想出了新的威胁法子,没有回她的话,只往她碟子里,又夹了一块青笋。 到了夜里,仍有人来拜访,打着同大太太祝寿的名义,顺便来同他商讨一些事情。等送走了最后一个人客人,已经是深夜了,颜徵楠从浴室里出来,感觉每一个毛孔都叫嚣着困倦。 他这几日睡的时间,拢共加起来,大抵还不够半天,加上雪朝时不时的坏脾气,或者纠缠,实在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方才洗澡的时候,都差点昏睡过去。 好容易到了书房,站到床前,却止住了步子。颜徵楠盯着床上,可疑的,鼓起的那一团,思索了几秒钟,然后随手将薄被掀起来。 里面蜷着一个女孩子,被他发现了,这会坐起来,仰着头,看着他,眼里有一些忐忑。 颜徵楠面上却很冷静,好像没什么好惊讶的,连他的声音,都没什么波澜,“你在这里做什么?” 雪朝没有回答她。 她穿着那一天的猩红睡袍,好像她也很清楚这样穿很能勾起一些什么。三少低下头便可以看见她松垮的领口下面,颤动的乳,再往深处的阴影,格外勾人。 她不说话,三少便再没有开口,便连她伸了手,红着张脸,一面倔强地咬了嘴唇,一面隔着他的睡裤揉弄起他的火热,他也能做到控制了呼吸,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三少之前没少哄骗她做这样的勾当,他们从前欢爱的最热烈的时候,便是雪朝哪一日困倦了,或者来了葵水,三少也会恬不知耻地借了她的手,纾解出来,如此她反倒比他自己清楚,哪一处更能让他受不住。 颜徵楠的下体很快被她刺激着,兴奋着抬了头,外面的裤子被她下拉了一点,火热失去了束缚,险些蹭到她的脸上。 雪朝扶着那根硬挺,抬了眼望着三少,感受到他目光里陡然上升的温度,她几乎有些得意地,侧过脸,对着狰狞的肉棒,吹了口气。 他们还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因这种事不仅不在雪朝的认知范围内,也不在颜徵楠的。三少总是下意识地放低姿态,并没有想过往日里无法无天的大小姐,会在他的注视下,伸出舌头舔弄他肉棒的顶端。她舌尖勾起的黏丝,让他再无法平静无波地打量她,终于颜徵楠也忍不住了,有些颤抖地低喘了一声。 那么她的投其所好,便没有选错方式,雪朝很耐心地仰起头,同他谈判,“我要去乐团。” 他望着她的目光加深了一些,三少没有回答她,雪朝扶着那根肉棒,从底端的囊袋一路舔吮上去,她还很青涩,于是是一种更悸动的撩拨,衬着她那张精致明艳的脸,像堕入火的天使。 她这样慢条斯理地,直到吮到了顶端的沟壑,才抬起脸,瞥到三少滚动的喉头,又松了口,望着他,却还是那几个字,“我要去乐团。” 这便是他教给她的第一堂课,成长里必修的妥协与退让,交换与讨好,颜徵楠低下头,心里很挣扎,不知道这一步是不是走错了。终于他也退让了,开了口,“我知道了。” 交易这样的事情,提出的那一方,不能言而无信,不然双方的承诺,便都是笑话。雪朝得了他的许可,又扶着肉棒,尽职尽责地,努力张开唇包裹住它。 颜徵楠能看到被她一点点吞咽的,狰狞着青筋的肉棒,雪朝有些难受地皱了眉,因嘴角的酸胀,让她有些退缩了,三少却扶住了她的头,有些残酷地往前挺了挺。 她头发里的雪花簪子时不时晃到他的手背,随着她吃力着吮着他的火热,一下一下地摇曳。 三少几乎怀疑她是故意的,那颗水晶珠子每一次擦到他的手背,都把他心底最深处的柔软勾引出来。颜徵楠的目光定格在那根雪花簪子上,失了神一般,伸出手,将簪子取出来。 墨一般的青丝泻下来,有一根贴在她的嘴角,紧邻着那根狰狞。她因嘴里的酸涩,流出来的一些涎水,潋滟又淫秽,让颜徵楠禁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这个夜晚是这样安静,安静地只有男子压抑的喘息声,和雪朝细碎的呜咽。她的舌苔紧紧贴着他的柱身,口腔里的温度让三少高涨的肉欲有了释放的出口,他们之间便只存在这样原始的快慰,好像并没有什么其他多余的感情在。 据说以性爱做交易,在最古老的社会便存在了,于是什么矜持和高傲,早就到了九霄云外。三少的有些粗暴地顶到她的喉咙,雪朝的眼角不自觉地滚出一点泪,颜徵楠看着那一点泪珠子滚出来,像影院里有人刻意摇慢了放映机,一点点滑落,有一种孤苦的无助感。 三少感觉自己内心放弃了什么,还是伸出手,替她拭去了。 很多时候她也很知道怎么倚仗他的心软,三少的肉棒从她口里出来,雪朝想要跑掉,又瑟缩着被他搂进怀里,可怜巴巴地求他,“不要了……” 可话语权不在她手里,终于她被迫翘起白嫩的臀,猩红色的缎子都堆到她的腰腹,雪朝软着身子,声音可怜又无辜,“那你不要射进去。” 她好像一夜之间知道了许多事情,颜徵楠一只手指剥开她身下隐秘的,艳色的穴口,一面低声问她,“你是不是偷偷去看春宫册子了?” “下流!”她被抓到了小尾巴,细着嗓子骂他,可三少进入地时候,她又忍不住摇起小屁股承欢,颜徵楠吻着她的背,好像很满意,“你看,我们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这样是不是很好,嗯?” 颜徵楠终于睡了这许多日子来,第一个好觉,他忙碌了这许久,加上同雪朝漫长的拉锯战,让他终于有借口起的晚一点。便连雪朝早上勉强着酸痛的身子,爬起来,挣扎着去乐团,他将她按在身下,只亲了几口后,便放她走了。 他心情很好,就像他年少第一次靠谈判获得了母亲家族的支持,暂时放松了自我约束和警惕心。雪朝不许士官跟着她去乐团,三少也懒洋洋地默许了,只是枕着手臂,带着惺忪的睡意,同她过分地要求,“但你要亲一亲我。” 于是这个早晨便是甜腻的,像女孩子最喜欢吃的那种奶制品,齿颊留香。直到雪朝走了,颜徵楠好像还在被窝里她留下的,甜蜜的气息里,又陷入一个好梦里。 梦里温存快乐的时候,门外凌乱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丫鬟禀报士官急着见他时,颜徵楠有些不快地皱起眉头,然后从床上站起来。 他要士官在客厅等他,因他觉得书房里已留下了他同雪朝欢好的气味,变成了他们两个人的隐秘空间,并不喜欢其他人进入。 终于三少随手穿了件长袍,走到了客厅,士官满面的惊慌和汗水,让他觉得自己一手提拔的亲信有些小题大做,显得不堪大用,直到他听见,“三少爷,三少奶奶出事了。” 他还在扣长袍口子的手指停顿下来,抬起头,盯着那个士官,“什么?” 那士官结结巴巴地,满面的惊慌,“是说,是说和乐团的人发生了口角,便投湖自尽了。” —- 儿砸,生活没有这么容易 据说这是三少这辈子睡的最后一个懒觉,因为心理阴影太大了 毕竟年纪轻轻做了鳏夫,很惨的 —- 虽然上一章嘴炮很爽,我也很快乐 但是阿楠一把年纪了,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每天打开大门都有一堆学生骂他臭军阀,他还不是笑一笑,叮嘱大家回去好好上课了(叼烟 不过无所谓,老母亲还是会教训他 最后 体外射精不能避孕哦朋友们 --- 保命提示 1. 雪朝给爸打电话说不想过了 2.大太太过生日的时候可以混进闲杂人等 3.这个番外只有20+章 4.想想曾经被风流阿北打脸的姐妹们 关爱小桃,当代疼女儿老母亲 雪朝 番外(十九) 事情的起因是一架竖琴。 乐团的团长姓杨,年纪不大,却已经因为软硬不吃,而颇为著名了。大学里的权贵子弟提起她,多少都有些带了回避的厌恶,因她善变,刁钻,不仅不奉承,偶尔还会找一找少爷小姐们的麻烦。 雪朝中途要加入乐团的时候,那位速来铁面的团长,自然是不许的,可乐团的老师,赞助的商家,皆来同那团长游说,到了最后,也不知道是谁,半哄半威胁的,将她说通了,才最后松了口。 乐团里自然有人提前同团长知会,见到那位三少奶奶,便收敛一些,尽量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雪朝的那些小姐妹们,也提前同她咬了耳朵,进了乐团,便不要张扬,也不要主动说话,多少给团长一些面子。 于是两个人刚见面时,便都别别扭扭的,虽然沉默得有些诡异,但总归第一天是相安无事的。 一直到雪朝第一回去放乐器的教室,团长原本是的带了一些骄傲,因少有大学能凑出这许多的乐器来。可雪朝一上来,按了一个钢琴的键,便叫出来,“这是什么声音?多久没有调音啦?” 她一面毒舌,一面挠着自己的耳朵,好像那声音实在刺耳,将她的耳朵都弄痛了。团长原本是忍耐的,雪朝嫌弃了一个圈,最后叉起腰,“怎么可以没有竖琴呢?这算什么乐团?” 她冲着乐团团长努了努嘴,“我从欧洲定一个来,也不必学校付钱。” 她却不知道自己戳了乐团团长最敏感的一根神经。乐团团长之所以珍爱教室里的每一个乐器,也因为大部分是她一家一家游说商家和乐器商,才弄全了的。可到了雪朝那里,却像是一堆不齐全的破烂,而她不过抬抬手,便理直气壮地抹杀了团长的功绩。 那团长终于忍不住,开口训斥她,“你从欧洲定?你是什么人?这是学校的乐团,受统一调度的。便是校长,也不能什么乐器都往这里塞。” 雪朝却不晓得,原来这世上,比起帮乐团配备更好的乐器,什么调度,什么表决,要重要的多,因那些是权力一部分。她没有细想,便叫出来,“你算什么团长?好的乐器不要,死守着这些破烂,你是打算过两年当废木头卖掉了,好中饱私囊吗?” 便连最纨绔的子弟,也未曾这样羞辱团长,那位团长顿时脸色发青,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手指指着雪朝,似乎还带着颤,“你给我立刻滚出去!排练也不要参加了!” 从此两个人至此势同水火,再也没有一开始各自的让步。 而那个据说表决不通过,调度不允许的竖琴,雪朝才不会理会,早早地下了订单,写了存放乐器教室的地址。 到了那一日排练,定的是在信州冬湖的一座石桥上,因那里靠近信州大学,夏日里有一场仪式要在此举办。雪朝前一夜被颜徵楠不知餍足地折腾,早晨起的晚了,原本就心虚,灰溜溜地想要融入到队伍里,却被乐团团长尖刻地叫出来,“合雪朝!” 雪朝缩了缩脖子,虽她意料中今日会被抓住什么小辫子,却没想到对方这么没有耐心,一上来便要发作,于是雪朝竖着耳朵,难得给面子的把她的说辞听进去。 原来是前几日她的竖琴到了,可一楼的教室里一时放不下,那些个搬运的工人,将一些旧的乐器暂时挪了出来,想先将竖琴放好了,再寻地方安置。 可中间突然来了场急雨。 初夏的雨,不多时便从小雨点,变成大的雨滴,那几个搬运工人未预料到这样的状况,一时慌乱,想要将乐器搬回去。可钢琴原本就笨重,工人们想将它塞进去,里面却没有合适的空间,大半个琴身子都在门外面,结果白白让钢琴和大提琴淋了雨。 团长把这个损失归结于,雪朝执意订购了竖琴,在乐团已经明确回绝的情况下。 雪朝听到最后,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在她成长的经历里,从没有被哪一个人过于敏感的自尊心,折磨到这个境地。她一开始对乐团的憧憬和热情,到了最后已变成了一地鸡毛。除了一开始美好的希冀落了空,雪朝更受挫于,现在随便什么人都可以针对她,挑她的刺。 不顺心的事情挤压在一起,总会把人心里快乐的空间也占据了,很难不变得怨天尤人一些。纵然雪朝是存了别的心思,才会用尽了法子地,求颜徵楠放她来乐团,可这份难得努力的结果,也未免太难堪了一些。 大抵是这座城市的问题,又或者是她失去了父亲和哥哥的庇佑,再没有人可以将她护在羽翼下,将那些尖酸和恶毒提前料理好了,让她十几年来一直以为世界都是太平的,道路都是开满鲜花的。 突然有一天发现了世界的真相,雪朝原本初生牛犊的勇气,也变成了质疑和愤怒,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或者人怎么可以是这样的。 好在这一切终于要到了头。 是的,要到头了,她想。 她讨厌信州这个城市,雪朝望了望天空,永远阴郁的,没有云彩的天空,闷热潮湿的夏季,一所学校里的乐团团长居然仇富清高到了公私不分的地步。每一个人都像要教她做人,每一个人都给她一个框架,非要把她塞进去,什么为人处世,什么社会准则,无非是力量的不平等,和裹了一层又一层伦理公义的私心罢了。 于是更显得她父亲的高瞻远瞩,早早准备好了一切。反倒是雪朝一开始,看不清楚现状,还以为在信州城的生活更自在一些,将那些叮嘱和关切抛在脑后。 这世上心疼儿女的父母,没有哪个不是未雨绸缪的。一开始Yvan寻到雪朝,就同她说,若是想要离开,不过是一张船票,一个新名字的事情,合老爷子早已安排妥当了。 可那时候她却不明白,总觉得安于现状没有什么不好。直到她被拘在家里的那几天,每一秒都过得无助又煎熬,是父亲派来的人,趁着大太太的寿辰,混到了家里,她才知道,到了这样的时刻,肯第一时间回应她的难过与痛楚的,只有她的爸爸。 这个世界上,愿意无所保留,不计回报地,给予爱和自由的,除了血缘之亲,怎么会有别人呢? 纵然有,给了爱的那个人,也不过是放了一点自由的引子,步步为营地想拴住她。 她心里有点酸楚,想到一连几日三少拿她出行的自由来敲打她,雪朝不傻,自然看的出来,他是教她弄清楚了,这个家里说话的人是谁。可颜徵楠越是这样,反倒让她明白了,那个地方不是她的家。 因为一个屋檐下,却说不上话的人,是附庸,是奴仆,不是家的主人。 她吸了吸鼻子,心底生出一些硬气,颜徵楠还以为便这样让她乖顺了呢。雪朝扬了扬下巴,被那团长看到了,以为是她在不服气,实在她是在想,非要气死三少,让他知道合雪朝不是一只小白狗,拍一拍打一打,便会作揖摇尾巴的。 湖边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实在对付团长这样的人,来来回回也不过那几句话,于是她张开口,是她平日里娇纵傲慢的声线,“吵什么?说的天大的事情一样,什么乐器被雨淋了,我赔你就是了。” 每每她说这样的话,乐团团长便像被针扎了一头一般,这次也不例外,当即跳了出来,“钢琴是法国的高校表示友好,送来的礼物,你拿什么来赔?求他们再送一台吗?” 往日里雪朝和团长争执,几个同学在一旁劝架,多半几个回合下来,便都偃旗息鼓了。许多时候也不过是团长说一些惩罚她清理教室的狠话,然后挥袖离开。雪朝自然从没有听进去过,她这么大还没有摸过扫帚和抹布,自然也没有人敢强逼着她。 可今日却没有一个人肯让步,这其中自然有雪朝蓄意的煽风点火,到了最后,团长有些歇斯底里了,说话越发尖刻而没有分寸,让雪朝也动了怒气,觉得都是最后一回了,没道理嘴上还饶过她。 大小姐方才挑事的锋芒,早因两个人长久以来的嫌隙,在这次难得的爆发里,变成不留余地的回击。两个人一面各自撂着狠话,一个喊着“这世道你今日猖狂,不定明日便死在哪里”,另一个也不客气地回敬,“若连我都死了,那时候不定你在哪个窑子里哭”,都声怕说的不够恶毒一般。 到团长喊着“你算什么东西,嫁到信州不定也就是个下崽子的工具”的时候,雪朝在团长的怒吼声中,突然翻过了石桥的栏杆。 几个女学生当即尖叫起来,一时间都乱做一团,始作俑者却十分冷静。雪朝的皮鞋一半都落在桥面的外面,她一只手还抓着扶杆上装饰的石狮子,随时都可能滑下去。 不到半步之遥便是翻滚的湖水,今日的风有些大,将她的裙摆高高扬起,大抵是因为要下雨了,显得阴郁而森然。 终于到了这一步,她的心里骤然平静了许多,从父亲派人暗自潜入颜家,到他们几次私底下的争执和讨论,这其中有许多激荡她心灵的时刻,因她长这么大,还没有过这样刺激而真实的冒险。为了自由的冒险,多么浪漫,这其中的凶险,让她心里的叛逆因子尽数燃烧。 只有凶险,才会英雄主义,才能配的上她的反抗,才会将她最后的委曲求全,都衬托出别样的光辉。 像不像一个女冒险家的开幕故事? 她在心里偷笑。 雪朝扭过脸,愤怒在那一瞬间从她的面上消退了,瞧起来好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半分情绪也没有。 方才半劝架,半看戏的乐团同学这时候慌了神,有人要拉她,又怕她失手真的摔下去。 雪朝望向乐团的团长,她眸子里的不再是方才的尖刻的嘲讽,在她短暂的沉默里,乐团的团长突然不敢和她对视,因里面的轻蔑,裹了另一层沉重。 “总归我也活得不耐烦了,”雪朝低低地开口,她看见团长惊恐的眼睛,里面大约还有几分不确信,以为是她只是吓唬人,雪朝心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可她的声音是真切的疲倦,好像是许多的事情压在她的肩膀上,再也喘不过气了,想要有个了结。 那几个手忙脚乱要讲她拉回来的同学,一面想要伸手拉她扣着栏杆的手指,一面喊着“闹脾气也不能拿命冒险”,“快回来,这湖水深的很,风浪也大。” 可雪朝却听不见一般,她望了望天空,是她最讨厌的灰色,像是终于厌烦了,要从这个阴郁的地界挣脱出来,她有些无奈的低语,“那我便拿命赔给你罢。” 在那句话音落下的时候,那几个学生终于反应过来,这不是一次富家小姐的威胁,或者撒泼,想去抓住她的衣服,可早已来不及了。 那位永远高傲张扬的女孩子,最后一片蓝色的裙摆,已消失在翻滚的湖水里。 那是中国最大的城中湖,曾经与长江连接,十几年湖广总督修建的两座堤,才将它与长江分离了,偶尔维持一片平静的假象。 那是一座雨夜可以听涛的巨大湖泊,不是江浙红藕花中泊妓船的温柔乡,也不是江南烟雨后的小桥流水,而是楚人刻在山川与湖泊里,翻滚了几年的的决绝与热烈,是许多热爱自由与浪漫的人,最后的归宿。 她便这样消失了,在这个阴郁的有些晦暗的阴雨天,学校派去的人,三少的人,已经打捞了一个上午,一无所获。 颜徵楠赶到学校的时候,负责的老师通报打捞的进展,三少一脚踢翻了校门口的告示栏,声音低沉得可怖,“打捞?你们打捞什么?” 他顿了顿,克制着自己的双手停止颤抖,大脑飞速运转,“她定然是串通合唱团的人,自己跑了,把那群学生,一个个地给我审过来。” 他又想到什么,一只手去掏腰间的枪支,“还有那个法国人,叫Yvan的,在哪里?我晓得都是他搞的鬼!” -- Yvan:???我只是个无辜的小男孩 -- 桥面如果宽的话,欧洲一些乐团会在桥上演奏,用一些比较轻便的乐器 -- 我太困了,如果有bug,请原谅我 雪朝 番外(二十) 他们好不容易寻到了花名册上叫Yvan的法国教师,才发现他一周前便已经回到江浙了。负责的老师解释说他只是来短期访问,并没有长期教学的任务,时间到了便会回去,再自然不过。 而那个姓杨的乐团团长,似乎家里听到了风声,在三少听到消息之前,便将她转移走了。 这委实荒谬,没有哪个大户人家,能有这样的行动力和效率,颜徵楠气得冷笑出来,“哪个杨家?这么大的本事,在信州城也敢把一个女学生弄出去?”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三少面色变了变,又偏头吩咐一旁的士官,“去,看看杨承季他妻子的杂志社,有什么动静没有。” 若真是杨承季家的孩子,那诚然藏匿和送走一个大活人,是他们革命党的专长。可也说明了,这件事情,指不定和南方的革命党有什么干系。 一连两个关键人物都凭空消失了,还都多半出了颜家的地界,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出了这么大的纰漏,颜徵楠的面色难看到了极点。 若是往日,自然不会如此拖沓。信州大学里有颜家的人,因平日里大学里牵涉的活动太多,又与政党有所牵连,总需要一些耳目穿插在这里。偶尔雪朝的事情,三少也会过问,那些眼目也自然上心。 今日有人第一时间要同颜徵楠通报,是先去了他的办公室,以三少素日的习惯,就算是在家里办公,也会早上先去部里的办公室待上一两个小时,吩咐一些要务。 可他却不在。 那探子只好借着脚力,去寻士官,又同士官去三少的住处,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间,给了那杨姓团长被家人带离信州的时间。 一个遵循了许多年的习惯,因一次的自满和松懈,便酿成了大祸,颜徵楠不由得眉头紧锁,不再是他平日万事稳妥,成竹在握的作态。他还在沉思间,迎面走过来一个中年男子。 他抬了眼,认出来是他父亲的老朋友,信州大学的副校长。 三少的心里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他的妻子在大学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明眼人都瞧的出来他不会善罢甘休。副校长同他问候了几句,又拍拍他的肩膀,“学校的人,你父亲的人,都在寻了,若有什么消息,定然会通报你,你实在不必这样着急。” 这话说的太过轻巧,甚至到了轻贱的地步。颜徵楠点了点头,他如今虽有了些实权,并仍旧不合适在父亲的亲信面前太过跋扈。三少强忍了下来,镇静了神色,面上勉强维持了三分恭敬,“人命关天,伯父做事情我自然没有信不过的道理,更何况我的人也在找,”他心里清楚信州大学在顾虑什么,“可总还是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是说在场的学生?”那位副校长轻描淡写的挥挥手,“我已同你父亲知会了,学校会去调查。” 那便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不定明日多少个学生都同那乐团团长一样,从信州大学里凭空消失了。三少顿了顿,压低了声线,“那是我的妻子,”似乎这样的名号还不如压过对面那个中年男子,“合钟明,合先生唯一的女儿,伯父会否该慎重一些?” 那人自然瞧出来三少是在施压,可一所大学,在这样的城市,不知道每天要面临多少方面势力的压力。有的人是为了子女,有的人是为了党派,有的人是为了妻子,有的人是为了晋升,并不能面面俱到,或者只给某一个派系的面子。可诚然他还是要卖颜家一个人情,那副校长似笑非笑,“三少说的是,所以这件事情我和你父亲会处理,”他意味深长的,“毕竟不是小事情,我们这些老东西,总还是有经验一些。” 全信州城的人晓得合雪朝被三少宝贝的眼珠子一般,恨不得亲自在信州大学安插眼线,声怕什么人蹭掉了他妻子的一根汗毛,更何况是雪朝在众目睽睽下被气得跳了湖。可出了这样的事情,信州大学真的让三少带走了在场的学生审问,从此在诸多大学里,便抬不起头来。 可以调查,但不可以带出学校。军阀的审讯室,多少人进去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若不是真的罪大恶极,或者触了众怒,学校不会允许学生仅仅因为在一个自尽事件的案发现场,便纵容当权者把他们带走。 “更何况这里面有几个,也是你叔叔伯伯的小孩子,”那位副校长语重心长,好像切实地在为三少着想,“你也知道,做父母的,都很怕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出了事。” 三少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颜徵楠面上好像更加冷峻了一些,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连声音都没有一点温度,“好,那我亲自去问,”他勾了勾唇,有些讽刺的,“就在学校里。” 他已做了最大的妥协,三少看向那个副校长,“我也会亲自派人去盯,事情查清楚之前,再不会让哪一个学生,被家人带离了信州。” 乐团里过半的学生是女孩子,那一天赶巧是学校的足球赛,因此男生们便都参加了另一场赛事,到场排练的皆是女学生。 雪朝跳下去的时候,女孩子们虽然惊恐得尖叫了一团,可没有要跳下去救援的样子,因其中会水的少,况且女子弄湿了衣服,于名节有损,是个很大风险。 倒是那姓杨的团长,颇为冷静,率先稳住大家,“我去学校找老师,你们先在这里。” 众人皆信任她,便始终在那里等她。 “可我们等了许久,也没见她。”教室里一个女孩子愤愤地说道,“现在想来,她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事,先行跑掉了。” 她们几个在场的女孩子,被集合到了一个空教室里,由三少挨个的询问。信州大学派了几个教师跟随,因怕三少情绪激动,伤到学生。 好在他虽神色冷峻,让那些女孩子有些害怕,并没有做什么超出控制的事情。 颜徵楠面色更难看了一些,“所以你们就一直在那里等着,什么都没有做?” 于是雪朝出事的时间,同学校接到通报,开始寻人的时间,又有了一段漫长的耽搁。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三少暗自握紧了拳头,面色有一些白。 他不敢想。 学校和颜家,之所以不支持他去审问学生,便因为他们皆将这件事,当做一次女子的自尽。 “更何况有学生作证,三少奶奶跳之前说的了句,’总归也活得不耐烦了’”彼时信州大学的副校长颇试探地同三少道,“兴许是夫妻俩闹了别扭,一时想不开?” 这是夫妇俩的私事,副校长旨在维持秩序,不教颜徵楠一时气盛,带走了学生,便只是一笔带过,没有深聊。颜徵楠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因为家事自尽,便同学校、同学生,没有半点干系。 可她不是那样的女孩子。 她永远是朝气的,勇敢的,对所有的新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心和求知欲。诚然这些日子他们之间有一些不愉快,可是雪朝也仍旧想尽了法子得同他周旋,并没有显出什么自尽的倾向。 她的心思总是再明显不过,一张脸上快乐不快乐,总是一眼便知,总归她也没有必要同人遮掩,若真的受挫了,一时想不开,颜徵楠不该察觉不到。 可如今他心里也对自己的洞察力产出了一点怀疑。今天早晨三少还以为同雪朝有了个新的开始,兴许还有一些小的问题要他解开,可他以为过去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然而他一觉醒来,士官跑到他家里禀报他,早上还别别扭扭去亲他唇的,那个永远明艳、张扬的女孩子,在学校里投湖了。 颜徵楠对这个世界和自己原有的认知能力产生了混乱,他甚至怀疑是自己忽略了什么,也许因为他的自负,又或者大太太的寿宴与多日的疲倦,磨掉了他该有的敏锐,让他没有掌握好分寸,也错过了关键的信息。 他脑子里闪过了那天晚上雪朝吃饭时,她神色低落地嘟囔,“学校也不要我去,吃饭都由不得我,这样活着什么意思呢?” 和副校长提到雪朝跳湖之前,说的那句,“总归我也活得不耐烦了”。 三少痛苦地合了合眼睛。 那几个女学生慢慢变成了互相推诿,彼此指责着,“你当时该拉住她”,另一个反驳,“我以为她只是吓唬吓唬我们。” 颜徵楠有些烦躁地扶住了额头,那几个教师开口维持秩序,女孩子的争执刺耳而混乱,嘈杂间三少听见一声抱怨,“我还叫那个船夫停下来,帮我们打捞,可他理也不理我们。” 三少猛地睁开眼睛。 “什么船夫?” 他的目光鹰一样的,再也无法掩盖他眼里的敏锐与凶狠。那说话的女孩子有些后怕地,战战兢兢,“副团长离开没多久,有渔船经过,我们便求船夫帮忙打捞,”她想到什么,尖着嗓子辩解道,“我们虽不敢下水,但也尽力营救了,只是那船夫说急着交货……” 三少打断她,“交货?”他有些用力地,似乎带了希冀,“那上面可有船舱什么,可以藏人的?” 那女孩子意识到什么,有些犹豫,“似乎有……” 她想到什么,叫起来,“有个竹编的棚子!盖了布,若当真藏了人,我们也看不到!” 其余的女同学听见了,似乎也开始猜测这件事情,只是雪朝偷跑的一次谋划,没有涉及到人命,一时间又热烈地吵开了。 颜徵楠回头去看士官,他眼睛里又一些很深的东西,同方才的挣扎和慌乱比,似乎内心镇定了一些,“去,查出来那个渔夫是谁。” 临近晌午,长江边停靠的一辆客轮,缓缓驶离了江岸,准备航行。 雪朝上船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她此刻男装打扮,拿了份她父亲给她准备的证件。她心里忐忑的很,因这一路上,有太多可以发生的意外,让她有些怀疑会否真的这样顺利。 从她暗自从水下潜到桥墩下的暗处,到停靠在那里的船夫偷偷将她藏进船上的小棚子,每一步都需要算好时间,但凡有一个胆子大的跳下了水来寻她,也便败露了。 可幸好足球赛真的将乐团的男生都引去了,信州的女学生们,又并不像她一样,在南亚的海边长大,学会说话之前,便已经学会了游泳。雪朝到了水下,反而比在陆地上舒服一些,像是在里面可以自由呼吸。兴许因为她在记事前便已经熟悉了每一分水下的阻力,大海若是她的好朋友,那么河流与湖泊,便是她好朋友的朋友,总也不会待她太差。 尽管如此,冒险的热血里,也混着一些不安,总担心哪一步有了差池,便前功尽弃。 可她运气很好,连船上查看证件的人,也只是略略扫了她一眼,便放行了。雪朝上了船,便这样顺着狭窄的过道,走到她在船上的小小房间,里面已同她放好了衣物和随行的细软。 雪朝躺在那张软的过分的小床上,脱掉了头上的男生制服帽子,柔软的黑色长发散在枕头上,每一寸毛孔都从要了命的紧张里缓过来,享受来之不易的自由呼吸。 她终于松了口气。 冒险的刺激与快乐,似乎总只存在于筹备和进行的过程中,真的到了圆满落幕的那一刻,明明是之前渴求期待,幻象了无数次的时刻,却总有一些莫名的失落感。 雪朝闭上了眼睛,她疲惫极了,她的心脏在过去几个小时里一直疯狂跳动,像要随时从胸腔里蹦出来。可偏偏她还要拼命镇定,掐着时间从小渔船登岸,快速地换上男学生的制服,藏住湿哒哒的头发,装作若无其事地出示证件。 经过了这一步步环环相扣的惊险,她已经连换掉这一身男生制服的力气都没有了。雪朝闭上了眼睛,心里催促自己快些入睡,兴许醒过来,便已经到了另一个地界。 可是她睡不着。 她心里好像有一个东西,蠢蠢欲动地翻涌,像是提醒她,这是个重要时刻,一段时光的终结,是她生命里某一块情感和记忆的告别。 不应该这样。 雪朝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离别和新的旅程,是她骨子里的东西。她长这么大,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过超过3年,永远在海上,永远是新的方向,陆地只是短暂的停留,告别和依恋是什么,她不明白。 她坐起来,穿上鞋子,有些困惑但是莫名执着地,打开门,往甲板走去。 客轮缓缓地驶离陆地,那一片低矮的房屋,和隐隐的树林,还依稀可见。 它们早晚会变成影影绰绰的光影,最后消失在天际边,只剩下零星的水鸟,是天空唯一的点缀。 雪朝很熟悉这个过程,长江的风裹着潮气吹拂在她脸上,像记忆里每一次的航行,没有什么大的不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来,像要和这些说再见似的。这个城市,她来的不甘不愿,似乎在她心里也一直知道,这并不是她该久待的地方。 有的人像飞鸟,迁徙才是她的宿命,在每一次飞行里,短暂停留的地方,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泪水不由自主地盈满了她的眼眶,她脑袋里闪过了她第一次在信州骑马,奔驰到终点雀跃的时候,那个站在那里的男子,眼里的关切与骄傲。她第一次吃到辛辣的东西,呛地流眼泪,那个人一面笑话她,一面同她倒茶水。 以及她记忆里第一回看到他时,他掀开她的红盖头,眼里的紧张与悸动。 原来情绪可以让两个人有些关联,他因为她的悸动和骄傲,变成这个城市里一直以来维系他们的东西。如果目光是一种印刻,那可能颜徵楠已经手持了录像机,记录了许多快乐与雀跃,悲伤与愤怒。 都是她的。 可那同她什么关系呢?雪朝以为自己不在乎。 那为什么她却在这里,哭得停不下来呢? 雪朝 番外(二十一) 湖边上的渔家,三少的人皆挨个问询过了,通报的人称,未有人发现女学生嘴里的那个渔民。 那里是信州大学附近的湖水,并不是渔民常走的路线,因离市场和渔家聚居的地方都太远,鲜少有人会从那里交货。 反倒是船夫当时行驶的方向,是长江的渡口。 她倒是很聪明。颜徵楠从学校里出来,步伐加快。长江上的船只,恨不得每一艘都挂着各色的外国旗帜,旨在不被洋人随意寻麻烦,也避免政府的检查,她想要去往那里,合情合理。 可此刻已经是下午了,中间耽搁了太久的时间。不晓得雪朝会否已经顺利地上了船,去往一个他不知道的城市或国度,三少有些焦躁地握了握拳头。 只要想追,便还有机会,只不过出了颜家的地界,便麻烦一些罢了。 颜徵楠心里镇定了一些,想要召集士官,去挨个搜查渔民。一个慌慌张张的小厮却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到他面前,同他传消息,“三少爷,司令急着找你。” 三少的父亲从今天早上开始,便暗地明里的同他使了不少绊子,颜徵楠眉头皱了皱,决定先处理当下的事情,一面侧过身,要继续往前迈步,一面道,“告诉父亲,我有要事,一时赶不回去。” 可那小厮却一反常态地,执拗地拦住他,面色有些为难,“少爷,司令说了,无论如何,要现在见你。” 他父亲除了公务以外,并不是很喜欢常常同颜徵楠会面。曾有人说,孩子多一些的家庭,中间的那一个,便会少受一些关注。因生长子的时候,饱含了太多初为人父的喜悦与期待,对年龄最小的幼子,又难免怜爱他的弱小,而多一些关怀,反倒是中间的那一个,会忽略许多。 颜徵楠是一个省心的孩子,从各个层面上来说。在一个权力的主导者眼里,他是一个很好的下属,办事条理,公私分明。从一个父亲的角度,三少是个知道自己分寸和位置的二儿子,争取自己该争取的权力和光环,但在该让步的地方沉默隐去自己的存在感。 非常完美。连一场婚姻,也因他权衡了各方的利益,处理的很得体,于是其中暗含的私心,老司令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自认是个好的父亲,并没有对孩子到了苛刻的地步,也没有非要培养出什么没有感情的政治机器。当然,这也同他不愿意过分干涉的处事方式有关系,通常情况下,老司令只在关键的时候做一做调整,给足了年轻人的成长空间。 因此如果颜家的孩子能瞧得出来他的底线和边界,并能够把冲突和斗争维持在这个边界范围内,他愿意做一个宽容的掌权者。 三少到的时候,他父亲在看一幅丹青,察觉到三少到了门口,也没有抬头,只是说了声,“进来吧。” 纵然颜徵楠平日里总还是温润得体的,是最有耐性和善于为人处世的二儿子,大半天的调查和寻找,被他父亲的势力下了几个绊子之后,也已耗尽了他最后一丝耐心。他声音有一些平日里没有的锋利,省却了问候和寒暄,直截了当地切入,“父亲有什么事?雪朝出了事,我还要去处理。” 老司令却没有回答。 颜徵楠小的时候,还没有成为这样荣辱不惊的平和性子之前,他也是个会把不公平和痛楚喊出来的小孩子。当他发现弟兄几个在一起,吵吵闹闹,老司令总是会忽视他说的话,要么去询问大少爷的学业进度,要么会去哄还不怎么会说话,只是咿咿呀呀的小少爷,三少也会觉得困惑和不忿。 颜徵楠几次要问他爸爸问题,老司令都没有听到的样子,终于他不满地叫出来,跑到老司令的面前,怕他瞧不见似的,挥着自己的手,“爸爸,爸爸, 我在同你说话!” 他父亲终于看向他,彼时他怀里还抱着那个有些爱动的小弟弟,年长的男子脸上有一些不认同和不耐烦,三少却没有被吓到,不满地仰起头,“为什么我每次同你说话,你都要装作没有听到呢?” 他还是个小孩子,委屈的时候,眼眶会红起来,要努力忍着,眼泪才不会往下掉,可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你明明都听到了。” 颜徵楠还记得那时候他父亲说,“徵楠,你是二儿子,要帮助哥哥,和保护弟弟,而不是总想要我听你讲话。” 那是他父亲理想中的家庭关系,不一定温情,也不定公平,但是会很省心,在管理家教上,设立这样看起来光明正大的框架,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三少自那天起明白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倒也不是什么和哥哥弟弟相处的方式,而是他想要父亲听见他的声音,需要付出更多的,更多的努力。 远胜于其他颜家的男孩子。 可是今日不同。他不明白老司令在阻挠什么,比起追回一个偷偷跑掉的少奶奶,坊间若流传起颜徵楠的新婚妻子,因家事投湖,才会更能中伤这个家族。三少在他父亲的沉默里,终于尖刻起来,“父亲,我的妻子还下落不明,我还要派人去寻……” 他父亲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眼里的不赞许,让颜徵楠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会问妈妈为什么自己是家里第二个男孩子,“就不能晚一些,或者早一些吗?为什么刚好是第二个呢……” 他的思绪偏离了一些,又飘回来,是他父亲终于开了口,“你要寻什么呢?我的人,学校的人,什么都没有打捞到。” 打捞,又是这个词,好像合雪朝已经不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人,颜徵楠面上闪过一丝迫切,“她不是自尽,只是跑走了,我已经查到了……” 他再次被他父亲打断,“我同合先生打电话了。” 老司令抬起头,看向他已经被愤怒和荒唐,夺去往日里冷静自制的二儿子,“我们想了想,也许可以立一个衣冠冢,或者别的,你知道,最近是汛期,打捞不到也是有道理的。” 三少愕然地看着他父亲。 衣冠冢。 衣冠冢? 何其荒谬。老司令有没有想过他用这样的神色和语气,同他说这些,有多么可笑和滑稽?他的父亲自然是知道,合老先生也必然知道,没有人可以打捞得到那个女孩子,才会说同她立什么衣冠冢。因为她还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兴许现在就在某一个船舱里睡着懒觉,可是他却同颜徵楠说,要给他的妻子,立一个衣冠冢。 这背后的筹谋与交涉,合老爷子和他父亲,完全将他隔绝在外,哪怕他们是在讨论他妻子的生死,他死后会合葬的那个人。 终于颜徵楠笑起来,如果不是三少还有理智,他简直想要一脚踹翻身旁的椅子。颜徵楠抚了抚额头,一脸的讽刺,“你是要告诉我她死了?” “而你们都知道,她没有死?” 他面上的厌恶和悲哀,渐渐盖过了愤怒和讽刺,他看向他父亲,声音冷静而没有感情,“你们做了什么交易?” 他能看到老司令面上的克制,可他今日却实在不想做那个善于观察人心,得体分寸的二儿子了,“你要往北方打,需要合家的钱?” 倏然间一个硬物被猛的掷向三少的额头,他没有躲,只是一瞬间的闷痛,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侧脸流下来,有东西掉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三少低头瞥了一眼,是一只碎了的茶杯,上面带了血。 他没有呼痛,甚至没有哪一寸的面部肌肉发生变化,他瞥着那只茶杯,突然感到一种遥远的,早已丧失知觉的悲哀。 好像在看那个小小的,质问父亲的男孩子,太久远了,已至于他的悲哀与荒谬,都错失了最初的激烈,变得平缓,又渐渐消弭。 老司令似乎有一些后悔,毕竟他心里也晓得这样对他的二儿子并不公平,于是他放缓了语气,“徵楠,你不该这样说。” 三少的额边流下的鲜血,让老司令莫名觉得有点刺眼。他下意识偏离了目光,去看向别处,又尽量让语气诚恳一些,“合家的老爷子,你年龄小,所以不清楚,从前是他妻子,现在是他女儿,到了这两个人,他做事情,便有些,”他顿了顿,终于把他心里那句脏话,变成一个长辈的措辞,“便很不稳妥。” “可这也与你有关系,”老司令看向他,严厉地不近人情,“女孩子年龄小,你为什么不能让一让呢?从来你也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叹了口气,似乎是怪罪的,“非要闹得这样难看,原本是可以好好商量的。” 权力和利益,原来可以将最不可为之的事情,变得理所当然。合家的老爷子,是想让合雪朝这个名字,从颜家消失,也从中国这片土壤消失。 溺死或者投湖,用什么名头,那是颜家的事情。合老爷子只想扭转一个错误,他曾经为了所谓顾全大局,被家族的责任和内心的怯懦压垮,把女儿嫁到陌生家庭,牺牲她最珍贵的,最无可比拟的,自由与快乐,的错误。 那是个听到女儿在电话里的哭泣,便方寸大乱的父亲。合钟明长达半年多的自责与愧疚,在雪朝控诉颜徵楠的控制和欺骗之后,终于爆发了。 他当然可以有许多别的法子,打一个电话,或者做一场得体的利益分割和离婚交涉,这些事情他自然都可以处理的非常漂亮,也许从长远看,那样才是明智的。 可是他的女儿,那个被爱与耐心呵护大,一点风霜雨雪都没有经历过的女孩子,在电话里哭得撕心裂肺,求他父亲快一点救她出去,她多一个小时都待不下去了。 合钟明在电话里同老司令说,“是,我是做的不得当,可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你想一想,能不能理解我的感受?” 他苍老的声音里还带一些情绪的波动,好像还没有从他女儿的抽泣里走出来,带着不符合他年纪的意气用事。 老司令握着电话的手指,下意识地紧了紧。 他心里闪过一句—— 我还真他妈的理解不了。 可是大战在即,颜家需要金融上的支持,老司令最后只能将罪责怪在颜徵楠头上。纵然他自己也知道,夫妻关系的处理,会难倒最精明聪敏的谋士,更何况那是个被宠坏了的女孩子,颜徵楠也许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在家族利益和个人家庭里谋求平衡。 但老司令已经习惯了他二儿子的完美和妥帖,任何一点小的瑕疵似乎都不该出现颜徵楠的身上。维持同合家的姻亲关系,是颜家需要的长期利益,远胜于现在靠威胁和承诺来取得制衡,这种局面的变化,归根结底,老司令觉得,在于颜徵楠的失误。 他理所应当地认为三少应当承担罪责,哪怕这是个到了任何人头上,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他是当权者,当权者善于下达无法执行的命令,然后对最后的失败表示巨大的遗憾与失望。 因为这个世界上,比起期待和鼓励,对一个人失望,总要容易许多。 -- 世界上比霸总更霸总的,是霸总他爹,和霸总他老婆的爹 雪朝 番外(二十二) 客轮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各个族裔的人群,有序而恰当地出现在同一个空间,不同的隔层里,共同生活一个多月。那里有最热闹的舞会,最奢侈无度的酒席,最稀奇有趣的娱乐,最荒诞离奇的故事,和各种各样,说着不同语言的朋友。 十三岁的雪朝会这样告诉你。 比起陆地,海上的航行,会把一年,甚至十年的乐子,浓缩起来。人在漂流的时候,总会有一种不真切与不安稳,但凡宽裕一些,便会搜寻所及之处的快乐,挥霍掉它,当做一种狂欢。 航行把那些孤独的流浪者聚集到一起,在大航海时代之后,那些没有故乡的人,成了时代的主角。他们出生在异国,又成长在异国,有与生俱来的灵敏嗅觉,整个童年都浸泡在最直观的商业社会里,金钱和交易是他们的言传身教。 一座有一座的金矿,新兴的工厂和商业中心,引领资本博弈的技术与知识,吸引了源源不断的劳工与青年。在这艘客轮上,便俨然是一个小的社会,既得利益者们在舞会狂欢,野心勃勃的年轻工人与学生在甲板上眺望远方。时代压缩着无数古老的版块,变革与混乱又意味着新的机会,他们从报纸、师长、和富商不小心掉落的碎钻里寻找新的机遇,不远万里,到异乡漂泊。 可雪朝再也不会为这些精彩纷呈的微缩社会,而感到兴奋和趣味盎然了。她像是一个在陆地上生活太久的两栖动物,突然之间回到了大海里,却忘记了怎么呼吸。 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可她不愿意相信自己大费周折地跑出来,却发现自由并没有想象中这样轻松美好。于是雪朝只好轻声安慰自己,她只是还不适应罢了,到了法国,新的生活开始,认识了新的朋友,为学业和生活而忙碌充实,一切便都会好起来。 她一个孤身一人的女孩子,实在不好一个人走出房间,每每雪朝出去,也多是换上男士的西装,她原本身材便高挑,看起来也不过瘦削一些,贴上了假的胡子,戴上礼帽,看起来就是个有些文弱的华商。 许多时候她也只是坐在甲板上,看波光粼粼的海面。客轮在上海停靠,又途径西贡等十几个口岸。南亚的那几个国家,皆是她小时候生活过的,度过了幼年或者少年的时光。每每到了一处口岸,她都觉得熟悉亲切,而不真实。 好像这艘船,是在回顾她过去无忧无虑的十几年。从她还是个小小的,襁褓中的小婴儿,便被父亲抱上了从上海到南亚的客轮,到她一点点跌跌撞撞地走路,被哥哥牵着前往另一个热带岛屿,再到她脸上的婴儿肥渐渐有了俏丽的影子,蹦蹦跳跳地跟着爸爸,跳上前往西贡的轮船。 可从没有哪一次,她是一个人。 像是一种隐隐的预感,这一次的出逃,并不是从前一样,带着父亲的爱与放纵,而是一次成长里带了分量的选择。 在她下决心要在乐团排演的那一日出逃之前,合钟明已托人转告雪朝,若是真的选择离开,便没有回头路了。 离开丈夫的家族,选择一个人的生活,自由两个字,并不总意味着畅快与洒脱。“从此你便是一个人,你要自己去选仆人,自己去寻机遇,自己去想办法过得快乐。” 她父亲在托人给她的信里说。 “爸爸不能照顾你一辈子,哥哥也不能,你要学会如何凭本事,充实而健康地生活,管理好你的资产,找到忠诚的助手和朋友。” 寻找一个可靠的夫家,是大多数疼爱女儿的家庭,所做的事情,因此婚礼上会将女儿交给另一个男子,期盼她从此由另一个人尊重爱护。 而那些不愿意选择婚姻,又被家庭给予了宽厚与宠爱的女子,却往往因为有了财富,却不知道如何管理财富,因为多年无忧无虑,却不了解如何长久地保全自己,挥霍掉青春同时,也挥霍掉了自己那一份财产。到了最后,不堪其扰的兄长,多半同她找一个凑凑合合的人家嫁出去,以此了结。 倒还不如年轻貌美时,寻一个可靠的人家。 人生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人生的每一条路,都不是随心所欲的。 “只有这样,再过十年,几十年,你才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逃出来,是正确的,你可以靠自己,选择合适的婚姻,和生活的方式。” 雪朝在甲板上折起父亲的信。 生活从此便有了重量。因一个决定的正确与否,往往不在于当下,而在于未来。人类对于未知的惶恐,会总害怕自己做错了选择,懊悔的痛苦是没有终结的,因此选择本身会被赋予太多希冀与不安。 所以要万分努力,来证明自己没有走错路。 日光微沉。 顾嫣然快步走在颜家的走廊,有几个新来的丫头见了她,慌忙地低了头,又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她也不在乎,一直到了三少的客厅,有丫鬟婆子拦她,她才定了定,面色极冷,“我要见三少。” 那几个婆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交换了一些心思,最后侧了身,放她进去了。 书房里有浓重的酒气,顾嫣然皱了皱眉,那张冷艳的眉眼里难得带了哀愁和埋怨,直到她看见斜倚在地毯上的男子,又加快了脚步,到了他跟前,微倾了身子,低低唤了一声,“三少。” 颜徵楠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眼里没什么焦距,只是苍茫中略扫了一眼,似乎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又低下头,饮了一口酒。 那酒瓶子里已没有什么了,颜徵楠将瓶口往下倒了倒,冷哧了一声,将它扔到一边。 顾嫣然眼里滑过一点受伤,大抵这会若是另一个女子进来,他便不会是这样的冷淡作态。可她实在是早已经习惯了,有些痛苦虽然难熬,但是同它相处的久了,便对许多事情有了免疫,偶尔往心口上扎上一刀,也不过当蚊子叮了一下,多半就不在意了。 会否不公平呢?她想,若是合家的大小姐,承了她人生十分之一的苦痛,再逢上颜徵楠这样的丈夫,只怕早已经感激老天网开一面,日日烧香让这样的幸运长久一点。 可合雪朝却跑了,拒绝个干干脆脆。 好像万千女子谋求的,在她眼里,都是负担,都是枷锁。 可也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宠命优渥的那一个,多半不识好歹,一点点不如意,便要死要活,看不清楚这世上有些东西,是错过了再难寻回的,反倒给了步步为营的那一个,一点希望和光亮。 顾嫣然听闻合雪朝投湖的消息,花了许多的力气稳住自己,不跑过去见颜徵楠。她晓得这样太着于痕迹了,便只是不动声色地去打探新的消息。 可一连过了几日,再没有人在冬湖打捞,也没有新的进展,城里人都在窃窃私语,颜家的三少奶奶是死了还是跑了。渐渐的说她死了的声音越发的声势浩大,有人说那些女学生亲眼看着她跳进湖里,什么渔船都是幌子。又有哪家官员的姨太太,说自己是在场女学生的一员,称但凡是嫁过人的女子,都可以看得出来,三少奶奶是在家里受了委屈,一心求死。 渐渐地也有流言散布,称三少那几日,确然与三少奶奶有争执,有仆人信誓旦旦地,“花瓶都不知道摔碎了多少个,下人们也不敢插话。” 可颜家始终没有回应。 顾嫣然有一些不安,诚然三少的正室死或者逃,并不意味着她那些压抑的希冀和幻想能够多一些可能性,没有哪个人家会娶她来做正室。 可那是合雪朝。 嫉妒比爱情更能煎熬一个女子,她记得那个午后颜徵楠偏眼瞧见躲在柱子后的那个女孩子,眼睛里的温柔和柔软。那是一个对自己的喜爱与厌恶永远小心谨慎的男子,他毫不遮掩的爱慕已经说明了一些问题,比如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比如他有自信可以保护她,让她远离猜疑与挣扎。 可是那个女孩子却根本不明白,自己拒绝的是什么。 顾嫣然下意识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一直到今天早晨,她心里还有一些忐忑的希冀,直到她起床打开早晨送到她门口的报纸,头版头条,醒目又郑重,颜家终于发了声,称三少奶奶年纪尚小,三少决定将她送往法兰西,完成学业。 顾嫣然起初以为是报刊的编辑,搞错了消息,因她几日里打探的,老司令已经在筹备葬礼的事宜,怎会突然又对外宣传合雪朝被送到了法国。 可她在另一版的边缘,看到了颜徵楠决定搬出颜府,正在寻找合适居所的小道新闻。 顾嫣然有些无奈地勾起嘴角。 这个世界上,权势,腌臜,都伤害不了她,都无法阻挡她在命运的巨浪里变成一个更加机敏,更加强大的征程者。可只有那个人,一个摇头和执念,便可以摧毁她。 顾嫣然蹲下身子,看着颜徵楠有些憔悴的眉眼,他难得的脆弱,终于让她还是退让了。顾嫣然尽量让声线和平日里一样,把一个得力下属的冷静,和女性的柔和放在一个恰当的分寸内,“你何必这个时候和你父亲起争执呢?” 合雪朝原本可以从这个世界上,完完整整地消失,颜徵楠纵然难过颓废,也不过是一时的罢了。所有的煎熬与懊悔,终究会过去,日子会回到以前的样子,顺着一个既定的轨道,继续从前许多年如一日的,漫长的筹谋。 可是他去求了合老爷子,让合雪朝这个名字,变成一个远行的,没有归期的三少奶奶。从此他再没有可能去娶一个新的正室,就算有一日合大小姐回来了,只要她不愿意,颜家同她,仍旧没有任何干系。 那是三少对合钟明的承诺,自然让颜老司令大为光火。老司令不喜欢任何离经叛道的东西,纵然一时可以有,也应当快刀斩乱麻,不该把隐患留的太久。颜徵楠此举,是把两家已经破碎了的姻亲,强行拉到了一起,也把老司令原本的布局,统统打乱了。 这不该是一个蛰伏者该做的事情,这种过早的反叛,兴许会让之前所有的隐忍和谋求,都前功尽弃。顾嫣然没有立场去责怪他,又在心里不自觉将这个罪责怪到另一个女孩子身上。 她等他的回应,以一个公事公办的态度,可三少没有回答她。 他手里捏了个银晃晃的东西,顾嫣然低头瞥了一眼,怔了怔,放弃一般的,偏过了头,有些苦楚地合了合眼睛。 那是个雪花簪子。 她当然熟悉,也晓得是哪里的做工。旁人都以为顾嫣然从小生活在戏苑,又被颜徵楠收留了,一手调教长大。可她其实也曾经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纵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可也不愁吃穿。 她父亲是晚清的珠宝匠,最得意的时候,做的首饰被送往过宫廷,因他手下的金银蝴蝶,生动精致,像要时时在女子的发间翻飞起来,受坊间许多年的追捧。 如果运营得当,加上洋人这几年狠下血本的出资,顾嫣然兴许能做个富家的大小姐,他父亲不定还能送她去读书上学。 可是他却好赌。 世界上再没有比赌博,更能摧毁一个家庭,顾嫣然记事的时候,她母亲已经因为多次的追债,而卷了细软逃走了。父亲白日里不见人影,晚上回来的时候总是烂醉如泥,他不打她,可也不管她。 旁人总劝她父亲,该另寻个妻室,然后生个儿子,传承下手艺,不然这样好的技艺,丢了可惜。可他父亲总是醉醺醺的,一面打着酒嗝,一面含糊着,“好罢,我哪一日手气好了,再攒一攒聘礼。” 顾嫣然后来每每想起她父亲的那句话,便像一个警醒,这世上哪怕是平淡知足的生活,也并不总会等着你,此时有,不定下一时便再难求得了。 她父亲最后实在欠了太多的赌资,被赌场的人追打,最后砍掉了一只手。 从此再也没有翻飞的金银蝴蝶,也没有什么声名远播的珠宝匠,更不必攒什么聘礼,期盼哪一个朴实得力的妇女重新撑起这乱七八糟的家庭,只有一个蜷缩在草堆床板上,呼吸微弱,满身血污臭气的中年男人。 她那时候怕极了,若不是那个男子时不时的呻吟声,她总担心哪一刻父亲便死在了床板上。她还这样小,不知道死亡之后是什么,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恐惧。 渐渐地她父亲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只偶尔睁开眼睛,被她喂一些米水。直到有一日,那一天的阳光很好,那个年轻时曾名声在外的手艺人,突然强撑着坐起来,眼睛里有一些说不出来的神采。 他看着她年幼的,满脸污渍的独生女儿,突然开口,“你去,把我的工具盒子那过来。” 她便这样学会了她父亲的技艺,其实只是一些皮毛,可是千百年来,手艺人的工艺,都只传给家中的男子。在她父亲的尸体被草席裹走,准备仓促下葬时,顾嫣然抱紧了父亲的工具盒子,和几本破破烂烂的手艺书,同她父亲磕头,做最后的告别。 那便是他留给她的所有东西,没有嫁妆,也没有金钱,甚至第二日她就被远方亲戚卖到了戏苑。 可是她觉得这样就很好。 至少她人生里收获的第一份礼物,是做一个继承谋生之计的女孩子。 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 那个雪花簪子,也是出自她的手里。三少原本问她首饰在那里打的,顾嫣然只委婉地说可以将要求告诉她,她去寻人。三少只当她是不愿意透露,便给了她一张图纸。 顾嫣然的目光重新投到他手里的那个雪花簪子,真讽刺,她和他的关联,居然建立在另一个女孩子身上。 可这也没有什么,她笑了笑,再大的悲哀和苦痛,只要她愿意,都可以变成一句轻飘飘的,也没有什么。 她抬起头,带了一些怜悯的宽慰,“你已经处理的很好了。” 颜徵楠抬头,看向她,眸子里有什么东西,明明暗暗地闪了闪。 多日里来的自责,不论是合老爷子,还是他父亲,都明里暗里地表示,一切祸端的缘由,其实在他。是他没有把握好尺度,是他在家里耍起铁腕,却没有想过后果。 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每一次回忆里的失误和自负,都像淬了毒的匕首,一次次扎在已经溃烂的皮肤上。 是他让她这样失望,是他让她不愿意再停留。 原来《夜莺》这个故事,并不是说给合雪朝的,而是说给那个在遥远的东方宫殿里,在华丽的装潢和精巧的布局里长大的,颜家三少爷。 故事说了千百遍,可他却还是做了同样的蠢事,甚至更愚蠢残忍一些,他费了心思的,想要将讲那只在枝头上,在阳光下,自在唱歌的夜莺,变成一个上了发条的,水晶质地,镶着珍贵宝石的人造小鸟。 于是她飞走了,就像故事里一样,因为阳光与自由,远比在皇帝的床头,日日为他一个人歌唱,精彩许多。 人总是以为自己把握了一切的真理,然后犯下他们道听途说过许多次的致命错误。 颜徵楠痛苦地低下头,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深处揪起来,让他几乎想要蜷缩起身子,压抑住这种漫长而没有止境的折磨。 他最得力的下属,此刻蹲在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像要同他共同承担所有难以招架的罪恶感和自我唾弃。 顾嫣然轻声安慰他,“你已经处理的很好了。” 夏夜里的一道闷雷滑过平静的夜空,雪朝从梦里惊醒。 此刻她躺在她父亲的朋友同她寻的,在法国马赛的一间二层公寓里。楼下住着房东一家,楼上便是她的空间。仆人还没有来得及找,于是雪朝白天放下行囊,只能自己将去烧一些热水。 被单已经被房东太太铺得齐整,可她想要洗一个热水澡,将这一个多月的疲倦和奔波洗去了,再好好睡一个好觉。然而浴缸上面有些陈年的污渍,让习惯被丫鬟伺候洗浴的大小姐,一面嫌恶,一面无可奈何地叉腰。 雪朝总不能等找到了合适的女仆,再去洗澡。大小姐第一次拿起刷浴缸的刷子,却不会用,做的辛苦又艰难,好容易大半个浴缸刷得勉强干净了,她已经气喘吁吁,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 旁人最爱意淫落魄的富家小姐,觉得她们做不好辛苦的劳力,容易将东西搞得一团糟。其实机械化的劳作有什么难的,难的是被疲惫折磨的神经,和常年随心所欲造就的,薄弱的意志力。 她想站起来,未注意到方才的清理的肥皂水,流到地上,雪朝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雪朝的眼圈下意识地便红了,鼻头酸涩地想要哭出声。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她逼自己忍住,并没有谁会宽慰她,或者帮她完成这些事情。雪朝咬了咬嘴唇,忍着酸痛坐起来,看膝盖上磕破的皮。 没有什么可怕的,她告诉自己,可是海上漂泊的疲惫,孤身一人的不安,异国他乡的惶恐,连带着她心里那些不愿意宣之于口的眷恋,被一时间剧烈的疼痛动摇了。眼泪不受她的脑子里疯狂的叫停,像她身体里最脆弱最吃不得苦的那一部分,大滴大滴地涌出来。 其实摔一跤不是什么坏事情,反而难得有了一个哭泣的好借口。人因为疼痛而哭泣,虽然无能了一点,可远胜于为了惶恐不安,和隐秘的眷恋哭泣。如果为了那些东西落泪,便是软弱,是懊悔,是印证她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她一面抹着眼泪,一面告诉自己,只是因为太疼了,在这里哭一哭,便可以过去了。 情绪宣泄过后,这些讨厌的难题,仿佛给了她更多的斗志,教她不愿意便这样被打败了,像法国小摊上每一本粗制滥造的爱情故事里,虎落平阳的贵族小姐,从此被生活折磨地一蹶不振,变得怨声载道。 雪朝扶着浴缸,努力站起来,她面上还挂着眼泪,却好像有了新的力量一样,忍着肌肉的酸痛,奋力地去刷浴缸上迈进剩余的污垢。她一面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一面逼迫自己,从所有负面的思绪里走出来,去规划明天的行程。 比如托人找一个得力的女仆,再比如同房东太太多说几句话,对这个城市多一些了解。 这些都是她要一步一步完成的,就像每一个从家庭里走出来,支撑起自己生活的合家子女,都是靠这些事情,循序渐进,踏实稳健,继承下来这个家族该有的坚韧和顽强,而不被财富和物欲腐蚀掉。 所有的这一切,都从一个自力更生的热水澡开始。 雪朝 番外(二十三) 冬季的马赛虽比不得信州那般寒冷,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雪朝还是愁苦了许久。但凡室内都开了足足的暖气,可从公寓到学校的汽车,总是十分煎熬。 尤其是早上,雪朝在温暖的被窝里被女仆喊起来,都是场痛苦的拉锯战。放在她床头的早餐虽然香味浓郁,可她还是禁不住在被窝里缩了缩。 雪朝偏眼看了看窗外的飘雪和光秃秃的枝干,便有些打退堂鼓了,又翻了个身子,在被窝里闷闷地,“我觉得自己不舒服,兴许是发烧了,便帮我请假罢。” 那女仆答应的很欢快,可手上的帮她准备上学衣服的动作,并没有停下。 果然没有过许久,雪朝蓬乱着头发,坐起来,有些挣扎地挠了挠头,然后从床上起来,去穿拖鞋洗漱。 比起刚来法国的手足无措,生活逐渐平稳和安定下来。雪朝有了一个很得力的助手,叫Sylvie,一个从乡下来做工的姑娘,总是红着一张脸,做事情很麻利。 房东太太还同她联系了一个可靠的司机,准点接送。可惜汽车两面透风,雪朝每每早上去往学校,都要将自己缩在厚厚的大衣和围巾里,以此来度过煎熬的路途。 除此之外,雪朝得空的时候,还要去看一看合家在马赛市中心开的一家珠宝铺,那里由她的一个远房叔父帮忙照料,渐渐地要将背后的管理权转到她的手上。 十九世纪末开始,日本服饰的浪潮开始席卷法国。合家在几十年前便借着这股风尚,在马赛和巴黎,将珠宝行当扩展到了服装,从而打开新的市场。 从一开始在传统丝绸裙子上添加日式的传统纹样,到之后从中国进口丝绸,到日本进行压制,再在合家的艺匠手下做成和服风格的西式浴袍。枝叶庞大的家族,太擅长在短促的的时尚里,依托成熟的产业线,利用对新潮流的狂热,快速收割财富。 比如那位远房叔父,其实没有人知道他姓合,很多人都喊他渡边先生,以为他是个土生土长的东洋人。那其实是他外祖父的姓氏,总归他也说了一口地道的日语,便很心安理得地在法国做日本的生意。 混迹海外的生意人便是如此,若是明日印度的风尚也在这座海港城市风靡了,大抵他们也能想办法开一家新店,再雇一个姓拉吉普特的新老板。 雪朝昨日帮他同一个巴黎来的富商妻子周旋,实在是有些困倦了。做一笔生意,总是比在学校里完成一个功课,或者耍小聪明得到一份父亲的嘉赏,要难的多。那位富商妻子十分挑剔,恨不得将雪朝的祖上八辈都考察了个遍,时不时还咕哝着,“上回便被几个南亚人骗了,料子不好,纹样也是错漏百出,让我出尽了丑。” 那有什么法子?雪朝在心里翻个白眼,一群追逐短暂风尚的洋人,不了解背后的文化,看不明白竹子和樱花,也搞不清楚中国和日本的区别,却又挑剔的很。 可她面上仍旧带着笑,因她真的耍起了小姐性子,败的是合家在法国一点一滴积累的口碑。雪朝同那富商的太太一页一页地翻着纹样,连她那些荒谬傲慢的问题,也都带着不变的耐心和热情,细致地回答。 那是个笔重要的交易,因那富商的妻子准备办一场服装沙龙,打着亚洲风潮的旗号,邀请的人群,甚至覆盖了英国的贵族。若真的谈下来了,不论是这一次沙龙带来的利润,还是对合家在欧洲的生意与名声,都很有长远的利处。 因此再荒谬的客户,考虑到她背后的巨大商机,雪朝也要保持十二万分的尊重和体贴。 华人在海外做生意,除了商贾本身的谨慎和周全,还要忍受许多讥嘲和歧视的目光,以及政府、商会苛刻的监管。恨不得晚关20分钟的店铺,或者压低了价格,便要被盖上标签地指责。 如果说小时候的雪朝,因家庭的富足和庞大,拥有其他女孩子没有的底气,而不自觉地傲慢。一个寒假帮助家里打理生意的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原来一个家族的底气,是靠许多分散成小小单元的店铺,长年累月的耐心、恭敬以及妥协,来组成的。 那些躺着做生意的寡头,多半背靠的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可以用枪炮与铁蹄为他们打开新的市场。弱小国家的商贾,便是付出了十万分的血汗,勉强维系了财富和地位,也总是容易低人一等,因不管是客户还是民众,都会透过他们,去看某一个衰落的文化,不怀好意,又趾高气扬。 可是商业的残酷,不平等的种族,并没有让雪朝觉得沮丧。过往无忧无虑的生活固然快乐,却并不精彩。她喜欢陪着叔父去看刚刚漂洋过海抵达马赛的布匹,也喜欢那些隔着地中海,从非洲北部送来的,华丽纹样的珠宝。 它们还只是粗略的原料,未经雕琢,要经过裁剪和设计,才能变成光彩夺目的东西。美好事物的光辉,是原产地的落后与破败,所无法掩盖的。大工业之后的富商贵族们,终于厌倦了高度分化的工业文明,开始追求手作和艺术的内在价值,想要透过独一无二的手工服饰,去看背后的美感。 L’ART POUR L’ART (为艺术而艺术)也被提出来,对美的追求,甚至不需要拘泥于功用,只需要美,便足够了。 美与追逐,就是机遇。 雪朝很喜欢这一切,不管是迎合新的潮流还是寻找新的商机,都让她兴致盎然。商业的交际也并不是总这样的煎熬,比如上一回有一个英国来的女商人,她们一起在喝清酒,聊到了新艺术运动和唯美主义,雪朝放松地歪在桌子上,去喝温过的清酒,“Art for art's sake? 谁在乎呢?”她眨了眨眼睛,像上个世纪西方社会因为恐慌女性出去做工,而塑造的邪恶女反派,“都没有一瓶好的saké(清酒)来的好,你说是不是?” 如果有新的冒险和征程,她也可以不是那个被宠坏了的,总是脾气很坏的女孩子。雪朝在给爸爸的信里,难以掩饰她对新生活的满意,“我喜欢现在这样,以前我发脾气,并不是你们对我不好,是我很不开心。” 她想了想,又更具体地落笔,“现在也会遇到对我不好的人,可是生活更有趣了,我不在乎他们,只要想到明天要做的事情,会有的挑战,我就觉得很兴奋。” 她的哥哥听说了,特地打电话鼓励她,“呀,你要成为一个女商人了!” 雪朝觉得很庆幸,因她每迈出的一个脚步,爸爸和哥哥总是这样同她捧场,从不过问她下一步是什么,也不怕她志得意满,或者故意挫伤她的锐气。反倒是她自己有点不自信,“我会成为一个厉害的女商人吗?” “要有野心,我的小妹妹,”合雪闻在电话里带着笑,“如果你选择自己去闯荡这个世界,而不是靠父亲或者丈夫的保护,你就一定要有这种东西。” “它会带着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有的时候,她也会忍不住,想去问一问远方的那个男子,过得如何。越是同更多的人接触,和各色各样的人费力周旋,遭遇了各种荒唐但无能为力的挫折,雪朝似乎越能对这个世界,抱有更多的同理心。 她开始学会透过不同的立场和观点,去看背后的让步和善意。 每当她对这个世界和人性有了更多的理解,又会忍不住想到从前和颜徵楠相处的细节,从而看到她曾经忽略掉的,宽容和温暖。 到了最后,雪朝自己也不太记得自己为什么非要离开信州了,愤怒和恐惧褪去之后,她会忍不住想,也许当初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也许也不至于闹得这样难堪。 离开信州,诚然这是一个好的决定,就像爸爸说的,她不能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就去做一个少奶奶,抬头便可以看到几十年的人生轨迹,半点乐趣也没有。 在信州做一个少奶奶,和在马赛做一个快速吸收新知识的女商人,似乎是两条完全不同的河流,各自奔腾,而她只能选择其中一条。在那之后,另一条是前往山川还是湖泊,会有渔船还是渡轮,都与她再无干系。 可是很多个夜晚,她坐起来,抱起了身边的枕头,会忍不住将它当做是从前在她身旁,听她絮絮叨叨学校生活的那个男子。 她有好多事情想要告诉他。 比如她今天学会了开汽车。 比如富商的妻子真是讨厌,但是为了小钱钱,雪朝决定忍一忍。 又比如,她赚到了第一桶金,开了一个新的账户,并答应爸爸给他寄一箱最好的红酒。 那么你呢?她问那个白色的枕头。 你会不会也喜欢红酒?又会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又或者已经忘记我啦?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生气。”雪朝戳了戳那个枕头。 但是。 你还好吗? 可是合雪闻却不愿意告诉她。 “不要再去问他了,你干脆装作不记得他这个人。”她哥哥的声音有一些生硬,“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全,便将你嫁出去,爸爸已经把一切处理好了。” 似乎他内心对他的老朋友是很抱歉的,有一些没有表露的愧疚,“总归往后你们也不会再见面了,这样对你也好,对他也很好。” 雪朝并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十三四岁的时候,叛逆又张狂,和爸爸吵架以后,她也曾经背着小行李自己跑到渡口,打算跑掉。只不过最后被爸爸的人追回去了,还狠揍了她一顿。 这个世界上,只有从家人,才会不存在诀别。说了再过分的话,跑得再远,总还有回去的一天,也总还能哭一场之后,一起吃一顿饭,然后相亲相爱,毫无芥蒂地一起生活。 可是其他的,没有血缘关系的许多人,也许都不需要告别,只需要一点生疏,一次难看的脸色,一封没有回音的书信,便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从此天各一头,再无干系。 更何况她做的这样过分。听哥哥说,她惹了不小的麻烦。 雪朝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所有她惹的祸事,会有家里来收场,本以为这一次也会一样,父亲会处理得当,不让任何一方吃了亏。 可似乎并不是这样。 大抵颜徵楠被吓了一大跳,一面惊魂未定,一面还要同她解决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 雪朝叹了口气,她有点抱歉,可是有些事情,做的太绝,纵然她也会愧疚,也没有办法将道歉宣之于口了。 于是她做了一个决定。每当她遇到了特别快乐的事情,她会在小罐子里放一枚法郎,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自由与快乐,终究建立在对颜徵楠的伤害上。 雪朝托着腮,看着那个透明的玻璃小罐子。 也许哪一天,他不生气了,她就可以同他送一个什么东西。 会有那么一天吗? 应该会有吧。 从七月开始,信州城的杂志社日子并不好过。 把持信州政商的颜家三少爷,似乎终于从妻子远行的颓废走出来,手段较之前强硬了许多,对革命党和报刊业都一副赶尽杀绝的态度。 连以往在公开场合对学生运动的温和有礼,也变成一张冷峻强势的脸,让颜老司令都有些看不下去,想要敲打他。 可是并没有什么用,颜徵楠已经在府外另寻了住处,像是一种沉默的独立宣言。 吴珍妮第十几次收到《郁金香》杂志社被审查的消息,终于忍不住打电话同她丈夫抱怨,“我真不知道那个三少爷在想什么?他自己老婆跑了,气撒在我们头上?” 她心里有一种隐隐的论断,颜徵楠对革命党的发难,是和之前合雪朝在乐团的口角,与她最后投湖有关。吴珍妮的侄女,曾经信州大学的乐团团长,幸好被她及时送到了广东,不然不定要遭什么劫数。 也幸好《郁金香》只是发表一些女子的爱情故事,又同信州文化部的几位要人关系不错,才只是被频频审查,没有被查封。 可其他报刊和革命党暗中运营的商铺,便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一时间哀声载道。有人说颜徵楠是借着革命党的由头,在着手肃清政敌,要和他大哥颜徵东明面上分庭抗礼。 顾嫣然忍不住提醒三少,“会否太激进了一些?” 新修的办公室里,颜徵楠在看刚刚送来的电报,听到对面女子的问话,没有抬眼,声音也无什么波澜,“不强硬一些,老东西们就以为我真的没有本事。” 他顿了顿,又将电报扔到一旁,声音带了嘲讽,“你是最近很闲,没有事做,还是来看我精神状况还好不好?” 他这个人,往日里温和的表象下,其实傲气又刻薄。顾嫣然无谓地耸了耸肩膀,这位顶头上司曾经说过,最讨厌她用一副很了解他的目光,看着他。 这种言辞到了西方的小说里,多半是要有个浪漫的下文,最后曾经的讨厌变成了心心相印,因他们跨越了阶级和身份,是真正灵魂的伴侣,可以携手度过余生。 这是许多平民女子幻想过的美好结局,连《郁金香》杂志社都会时不时刊一些这样的小说。 可是颜徵楠,这个傲慢又功利的男子,讨厌就是讨厌,并不会转变成某种被理解,或者被欣赏的心动。 一个蛰伏者,任何对他秉性的试探,都是一种居心叵测的阴险。而且他这个人,并不觉得欣赏是一种很难得的东西,值得他改变自己的喜恶。 也活该连小说都不愿意用他做原形。 顾嫣然在心里尖酸地想。 “有什么可看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顾嫣然阴阳怪气地开口,“你若还是精神状况不好,就真的要去找找医生,或者找道士看看是不是中了邪。” 中了邪吗?那早就该去看看了。 颜徵楠回到家里,有仆人说,有人从北方寄来了一套雪狐的大氅。 那是他去年冬天给雪朝订的,大抵因为上好的雪狐皮毛太难找,到了今年才送过来。当年商量交货日期的时候,对方为难地表示,要多些时日。 颜徵楠倒觉得可以同她做下一年的生辰礼物,工期长一些也没什么,便同意了。 他还以为还会同她再过一次生辰呢。 三少挑了挑嘴角,让下人将它放起来,又去看了眼日历,手指从当日的日期,慢慢下滑到月底的一个日子。 是她的生辰。 可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三少自嘲地笑了笑。 她大抵现在快乐极了,早忘了他,认识了许多新的朋友,每天乐不思蜀。或者难得想起他的时候,还要皱着眉头骂几句。 一开始三少会梦见她,在很多酒醉时分,醉眼朦胧里他看见雪朝,和她面上的嫌恶和怨恨,心里一派的酸楚。后来有一日顾嫣然随口提到了一句,听闻你总想着一个人,那个人会梦见你。 他却不想雪朝梦见他。 她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暗中谋划,假意投湖,要多少决绝和勇气,才会迈出那一步呢?又何必还想着他。 如果每一个被老天宠爱的孩子都要历一次苦难,才能抵达下一重的阳光与快乐,那么信州和三少,大概就是合雪朝的阴暗回忆,颜徵楠有些自虐地告诉自己。 就让自以为是的欺骗,强权掩盖下的贪婪,变成一个破败的旧梦,被她扔在脑后好了。 旧梦不须记。 好像一种心理暗示,雪朝再也没有出现他的梦境里。 新的学期,社会学系的新教学楼开放了,雪朝有些好奇地迈进去,刚巧遇到了今日上公共政策课程的女教授。 “早上好!”她很精神地同教授打招呼,一面感叹,“这个大楼真漂亮!” “是很不错,”教授点点头,“政治学专业的学生也在这里上课,你们可以多交流一些。” 她们俩走在走廊上,看旁边贴着的,往届的知名校友,不乏一些当权的政客,照片里却都带一些学生气。 摄影将他们的青春定格在了校园的某一个剪影里,哪怕日后被磨去了棱角,或者变成另一个模样,他们也曾经是在海量的阅读和作业里抱怨的年轻人,青葱岁月被这面墙印刻下来。 雪朝很有兴味地挨个看下去,直到她看到一张照片,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哦,这是我最喜欢的学生,”女教授注意到她的目光,又去看墙上的相框,声音带一些激动,“功课优秀,人也总是很和气,不少女孩子都很喜欢他。”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有些促狭地笑了笑。 教授没有注意到雪朝突然红了的眼圈,又有些自顾自地说,“听说他结婚了?是之前哪个学生写信告诉我的?该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那位女教授终于察觉了雪朝的异样,不再滔滔不绝她得意门生的斐然成绩,面上有些迟疑,“啊,你认识他?” 雪朝猛地回神。 她勉强地笑了笑,努力俏皮一点,像她平日里精神饱满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奇怪极了,“是呀,认识的。” 她的声音小下来,有些底气不足,“是,是哥哥的好朋友。” 雪朝一个上午都魂不守舍的,她的思绪时不时地飘到走廊上颜徵楠的相片上,他还带了一点少年稚气的脸庞,身上穿了件西服,她没有怎么见过的装扮。 竟然同他在同一所大学,不晓得是很有缘分,还是太没有缘分,才会在交错的时空里,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他倒没有穿长袍来拍相片。雪朝有些难过地笑了笑。 他读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也是老成的吗?刚来法国会不会不适应的呢?就像她一样?她很想知道,可是没有人会回答她。 课间的时候,雪朝也缩在教室里,不愿意出去,好像外面又什么东西,会刺伤她的神经,让她一面禁不住想着它,又一面不肯迈出那一步。 终于下课的时候,班上的同学都走光了,雪朝才磨磨蹭蹭地抱着书本出去。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潜意识里好像不远处真的是颜徵楠站在那里,沉默着,用他的目光谴责她的自私和不负责任。 自私,是的,雪朝终于选择面对她心底深处的愧疚。不仅自私,而且自以为是,将自己的情绪放在中心,从未想过他的感受。 爱是责任,不是纵容。合雪闻告诉她。 如果你不喜欢,为什么要一开始享受他的关怀呢?不要告诉我你只是被迫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 那时候他哥哥还在因她私自和父亲联系,便这样莽撞地跑出来,而大为光火。 雪朝从没有被哥哥骂的那样惨,可是那一次,她不知道怎么反驳,只是呆愣愣地举着电话,听她哥哥带着愤怒和责怪,同她讲三少被迫的妥协,和对她父亲的恳求,以此来谴责她的任性和胆大包天。 终于她的愧疚盖过了她数月前的愤怒,雪朝哇地哭出来,“那怎么办呀?要我和他道歉吗?” 并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道歉的。 雪朝有些仓皇地在学校的走廊里,低头快步向前走。她皱着眉头,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她,一但被追上了,便是场灾难。 可不自觉地,像是她心里对未知情感的恐惧,被一种莫名的勇气和决心盖过了。雪朝放慢了脚步,又一点点退回去。 她转过头,看向墙面上那个熟悉的脸庞,一瞬间地,她的鼻头很酸,嘴唇也有一些颤抖。 终于她被负罪感淹没了,细微地嗫嚅了一声, “对不起。” 那天晚上雪朝梦见了他,穿着照片里的西服,依稀可以看见肩颈的肌肉,挺拔而得体。 而她身上,未着丝缕。 梦里颜徵楠将她压在床头,却阴沉着脸,大抵还在气她不告而别。雪朝费了心思地迎合他,亲他的脖子,舔弄他的喉结,像个讨好卖乖的小狐狸。 滚烫的肉棒毫不怜惜地插入她泛滥的肉穴里,雪朝难耐地搂着他,一面扭动着腰肢,一边在他的耳边讨好地唤着他,“徵楠哥哥……” 她何曾这样放下身段过,在梦里却百般婉转迎合,好像这样能让她心里的愧疚消尽一些。梦里她的乳首被男子粗暴地咬弄,却让她更加情动地挺起身子,送到他的唇舌里。 “不要生气了……”她在梦里娇娇地求他,可似乎并没有什么用,男子越发粗暴得挺弄似乎暗示了他的拒绝,让她心里像被小虫子啃噬,涩涩地痛。 冬日的阳光透进来,雪朝猛地睁开眼睛。 她的眼角一片湿润,雪朝摸了摸,是泪水。 -- L’ART POUR L’ART (为艺术而艺术) 英文版是Art for art's sake saké(清酒)的发音虽然和sake不一样。。但是这种伪谐音梗我总是欲罢不能(捂脸 --- 学会爱人是一种能力,我们小可爱要好好上课 下一章见啦! 雪朝 番外 (二十四) 初春,却再也没有寒风和雪花,也没有带着凛冽和潮湿的寒风,将耳朵吹得发痛,雪朝映着阳光,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还有什么,比在这样的季节,来到热带更快乐的呢?位于赤道的英属殖民地,过半的华人居民,香甜的东南亚食物,没有一个不是雪朝喜爱的。 因此在学院组织到东南亚狮城的短途访问里,雪朝第一个报名。 “不然我就要冻死在法国啦,”她给哥哥打电话报平安,“不过他们的英语还是这样奇怪,混着福建话。” 现在她和朋友们在海滩上打着牌,几个女孩子从不远处过来,刚刚游完泳,几个人瘫在一起,躲在棕榈阴影下面,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马来半岛的一切都与法国如此不同,巨大的蕨类植物,和连绵不断的小雨,异国的热带气候,加上华人移民几百年渗透的文化,很容易让新登陆的外来人,产生困惑。 “下一站是中国了,可我觉得这里也有很多中国人,有什么区别呢?” 那是个平常有些傲慢轻佻的法国男同学,雪朝瞥了他一眼,有些瞧不起的,“当然不一样啦,如果你去了内陆,就没有这么多的渔船,还会冷一些,要带上厚厚的衣服……” 她一说起内陆,便很容易滔滔不绝,那位男同学却促狭地笑话她,“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同我们一起去中国呢?还可以回家里看看。” 雪朝突然沉默下来。 学院的老师也这样建议她,若雪朝能做些翻译的工作,再加上她对风土人情的理解,去中国的访学也会更加的顺利。因此项目的老师热烈地邀请她,“你要知道,我们这次的重点就是在第二站呀?你怎么可以只去了狮城,就乘船回法国呢?” 雪朝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用“爸爸不想我这么早回去”,来推脱掉了。 中国,那两个字都恨不得带上了愧疚和恐惧,让雪朝拼了命地想回避,但又总是忍不住去挂念它。 漂泊在海外,纵然所有的纠结都落不到实处,但至少那些复杂的情绪,只是折磨她,并不会有什么实质的伤害。 可一旦踏上了那片土地,就总要去做个抉择,该不该弥补做错的事情。 能不能去见想见的人。 可是她太害怕了,她害怕到连一封明信片都不敢寄给颜徵楠。雪朝一面下意识地希望三少没有恨她,可她心里又十分恐惧那个答案。只是这样拖着,她还能抱有一丝幻想,指不定哪一日他气消了,她去同他真情实意地道歉,叫他骂一骂,再不济打一打,总还有雨过天晴的时候。 若真迈出那一步呢?如果他真的恨极了她呢?雪朝光是自顾自地猜测,便难受地红了眼眶,于是她很没有出息地想要推迟这件事情。 推迟到有一天她准备好了,或者更勇敢一点。 她这样一面思索着,神色也哀愁起来,叫那几个同学瞧见了,以为是提起了她的伤心事。 雪朝身旁有一个华人姑娘,是狮城华商的女儿,负责接待访问的老师和同学。那女孩子偷偷拉了拉雪朝的手,有些体贴地,又跟她耳语,“别难过啦,我哥哥托人给我送来了好吃的,一会到晚上,我偷偷带给你。” 她是以为雪朝因有家难回而难过,雪朝有些感激地瞧了瞧她,也没有解释。几个女孩又相约一会去吃香甜解暑的小吃,一时间把话题岔了过去。 到了夜里,那女孩子果然去敲她的房门,递给雪朝一个小包裹,报纸包的好好的,同她眨了眨眼睛,“有些甜,我吃不大惯,你兴许喜欢。” 雪朝忙谢了她,回了房间,闻了闻那个小包裹,有些好奇里面是什么。 狮城虽然离中国很近,可坐船也要许多天了,大概只有干燥的小食,还能带到这里。 雪朝打开了,熟悉的气味扑面,她怔了怔,又对着光线,将包裹完全打开了,看清了里面是什么,她一时没有忍住,眼泪刷地涌了上来。 是信州的麻烘糕,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她刚来信州的时候,颜徵楠总爱买给她。雪朝喜欢吃甜的东西,街头的小零嘴,她没见过,也不介意做工的粗糙,总是很贪嘴,吃得多了,又要被三少带着去牙医那里做检查。 明明很伤情,明明眼泪都忍不住在眼眶里打滚,可她却又不自觉扬起嘴角。好像她隔着一片海洋,终于同那座城市,那段记忆,有了一种关联,这样难得,又这样柔软。 雪朝捏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不一样的。 狮城太潮湿了,哪怕这麻烘糕,用油纸包了一层,还是让糕点受了潮,软软的,不是从前颜徵楠带给她的,刚刚出锅,香脆的味道。 雪朝有些丧气地把它放到桌子上。 成长里因为一时的难堪,或者自以为不喜欢的东西,选择拒绝或者离开,有一天想要找回来,却多半已经面目全非。 就像出现在狮城的麻烘糕。 世界永远在变,没有谁一直在原地等着你。 连她自己有时候也觉得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娇气、莽撞的小姑娘了,若真的有一天见到了颜徵楠,纵然他不生气了,纵然他还留有情分,也不知道会不会喜欢她现在的样子。 雪朝叹了口气。 她有些懊丧地,将那糕点重新包起来,像是对物是人非的许多事,无可奈何地放弃。 将它用油纸重新包好了,又胡乱打了个结,雪朝心绪有些烦躁,便很没有耐心,到了外面报纸的那一层,她随手团了团,想要将就着丢在那里,却好像瞥见了什么,让她心里一动。 有些犹豫的,雪朝将那张用来包装食物的,皱巴巴的报纸抽出来,最后对着台灯的光线,展开在桌子上。 是一张熟悉的脸。 她禁不住微笑,生出一点奇妙的骄傲来。颜徵楠原来是这样优秀出名的男子,新修的教学楼里有他,随手包裹甜点的报纸上也能有他的剪影,让她漂洋过海的,还能找到他的讯息。 报纸拍摄他坐在车上,带着金丝框眼镜,车窗关了一半,衬着他面上的那些不耐烦,瞧起来很不好相与。大抵是记者被驱逐的时候,借机拍下的。雪朝托着腮,禁不住拿手指戳了戳他皱巴巴的眉眼。 她方才脸上的泪水还没有干,这会傻乎乎的,又忍不住笑起来。 雪朝还没有见过三少不耐烦的样子,原来他给人脸色看,是这个样子的,瞧起来,她歪了歪头,居然也很不赖。 可他身旁边的那个女孩子是谁?雪朝皱了皱眉头,凑近了去瞧。那报纸实在是有些时日了,又中途辗转了许多地方,加上摄影技术的糟糕,雪朝怎么看也不看清。 她只好去看旁边的油墨字,希望有一些信息,但那些油墨字也一样的模模糊糊,瞧的她眼睛疼。 然而有一行字,粗体印出来,瞧的分外清楚, “颜家三少爷不日将同顾嫣然小姐成婚。” 那团报纸被她展开又折起,反复了许多遍,直到她上了船,躲在狭小的船舱里,将它扔在不远处的床单上,还是忍不住抱紧了自己,一面咬着嘴唇颤抖,一面忍不住斜眼去看。 雪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这样冲动,这条消息把她的理智和恐惧一起击碎了,让她没办法拖延和逃避,也顾不得自己到底想做什么,更不管这样做有多荒唐愚蠢,天一亮便跑到项目的老师那里,编了个乱七八糟的借口,说自己临时决定去中国,帮忙翻译也好,自费行程也罢, 请带上她到下一程的访问里。 原本定下的行程,不过两日便要离开狮城,前往中国了,她平日里都是个讨人喜欢,又颇善解人意的学生,突然胡搅蛮缠起来,将负责的老师都吓了一跳。到了最后,雪朝自己百般周折,联系了哥哥在狮城的朋友,竟然真的临时加了一张船票,总算是让她安定了一些,在出发之前,没有再去频繁骚扰项目的老师。 带队的老师笑话她,“瞧你这个样子,倒不像是去访问的,像是要去会情人。” 会情人?这会在船舱,雪朝懊丧地将自己埋在被子里。大海让航行中的客船时不时地摇晃,同她刚从信州逃出来一样,这样颠簸激烈,像极了她的心情,千百种情绪,酸或者涩的,混在一起翻涌滚荡。 可又那么不一样。不一样到了雪朝现在回头去看,都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这么决然地要离开信州。成长里第一次欺骗和挫折将她吓坏了,她以为逃开了,便可以回到从前年少的生活,就可以继续随心所欲。 可后来她遇到了更多的挫折,想要欺骗她的人,甚至一点善意都没有带。但她终于勇敢起来,去处理,去周旋,也终于知道,什么样的是包容和爱,什么样的人,是她牵挂的。 生活是一道无解题,如果当时的雪朝妥协了,大抵她还是那个傲慢跋扈的小姑娘,再过几十年,坏脾气将温存和宽容都消尽了,多半她会变成一个人人都讨厌的嚣张正室。 可是离开了信州,在独立的生活里成长和历练之后,她重新去审视那样的生活,又万分依恋,想要再勉力争取一下,扭转她懊悔的事情。 是不是人的一生,就总是这样,和不同心智的自己,所做过的决定,无休无止地折腾? 她脑子里许多信息混在一团,倒让她没有心思去想,自己这样莽莽撞撞地踏上前往中国的客轮,下一步做什么。 他有了新欢了,是个姓顾的小姐,他们要成婚了。 雪朝有些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逼自己不去想,却没有什么用。大脑像一个按了自动播放键的机器,她如何也找不到暂停的开关,源源不断的念头快要把她逼疯。 他会和她一起吃晚饭,给她买麻烘糕,陪她去看牙医吗?他会也这样耐心温柔地跟她解释每一个生僻字吗? 啊,也许不会。 雪朝难过地吸了吸鼻子。 大概那个顾小姐,诗文比她好的多了,他再也不用帮人抄佛经了,也不必因妻子看不懂他的文章,而无奈地摇头。 他们指不定是个很合适的神仙眷侣呢。 这样,这样也好。雪朝小小地啜泣了一会,不自觉地很自我厌弃,总归是颜徵楠在她身上倒了大霉,老天也觉得他很可怜,要给他一个更好的妻子。 合情合理。 可是如果可以接受这些,如果觉得这样才是顺理成章,对两个人都好,那她为什么非要弄到那张,前往中国的船票呢? 她不明白,愧疚、懊悔、牵挂,还有许多隐秘的情绪混在一起,她早已经辨不清。好在理智不能帮她做的决定,冲动帮她做下了。 前方,就是东中国海了。 颜徵楠的新宅邸,有丫鬟忙碌着同他收拾行李,因他被外派到临省,要待上三个月。 已是夜里了,他书房却急急地闯进来一个人,颜徵楠抬头,瞧见顾嫣然面上的无措,倒同她往日招摇或者冷静的样子,有些不同。 “不是我散出去的消息。”她连夜赶过来,便是因为看到了报上的消息,颜徵楠这样多疑谨慎的个性,一向厌恶报刊的言论,更何况这次是同他的婚姻有关系,更是一种微妙的雷区。 三少面上没有什么波动,她以为是他不置可否,又走上去,急道,“你信我,我若真的想,”她吸了口气,让自己的面容看起来更真诚一些,“不会这种方式。” 以言论相逼,太幼稚无趣的伎俩,不像是个三少的心腹,反倒像个急不可耐的花魁。颜徵楠点了点头,有些敷衍的,“知道了。” 他站起来,神色有一些无谓,“只要不弄的太大,我并不在乎。” 顾嫣然有些失落,纵然他没有发难的意思,可也并没有信她。 颜徵楠似笑非笑,含了某一种羞辱。他这些日子越发的刻薄,半点文雅的姿态都懒得摆,情面和得体,好像同他再没有什么干系,“娶个姨太太算什么大新闻?若你真的想,有什么法子能让老爷子点头,说不定也可行。” 他的言辞太锋利,哪怕是他这一年的转变,和对下属不遮掩的刺伤,她都有些习惯了,顾嫣然面色还是暗了暗。 他是不在乎自己的婚姻了,什么人都可以,什么小道消息都是耳旁风,登不上台面,连带她的那些情愫和慌乱的应对,到了三少眼里,也很有些可笑。 可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羞耻的,顾嫣然对上他的目光,相较于他的嘲讽,她自己的坦然倒是一种卑微的高尚,“我知道了,”好像是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或者挽回一些她方才的失态,她语气轻松了一些,“您娶姨太太兴许不是什么大新闻,可我嫁人,还是值得上一上头版的。” 她笑了笑,带一些莫名的意气,“不过,谢谢你告诉我,”她是说教老爷子松口的法子,反倒成了对她的鼓励,“我会去试一试看。” 三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没有说话。 那是个充满野心和力量的年轻女性,没有什么可以击溃她的斗志,和她争取她想要的东西。 这很难得,让人敬佩。 镇江这几日热闹极了,有西方的博览会在那里举办,政府又零星组织了一些本土工业品和农产品的展览,一时间城里各色的人群涌动,人人脸上都带了好奇和喜气。这座被京杭大运河穿过的城市,到了这个年代,依然欣欣向荣。 雪朝坐在金山湖面上的一只小舟上,皱着眉头翻看地图。几个法国的老师和同学,迫不及待地上了另一只大一些的游船,在当地大学向导的带领下,听着忽悠过许多洋人的金山寺传说,在几百年前的神仙人类的浪漫故事里如痴如醉,心甘情愿地掏钱买了些木雕的小摆件。 初春的湖水还有些冷,湖面的风吹过来,雪朝打了个小小的哆嗦,又对着地图左看右看,似乎觉得还是坐船去信州,比较妥当一些。 她已想好了怎么哄骗老师和家里的人,大概是一面同爸爸和哥哥说她还在镇江,一面跟老师说她去往沿海去找爸爸,这样两边忽悠,便可以再信州待上几天。 可她没有想好到信州去做什么。 雪朝有些烦恼。难道要去颜家大门口敲门,去问颜徵楠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娶新的妻子吗?雪朝挠了挠头,自己都觉得可笑。 拒绝这场婚姻的是她,用最不妥当的方式,伤害他的也是她,这会再回去,哪怕当面见着他,都不知道是怎样的难堪。 小舟靠了岸,雪朝收起地图,卷起裙摆,踏上去。 大不了便暗中瞧一瞧他,如果他很喜欢那个新妻子,雪朝咬了咬嘴唇,那她便不打扰他,偷偷地回法国,谁也不知道。 这样也不会很丢脸。 可如果他不喜欢呢?她心里有一点小小的期待,万一他是被逼的呢? 雪朝傻兮兮地笑起来,却未曾想过颜徵楠那样的人,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如何也不会有人逼迫他做这样的事情。可她心里却兀自上演了一出,三少被迫出席婚礼,而她从天而降,在教堂里喊一声“我不同意”的戏码。 千钧一发之际,救他于水火之中,若他要道谢,她便像小说里的骑士一样,来一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是不是很威武? 这样的幻想,虽然傻气,但让她心情好了一些,反正做做白日梦,也不会伤害什么人。镇江的街道熙熙攘攘,似乎是有政府的人在此演讲,关于大大小小的博览会。 她却没有什么兴趣,不比那些大老远想要看一看大官面孔的老百姓,路过的时候,雪朝看到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个子挺高,像个瘦竹竿子,这会隔着乌压压的人群,伸长了脖子去看。 她觉得他有些滑稽,他这么好奇台上的人,连糖葫芦的生意都顾不得照看了,明晃晃有一个皮肤黑黑的小男孩,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偷了一根,小贩都没察觉。 那小男孩瞧见雪朝发现了,有恃无恐地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转过身子,钻进人群里,一小会便不见人影了。 那小贩还在拼命地从人头攒动里去看台上的人,不晓得自己已被小贼光顾,只怕这样子下去,腰间的钱袋子也要不保。 雪朝叹了口气,她如今也是做过生意的女孩子了,知道每一笔营生,都有自己的不容易。于是她上前去,扯了嗓子喊那小贩,“给我一个糖葫芦!” 那小贩却没有注意到她,雪朝跳起来,在他面前挥手,非要让他看见自己,“我说,”她努力抬高声音,希望那小贩听到,“我要一个糖葫芦,多少钱?” 她却没有注意到,扩音器里男子的声音,滋滋啦啦的,突然停顿了一秒。 镇江的军阀是另一个派系,这一回的博览会,其实也关乎颜家治下的商品货物,抵达江浙需支付的关税。洋人、租界、以及不同派系的军阀代表,在这几日里忙的连轴转,连三少都被政府邀请了,要在一次市内的展会上,做一次演讲。 这同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情,哪怕在信州,因他大哥是个武夫,没有继承老司令作为文人的那一面,这种需要同民众、或者到大学里的演讲,便多半是三少的工作。 他到镇江已经半个多月了,却还是吃不太惯,夜里睡的也不是很好,大抵有些水土不服。颜徵楠的声线照旧是平稳的,只是这场演讲之后,他便打算先行回去休息。 三少的目光随意地投向台下的人群,镇江的市民倒很捧他的场,也不乏一些商贾在下面,大家都希望日子好过一些,赖以生存的营生能有更多的收益。 因此必要的眼神接触,可以给台下的人一些好感的信心,也能适当地提高颜家在民众心里的形象。 演说其实是一场公开表演,但三少有些心不在焉,因他这回倒不是很在乎最后的结果和影响。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一个女孩子的身上,穿着西式的衣裙,在一个糖葫芦小贩面前,一面跳着,一面挥着手吸引小贩的注意力。 颜徵楠一时没忍住,弯起嘴角。 他实在很难从另一个女子身上看到雪朝的影子,因这样的家国背景,其实鲜少再出现一个活泼的,孩子气的女孩子。从前她在信州,第一回吃到仙豆糕,也会在他面前蹦来蹦去,一面鼓着腮帮子,一面感慨,“我想要每天都要来一块,唔,十块也可以!” 可也只是像罢了,再不会是她,颜徵楠想要收回目光,看一眼他的稿子。 但他有一些好奇,因那女孩子太执着了,小贩不去理她,她叉起腰,又仰起头,好像要看看台上到底是什么,教他这样着迷似的。 可惜她没有小贩那样竹竿似的个子,并没有看清楚。 台上的那个人却看清楚了她。 像是凝固了许久的血液重新翻腾起来,曾经已经泛了黄的记忆,重新鲜明生动,是他多少次渴求又最终放弃的,连做梦都刻意避开的眉眼。 颜徵楠想要发出的下一个音节,便这样突然卡在那里。他的身体陡然僵直了,连手指颤抖的幅度都控制不得。三少的目光锁在那个女孩子的身上,含着无法压抑的波澜,呼吸也不自觉急促,甚至带了颤,让台下的政府代表也疑惑了,往后面的人群看了看。 可只有他,看的这样清楚,那个充满生气的女孩子,过往的一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注意到台上演说的人是谁,仍旧自顾自地,伸着手在小贩眼前挥,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颜徵楠突然血气上涌。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出现在那里,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他的幻觉。如果不是幻觉,那大抵从前折磨他的种种,对合雪朝来说,什么都算不上,所以她可以毫无负担地从法国回来,也可以仍旧这样快乐,这样没有忧愁。 这样继续喜欢糖葫芦的甜,因为她的人生里没有半点苦。 三少的心里滑过一丝嘲讽,既然如此,他又何必打扰她呢?若是再像从前那样,打破她的自在生活,大抵又惹她的厌恶。 合雪朝的厌恶,几乎可以预见的结局,他已经经历了太多次,像一个不属于他的密码锁,永远是同一种拒绝,再不需要新的试探了。颜徵楠在心里嘲笑自己,何必自找麻烦,惹她的不快。 他瞥了一眼稿子,吸了口气,让声线稳定下来,不动声色,继续方才的演说,目光却仍旧停留糖葫芦小贩那里。 那小贩终于注意到了雪朝,低下头,赔了笑脸,又递给她一个糖葫芦。 可他实在是太爱凑热闹了,雪朝无奈地将钱放进他的手里,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台子上,都没有注意到雪朝给了两倍的钱。 好吧,好吧,雪朝耸了耸肩膀,慢慢走离了人群,忘记了自己一时兴起的善事,咬了一口糖葫芦,甜滋滋地晃了晃脑袋。 身后扩音器的声音戛然而止,兴许是要换一个代表来演说,雪朝没有在意,嘴巴叼着糖葫芦,很不矜持地两只手摊开了手里的地图,继续研究上面前往信州的路线。 她没有留意到身后突然嘈杂混乱的人群,也不知道那个演说到一半的男子,突然停下来,有些自嘲地低头笑了笑,好像终于还是放弃了,再不管他平日里冷静自持的名声,将手里稿子团成一团,扔到一边,在那帮政府官员惊愕的目光里,从台子上跳下去,费力地拨开台下的观众,往她的方向走。 雪朝即将走到一个街角,按照她的记忆,要转一转,然后乘电车前往英国租界,那里有她和同学们所住的酒店。 恍惚间有人喊她的名字,雪朝还在思索在信州的行程,以及要到哪里才能偷偷地去看看颜徵楠,耳边又响起了一声,“合雪朝!” 她下意识的转身,目光还在地图上,心不在焉地应答,“干嘛呀?” 那人没有回答她。 雪朝还在看思索港口的事情,很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待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一时间怔在那里。 雪朝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女孩子们里很流行一系列的侦探漫画,雪朝也看得如痴如醉,每天都做梦等着新的系列。 直到有一天,她起床,爸爸托人给她带了了整整十本的新出系列,比预期的出版时间,还要早一些,她快乐极了,甚至过了头,傻乎乎地坐在餐桌上,看着包装精美的新漫画,捧住了脸,以为自己在做梦。 这件事情她被嘲笑了许久。 现在她费劲了脑汁,想要自己一个人买船票,坐船去信州偷偷瞧一瞧的男子,气喘吁吁地站在她面前,鹰一般的目光盯着她,好像一种审视。 她脑子里幻想过许多次的,和他的重逢,原来是这个样子,又一次让她傻傻地愣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好。 没有幻想里在教堂婚礼,没有她大喊的那一声“我不同意!”,也不是她睡前编造的梦里,被她刻意设定的,他突然出现在马赛同她意外相遇,更不是她看的歌剧里,病重了的女主角,终于见到了满面泪水的情人,他们之间的误会至此一笔购销。 她健康的很,这里也不是教堂或者马赛,而是一个她从前都不怎么知道的一个城市,现实的巧合一下子把她心里演练了千百次的重逢击碎了,好像在嘲笑她的天真。 雪朝有些紧张地屏住呼吸,努力让自己笑得热情一些,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一个笑容让他看出她的真诚、善意、甚至讨好。 可大抵笑容这种事,并不该携带这么多奇怪的情绪,雪朝僵硬地咧起嘴,然后笨拙地冲他挥了挥手。她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喘着气,一面努力热烈地笑着,一面声音不自然地像唱歌剧,“啊!是你!你!你好呀!” 真的是她。 颜徵楠的目光掠过她挥着的手,看起来并不像她这样热切。 甚至好像,好像不希望她出现这里。 雪朝心里好像有一株小小的向日葵,这会垂头丧气地耷拉下去。可她大抵也猜得到,她闯了这样离谱的祸事,三少的愤怒和怨气,总不会消得这么快。 只不过真的直面起来,比想象里还要煎熬一些。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终于颜徵楠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沉,像在审查一个鬼鬼祟祟的小贼,“你回来做什么?” 他语气的强硬,让雪朝方才翻滚的血液瞬间冷却了。原来他真的不希望她回来。雪朝有些委屈,又禁不住想到那张皱巴巴的报纸,不自觉失落地怂了怂鼻子。 是的了,他就要新婚了,自然不希望她出现,就像雪朝的小姐妹结婚的时候,她也会和小姐妹痛骂男方的前任女朋友,如果前女友敢出席,她们就要一起撕碎她。 雪朝后怕地缩了缩,她可不想被撕碎。可是她好不容易见着了他,雪朝鼓起了一些勇气,总归,总归应当让他知道她是因为那则消息,或者,她不想他娶别人。 虽然同她已经没有什么干系了。 她有些苦恼的绞了绞手指,原本她有更好的借口,比如随学校的访问,体面而周全。可她还是选择坦白一些,因她心里有一些怕,往后便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雪朝抬起头,紧张地攥起自己的衣角,“我,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她又吸了口气,却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然后呢?然后她来做什么?来问问颜徵楠是不是真的想娶那个姑娘?她心里乱的很,反倒期望三少说些什么,这样她也能顺着说下去。 颜徵楠这样盯着她,似乎在思索。雪朝有些期待地看他,希望他能从她含蓄而混乱的理由里,察觉出来一些东西。虽然她自己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可是他这样聪明,也该猜的出来是不是?为什么她回来,是因为他结婚的消息? 终于他似乎想明白了,面上有一些顿悟,让雪朝的眼睛亮了亮。 他笑了笑,似乎很无力,带一些对自己方才一瞬间期待的自嘲,“你是觉得还没有同我离婚,担心我犯了重婚罪?”他顿了顿,想到了这项罪名,似乎再海外远比在中国有效力,“还是你自己想要嫁给别人,需要亲自来处理?” 雪朝愣在那里,不懂他的意思。颜徵楠的面上却有些冷酷,声音也硬邦邦的,“你实在不必自己大老远过来,且你听说的,”他勾起嘴角,很轻蔑的样子,一下子击垮了她的勇气,“也不是正妻,并不需要征求你的首肯。” 不该是这样子的,雪朝无措地望着他,想要辩解什么,又想看明白他面上,是不是真的只有厌恶和嘲讽,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她脑子乱哄哄的,平地一声刺耳的枪响,把雪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她反应过来,颜徵楠已自发地护住她,一只手将她揽进怀里,保护的姿态。 是她梦里出现过的,檀木的味道,雪朝的鼻头有一些发酸,像她在时光的长河里游了许久,竟然真的回到了她怀念的那一刻。他怀抱的温度,让这种失而复得更真切了一些,雪朝忍不住偷偷祈祷这一刻长久一点,连周遭妇孺突然爆发的哭声,她都没有察觉,只顾陷在自己小小的情绪里。 颜徵楠却护着她的肩背,拉扯着她,带她往安全的地方去跑。这个时候敢武装闹事的,也许是军阀,又或者革命党,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她出现的实在不是什么好时候,三少暗自皱眉,一面警惕地留意周围。 雪朝跟着他,在一片混乱的大街上奔跑。她心里跳的很快,甚至带一些雀跃,让她一面缩着脑袋,一面觉得他要带她跑到哪里去,她都很愿意,她这会傻乎乎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又忍不住低头微笑。 他带着她躲到了一个巷口,雪朝穿着带跟的皮鞋,这样跑了许久,已经气喘吁吁了,可她的心情却这样飞扬,连咚咚的心跳声,都这样热烈,好像外面震天的炮火声,都同她没有干系似的,若是有,也是一种激情的伴奏,像电影里的浪漫场景。 三少低头看她,她这会正仰着头,望着他,眼里有一些发亮的东西,叫他一时间有些困惑地皱起眉头。 她似乎有一些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他说不上来,颜徵楠下意识地躲过她的目光,那目光热切地让他有些心慌。 可他禁不起任何期待了,三少无力地合了合眼,他探头去看外面的形势,以此来转移注意力,然后回头,公事公办的语气,“你住在哪里?我一会送你回去。” 这巷口这样狭窄,雪朝被他护在怀里,迎着他的目光,可以看清他眸子里自己的倒影。 她这样傻乎乎地望着她,也不回答,让颜徵楠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大小姐心里有一个声音疯狂地叫嚣—— 好想亲他。 她的目光犹疑了一些,她还没有主动亲过什么人,不知道这会踮起脚尖,亲了他,他会怎么样,也会像女孩子被偷亲了一样,骂她轻薄吗? 可是他都要结婚了,方才她问他,他也没有否认。想到这里,雪朝又丧气地偏过目光,原本疯狂的小心思,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巷口外面有什么突然吸引了她的目光,雪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却定在那里。是个熟悉的人影,连面上的仇视,都是她熟悉的,叫她从方才的傻气,瞬间因通体发凉,变成了恐惧。 是从前信州大学的乐团团长,从前她们两个不知道吵过多少架,用过多恶毒的言辞,却从没有到要彼此性命的地步。雪朝不知道她离开信州后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从前的乐团团长,为什么会也出现在这里。此刻那团长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雪朝的瞳孔突然放大,低低地叫了一声,对面女子眼里的仇恨,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把颜徵楠推开。 这是她和乐团团长之间的恩怨,她要杀的也是合雪朝,不该牵扯到三少身上。 可是太晚了,三少似乎也察觉了,已将她揽进怀里,她能看到他身后拿着枪的,曾经的乐团团长,下一秒子弹出膛,雪朝尖叫了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鲜血已溅到她脸上。 她不可置信地低头,战争的恐怖第一次离她那么近,那一声枪响终于将她拉回了现实的残酷,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了她的鼻息,叫她禁不住发抖。 她盯着三少的后背,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青色长袍上不断蔓延的血色,将雪朝的泪水瞬间逼出来。 那乐团团长还要再补一枪,三少已迅速地,强撑着掏出枪,转身冲她开火,在她下一枪之前,击中了她的手臂。 他连开了几枪,身上的伤口却再也受不了枪支的后坐力了,颜徵楠一时间站的有些不稳,叫那团长借机逃走了。雪朝从他身后扶住他,瞧着他方才还强硬的面容,这会一点血色都没有,雪朝伸出手摸他的脸,焦急地带了哭腔,“你怎么样?” 你看,她其实也关心他。 颜徵楠轻笑,他有一点想捏捏她的脸,可还是忍住了。他这会再端不起方才那个架子,目光柔和了一些,“他们冲着我来的,你先走。” 乐团团长才不是冲着他来的,分明是瞧见了雪朝,来报当年的仇。雪朝哭的上起不接下气,一只手将他的胳膊架在自己身上,带一些决然。方才是他护着她,这会也该轮到她了。 反正在她的幻想里,她是在婚礼上去救颜徵楠的女骑士,是在法国的偶遇里帮三少解决麻烦的救世主,并不该好容易在中国见了他,被他保护了,还丢下他。 三少有些急切地让她放手,她却执拗的,一句也不听,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便这样架着一个青年男子,步履艰难地前行。 “你拖着我,反而容易被他们发现,”颜徵楠声音有些微弱,还是努力说服她,甚至不自觉回到了从前哄她吃饭时的耐心,“你也看到了,应该是革命党。” 雪朝偏头看了他一眼。 她目光里的坚定和倔强,叫三少下意识闭了口。好像她在过往一年里,成长了许多,不再是那个小腿摔破了皮,都要被搂进怀里哄上半个钟头的女孩子。 她想要保护他。 颜徵楠怔忪间,雪朝已拖着他,到了一个汽车面前,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驾驶位子上还坐了个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大概是被枪声吓傻了,也不敢开车逃跑。这会看到他们俩,下意识地举起什么东西自保,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玻璃杯子。 他自己也觉得这自保实在没什么效用,一面颤抖着问他们,“你们做什么?” 雪朝却很果决,一把将颜徵楠塞进去,然后关上车门。 那中年男人看着副驾驶上突然多的那个,受了伤的男子,四目相对,两个人似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另一边的车门已经被打开了。 中年男子转头看向雪朝,这回他还没有开口,便一把被雪朝拉下了车,狼狈地打了个滚,缩到了路边。在他回神之前,雪朝敏捷地跳上了驾驶座,关上了车门。 他看着自己的车子奔驰在混乱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才反应过来,又听见不远处的枪声,赶忙从地上爬起,往可以躲避的巷子里跑。 事后那位中年男子被报刊采访,心有余悸,“我现在想想,那可能是个女革命党,和她的同谋,截了我的车,跑路去了。” 他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信誓旦旦的样子,“除了女革命党,哪个女子有这样的力气?车还开的这样猛?” 雪朝在马赛有自己的司机,并不需要自己开车,也因为她有一回开车从珠宝铺回来,横冲直撞的样子,被房东太太撞见了,到了家便抓着她,“答应我亲爱的,别再自己开车了,不然我非要给你爸爸告状不可。” 她虽然照旧开的飞快,一如她有了决心,便不管不顾的个性。可是颜徵楠受了伤,雪朝很怕什么颠簸让他吃不住,从而晕倒在车上,便更加专注在眼前,尽量不要撞到什么障碍物,甚至没有留意身旁的男子,打量她的目光。 伤口在后背,因为失血太多,三少眼前已有一些重影,可是他却不愿意移开自己的目光。雪朝的侧脸紧张地绷着,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了,被另一种无畏所代替。 她方向盘打的自然流畅,仿佛这是件她很擅长自如的事情,在这样炮火连天的年岁,不再像个需要被人保护在身后的,娇滴滴的大小姐,反倒像个发光的女战士。 没办法,总是有那么多纲常尺度等着被合雪朝突破,颜徵楠失笑。一个穿着西式长裙的女孩子,开着车,载着他,这件事情的荒唐本身,甚至远超过他在镇江遇到了他逃跑的妻子,还中了革命党一枪。 可也只有她,三少吃力地呼吸,有些虚弱地微笑,只有她,会做这样的事情。 汽车终于开到了英国租界,有印度的士兵要来看雪朝的证件,雪朝将通行证扔给他,那士兵看到副驾驶座的颜徵楠,还要再问,雪朝回头粗声吼了他一句,“滚开”,便加大了油门,冲了进去。 好容易她开到了租界的医院,跳下车,搀扶着颜徵楠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从容不迫的女特工,做惯了这样的事情,又搀扶着三少进了医院大门。 医院的消毒水充盈了她的鼻息,让她心里终于不再那么要了命的恐慌了,也不必再强撑着不去恐惧,努力专注在驾驶上。 那个方才粗着嗓子,坚强又勇敢的女孩子,终于露出了她脆弱的一面,顾不得去擦她脸上身上的血迹,声音带了哭腔,“有没有人?有没有人来救救他?” --- 怎么说呢 阿楠的春天来了吗 其实并没有吧 --- 大小姐的睡前yy 阴暗的小巷,大小姐驾着新款汽车,撞飞了轻薄徵楠哥哥的五六个女流氓,拯救文弱(?)的三少于水火之中 徵楠哥哥眸含热泪,称赞她是当代女英雄,并羞怯的表示,可以以身相许吗? 大小姐:我觉得可。 雪朝 番外(二十五) 医院有什么可怕的呢? 还是一个小小少年的合雪闻宽慰她,“可怕的是疾病和伤痛呀,怎么会是医院呢?医院是帮助你的地方呀?” 她的哥哥那时候便如此乐于思考了,那会雪朝还是个总无理取闹的女孩子,一面往爸爸的怀里躲,一面拒绝道,“我不喜欢那里的味道!” 现在她缩在医院空荡走廊的角落,不晓得是这里背阳,还是因为天渐渐黑了,气温略略下降,雪朝止不住地打着哆嗦。 她瞧着可怜极了,连过路的护士小姐都忍不住轻声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这是所教会医院,颜徵楠已被送到抢救室,负责的医生看到是伤在背部,面色不是很好看。 她听见护士小姐说,要瞧一瞧离肋骨近不近,雪朝心里一紧,想要再多知道一些,便被推了出去。 现在她一个人呆在角落,脑子里却仍旧是乐团团长掏出枪对准她的那一幕。 那支枪原本对准的是合雪朝。 雪朝想到这里,便觉得胃缩成了一团,生理性地痛。 关于当年那场跳湖,雪朝总是回避去想,偶尔实在躲不过去了,也会安慰自己,父亲会处理好一切。就像小的时候她和同班同学打架,爸爸知道她是因为被人种族歧视之后,便摸了摸她的头,告诉她不必再担心,家里会处理好。 可她不知道,有些歧视不是她的错,有些责任却需要她自己来担。 雪朝将自己埋在胳膊里,是的了,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同乐团团长吵架,又假装是因为她才要自尽,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呢?雪朝原本只是想吓吓她,可想到乐团团长白日里满脸的恨意,她脑子里不停得转,乐团团长到底是因为参加革命才如此恨她,还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才要她拿命来偿呢? 也许这个答案, 只有乐团团长自己知道了。 不管怎么样,她一时冲动地从狮城跑到了镇江,才会让颜徵楠平白挨了这一枪。三少这些年大半的倒霉和不如意,多半都是合雪朝给她带来的。想到这里,雪朝有些迷茫地望了望天花板。 有些事情就像一种预兆,像老天实在不便告诉你生活的正轨在哪里,便用一些意外来提醒你,也提醒他,不如早些抽身放手,以免更多的祸事。 可能离他远远的,对颜徵楠来说,才是好事情吧。 从此再没有那个坏脾气的大小姐,也不必因她从前闯的祸,得罪的人,跟着受牵连,更不必管她脑子里那些,不符合这个国家多年传统的想法。 他想要一个稳重的妻子,一个可以绵延子嗣的家庭,也许那个顾小姐,比雪朝要合适的多。 最起码,不会让他现在躺在手术室里,失血过多,生死未卜。 雪朝很难过,但是并不想哭。经历了许多挫折之后,发现哭泣这种事,并不能很好地解决问题。如果说可以解决,也是因为身旁有另一个爱你的人,因此眼泪可以变成要挟或者强迫,把一件事情的压力,很不地道地转嫁给别人。 而且她从中午之后,便没有吃过东西,护士小姐端给她的水,她也没有喝,实在没有力气流眼泪了。 直到抢救室的门打开了,雪朝猛得站起来,腿却已经麻了,幸好她扶着墙,才没有跌倒。方才递给她水的护士小姐上前同她说,“子弹取出来了,没有什么大的问题,现在在往病房转了。” 她心里的那些恐惧和各种不好的胡思乱想,终于可以落了地,雪朝想要去看看他,被护士小姐拦住了,有些委婉的,“我们这边会照顾病人,您可以先回去梳洗一下,也吃点东西?” 雪朝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衣裙上,手上已经发黑的血迹,她身上的血腥味,让她看起来像个脏兮兮的小怪物,连来问诊的人都绕着她走。有些抱歉地,雪朝笑了笑,“那我一会回来。” 她到了酒店,还浑浑噩噩的,脑子在想颜徵楠的伤情,未注意到在酒店大厅里,迎面跑过来的学校老师。 负责这次访学的老师,数着学生的名单,唯独不见雪朝,急得要去联系南京的公使馆,能联系的帮手,也已经到处寻了她一下午。这会天已黑了,未想到雪朝可以自己回来,教她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她见了雪朝身上的血迹,又吓得快要昏过去,一面上前抓住她的肩膀,一面端详她,“亲爱的,你受伤了?” 雪朝抬起头,还没有反应过来,学校的老师以为是中午在市内的暴乱将她吓傻了,一面检查她,一面快要流下眼泪,“我可怜的孩子,你一定是吓坏了。” 雪朝才想到自己方才医院等颜徵楠的手术,老师和同学大概一直在寻找她。雪朝回了神,同她解释,“不要担心,不是我的血,”她想到那些在游船的同学,有些担忧,“有人受伤吗?” 幸好没有,似乎这次是冲着镇江军阀的暴动,颜徵楠算是被无辜牵连的倒霉鬼。雪朝回到房间,将浴缸放满热水,一只脚踩进去,一整日心里的郁结和不安,终于被热水融化掉了一些。 她方才隔着病房的窗户偷偷地看了一眼,三少似乎已经无碍了,只是还昏迷着,安静地趴在床上,背后裹了厚厚的绷带。 不过几个小时,他们之间,便已经从重逢,到流血,到他受了这样重的伤。雪朝一点点陷进热水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换了干净的衣服,回到医院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小的时候,雪朝身边有个玩伴是医生的孩子,没事总爱讲医院里的鬼故事给她,让她更加害怕医院,就算是被爸爸陪着,也不愿意晚上去。 上一回她腿受了伤,颜徵楠在夜里陪着她,雪朝听见走廊里隐隐约约金属碰撞的声音,就会缩成一团,恨不得要躲进被子里。 三少那时候笑话她,“只是有东西掉在地上罢了,让你这样害怕?” 她却满眼的恐慌,一面声音小小的,因担心被那恐怖的东西也听到了,“万一,万一是将灵魂捆走的锁链呢?”她皱了眉头,又小声地央求他,“你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如今她一个人走在走廊上,却没有那么多恐惧了,纵然有什么灵体,会拿锁链套活人的灵魂,那又怎么样呢?她都还要去颜徵楠的病房,瞧一瞧他好一些没有,或者什么时候醒过来。 更何况,也许颜徵楠也很害怕医院的夜晚呢?雪朝抿起嘴角,那她更要去保护他,如果有拿着锁链的东西出现,也要去厮打一番才好。 兴许是受了教会的庇佑,夜晚的医院,是这样的宁静而祥和。三少还在沉睡着,大约是因为麻醉的作用,又或者是受了重伤,雪朝坐在他病床前矮矮的小凳子上,轻手轻脚地托了腮,看他的面容。 她有些想笑,因让她想起了上一回三少同她抄了一晚上佛经,中午补觉的样子。 她那时候满心的好奇,蹲在他的床前,想知道他是哪里生的不寻常,可以震慑住一屋子的军官。十几岁的女孩子,以为男孩子要生的像她从小的玩伴一样,瘦削匀净,才算是好看,因而并不明白,他有什么不同之处。 信州男子的英气,总归和江浙的男儿,还是不一样的罢。 雪朝悄悄地,低了头,又小心再小心地,将脸贴在离三少不远处的小小床单,这样他的眉眼,便仿佛在她的呼吸之间,近得有些不真实。不过隔了一年不到,他的模样,倒比她记忆中他在颜府走廊的阳光下对她回头,或者教学楼走廊那张旧照片,瞧起来还要让人心动一些,像拨弄竖琴的一根柳枝,又被风飘荡了余音,在她心里轻轻巧巧地晃动。 雪朝想要摸一摸他的眉毛,或者鼻子,她心里有一点怕,担心又是一场梦境,眨一眨眼睛,便会回到马赛。 可他现在瞧起来脆弱极了,到了雪朝怕自己的呼吸重一些,便让他消失不见的地步。于是她又很怕这样吵醒了颜徵楠,或者让他睡得不安稳。 他这些日子一定十分劳累。白天的时候,雪朝偷偷地打量他,便觉得他的气色很不好。这会三少受了重伤,面色苍白,虽很憔悴,倒又显了一些,雪朝在马赛看到的,走廊旧照片里的少年气。 好想问一问他,她想,他在马赛的生活。 雪朝歪了歪头。这一天是这样的仓促紧凑,到了这一刻,三少的侧颜离她不过咫尺之遥,她心里才终于放下了最后一点重量,好像是大脑最后一个警报也熄灭了,再不用她强打起精神来应对,她的眼皮也慢慢沉重起来。 不必再害怕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他很好,你也见到他了,而且他离你这么近。 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至少比在马赛要好许多。 她这样想着,又轻轻地弯起嘴角,便枕着自己的手臂,在他的病床前,陷入一个好梦。 美梦做了一半,遥远教堂的钟声吵醒了她。天已微亮了,雪朝微睁了眼睛,还有些迷蒙,却心里仍念着昨天的事情,连抬眼睛去瞧三少,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他变成泡沫,或者镇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等她清醒一些,便会回到从前的生活。。 好容易她鼓足了勇气,目光落到三少的一只手,她便有些雀跃地,觉得这个早晨都充满幸运。她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戳一戳他的手背,确认一切都是真的。 可却扑了个空。 雪朝楞了一下,是三少的手掌微动,躲开了她。她坐起来,还有些惺忪地,迷茫地去看病床上的人。 他已经醒了。 他似乎方才也在看她,这会同她的目光对视了,又轻描淡写地偏过去。 她却不在意他眼睛里的回避,只顾着想他醒的这样快,可见治疗的很有效果。雪朝不自觉笑起来,又怕吵到他,微凑过去,轻声问他,“你醒来啦?要不要喝水?” 她一时没有忍住,没等他的回答,便又歪着头问了些“还痛不痛,痛的话我去咬止痛药”之类的话,直到她反应过来,这空旷的病房里,似乎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雪朝有些悻悻地闭口,她方才那些乱七八糟的,一股脑的问题,对方一句都没有回应。这会她突然不说话了,颜徵楠也没有开口的意思,甚至合上了眼睛,疲倦的样子。 她以为三少身体还很虚弱,便缄了口,又跑出去,找护士来。 各项检查都很正常,护士同他解开量血压仪器的时候,还笑着说了一声,“很不错,好好休息。” 雪朝微张了口,想要说些什么,三少却开了口,声音有些虚弱,却很平稳,“多谢。” 原来他是有力气说话的,可雪朝方才问他许多的问题,他却都爱答不理,这会却对护士小姐礼貌的很,叫她心里有些小小的生气。 那护士小姐看了雪朝一眼,又暗自感慨难得这样两个人,容貌和气质,都分外出挑,转头冲三少笑道,“谢我做什么?是这位小姐送你来的及时。” 她平日照顾许多病人,很擅长这种寒暄的话题,又看向雪朝,“您照顾了一晚上?真辛苦,”她想了想,似乎觉得她年龄这样小,又还是天真学生的样子,便问道,“你们是兄妹吗?” 雪朝的脸色顿时有一些难堪。 倒也不是第一回被问这样的问题。 从前三少带雪朝去戏院,雪朝心情好的时候,也总爱缠着他,蹦蹦跳跳地喊着“徵楠哥哥”,会有年龄大些的长辈,见到了三少,便开他的玩笑,“从哪里多了这么活泼的妹妹?” 三少自然知道对方是在促狭,雪朝那会带了她喜欢的兔毛帽子,像一团不安分的小毛球,一边跟着那长辈起哄,“问你呢?你从哪里多了我这么活泼的妹妹?” 他便会把她拉到一旁,一边带了笑地轻声训斥她,“没有礼貌,”一面很和煦地同那长辈介绍,“是我的妻子。” 雪朝便会很不以为然地翘一翘鼻子,不拆台,也不帮他的腔,因她觉得这样说将她说的老态龙钟的,像个早上等人奉茶的官太太。 可如今她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了,比她从前故意回避答案的样子,还要难堪许多。妻子吗?算什么妻子,他新婚的消息都已登报月余了,那个女孩子姓顾,并不姓合。 她心里想要求救,下意识地去看颜徵楠,后者在病床上,目光投在她身上,里面的冰冷和嘲讽,叫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面上的仓皇,让护士小姐也意识到了不对。 护士小姐有些局促地打圆场,“哦,您可以,可以去准备一些吃的东西,”雪朝感激一般地看她,叫她很不好意思地补充,“门口有一家粥店,做的很不错,您可以去买一些。” 她说完了,便收拾着量血压的仪器,转身向门口走。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护士小姐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因里面的诡异压抑,比重症病房还要让人受不住,只想快一些离开。 护士小姐随手带上了门,雪朝的目光重新落到颜徵楠的身上,果然他又闭上了眼睛,不愿意搭理她的样子。 雪朝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甩过这样的脸色。可这次理亏的是她,更何况她在马赛的时候,也下定决心,颜徵楠如何生气,便是动手打她,她也要忍耐下去,好声好气地同他道歉。 然而下决心是一回事,这样的难堪和冷落是另一回事。尤其是当雪朝暗自怀了了许多的雀跃、希冀和小心翼翼,却被人冷冰冰地忽视,心里便像一团被打翻了的印度咖啡,泡沫和苦涩散的到处都是。 雪朝吸了吸鼻子,怯怯地开口,有一些害怕他带了刃的沉默,叫她呼吸都带着涩,“你,你不想同我说话啊。” 她说完这句,便突然不敢再面对他的冷落了,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睛,“那你不说话,我就同你买粥了!” 几乎有些恶狠狠地,像要给她自己添一点气势,雪朝一面抿了嘴,一面委屈巴巴地提高音量,“就算你不喜欢,不告诉我的话!就只能吃粥了哦!” 清晨热闹的粥铺,雪朝有些颓唐地绞着手指。 她几乎是逃出来的,比方才的护士小姐,还要狼狈许多,像被刺刀一般刻骨的沉默和拒绝,彻底击碎了所有的自尊心。 她一边在心里骂三少,这样不理他,一句话也不讲,活该只能喝白粥,一面又忍不住去询问店家,“受了伤的人,应该同他煮一些什么呢?” 那店家瞧她小小的年纪,穿着打扮瞧起来生活优渥,却便要这样体贴劳累了,也很热心地同她指点,又问她,“是什么伤?” 雪朝含糊地同他道,“哦,就是,普通的外伤。” 店家便以为是摔断了腿之类,又同她说了一些进补的药材,雪朝皆耐心地记下了,直到端了粥,还忍不住问他,“九里香要到哪里去买呢?” 她回到病房,还在念叨那些拗口的中药名,连三少的冷淡,都没有心思去想,放了粥,去扶着他一点点坐起来,嘴里还在念叨着“城南药铺,九里香。” 颜徵楠想要推开她,可他这会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一时失了神,险些跌回床上,被雪朝及时扶住了。 他面上一瞬间的懊恼,被雪朝察觉,思绪终于从城南药铺里回来,低声说了句“小心”,一面专心握了他的手臂,帮他坐好。 三少如今逞强的样子,倒很像她小时候常常欺负的小男孩。雪朝一面扶着他,帮他将软软的枕头放好了,又幸灾乐祸地开口,“你不想我帮你?可是你现在只有我在身边呀!” 到三少终于可以忍着痛,靠在枕头上,额头也有了一些,因为痛和艰难,沁出来的薄汗。雪朝拿帕子帮他去擦,他下意识地要躲,却被她一只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头强行掰过来。 她手心的温度几乎烧灼掉他心里所有的决心,颜徵楠有些无力地合眼。 她离他这样近,三少抬了眼,便能看到她专注的眸子,还是这样亮,好像里面只有热烈的,燃烧的东西,不属于信州,也不属于他。 雪朝似乎也察觉到他的注视,低了眼撞上他的目光,三少一瞬间的落荒而逃让她有些得意地微笑,“你这是怎么了?变得这样扭捏?”她歪了歪头,“是因为你受了伤的缘故吗?” 她想到自己发烧时候无理取闹的样子,便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我晓得,我生病的时候,也会脾气不好,也不爱搭理人。” 她的目光落到三少皱起的眉头,声音带了一些柔软,“所以喝一些粥吧,胃暖洋洋的,心情也会变好哦?” 颜徵楠的冷漠终于裂了一道缝,叫雪朝也轻快了一些,一面吹着碗里的粥,一面抬了眼问他,“你干嘛不同我说话?” 她想了想,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你可以骂我呀?我一走了之,一定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三少看着眼前的,被她吹凉的一勺粥,有些放弃地张开了唇,被她喂进去。 他倒不知道合雪朝也会照顾人,不晓得是否再另一个人身上演练过许多次,颜徵楠在心里冷呵了一声。伤口的痛和身体的虚弱无力让他整个人的情绪变得不稳而焦躁,雪朝又递来了一勺粥,一面自言自语的样子,“说起来,你这次中枪,也是我闯的祸呢。” 颜徵楠看向她,瞧起来有些困惑,雪朝抿了抿嘴,决定同他坦白,“开枪的那个人,是从前和我吵架的乐团团长。” 她同他又喂了一勺粥,声音低落下来,“就是我假装因为气她,才投湖的那个。” 三少从前并并没有见过乐团团长,才会以为她是冲着他来的革命党。雪朝的声音有些抖,但还是强装着笑脸,同他吹着粥,小心翼翼地同他道,“你看,你是不是又有一个理由可以骂我啦?” 她这样强撑着开口,其实心里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已经缩成一团了,既希望他开开口,不要这样一句话不说,又怕他的指责,超过了她承受的范围。 颜徵楠的目光落在她握着勺子,有些颤抖的手指,心里像有一个小小的水晶片,破裂的声音。 他终于开了口,带着病痛的虚弱和沙哑,“怎么,”雪朝猛地看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三少心里的许多情绪,似乎被她目光里的胆怯和愧疚重新激怒了,带了她没有见过的刻薄,“你是来报恩来了?” 她的眼泪猛地涌上来,终于那些她鼓足勇气的坦白和认错,在他的冷漠和厌弃面前,可笑又苍白。雪朝努力地握着手里的小瓷碗,憋着不哭出来,“你,你不要这样说话!” 她吸了吸鼻子,把从前准备的道歉,说的乱七八糟,“我,我知道我做了错事情,我也很愧疚,我知道你一定很难过,一定很生我的气,所以我,”她顿了顿,带了十二万分的诚意,“我不想这样自责下去了,你想我做什么,可以让你开心一点,就告诉我,好不好?” 她不想这样自责下去了。 她也很愧疚。 颜徵楠有些荒谬地笑出来。 她大抵是觉得很痛苦,因伤害了人,过不去心里的那一关,想来给他一点补偿。可他要什么补偿呢?曾经他觉得陪伴就足够了,只要每天看着她,撒娇或者发脾气,便这样就足够了。 然后他的自尊和骄傲,被人嗤之以鼻,他家族的尊严,被她父亲一脚踩到污泥里去。 那个初夏,合钟明在电话里说,“你给她的最好的,又是什么呢?不过是我女儿人生的选项里,最不尽人意的那一个。” 他不过是合家在时局下的一枚小小棋子,却连做棋子的一丁点自尊心,最后都交出去了。 颜徵楠看向她,他笑容里的嘲讽,不知道是同她的,还是同他自己的, “我很想告诉你,也想帮你不这么自责,”他垂了眉眼,叹息一般的,“可我要你的愧疚有什么用呢?” 雪朝 番外(二十六) 一个人拼命了许久,总希冀于自己的成长与变化,是正向的,或者,是被人爱的。这样的一点念想,才能支撑着,将自己的柔软和棱角交付出去,打磨成所谓更好的样子。 可似乎更好总也不够好,或者还不如不做改变,便没有这么多龃龉和尴尬。 雪朝咬着嘴唇,不让泪水落下来。可她瞧起来这样可怜,好像一个拼了命讨好,想要一点嘉奖的女孩子,突然被现实的冷酷吓坏了,叫颜徵楠心底的那一块还是很没有出息地软下去。 三少的目光偏向床尾,不再落在她的脸上。既然没办法始终端着一张疏远的脸,便不如不去看她,他想了想,又开口,“你去拿纸笔过来。” 雪朝不明白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乖顺地将碗放到床头,站起来,她鼻子还有一点红,却终于没有这样手足无措了,一面问他,“是要做什么?你的胳膊还不能动……” 颜徵楠没有看她,好像床尾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似的,“去拿张纸,我告诉你我秘书的号码,你打给他,他会过来。” 他落了话,又沉默了一会,身旁的女孩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三少没有办法,只好回头去看她,她这会瞪圆了眼睛,好像有许多话要辩白,却又生生憋住了,委屈又不忿的样子。 雪朝迎着他的目光,又躲闪地偏了偏眼睛,有些气馁了,一点气势也没有,“我不要。” 颜徵楠皱了皱眉头。 他一点点厌烦的神色,原来就可以这样让她难受,好像他这个人,将她的痛感都提高了。雪朝攥紧了拳头,要争取如何了不得的权利一般,冲他道,“我不要你联系别人,我也可以将你照顾得很好。” 她生怕他不相信,或者又来嘲讽她,便献宝似的,想要把自己新学到的本领告诉他,来给自己多一些底气。“我会炖汤了,也会煮饭,Sylvie说我煮的很好吃,虽然她没有吃过中国菜……”雪朝说的七零八碎地,又怕他听不明白,“Sylvie是我在法国雇的女佣,她是乡下长大的女孩子,人很能干,也很可爱……” 她忍不住,过往每一个对着枕头倾诉的夜晚,她都想要告诉颜徵楠,就像从前她在中文系上学到的一句新诗,都要第一时间同三少卖弄,得一些他的嘉奖。 比如“雪朝很努力”,或者“你进步得这样快,都要赶上我了。” 可是颜徵楠却打断了她,将她期待许久的倾诉时刻,同如今他的生硬冷淡,全然割裂开来,“你带我来医院,救了我一条命,从前那些,便算两清了,”两清这个词,说出来他自己都有些脱力,颜徵楠停下来禁不住咳了咳,积攒了一些气力,才接着道,“你实在没有必要愧疚,再在我身上花力气。” 他实在很擅长打击人,原来从前那些传言,并不是为了抹黑颜徵楠的尖酸刻薄。雪朝最后那点勇气也没有了,像个冬天好容易探出头,又被寒风吓傻了的小动物,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动了动耳朵,又听见他道, “我的下属,和家里的人,找不到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他抬起头,去看雪朝,眼睛里有一些情绪,让那女孩子蓦得有些害怕,“报上登了昨天的暴乱,他们便会以为我被革命党杀了,尸首也找不到。” 他有些讽刺地,轻笑了一声,“这对你来说,便这样难以理解吗?” 她晓得他说的是什么,不只是要去同家里报平安。他是说当年打着跳湖旗号逃跑的女孩子,是多么的鲁莽和不负责任。雪朝心里最惶恐的的痛处被他戳中了,现实总是难以回避,她声音似乎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得见, “你那次,也是以为,以为我,”她的声音低下去,变成了嗫嚅,“我死了吗……” 她怕极了,害怕那个答案,把自己推到一个没有余地的位置。雪朝飞快地用手指擦掉眼角的泪水,声音含糊起来,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样主动提起当年那件事的,其实是她。 “我只是想吓一吓你呀,你那时候,”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消下去,“那么欺负人,还骗我……” 骗她做什么,大抵因为她的中文又退步了,这样的情状下,雪朝却如何找不到那个词说出来。她想到那回事,脸又蓦然红了,说不清楚是因为当年的余怒微消,还是一点暧昧的情愫在那里,叫她又忍不住,很委屈地辩解,“你怎么能,你怎么能那样骗我,说是中医呢……” 讲到最后,她心里又很后悔,将这样原本就尴尬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难堪。 方才她心底的那点余怒,突然勾成了一种共同的青涩回忆,她又很忐忑这样瞧起来,是她在刻意笨拙地撩拨。 雪朝有一些懊恼,想要把自己的嘴巴缝起来,或者赌个咒再也不要多话了。可这样的困扰,似乎并没有传染给病床上的人。 三少冷呵了一声,似乎压抑着不想戳破,却还是带了意气,“女子出嫁的前夕,家人多少都会帮她讲一讲,通一通人事,为何到了你这里,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抬了眸,眼睛里有些冷,“你没有想过,你父亲一早便筹谋你离开颜家了吗?” 雪朝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那个病房的了,大约和上一回没什么区别,一样地一败涂地,像个拿菜刀张牙舞爪,最后被一枪毙命的平头百姓,在她和三少的对峙里,她总是滑稽出丑的那一个。 好在镇江的春季,似乎没有信州那般,像个临时走马上任的军阀,随便糊弄一阵子,便是闷热的酷暑。离海洋更近的地方,连春日的阳光都要讨人喜欢一些,像被老天额外分出了一点柔情,让雪朝的心情稍微得到了一些宽慰。 租界酒店的厨房,一个男孩子探头探脑地凑过去,鼻子嗅了嗅,肉汤的香气混着一点草木的药味,奇怪又迷人,叫他忍不住去问,“你在炖什么?” 雪朝这会托着腮,自顾自地发呆,被他拉回神,也仍旧心不在焉地,换了个姿势坐在小小的木板凳上,又去看炉子里的煤块,“补品呀,药店老板教我的。” 药店老板却没有教她怎么生煤,这会她脸上有好几道黑色的痕迹,让那男孩子暗自笑了笑,却不指出来,又动了动鼻子,沉浸在美好的香气里。 他是同雪朝在开往中国的客轮上认识的,赶巧又住在同一家酒店,这会很不客气地偷了一点厨房的水果,塞进嘴里,又含糊地问她,“那个你要来中国见的人,见到没有?” 雪朝叹了口气。 在那男孩子失去耐心之前,她懊丧地捂住脑袋,“我不敢去找他了,他怎么变得那样难以相处呢?” “那就不找他?”那男孩子热心地同她指点,“换个好相处一点的呢?” 雪朝抬起头,抿了抿嘴,似乎也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提议,有点赞同地,“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果然一连几日都没有出现在医院,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轻的男护工,同三少带话说雪朝已联系了他母亲,要等些时日,颜家再派人过来。 三少还要问,那护工却很机敏,“合小姐说了,不比在信州,您受伤的消息,还是不好外传的。” 江浙的军阀是另一个派系,同颜家的交情不好不坏,更何况镇江这几日,鱼龙混杂,弄不好教北方的势力知道了,混进了租界,最后弄得不好脱身。 总归那位大小姐,大抵是受够了委屈,又跑掉了。就像上一次,三少所谓的手段刚开了个头,她便已吃不住,最后闯个天大的篓子出来。 一旦受了当年的苦楚,之后如何,似乎怎么也不会过了那条限度,没什么出乎意料的遗憾,也没什么出乎意料的痛苦。颜徵楠合了合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口愈合地太慢了,让他有些烦躁,又很没有精神。 护工今日带了炖品过来,闻起来不错,兴许是哪个镇江厨子的手笔,三少被他帮着吃了一些乌鸡汤,便有些困倦了,白日间昏昏沉沉的的,大抵是止痛药里有安眠的成分。 他伤口还有些痛,止痛药只在短暂的几十分钟里,能让他暂时觉得自己是块没有知觉的标本。药效将尽的疼痛,加上长久地躺在床上,三少睡得并不安稳。好容易有了一点睡意,耳边却又窸窸窣窣的声音,朦胧里他以为是回到了颜府的日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质的窗帘撒在颜徵楠的脸上,让他闭着眼睛,也能感到阳光的暖意。颜徵楠以为是哪一个从前最平常不过的下午,他在书房翻着公文,旁边有个怎么也不老实的小姑娘,一面翻着漫画书,一面扒拉着干果盘子。 又是清脆地一声响。 三少的眼睛睁开了一些,他瞧到一个模糊的影子,以为是从前,他们俩在颜家的书房,几乎下意识地,他开口叮嘱那个总是爱甜的小姑娘,“不要用牙咬。”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弱的有些奇怪,之后是干涩的喉咙,和伤口的疼痛。 三少突然清醒。 雪朝将碧根果放到旁边的盘子里,不晓得是不是故意地,她看向他,笑嘻嘻地,“你醒来啦!”她又将手里的漫画合上了,慢条斯理地,“护士姐姐说了,你白天睡太多的话,晚上会睡不着哦?” 她前几日还被打击地满眼都是泪水,这会却又精神抖擞地在他面前晃,叫人不得不感慨,挫折总是很难在这位大小姐身上留下痕迹。 可她的热切,似乎少了一点愧疚和讨好,倒像是一股脑地随心所欲,并不管他乐意不乐意受她的善意。 三少皱了眉头,大约是觉得某个地方骤然升起的喜悦,很不合时宜,要他花一些力气,把它平复下去。他兴许是觉得上一回很有效,想要故技重施,又恢复了那张冷淡的脸,清了清喉咙,“你在这里,你爸爸知道吗?” 雪朝却免疫了一般,纵然是知道他因合家从前的不厚道,心有芥蒂,她却很不在乎地摇摇头,“是我要来看你,又不是我爸爸让我来的,为什么要他知道?” 颜徵楠不自觉偏头,回避她的眼睛,那里面亮晶晶的东西,让他有一点莫名的局促,于是他换了个方式,“护工说你是和老师同学一起,来镇江访学的。” 他以为这是种拆穿,或者也打破他自己心底的一丁点幻想,因她出现在镇江,不过是一场正常的学校活动,同她去德国,或者英国,都没什么区别。 只是刚好在镇江罢了。 连愧疚什么,指不定都没有他以为的这么多,三少在心里冷嗤。 她却很厚脸皮,好像这两日不见她,她是跑到哪里寻了砂纸,打磨自己去了。雪朝凑了脑袋去看她,一面拖长了声音地,“哦……你同护工问我了?” 她从前只是个闹人的小孩子,并没有刻意撩拨过什么人,如今她特意穿了件好看的西洋裙子,喷了花果香,又非要同他拉近距离似的,让颜徵楠一时有些受不住地,耳根红了红,连声音都紧了一些,“是他自己要讲。” 小男孩闹别扭似的,他唾弃自己。 终于雪朝放过他了,又站起来,哄小朋友一般的口吻,“我同你妈妈打电话了哦?不过她说要你等一等,家里的人在路上了。” 雪朝偏了头,看窗外的树叶的枝条上,散着的一小轮光晕,伸了个懒腰,又很有耐心地,问他,“今天阳光这样好,要不要出去转转?” 上一回是雪朝腿受伤,被迫坐了许久的轮椅。如果要出门,总要丫鬟和三少来帮忙推一推,或者下楼梯,需要人抱起来。纵然一开始有一些新鲜感,不能自由行走的时间久了,很快她便开始抱怨,轮椅的生活多么枯燥无聊,恨不得颜徵楠在她面前走快了一些,都是炫耀自己有一双健康的腿。 可如今也轮到雪朝帮他推着轮椅了,这样的风水轮流转,也未免来得太快了一些,让人禁不住偷偷感慨,写命数的那位,有时候故技重施地,有点黔驴技穷的意味。 医院门口有一方小花园,花朵和树木,都让人心生愉快。零零散散的几个病人在树荫下闲聊,雪朝同他寻了个阳光刚刚好的位置,便一股脑地坐在草地上,继续看自己的漫画书,不再叽叽喳喳,也不再用一百种望闻问切来轰炸他了。 像是一种新的战略,或者在捕食动物的眼里,甚至像极了蛰伏。可是战略和蛰伏都是有目标的,她的目标是什么呢? 三少不明白。 人的判断是一架不断被校准的仪器,一次又一次的偏差和落空,控制欲太强的大脑,会将偏差值过高的那个选项,直接划掉,以免重蹈覆辙。 这个年代连一点点误差,都会要一个人的性命,更何况是一个出现了太多次,像命运考试里最敷衍的,错误选项呢? 三少呼了口气。 租界的阳光总会给人现世安稳的错觉,甚至觉得这些外来的力量带来的似乎是一种规整和体面。可外面呢?外面的世界,是连一个女孩子单独出门,都不一定能平安回家的 颜徵楠想到了什么,又将目光投到雪朝身上。她还在看那本漫画册子,似乎是新买来的,面上的稚气虽然少一些了,却也不是全然褪去。 他靠在轮椅上,太多思虑要考量,太多困惑没有答案,实在容易让人精力不济,他有些疲惫地合上双眼。 光线让闭上眼睛的世界,变成一种带了暗的橙,像被随手泼下的枇杷汁,带着春日花朵的清香,连不远处人与人之间的低语声,都像自然界天生的背景音,让他的心一点点放松,纷繁的思绪慢慢沉淀下来,最后变成大脑深处的,一点点光影。 他的小腿渐渐地感受到一点重量,三少的眼睛动了动。 渐渐地这重量十分不矜持了,甚至很不客气,忘记了轮椅上坐着的是个重伤未愈的病患,让颜徵楠没法装作忽视,睁开了眼睛,想要喊她。 可她却睡着了。 她便这样靠着他的腿,抱着漫画书,在阳光下,安安稳稳地睡起了午觉。 他几乎要被她气笑。 三少偏了偏头,她耳际有一些黑色的东西,落到颜徵楠眼里。有些奇怪地,他伸出了手,手指触到了那一小块皮肤,禁区一般地,又缩回去。 他攥着那支手指,好像有些挣扎,终于三少低了头,展开了手,看到手指上的一点黑色的,煤粉。 他皱了皱眉头。 不知道为什么,颜徵楠突然想起来中午喝的乌鸡汤里,几片九里香。 和前几日她满嘴念叨的,“城南药铺,九里香”,声怕她自己转个身便忘记了似的。 人总以为自己很了解另一个人,甚至自以为是的觉得,有些事情会她有所关联,有些事情没有。 可以为这种事,三少笑了笑,将那点煤粉攥到手心里,以为这种事,多半同自作多情,和自以为是挂钩在一起。 没有人能逃得脱。 纵然本应该在法国自在逍遥的雪朝,出现在镇江,纵然她过去一年有了许多变化,纵然她做的许多事情,都没有答案,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看向远方,面上没有情绪。 不远处有个穿洋装的高挑女子,快步向他们走过来。 信州刚传来颜徵楠在暴乱里失踪的消息,顾嫣然起先以为只是谣言,因他带了足够的士官,博览会的底细,也是事先查明过的,可又有人说,他是演讲到了中途,从台子上跳了下来。 她心里有一些不好的预感,古怪的事情发生太多,便不受控,渐渐的颜家却也不再派人去寻了,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四处去探了消息,才知道是有人同二太太打电话,说三少在镇江受了伤。 顾嫣然赶了三日的路,才终于抵达镇江,这会并没有看清三少同谁在一起。她瞧到他的面色,苍白又难看,看起来伤的不轻,便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路小跑过去,气息有些不稳,“你怎么了?怎么会受伤?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你,二太太为什么故意不让人过来?” 她连珠炮一般的问话,似乎过于强势生硬,甚至吵醒了坐在地上的女孩子。 顾嫣然终于注意到,颜徵楠的小腿上,靠着个昏昏沉沉的女孩子,这会揉着眼睛,有些迷茫。 连日的疲惫让她没有力气遮掩,便这样瞪着那个女孩子,面上的凶狠,让那女孩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 不晓得是护谁的短,颜徵楠的口吻柔和了一些, “嫣然,你过来了。” --- 你们知道动画片《小贝奇遇记》吗 小贝和松鼠学会了飞翔(是的飞翔),还学会了抓蚱蜢 就是这么跟猫妈妈炫耀的 雪朝 番外 (二十七) 比起那个迷蒙的女孩子,颜徵楠这会的称呼,反倒更震撼人心一些,顾嫣然抬起头,有些错愕的,“什么?” 他其实很少喊她的名字,除了那个从戏苑里将她选出来的早晨,瑟缩着的女孩子鼓起勇气望着他,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他一样好听,“我,我叫顾含喜。” 她声音干涩得很,又察觉身边别的小姑娘的取笑,大约说她的名字俗气,叫她的脸微微的红了,却还是努力站直了,好像心里有一口气在撑着她。 她听见那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这样温和,“含喜微笑,窃视流眄,也没有很俗气。” “不过,”他顿了顿,低头看那个小姑娘,嘴角的微笑说不清楚有没有调戏的意味,“将来你长成了大美人,便不适宜了,不如叫嫣然吧。” 可后来他便多半称呼顾嫣然的全名,或者偶尔她说话过分逾越了,三少会用“顾小姐”来讽刺她,过去一年里便更不要说了,颜徵楠在外人面前都已经懒得做君子,更何况是对手下人。 因此顾嫣然又将目光落在那女孩子身上,大约是直觉连着这些日子的古怪,三少的受伤,和二太太接到消息,却不派人来镇江,同坐在草地上的女孩子有所关联。渐渐地那女孩子的眉眼,和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顾嫣然面上的迟疑才终于消去了,变成了一种嘲讽。 三少自然也看到了她眼睛里的讽刺,诚然顾嫣然是个很好用的下属,可她这种时常外露的拆穿和不屑,实在让他很难给她一个好脸色。 可今日他却忍耐下来了,有意又拙劣的宽容,他咳了咳,又问了一声,“你带车来了?正好,我也该回信州了。” 雪朝明显瑟缩了一下,看了看顾嫣然,又偷偷瞟了眼三少,有些丧气地低头,也不站起来,只是用手去戳地上的草皮。 反倒是那个突然出现的女子,了然地笑了笑,很得体地躬下身子,对雪朝伸出了手, “你好合小姐,”她勾起嘴角,“劳驾你这几日照顾三少。” 雪朝自然也不是个没礼貌的小姑娘,而何况对面是个容貌出众的小姐姐,雪朝同她握了手,又红着脸想要拍一拍她的马屁,心里安慰自己,对方大概只是三少的某个朋友,刚巧叫嫣然罢了,“你好呀,”她挠了挠头,“你的耳饰真好看。” 她听了雪朝的赞美,笑容又大了一些,却瞧起来,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让雪朝很局促地,挣扎着站起来。 她望着三少,可怜巴巴的样子,对方却瞧也不瞧她一眼,叫雪朝很没出息地,又垂头丧气,绞着手指头,不知道该不该厚脸皮挽留他。 可他却开了口,回头问她,“同你一起来访学的老师和同学,还在镇江吗?” 雪朝踢了踢脚下的草皮,只当他是要把她丢下了,闷闷地回他,“去上海了,我没有去。” 她吸了吸鼻子,有点放弃地,“你走吧,我自己坐船去找他们。” 三少却冷哼了一声,没有看她,过了一会,却还是叹了口气,“你同我们一起回信州。” 他要带她一起回信州,而不是丢下她一个人。雪朝心里的阴霾顿时扫去了,很希冀地看他,满面的雀跃,被三少的余光瞥到了,手指攥地蓦然紧了一些,又道,“我们还没有离婚,你出了事,我也会很麻烦。” 他真是嘴硬,雪朝在心里笑得打滚,觉得他这样分明是遮掩,真是可爱又傻气,她想要上前去,撒个娇,或者说个好听的话来谢谢他,颜徵楠却回了头,看向她,很认真的样子,“这次回去,我们便把离婚的事情料理了,我再找人送你离开。” 她蓦得傻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以为这又是什么气话。三少的声音突然温和地很客气,“上回你走得太仓促了,你年纪又小,”他说的很委婉,顿了顿,又道,“这回将这件事了结了,日后你要嫁人,或者如何,也少了后顾之忧。” 开往信州的车辆有些颠簸,三少苍白着脸,似乎并不舒服。雪朝原本还想劝他多休养几日再走,可他说了那样的话,叫她整个人脑子里都是离婚两个字,再也没有别的心思了。 她这会恨不得缩在车座的一角,连颜徵楠被一个颠簸扯到了伤口,有些隐忍地皱眉头,雪朝也不敢去关怀他。她前面坐了个眉眼精致的女孩子,成熟、风韵、得体的作态,每一个都瞧起来和三少这样衬当。 而且她还姓顾。 女子眉眼凌厉,却动人心魄,在阳光下,冲她微笑, “我叫顾嫣然。” 是那个报纸上出现过的名字,那张被油墨和报纸的褶皱弄得模糊的脸,原来是这样的精致生动。似乎一切都解释的通了,为何她来了,三少就要急着回信州,还非要当着她的面,同雪朝讲离婚的事情。 原来她就是顾小姐,也怪不得三少叫她“嫣然”的时候,雪朝的心猛跳了一下。 原来他并没有,她以为的那样,是被被逼的,或者不愿意娶新的夫人。 她瞧他喊顾小姐的样子,温柔缱绻,不定有多期待这场婚姻。 雪朝低着头,她现在很想找个地方哭一哭,或者干脆在三少要她一同上车的时候,找个乱七八糟的借口拒绝掉,一个人回租界酒店流眼泪,一次性哭个舒服,然后再去买回法国的船票,从此把镇江的事情忘在脑后,当做是一个虎头蛇尾的旧梦。 可她还是选择同三少去信州了。 上车的时候,雪朝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同三少坐在后面,被顾嫣然瞧出来了,却很平淡地打趣她,“您是大小姐,自然不能坐在前面了。” 雪朝的脑袋垂了更低了。 坐在颜徵楠身旁的,是合家的大小姐,不是他的妻子。 她的鼻头酸的快要落泪。 可她却恨不起来他,又觉得这样虽然酸楚又难堪,也确然应该同他一起去信州。颜徵楠当着顾嫣然的面,同她说离婚的事情,大抵是觉得这样是对新婚妻子的一点保障,是个很绅士的举动。 他是个很体贴,很知道尊重妻子的人,雪朝吸了吸鼻子。 她打从听到离婚两个字,便像个被吓坏了的小兔子,不说话,又畏畏缩缩地,恨不得离得他八丈远,让颜徵楠有些烦躁地看向窗外。 这样不好吗?比起她从前满口的离婚,让听的那个人心冷得发疼,会否现在这个样子,更好一些?他不愿意去想那个答案, 希冀是一种卑微的印证,好像他这个人,一年过去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可她却长进许多了,颜徵楠呼出了一口气。 诚然合钟明要给她的,才是雪朝该去享受的生活,不过十个月,她便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不需要丫鬟的帮助,便可以自己在租界生活,有了许多新的本领,可以驾车将他送到医院,还能在最短时间里找到合适的男护工。 医院的每个人都这样喜欢她,他躺在病床上,可以听见护士小姐同她的打趣声。 赞美和善意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大约是西方的礼节,带到了东方后,对饰品和妆容的赞美,能激起更多的友好,颜徵楠能想象她在法国如何如鱼得水的。 如果再多些时日,她大概不需要父亲和哥哥的帮助,便可以独自撑起自己的生活,自信、从容,用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乱世里生活得很好。 这天地浩大,成为一个可以独善其身的女子。 那不是信州城少奶奶的身份可以给她的。 优越和束缚捆绑在一起,便会腐蚀掉一个人,留在信州,阴郁和不满会慢慢侵蚀她,信州这座牢笼,三少自记事以来,每一个打过照面的,微笑的面容下,无一不是淌着血的愤恨和得过且过。 为了利益和仇恨活下去,和为了享受美好活下去,是全然不一样的人生。 就像刚刚来到信州,靠耍无赖和发脾气度日的合雪朝,和现在的合雪朝,是全然不一样的。 她值得更惬意自在的生活,值得在阳光下看到自己的付出和汗水有丰厚的回报,值得在顺遂的生活经历里建立一个明朗正面的价值观,值得相信每一个人都是善意的。 而不是在颜家变成一个猜疑、妒忌、不安的中年女子,和许多失去青春年华的富家太太一样,开始用掠夺和恶意保护自己, 和伤害他人。 颜徵楠叹了口气。 所以不如不去开始。毕竟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清楚了为什么雪朝为什么开始抵触离婚,会做出什么。 他倒情愿她只是一时糊涂了,或者年少不懂事,看不清楚什么才是对自己好的。 这样他就可以冷静克制的,在这场婚姻里,扮演好他应该有的角色,一个善意的引导者,帮她推到她该去的地方。 这大抵也是他必须要有的长进。 颜徵楠的身子经不住长途的车程,因此不能坐火车回信州,汽车开到一处城镇,便要落脚找一处旅馆休息,这样两日不到,便能抵达信州。 顾嫣然扶着三少进了旅馆房间,雪朝一早看见他伤口渗出的血,渐渐浸透了衣衫了,眼圈不自觉红了,一面缩得远远的,不敢打扰他们,又忍不住扒着门框埋怨他,“为什么不等伤养好了再回信州呢?” 没有人回答她,明明顾嫣然和颜徵楠,都听到了,却都将她当个透明人。这两个人的名字在雪朝脑子里过了过,居然还挺朗朗上口,让她跺了跺脚,打算自己会房间里去,不要理他们了。 可她瞧到顾嫣然伸了手,要去解三少的扣子,她脑子里的火苗,又噌得冒起来,雪朝冲过去,气势汹汹地,“你做什么?” 那两个人终于没法忽视她了,顾嫣然抬了眼,面上还是尊重的,可她眼里轻蔑,让雪朝心里被小小地刺伤了一下,她又听见顾嫣然的声音,平稳地像在嘲笑她的反应过度,“当然是换药了,”她偏了偏头,又补了一句,带一些火药味,“合小姐。” 她是在嘲讽雪朝并没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可雪朝却上前去,掰开了她的手,让顾嫣然也怔了,又听见雪朝道,“你们没有成亲,怎么可以这样呢?” 方才一路上,司机都称呼她作顾小姐,大约是因为他们只是定亲,还没有真的成婚,雪朝这时候脑子却转得快的很,大义凛然的样子,“你是女孩子,不知道要矜持一些吗?” 颜徵楠差点没有笑出来。 矜持两个字从合雪朝的嘴巴里出来,实在是滑稽得让他顾不得伤口的疼痛,想要哧得笑出声。好像从前喝了两杯果酒,便醉倒了,钻到他怀里,非要亲他脖子的女孩子,知道矜持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又好像她回回冬天洗完澡嫌冷,都要跳到他身上,扯他的衣衫,闹着要取暖,是一件多么矜持的事情。 当然许多事情有他刻意诱导的成分,可是不知道矜持为何物的合雪朝,总是这么的, 容易诱导,并付诸热情。 他回过神,雪朝已推着顾嫣然往门外走,顾嫣然有些局促地望了望三少,颜徵楠却没有要挽留或者制止的意思,于是雪朝一面说着,“未婚的女孩子怎么能做这些呢?”,以及“让我来就好了,总归我们过几日才离婚呢”,便将她推到了门外,又一鼓作气地将门“砰”得关上了。 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顾嫣然推出去。到门关上的那一瞬间,雪朝喘着粗气转过来,靠在门上,想要擦一擦自己额头的汗水,却对上了颜徵楠,颇为促狭的眼睛。 她的耳朵瞬间红了,又听见三少慢条斯理地,“她虽然未婚,可应当比你,会处理伤口一些。” 雪朝想到他裂开的伤口,顾不得羞赧了,忙跑过去,去拿绷带,一面很没好气地回他,“我有十字会颁发的技能证明,她有吗?” 顾嫣然当然不会没有,只不过受的枪伤多了,处理伤口的切实经验也多一些罢了。 可合大小姐似乎也没有他以为的这么不擅长。三少侧过身子,雪朝一点点将被血浸透的长衫,轻轻剥离了他的背,一面小心地吹着,一面宽慰他,“会有些疼。” 她的气息落在他背上的皮肤上,让三少有些不适应地抓紧了被单。除了上一回她要同他擦汗,雪朝总是被他的刻薄吓得远远的,偶尔离他近一些,也要试探着看在哪个范围能让他眉头皱的不这么紧,才敢迈出一点步子。 雪朝一面帮他将血渍擦掉,又很轻柔地同他安慰,“虽然血流的有些吓人,伤口其实没有这么严重。”她鲜少这样的语气说话,倒像是另一个人在他身后,借了她的嗓音,让颜徵楠一时恍了神,又因她突然夹了棉球,为伤口上药,闷哼了一声。 他脖子突然红了,说不清楚是疼的,还是因为在她面前如此,很没有男子气概。等到雪朝同他裹好了纱布,又找了干净的衣服同他换上,瞧到他面色的红晕,很担心地凑近他,“你怎么了?”她伸出手摸他的额头,“不会是感染了?发了烧?” 颜徵楠偏过头,垂了眼睛,只轻声回了句,“没有。” 他又补了一句,“辛苦你,你可以回房间休息了。” 她却一股脑坐到他床前,很厚脸皮地,“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住呢?”雪朝心虚地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吊灯,信口开河地找借口留下来,“顾小姐还没有同你结婚,当然,当然就我来照顾你啦!” 她以为他会继续说那些难听的话,或者翻从前的事情,来刺伤她。可他却没有拒绝。大约有一些私心,也终于按捺不住了,一时占了上风。 总归人没底线的事情做的太多了,突然想要做点有道德的事情,自我牺牲,又总会因为禀性难移,坚持不了太久,最后中途放弃。 雪朝便这样坐在他身边,傻乎乎地瞧着他,又似乎觉得不大合适,恋恋不舍地看了他几眼,似乎想要走开了,去收拾方才药品,颜徵楠却开了口,让她又很好意思地坐了回去,她听见他问她,“你要红十字的证书做什么?” 她耸了耸肩膀,“有一段时间马赛政府说,商业代表投入人道服务和战区医疗,捐钱啦,或者别的什么的,可以免税。” 颜徵楠抬了眼,听她的生意经,“当然不能捐钱捐太多啦?又不是替我们打仗,捐的比税还多,不是很傻?” 她点了点头,理所当然的样子,“所以就去做做义工,拍拍照片,登个报,然后捐一些布匹,就可以省一些税了。” 他偏过头,轻轻笑了一声,让雪朝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当然啦,要是你要打仗,要多少钱我都可以。” 她说完这些,有些羞赧了,抿了嘴角地,一面晃起小腿,打算换个话题。颜徵楠却回了头,看她的眼睛,有一些探究,又轻声开口,“为什么?” 她很想告诉他。雪朝垂了眸,有点忧郁。可她想到方才他叫顾嫣然名字的样子,又觉得自己的一腔热血,自作多情的很,丢脸极了。于是她吸了吸鼻子,扭过身子,不看他,虽带一点愤懑,却很没有底气,只出个口头的恶气,低声说了句,“你管我为什么。”,便没有勇气了。 她站起来,跑到离他远远的一个小脚凳,抱住膝盖坐起来,想自己的事情去,不再搭理他。 到了夜里,雪朝端了热水,来同他泡脚,她素来是锦衣玉食的,没有护工在身边,坐到了这个地步,三少实在无法同她冷言冷语,看见她要蹲下去,又开口制止她,“喊别人来就可以。” 雪朝方才的气已经消了,觉得他是怀疑她连脚都洗不好,“哪里来的别人?要你的司机来做吗?” 她定了定又道,“一会要给你擦身子,不然伤口感染了,会要命的。” 她说的理所当然一样,好像只是红十字证书里必修课程的某一项,三少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盯了她许久,想知道她会否只是开玩笑。 可她不是。 雪朝将他的脚放进了热水里,担心屋里的暖气不够暖,叫他着了凉,将他的脚放好了,便端了新的热水要同他擦身。 她坐到他身边,凑过去,要解他衣襟的扣子,三少却闪躲了,又偏过脸,躲她的视线,“明日便到信州了,不必,”他声音有些抖,像期待和窘迫混杂在一起,“不必做这些。” 雪朝却很执拗,掰开了他的手,去解他的扣子,一面道,“到了信州再说信州的事情。” 他的胸膛一点点露出来,雪朝的手指不经意滑过某一村皮肤,感觉到他突然的颤栗,以为是他身子太弱,即使暖气开的很足,仍旧觉得很冷,又同他道,“如果觉得冷就告诉我。” 她从热水里捞出毛巾,拧掉了水,又很利索地,“我会快一些,这样你就可以睡觉了。” 他怎么会觉得冷。颜徵楠只怕自己的血管在哪一刻爆掉了。分离了这么久,她每一次鼻息喷洒在他的脖颈和胸膛上,都让他觉得血液翻腾起来,三少有些自我厌弃地握紧了拳头。 他因受伤,看起来实在有些瘦削,几乎可以轻易摸到骨头。雪朝只想快一些结束,以免他受冷,又将毛巾淋了热水,去擦他的腰腹。上面的肌肉仍旧很结实,让雪朝心里颤了颤,却觉得不该耽误时间,甚至忽略了男子越发粗重的呼吸声。 到她紧赶慢赶地帮他擦好了上身,重新披上上衣,颜徵楠有些自暴自弃地呼了口气。 雪朝却顾不得去看他的面色,忙不迭端了有些冷掉的水,去换了新的热水。 她回来的时候,三少还怔怔地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睛,睫毛投下来,瞧起来可怜兮兮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雪朝重新蹲下来,去解他的裤子,颜徵楠却激灵了一下,仓皇地看着她,眸子里滚过的水色,瞧起来有点, 我见犹怜? 她匮乏的汉语库里突然跳出来这个词。 雪朝很正派得同他赌咒,“我一定不乱摸乱碰,你不要担心。” 她确然没有什么私心,并不是那种半路跑回来的前女友,心怀期待,不知死活地撩拨旧情。雪朝不过是下午一个人思索了许久,觉得既然他打定了主意要离婚,那大抵她能同他做的,也没有许多了。 倒不如给他们俩的婚姻,画个圆满的句号,从前没有机会履行妻子的义务,便这几日补一补,日后三少想起来,她也不是个那么一无是处的旧人。 可他好像当她是个采花贼,一付要丢了贞洁的惶恐样子,不定要给谁守身如玉。雪朝眨了眨眼睛,忍住心里的嘲讽,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可信一些,三少却偏过了头,不同她争执了,随便她如何的样子。 她还要脱里面的底裤,终于那个男子找回了一点底线,低着嗓子吼她,“你不许!” 雪朝抬起头,看见他凶神恶煞的,却一点气势都没有,虚张声势的很,便撇了撇嘴,“好吧好吧,明天让你府上的丫鬟给你脱。” 她一面用热毛巾擦拭他的大腿,一面阴阳怪气的,“小气鬼,丫鬟和护工可以,就我不可以。” 滚烫的毛巾擦过他的大腿根,颜徵楠只觉得这是世上最可怕的煎熬,额头上有汗珠子不受控地滚下来。雪朝的呼吸擦过他大腿的皮肤,三少剧烈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已经将他最后一层防线撕碎了,偏偏蹲在那里忙活的罪魁祸首,一概不知的样子。 他恶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她一定是故意的。 雪朝想要他抬一抬腿,将一些边缘也擦拭干净了,便早点结束了,也省的他窘迫。可她却发现被包裹的底裤,渐渐地鼓成一团。一开始她只当自己眼花了,又过了一会,她甚至可以看出里面充血的形状,快要冲破那层薄薄的布料。 她的脸骤然红了,说不清是羞的还是气的,可她明明已经很利索、很纯情地在做这些事情,更何况这个人连续几日对她爱答不理,不该这样没有出息。雪朝抬脸瞪他 ,指着那一处,很气急败坏地,“颜徵楠!” 三少却很不亏心地回瞪过去,“你喊我做什么?” 雪朝才看见他满面的红,甚至晕到了脖子和胸膛的一处,好像她用热水擦的不是她的腿,而是上半身。她又听见他带了气地回吼她,“你觉得怪我?” 他自己都这样了,还好意思吼她,雪朝荒唐地笑了一声,她方才难得贤妻良母了一把,到了他眼里,不一定成了什么,要不是看他受了伤,她简直想将滚烫的热毛巾扔在他脸上,“那怪我?我连碰都没有碰!” 他下流的本色真是一点都没有变,有了新欢了,还这样容易起反应,雪朝哼了一声,不愿意看他,不一定顾小姐冲他笑一笑,他就会扑上去。 她自个好不容易忍住了不骂出声,又听见他恶声恶气地,一点羞愧的意思都没有,“说了要你不要管我,我就是这样的人,你第一天知道?” 他这样气急败坏,其中隐藏的委屈和自厌,却还是戳中了雪朝。大约她从前每回发脾气,说的气话,都被他闷不做声地刻在心里去了,不定折磨了他许久。 她又偷偷瞥了他一眼,果然他大抵是想起从前她骂他下流之类的,这会愤然又委屈,又破罐破摔地闭上眼睛,隐忍着不发作。 大小姐叹了口气,决定贤妻良母做到底,要去将他帮底裤脱下来,被颜徵楠按住了手,雪朝抬起头,对上他一派混乱的眼睛,撇了撇嘴,“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热毛巾擦拭过半挺的肉棒,高温粗糙的刺激,让三少低喘了一声,又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她擦的很细致,将根部和囊袋都照顾到,纵然方才气得骂他,却还是很敬职敬业地帮他擦拭,这样他夜里睡觉,也会舒服一点。 可他倒希冀她带一点撩拨,或者使坏也好,也显得他过分兴奋的小兄弟,没有这么地难堪。 三少克制着,不让自己喘出声,他心里实在有些后悔,从前帮她抄佛经,也该顺便背一背,这时候也能稍微稳定一些神智,不至于随时都要交待在她手里。 那他大概会拿枪直接崩了自己。 到她终于擦拭干净了,将毛巾放回到热水里,三少有些失落地呼了口气,想要自己换上干净的底裤,然后关上灯,自己消化掉方才的羞耻。 她却又回来了,半跪在他面前的地毯上,一只手扶住了仍旧挺立的肉棒。 他意识到她要做什么,颤着声音阻止她,声音却虚得要飘起来,“合雪朝……” 那女孩子瞪了他一眼,凶狠的样子,好像拆穿他欲迎还拒的虚伪,“你闭嘴!” 下一秒温暖的口腔包裹住他最敏感的地方。 长久的禁欲让这一刻的感官清晰而激烈,三少整个胸膛都染上了红,无法自持地仰起脖子,喉结滚动,距离他们最后一次欢好已经十个月了,她怎么能。 怎么能回来。 怎么能再一次这样亲近。 肉棒在她嘴里浅浅抽插了几个来回,雪朝凭着记忆吮他顶端的敏感点,舌尖滑过他的沟壑,一瞬间从前所有的快乐与激烈,重新在颜徵楠的脑子里冲撞,像一道原本就破旧不堪的锁,被轻而易举地踢开。倾泻的记忆和他原本就软弱不堪的肉体交织在一起,让他整个人像一块久放的干柴,几乎要燃尽了。 他不自觉抚上雪朝的头发,这样顺滑,和记忆中的那个夜晚一样,她也是这样深深地吞入他的火热,喉咙的滑腻柔软刺激着那里,不一样的是,没有那一次刻意的讨好。 反而是一种无奈的宽容。 三少垂下眸子,目光投在那女孩子换了角度吞吐他的样子。长久没有做这样的事情,她生涩得很,瞧得出来渐渐有些吃力了,可是每一秒都像被延长一般地恒久热烈,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粗喘再也无法压抑,混着情欲的气息,充斥在整个房间。 三少失控地挺入她的口里,她眼角的一点红色和目光的温柔,让他心里变成一派热烈的起伏,他晓得自己一定粗鲁得很,可是他在冲撞里神智早已消尽了,只剩下快感在他的血液里累积,三少难捱地发出闷哼。 温度似乎高到了让他无法承受的地步,久违了的快感渐渐淹没了他,颜徵楠快意地闭上眼睛 ,原本抚着雪朝的手掌,也脱了力。 白浊一股股地射到雪朝的喉咙,她一时没有准备好,下意识推开他,瘫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他的东西似乎比她记忆里要浓稠一些,有一些甚至呛到了脸上。 也,也比从前快了一些?她在心里坏笑。 她偷偷腹诽,大抵他的新夫人会不满意他的床上功夫,又或者他受了伤,从此便影响了日常水平的发挥。 活该,她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他。 若她这会抬起头,瞧见三少面上的绯红和情动,大抵还要笑话他像个刚刚破处的小男孩,初尝了滋味,还在方才的快活里失神。可她方才咳的太厉害了,难受的紧,雪朝想站起来,去找毛巾将脸擦一擦,却被人捏住下巴。 她困惑地抬头,以为是自己不小心骂出了声,叫他听到了。 颜徵楠倾下身子,眷恋和欲望再也无法被他残破的身体锁住了,他的手指有一些颤,像一场过分延迟,但终于倾覆的迸发。三少的鼻子撞在她的脸上,笨拙地让雪朝有些吃痛地皱眉,可他还是,执着地,没有章法地吻住她的唇,舌头粗暴地撬开她的牙齿。 她口腔和鼻息里还是他的味道,却被另一重情潮覆盖了,三少的舌头滑过她的上颚,让她轻轻颤抖了一下,恍惚间她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合雪朝……” 她睁开眼,又很礼貌地眨了眨眼睛,等他的的问候, “你这个小混蛋。” —--- 啊,还是再虐一波然后再送这两位滚蛋吧 伸个懒腰 七夕特供:狐的报恩 山洞深处,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狐狸不住地打着哆嗦,大约是因为冷。 光晕浅浅地笼罩它,不晓得是哪一滴落下的露水带了魔力,小狐狸慢慢变成少女的形态,却还是紧闭着眼睛,蜷在山洞的角落。 有一只小小的穿山甲爬过,有点困惑地抬了抬头,张望了一下,又快速消失了。 雪朝感觉自己是被冻醒的。 当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么阴冷的地方睡上这么久,雪朝醒来的时候,只知道自己作为一个900岁的小狐狸,今日终于变成了人形,可喜可贺。 狐狸要成人形,总是要经历许多的磨难。雪朝记得自己的小姐妹们,都是聚在一起度过这个重要时刻,只有最不合群的那个,才会自个躲起来变成人形。记忆里雪朝睡前还在同小姐妹们嬉闹,怎的便突然成了人形,却不在她们身边呢? 她晃了晃脑袋,又懒得再去想,变成人形的第一步,就是要从这冷得可怖的山洞里离开。 雪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想办法将耳朵和尾巴缩回去,光是这些,便耗去了她大半的力气,等她好容易走出山洞,看到外面漫天的星光,已经快要虚脱,变回狐狸的样子了。 做狐狸的时候,自然每日做梦,希望自己早日生出手和脚,学着人的样子走路和说话。可是真的成了人,烦恼的事情便很多。 比如作为一个新晋的狐狸精,就要想办法踏进,原本就竞争激励的狐狸精市场。不管是为了他日飞升,还是为了日常活下去,雪朝都需要尽快的找到一个年轻男子,然后吸走他的阳气。 这听起来非常老套,雪朝还是个小狐狸的时候,不知道听了多少前辈们的故事,生动离奇,还有点浪漫。也不只是狐狸的故事,还有画眉鸟,人类的情欲是最好的诱饵,十试十个准。 在许多故事里,画眉鸟变成了女孩子后,大约是法力不精进的缘故,身上还毛绒绒地带着鸟毛,便胆大包天,敢娇啼着,钻进书生的被窝里。小狐狸雪朝听说了,嫌弃地叫出来,“什么呀!这样拉着灯,他就不怕和自己睡的,是个母猴子吗?”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画眉鸟小姐妹再也不愿意理雪朝了,让她偷偷难过了许久。雪朝走在山路上,仍旧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自己光滑的皮肤,幸好,并不是毛茸茸的。 变成了人,就要有人的样子啊。雪朝很有追求地想。 走到半山腰处,雪朝看到一处矮矮的房子,似乎有灯火亮着。她不敢相信自己运气这么好,又担心里面住的是个高大的猎户一家,便蹑手蹑脚地凑到后窗去瞧。 可老天似乎很厚待她,大约是怜悯她是个瘦弱的小狐狸,还无依无靠的,里面坐着的是个赶考的书生,在秉烛夜读。 真好!她替自己鼓劲,书生是最容易骗的了,成日里读书,却总是最容易被精奇鬼怪的瞎话蒙骗,如此可见,书读百遍,还不如做了天真烂漫的小狐狸,到处去骗人,来的有用呢。 勾引这样的书生,过往的前辈里,有的假装自己是落难的女子,有的则先替他做做家务,表示自己是个贤惠肯干的好帮手。曾有小姐妹同她分享,若是落难,最好的还是装作自己是丞相,或者大臣的女儿,这样便不必受累做家务。毕竟狐狸又不是傻子,平白的谁喜欢做家务呢?更重要的是,男子听了,总会有更多的非分之想。 就像每年有人说自己是前朝公主,手握藏宝图,三两银子一个,总有人来买一样。 另一种方法,则简单直白,只需要开门见山地说自己是个小狐狸,来报恩来的,对方便也心领神会了。这种方法,不用动脑子编借口,更适合雪朝一些,也是雪朝最喜欢,总是憧憬着要实施的。 雪朝施了个小小的法术,将自己变到院子里,然后推开了书生的门。 那书生听见门吱呀的声音,下意识回头,瞧见一个妙龄的女孩子站在门前,也愣住了。 雪朝一面给自己鼓劲,一面又因为初次做这样的事情,紧张的很,说话就像在唱梆子戏,“啊!你!你好呀!”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滑稽得很,又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个时候,正常的狐狸精,是应该扯一些胡话,比如上辈子看到你就暗恋你啦,好不容易找到你来春风一度啦,之类之类的。雪朝绞尽脑汁,由于前辈的话术未免太多了些,她一时不知道选哪一个比较好,干脆托了腮思考起来。 这样一思考,她反倒瞥到了书生满书架的,《集灵记》、《列仙传》、《神仙记》。 这可不好。 雪中心中大骇,又骂自己蠢笨,荒郊野岭的,怎么会有书生呢?多半是个捕妖人,在这里落脚呢。 她吓的要命,第一回出师,便遇到了捕妖人,这运气也委实太好了一些。雪朝再不敢思索了,一面下意识地后退,一面给自己找借口,想说自己是走错门来了。 可是哪家的小姐能大半夜走到这里来呢? 她在那里犹豫着,“我……”了半天,反倒是那书生回了神,站起来,替她把话说了,“你是我前生救过的小狐狸,来报恩来了?” 雪朝瞪大了眼睛。 她分明就是个人形,一点痕迹都没有露出来,这个人不仅了解她们狐狸家族最常用的话术,来能瞧得出来她是只小狐狸,不是个捕妖人是什么?雪朝转了身子,连借口都不敢找了,拔腿就要跑。 那书生却麻利地很,一只手拉住了她,又怕她下一秒就溜走了,从此消失在夜色里,便也顾不得许多,大手揽了她的腰,将她锁进怀里。 他瞧着她耷拉着脑袋,像个落网的小麻雀一般愁苦,不禁失笑,问她,“你跑什么?” 他定了定,好像想明白了一些,又道,“我是个修仙的,又没有喝孟婆汤,所以算到你会来。” 雪朝偷偷瞥了他一眼,他这话真是可疑的很,可他面上却并没有捕妖人的凶狠或者奸诈,反而一派悲伤的样子,又蹭了蹭她的头发,仿佛他们从前便已经很熟悉了,“我等了你许久了。” 雪朝狐疑地转了转眼珠。 这话可委实有些危险,这世界上,除了捕妖人,谁会天天什么事都不做,就等一只小狐狸上门呢? 他瞧着她并不相信,又笑道,“怎么?你不相信你是狐狸的时候,便是个顶出众,让人忘不了的小狐狸了吗?” 那怎么会! 雪朝很有自信地挺了挺胸脯,她当然知道自己是个人见人爱的小狐狸,被人记个两辈子,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于是她瓮里翁气地回答,“好吧,”有点像小的时候,第一次知道有男狐狸暗恋她,有点得意,又有点难为情,可她不敢忘了正事,又接着他的话去说,“你是个有情的,我也念着你,所以来报恩来了。” 她说这话干巴巴的,好像不是在说报恩,却是来讨债的。反正虚情假意这回事,要多练习几次,才会有所长进,她还要慢慢成长呢。 那男子却仿佛松了口气,又抱着她,颇宽慰地说了声,“这便对了”,她也敷衍地“嗯”了几声,又发觉自己的身体太虚,法力失效,已露出了她的狐狸尾巴。 这可不好,雪朝费了力气想把她的尾巴藏起来,却如何也做不到。许多男子,便是个叶公好狐的,说着不在意,或者以为自己顶喜欢,真瞧见一个漂亮姑娘长出了尾巴,比谁跑的都快。雪朝警铃大作,那书生仿佛也注意到了,有些迟疑地伸手,摸了摸她毛绒绒的狐狸尾巴。 他不知道狐狸的尾巴摸不得吗?雪朝咬了牙,忽略掉那种奇怪的感觉,那书生却笑道,“你还是这样,可爱的紧。” 雪朝瞥了他一眼。 不定他买这么多神仙怪谈,便就是个口味奇怪,癖好特殊的闷骚男子。 于是她咳了咳,决定做个有效率的事业女性,“好吧,那我们什么时候欢好?” 大多数的前辈们,都是下半夜跑进书生的房间,这样书生迷迷瞪瞪间,稍一撩拨,也便水到渠成了。 等到天一亮,吃饱餍足的前辈们,提了裤子,或者扔几个碎银子,便跑得没影了,干脆利落,并不会有许多节外生枝的事情。 只有雪朝,因为来的太早,这会坐在书生的餐桌前,蓬松如扇的白色尾巴不耐烦地扫来扫去,面前的碗被堆的像小山一样高,叫她烦躁地“嗤”了一声。 那书生还在同她夹一块鱼肉,还颇殷勤地道,“这是你爱吃的,多吃一些。” 说的好像他很知道她爱吃什么一样,雪朝托着腮,很不耐烦地冷哼了一声。 她已瞧出来书生的脾气很好,也很好拿捏,于是她便捏他是个软柿子,不再给他好脸色了,敷衍般地吃了口鱼肉,又道,“你快些吃,吃饱了我们欢好。” 那书生瞧着她,却不说话,她粗里粗气的,“瞧我做什么?你不是也知道,我是来报恩的吗?” 这实在是场过于豪迈的报恩了。 雪朝烦躁地将鱼肉塞进嘴巴里,他们人类如何晓得,吸一次阳气,最多不过管十天,一年300多天呢,雪朝今年起码还要再找30个男人,才能捱到明年的春天。 不然她就又会变成一只小狐狸,在山洞里挨饿受冻。 雪朝想到山洞里的阴寒,不自觉打了个哆嗦,那男子却握住她的手,关切的样子,“你很冷吗?” 她看了眼他,没有说话。 男子吃饭实在是过于慢条斯理,雪朝一开始还很有耐心地坐在餐桌前,很快便托着腮歪在那里,盯着他不急不慢的咀嚼。他连唇瓣都动得这样有风度,有风度得让人抓狂。雪朝憋着一口气,就差敲着桌面来催促他。 终于男子放下了碗筷。 雪朝十分精神地坐起来,“你吃完了?” 男子点了点头,又道,“饭后要消一消食,我们去门口走一走?” 如果不是法力不够,雪朝简直想要把他打晕了,然后丢到床上,该怎么样怎么样,而不是被他牵着,走到门口院子,听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夜里的空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多惬意一般。 那男子好像觉得这是顶不错的消遣,还同她分享,“你往后夜里,也该多出来一些,这样身心顺畅,对身体也好。” 听听,这都是什么屁话?若是个嘴甜的,便该祝愿她每夜都能找到男子,忙着吸阳气,而不是做一个社会闲散狐狸,大半夜的在外面晃荡,为了什么身心顺畅。 随时都会打回原形,才不会顺畅呢! 雪朝蹲在台阶那里,嘴里叼了一根刚刚随手扯下来的树叶,她摇了摇尾巴,又觉得耳朵有些痒,想去挠一挠,却发现毛茸茸的耳朵也长出来了。 这样下去,她只怕也要像那只没节操的画眉鸟一样,毛绒绒地就要往男人被窝里钻了。 雪朝有些懊丧地想。 作为一个有事业心的小狐狸,当然希望自己的每一次出师,都能够优雅和从容。男子低下头,笑着问她,“今夜的风吹得是不是很舒服?” 雪朝抬起脸,她视力很好,似乎可以看见男子眸子里那只焦急得就差抓耳挠腮的小狐狸。终于她难得有了一点耐性,知道徐徐图之的道理,有点讨好地,甜甜地笑起来,“天上的星星,都没有你来的好看。” 一般来说,都是男子说这样的话,来哄骗女子,可那书生听到她这样说,却有些怔了,定定地看了她许久,然后上前去,呼吸带一些抖得,抱住了她。 这么温情?雪朝动了动耳朵,好像感到他叹了口气,似乎动了情。 下一刻雪朝被他拦腰抱在怀里,书生大步往卧室走去,又一脚踢开了那扇木门。雪朝的小尾巴摇了摇,很有些得意的,觉得自己是个顶有天分的狐狸精。 早知道,便多说一些了,她还有好多从小姐妹那里学来的情话呢。 她虽然满嘴喊着欢好,却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具体是要怎么做。小姐妹分享的经验,也多半是后半夜往男子的被窝里钻,具体怎么,雪朝要问,小姐妹却红着脸,不肯多讲了。 真是没有做狐狸的厚脸皮,雪朝愤然地想。 她们狐狸女孩,只知道人间的女子,是要穿裙子的,却不知道裙子里面,还有什么。雪朝被丢到床上,裙摆被掀开了一些,便露出光洁的两条腿。 那书生心中微动,一面将不老实的小狐狸压在身下,一面克制着手指不去颤抖,将雪朝的裙摆推到她腰间,果然蜜一般的臀露出来,里面再没有别的东西,叫他的喉头不自觉滚了滚。 方才还很没有耐心的小狐狸突然回了头。她这样趴在那里,无辜又无害的样子,并不知道自己赤裸着下身,是怎样动人的春情,好像家常聊天一样地问他,“对了,你叫什么?” 她虽然并不是很感兴趣,可是听小姐妹们说,欢好的时候,喊一喊对方的名字,什么“吴郎”啦,“李郎”啦,会更有趣味一些。 书生握住了她的腰,有些温柔地亲了亲她毛茸茸的狐狸耳朵,好像她问这个问题,叫他心情而愉快了一些,“我叫颜徵楠。” 雪朝“哦”了一声,于是举一反三,“那我要喊你,颜郎?“ 嫩臀被“啪”地拍了一声,清脆的声音让雪朝又羞又恼,想要翻过身子咬她,那男子却没有方才的克制和得体了,含住了她脖颈的一块皮肤,又很放肆地揉捏她的的臀肉,雪中听见他的声音沾了情欲,“小混蛋。” 她动了动耳朵,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又听见他道,“你要喊我,相公。” 她的裙子很快便被扔到了一边,男子握着她的嫩臀,帮她抬高了一些,她却还不乐意,“这么高做什么?你又要打我吗?” 她听见他的嗤笑声,便有些生气了,一面听他的话,将小屁股高高抬起了,一面晃着尾巴,不愿意搭理他。 粉嫩的花穴落在男子眼里,瑟缩着,半分情动都没有,不像他自己,浑身被高涨的情欲席卷,不晓得是从那只小狐狸突然跑回家,满口喊着欢好开始,还是从她在星光下,讨好地奉承他开始。 颜徵楠凑过去,带着爱怜,亲了亲她的私密。 青涩的,熟悉的甜香,没良心的小狐狸,果然还是没良心的小狐狸,他的舌头一点点滑过细窄的肉缝,小狐狸轻颤了一下,下意识想逃,腰肢却被他握着,无处可去,有点可怜地呜咽出声。 她做狐狸的时候,并不知道那处有什么古怪,可是他们人类就是这样的,什么东西到要用嘴尝一尝,雪朝愤愤地想。男子的气息覆在她那处,雪朝却觉得有些渐热了,被挑逗的敏感让她不自觉软了身子,她脑子里略闪了闪,只觉得大约是阳气的作用。 原来只是亲一亲,便会有阳气入身。 雪朝很热切的摇起尾巴,为了更多的阳气,一面乖乖地将腿分开一些,又娇着嗓子鼓励他,“我喜欢极了,你……” 她话还没有说完,男子突然吮住一处小小的突起,雪朝“呜”地叫起来,跟着他的吮弄晃起小屁股。露水渐渐地沾满了他唇舌间侵犯的地方,滑腻而淫秽。方才不谙世事的小狐狸,叫声慢慢带了媚意,却被他牢牢地扣着腰肢,承他的吮弄。 阳气入身的感觉这样奇妙,好像将她整个人都热烈起来,又化成了一汪水。雪朝舒展着身子,觉得是一场她很喜欢的爱抚,又娇娇地喊他,“相公……” 颜徵楠的一只手指裹着露水,有耐心地探入她的花穴,好像他们之间已做了许多这样的事情了,他手指带一点粗暴地抠挖,里面的水渍声,让禁欲许久的男子再忍不住,有些急切地,唇舌将不断滴下的花蜜裹进嘴里。 她未承过情爱,仅是如此,便觉得神智皆飞了,再不是那个坏脾气的小狐狸,反而为了一点快乐,什么话都说的出口,一会喊着他“相公”,一会又胡乱喊着“徵楠哥哥”。 他却很受不住的,一只手松开了她的腰肢,去捂住她的嘴,免得她再胡叫下去,颜徵楠仅存的一点自制力,都要没有了。可那小狐狸却并不收敛,天生会勾引一般地,湿滑的小舌舔过他的手心。 手心像是一团细密燃烧的火花,带着湿润火热的暗示和纠缠。他如何受得了这样的勾引,更何况除了床笫之间,记忆里的小狐狸从不会这样又软又媚,像水一般,将他整个人都裹进去,再也出不来。 狐狸精。他在心里骂她,一面有些凌乱地解开了衣袍,露出了压抑许久的昂扬。 伞状的柱身顶端每滑过她的肉穴,雪朝都热切地摇着臀,她心里只当这是获得阳气的最后一重,只要完成了,她便可以连着十日不再挨饿受冻,于是她一面情色地晃着腰肢,半是煎熬,半是勾引,一面催促他,“呜呜,你进来呀……” 她当真不知道这么做,后果是什么。男子的肉棒插入嫩穴的瞬间,两个人都失神了一会,很快颜徵楠便低喘着,扶着她的腰,一次次送到花穴深处,不管她下意识地想逃,将她揽回怀里。 原来所谓的最后一重,是这样快乐的煎熬,她一面承着欢,身体被男子带动地起伏,一面含着哭腔呻吟,“你慢一些,求你……” “怎么慢?”他却狠狠的咬她的下巴,一只手将她散乱的上衣也除去了,露出了光滑的肩颈,毫不怜惜地开口,“你便喜欢这样,不许撒谎。” 她也知道女子是要穿肚兜的,并没有像裙子一样,只是一层掩盖,下面什么都没有。颜徵楠的手掌隔着水一般的缎子,握住她的乳,轻轻揉捏,她便敏感极了,身下的收缩让男子粗喘了一声,又恶意的揉捻突出来的小小肉粒,小狐狸重重颤了一下身子,带了娇地哭叫起来,颜徵楠却有些残酷地握了她的手,逼着她去摸他们交合的地方。 肉穴被粗暴地撑开,吞吐着硕大的硬挺,滑腻而火热,雪朝瑟缩地想要躲,男子却终于露出了他的本性,沙哑着嗓子调笑,“你摸一摸?你有多喜欢?我的床单都要……”他低喘了一声,又将昂扬送进去,声音带了更多的情欲,“都要让你的水儿浸透了。” 雪朝才知道为什么回回追问小姐妹,都没有人愿意回答她。现在谁要问她,同人类的欢好,是什么样的,她可不只是像小姐妹一样脸红。 她一定,一定要讲那个人丢到悬崖下面去。 乳珠被粗暴地大力揉拧,雪朝回过神,娇吟了一声,男子好像不喜欢她的走神,连她毛茸茸的耳朵,他也下得去嘴,很残忍地咬了咬,雪朝吃痛地叫出来,他却亲了亲她的脸,一路下去,温柔地舔着雪朝的下巴,好像他也知道狐狸是喜欢这样的。 可他的声音却还是那样,残忍地讨人厌,男子的火热重重地挺进去,又低声欺负她,“为什么走神?” 雪朝垂着眸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他却更粗暴地揉着她的乳,一面低喘着,“觉得还不够?” 她虽觉得神智都不剩几分了,还是老实地摇头,想说怎么会不够呢?她只怕在吸完阳气之前,便要被欲火烧死在这里了,可她的嗓子里,似乎除了媚叫,再发不出什么别的声音,好像她又变成了那只,只会吱吱叫的小狐狸。 不对,狐狸的声音才不会是像她现在这样的呢。现在,雪朝红着脸,被他一次粗暴的顶入,弄得哭叫出声,现在的声音…… 才不要人听到呢! 她又一次的跑神,似乎把男子激怒了,男子将她翻了个身子,肉棒在穴里的搅动,让雪朝失控地蜷起身子,下意识地去抓男子的胸膛,来获得一点支撑。 她这样躺在他的身下,浑身只有一件皱巴巴的肚兜,后面的带子早已松开了,是以颜徵楠动一动手,浑圆的乳便露出来,映着他们俩相连的地方,和小狐狸通红迷醉的脸庞。 他要她抓住自己的两只脚,大开了身子,她也乖巧地做了,一面在心里骂他,人类总有这么多变态的想法,可她不知道自己这会,头发散乱着,两只耳朵可怜兮兮地耷拉着,让人的施虐欲爆燃而起。 她带了水的唇瓣微张着,男子俯下身子,吻住她,雪朝的舌头被他带动着纠缠,有一点呼吸不过来,身上的热意不晓得是因为欢好,还是因为缺氧。 她身下还含着男子的物什,颜徵楠揉着她的浑圆,挺立的乳珠裹着汗,被他的手掌擦过,便更让她食髓知味地挺起身子,讨要更多的爱抚。总归他亲吻她的时候,会温情一些,而不像个虐待动物的坏男人,雪朝扫了扫尾巴,很讨好地舔了舔男子的唇瓣,希望他保持这样的温情。 男子的眸子却暗了暗。 她被他抱起来,疯狂地撞进身子,雪朝的眼角险些滑过一滴泪水。早知道,她含着眼泪懊悔,早知道他这样舔不得,她便什么都不做了,她这么想着,低了头,却撞进男子抬头望她的眼。 他还在大口吮着她的乳,叫厚脸皮的小狐狸有些羞涩地扭过头,却被他握住下巴,将脸扳回去,非要叫她看看,她的乳肉,是如何被人带了情欲地吞入口里,又迷醉地拿舌头扫过她的乳晕。 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吗?雪朝渐渐地承不住了,一面啜泣着,一面被他分开了腿的疼爱。她只是来吸阳气的呀,为什么要这么多花样呢? 就像她只是想吃一个馒头罢了,这个男人却非要给她做一桌子满汉全席,还同她说,你要坐在我的腿上,我一口一口喂着你。 往后做狐狸精的生活,便都这样辛苦吗?那还有什么指望? 她被他抱在窗前,外面的夜风吹到她火热的皮肤上,雪朝打了个哆嗦,嗓音里的哭腔越来越重,男子却似乎更加兴奋了,一面吮着她的脖颈,一面带了情绪地开口,“你不是说我比天上的星星好看?” 雪朝抽噎了一声,乳肉差点撞到窗沿,去被他的手握住了,虽避免了痛,却被他带着亵玩地揉弄,她听见他俩交合的声响,和男子粗哑的声线,“那便让天上的星星也瞧着我们欢好。” 她的娇吟渐渐断断续续的,混着哭腔,火热的快感交织在一起,以及她心里浓重的羞耻感,声怕窗外路过哪个同类,瞧见她这么丢脸的时刻,男子的喘息也越发深了,好像他也要呼吸不过来一般。 她扭过脸,想要瞧一瞧他会否便这样晕过去了,颜徵楠却握住她的脖颈,粗暴地吻住她的唇,像要把她的气息都掠夺去了。 雪朝的一只腿被她抬起来,身下肉穴被疯狂进犯的声音,让她被他的情欲感染了,吮着他的舌头,生涩地回应他。 唇舌里的情动纠缠和身下的交媾像火一般将雪朝从头燃烧到脚,她在夜风的吹拂下颤栗起来,又尖细的哭喊出声。一瞬间灭顶的快活席卷了她,将她吓坏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能无措地抓着男子的胸膛,又难耐地扭着身子,被情欲淋了个彻底。 颜徵楠抱紧了她,花穴剧烈的颤抖,让他很撑不住地,疯狂地抽插了几次,又贪婪地吮她的唇瓣。 男子握紧了她的腰,有些失控地粗喘,最后被肉穴绞得发狂,一股股射进她的身子里, 小狐狸颤着身子,被他亲吻着,哀哀地哭叫,叫他的心都软了下去,男子面上带了微红,在情欲的高潮里喘息,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的头发。 终于他平复了一些,瞧见胸前的小狐狸,娇娇地缩在那里,脸上还带着一点泪水,颜徵楠同她拭去了,带着久逢的怜爱,又开口嘲笑她,“怎么了?还哭了呢?” 她也知道很丢人,将头埋进他的脖子,不再说话了。 天刚蒙蒙亮,雪朝撑着酸软的身子,一步一颤地从卧室里出来。早知道成为狐狸精的生活这么艰难,她便不如只做一个吃野果子的小狐狸,无非是寿命短一些罢了,也好过没过几日便要被男子这么残暴地虐待。 当然,当然也不只是虐待,雪朝耳朵红了红,路过客厅的时候,她又想起昨日餐厅里,水缸里的一尾鱼。 那书生真是讨人厌的紧,雪朝恨恨的想,狐狸喜欢的是鲜鱼,活着的鱼,可他却往她碗里放这么多沸腾鱼片做什么? 雪朝溜进餐厅,一只手偷了个苹果,伸出了狐狸爪子,想要将鱼一把抓起,然后饱餐一段。 可她却被墙上的一帘纱吸引了注意力,薄纱的后面,好像有什么。好奇心起,雪朝的狐狸爪子动了动,原本悬挂的纱落了地,露出后面的一卷画像。 上面是个女子,雪朝歪了歪头,咔嚓咬了一口苹果,心想大抵是这书生的梦中美人罢。 那女子浅笑采莲,面上的调皮任性,让人熟悉的很。 身后还有一个,雪朝瞪大了眼睛,一条狐狸尾巴?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像闪过了无数的画面。 她第一回下山去,溜到丞相家的二儿子家里,那时候她没有自己出过门,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勾搭到男人。便很讨好地问丞相的二儿子,问他愿不愿意欢好,给她一点阳气。 他却很正经,说她要在府里好好的做工,帮忙采莲、烧水,时候到了,他要看她的表现,才愿意同她交易。 小狐狸认真工作了许久,最后发现正直不阿的二少爷,原来只要小小的撩拨,便可以达成目的了。 一场欢好,他搂着她,很眷恋的样子,长夜如水,小狐狸却很不安分,打算溜走了,去寻下一家。他将她圈回去,同她说,外面的男子这么多,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不如便从此同他一起,也免得找新的人。 她虽讨厌他花样繁多,却还是答应了。 直到城中来了捕妖人。 二少爷拼了命的护她,却还是因一次吵架,让小狐狸落了难。 小狐狸在法器中慢慢消失,从此丞相家的二少爷便似乎发了疯,四处求仙问道,还搬到了深山去住。 雪朝手里的苹果落在了地上。 她脑子里闪过一道感慨, 原来她已变成人形这么久了吗? 她听见一点声响,狐狸耳朵动了动,转了身,又有些迟疑地退了退。 颜徵楠身上披了件外衫,露出的一片胸膛上,似乎还有狐狸爪子的抓痕。男子懒洋洋地靠在门口,冲雪朝招了招手, “没良心的小狐狸,你吃饱了,便又想跑路了吗?” -- 七夕特供(完) —- 有一种迟来的七夕,叫以当地时间为准(狗头 看到评论说大小姐像小狐狸,就码了 雪朝 番外(二十八) 喜欢一个人,会总忍不住想要凑到他身边去,撒娇也好,干点无聊的事情也好,总觉得戳一戳他的脖子,挠一挠他的手心,都是亲昵又快乐的事情。 雪朝被他冷嘲热讽了许多天,一颗心不容易冷寂下来,却被他唇舌里隐忍的热情吓到了,好像又回到从前她躺在他旁边讲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以及第一回被他亲吻的时候,惊慌、无措、又悸动。 除了悸动,还有一些不安稳。纵然在镇江重逢,她比谁都想要扑到他身上,亲一亲他,抱住他不撒手,如今她却有些退缩了。 雪朝回了一些神,眼睛有些躲闪地偏了偏,颜徵楠在下一秒睁开了眼,看到她眼里犹疑的慌乱。 她的目光躲躲闪闪地,落到了地上,又定住了。方才雪朝忙里忙外地提热水,里面的水溅到了地上,衬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有些晃眼。 她又定了定,看清楚地上的东西,似乎是一个珠子。 珠子里面飘飘摇摇的,是一片小小的合欢花瓣。 叫她想起另一件首饰,也是个水晶珠子,珠子里面也是飘飘摇摇的一小片。 那还是她腿受了伤,颜徵楠哄她开心,送了她一支雪花簪子。那支簪子她喜欢极了,是三少特意找人同她打的,后来她走的匆忙,没有将簪子带走,还惋惜了许久。 收到簪子的时候,雪朝怎么也想不明白,水晶做的珠子里面,是怎么能里面还飘一片银色雪花的。想将它砸开瞧一瞧,又舍不得,便总是喜欢晃着她脑袋上的水晶珠子,对着镜子看呀看。 那颗飘着合欢花的珠子,雪朝的眼睛动了动,她记得是顾嫣然的耳饰,大约是她离开的时候,掉到地上了。 雪朝白天看见的时候,还傻乎乎地夸她的耳饰好看,却现在才想到,同她的雪花簪子,似乎是一个工匠的做工。 她心里猛地抽疼。 还能是如何呢?他送了同一家工匠的耳饰给了顾嫣然。 就像雪朝在飘摇的大海上,瞧着那张信州的报纸,报纸上的字和女子模糊的面容,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日日夜夜残酷地磨着她的心。雪朝只好一面安慰自己颜徵楠并不情愿这样的婚事,一面希冀见到了三少,便会弄清楚。 她如何也不相信,怎么会有人这样容易变心呢? 雪朝垂了垂眸,现在她似乎终于意识到,大抵只是因为,只是她们家的人不容易变心罢了。 就像那个夜晚,她气极了,鄙夷三少父亲的三妻四妾,颜徵楠靠近她,语气嘲讽, “你有没有想过,是你的家庭太不一样了呢?” 雪朝的瞳孔猛地放大。 像是最后一棵稻草,她再也不允许自己这样,什么都不去顾虑,便沉浸在他的亲近里了。 她眼里陡然升腾起雾气,雪朝抓紧了自己的一片衣裙,突然推开他。 颜徵楠方才的注意力都在她一张情绪波动的面容上,并没有防备,被她猝不及防地推开,有些狼狈地扶住床沿,却扯到了伤口,一时间面色变了变,似乎更苍白了一些。 雪朝知道自己伤到他了,下意识想去拉他,又缩回了手,整个人垂头丧气的缩在地毯上,似乎随时想要把自己埋起来。 他亲她做什么呢?大约是还有旧情在。可原来对她还有旧情,也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他刚给另一个女孩子送了耳饰呢,选的是从前给她做簪子的那家店。 他给顾嫣然买耳坠子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从前给另一个女孩子买了簪子?还是他觉得连合雪朝都会喜欢的东西,送别人也不会出错? 雪朝有些无力地扯了扯嘴角。 她站起来,有一些踉跄,她知道三少在看她,兴许希望她说点什么。可是她哪里知道该说什么呢?反而她心里有一些怨恨,颜徵楠既然早就打算娶许多姨太太,那这样的局面,他该更擅长才对。 倒不如他也坦白一些,干脆同雪朝摊牌,愿意同三少做大太太,帮他管理妾室,便留在信州,不愿意,便离婚? 雪朝再不想同他说什么了,也不敢说什么,真的追究起来,是她主动撩拨,是她知道了他有了新欢,还在那里厚脸皮地死缠烂打。 大抵他是觉得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罢。 她鼻头酸极了,眼泪随时会落下来,又不想被他瞧见了,转了身就想跑掉,三少却忍着痛伸出手拉住她。 她又这样招惹了别人,然后摆出是他会错意的样子。就像从前许多次温存之后说一些天真伤人的话,让热切焦灼的那一个,被一头冷水浇个透。颜徵楠能感觉到他心头的火气残留了许多旧事的气息,让他原本苍白的面色带了怒,声线冰凉地有些单薄, “你又要走了?” 他想要冷笑,却又觉得悲哀的很,像被人戏耍了,又扔掉。 还是戏耍了许多回,一次又一次地扔掉。 好像她也吃准了他不记疼,只要同他笑一笑,说一些好听的话,他的愤怒和疏远就会瞬间柔软下去,恨不得重新做一只金毛犬,见着她便凑上去摇尾巴。 他简直痛恨自己的不坚定。 最后他听见那个女孩子嗫嚅着,甚至都不敢转过身看他,很没有底气的声音,“你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 果然如此。 颜徵楠颓败地松开自己的手指。 在过去他放低了所有身段,希冀她留在他身边的日子里,三少小心翼翼地恪守过许多她的,匪夷所思的,没有道理的原则。 很多东西在他的脑子里,时隔一年了,还十分清晰,像一种过于深刻的自我规训。 比如,可以欢好,却不可以亲吻。 因为亲吻是情人之间做的事情。 亲吻是情人之间做的事情。 而他们不是。 所以,不能这样。 他简直能代替她帮她把那一套说辞复述一遍。 可有什么必要呢? 颜徵楠有些脱力地抚了抚额角,这样也很好,有一颗小小的火苗,在他心里胆怯又没有原则地燃烧几日了,总算是被熄了个透,也不再有复燃的风险了。 “是我唐突了,”他说,好像道这个歉极其自然顺畅,早已做了无数次,不必任何花费心力,三少将目光收了回去,“你先回去吧,我要睡了,夜里不会有什么事情。” 进退有余的人,果然怎样都是轻松的,没有任何负担。雪朝抿了抿嘴角,这种不公平让她觉得难堪,她转了身,纵然觉得这样很蠢,却还是难以平复自己心头的气愤和不甘心。她低头瞪着颜徵楠,“那我帮你喊顾小姐来?” 他没有看她,大约是觉得不置可否,或者觉得如若他想,怎么也轮不到合雪朝来操心。 雪朝方才心里的哪一点悸动,瞥到他冷静的面容,也烟消云散了。他迈出了一步,发现没有什么甜头,便又恢复了疏远的作态,真是轻浮的很,没有底线的很! 他当她是什么?方才是在试探她吗? 雪朝气极了,觉得自己几个月的愧疚和眷恋都错付了人,总归他根本就不值得她耗费那些,她咬了唇,眼里的泪光闪了闪,破罐破摔的,“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她想起那个午后,出现在三少书房的女孩子,某种猜测让她气得发抖,“是不是我一走,你们便开始了?” 念头一但开始,便一发不可收拾,她在自己的猜测里委屈的要命,也顾不得还在三少的面前,泪眼婆娑地,又狼狈地擦脸颊的泪水,像从前跟他闹脾气,然后自个陷入委屈的情绪里,哭得停不下来。 可他却再不会哄她了,也不定从前哄她,也没有几分真心。她这样揉着眼睛委屈地哭泣,什么也不顾的样子,让三少烦躁又痛心,好像伤口也加重了几分,不晓得是不是被她哭闹导致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搞不清楚她到底想要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委屈的又是她。 她到底在委屈什么呢? 三少烦躁地握紧拳头。 颜徵楠动了动耳朵,雪朝哭得累了,便会含糊地说许多气话,有时候半句也听不清楚,三少只隐约听到一声,“你就是想……”夹杂着“妾室”,还有别的什么词,吵得他头都要大了。 他抬起脸,投降般地开口,“我已经道了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雪朝瞪着他,好像他说这样的话,简直应该千刀万剐。 三少摊开手,实在他这样单薄的人,其实已经一无所有了,纵然有什么,也大抵不是大小姐想要的,他脸上带了自嘲的笑意,“你要如何才会消气?可我还能给你什么?” 她抿着嘴,眼里的失望和怨恨,被他避开了,大约是觉得从前那些,便已经足够了,并不需要多看一眼,徒增煎熬。 雪朝咬了咬嘴唇,也觉得没有什么在再同他争执的必要,总归他心里也觉得,中国的男子三妻四妾,是理所应当的 她后退了几步,又跑到一旁的长榻,将自己缩在方才搬来的被子里,没有将颜徵楠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却再也不理他了。 第二日的车程,她又缩到车后座的一角,眼睛红红的,似乎刚刚哭过。便连顾嫣然瞧了她,也觉得她十分可怜,可雪朝看到顾嫣然,又恹恹的,中午吃饭的时候,甚至躲了去,缩到另一张桌子去吃饭。 为了少些奔波,午饭之后便压缩了中间的休息时间,快马加鞭地赶路。连三少晚上也只是吃了一些粗糙的吃食,中间压抑着咳了咳,似乎并不是很舒服。 雪朝看了他一眼,却终究忍住了,没有去关切他。 夜里终于到了信州,雪朝从车里出来,发现并不是她从前住过的颜府,而是座新的府邸。虽瞧起来仍旧气派,可她从没有来过这里,也不是她以为自己来了信州,会去的地方。 可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对这里不熟悉,叫她心里一派的茫然,又有些手足无措。 顾嫣然倒很善意地同他解释,是三少去年便自立门户了,搬出了颜家,有了自己的府邸。 是哪件事成了转折点,叫他不再住在家里了,大约他们都心知肚明。 雪朝垂了眸,虽面色依旧不大好看,却再不是瑟缩的了,到底拿出了大小姐的气度来。她想了想,有一些失落,似乎从前那段日子,放不下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可她也觉得合乎情理,结婚不都是要住新的地方吗,总不好让新娘子去住他们从前的卧室。 纵然颜徵楠去法国留了学,可大概他也便是这样的旧式男子,对每任妻子都同样的宽厚。和他相似世界观的人,大概也觉得他体贴而负责任。 雪朝呼了口气,强打着精神跟在颜徵楠身后,从前家里的仆人看见她,有些怔了,又忐忑地看了看三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倒是三少开了口,“去给合小姐收拾一间客房出来。” 雪朝在三少家里的几日,下定决心了断他们之间乱七八糟的关系。既然颜徵楠有了新的情人,对方似乎也并不介意他会娶几房姨太太,她也该祝福他,然后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 于是雪朝尽量回避同他碰面,早饭也下去的晚一些。 每每雪朝有点动摇,又会劝说自己,他是个有了新的婚约,还敢来亲她的轻浮男子,并不值得她的留恋。 可还是会忍不住去猜他在哪里,或者躲在什么地方看看他休养的如何了。然而雪朝从房间出来,看到一楼客厅三少在沙发看书的身影,又会心头一窒,然后很没有出息地躲回房间,再也不敢出来。 直到她听说,三少被人搀扶着出了门,似乎是有什么要事要处理,雪朝才蹑手蹑脚地,从房间里溜出去。 路过客厅,有佣人同她行礼,她瞧见对方面上的小心翼翼的尴尬,自个也觉得很不自在,假模假样地欣赏了一会壁画,便溜到了庭院里去。 那里有一处长廊,同从前颜家三少园子的那处,很有些相像,一样爬满了藤蔓,一样木质的栏杆,古朴又雅致。 雪朝找了一处,坐下来,有些同命相怜地,戳了戳藤蔓的一处叶子,是从前一样的品种,大约是从颜家迁来的。 那它大抵和她一样,雪朝抱住了自己的腿,和她一样,在这个陌生的房子,有些无所适从。 一连几日的奔波和心力交瘁,她终于稍微松了口气,在熟悉的草木气息里,似乎找到了一点安全感。 阳光和风透过藤蔓撒在她脸上,让她觉得心里像被照拂了,难得的轻盈。 雪朝打了个哈欠,便这样坐在长廊的栏杆那里,靠着木头柱子,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隐隐约约雪朝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和男子偶尔简单的回答,似乎是两个人一面交谈,一面在往庭院走。 雪朝睁开眼睛,朦胧中看到三少的面容,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看见他逆着光朝着她走过来,像许多次她梦里的样子,于是傻乎乎地抬起头,冲他笑了笑。 可他目光在她面前轻微扫过,便又去看前方了。 雪朝猛地清醒过来。 她尴尬又拘谨,心里骂自己不该在庭院里睡着,还同他傻笑,丢脸地紧。雪朝不知道该不该跟他们打招呼,毕竟她住在三少的家里,并不该没有礼貌,顾嫣然显然也看到了她,只是下一秒又瞥了一眼颜徵楠的神色。 顾小姐大约是很满意三少面上的漠然,不然也不会转脸给了雪朝一个讥嘲的笑容,雪朝一时间觉得寒意从背后慢慢爬过脊背,她终于意识到,她并不需要去纠结该不该同他们打招呼。 因那两个人,便径直从她身边走过了,没有寒暄,也没有眼神的接触,便这样当她是个透明的,从她面前走过了。 她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好像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眼里再没有旁人。 她的身体陡然发冷,手指一点点地握成拳头。 那是最傲慢的羞辱。 可以被指责,或者肉体上的痛苦也无所谓,但不可以被折辱,这是雪朝从小受到的教育。她的父亲从不觉得她应该和男子有什么差别,君子不能被辱,那合家的大小姐也不行。 便当她是个普通的客人,也不该这样无视她。 雪朝不知道自己长廊里坐了多久,脸因为愤怒涨得通红,怨怼和心寒渐渐激荡在她的胸口,你凭什么无视我,或者你怎么可以,其中似乎夹杂了更多的晦涩的嫉妒,她察觉得出来,却并不愿意承认。 她不愿意承认,哪怕做了许多的心里建设,在看到他们走在一起,眼里没有她的那一刻,还是这样的出离愤怒。 直到天色渐黑了,有丫鬟来通报,瞧见她面色的寒意,也愣了愣,有些怯怯地开口,“三少爷找您去书房。” 雪朝看了她一眼,那丫鬟好像看见她面上一闪而过的嘲讽,以为是天色暗,自己花了眼,大小姐很快恢复了常态。她笑了笑,温和的样子,“我知道了,我现在过去。” 那是新招来的丫鬟,一下午听了许多的八卦,这会通报她,原本带了十二万分的局促,声怕触了她的霉头。 可原来合大小姐笑起来,是这样好看的。 叫人有些遗憾,她住进来两日了,居然很少这样微笑。 雪朝走到三少门口的时候,还能听见里面的争执声,这让她面上重新带了薄怒,觉得颜徵楠是故意这样喊她过来,其实是另一重羞辱。 他是觉得怎么欺侮她,她都还是是会好声好气的,摆出为从前那些事愧疚的姿态吗? 里面有一个女子的怒吼声,“那是你弟弟!全信州都知道他是个二世祖,你有什么好怀疑的?还要我来试探?” 那声音熟悉的很,似乎并不是那位平日里冷傲的做派,雪朝挑了挑嘴角,转过身子,决定等他们吵够了,再使唤丫鬟来问。 她刚迈出去一步,被瓷杯子摔碎的声音惊吓了一下,身后又传来一声,“你不过是要把我支开罢了!何必做这种局?” 门被大力的打开,又“砰”地摔上,雪朝转身,对上顾嫣然满面的愤怒,似乎眼角还有一些泪水。 她才发现原来顾小姐的身高,和她是差不多的,倒难得有一个女子,她是平视去看的,顾嫣然瞧见她,面上的嘲讽似乎加大了,那嘲讽里似乎混着悲哀,雪朝看不明白,只冲了她点了点头。 那冷艳的女子裙角擦过了雪朝的脚踝,雪朝的目光往下偏了偏,再回过神,她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 不过一个小时,被讥嘲的,似乎就换了一个人。 好像她们俩的交锋,都绑在那个男人身上似的。 雪朝定了定神,走到书房的门口,敲了敲门。 颜徵楠这会似乎很温和,请她进来以后,并不像刚刚同人吵了架,或者方才故意装作没有看到她。 他同她寒暄了几句,甚至问了她在府里住的习不习惯。 她自然很习惯,习惯得在别人的庭院里睡着了,他刚才是没有看到吗? 三少的这种温和雪朝再熟悉不过,从前她坐在轮椅上,看他对来访的人,便就是这样。客气周到,显得虚伪又惺惺作态。 如今他也来拿这一套来对她了。 也对,雪朝在心里冷笑,她按捺下去的火气似乎被他这样虚伪的温和,添了一把柴,她晓得,他就是要摆出这种这种作态,显得是她死缠烂打,摸不清楚状况,还当自己是他的心上人。 其实她同往来的宾客,都没有什么区别。 雪朝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听他挂着笑容同她说了许多“这一年你也长大了,法国的生活更适合你”之类的话,终于忍不住开口, “颜少爷,”她自觉自己的声音也十分客气,绝不会和对方比起来,便显得轻浮或者怠慢,雪朝笑了笑,“您不该请我先坐下吗?” 他要来同她做礼数,说这些车轱辘话的开场白,却不知道要先请她坐下来。 不管她是不是他的妻子,哪怕是合家的大小姐,她也有资格坐到他对面的那张椅子上。 他凭什么?她在心里冷笑,他凭什么总拿捏这种长辈的作态,叫她站在那里,听他说什么她长大不长大的屁话? 好像只有他洞察了世间的真相似的,好像只有她该怎么活,他说的算似的。 雪朝冷笑了一声。 三少似乎有一瞬间的慌乱,仰着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但很快他便伸了手,恢复了他方才礼数周全的样子,“是我疏忽。” 雪朝落了座,还在整理裙子上的褶皱,瞧起来漫不经心的样子。她受了气,自然将这种会面当做交锋,更遑论她实在也没有什么希冀,还能同他发生什么了。 颜徵楠同她倒了茶,一面开口,“没什么大的事情,是有东西要给你签个字。” 他声音像一种强行的镇定,平静无波地像用了全身力气来维持,反倒让气氛生硬地像一次难以周旋的会谈。 雪朝在谈判桌上也摸打滚爬了数月了,自然能闻出来这种生硬,可她不打算放在心上,只把它当做,对面那个人,累赘礼节中的某一个。 雪朝抬了眼,想要打量一下他书房的装潢,却不小心瞥到他桌子的笔搁那里,躺了个雪花簪子,叫她怔了怔,又强行将自己的视线收回去,不叫他发现,自己看到了。 那雪花簪子,不晓得是不是他忘记收回去了。 似乎有些年份了,她走的时候,簪子还是很新的,因她除了一开始新鲜,后来也没有经常带它。 可如今那簪子上的痕迹,倒像是日日夜夜被人摩挲似的。 她想起顾嫣然方才的哭闹,又觉得不定是三少将她的雪花簪子送了人,被人戴了几次,被顾小姐发现了是从前送给雪朝的东西。 不然方才还好好的,怎的能气成那样呢!瞧起来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大约是真的动了气了。 这般不地道,将给别人的礼物送出去,真是活该!雪朝在心里恶狠狠地吐他口水,更觉得自己不该同他再抱什么期待,从前那些,不过是她还认不清,加上隔着一重大洋,兀自替他美化罢了。 三少同她递来了一份文件,雪朝瞥了一眼,便猜到了是什么。 她面上无动无波的,平等对立的两个人,坐在桌子两端商讨,纸质化的契约,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东西,颜徵楠同她解释,“我已找人看过了,也寄去了一份给你父亲,你如若信不过,也可以找家里人看一看,再签字。” 离婚协议确然是要好好审阅的,不然吃了闷亏,还要连累家里人。可那是法制国家的事情,在这篇土地上其实不怎么行得通。雪朝挑了挑嘴角,不愿意辩驳,“我知道了。” 她是个睚眦必报的,颜徵楠傍晚当着顾嫣然的面,对她的漠视,现在又来做什么君子之礼,连离婚协议都早早准备好了,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来同她好聚好散。 那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多说什么,都是难堪罢了。 纵然雪朝知道自己会有一段时日后悔自己答应得这样干脆,可她并不想到了最后,还哭哭啼啼的,半点自尊心都没有。 三少似乎没有预料到她这样,沉默了一会,又敲了敲桌子,似乎在缓解某种紧张。 他吐了口气,不晓得是觉得麻烦,还是觉得终于可以释然了,“我已找了人,后日便会送你到上海。” 那真是十分周全,从此他们之间便再没有什么干系了,雪朝也不必再打着什么妻子的旗号,去叨扰他。 她点了点头,似乎也觉得自己一个人去上海,确实并不妥当,于是便也很客气,“多谢。” 雪朝偏头看了眼书房外面的藤蔓,这一刻她害怕了许久,终于还是来了,但似乎并没有自己以为的这样艰难。 人总会以为这样的事情绝不可能发生,或者一旦发生了,便该兵荒马乱,惊天动地。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春天夜里的风,舒缓而温和,藤蔓冒出的绿色的,新的小芽。到了夏天,他们会变成墨绿色,象征着更成熟、更旺盛的生命力,他们的足迹会覆盖许多地方,也许是信州,也许风会把他们带到别的城市,甚至别的国度。 她还很年轻,她有犯错误,并扭转错误的机会,一场失败的婚姻,一份错误时间的喜欢,一份已然失去了的体贴,都没有什么,未来的日子还很长。 雪朝转过头,吸了口气,像是终于决定迈向新的地方,她站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她没有看颜徵楠,自顾自拉开椅子,“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就回去了。” 雪朝觉得自己得体极了,到了最后也没有失态,没有多看三少一眼,虽然错过了最后看一眼他神情的机会,但总归没有丢合家的脸。 哪怕打开书房门的时候,她都竭力要做个高傲的大小姐,决不让自己哪一个步伐凌乱了,或者哪个头发丝透露出来她有半分伤感。 可是雪朝出了书房,躲开了丫鬟们的目光,走回到庭院的长廊,微弱的灯光下,藤蔓的阴影笼罩了她,再没有人会看到她,她也不需要假装自己无坚不摧。 她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她有些无措地,握住自己的手,想要给自己一点力量,不让自己全身这样颤抖。雪朝将手叠在自己的胸口上,那里是所有难过堆积的地方,太沉重了,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想哭。可是她只是不想在这里哭,雪朝提起了裙摆,突然奔跑起来。 风吹过了她的头发,藤蔓的枝叶在夜风里沙沙作响,像植物也有泛滥的同情心。 雪朝咬了嘴唇,告诉自己,再多忍耐一些。 信州,信州总还有她可以安心哭一场的地方。 晚上八点,周兰刚刚吃完晚饭,有仆人找她,说有位合小姐要见她。 她只知道一个合小姐,却并不该在信州,周青有些狐疑地,但还是去了前厅。 站在那里是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女孩子,眼角的一点红色,似乎暴露了她没有看起来那么镇静。 果然那女孩子见了她,便扑过去,抱住了周兰,然后“哇”地大哭起来。 周兰怔了怔,终于回了神,一面拍着她,一面说着,“怎么了呀?这样难过?” 难过得像积蓄了许久的委屈,终于爆发了。 再也停不下来。 雪朝吃了一大碗的牛肉面,狼吞虎咽地,什么仪态都不顾了,反正也没有人会在意。大块的牛肉给了她一些气力,也让她的胃不再只是那些苦涩难熬的东西,被食物温暖了一些。 从前她最讨厌吃面条,因家里总归吃米饭多一些。可这个夜里,在周兰的身边,这样安全,这样可以舒展自己,雪朝一面揉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一面快意地打了个饱嗝。 有丫鬟端上了麻烘糕,她却仿佛见了仇人,颐指气使,带着怨气,“我要把信州城所有的麻烘糕店都砸了!” 周兰却不知道她离开信州一年,便如此威武了,可雪朝很快便因为想起了什么,又红了鼻子,躲进她的好朋友怀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她看起来这样可怜,好像一只被欺凌的小狐狸,终于找到了一处安全的荫蔽,让周兰也觉得将她伤害成这样的人,十分可恶可恨,非要替她出头不可。 联想了城里的风言风语,周兰更觉得颜家的那位,忒不是个东西,她怒火烧起来,便做了决断,又转头对丫鬟道,“去,去同颜家三少说,我亲自送合小姐去上海,再不必他费心。” 如此他们便连最后一重羁绊也没有,三少也不必管她有没有平安抵达上海。她去上海,还是法国,都不关他的事了。 雪朝吸了吸鼻子,将自己的脸埋在周兰的膝盖上,她走之前,已将该做的都做了,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信州这个城市,果然同她很不对盘,雪朝有些嘲讽地挑了挑嘴角。 她的好朋友揉了揉她的脑袋,“去吧,洗个热水澡,我们好好睡一觉,再不管那些烦心事了。” 到了深夜,雪朝躺在周兰身边,却如何也睡不着,不知怎么的,她想起那只雪花簪子。 那簪子便这样躺在三少的桌子上,雪朝兀自脑补了顾嫣然是如何将它退回来,破口大骂的,如此她生出了一点怜悯心,好像这只簪子,是因为从前被合雪朝戴过,才会受这样的委屈。 她觉得自己的推测合理得很,若不是被人退回来,颜徵楠怎么会把她的簪子放在桌子上呢? 现在顾嫣然不要它,颜徵楠大抵也不会要它。 多可怜,指不定要被扔掉了。 从前雪朝喜欢什么,便是真的雪花做的簪子,合家也总会有办法弄来,若她真的舍不得,可以找人再打支一样的, 可是雪朝很想把那支簪子讨回去。 她又翻了个身,皱了眉,制止自己。 顾嫣然不要的东西,她还讨回来,不是很可笑么。 周家离颜徵楠新居的距离,并不是很远,雪朝趁着夜色,一面小心地一路小跑,一面暗自骂自己没有出息。 可那是她的东西,她在心里给自己找借口,这是商人的本性,管它后来到了那里,是她的,就是她的,她合雪朝出师有名,就是要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 夜里的风有一些凉,她却疯魔了一般,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簪子,甚至颇准确地记得三少家的路线。 等她气喘吁吁地到了三少府邸的大门,门口的仆人似乎有些惊讶她会在深夜一个人回来。雪朝冲他点了点头,信口胡诌,“我忘了行李在客房,”她顿了顿,又道,“夜深了,我拿了就走,不必通报三少。” 那仆人恭敬着,领着她进去了。 雪朝便这样装模作样地往客房走,瞧着四下无人了,又一抹脚,往庭院溜过去,因隔着一个院子,便是三少的书房。 希望他还没有把簪子丢掉。 雪朝蹑手蹑脚地,瞧着书房似乎没有什么人了,才潜进去,顺着记忆去找,可是原本书桌笔搁旁边的雪花簪子,却不见了。 她有些懊丧,心里又希冀是被颜徵楠收起来了。一个簪子,多少值点钱的,以后打赏下人也好,怎么也不会丢掉吧? 可他会放在哪里呢?从前三少也喜欢藏东西给她来找,然后很厚脸皮地说自己是圣诞老爷爷,雪朝轻手轻脚地去翻他的柜子,甚至想要把书柜里的边边角角都找一找,却都一无所获。 夜里很静,并没有丫鬟和仆人,她自个快要把他的书房翻了个底朝天,心急又烦躁,凭空里一声清脆的声响,让雪朝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桌子下面去躲。 过了一会,似乎没有声响了,仍旧是寂静的夜,安静的书房,她探头探脑地,又疑心是颜徵楠风水选的不好,夜里又什么脏东西,偷偷地飘进来了。 这便让她很后怕,更加懊悔自己不该大半夜跑过来。方才雪朝满脑子想着簪子,都没有想过半夜三更,一个女孩子跑在大街上,是多么的危险。雪朝爬出来,很苦恼自己要怎么回到周家去。 总不能在这里厚脸皮呆到天亮,再跑回去,雪朝愁眉苦脸地从书桌下面钻出来,又被一声闷响,吓的一激灵。 可听起来似乎不像是鬼怪,而是书房后面的房间传来的。雪朝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过去,铺面而来的酒气,让她嫌恶地捂了鼻子,又探头去看,想知道是哪里来的酒鬼,胆子这样大,在三少的书房喝酒。 原来书房相隔的便是颜徵楠卧室,大约是他没有妻子在身边,又忙于公务,便干脆这样安排。 卧室里面倒确然是有个酒鬼,雪朝探着脑袋,不自觉睁大了眼睛,晚上还在同她装模做样假客气的人,这会烂醉如泥,满地的空酒瓶子,洋酒和白酒,混在一起,让她不是很想靠近他。 可他背后的伤并没有好,这几天能下地走路,已经是万幸了。雪朝抿了抿嘴,总归还是心软了,凑过去,看看他有没有不小心弄裂伤口。 她心里终究有口恶气,发现他伤口没有出血,又很粗鲁地踢了他一脚。 那一脚将三少从酒醉里踢醒了,连着他手里原本抓着的几张纸,也落到了地上。雪朝吓的要命,以为他清醒了,也顾不得看地上的纸是什么,抹脚就想溜掉。 可颜徵楠却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定了定,又似乎觉得很可笑,晃着脑袋,有些低沉地笑出声。 他笑得苍凉又颓废,让雪朝很想再踢他一脚,叫他不许看了她之后,发出这样的笑声。可她又很怕将他真得踢醒了,发现她在这里,又要说什么刻薄的话。 雪朝现在只想回到周兰家里。找不到簪子,便罢了,没有缘分的事情,总是只能认了,不然还能如何呢? 可她瞧着他瘫在地上摸索着去找酒瓶,又有些难过,犹豫着要不要把颜徵楠扶到床上,然后赶紧开溜。 想来他醉了酒,醒来也不会记得她,八成以为是哪个好心的丫鬟帮的他。雪朝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挽了他的手臂,将他搀起来,往床上扶。 他重的很,却不知道怎么的,被她搀扶着,又回头去看雪朝,似乎不确信和他方才看到的是一个人,眼睛也不知道眨一下。 雪朝低声说了一句,“站起来,去床上睡”,三少便很乖地,不再是方才颓废的样子,反而努力地有些笨拙,踉踉跄跄着从地上起来,又靠在她身上,坐到床上去。 雪朝做到这里,实在是仁至义尽了,也算还他找人送她去上海的善心。她松了手,打算起身走了,从此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可她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他们再不该有更多的拉扯了,雪朝费力地挣脱,好像她也有一些预感,知道这样挣脱不掉,便会很麻烦似的。可她终究抵不过他的力气,又被他拉着坐回床上去。 三少醉了酒,力气却很大,雪朝想要掰开他的手,却没有用,又瞧见他另一只手里面攥着的,正是她方才在书房里翻箱倒柜的雪花簪子。 原来在他手里。 他拿着簪子做什么? 睹物思人? 思哪个人? 雪朝笃定了他是送了这簪子给顾嫣然,甚至懒得去问一问他,只当他就是个不地道的男子,有些不屑地“嗤”了一声。 似乎颜徵楠醉成了一滩烂泥,也知道雪朝发出的声音是在嘲讽他。三少歪歪斜斜地靠在她的肩头,这会抬了脸,去看雪朝,面上却委屈的很,好像是她不要他,还在鄙薄她似的。 他就是惯会这样,才教她以为,自个在他心里,还有几分分量。雪朝瞧着那个雪花簪子,越发觉得不能将它留给颜徵楠。 不定哪天就会让他扔进水沟里了。 雪朝有些凶的,将手费力地抽出来,又去夺他手里的雪花簪子,一面像个女土匪一样地瞪着他,“给我!” 三少明明受了伤,还醉了酒,却死守着这簪子似的,面上却还是那般的委屈,像是个被抢心爱东西的小孩子,让雪朝觉得不定他小时候被哥哥抢玩具的时候,便就是这样的。 果然他抬了眼,眼里带一些祈求,又泪汪汪的,好像雪朝做了如何伤天害理的事情,仿佛傍晚从雪朝面前理都不理,径直走过的冷漠少爷,是另一个人。 可她才不相信他有什么委屈呢,雪朝瞪着他,凶悍得很,龇牙咧嘴地,威胁着要去咬他。三少似乎向后缩了一下,却还是执着地不撒手,又望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让她突然很想出一出傍晚的气。 总归他是喝醉了,雪朝做什么,他就算有印象,只要她溜得快一些,不留下什么痕迹,他多半也就当作是场被欺负的怪梦,一笑置之。 从镇江到现在,从来都是雪朝偷偷打量他的脸色,声怕他有一点不高兴,或者她哪里说错了话,让他想起旧事。雪朝转了转眼睛,她离婚协议上签的是明天的日期,如今她便是得一点小小的私利,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别人的。 三少还在看她,大约是他喝了酒,便有些傻,好像雪朝在他眼里是个巨大的冰糖葫芦,用意念和目光就可以到他手里似的。雪朝冷哼了一声,想起她刚在镇江见到他,原本热切又激动,却被他说的那些话吓到,恶从胆边生,非要走之前报复一把不可。 她露出锋利的小白牙,颜徵楠有些惶恐地想要偏头,她却毫不留情地将他的脸掰回来,然后低下头,狠狠咬住颜徵楠的嘴唇。 他喝了一夜的酒,湿润的唇混着酒气,口感尚可,雪朝在心里很厚道地赞美了一下。她咬的用力,只顾着出自己的恶气,慢慢的有了一些血腥味,似乎是被雪朝咬出了伤口,让她突然又有些心虚了,担心他第二日看到会有疑心。 雪朝迅速地抬起头,警觉地回头去看周围有没有丫鬟之类的,目睹了她方才的恶行,她还没有看清楚,脸庞却被人抚住,又被那人带着回了头。 雪朝低下眼,三少的手指有些颤抖,他眼里的酒意混着狂喜,里面激荡的情绪让雪朝瑟缩了一下,本能地想要逃走,可他却一把揽住她的腰,又翻了个身将她压在身下。 雪朝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睁开的时候,又觉得这样实在过于越界了,让她很有些慌乱,挣扎着想要跑掉。 可他大抵是伤口好的过于快了,哪怕是醉了酒,也可以很轻易地压制她,颜徵楠的手指滑过她的脸颊,雪朝有些抗拒地偏过头,他的嘴唇落到她的耳朵,声音像在梦里,或者云端,“你亲我了。” 他又亲她的额角,这样凌乱,让雪朝很不自在地想躲,听见他声音抖得不像话,“你,你亲我了……” 她真不晓得颜徵楠在纯情什么,光是他自己,都不知道扑上去亲了雪朝多少回,现在却在这里做什么少年悸动。 可她的心却不自觉软下来,连他的唇落到她的嘴角,她也忘记抗拒了,恍惚间她又听见他喊着什么,是名字还是什么,雪朝竖起耳朵,似乎是,“枣儿”。 枣儿又是谁?雪朝怔了怔,骤然觉得愤怒又悲凉,大抵又是她不知道的哪个女孩子,才叫他这样悸动,亲一下便快活的不得了。 她觉得自己可笑极了,为了一个破簪子,觉都不睡了,跑过来,还善心泛滥得帮他扶到床上,三少眼睛亮一亮便让雪朝心软得要命。 结果最后被颜徵楠当成另一个女孩子欺侮。 她刚刚就应该咬死他。 雪朝恨得眼睛发红,重重地踢打他,挣扎着要走,颜徵楠却压着她,不在乎她的脚胡乱地踹在他身上。三少抱紧她,一面含糊着说些什么,一面不顾她的抗拒,亲她的额头。 这回她听清楚了,是“雪朝”。 ”朝儿。” 他从没有这样叫过她,雪朝停下来,有些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喊她。 所有人都是喊她雪朝的,爸爸也是,哥哥也是,颜徵楠如果喜欢叫她“朝儿”,为什么从来没有问过她呢? 她合了合眼睛,她自己也知道,她那样刁蛮和跋扈,瞧不起人的样子,大约他也觉得,再小的事情,不要越界,便是好的罢。 也许至少有那么一段时间,颜徵楠大约是,很喜欢她的。 因为喜欢一个人,会觉得自己什么都不好,什么都不该做,雪朝挑了挑嘴角。 你看,她也很知道这种感觉了。 她不再挣扎了,便这样静静地,让他抱着。仔细想来,他们之间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宁静的夜晚,宁静得可以听见彼此凌乱的心跳声,像半夜临时加的一场社戏,疲惫而热烈。 三少有些讨好地亲她的眉毛,一面哑着嗓子求她,“朝儿,亲亲我罢。” 他说了出来,又十分懊悔地皱起了眉头,仿佛自个觉得很不应该。 一场醉酒,反倒让两个错乱的时空,终于交错了,那个时候的他,这样喜欢合雪朝,就像这个时候的合雪朝,还要花很多时间,才能不喜欢他一样。 喜欢并不是件很羞耻的事情,雪朝告诉自己,只是错过了的喜欢,总会让人心生遗憾。 她搂住颜徵楠的脖子,小心翼翼地,舔过他唇上的伤口,雪朝的手指摸索过他的胸膛,里面的心跳如鼓,似乎可以随时蹦到她的手上。 她有些温柔地,探入他的口里,颜徵楠面上热的滚烫,似乎终于忍耐不住了,一只手抚上她的脸,着迷般地摩挲。三少焦渴地吸吮她的津液,像最诱人的甜美,要勾引他去最堕落的地方,可他潜意识里还想克制一些,至少不要吓到她。 可是不行。 酒精在他血液里陡然燃烧,像他的爱情一样,这样迟,迟得让人以为早就干涸掉了。颜徵楠难以抑制地,咬了咬她的下唇,雪朝以为他是在报复,睁开眼睛,荡着水汽的眸子对上他探寻的眼神,然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覆水难收。 她自个都不记得两个人是怎么手忙脚乱地脱去彼此的衣衫的,到了这个地步,她居然还记得他的伤口,声怕他做了什么把伤口撕裂了,让她自个都有些荒谬的想笑。 三少的吻落到她的腰腹上,带了酒精的炙热,让她有种被烧伤的微微刺痛,有些不自在地缩了下身子,三少的气息更加粗重了一些,一寸寸地上移,到她浑圆乳肉上挺立的那一颗,一点点那唇舌去研磨它。 雪朝几乎怀疑他没有喝醉,不然他怎么还会这样清楚,怎么样才能折磨她。她的衣衫什么时候被他剥得干净的,她自个都不是很清楚,三少的手探入她的腿心,让她有些慌乱地缩了缩小腿。 耻毛遮掩的地方被他的手掌揉弄着,每一寸茧子都落到她最敏感的地方,滑腻的汁水晕染到他的掌心,两个人都带了一些狂乱。 他们分别了这么久,让雪朝很有些受不住地仰起脖子喘息,她原本便觉得这屋子的氧气怎么这样稀薄,叫她快要昏厥过去,颜徵楠却低下头,唇舌纠缠,夹杂着喘息和呻吟,将她所剩不多的氧气,也夺走了一些。 兴许他夺去的不是氧气,是神智也不定。雪朝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被他压着一只腿,分开了身子接纳他。性器在她湿得一塌糊涂的花穴磨蹭,她能看见兴奋狰狞的柱身,和颜徵楠面上高涨的情欲。 他声音哑的不像话,不晓得是因为喝了太多酒,还是因为别的,一面一点点地探入了性器的顶端,一面低喘着开口,“唔……朝儿……你里面好热……” 三少俯下身子,亲着她的嘴角,一面讨好地喊着“朝儿”,性器却很不地道地浅浅探入,便抽出了,来回几次,让雪朝难捱地呜咽出声,他却又抬起脸,哀求她,“朝儿……你亲亲我罢……” 这分明是威胁。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厚颜无耻。雪朝皱着眉头,却还是捱不住地,抬起身子,去吻他的唇。 他仿佛吃到什么蜜一般,一面狂热地回吻她,舌头在她口里放肆地搅动,身下性器粗暴地插入肉穴,让雪朝不自觉挺起腰腹来适应他。 她许久未承这样的欢好,不多时便已经半是哀求地在他身下娇吟,颜徵楠却仿佛压抑许久的欲念被一朝放纵出来一般,如何也不肯放过她,一面求索她的亲吻,一面在她耳际说一些胡乱的混话。 她被顶到最深处,不自觉呜咽着收缩花心,颜徵楠却咬着她的耳垂,一面低喘,“只有我可以同你这样,你不许,”他恶狠狠地,又似乎十分委屈,让人想起方才夺他簪子的时候,眼里的雾气。他又抬起一些身子,摆正了雪朝的脸,非要看着她的眼睛,要她保证,”你不许同别人这样。“ 她心里陡然十分酸涩,到了今日,她也明白这样希冀一些保证,实在是卑微又没有指望。可她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好像在这样交错的时空里,她回到了一年前的颜家,和那个她身边的,事无巨细都要看她心意的男子。 那便珍藏这个夜晚,最好变成她一个人记忆,也不打扰任何人。总归天一亮,到了离婚协议上的那个日期,她同他便各还本道了。 真可笑,雪朝的鼻头酸涩极了,在这个夫妻契约从此作废的日子里,她突然想要给他一个迟来的保证。 雪朝搂住他的脖子,颤着身子去轻轻啄他的额角、脸颊,最后落到他的嘴唇。她的声音有些哭腔,好像每一次亲吻都是一场遗憾的告别。 她努力弯起嘴角,大约还是想笑一笑,好看一些, “真的,我只同你一个人这样。” --- “我已经道了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啧 算了,懒得吊打阿楠了 雪朝 番外(二十九)(上) 散乱的酒瓶子七七八八地倒在三少床角的地毯上,浓重的酒精味混着床笫间尚未消尽的淫靡气息,每一口空气的余韵似乎都带着情潮。 女孩子细腻的手臂有些无力得垂在床沿,又被身后的男子拉过去,握了她的手亲吻。 雪朝轻轻颤抖了一下,她实在疲倦的很了,半宿疯狂无尽的欢愉,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只想缩在被子里睡个好觉。可还在养伤的那位,不知疲倦一般,揽了她的腰肢,不顾她小小的抵抗,挺立的性器重新在她的腿根磨蹭。 红肿的穴口再次容纳住火热,雪朝咬着唇呜咽了一声,下一秒呻吟声被他含入口里。 肉体的交媾变得漫长而迟钝,到了最后她也不晓得自己翘着臀,难捱地咬着三少的手指,到底是喜欢同他亲近,还是单纯为了最后一刻的欢愉。 三少自然也没有给她思考的余地,她不过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便被他重重拍了臀,强迫她将蜜臀抬高,红肿穴口吃力地吞着他的性器,被带出的白浆让男子红了眼睛,好像这个夜晚可以随意挥霍,她是他一个人的,沉醉与快活如何也到不了头。 雪朝最后一次颤抖着身子哭叫出来,已然不剩几分神智了,她只记得好容易消停了,男子躺在她身边轻轻喘息,她半合着眼睛,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昏睡过去。 可她不过是有些困倦地伸了伸腿,身旁男子便翻了个身子,重新将雪朝揽进怀里,似乎这一点动静便让他很不安稳。 这是他的居所,自然从被衾到枕头,皆是他从前身上的檀香气息,如今三少鼻息间的酒气撒在她的脖颈处,像他们每一次最亲近热烈的快乐时刻,禁不住叫人沉醉又依恋。 可再依恋,也总是不能长久的。 雪朝从周家跑过来,便已经是深夜,这样被他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半宿,只怕不多时便要天亮了。纵然她困倦的很,又很留恋他的怀抱和气味,可她也晓得有些快乐,就像灰姑娘的南瓜车,过了那个时刻,只会破败又难堪。 她想了想,在淫靡到失真的空气里找回了一点神智,试探着想要挣脱,小心翼翼地,努力从身后男子的桎梏中逃出来。 可那一点点动静也还是让颜徵楠察觉了,三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一只手很不老实地抚弄了一把雪朝光滑的小腹,将她吓得不再敢动弹,以为方才挣扎的蹭弄将他的欲火再次勾出来。 所幸颜徵楠只是皱着眉头蹭了蹭她的脖子,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这样靠着她的肩头,依恋又占有的样子,又颇不舒服地咕哝了几声,呼吸便渐渐沉缓了。 雪朝偏了偏眼睛,余光看到他难得沉静的睡颜,像法国学校走廊里的照片,有一些少年气,让她禁不住弯起嘴角。 他方才咕哝的,似乎是“听话”。 可哪里还有什么话让她来听呢?雪朝叹了口气,被人这样搂在怀里,肌肤这样紧贴着,有一种不真实的安全感,好像可以一直这样被他抱着,缱绻无边似的。 她心里忍不住留恋,总想推迟个一两秒再离开,眼皮子也越发重了,一夜被人无休无止地折腾,浑身酸软又疲惫。 朦胧间雪朝还在提醒自己,只是合一小会的眼睛,稍稍休息过后,便会从这种甜蜜的幻觉里抽身出来。 总归他喝醉了酒,也不会醒的太早,便是睡一小会,也没有什么关系。 她安慰自己。 三少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甜蜜、占有、放纵,像每一个他长久来渴望到焦灼,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的欲望。 好像是他的身体也知道,她又从他的生命里离开了,一样的头也不回,一样的没有余地。 清晨的阳光投在三少的眼睑上,长期执行很好的生物钟,敲醒了梦里的甜美,让他在这样的醉后,也能够准时在清晨醒来。 只是他虽然醒了,却有一些舍不得睁开眼睛。恍惚里他还能闻到雪朝的发香,像是从梦里带来的,大约是因为他头还有些昏沉,还没有醒。 可渐渐的颜徵楠觉得有些不对了。 他手下柔软的触感,下巴下面顺滑的发丝,无一不是真实的, 真实得让人警惕。 颜徵楠突然睁开眼睛。 他头痛的要命,似乎伤口也有些裂开了,睡眼惺忪看到一个赤裸女子的侧身,联想到身上的不痛快,骤然怒从心起。 从前也有爬床的侍女,可这些年知道他手段厉害,便再没有人敢冒性命的危险。 这样趁着他酒醉,胆敢爬上他床的女人,还是在雪朝离开的当口,三少自然怒不可遏,下意识地推开怀里的女孩子,然后阴沉着脸坐起来。 那女孩子似乎还在沉梦里,被他这样粗暴地推开,发出难受的鼻音。可她实在是累极了,并没有醒过来,只是缩着脑袋卷了卷被子,又重新蜷起来。 三少的伤口被扯得有些痛,疼痛让他的火气更大了一些。颜徵楠费了力气坐好,居高临下地投下目光,想看清楚是哪个女人这样胆大包天。 女孩子柔软的发丝有一些散落在鼻尖,嘴唇也比从前红肿了一些,她后背还有一些青紫的吻痕,似乎是被人带了狠地啮咬过。 再不是那个精致到发丝的大小姐,可面容却仍旧是刻骨铭心的那一张。 也是梦里在他身下满面春情,呜咽着被他亲吻的那一张脸。 三少只觉得平空一道雷,一下子劈到他的脑门上。 他第一反应仍旧是在梦里。可他思忖不过几秒,目光又被那女孩子吸引过去了。雪朝有些迷蒙地睁开眼睛,刚睁开一道缝,似乎是被大亮的天光吓到了,猛地坐起来,去看日头,身上却陡然酸痛的很,让她一面揉着腰一面埋怨自己不该贪那一小会的合眼。 可瞧起来仍旧是清晨,雪朝抱了一点幻想,下意识地回头,以为三少还在睡着。 身后的枕头却没有人,她愣了一下,以为是自己记忆里出了问题。可她一点点抬起头,看到坐在那里的男子,和他眼里的震惊和困惑,面容陡然红了,又猛地转回了头,再不敢去看他。 怎么会有这么尴尬的场景? 雪朝恨不得敲一敲自己的头,问问自己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她这样抓着自己的头发,满心的懊悔,懊悔不该为了簪子回来,更懊悔不该心软帮他坐到床上去。 在地上躺一晚上又死不了人不是? 可现在三少会怎么想她?若她没有收拾行李跑到周家,还能借口说自己也喝醉了酒,跑错了房间。 周家都找人传话说三少不必送她去上海了,可她却大半夜跑回来。 雪朝满面的羞惭,她想去找一找自己的衣物,抬眼看到不远处被扔的乱七八糟的一角内衣,身上震了震,又颇没骨气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她听见身后男子迟疑地开口,“你……” 他只发了着一个音节,便停下来了,却让雪朝很没出息地打了个寒颤。 他大抵又是要质问她,或者觉得她脸皮厚的很,是个惹人厌烦的刁蛮女子,再怎么也不会又第三种情况,她现在对他要说什么,简直熟悉极了,都不必费脑子揣测。 可她一面觉得丢脸,又很厌烦从镇江到现在,她做什么颜徵楠都要问她一个为什么,为什么回来,为什么待他好一些,恨不得他一张脸上写着“给我理由”。 忍耐了许多次,终于到了她的临界点,现在光是想一想,都让她不耐烦地想要说脏话。 她烦躁得很,到了这个份上,反正也被他发现自己大半夜跑回来,脱了衣服同他睡了一觉,自然不会有什么最后的体面了。 反倒她再找什么借口,才叫荒唐难堪。 于是大小姐恶狠狠地回头,凭空生了勇气和匪气,打量了一眼他散开睡衣的胸口和脖颈处,星星点点的吻痕和咬痕,满不在乎地瞪着他,“怎样?看我做什么?我就是睡了你,你去报官啊?” 他身形仿佛晃了一下,不晓得是被她吓的,还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如何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果然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问了那个问题, “为什么?” 雪朝的余光落到地上的酒瓶子。 这样砸晕他是不是就可以跑掉了? 可她却实在不想跑了。 她一直在跑,从江浙到信州,从信州跑到法国,从法国跑到镇江,现在又要跑到上海,跑了这么久,她突然也很想转过身,告诉他,就算是只鸟,也不能一天到晚都在迁徙的。 雪朝侧了脸,面上有一些平静的冷淡,“你说是为什么?” 她抬了眼,瞥到他面上的困惑,有一些讽刺的,“你说我为什么跑到镇江,天天对你捧笑脸,给你炖汤,给你找护工,你对我那样,我还是同你一起跑到信州?” 她说到最后,也觉得可笑极了,不晓得是这个男人是装傻,还是就喜欢她这样投怀送抱的样子,毕竟合雪朝并不会对什么人卑躬屈膝过。 可是想要和一个人亲近就必须卑躬屈膝吗?同一个男人颠鸾倒凤了一夜,便要做羞愧致死的那一个吗? 雪朝坐起来一些,去捡地上的一件上衣,她的语气轻描淡写的像说早餐的菜式, “你一定要问,也只是我喜欢你罢了,并没有别的什么。” 她将上衣拍了拍,并不觉得这种话又什么羞耻的,从前没有说,不过是因为他有新的婚约了,实在没必要徒增他的烦恼。可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情,她也理解颜徵楠这样复杂的性子,大约接受不了这样的答案,不说清楚,他若再往家族间的事情去想,便不好了。 于是雪朝很体贴地补充,“你实在不用多想,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哦,我这个人,”她笑了笑,有点无奈的,“我这个人,指不定自个呆一呆,或者去做些别的,也便没有这样喜欢了,不过不管怎么样,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她的目光定在上衣肩膀一块破碎的裂口上,有些苦恼地皱起眉头,捏住上衣的一角,看看能不能拼回去,嘴上却没有停下来,“所以你大可以该怎样怎样,也不必担心顾小姐,我离婚协议上……” 她想说离婚协议上的日期,却突然被男子抱住了,三少的呼吸凌乱得让她有些困惑,男子从身后抓住她的手,雪朝下意识地低头,看见他握得指尖发白,似乎在不住地颤抖。 她不晓得自己是哪里说得过火了,实在她这样体贴,比从前说那些伤人的话比,算得上是善解人意,况且从前她说话如何难听,颜徵楠也没有这样。 三少的声音落在她的耳际,试探又不确信,“你说什么?” 雪朝皱了皱眉头。 她想了想,大约他也是很觉得离婚协议上的日期很重要,于是她又开口,“我说我在离婚……” 他听了那两个字,怒从心起,夺了她手里破破烂烂的上衣,丢到更远的地方去。 连那件破衣服都没有了,他是想她光着身子从他家里出去吗?雪朝也带了火气,觉得他很不识好歹,转头瞪着他,目光落到他嘴上的伤口,又有些心虚地偏了偏,“你又闹什么脾气?是要我道歉吗?好吧,我是不该趁你之危。” 她想了想,又很厚脸皮的,“可你昨晚也很享受啊?最后不愿意消停的难道是我?我可不觉得你很吃亏。” 她瞪圆了眼睛,一点也不害怕地同男子对视,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他可以尽管反驳。 三少突然低笑了一声。 雪朝缩了缩脑袋,以为是她说的过于露骨了,教他动了怒,她偏了偏眼,想转回头,却被他抚住了脸,在她反应过来要挣扎之前,吻住了她的唇。 他吻得热烈,舌头狂乱地挑逗她口里还有些木讷的滑腻柔软,同他酒醉时的放纵一般无二,并不像前往信州路上,同雪朝亲吻也带着试探,反而现在纵情地让人害怕。 雪朝下意识地推拒,却被他更粗暴地扣住脑袋,逼着她迎合。 她有些难受地挣扎,不晓得是碰倒了哪里,三少突然停下来,有些吃痛地“嘶”了一声,似乎是扯到了伤口。 雪朝瞟了一眼他嘴角深深的的一条血口子,又迅速移开目光,很不自在地去看地上的酒瓶子,又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此地无银的样子。 三少将她的头偏回来,声音却很轻柔,好像被咬的那个人是合雪朝,并不是他,他的嘴角很难控制着不飞扬起来,颜徵楠追着她的眸子,耐心又循循善诱的样子,一面低声开口,“你咬的我?” 正常男子想到伤口,多半以为是自己昨晚粗暴又强制,被女子拒绝了,可颜徵楠眼里缓缓流动的笑意,实在很容易让人怀疑,他是想起来了,想起来是谁低头咬住他的嘴唇,把他弄成这样的。 万分缱绻热烈,肉体交缠的情动,便是在梦境里,也足够让人止不住地回味,更遑论第二日睁眼,发觉所有刻骨铭心的纠缠和厮磨,原来都是真的。 那他大抵也想起了后来的事,雪朝缩了缩,却被他揽回来,察觉到她并没有抗拒,三少似乎又多了一些确认,他面上的欣喜如何也藏不住了。还有什么比做了一个快活到极点,满足到极点的梦,醒来发现它是真实的,更能让人心潮澎湃的呢? 好像从前的试探和自我打击都不存在了,所有的底气都被一句“我喜欢你”找了回来,拥抱她不会被讨厌,亲吻她不会被抗拒,三少凑过去,有些不知足地,或者还是不敢相信他听过的话,要逐字逐句地确认过才好,一面亲昵地蹭雪朝的鼻子,非要等她的回答。 雪朝连昨夜的事情都勇于承认了,实在也不差这一桩,于是她挺了挺背,很有骨气的样子,“是我又怎么样?若你不开心,我让你咬回来就是了。” 他目光落到她的唇瓣上,带一些红肿,让人更加怜惜一些,雪朝感受到他的目光,很想补充一句,“咬别的地方”,又瞥见他笑了笑,面容上的温柔,水一般的快要滴落下来,简直不像他这几日对她的冷漠样子。 她听见他声音缓缓的,是从前最让她悸动的,流沙一般沙哑柔软的声音,“也是因为,喜欢我?” 他最后的三个字咬的很轻,好像怕说重了,便会消失不见,雪朝却垂了眸子,没有回答他。 当然不是。 那是因为很生气。他有了新的生活,新的住所,把合雪朝从他的新生活里尽数移除了,住进了一个没有半点她痕迹的地方。 更何况三少对雪朝冷漠就罢了,还和另一个女子一起欺负她,最后给了她一张离婚协议,礼貌地告诉她可以滚去上海了。 她只是咬了他一下,那又算什么呢?雪朝的眼圈有些红,想到这些,她又带了气,想要说一些话给自己找回一些面子。 她想要开口骂他,却被他凑过去,一点点地啄她的唇瓣,小心又珍视的样子,仿佛是怕她突然有了理智反悔,或者干脆消失在他怀里。 他又来亲她,就像上次在旅馆一样,知道她待他好,便有恃无恐,觉得她是那种没有底线的姑娘。 实在她干的那些事,也确实像个只要留住男子,便可以没有底线的女孩子,雪朝在心里唾弃自己,终于找回了一点骨气,推开他的手,被他追着握回去,又更激烈地挣扎起来。 她终归还是喜欢他,被他搂在怀里亲吻,很难不面红心跳,可她还是强撑着,一面揣着气和他扭打,一面把话说出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抬起眼,看到三少的目光落到她挣扎里从被衾中露出的一团乳,他眼里的火光,像昨晚将她吃干抹净,还不放过她的样子,让雪朝气极了,又去敲他的脑袋,“你正经一些!” 三少抬了头,冲她笑了笑,温柔无害的样子,却又凑过去要亲她的脸,雪朝红着脸躲开了,一面艰难地推着他的胸膛,一面吸了口气,“我不是说,喜欢你到了你娶别的女孩子,也可以不介意,留在你身边的地步,”她说了这些,似乎很耗力气,又喘了喘气,才勉强坚定地说下去,“你不要这样。” 她察觉到男子的身体僵了僵,大约是因为她说的话并不是他爱听的,雪朝低下头,声音低落下来,逼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也逼自己不许妥协,“你总还是要和顾小姐结婚的。” 她说完这句,更觉得这会还和颜徵楠拉拉扯扯,实在是到了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憎的样子,顾嫣然再大度,若是知道了,大约也是很难受的。 就像她知道颜徵楠要结婚了,便很难受一样。 于是雪朝用力推开他,又伸了身子,敏捷地抓过他放在一旁衣架的白衬衫,似乎是三少备用的,至少可以遮身敝体。 颜徵楠却急了,上前去,重新抱住她,不顾她的挣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什么体面也顾不得了,低声吼她,“谁同你说我要娶她的?” 他自己脑子里转一转,便知道故意不去解释清楚的那一个,正是他自己。他又很没有原则地,将说辞变了,“我同她从来都不是那样的关系。” 雪朝偏了偏眼睛,她觉得自己很明白他想做什么。哄她一时,或者他心里没有这么喜欢顾嫣然,觉得雪朝回来了,又可以一脚将她踢开。 对颜家,或者对他自己,大约都是更好的。 她吸了吸鼻子,有点懊丧的,“你不要这样骗人,也不要欺负你的未婚妻,你这个样子,”她声音低下去,有点失望,像提醒他,也像提醒自己,“我会讨厌你的。” 她怎么可以讨厌他?怎么可以说了喜欢之后,又去讨厌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甜,转眼又要消尽了,颜徵楠只觉得脑子里一派的慌乱,谋略和手段都成了笑话,什么也顾不得,只知道生硬又急切地开口,“我哪里骗你?” 雪朝抬眼怀疑地看他,到了这个时候,颜徵楠却半分机警都没有了,想到一个堪用的借口,也顾不得它妥当与否,便说出来“她是……” 他定了定,让自己看起来可信一些,连声音都沉稳下来,“她是四弟的女朋友,怎么会和我有婚约呢?” 三少以为这样的借口,便能将那些龃龉和猜疑全然抹去了。实在也不能怪他,这种时候情急的那一个,总是会比委屈的那一方,蠢上一些,到了他这里,一样不能免俗。 颜徵楠这样就差赌咒发誓的样子,说的话却疑点重重。顾嫣然喜欢他,瞎子都看得出来,颜徵北不过是个还在上中学的小孩子罢了,纵然名声风流一些,怎么会有那样冷艳凌厉的女朋友呢? 可见雪朝方才说的,他并没有听进去,不过是编了瞎话哄她,只顾得这一刻的快活,全然不管他同别人承诺过什么。 她是不要喜欢这样的人的。 她恨急了,一把把他推开,套了他那件衬衫,一面憋着眼泪,一面颤着手指想要把扣子扣好,好容易零零乱乱地,要从床上跳下去,三少却在她身后压抑着闷哼了一声。 她以为他是在装痛,可是迈了一步,又觉得身后安静地有些诡异,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一丝血腥味。 雪朝回了头,看到颜徵楠浅色的睡衣背后,被鲜血浸得湿透,三少跌在床上,想要勉力爬起来,却面色苍白的很,又重重地摔回床上。 她忙不迭坐回床上,脱掉他的睡衣去看他的伤口,明明方才搂她的时候还大力得很,也没有闻到什么血腥味,这会伤口却全然裂开了,大股的鲜血涌出来,将雪朝吓得眼泪登时便滚了下来,又被他握了手轻声呢喃,“不要哭……” 他连声音都变得这样的虚弱,雪朝再顾不得了,哽咽着说了声“我去帮你找医生”,转身便要套着他的衬衫跑出去,又被他拉住了。 三少皱了皱眉头,又很吃力地开口,“衣柜里有你的衣服。” 他居然还有心思管她的穿着,雪朝跌跌撞撞地,一面打开衣柜,一面对着外面大喊,“有没有人?去找医生来!” 有丫鬟陆陆续续地跑进来,瞧见室内的凌乱,和三少背后的鲜血,都没有注意到躲在衣柜后面手忙脚乱换着衣服的大小姐,也自然没有人注意到床榻上惨白着脸的三少爷,将一只黑色的手枪往枕头深处推了推。 几个方才赶来的丫鬟,又忙不迭去寻纱布,和指挥人去找家里的医生。 好在三少受伤后,家里的医生便住在不远处,雪朝慌慌张张地穿好了衣服,医生和护士也已及时赶到了,三少的病床前人头攒动的,似乎也不再需要她。 她意识到什么,怔忪了一瞬间,突然抬头去看颜徵楠房间里的衣柜。 左半边是他的长袍和制服,剩下的,全是雪朝从前的衣裙,从初冬到夏季。 她的心猛地颤了颤。 在三少的新居住了这几日,她也不是没有怀念过在颜府的日子,因那里多少有她生活的痕迹,而不像三少的新居,合雪朝只是一个客人,连大门都会走错。 从前在颜府,她其实是爱抱怨大太太的眼线,和出入的不自由的,那个时候三少便会很心疼地哄她,叫她等一等,便会带她搬出去。 那时候她眼睛转了转,便钻到他怀里撒娇,“那我会有自己的房间吗?” 他自然不会答应她,只是承诺她,会给她打一个大大的衣柜,再做个顶漂亮的梳妆台。 雪朝的目光落到不远处窗前的红木妆台,她昨夜没有注意到,纱质的窗帘被清晨的风扬起来,落到梳妆台上木头的纹路上。 因为她说过,想要光线好一些的地方,不然暗沉沉的,化妆会不好看。 她的鼻头突然酸起来,又回头去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隐隐约约那边传来医生的疑问,“怎么瞧起来像是被硬东西撞出来的?” 可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了,因护士方才已止住了血。雪朝隔着三少床前的丫鬟和护士,看到他苍白的脸。 他也在看她,却一时起不了身,三少动了动唇,雪朝看他嘴唇的形状,似乎在说, “过来。” 她犹豫了一下,三少眼里的期盼叫她动摇了,可她变了变脚尖的方向,却还是摇了摇头,又向门口迈出了一步,又快步跑出去,没有去看床榻上男子突然灰败的脸。 雪朝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乱的很,她长这么大,从没有处理过这么复杂的关系,她和颜徵楠之间,喜欢和不喜欢,谁欠了谁的人情,都混在了一团,她如何也想不清楚。 可她仍旧不相信三少说的那句瞎话,如果是那样,报纸呢?报纸上的公告又算什么呢? 她坐在庭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风将树叶吹得沙沙响,像她心里无尽的小心思,比如那张报纸,比如雪花簪子,比如顾嫣然的耳坠子。 不远处的脚步声打断她,雪朝有些迷茫地抬眼,庭院入口有一个高挑的女子,迈着高跟鞋快步往三少的书房走。 那女子也瞧见了她,扬了扬下巴,似乎犹豫了一秒,是直接去看三少,还是来同她搭话。 反倒是雪朝站起来,有些局促地,“顾小姐。” 她下意识地觉得心虚,连声线都没有从前的嚣张了,因她昨晚同颜徵楠的那些,总还是很不地道。 顾嫣然的脚步顿了顿,好像还是做了退让,吸了口气,又很不耐烦地往雪朝那里走过去。她面上却还是得体的,声音也并不像她看起来那样焦急,“三少怎么样?怎么又受伤了?” 雪朝张了张口,突然不晓得自己用什么身份来回答她,顾嫣然的目光仿佛带了刃,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眼,便要将她刺穿了,雪朝偏开眼睛,回避她的目光,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已经止血了,好像是撞上了硬东西。” 顾嫣然没有说什么,只是照旧打量着雪朝。雪朝的心原本就很虚,想要找个借口逃走,顾嫣然却突然开口,“你昨夜在他房里?” 雪朝的脸从脖子红到了耳根,有一种被抓包的慌张,不知道该不该否认,于是她很没有出息地,装作没有听清楚,“什么?”。 顾嫣然冷笑着“嗤”了一声。 雪朝不晓得顾嫣然是怎么瞧出来的,或者是她脖子上有什么吻痕,叫她羞得想要躲起来,又觉得愧疚得很,像是横刀夺爱的那一个,其实是她。 可是顾嫣然不也趁着她不在信州,去勾搭三少了吗?雪朝心里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可没有等她鼓起一点勇气,顾嫣然已转了身,打算离开庭院了。 雪朝怔了怔,往前迈了一步,“你不去看他吗?” “有什么好看的?”顾嫣然挑了挑嘴角,面上的讽刺盖过了眸子里的一点黯然,“八成是他自己弄的。” 雪朝不明白什么是“自己弄的”,顾嫣然却已经迈开了步子,雪朝来不及叫她,只看见她半张嘲讽的脸,和她最后那句话, “你去告诉他,我会同他弟弟,”她顿了顿,停下了步子,又咬牙切齿一般,“如胶似漆,半步也不离开,不必他再操心。” 这些人的关系当真是乱极了,为什么顾嫣然便突然和三少的弟弟在一起了呢?又为什么瞧起来并不情愿,像是被逼的一样? 颜徵楠也许没有骗她,可她突然觉得,自己全然不了解这个人,他的手段和谋略,他的自私和绝情,雪朝半点也不明白。 可顾嫣然却不同。 她只是看一看,便洞察一切了。 雪朝垂头丧气地迈进三少的卧室,医生和丫鬟已经下去了,榻上的那个人,见了她,眼睛突然亮了亮。 她想到顾嫣然方才说的话,突然生出一些意气,非要弄清楚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雪朝快步上前去,三少伸手要去拉她,却被她躲开了,只绕到床的另一边,去翻被子和枕头。 三少的面色登时变了,哑着嗓子唤她,“朝儿……” 他连“朝儿”都唤出来,果然什么都想起来了,雪朝的手又去扯他趴着的枕头,颜徵楠眼里有一些慌乱,又吃痛地皱眉,“你找什么?”他知道她容易心软,“我现在痛得很,你帮我……” 她却半点面子也不给他,非要将那枕头扯出来,三少再说不下去了,只压着那枕头,两个人便僵持着,气氛诡异又压抑。 可他终究是伤口裂开,失血过多,虚弱得紧,雪朝使了一些力气,便将枕头夺开了,露出下面的一支黑色手枪,枪口还有一些血迹,隐隐地泛着光泽。 想来是他自己拿枪口往伤口上撞的。 倒难为他这个时候还能心思缜密,知道这样往枪伤上补一次,旁人也瞧不出来。 可也确然,顾嫣然都不必迈进他房里,便晓得他在想什么。 她一时间百感交集,不晓得该骂他傻气,还是妒忌顾嫣然才是最明白他的那一个。雪朝的鼻头骤然酸了,又不愿意再看下去,扔了那只枕头,转身便要跑开。 可颜徵楠却挣扎着起来,费了力气地抱住她,实在三少这会站都站不太稳,雪朝要不是虚扶着他,他八成会跌回床上,将包扎好的伤口摔裂,说是他搂着雪朝,倒不如是那女孩子怕他摔坏了,及时停住了,给他靠着身子。 三少叹了口气,又费了最后一点气力,将她搂的紧了一些,“我不该骗你。” 他怀里的女孩子颤了颤,咬紧了牙关,不愿意回答他,怕他听见了她声音里的哽咽。可她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颜徵楠的手背上,让三少登时慌了神。从镇江到现在,他如何冷言冷语,雪朝也并没有哪一次,只是因为他的坏脾气,在他面前哭过,大约她现在恨急了他,才会在他面前落眼泪 。 三少的心骤然被她的泪水击垮了,一时间什么罪责都愿意担下来,一面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和顾嫣然婚约的事情,也是我骗你,只是从前谣传了一段时间,已经辟谣许久了。” 果然他也知道这样骗她,是很能伤害她的,他声音低下去,“我只是怕你,为了愧疚留下来。” 他抿了抿嘴,似乎到了这个时候,有些事情承认了,也没有什么,“从前我费尽了心思,你被强留在信州,大约也并不快活。” 她偏了脸,觉得他这样自导自演,自我感动的戏码,真是可笑极了,雪朝挑起嘴角,冷笑了一声, “那你现在留我做什么?指不定我留在信州,一样不快活。” 三少沉默了一会,将头慢慢靠在她的肩颈,叹了口气。 实在他这样内敛隐忍的性格,不被逼得极了,并不会大喇喇地将话剖白出来。中式的男子总会忍不住追求点到为止和心有灵犀,可他的心上人才不管这些。 她这样坦荡,坦荡热烈地让人自惭形秽,又总是这样,让没有底气的那一个,陡然也生出了勇气,觉得并没有什么好恐惧的,更觉得那些含蓄沉默,反倒配不上她。 他定了定,只觉得这样的话,实在是他平生第一会讲,便连小时候,也从没有在父亲面前剖白过自己的喜欢和不喜欢,让他嗓子蓦地发涩。 可他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开口, “雪朝,我其实很没有出息的。” 她偏了头,不知道为什么杀伐决断的三少爷突然这样说,她听见他低笑了一声,难得的拘谨和不从容,叫她心里也猛地提起来,不晓得他会说什么, “我爱了你这么多年,总是这样,你只要开一道门缝,我就会跌进去。” 他抬起眼,对上她的眸子,笑了笑,有一些无奈的柔软,“从来都没有我留不留你,只有你想不想回来。” “总归你只要一回头,我怎么都还是在这里等你的。” --- 兄弟俩互扣黑锅的梗终于写出来了 顾女士:我日 雪朝 番外(二十九)(中) 从前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原来也开始心事重重了,会因为一只小小的簪子,生出无尽的怀疑,三少只觉得一颗心化在一团糖浆里,费了心思地保证和解释,才让雪朝吸了吸鼻子,肯回头看他一眼。 他从不知道原来女孩子的心思是这样复杂的,这样敏感而脆弱的生物好像没有和他生出过什么关联,直到他在雪朝身上看到了,这些新生的,萌芽的猜忌,好像是一种不安的成人礼,而他催生了她身体多出来的,需要安抚的那一部分。 像是一种最微妙的关联,他参与了她的成长,介入了她原本只有自由和快乐的世界,成为其中较为酸涩的一部分,让他有一种难以启齿又暗自欣喜的满足感。 雪朝这样侧躺在他身边,眼睛却垂着,心不在焉的样子,颜徵楠忍着痛,靠近她一些,看到她被惊吓到,小小瑟缩了一下,又忍不住笑了笑,轻声问她,“在想什么?” 他这样春风得意的样子,连面上的苍白都掩不过,雪朝却有些烦恼地咬了咬嘴唇,声音小小的,“很丢脸。” 三少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她这会满面的羞惭和纠结,大约是因为她没有同周兰说一声,便跑到了三少家里。实在颜徵楠想起昨夜周家的人同他的通报,有些扬眉吐气地眯了眯眼睛,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又伸手揽她的腰,“我不是遣人同周家说了,你回来住了吗?” 雪朝有些小心地靠在他的胸膛,害怕扯到三少背后的伤口,一时没有看见颜徵楠面上的笑容,只顾着自己心烦,又叹了口气,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才丢脸。” 是她自己跑到周兰家里,周兰这样倾力地帮助她,给她做好吃的,陪她骂颜徵楠,结果天还没有亮,她又自己跑到三少那里去了。 那些哭诉和谩骂算什么呢? 现在周兰一定讨厌死自己了。 雪朝皱了眉头,鼻息落到颜徵楠颈上的一块皮肤,身旁的人将她揽得紧了一些,让雪朝很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听到三少的一点点呼痛,又乖巧地不再乱动了,哪怕这会她觉得呼吸得不大顺畅。 还有许多事情让她烦恼,比如远在上海的老师同学,比如江浙的父亲,都让她心里很不安稳,她这样自顾自地左思右想,让搂着她的哪一位,很不满地哼了一声。 “医生说过几日伤口好了,我便可以活动了。” 雪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夜里医生嘱咐的时候,她也在场,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提起。 三少摸了摸她的头发,手臂的肌肉牵扯到后背,让他很烦躁地扯了扯嘴角, “到时候就不会让你有心思去想别的。” 雪朝虽然在意顾嫣然,可她毕竟是别人的女朋友了,又似乎对颜徵楠只是一腔热情的单恋,若还是纠结那一页不放手,总显得她是个小肚鸡肠的女孩子。三少养伤的日子里,雪朝忙着给在上海的老师寄信,谎称自己去了信州亲戚的家里,又托人给父亲报平安,说自己一切都好,只是不方便打电话。 渐渐地她也忘了顾嫣然那回事,只是每每三少书房来了人,她还是会警觉地探出一个小脑袋,担心是那位高挑的女子。 可她再没有出现了。 颜徵楠说顾嫣然原本是珠宝匠的女儿,认识一些珠宝的手工艺人,所以才会找她去打簪子。他这样解释,只是为了让雪朝不再为了首饰的事情纠结,可雪朝还有这样多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她去唱了戏,为什么又认识了三少,又为什么看起来是个很不一样的下属。 三少被她问的没有力气了,就着她的手吞了口补品,只好无奈地收尾,“总归她现在遇到了四弟,若真的拴住了,对她也不是坏事情。” 雪朝不明白什么是拴住了,又歪了歪头,“那是什么意思?”她联想了一下,皱了眉头,“那我拴住你了吗?” 他抬了眼睛,里面柔软的不像话,让雪朝突然脸红了,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什么,又结结巴巴地,想要把话题转移过去,“还,还有,你已经可以自己走动了,我就,我就不用给你擦身体了……” 她一想到夜里还要给他擦身子,便想要红着脸将这件事躲开,好像自她在旅馆做的那一回之后,为颜徵楠擦身子,便成了一件暧昧可疑的撩拨。 但凡她端了热水过来,颜徵楠便会促狭又期待地望着她,让她总是从耳根红到脖子,更遑论打从他有了一些力气,从雪朝解开他睡衣,将热毛巾擦上他胸膛的一刻,他便会很热切地去亲她的脖子,好像这是件约定俗成的情趣。 到了第多少次他动了情,将热水一脚踢翻,牵了她的手去握他的昂扬,性器在她的手掌里涨地像一团火,雪朝想要跑掉,便会被他拉回来,一面咬着她的耳垂,“你不帮我擦一擦吗?那里难受的紧。” 他难受的紧才不是因为想要被擦身体,雪朝被他欺负地眼里晃了水光,却连推拒他都不敢使上力气,只能红着脸拒绝他,“你再这样,我便不帮你了。” 她也晓得自己这样说一点都不硬气,又瞪圆了眼睛,想让自己有气势一些,“我去找丫鬟来。” 可他低了头,亲她的鼻子,明明没有放开她瑟缩的手,嘴上却正派的很,“我没被别人看过身子。” 实在他声音沙哑又动情,眼睛里的认真又让雪朝顿时心软了,心甘情愿地拧了热毛巾擦拭过他性器的顶端,然后拿舌尖在上面打了个圈。 然而他总是这样不知足,泄过了身子,到了夜里,却还是很不老实,要威胁他再不和他同床了,才会稍微收敛一些,让雪朝睡个好觉。 三少伤口再次裂开的消息,多少传到他母亲的耳朵里,那位以得体和不问世事著称的颜家二太太,终归还是关切自己的儿子,在听说颜徵楠卧床几日后,似乎伤口好的仍旧有些慢,又带了中医来看。 雪朝自打被骗过后,便再不相信中医那回事情了,只当三少的母亲是年龄大,才会觉得找中医来看一看,更加保险一些。 可她又不知道怎么面对三少的母亲,她这些日子在三少的家里,都偷偷摸摸的,声怕让家里人知道,又很担忧地问颜徵楠,“你父亲和我爸爸关系好吗?会不会叫你爸爸知道了我在你这里,给我家里送信呢?” 他们一对名正言顺的夫妻,连住在一起,都要小心翼翼地,让三少皱了皱眉头,只摸着她的头发,“我会处理好。” 可是雪朝听说二太太要带医生来,还是一大早地穿好了衣服,想要躲出去,又被三少拉回来。 她像个察觉到一点动静,便要弃窝逃走的小老鼠,让三少又好笑又觉得她这样胆小的样子,可爱的很,“你躲什么?又不是没有见过婆婆?” 雪朝第一回听到“婆婆”这样的用词,更加觉得怪异,挣扎着想要带几个丫鬟出门避开,买首饰也好,看戏也好,都不想同三少的母亲打上照面。 上一回她给那位二太太打电话,她便结结巴巴的,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倒是那位二太太听出了她的声音,只是怔了怔,声线便仍旧是平静的,“是雪朝吗?” 大宅里经过了风雨,荣辱不惊的年长女性,总是让雪朝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很不得体,像个不懂礼数,笨拙傻气的小猴子。这却很奇怪,颜家那位将礼数挂在嘴上的大太太,雪朝总是看都不屑看她一眼,若是有了精气神,还要同她对着干,明里暗里地找一些小小的麻烦。 可是三少的母亲不同。 雪朝的母亲生了她便因为身体虚弱,没有几个月便去世了,合家的女性也多半是精敏能干,能帮丈夫把持家业的那一类,雪朝从没有见过传说中的传统中式妻子,只晓得三少这样的性子,大抵也同他母亲有关。 她不过愣了一下神,丫鬟却已经来通报,颜家的二太太已经带了大夫过来了。 颜徵楠的母亲进门便看到了雪朝,连带她面上的忐忑和羞惭,却只是笑了笑,又冲三少点了点头,“好些了没有?我带了有名的大夫,来同你看一看,也让身体好得快一些。” 除了从前的家庭聚会,或者早晨的奉茶,雪朝还没有只是和颜徵楠,以及二太太这样相处,一度她以为三少和他的母亲关系不好,只是有一回她问他,三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轻描淡写的, “因为母亲不是正室,许多事情做的逾矩了,便会很麻烦。” 雪朝不明白和自己的母亲相处会有什么逾矩的,这会大夫先瞧了瞧三少的伤口,二太太眼里的心疼,又让雪朝很拘谨地捏了捏裙角,她总觉得二太太心里会责怪她,觉得是因为雪朝三少才受的伤。 好在对方是中医,不多时便只是让三少穿好了,为他把脉。雪朝有些好奇地探过脑袋,不明白是怎么通过指尖和脉搏,来看一个人的病况的。她想起颜徵楠从前骗她的鬼话,又很怀疑地去看那中医,觉得这些不过是些唬人的把戏。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雪朝瞧到他的手都有些颤巍巍的,不相信他真的能分辨出脉搏细微的变化,若不是二太太在,大抵她已经大喇喇地问出来了,可她也晓得这时候应当矜持一些,得体一些,只好抿住了嘴,又瞪着那个大夫,担心他是什么江湖骗子,开出什么要了命的药方来。 她面上的警惕,被三少察觉了,偏头对她笑了笑,又捏了捏她的手指头,他这样在她母亲面前,做这样的小动作,又落到了二太太眼里,让雪朝很不好意思地歪了歪头,不再去瞪那位大夫了。 三少被他问了日常的饮食,皆是清淡的东西,那老大夫的面上却有些迟疑,让二太太颇担忧的,“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有什么忌口没有注意到的?” 老大夫笑了笑,又看了眼三少,“倒也不是,便这样安排,对脾胃是很好的。” 他停了停,又道,“三少爷年纪轻,唔,血气方刚么,原本好好养一养,不需要太多时日便能下床行走了。” 他话里带了“原本”,便让一屋子的三个人,都竖起耳朵去听他的下文,那老大夫捋了捋胡子,沉吟道,“只是要节制一些,纵欲毕竟伤身子,这段日子忍一忍,等身体养好了,要做什么,自然便没有什么限制了。” 二太太飞快瞥了一眼雪朝,她还在红着脸怔在那里,不敢相信老爷子嘴里出来的是“纵欲”,而不是“棕鱼”或者“总羽”之类的奇奇怪怪的词汇。所谓中医不都是爱讲一些生僻的动物或者羽毛吗?为什么到了老爷子这里,便这么直白了呢? 雪朝察觉到二太太的目光,很心虚地退了退,又被三少扯住了手腕,二太太看了一眼她儿子,又咳了咳,“多谢大夫。” 总而言之,再不能同他擦个身子,便做哪些擦枪走火的事情了,不然万一真的留下了病根子,二太太把罪怪到雪朝身上,那不是冤枉死啦? 她想到二太太走之前喊雪朝出来送她,自己扭扭捏捏的样子,便心有余悸。好在二太太倒没有为难她,只是笑了笑,仍旧优雅温柔的样子,只是说了声,“徵楠很喜欢你。” 雪朝挠了挠脑袋,越发觉得自己和二太太比起来,真是没有礼数的紧,又很不好意思地红着耳朵,小小声的,“我也很喜欢他。” 二太太点了点头,便要转身走了,只说了声,“那便好。” 再没有许多了,好像她特意喊雪朝出来说话,便只有这些,没有家族之间的那些事情,没有质问三少的枪伤,也没有再提在镇江的那一通电话。 到了夜晚,雪朝还有些困惑的,“为什么你妈妈不再说些别的什么呢?” 三少看了她一眼,“你还想听她说什么?” 雪朝撅了撅唇,没有那些尴尬的问话,自然再好不过,她自个挠了挠下巴,又听见三少说,“她不是那种掌控欲很强的人。” 尽管如此,让心上人的母亲,亲耳听到大夫责备她儿子纵欲过度,还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想到这里,雪朝又叉起了腰,“所以现在,既然你可以自己洗澡了,我就不要再帮你了。” 他却很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伸手捏她的脸,“我们不是节制很多天了吗?” 果然他已经把擦身子和另外一件事直接等同了,雪朝想要咬他的手指,被他躲开了,又被他抱进怀里,“你看,我现在可以下床活动了,也是你照顾的很好,是不是?” 她当然照顾的很好,恨不得夜里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瞧一瞧他睡得安不安稳,好容易这几日伤口结了痂,可以见水,雪朝自然收下他中肯的评价,又听见他道,“大夫也说了,如果身体好了,怎么样都可以的。” 他说“怎么样都可以的”的时候,手又很可疑地下滑,从前同他一起,三少多少尚有顾忌,又因为“取暖”那样的名号,多少算不得放肆,如今他却越发没有边际了,像个有恃无恐的男孩子,让雪朝几次退让后下了决心,规矩是要立的。 于是她一把推开他,“我不是你的随身丫鬟,为什么要一直帮你洗澡?” 三少似乎也以为她气到了,想要哄她,她却跳下床,跑到梳妆台那边去了,一边道,“我要去看给周兰订的书本到了没。”她回过头,凶巴巴的样子,“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要么在浴室里,要么已经洗完了,”雪朝龇了龇牙,凶悍得很,“听到了没有?” 她这样一溜烟地跑到书房,又觉得自己很能同他立规矩,并没有被爱情冲昏头脑,而变得没有原则了。雪朝很满意地,打算跑出去,却瞥到三少桌子上的一封信。 寻常的书信她总是不过问的,她也晓得颜徵楠在这样的位子上,总有许多复杂的事情要处理,并不是每件事情都可以让她知道。可是信封上的自己她却很熟悉,是她父亲的字体。 雪朝小的时候,合钟明也希冀她成为一个精通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可大约南亚实在没有那样的环境,雪朝和小伙伴们在外面滚得像个泥猴子,回到家他父亲繁忙了一天,好容易抽空握了她的小手教她练毛笔字,也多半因为她不愿意专注,东扭西扭,让原本带着两个小孩子漂泊海外,已经疲惫不堪的父亲,只好放弃了。 合钟明那个时候还说,“若是以后你丈夫嫌弃你的字呢?” 雪朝却不以为然,“为什么?我又不把字写在脸上?为什么要嫌弃我呢?” 可是后来同父亲写信,纵然有时候一些词她不会写,还是要用钢笔一字一画地用中文来写的。合钟明自然用毛笔写好了,再回信给她,只是偶尔提了几句,“哪怕是现在,练一练毛笔字,也是很好的。” 雪朝是很听她父亲的话的,倒是合钟明一个清晨收到一张鬼画符,终归叹了口气,再不管她了。 现在她拿起那个信封,心里只觉得很恐惧,因她前几日给父亲报平安的书信,似乎并没有回复,她心里隐隐地觉得,父亲应该是知道了。 不然为什么会给三少寄信呢?他是最反对合家重新同颜家联系的了,也并不是很喜欢颜徵楠。 雪朝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把信抽出来。 热水一点点浸没颜徵楠的身体,这确实是许多日子里他洗的第一个热水澡,平日里那个女孩子红着脸帮他擦身子,或者帮他在浴缸旁边洗头,最后因为水溅到了裤子上,或者别的什么三少随便找的借口,演变成的某种春情,让他有些怀念地舔了舔嘴唇。 可是总不能太过了头,真的让她生气了,便不好了。 三少伸了个懒腰,难得的放松,让他合上眼睛,想要休憩一会。 浴室的门却被突然打开。 雪朝似乎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她面上的慌乱,让颜徵楠吓了一跳,从水里坐起来,望着她,正色道,“发生什么了?” 她关了浴室门,便傻傻地靠在那里,好像这样看着他,叫她心里安定了一些,三少以为她是被什么人欺负了,要站起来,雪朝已大步走过来,最后停在他的浴缸外,手指捏住了瓷质的边缘。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腕,雪朝却突然倾下身子,吻住他的唇。 她呼吸有些乱,惶恐和不安在她心里冲撞,被三少察觉了,伸了手一点点摩挲她的后颈,才终于让她平静了一些。 明明方才还是个神气活现的女孩子,这会的面色却难看的很。雪朝有些胆怯地睁开眼,男子眼睛里的温和让她的心颤了颤,又凑上去,蹭着他的鼻尖,吻的更深切了一些,一只脚踏入了他的浴缸,最后坐在他身上。 蓬松的丝绸裙子在水里一点点荡开,颜徵楠握了她的腰,有一些无奈的,啄她的嘴角,“朝儿。” 她抬眼看他,像个无辜的小朋友,他伸了手,解她裙摆上的扣子,一面像教导她最简单的生活常识,“洗澡是要脱去衣服的。” 她才不要管这些,便这样抓着身下的男子,往日里总担心碰到他的伤口,连抱他都不敢花力气,好容易他好一些了,又到了水里,总不怕压坏他。雪朝乖巧地抬一些手,让他将裙子褪下去,然后扔到浴缸外面。浸了水的裙子湿哒哒,沉甸甸地,落了地的声音有些响,让她缩了缩脖子,将耳朵压到三少的胸膛上,不愿意去听。 她许久都没有这样同他撒娇了,体贴照顾他了许多日子,三少也很怀念她那些没有道理的小脾气,这会将最后一团内衣也扔到外面去了,肌肤相贴,两个人这样安安静静地抱着,倒难得的平和。 他摸她的头发,沾了水,贴在脸颊处,被他拢到后脑勺,可她还是不愿意看他,自顾自地想自己的心事,睫毛轻轻颤着,瞧起来可怜的很,三少低下头,亲她的额头,“到底怎么了?” 她扭过头,颜徵楠的手指落到她的唇角,被她张了口去咬,这一回他没有躲,被她含在口里,雪朝抬眼瞧了瞧他,眸子又垂下去了,委屈巴巴的样子。 三少很有耐心地等她开口,往日里她总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一点点的小心思,恨不得掰开揉碎地分享给他,可她咬了咬他的指尖,便搂了他的脖子,乖顺地靠着,仍旧不说话。 他拿她没有办法,只好挤了一些沐浴剂,擦在她的后背上,雪朝被他摩挲着后背,目光渐渐沉静了,好像是一种安抚,让她觉得自己离他还是这样近。 三少带了泡沫的手落到她的脖子,她很配合地坐起来一些,挺翘的乳头沾上白色的泡沫,青涩又可爱,三少的手掌抚摸那团柔软,滑腻的泡沫一点点滴到他的腰腹上,她却很喜欢,舒服地发出鼻音,似乎这样教她安稳了许多,忘却了方才叫她害怕的事情。 原来亲密是可以让她忘记恐惧的,雪朝凑上去,讨好地亲他的下巴,伸出舌头舔他的嘴角,三少的手不受控地大力了一些,她却更情动地蹭在他身上,吮他的嘴唇,勾引他伸出舌头,同她纠缠。 唇舌间的纠缠让她发出舒服的呻吟声,落到颜徵楠的耳际,让他呼吸难免粗重了许多,可她这样主动甜美,小屁股一下下蹭着他的昂扬,教他也觉得这样的时刻难得得悸动。 性器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水下的交合涩得让她有一些疼,可好像这也是一种印证,会刻进她的皮肤里,雪朝难耐地亲吻他的耳际,胡乱地说一些“徵楠哥哥”,或者“朝儿的……”,却让男人眼梢蓦得发红,狠狠地撞进她的身子里。 她的呻吟渐渐支离破碎地,带了哭腔和呜咽声,说不清楚是不是借这个由头在发泄,明明被撞到花心,身体止不住的蜷缩,却还是娇娇地求他,“你用力一些……再深一些……” 雪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抱到床上的,在水里泄了两次身子,她整个人敏感极了,被三少亲吻后背,便会颤着身子蜷起脚尖,却还是转过身子,钻进他的怀里,“徵楠哥哥……” 滑软的、带着少女的芬芳,三少的鼻息落在她的肩背上,雪朝抬了脸,她面上的绯红瞧起来像是醉了酒,可分明她一滴酒都没有沾过,眼睛里却像隔了一层雾,“你喜欢朝儿吗?” 她大约是来吸他的魂魄的罢,颜徵楠低下头,亲她的鼻尖,一面叹息,“我爱你爱的疯魔了,你不晓得?” 她却很委屈,吸了吸鼻子,“我晓得呀?”她凑上去,搂着他的肩背,“可我喜欢你,你为什么一直不知道呢?” 她原来这样擅长,几句话便连撩拨地颜徵楠整个心酸下去,恨不得掏出所有的来补偿她,他轻声哄着她,亲她的头,雪朝却啜泣起来,呜咽着,“我也想同你在一起的呀?” 她撑着酸软的身子,扶着昂扬,一点点没入到她穴口,男子粗重的喘息让她受了鼓励,不顾身子的敏感,一股脑吞入它,却被刺激地扶住三少,娇娇地喘息。 这样她才感觉到一点保证,雪朝的胸乳在他面前起伏,三少的头倾下去,埋入她的柔软,唇齿失控地吞入她的挺翘,他又听见她问他,“你喜欢朝儿吗?” 三少抬起头,却看见她绯红的面上,全是泪水,他握着她的腰,将她的泪珠含了去,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她这样伤感,以为是什么风言风语,让她听到了,只同她保证着,“我只爱你一个。” 她却重重地吸了吸鼻子,花穴将他的火热绞紧了,一面很难过地低头,声音小的似乎不留神便会错过了, “那你为什么又不要我了呢?” 雪朝 番外(二十九)(下) 她真是顶讨厌自己这个样子,傻里傻气,又患得患失的,像片漂浮在漩涡中心的柳叶,一点点风吹草动便让她辗转反侧。 合钟明已经将近两周没有同她联络了,可她却从爸爸给三少的信里瞧得出来,父亲是什么都知道了。 他大约很生气,收到她那些拙劣又胆大包天的谎话,多半觉得女儿是拿自己当傻子。 雪朝的父亲从来都是站在她那边的,哪怕是她最任性最不负责任的决定,合钟明也永远是最支持她的那一个。 雪朝还记得在江浙的时候,几个叔叔伯伯聚会,聊起女儿大了,不知道小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合钟明却很自信的,“我的雪朝从来都不会瞒我。” 他说到这里,很得意地捋了捋胡须,“小孩子瞒你,自然是因为怕你,我女儿做什么我是不支持的?她怎么会瞒我呢?” 可如今她却在父亲和颜徵楠之间,选择同父亲撒谎了。 他一定失望极了。 哪怕是成年了,做子女的,对父母失望的恐惧和负罪感,还是扎根在心底的最深处,一点点苗头都会手足无措。 上一次这样的负疚,还是因为雪朝上小学的时候,提前下学,在门口等司机来接。有一个年长的白人,瞧她可爱,递给她一包巧克力,兔子形状的包装,可爱又精致。 西贡的白人大抵当她是当地的女孩子,觉得这是个珍贵难得的礼物。因战乱和贫穷,西贡的女子总是对这样的甜食充满了向往。雪朝虽然家里并不缺甜食,可她那日却忘记带自己的点心袋子到学校里,那白人瞧起来很和善,又似乎是学校的教员,于是她想了想,便收下了。 却被合钟明逮个正着。 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虽父亲漂泊在外,合钟明对她安全上下的心思,比在他长子身上,要多得多,严令禁止她在学校外同陌生人说话,或者接他们的吃食。 他自然知道这个世道里多的是肮脏和变态的人,特别是那些道貌岸然的西洋人,高傲的一张皮下不知道藏着什么龌龊,让年轻的商人永远心存防备。 瞧见雪朝有些好奇地打开巧克力袋子,往日总是笑呵呵的年轻父亲冲上去,打落了雪朝手里的巧克力,然后将她一把抱起,大步往停车的地方走,不管身后白人满面的尴尬和惊愕。 雪朝那时候吓坏了,隐隐约约地觉得是自己做的不对,更何况早上父亲还用别的女孩子吃了陌生人的东西,便被卖到美洲的故事来吓唬过她,更让她心虚又害怕。 合钟明那天没有惩罚,却只是看着她,失望又无法理解,“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家里没有巧克力吗?” 成年人无法明白为什么锦衣玉食的女孩子,仍旧会被甜品所诱惑,也许合钟明那天只是觉得很后怕,或者觉得自己从前的教导方式不够完美,可是雪朝却从他父亲眼里瞧出来,他很失望。 那是个年轻的父亲,过早失去了妻子,并不知道怎么养大一个小小的,娇滴滴的女孩子,可是雪朝总是很害怕他眼睛里的失望,兴许他是对自己失望,或者觉得自己仍旧不是个合格的父亲,然而雪朝很是还害怕。 她很害怕自己犯下的错误,最后被他父亲归咎到他自己身上,觉得自己是个教女无方的人。 可是现在合钟明收到她一封有一封满篇谎话的书信,只是默不作声的收下,不拆穿她,却也不再同她联系了。 他在给三少的信里说,“既然如此,再过段时间,劳驾将雪朝送回法国完成学业。” 雪朝不知道“既然如此”里的“如此”,到底涵盖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也不明白这是否意味着颜徵楠是答应了,将她重新丢到法国去。 若真是这样,她父亲不理她了,三少也不要她了,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雪朝吸了吸鼻子,将自己埋到枕头里,瓮里翁气的,“你不想我在信州,告诉我就是了,干嘛还联系爸爸,现在又要把我丢开?” 可她心底里仍旧期盼只是个误会,比如是合钟明威胁三少将她送回去,她在心里偷偷催促三少赶紧否认,或者安慰她会带她跑到什么地方去,躲开信州,也躲开劳什子的学业。 可是颜徵楠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雪朝的心沉了沉,颜徵楠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头发,她垂了眼睛,等他开口。 果然他犹豫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她,“你不喜欢法国吗?” 他问的这是什么破问题,好像方才信誓旦旦说多喜欢她的是另一个人,这会却又要找什么好听的说辞,然后把扔到什么地方去了。 雪朝不敢把火气撒到合钟明身上,却对三少没有什么顾忌,她一时气急了,便拿脚去踢他,一面骂他,“我喜欢呀!我喜欢死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觉得这个人又蠢又讨人厌,不晓得自己看上他哪一点,当真是脑子坏掉了。 雪朝把枕头扔在男子身上,自个埋进被子里,还觉得没有出气,又闷闷地喊着,“我明天就回去!我们就再也不要见面了!” 三少接过她的枕头,觉得她这样气鼓鼓的样子,像个闹脾气的小狮子,同方才的乖巧和让人怜爱相比,似乎跟更有趣味一些。他凑过去,又逗她,“那怎么办?不读书了?” 雪朝抬起眼,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不晓得为什么他这样气定神闲。可这其中的气定神闲,不定因为瞒着她多少事情。她虽然气他背地里做这些,又忍不住心里升起一点希冀,声音也软了一些,“关你什么事?现在爸爸也生我的气了。” 雪朝坐起来,觉得指不定是因为三少从中作梗,才让爸爸气到不再回她的信。她踢了踢他的腿,很不客气地怀疑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跟爸爸说我的坏话,让他不理我了?”她扭过脸,气呼呼的,声音低了低,又很心虚,“我又不是存心骗他的。” 那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可三少想到她一个女孩子,远渡重洋的,学业也不管了,爸爸也不要了,便为了去信州看他一眼,其中的许多曲折,多半是他想不到的。颜徵楠伸了手,隔着被子,将她揽到怀里,不管她的踢打,要亲她的耳朵。 他还是很坏心眼的,非要逗她,“我昨天收到了一封信。” 她以为他说的是爸爸的信,竖起了耳朵,想要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交流,可颜徵楠却顿了顿,声音莫名带了一点弧度,“是我大学老师的信。” 雪朝只当他是故意转移话题,觉得他真是没诚意又当她好糊弄,卷起被子翻了个身子,闷闷地“哼”了一声,三少隔着被子要搂她,也被她踢打着躲开了。 他才凑近她,喊她的名字,声音透着薄被传到雪朝的耳朵里,让她心里轻轻动了动,又听见他道,“说有个女孩子,天天对着教学楼里我的照片念念叨叨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想了想,又要开口,被子里的女孩子却突然反应过来,裹着被子扑到他身上,红着脸捂他的嘴,“是谁?是谁说的?” 颜徵楠眼睛里的温柔,被她察觉了,更让她觉得整个人像在被火烧起来,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是不是那个公共政策的教授?我知道是她!” 她气急败坏的,只差要跳下床游回去,去找那位教授的麻烦,颜徵楠笑了笑,握住她捂着他的手,侧过来一些,很不地道地取笑她,“哦,你便承认是你了?” 雪朝晓得他在逗她,实在她打小便是个厚脸皮的,打算硬着头皮认栽算了,可三少却亲了亲她的手心,又抬起眼,很促狭的样子,“她还问我,是不是惹了什么桃花债,不然那个女孩子,”他顿了顿,声音却突然柔软下来,“为什么还对着我的照片哭啼啼的呢?” 饶是她从来都敢作敢当,这会也知道羞涩了,一时间缩起来,要重新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却被三少抢先了,搂住了要,锁进怀里,一面追她闪躲着,想要避开他目光的眼睛,一面哑着嗓子喊她,“合雪朝。”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又迅速闪开了,三少追过来,下巴蹭着她赤裸的肩颈,亲密又满足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他们放的我哪张照片在墙上。” 他抬起眼,对上女孩子难得羞怯却仍旧明亮的眼睛,这样明亮,像他漫长而枯燥的人生里,唯一的鲜亮和快乐。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总归许多年都是这样了,在追逐光亮面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值得先搁置一边。 颜徵楠的嘴角慢慢扬起,像安抚她这会因为羞涩而慌乱的心,他伸出手,捏了捏她通红滚烫的脸颊, “你要不要,带我去看一看?” 在雪朝还是个要听《夜莺》的故事,才愿意乖乖入睡的小女孩的时候,她有许多关于那座古老的东方宫殿的困惑。南亚家里富丽的中东地毯和桌子上的南宋莲瓣纹盘,她分不清哪一个是来自《夜莺》所在的国家,哪一个来自另一段古老的文明。 隐约里雪朝记得爸爸在电话里提到了“江浙的家”,于是小小的女孩子从被子里扯了扯爸爸的衣角,问他,“爸爸,江浙是什么?” 合钟明同她讲了那条江,讲了那条江的下游繁华又精致的文明,讲了那个古老的,产自南宋官窑的青色盘子。那时候的雪朝穿着睡衣,从床上跳下来,踮起脚尖去看柜子上的盘子,不敢相信它的岁数是这样大了。 她的父亲摸了摸她的头,“等你再长高一些,就可以去看一看了。” 雪朝不知道他要她去看什么,是盘子的故乡吗?还是那条江?合钟明将她抱起来,她还在叽叽喳喳地问,“江和河又有什么区别呢?家里的婆婆说,门口的河也很重要的。” 现在她已经长高许多了,如果回到南亚的家里,大概不需要踮起脚尖,就可以摸到那个青色的南宋盘子。 她已经去看过那条江了,不止它的下游,她还试图顺着它,去找另一个人。 现在那个人要她带着他,去看更远一点的地方,去看一看他们都生活过的地方,并从中找到许多奇妙的交集。 长江的风扬起雪朝的长发,熟悉的,潮湿的风,和一点陌生的激动和快乐。她是这样熟悉每一次启程,每一次远行的,在她还有记忆的时候,熙熙攘攘的甲板和永远翻滚着的海浪,就是她每年要见几次的好朋友。 却从没有哪一次,这样涌动着悸动和期待,像时光都被染了色,变得斑斓而特别。 连每一步牵着那个人走过的路,都想用相框装起来,放到册子里去。 她要带三少去看看那张学生气的照片,问一问他为什么不穿长袍照相。 他们要去看看学校门口青铜制的兔子,那只兔子在教另一只兔子识字。 她还要给他看她的法郎罐子,一开始那是个小小的罐子,雪朝每想起他,就会投进去一个法郎,后来它变成一个巨大的铁罐子,里面的法郎大约可以买许多三少喜欢的红酒。 她还要带着他去找找那个法国教授的麻烦,谁让她这样大嘴巴。 然后谢谢她,对曾经的学生这样亲切。 第一声汽笛声响起,岸边的行人和船只渐渐离她远去了,像在记忆里出现过,又全然陌生的暗示。可她的心里却这样安稳,连信州的天,都同从前不同,再不是阴郁的,压抑的,而是湛蓝的,可以看见掠过的飞鸟。 雪朝身旁的男子伸手替她理了理脑袋上的帽子,他瞧起来气色好了一些,大约是因为伤口已基本愈合了,又得到了妻子父亲的认可。 颜徵楠低头微笑,远处一声清脆的鸟叫,让他想起什么,侧过脸问雪朝, “你有没有听过《夜莺》的故事?” 雪朝偏了偏脑袋,她的心情这样飞扬,决定原谅他的明知故问。女孩子踢了踢脚边的小小石子,大约是搬运的时候被人带上来的,又抬起头,一如既往的娇俏,“干嘛呀?” 颜徵楠抬起头,有一只鸟,落在了不远处的栏杆上,在啄落在上面的面包碎, “你知道吗?”他扶了扶面上的金丝眼镜,忍不住笑起来, ”那只夜莺,最后还是飞回来了。” ----雪朝 番外完---- ----- 阿楠大概每年陪老婆3-4个月吧,然后因为那时候没飞机,只能坐船,就真是很辛苦 后来雪朝就毕业啦 就回信州啦 然后,嗯,中国就有了民用和军用飞机了 阿楠:日 -- 感谢小伙伴们和我一起度过了这么棒的夏天 写正文的时候还是个萌新,总是搞不清楚要不要为了甜宠的tag改变路线,结果写了很多自己不满意的东西 写番外的时候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哈哈哈哈 真的写的很爽很开心,字数就可以看得出来 晚上看评论也会傻乎乎地笑 让我过段时间写个小论文赞美我们这个夏天的姐妹情 谢谢你们喜欢脾气坏又不成熟的大小姐 希望你们都能快乐生活 快乐发财 番外:关于下雪 今年的雪下得格外早。 广播里早几个星期就开始渲染第一场雪,东海岸的老城,每一年的第一场大雪宣告着对阳光和温暖的长久告别。严寒和风雪将要成为接下来五个月的主旋律,每个人嘴上都带着抱怨,和对去年某一场大雪夸大其词的回忆。 认识一个新的人,总要聊到雪,好像英国人的社恐也被这处与英格兰某座小城同名同姓的地界学了个十乘十,不聊天气和寒冷,便找不到别的话题营造一种虚假的热切的似的。于是关于去年的雪,便从没过了小腿,变成了大腿,甚至到腰那里去。 可你同那些夸大其词的老爷子们多聊几句,总也不是本地人。有从南方来的,有从墨西哥来的,有从某个遥远的热带国家来做生意的,一面说着东海岸的不是,怀念故乡的好春光,又总不经意的标榜,自己在这里已将近十年了,算半个本地人。 这便是萨城。 然而不管去年的雪积得再多再厚,风雪如何不留情面地损坏了这家的屋顶,那家的花园,谈论到今年第一场大雪,萨城的人心里总会有一点,别别扭扭的期待。 大抵一切寒冷严酷的开端,总也有点异样的美感,叫人一边害怕,又一边觉得左右也是它最温情美好的一面了,生出一点矛盾的喜爱来。 直到纷纷扬扬的雪花从Newbury大街的上方簌簌地落下来,靳筱侧过脸,凑到咖啡厅的玻璃那去。 鼻尖碰触到玻璃,温暖的雾气变成一层小小的圆圈,她抬了眼睛,天色还是那样晴朗,同早晨出门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除了风渐渐扬起了,又扬起了,小片小片的细碎晶莹。 第一眼以为是店家的装饰品掉了碎屑,仰了头去瞧,女子蓦地笑起来,又伸手扯了扯身边人的衣袖,下雪啦! 咖啡厅里小小的雀跃和惊呼声渐渐变成一团不大不小的热闹,哪怕在接下来的几天,人们会对停摆的公共交通骂娘,被结冰的路面愁眉苦脸,或者在妄想将汽车从雪铲出来未果,愤怒地扔掉雪铲。 可没有人可以抵抗初雪。 纵然是雪,却带一点羞涩和胆怯,像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女孩子,长久不见了,打个照面,有些难得的矜持。 教人觉得,也怪可爱的。 靳筱身旁的人陪着她看了一会雪花慢慢飘落的样子,目光落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又笑了笑,那怎么办,不是还要去水族馆的? 她却不理他,一个人趴在窗边,看个不停,直到咖啡店的小姐帮她把卡布奇诺端到面前,她才回了神,坐回位子,抬脸给了金发小姑娘一个微笑,又捏了捏温暖的杯壁,歪了歪头,心不在焉的样子,下了雪,学校会停课吗? 靳筱最近顶讨厌上学。 有一门必修课是南方老师授课,靳筱听不懂他的口音,寄希望于他的板书,结果对方龙飞凤舞,靳筱照着画下来,横看竖看,26个英文字母,竟然一个也找不到对应的。 最挫败的是,全班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看不懂老师的板书。 可她有什么资格去讨厌或者责怪老师呢,责怪他的南方口音,还是责怪他的字迹太潦草? 都不是一个初来乍到的中国学生有底气做的事。 想到这里,她有点垂头丧气,觉得自己不再这样喜欢学校和读书了。可她未免太懊丧了,以至于端起杯子的时候,鼻尖沾到了卡布奇诺的泡沫。 自然又要被笑话,于是她一边被人擦掉鼻尖的泡沫,一边偏着眼睛要给自己找回一点面子,这奶泡打的,糟糕透了。 大的奶泡浮在上面,口感却不够顺滑,靳筱还要再小小地刻薄几下,颜徵北已放下纸巾,捏了捏她的鼻子,却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个新学徒,应该还没上手。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玻璃橱窗后面,站着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小姑娘,围着崭新的围裙,低着头手忙脚乱,好容易将bagel和烟熏牛肉拼在一起,举起刀要给它最后一下,手却止不住发抖。 靳筱自然登时便心软了,觉得奶泡再糟糕,也比不上一个努力生活的小姑娘,可她偏了偏眼睛,嘴巴却不饶人, 你同我喝咖啡,在看别人呐? 颜徵北回过头,定定地看了她几眼,骤然失笑。 她近来脾气大的很,留声机要放自己喜欢的音乐,把四少的唱片都挪到一边去。打扫的阿姨临时请假,靳筱急着上课,出门前对四少颐指气使, 我今天很忙,你把地拖一下。 哦,她还不再叫他四少了。 到底叫他什么,靳筱也没有同他商量,甚至在一开始刻意地回避了如何称呼他。四少被称呼了小半个月的哎,那个,以及喂。他把这些当作她小小脾气的一部分,纵然不喜欢,也还是妥协了。 直到一个夜晚,那天晚上靳筱难得乖顺了一些,没有那些不痛不痒的嘲讽和嘟囔的抱怨,四少知道她还在气他过去瞒了她许多事情,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愧疚和疼惜,连带着热切的情动和讨好,像冰激凌融化前一秒被卷入舌尖,过分的甜腻和满足感让他有一点失控。 嘴唇和皮肤接触的瞬间,激荡着无数的悸动,好像温度之间传递的是许多带了情绪的记忆,比如离别,比如思念,比如懊悔。 生死之际的恐惧和遗憾,和杳无音信的煎熬和绝望,在他们经历了海上提心吊胆的漂泊之后,没有人主动提及过。 含蓄和羞于表达一旦刻到了骨子里,便总是容易变得不直白,可是颜徵北觉得自己可以包容这种不直白,毕竟比起刚结婚的时候,他这时候至少可以非常明确地知道他妻子在生什么气了。 不算太糟。 靳筱的呼吸荡在他的耳际,颜徵北没有出息地低喘了一声。 你看,她也不是总这样生气的。 下一秒她的声音清浅,四少几乎可以听见她两片唇瓣触碰的声音,湿润、甜美、甚至有一点罪恶感,教他忽略了一点异样。 他蹭着她的唇,觉得她不管说什么,他指不定都会崩坏掉。 直到他听见, 杨杨哥哥。 四少整个人呆在那里。 颜徵北确信他在自己妻子眼里看到了一点挑衅。当然作为一个战场上奋勇杀敌的前军官,四少面对妻子在最情热的时候,喊出他小时候在乡下别人随口取的化名,这样折煞人的挑衅,颜徵北没有一点犹豫地, 选择了服软。 他服软的招式也无非那些,吃完早餐的间隙将女孩子搂进怀里,说一些不告诉你只是怕你多想,或者大哥做了那样的事情,我怎么敢再问你,他说到最后,自个也说不下去了,因这样的说辞说了太多次。 多到他自己也觉得不适合同一个性命、家当、什么都不要了,冒着危难也要把他从信州救出来的女子。 他停顿了一会,面上的犹疑,让靳筱心里猛地抽了一下,没有等他酝酿好下一句话,她已经推开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客厅的灯光投在她脸上,有一点昏暗的退让。 好了,她笑了笑,我只是逗逗你罢了。 她看到四少面上的犹疑和欲言又止,又耸了耸肩膀,你不告诉我也没有什么,这么久远的事情,她抿了嘴,知道往下说下去只会徒增不愉快,又道,明天有个作业,你帮我看一看? 战乱年间逃到美利坚,衣食无忧,算是幸运吗?也未见得。 大抵比在战火里丢了性命,或者从此颠沛流离要好一些。可人生么,比现状差的境遇有千万种,也没有哪一种可以证明,现今的生活便是顺遂的。 英文好又如何,也不一定可以分得清bocconcini,mozzarella, cheddar 和 swiss,fresh off the boat 来形容她再合适不过,一代代移民吃过的苦,并不会新来者因为账户上存款够用,或者学校的名字好听,便可以规避掉。 萨城作为美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将英伦的疏离和虚伪,承了个十成十,工业文明造就的,流水线一样的人际交往,客气寒暄之后所剩为零的人情和温度,让靳筱渐渐觉得,自己在这座城市,其实是个孤岛。 再没有半洋半中的古怪建筑,再没有礼帽配长袍,再没有黄花梨木打的一口西洋钟。 只有红色的英式小砖楼,只有满满一车她一口也吃不惯的橄榄,只有永不停歇的海风,和背后隐隐约约的Ching chong。 她不知道当年的四少是怎么熬过的。 又或者他现在会否也同她一样难以适应,需要花费力气和时间去消化每一个怀疑或者冷漠的侧脸,要在每一次沟通不畅的时候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没有关系。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 但是有那么几分钟,她觉得自己和颜徵北,并不在一个岛上。 这其实是一种过于矫情的老生常谈,比如从前她一颗心总是不安定的那几年,情热的时候会偷偷忧愁百般甜美也总有消尽的一天,偶尔委屈了, 又觉得自己果然孑然一身,从没有什么人可以信得过。 活像个同自己找不痛快的无知小姐。 可如今的却不再是这样轻飘飘桥的无知和纠结了,甚至多了许多无法开诚布公的焦虑和沉重。 在这人情微薄的异国,她是颜徵北生活唯一的支撑,可四少还是习惯性的将那些苦涩的、血腥的东西一个人打碎了往肚子里咽,不晓得是一个人这样熬了多少年,才会已经成了本能了,忘记了怎么哭诉,也不知道怎么妥协。 他夜里应酬回来,身上带了酒气,面上的疲惫如何也遮掩不了,却还是会打起精神问她, 周末想去哪里?要不要一起去看鲸鱼? 她才不想去看鲸鱼。 搬进这套新房子已经第三个月了,靳筱在努力适应新的生活。比如早起的黑咖啡,或者晚上睡前固定燃烧的香薰蜡烛,她从信州带回来的东西太少太少了,于是她只好努力培养新的习惯,来让新的生活有一点熟稔感。 比起她为一只香味适当的蜡烛快乐,为一家难得好吃的餐厅感怀,颜徵北对一切的适应和平静,没有初登陆者的焦虑,也没有展露过大洋另一端的牵挂,反而让靳筱觉得担忧和不安。 他的家族在过去几个月分崩离析,人生前二十多年的事业权力悉数尽毁,和妻子登上从信州到上海的船只,一路担惊受怕才来到新的大陆,重新开始,一点一滴。 他要怎么建立新的安全感呢? 没有退路的人是无法抱怨当下的生活的,就像萨城那些抱怨东海岸糟糕天气的南方人,是因为他们多半回去,总还有一个种植园。 从前四少也有。 可如今他什么都有了。 他甚至都不是四少了。 那个夜晚靳筱突然转过身,拥抱住他。 年轻的男子以为她是消了气了,顺手将她揽进怀里,蹭着她的发心,声音柔缓, 怎么了? 她在他怀里沉默了一会,才开口,你有没有觉得暖气有些太暖了? 他失笑,捏了捏她的耳垂, 因为外面很冷啊。 好强的的人真是很难做夫妻。 他们俩最近都有点用力过猛,努力让对方确信自己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努力告诉自己生活会好起来,努力确信尽管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是他们俩唯一的选择,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总还有过去的一天。 比如现在,靳筱从咖啡店出来,有些没出息地被风雪激地缩了缩脖子,又伸手去接缓缓落下的雪花,随口问他, 同子言工作还顺利吗? 已经从医学院毕业的邵子言开始投入医药行业,连带着颜徵北一起,开始研究专利和合成药物,有时候靳筱会瞄一瞄他带回来的文件,觉得比南方老师的板书还要难懂。 好在他读中学的那几年打下了很好的理化基础,若是和他军校出身的三哥比,大抵四少对新事业的接纳程度要更容易一些。然而华人想要在这个行当闯荡,同化学局周旋,同销售费唇舌,还要在产品发布的时候努力淡化背后的亚洲身影,总是要困难许多。 东海岸总是充斥这个这些外来的投机者,比如犹太人,比如挪威人,或者那些神秘的、不苟言笑的东方人。 高鼻梁的还有办法隐瞒自己的祖先,来迎合这个新兴国家种种匪夷所思的偏好,华人却总是很难。 靳筱有个女同学是犹太商人的老婆,便时不时同她抱怨生意难做。可颜徵北好像很少把工作上的不顺利带给她,他总是固定时间起床, 在靳筱煮咖啡的时候便已经满下巴泡沫地打理自己,甚至在晚归的时候,也会有条不紊地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轻手轻脚地躺在她身边。 一个过于自控和自律的人,稳稳驾驶着他们小小家庭的船只,让靳筱一面享受他带来的安稳,又一面很心虚地,想要戳一戳他,问一问, 真的不辛苦吗? 可是就像这个下雪天,颜徵北抬头看了看清透的天空,似乎并不熟练分享他工作上的事情,只说一句,我和子言认识很多年了,工作自然很默契。 他顿了顿,又偏头问她,你呢? 他不习惯同人倾诉,靳筱在自己过去二十多年的岁月里,实在也并没有什么机会练习这回事,于是她皱了皱眉头,还是很不自在地,开口道,挺好的。 她的脑袋被人大力得揉了揉,头上的贝雷帽差一点要掉到雪地上去,靳筱惊叫着去扶自己的帽子,又去踩他的脚,一面尖着嗓子骂他,你干嘛呀? 颜徵北在她身边咧嘴笑起来,靳筱许久也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了,上一回这样,似乎还在韶关 她看见他学她方才的神情,你是中文退步了?你明明想说,'我快要被折磨死了'。 人总是这样,一个人撑着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最勇敢无畏的那一个,不怕苦,也不怕痛,更何况身边有一个比她还要辛苦的人,连带着打碎牙齿往下咽,都有一种成全他人的豪迈感。 可是被人摸一摸脑袋,又会很软弱,靳筱的眼圈红了红,又觉得从前再信州等他,怎样难熬,都过去了,如今这样实在有些丢脸,于是她吸了吸鼻子,又瞪他, 你少瞧不起人。 他看了她一眼,那几秒钟靳筱以为他要揭穿她的逞强,又或者他已经发现了她如何也写不完的作业,和越来越痛苦的早起, 在她快要心虚地低下头的时候,颜徵北偏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钟楼,又问她, 要不要去吃晚饭? 唐人街走过去不过十几分钟,萨城的唐人街总是井井有条,好像被这座十分不美式的城市影响了,纵然也是小店林立,街道却总是干干净净的,偶尔有小贩在卖冬季的水果,也都摆的算规整。 靳筱住的房子被选在富人区,尽量避免了市中心和南方的混乱,有时候四少回去的太晚,虽然会打电话同靳筱,总还是觉得她一个人在家让他很不安稳。 房子安全清净,便距离市区的唐人街太远,靳筱在萨城落了脚,只吃过门口越南人开的小餐馆,鼎鼎大名的唐人街,居然一次都没有去过。 如今他们走在前往唐人街的商业街道,雪花飘到他们的肩膀和帽子上,积上一层薄薄的白色,靳筱却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忐忑,不晓得是近乡情怯,还是陌生的期待,她回头问他, 会遇到从信州来的人吗? 四少想了想,揽过她的肩膀,帮她挡过了一些风,广东人多一些。 她点了点头,又有些失落了,时至今日,她居然有一些想念粉蒸肉和排骨藕汤,甚至很后悔没有好好同吴妈学一学。 在外漂泊久了,从前喜欢的,不喜欢的,一点点相似便容易让人热泪盈眶。 灯笼呀,石狮子呀,再俗气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总在这异乡显得熟悉又可爱。 萨城有小墨西哥城,有小意大利城,可那些小小的群居,会在门口立一块金碧辉煌的牌匾吗?自然不会。 只有东方人,会从平日里节俭省下来的钱袋子里,你一块,我一块的集资,在这异国,也要建出一行器宇轩昂的体面来,内里如何嘈杂混乱,入口处也是顶气派隆重的牌坊,承着名人字迹,讲着天下为公。 华尔街会立一块这样的碑吗?中央公园会有这样的牌坊吗?韩国城会这样底气十足吗? 还是只有中国人会这样。 四少带她去的店家,入口处是一个通往地下的楼梯,靳筱提起裙摆,被四少牵着下去了,这样狭小又脏乱的楼梯,她低下眼睛看见他抬头望她的侧脸,突然觉得他们这会是在哪处装潢考究的餐厅,演一出盛装出席的戏,叫她不自觉弯了嘴角。 他瞥见了,眼里也带了笑,在她走下最后一个阶梯的时候,使了坏,拉了她一把。 靳筱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夫妻做久了,默契总是骗不了人,这样半真半假地跌进他怀里,又亮着眼睛望他,好像他是骑马来地,要接她去一场盛大舞会。 在这阴暗地唐人街地下楼梯。 这反差倒让她觉得有意思地很,比真的去什么黄金楼梯也要来得有趣。靳筱握了他的手,探了脑袋,去听这地下的东方舞会,里面隐约传出来的觥筹交错。 推开楼梯口的布帘,室内的温暖和热闹扑面而来,油爆海鲜的香气混着酒香,熟悉陌生地像上辈子的事情,让她的脑子骤然昏沉了片刻,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落脚。 侍者穿着有些脏兮兮的西式制服,面上的笑容热切又模式化,一口粤语收不到回应又自动切换成英文,靳筱便这样晕乎乎的,饶过一桌行者酒令的男子,和另一桌透着怪异尴尬的西洋人,最后和四少到一个角落落座。 桌面上还有一些油污,颜徵北从前带她去的,总是那些装潢考究,屏风林立的西餐厅,靳筱想了想,倒觉得桌面上的油污,也有一种家乡特有的不见外。 初雪反而让这家海鲜酒馆的生意更好了一些,不多时便有一小拨人聚集在门口等位,指着巨大水缸里的缅因龙虾,询问店家价格。 都是时令的价格,要一一询问了,再乘以磅数,但因地处唐人街,总归是价格实惠的,又是家乡的风味。 不然要到哪里,才能吃到蒜蓉,吃到葱姜,吃到豉汁呢。 忙于学业,总也没时间好好做几道菜,四少在家的时候,他们最多做一点简单的中餐,若是在学校,中午便打仗一般,为了下午2点的课,只能快速打包一份 Pai Thai。若运气不好,上一节课要上到一点,或者教学楼远一些,便只能一边啃着奇怪味道的火鸡三明治,也不管吞下的东西是什么,只想把该死的饥饿感消灭了,再猛灌一杯咖啡,快速准备下节课的reading。 人真是好奇怪的动物,没有奔头的时候,整日懒洋洋的,觉得生活好没有意思,有了奔头了,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又觉得这日子苦极了,简直没有尽头。 一旦接受了不痛快才是生活的主旋律,一点点亮晶晶的温情便容易让人觉得满足。 在烟火气缭绕的地下一层,周遭是各地的方言,有做工的人在前台拿一份最便宜的晚餐套餐,有三三两两的北方人在某个角落碰着家乡的白酒。 一个矮小的女人捧着两盘贵妃蚌上来,笑容满面,是个会说些官话的老板娘,尽管音调有些奇怪,但热情地让人忍不住觉得亲切。老板娘放下了盘子,又搓着手催促他们,快些吃呀,海鲜冷得快。 白瓷盘子被蚌壳占的满满,不过两只蚌,便连盘子也要装不下了,大约是同一种实在,上面铺了厚厚的蒜蓉粉丝,不要钱一般,快要将蚌的边缘都盖满,让人以为粉丝才是主角,有些怀疑的往下戳一戳,带了一些微黄的香嫩蚌肉,扎实厚重,丰盛得让人想起一个富态慵懒的女孩子。 靳筱笑了笑,不愧叫贵妃蚌。 食物的温暖让她突然有一种异国的满足和伤感,也叫她想起了什么,伸出自己的手掌对照,又握了四少的手腕过来。 他也知道她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带了笑,配合地伸出五个手指头。 靳筱比了比,抬眼瞪他,骗人,才没有你的手那么大。 那还是在韶关的时候,那会他们两个人别扭的很,好像没有那些半真半假的体贴,便只剩下夜里过于热切放纵的温存,常常让人搞不明白,到底做的是夫妻,还是别的什么。 直到四少提起了萨城,提起了手掌一样大的贵妃蚌,提起了春日里萨城第一朵绽放的樱花,教她偷偷向往了许久,想知道他成长过的城市,从一个小小少年变成一个成年男子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 可惜他们登陆便已经是初冬了,寒风呼啸凛冽,信州纵然湿冷,却从不会一夜之间将树上的枯黄叶子刮得一片不剩,连带被冬风腰斩躺在地上得粗大树干,像是给初来乍到的人第一个下马威。 彼时靳筱用厚厚的羊毛围巾将自己包裹的严实,穿着新买的冬靴,厚重得像两块砖头一般,一面泪眼汪汪得骂他, 骗人,说什么来这里读书再好不过了。 骗她萨城是如何好的地方,骗她这里有多鲜美的海鲜,多漂亮的枫叶,还同她申请这里的学校,大约是来坑她的。 颜徵北却很厚脸皮,反过来握了她的手,同她夹方才上的花蟹,又很无赖地冲她笑,就是要骗你同我出来,他又很促狭的挑了挑眉毛,是不是很奏效? 她低头咧嘴,偷偷踢他,被他躲过了,又夹了蚌肉入口。 果然鲜甜。 大约人在进化出许多复杂的情绪之前,快乐和悲伤都同胃紧密相连,不然也不会在齿颊留香的美好里生出一种温暖富足的安全感,一面咬着筷子,一面觉得有恃无恐,眨着眼睛对对面那个人要求, 我也要喝酒。 颜徵北挑了挑眉毛,女孩子抿起嘴,很执拗的样子,于是他便认输地微笑,好吧,他冲店家招手,又回头假装凶她,不可以喝很多。 是店家自己酿的玉冰烧,带一些甜,却和靳筱平日喝的桑格利亚酒半点不同,大约度数也比后者高一些,不多时她便面颊带一些烧,然后趴到四少旁边,耍无赖的样子,我要吃你的贵妃蚌。 大约她这个人想象力匮乏的很,过分懂事和识人眼色的童年,教她觉得同人颐指气使地说一声我要便是天大的逾矩,因她过往的许多年,从不敢索取,也不敢表达喜欢。 靳筱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一点点放纵,便让她快乐地想要晃起小腿,又指了指一块肥嫩的蚌肉,眼巴巴的样子,要那一块。 他们各自点了两只,颜徵北瞥了一眼她的盘子,半块龙虾乱七八糟的和蚌壳混在一起,像个不好好吃饭的小朋友,又伸手捏她的脸颊,你自己的不吃了? 她抬了眼,却觉得周围上菜的、行酒令的、加上外面的喧嚣,嘈杂的很,教她听不清楚四少在说什么,很无辜得歪脑袋,你说什么呀? 她眼睛里的男子面容原本是平静的,上下打量了她两眼,面容突然柔软起来,靳筱看见他嘴角一点点扬起,便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熟悉又陌生,让她有点困惑得一只手摸了自己的胸口,又扒拉着到四少的胳膊那里去,直起身子,歪着脑袋问他, 你刚才说什么呀? 她想靠近他听清楚,却跌跌撞撞得,差一点要从木椅子上摔下来,男子及时将她接住了,瞥见她面上不断晕染的绯红,带了笑的声线落到她耳朵里,便有一点飘渺,朦朦胧胧地她又听见他问, 吃饱了是不是? 她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可确然她吃的肚子圆滚滚的,便傻乎乎地点头,下一秒男子低笑了一声,其中的情绪和悸动,让她有了一点不好的联想。 可她趴在他怀里,却又忘记方才一瞬间的联想是什么了,四少夹蚌肉到她嘴里,她便不顾自己圆滚滚的小肚子,乐滋滋地吃了,又盯上他的杯子,搂着他的胳膊得寸进尺,我还要喝你的酒。 他有没有乖乖给她递过去酒杯呢?她却不记得了,只记得抬起头东看西看的时候,瞥到天花板上的简易灯泡,上面已结了密密地蛛网,让靳筱偷偷捂了嘴,又靠近颜徵北,讲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笑话。 大约是那蛛网都不对称,瞧得真叫人难受。 又或者我看到一只蜘蛛掉到那个人的碗里了。 她又怕他不信,抓着他的手,又醉醺醺地拍自己胸脯,是真的,你,你信我。 单手扶着她的男子对上她眼里的水汽,看见她信誓旦旦的,郑重地仿佛不是再说一只酒里的蜘蛛,或者一片破败的蛛网,而是如何了不起的保证。 好吧,他凑近她,确保她纵然看不大清楚,也晓得他是在点头,颜徵北冲他眨了眨眼睛,上一回他仗着一副好皮囊这样轻浮,仿佛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 果然靳筱瞪圆了眼珠子,有些紧张地看他,像个被第一回被调戏,傻在那里却不知道躲的小姑娘,教颜徵北很满意的捏她的下巴,又偏了偏脑袋,心不在焉地开口,那真是只顶倒霉的蜘蛛。 靳筱抬了脸,不晓得他的鼻尖是擦过了她的脸颊,还是并没有,他面上的笑意柔软地让她面上骤然烧起来,四少拿额头抵了抵她的,像一种纯情无害的亲近,又听见他仍旧正正经经地捧她那些胡话的场, 你说是不是? 她愣了愣,脑子迟缓地转了转,又猛地点头,傻气又认真,仿佛怕自己点地晚了,便很没有诚意。老板娘给账单的时候,靳筱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围着围裙的女人一面利落地收拾碗筷,说一些下次带朋友来的客气话,一面似乎在同四少促狭地挤眉弄眼。 真是不矜持! 靳筱愤愤地瞪她。 她这样半靠在他身上,又很黏人,颜徵北很花了一些力气才将她带出了酒馆门口,往唐人街的出口走。 酒馆在偏僻的一角,要穿过一条不太热闹的小巷,四少将她揽进怀里,余光瞥过周围闲闲散散的行人,佯装帮她整理帽子,看着她乖巧地眯起眼睛,甚至很无辜地歪了歪头,叫四少的手顿了顿。 面上一派冷静的男子终于有些焦躁地吐了口气。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同他讨一口蚌肉,还是在楼梯那里跌进他怀里,颜徵北已记不清了,只觉得一颗心被撩动了许久,过了隐忍的那条线,便再控制不住了,也不打算忍耐下去。 手指顺着她的帽檐下滑,因她不安分地偏头,颜徵北的手指顺到她的耳际,然后定了定,伸出拇指抚了抚她的嘴唇。 总还是不够。 怎么会够呢?人类的贪欲总不会停留在看一看,或者抚一抚,便能知足的。总会想要更深切一些,更放纵一些。可他又怕靳筱酒醒责怪他轻浮,颜徵北头痛地皱眉,大概能看到她第二日想起他做的好事,羞怯的嗔怪。 嗔怪便也罢了,总归是另一种趣味,可她若是多想,便指不定要同自己过不去。 于是一向自诩年少英才的颜四少,便很掩耳盗铃的,四下望了望,然后快速捂了她的眼睛,趁着她还在突然的黑暗里发怔,四少将她拉进大衣里,快速地亲了一口她的唇。 活像个第一次偷亲心上人的毛小子,连滋味都没有尝清楚,心便要雀跃着蹦出来。 原来所谓年少偷欢的快活,便是这样的。 带着玉冰烧的酒香,像一种遥远古老的甜美,因某种奇妙的因缘际会,同他一起出现在这座城市,这处唐人街。 颜徵北的眸子有一些深。 得寸进尺这种事,大部分时候都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他很不厚道地又凑上去,将这份掩耳盗铃延长地更加热切一些,唇舌的交缠被酒精助了兴,不晓得是方才他喝的,还是靳筱口里残存的酒香,让他有一点沉迷,一只手将她又揽地更紧了一些。 好像这片土地上,便只有这一点暖,这一点甜美,让他终于得了手,便不愿意放手。 直到他怀里的女子,似乎是嫌弃他大衣的料子蹭痛了她的脸,有些难受地挣扎,渐渐这挣扎的幅度有些大了,让四少停下来,低下眉眼端详她面上的难受,定了定,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松开她的时候,还有些不爽快地皱眉,大约觉得没有尽兴,被欺负的那一个,却有些迷蒙地晃晃脑袋,好像终于想起了什么,傻乎乎地抬眼,老实巴交地问他,我的帽子好了吗? 他扬眉,那一丁点不爽快便烟消云散了,只是得意地轻笑,自然已经弄好了。 怕她不信,又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你到车上照镜子看一看? 唐人街的时光似乎过得总是比外面慢一些。 这很奇怪,华人总是敢于折腾的,这个民族似乎生下来就知悉并接受了世界的残忍和法则,可以压抑欲望,可以孤注一掷,可以在一个被清教徒掠夺走的土地上,建立一个小小的,东方的,时光的残影。 永不停歇的职业介绍所,暗流涌动的地下交易,名目繁多的帮会和华人组织,错综发杂的利益纠葛,最后和每年一年一度的舞龙舞狮一般,变成一种一成不变的闹腾。 他们永远充满生命力,永远在接受生命的流浪和冷酷的同时,把安土重迁放在嘴上,永远把家族经营成一个彼此承担的责任和梦想。 可是迈出了那座高大的牌坊,便像和那些熟稔的,刻在他们骨子里的传统与零碎,压抑与温情,做了别。牌坊之外有奔腾的车流和彻夜明亮的大理石建筑,有顶楼餐厅过分殷勤的服务生,有那些聪明又忙碌一天可以排满22小时连轴转的名校生。 却再没有一颗同你有关联的心了。 颜徵北的脚步慢了慢,偏眼看到靳筱回了头,她眼睛里有一些异样的迟疑。 四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她在看牌坊后面,斜倚在店家门口的男人,穿着长袍,头顶了一个西式礼帽,心不在焉地抽着水烟。 像在看一个过于遥远的国破山河在,它不好看,它不体面,它甚至伤害过他们。 但是。 但是。 她的眼圈渐渐红了,似乎冷冽的北风将她那些昏昏沉沉的甜蜜和快乐吹了个散,变成一种无能为力的感伤。 下一刻她的丈夫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声, 我们回家。 汽车停在Public Garden, 从唐人街走过去还要十分钟。好像只是过一个马路,他们便从故国的氛围里走了出来,商业街灯红酒绿的牌子,巨大的SALE贴满了玻璃橱窗,以及过早挂上的圣诞装饰,让他们再次回到这个繁华的、富足的、陌生的地界。 他们走了两步,靳筱却突然停下了,是不远处的萨城剧院,凯尔特风格的音乐隐隐约约地传出来,风笛的声音让他们想起信州城,也曾有这么一处剧院,也曾有风笛和提琴,同样的音乐,到了它真正文化归属的地方,却勾起异国的人,关于故乡的回忆。 是不是很奇怪? 雪有些大了,渐渐变成纷纷扬扬的雪片,好像萨城的人一样,一时矜持和得体并改不了了内里的漠不关心。 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最早的铁路,最早的港口,最早的那一群远渡重洋的野心家,城市的历史被欧洲的折扇和上个世纪的卡地亚珠宝装帧,然后扎根,然后扬帆,然后将南方的棉花和北方的煤矿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别的国度。 然后,独立运动。 然后,新的国家。 然而它是这样的年轻,46所高等学校座落在这市中心20分钟就可以绕过一圈的城市,哪怕在周遭的卫星城,也星罗棋布着最好的私立高中,最好的贵族学校,他们最辉煌的校区有一个最响亮地名字,甚至10年前一个年轻的建筑师从这个城市走出来,跨越山与海洋,抵达信州,设计建造了信州大学。 缘分微妙而微薄,并不会让这一对新出现的信州夫妇有任何的宿命感。每一年都有新的,年轻的面庞出现在这座城市,输送最新鲜的、冲动的、愚蠢的、不知疲倦的血液,他们有的被高速的商业社会和永不停息的海风快速打磨成一张张体面笑脸,走进市中心的大理石建筑,有的收起行囊,去南方,或者北方,去乘车,或者坐船。 它已见惯野心和冒险。 它对年轻和脆弱毫无怜悯。 四少的目光落到在他妻子的侧颜上,她还这样小,大概不过几个月前还是个为一点点不确信同他闹别扭的女孩子,她只是过早知道了世界的残酷,还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和世界交锋,然后生活下去。 可她是这样勇敢的女子,还有他只要一眼便能看明白的倔强,他们俩的共同之处未免太多了,以至于很多事情心照不宣,很多事情又不好点明。 因为她的倔强和死鸭子嘴硬,他多半也有。 四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想要揉揉她的头发,靳筱却突然翻找起大衣的口袋,他探过头,想要问她,直到她从大衣口袋里,找出一个蓝色的小盒子。 她大约是酒醒了,又或者没有,只是这会眼睛红红的,不晓得是因为醉了酒,还是酒醒了神伤。 他还愣在那里,靳筱却将小盒子往他手里推了推,吸了吸鼻子,又偏过头去看萨城剧院的招牌,瞧起来有些凶, 给你的。 求生欲让颜徵北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的日期,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靳筱的,更不是什么中国或者西方的情人节。 悠扬的提琴声从身后的剧院传出来,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下,年轻的男子有些迟疑地打开盒子,突然屏住了呼吸。 是一副他母亲打给他的手套。 那手套小的很,泛了旧,是颜徵北四五岁的时候,母亲打给他的,被他后来放在书房暗格的一个小箱子里。 年少的时候会看一看,兴许会哭,哭了几次,他不记得了。没有回应的睹物思人,次数久了会有一种自艾自怜的可悲感,有一天他自己在镜子里瞧到自己颓丧的模样,觉得可恶的很,难看的很,便将那手套锁起来,再不去看它,或者撇着嘴问问天上的母亲为什么不要他。 那什么样的模样不可恶,不难看呢? 大约是像他三哥,或者信州城里其他的少爷那样,眼里没有那些不平很委屈,因为你知道,不平和委屈着两个字,除了意味着倒霉,便联系着十分坎坷曲折的境遇。 总不大能让人看得起的。 于是后来,他便学会了如何作出教人看得起的模样,又如何装出让人让家里人放下心的模样,这样装下去,便更不想去打开箱子,去瞧一瞧那个手套了。 因他总怕自己摸一摸上面的针脚,想到自己也是被爱过的,是被人想要以命相护的,便会原形毕露,变回那个眉眼耷拉,懊丧晦气的人。 如今在这雪夜,他却重新见着了它。 颜徵北笑了笑,可实在嘴角抬起了一些,又没有力气了,他想说些什么,却被人捧住了脸,女子仰着头望着他,带着傻气,却十分忧心的样子, 你不喜欢见着它? 他无奈地低眉。 伸出一只手将她揽进怀里,靳筱有些不安分地挣扎,颜徵北的手抚过她的背脊,她便乖巧了一会,专心听他的心跳声,又听见他道, 筱筱,有些东西很好,放在过去就是了,总是去看它,他顿了顿,手指顺过她的头发,会没法专注现在的生活。 他说了这话,却自顾自愣了会神,比起他的妻子,颜徵北好像过分快速地融入了东海岸的生活,它的客套,它的规则,它对过去与历史的淡化,和对当下与未来的无限热衷。 这样很好,于是不必去想远在中国的父亲与兄长,不必追怀那个陨落的,短暂辉煌过的军阀家族,不必被人半开玩笑地调侃说他身上的气度远不像一个商人,因他已逐渐学会将军人的杀气敛起来,去同人好声好气地谈生意。 只有这样,专注当下,才会快速撑起一段新的生活,将这段两个人都忧虑挣扎的青黄不接快速度过去,颜徵北合了合眼,却发觉趴在他胸前的女子过分沉默了,回了神要问她,靳筱却从他怀里站好了,然后狠狠地,踩了他一脚。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颜徵北猛地吃痛,弯下了腰,靳筱却很神气,指着他的脑袋, 那你爸爸的酒瓶子呢?我们小时候看的故事书呢?你都不要了是不是?都不想看了是不是? 她吸了吸鼻子,眼圈却红了。靳筱从信州拼死带回来的大箱子,装着四少从小放进去的手套和父亲的酒瓶,她以为那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才会漂洋过海的,什么金银细软都不顾了,也要将它带过来。 可他那时候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说,更没有让她打开它。 好像里面并不是他的东西一样。 她对上四少抬起来的眼睛,里面的茫然让她心里揪起来,纵然她晓得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他只是一个急于在这里扎根的年轻人,同所有的新移民一样,带着焦虑和急于求成。 可不等于他应该这样。 靳筱定定地看着他,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他是要将过去割却了,要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初入东海岸的自信商人,一个有能力给妻子富足安定生活的青年男子。 靳筱对这些再熟悉不过了,她也曾经这样推开了父母兄长,推开了柳岸之,一股脑扎进所谓当下的生活,就像她现在这样,费尽心思的,学着那些同学的举手投足,让自己的学校生活,好过那么一点。 她蹙了眉,眼里闪过一道水光,好像一种无可奈何地承认,偏过头,声音也低下去, 我也好讨厌我现在这个样子。 像两个已经定型的人,挣扎着要把自己放进新的模具里,还都要告诉对方并不痛。 可她痛极了,痛到她声音带了一些颤,你总是什么也不提。 他们已经长大了,再不能像小时候那样,也再不该像小时候那样,揉碎了自己去迎合他人,哪怕是自己爱的人。 以前是因为有人听着,什么话也不能说,可现在呢,也有人听着吗? 她质问完,果然看到颜徵北面上的手足无措,往日里的温柔和游刃有余,到了这一刻,却像个茫茫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的傻孩子,晓得对方不高兴,却不知道从哪里去改。 说白了他们两个人,在坦诚相待这回事面前,总是格外笨拙,于是这种共同的缺陷,让靳筱总是这样容易原谅他。 于是她上前去,放软了声线,有雪花落在他硬挺的轮廓上,被她伸手拂去了,柔软的手掌落在他的面上,颜徵北的眼睛动了动。 如果你觉得很难过,他的妻子抵着他的鼻子,像在安抚一个全身戒备的年轻野兽,因第一次单独捕猎而异常紧张,你要告诉我。 你是男人,不能什么都要我来猜,是不是?她笑起来,很不客气地咬他的鼻子,让颜徵北有些无措地搂她的腰,又听到她道, 我是在学校一团糟,你瞧起来也累的很,可我晓得我们一起处理这些,她抚住他的脸,眼睛里像有光芒再闪,让手足无措的那一个,心里紧绷已久的那根弦,被安抚一般地拨动, 总会好起来的。 她笑了笑,有一些狡黠,我晓得,你一个人来,也会好起来的。 可我更想同你一起。 曾有人说有的男子会不自觉将妻子当做母亲,大多是嘲讽男子到了多大的年纪,总还是冲动和不沉稳。 可也大约因为,女子都是一样的柔软又刚强,细腻又勇敢,让傻乎乎以为自己是单枪匹马的那一个,发觉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她不是要躲在山洞里被保护的那一个,从很久之前开始,她已经选择站在他身边,同他立盾执戟,只是他还不知道。 萨城布鲁克兰居住区的一栋别墅,雪花时不时打到二楼窗户的玻璃上,又迅速积落在窗沿,卧室里只有烛光跳动,映着床上纠缠的男女,像一场势均力敌地的厮磨。 靳筱吮着他的喉结,颜徵北在她的耳际低喘地越发动情,终于忍不住,搂住她翻了身子,将她抱坐起来,抵着柔软的靠枕,目光落在她身上的薄纱睡衣,里面的曲线与轮廓同一览无余并没有什么差别,颜徵北血气上涌之余咬牙启齿,你从哪里弄来的? 她却很不在乎,门口越南人卖的。她笑了笑,凑上去,舌尖滑过他的耳垂,说你会喜欢。 他的吻一路向下,薄纱下靳筱的乳尖高高立起,颜徵北隔着薄纱吮咬,一只手将它大力揉捏,隔着薄纱的揉捏带着粗糙的手感,靳筱自己都觉得空气被点燃,伸手抚弄着他的肌肉,帮他脱去身上的睡袍。 冬天是适合做爱的,毫无疑问。 这个夜晚她再不用装作什么懂事的夫人,声怕让他繁重的工作以外有更多的压力。 他有取悦她的义务,而他本人也很享受。 靳筱的吟啊声将卧室的温度升到了最高,颜徵北吮着她的腰腹,在逗弄之后做了足够渲染, 靳筱被他翻过,便默契的跪趴在床头,臣服的姿势,让颜徵北的心火更胜,用这种最深入的姿势与她结合。 他的力度太大,靳筱为了保持平衡只能抓紧床栏,尽管如此,还是在每一个深深入顶的时刻弓起身体,她的头被颜徵北掰过来,他们的舌头在空气中交缠,淫靡的银丝时不时在唇齿间拉开,她的双乳被他暴力的揉捏着,她在颜徵北的目光中突然意识到一点危险,对方显然已经打算将他一夜的精力投注于此,靳筱在他的抽动下轻轻发了个抖。 冷吗? 靳筱轻轻摇头,因为她知道颜徵北会做什么来解决。 男子常年锻炼的腰腹力量,被用来侵犯她泥泞的私处,她在快速的进犯下扭动着腰肢,颜徵北的亲吻变得热切而疯狂,他在这一刻毫不留情得揉弄起她的外阴,然后把她的惊叫和呻吟统统吞到肚子里去。 她好热,真的好热。 一股热浪在她的腰腹炸开,她一瞬间崩出了大量的液体,颜徵北在她的唇边闷哼,炙热仍旧残酷地进犯着,靳筱的眼里已经失去了神智, 她的声音带一些哭腔, 徵北…… 在许多年以前,有一个小姑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老神在在地同他道, 如果你觉得很难过很难过,那更要去笑。 叫他相信了许多年。 她大约也这样过了许多年,不然也不会这么清楚,一个人这样支撑着来面对这个世界,有多疲惫和难以招架。 于是在这个冬天,长大了的女孩子,告诉他,痛的时候,要说给她听。 她终于决定了叫他什么名字,像他记忆里所剩无几的温情与柔软一样,像父亲严厉的训斥和母亲怜爱的安抚一样,像他呱呱坠地地那一刻起,他在这个世界便带上的标记和符号。 徵北。 徵北。 像一种宿命的传承,或者神的爱怜,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终于有另一个人,可以继续这样带着爱和包容地,呼唤他。 清晨的阳光从窗沿洒进来,床头的蜡烛因为燃了一夜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蜡,女子趴在他怀里,睡得香甜。 雪已经停了,有一只鸟落在窗沿,然后扑棱棱地飞离了。 大约是阳光被雪照得有些刺眼,女子皱了眉,轻轻睁开眼。 颜徵北的目光在她的面上动了动,瞧见她避光一般地要往被窝里躲,很坏心眼地踢了踢她的脚, 哎? 靳筱搂住他,声音还带着惺忪地睡意,做什么? 男子的唇角缓缓上扬,低了头,伏在她耳际,声音带着哑, 你要不要,同我讲一讲普绪克的故事? 窗外的行车道一片雪白,周围的居民和汽车还没有来得及在上面留下痕迹,一切都是新的,没有过去,没有家族,没有父母,没有尊卑。 但还是可以在那个人面前,没有防备地露出自己的柔软和疲倦,就像某一个礼拜日的早晨,他们坐在教堂的某个角落,彩窗照着神父的面庞,像一种遥远的指示, 婚姻是相互顺服,相互支撑。 他们仍旧没有同这片土地建立更深切的联系,未来他们也许会搬到更温暖的地方,又或者在新的地方想念布鲁克兰的枫叶和丰盛的brunch。 然而不管怎么样,再也不会是孤苦的漂泊,或者无依无靠的浮萍了。 因为从此他们两个人在的地方,就是家了。 --番外完----- 如果你觉得很疼很疼,那更要去笑。 来自《竹笋》那一章 靳筱:我打我自己的脸,我很快乐 ------- 关于靳筱和阿北的大女儿 中文学校常年吊车尾,会说不会写,长大以后的大女儿理直气壮,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始于第一堂课,中文老师教她写父母的名字 “我同桌的爸爸叫王一,妈妈叫李可,你呢爸爸?你呢?” 阿北:“凸(艹皿艹 )” 新坑《王冠》求康求支持! 姐妹们,我小桃终于开新坑啦!!!!!!! 《王冠》 脸盲公主x忠犬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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