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剑传奇四连环》 第1章 《茗剑传奇》四连环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茗剑传奇四连环》一之破阵子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1、树上的女人 眼下正是暮春,整个草原透出一股带着傲意的青,青得彻底,生气勃勃,与万里蓝天争着广阔。草尖上的露珠映着初升太阳的光芒,清澈如婴孩的眼眸。即使是一群粗鲁的汉子,也不禁被眼前的景色吸引,笑逐颜开…… 千里贡格尔草原渐渐展开它的怀抱时,整个马队都欢呼了起来。 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家关内寻常可见的镖局,套旗,车标,一应名号中规中矩,唯一挑眼的,就是正中套红的镖车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朱红的符纸,细细看上去,画着一只振翅而起的凤凰,身姿虬健,比寻常的凤凰图案,多了几分霸气。 眼下正是暮春,整个草原透出一股带着傲意的青,青得彻底,生气勃勃,与万里蓝天争着广阔。草尖上的露珠映着初升太阳的光芒,清澈如婴孩的眼眸。即使是一群粗鲁的汉子,也不禁被眼前的景色吸引,笑逐颜开。 “表少爷!表少爷你看——那边就是达里湖了!”队列靠前,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指着天边,欢呼起来。 被称为“表少爷”的,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人,锦袍上套着件黑貂裘,额上却端端正正扎着林宗巾,将斜挑的眉梢压了下去,在一队膀壮腰圆的大汉之中,显得尤其单薄,他赞许地将左手折扇在右手上轻轻一敲,“丹东,那就是你们说的、天鹅飞起的地方么?” 丹东黑黝黝的脸上沁出汗珠来,笑容淳朴,连连点头:“是啊表少爷,今儿傍晚我们就能赶到湖边扎营,少爷,如今正是季节,肯定能看见天鹅!” 那少爷又略将头点了一点:“呜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丹东连忙接上话:“红狐?是啊,我听镖局的师父说,这里真有红狐呢,要是到了秋天,那大毛一乍多长,啧!做顶皮帽子那才叫漂亮!” 那少爷哑然失笑:“丹东,这鸿鹄指的是大雁和天鹅,哪里是什么狐狸了……终究是不读书的缘故,罢了……罢了……” 他轻轻一扣马腹,快马赶到队列最前,剩下了瞠目结舌的丹东,怔怔地用力挠头。 “走了走了丹东!”后面赶上的许姓镖师撞了撞丹东的肩头,嘴一努:“你们家表少爷,嘿,真酸得厉害!” “别胡说”,少年的脸挣得通红:“我们表少爷是读书人,跟咱们大老粗不一样的。” “读书人?”许镖师哈哈笑起来:“这片地方可是马匪的老家,要是碰上一拨两拨的,咱们不动,看你们家少爷说嘴去!” 丹东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马……匪?” 许镖师拍拍他肩,声音低了下去:“别怕……其实咱们也是第一次到关外来送货,不过来的时候老师傅们不是说了么,拜了凤五爷的山头,保管一路平安就是了。” 丹东奇道:“凤五爷是什么人?” 许镖师扬鞭打马,呸了一声:“到底是小孩子不懂事,我教你个好儿,凤五爷是塞北匪帮的这个,几千个马队,哪个敢不卖他十分的面子!”说着,大拇指用力一挑,满脸的神往之色。 偏生那表少爷耳朵极尖,回头道:“许爷,这么多土匪,官府难道不管的么?” 一行二十多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连丹东也忍不住咧开嘴嘿嘿了几声,又生怕那少爷难堪,连忙说:“表少爷,这官府哪儿管得了这么多?关内的事,十停已经管不了一停了,更别提出关了!” 那表少爷气得浑身抖了起来,声音也多了丝尖锐:“这这……光天化日之下,贼徒明火执仗,你们……你们居然还笑得出来,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 他这话一说,众人笑得更是前仰后合,几个年轻人趴在马背上直打跌,不知是谁捏尖了嗓门细声细语地喊:“师娘呀,我怕——那些大恶人说没有王法了,我们可怎么活呀——” “粗俗鄙陋!”那少爷脸气得通红,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赶着马,向前直冲。 “我瞧瞧表少爷去——”丹东就要打马,被许镖师一把扯住:“行了,他这么大个男人还能跑丢了不成,你瞧你这一路累的!” 丹东憨厚地笑了笑:“我还是瞧瞧去,姑太太就这么一个少爷,可不敢出事!”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骑绝尘,竟是那少爷又奔了回来,这回来的速度可比奔去的速度快了数倍,只听他失声叫道:“树!一棵大树!” 众人一起哂笑,也不知好端端的,又是什么惊吓了这位公子。他随即又叫:“树上……一个女人……” 领头的镖头叫做贺镂,为人最是沉稳,一把带住了他的缰绳,问道:“苏少爷,莫非有匪盗不成?那个女人怎么了?” 这苏姓公子这才气喘吁吁地道:“她她她,在树上烤羊……你看,还往我这头巾上砸了一块骨头。” 他举着那头巾,果然被油污了老大一块,头发也散了下来,本来极是可笑,但众人不禁面面相觑——一个女人,在大树上烤羊——不管怎么说,确实诡异了一些。 “就是她!”苏少爷用力一指,远处果然有一棵极高的杨树,最粗壮的枝桠上稳稳架着个铁炉,边上挂着半边洗剥净了的肥羊,一个红衣女子斜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两只脚在空中悠来荡去,不紧不慢地折下枝叶,丢进炉里,这暮春三月,树枝多水,极是难烧,一丛一丛的青烟冒了出来,将整个大树笼在烟雾之中,一时间云蒸霞蔚。 那女子倒是毫不介意,伸手提起一串烤熟了的羊肉,轻轻一吹,送进嘴里,似乎很不满意地皱皱眉,又撮起一撮辣椒一类的粉末洒在羊肉上,这才连连点头,吃得不亦乐乎。 “姑娘什么人?”贺镂知道来者不善,左手扶上了腰间的雁翎刀,沉声问道。 那女子随手摘下一边的酒囊,仰起脖子,灌了一口,阳光照在莹白如雪的脖子上,从下望去,宛如通明的美玉一般。 “我们走。”贺镂知道这女人绝非善类,既然她不肯说话,自己也懒得搭理,挥手下令道。 “站住——”那女子嘻嘻一笑,颇有些不耐烦:“我当是哪路英雄,原来是武侯镖局,真以为挂着凤五的招牌,就敢在塞北横行了么?” 贺镂仰首:“我们和姑娘,井水不犯河水……” 红衣女子忽然神色一凛,一对眸子,亮得出奇:“呸,就冲你只拜凤五的山头,今天就休想平安过去。” 贺镂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掣出腰刀,惊道:“你是……你是……” “总算想起来了?”红衣女子手里烤肉的铁钎一抖,指向那个瑟瑟发抖的公子哥儿:“你也该知道凤五的规矩,保货不保人,姑娘我偏偏是抢人的,把他留下,你们滚!” 丹东大吃一惊,连忙挡在少爷身前,贺镂面沉如水,寒声:“抄家伙!” 那女子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似乎可怜眼前一群人似的,忽地手一扬,满满一罐辣椒粉混着掌风击了出去,掀起漫天猩红。她掌风极是凌厉,辣椒粉末竟也如暗器飞刀一般激射而来,众人连忙闭气合眼,只苦了那苏少爷,喉咙里,眼睛里,鼻子里全是辣椒,咳嗽地几乎弯下腰去,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偏偏一边咳嗽,一边吸进更多辣椒粉,忍不住大声哭喊起来。 丹东一听少爷哭叫,连忙开口安慰,这一来也忍不住连连咳嗽,只强忍着,一手扯紧少爷,一手握紧刀柄,生怕那女子偷袭。 贺镂刚挥掌拨开粉雾,一点红火便扑面而来,他一刀拦去,只觉得虎口酸痛,雁翎刀几乎落地——抬头一看,那红衣女子正一块块将炭火挑起,流星赶月般直奔众人而来。 “有趣……有趣!”她哈哈大笑,纵身跃在树枝之上,大声道:“嘿!我说你们哪,告诉苏知府,拿五千两黄金换他的宝贝儿子——贺镖头,对不住啦!”说着,双足一顿,借着树枝的弹力直奔苏少爷而去,手里的铁钎一端兀自烧得通红,淋漓地滴下油脂来。 丹东只觉得眼前红影一闪,手腕忽地一痛,抓着的少爷已经被人掳去。只听呼哨一声,一骑火红骏马踏地而来,极是神骏,红衣女子扬眉一笑,提起那苏公子,向马背掠去。 “把人留下!”贺镂一刀直劈女子背后空门,这苏公子乃是京城一个大大有头有脸的人物托付了他家总镖头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有个闪失。 那女子也不知是人是鬼,轻轻一转,身形已经当空扭了过来,手里的铁钎化作万千火红闪电,在贺镂周身点了数点,贺镂手腕一痛,刀已落地——那红马正好赶到,女子一掠上马,绝尘离去,肆意之极地大笑起来。 “公子——”丹东忍不住向前追去,远远的,一物劈面打来,长了眼睛一样正落入他口中,堵住他后半截叫声——正是一块温热的羊肉,烤得细腻焦香,只是不知洒了多少辣椒,竟火辣辣地烧得喉咙都是生疼。 丹东含着羊肉,看向贺镂,只见他嘴里不知什么时候也堵了一块羊肉,脸上一片惨白——刚才只是一招,他的眉心,喉头,胸膛,左右手腕的皮肤都被烧起了个小小红疤,铁钎只要在多使加分力气,只怕他当场就要送命。贺镂愣了半天才吐掉嘴里的羊肉,喃喃道:“好……好野的女人……好俊的功夫!” 丹东半哭着开口:“贺爷,这是什么人哪!我们表少爷哪里招惹他了!” 贺镂叹了口气:“罢了……我们只记得凤五爷,忘了龙姑娘,算我们倒霉。” “龙姑娘?”许镖师惊叫起来:“咱们居然遇上了曼陀山的龙姑娘?这个妖精,怎么又下山了?”他看了看几乎要落下泪的丹东,叹气道:“丹东,不是我们不讲义气,只是咱们碰上那个妖精,这没法子想啊。 第2章 你不知道,塞北漠南有一龙一凤,凤是那凤五爷,龙就是这位龙姑娘了,她天生狠毒,每隔几个月,就要下山抢几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上山……江湖人说,这妖精在练采阳补阴的妖术!” 丹东几乎吓傻了:“可是怎么偏偏挑了我们表少爷……他、他阳也阳不到哪儿去啊!” 许镖师又气又笑:“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丹东,你还是回去叫你们姑老爷筹金子吧,乖乖,五千两黄金,她也真敢开价。” “这哪来得及?”丹东终于哭出声:“我们姑老爷在镇江,这一去一回,我们少爷那点阳气不早就没啦?” “那也没法子,丹东,我们尽力了。”贺镂摇头道:“我们这趟镖,总不能再有闪失……罢了,你早点回关内打点吧。” “贺爷!”丹东见众人都不肯为自己出力,急得发疯:“贺爷,我们去求求凤五爷,这趟镖有他的印记,他……” “龙姑娘说得是,凤五爷向来管货不管人,找他恐怕没用。”贺镂摇头:“这草原上截男人的马匪,恐怕也就龙姑娘这一号了吧……” 丹东急着攥住他手腕:“贺爷!” 贺镂无奈叹气:“你要真想去,丹东,我给你指点条道儿,从这儿向北走,看见一块红色的巨岩,就到了凤五爷的地盘……不过,那凤五爷不是好招惹的,我劝你早点回关内,别说那不过是你们家表少爷,就算是真少爷,出了这事,你也没法子是不是?” 丹东用力摇了摇头,脸上满是坚决:“我知道了,谢谢贺爷。”说罢,打马向北奔去,竟然毫无一丝犹豫…… 那个少爷被横掷在马背上,火红的快马甚是神骏,驮着两个人,速度也丝毫不见减缓。他尊臀朝天,一手抓着马镫,似乎是生怕自己被颠了下去,眼睛却不由得瞥向这从天而降的女匪——常年的塞外纵横,那女子腿上几乎没有一丝赘肉,薄薄的水红绫裤贴在马鞍上,被汗水一浸,曲线毕露,却远不是见多了的江南女子,松皮细肉,弱不禁风。 龙姑娘只觉得身后大喊大叫的公子哥儿忽然没了动静,忍不住回头一看,只见他一双直勾勾的眼死死盯着自己的大腿,顿时大怒起来,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鞭子,怒道:“闭眼!” “是是是……非礼勿视……”那少爷连忙闭了眼,但跳动的水红马裤似乎还在眼前晃悠,忍不住又睁开双目——正在此时,龙姑娘微微一个欠身,发力催马,顿时紧翘的双臀闪在目前——他一阵热血上涌,“啊啊哟哟”地大叫一声,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 “找死么!”龙姑娘的鞭子又一次扬起,拽起一道风声便要落下,却只见那少爷滚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一手护着头,一双眼却贼溜溜地上下打量,呆气里倒是透了些顽皮。龙姑娘嘿嘿一笑,扬起的马鞭又轻轻落下。 偏偏那傻子不知死活:“姑娘生得好俊俏……姑娘,你,你笑什么?” 龙姑娘马鞭一卷,在他腰上一提,又卷回马背,嘴角却带起一丝淡淡笑意:“没什么,我想起我家三妹妹,做了坏事挨打的时候,也是你这个脓包样子……嗯,算啦!书呆子,你叫什么?” 那公子连忙费力扭转身子:“小生姓苏,名旷,字达己,今年二十有四,尚未婚配。” “呸!哪个问你婚配了?”龙姑娘双腿一顿,红马再度绝尘。 苏旷却是死缠烂打:“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敢问姑娘芳名?” 那龙姑娘冷冷哼了一声,黑亮的鞭捎在空中划起一道炫影,鞭影凝而不散,正是一个“晴”字。 这手“风凝海市”的内家绝活,是龙晴得意之极的功夫,苏旷看在眼里,却没一丝反应,只笑嘻嘻:“龙姑娘鞭子耍的真好。” 龙晴略略有些失望,拍了拍大红马的额头:“红袍,快些!这个不识货的家伙!” 苏旷却似乎不知道龙晴嘴里骂得是谁,喃喃:“人俊俏,鞭子也耍的漂亮……只是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呢?” 龙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说什么?” 苏旷摇摇头:“我是说,姑娘一身功夫,做什么不好,何必非要打家劫舍?就算是小生这等脓包,也是家母怀胎十月,好不容易生养的,姑娘就这样把我抢上山去,我娘必然心内孤苦,姑娘你于心何忍?” 龙晴哈哈大笑起来,目光忽然有了丝寒意,“你真的是镇江苏知府的儿子?” 苏旷大点其头:“就算我说不是,姑娘你也未必放过我。” 龙晴转眼之间又笑了起来:“你居然一点也不害怕?苏旷,你不简单。” 苏旷勉勉强强躬身一礼:“非也非也,是姑娘小瞧了天下读书人罢了。” 龙晴这才忍不住细细看了他几眼,面皮白净,半分曾经习武的样子也没有,一脸温柔敦厚,以自己的眼力,竟是瞧不出他是真酸呢,还是装笨。 “嘿嘿,好!”龙晴用力一拍红袍的额头:“我曼陀山上什么样的公子哥儿都有,还就缺你这么一号人物!” 红袍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一路神勇,向着那天鹅飞起的曼陀山脚奔去。 一路向草原之中纵深行去。曼陀山和达里湖遥遥相望,之间是青郁郁的草甸,靠近湖水的那边潮湿了些。苏旷老老实实伏在马背上,马蹄翻飞,偶尔能踢起被涨潮的湖水冲洗的浑圆的洁白石子。 青丝当风,那龙姑娘时不时得意地微笑——看来她确实是十分爱笑的女子,眉梢眼角明亮爽朗,几可与朗日争辉。 “龙姐姐!龙姐姐回来了!”原本安静的山野忽然炸开了锅,一群衣着鲜亮的女孩们唧唧喳喳地飞了出来,顿时草原上一片地姹紫嫣红。苏旷略略看去,其中多半是北国的女孩儿,最大的可也不过十五六岁,一派热闹明朗。 看着这群小丫头,龙晴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忽然挥手一点,正中苏旷胸前气海穴,随即翻身下马,喊了起来:“丫头们,都去哪里疯了?我下山三天,说说吧,曼陀行宫被你们搅成什么德行?” “姐姐——”跑在最前面的女孩儿扑进龙晴怀里,“哪有的事,姐妹们把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等着姐姐的赏呢!”她十三四岁,脸蛋儿滚圆,一双眼睛晶晶亮亮黑白分明,端的是个美人胚子。 “赏!就知道赏!”龙晴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声音里带着宠溺,“去吧,晶晶,把这个人带下去,等他家赎金到了,咱们再好好消遣。” “是!”那个女孩儿也不肯离开龙晴,吩咐身后一群丫头将倒地不起的苏旷抬到后面,便伙同姐妹簇拥着龙晴向山顶的曼陀行宫走去。 一群女孩钻来挤去地抢着位子,贴在龙晴身边的晶晶立即成了“排挤”对象—— “姐姐姐姐,我新学了坠马髻,回头梳给姐姐看。” “姐姐,上回抢来的莲子玉蓉酥真好吃,我就分了一块,还被晶晶偷去吃了。” “胡说八道!什么叫偷?那是我跟着龙姐下山抢的!自己功夫不到家,还嘴馋!” “什么?我功夫不到家,上回是谁点中你的玉枕穴的?是谁差点吓哭了的?” “行了,比试了七八次,你不就那一次偷袭占了便宜……” 龙晴笑吟吟地望着这群女孩儿,眼里的慈爱更加浓重。她伸手拉开斗鸡一样的两个丫头,随手在晶晶额头上摸了摸,“我还当多大的事呢?姐姐下回给你们抢去。”那个女孩儿,额头上凹陷的伤疤,俨然已经渐渐平复,她心内的阴影,也早该驱散了吧。 晶晶上山,也已经足足三年了,三年前,龙晴是在一列犯官的家眷队列中抢出她来的——那时候她不过十一岁,被酒后淫亵的士兵逼到墙角,一头撞在墙上,却又被扯着头发生生拽了回来。 龙晴劈倒那个士兵,将她搂在怀里的时候,晶晶如同冬夜里鸟兽夹上的小雁儿,只顾拼命挣扎,鲜血蹭了龙晴一身一脸。 “别动,好妹妹别动……”龙晴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脊背,“跟姐姐走,再也不会有人能伤到你……” 晶晶抽搐的四肢,终于安静下来,但随即安静地令人心惊胆寒。 曼陀行宫里,龙晴几乎试遍了各种美食,但那丫头只抱着腿,瑟瑟地坐着,不肯说话,不肯张口。龙晴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不劝她,也不逼她,陪着她沉默,微微的笑,直到第三天,晶晶忽然扯着她的袖子,喃喃地说,“姐姐,我饿了……” “是吗?”欣喜若狂的龙晴随手捧起一边的糕点,没有记错的话,是苏州“搿玉坊”的招牌糕点“莲子玉蓉酥”。 晶晶哆嗦着将糕点送进嘴里,龙晴捧着一盅鸡汤,轻轻地吹着,等在一边。 “姐姐——”晶晶的眼泪先是一滴滴落下,随即便大哭了起来:“我娘不在啦,爹爹也不在啦——” “好妹子,不哭……”龙晴一手揽着晶晶的肩膀,一手将鸡汤递到她嘴边:“好妹子,以后曼陀山就是你家,爹娘不在了,你还有好多姐姐妹妹呢……” 这群妹妹……龙晴的眼睛亮了起来。 发配的家眷,拐卖的女娃儿,被牧民遗弃在荒原上的婴孩,受不了虐待逃出主子帐篷的少女……龙晴本来并没有把曼陀山变成慈善所的意思,只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做了,就停不下手去。更何况,她也已经喜欢上那被人全身心信赖的幸福——姑娘们的脸上可以荡漾出这样温馨而纯澈的笑容,好像龙晴是她们的阳光,永远会驱散最后一丝乌云那样。 “姐姐!你说我和香香谁功夫好!”不满于龙姐的各打五十大板,晶晶不服气地叉着腰叫。 龙晴又笑了起来:“行啦,都不怎么样!有一天不在龙姐姐身边了,看你们怎么办!” “不会的……”丫头们一起扬起脸来,看着龙晴,欢天喜地地表态:“我们不离开姐姐!” 第3章 “姐姐知道的。”曼陀行宫到了,龙晴拉着晶晶的手,大步走了进去——马匪就马匪吧,姑娘们长大了,总要有个去处的,在龙晴心里,叫那个富可敌国的知府大人拔几根寒毛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儿。 2、曼陀行宫 一声吟 浓浓碧草淡淡襟 欲语还留西窗情 今宵酒醒 灞陵残月 晓风尚叮咛 “这天哪,真他娘的蓝哪——”凤曦和大声吼了起来,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酒精的兴奋冲上头,龙晴忽然有了肆意狂吼的欲望,也学着凤曦和大声叫了起来:“这天哪,真他娘的蓝哪——” 莫名的快感,让她笑得不能自已。 曼陀行宫本是昔年契丹族某王爷的居所,后来风吹日晒,屋宇残破,便只留下了青岗石的墙基,龙晴喜欢极了达里湖的景色,决心长住塞北,就雄心勃勃地要手建一所自己的行宫。 开始是一个人,后来多了几个妹妹,再后来,龙晴便开始下山掳掠些个富家公子,一边借此敛财,一边看着他们干活,心中说不出的得意快活。 妹妹们越来越多,眼见房子又不够住,恐怕要多下几次山抢人了……步入行宫,龙晴皱眉思忖着。 手伐的松木,手染的清漆,每一个女孩子的“闺房”都是亲手建出来的,五花八门地遍布山头。一眼看上去没有半分“行宫”的样子,倒是象极了三月里的森林,各色灌木、野花、蘑菇铺满了丛林,莫名的生机勃勃。 龙晴的屋子在山巅,她从小喜欢高梁大栋,住所务必宽敞,这回有了自行动手的机会,哪里肯放过?她的卧室,倒和人家客厅相仿;她的客厅,只和旁人院落差不多。 小妹妹们没有说谎——她离去三日,桌椅门窗果然擦得锃亮,连地板恐怕也是用心思细细洗过。刚刚汲来的山泉水,刚刚劈好的松明子,一套青花细瓷茶具分明在诱惑着她火烧火燎的喉咙。龙晴忽然想起今日掠上山的男子,拍了拍身边的晶晶,“去,把那个苏旷带过来。” 苏旷不是被带过来的,而是被抬过来的,满脸的愤懑不平。龙晴一指解开他的穴道,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你,会沏茶不会?” 苏旷手足酸软地歪在地上,“大丈夫……有所不为……” 周围的女孩儿一起笑了起来,晶晶撇着嘴:“姐姐,他既然不会沏茶,就叫他去砍树好了,六组里面一直缺人呢!” 沏茶再有失身份,总比砍树要好得多,苏大少爷这回脑子转得到快:“等等,我是说,大丈夫有所不为,那个,也有所必为。本公……我……小生沏茶还是会的。” 龙晴甩了甩手:“晶晶,带他下去沐浴更衣!”随即轻轻拿起团扇,用力扇了两扇,“一身臭汗,污了我上好的龙井。” 苏旷第二次被推进客厅的时候,一众女孩儿还是“呜——”地惊呼了一声的,只见湿漉漉的黑发披在挺拔的肩背上,衬得他当真俊眉修目,神采不凡。 然而等到俊美修目神采不凡的苏公子开始烧水沏茶的时候,连龙晴也点了点头——那确实是书香门第特有的优美和儒雅,修长的十指在晶莹的水柱与茶具间灵活穿弄,实在是一番美景。苏旷一旦侍弄起这等雅事来,白日里的酸腐气竟是一扫而空。 “龙……龙姑娘……”苏旷惶恐万状,递上茶盅,脸竟然胀得通红。 龙晴瞪眼:“你沏个破茶,脸红什么?”这茶沏得颇有水准,功底火候一毫不差,入口温润,回甘无穷,将龙井的甘甜幽香发挥到淋漓尽致。 苏旷羞答答道:“那个……莫非……沏茶之后,要、呃、要侍寝了么?” 龙晴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一口茶水咽下肚去,“啪”得一拍桌子:“你胡说什么!” 苏旷头更低:“姑娘那样看着我……还……还叫我沐浴更衣……” “放屁!”龙晴忍无可忍将手里的盖碗当头掷去,周围的女孩子笑成一团,你扶着我的肩,我搂着你的腰,从未见过龙姐姐出过这等窘况。 “晶晶!再笑……再笑我剥了你的皮!”龙晴的脸竟然也红了,“带他下去,从明天开始编进三组砍树。” 晶晶知道姐姐真的恼羞成怒,极力忍着笑,去扯那苏旷,苏旷叫苦不迭,“姑娘——姑娘开恩哪,我只是随口问问——” “随口?”龙晴怒气冲冲,“老娘要人侍寝,也看不上你这种脓包!” 她嘟哝着嘴,叉着腰,恶狠狠说“老娘”的样子实在是可笑无比,身边的姐妹平日混得极熟,其中一个便随口开起了玩笑:“那是自然,咱们龙姐姐等着凤姐夫上门哪!” 龙晴的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净儿,年纪轻轻的,满口胡吣什么?”说罢转身走进了卧室,重重摔上门。[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女孩儿们银铃般的笑声被生生打断了,一个女伴埋怨起方才那个“净儿”,“你说你,提谁不行,非要提凤五爷?” 凤五爷,那是曼陀山上一个众所周知的禁忌。 苏旷若是知道自己一言既出,有这样的结果,恐怕他宁可把舌头嚼烂,生生吞进肚子里,也不肯再多嘴半句。 才不过三五天,他那双洁白修长的手,已经磨起了两个大大的水泡,从胡乱包裹的破布里渗出脓水来。而身后那个长着大大眼睛、粗粗眉毛的小丫头正死死盯着他,好像稍有偷懒,手里的柳条就要抽下。 苏旷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女人啊,都是这么喜欢用鞭子的么?” “你说什么?”小姑娘跳了起来,叉着腰,手里的柳条甩得飕飕作响。 苏旷撇嘴:“看来不仅喜欢鞭子,还都喜欢叉腰……喂,小妹妹,别学那个母夜叉,女孩儿家家的,所谓腰如纨素——” “多嘴!”柳条恶狠狠地抽落,小姑娘动了真火,居然有人敢这样说她的龙姐姐。 “哈哈哈——”一边冷冷旁观的龙晴终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抱着胳膊,晃晃悠悠地向这边走来。 干活的一群公子哥儿几乎一拥而上,纷纷揪起袖子,拂拭春凳上的埃尘。这动作未免太夸张了些,龙晴倒是却之不恭,大大咧咧坐在那里,翘起腿来,笑眯眯地看着苏旷。 苏旷扬起脸,冷冷,“恐怕龙姑娘要他们舔靴子,这群人也是要做的吧。” 挤在龙晴左边的青年“公子”连忙道:“龙姑娘一声吩咐,我等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何况舔舔靴子?” 右边的某家少爷也匆匆忙忙附和:“我等一见龙姑娘这般天人,自然变得极低极低,低到尘埃里的——只是若能得龙姑娘一言夸奖,即便低到尘埃里,我等也是欢喜的,生生也要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龙晴笑吟吟地敲了一下那人的脑袋,对左侧那人横眉道:“你瞧瞧人家,嘴有多甜?日日就是那几句逢迎,我听也听得烦了——晶晶,跟厨房说,今儿给他加一顿肉菜,歇息一天。” 一群“公子”听见那“肉菜”两个字,眼里几乎冒出火来。龙晴看着气得面孔发白的苏旷,摇摇头,“你瞧什么瞧,我不过是让这些人试试平常人的生活,吃得少些,活做得多些,只怕比世上多半人还滋润许多,他们就是这副德行了……苏旷,你说说,什么礼义廉耻,真的连跟肉骨头也比不上——” 苏旷本来气得发白的脸这回憋得通红:“女人果然是没见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一箪食,一瓢饮,回也不改其乐么?” 龙晴说话短促有力:“从今儿起,你负责给我烧水沏茶,苏公子,你做是不做?”她一边说,一边冷笑着盯着苏旷的两只破手,脓血一片,怕是明天拎不起斧头了吧? 苏旷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龙晴拍拍手,站起身来,厉声吩咐道:“干活!” 苏旷低着头,追上前一步,脱口而出:“龙姑娘……我……我做就是了。” 龙晴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里,依稀还有几分悲哀。 只是她的笑声忽然半路生生顿住,所有人的眼睛一起盯向十丈之外,不知什么时候,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男子,黑色的大氅随风飞起,乱发下,眉梢飞扬,越发衬得一双眼深沉安定,目光如虎。 “龙姑娘,你作践人就这么开心么?”他皱着眉头,轻轻的,一字字问道。 龙晴本来已经起身欲走,这回倒又懒懒散散地坐下,一只修长柔媚的手搭在一旁苏旷肩上,声音又轻又软:“我说今儿一早乌鸦就叫个没完,感情是五爷来了?苏旷,去,请凤五爷过来说话。”说罢,用力在苏旷肩上一推,他一个踉跄已经向前冲了几步,极是尴尬地站在两人之间。 苏旷低了头,向前蹭了几步,走到那人面前,低声道:“凤……五爷,龙姑娘她……” 凤五爷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冷冷道:“你就是镇江苏知府家的少爷?” 苏旷点头:“是。” 凤五爷忽地伸手,轻轻在苏旷胸口一点,苏旷脚下一个踉跄,不由自主地摔倒在地,他脸色却并不十分难堪,只缓缓爬了起来,拍了拍衣上的灰:“你也是这种仗势欺人的匪类!” 凤五爷声音里微微多了分惊奇:“你当真不会功夫?还是装得太像了呢?” 苏旷抬头:“士可杀,不可辱。” “是么?”凤五爷手掌一翻,已经把苏旷的右腕捏在手心,苏旷吃痛之下手已张开,水泡已然淤血,惨不忍睹。凤五目光冷冷:“握斧子砍树,指根一定比掌心着力要多,又怎么会磨成一片?” 苏旷怒极甩手,只是手掌依旧牢牢地在凤五爷掌握之中,他叫道:“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要怎么拿斧子?你们要杀就杀,何必两个人轮流羞辱你家公子!” 凤五爷“哼”了一声:“有几分骨气,也不亏得丹东,为了你好端端连性命都不要。” 第4章 苏旷猛地抬头:“丹东?他、他怎么了?” 凤五爷淡淡道:“他在我红山之下,长跪了三天三夜,遇上一条恶狼,险些就送了性命。” 他只是淡淡一句话,在场众人却无不动容,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叫做“丹东”的人历尽如何的艰险,才请动了名震塞北的凤五爷出山。 龙晴却是眉一挑:“既然是‘险些’,那自然此刻就是没事了,既然凤五爷如此宅心仁厚,就应该快马加鞭送他回镇江报信才是。” 凤五爷抬头:“龙姑娘,你给我个面子。” 龙晴轻嗤一声,不做回答。 凤五爷缓缓走了过去,一步步逼近龙晴:“龙姑娘,这个人,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笑话!”龙晴饶有性质地看着他:“凭什么?” 凤五爷寸步不让:“就凭他是镇江知府苏泰的儿子,九门提督慕孝和的外孙,你,惹不起他。” 九门提督慕孝和,手握兵符,与权倾天下的洛阳王交情深厚,更是当今圣上眼里的红人,龙晴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一抖,她知道凤五爷说的是实话,却只是冷笑,“你以为我和你一样欺软怕硬?” 凤五爷急了,“龙晴,你我在塞北千里平安无事,不是因为你能耐通天,只不过因为这块地方朝廷管不到也不想管,你明白么?”他略一沉思,又加重语气:“这么些年来,你抢了些年轻公子少爷,不过是富家子弟而已——毕竟真正的名门望族之后,谁也不会经过这纷乱苦寒之地……但是你动了苏旷,慕孝和他绝忍不下这口气,当真一本奏上去,说是此处匪患成灾——” 龙晴嘻嘻一笑:“当真匪患成灾,也是你凤五爷当仁不让,干我一个小女子什么事?” 凤五爷淡淡道:“你吃准了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龙晴也收敛了颜色,“你不妨试试。” 二人剑拔弩张,两双手上,竟是都布满了真气。 凤五爷叹了口气,声音也柔了下来:“龙姑娘,你曼陀山上这么多女孩儿,你真的不为她们着想?你逞这一时意气,她们只怕……” 一旁的晶晶率先叫了起来:“有姐姐在,我们不怕的!” 龙晴的脸色却是变了,挥手道:“罢了,你容我想一想。” 凤五爷眼里流出一丝笑意,似乎知道这次打中了龙晴的七寸,缓缓笑道:“这就对了,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晴儿。” 龙晴神色又是一变,脸上却是笑意盈盈,忽地转过头,对苏旷说:“喂,别傻站着啊,今儿……你侍寝吧。” 苏旷一直晕头晕脑地站在那里,但是“侍寝”二字却如晴天霹雳,惊得他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凤五爷脸色却顿时黑了下来,咬牙道:“晴儿!你就算恼我恨我,何必用这种手段!” “嗤!”龙晴一声轻笑:“我做马匪做了这么些年,难不成……就不能抢个压寨夫人么?”说着小手指儿勾了一勾,“苏旷,你来不来?” 苏旷的声音依旧很低:“龙姑娘,我是个男人。但凡是个男人,是绝容不得姑娘这样轻贱的。”他略顿了顿,“你……又何苦非要和凤五爷呕这口气呢?” “你说什么?”龙晴目光一冷。 苏旷回答:“我说,我不去。” 龙晴不怒反笑了起来,狠狠道:“好,好极了,凤曦和,既然你非要救这个人不可,就准备五千两金子来赎人吧。你凤五爷富可敌国,想必也不在乎这小小的一笔数目。” 说罢,拂袖而去,只冷冷吩咐道:“晶晶,我说过什么来着?曼陀山也不是外人想上来就上来的地方。” 晶晶冲凤五爷吐了吐舌头,“是。” “压,寨,夫,人?”凤曦和苦笑了起来,他笑笑,用力拍了拍一旁苏旷的肩膀,“多谢!” 苏旷却不肯放他离开,“你这么一走,我怎么办?” 凤曦和瞪了他一眼:“我怎么知道你怎么办?你要我硬抢你不成?”说着,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嘿嘿笑了两声。 苏旷忽然明白了他笑些什么,一张白净的脸庞也红胀起来,只怒气冲冲地咬牙:“你既然知道非要救我出去不可,就早点把我弄出去,这个女人脾气又大,性子又急,哪天我死在她手里,你们……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凤曦和极自然地回答:“你放心[5.1.7.z.手.机.电.子.书],龙晴脾气虽然大,性子虽然急,却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女魔头。”他说着又笑笑,“再说,我答应了丹东,就自然会救你出去。” 远远的晶晶已经第二次开始努嘴跺脚了,凤曦和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又拍了拍苏旷的肩,“兄弟,你保重。”说罢,转身便溜之大吉,似乎生怕龙晴真的翻脸不认人一般。 龙晴一直背转着身子,只是脊梁挺得笔直,一直到极轻的脚步声终于消失,才忍不住叹了口气,索性坐在山坡的草地上,抱着膝盖,看着流云飞过,那云彩好像是生气的女儿家生生剪碎了平日的手工,东一条,西一缕,毫无规律地从她头顶飘过。 晶晶想说些什么,却又终于闭嘴,一堆公子哥儿生怕殃及池鱼,一个个低头干活,分外卖力。 龙晴的眼里,似乎有泪光一闪,只是她愤愤地抬起头,直瞪着苍天,死活不让半滴眼泪落下来。 晶晶终于忍不住,轻轻说:“姐姐,你放不下五爷,五爷也放不下你,这又何苦呢?” 龙晴哼了一声:“谁说我放不下?谁说我放不下?……就算放不下……难道放不下个男人我就活不成了么?” 晶晶又好气,又好笑,这样的情景她也不知见过多少次,她不明白姐姐和五爷究竟有什么过节,但她知道,姐姐是很痛很痛的,五爷也是很难过、很难过……那是个多好的姐夫人选呢,这贡格尔草原上,不知多少女孩儿家做着被凤五爷抢回山的美梦呢。她小小地叹了口气,没的多了几分女人气,她说,“唉,姐姐啊……” 龙晴摸了摸她的发辫,轻轻对她说,也好像是对自己说:“晶晶,女人啊,放不下一个男人不要紧,只要还拿得稳自己就好,我喜欢凤曦和,只是,我不要他。” 她缓缓躺了下来,放平了身子,看着蓝天—— 这是草原的蓝天,她永远无法忘记当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广阔的天空时,惊讶成了什么样子。 “红袍,来,赛马!”少年凤曦和笑眯眯地说。 她那时还是腼腆而文静的江南闺秀,佯装听不见那个坏小子的说话。 凤曦和却只顾和红袍说得眉飞色舞:“你赢了,我就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能……看见天鹅……” 天鹅飞起来的地方?龙晴咬了咬嘴唇。 凤曦和抱着双臂,几乎是挑衅地问:“喂,敢不敢啊?难道真是南边来的马,胆子比羊还小?” 无辜的红袍显然不知道凤曦和在嘲讽它,轻轻巧巧地打了个响鼻。 龙晴忍不住,跳上马说:“赌就赌,不过,我要是输了怎么样?” 凤曦和也跳上马,伸出单掌:“输了,你就要跟我去一个好地方。” 啪——两只手在空中清脆的交击,凤曦和眼里的坏笑更浓。 后来呢?后来也记不清输赢,只记得凤曦和偷偷把他拉到了达里湖畔一个草甸,指着天边说,“喂,你看——” 天边,两只雪白的天鹅正从水面起飞,如同雪域的神女飞天,矜持而灵动,龙晴第一次看见这样高贵,这样温柔的鸟儿,竟然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凤曦和歪头看着她,坐在地上,自然而然地拍了拍身边的草地。 龙晴谨慎地退后一步,坐下。 凤曦和哈哈大笑起来,向后一仰,倒在地上,大声说:“咱们来得还不是时候,要是时候对了,能看见一群天鹅在起飞,那才叫好看哪!喂,我说龙晴,你什么都好,就是放不开,小家子气——你躺下,看看这天,这云,这湖,人活一辈子啊,哪儿有这么多条条框框的,烦死人了!” 龙晴的眼睛一下亮了,不知哪里来得勇气,真的和这初识的年轻人一起并肩躺在地上。 “要不要——”凤曦和伸手,递过一个皮囊:“来到咱们这儿啊,就别一副扭扭捏捏的样子,我看着腻歪。来,龙晴!大口喝!” 躺在草地上,微微有些眩晕,凤曦和的声音变得很远,很远,有些缥缈得不真实起来。龙晴接过酒囊一口就灌了下去——那是极烈的烧刀子,她第一次躺在地上喝酒,竟然一口气灌下了小半皮囊——托着她的大地很快就开始飘荡起来,她似乎也在空中,展开洁白的翅膀,飞翔,飞翔…… “这天哪,真他娘的蓝哪——”凤曦和大声吼了起来,声音远远地传了出去。 酒精的兴奋冲上头,龙晴忽然有了肆意狂吼的欲望,也学着凤曦和大声叫了起来:“这天哪,真他娘的蓝哪——” 莫名的快感,让她笑得不能自已。 “这天哪,真他娘的蓝哪——” “这草啊,真他娘的绿呀——” “啊——” “啊——————” 凤曦和痛喊几声,胸膛用力起伏,忽然大声对着天叫道:“龙晴——喜欢我么?” 龙晴醉醺醺地说:“喜欢啊。” 凤曦和极其认真地问:“我要是个马匪呢?要是还是个马匪的头子呢?你还喜欢我么?” 龙晴斜着眼,颇有些鄙视地看着他:“你一个马匪头目……还不把我抢上山去做压寨夫人……吃吃……真没用!” 只是天还是彼时一样的蓝,而那一对轻狂的少年,去了哪里呢? 龙晴叹了口气,喃喃说:“唉,晶晶,你看这天,真他娘的蓝。” 晶晶忍不住推了推龙晴:“姐,你你你说什么?” 龙晴坐起身子,好像还有些眩晕,“没什么,走吧,回去了。” 她默默地走着,极力想甩脱脑海中的回忆—— 怎么,怎么就到了今天了呢? 第5章 她怎么就占山为王,变成了方圆千里闻风丧胆的女匪了呢? 这世界真有趣。 3、红山之战 两声吟 傲气平生怒凌云 吴钩何曾斩无名 龙战四野 凤舞红山 一时惊芸芸 龙晴的世界不同,她的世界里,黑的就是黑的,怎么洗刷,也没法变白;白的就是白的,绝不能轻轻易易地给玷污。 她喜欢这样干净而利落地活着,旁人常常有些奇怪,一个人闯荡了这么久,偏偏就是不知道“妥协”二字是怎么写的。 “孔雀东南飞——”哀怨地飞来飞去。 “万里云罗一雁飞——”振奋地伸展双臂。 “桃花流水鳜鱼‘飞’——”胡扯八道地上窜下跳。 “姐姐,看我飞嘛——”晶晶终于停止了鸡飞狗跳的扑腾,小心翼翼地走到龙晴边上,“你老是看天,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我飞——” “够了!”龙晴被吵得五心烦躁,重重道。 晶晶顿时被吓坏了,在她的记忆中,这是姐姐第一次对她说重话呢。忍不住低了头,一滴泪水挂上了睫毛。 这个神态,真是象极了小师妹……龙晴一阵内疚,伸手把晶晶揽到怀里,“晶晶,姐姐对不住你,姐姐……心情不好。” “没事,我早就习惯了。”晶晶立刻扬起招牌笑脸,“我知道姐姐喜欢天鹅,我又没本事学得象。” 那是一张正从女孩儿长成为少女的脸,水嫩粉红,微胖,翘起的下巴带着孩童的最后一丝痕迹,眼睛亮而清澈,满是惹人怜惜的歉疚。 “好妹妹。”龙晴点了点头。 她忽然发现,其实一个女人要想变得坚强而担当,真正需要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妹妹——一个永远比她青春,比她单纯,要她去全心全意保护的纯白灵魂。在家的时候,她尚且年幼,面对着三个可爱的师妹,还不知道肩上无形的重任。或许上天觉察到了这些,于是送来了这么多可爱的小丫头,默默地教会了她担当和坚强——龙晴抚摸着晶晶的额头,轻轻说,“好妹妹,幸亏有你,真的,姐姐幸亏有你们。” “是吗?”晶晶被姐姐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温暖感动得唏嘘不已,一转头,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小小的木箱子。 “姐姐,看礼物看礼物。”晶晶迫不及待地举着箱子,眼睛忽闪忽闪的。 箱子里是造型颇为奇怪的一尊木雕,龙晴吃了一惊,喃喃问:“这……这是什么?” 晶晶的热情立即降了三分,撅起嘴来。 “啊,姐姐看看啊……”龙晴小心问:“板凳?”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全错,晶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堪。龙晴极力发挥着自己推算演绎的本领,试图从晶晶的神态中瞧出端倪,想了又想,不确定地还是开口:“莫非……你刻的是凤曦和?” “什么跟什么呀!”晶晶几乎要喷出火来。 龙晴第一次强烈的怀念起家乡那个精通奇门占卜的三师妹来,要是她在,兴许还能看出些名堂来。她承认自己的失败,信口胡猜起来:“曼陀行宫么?” 晶晶高举的双手终于平放了下来,声音里有了隐约的哭腔:“姐姐,你真的瞧不出来?我每天都去达里湖等两个时辰的……这、这是一只刚刚离开水面,起飞的天鹅啊!” “是是是,你一说,真像。”龙晴反应过来,一惊:“晶晶,你每天去达里湖两个时辰?我怎么不知道?” 晶晶叹了口气,很有些成年女子的味道:“姐姐,人家都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我是真的不知道,你这么贪睡的人,怎么能练成这么好的功夫的。” 呃……其实不是这样的,小时候自己一向是极其用功极其勤勉的……龙晴有些惭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性子变得越来越偏执而泼辣,起床的时间也越来越推迟。每天在饭菜的香气里饥肠辘辘地爬起来,却总是忘记过问一声妹妹们都在做些什么,龙晴有些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很迟……么?还好吧,无论如何,我总是赶得及看草原的落日呢。” “难道这就是姐姐喜欢落日的理由?”晶晶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一转,又高亢起来:“不过,姐姐,总有一天,我肯定可以刻出天鹅的!” 龙晴还没有来得及回应晶晶的热情,门外的通报声已经传来——“姐姐,凤五爷派人来赎人了!” “他真的来了?”龙晴眉头一皱,“好快的动作,我去看看他耍什么花样——晶晶,小心手,别伤着。” 凤曦和的部下大大咧咧站在大厅,见到龙晴,只懒懒拱了拱手。 “龙姑娘”,左边那个冷冷开口,明显有敌意:“你清点一下吧,这些,大致可以抵得过五千两黄金——” 他们面前的箱子里,堆满了银票,明珠,宝玉……映得一个屋子都明亮了起来。 龙晴笑眯眯拈起一块翡翠,细细对着光看起来。 那人不耐烦了:“我们五爷还能骗你不成,这箱宝物只多不少,奶奶的,咱们兄弟从来都是抢人,什么时候赎过人了?那个什么苏旷呢?赶快交给我们带走。” 龙晴冷笑一声,随手一弹,手里的翡翠正中那人的嘴角,他“哎呀”一声,捂着腮帮蹲下,鲜血里流出几片碎裂的牙齿,连同翡翠一起跌在地上。 “滚出去!”龙晴伸手一指大门,一字字道。 那人怒叫起来:“龙晴,你别给脸——不、不识抬举——” 龙晴微微笑了起来:“我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在我曼陀山上,嘴里不干不净,尤其是你这种抢女人的臭男人——滚!” 她一脚踢在箱子上,明珠美玉滚了一地,一室琳琅。 两名使者敢怒不敢言,一边急匆匆追着珠宝,一边恶狠狠瞪着龙晴。 “还敢看!”龙晴索性单手提起箱子,哐啷一声便掷了出去:“快滚,我要五千两黄金,就是五千两黄金,不许拿这些劳什子充数,姑娘我没耐心料理。 门外,珍珠滚得满山遍野都是,显见的找不周全了,两人只气得脸色发青——随意一样,只怕就够个蓬门小户一年的用度。 “还有,回去替我转告凤曦和——”龙晴一字字道:“想要赎人,就自己过来,别派些龌龊粗俗的阿猫阿狗惹我生气!” “姐姐骂得好……”身后的香香拍手道:“只是……这回恐怕真的得罪凤五爷了……” 龙晴的声音倨傲起来:“凤曦和?哼哼,要不是瞧在他面子上,这种强抢幼女的下三滥我早就一掌毙了——金雕马帮的畜生,难不成还有什么好东西么?” 昔年金雕马帮是出了名的残忍好色,素来喜欢强抢少女,奸污之后弃尸荒野,往往家人寻到的时候早就被鹫鹰吃得面目全非。他们出没一带的牧民常常不敢放任女儿单独入睡,真是闻虎色变。 金雕马帮要投奔凤曦和的时候,龙晴第一个大声反对,凤曦和却坚决不肯驱逐他们,他的理由是——“与其放任这些人为非作歹,倒不如由我来管束,他们毕竟只是土匪罢了,难不成我收编队伍,还要立德立言不成?” 龙晴承认凤曦和治下确实有一套,金雕马帮入伙半年,竟然被整治得服服帖帖,再不敢有人如昔日般作恶。但是,她就是生气,就是愤怒——在她的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改邪归正,立地成佛。 “就算这些人都吃素念佛了,又能怎么样?他们哪个人身上不背着十几条少女的孤魂?”当年翻脸的时候,龙晴这样说。 在凤曦和的世界里,收服一个恶人,就是救活无数无辜的性命,那是于人于己都有利的事情。 龙晴的世界不同,她的世界里,黑的就是黑的,怎么洗刷,也没法变白;白的就是白的,绝不能轻轻易易地给玷污。 她喜欢这样干净而利落地活着,旁人常常有些奇怪,一个人闯荡了这么久,偏偏就是不知道“妥协”二字是怎么写的。 “姐姐!”一个女孩子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手握着胸口,显然已经喘息到了极致——“姐姐,苏旷他,不见了!” 因为抓上山的公子少爷多半是文弱书生,再加上多捱一段日子总会被家里人赎身回去,所以历来逃跑的事件并不算多。但是苏旷却是龙晴关注过的倒霉角色,除了没有锁镣加身,重门闭户,已经和别家匪帮的私牢相差无几。 那女孩几乎哭了出来:“姐姐,苏旷他自己肯定跑不出去,刚才那两个人,会不会有鬼?” “那两个人有鬼?”龙晴脸色多少有些变了——无论如何,她内心深处是无法接受凤曦和设计自己的事实,却只是安抚着急坏了的女孩,“那雪,你让姐妹们出去找了么?” 那雪连连点头,“派了二十个出去,快马加鞭四处寻人,姐姐,我看咱们直接去红山找凤曦和要人算了!” 龙晴摇了摇头,她还没有自信到可以和凤曦和火并的地步。几乎是第一时间下了抉择,“去吧,加派人手,四面八方去找一找……如果真是找不到,就算了。” 那雪急道:“姐姐!” 龙晴却是苦笑:“如果真的是凤曦和故意派出金雕马帮的人诱我出面,再派人截走苏旷……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苏旷这个人,我们真的还得罪不起。既然如此,索性咽下这口气,静观其变就是。” 那雪很有些不服气,但是终于还是低头:“是,姐姐,我去调派人手就是了。” “嗯。”龙晴点点头,又补上一句:“如果真的找不到的话……就算了,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你们一定是找不到他的。” 龙晴果然没有算错,两个时辰之后,陆陆续续有人回来报信,说是方圆百里,并没有苏旷的影子。 一屋子的妹妹们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脸色,龙晴忍不住微笑了,若是晶晶在场,恐怕又要打趣笑话她了吧? 这个念头电光石火间掠过大脑,龙晴忽然一惊——晶晶! 第6章 曼陀山上乱成一团,那个丫头去了哪里? 晶晶的房间,就在龙晴的隔壁,小小的竹屋,铺着从湖畔捡回来的小小白石子。一张大大的床,挂着洁白如雪的纱幔,比起龙晴那间大而凌乱的行宫真是不可同日而语,每次进来龙晴都有多少些自惭形秽。现在,这间竹屋安静而明亮,下午的阳光照在白石子上,泛起一屋温柔明淡的光华,好像那个女孩儿静静的调皮的微笑。 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龙晴转身走出屋外,将食指撮在唇边,一声长哨——赤红如火的高头大马,已经斜地里窜了过来。龙晴翻身上马,抽出鞍边的马鞭,在空中啪地一声爆响,口中呼喝着:“红袍,快!去达里湖!” 我每天都去达里湖等两个时辰的……晶晶怯生生的嗓音还在耳边,这是最后一线希望。龙晴平时爱惜极了红袍,今天却忍不住快马加鞭,那两个家伙,两个金雕马帮的家伙,他们若是真敢对晶晶下手——龙晴的手几乎将马鞭握碎了。 红袍的速度,比起山地快马来几乎还要快了一筹,不过小半个时辰,达里湖已经在望,一派的平和安静,哪里有半个人影?顾不上再欣赏如画的美景,龙晴又是一鞭,红袍吃痛,竟然一跃向湖中跃去。 直到清凉的湖水打湿了衣襟,龙晴才忽然警醒过来,连忙弃马上岸,将外衣解下,纵身一跃,跳入了湖水中。她的身影矫健如龙,只泛起几点浪花,连远处安然游荡的天鹅也未曾惊起。 几乎就在龙晴入水的同时,一条人影已掠到岸边,随手翻腾起岸边半湿的衣裳,那人不知捏到了什么小小物件,忽然一惊,“咦”了一声。 红袍吃警,立即唏溜溜一声长嘶,水下的龙晴立即双足一顿湖底,钻上水面来,却只见一个远远的人影消失在天边,身法之快,实在为平生所罕见。 “这是什么人?”龙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眼光却立即凝顿在衣襟上一面小小的竹牌上——那竹牌被水浸湿,三个龙飞凤舞的小字立即浮现了出来:醉龙吟。 “想不到塞北还有认识这块牌子的人……”龙晴冷冷一笑,“老相识倒是越来越多了!”她无心再理会方才那人的踪迹,只将右手紧握的一张白纸徐徐展开——上好的藤纸,还没有被水浸泡到散开,纸面上勾画的痕迹变得模糊不可辨认,但是还是能隐隐猜出,那是一只初离水面,展翅欲飞的天鹅。 龙晴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披上外衣,纵身上马,口角噙着一丝坚决,向达里湖另一方冲去——那里,是凤曦和雄踞之地,红山。 远远的,一个黑影在静静地瞧着这一切,低声地问着:“这真的是龙晴么?嘿嘿,果然干脆利落,不愧那醉龙吟三个字啊……” 暗红色的石山,好像千百年来地狱的熔岩,狰狞地冷却,一块块堆积入云,阴仄压抑着过往行人的视线。 当然,如果不是十万火急,也极少有人愿意路过这里,触凤曦和凤五爷的霉头。 凤五爷究竟是什么人呢?有人说,他是草原上的天之骄子,统领千军万马;有人说,他天赋异禀,武功早已出神入化;有人说,他性情喜怒无常,杀人从不眨眼;也有人说,凤五爷治下有方,千军万马竟然也如臂使指,调动自如…… 只是无论哪种说辞,几乎都忘记了他不过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凤五爷势力之大,已经令人忽视了他的年龄。在这千里贡格尔草原上,甚至“五”这个数字也是神秘而忌讳的。如果一个草原上的汉子举起一只手掌摇摇,那通常只能说明一件事——红山凤曦和有话说。 当然,几乎从来没有人当面直呼凤曦和三个字,黑白两道几乎都要陪上三分面子,尊一声“爷”。 只是……凡事都有例外的。 龙晴正挥着马鞭直指山巅总舵,大声喊着:“凤曦和!你给我滚出来——” 一众守山的下属拦又不敢拦,放又不能放,一个个脸上极其尴尬,只倒提着兵刃,小心翼翼陪笑挡在龙晴面前。 “凤曦和!再不出来,姑奶奶我不客气了!”龙晴刷地一挥鞭子,周围的人几乎下意识后退一步,叫苦不迭——这个不客气嘛,不劳说,自然是拿他们这些小喽啰开刀问斩。 就在此时,山巅木制的寨门忽然大开,潮水般的马匪涌了出来,人群正中,拥着个年轻的男子,他身量未必特别雄伟,但是在人群之中,却一眼就辨别得出来。 黑衣的男子疾步而下,黑缎镶金丝的大氅在身后飞扬,围阻龙晴的匪兵大喜,一起回头行礼叫,“五爷!” 凤曦和却只盯着龙晴苦笑:“龙姑娘,你到我红山,就不能给我三分颜面么?” 龙晴似乎没看见他身后的人马,只冷冷道:“少说废话,苏旷你带走,晶晶还给我。” “晶晶?”凤曦和皱眉:“就是你身边那个女孩子?” 龙晴冷笑:“装什么蒜哪凤五爷?你把晶晶还我,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还人也可以,把那两个金雕的畜生交出来,我就不信问不出口供来!” 凤曦和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龙晴,你欺人太甚。” 龙晴怒道:“你究竟交是不交?” 凤曦和袍袖一挥:“因为你一句话,我就要放手交出两个弟兄,龙晴,你要我凤五的脸往哪儿放?” 龙晴嘿嘿冷笑:“你们这帮人,难不成还要脸的么?” 凤曦和的拳握紧,又放松,尽可能压低了声音:“龙晴,你真以为我怕你不成?” 龙晴嘿嘿一笑:“是啊,你凤五爷怕过谁来?你要的人,要的东西,怎么能不到手呢?” 凤曦和脸上终于有了怒意,上前逼近一步:“既然如此,龙姑娘,你划道儿吧。” 周围众人见两人越说越僵,眼看就要动手,暗自窃喜者有之,焦虑难耐者也有之,更多得则是惋惜无奈起来——昔年龙凤二人的交情,又有几个人不知不晓?但凤曦和一句话出口,几乎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后退一步,围起一个大大的圈子,将龙凤二人圈在正中。 龙晴跳下马:“凤曦和,我若是赢了,你把晶晶还我,苏旷我带走,那两个人,你也给我交出来。” 凤曦和听一句,脸上就难看一分,终于等到龙晴条件开完,才淡淡道:“那龙大姑娘,你要是输了呢?” 龙晴不假思索:“我若输了,自断右手,终生不再习武就是。” 凤曦和嗤之以鼻:“我要你自断右手做什么?龙晴,你若输了,终生不得冒犯我红山兄弟,曼陀山归我部下,你可愿意?” 龙晴虽在盛怒,却还是犹豫了一下:“不行。” 凤曦和道:“哦?” 龙晴摇头:“我能拿来和你赌的,只有一条命罢了,容不得你打她们主意。” 凤曦和哈哈大笑:“好!好你个嘴尖牙利的龙晴,也罢,你不来惹我,就该谢天谢地了——我和你赌了!” 二人不再多说,只面向而立,神色一片肃穆,心中都是雪样明白,这场争斗,他们都输不起。 “你用什么兵刃?”龙晴握紧了手中马鞭。 凤曦和傲然一笑:“不必了,龙晴,对付你,我还不用兵刃。” 龙晴嘻嘻一笑:“凤曦和,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作聪明,总以为别人在你的计算之中——”她右手一带,竟然从鞭中抽出一柄二指宽的细剑来,欺霜赛雪,寒光镇得人双目一痛。 凤曦和一惊:“吴钩剑!龙晴,难怪当年你从不在我面前亮剑——你是醉翁龙铮的什么人?” 龙晴满脸一副“懒得搭理你”的架势,只随手一抖,挽了一朵剑花:“出手!” 凤曦和也不答话,一双袍袖无风自鼓,显见内力极是充沛,双掌一翻,双袖流云般卷出,一攻头面,一攻足下,端的气势不凡。 龙晴右腕一旋,剑光如匹练,向着凤曦和胸前璇玑大穴刺去,那一剑刺得极快,偏偏毫无破空之声,剑刃上“嗡”的一声低鸣,隐隐有霹雳声。 吴钩剑是上古的奇兵,凤曦和也不敢以一双肉掌抗衡,身形展开,游龙般奔走开来。 龙晴一袭红衣,凤曦和一身黑袍,远远看去,就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围着火焰上下翻飞,而火中一线寒光,须臾不离凤曦和周身大穴。 凤曦和觑准空隙,双袖一合一张,一左一右裹向龙晴两肋,他这袖上真气密布,一旦拍上,无异于铁锥大斧,龙晴当场就要粉身碎骨。偏偏龙晴脾气极倔,不退反进,吴钩剑带起漫天剑影,如白虹经天,直奔凤曦和面门。 凤曦和右袖几乎已经拍至龙晴腰际,却匆匆收回,百忙之中向着吴钩剑上一卷,龙晴奋力一搅,数十片碎缎向天空扬去,吴钩剑正停在凤曦和面前。 而凤曦和的左袖,也已按上了龙晴右肋,他微微一笑,伸出一只食指,拨开面前的吴钩剑,左手趁机拍了拍龙晴的腰际,忽地一笑:“几年不见,龙姑娘,你好像发福了。” “混帐东西!”龙晴怒骂,嘴角也不觉有了一丝笑意——二人方才明明都是未出全力,才能在千钧一发地关头留住力道。 此时,那数十片碎衣才纷纷扬扬地落下,如黑蝶飞舞,好生诡异,凤曦和笑道:“再来打过?” 龙晴正色:“凤曦和,吴钩剑下,你用兵刃罢。” 凤曦和点点头,右手自腰间缓缓拔出一柄漆黑的弯刀来,随手一挥,将破袍子远远掷开,露出一身劲装来。 龙晴凝视着那柄弯刀:“无常刀?好!好!” 那弯刀如圆月之食,刀刃上流着梦魇的黑色,似乎时刻都在渴望着鲜血和杀戮一般。凤曦和叹了口气:“龙晴,五年不曾过招,果然要刮目相见……也罢,我见识见识醉翁龙铮的后人,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手段和本领!” 龙晴弹指锋刃,以剑做答,凝神而立。 “三寸气在千般变,一旦无常万事休。” 第7章 凤曦和一寸寸举起手里的弯刀,“龙晴,无常刀下不留后手,你要当心了!” “婆婆妈妈!”龙晴抖手攻上,剑尖一分为二,二分为三,眨眼间化身千万,凤曦和浑身上下,竟都被笼罩在剑光之中。 凤曦和双眸之中精光忽然暴射,手中刀几乎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劈下,速度已超过了人类挥刀的极限,正向龙晴左颈斩去。 “当”的一声交鸣,龙晴斜剑挡住了无常刀,方才万路剑芒,显然都是虚招。二人交手一合,几乎同时低头看自己手中兵刃——刀剑依旧锋芒如水,丝毫不见折损,当真是旗鼓相当。 “再来!”龙晴的声音多少夹杂了些兴奋。 “龙姑娘——”围观的人群忽然被冲开,一个敦实的少年闯了进来,握着双拳,站在龙晴面前:“你把我们家表少爷怎么了?” 龙晴看了半晌,才认出这就是苏旷的贴身小厮丹东,直盯着凤曦和,“他表少爷怎么了,五爷,你倒是说说啊?” 丹东几乎要指着龙晴鼻子喊:“你还问五爷?龙晴,你有闲心来红山要人,就不能放了表少爷?” 龙晴眼珠子一转:“若是不放呢?” 丹东咬牙:“你不放人,他们当然就杀了那小丫头给你看!” 龙晴冷笑着的目光一转,看向凤曦和。 凤曦和眼睛几乎要杀人,盯向丹东。 丹东被他们俩吓了一跳,讷讷,“他们临走的时候说……说你一定不会放人,不如……” 凤曦和脸色已经快要掉下冰渣来:“叫雷熙明雷熙阳来见我。” 红山是塞北各路马匪的总舵,规矩一向很严格,五爷交代下去的话容不得片刻迟延,但是下面几个人却你推我,我看你,没有一个上来回话。 凤曦和没有发怒:“雷家兄弟没有回山?” 一人连忙上前回禀:“是是是。” 凤曦和眉一挑:“为什么不早来报我?” 那人额头几乎有汗滴落,喃喃不敢多说。龙晴在一边瞧着笑话,“倒是说啊,你们五爷又不是老虎,会吃人的。” 那人这才鼓起勇气:“小人本想立即禀报,只是龙……龙姑娘一早就来了,没、没机会啊。” “这对混帐……”凤曦和几乎是从牙缝里缓缓挤出四个字,又叹,“龙晴,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放心。” 龙晴扬扬剑:“那,这次比试,算你输了?” 凤曦和回答的倒是利索:“自然不成!凭什么?” 龙晴哈哈大笑起来:“好,我还你个人情,等找回了晶晶,我们再来比过。” “龙姑娘你放了我们表少爷,晶晶姑娘自然就会回山。”丹东忍不住又凑上前。 龙晴斜眼看了他一眼:“第一,表少爷是你的表少爷,不是我的,不要用我们;第二,你真以为那两个人拿了一箱子珠宝,还傻等你们家那个呆头鹅少爷?” 那一箱珠宝,按照市价几乎可以卖出六千两黄金的价钱,在凤曦和手下,只怕一辈子也挣不回来。 凤曦和那样的聪明人,本来应该第一个想通其中的关窍,他偏偏摇着头说:“你错了,我兄弟不会做这种事。” 龙晴几乎怀疑他被苏旷附了体,只想跳过去敲着他的脑袋让他清醒过来,大声说,“事情就摆在面前,你干什么睁大眼睛说瞎话?” 凤曦和却不理她,只道:“我自然给你个交代就是了,你罗嗦什么。” “嗤——”远远的,一声冷笑。 一个声音从远方传来,听起来让人极其不舒服,好像把冻得红肿的耳朵浸入初春满是冰屑的湖水里一样,那个声音一字字道:“久闻凤曦和刚愎自用,果不其然。” 龙晴和凤曦和几乎同时问了出来——“什么人?” 他们一起向发声的地方飞掠而去,并肩而行,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样子。 红袍马似乎大大不忿主人的单身离去,扬蹄唏溜溜一声咆哮。 龙晴握紧了手里的吴钩,她几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背影,就是在湖畔拾起她腰牌冷笑的黑影。 更要命的是,她已经隐隐猜出了那人是谁…… 4、天地之威[手机电子书网isuu.] 三声吟 熔尽大荒天亦惊 血色苍茫化悲鸣 一朝无常 三寸气断 携手渡轮回 “呸!”龙晴有气无力地打落他的手,“什么水里龟鳖?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么?” 凤曦和微微一笑,也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做不到相忘于江湖,还不如相濡以沫的好。晴儿,能活着就不错啦,千年王八万年龟,总好过烧糊了的龙凤。” 他们几乎都没有力量再动一动脚步,但还有着斗嘴调笑的心情。 前面那人黑衣斗笠,不时回头望望,二人若快,他便快;二人若慢,他便慢。 龙晴只觉得他似乎就在和自己闹着玩一样,偏偏三人轻功尽在伯仲之间,一时半会儿,也追他不上。 龙晴一跺脚,索性停下不追,那人反倒席地而坐,虽然离得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几乎可以觉察出他斗笠下的冷笑。 龙晴的牛脾气上来,又纵身追了上去,凤曦和也一心弄明白事情因果,提气直追,只是一边追,一边向一侧一指—— “他似乎在引我们去什么地方。”凤曦和轻轻说。 龙晴哼道:“随他去!你我还怕过人不成?” 凤曦和苦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是姑奶奶你,可不是我凤五。” 一来二去,奔至了一片暗红灰冷的冷熔岩之间,那人一转身子,已钻入了其中一个洞穴。 “小心!”凤曦和还没有喊完,龙晴已经纵身一跃钻入石洞之中,凤曦和连连顿足,却也只得追了上去。 洞中一片灰暗,一眼往深处望去,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凤曦和不顾龙晴怒火中烧,一把拉住她的手:“跟我出去,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德行?敌明我暗,倘若——”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一缕劲风扑面而来,二人齐齐一闪,那物事不偏不倚打在洞口,只听一声巨响,一块巨石封住最后一线光亮,已牢牢堵住洞口。凤曦和大惊之下连忙扑了过去,但是检查之下却是暗自心惊——那块巨石封堵在门口,只留下拳头大小的空隙,除非变成一只苍蝇,只怕是飞不出去的了。 龙晴一手持剑为他护法,一边低声问:“如何?” 凤曦和转过身子,“若是里面没有敌人,耗费三四天力道,倒是可以凿出一条出路,我们进来的时候,山势颇为崎岖,略有震动倾斜,这块石头自然能滚下去……”他后半句没有出口,强敌在侧,他们又怎么能耗费体力开掘门户? 龙晴笑笑:“我偏不信,这里没有别的门户。” 凤曦和笑笑,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但可以感受到一丝苍白:“你果然是逢赌必输的,这片山石都是火山之岩,多半都是天生的熔洞,只怕还真是没有第二个出口。” 龙晴哈哈一笑:“那就杀了他,我们再出去!”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若是杀不了我呢?” 龙晴笑得更嚣张:“杀不了就杀不了,我能怎么着?” 那人一时无语,竟然也是气结。 龙凤二人等了半晌,还没听到他的下文,龙晴才奇道:“莫非他……已经走了?” “好轻功”,凤曦和也拔了无常刀在手,“想必他和你这种人也没话说!” 龙晴怒道:“他和你有话说,你倒是找出来给我看?” 凤曦和每次斗嘴,必然落在下风,恼道:“你是真听不出来,还是假听不出来?他明明是故意沙哑了嗓子,不愿意和我们说话。” 龙晴浑身一震,喃喃道:“你说什么……难道……真的是他?” 只是无尽黑暗之中,那声音竟然第二次又响了起来:“我是什么人……二位挪步进来自然就知道,又何必站在这里猜测?” 龙晴这次颤抖地更加明显,声音都已经有了嘶哑:“是你……一定是你!给我站住!”竟然丝毫不顾暗算,又向黑暗中冲了过去。 好在她这次速度慢了许多,凤曦和有机会匆匆在石壁上做下印记。这附近火山熔洞都不算大,但是无论如何,藏一个人还是不啻大海藏珠。 当当当——三声金刃交锋,几乎剑剑都带着致命的恶毒,凤曦和握着无常刀,却一时摸不准如何出刀,他怀中有一枚上好的火折子,只是这洞中没有任何引火之物,他不敢妄用,只摸着墙壁,向两人后面的甬道潜行而去。 破风之声越来越疾,转眼间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但是风声又细又急,显然二人用得都是剑——转眼间,龙晴和那人至少已经过了三百招,那人根本还没有落于下风。 那人是个男子,龙晴素来走得又是轻灵狠快一路,既然三百招内未落下风,剑道上的造诣只怕还在龙晴之上。 但是,他若三百招内还斗不下龙晴,只要凤曦和出手,胜负就必然分晓。 只是,凤曦和迟迟还不动手——莫非他在等渔翁之利? 动手声忽然停止,岩洞中当真静得连一个人的呼吸声也听得分明,但是,没有一个人的呼吸,无论是谁,只要发出一线声音,几乎都是暴露自己的位置。 龙晴和那人,一合之后双双跃开,顿时失去了对方的位置。随即一起屏住呼吸,几乎在比拼内力的长短。 一盏茶功夫过去,竟然还没有一个人发出声息,只有杀气,在无形中弥漫。 黑暗中,忽然传出一声轻笑:“二位这口气倒是真长啊!” 龙晴爽朗清脆的哈哈大笑立即传来——但几乎是同时,一蓬火光也骤然亮起——凤曦和右手无常刀直指黑衣人的后背,左手上自己的劲装正熊熊燃烧着,身上只留一件纯白的内袍。 火光中,斗笠下是一张英俊而颇显沧桑的面孔,黑发中甚至添了一丝银白,显然已经有了几分年纪,龙晴失声大喊:“莫无! 第8章 果然是你!” “莫无?我觉得你改名叫莫乱动好些。”凤曦和又将无常刀向前递了半寸,抵住莫无的后背。 那人却忽然开口了,声音变得清润了许多,“你们不是要救那个丫头么?” 他嘴角向一边一努,龙晴几乎喊出声来,十步之外,雷煦阳和雷煦明一起挤在一角,身下隐隐透出少女的一角衣衫来,血迹斑斑。 二人分心的刹那,莫无忽然猛地一低头,已离开无常刀刀锋,斜身一撞,竟然消失在岩壁中。 “糟了!竟然还有洞穴。”凤曦和这才看清莫无身边就是一道一人多宽的裂缝,他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点。 龙晴已经一脚将雷家兄弟踢开—— 他们身下,只有一件女孩子的外衫,二人的右手已被齐齐砍下,血迹一片黑红,显然已经被扔在这里许久。 一件衣服能烧多久?火光渐渐暗了下来。 “是……是莫无杀了他们?”龙晴站起身来。 凤曦和摇头:“他们没有死,只是被莫无点穴了而已,这种点穴手法好生奇怪,我从未见过,只有等他们自行转醒。” 龙晴咬着嘴唇,“不是莫无……这种手法,他一定不会的。” 凤曦和奇道:“他会什么手法,你怎么知道?” 龙晴转头用力瞪了他一眼:“我偏偏就知道,你管得着么?” 凤曦和苦笑:“大小姐……我们现在是要逃命,不是要吵架。” 龙晴怒道:“逃什么命?过去杀了他,不就完了?”只是她刚刚脱口而出,自己也低下头——“当我没说。” 这道裂口不过一人多宽,龙凤二人绝对没法子一起过去,只要莫无埋伏一侧,就必然能占了先机,更何况……晶晶或许就在他手里。 凤曦和笑了:“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确定,如果真的不是莫无,这里若还有第二位高手,我们只怕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龙晴又道:“我们不敢过去,他难道就敢过来不成?” 凤曦和望望岩顶,几处地方有水珠滴落,松了口气:“好在我们还不至于渴死——”龙晴立即明白过来,渴死虽然不至于,但是饿死只怕是难免的,莫无在那边自然准备了食物的。 最后一点火星顺着灰烬的边缘游走一番,归于沉寂,凤曦和从袋中取出一个面饼,掰开,递给龙晴一半:“省着点,我们至少要撑个四五天。” 龙晴接过,也不道谢,取出块手帕,摸索着浸入地下的水坑,只是刚刚递到口边,就觉得一股硫磺味儿刺鼻得紧,随手甩给凤曦和。凤曦和摇摇头,依然将手帕浸在水中。 “莫无究竟是什么人?”凤曦和低声问。 龙晴冷笑:“你果然孤陋寡闻,难道没有听说过二十年前的醉翁茗客剑公子么?” “醉翁是令尊——” “嗯,是,茗客是我师父萧茗。”龙晴笑笑,“这位莫无自然就是剑公子。” 凤曦和有许多话要问,传说中醉翁茗客剑公子情同骨肉,义结金兰,但是龙晴见到那人偏象不要命了一样,但是,话到嘴边却变成——“龙晴!你在干什么?” 龙晴嘴里咕里咕哝:“吃晚饭,难道你从来不吃晚饭的么?” 凤曦和几乎要叫出来:“你你!你把面饼全吃了?” 龙晴抹抹嘴:“半饱。” 凤曦和急怒:“你——” “我什么我?”龙晴坐起来,提起吴钩剑剑:“守四五天,也不过是他养得精神,量你也不能把这兄弟俩剁剁吃了,不如先吃顿饱饭——借个火!” “你,你要干什么?”凤曦和依言晃亮了火折子,龙晴忽然抄起地上一堆灰烬,向裂缝里一掌推去,接着毫不犹豫地跟着纵身跳了进去。 “好你个野晴儿!”凤曦和哈哈一笑,跟着跃了进去。 莫无没有出手,只是静静站在那里,握着剑,脚下躺着晶晶,紧紧闭着眼睛,嘴角一片青紫,显然吃了不少苦头。 凤曦和拱了拱手:“佩服,这样的机会,是我就不会错过。” 莫无没有答话,一脸倨傲和不屑。 “放开她!”龙晴手里的吴钩剑竟然在微微颤抖。 莫无开口道:“条件。” 龙晴皱眉:“说!” 莫无冷冷提起剑:“你退开,我受人之托,要和这个人动手,是死是活,你不许多管。”他的剑尖,竟然是指向凤曦和的。 这回连凤曦和也大吃一惊:“你说谁……我?” 莫无没有回话,显然懒得多说一个字。 龙晴的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却终于垂下剑,低声狠狠道:“好吧,凤曦和,这个人柿子拣软的掐,你去吧。” 此处不过丈许方圆,凤曦和左右看了看,无奈之极:“好,我答应你,莫先生,你我出去动手,免得滥杀无辜,如何?” 莫无点头:“好。”他一手抱起晶晶,龙凤二人不禁失笑——莫无竟然也没有准备食物。 凤曦和觉得这位剑公子武功虽是绝顶,但行事之乖张孤僻,当真和龙晴有的一拼。他微笑:“好极,莫先生果然快人,晴儿,你先出去。” 龙晴虽然一千一万个不甘心,还是当先一步,退了出去。 凤曦和一指洞口:“莫先生,请。” 莫无点了点头,竟然背对着洞口退了出去——他毫不犹豫地将整个背后空门露给龙晴,似乎毫不担心她会出手。 这种一派古板孤僻的剑客,当真布得出这样的局?凤曦和苦笑着摇摇头,开始怀疑自己开始的论断,也跟着钻了出来。 远远的,一声马嘶,听来就在洞口,说不出的焦躁。 “是红袍!”龙晴惊喜地叫道,红袍不住踢着石头,竟然像是遇到什么凶险之极的事情。 就在这时,整个山洞忽然一震,不少钟乳石落在地上,龙晴惊呼起来:“糟了,难道是地震?” 一震之后,堵着洞口的大石似乎松动了些,拳头大的缝隙变成了海碗大小。 凤曦和脸色却变了,俯身摸起地上的手帕,才不过片刻功夫,硫磺的味道就浓烈到令人作呕。 “唔……好难闻的味道。”龙晴忽然明白过来,惊叫:“火山!是火山!” 他们的脚下,正是火山,适才的震动,不过是地下巨龙的轻轻咳嗽而已。 连莫无的脸色都变了,喃喃:“那个臭小子怎么挑了这么个鬼地方?” “走!”凤曦和咬牙,一手提起一个雷家兄弟,向着洞口冲去。 奔至洞口,地上已经越来越多的水泡开始翻腾,刺鼻的气味开始漫布洞内,凤曦和叫道:“有毒!闭气!”然后撕下衣襟,堵住雷家兄弟口鼻,莫无连忙也扯下一块衣襟,照样堵住晶晶口鼻。 凤曦和当年总是以为自己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已经不远,现在才知道,山崩于前还有定力的,一定不是圣人就是白痴——他脸色已经变成惨白,这洞中赫然已是人间地狱,满是硫磺的水泡劈劈啪啪地作响,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火山一动,他们便要在这里化为灰烟。 “你们俩听着,火山震动,可能是我们唯一一条生路——”凤曦和话音未落,山体又一次猛震起来,他放下雷家兄弟,双掌齐出,拍向大石。龙晴和莫无明白他的意思,也一起出手,三人六只手掌,全力击向石块。 整座山几乎都在摇晃,天地之威加上三人的合力,那块大石被震得一晃,向山下滚去,洞口豁然大开。 有时候最危急的情况,竟然就是生机的所在! “快跑!”凤曦和第一个冲出洞口。 洞外的红袍几乎已经癫狂,动物对于这天地的剧变往往有反常的警醒。 龙晴一咬牙,将晶晶放在红袍背上,随手扯断缰绳,捆了个结实。 红袍打着转儿不肯离开,死活要和主人一起离开,龙晴发狠在马臀上用力一击,红袍吃痛之下,这才纵蹄飞奔而去。 “快!快!这火山!”凤曦和又一次抱起雷煦明的身子,却又发现莫无竟然抱起了雷煦阳,他们没有时间再说废话,发足向山下狂奔而去。 火山第三次震动起来,那地下沉睡的巨龙终于苏醒,岩洞喷出滚烫炽热的一股气体,在他们身后,百草不生。 一片的天昏地暗,脚下的焦土在微微抖动着,越抖越厉害,那条巨龙就快要破土而出。 在这天地之威下,三个武林高手,不过是三只仓猝逃命的蝼蚁。 忽地,又是一震,几乎可以感觉到脚下一颗恶魔的心脏在收缩。 数百丈开外,一点暗红升起,在混沌一片的天地中,如沉下地狱的落日又一次升起。转眼,暗红变成了鲜红的一线,天地的熔炉终于打开。 龙晴只觉得一只干燥而镇定的手握紧了她的,带着她,向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她已经失去了意志和判断,甚至不知道什么轻功和身法,只知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跟上凤曦和—— 就在他们身后,火山喷发了。 平静的山区忽然变成了恶魔的炼狱,火红的熔岩在他们身后不远流过,不动声色地毁去了一切可能的存活。 大团的火山灰随着地下的喘息喷发,那热气是致命的。 “停!停!”好容易奔出喷发的正面,龙晴忽然站直了身子,拼命地喘息,“不行了,再跑我要断气了。” 凤曦和急急调理着内息,一边回过头,打量着可能的生机。 他们的左侧本来是一汪小小的湖泊,现在却几乎成了魑魅魍魉的晚宴,湖水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刺鼻的硫磺气体泛出水面,变成了昏黄的一片。无数小鱼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肚皮刺眼的白。几只尚且存活的大鱼竞相向岸上跳去,只是没有几跳,也便没了性命。 “不好!”凤曦和忽然大惊失色——山巅上,一团殷红巨大的球体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滑落,无数的火山灰与热气纠缠成团,那已经不是生灵可以逃脱的速度。 龙晴拔腿就要跑,凤曦和却抓着她的手,喝道:“闭眼! 第9章 屏住呼吸!” 他已经来不及做出别的反应,扯着龙晴跃进了密布着死亡阴影的水中,耳边是静静的,顿挫的气泡暴烈声,搜索着任何活的、可以摧残的生命。 滚热,但尚不沸腾,龙晴闭目缩在水里,偶尔有硬物撞到身子,想必是毒死的尸首。 皮肤一片火辣辣的疼,她强自运气驱逐毒气,但坠入地狱一样恐惧无法驱逐。龙晴忽然心一横,便要浮出水面,身边的凤曦和似乎觉察到了她的动向,压着她的脖子用力一按,接着顺势将她搂在怀里——几乎在同时,她感觉到一片黑暗掠过湖面,本来就热的水立即又滚烫起来。 那一刻是如何的感受呢,脚下是虚空,身畔的热流,头顶是死亡的阴影,唯有一只手紧紧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搂着她的脖颈。 那只手忽然一松,凤曦和已扯着她爬上岸去,接着第二次跳下水,将雷煦明捞了上来。 龙晴究竟是女孩子,心理承受几乎已经到了极限,用力喘着气,接近虚脱。 凤曦和摸了摸她的头发,见她脸上的皮肤都有些红肿溃烂,苦笑:“好好的人中龙凤,这回变成了水里的龟鳖啦。” “呸!”龙晴有气无力地打落他的手,“什么水里龟鳖?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么?” 凤曦和微微一笑,也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做不到相忘于江湖,还不如相濡以沫的好。晴儿,能活着就不错啦,千年王八万年龟,总好过烧糊了的龙凤。” 他们几乎都没有力量再动一动脚步,但还有着斗嘴调笑的心情。 “啊……啊——”忽然,一声惨叫从身旁传来。雷煦明仅剩的左手在自己脸上抓着,竟然已经醒来。他在水中没有法子运气,凤曦和伸手去拦龙晴的时候自然放开了他的口鼻,那一刻他灌下不少湖水……而且,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已经盲了,红烂的流下脓水,口中绝望而痛楚地大叫。 “煦明!煦明!”凤曦和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沉声道:“你别乱动,我们回去救你。” 龙晴站起来,“快些走吧,这里到处都是毒气,我胸口已经开始恶心。” “走——”凤曦和一把抱起雷煦明。 雷煦明却生生推开他的手,“五爷……我们对不起你,我们本来只是想尽份孝心……小心苏旷……”他一边说,一边慌乱地向后挣扎,一翻身,却第二次落入湖水之中。 那湖水沸腾地更是厉害,雷煦明似乎还要喊叫,但嘴里冒出几个气泡,眨眼间,就不见了。 龙晴见凤曦和目眦尽裂,知道他第二个动作就是要下水救人,死死扯着他胳膊向外拖去,叫道:“凤曦和,不许做傻事!快走啊,再来那样一团东西,咱们都没命啦!” 凤曦和只冲动了片刻,便立时警醒,默然转身离去,只是眼中已有泪光闪动。 好在这只是小火山轻轻的一个喷嚏,稍做喷发,便又安静了下来。只是这已经让两人九死一生,险些丢了性命。 一路缓缓下山,回去的道路比来时漫长了许多。 龙晴虽恨极了雷家兄弟,却终于一句话都没有说,只默默祈祷,盼红袍可以载着晶晶脱离险境,回到曼陀山。 “雷家兄弟,并非你想象中的穷凶极恶。”凤曦和终于还是开口了。 “金雕马帮当年确实凶恶,他们的帮主更是闻风丧胆的魔头,因为背上纹了一只巨大金雕,别人倒忘了他原本的名字,只叫他金雕……那一年,贡格尔草原下了一场暴雪,不少帐篷都塌了,牲畜死了无数。有些人饿到半死,明明看见冻死的牛羊就在几十步之外,偏偏就是走不出去,后来一横心走出去,就被风卷进雪堆,再也回不来。” 他口中随时淡淡十几个字,龙晴却可以想象当时情况的惨烈。 “不少马帮也断了粮食,我想,金雕马帮这样的帮派,极少抢劫粮草,多半是抓些女人,掳些财宝上山,想必当时情形也窘迫,倒是收服他们的大好时机,就带了些兄弟,冲去他们总舵。只是一上山,却……唉,当日的情景,我只怕此生难忘,金雕摆开酒席,将那些姿色平平的女人洗剥杀了,自己专拣心肝大嚼,那些没吃完的女人,就被活生生丢在门口,不到半刻功夫,就冻成僵尸,我一眼就能看见她们肚腹中的肠子,也是硬邦邦的戳出肚皮之外。 那时候雷煦明抢了个官家姑娘,玩了不少日子,那姑娘就怀了他的孩子。金雕忽发奇想,要剖出胎儿下酒。雷煦明本来也是铁石心肠,偏偏拼了性命,说是决不许自己的孩儿被当成畜生吃了。他哪里是金雕的对手?被活生生吊在门外,要当着他的面,剖出孩儿下油锅——还好,还好,我即时赶到了。 那天我们有一场大战,杀了一天一夜,总算除尽金雕和他的一帮死党。但是救下那个姑娘的时候……因为在冰天雪地绑了太久,人虽然救了回来,孩子却没了。她醒过来之后,抽了雷煦明一个耳光,就、就一头撞死在冰柱上。 雷煦明哭了好久,指天发誓一辈子不碰女人,那时我对他就是嫌恶,也没什么用心。后来金雕马帮的人跟了我,自然收敛了过去的行径,一直到有一天,他们去截一路富商,见那随行的女孩儿生得标志,就又犯了老毛病。雷煦明忽然翻起脸,不许他们动那女孩儿一根寒毛,只是他一个人,怎么也不是十几个人的对手,被痛打了一顿,扔在一边。那些人旧日狂性大发,抓了那女孩儿,偏要逗逗雷煦明,就把他们俩剥了个干净,灌了春酒,凑成一堆,要看他撑得住,撑不住。雷煦明忽然大叫一声,他喊——“我就算不做男人,也非做一回人不可”,他、他当着过去兄弟的面,把自己那玩意儿活生生砍了下来。 马帮那群人被吓傻了,终于放了那女孩儿一条生路……雷煦明算是命大,终于又活了回来。 龙晴……你看,他是个该死的男人,也做错过许多事,只是,终于做对了一桩,是不是?从那以后,我信得过他,抢晶晶这种事他或者有份,但是带着珠宝私逃,雷煦明,他做不出来。” 凤曦和的声音一直平静,但却是压抑之极的平静,龙晴看着他,平日俊秀丰美的脸庞也被湖水浸泡的红肿一片,眼光却哀恸而沉定。龙晴咬了咬牙:“凤曦和,是我错了……我,我也信他就是。” 二人两两对望,只觉得对方灰头土脸,遍体鳞伤,但生平却从来没有如此之美过。 5、诡异的交锋 四声吟 可勘英雄重惺惺 生死何足道与君 阴阳正邪 黑白泾渭 一战自分明 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凤曦和已经仰天倒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向着龙晴的方向,龙晴只得一把接住,将他抱了起来,嘴里骂道:“死土匪,晕倒也不忘占人家便宜!” 一路磕磕碰碰,拖拖拉拉,总算又遥遥可见红山巨岩暗红魁伟的影子。 “总算到家了。”凤曦和长长出了口气,“不知莫无他们逃出来没有。” 一提到莫无,龙晴面上的神色顿时有些不善起来,冷冷地哼了一声。 只是,她的冷哼忽然变做了惊喜,手向前一指:“啊,你看,晶晶——” 山脚下,少年丹东翘首而立,怀里横托着的少女,正是晶晶,一看见龙凤二人,他立即又是惊喜又是交集地挥起手来,“五爷!五爷!晶晶姑娘回来了,被大红马带回来啦!”他嘴里喊着五爷,一双眼却期盼万分地望着龙晴。 龙晴急忙冲上前去,一把抢过晶晶,只见她也已经醒来,只是身子还不能动弹,口中也不能言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满是惊喜,又好像焦躁地想要说些什么。 “姑娘,你看,晶晶回来了,我家表少爷——”丹东果然三句不离本行。 “晶晶身上点穴的手法,倒是和雷家兄弟身上如出一辙。”凤曦和也走了过来,细细打量丹东,似乎在挑选着措辞——“丹东,你表少爷,究竟——” 晶晶睁着眼睛,只是不能动弹,眼里的焦躁更盛,龙晴心里忽然如白光一闪——红袍在哪里?红袍又为什么不回曼陀山?偏偏要来红山?她一时想不清其中关由,只是女子特有的一种感觉似乎在昭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猛然抬头招呼:“凤——” 几乎就在她抬头的瞬间,丹东袖中忽然滑出一柄匕首,狠狠刺入了凤曦和的小腹。 龙晴狂吼一声,几乎同时一掌挥出,丹东左掌与龙晴一对,咯噔噔连退三步——龙晴一番苦战,实力自然要打一个大大的折扣,但是丹东竟然接得下她全力的一掌,这份功力,又哪里象一个十六七岁的懵懂少年? 来不及再出手,龙晴连忙回头望去,凤曦和满脸的惊异,已缓缓栽倒在地上。 他已经开始提防苏旷,却忘了防范这个孩子——他似乎死也不信,这个在红山脚下长跪不起的少年,竟有如此的城府和武功,目光如炬的凤曦和,终于也看走了眼。 只是有些失误,一次,已是致命的。 创!龙晴反手,吴钩剑已在掌中,凤曦和的倒下如同金针刺穴,令她顿时又抖擞起来,凛声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丹东手中是一柄二指宽,一尺长的匕首,几滴鲜血犹自挂刃,他微微一笑:“代天巡狩,清除匪类之人。” 龙晴冷笑:“原来是朝廷的鹰犬,莫无呢?苏旷呢?既然来了,就一起见个真章吧。” 丹东倒也不已为忤,朗声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莫先生,苏兄,龙姑娘见召,你们就出来吧。” 龙晴几乎是倒抽一口冷气——乱石丛中苏旷缓缓站起身来,抱了抱拳,缓步走来。他低声对丹东道,“莫先生不肯乘人之危,已经走了。”又笑吟吟对龙晴道:“铁敖先生门下苏旷、方丹峰,见过萧门龙姑娘。” 第10章 萧门龙姑娘,龙晴只觉得一阵热血就向头上涌,要冷静要冷静,她对自己喃喃说。 原来这个看上去人事不懂的公子爷儿竟然是九城总捕头铁敖的弟子,自己的师承来历也早就被看透。她不是凤曦和,不是那种从小就在江湖闯荡,历尽艰辛的人,真正的出生入死,她经历的不多,而象现在这样的绝对劣势,她还是第一次遇到——从火山逃出命来,她确实已经筋疲力尽,而面前两个人气定神闲,看上去倒是有了十成十的把握。更重要的是,这里距离红山总舵不过百步之遥,而凤曦和的手下却都未曾露面,他们莫非已经遇到了不测? 一念及此,龙晴手心已经开始冒汗,忍不住去想——若是凤曦和,若是他遇到这种情形,又该怎么办?似乎采取任何的攻势都是多余,唯一的主动倒是—— 看了看地上的凤曦和,也不知他究竟是死是活,龙晴反倒渐渐定了下来,誓死一搏,怕是眼前两人最喜欢看到的结局吧,而他们既然不动自己,多少对自己的师门还有几分顾忌。龙晴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中一掠而过,在苏方二人眼中,却只见她笑嘻嘻地抱剑而立,“二位大人就直说了吧,你们要怎么样?” 方丹峰眼中略有一丝惊讶:“凤曦和是朝中重犯,我们必要带他回去。龙姑娘若不插手,我们不愿冒犯。” 龙晴点点头,向右走了三步,索性坐了下来,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丹峰本已真气运足全身,预备接下龙晴雷霆万钧的一击,只是她竟然就此跳出战局,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看了看地上的凤曦和,方丹峰便有了主意,冷笑一声道,“五爷又何必装死?我刚才那一剑刺得虽然是要害,但以五爷的身手,一时半会,是死不了的吧?”说着,一脚向凤曦和肋下踢了过去,人之软肋本来就是空门,若凤曦和真是装死,必定没有不动的道理。 只听“喀喇”一响,凤曦和肋下一根肋骨已经断了,但身体僵硬,哪里有活人的样子? 方丹峰勉强笑笑,对苏旷道:“铁先生有过交代,只要把凤曦和的人头带回去,案子就算结了,苏旷,你上还是我上?” 苏旷看天:“当然是你了,我生性慈悲,见不得血。” 方丹峰“呸”地一啐,右手小银剑当空直落,向凤曦和颈上砍去,空中微微一顿,他斜斜瞥向龙晴,龙晴连挪动一下的意思也没有,只眨了眨眼,“我对死人从来没有兴趣。” “哼——”方丹峰冷笑一声,一剑疾落,鲜血顿时四涌开来。 龙晴一直微笑着,只是在方丹峰剑锋落下的一刹那,她的三枚指甲一起陷入皮肉中,肌肉痉挛,鲜血如注,幸好本就红衣如火,外人一眼也瞧不出来。 刷——最后的关头,方丹峰改直劈为平削,带走了凤曦和从颈部到肩头的一块皮肉,人皮随着剑势飞向空中,如血红的蝶飞舞。 凤曦和还是僵硬不动地躺在地上,龙晴还是默默地观望,方丹峰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罢了,带回去验明正身。” 或许有活人的躯体可以经受这样的痛楚,只是,只怕没有活人的神经受得了如此打击吧。方丹峰终于伸出手,搭向凤曦和的脉搏。 “方大人,代我问候莫无,我和他的帐,必有两清的一天,只盼你二位也可以容我一战。”龙晴叹了口气,一边站起身,一边还剑入鞘。 “放——”方丹峰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凤曦和已经动了。他依旧卧在地上,只是双指骈出,向着方丹峰的心窝疾插过去,二人距离不过二尺,即便方丹峰来得及回剑削去他的手臂,也已经毙命当场。 几乎同时,背后一缕劲风已至,那一剑的速度,完美地诠释了孤注一掷。 龙晴的吴钩剑脱手而出,却不是向着方丹峰,而是苏旷。这一剑力道何其之急,苏旷几乎无路可退,只得硬生生一个铁板桥向下直倒,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龙晴手中剑鞘直点向急闪的方丹峰的后背, 这几乎是龙凤二人合毕生之力的一击,方丹峰全力闪过凤曦和那势在必得的一指,背心却是一痛,巨大的力道透过躯体直达五脏,似乎整个胸腹都翻江倒海地扭曲起来。 上一页第23节:诡异的交锋(3)]第23节:诡异的交锋(3) “晴儿,到了这个田地,你下手竟然还留情么?”凤曦和双手齐出,已将方丹峰双臂一起拗断,又微笑着道:“做了这么些年捕快,你连直接斩断要犯四肢都不知道……咳咳,也算活该死在这里……咳咳……” 他一边说,嘴角鲜血一边涌出,小腹一剑,肋下一脚,都是致命的伤,若不是边上还有一个高深莫测的苏旷,他只怕当即也要倒下。 苏旷早已站起身来,但是方丹峰落入敌人手中,他一时也不敢扑上去,只叹气:“低估了龙姑娘,我们倒真是该死。” “彼此彼此。”龙晴回头,直到此时,她才脸色惨白,一头冷汗——刚才,方丹峰眼里的怨毒丝毫不加掩饰,如果他们真的就这样砍下凤曦和的人头,余生,她何以自处? 苏旷缓缓道:“我本以为计划算无遗漏,我与丹峰一人潜入曼陀山,一人来骗凤曦和,适才情莫先生权做诱饵,没想到不等我们施毒,居然撞上了火山,也真是天助你们。” 龙晴立即明白过来,那洞口巨石上拳头大小的空隙是所为何来,也终于想通了红袍为什么会在红山。 “雷煦阳呢?”凤曦和沉声问道。 地上的方丹峰笑了起来:“作恶多端的匪类,自然是就地正法了。”接着努力直着腰,喊叫:“苏旷!拿下他们,不许因私废公!”地上的方丹峰眼里满是血丝,狰狞之极,让龙晴忍不住怀疑,这当真只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么? 苏旷缓缓走来,龙晴忍不住喝道:“站住!” 苏旷笑了:“龙姑娘,凤五爷明显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只要在这里多站一会儿,胜负就已经定了,是不是?” 龙晴冷笑:“大人神机妙算,小女子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你就尽管站着吧,别忘了姿势优美些,我也饱饱眼福。” “好利的一张口,只是龙姑娘心里也承认我说的是事实吧。”苏旷无奈摇摇头,觉得无论多么厉害的女人,说起话来总是蛮不讲理,他清清嗓子,决定直截了当谈条件:“你们放了这孩子,我留下,如何?” 龙晴和凤曦和对望一眼,这条件太优厚,优厚得怎么听怎么像假的。 “你他妈疯了?”方丹峰骂道。 苏旷瞪了他一眼:“出门时候大人怎么交代?你死在这里也算不上因公殉国,多嘴什么!” 方丹峰立即乖乖闭嘴。 苏旷又笑:“五爷,为了表示一下诚意,你可以先制住我,只不过……我要龙姑娘金口一诺。” 龙晴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你放心,我一定放了姓方的,凤五若敢食言,我就和他翻脸。” 凤曦和忽然觉得一个性情太直爽的女人也麻烦。 凤曦和示意,龙晴小心翼翼走过去,反手点住苏旷的穴道。苏旷抱臂而立,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一脸平和坦荡,目光却似乎深不可测。连凤曦和也不禁奇怪起来——他明明费尽心思才占了如此上风,为什么偏偏要束手就擒? 龙晴不待他指示,已经将方丹峰双臂安上,在他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脚:“滚吧小子,我知道你有骨气的很,爬也要爬回去报信的。” 方丹峰的伤也已经极重,跌跌撞撞向远方走去,脚步一行逶迤。 似乎长长地松了口气,凤曦和已经仰天倒了下去,不偏不倚正向着龙晴的方向,龙晴只得一把接住,将他抱了起来,嘴里骂道:“死土匪,晕倒也不忘占人家便宜!” 6、一诺千钧 五声吟 由来一诺贵千金 男儿自古当横行 十里平湖 一鸿踏处 千古响知音 凤曦和依旧瞪着眼睛,只是,他几乎没有看见苏旷,没有感到伤痛,只是盯着龙晴,那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来,龙晴几乎听见他的灵魂在喊——你敢!龙晴!你敢!龙晴! 龙晴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拭去苏旷额头汗珠,忽然低声:“我求你,求你放过他,苏旷,是你赢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然后转头看着凤曦和,指了指胸口,“凤曦和,你好嘴硬,我这儿,也疼。” 凤曦和目中,一片血红。 推开寨门,龙晴松了口气,一路上她都在担心血流遍地的惨景,好在只是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一眼望去,众人就如熟睡了一般。 她先一把将苏旷抛了进去,又缓缓将半死不活的晶晶平放在方桌上,这才四下打量,看将凤曦和放在什么地方疗伤。 苏旷人在地上,嘴里却不闲着,“龙姑娘你看,我们也并没斩尽杀绝是不是?多少还有几分讨价还价的余地。” 龙晴不理他,手下不停,将凤曦和断了的肋骨接好,又包扎了颈部的伤处,但是要处理小腹的伤口,却着实为难,那一剑刺得极深,恐怕已经伤及内脏,这并不是她就能料理的了。一念及此,龙晴已经开始犹豫着望向苏旷。 苏旷好整以暇,代龙晴说出她想问的话:“晶晶要我解穴,这里的人要我解毒,至于五爷的伤么,似乎也只有区区在下可以治,龙姑娘没有别的话要问,在下就要开条件来了。” 龙晴明白他的从容是从哪里来的了,点头:“你说。” 苏旷缓缓,“凤五爷手下一共一百三十六路大小马匪,一月之内,退出漠南草原。” 龙晴还来不及回复,凤曦和已经开口:“办不到,你死心吧。”他捂着腹部的伤口,缓缓坐起身子,转眼又是血流如注,“苏旷,你手里的筹码,不够分量,三个时辰之内,方圆五百里自然有人增援,至于剖腹疗伤,不才倒也学过几手。” 第11章 一直嬉皮笑脸的苏旷竟也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要自己剖腹疗伤?” 凤曦和凝视着自己的伤口,眼光中有了狠意:“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受人胁迫。” 龙晴脸色一片黯然,好熟悉的话语,五年前的凤曦和也是这样又凶狠,又平淡地对她说,“晴儿,你要真想离开我,我不拦你,只是莫要用这种话威胁我,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受人胁迫——”她太了解眼前这个人,凤曦和太骄傲,容不得和人谈条件,无论是性命还是……爱情。 苏旷连连道:“等等,等等,俗话说的好,漫天要价,就地还钱,龙姑娘,五爷不喜欢谈条件,你谈不谈?” 龙晴一愣,“我,我也要退出漠南?” 苏旷声音里多了几分邪邪的暧昧,“那倒不必……只是,要我放晶晶不难,只要能一亲姑娘芳泽么,嘿嘿,嘿嘿……” “你说什么?”龙晴已经跳了起来。 苏旷却半眯着眼睛,继续沉醉,“至于五爷和五爷的贵部……就要烦劳姑娘你……侍寝了。”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苏旷脸上,苏旷也不生气,只是口气里多了几分威胁,“如果龙姑娘你也是不谈条件的人,自然算我白说,只是姑娘若有意,就不要逼我再开别的价钱。” 龙晴抬起的手僵持在半空。 凤曦和怒道:“龙晴,你敢!” 龙晴的手收了回去,极妩媚的掠了掠发梢,回头叱道,“什么时候本姑娘做决定要你多事?” 苏旷笑了,“那,做不做?” 龙晴眼波一转,“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只有傻子才不做。” “成交。”苏旷道,“你解开我穴道,我来救人。” 龙晴迟疑,“你若出尔反尔呢?” 苏旷哈哈大笑:“凤曦和,你看看你,好好一个姑娘,被你调教的疑神疑鬼——”凤曦和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比龙晴刁钻百倍,只是他平素的镇定似乎真的快被苏旷击溃,连声音也有了颤抖,“龙晴,你……敢!” “龙姑娘,你心肠其实太软,知道么?”苏旷的眼睛明亮而狡黠,“刚才方丹峰背后空门大开,你随便什么招式都能要他的性命,偏偏只拍了他的穴道;我对你们何其不利,你偏偏又不肯点我的重穴……何必为了一个凤曦和,把自己扮成土匪头儿?”他忽然拍了拍手,站起身来。 龙晴的心沉了下去,一片冰冷。 苏旷走到凤曦和身边,随手点了他的穴道,看着他的眼睛,“凤五爷,你确实是人中之杰,可惜关心则乱,若没有龙姑娘在塞北,我真不知道怎么对付你。” 他已完全反客为主。 龙晴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右手握住了吴钩剑。 苏旷却只是伸出一只手,“刚才谈的条件还算数,龙姑娘,成交?” 龙晴用力咬着牙,伸出一只手,与他一握,只觉得苏旷掌心干燥而镇定,力道沉稳如山,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成交。” 凤曦和内室中伤药倒是琳琅满目,龙晴轻车熟路翻出瓶瓶罐罐无数,苏旷不由得满口称赞,“这小子必然是刀头滚大的,除了砍头,什么伤都能治。”他嘴里说着话,手下却不含糊,三下五除二已经把要用的器械备好,看着凤曦和,“要不要麻药?要的话,麻烦眨眨眼睛。” 凤曦和的眼睛已经瞪得很累了,一听他说话偏偏瞪得更圆。 “这是死鸭子嘴硬,噢噢,我倒是忘了,凤五爷可比关云长英雄多了,刚才还要自己动手来着。”苏旷一边说,一边一刀划开他的腹部。 凤曦和依旧瞪着眼睛,只是,他几乎没有看见苏旷,没有感到伤痛,只是盯着龙晴,那眼睛几乎要流出血来,龙晴几乎听见他的灵魂在喊——你敢!龙晴!你敢!龙晴! 龙晴只觉得脸颊一阵冰冷,这才发现已是泪流如注,她忽然哽咽,“苏旷你不是人,你要痛死他么?” “是么?五爷?真的很痛么?”苏旷手里薄薄的刀片东戳西捣,指指腹部,又指指心口,“这里,还是这里?” 凤曦和浑然不觉,只是凶狠而霸道地盯着龙晴,哪里痛,一览无余。 “啧啧,晴儿啊,还没侍寝,怎么就红杏出墙了?”苏旷那声“晴儿”喊得惟妙惟肖,手下虽然麻利,但也极其粗鲁,扯出断裂的肠子缝合起来,“少在那儿眉目传情啊,不许叫我吃醋,我手一抖,他可就没命了……来来,瞧我忙得一头汗,快给我擦擦。” 龙晴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拭去苏旷额头汗珠,忽然低声:“我求你,求你放过他,苏旷,是你赢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然后转头看着凤曦和,指了指胸口,“凤曦和,你好嘴硬,我这儿,也疼。” 凤曦和目中,一片血红。 苏旷终于低头,正了颜色,将凤曦和伤口缝好,涂上止血止痛的膏药,叹了口气:“你们啊,何必呢!龙晴,他刚才气血几乎已经凝滞,创口附近的血脉也被我强行封死,若不是靠一口怒气,恐怕已经驾鹤归西了。” 又撇撇嘴,看着凤曦和:“五爷,你至少还要静养三天才能运功调理内息,不想死最好就听话。”说着,一掌拍开他的穴道,捶着腰,懒懒散散走出门去。 龙晴和凤曦和依旧两两相望,谁也没有动弹半分。 凤曦和吃力地要坐起身子,道,“晴儿,来……” 龙晴连忙奔了过去,一把按住他,“你又要干什么?” 凤曦和伸手擦了擦她脸上泪水,“晴儿,五年前是我错了,对不起。” 五年前……凤曦和初识龙晴,两情相悦,带她回红山。其时凤曦和年少风流,又正是匪帮首脑,几乎隔三差五便有下属送上绝色美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龙晴上山之后,哪里忍得了这种男人,脸色便不好看起来。再加上凤曦和地盘越来越大,更有金雕一类下三滥的匪帮入伙,更令龙晴忍无可忍。 凤曦和其实尴尬之极,自从见到龙晴,他早已决心终身相爱,白头偕老,手下献上的女子也慢慢成了摆设。但是要他当着无数兄弟的面宣布从一而终,却无论如何拉不下脸来。一日照常恼怒之后,凤曦和忍不住怒道,我堂堂凤曦和,为了你连女人都不碰,难道留在屋里看看你也要吃醋?龙晴却冷眼道,你早就脏得让我恶心,还多说什么?凤曦和虽然暴怒,却还是软语——你只当给我留三分面子,除你之外,我绝不染指别的女人就是。龙晴只顾冷笑,少说废话,你再敢收一个女子,我这就下山,从此你姓凤的和我姓龙的便是路人! 凤曦和偏偏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威胁,一怒之下,索性一口把话说绝。龙晴何等火爆脾气?连夜便下山而去,再不回头。 凤曦和只道她小女孩儿脾气发作,过几天哄哄就好,哪知不久就听说龙晴占山为王,自立曼陀行宫,且时不时下山掳掠年轻男子回山侍寝。 从此,二人形同陌路,这口气一赌就是五年…… 五年,凤曦和不再是昔日轻狂的少年,龙晴也不再是一派天真的少女,只是彼此心中的郁结愤懑却似乎与日俱增。 “晴儿……”凤曦和眼角终于有泪,“我错了……” 五年间并非没有相互打探,凤曦和知道龙晴所谓侍寝不过玩笑,龙晴也知道凤曦和当众弹刀立誓再不许掳掠一个女子上山,只是……若非今日情形,那句话,却是谁也说不出来。 “终于认错了么?”一日里目睹凤曦和几回死里逃生,龙晴也坚持不住昔日的骄傲,“你这个死不要脸的混帐东西!” 一把扯住龙晴的手,猛然坐起身子,重复着刚才用眼睛喊过无数遍的话,凤曦和终于颤声道:“不许去,晴儿!” 那一刻,天地玄黄。 龙晴低头一看,魂飞魄散:“苏旷苏旷!他伤口流血了!” “好啦,你兄弟的毒解了,晶晶那丫头一会儿就活蹦乱跳——”苏旷拍着双手,“喏,我说的话可是都做到了,龙晴看你的了……”他嘻嘻笑着走到一脸怒意的凤曦和面前,伸手要看他伤口,“不要命了么,这么大动作?” 凤曦和啪地打开他的手,冷冷道:“我跟你回去。” 苏旷歪头:“你这话当真?” 凤曦和沉声道:“我跟你回去伏法,一路之上,自然叫我兄弟不许拦截。” 苏旷忍不住:“你宁可和我回去,也不肯退出漠南?” 凤曦和也微微一笑:“我兄弟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里,去漠北,你要他们喝西北风么?苏旷,你也是公门的人,少婆婆妈妈。” 苏旷出了口气,他和凤曦和都明白,想越过千里草原,带凤五爷回京复命,几乎就是妄想,但若有了凤曦和这句话,一切都不一样。 苏旷伸出单掌,“你可想明白了?你知道你是什么罪名?” 龙晴一把握住凤曦和的双手:“你疯了!” 凤曦和轻轻挣出手来,“晴儿,你还当我是男人么?”当空一击,清脆响亮。 一切已成定局。 “大人,什么时候起身?”凤曦和仰首,目光沉静。 苏旷叹气:“既然有你这句话,什么时候都是一样,过三天吧,我不想你死在路上……呵,五爷,你们聚聚吧,以你的名头,只怕回京就是凌迟处死。” 他似乎也开不出玩笑,伸手为凤曦和止了血,长叹一声,匆匆离去。 龙晴痴痴望着凤曦和,心碎若琉璃,忽然叫道:“我们走好不好?跟我回江南,回师父那里,没有人找得到我们!” 一手扶着龙晴的肩头,一步一步捱到窗前,推开窗,万里苍茫。 凤曦和指着天边:“晴儿你看,这里就是草原,草原上的男人命贱,话不贱。苏旷他刚才随时都能要了我的命,我要是背信弃义,恐怕被天地所不容……喂喂,你哭什么,亏你还假冒了五年的马匪,难道不知道做这一行,本来就是要随时掉脑袋的么?” 第12章 龙晴一字字:“我没有假冒,杀人放火的事我也做了,我陪你。” 凤曦和笑着顺了顺她的头发:“傻丫头,你那点事儿算什么?那些都摆不平,你当我这声五爷,别人是叫着好玩的?更何况萧茗的徒弟,铁敖多少要给三分面子。我去了之后,你还要照顾你那群妹妹……带她们回江南吧,这里太冷,太空阔,不是女孩子应该在的地方。” 原来这些年来,她恣意妄为的每一件事,他都一一为她料理了后帐。只有这一次,他也摆不平了,于是把命搭了进来。 龙晴本以为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那个曾经寻欢作乐的男人,只是这一刻,内心最柔弱的地方已被触痛。 “姐姐——”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龙晴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一个身子已经扑进怀抱中,晶晶哭得肝肠寸断,“姐姐——” “晶晶,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你有没有受伤?”用力把橡皮糖从身上扯下来,龙晴细细检查着晶晶的四肢。 “没有没有,那个丹东本来要砍掉我的手,苏旷救了我……姐姐,苏旷是好人吗?”姐姐抽抽搭搭,趁着龙晴发楞,又一次扑进她怀里。 凤曦和替龙晴回答:“差不多算个好人吧。” 晶晶这才看见一边的凤曦和,一愣,“五……五爷?” 龙晴含泪笑:“喊姐夫,晶晶。” 晶晶忍不住露出一个灿烂之极的笑容,用力摇晃凤曦和的肩膀:“姐夫——你们和好啦?” 凤曦和脸色一动,浑身的伤口又一次裂开。 晶晶吓了一跳,龙晴拉住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竹牌:“晶晶,你长大了,姐姐有件事要交代你。” 晶晶点头。 龙晴把牌子塞进她怀中,“这件事很麻烦,很辛苦,你明白么?你回山去,带着姐妹们去江南,到太湖边竹林里找萧茗,那里有一个很和蔼的伯伯,还有三个姐妹,你把牌子给他们,他们会明白的……” 晶晶终于听明白了,龙姐姐拐弯抹角一大通,总之是不要她们了,忍不住插嘴:“姐姐……你呢?” 龙晴起身,拉住凤曦和的手:“姐姐年纪大了,该嫁人了。” 原本以为晶晶一定会大哭大叫,但她愣了许久,终于拍手笑了起来:“姐姐放心,我们也长大了,会自己照顾自己。” 龙晴竭力忍住想哭的冲动——这群孩子这么小,武功又不济,万里迢迢,怕是要吃许多苦头吧? 晶晶微笑着拉住龙晴的手:“姐姐,你以为我们都是小孩子么?只是姐姐你天天那么寂寞,我们才要逗你开心啊。现在你有姐夫了,我们也要去走我们的路,将来也侠仗义,和姐姐一样。” 原来这五年,并不是她在照顾这群孩子,而是这群妹妹在心疼着她。看着晶晶,龙晴终于微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十四岁,快要十五岁了,自己也是在这个年纪只身离开家,去寻找自由的啊。 “我去了姐姐,送她们到江南,我再来看你!”晶晶欢天喜地地跑了,在她,还不知道“江南”究竟是如何的距离。 凤曦和拉住龙晴,“我这就派人通知中原的兄弟沿途保护。” 龙晴回头,笑笑,“是啊,你这土匪头儿做不了几天啦,还有什么善事赶快做——”说到最后,她竟然有些哽咽。 “说得好!”凤曦和一手拉着龙晴,向外走去,地上的兄弟们有些已经呻吟着转醒,要拼命直起身子向他行礼,凤曦和却只是向着坐在一边品茶的苏旷道:“我带晴儿出去一下,明天日落前回来,你若是不放心——” 苏旷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我再放心不过,凤五爷就算能背信弃义,也受不了欠帐不还。” 凤曦和哈哈一笑,颇有些苍凉。 抱了抱拳,转身向着远方一线蔚蓝走去。 苏旷、龙晴都知道他要去哪里—— 达里湖,天鹅飞起的地方。 7、盗亦有道 六声吟 平生我意自孤行 长梦执着不复醒 恨天无柱 恨地无环 忍负一片心 如果可以并肩,无忧无虑地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天鹅飞过的刹那,就是地老天荒。 龙晴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都给我起来!我是龙晴,不是凤夫人!我做事不用他姓凤的教!他说不许救就不许救?我呸,他算什么东西!你们说——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一样没少做,那么多女人也抢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也抢了,再抢他个凤曦和算什么?” 达里湖如一整块净蓝色的琉璃,一阵微风过处,分不清哪里是湖水,哪里是蓝天,哪里是白云,哪里是天鹅。远处天鹅成双成对,翩翩飞过,好像整个蓝天都被它们羽翼占有,看得人又惬意,又羡慕。 凤曦和躺在地上,对着蓝天喊着:“老天爷——你今天要是敢下雨,我作鬼也不放过你!” 龙晴已是一件件地将身上衣物除了下来,脸上的神情又温柔,又悲伤。 凤曦和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欺负我身上有伤?” 龙晴呸了一声:“废话,你带我来要干什么?”她的脸已经开始红了,手停在最后一层壁垒之上,不知要不要继续。 凤曦和嘻嘻一笑:“我带你来看天鹅啊,人生匆匆,难得对着如此湖光山色,你怎么如此没有情趣?” 龙晴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轻声道:“少废话……来啊,抱着我。” 凤曦和不理她,把地上的衣裳丢了过去,“快穿上,湖边风大。” 若是平日,龙晴恐怕已经动手了,她咬了咬牙,走到凤曦和身边,躺下,轻轻抱住他的脖子,颤声:“你……” 凤曦和拍了拍她的后背:“乖乖穿上衣服,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龙晴恼羞成怒,本色毕露,直视着凤曦和的眼睛:“你明明在躲我,凤曦和,你他妈就不能主动一回么?” 凤曦和苦笑:“龙姑娘啊,你他妈就不能别老是一脑子男盗女娼的么?” 这个“男盗女娼”倒是浑然天成,龙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眼里一片盈盈。 凤曦和轻轻抹去她的眼泪,压低了声音,“晴儿,不许哭,你要是再敢哭,我就——” “就什么?”龙晴的身躯滚烫,贴得更近。 凤曦和坏笑:“你要是再哭,到时候我也哭,叫天下人耻笑漠南凤五是个孬种,害你也没面子。”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龙晴忍不住大声嚎啕起来,一边哭一边怒骂:“凤曦和,你怎么就不能要了我呢?” 凤曦和一把推开她,也怒道:“你淫词滥调看多了?我现在要你就是个畜生,龙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脑子?”他一把捡起衣裳,丢在龙晴身上,“你非要逼我现在就跟姓苏的走?” 龙晴被他推的一个踉跄,站起身来,猛一抬头:“随你,你活该!” 凤曦和懒洋洋转过身子:“快穿快穿,少在那儿装傻,我喜欢的晴儿不兴哭哭啼啼。”他的声音里满是微笑,手指却颤抖着抓紧草地,一手惨绿。 龙晴终于衣冠楚楚地坐下,颇有些泄气,“那好吧,说,你拉我来干什么,别告诉你只是为了叙旧。” 凤曦和正色:“晴儿,能不能告诉我,莫无的事情?” 龙晴一怔,转眼已经明白,“你要在临走替我料理他?” 凤曦和点头,“这个人剑法决不在你之下,我不放心。” 龙晴忍不住又想嘲笑:“苏旷可还在你家守着呢。” 凤曦和目光有了些凌厉之色,“我欠他一条命,还他就是。但在这块地方,别说他区区一个人,就算朝廷千军万马齐至,凤某何惧?” “好威风!好霸道!”龙晴鼓掌,“只是,凤曦和,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么?你太霸道,总是想替我把什么都安排好,我担待不起——我和莫无的恩怨是我的家事,与你无关。” 凤曦和看着她,眼里的凌厉一丝丝化作温柔:“那好,晴儿,就算我临走的时候求你,我想知道你的事情,不想带着一脑子胡思乱想见阎王爷……我不插手,只想听听,好不好?” 提起莫无,龙晴的神色黯淡了,半晌,她缓缓开口道:“他是我爹的好兄弟,只是我爹的死,却和他脱不了干系……” “我爹的名讳是龙铮,铁骨铮铮的铮。 二十余年前的江湖,有“醉翁茗客剑公子”之说,我爹便是醉翁,与师父萧茗,剑公子莫无鼎足而三,偏偏又是……极好的兄弟。但是后来,慢慢有了变化,我爹娶了我娘,师父也有了心上人,三个人原本的亲密无间便有了些不对。爹娘和师父一心归隐田园,不问江湖事,但是莫无才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哪里能忍住性子?就一个人带剑上了京师,要一会天下的高手,据说,就这么结识了铁敖,引为生死之交。” 一旁的凤曦和忍不住插嘴:“你是说,十六岁?” 龙晴点头:“莫无本来就是不世出的天才,若不是中间十年弃剑,恐怕今日你我齐上也不是他的对手……算了,我继续说。” “我爹爹妈妈隐居在太湖之中的芙蓉庄上,师父师母,呃,那时候还不是师母呢,就住在隔壁的竹林之中,快活似神仙。只是……我娘,还是有了麻烦。要说起来,我这个马匪也算家族渊源,我娘认识我爹爹之前,本就是道上出了名的独行盗,也做过几桩惊天动地的案子,洗手归田之后,依旧有许多人不放过她,里面就有当年的铁面名捕。他带人纠缠我爹娘几次,偏偏又不是他的对手,就设下圈套,以我娘昔日兄弟为饵,要诱她入彀。” “听师父说,我娘也是火爆义气的人物,一怒之下真的翻出旧日行头,要夜闯金陵府救人。我爹忽然发觉娘亲不见,就急匆匆把我托付给了师父,前去救人,但终归还是迟了一步,娘她自知无路闯出重围,又被兄弟误会,竟然横剑自尽了。等到爹爹赶去金陵府,却……却看见了莫无。 第13章 那时候他们已经四五年未曾见面,我爹便以为莫无勾结了官府,谋害娘亲,一怒之下,便和他割袍断义。谁知莫无死命拦着爹爹,不许他杀铁敖复仇,我爹只好和莫无苦战,结果,铁敖已经走了,还搬来救兵……金陵官兵合力围杀我爹,莫无却死命替爹爹杀开一条血路,带着我娘的尸身逃出城外之后,他跪下道,铁敖是他生平唯一好友,为人刚正不阿,毫无私心,爹爹若要怪罪,就请杀了他为嫂子报仇……” “爹爹他,又如何对兄弟下手?这时师父师娘带着我赶到,爹爹只看了我一眼,就把我和吴钩剑一起托给师父……然后……然后……他老人家,也自尽了。莫无羞愧之下,便也要横刀自尽,被师父拦了下来,他立誓终身不再用剑,从此一走了之。听师父说,那晚我哭得厉害极了……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哭过,一直到,到今天。” 凤曦和紧紧握了龙晴的手,喃喃:“晴儿……” 龙晴苦笑:“只是谢天谢地,我总算有个温和大度的师父,姐妹四个里面,他督促我习武最严,也最担心。他不瞒我,原原本本告诉一切,叫我自己决定自己的路,是活在复仇的阴影里,还是走出去。” 凤曦和道:“萧前辈的胸襟气度,我佩服得很,有机会真要——”只是一言至此,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龙晴道:“师父告诉我,我爹娘之死,虽然和莫无有关,但是却并非全是他的责任。我爹若活着,也一定不希望我去找莫无报仇,他说……好朋友之间,只有误会,却没有仇恨,无论如何的伤人,终归还是会百倍自伤,莫无弃剑十年,心中痛楚,未必在我之下。我听了师父的话,渐渐打消了报仇的念头……直到五年前,听说铁面捕头竟然又找了莫无,要他拔剑重出江湖——那个铁面捕头、莫无竟然又和他在一起,你叫我如何不怒?偏偏师父日日劝我放开怀抱,我一时无法自处,便一个人到了塞北……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凤曦和一惊:“那个铁面,莫非就是?” 龙晴苦笑一声:“就是苏旷口里说的师父,天下第一名捕,铁敖。”她轻轻用手抚过凤曦和的眉骨,声音低沉,“曦和,你说,我还回得去江南么?” “这倒真成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凤曦和轻轻将龙晴揽在怀里,一时竟也无语,半晌,才笑道:“莫无弃剑十年,居然又再出山——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居然第一个拿我开刀,嘿嘿,晴儿,我这一死,也不算委屈了。” 龙晴恼了:“你就不能不去送死?” 凤曦和低头,在她泪上轻啄一记:“一诺千钧,盗亦有道。” 如果可以并肩,无忧无虑地躺在湖畔的草地上,天鹅飞过的刹那,就是地老天荒。 龙晴倚在凤曦和没有受伤的左臂,闭着眼睛,死活不愿意睁开,凤曦和轻轻一抽胳膊,她又无赖兮兮地向里滚了一滚,“别动,我睡会儿。” 第二次抽动胳膊,龙晴眼睛闭得更紧:“不许乱动!” 凤曦和求饶:“姑奶奶,你换个地方好不好?我臂上有只小虫,快爬到你脸上了。” 龙晴的眼角一闪,泪水滑进耳朵里,自己的声音也嗡嗡起来:“就算有只老虎,我也不动!” “唉……”凤曦和没了声音,只是缓缓伸出右手,一寸寸移过龙晴的面颊,倔犟的嘴角,僵硬的肩头,然后轻轻按在她背后的命门上,将一股柔和的内力递了过去。龙晴还没来得及反抗,便听他轻叹了一声:“那就多睡一会儿吧,等你醒过来,什么都好了。” 要醒过来,要醒过来,一个声音在脑子里高叫,天杀的凤曦和,又自以为是的乱安排!而深沉的睡意却慢慢淹没了意识,夸父追着最后一丝微光,奔逐到筋疲力尽,他对着将沉的落日高吼—— 不行,我不许你这样沦陷! 醒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落日俨然西斜,不知昏昏沉沉睡去了多少个时辰,龙晴二话不说,向着红山飞奔。 “哐啷”一脚踢开大门,龙晴就差须发怒张了,她抓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狂吼:“凤曦和呢?” “五爷……五爷……”那正是凤曦和部下的陈主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手边一人叫道:“五爷跟那个姓苏的走啦,临走的时候和咱们兄弟说,谁敢去救他,就是陷他于不义。” 龙晴愕然:“陷他……于不义?” 陈主簿忙点头:“五爷还交代,请龙姑娘暂为打理上下事务,等新瓢把子选出来再说。” 龙晴面上阴晴不定,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大厅之内,百余人一起跪下道:“夫人!” 龙晴忽然用力一拍桌子:“都给我起来!我是龙晴,不是凤夫人!我做事不用他姓凤的教!他说不许救就不许救?我呸,他算什么东西!你们说——这么多年伤天害理的事一样没少做,那么多女人也抢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也抢了,再抢他个凤曦和算什么?” 陈主簿听得眼睛都在发直,本以为这位姑娘必定哭得梨花带雨,不当即晕倒已是万幸,却没料到她忽然火气冲天起来。在一旁小声提醒:“好好,龙姑娘,五爷交代,盗亦有道啊!” “道个屁!”龙晴一把抽出吴钩剑来,“我们是马匪又不是强盗,不就是背信弃义么?背信弃义的算我龙晴好了,哪有这么多臭规矩?愿意救五爷的爬起来跟我走!” 这话喊得众人一片沸腾,草原上的马匪本就是重义气,轻法度的亡命之徒,听龙晴这么大声一喊,连连叫起好来。 陈主簿本来受了凤曦和临行重托,此时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本想解释马匪和强盗实在是半斤八两,但是这姑奶奶一脸的杀气腾腾,他竟是一句也多不出话来。 奋力一挥剑,龙晴指着山下:“凤曦和说了,从今日起我就是塞北匪帮的总瓢把子,违令者,斩!” “是!”齐齐的一声答应。 龙晴又令道:“传令下去,四面围击那个姓苏的,他们走了没多久,我就不信在这块地盘上,还能叫他跑了——” 凤曦和治下的力量第一次展现出来,几乎片刻之间,刀出鞘,人上马,齐刷刷的队列,虽然不过数百人,却宛如大军一般。 “飕——” “飕——” 无数令箭向天直射而去,召集着无数潜藏在山林的马帮。 龙晴微微的眯起眼睛,打量着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心中一声低叹——凤曦和,若没有你,这片草原怎么办,你真的要他们重新变成流匪,危害四方? 我没错,我没错!龙晴撮唇用力一声呼啸,红袍马绝尘而来。 “走——”她一跃上马,抽出鞍边的马鞭,指向遥远的东南方。 “轰——”远处忽然传来莫名的一声震响,低哑,但带着不可形容的威力。 马匪们面面相觑,陈主簿忽然喊了出来:“这是朝廷的红衣大炮啊!他们真的带兵来了——” “无耻的苏旷!”龙晴一磕马腹,“分路出击!” 数百骑骏马从陡斜的山坡上冲了下来,扬起一路暗红尘埃。 8、狭路相逢 七声吟 北国风云踏地来 惊破天河波光影 策马不前 沉舟无后 踌躇将军令 ——凤曦和索性慢悠悠地躺下,顺便服下一颗药丸,也冷笑,“谁说婊子就不能立牌坊了?” ——苏旷想了想,“寂寞,我觉得大军出征,最怕的是寂寞。” 苏旷坐在驭座上,不停地摇头晃脑以示哀叹:“做捕快做成我这样,还真是丢人,凤曦和,你一个命犯,大马金刀地躺在马车里,就不觉得害臊?哎,说你呢,别看了,她追不上来的。” 凤曦和偷偷从窗帘向后遥望的目光被人识破,不禁尴尬也笑:“大人,你期望的也不要太过分了,难不成你要我自己驾车到刑部,洗剥干净等你们开刀不成?” “说的也是。”苏旷捧起酒囊,灌了一口,随手丢给凤曦和,“喏。” 凤曦和一甩手把酒囊丢了回去,“我身上有伤,不宜饮酒。” 苏旷不由得嘿嘿笑了,“啧啧,真新鲜,你跟我回去还不是要零剐碎剥?趁着好时候喝两口吧,过几天,就喝不成喽。” 凤曦和摇头:“送死那是五爷我讲义气,不是说就非得糟践自个儿的身子,再说万一忽然我想通了,要逃还来得及。” “好好好。”苏旷忍不住冷笑,“这就叫,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凤曦和索性慢悠悠地躺下,顺便服下一颗药丸,也冷笑,“谁说婊子就不能立牌坊了?” 苏旷点点头,马鞭向前一指:“过了那里,就是官家的地方了,凤曦和,你要是想通了,还来得及。说真的,杀你我还真有点舍不得。” 凤曦和将胸前衣襟一撩,盖在脸上,“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罢了罢了,苏旷,你尽你的本分好了,我小憩片刻,过了那片地方你再喊我。” 苏旷摇了摇头,转头要说什么,却终于只字未提,看着远方的天野一线,狠狠一甩鞭子,“驾!快快,驾!”声音里似乎有几分赞赏与惋惜。 只是,驭下的骏马却忽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似乎远方有什么东西惊吓了它。 本来口口声声闭目养神的凤曦和纵身而起,人已落在苏旷身边,盯着远方尘嚣喧阗,目光中已经有了怒色。 “凤曦和,不是我!”苏旷皱眉。 凤曦和眼中虽有戏谑,嘴却闭得更紧,右手在瞬间握拳,又终于放松——远方的马队一色镔铁外护,滚滚旗纛逆着千里草海流动的波浪而来,巨浪凌空,杀气腾腾。 以中华之地大物博,也只能有这样一支队伍,那就是北庭将军楚天河的部下,万里中原的屏障,北庭军。 楚天河的大名凤曦和早有耳闻,瓯脱之地,素来北方夷狄兵戈不断,而朝野上下,文臣惜财,武将惜命,唯有楚天河一心卫戍边防,抵挡着二十年来异族进犯。 第14章 虽然他性情耿直,但军功实在了得,二十年间逐渐提拔,竟然也做到将军的位子。又因为他相貌生得奇异,少年便是白头,四十岁上一头乱发既白且粗,好似一头大蒜朝天,不少知交好友便戏称他为“楚蒜头”,这支堂堂的北庭军也就被人喊作了“蒜头军”。 北庭军素来延边守卫,极少与凤曦和为难,而且一旦有兵灾南下,往往倒是凤曦和的部下首当其冲,与军防通风报信,数年之间,与北庭军形成了共生共济之势。只是楚天河脾气也大得很,决不肯与马匪同流合污,是以五年来,凤曦和数次示好,却得不到这位蒜头大人一丝回应。虽是如此,凤曦和仍然颇为敬重这位楚将军,严令部下不得有扰他的治下,凤曦和与楚天河声威齐齐显赫,渐渐有了“塞外双和”的称誉。 只是这一次,北庭军的铁蹄,如何便踏到达里湖边? 转眼间,凤曦和与苏旷就双双明白了过来,大军正中,端坐着一名年过不惑的上将,生得威武雄奇,正是楚天河。而楚天河左侧,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双目几乎喷出火来,不是方丹峰,又是谁来? 苏旷嘴里已经默默骂了方丹峰千遍万遍,既然方丹峰手持朝廷剿匪号令去求见楚天河,以蒜头军的忠勇,断无坐视不管的道理——但是,塞北匪帮已成气势,若当真和北庭军血拼,无异于中原自毁长城。 他用力扯了扯凤曦和的袖子,已经跳下马车,笑嘻嘻地迎了上去,老远便举手作揖:“小人苏旷,请楚将军钧安!” 楚天河最厌恶目无军纪之人,但是军纪偏偏又没有写明行军之时,外人不得打招呼,他便也爱搭不理地“嗯”了一声。接着目光一扫,偏瞧见紧跟苏旷而来的凤曦和,楚天河眉头一皱,挥手喝令军伍停下,张嘴便要喝问。疾驰中的千军万马一起勒缰,这一顿比一动更显军威。 苏旷佯装没见,继续嘻嘻道:“将军神武威扬,小人仰慕已久,今日有幸得见,足慰平生。嘿嘿,将军身子安好,真是社稷之幸,万民之——” “行了行了!”楚天河顺手将军盔摘下来,搔了搔他半秃的脑袋,回头,“丹峰啊,你说这、这、这油嘴滑舌的小子,就是你师兄?” 方丹峰脸上微微一红:“正是,苏师兄是先生的开山弟子。” 听说苏旷竟然是铁敖门下大弟子,楚天河才微露尊重之意,但是大军停顿此处,再也不能听他罗嗦客套,楚天河直接看着凤曦和,开口:“苏旷,这个人交给我,你先退下。” “是是是……”苏旷又躬身:“将军英明威武,小人——” 楚天河不耐烦:“你走开就是了——” 苏旷终于直起腰:“将军英明威武,小人一向敬佩,只是,这个人,我万万交不得。” 楚天河万万想不到苏旷竟然敢抗令,怒道:“你说什么?” 苏旷一双眼始终恭恭敬敬盯着地面,口里却坚决丝毫不肯让步:“小人受命于朝廷,要我便宜从事,于公,小人不受大人管辖;于私,我与凤曦和早有承诺在先,将他交给将军,用以围剿匪患这种事,小人不敢做。” 楚天河目光如虎:“你一个小小捕快,敢妄谈塞北匪患?” 苏旷低头低得久了,左右摇晃了一下脖子,又重新躬下身去——那个样子几乎就是在说,我谈了也谈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方丹峰忍不住提醒:“苏……苏师兄!” 苏旷似乎不知楚天河随时能要了他的性命一样,还是滔滔不绝:“小人斗胆,请将军班师,此时出兵剿匪,时机未到。” 楚天河本来还强行忍耐,此时终于怒道:“放肆!若不是看你是铁先生门下,我现在就把你踏成肉泥——滚开!” 苏旷喃喃道:“不滚开就要送命,滚开又要丢人,凤曦和啊凤曦和,你看看你这叫一个晦气。” 凤曦和终于忍不住笑笑,走上前去:“将军,最近大漠之中,狼烟四起,凤某倒也……嘿嘿,看见了。” 楚天河瞪眼:“你敢威胁我?” 凤曦和拍了拍苏旷的肩:“不敢,大人神威,擒获塞北匪首,首战告捷,可喜可贺。” 楚天河看看凤曦和,又瞧瞧苏旷,两个人竟然都是一脸轻松,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偏偏攀比深沉似的谈笑自若。他点了点头,揉揉脑袋,挥手喝令:“来呀,带他回去,收兵!” 座前两名亲兵当即下马,向凤曦和走去。 苏旷身形一晃,便挡在他前面。凤曦和轻轻拨开他的肩膀,将一样冰冷坚硬的物事塞进他手中,小声说:“我要你陪命干什么?苏旷,咱们可两清了啊,不许再找我后帐。”说罢,任凭那二人绑缚停当,带了回去。 方丹峰本欲与苏旷一同留下,却被苏旷挥手赶走,目送大军远去,苏旷立在当地,用力敲着额头,似乎要做出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只是他一个决定还没做完,远远的又有马蹄踏地的声响传来,虽比不上北庭军整齐肃穆,快速迅猛犹有过之,当先的正是一匹火红大马,龙晴一手高举马鞭,叫道:“苏旷——凤曦和呢?” 苏旷心中一喜,龙晴若真是早到半个时辰,只怕大势再也无法挽回,他双臂张开,拦在龙晴前方叫道:“龙姑娘留步——” 龙晴冷笑着勒马:“凤曦和呢?不是被你带回去复命了么?怎么落在北庭军手里?” 苏旷苦笑:“这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龙晴懒得理她,又催马:“快走,他们去得不远,我们追——” 苏旷急了,闭着眼睛喊:“龙姑娘千万留步,你若要过去,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龙晴哈哈一笑,一提马缰,直踏苏旷头顶。苏旷听得风声不好,连忙就地一滚,躲过马蹄。他这一下又狼狈又丢人,龙晴和群匪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苏旷灰头土脸地从无数马蹄之中保全性命,纵身一跃,左脚点上身边马首,借力又是一跃,竟以飞奔快马为桥,几个起落,又落在龙晴马前,他这手轻功一露,身边马匪再也不敢嘲笑。 苏旷举起手,叫道:“龙晴,无常刀在此,凤曦和有话要对你说!” 龙晴犹豫再三,终于停了下来:“什么?” 苏旷小声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一脸坚定。 龙晴咬了咬嘴唇:“你……我凭什么信你?” 苏旷却苦笑:“你们区区几百个人,去楚将军那里不外乎送死,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对了……他还说……” 龙晴坐在马上,听苏旷声音越压越低,忍不住又附耳过去,离得更近一些。苏旷却忽然向前,在她颊边用力亲了一下,哈哈大笑,得意之极,纵身而起,抢下一匹快马,纵马而去。 龙晴又惊又怒,捂着脸颊呆了半晌,但还是回头,吩咐道:“安营扎寨,我们等苏旷的消息……姑且,信这个无赖一次吧。” ******************** 凤曦和装作无视面前那个一脸阴沉的少年,轻轻一股一股捏断手上的绑绳。 “你最好别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方丹峰冷冷笑了起来,缓缓伸手,扭断了凤曦和左肩的关节,又伸手向右肩扭去。 凤曦和忍痛:“原来堂堂捕快,也是滥用私刑之人,看来铁敖不过如此。” 方丹峰一怒,手上却缓了下来,“你敢羞辱我师父?” 凤曦和笑笑:“恐怕铁敖未必是你师父吧,不然当日你又何必喊苏旷做苏兄?啊哈,我明白了,定是你不遵守朝廷法纪,冷面铁先生怕折损了自己名头,不肯收你。” 方丹峰面上不由一红,苏旷所说正是他的心病,他自幼被铁敖收养,却迟迟未曾收入门下,一直以为毕生之恨。如此一来,欲待报复的手段却是一样都使不出来。 凤曦和知道激将法已经奏效,又道:“你若真要审我,至少应该穿上官服,拿出令信,录下口供,至于说到私刑逼供么,嘿嘿,那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方丹峰狠狠顿足:“你等着!”一转身便向外走去,脸色一片铁青。 凤曦和出了口气,右手一用力,捏碎了最后一股绑绳,忍痛用力一托左手,接上脱臼的手臂。他知道方丹峰转瞬即至,要离开便要尽快,又依样将绑绳做势缠在臂上,屏气等待方丹峰的二次到来。 门锁响处,方丹峰竟然当真更换服色,手持印信而来,冷冷道:“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 凤曦和低头:“看来我当真猜错,铁先生不肯收你,倒不是因为你不守法纪,怕是因为……” 方丹峰瞪眼:“什么?” 凤曦和抬头一笑:“因为你实在——太蠢了。”双手齐出,两股断绳一左一右缠向方丹峰两肋,方丹峰大惊急闪,凤曦和手中捏断的碎绳如满天花雨直打而出,弹指之间,右手也搭上了方丹峰胸口璇玑大穴。 看着方丹峰满脸的不忿,凤曦和声音带了些个轻佻:“小子,不给你留点教训,怕你低估塞北豪侠——” “住手!”身后一个压低了的嗓音轻喝,“要走快走,还罗嗦什么?” 凤曦和回头一看,只见门口的三名守卫已经躺在地上,门口一人身着守卫服侍,正是苏旷。 “好,瞧在你面子上。”凤曦和随手剥下自己外衣,套在方丹峰身上,将他摆在墙角,纵身跃了出来,冲着苏旷翘了翘拇指。 “快走,你再不出来,龙晴就要发疯了。” “龙晴?”凤曦和有些诧异于苏旷过于熟稔的口吻。 苏旷却眼观四路丝毫未曾觉察:“她答应我在五十里外等候,不过依我看,这位大小姐八成就在军营外面。” “哼。”凤曦和冷冷应了一声,倒不是因为苏旷计算有误,只是因为苏旷所想竟然和他差不多。 “口令!”四名士兵迎面而来,前面两个多半是队长一类职务,看苏凤二人行踪诡异,喝问道。 第15章 苏旷双手分光错影,向左边二人直挥而去,那二人连忙举手相迎,还没喊出声来,苏旷的身形已经自二人之间穿过,双肘一撞,两人双双倒下。片刻之间手到功成,竟然没出半点声响,回头望去,只见凤曦和犹自站在原地不动,而面前两人已经被封了穴道,左边一个堪堪拔出一半刀来,右边一个却是嘴也没来得及张开。 苏旷暗自敬服,伸出五指一比,意思是:不愧是五爷。 只是下手虽快,忽然多出四个人的被点穴人的身子,行踪只怕就要暴露,二人都是久经历练,心念想通,向着西门营寨处奔去。 西门距离楚天河最近,但楚天河性子暴烈,不喜打扰,是以只有亲兵守着大帐,巡逻的卫兵反倒少了许多。 此时已是半夜时分,营里极是宁静,稍重一些的脚步也能听得清楚明白。忽听一声大喊:“走水啦——走水啦——”声调夸张凄厉,顿时一片小小喧嚣。 苏旷皱眉:“龙晴怎么如此俗套?这种雕虫小技早就用滥,反而坏事!” 果然,北庭军军纪俨然,名不虚传,有人开始大喝不许妄动,检点人数。 但是第二声长喝又传来了:“元帅遇刺了——”这次人数似乎多了许多,喊得又耸动,人影穿梭,竟然开始乱了起来。 东北角火光冲天,竟然真的有人放起火来,那里正是军粮重地,只听靴子一片乱响,战马长嘶,取兵刃取水桶的来往络绎不绝,一个军营已经热闹开来。 紧接着第三个方向骚动开来,又有人大呼:“要犯逃跑了——” 这声一喊,四面八方都喊了起来: “走水啦——” “逃跑了,快追快追!” 竟还有人别出心裁:“皇上驾崩——” …… 苏旷的脸色开始不好看起来,低声怒道:“你们这群乱党!” 凤曦和轻嗤一声:“天皇老子咱们也不管,何况一个没用的皇上?据说洛阳王当道,皇上驾崩也是迟早的事情。” “你!”苏旷一掌挥出,凤曦和单肘飞起,驾住他的来势,低声:“非要在这里动手?” 苏旷寒着一张脸:“出去再说!” 苏旷明白,私放要犯,楚天河随时可以军法处置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军营之中撒野,憋着一肚子气,等龙晴真闹个人仰马翻,趁乱逃了出去。很快,他就知道讽刺龙晴俗套是多么错误的一件事,龙晴似乎很快就发现了乱喊乱叫的乐趣,越诈唬越不成体统: “观音菩萨显灵啦——” “太上老君下凡啦——” “打雷了——下雨了——” “北国军打过来了,快上马!” “有奸细——” “大家不要上当,不许擅离职守!” 这一通喊,真是天下大乱,无数个帐篷里衣冠不整的士兵通通冲出,四下打探出了什么事情,有人上马,有人穿衣,有人点起火把,有人维持秩序,各种嘈杂喧嚣响成一片,火焰毕剥声,马嘶声,浇水声,金戈交鸣声,将官斥责声响成一片,又有人大肆讽刺漫骂,不少直性子士兵回起嘴来,一个北庭军的行营被搅得不成样子。 “不要乱动,回自己位子上!”面前一名将官匆匆斥责了苏凤二人一句,便向前走去。 正好一个士兵匆匆跑来禀告:“大……大人……要犯逃跑了……” 那军官被搅得头晕脑涨,一个耳光抽在士兵脸上:“这种无知谣言你也相信,给我回去待命,不许乱动!” 那士兵被抽得晕头晕脑,口中喃喃:“这……我亲眼看见的,怎么成谣言了?” 凤曦和一指制住他穴道,轻声笑了起来。这里离寨门不过数十丈,几个起落,便可以出去了。 只是,一个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凤五爷,你高兴得很哪!” 凤曦和正要出手,却见苏旷的脸色一片惨白,忽然跪倒在地,颤声:“师父……徒儿该死!” 凤曦和顿时心中雪亮,冷面铁敖竟然也到了塞北,他不敢再做停留,拍拍苏旷的肩,飞掠而去。 铁敖冷笑一声,“想走?”哪知人还没动,苏旷已经长身而起,挡在自己面前,“师父,容弟子一言!” 凤曦和身手何等利落?他这一挡,眨眼间人影已经不见,铁敖回头看着他,目光如电,竟似要盯进他骨头里一般,苏旷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在师父眼皮底下做了这等事情,还是一头冷汗,身子一晃,二次跪倒地上。 铁敖回头道:“楚兄,我管教无力,让你见笑了。” 铁甲声动,楚天河稳步而出:“你放心,那些贼子跑不了多远。只是老铁啊,你这位高徒,哼——” 苏旷暗自心惊,不知楚天河做了什么布置手脚,心理估摸着凤曦和已经会上龙晴,暗自松了口气。 片刻功夫,军营中的混乱已经被制止,周围士兵手举火把列队而立,将一个跪倒的苏旷围在中间,火光映着铁衣,没的让人心寒。 铁敖咳嗽一声:“你不是有话要说么?说吧?” 苏旷不敢再嬉皮笑脸,垂首正色道:“弟子以为,北国夷狄虎视眈眈,此时若以北庭军之力剿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恐怕……是亲者痛,仇者快,自毁长城。而且凤曦和一死,塞北数万匪众必然各自为营,又成当年流匪之势,到时候危害百姓,更——” “无知妄言!”楚天河用力一挥胳膊,打断了他的话:“你年纪轻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敢胡说。你可知道,北国军最近已有动作,转眼就要南下?” 苏旷抬起头,大惊:“啊——” 楚天河向前一步,略略低头,迫近苏旷,“小子,我问你,行军作战,劳师袭远,最怕的是什么?” 苏旷想了想,“寂寞,我觉得大军出征,最怕的是寂寞。” “呸!”楚天河一口啐了出来:“铁敖,你教了个好少爷!” 苏旷低头不语,楚天河被他气得不轻,自己回答:“大军袭远,最怕的是粮草不继,后方不稳,去你妈的寂寞!” 苏旷终于心下明白过来,北庭军剿匪,原来乃是开战前的肃清之战,难怪楚天河亲自带兵出征。 一个声音插了过来,清越之极:“将军此言差矣,将军口口声声剿匪,不知匪从何来?若非苛政猛于恶虎,良民百姓为何作贼?大军北征,粮草不继,塞北苦寒贫瘠,难免有牧民作乱,将军剿匪,要剿到几时?” 楚天河一惊:“什么人?” 那人立在寨门之上,飘然若凌风:“阶下囚凤五,见过楚将军。苏旷,我答应你的五千两金子,即刻送去老地方,你好自为之——” 说罢,竟然一掠而去。 苏旷一愣,不知凤曦和为什么好端端陷害自己,虽说五千两黄金不过他随口一提,但是这数千人都听得明明白白,自己免不了要受一番审问,说不定还要吃皮肉之苦。 忽然,他一拳砸向地面,骂道:“杀千刀的凤曦和!我不就是亲了你老婆一下,乱吃什么飞醋!” 9、谁与争锋 八声吟 机关算尽半死生 铁马金鏖战昆仑 何以解铃 谁与争锋 铁骨烈铮铮 “你敢”这两个字,说起来长自己气势,灭别人威风,不知被多少人恶狠狠威胁过敌人,铁敖一生追捕,更不知听了多少遍,但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让他生生冷进骨子里。凤曦和不是在威胁,只是在静静宣示他复仇的勇气——如果那百余名兄弟死了,他就要用北庭军的血,染红这贡格尔草原。 凤曦和忍住咳嗽,还刀入鞘,食指和中指齐并如刀向远方一指,满是泥污的面孔上有着难以言状的霸气:“那是我凤五的人!” 龙晴看见凤曦和第二次从北庭军营里全身而退,不禁欢呼起来:“你不要命了?”随手把无常刀递了过去,凤曦和接刀在手,一众马匪狂喜叫着:“五爷!” 凤曦和目光一扫,神色却凝重起来:“龙晴,怎么有兄弟受伤?” 适才龙晴领人闹事,北庭军未敢轻举妄动,但乱箭齐发之下,还是有十余人伤了头面四肢,一见凤曦和便退到人群之后,却还是被凤曦和一眼扫见。 龙晴讷讷:“既然夜闹军营,无人损折,已经……” “胡说!”凤曦和一手扶起个断腿的青年,细细打量着他的伤势,利箭伤骨,只怕这辈子只能跛脚,他一个个打量过去,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回头怒喝:“龙晴!” 龙晴第一次隐忍不发,她也知凤曦和向来爱惜兄弟,这次看见兄弟们为救他受伤,心里自然过意不去,便耐了性子柔声道:“你能出来,已经是万幸,不如先回山寨再做打算……” 哪知凤曦和正在火头,依旧厉声厉色:“龙晴,你喜欢胡闹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你听好了,从今以后,你要闹,闹你自己,不要拿我兄弟的性命寻开心——你看他们,他们以后如何——” 上一页第36节:谁与争锋(2)]第36节:谁与争锋(2) 龙晴直盯着他,打断了凤曦和的说话,一字字道:“算我多事!”说罢,一转头跃上红袍马,恶狠狠一踢马腹,红袍极少遇到主子这般发怒,四蹄翻腾,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凤曦和这才自悔说话太重,但佳人已去,如之奈何?只得吩咐部下上马,回红山总舵而去。 适才的伤腿的青年凑上:“五爷……刚才龙姑娘吩咐我们不许靠近军帐,一个人去放火烧仓……五爷,龙姑娘对你,那是没得说啊。” 凤曦和苦笑着摆摆手,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到龙晴与兄弟们摆在一起,多半就要怄气,他依稀觉察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又说不出不对在哪里。 极快的马蹄又踏地而来,凤曦和一喜:“晴儿!”只是他的目光顿时凝滞了——红袍远远飞奔而来,而马鞍上,已经少了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儿。 第16章 几个下属还没看清,凤曦和已经纵身而起,落在红袍背上,用力一拨马首:“走!” 他不敢想象,什么事情,能让红袍空身而返。 看见龙晴完好无缺地半跪在地上,凤曦和立即松了口气,只是龙晴已经低声道:“别过来,地上有火雷!”她声音极轻,气息几乎未曾震动声带,似乎怕震动了右脚下的什么东西。 凤曦和一惊,弃马而下,只见龙晴的右脚虚踩在地上,将一根极细的弦线微微弯了下去,却又没有落实,不知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多久。 凤曦和反手赶开红袍,俯身下去,细细地,一层层拨开浮土——这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让他满头是汗。 几乎可以想见龙晴当时的情景,一脚踩落,微有不对,立即顿在半空,然后踩也不是,放也不行,只得打发红袍出来报信。 凤曦和的手几乎轻柔到了极点,好像地下那枚火雷竟是梦中情人一般。好半天拨开土去,这才看清,火雷之上拉了一根绷弦,自左至右足足一丈,只要龙晴脚松开,顷刻便要爆炸。凤曦和随说见多识广,但终究未曾学过拆雷的活儿,好半天,才把一根引线轻轻掐断,却不知附近究竟可有其他埋伏,龙晴撤开脚后,究竟会不会再有动响。 “好险——”凤曦和一把抽出无常刀,轻轻割开龙晴的靴子,嘴里问:“你不是骑马过来的么?” 龙晴的腿已经酸麻到不堪,苦笑:“我心里烦,就下马牵了红袍走,红袍腿长,一步已经跨了过去——唉,你不知道我为了把这位大爷的蹄子挪回来费了多大力气!平时天天夸它通灵,现在才知道根本笨得象头猪。”远处的大红猪似乎知道主人在暗骂它,愤愤打了个响鼻。 凤曦和忍不住想笑,想着龙晴当时右脚不能使出丝毫力气,跪在地上握着红袍马蹄的模样。手上却毫不含糊,一手从龙晴足下伸入轻轻按住了那根弦,一手已经平平托住弦线。 “退下!”凤曦和头也不回。 龙晴的脚却没动,“我、我的腿抽筋了……”这么长时间不抽筋才是怪事。 凤曦和一头汗又冒了出来——他虽然按住弦线,但谁知龙晴忽然闪开之后会出什么事情?这力道的把握,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他再也分不出手去助她。 只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凤曦和忽然低头嗅了一嗅,猛地将脸挪开,怪叫:“晴儿你几天没洗脚啦?好臭好臭!” 龙晴先是一愣,立即暴怒起来,想也没想提脚便跺,只是脚提起的瞬间凤曦和已大吼:“走——” 学武之人反应何其灵敏,龙晴立即意识到刚才一怒之下脚已离了引线,猛地收力,向后退去。 “远些——再远些——大小姐,多走几步会累到你么?”凤曦和此时已经接替了龙晴的位子,只是声音依旧镇静自若。 龙晴脸色苍白地退后,看着凤曦和动作。被连连喝退,转眼已在百丈之外。 凤曦和用力吸了口气,浑身肌肉已经紧绷,如一头猎豹,他忽然大声道:“晴儿,还生我气么?” 这话真如遗言一般,龙晴远远喊:“生你气,你若是不滚回来让我打一耳光,我气你一辈子!” “有你这句话就好!”凤曦和哈哈一笑,手已捏断弦线,双足用力一顿,身形向后直退,那一退,几乎达到速度的极限。上一页第37节:谁与争锋(3)]第37节:谁与争锋(3) 火雷没有爆炸,但就在松手的瞬间,左右地下忽然弹起两堵高墙,高墙一旦直立,无数弩箭从墙孔之中暴射而出。 高墙竖起的片刻功夫,凤曦和已经退出七丈,接着伏在地上,喘了口气,设计墙弩之人安置箭孔多半在三尺到九尺之间,想必专门用于对付骑兵马匹,贴地处弩箭倒是极少。凤曦和只得抱头贴地翻滚,直滚得头晕脑涨,才觉得一双手抱住自己肩膀,喊着:“凤曦和——” 凤曦和适才背对着龙晴,镇定之至,这时龙晴才发现,他头脸衣裳,竟然已经汗透了。尤其是脸面,本来就是一脸汗水,又一路滚过来,活脱脱成了个泥偶一般。凤曦和看着龙晴,长长出了口气:“晴儿……我滚回来了……” 龙晴也是喜不自胜,但是看着机关,却疑惑起来:“这机关好没道理?此处又不是山谷,又不是悬崖,一马平川的草原上放机关,他、他疯了么?他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从那里过去?” 凤曦和站起身,拉着她的手,走上前,“他们并不在乎从哪里走过去,更不在乎是不是你——晴儿你看——” 阳光下,每隔几尺就悬起一条弦线来,竟然连绵百丈,凤曦和的手指缓缓移过:“你想想看,后面是什么地方?” 龙晴一愣:“我不知道,我是路盲。” 凤曦和只好说:“后面就是北庭军驻军的大营,此处埋伏在北门以西,西门偏北,锋芒不到之处,草地多沙而平坦,正是偷营最好的途径。” 龙晴一脸震撼钦佩:“何方高人,竟然算到我们去偷营?” 凤曦和哈哈笑道:“晴儿你脸皮真厚,这恐怕不是为我们准备的,只是我们运气不好,碰上了而已。” 龙晴摇头:“未必未必,此处牧民不少,楚天河绝不会冒着滥杀无辜的风险布置机关。” 听了她这句话,凤曦和本来微笑的脸上忽然寒光一闪:“不错……这机关极其精巧,显然是算准了我们经过才安上了弦……天下能以人力造天险的,恐怕只有冷面铁先生一人而已,只是铁先生既然到了,何不现身一见?”他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四方,最后一句,已是厉声而喝,向着方才退出的铜墙阵中。 那立起的高墙不过是木板钉了铜叶子,只是中间比两端要隆起许多,足可容人,只是那弧度打造得极其巧妙,人之视物,远方又总是偏小,所以一眼看过去,竟不知内中有诈。只听一声轻响,两端木墙一起滑开个小门,一左一右走下两个人来。 左边那人,负剑而立,看着龙晴,竟有些歉疚;右边人一袭黑衣,明明一张算得上英俊的脸庞,偏偏一丝生气也没有,好像罩了一层寒冰。两人年纪相若,不算老,也绝不能说是年轻。 凤曦和拱手:“原来莫先生也到了,火山一别甚是想念,二位在此拦截,是要以正国法的么?”后面那句,依然对着铁敖。 “不敢。”右边正是铁敖,已开口道:“只是凤五爷,四面都有埋伏,你出不去,还是跟我回一趟大营吧。” 凤曦和此时一头泥土,看上去滑稽无比,但是浑身一股寒意,逼得人不敢小视,他撕下块衣襟,擦了擦刀锋:“我若牙迸半个不字呢?” 龙晴接口:“那自然是格杀勿论,反正眼前二位也搭档惯了。”但一转头却小声调笑说:“你应该擦擦你的脸。” 听到那个“搭档”,噩梦般的旧事掩上心头,莫无果然脸色变了,沉吟一声,正要开口,龙晴已经阴阳怪气道:“莫先生,你就别说什么我要退下就饶我不死之类的废话了。” 莫无:“我——” 龙晴抢道:“我和我爹一样,就喜欢和歪门邪道交往。” 莫无一急:“你——” 龙晴又抢下话:“你不必多说,手底下过个真章吧。” 莫无素来沉默寡言,口舌之争哪里是龙晴的对手,一句话半天说不囫囵,一急之下总算多说了一个字:“可是——” 龙晴嘿嘿一笑:“别可是了,我和我爹可不一样,反正小女子和你没什么交情,我们死在你剑下,不算你大义灭亲,顶多也就是斩草除根;你们死在我剑下,我乐得替父报仇,师父他老人家也说不出什么来。” 莫无脸上气得惨白,创地一声拔出剑来。 龙晴捏了捏凤曦和的手,脸上笑眯眯:“哟,不是听说莫先生你弃剑不出江湖了?怎么一见我这个后生晚辈就拔剑,莫非心里有鬼?” 莫无本来就发白的脸变得苍白冰冷,但是手里的剑却出奇的稳定,一分分扬起,迫人的气势似乎也一点点散出,这个人一旦有剑在手,似乎整个人就有了魂魄。 龙晴却不依不饶,一边伸手握住剑柄,一边笑嘻嘻:“我猜到了,莫先生啊,你当年就是跟着铁某人为难我父母,十年之后又跟他出山,啧啧,如此深情,真不是我辈俗人所能领悟,只是莫先生你何必生气?自古就有龙阳之好,也不多你一个——” “胡说!”莫无终于动怒了,他生平不知会了多少剑客,但每次杀人,却极少开口,甚至有些对手死在剑下,但一生连一句话也没说过。面前这个故人之女,嬉皮笑脸,客客气气,但每一句都竭尽冷嘲热讽之能事,虽然明知她是要扰乱自己心神,但这次,却真的控制不住自己,龙晴再说下去,只怕他真要她性命。 凤曦和暗自偷笑,龙晴的苦头他也不知吃了多少次,分给莫无几回,他也不介意。 “莫叔叔……”龙晴忽然抬起头,眼光清澈纯净,“我小时候总喜欢问师父,那个师叔怎么不来呢,怎么不教我练剑呢?是怕我练的好了,要了他性命么?”声音一狠,剑光化作一道匹练,已向莫无直刺而去。 龙晴在塞北威名赫赫,却不是吹嘘来的。单以剑法而论,连凤曦和也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拜下风。龙晴师承清茗客,走轻灵一路,但家学的阳刚一脉也硬生生继承下来;塞北五年与凤曦和争强斗狠,日夜习武不敢稍废,又揉凤曦和诡异招式一体,隐隐有一派宗师的风范。火山熔洞对决,既不能视物,地方又狭隘,两人打得毫不尽兴,今天这一交手,莫无脸上微露惊讶之色,但随即又是一喜,废剑十年,出山之后何曾见过如此对手?这场交锋,他求之不得。 第17章 二人越斗越酣,龙晴起初偷袭剑法狠极,几招之后便大开大阖起来,穿刺劈削法度森然,隐隐有风雷之声。莫无二十年前便是天下用剑的第一名家,本来出山之后略有生疏,但是遇此强敌,也是精妙招式绵绵不绝,疾如风徐如林,将失去的先机弥补回来。 凤曦和与铁敖都是此中高手,几乎忍不住要看完这场比剑再来动手。只是凤曦和心念忽然一动,想起铁敖说的四面埋伏,顿时一惊,不知自己兄弟现在如何。 铁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冷道:“那群乱臣贼党,恐怕早已伏诛,你就不必考虑他们了。” 凤曦和双眉一竖:“你敢。” “你敢”这两个字,说起来长自己气势,灭别人威风,不知被多少人恶狠狠威胁过敌人,铁敖一生追捕,更不知听了多少遍,但从未有一次如现在这般,让他生生冷进骨子里。凤曦和不是在威胁,只是在静静宣示他复仇的勇气——如果那百余名兄弟死了,他就要用北庭军的血,染红这贡格尔草原。 铁敖只听了这两个字,本来的计划立即放弃,目中已动杀机,他缓缓从袖中抽出一柄刀来,冷冷:“今日好巧,凤五爷,我们剑对剑,刀对刀。” 凤曦和并不知道,铁敖这柄刀,还是五年来第一次出手,而这刀锋之下,也不知飘走过多少亡魂。他只是翻腕,无常刀如魑魅之魂,幽光闪闪:“请。” 他们这一动手,比身边的那一对难看了许多,铁敖与凤曦和都不是什么剑客大侠,出手毫无章法,他们的招式,都是在无数的血里火里滚打出的精魂,唯一的功用就是毙命。凤曦和手里的刀如一条毒蛇,上下游走,寻找着每一个下口的机会——他很快就找到了,铁敖的左手!铁敖的左手和右手一样灵活,但是,仅仅是肘部以下和右手一样灵活,而左臂却总是僵硬而滞涩,寻常动手或许容易弥补,但一旦与高手对决,却立即露出了空门。凤曦和小心翼翼地试探,唯恐是虚招诱敌,但铁敖一口刀使得风雨不透,几次三番进逼,却进不得他的左路。 凤曦和心中计算,双足一顿,已经拔身而起,铁敖跟着掠起,二人双刀在空中一错,飞起一道银色火花。只是一错间隙,凤曦和左足已经倒踢而起,直踢铁敖右腰,铁敖手中刀直斩而下,凤曦和却是虚招,左足力道未曾用实,便已收回,右足一翻,斜钩向铁敖左肩,他轻功极是了得,在半空中一记翻转,如鹏翔九天。铁敖不得已左掌挥出,切向凤曦和足踝软筋,凤曦和等得正是这一记,竟然一口气犹自未断,在空中又是一转,手中刀反撩铁敖下阴,端的是阴毒之极。铁敖左手只得回护,凤曦和此时几乎是整个侧面攻向铁敖,左手疾点防他刀势,撩阴的右刀却是顺势而上,反手斩在铁敖左肩之上。铁敖的刀锋被一指点偏,带去凤曦和薄薄一层皮肉,但左胸至肩已被砍实,重重坠下地来。 凤曦和几乎惊呆,他的无常刀何其锋利,但却未能卸下铁敖一个膀子——铁敖衣襟被风层层吹开,露出里面的皮肉——准确的说,那已经不是人的皮肉,而是一层不知什么质地的金属,一片银白,好像长在皮肤中似的,此时却成了他天然的护甲。犹是如此,他护身的真气还是被刀风所伤,那片“皮肤”划开一条极细的裂缝,鲜血大滴大滴地渗出,迅速划过银白的表面,渗进衣中。 凤曦和暗自叫苦,他这一折腾,旧伤复发,颈部的伤口又迸裂开来,一口真气几乎涣散,倘若铁敖还掌得过去,他只怕就要命丧当场。 铁敖怪笑一声:“五爷,好身手!” 凤曦和也不开口,又是一轮快刀直劈过去,招招杀手。 “住手!都住手!”一条身影不管不顾地投入战圈,手中马刀一扬,将二人刀锋隔开,那寻常马刀被一对利刃双双重击,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几个豁口触目惊心。 来人竟是被扣押在军帐中的苏旷,他单膝跪倒,“师父!军中急令,将军四处找你!” 铁敖上下打量他几眼,对一旁的莫无召唤:“老莫,走了,蒜头有事。” 莫无与龙晴的身影一左一右分开,莫无抚剑哈哈大笑:“痛快!痛快!” 凤曦和脸色却是阴沉,伸手一拦苏旷:“你——” 苏旷怒道:“我什么我?你们耳朵都聋了么?” 远处,军鼓阵阵,大地似乎都在跟着轰鸣…… 更远的地方,若有若无的惊呼声传来,似乎无数人一起恐惧和战栗着。 龙晴侧耳一听,不由得笑了:“难道……昨天的把戏还没玩够?” 苏旷一跺脚:“什么昨天的把戏,北国的军队真的南下了!咳!恐怕不日便到。” 只是他一句话未曾说完,遥远的西方,已有滚滚尘埃扬起,一旗彪悍之极的人马几乎掩盖了太阳的光辉,苏旷大惊:“不可能!刚接到报讯,他们就算插翅也来不及的——”他一俯身拾起了地上缺口的马刀,平日随时嬉笑惯了,此刻却有着非同小可的郑重和毅然。 “行了行了,还没到你殉国的时候呢。”凤曦和忍住咳嗽,还刀入鞘,食指和中指齐并如刀向远方一指,满是泥污的面孔上有着难以言状的霸气:“那是我凤五的人!” 千里方圆的马匪终于赶来救援龙头了,而且,正是和北国军在一个时刻、一个地方…… 10、若使一生如我意 九声吟 若使一生如我意 飘零千里逐飞絮 迟迟江南 深深庭院 何日问归期 如一道炸雷照亮漆黑的夜空,很多年前,铁敖教导他的话莫名其妙地钻进脑子。忘记了当时年少轻狂的他究竟在和师父争辩些什么,只记得师父忽然冷冰冰地对他说:记住你的身份,不许想太多。那些江湖匪类称我们为朝廷爪牙,这话其实没错,爪牙只要锋利就可以,去抓谁,对不对,有什么后果,那是朝廷的事情,若是每一个捕快都有自己的想法,朝廷的命令根本一个也执行不了,你明白么? “五爷!”为首的青年一按马鞍,凌空跃下,恭恭敬敬拜伏于地:“五爷,你没事就好!”一双斜挑细长的眼中满是惊喜之情。 凤曦和一手拉起他来:“好兄弟,你总算是到了。” 龙晴知道,凤曦和手下有三员干将,蒙鸿一年前就东赴朵颜山,与东北山匪争夺地盘,极少返回红山总舵。另外两人就是凤曦和一手提拔的萧家兄弟,纵横万里草原,为凤曦和扩大地盘,来的这人是萧家兄弟的老二,叫做萧爽,今年不过二十五岁,但已经是赫赫有名的匪帮头目。 “萧飒呢?”凤曦和皱眉问道。 萧爽连忙回禀:“大哥不知去向,只听说接了什么急令,一路南下去了,恐怕……已经过了淮河。” 凤曦和脸上微有怒意,他们与中原群匪一向泾渭分明,极少跨过黄河南下。中原帮派林立,高手如云,又颇为排外,数年来一直争端不断,凤曦和曾下过严令,手下弟子若没有他亲笔令信不许越过阴山,但没有想到,第一个抗令的,竟然就是他的爱将萧飒。 他心中虽怒,脸上却不见端倪,只冷冷道:“来了就好,若菲蒙鸿那边人手吃紧,这番也不至于被北庭军钻了空子。” 一旁的苏旷一直忍耐,听到这里却再也听不下去,手中刀一掷,转头就走。萧爽身后众人不待吩咐,呼啦拉已将他围了起来。 凤曦和道:“放他去,苏旷,这回恐怕朝廷容不下你,你若动心,就回来。” 苏旷头也不回,从刀枪丛中穿了过去:“我若回来,必是拿你归案。” 萧爽怒道:“五爷,就这么放他走了不成?” 凤曦和只是微笑,看着苏旷的背影渐渐远去,嘿然一笑:“他会回来的,不论为什么。”但一句话说完,口鼻中的鲜血已是喷涌而出,身子也已经摇摇欲坠,凤曦和用手背掩住口,用力直起腰:“萧爽,你北撤五十里在林中扎营,我先回红山,兵戈一动,立即向我报信。” 萧爽点头:“是。”又贼溜溜地瞟了一眼龙晴,“龙姑娘她……” 凤曦和回头,“晴儿,你、你还生我气么?” 龙晴大大咧咧:“算啦,大人不计小人过。” 这句话出口,群匪真是喜形于色,凤五爷和龙姑娘的事情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龙姑娘这一点头,只怕是做定了压寨夫人。 萧爽嘴里也滑溜起来:“是是是,属下这就安排下去,五爷和姑……娘早早回山歇息,再不回去,我们五爷怕是要憋成六爷啦。” 龙晴先是愣了一下,转眼就明白过来,满脸一片绯红,扬手就打:“敢寻老娘的开心!” 只是众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连凤曦和也忍不住噗哧一声乐了出来。 苏旷头也不回地离去,但是走了几步,就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凤曦和这小子眼光毒得很,好像看准了他已经走投无路了——适才,师父离开军营的同时,他也挣脱了身后几个人的锁扣,飞身而去。他苏旷不是什么舍生取义的大英雄,私放凤曦和这种杀头的罪行,能不担当还是不担当的好。只是……苏旷叼起一茎嫩草,胡思乱想起来,他真的错了么?保全凤曦和,避免北庭军和塞北匪帮的大肆冲突,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不是错呵。 如一道炸雷照亮漆黑的夜空,很多年前,铁敖教导他的话莫名其妙地钻进脑子。忘记了当时年少轻狂的他究竟在和师父争辩些什么,只记得师父忽然冷冰冰地对他说:记住你的身份,不许想太多。那些江湖匪类称我们为朝廷爪牙,这话其实没错,爪牙只要锋利就可以,去抓谁,对不对,有什么后果,那是朝廷的事情,若是每一个捕快都有自己的想法,朝廷的命令根本一个也执行不了,你明白么? 第18章 “我明白……”苏旷敲了敲脑门,“我终于明白了……” 他沮丧的发现,自己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捕快,他的判断力好像比执行力高了许多……或者?比较适合做一个是军师,一个元帅,一个……土匪头目?不得不羡慕地承认,其实做一个优秀的土匪是非常快乐自由的事情,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看上谁就是谁,啧啧,用暴力实现欲望,是每个男人与生俱来的渴望吧? 如果是师父,一定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不折不扣地完成任务;如果是丹峰,一定会痛心疾首地认识自己的错误,用一流捕快的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但是,现在躺在草地上,琢磨未来的是他苏旷,一个古怪的念头不受控制的滋长起来——如果做不了优秀的捕快,是不是可以考虑转行? 无聊事事地在地上乱划起来——先一点、一横、又一点——靠!苏旷莫名惊慌,用力地把小半个字擦掉,但心里有块地方好像也被擦得不舒服起来……不是这样的,我救凤曦和,是因为如今的塞北,禁不起如此自毁长城,苏旷用力对自己说,似乎要争论什么。 忽然跳了起来,匆匆向军营跑去,苏旷呸地一声吐出胸中闷气,口中念念有词: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只可惜一腔正气忧国忧民的苏旷还是不敢踏入北庭军帐半步,只远远张望。他身形围着军营游走半圈,已经瞧见了地上的血迹斑斑,微微点头,提气掠了进去。 简易的行军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十名伤兵,年纪大些的还强忍着,年纪小的已是大声呻吟出声,只是北庭军治军极严,竟没一人大声哭喊出来。 一个四十余岁的汉子大声骂道:“直娘贼的土匪巴子,下手真狠,老子这条腿算是殉国啦。”他开口一骂,底下顿时骂成一片,军营中都是粗鲁汉子,污言秽语竟是不绝于耳。 一旁一个身上没伤的士兵皱着眉头,怒气冲冲:“赵祁,你好好养伤,等兄弟们给你报仇,要是抓着凤曦和,咱们一人一刀,活活剐了他喂狗……孝鸿,你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娘儿们似的,真没出息。” 那被骂的是个青年,本来还默默垂泪,被这么一骂,更掌不住,大声哭了起来:“营哥,长缨死啦,长缨死啦!我跟他一起长大,一起从军,他娶媳妇的时候,还是我帮他置办的……咱们大老远的跑来卫国,怎么没死在北国人手里,倒死在土匪手里了,我回去怎么跟嫂子交代?怎么跟大娘交代?” 他这一哭,不少本来强忍着的人也哭了出来,北庭军多半从河朔一带征来,不少人是同乡好友,如今物是人非,竟然哭得喘不过气来。 那个被喊作“营哥”的想必在众人中有些个威信,用力一拍桌子:“哭,哭什么?有力气哭,就给我早早养好伤,回去找凤曦和算帐!日他娘,难不成咱们兄弟就比那群土匪差了么?他们两百多号人,还不是被我们杀个干干净净?” …… 帐外的苏旷简直就想要晕倒,凤曦和那张阴狠凶辣的脸开始在他脑子里打转——两百多名马匪,全歼,凤曦和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龙晴……龙晴……”苏旷一手握紧了支撑军帐的细柱,嘴里恶狠狠道:“你若是敢跟着他勾结北国,我一样杀了你。” 他恍然,一惊,脑子里明明想的是可能勾结北国的凤曦和,怎么嘴里喊出来的,竟然是龙晴? “什么人?”帐里有人听见了响动,苏旷不假思索,原路掠了回去。 只可惜此时可不是夜半时分,光天化日之下,苏旷终究难以掩饰行踪。昨夜被龙晴搅了个人仰马翻,北庭将士个个面上无光,一见苏旷,立即追了上去。 苏旷刚刚跃起,一左一右两道细锁链呼啸而来,在面前一个交叉,只听一声脆响,两道火龙顿时横拦面前,原来那铁索之上,早就浇了火油,一经撞击,立即烧起。苏旷一个躲闪不及,衣衫被烧了半块,连忙急急退后,只是这一退的功夫,后面的追兵也已经团团围上,刀枪剑戟一起招呼过来。 苏旷哪里敢和他们过手,生怕手下一个没了轻重,伤了碰了哪位大爷,师父恐怕就要活生生剥了自己的皮。 他双手展开分光捉影,将攻来刀剑纷纷夺下,只是躲闪不及,肩头还是被刀锋擦过,火辣辣得难熬,他急急拧身闪过后腰重击,只是攻击那名士兵一个用力过猛,竟然朝着前面那人的枪口直冲过去,苏旷连忙伸手扶住他肩头,那人一回头,恶狠狠一拳砸在他胸口,好在他没练过内家功夫,这一拳虽重,也伤不到苏旷。眼看这么打下去,非就地正法了不可,苏旷一急之下,大声喊了起来:“楚将军,救命啊——” 楚天河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一手摘下头盔,在脑袋上摸了几下:“我当是哪个马匪又来劫营,原来是苏捕快。” 他不下令住手,部下众人乐得继续围攻,苏旷狼狈无比,心想这老蒜头看上去忠厚的很,竟然也奸猾无比,自然是早就发现自己,偏躲在一边偷笑,嘴里却哀嚎不已:“将军饶命啊,小人是看见兄弟们受伤,那个,特来探望……” 楚天河刚要开口,一边上的铁敖已经阴沉着脸走了出来:“畜生还敢多嘴,你勾结匪类,又私自逃走,杀你一千回也够了,将军只管下令格杀勿论。” 苏旷一见师父开骂,心中倒踏实了,索性停手跪倒:“师父,徒儿知错!” 楚天河做了个手势,众人一起住手,铁敖走上前,左左右右打了七八个耳光,这才回头笑道:“将军不必给我面子,这种狗才,拖出去斩了就是。” 苏旷拼命点头:“师父冤枉,昨夜徒儿内急,只想找个地方快点解决,免得熏了各位兄弟,哪知回来之后,兄弟们就不见了……徒儿生怕将军震怒,师父怪罪,今日才回来自首。” 楚天河哈哈大笑,拍了拍铁敖的肩膀:“老铁,你这个徒弟是怎么教出来的?哪有半分你的样子?” 苏旷连忙陪笑:“是是是,小人顽劣,还请将军责罚。” 楚天河脸色却一沉:“不过,老铁,他私放凤曦和,罪在不赦,不是你打他几个耳光就能过去的。” 铁敖脸上也多少有些不好看,笑着:“苏旷这小子确实顽劣不堪,不过,谅他也没有通敌叛国的胆子,将军容他戴罪立功,回京之后,我自然好生教导。” “也罢。”楚天河回头就走:“老铁,北国军离此处已经不过百里,你来,我有事要托你。” 跪在一边的苏旷抬头,讪笑着看了看师父,铁敖瞪眼怒骂:“蠢东西,还不跟来?” “是!”苏旷大喜,爬起来就跑,楚天河脚步微微一顿,苏旷忙又跪下叩了个头:“多谢将军不杀之恩,小人自当为国尽忠,将功赎罪。” 楚天河这才向前走去,边走边摸着蒜头一样的脑门,一摇三晃,颇像个上了年纪的糊涂老爷子。 “达里诺尔湖,岗更诺尔湖,多伦诺尔湖。”楚天河在行军图上将三个湖区重重标出,手指南侧:“我军便在此处,军中不习水战,想要北击大军,唯有绕过湖区。湖东便是凤曦和的人马,他们索性和我们一战倒也罢了,怕就怕他们按兵不动,寻衅滋事,一旦粮草运输出了岔子,这一仗怕是万劫不复。你们看,北国军沿兴安岭南下,号称五万人马,且一色骑兵,这人数嘛,比寻常的掳掠多了两倍,但也不像有胆量挥兵南下的样子,依我看,他们多半是在练兵,只怕占了便宜,来年就要大举挥师。” 苏旷忍不住问:“我军不是也有三万人么? 楚天河苦笑:“北庭军虽然号称北国长城,但是精锐之师不过一万三千人左右,其余多半是未曾练过的募兵。而且……我们的马,不够。”他重重捏紧手中的朱砂笔,“这些年战马老死不少,我年年上报,朝廷一概压下不管——其实何止是马?军中将士有减无增,比起三年前的北庭军,恐怕都大大不如了。” 苏旷心想听了别人的军情只怕剩下就没有好事,但是此时退出已经来不及,就硬着头皮往下问:“北庭军是国之栋梁,那些人也敢打压?” 楚天河恨恨:“哼,明里倒是不敢打压,暗底下不知做了多少手脚,单是不给补给一条,就要了老子半条命。”他的声音越说越大,铁敖忙轻轻咳嗽一声,楚天河嘿嘿笑了:“老毛病又犯了,唉,倘若是十年前的北庭军,管那些鞑子来多少,一概灭了!你们看,达里湖此侧便是浑善达克,土地多沙坚实,一向是大战的绝佳所在,明日我就要令副将慕云山带五千人迎击北国前锋,苏旷,我想叫你跟着走一趟。” 话音未落,帐外就传来一个骄扬跋扈的声音:“将军,慕云山求见。” 楚天河道:“进来。” 帐帘挑处,一个冷峻轩昂的青年大步走入,身上盔甲银亮精致,颇是夺人眼目。他扫了眼苏旷和铁敖,躬身:“将军,军机大事,怎么和外人商量?” 他虽然礼数周全,但口气殊无半分恭敬之意,楚天河和铁敖眼中都有一丝不快。苏旷看在眼里,笑嘻嘻上前一步:“师父,久闻北庭军军纪最严,怎么几年不见,就有人和楚将军这般说话了?” 铁敖淡淡道:“苏旷,好生无礼,这位公子,就是九门提督慕孝和慕大人的长孙,还不快去亲近亲近?” 铁敖这声“公子”,比苏旷开口讽刺还叫人下不了台面,慕云山脸色已经极是难堪,苏旷偏偏上前打躬:“慕公子好。” 慕云山怒道:“你——” 铁敖已经微笑:“小徒苏旷,不知礼数,慕公子勿怪。” 转眼间,慕云山已经是正常神色,也回礼:“慕云山戎马之中,这声公子受之有愧,我久仰铁先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下无虚……先生这位高足名讳是苏旷么? 第19章 倒和我一个表兄弟只字不差。” 苏旷眼底有一丝悲哀闪过,脸上还是陪笑:“小人一个无品无级的捕快,不敢有辱大人尊亲。” “有些意思。”慕云山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在苏旷脸上转了两转,回头向楚天河道:“将军,我明日就是带这位苏捕快出征么?可另有什么交代?” 楚天河一字字道:“挫敌前锋,爱惜兵力。” 慕云山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行礼:“属下明白,告退。” 一直到慕云山的脚步远去,铁敖才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两声:“蒜头,我终于明白了,是慕提督的安排?” “朝廷如何安排,不是你我应该过问的。”楚天河无奈地挠了挠头:“苏旷,你武功高强,只怕是不在凤曦和之下,我想请你明天走一趟。” “是。”苏旷愉快地笑了起来:“将军是要我潜入敌营,斩了敌酋?还是替你看住那个姓慕的?” 楚天河有些尴尬起来,沉吟了半晌,才咬牙说出:“我要你保护慕云山,不能有个闪失。” 苏旷几乎惊呆了,简直不相信刚才的话是从楚天河嘴里说出来的——他本是铁腕治军的当朝名将啊。即使是从不动容的铁敖,也大吃一惊,不知说什么好。 楚天河脸上闪过一丝赧色,苦笑:“人老了,难免有些怕事……老铁,今天的北庭军,不敢再得罪慕提督了。”他说完,摆了摆手,大踏步走出营去,只留下大眼瞪小眼的铁敖师徒。 苏旷似乎也压抑了许久,忽然转身跪倒,“师父,我能不能……不去?”铁敖没有回答,苏旷却已经回过神:“徒儿又多嘴了,师父,你看我,总是说错话。” 他站起来,匆匆离去,铁敖看着这个一手养大的徒弟,忍不住一声叹息。 那是二十三年前,镇江府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镇江府一个平平的举人苏泰,迎娶了朝廷三品大员慕孝和家的大小姐过门,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不知羡煞多少人的眼睛——当年慕孝和红极一时,他的女婿,前途自然不可限量。 只是,慕夫人八个月就产下一位公子,偏生那个孩儿生得白胖可爱,丝毫没有不足月的样子,上上下下难免就有些个说辞,说是难怪慕小姐急着下嫁,原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苏泰本来心中就有些不快,一气之下,竟然随口提及要滴血验亲。 慕家那位小姐倒是真心爱慕苏泰的才学见识,更是清清白白一个姑娘,从没做过半分苟且的事情。但是不知怎的,听了那些流言蜚语,自己第一个慌了起来。一日,苏泰应酬之后酩酊大醉,嘴里又嘟哝着什么“滴血验亲”,慕夫人心念一动,便偷偷刺破丈夫手指,流下一滴血来,又去刺了孩儿手指,要求个心安——谁能知道,苏家父子的鲜血真的不能融到一处,慕夫人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只想着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后不久,慕孝和抬举女婿,给他在镇江府谋了个文职,即日上任。慕夫人自己魂不守舍,生怕丈夫哪天又想起此事,一旦滴血认亲,一生的名节也就付诸东流。 一念及此,她对孩儿也就冷淡起来,初生的婴儿,稍有个冷暖立即不适,何况那孩子本就先天不足,没多久,就生起病来。 苏泰公事繁忙,只能三五天回家一次,次次延医诊治,但是那孩子的病却一天重过一天,终于半岁就一命呜呼。 于是众人一起哀叹,说是不足月的孩儿果然容易夭折,苏家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尤其是慕夫人,更是哭得晕死过去无数次,人也茶饭不思,瘦了几圈。一众妇人陪着她擦眼抹泪,只安慰她还年轻,将来再生孩儿也就是了。 孩儿刚刚过世,官府忽然又有了急事,苏泰只好忍痛前往,处理完公事再回来料理孩儿的后事。夭折的婴儿不宜大做文章,甚至连祖坟也进不去,只备了薄薄一副棺材,也不停灵,就准备即日下葬。 偏偏那天,苏泰一位朋友前来苏宅安慰,他路经那小公子的棺材,竟然听见了极其微弱的呼吸。那个年轻人连忙劈开棺材,将婴孩抱到母亲那里,又张罗着打发人叫医生,自己跑去镇江知府报信。 但是……第二天,苏家那个夭折的孩儿还是如期下葬了,并没救回来…… 那个年轻人心生疑虑,夜半跑去乱葬冈,把孩子挖了出来——那孩子真是出奇的命大,竟然还有最后一口气没咽下,似乎一直等着这年轻人的到来。 也真是巧合之极,那个年轻人调查追踪之术天下无双,他很快就在苏宅的后园发现了无数药材,连熬也没有熬过…… 这个孩子,只是极其普通的伤风而已,但竟然险些一命呜呼——慕夫人根本没有喂他一次药,存心让自己的骨肉悄无声息地夭折。 而原因,只不过是众人口中的流言,和传说中的“滴血验亲”罢了。 年轻人一声长叹,带了那孩儿远赴京师。后来也曾打听过苏家夫妇,听说慕孝和一心栽培女婿,没几年就做了知县,而慕夫人好生调养之下,又生下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公子,为了纪念当年夭折的孩儿,也取了同一个名字。 ——苏旷。 至于那个年轻人,不知直面多少人间惨剧,追杀多少大盗贪官,一腔热血越来越冷,后来竟然终年不苟言笑,被人称为“冷面名捕”,铁敖。 铁敖在苏旷十五岁那年原原本本将身世告诉了他,要他自行抉择,苏旷只是笑笑——他除了笑笑,又能说什么,做什么? 那段过往就这么被一笑置之,直到在这次行动中,苏旷不得不冒名顶替那位远方的嫡亲兄弟,一路远赴塞北,要铲除这一带为害多年的匪患为止。 而最要命的是,明天苏旷不得不跟着那个趾高气扬的表兄出征,还不得不保护他的安全…… 苏旷站在军营外,嘴里还是叼着一根草茎,仰头看着繁星点点的星空,象无数嘲讽的眼睛,他忍不住骂——晦气! 11、中原苏旷 十声吟 半壁河山尽血凝 鬼唱神哭断秋音 星残千里 如霜明月 魂归犹点兵 忽听一声呼哨,无数投枪四面八方一起掷来,几乎封锁了苏旷跃起的每一个方向,苏旷一惊,撒手扔枪,咬牙一按马鞍,滚在马腹之下,在一个瞬间,无数骨头碎裂,肌肉撕开,内脏破损的声音同时响起,那战马只来得及哀嚎了半声,就重重倒了下去,身上所中投枪之多,竟然兀自支撑起它的尸体,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倒地。 后队跟上的骑兵几乎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四员大将的绛青披风上,慢慢渗出伤口的血迹,隐隐竟是四个草书,识得中国文字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 中原苏旷! 这个世界上的交锋,多半是不宣而战的。 慕云山是典型的少壮派军人,年轻而锐利,学过兵书,苦练过枪法,有胆识,有气魄,辣手无情。 在战场外,他的视线极少落在别人眉睫之下;在战场上,他的眼光永远只盯着敌人致命的地方。 苏旷几乎可以感觉到擦着脸颊飞过的利箭带起寒毛飞动,可以感觉到胯下的战马因为恐惧而肌肉紧绷,可以感觉到大粒的砂石打过皮靴的微微震动……平心而论,他不是不害怕,但是,他还是要抓着那柄大枪,在一丈之外紧盯着那个指挥若定的年轻人。他是军人我不是,他有一队亲兵我没有,他穿着家传的宝甲,我穿着青毡袍子……我为什么非要保护他?这些问题象汗珠一样,从苏旷的额头渗出来,然后转瞬间蒸发了。他现在唯一要做的是厮杀,北国军不知有多少,已经被杀得兴起,红了眼睛要取了这个年轻前锋的性命。 半个时辰前,慕云山还在滔滔不绝什么“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此处衢地也,理应交结”,但是自从第一眼看见北国的先头部队,这位慕少将军已经一马当先,丝毫不顾及地形兵势地冲了上去——噫吁嚱!一字长蛇,拦腰而斩,何等壮观何等威风? 至于五千人或者五万人,在他的眼里,仅仅是军功,而非生灵。 苏旷汗流浃背,马蹄已经渐渐被尸骸所阻,但是敌军还在源源不绝地增援,渐渐形成了合围之势。冲在前面的北国将领渐渐发现了这个衣着寒酸但身手不凡的年轻人,他不知化解了多少次慕云山的危机,要铲除慕云山,只怕非杀此人不可。 苏旷不是傻子,自然一切瞧在眼里,一催战马奔到慕云山身边,低声催促:“快走,寡不敌众!” 慕云山斜眼,满脸不屑,扭过头一记漂亮的转手枪,将面前一个骑兵刺于马下,然后抖手收枪,敌人胸膛的热血狂喷而出,划起一道弧线。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苏旷渐渐有火往上撞。 忽听一声呼哨,无数投枪四面八方一起掷来,几乎封锁了苏旷跃起的每一个方向,苏旷一惊,撒手扔枪,咬牙一按马鞍,滚在马腹之下,在一个瞬间,无数骨头碎裂,肌肉撕开,内脏破损的声音同时响起,那战马只来得及哀嚎了半声,就重重倒了下去,身上所中投枪之多,竟然兀自支撑起它的尸体,一时半会儿不至于倒地。 苏旷就地一滚,身形在无数马蹄间穿过,已经跃上了慕云山的马背,慕云山大惊:“你干什么?” 苏旷嘿嘿一笑,附耳道:“反正再打半个时辰咱们一起见阎王,不如现在先弄死你,我还能带几个兄弟回去。” 慕云山一惊,这才从杀戮中缓过神,回头一望,尸横遍野,马不得行,五千精兵竟然剩下不到两千,死伤已经惨重之极。 “还不快退!”苏旷一伸手接住了远处一枝利箭,慕云山恍然大悟,吼道:“走——” 只是他还没拨转马头,苏旷已经拉住缰绳,打马向西南奔去。眼看着这个卑微的小人物随手夺了自己的军权,慕云山眼里的厌恶之色越来越重,只是苏旷未曾看见而已…… 跑在队伍最末的士卒不断被射中,击倒,长长的队列一路丢下尸体,但距离丝毫没有拉开。 第20章 这一通大战,北国军的人数至少在五倍以上,而单兵作战力竟然不下于北庭军。 “这是哪一支人马?”苏旷忍不住问道。 慕云山头也不回:“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北国的奸细。” 苏旷几乎想要一头从马背栽下来,他决定回去之后就向楚天河建议,三十岁以下的,来塞北五年以内的,没有家小的,长相俊美的将官不宜带兵。 北庭军如一条迅速游走的长蛇,最后的士兵惊惶失措地躲避着箭矢,又竭力跟上部队的行进,好像长蛇的尾巴用力拍打地面,左右急速摆动,躲避身后另一条巨龙的追杀。 北国军前锋之中忽然一骑人马闪电一般出袭,手里的长刀过处,仓皇逃命的士兵纷纷斩为两截,下身几乎还向前跑了几步。 一击之后,北国军大部跟上,那一票人马当即隐没,如巨龙口中的霹雳,烧灼着长蛇的尾部。 苏旷一惊,他只恨自己是一个小小捕快,久居京师,根本连北国军的番号将帅也不认得。但是如此追击,恐怕千余人的队伍没多久就要被斩尽杀绝,那样的话,还不如留在原地决一死战的好。 而这位慕小将军……貌似丝毫不考虑有关断后的问题。 苏旷忍不住心中一动,如果,如果并肩作战的是凤曦和,就不至于这般无力挨打了吧? 他心念已绝,双臂一展,从慕云山马上高高跃起,也不落地,就踏着北庭军的人头,逆大军狂奔之势,向后急速掠去——这八步赶蝉的轻功,在江湖上也算稀松平常,但是到了战场上,竟有了飞龙在天一般的气势。 “咄!”苏旷一声怒喝,正和第二次闪速出击的骑兵小队正面相迎。 北国军与北庭军本来就在比拼着速度,而北国军内奇兵突起,竟是急速之中又出急速,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北庭军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更快,更强的人。苏旷双手各自夺过一柄斩马大刀,右手刀上下翻飞,抵住来驰之势,左手刀却矫若游龙,一刀一刀尽向马腿招呼,这支小队本来就是精兵里的精兵,胯下的战马更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一刀砍断马腿当即扑下,身后的战马收势不住,有的当即从人身马身上倾轧过去,有的一撞之下也倒成一团。 两军相接,单枪匹马几乎根本发挥不出任何作用,但是北国军出此奇计,以快打快,以少袭多,却正好给了苏旷可乘之机。 苏旷向前走了十步,仅仅是十步,这已经是他的极限——只是他每一步走出,必然有两匹骏马倒下,连同马背上的骑士。十丈突进,足以令这个百余人的小分队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当然,如果再向前的话……万劫不复的就不只是那个小分队了。 苏旷从来自命是聪明人,难得做了一次傻事,无论如何,不能一傻再傻下去。十步之后,他转身就跑,一个横掠,身形已在乱军之外。 只是他足尖刚一落地,脑后金刃劈风之声也已袭来。 “不自量力!”苏旷一声暴喝,人已拔地而起,这一飞冲天,足有三丈,借着下坠之势,他猛地一个转身,已经闪到那四名黑甲大将之后,手中血光一闪,随即隐没,踢下一人尸首,落在马上,疾驰追赶大军而去。 后队跟上的骑兵几乎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四员大将的绛青披风上,慢慢渗出伤口的血迹,隐隐竟是四个草书,识得中国文字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 中原苏旷! 骑兵之后,就是中军大队,主帅见自己四名亲兵卫士竟然转眼横尸,一时大怒。只是他刚刚举起刀来,一枝弩箭竟破空而至,没入马头。那主帅也非俗手,立即跃离马尸,跳上身后一骑战马。 他愕然片刻,但很快就挥手下令——“大军停止追击,后撤!” 马首的弩箭上,赫然标着一个“五”字。 死神之翼渐渐收拢,随即回头,只是那主帅犹自惊疑未定地看着远方——那明明不是凤曦和,但中国还有什么人,射得出这样的劲弩? 三十丈外,一骑火红的骏马当风而立,马背上一个红衫的影子冷冷旁观,看上去竟然是个女人。 龙晴。 同样是看见龙晴,苏旷心情不由大好,甚至还有点小小遗憾:“哎呀哎呀,没想到行军杀敌这么威风这么彪悍,早知道的话就不做见鬼的捕快……啧啧啧啧,真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 慕云山和龙晴一起黑下脸,都觉得苏旷在讽刺自己。 苏旷自觉失言,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凤五那个小子这么有名,连北国军都卖他面子。” 一个声音冷冷插话:“我只不过和北国军有过约定,两不相帮而已。”凤曦和的宽袍大袖出现在龙晴身后,脸上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他几乎遏制着自己不去看慕云山,生怕多看一眼就动了杀机。 慕云山已经抬头大声叫道:“大胆!逆贼竟敢私下——” 苏旷再也顾不得形象,飞奔过去捂慕云山的嘴,但是已经来不及,凤曦和冰冷的眼睛已经在他脸上一转:“他是你表哥?” 苏旷硬着头皮:“是——” 慕云山回头怒道:“谁是你表哥?” 凤曦和还是看都不看慕云山一眼,只对着苏旷道:“你最好奉劝令兄闭嘴,不然……” 慕云山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蔑视,已经按剑怒道:“不然怎么样?” 凤曦和的眼睛终于转到他脸上,慕云山只是对视片刻,竟然不知不觉打了个寒战,凤曦和缓缓道:“不然,我就叫你闭嘴。”他回过头,轻轻拉着龙晴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慢着……”苏旷连忙抢到慕云山面前,生怕这位大爷一时又说出什么话来,当场上演血溅五步的惨剧,对着凤曦和挤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容:“凤曦和,北国军不会走得太远,你,你容我们兄弟们避一时之难,苏某感激不尽。” 凤曦和云淡风清:“哦?” 风水轮流转的道理苏旷明白,只得陪笑:“五爷。”心里却不知骂了多少遍小人得志,昔日的要犯如此耀武扬威,是可忍孰不可忍。 凤曦和点了点头:“叫他们放下兵器,跟我走。” 说罢,携着龙晴头也不回地离去。 慕云山本来就气得脸色发白,听了凤曦和的话更是气到脸色发黑,怒道:“本将军宁可一死,也不受这等折辱。” 算准凤曦和绝不会听见自己的对话,苏旷这才急道:“大少爷,你宁可一死,难不成这千把个兄弟也要死在这儿不成?” 慕云山两眼望天:“身为戍边将士,为国尽忠本来就是应该的。” 苏旷回头望去,只见这一路急驰,几乎人人身上带伤,丢盔弃甲,灰头土脸,惨不忍睹,他越看越来气,按捺不住振臂一呼:“兄弟们,想要命的跟我走——”说着,自己向凤曦和消失的方向走了过去。 一阵微风拂过,空气中还带着青草和湖水的气息,千余人竟然安静如死寂,没有一个人动一步,甚至连犹豫的神情也看不见——苏旷忽然一阵眩晕,楚天河究竟是怎么带的兵?怎么能练出这样的北庭军来? 这种安静,几乎可以用悲壮来形容,即使是愚蠢的悲壮。 慕云山一脸轻蔑:“你若贪生怕死,自己去就是了。” 苏旷一声长叹,轻轻在慕云山耳边说了四个字:“假道伐虢。” 慕云山的眼睛亮了起来,只是并没有考虑眼下的形式,究竟谁才是虢国。他挥手道:“诸军听令——所谓敌胁以从,我假以势,先跟我走,等到——”苏旷用力拉着他的衣角,慕云山才想起奇兵妙计不宜大声宣布,咳嗽一声道:“放下兵器,走。” 一阵哐啷响动,刀枪剑戟落了一地,苏旷心中也是打鼓,两百多人死在北庭军手下,以凤曦和的性子,此仇必报,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就是相信,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凤五爷不会趁人之危,尤其是,不会趁自己之危。 反正留在凤五势力之外,也必然会被北国军歼灭,不如赌上一把。 此处已经接近达里湖,地势渐渐高涨,十余个土城围拢如扇,渐成守势,依照纵横的水道筑成壕沟,就连慕云山也不得不承认,凤曦和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五爷……五爷……”一骑飞至,正是萧爽,他下马行礼:“五爷,我奉令去打扫战场,兄弟们已经把兵刃收拢带回来了,还有一个、一个,嘿嘿。”他看见凤曦和身边的龙晴,眨了眨眼睛,贼笑着退下:“属下把她放在那边帐篷里了,请五爷示下。” 这种嘿嘿,是男人心照不宣的笑声,龙晴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凤曦和,你敢再犯老毛病!” 凤曦和一脸无辜:“我只是去审问而已,晴儿你若不放心,就一起来便是。” 龙晴一撇嘴:“谁希罕!” 凤曦和一笑,向帐篷走去,苏旷瞧见,心念一动,也追了过去:“五爷,你要是不方便,不如……那个我可以代劳,嘻嘻。”他这个“代劳”说的又轻又软,是个男人就会明白。 凤曦和哼了一声,继续向前走。 苏旷搓搓手,腆着脸皮跟了上去:“你反正有了龙姑娘了,何必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凤曦和终于哈哈笑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二人一起走进了小小的帐篷。 帐篷里铺了张地毯,毯子上坐着两个双手被反绑的北国女人,一个衣着华丽高贵,一眼看过去,非富即贵。另一个穿着侍女的衣裳,一脸惊恐。 凤曦和已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女人几乎吓得昏倒过去,强撑着问:“你们……又是什么人?” 凤曦和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说!” 苏旷已经凑了上去:“五爷,嘿嘿,审女人不是这样审的,要这样——” 门帘一挑,龙晴已经钻了进来,凤曦和一阵尴尬,连忙松开手。 第21章 哪知龙晴也笑眯眯地搓着手:“嘿嘿,要这样审,是不是?”说着,已经凑上前,轻轻伸手去解那女人的衣带。苏旷还只不过做势吓唬吓唬人,她已经动起手来。 那个女人看见一个脸如冰霜的男人,一个满脸淫笑的男人,已经吓得半死,没想到进来一个女人,竟然看上去更可怕。她尖叫一声,结结巴巴地用不大标准的中国话说:“住手!住手!我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你敢碰我,叫你们是无丈身之地。” “是无丈身之地?真是好威风啊……”凤曦和歪着头笑笑,“我说今天喜鹊怎么喳喳直叫,原来抓了个公主——苏旷,你这么想审,就交给你吧,那个公主咱们不敢动,另外一个不见得也是公主,你给我问个名堂出来——晴儿你又胡闹,快走快走!” 他生怕龙晴做土匪做得太入戏,连忙拖了她离开,帐篷里便只有苏旷一个人。 苏旷一阵尴尬,他本来只是想跟着凤曦和探听点消息,哪知凤曦和使坏,把一个烂摊子就这么交给他。他当然没有真的去“审问”的意思,他既不想被楚天河军法处置了,也没兴趣做北国大君的女婿。 只是……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说不定倒是手里的一张王牌——只是这张牌,凤曦和又怎么肯送给北庭军? 两个女人都一脸戒备森严的样子,似乎认准他就是采花的大淫贼。 苏旷无奈笑笑,公主的千金之躯他自然不敢碰,就向那个侍女走了过去,伸手解开她身上的绳子。 两个女人立即此起彼伏的尖叫起来: “你不许碰我——” “你不许碰她——” 女人尖利的叫声真的可以杀人,苏旷忍不住火气大涨,忽然有点理解勒土匪们的心态——我这还没打算干什么呢,一个个叫成这样,搞得我接下去什么都不做的话何其没有面子! 只可惜有面子的事情连凤曦和都不敢做,他一个小小捕快,还是奉公守法来得好些,解开了那女子的绑缚,他向后退了一步,微笑——只是微笑立即就凝固在脸上。 那个侍女的嘴角流出一丝黑血来,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经死了。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立即尖叫着大哭起来。 龙晴一把撩开帐子,大声道:“苏旷,你真敢——”但是她顿时也惊呆。 苏旷脸色一片铁青,默默转身,离开了帐篷。 龙晴已经追出来:“苏旷,你个畜生,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苏旷忍不住怒吼,但是声音却软了下去:“我应该先解释的……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说到最后,他几乎是在喃喃自语,满是自责和后悔。 凤曦和已经匆匆进帐查看一番,正好走出,怒道:“人是你弄死的,冲着晴儿吼什么。” 苏旷一怔,但一个字也没有分辨。 他和所有的中原人一样痛恨北国军,但是……他并没有为难一个乱军中的女人的意思。 他们在江湖上打滚太久,忽略了一个弱女人对于战争的恐惧。 凤曦和先缓下口起来:“罢了,只是个侍女而已。” 苏旷吼道:“侍女也是人,和公主有什么不一样?” 凤曦和脸色一沉:“那你要我怎么说?说你大错已成,最好一死谢罪?” 苏旷的拳头渐渐握紧,又渐渐松开,一声长叹:“和你们这种土匪,根本没话说。” “是是是,苏大人。”凤曦和冷笑:“我知道你慷慨激昂,能言善辩,现在就烦劳你送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回去,顺便摆平这件事,如何?” “我?”苏旷一愣。 “当然是你,难不成还是我?”凤曦和回头吩咐:“来啊,给这位苏大人准备一辆马车。” 苏旷低声:“你不怕我把公主带回北庭军?” 凤曦和冷冷:“你愿意惹这个麻烦,我当然不介意。” “好。”苏旷走了几步,又转身:“这里的兄弟,烦你照应。” 凤曦和点头:“我并没有落井下石的雅兴。” 凤曦和坚持要把侍女的尸首一并送回去,那公主只哭得花容失色,无论别人问什么,都只管哭,一个字也不说。 “你叫什么名字?”苏旷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一愣,继续大放哀声,哭得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你这样回去,他们会不会杀了你?”苏旷也不回头,只管打马。 公主停住哭泣:“你……你说什么?” 苏旷回头:“我是说,公主殿下已经死了,你有什么打算?” 那个“公主”的脸色顿时惨白:“你……你怎么知道?” 苏旷心情不好,抬起头上下打量了那女人一眼——从头到脚都是破绽,她根本就在侮辱自己的专业素养好不好? 那女人明明吓得浑身都在哆嗦,嘴里还是忍不住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苏旷叹了口气:“女人的好奇心都是这么强的么?”他挥手,马车停了下来:“你走吧,你回去的话,他们必定要拿你问罪。” “你是好人。”那女人忽然说:“我第一次听别人说,公主和侍女没什么不一样的。谢谢你,我叫帕尔梅。”她哭——并不是因为怕苏旷,而是怕回家。 帕尔梅一步步远去,苏旷跳下车,随地掘了一个大坑,把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尸体放了进去,这毒药昂贵而稀缺,他不信北国人会如此在乎一个侍女的贞操。 而凤曦和……想必也早就看出来了吧?否则何必把这个烫山芋丢给他?活着的公主是王牌,死去的公主,却仅仅是灾难而已。 掩上浮土,洒下细砂,连乱草都回复如常——没有人会发现地下有什么不同,王侯贵胄,也不过是草原荒地下一堆枯骨。 “等一等!”刚刚跑开的帕尔梅又跑了回来,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们大君快要死了,扎疆缅元帅——也就是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丈夫,一直在和王子殿下争夺王位,所以这次才出重兵要扫除北庭军,他们都说,只要除掉北庭军这根钉子,黄河以北就已经是我们的土地了。” 苏旷冷冷道:“痴人说梦!” 帕尔梅的脸通红:“我只能说这么多……你,苏,你保重。” 苏旷笑了——她不知道说得已经足够多,多到足以扭转战局的地步。 苏旷又一次掘开土,翻出几件公主的随身饰物,细细在地上做了个难以觉察的标志,解开马车的套轭,跃上马背,纵身返回。 凤曦和啊凤曦和,这回你还想坐收渔利?苏旷冷笑着——做梦! 他的心情忽然一片大好,只觉得马儿跑得也轻快了许多,一个时辰之后,就回到了土城的入口处—— 只是,那已经变成了鲜血之城! 苏旷按住胃部,几乎要呕吐起来,这是他捕快生涯中永远难以醒来的噩梦——暗红色的土墙昭示着刚刚屠杀的惨烈——土城之上,长长的一排人头几乎看不到边界,正中就是那个俊美轻狂的少年将军慕云山,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活不肯瞑目。 12、有女初长成 十一声 谁家有女初长成 唇枪舌剑战昏昏 江南记否 龙井香醇 剑胆琴心玉为魂 铁敖微笑:“不必太内疚,一个人若是因为自己看错一次人就痛苦,多半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眼光太有自信了。” 铁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说:“旷儿,你要知道,你现在只是为自己的失算懊恼,但你若真的把一个人当成朋友,最好学着从他的角度想想事情。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眼睛,或者真相未必是你想象里的不堪。” 那种初次在阳光下展开生命的美丽,令每一个旁观者都为之赞叹不已。 没有人,刚才还人来人往得热闹非凡,但一转眼连一匹马也没有留下,只剩下无数具尸首。 苏旷按住胃部,忽然觉得浑身都在痛,痛得他弯下腰去,蜷缩起来,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活埋了,恨不得上天一个霹雳把一切结束了,恨不得从来没有出生过,看见这一切。 那种痛苦叫做背叛,那种痛苦可以摧毁人的一切。 苏旷想要冷笑,对着苍天冷笑,对着一千个还在滴血的人头冷笑,对着自己冷笑——你凭什么相信凤曦和? 他一手设计的圈套,他一步步把凤曦和逼入死地,他一直到投奔凤曦和的时候还没有放弃缉拿他归案——但是他居然相信凤曦和,居然把一千多个兄弟的命交到他手里,居然愚蠢到认为他会不顾及自己的利益保护他们。 苏旷狠狠抽了自己一记耳光——这就是他自以为是的判断和直觉。 这一切,北庭军中无人知晓,可是他如何面对自己的灵魂和良心? 他想哭,但是眼里没有泪,只有火,复仇的火。 良久,身后一个声音传来——“旷儿。” “师父!”苏旷回头奔了过去,铁敖一手牵着匹战马,眼里满是怜悯和慈爱。 长大后的这些年,苏旷一直害怕师父,甚至想过逃离,但此刻,他忽然想扑进师父怀里,像小时候受了惊惧一样。苏旷哽咽道:“师父……我错了,我错了,我该死啊!” 铁敖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旷儿,你没错,更不用说该死。” 苏旷摇头:“我看错了凤曦和,也、也看错了自己。” 铁敖微笑:“不必太内疚,一个人若是因为自己看错一次人就痛苦,多半只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眼光太有自信了。” 苏旷的眼里闪着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铁敖只觉得悲哀,这样的绝望和伤害,在自己眼里闪过多少次呢?冷面铁敖,曾几何时,也是个阳光灿烂的少年? 苏旷抬起头:“可是师父,大错铸成,你杀了我吧,我没脸回去见楚元帅。” 铁敖摇头:“为师再说一遍,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苏旷猛地张大眼睛:“是我带着慕将军来这里的,是我劝他放下兵器的,是我,我杀了他们——” 铁敖叹了口气:“旷儿,你知道么? 第22章 你们五千人牵制了扎疆缅元帅的三万精兵,那三万精兵本来是冲着北庭军去的,若不是你们,楚将军现在已经危急万分。你误打误撞地乱跑,却给北庭军赢了足足三个时辰,适才黄冈梁下,楚将军一举抢了先机,大获全胜。” 苏旷摇头:“错就是错。” 铁敖知道这个徒儿正在最犹豫无助的关头,只要一句话,就能将他拉回正道——但是,所谓的正道,他自己也并不自信。铁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说:“旷儿,你要知道,你现在只是为自己的失算懊恼,但你若真的把一个人当成朋友,最好学着从他的角度想想事情。不要让情绪左右你的眼睛,或者真相未必是你想象里的不堪。” 苏旷抬起头,盯着师父,眼中满是渴望。 铁敖叹了口气:“你想过没有,凤曦和若是蓄意报仇,何必匆匆撤离此处?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土城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筑成——”苏旷的眼睛忽然一亮,不自觉地抓紧了师父的衣襟,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铁敖一字字选择着措辞,“我想,事发或许有因……” “是……是。”苏旷连声音都在发抖。 铁敖冷下脸:“不过旷儿,你更要明白,无论如何这些人毕竟是凤曦和所杀,我们一定要取他的性命,知道么?” “徒儿知道,徒儿知道。”苏旷连连道,但是眼里还是有掩饰不住的狂喜和激动。 “走吧……”铁敖叹了口气,“跟我回去,和将军复命。” “是。”苏旷点头,又问:“那……这些,这些兄弟呢?” 铁敖摇了摇头:“将军难免阵前亡,慕公子的人头带回去交给将军发落,其他……放把火烧了吧,唉。” 即便不愿,但如此战局,也没有其他法子。 尸首,散乱的帐篷,干草……火烧得很快,转眼间黑烟冲天,夹杂着难以入鼻的尸臭。铁敖和苏旷扔下最后一个火把,一前一后地默然离去。 忽地,苏旷道:“师父,多谢你。” 那是对人性的一点希望……和,感激。 苏旷离去后不过半个时辰,红袍马便急驰而来,龙晴一跳下来就掩着鼻子跳脚:“糟了糟了,他一定是已经回来过了,唉!” 女孩儿家对臭气更是敏感,龙晴无奈之下只好纵马返回,却是直奔红山。 “哼。”躺在长椅上的凤曦和抚着胸口,口气虽然凶狠,但极是微弱:“你就这么放不下那小子?” 龙晴上前几步,嗔道:“你伤成这个样子,就不能少动些气么?” 凤曦和用力一掌拍在桌子上,但是桌子晃了一晃,竟然未倒,他愤愤道:“我不杀苏旷,誓不为人。” “省点力气吧。”龙晴随手将他的伤口重新紧了一紧:“再不好好养伤,你眼看就誓不为人了。” 凤曦和脸色难看之极:“奇蠢无比,本来就该死。” 龙晴奇道:“你说谁?” 凤曦和没好气:“说我。” 龙晴嘻嘻一笑:“难得啊难得,凤五爷也有承认自己蠢的一天,我还当你永远没自知之明的。” 凤曦和脸色一变,又咳出一口血来。龙晴再不敢取笑,只上前扶住他,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半晌,凤曦和才开口:“我明明答允了扎疆缅元帅两不相帮,明明知道官匪不两立,却鬼迷心窍,叫那群混帐进门,平白折损了几百个兄弟——我凤五还有什么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说到最后,声音已是凄厉之极,身边一群下属一起跪下,哀求道:“五爷——” 龙晴轻轻按住他身子:“曦和,你命大,总算是拾了一条命——再说,那些人不都死了么,算起来我们也够本啦。” 凤曦和一愣:“我们?晴儿,你考虑清楚,那是北庭军,是朝廷大军。” 龙晴微笑:“别说北庭军,就算东西南北庭军齐至,我也做定了土匪。” 凤曦和眼中先是狂喜,但转眼又成了悲哀:“傻丫头,何必非要和我绑在一匹马上,唉!其实……我想不通,确实想不通。” “苏旷?”龙晴问,似乎知道他还在烦恼这个问题。 凤曦和点头:“苏旷是个聪明人,这回的安排也算得上巧妙,他知道我提防他,就叫那个慕云山下手,嘿嘿,一千多个手无寸铁的士兵,一个武功低微身家显赫的蠢货,这个局做得够大,够狠,我确实失算了……但是,但是他一个小小捕快,究竟凭什么让慕云山白白送死呢?” 龙晴笑道:“你有没有想过,真的不是苏旷的安排,是那个慕云山自作主张?” 凤曦和冷笑:“他疯了不成?我那里有萧爽兄弟六千人马,武功胜他百倍——”他说不下去了,胸口疼得厉害,正是那个武功差了百倍的人留下的。 龙晴依旧笑得明朗:“曦和,我觉得,你和苏旷都是聪明人,都太多心,但是也都忘了,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聪明人的,也不一定每个行动都是筹划和布置。你不能总用你的标准去考虑每一个人,那样太复杂。我是蠢材,我明白世上有很多人自命不凡,但又没有自命不凡的本钱……喂喂,你别冷笑,老毛病又犯了,我一点讽刺你的意思也没有,真的没有!我是在说那个慕云山,或许他就认定可以偷袭成功,可以回去将功折罪?” 凤曦和不说话了,他承认龙晴说的有几分道理。几个时辰前,慕云山忽然倒在地上,身边亲兵一起求他救命,他一时心软,真的上前运功替他护住心脉——他一眼就看穿慕云山的功夫何其低微,丝毫也没有防范他的意思。但是慕云山却一剑刺了出来——他的手里还藏有一柄袖剑,而周围几个私藏武器的也乱刀齐下,当时他们离得实在太近,他也太瞧不起那个人,躲闪不及之下,真的被一剑刺穿了胸膛。 如果不是龙晴赶到的及时,他几乎就死在那群所谓“蠢货”的手下,这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受伤,简直就是毕生的耻辱——但是凤曦和不知道,他这样的自恃甚高的人,多半倒是毁在那些微不足道的人的手中,倒在他眼光看不见的角落里。 好在凤曦和武功确实极高,自身已经有了下意识的反应能力,在剑尖刺到肌肤的瞬间还是移开了半寸,就是那半寸距离让剑锋擦着心脏刺过,捡回一条命来。 萧爽却以为主上被刺身亡,立即下令大开杀戒,手无寸铁的北庭军哪里是匪帮的对手,小半个时辰就纷纷被斩,人头也挂上土墙,要祭奠凤五。 而那个慕云山,直到死在萧爽手里,还惊异于“假道伐虢”如何就这样失败,而他这个熟读兵书的军事天才怎么可能就这样一命呜呼——他难道不应该是建立不世功勋,和祖父一样成为当朝名将的么? 默然良久,凤曦和疲惫道:“罢了,无论真相如何,我和北庭军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他们怕是容不得我活命了……晴儿,晴儿,不要趟这趟混水,算我求你,马匪究竟是怎么生活的,你并不清楚。” 他轻轻阖着眼睛,脸色因为过多的失血而惨白,只是依旧拉着龙晴的手,温暖坚定。 “口是心非的家伙!”龙晴对着周围众人打了个手势,众人轻轻退出,龙晴拉下他的手,平放在他胸膛,微笑:“你又拉着我,又推开我,叫我可怎么办呢?” “五爷——五爷——”一个冒失鬼大呼小叫地闯了过来。 龙晴皱眉:“五爷刚睡着,什么事情明天说罢!” 明明已经睡着的凤曦和却忽然开口:“什么事?”声音依旧沉稳坚定。 那人跪下,抱拳回禀:“启禀五爷,萧飒回来了——” “哦?”凤曦和睁开眼睛:“他还敢回来?” 门外,萧飒已经跟着萧爽走进,兄弟俩一样的浓眉俊眼,只是哥哥略高了些,肩膀也宽厚了不少,看上去沉稳而干练,他跪下低头道:“五爷,萧飒违令南下,请五爷责罚。” 萧爽急了,也跪下道:“五爷,大哥他事出有因——”萧飒却止住兄弟的求情:“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凤曦和轻轻点头:“一百军棍,萧爽,你动手。” 凤曦和素来治下极严,恩威并施,属下有事,他极力回护,甚至到了护短的地步,但若有过错,也容不得任何求情,是以塞北匪帮令行禁止,一时间显赫非常。 萧家兄弟跟随凤曦和多年,都知道帐下的规矩,萧爽咬牙道:“大哥,你忍着点。”接过下人递来的军棍,已经虎虎生风地向萧飒背上、臀上、腿上打了过去。 这一百军棍何其霸道,身子稍微不济便要被活活打死在当下,萧爽与龙晴都一头是汗,既心疼萧飒,又担心凤曦和——凤曦和脸色越来越白,单手抚着胸口,指缝中的鲜血又一滴一滴渗落下来。 “住手——”门外忽然一声大喊,声音清甜,竟然是个少女,龙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地轻呼一声,站起身来。 一个紫衣的少女扑了进来,先是一把推开萧爽,又大声叫着:“姐夫,别打了——” 龙晴一把抱住那少女,失声叫道:“晶晶,是你,你怎么会回来?” “姐姐!”晶晶撇了撇嘴,想哭,但是又忍住,义愤填膺:“我们遇到土匪了!” 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都不由得尴尬起来。 萧飒低头道:“五爷,属下护送不利,我们几个兄弟遇到太湖飞鱼帮,他们打定了一群小姑娘的主意,几个兄弟血战而死。我看见飞鸽传书,知道那些姑娘都是龙姑娘的妹子,不敢耽搁,就带了兄弟南下——” 凤曦和打断:“飞鱼帮怎么处置了?” 萧飒淡淡道:“灭了。”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任谁都能想象,那是何等惨烈的一场血战。 “姐姐”,晶晶的泪珠终于滑下:“那群恶人抓了我们回去,要不是萧大哥到得及时,姐妹们就……就……萧大哥送了我们到竹林子,就要快马加鞭回来,我放不下姐姐,跟着回来了。” 第23章 “竹林?”何等遥远的记忆,又是何等温馨的回忆?龙晴忍不住问:“妹妹们都还好么?你们看见师父了?云真还在家么?碧落还怕水么?玉露呢?长大了没有?有多高?还调皮么?” “都好……都好……姐姐……”晶晶哭诉:“那群恶人太坏了!” 龙晴一边搂着晶晶,一边看向凤曦和,凤曦和沉吟道:“刚才为什么不解释?” 萧飒低头:“护送不利,是属下失职。再说,抗令南下,本应受罚,没有解释。” 凤曦和挥挥手:“罢了,下去吧,这是我调度不利,怪不得你。” “谢五爷!”萧飒叩头,离去,背影有些佝偻,显然那几棍子挨得不轻。 龙晴却陷入了沉思,这是第一次,她换了个角度,开始考虑“土匪”两个字的意义。 很多年来,龙晴虽然谈不上以土匪为荣,但是从来也没有认为做土匪是多么丢人,多么耻辱的事情,甚至经常会沾沾自喜地想——满口仁义道德何等无力?以暴止暴才是王道。尤其是以一己之力救下许多女孩子,更令她觉得生命充满希望,恨不得有人大声推崇:龙晴就是太阳! 但是这次……好像有了那么些不同。 她忽然发现一个人的力量是何等有限,帮得了妹妹们一时,却无法庇护她们一世,替她们阻隔了人心的险恶,多半还要直面更浓烈的黑暗……她错了么? “我当然没错!”龙晴向来自信满满。 只是,她忽然明白了凤曦和总是要和她划清界限的缘由——无论多少理由,多少借口,都无法改变他们劫掠商队,杀人放火的事实。他们总是令人闻风色变,却没法子让人心向往之。即使真的被满门抄斩,也多半是换来一声“罪有应得”! 凤曦和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若真的引以为豪,就一定会大力拉拢自己最亲爱的人进入组织,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勒令自己不要趟那趟混水? “姐姐”,水汽氤氲,晶晶舒舒服服泡在木桶里,用一条洁白的毛巾轻轻按着脚上的水泡。 龙晴卖力细心地替她搓着背——昔日几十个丫头在一处,都是一起在温泉里,互相搓背,嘻嘻哈哈调笑的,如今晶晶落了单,这千里迢迢地赶路,背上的油腻也变得一层一层。 “干吗?”龙晴搭腔。 晶晶自恋地看着自己的腿:“所谓肤如凝脂,应该就是我这样的吧?” 龙晴几乎想把一条一条的污垢丢到她脸上,忍不住“呸”了一声:“是啊是啊,晶晶你再凝脂一点,这里就成沼泽了,瞧瞧桶底下一层的泥!” 晶晶“哗啦”一下站了起来,优美的一个转身,当然也优美的溅了龙晴一头一脸洗澡水:“这才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是是是,你给我坐下,当心着凉。”龙晴拍了拍她的背:“瞧瞧这虎背熊腰的,啧啧,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真是可亵玩而不可远观也——” “臭姐姐!”晶晶火了,撩起洗澡水冲龙晴泼去。 “喂喂,干吗,我可是干干净净的——”龙晴一边躲一边哈哈大笑。 “都是你教我功夫,弄得我手粗脚粗的,这会子还笑——” “学功夫的女人多了去了,身材曼妙的也不少,你这属于先天障碍,不能怪我——” …… 两个人一起发疯,晶晶已经跳出了木桶,龙晴却一下愣住了—— 虎背熊腰确实有点污蔑的嫌疑,晶晶,真的长成一个大美人了,雪白的皮肤被水一浸几乎晶莹,胸前的两点也蓓蕾般地骄傲起来。 那种初次在阳光下展开生命的美丽,令每一个旁观者都为之赞叹不已。 快要满十五岁了吧?龙晴忽然想,我的十五岁,去了哪里了? 第二次把她丢进一个满是清水的木桶,龙晴一边微笑,一边想,这丫头,千里迢迢的,真的是来找我的吗? “龙姑娘,龙姑娘!”门外,萧飒的声音有些尴尬,显然刻意离得远远的,“五爷要你过去一下。” “自己再玩一会儿吧,啊?死丫头弄我一身的水。”龙晴匆匆换过一件衣裳,大声问:“什么事情?” 萧飒道:“北庭军派了使者来了,五爷身子不大好,请龙姑娘压个阵。” 龙晴的手顿了一顿——北庭军?这水火不容的时候,北庭军过来干什么? “想不到凤五爷竟是如此小心谨慎。”龙晴还没踏入大厅,就听见一个讥诮冰冷的声音传来,如钝器砸碎冰凌,让人的耳朵不是那么舒服。 “莫无,激将法对我没用,有什么事情,你只管直说吧。”凤曦和缓缓答道——如果一个人在一个月内被暗算了两次,还不加防护,只能说,那是头猪。 “宵小鼠辈暗算得多了,难免要小心谨慎些的,”龙晴整了整衣襟,大步踏了进去。凤曦和依旧倚在一张交椅上,眼下已近六月,他膝上却盖了条毯子,身前是一列刀剑出鞘的卫士。莫无远远的站着,手里握着把剑,虽未出鞘,但剑气已是逼面而来,他看见龙晴,不苟于色的面部肌肉就无端扯了扯——如果可以只动手,不说话,自然是极大的幸运,但是偏偏流年不利,他今天是来谈判的。 莫无咳了两声,开口:“楚将军叫我来——” 龙晴抢白:“北庭军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使者了?苏旷呢?铁敖呢?怕了么?” 莫无的脸色变了变:“是,怕了,苏旷现在只想食其肉寝其皮,怕一来就要动手。” ——原来这梁子,还是结下了。 “晴儿。”凤曦和制止了龙晴的喋喋不休,只怕再说几句,连正事都不用提,当下就要动武,他站起身子,毯子滑落在地,凤曦和一脚踏了过去,拨开面前众人,走到莫无面前:“莫先生,有话直说吧。” “好。”莫无眼里露出一丝赞赏,“五爷,楚将军要买几匹马。” “马?”凤曦和嘿嘿一声笑:“楚天河,吃错了什么药,和我买马?说——他要用什么买?” 莫无抬头,正色:“十年太平。” 十年太平,楚天河竟然按得住性子,用十年的太平换军马?众人面面相觑,想问的都是一句——出了什么事情了? 凤曦和身子前倾了些:“他要多少马?” 莫无伸出五个手指。 “五千?”凤曦和皱眉。 莫无摇头:“五万。” 一阵嘿嘿嘿嘿的冷笑从各个角落传来——五万,卖出五万匹马,别说十年,塞北匪帮恐怕十个月的太平也没了。 龙晴眼珠一转:“换不得,万万换不得。” 莫无倒是愣了,不知为什么这一屋子人竟然没有一个赞许这场买卖,奇道:“为什么换不得?” 龙晴抢着:“范子真的《神灭论》读过没有?未闻刀没而利存,岂容形亡而神在?马者,实也,太平者,虚也,啧啧,无本万利的买卖,谁不想做?” 凤曦和忍不住会心一笑:“瞧不出你还读过两年书。” 龙晴颔首:“那是自然,只是我平素深藏不露,可谓卧龙。”二人目光凭空一撞,各自在彼此的瞳仁里寻到一丝狡黠。 莫无的辩才本来就大大有碍,更没想到刚一开口,龙晴就把这么大的哲玄帽子当头扣下,一口气把问题的性质提升到了物质和精神的层面,雄辩地指出了“马”和“太平”之间的不等价交换……他一时无语,只见龙晴洋洋得意,两手抱在胸前,似乎准备好好地炫一把口才,莫无忍无可忍,盯着凤曦和:“凤五爷,你给句话吧,楚将军许诺,只要有五万匹军马,十年之内,北庭军不动你手下一兵一卒。” 凤曦和微微笑了起来,眼睛忽然变得雪亮:“莫先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楚天河究竟遇到什么麻烦了,要‘折节’向我求救?” 莫无一怔,凤曦和果然一双利眼——北庭军,确实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僵局之中…… 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骤然消失,扎疆缅元帅三万精兵一时陷入僵局,楚天河素来就是中原第一名将,自然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勒令倾全力出击,将骑兵精锐付之一战,终于在乌兰布统与扎疆缅正面交锋。据说,是役,人马的尸首塞堵了窄窄的草原河道,立地成桥,夏季的达里河正是鱼群拥挤迁徙的时候,无数大小银鱼失去了赖以存身的河水,纷纷在人和马的尸体上跳跃挣扎,又被后至的骑兵踏死。而河水一时泛滥,更多的鱼群随着鲜血和死鱼在草丛间仓惶夺路,在硝烟和杀戮的夕阳里,跳成一片血红上的银白。 三日之内,战场以寸的衡度步步北退,楚天河的骑兵如一支尖刀,抵着扎疆缅的胸口,逼其后退到了绝地——黄冈梁。 黄冈梁是兴安岭第一高峰,道路隐匿在两山之间,大队人马一时不能过,扎疆缅既惊怒失了公主无法和大君交代,又震撼在北庭军的死志拼搏,于是索性令精锐骑兵先过黄冈,中军后军殿后,摆开阵势,堵死北庭军的攻势。 但是此举无疑令北庭军陷入窘境,楚天河令人送上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的一干衣饰,威逼扎疆缅尽早投降。但是却没有给扎疆缅留下喘息思索的机会,一边调集兵马,一边全力出击,北庭军的骑兵一次又一次疯狂地撕开北国军队的防线,但一次又一次地退回,迟迟未能歼灭扎疆缅背山而立的骑兵主力,就好像一把小刀一次次刺入胖子的的四肢躯干,却总是不能一击而中他的心脏。 黄冈梁之战,楚天河歼敌二万余人,但是带出来的骑兵也折损到了八千人,而那些中原男儿的胯下,已经几乎没有一匹完好无伤的战马。 战马……草原上的对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是马和铁器的对决,是勇气和彪悍之间的对决。 两万步兵,从北方数行省紧急征调来的三万戍军……正在昼夜兼程赶赴乌兰布统,八百里加急的火件,雪片似的飞向京师——马,贡格尔草原上,竟然再也征不到战马。 第24章 没有战马的六万大军是什么概念? 你可以试着去看一只折了翅的鹰,如何被一只看家的猎犬欺凌。 就在此时,北国大君雷霆震怒,要扎疆缅火速寻回公主,扎疆缅无奈之下交递停战书,道是立即撤兵,迎回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殿下。 楚天河密谋一夜,命铁敖师徒进军营谈判,伺机谋刺扎疆缅,同时密令调集一切战马,准备在事情败露之后全力一搏。 然而,一个牧民平静恭敬地告诉后勤军官——全部可供军用的马匹,早就被凤五爷买去,现在剩下的都是些老幼伤弱的马儿,只能拉车,上不得战场。 楚天河与扎疆缅约定明日黄昏时分派遣使者入营,也就是说,他必须在二十个时辰内筹集五万战马,否则……北庭军就再也没有否则了。 即使是两国的天子,也决不可能在二十个时辰内凑齐五万匹战马的,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力量——凤曦和。 莫无静静地诉说,并不掩饰神色的尴尬和无奈——他是个剑客,不是说客,与虎谋皮的事情,本来就没有人能做到,他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凤曦和一直在微笑,微笑到莫无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他忽然道:“没有那五万匹战马,想必楚天河也不至于一败涂地,就算人手拼完,也总可以大伤北国军元气的,是不是?” 莫无的心沉下去了,一片冰冷。 凤曦和又说:“我如果借了马,任人宰割的就不是他楚天河,是我。北国军赢了,我背信弃义,他转手就能灭了我;北国军败了,楚天河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样没我的好日子过——”他的声音越来越急:“莫无,我敬你是个江湖客,劝你莫要再和那些朝廷中人混在一起,我不出手,对楚天河已经仁至义尽——送客!” 边上人哗啦啦围了起来,伸手就要赶人。 莫无的手按在剑柄上,好半天,才慢慢松开——“告辞!” 13、万千人吾往矣 十二声 一声啸傲英雄怒 区区何惧万千人 黄河洗剑 孤城饮马 指点君观我纵横 莫无冷冷笑了笑,眼光凝视着远方的苍茫:“你既然知道我弃剑十年还来找我,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又何必问?再说……再说……老铁,你说的对,我也快要老了,窝囊死在林泉之下,像个废人,倒不如为天下拔剑一次,死得其所,有什么冤枉?” 铁敖看了看他,莫无还是岩石一样的冰冷无情,但是目光之下,俨然有了一丝火热。 远处,连营之中吹角声迭起,如神哭,如鬼啸,西天中一轮沉沉落日,在号角声中凄厉如血,似乎在呼唤着洪荒中远古的战役,天地苍茫,顿生萧瑟之意。 一条通向关内的驿道上,马作的卢,飞快。 马上的骑士一袭劲装,额头和脸庞重重腻了一层汗,背后的衣裳已经湿透,露出沿着脊椎而下的虬键肌肉来。 一双浓眉下,忽而矍铄的是一双豹子般狠厉的眼,黑白分明的瞳仁,闪着尚未被混沌的年轻。 远处,双骑夺夺,带起一阵烟尘对面驰来,那骑士一愣,还是带了带马缰,侧在一旁让路——那两骑快马一前一后,相隔约摸丈许,驶过骑士身边时,前面那人忽然回头说了句什么,马速极快,骑士只听见一句:“万两黄金可不能打了水漂……” 万两黄金?骑士疑惑地回头一望,那二人的去处显然就是自己的来处——贡格尔草原。 他想也未想,拨转马头直追上去,马后那人正大声回话:“这回说什么楚天河也——什么人?” 骑士纵身一跃,挡在二人之前:“你们又是什么人?” 快马受惊,前蹄人立起来,马上那人一声惊呼:“是你——你你你,是那个叫丹东的小子!” 那骑士正是方丹峰,闻言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好面熟的两个人,竟然是凤曦和手下两名头目,难怪喊得出“丹东”这个名字。他反手自腰间抽出一柄长刀,冷冷道:“你们从京师回来?说,干什么去了?” “臭小子管得真宽”,后面那人勒住马,显然还没有发现危险已经降临:“嘿嘿,忘了哥哥我啦?你跪在红山下头的时候,还是哥哥把你架进屋的呐——怎么,一会儿不见这又威风起来了?让开——”他一句话没有说完,方丹峰手里的刀已凌空劈下,刀背在后颈重重一切,那人一头栽在马下,也不知死了没有。 另一人大吃一惊,方丹峰站在地上,他根本没有看清对手何时跃起,何时出手,何时落地,同伴就已经倒下了,他惊惶道:“你,你身为朝廷中人,未经审讯,不可滥杀无辜……” “山贼土匪,也敢说自己无辜?”方丹峰又是一刀劈落,那人全力一躲,闪得过人,却闪不过马,偌大的马首,立即被劈落在地上,马尸轰然倒地,四蹄还抽搐不已。 “你……你……”那人一边抽刀,一边努力地把右腿从马尸下拽出来,狼狈不堪,方丹峰却眉也不皱,第三刀砍下,将他的右手活生生剁了下来:“别动,再动,大爷活剐了你。” 鲜血顺着刀锋滴滴落下,方丹峰的眼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快感,他又向前迈了一步,重重踩在血泊中,那个土匪自己的鲜血溅了自己一头一脸,仰头看过去,觉得这个“朝廷命官”比土匪还要凶残可怖。他一咬牙,一掌向自己天灵盖拍落,方丹峰却又是一刀,雪光过处,他的左手也被斩落,还顺势落在头上,沿着面颊,滑落在血泊之中。 “说,干什么去了?”方丹峰依旧面无表情,比刀锋还要寒冷。 那土匪双手被斩断,单腿压在马尸之下,整个身子在血中蠕动,嘴角却扬起一丝冷笑:“你不可能知道了……嘿嘿……”方丹峰一惊,一步赶上,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只是为时已晚,那人的脸庞刹那间变成了死黑色,七窍中流出腥臭的血来。 “妈的!”方丹峰怒气冲冲地将尸首丢在地上,扯下块衣襟擦了擦刀,走到刚才昏厥的那人面前,先细细查过口中并无毒药,刀锋一带,划断了他的手筋。 那人被生生痛醒,又一眼看见同伴的死状,吓得哆嗦起来。 “说吧”,方丹峰似笑非笑,“你们究竟去京师做什么了?” “我……我不知道……” 刀锋轻轻从那人额头划过,削开一小块皮肉,方丹峰右手一拈,“信不信我把你整张皮撕下来?” 那人的裆裤已经湿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方丹峰手上微微用力,将那人的皮肉生生向下扯了半寸,额头一片鲜肉露出,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大人……我是跟着李二哥进京的,他去了九门提督府上,我一直在外面等当真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大人——他们要除掉楚元帅,我说的千真万确,饶命——” 方丹峰沉吟半晌,谅他不敢再说谎,冷笑一声,“便宜你了”,伸指一点,已经硬生生插入他的额头,那人双目圆睁,倒在地下,已经死了。 “凤曦和,你这个无耻的匪类!”方丹峰怒骂一声,翻身上马,折回来路,扬长而去…… 北庭军营中,士兵们刚刚吃罢了午饭,此时已是酷暑难当,却没有一个人卸下盔甲来,只三三两两,一边擦刀,一边恨恨地骂娘——骂北国军的居多,凤曦和的也占了不少,更多地则是混骂一气,阔论高谈。 方丹峰纵马直入营内,却被守营的亲兵拦下。 “我有急事求见楚元帅!”方丹峰急道。 “再急也得等——”守门的亲兵压低了声音一努嘴:“圣旨到了,大人正在接旨哪。” “接旨?”方丹峰一惊,但是也不敢贸然闯入,只站在营外,侧耳倾听—— “……北庭军妄自尊大,肆饶边防,速速奉回北国公主,若再生事端,必严明法度,绝不轻赦!钦此——”屋内的天使声音傲慢冰冷,只听得方丹峰紧紧握住拳头。 营门一挑,卫兵一涌而出开道,宣旨的文臣走在前面,楚天河却陪着笑脸在后,低声道:“大人远道而来,还是歇息一天,明日——” “楚将军,我等身负圣恩,还要回朝复命。”那文臣对着京师的方向拱了拱手:“你好自为之。” 楚天河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似乎要将什么递过去,嘴里讷讷:“大人辛苦……” 那文臣却猛地变了颜色:“楚将军!朝廷人人称你一代名将,清正刚直,怎么敢贿赂朝廷命官!”说着用力一挥袖子,一张单薄的银票飘落在地,楚天河只窘迫地满脸通红,眼睁睁看着使者走出营门,登上马车离去。 “将军……”铁敖不忍见楚天河的脸色,伸手拾起银票,劝慰道:“那人是慕提督养的一条狗,哪里会收你的银子?” 楚天河苦笑:“这点银子,也不够那群京官塞牙缝的,唉,老夫妄做小人了。”——那点银子,已经是他二十年的俸禄积蓄,却是连送都送不出去。 一转眼,铁敖看见了方丹峰,一惊:“你回来做什么?不是叫你去右丞相府里报信?” 方丹峰抢前一步跪倒:“大人,这全是凤曦和那个畜生捣鬼,属下在路上截获了两个他的下属,说是给慕老贼送了万两黄金——” 铁敖怒道:“谁叫你自作主张?” 楚天河却是无力地挥了挥手:“老铁,别骂小孩子了,恐怕这封信送到了也是于事无补,慕公子死在我这儿,他……他怎么会放过我?” 铁敖急道:“这、这如何是好?我们什么时候私自扣留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又从哪里找个公主还他?” 楚天河苦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恨就恨那个慕孝和公报私仇,他就不想想,我死了,北庭军没了,朝廷怎么办?我泱泱中华,难道要灭在北国手里?”说到最后,已是怒不可遏,伸手将头盔摘了下来,一根根白发刚劲如针。 第25章 苏旷慢慢从帐中阴影里走了出来,脸色也是发白,跪倒请罪:“大人,小人该死,没能保护慕公子,牵连大人。” “起来吧,不干你们的事……”楚天河四下一望,无数士兵已经停止喧哗,齐齐站立,等着他的示下,楚天河叹道:“老铁,你带着你两个孩儿回去吧,这儿本来没你们什么事情,今晚之约,取消了吧。” 铁敖急道:“蒜头,你呢?” 楚天河傲然道:“我宁可死在北国军刀下,也不死在奸佞小人手里。” 方丹峰大声道:“我不回去,我和将军同生死!” 他这句话喊得热血彭湃,无数士兵齐声大喊—— “北庭军将士与将军同战!” “宁可为国尽忠,不死在小人手里!” 楚天河缓缓道:“你们……又何苦?” 铁敖一把抓住他的手:“蒜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现在两军在黄冈梁对阵,朝廷不许动手,不是要北庭军束手待毙么?不如索性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你……“楚天河终于咬牙一跺脚:“妈的,老子也没公主还他,兄弟们,咱们灭了北国军再说——” “是——”一阵齐刷刷的应命声,无数至诚的眼睛望着他们的将军。 “楚将军……我有个想法……”苏旷低声道。 方丹峰忍不住讽刺:“你上回的想法是找凤曦和借马,差点没把莫先生气死,这回又有什么主意?” 苏旷不理他:“今晚之约,不能取消。将军,凤曦和已经和慕提督搭上线,拉他下水恐怕已经不可能……不过兵不厌诈,不如我们趁机行刺扎疆缅,若是主帅暴毙,军心必乱,说不定还有一战而胜的机会。” 楚天河看着他:“你和老铁,有把握么?” “没有……”苏旷苦笑:“不是我和师父,将军,我自己去。” 铁敖双目一睁:“又胡闹!” 苏旷走到楚天河面前,跪下:“将军,我屡次错信凤曦和,追悔莫及,就给我个机会吧。” 楚天河扶着他的肩,一字字道:“兵家大事,不可赌气。” 苏旷摇头:“我不是赌气,将军,我军战马粮草俱都不足,非出奇兵不可制胜,兵燹一起,我们师徒只怕都回不了京师,既然如此,就不必浪费人手,我若败了,师父,师弟,莫先生,还可以辅助将军。” 同在铁敖手下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师弟”,方丹峰心头一热,大声道:“师兄,我和你去!反正少我一个不少,有师父就行。” 苏旷继续坚决摇了摇头:“我一个人行事反而灵活,再说北国军大兵压境,凤曦和虎视眈眈,师父一个人,哪里应付得过来?” 楚天河还要再说,铁敖却劝道:“蒜头,你让他去吧,丹峰你保护将军,我带人接应苏旷——这孩子聪明伶俐,功夫也不错,若真能杀了扎疆缅,也是大功一件。” 良久,楚天河才点头:“既然要去,就早早准备——时候已经不早了。” 众人闻言一起抬头,一轮红日,已经偏西,天边的晚霞如少女颊上的胭脂,红得如醉,映着万里草原,如诗如画。 北国军与北庭军东西相峙,攻守鲜明。 “苏旷无论得手与否,要逃,决不能逃向东西,直闯连营,乃是大忌。而南北之间,南方便是中国,北国人必定严加防范,唯有北逃,兵力虽重,但防守必定不严,倒还有一线希望。我们就守在东北角这里,接应苏旷。”铁敖用力催马,顺便向身边的莫无解释。 “知道了。”莫无依旧惜字如金,好像多说一个字都会消耗他的内力。 “老莫”,铁敖忽然转头。 “我还年轻。”莫无不理他。 “好好,小莫,莫少侠”,铁敖哭笑不得,“你天天说着官场险恶,这回怎的不走?” 莫无冷笑:“江湖也好不到哪里去。” 铁敖失笑:“你这家伙真是又臭又硬,怎么,受龙晴的气,还没消啊?” 不提龙晴还好,一提龙晴,莫无的脸立即就黑了,这回更是紧紧闭着嘴巴,一个字也不肯说。 铁敖加了一鞭,又笑:“真的不说话?苏旷那小子说得对,这场仗打下来,咱们师徒恐怕都回不去了,死都死了,你也不肯多说几句?” 莫无冷冷扫了他一眼:“铁敖,自从你过了四十,就越来越罗嗦,跟个娘们似的,手上功夫不见长进,嘴巴倒是能说会道起来。” “能说会道有什么不好?”铁敖嘿嘿一笑:“和你不一样哪,我老啦,喜欢和年轻人聊聊天,觉得世界还很美好。” 莫无一提缰绳,马蹄越过一具尸体,“是,真美好啊。” 铁敖苦笑着摇了摇头,咳嗽一声:“说真的,莫无,有些事,咱们得聊聊,我怕是现在不说就没机会——我们这次出手剿匪,究竟是谁的意思?如果杀了凤曦和,究竟对谁有好处?北国军忽然出兵,是预谋还是巧合?凤曦和究竟什么打算?扎疆缅究竟有多大的野心?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如果不死,他们用什么借口挑衅?”他正准备滔滔不绝地问下去,却沮丧地发觉莫无一个字也没听。 “莫少侠!你弃剑十年,被我拉出来,难道一点都不好奇?”铁敖又好气,又好笑。 莫无摇头:“反正已经被你拉出来,好奇也顶多落得死不安心,我何必多疑?你继续问吧,我知道你们做捕快的喜欢自问自答,我听着就是。” 铁敖苦笑摇头:“你这家伙,难道就这么死在塞北,也不冤枉?” 莫无冷冷笑了笑,眼光凝视着远方的苍茫:“你既然知道我弃剑十年还来找我,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我又何必问?再说……再说……老铁,你说的对,我也快要老了,窝囊死在林泉之下,像个废人,倒不如为天下拔剑一次,死得其所,有什么冤枉?” 铁敖看了看他,莫无还是岩石一样的冰冷无情,但是目光之下,俨然有了一丝火热。 “好!不愧是天下第一剑!”铁敖用力催马,大声道:“我一直借这个机会要理出一条线来,剿匪,扰边,杀敌……这幕后必然有人主使,而有这个能耐又可以得到好处的只有一个人——但是我想不通,凤曦和凭什么勾结他?他如果要借助凤曦和的力量,又为什么要下令剿匪?” 铁敖苦苦思索,并不指望莫无可以回答,但是莫无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口了:“我不知道,但是我和苏旷一样,觉得凤曦和不像卖国求荣的那种人。” 铁敖奇道:“哦?说来听听?” 莫无笑了笑:“我和苏旷的想法应该也差不多,龙晴看上的人,多半不是大奸大恶之徒。” 铁敖冷嘲:“别自作多情了,苏旷那小子是看上龙晴又不承认,你算那根葱,龙晴你见过几面?人家一见你就恨不得捅你一刀。” 莫无低下头,轻声道:“大哥的女儿,绝不会是恶人,我信她。”这句话,竟有说不出的悔恨和回忆…… 铁敖迟疑:“凤曦和城府极深,龙晴若是上他的当呢?” 莫无坚决道:“若是凤曦和真的勾结北国,卖国求荣,龙晴一定会杀了他。” 铁敖叹道:“希望……承你吉言。” 远处,连营之中吹角声迭起,如神哭,如鬼啸,西天中一轮沉沉落日,在号角声中凄厉如血,似乎在呼唤着洪荒中远古的战役,天地苍茫,顿生萧瑟之意。 莫无向西南看了一眼:“苏旷,他进去了。” 二人不再多话,只默默等待,期盼着苍天可以给中华一次机会,一个奇迹…… 14、重营破军 十三声 吹角齐鸣十四声 岌岌切切又铮铮 四面楚歌 十方埋伏 岂容凤郎是路人 呜乎哀哉!多少年来苏旷天天大吐苦水,只觉得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天妒英才,怀才不遇,日日乞求上天保佑自己早早功成名就——但是上天真会恶搞,早不成名,晚不成名,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苏旷二字人尽皆知。 销金大帐,訇然中开,两旁羽旗林立,刀枪剑戟一字拍开,鼓角声声,气派俨然。 苏旷却撇了撇嘴,北庭军中从来也没见什么仪式旗仗,但楚天河不怒自威,高山仰止,那样的风范气度,却不是眼前的扎疆缅元帅做的出来。 扎疆缅约摸三十五六,腮边浓髥颇有威严,正坐在正中交椅上,苏旷等人走进营来,却大辣辣不见起身。 “创——”两柄长刀交叉于前,有人叱道:“止步!” 苏旷暗暗叫苦,如此的距离,别说行刺,就是飞刀也未必有准头。 扎疆缅已是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南国使者,看我军威如何呀?” “很好”,苏旷嘻嘻一笑,“若是在敝国,还是要加上四个字的。” “哦?” 苏旷拉长了声音:“威武——升堂——” 身后几个人都是楚天河千挑万选出的死士,本来紧张之极,听见苏旷打诨,不由会心一笑——捕快就是捕快,果然三句不离本行。 扎疆缅面子上顿时过不去,怒道:“你们南朝人,只会逞口舌之利么?” 苏旷忙道:“元帅若是肯较量拳脚兵器,下官求之不得。”他倒没有说谎,当真是求之不得。 “哼!”扎疆缅脸上变色:“你口口声声说是还我公主,公主何在?” 苏旷不卑不亢,双手奉上文书:“我等一行十七人,岂敢带公主同行?扎疆缅元帅只要签了文书,容我带回,自然贵国班师,我国还人。” 扎疆缅不怒反笑,回身又坐在交椅上,挥了挥手,一名书记官模样的男子接过文书呈了上去。 苏旷暗地叫苦,这元帅好生奸诈,全不受激,这四面刀枪的,哪里有机会行刺? 扎疆缅笑了:“没有弄错的话……你就是苏旷?” 苏旷的眉毛好端端跳了跳,苦笑:“正是。” 呜乎哀哉!多少年来苏旷天天大吐苦水,只觉得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天妒英才,怀才不遇,日日乞求上天保佑自己早早功成名就——但是上天真会恶搞,早不成名,晚不成名,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苏旷二字人尽皆知。 第26章 扎疆缅一脸看好戏的情形:“你就是天下第一名捕的徒弟,前些日子伙同慕云山搅乱我三万大军的苏旷?” 轻视敌人的情报系统,果然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苏旷硬着头皮:“不敢。” 扎疆缅嘿嘿一笑:“看不出啊看不出,南朝果然英雄辈出——” 苏旷立即决定重新考虑一下行刺的计划,事实证明,策划没有经过前期调查是注定不能成功的——纵观中国历史,好像没有刺客这么曝光在被行刺者面前——荆柯如果光明正大带兵打过一仗,秦始皇恐怕也不会由着他大模大样往前蹭吧? 苏旷低着头,眼睛却开始贼溜溜地打量退路,他好像一个一头撞进渔网里的傻鱼,对手完全没有给自己任何机会。 见势不好,拔腿就跑,既然行刺注定没有可能,他可没兴趣在敌国的地盘展示中华民族的气节。 但是扎疆缅却猛地脸色一沉:“文书我看了,批,你们带回去——”苏旷松了口气,扎疆缅却继续道:“你们几个跟楚天河说,明日两军阵前,你们好好的公主送回来,少一根寒毛,我要你们好看。” 少一根寒毛?恐怕那个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已经一根寒毛也不在了吧? 苏旷刚刚想笑,忽然觉得不对,扎疆缅刚才说的好像是……“你们”?他立即抬起头来。 扎疆缅用手一指苏旷:“这个人,给我拿下!” 苏旷大惊:“元帅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啊!” 扎疆缅冷笑:“那是你们的规矩,我们的规矩是斩来使立威,你没有听说过么?” “没有没有,从来没有。”苏旷冷汗直流,看着渐渐逼近的士兵,不知是动手还是束手就擒的好——这个时候动手注定杀不了扎疆缅,手下的十六个兄弟也肯定要立即倒下。 扎疆缅若无其事:“苏旷,你放心,你们交还了公主,我就放你回去,你们南朝人素来不讲信用,万万不能放虎归山。” 苏旷双手真力密布,只等来人走近,便要背水一战——只是,他刚刚抬起手来,便听见一个传令兵大声道:“报——红山凤曦和求见。” 苏旷实在没有想到,即使在北国军中,凤曦和的名头也如此响亮,人比人,真的会气死人。 营门大开处,凤曦和缓步走了进来,此时已经是仲夏,他却依旧披了件黑貂大氅,脸色颇有些苍白,显然身子还很虚弱,但是眉目森然,英俊之上又有了层统领千军万马的气魄;身侧一个红衣女子,巧笑如焰,双目如莲,明朗俊秀,令人眼前一亮。 好一对人中龙凤,许多人几乎同时在叹息着。 “凤五爷——”扎疆缅已经举步迎了过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怎么,身子还没好?北庭军那些小人,就会阴谋暗算——啊,哈哈,苏旷,你们认识,不用本帅介绍了吧?” 苏旷微笑:“认识……自然认识的……”他笑嘻嘻地走了过去,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来,凤曦和刚要搭话,苏旷手猛地一挥,已经又急又重地给了他一记耳光,怒道:“叛贼!” 哗啦啦,里三层外三层,凤曦和手下众人与北国军几乎一拥而上,便要击杀苏旷。 凤曦和显然也被打得一惊,他生平受伤无数,但是如此的侮辱还是第一次,他目光一冷,手却还是挥了挥:“罢了,各为其主。” 苏旷冷笑:“凤五爷,你的主子是哪一位?” 凤曦和淡然:“北庭军不给我置身事外的机会,凤某只得保命。” 苏旷狠狠瞪了他一眼,说不出的失望和愤怒……还有一丝心惊。适才那一耳光却是是怒不可遏的冲动,但是手掌打到凤曦和脸颊上,却自然而然地受到一股反震的力道,那种护身真气,是武学修为极高的人才能携有,难道……凤曦和并不象表面上看来的伤势严重? 但是凤曦和如果真的伤势不重,在龙凤二人联手之下,他绝没有丝毫的逃生机会。 反正已经是听天由命,苏旷索性放下心来,笑嘻嘻看着凤曦和,要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凤曦和向着扎疆缅,微笑:“元帅,节哀顺便。” 扎疆缅一愣:“你说什么?” 凤曦和重复:“我是说请元帅千万节哀,巾阗尼敕勒梅尤公主殿下,已经死了。” 扎疆缅一把扯住他的衣襟:“你、你胡说,你再说一遍?” 凤曦和皱眉:“元帅,放手。”他声音不大,但竟比扎疆缅气势更威严三分。 扎疆缅讷讷放手:“五爷,得罪。你刚才说——” “巾阗尼敕勒梅尤殿下已经归天。”凤曦和低了低头,略表悲哀:“只是公主殿下是在鄙人的地盘为人所害,凤某也要给元帅一个交代。” 苏旷的心彻底冷了,自始至终,他都不敢相信凤曦和真的已经投敌,无论在楚天河面前还是扎疆缅面前,他甚至都有些维护,但是现在,凤曦和亲自来到北国军营,亲口说出公主已死的消息,而且……话下矛头竟是直指北庭军。 “来呀——”凤曦和挥了挥手,手下有人抬来一副门板,凤曦和对扎疆缅道:“有人害死公主殿下,又埋尸在凤某的地盘,我怕元帅误会,也怕元帅被小人所乘,特地找了公主的遗体……只是,恐怕已经不大好看,元帅三思。” 扎疆缅踉跄着掀开了盖尸布,凝视半晌,一把扔开——那是一具已经被腐烂咬蛀的不成样子的尸体[5.1.7.z.手.机.电.子.书],但是衣着正是公主当日所穿,不知凤曦和怎么真的找了出来。 “不错的……不错的……公主的左腿小时候摔断过一次,接好之后骨头有些歪曲……”扎疆缅猛地回过头,怒视苏旷,眼里的火几乎可以杀人——这不仅仅是一具尸体,还是他未来的大好前程。 “凤曦和,算你狠。”苏旷满不在乎地笑笑,这具尸体他本来打算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拿来做杀手锏,只是凤曦和既然抢先用了,他又能如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来人,把这群人给我乱刀分尸!”扎疆缅眼睛已经发红,怒道。 “慢着,元帅。”凤曦和悠哉向前踱了几步:“前些日子,北庭军找我买五万匹军马,嘿嘿,我可是念及元帅,才未曾答应——” 他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已经明白无余,扎疆缅皱眉:“五爷果然一诺千钧,真英雄!” 凤曦和摇摇手:“将军,公主殿下已经死了,你杀光这些北庭军,殿下也不能复生,想必贵国的大君和巾阗尼赫勒梅尤王子殿下也一定万分悲痛……” 扎疆缅的眼光慢慢冷却,缓缓盯向凤曦和的眸子,半晌,他忽然大嘴一咧,伸手揽住凤曦和肩头,“来人,设宴!” 凤曦和悠哉前行,又回头冷冷一笑:“苏大人,一起吧。“ “五爷,怎么不动筷子?莫非信不过我?还是嫌弃酒宴太过寒酸?”扎疆缅频频举杯,凤曦和面前却连一点油花也没动过。 “不敢,元帅设宴再说寒酸,那就是不识抬举了。”凤曦和笑笑,“凤某身上有伤动不得酒肉荤腥,幸好拙荆性喜肉食,有她代为致意吧——元帅只管放心,凤某是宁可身受万劫,也不愿拙荆略有损伤的。” “拙荆”正在努力地从羊腿上撕下一块肉来,被凤曦和一感动,连忙抬起头“代为致意”,一道汤汁顺着口角流了下来——虽然狼狈,但是却没有人笑话,莹白的下巴被红澄澄的汤汁一衬,显得娇艳无比。 坐在下首的苏旷却叹了口气,第一次看见龙晴,好像也是那么个情景,她高高坐在树上,举着羊肉串儿,神采飞扬到了跋扈的地步,爽朗地笑着,明艳如朝阳。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依旧是敌对的双方,依旧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变的,只是心吧。 如果可以在曼陀行宫装一辈子傻,好像也是很开心的事情……苏旷举起杯,自己敬了自己一杯。 扎疆缅忍不住切入正题:“刚才在外头,五爷好像话中有话,请讲。” 凤曦和笑了:“元帅是明白人,你在这里平了北庭军,偷偷高兴的也是贵国的王子吧?” 扎疆缅放下酒杯:“五爷的意思呢?” 凤曦和连忙拱手:“化外草民,哪敢有什么意思?不过想要苟全性命而已,元帅够意思,我也够意思,如此而已。” 扎疆缅看了苏旷一眼:“那……” 凤曦和又笑:“元帅和公主伉俪情深,杀了他们报仇也未尝不可。” 扎疆缅一时无语,缓缓坐倒,凤曦和拨了拨面前的羊腿:“这么一块儿硬骨头,谁啃,谁掉牙,凤某是没兴趣的,好像王子也没兴趣,就看元帅您了。” 扎疆缅仰头大笑,将手头一块羊骨头扔了出去:“本帅,也没兴趣。” 凤曦和只管微笑,轻轻剔了剔指甲。 扎疆缅站起身:“五爷的意思,我要回去仔细想想,此事非同小可,明日清晨,再请五爷帐中说话,如何?” 凤曦和站起身:“还是那句话,化外草民,不过是来和大人亲近亲近而已……晴儿,晴儿!别吃了别吃了,走——” 龙晴满手是油的站起来,嘻嘻一笑,顺便对苏旷眨了眨眼睛。 苏旷由衷佩服凤曦和的举重若轻,三言五语就挑拨在扎疆缅的痛处——只是,无论在场的哪个人,今夜怕都是无眠了吧? 心里有往事的人总是害怕失眠,害怕一个人面对漫长而毫无掩饰的黑夜,明天,明天清晨扎疆缅将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无论是对于凤曦和还是北庭军,这个决定都关系到未来的生死存亡,而对于他苏旷而言,则关系到他能不能看见第二天清晨的太阳。 苏旷决定闭上眼睛开始数羊,数到天亮为止,决不去看那漫天的星辰,决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会干扰自己心神和发挥的事情。 结果没有数到一百,他就睡着了。 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喊他起床的看守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苏旷从柔软芬芳的床上拉起来,苏旷一边穿靴子一边咕哝——还是有钱好啊,奶奶的,这么软的床! 第27章 发表完对于床铺的看法他才霍然想起扎疆缅元帅可能已经做出了决定,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向大帐奔去——路过凤曦和的帐篷的时候,龙晴不满的哈欠声正传了出来。 苏旷又是好笑,又是微微的发酸,在曼陀行宫的时候,龙晴好像每天只来得及看落日——对于她这种热爱懒床的人而言,选择清晨做出重大决定真是一个灾难性的事情。 一群迟到的南朝人显然遭到了传令官的严重鄙视——他几乎已经急得发疯,龙晴才终于踢里趿拉地跑过来,凤曦和尴尬无比地跟在身后,一手拿着吴钩剑,一手拎着无常刀,小声耳语提醒着:“喂喂,你的剑你自己拿,万一动手怎么办?” “不会的!”龙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对你一向很有信心。” “这位龙姑娘,请稍微快些,我们可汗等你们已经很久了。”传令官不满地提醒。 “可汗?”所有人都几乎跳了起来。 龙晴劈手抢过吴钩剑,脸上浮起一个难看之极的微笑:“好了……我好了……” “咚——”一声鼓响,地动天摇。 昨日的威严比起今日,简直就像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一重重黑衣黑甲的卫兵,矛尖在清晨的阳光下冷厉寒竣,鏖鼓声声,如历战阵。 扎疆缅诚惶诚恐地陪坐在一个人脚下,屁股只略略沾了些凳子,那个人远远看不清面目,但觉得高高在上,好像万里河山尽在足下一般。 凤曦和微微握了握龙晴的手,当先走了上前一揖到地:“化外草民凤曦和,见过可汗万岁。” 龙晴连忙跟过去万福——她忽然觉得万福真是伟大的发明。 可汗微微冷笑:“罢了,赐座。” 凤曦和还没傻到那个地步,连忙惶恐道:“万岁在上,哪有草民的座席?” 可汗略点点头,对苏旷道:“你——” 苏旷不卑不亢:“苏旷乃中华国使,国礼不可废。”也是一揖。 “放肆!”那可汗怒道:“一群南朝蛮子,果然心怀叵测——凤曦和凤五爷!” 凤曦和忙道:“草民惶恐。” 可汗冷冷:“你昨天说,公主死在谁的手里?” 凤曦和一惊:“草民不知……只是发现公主金躯,不敢不来报信。” 可汗双目圆睁:“你说不说?” 凤曦和咬咬牙:“是……是北庭军慕云山。” 可汗嘿嘿冷笑:“当真?” 凤曦和道:“不敢欺瞒可汗,正是慕云山乱军之中惊了公主。” 这可汗自始至终未曾问过苏旷一句,苏旷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寒。 只见他挥手:“带上来——” 苏旷一阵眩晕,脑子里只有四个字——我命休矣! 两个北国军士架上来的女人,竟然是帕尔梅,她也不知受了多少拷打,丢在地上如一滩烂泥,瞳孔已经扩散,嘴里只喃喃:“我招……我全说……” 可汗的眼睛终于转到苏旷脸上,一个字一个字迸出:“苏旷,你还有什么话说?” “无话可说——”苏旷忽然双足一顿,自身畔抢过一柄腰刀,人已掠过众军头顶,向正中可汗直冲过去。 数十柄长矛一起向他掷去,虎虎生风,苏旷身子当空一转,手中刀丝毫不顿,将长矛一一拨落,但是起势已绝,人已落地,他猛一咬牙,刷刷两刀劈倒二人,第二次急冲而起。 龙晴一惊,连忙拔剑也要冲上,凤曦和却左手一按她肩膀,将她按回地上,自己却借势掠起,竟然也向着可汗直冲—— “我攻上三路。”凤曦和急急道。 “好,我攻下——”苏旷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凤曦和的手掌已经拍在他的背心,真气直透经脉,苏旷从半空中直直摔落在地,手中刀跌出老远。 “凤曦和——”苏旷挣扎着站起,凤曦和却轻轻点过他七八处大穴,微笑:“没有人可以打我耳光,你明白么?” 他单手提起苏旷,走到可汗面前:“适才欺瞒可汗,罪该万死——跪下!” 他手上用力,苏旷终究抗不住,普通一声跪倒尘埃,嘴角一丝鲜血沁了出来。 两旁武士一涌而上,取了牛筋,将苏旷死死缚住,架到可汗座前。 龙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声道:“凤曦和,你居然……” 凤曦和低声:“晴儿,我们要活着走出去……” 龙晴慢慢抬起头,看着这个生死相依的男子,啐了一口,一个耳光重重摔在他脸上。 这已经是他一生中捱到的第二个耳光,凤曦和深吸了口气:“对不起,晴儿,我要为手下几万个兄弟着想。”他不忍在看龙晴的目光,伸指弹中龙晴的穴道,向后一推,跟在身后的萧爽连忙扶住。 龙晴嘶喊着:“凤曦和,我眼睛瞎了,才会看上你——” 凤曦和脚步略略一顿,却依然走上前,一步拜倒:“罪民身受北庭军重创,擒获此人,殊为不易。” 可汗笑了起来:“凤五爷果然名不虚传,好,好!你放心,贡格尔草原,朕还未必放在心上……凤曦和,你立下大功,北国军一兵一卒,绝不加于你的地盘。” 凤曦和顿首:“谢主龙恩。” 龙晴死死低了头,不肯去看这一幕,连身后的萧爽,也微微颤抖起来,似乎有拔刀的冲动。 十六名北庭军士纷纷被擒获,按倒在地,嘴里骂声不绝。 可汗微笑道:“五爷,这也算是你的地盘,有人对朕不敬,怎么办?” 凤曦和抬头:“只要圣上一言。” 可汗点头:“朕准了。” 凤曦和站起身,走到那群俘虏面前,声音居然还是平淡如往昔:“万岁叫你们闭嘴,听不见么?” 他脚下那人整个脑袋都被按在泥土里,嘴里却挣扎着骂道:“凤曦和,你是畜生——” “连骂人都没有新鲜的玩意儿,真是蠢材。”凤曦和轻轻一笑,一脚踩在他的头颅上,那年轻人的脑壳顿时粉碎,乳白色的脑浆随着鲜血一起从黑发里涌了出来。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好像是龙晴喊的,又似乎不是——那几乎不是人的声音,而是受伤的困兽在哀嚎。 凤曦和叹了口气,却接着“走”了下去,每一步,便是一个头颅在脚下粉碎。 连苏旷也终于忍不住吼道:“姓凤的,有种你先杀了我——” “你急什么,难道你还想活命不成?”凤曦和终于“走“完最后一步,惋惜地瞧了瞧自己的靴子,满是血污和脑浆,连北国军那些素以强悍著称的战士也忍不住开始呕吐。 他走到苏旷身边,一手扣住他肩头,向可汗拖了几步:“这个人,要罪民动手么?” 可汗一步步走下高台,看着匍匐在尘埃中的苏旷,一双眼睛明亮到极点,嘴角倔犟冷笑,脖子上倒缠的牛筋勒得极紧,憋得脸色紫红,牛筋交错处血滴渐渐渗了出来。 “刀——”可汗伸手。 凤曦和右手拔出无常刀,倒转了刀柄递了过去,左手却是微微一拈。 “好刀。”那可汗接刀在手,轻轻拭过锋刃,忽然,一刀直劈了下去,速度之快,竟然不下任何一个使刀的高手。 只是凤曦和的左掌也已斩了出去,切在可汗的面门之上,这一掌几乎凝聚了他生平的功力,喀喇一声,可汗的鼻骨、颧骨、颅骨尽数折断,偌大掌力之下,连带着颈骨也断裂,一个破破烂烂的脑袋向后折在背上,被后颈一层软甲连缀着摇晃不已。 本来被牢牢绑缚的苏旷忽然双臂一振,就地一滚躲过刀锋,劈手抢下无常刀,顺势砍在可汗胸口——无常刀在胸口划过一阵火光,露出一层金光闪闪的软甲内衣,居然自足胫包裹至脖颈。 他唯一的空门,就是脸庞——一朝天子,总不能连脸都遮起来。 萧飒手一动,龙晴穴道解开,众人一起冲了上去。 可汗骤然暴毙,军营里顿时乱成一团,凤曦和对着扎疆缅略一点头,当先向外闯去—— “集合——集合——抓住叛贼——”扎疆缅立即四下指挥开来,场面却是越来越乱。 血肉横飞,兵戈遍地,嘶喊震耳欲聋…… “元帅——”一名亲兵终于跌跌撞撞跑回来报告:“刺客……刺客跑了!” “没用的混帐!”扎疆缅一脚踢倒那人,“追,快追,追到天边也要给我抓住逆贼!” 只是回过头来,他却是微微冷笑——凤曦和凤五爷,下手真够毒啊…… 15、义薄云天 十四声 男儿义气重边庭 三山五岳倒为轻 生又何欢 死亦何惧 千里杀透不留行 无论是牧人的帐篷还是北庭军的军营,无论是杳无人烟的大漠还是天鹅翩跹的湖面,阳光总是那么亘古不变地射下,刺痛了双目,直指人心。 苏旷伸出手,“凤曦和,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凤曦和哈哈一笑,笑声牵动创口,鲜血又一次流了出来,只是他毫不在乎,单掌伸出,与苏旷一握,朗声笑道:“苏兄,幸甚!” 前后黑压压大军的围困之下,二人一起笑了起来,竟是丝毫没把蒙鸿的八百部下放在眼里。 秋冬之交,日落得早,那夕阳照在无常刀上,闪着夺目璀璨的光芒。两军之间,偌大的土地一片空旷,两条身影被渐渐西斜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靴子里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磨得脚底越来越痛,龙晴索性停住了脚步。 “这边走!”凤曦和仰头一望,断然道。 龙晴没有动,低下头,眼睛死死盯着某一点。 “晴儿,走啊!”凤曦和想也不想,伸手就来拉她,“有话咱们回去再说。” 龙晴轻轻一闪,躲过凤曦和的手,目光依然执着。凤曦和忍不住顺着她的眼光低头打量——那是自己的靴子,一路奔跑,沾满了泥污,但是泥污之上依然有斑斑点点的血渍。他虽然已是明了,还是不禁问道:“你在看什么?” 龙晴不答。 苏旷却上前一步,抬头:“她在看你的脚,脏。” 第28章 这话一出口,红山匪众顿时剑拔弩张起来,萧爽眼睛一瞪便要向前,凤曦和却轻轻伸手在他胸口一推,自己迎了上去,嘴角带着一丝冷笑:“哦?想不到苏兄如此洁身自好,凤某佩服之至。” “你少挖苦,我自知没什么资格瞧不起你,你的脚虽然脏,但是踩出来一条活路,这条路我既然走了,也算不上什么干净。”军营之中,凤曦和捏断苏旷身上绳索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明白凤曦和的用意。只是苏旷和龙晴一样,明白与接受本来就是两回事。他也逼上前一步,鼻尖几乎撞到凤曦和的鼻尖,“只是凤曦和,本捕快职责所在,北国军只要退了,我自然要和你算一笔总帐。” “随时奉陪就是。”凤曦和冷笑,目光却瞟向龙晴:“那么晴儿你呢?我早和你说过红山凤曦和并非善类,你偏偏不信,这个时候看清楚我的嘴脸,心里不大好受吧?” 他口中淡淡自嘲,龙晴猛抬头,目光如火:“你少来这一套,我姓龙的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苏旷忍不住插话:“龙姑娘,我劝你别硬往浑水里淌。” 龙晴一跺脚:“苏旷,我和凤曦和的事,还轮不到你多嘴——至于你,五爷,你不必拿这种话封我的嘴,以往你杀人也有过,杀北国军也不少,只是这一次,不同……原来人命在你脚底下,真的那么卑贱,原来你杀人,真的那么痛快……凤曦和、凤曦和!”她素来口若悬河,但这次真的气到语塞。 “听明白了么?”凤曦和眼角微微抽动,但却微笑起来,盯着苏旷:“我和晴儿的事,轮不到你插嘴,癞蛤蟆想——”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苏旷脸色已是铁青,压抑已久的怒气不受控制,一掌挥出,凤曦和竟是不及回手,二人相隔本就极近,一掌便已印在胸膛。 苏旷一惊,他虽是暴怒,却没想过出手便要置凤曦和于死地,更没想到凤曦和如此不堪一击,急急收回七成内力,但凤曦和还是被掌力一震,向后直飞了出去。 “住手!” 电光石火间,一前一后两道剑光直奔二人而来,前方的是一旁观望的萧爽,他又惊又怒,一剑已尽全力,但后面那人却后发而先至,“创”地一响,双剑在苏旷背后相交,萧爽的剑锋几乎擦着苏旷的肩背掠过,他几乎想不到世间有如此快剑,虎口震痛,宝剑几乎脱手而出。 眼前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人,眼神已不再年轻,但起手的气势却令人为之神夺。一剑出手,立即垂手而立,目中颇有几分赞许。 “你?”苏旷看着倒在地上的凤曦和,他单手抚胸,另一只手却撑着地,不让自己倒下,目光依旧沉静深沉,令人摸不透心思。 凤曦和胸口剑伤迸裂,血如涌泉,若在平日,龙晴早已飞奔而至,但此刻龙晴狂奔几步,到了凤曦和身边,却犹豫着顿了一顿,才伸出手来。 凤曦和微微一笑,指尖搭在她手上,站起身来,这简单之极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全部精力。 龙晴声音已经在发颤:“为什么,你为什么?” 凤曦和笑笑:“没什么,咳咳……苏旷身手了得,躲不开而已。” 他的眼中几乎看不见苏旷与莫无,只对龙晴笑道:“晴儿,你……不肯和我走了吧?” 龙晴低下眼,不肯接触他的视线,但还是坚决道:“五爷,我要回江南了。” 凤曦和笑容更温柔:“也好……只是,咳,只是晶晶和你的红袍都在红山,你总要去接了她吧?总不能把她留在我这种人手里……晴儿,我们再走一程,如何?” 龙晴紧紧握着拳头,连肩膀都在颤抖,但回答依旧坚决:“好,再走一程。” 凤曦和转过身,朝萧爽招了招手,一手携着龙晴,说是携着,倒不如说是轻碰,向远方缓缓走去。 莫无对萧爽点头道:“好小子,配得起用剑。” 萧爽傲然:“来日必当再向阁下讨教就是。”说罢,狠狠瞪了苏旷一眼,快步追随凤曦和而去。 苏旷满眼疑惑,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右掌:“他……他为什么?” 凤曦和的确是将才,他们逃离的方向,正是铁敖与莫无等候的地方。一见人马,铁敖与莫无匆匆赶来,却正好替苏旷挡了一剑。 临来之时,苏旷抱定死志,心中无牵无挂,但是归去路上,他的脸色却阴沉如铁——那一掌,凤曦和当真就是躲不开么? 这个阴鹫深沉的凤五,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北庭军营,欢声如雷。 楚天河已在营门外迎候,一见苏旷,便哈哈大笑快步走来,在他肩头用力拍着:“好你个苏旷,果然不辱使命!” 苏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元帅,我,还有下情回报。” 楚天河一指营内欢天喜地的兵众:“北国军营的事我知道了,苏旷,这次凤曦和也立了大功啊!” 苏旷一惊:“元帅!凤曦和他杀了我们十六个兄弟——” 楚天河不以为意:“他们本来就是死士,求仁得仁,为国捐躯,苏旷,你不必难过。” 苏旷浑身一颤,抬头看着楚天河,好像从未见过这位名震边陲的百胜将军一样。 楚天河凑近道:“老铁,莫无,你们可知道,北国可汗被刺,巾阗尼赫勒梅尤已经下令火速撤兵了——哈哈,哈哈,天不亡我中原!天不亡我中原!” 即便是莫无,也不禁喜上眉梢,铁敖哈哈大笑:“蒜头,这回总算能痛饮三杯了!” “三杯?”楚天河另一只手揽过铁敖肩膀:“不做个十日之饮,我绝不放你们回去!” 苏旷默默挣开楚天河的手,一个人走在欢腾的人海之外,眉宇紧锁了起来。 那十六个头颅,似乎就这么被踩碎在尘埃和记忆中,除了狂欢,并未留下一丝一毫的饮恨与遗憾。 瞥见了苏旷的郁郁,楚天河回头招呼:“苏旷,走啊,喝酒喝酒,军人要有个军人的样子!” 苏旷抬头,迎着阳光,恭恭敬敬地回答:“大人,我只是个捕快而已。” 那是塞北深秋的阳光,连温暖都是凛冽干脆的。 无论是牧人的帐篷还是北庭军的军营,无论是杳无人烟的大漠还是天鹅翩跹的湖面,阳光总是那么亘古不变地射下,刺痛了双目,直指人心。 即使……是深不可测的人心。 凤曦和的步履越来越慢,牙关甚至因为咬得太紧发出了嗑嗑的碰撞声,但脸上依旧是云淡风清地看不出悲喜来。 “五爷,就让我背你吧!”萧爽再也忍不住,忽然急冲几步,跪倒在凤曦和面前,忽然不知脑子里怎么灵光一闪,又对着龙晴说:“龙姑娘,你劝劝五爷,他这么重的伤——” “劝他?”龙晴冷笑:“你不知道这人的脾气么?从来冷面冷血,不把旁人死活放在心上的,走得比龟爬还慢,存心要害死这一遭的人。” 凤曦和苦笑道:“晴儿,你还是这般的牙尖嘴厉——罢了——”只是,“罢了”两个字刚刚说完,他双眉便忽然一皱,目光投向远方。 西北处,黄烟成雾,正是马蹄带起的风尘。 “五爷,快走!”萧爽急忙到他身边,要背起他赶路。 凤曦和却不为所动,缓缓自腰后抽出无常刀来:“走不了啦,萧爽回山报信,众位兄弟准备迎敌。” 这一轮冲杀下来,红山带来的男儿只剩不足百人,只是听见凤曦和“迎敌”二字,还是一起齐刷刷亮出兵刃,摆开阵势。 凤曦和走到众人之前,静静而立,衣带被风拂起,又急急噼啪抽着衣襟,一时间天地一片寂静——来人竟是足有千人,以凤曦和的伤势,怕是再也冲杀不出去。 “五爷,我不走——”萧爽握剑在手,与凤曦和并肩而立,脸色极是坚决——只是那远方疾驰而来的骑士越奔越近,他几乎不敢置信,忽然大喜地叫了起来:“五爷,自己人,是蒙大哥,蒙大哥回来了!” 凤曦和手下三员干将,无论怎么排,蒙鸿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此次若非他远在朵颜山,对抗北庭军也不至于捉襟见肘,这个当口,他竟然赶回,所有人都不禁精神为之一震。 一马当先的大汉,左肩至腰,披着一条金钱豹皮,竟是完完整整剥下,手爪俱全,被阳光一射,栩栩如生。马蹄渐近,只见他是个三十上下的大汉,又浓又粗的两道眉毛凶悍之极,几乎夺了双目的光彩,还未奔至,便已大声喊道:“是五爷么?” 蒙鸿之众,非取朵颜不得回山,这本是当年饮血之令,看见蒙鸿越驰越近,凤曦和脸上隐隐有了不悦之色,但仍是迎上一步,大声道:“蒙兄弟辛苦,凤五在此!” 只是一句话刚刚出口,蒙鸿手中一道寒光闪过,一柄斩马刀劈胸而来,几乎与此同时,身后诸人一起出手,飞刀袖剑齐出,暴雨般罩向诸人。 “五爷——”萧爽正要飞身抢扑而上,但一道更快的剑光直取马上的蒙鸿,白刃红衣,矫若惊鸿,龙晴已经出手。 肘腋之间,变乱已生,擒贼先擒王的道理虽然人人都知道,却没人有这么快的反应。 “着!”龙晴那一剑,却不是攻人,却是刺向蒙鸿胯下的战马,她去得疾,蒙鸿来得快,只是一错面的功夫,吴钩剑已经虚点两点,两道剑气径直刺向战马的双眼,这两点对蒙鸿或许无用,但畜生如何抵挡?唏溜溜一声长嘶,战马双蹄人立而起,随即在原地一阵乱跳,显然已是盲了。 龙晴身法凌空不变,避过蒙鸿刀锋,吴钩剑带过身后一名骑士的肩头,血光一闪,那人当即落于马下,龙晴顺势掠上战马,策马狂奔而回,清叱一声:“凤曦和上马!” 凤曦和知道龙晴心意——是要带他一人逃生,但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离了兄弟,竟狠下心来,只在马臀上用力一拍,叫道:“走——” 他一声喊出,只觉得腰间穴道一紧,身后的萧爽一记小擒拿,已扣住他身子,用力向上一托,龙晴伸手提上,带着凤曦和向南狂奔。 第29章 龙晴适才若是直接毙了那马,以蒙鸿的武艺,必是当即换马再追,但是马眼一瞎当即发狂,一时竟将马队先头的锋芒阻了一阻,战马乱跳乱踢,已经和后面的人马撞上,千人的大队里,搅起一个小小波乱。萧爽亦是身经百战,如何不明白机会难得,带着手下男儿,冲上去砍杀起来。 蒙鸿反手杀马,而萧爽众已经杀入军中,身后百人一字排开,死志已明——要以血肉之躯,抵挡那铁骑的纵横。 “杀——”蒙鸿吼道。 萧爽砍杀的满眼满脸都是鲜血,几乎睁不开眼来,一手持剑,一手抢过马刀,上砍人,下劈马,那马队冲势何其之急?第一人倒下,后面当即围上,无数寒光齐齐斩落,旁人一眼看去,竟不知谁人受伤,谁人身亡。 “蒙鸿,你为什么——”萧爽眼已经红了,向着冷冷观战的蒙鸿跃了过去,但半空之中,三四柄兵刃一起射来,他挡下兵刃,身子却又落入乱军中,离蒙鸿不过一步之遥。 “萧爽”,蒙鸿叫道:“凤曦和的性命断然留不住了,你我兄弟一场——” 一颗人头顺着刀锋向他飞来,萧爽无暇还口,只手起刀落,用蒙鸿部下的人头做了暗器。 只是右手刚刚挥出,身边的马蹄已经当头踩落,萧爽全力闪躲不及,马蹄擦着肩膀过去,一阵剧痛间,右手已经断了,他一个踉跄,两柄钢刀已交错架在颈上。 他回头一望,见龙晴纵马已经奔出数百丈外,凤曦和犹自回头,看不清人形,却知道他还在张望战阵的一切。 蒙鸿冷冷道:“萧爽,塞北我要定了,我再问你一次,跟我不跟?”他们昔年也不知并肩作战过多少次,却想不到是在如此场面下相逢。 厮杀声已经渐渐平息,萧爽虽然没有回头,却也知道,带来的下属,已经战死沙场,他呸地一口吐出,唾液里已满是鲜血,“忘恩负义的小人,也配问我!” 蒙鸿哼了一声,右手一挥,做了一个虚斩的手势,萧爽身后二人会意,钢刀劈下。 正在那钢刀离颈的瞬间,萧爽已经全力向前扑去,随着刀锋斩落,他的身子也已经扑到了蒙鸿的马下,仅存的左手全力向上一刺,剑芒隐没在马腹之中,随即整条手臂都没入马腹,一柄斩马刀刺过血肉,刺穿马鞍,蒙鸿急忙闪躲,硬生生向右边倒去,刀尖却还是穿过大腿——蒙鸿一倒,刀锋顺着血肉划过,左腿半条肌肉,被生生割了下来。 马尸扑倒在尘埃,萧爽的身子也随着马尸倒下,一颗头颅轱辘辘地滚了出来。 刚才那一刀砍下之前,萧爽已经算好了距离和出手,借着那手起刀落的瞬间,要和蒙鸿同归于尽,而这致命的一击,竟是在头颅斩落之后才刺了出来。 蒙鸿随是身经百战,还是被萧爽的打法惊得说不出话来——三尺开外,昔日小兄弟的面庞清秀俊美,只有一双眼血红地圆睁着,似乎还在死死盯着他。 “哐啷”一响,适才举刀劈落的一人手软得把持不住刀柄,身子也颤抖了起来。 “怎……怎么办……”身边群匪有人低声问了起来。 “有什么怎么办?”蒙鸿撕下块衣襟,将削开的大块皮肉一圈圈用力绑起,骂道:“他娘的一点出息也没有,追,给我追,慕提督有言在先,杀不了凤曦和咱们一个都活不成,杀了凤曦和,这片地方就跟了老子姓蒙了!” “马——”他一声叫,身后一人牵过匹死了主子的战马来,蒙鸿忍着剧痛,右手撑着马鞍,将身子翻了上去——比起千里贡格尔草原来,就算少了一条腿,又算什么? 这只是片刻的功夫,地上已堆满了尸体,死状极其惨烈,萧爽手下的男人们不算亏本,几乎每人都拼下了两条人命来。 蒙鸿手中刀柄用力抽在马臀上,马队立即启程,向着适才龙晴奔走的方向急追过去。 龙晴一手抖着缰绳,一手抱着凤曦和,忽地觉得手掌上热乎乎湿腻腻的一片,低头看去,凤曦和胸口的衣襟不知何时被鲜血浸透了,正顺着她的指缝一滴滴落在马背上。 他当日被慕云山暗算,右胸几乎被刺穿,刚刚将养数日,又在北国军营里一通厮杀,这些倒还好,但适才苏旷一掌何其凌厉,又正中胸口,快要愈合的旧创一齐迸开,因为失血过多,脸色已是惨白到发青的地步。 凤曦和已是强弩之末,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回红山。 龙晴一咬牙,拨马左转——那里,是北庭军的地盘。 就在此时,天边一声哨响,如同魔鬼的怪啸,一丛黄烟直奔云霄。龙晴的心慢慢凉了,她实在太熟悉这召集人手的讯号,那正是凤曦和部下不二的号令,而黄色的烽烟,正是属于蒙鸿的。 蒙鸿,他是有备而来。 凤曦和积威甚重,部下死忠无数,蒙鸿既然出手,就一定要在红山众得讯之前除去凤曦和。 远方,附骨之蛆一般的尘土又从天边卷来,好像要将草原一并掀起一般。 如果红袍在多好!龙晴一边打马一边恼怒地抱怨,比起红袍,胯下这匹马简直就是头耕田的驴子,无论怎么抽打,也快不了一分。当日凤曦和定下计策,想到未必可以全身而退,龙晴居然将爱马留在红山。 北庭军的军营也已经在望——但是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在这无遮无拦的草原上,“在望”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松的距离。 漆黑的连营,一分分在视线中清晰起来,而身后的马蹄声也开始震得地动天摇。 “凤曦和——你还活着么?”龙晴一边回头,一边打马,一边急冲冲地问。 “我……倒是活着……”凤曦和声音微弱,却依然清晰,“只是你再这样打下去,这匹马可怕就要累死了。” 龙晴又是一挥手,剑柄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记,那马早已脱力,当即一头向地下栽去。 龙晴用力撑着地面跃开,恨恨咬牙,背起凤曦和疾掠,嘴里骂着:“乌鸦嘴,少说一句你舌头会烂掉不成?” 但是,背后的凤曦和却没有了声音,热血又一次浸透了龙晴的衣襟,背心滚烫。 刚才的一摔,凤曦和再也撑不下去,晕死过去。 而那马蹄声,如催命的鼓点,已经近得快要进入一箭的射程。 龙晴第一次觉得如此的无助和害怕,她托着凤曦和的手几乎在发抖,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叫了起来:“苏旷——苏旷出来——救人啊——”[手机电子书网isuu.] 那个几次三番险些要了凤曦和性命的捕快,竟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凤曦和若是清醒,不知是何等的悲哀。 “飕——”一枝箭擦着鬓角飞过,龙晴吃了一惊,将凤曦和转而抱在怀里,只是这样一来,速度又减慢了不少,连着几枝箭飞过,她再不敢把后背留给敌人,索性转过身,步步后退,横剑当胸,要誓死一斗。 只是就在此时,身后也响起了无数士兵的冲杀声,龙晴暗叫一声谢天谢地——那人马追来,早已惊动了北庭军的防守。 “杀了这对狗男女,给我快!”蒙鸿无论如何也不敢带着八百人的队伍和北庭军正面交锋,要抢在他们之前斩毙了龙晴。 “当当”两声响,队列最前的二人已经冲到龙晴面前,龙晴手起剑落,斩毙一人,闪过另一人的马蹄,随即,被黑压压的马队团团包围了。 只是就在此时,她听见一声怒喝:“住手,什么人大胆劫营?再不住手放箭了——” 那声叫喊,真是比平生所有的丝竹小调都来得悦耳,龙晴一喜,几乎热泪要夺眶而出,她不敢回头,只拼命尖叫起来:“苏旷——快来救人哪——” 眨眼间,北庭军数千人已列开阵势,盾牌手当前守护,弓箭手引弦待发,蒙鸿再大胆也不敢冲杀,叫道:“众位兄弟止步!” 一道身影从守军阵中匆匆跃了出来,几个起落,已经来到龙晴身边——龙晴本来就穿着红衣,衣衫又满是鲜血,一眼看上去,竟然如一个血人一般。 她头发已经全部散乱,不敢回头,只侧过半边脸喊着:“苏旷救命——” 苏旷魂飞魄散,脱口而出:“怎么回事?晴儿?” 那声“晴儿”喊得两人都是一怔,但是有了苏旷在侧,龙晴悬到嗓子眼的心,偏偏落了一半回来。 “凤曦和,凤曦和快要不行啦。”她几乎带着哭腔喊:“苏旷,救他——” 苏旷低头一看凤曦和,已是面如金纸,牙关紧咬,他连忙伸手封了他几处大穴,心中就是一凉——凤曦和的身子,已然慢慢冰冷下来,再不立即出手救治,恐怕当即就要毙命。 虽然极其厌恶此人,但当着龙晴,见死不救的事情他无论如何做不出来,他一手抵住凤曦和后心,缓缓将真气渡了过去,一边扬声道:“阁下什么人,竟敢擅闯北庭军营?” 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什么人?苏旷,出了名的匪首你都不认识,蒙鸿的人头,可是悬赏万两黄金的啊。” “蒙鸿?”苏旷大吃一惊,看了看马上的蒙鸿,又看了看怀里的凤曦和,渐渐明白了过来——红山的叛匪,居然自己叛乱了——只是,他唯一不明白的是,蒙鸿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竟然赶追到大军营前。 “楚将军,切勿轻举妄动。”蒙鸿扔下兵刃,以示并无恶意,“北国军尚未走远,我手下两万兄弟转眼就到,你莫要自寻祸事。” “屁话!”楚天河暴怒,“山贼土匪,竟然敢和本帅谈价钱?给我——” “等等!”蒙鸿伸手缓缓举起一样物事:“山贼土匪虽然不敢冒犯,但是这样东西,将军应该认得吧。” 他一挥手,部下一人跳下马来,将那样物事接在手上,奔到楚天河面前。 楚天河迟疑着接过,定睛一看,忍不住“啊呀”叫了一声。 那是朝廷正式批下的行文,朱红的大字明明白白写着: 即令蒙鸿领轻骥都尉衔,总领一应剿匪事务,属地将官协助合拿,不得有误。 第30章 行文下脚,端端正正盖着兵部的大印,而公文的字体,楚天河更是眼熟无比——正是九门提督慕孝和的亲笔字迹。 慕孝和虽然只是一个提督,但手中兵符在握,当朝兵部也不得不受其制约,这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楚将军”,蒙鸿一声冷笑,指着凤曦和:“此人是红山匪首,我卧底多日,正要拿他归案,你该不会回护匪类吧?” 楚天河一怔,说不出话来。 苏旷急道:“将军万万不可!” 楚天河皱眉,向着蒙鸿道:“蒙都尉,凤曦和这次格毙北国大君,为朝廷立下大功,如何处置,不可草率。” “哦?”蒙鸿冷笑起来,双手向着帝都一拱:“将军,我听说圣上传旨,斥责北庭军妄自尊大,肆饶边防……将军擅自出兵,我还以为是报国心切,没想到和凤曦和还有关联,嘿嘿,嘿嘿……” 楚天河面如沉水,一句话也说不出。 蒙鸿又笑了笑:“北国军都是铁打的男儿,只是楚将军啊,他们死在沙场上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要他们背上个通匪的骂名?你若非要护着此人,尽管下令就是——来呀,给我把凤曦和带过来!” 十余名匪徒听令,纵马就向前奔。 苏旷一咬牙,已将凤曦和的无常刀握在手中,长身而起,冷冷道:“竖子敢尔——” 他声音不大,气势却很是慑人,那十几个人一愣,但还是向前逼去。 楚天河低声道:“苏旷,不可伤人——” 苏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龙晴也死死握着吴钩剑,向后退了一步,满脸的杀气。 一步,又一步……身后就是北庭军的精兵,但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元帅!师父!”苏旷回头,额头上已经是满满的汗珠。 楚天河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到只有身边几个人能听见——“苏旷,算了。你不是说……他杀了我们十六个兄弟么?”他的白发,第一次如此的刺目。 苏旷那一刻的目光,混杂着惊异,失望,愤怒,和一些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他几乎在发抖,又把目光转向了铁敖。 铁敖迟疑道:“旷儿……你,你莫要为难元帅了,北庭军不怕死,但是,兄弟们都有妻儿老小,你不能让他们背上叛国的名头啊……” “是么?”苏旷冷冷,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尊敬。 铁敖目光有些闪烁,但依然狠心道:“旷儿,你是朝廷的捕快,是来剿匪的,不可为了一个女子抗拒国法。” “哈哈,好一个冷面铁大人。”忽然,一声冷笑,竟是从凤曦和口中发了出来,他双目微微睁开,咬牙推开苏旷的手,低声道:“苏兄,替我照顾晴儿就是,这些人不劳你打发——”他猛地站起身,向着蒙鸿摇摇晃晃走了过去,冷冷道:“蒙兄弟,少说废话,你动手就是了。” 他满眼凌厉冷峻之色,蒙鸿手下众人昔日对凤五何其尊崇,一见他对面而立,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 蒙鸿虽然口口声声喊着匪首,但一触及凤曦和目光,也不禁慌乱起来,连忙下令:“来啊,来啊,给我杀了他——” 龙晴一跺脚,就要冲上去,苏旷一把拉住了她。 “姓苏的你放手!”龙晴怒道。 苏旷低声道:“你去红山报信,那些人只信得过你。” 龙晴一惊,回头看去,见苏旷脸上的悲愤慢慢消失,平静如常:“这里交给我,我和凤五共存亡。” “你?” “我什么?”眼看着几个人慢慢走近凤曦和,苏旷嘻嘻一笑:“我死了,明年今天帮我倒杯酒,我要是活着,嘿嘿,哎,我说,上回的条件你还记得吧?” 龙晴一愣,立即想起上次苏旷在红山替凤曦和治伤的“条件”,又是气,又是怒,呸了一口:“死到临头还不正经——” 苏旷趁她不备,在她额头上忽然亲了一下,哈哈大笑着站了起来:“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晴儿,你等我回来,到时候看我和凤五怎么一决高下。” “苏旷!”身后铁敖和楚天河齐声喊道。 苏旷纵身一掠,并肩站在凤曦和身边,朗声道:“我苏旷和朝廷再无瓜葛,蒙鸿,你这个没脸没皮没种的畜生,自己不敢过来么?” 凤曦和缓缓转过脸,满是惊异。 苏旷伸出手,“凤曦和,我交你这个朋友了。” 凤曦和哈哈一笑,笑声牵动创口,鲜血又一次流了出来,只是他毫不在乎,单掌伸出,与苏旷一握,朗声笑道:“苏兄,幸甚!” 前后黑压压大军的围困之下,二人一起笑了起来,竟是丝毫没把蒙鸿的八百部下放在眼里。 秋冬之交,日落得早,那夕阳照在无常刀上,闪着夺目璀璨的光芒。两军之间,偌大的土地一片空旷,两条身影被渐渐西斜的阳光拉得很长,很长…… 16、绝地求生 十五声 疆场开阖自驰骋 庸庸千古惊绝伦 长天如夜 惊涛如墨 始信人间有此灯 那在国与家,荣誉与罪恶,信任与背叛,勇猛与畏缩中挣扎的灵魂们……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那些两难,那些恐惧,那些见不得阳光的阴谋和得不到尊敬的牺牲……一切的一切如雪亮的电光从苏旷脑海中划过,化成手里饮血的锋刃,摧残着视力所及的血肉之躯。 他已经听从了太多次的教导和律令,这一回,他要听从自己的心。 苏旷已无所畏惧。 看着龙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苏旷和凤曦和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又一起笑了起来,彼此的目光里多了一份赞赏——若已没有能力保护和爱惜心上人,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她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你还能走么?”苏旷双眼微微眯了起来,问。 “怕是不行了。”凤曦和老实不客气:“烦劳苏兄你背我一程。” 他二人在这里一搭一挡,谈笑自若,蒙鸿没有下令,手下诸人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见苏旷将凤曦和负在背上,解下大襟的衣带牢牢一系,朗声长笑:“你们不过来,苏某可要过去了——” 他明知以一敌百,万无生机,既然快也没有用,索性摆摆架势,来个从容赴义。 蒙鸿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终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杀——” 既然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就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容不得回头。 围攻之人互相转了个眼色,忽然一起出手,向着苏旷背后的凤曦和攻了过去。 “卑鄙畜生——”苏旷一声喝,手中无常刀急挑,斜斜从面前一人的下颌挑了上去,削去他半个脑袋,他这一手利落狠辣,边上人忍不住便是一停。 苏旷被激出了真火,胸中一口闷气缓缓发作,脑子竟如醉酒一般微醺,手中无常刀如疯魔,如恶虎,如嗜血的妖兽,几乎刀刀毙命——那无常刀何其锋利,只见他一人在人圈里腾挪翻跃,背着一个凤曦和,偏偏屡次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攻击,手中刀每起,便有一片鲜血飞溅,残肢断刃落了一地,每一步迈出,就有一人倒下—— 那死在马匪手中的过路商客们…… 那死在北庭军手里的马匪们…… 那死在北国军马蹄下的将士们…… 那在国与家,荣誉与罪恶,信任与背叛,勇猛与畏缩中挣扎的灵魂们…… 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是非,那些两难,那些恐惧,那些见不得阳光的阴谋和得不到尊敬的牺牲……一切的一切如雪亮的电光从苏旷脑海中划过,化成手里饮血的锋刃,摧残着视力所及的血肉之躯。 他已经听从了太多次的教导和律令,这一回,他要听从自己的心。 苏旷已无所畏惧。 而围攻的人却手软了下来——这个人好像打不死一样,冲过去,陪上一条性命,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无论什么好处,总要留一条命才享受得了。 几乎每个人都转起了同样的心思,苏旷背着凤曦和,翻跃本就极耗体力,又用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恐怕撑不了多长时间,如此,倒不如让同伴先耗去他的内力,自己再捡个现成便宜也不晚。 但是这一退开,苏旷反而陷入极大的困窘——适才一堆人贴身混战,十成攻击能打到他的不过二三成,但是这一撤开,围成战圈,敌人反倒看清了他的套路方向,他只有一双手,两条腿,就算护得住自己,又怎么能护得住凤曦和? 几个回合,苏旷连连转身招架,腿上已经中了一刀。 “元帅——”铁敖的拳头握紧:“我们,我们真的要见死不救么?” 楚天河忽然衰老了很多:“铁先生,莫先生,此次战局了结,老夫不占寸功,归隐田园,此生无颜再入塞北——北庭将士,回营!” 疆场上,一片安静,苏旷的慷慨之举实在令不少士卒五内俱动,恨不得一起上阵冲杀一番。 楚天河又叹了口气,率先拨马而回——主帅既然退走,各营将官也跟着退去,这是极其奇怪的事情,若是一人两人,说不定拔刀也就冲上去,真是千军万马,却人人从众,被队伍一带,也就跟着举步了。 “铁先生,回营吧,你一世英名,背不起通匪的罪名。”楚天河远远招呼着。 铁敖长叹一口气,握紧的拳头慢慢松了下来,不忍再看徒儿一眼。 战圈里的苏旷不得不用自己的胸膛迎着刀剑,护着凤曦和,他手里舞动的刀锋终于慢慢散乱了下来。 凤曦和被他渡过一股真气,勉强支撑了半刻,此时已经快要不支,他几次三番想要劝苏旷自行逃命,但是却也知道以苏旷的脾气,这种劝告不啻侮辱。 又是一刀划过,凤曦和终于忍不住,低声道:“苏旷,你替我照顾晴儿,凤曦和感激不尽。” 苏旷咬牙道:“龙晴她有手有脚,一身功夫,用不着我照顾!” 凤曦和用力一挥手,将系着他的衣带扯断,人也立即跌落在地上,大喝一声:“苏旷,反正今日你我是死了,凤五早走一步,你替我取了蒙鸿的性命! 第31章 黄泉之下,我等你喝酒。” 苏旷手中刀连连劈出,替地上的凤曦和挡去四面的攻击——他何尝不知凤曦和心意?少了一个累赘,他活命的机会就大了不少,而凤曦和若是死了,蒙鸿的部下自然再无斗志,届时以自己的功夫或许真能杀了蒙鸿——而杀了蒙鸿之后,难道他还会自杀不成? 只是苏旷坚定之极的摇头:“蒙鸿该不该死我不管,凤曦和,我说了和你共存亡,就是共存亡,晚一刻也不成!” 凤曦和一声惨笑:“好兄弟——好朋友——”忽然捡起一柄短剑,向自己的心口插了下去。 周遭刀剑一起砍向苏旷,哪里还能腾出手来救人? “凤五——”苏旷撕心裂肺的一声狂吼,当真是困兽之斗,令人胆战心惊。 只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条人影撞进人群,一道寒光斜挑,将凤曦和手里的短剑挑了出去,这以剑挑剑,不差分毫,是何等的内力和速度? 短剑飞出,才看见那人方才撞开的一名马匪僵直倒下,胸口多了一道血痕。 苏旷一惊:“莫……先生?” 来人正是莫无,他横剑挡在凤曦和身边,神色睥睨,竟是不可一世。 连凤曦和也大吃一惊,他与莫无素来并无交情,还屡次争斗,不知这无情的剑客为什么也毅然回护自己。 莫无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十五年前,我就是因为不敢背负那个狗屁骂名,以致生平好友饮恨身亡,凤曦和,晴儿她找了你,就是要我还这笔债的。” 这句话,埋在无数人心头十五年,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一根刺扎进肉里,是必须用针刺得更深才剜得出来。 莫无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坦荡而潇洒的神色,那根刺,终于被这两个年轻人的义气挑出。 “苏旷”,他一手抱起凤曦和,“我们并肩作战!” “好!”苏旷的眼睛一亮,本已散乱的刀法又凌厉起来。 “等一等!”又一条黑影凌空跃入,一掌扫开莫无背后出刀之人,长笑:“老莫,你存心寒碜我。” 苏旷大喜:“师父!” 铁敖一边出手,一边朗声道:“苏旷,今日,你是我师父——” 苏旷只觉得心胸一阵开阔,生平再无一刻如同此刻的欢喜豪气,他大声道:“好,凤五,莫先生,师父,今天我们放手大杀一场,那个蒙鸿,交给我——” 说罢,身形一掠,脚尖点过一名马匪的头颅,向着人群中的蒙鸿急跃过去——他足下力道何等霸道?那马匪哼也不哼一声,就倒在地下。 对方不过三个人,但不知为什么,蒙鸿的心里已经有了惧意。 那是江湖人对某些东西,本能的惧意。 金铁交鸣。 少了背后的凤曦和,苏旷手里的刀几乎有了灵魂,尖啸的风声几次三番掠过蒙鸿的头面,连束发的金环也被削去,虽然有着身边属下的死命援手,蒙鸿还是渐渐不支。 “扶我过去。”凤曦和忽然伸出一只手,对莫无说。 莫无虽然不知他是何意,但还是伸手扶住他,凤曦和一手抚胸,一手搭在蒙鸿肩上,一瘸一拐地向战圈的核心走去。 不知为何,铁敖与莫无都是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人物,但是竟被这个失去了战斗力的年轻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条血路,一步步铺向激战之中的蒙鸿。 这个年轻的男儿,究竟有多少血可以流?失血过多的胸膛里似乎始终不曾停息地流转着什么东西,支撑着他熠熠生辉的生命——那一刻铁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塞北马匪令人闻风丧胆,他们的领袖,是一个真正的霸主,强势到不可逼视。 “创——”苏旷手中刀光一闪,蒙鸿的坐骑哀嚎一声倒毙于地,蒙鸿也一个翻滚栽在地上,他腿上伤势颇重,一时竟然爬不起来。 苏旷刚要出手,凤曦和已经低低道:“苏旷,住手。” 苏旷一惊,回头看去,凤曦和已将扶在莫无肩上的右手移了下来,缓缓伸向自己——“给我无常刀。” “你?”苏旷一惊,但也知道说什么都是无用,回转了刀锋,将无常刀递了过去。 “请三位为我观敌撩阵。”凤曦和接刀在手的一刹那,似乎已不再是那个刀俎上奄奄一息的病汉,双目之中暴射出夺命的光辉。 “蒙鸿,我们认识,有十年了吧?”凤曦和的左手也松开了伤口,淋漓着鲜血的手顺着锋刃一寸寸地拂了过去,凝重之极。 “五……五爷。”蒙鸿咬牙站了起来,捡起一柄长刀:“请!” 凤曦和缓缓拂过锋刃的手指停在刀尖,黝黑的刀刃里似乎也有什么力量被一寸寸迫到了尽头,要突破铁的限制喷薄而出,无常刀在苏旷的手中舞动时有了灵魂,而在凤曦和手里,即便是凝顿不动,似乎也有自己的生命——每个人都在看着凤曦和的出手,每个人都在等待着凤曦和的出手,每个人似乎也都知道,这一击的结果——蒙鸿的斗志,已在瞬间瓦解了。 无常刀终于从指尖弹出,直到从蒙鸿身躯划过,空中才闪过一道黑色的弧线,那速度,几乎突破了人类出手的极限——蒙鸿的刀还在半空,人已倒下了——那一刀正砍在萧爽出手一击的伤口上,一条左腿顿时飞了出去,蒙鸿连人带刀摔倒在地,嘴里发出一声惊惧的惨叫声。 他已经完全被击溃了。 “这一刀,是替萧兄弟还你的。“凤曦和冷冷看了地上的蒙鸿一眼,淡淡道:“蒙鸿,你自行了断吧。” 在外人听来,这是何其荒诞不堪的说辞——数百刀手环伺,围着四个已经力战到快要脱力的人,而凤曦和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自行了断吧。 几个马匪还是冲了上来,苏旷,莫无与铁敖一起出手,几具身躯飞了出去。 蒙鸿终于绝望,眼神已经崩溃而散乱,但是凤曦和依旧逼视着他的双眸,不容他有丝毫定下神的机会。 蒙鸿的手,竟然真的哆哆嗦嗦地拾起了断刀,一寸寸抬了起来,摇晃着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只是他忽然一声大吼,斜刀向凤曦和的双腿砍了过去。 凤曦和眼中一寒,无常刀又一次飞起,直直地刺入蒙鸿胸膛—— 错愕,惊疑……或许还有一丝懊悔,蒙鸿手里的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凤曦和那周身的神采似乎也随着这一击溃散,他吃力地拔出刀,喃喃:“你是我兄弟,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你死在外人手上……” 刀锋离开蒙鸿身体的一刹,他也倒下了。 “快走!”苏旷第一个反应过来,反手斜抄接过凤曦和软软倒下的身躯,抢过一匹马,向战圈外冲杀过去。 莫无刚要跟着追出,铁敖已经按住他的肩头,苦笑:“老莫,你真要跟着通匪不成?” 莫无一怔。 铁敖叹道:“让他们去吧,老莫,我们问心无愧了。” 四面八方,马蹄声震得军营都为之颤抖,铁敖放眼望去,知道那是蒙鸿手下的两万大军赶来横扫残局——只是,他们终究是来得迟了。 苏旷沮丧地发现,自己的骑术实在有点糟糕——至少并不象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他一手扶着凤曦和,一手按住他胸膛输送真气,双腿怎么也控制不好那匹驴脾气的惊弓之马,一路跑得歪歪斜斜,费力无比。 凤曦和已经强自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苏旷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还笑得出来,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 凤曦和忍不住气息微弱地大笑起来:“我凤某人不想死的时候,是死不了的。” “呸!”苏旷鼻子都快气歪了,感情自己这么半天功夫出生入死,还是凤曦和坚强的个人意志的后果,他讽刺道:“我的五爷,您要当真练成金刚不坏之躯,我可就松手了,我的真气是给你活命的,不是给你废话的。” “你可以松手了,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凤曦和看着他,欲言又止。 苏旷偏又忍不住,“好了,有什么快说。” 凤曦和懒洋洋地看着他:“我只是还想提醒你一声……再这样跑下去,你就不用再救我活命了。” “哦?”苏旷一惊,“你……你怎么了?” “我……我需要吃点东西……”凤曦和苦笑:“捕快大人,我从清早出军营,还水米不曾打牙……” 苏旷也终于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我以为凤五爷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嘿嘿,你身上有没有干粮?” 凤曦和叹气:“我身上有什么你还不知道?” “你又不是女人,我摸你干什么!”苏旷嗤了一声:“有没有快说。” “放屁!”凤曦和苦笑摇头:“我好像并没有随手拐带北国军晚餐的习惯……” 凤曦和这一提,苏旷才觉得浑身果然已经脱力了,当初他拼死进入北国军大营,思量着无论如何也要做个饱死鬼,没想到第二天一早便起了变故,一路厮杀,竟没有一刻可以休息。凤曦和虽然是轻描淡写地说说,但苏旷却明白,以他的身子,再不进食补充些力气,恐怕当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好在贡格尔草原东侧树林不少,苏旷小心翼翼地将凤曦和扶到一株大树下坐好,皱着眉头,东张西望,开始寻找可以果腹的野味,转了几圈,他忍怒气冲冲道:“难不成连只野兔子也没有么?” 凤曦和一阵阵头晕目眩,一手扶着头,吃力地提醒:“苏大人……兔子不会守在这里等你,你就算生活不能自理,总也听说过狡兔三窟的故事。” “啊呀!”苏旷脸一红,开始四下寻找野兔的洞穴,偏又不敢离开凤曦和太远,凤曦和有心相助,但实在连手臂也抬不起来,只远远望着苏旷的身法疾如风迅如雷,大开大阖,在已经枯黄的草丛灌木之中纵横驰骋,委实辛苦之极。 苏旷并不知道,凤曦和已经几度快要晕死过去,又强自提着真气,迫自己清醒——他不想死,是真的不想,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死了,晴儿会是什么样子? 第32章 一路冷冷地想把那个丫头赶到危险之外,偏偏她事事掺和进来,生生和自己搅成了一团。这个女孩儿还不明白马匪的宿命,她见过刀兵和血火,但是还不熟悉死亡和卑污,凤曦和不忍心,不忍心让她终于冰冷寂寞,黯淡了火一样明亮的笑靥。 “活下去!”凤曦和闭上眼,想着龙晴现在焦急若狂的模样,对自己说:“我既然从蒙鸿手下逃了出来,就一定要逃到晴儿面前——不然,龙晴咬牙离开战阵,怕是要后悔终生的吧?” “什么人?”一阵风掠过,凤曦和猛然睁开眼,才发现不过是战马尥起蹶子,激起鸟雀惊飞——他不禁哑然失笑,什么时候,堂堂凤五爷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只是……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轮上弦月不知什么时候挂在天边,苏旷呢?苏旷又去了哪里?想起这个一路的对头,凤曦和竟遏止不住心底的关切——朋友,我交了你这个朋友,那是何等温暖的力量?他撑起身子,大声喊了起来:“苏旷,你还在么?” “在在在!”苏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看上去好像是刚刚盗墓归来一般,手里拎着一只又老又瘦的兔子,灰色的毛秃了一大半,一只耳朵也折了下来,苏旷献宝似的举起兔子:“我说凤五,这东西好难抓啊,我顺着它的洞也不知挖了多远,回头一看,嘿,它就在一边傻不拉及地蹲着!” “哈哈,哈哈!”凤曦和笑得伤口几乎迸裂:“苏旷,你,你平日行走江湖,就是这副德行?” “我行走江湖自然带着干粮,哪里要做这种土里刨食的勾当!”苏旷累得半死,一屁股坐在地上,“头一次知道兔子打起洞来有这么深,一路挖过去,只看见田鼠,气死我了。” 凤曦和淡淡道:“老鼠一样可以吃的,味道好得很。” 苏旷看了他一眼,笑容慢慢黯淡了——这个高傲如凤凰一样的男人,怕是有过无数次地狱一般的经历吧?只是他嘴里犹自不肯服输:“我虽然没有女人服侍,不过也没有女人要我服侍,凤五,你是伺候晴儿多了,才这么贤惠的吧?” 凤曦和怒道:“你再敢喊一声晴儿,当心我和你翻脸!” 苏旷哈哈大笑,手脚麻利地生起火来。 浓烟滚滚,凤曦和呛得连连咳嗽起来,胸前的伤处又一次流出鲜血。 苏旷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将火堆移远,一边把兔子开膛破肚架上火堆去烤,一边背对着凤曦和道:“凤五,我们好像一直还没有机会好好交手,我原先想过,一对一,未必不是你的对手……现在看来,我确实不如你。” “哦?” “我要是你,一定撑不到现在。”苏旷笑嘻嘻翻动手里的兔肉:“你好像打不死一样……诶?怎么了?” 良久,凤曦和才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是自然,你这样的捕快大爷,当然不知道,我这种土匪的命有多贱。” 一时无语。 在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每一日都有厮杀,都有暗算,一招不慎,就是杀身之祸,又有哪一个摸爬滚打的江湖汉子,不是从刀尖上一路翻滚过来?每多经历一次死亡,便多了一分强韧,至于到了可以挥洒自如的时候,早就成了撕不烂打不死的牛皮糖。 火焰毕剥,苏旷取下烤好的兔肉,一分两半,丢了一半过去:“看来,我并不真的明白你们这群人。” “那是自然。”凤曦和微笑起来,接住,轻轻撕下一条肉,吃得迅速而不狼狈,“我们这种人,想要活下去,总比别人费力一点,自然会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苏旷嗅嗅兔子,一脸陶醉:“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那五爷,你倒是说说,瞧见什么我瞧不见的东西了?” 那只兔子实在太瘦了,凤五吮了吮手指上的油水,将骨头丢了出去,缓缓道:“譬如,那棵树后面的仁兄,似乎已经守在那里很久了,不知究竟想等到什么时候才出手呢?” 17、生死契阔 十六声 问君热血安在否 为去魑魅朔寒风 他朝围炉 共忆今夜 一盏唏嘘一盏朋 苏旷望着天,笑了:“凤曦和啊凤曦和,你心里那点善念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要藏着掖着?” “晴儿,来。”凤曦和轻轻招手。 “啊?”龙晴懵懵懂懂走了过去,凤曦和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那一刻,似乎要把丢失已经的灵魂重新引入体内,他说:“晴儿,我终于又抱到你了。” 龙晴想说这里还有外人别这样,想说北国军风云又起,我们应该如何是好,想说……但是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开双臂,死死拥住了凤曦和。 一日之间,已然生死契阔。 苏旷猛地站了起来,脸色一变:“什么人?” 树丛之后,寒星点点,扑面而来,苏旷双足一顿,向着那黑影直飞过去。 凤曦和暗叫一声不好,只是再招呼苏旷已经来不及,反手将几颗石子扣在手里——几乎就在同时,雪光一闪,利刃自半空直取他的胸膛。 那一剑来得太快,反应已是不及,凤曦和全力一滚,只听脊梁后“夺”的一响,剑锋刺入了树干之中。 这一刺力道极大,那人一时未及拔出,凤曦和已经又一滚,正面相对,这两下翻滚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一股鲜血从喉中喷了出来。 那人拔出剑,冷笑:“原来凤五爷只是嘴皮子厉害而已。” “咳咳……”鲜血呛入气管,一个字也说不出。凤曦和紧紧扣着石子,手指几乎已经痉挛。 “住手!”苏旷大喝一声:“方丹峰,你要干什么?” 冷月光华之下,笔直地站立着桀骜的少年,眼神比手里的刀锋更加阴冷,他冷冷道:“苏旷,你不是和朝廷没有关系了么?我是来剿匪的,倒是你要如何?” 苏旷的心忽然一寒——方丹峰的眼里,竟是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出手便是雷霆一击,一式“冰河入谷”,反手平平削向他胸前。 二人同门十年,方丹峰入门之时,武艺还是苏旷代为传授,彼此不知切磋过多少次,但唯有这次,苏旷才惊觉方丹峰剑法中的戾气竟然入骨。 铁敖的武功本来走的就是实用一路,极少有花招,苏旷出手不敢用杀着,几个来回,便连连遭险,怒道:“丹峰,你干什么?” 方丹峰哼了一声,手下更快,身形随锋而动,几乎剑剑杀着,他一剑掠过苏旷胸襟,桀桀笑道:“丹峰、丹峰、苏旷,你不当我是师弟,我何必拿你做师兄?” 苏旷不知他莫名其妙发哪门子脾气,但方丹峰越打越快,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身之间,匆匆一望,不禁大吃一惊——凤曦和苍白的面色已经转为死灰,竟然是中毒的征兆。 “你!”苏旷一句话未及出口,方丹峰一脚飞踢正中胸口,跌到在地,竟然爬不起来,他喘息道:“你……” “嘿嘿,我还以为师兄你练成什么百毒不浸的神功……”方丹峰嘻嘻一笑,将剑尖指在他胸口,“原来也不过如此。” 苏旷深吸了口气:“你……什么时候下的毒?果真有长进了。” 方丹峰哈哈大笑起来:“莫非师兄你真以为那只兔子好端端地蹲在地上等你不成?亏得师父天天夸你聪明,原来也是这般蠢材。” 苏旷反倒平静下来:“你这回下手,就是因为师父夸赞我么?” 他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方丹峰的脸不由得红了一红,但立即又一脸的怒色:“是又怎么样?你我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偏偏师父一门心思宠你,什么功夫都对我藏私,入门十年,连个弟子的名分都不给我。好,也罢,只当我学艺不精有辱师门——可是你阵前通敌,师父居然还要出手帮你?苏旷!我且问你,十年你可曾叫我一回师弟?” 苏旷苦笑一声。 “师弟”,这个词他说过不知多少次,那是无数次与师父单独相处的日子,苦苦相求,求师父将丹峰收入师门,奈何铁敖执意不从,只一句话便回绝了苏旷——“方丹峰杀气太重,剑走偏锋,不宜进入公门。” 只是此刻苏旷懒得解释,回口问道:“你要怎么样?” “你又是这副嘴脸!”方丹峰厉声叫了起来:“我要杀了凤曦和,我要你看着我杀了那个畜生——嘿嘿,苏旷,我刚才真要杀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我偏偏要你眼睁睁看着,现在醍醐香的毒性也该发作了吧?滋味如何?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跪下来求我!” 他的脸几乎狰狞,凤曦和从侧面看过去,这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唇上还有淡淡的绒毛,但是狂吼时的快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等等……”凤曦和勉强道:“你要杀我,也要我死个明白,方丹峰,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什么地方?”方丹峰忽然飞起一脚,踢在他的胃部,凤曦和痛得身子蜷做一团,刚刚吃下的兔肉尽数呕吐出来,方丹峰的脸逼近了他:“我恨你,恨不得杀光所有的马匪——我爹爹妈妈都是死在塞北马匪的手里,他们不过是去西域贩香料,是你们要了他们的命,是你们害我从小没爹没娘,我自从学武那天就发誓,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凤曦和——你知道我小时候过得是什么日子?你知道我守在家里三个月,结果等到爹妈的死讯,是什么滋味?凤曦和,这个仇我不找你报,找谁?” 凤曦和的脑子已经痛得昏昏沉沉不明白他在喊些什么,只是最后一句声音极大,又把他激得清醒过来,低声道:“你冲我来就是了——” “你还怕我不动手么?”方丹峰冷笑着缓缓提起剑来。 “慢着!”苏旷连忙叫道:“他身子已经不成了,禁不起你几剑,方丹峰,你习武十年,何必非要靠下毒……” “少来这套!”方丹峰狠狠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傻子? 第33章 我杀了凤曦和,你去找师父告状,师父岂能饶得过我?苏旷,你要我给你解药,就提着凤曦和的人头跪下来求我。” 苏旷看着他,脸上竟然不知不觉地露出一丝悲悯——十年前,师父带回来的那个坏脾气小男孩似乎就是这个样子,总喜欢威胁着大人,天真无邪的眼神里满是期待……或者还有一丝看不见的恶毒。 “你瞧不起我?你敢瞧不起我?你去不去?去不去?”方丹峰几乎是暴躁地喊了起来,手里的剑忽然不受控制地虚空向苏旷刺去:“不去我就杀了你!” 凤曦和一直看着这一切,方丹峰出手的瞬间,他忽然喊:“方大人。” 方丹峰被喊得浑身一震,似乎从狂乱的状态中清醒了几分,回头,恶狠狠地,“你还想做什么?” 凤曦和缓缓开口:“方大人,凤某自行伏法,以正我朝典刑,此事与苏大人无关,望你做个见证。” 他极吃力地弯下腰,去捡地下的无常刀,一滴滴的汗珠从额头落了下来。 方丹峰看着他的举动,声势上无端弱了三分:“你以为……你自尽我就能放过苏旷?” 凤曦和惨笑:“不是以为,方大人,我求你。” 无数个夜晚,苏旷这个师兄象噩梦一样压在方丹峰的胸口,无论他怎么刻苦练功,怎么讨好师父,怎么竭力完成任务,师父眼里似乎都是只有一个“旷儿”,师兄比他功夫好,比他智慧,比他宅心仁厚……这也就罢了,偏偏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凤曦和,更霸道,更凌厉,即便说话也只看着苏旷,连正眼也不愿意瞧他。 而这两个人,居然携手而去,师父居然大加赞赏——方丹峰的坚忍与耐性终于耗光了,十年的愤怒在瞬间爆发,他出手了,而这两个人,这两个高不可攀的人居然都倒在他面前,而凤曦和居然低三下四地说——“我求你。” 方丹峰忍不住微笑了起来,兴奋地眼睛都有了神采:“凤五爷,你也有求我的一天么?” “是,我求你。”凤曦和轻轻闭上眼睛,忽然一咬牙,跪在他面前。 “凤曦和!”委顿于地的苏旷忽然弹了起来,右手猛地挥出,拍向方丹峰胸前,方丹峰一惊,正要后退,苏旷的左手已扣上他的脉门,用力一拖,右手回势斩在他后腰京门穴上。他出手实在太快,方丹峰几乎连反应都来不及,已倒在地上。 苏旷嘶声叫:“凤曦和你给我起来——居然这么没出息……”但他一碰到凤曦和的肩膀,便是一颤,凤曦和的肩膀竟然僵硬而冰冷,合上的眼睛似乎也未曾打开。苏旷忽然也跪了下去,全力将真力送入他的体内,颤声道:“凤曦和,你睁开眼睛……我该死……凤五!” 他的声音居然带了哭腔——两军阵前,他结交凤曦和不能不说是为着义愤的,但是此刻,他却真的懊悔动容。数日相处,他早知道凤五脾气之倔犟骄傲远胜自己,但是居然肯屈膝跪在别人面前为自己乞命,这是一个朋友所能牺牲的极致了吧。 来不及起身,苏旷一把抓住方丹峰的胸口,厉声道:“要我的命你拿去!给我解药!” 方丹峰似乎也被惊呆了,半晌才回答:“我袖子夹层,有个青色的瓶子……” 苏旷撕开方丹峰衣襟,呼啦呼啦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瓶子,苏旷急急忙忙将解药送入凤曦和口中,一边运气,一边回头:“方丹峰,我生平从没有一刻想过主动杀人,但是,这瓶解药如果是假的,我就活剐了你!” 凤曦和喉头咕噜一响,隐隐有了气息。 苏旷大喜过望,连忙伸手推拿,他满头大汗地忙了半个时辰,凤曦和的胸膛才有了一丝热气。 “你……你让他自己躺下,醍醐香药性猛烈的很……”方丹峰忽然脱口而出。 苏旷松开手,百忙里又瞪了他一眼。 方丹峰低头:“解药是真的……我不想杀他了……” 苏旷暴怒起来,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还敢提!” 方丹峰捂着脸,但半晌还是忍不住地问:“我认栽就是……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中毒?又何必骗我?” 苏旷抖了抖手,半只完好无损包裹好的野兔落在手中,他轻轻道:“凤五中毒了,我即便杀了你,拿不到解药又有什么用?” 凤曦和浑身微微颤抖了一下,苏旷连忙看时,见他一直紧握的右手慢慢松开,中指犹自抵着一粒石子,在手心肌肉里压出深深的痕迹。 凤曦和的嘴角,慢慢浮起一个欣慰之极的微笑,几粒石子顺着手指轱辘辘滚落在地。 原来他也没有出手。 原来他也是一样的心思…… 苏旷眼里已经有泪水在涌动,他叹口气,反手拍开方丹峰的穴道,低声道:“你走吧,有我在,你伤不了他。” 方丹峰站起身,忽然将一个小瓶放在苏旷面前:“这是师父赠我的七宝莲台散,对内外伤势都极有效……我,我回去了……告辞。” 眼看着方丹峰的身影越行越远,苏旷忽然招呼一声:“师弟。” 方丹峰一愣,脚步忽然顿住。 苏旷笑了笑:“记住今天什么也没发生过。” 方丹峰缓缓回过头,神色中满是诧异,大声叫:“师兄!”他似乎想起什么:“对了,师兄,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们走后不久,就有了大麻烦。北国军背信弃义,撕毁了求和的条约,楚将军和师父他们又出战了,听说这一回,慕提督要亲自过来——师兄,回去不回去,你自己斟酌,我……我走了……” 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浓黑的夜色中,这是一天里最黑暗的黎明,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 苏旷手里拈着一颗墨绿色的药丸,左看右看,好像药丸可以开出一朵花来。 凤曦和已经很配合地张了两次嘴巴,终于忍不住第三次开口:“看什么看?等着七宝莲台发芽不成?” 苏旷不急不躁:“看成色。” 凤曦和如果可以动,就一定会夺过这小子手里的药,远远扔到一边:“刚才我说提防有诈,你非要说我小人之心,苏旷,这破药你给我吃就给我吃,不给就放回去。” 苏旷笑笑,神色有点古怪:“被你一说,我也弄得疑神疑鬼起来,记得师父的药,不是这个颜色。” 凤曦和苦笑:“死马当成活马医吧,你看我,也不像能撑下去的样子。” 苏旷连连摇头:“诸葛一生唯谨慎。”说着,又把药丸放回了药瓶。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一起轻轻笑了起来——凤曦和边笑边咳嗽着说:“看来不仅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苏旷继续为他渡气活命,低头:“照顾一个小人总比照顾一个死人好。” 方丹峰给的药,他确实不敢喂到凤曦和嘴里。 “我们看来是赶不回红山了,只有留在这里等晴儿——苏旷?”凤曦和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神色紧张。 苏旷不解:“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凤曦和猛地直起半截身子,又重重摔倒下去,只死死盯着苏旷——“你的手!” 苏旷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已经变成了惨绿色。 苏旷脸色一变,抽出无常刀就往手上劈去,凤曦和一口喝住:“住手……你,拇指一断,左手就废了。” 苏旷举着的刀在空中犹豫片刻,还是放下,伸手点了手上穴道,在两根指头上各自划了一个十字,碧绿的鲜血半天渗出一滴来,他不知是惊异还是庆幸,喃喃:“好烈的毒。” 仅仅是捏了一会儿,就成了这副样子,如果……如果凤曦和吃下去,又会如何? 凤曦和东张西望起来,苏旷苦笑道:“别看了,他一定走了……阿弥陀佛,幸好龙晴不在这里。”——龙晴喂药,从来都是捏开凤曦和的嘴巴,一股脑把手里的东西倒下去的。 “我们走。”苏旷直起身子,要扶凤曦和,只是身子一晃,也倒在地上。 他浑身的皮肤,都已经透出一股淡淡的绿色——那是三月间青草的嫩绿,本来无论是谁看上去都应该愉快无比,但是,若出现在一个人的皮肤上,那就是极可怕的事情了。 指尖的血滴,凝成了碧绿的十字,诡异地让人不敢多看。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深夜,小树林,无数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在百里之外发生,而他们一个愁血止不住,一个愁血流不出,只能躺在这里,任人宰割。 “凤曦和,你有什么法子发出信号没有?”苏旷一边默默运气,一边问。 凤曦和摇了摇头,目光停留在了不远处的火堆上。 时下已尽近初冬,朔北的寒风一阵阵透过衣衫,吹得火焰毕剥作响——火堆在下风的方向。 苏旷赞许地点了点头,右手颤抖着拾起无常刀,一刀削去一小节食指,碧绿的鲜血喷涌而出,待到鲜血转红,四肢的麻痹已经去了大半。他连忙跃起,小心翼翼地打散了火堆,最近的一棵桦木慢慢自根部燃着,火龙顺着树干渐渐攀升,舔去原本的苍灰色。 “我们走——”苏旷用力扶起凤曦和,逆着风向向林外走去,只是走了不过二三十丈,就第二次摔倒在地上——断指的血,又一次奇迹般的凝结,那毒素好像有了灵性一般,一旦沾了血肉,便抵死不愿出去。 苏旷的脸色变了,若是两个人躺在地下,一旦风向略有改变,就只能等着活活烧死——那火借着风势,渐渐扬起声威,轰轰烈烈地燃烧,适才还安静如死的树林顿时喧哗起来,无数宿鸟惊惶着扑着翅膀向天外飞去,虫豸鼠蛇从安居的洞穴中窜出,四下打着转儿,急不可待地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夜间的凉风,本是舒惬而诗意的,但是如今,却变成了深宅大院里的老太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揣摩她的鼻息,生怕她一个不留意,改变了主意。 两个人出生入死这么多次,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做听天由命。 第34章 北风还是北风,但风势却渐渐大了,推着火舌向更远处卷去,裹走一切可以燃烧的生灵。 苏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凤曦和忽然开口:“你放心,百里之内,并没有牧民。” 苏旷一愣,看了看凤曦和,微微一笑。 凤曦和却不领情:“就算有人烟,这火也是要放的,凤五天性凉薄,旁人的死活,素来与我无关。” 苏旷望着天,笑了:“凤曦和啊凤曦和,你心里那点善念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要藏着掖着?” “善念?真是笑话了。”凤曦和也望着天:“苏旷,用这两个字说我的,你是第一个。” 他一身的血流了大半,偏偏口气还硬得令人生气。 苏旷心里一寒:“凤曦和,你如果活着出去……要如何,如何对付丹峰?” 凤曦和笑笑:“他害得是你,不是我,你不报仇,我多管什么闲事?” 苏旷奇道:“哦?” 凤曦和微微闭上眼:“没什么,我明白他的苦处……我的爹爹妈妈,还有四个哥哥,也是前往西域的客商,也是、死在马匪手上的。只是,我当时还小,当家的终于留下我一条命罢了。”他顿了顿,又说:“只是方丹峰找我报仇,我却不知找谁才好。找当家的么?找下手的兄弟么?嘿嘿,我爹妈是在关内活不下去了,去西域;这儿的兄弟是活不下去了,当土匪。人人都不过是求个活路罢了,我也一样,我老怕,怕一觉睡醒,北庭军就打到山下了,那些兄弟们把命交给我,我得让他们活下去,他们的命也是命。” 苏旷忍不住反驳:“莫非死在他们手里那些就不是人命了?” 凤曦和想了想,慢慢吐出两个字:“不是。” 苏旷简直想一拳打在他鼻子上。 凤曦和却没有看见他的脸色:“那些人是猎物,是我们嘴里的粮食,身上的衣裳,住的房子拿的刀枪,羊跑了,狼就饿死——苏旷,你别生气,我是不怕遭报应的,我今天不死在这儿,迟早也死在官家人手里,老当家被官兵射死的时候跟我说,红山要做大,我们强了,才能多活几天——再者,苏旷,塞北跟我姓凤,死的人怕是比跟你们皇帝老子还少些。只是可惜了,可惜我这一通梦话……” 风向,渐渐的转了,已经有火舌扭过头,要扑过焦灰一片的战场,远去的热浪,又慢慢袭了过来。 苏旷实在没有凤曦和这么镇定,已经在自己倒霉的左手上横七竖八地划下许多伤口,只是血液一流出,立即凝结,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时机。 “白费力气。”凤曦和淡淡地下评语。 苏旷恼道:“谁像你,死猪不怕开水烫——凤曦和,既然如此,你好端端的,何必插手北国军的事?你和楚天河有交情?” “交情?”虽然看不见脸,但声音中的寒气便可以想象凤曦和此刻嘲讽的神情:“蒙靖老当家的就是死在楚天河箭下,姓楚的也就是靠这个军功提拔了将军,你说,咱们交情好不好?” “蒙靖……蒙鸿?”苏旷喃喃。 “孺子可教。”凤曦和赞赏道:“你猜得没错,蒙鸿,是老当家的儿子,只可惜草原上的位子不是世袭的。” 苏旷看了看渐渐逼近的火头,语速也快了不少:“那你究竟为什么帮楚天河?”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为什么”,凤曦和不耐烦起来:“婆婆妈妈的真没出息,这大好河山姓凤也好,姓楚也好,总得在中国人手里。” 苏旷哈哈哈大笑三声:“好,凤五哥,有你这句话,今天死在这儿,也不冤枉了。” 凤曦和嘴角却慢慢挂上一丝神秘的笑意:“谁说死在这儿了?苏旷,你听……” 火焰声中,竟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震响,急雨一般的敲在耳鼓深处,只是这个声音在烈火的林里实在微弱,苏旷皱着眉头:“那是什么?” 凤曦和笑了起来,一字字道:“那是我最熟悉的声音,马蹄声。” 马蹄声,这个时候传来的马蹄声简直比仙乐还要悦耳,苏旷大喜若狂,只是忽然又泄了气:“那又如何?我们听得见他们,他们可听不见我们说话。” 凤曦和慢慢伸出手,拉住了苏旷的手:“你去让他们听见,不就行了?”他忽然一口向苏旷的手指上咬了过去。 这世上纵然有流不出的血,却没有吸不出的毒。 苏旷忽然伸手,用力挡开凤曦和,一把抓起了无常刀,他瞪着凤曦和,大声说:“五哥,我苏旷可以结识你,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你的一条命,难不成就这么不值钱么?” 他咬了咬牙,一刀向左手砍了下去,随着鲜血一涌而出,苏旷纵身而起,向林外掠去。 碧绿的血转眼成了鲜血,落在林间的焦木上,落在树下的泥土里,苏旷几乎尽着全力飞奔,只要在力尽毒发之前奔出树林—— 他落下的一瞬,忽然听见一个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大惊小怪地喊——“姐姐姐姐,你看,那边有一个人!” 苏旷看着马队惊愕地停下,看着晶晶掩起嘴惊呼,看着龙晴飞身而起,如九天的凤凰顺着他断腕所指的方向奔入林中……然后吃惊地看着,那断腕处的鲜血硬是一分分凝固下去,麻痹与眩晕从四肢涌入大脑——终于,在龙晴抱着凤曦和从着火的树林奔出来的时候,他也闭上了眼睛。 火,吞噬一切的火舌发散着不可一世的热力,那是自远古以来,人类便有的崇拜与畏惧。 而此刻,小小的火舌围舔着一口铁锅,锅内的龙井茶水滋滋冒着白烟,一方小小的竹牌在沸水中上下翻腾着,时而可见“醉龙吟”三字。 “姐姐,这是什么?”晶晶托着两腮,看着龙晴全神贯注的样子。 “雪山寒竹。”龙晴又加了一把柴火,“师父给我们姐妹四人一人一块,说是可以解天下的至毒,只是要用茶水浸泡才好。” “姐姐治伤就是风雅哦”,晶晶一脸谄媚,“不像那些人,恶心死了。” 她嘴里说的“那些人”,指的是萧飒,刚才萧飒把一只活捉的鹿割开脖子,喂凤曦和饮下鹿血的时候,晶晶一口就吐了出来。 “你懂什么”,龙晴笑骂一句,“鹿血是大补的东西,凤曦和现在身子极弱,连一个七岁的小孩都杀得了他,唉,就算治好了,恐怕也少了半条命去。” “姐姐,你不是要回江南的么?”晶晶皱着眉头,问。龙晴点了点头,晶晶又急匆匆道:“那姐夫怎么办?” “他?”龙晴的目光落在凤曦和脸上,这张脸已经没有了贯常的杀气,两道轩昂的剑眉下,一双眼睛安稳地合着,平静如婴儿,龙晴低下头:“我不知道,他……总不肯随我回江南的吧。” “江南有什么好?”晶晶急了,“姐姐你放得下姐夫么?” 龙晴的眼睛抬了起来,好像望穿万里厮杀,回到那烟波里的竹林小舍一般,“江南,总是好的,晶晶,你跟我回去,我还有三个妹子,都是玲珑剔透的美人儿,我们弹琴,唱歌,吟诗作对,再也不问这里的血腥,不好么?” “不好!”晶晶不假思索:“姐姐,你骗人,你的心早就留在这儿了,你不能逃跑!” 那坦率真诚的眸子,令龙晴不敢对视,不知如何回答,她扪心自问——我真的又要逃了么? 犹记得那年远赴塞外,三妹四妹犹自年少,只有二妹白衣胜雪地送了出来,拉着手,对自己说:“姐姐,你总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就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又何必逃?我没有去过塞北,不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儿,妹子们就在这儿等你回来,等你海阔天空。” 一别五年,那个安静清冷的二师妹也该长成大姑娘了吧?怕是早已琴剑双绝,扬名江湖,而自己,那一点莲叶田田的小女儿温存,早被马背磨平——只是,只是这个时候回去,真的可以海阔天空,可以大声笑语一句我回来了么? 终于,龙晴悠悠道:“晶晶,我和你姐夫,虽然两情相悦,却不是一类人,他想要的,我不想要,我心里头念的,他没有。逃也好,走也好,此间事了,我是再也留不住了——我终不能跟在他身边,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那样下去,只怕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他。” 晶晶虽然听不大明白龙晴话里的深痛,却清清楚楚听见,“再也留不住”这五个字,她也大声叹了两三口气,说:“唉,姐夫要是听见你说这话,恐怕再也不肯醒过来呢——” 龙晴站起身,将锅里的茶水分进两个茶碗,冷笑:“有他一堆兄弟在,他怎么会不醒?晶晶,把这碗喂给姓苏的喝了。” 晶晶依言,把茶水缓缓喂进苏旷嘴里,看着龙晴轻轻扶起凤曦和,给他喂药,奇道:“姐姐,姐夫也中毒了么?” 龙晴实在不是擅于服侍人的那一类,茶水顺着凤曦和的嘴角流了下来,在衣襟上留下一道痕迹,凤曦和似乎嫌那茶水太烫,呻吟了一声。龙晴跺着脚骂道:“谁知道他们两个在林子里搞什么,拉拉扯扯的,凤曦和身上也没的染了一身毒气,好在他中毒极轻,苏旷自己把手砍了,毒血放了大半,不然,谁救得活他们!” 说到苏旷的手,龙晴的声音顿了一下——苏旷醒来,不知是如何的光景,一个翩翩年少的习武者,忽然看见自己残废的手,无论是谁,都接受不了的吧? 更何况那只手是在自己兄弟手下断掉的。 龙晴甚至希望寒竹的效力不要过分的有用——她不是一个长于安慰的女人。 但偏偏,苏旷的眼珠一动,明亮的目光已经缓缓散开。 “多谢——”他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手推开晶晶,但一眼就看见自己包扎的严严实实的断腕。 “苏旷”,龙晴寻找着安慰的话语,“还好是左手……” “是啊”,苏旷勉强笑笑,“还好是左手,你看……雪山独臂神尼,苗疆独臂道长,嗯,他们只剩一条胳膊,还是响当当的人物。” 第35章 他虽然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神色还是黯淡了下来。 “剩一只手也没什么。”忽然,一个安静的声音传来,“苏旷,你即便两只手都不在了,也比江湖上那些四肢俱全的男儿强了百倍。” 凤曦和也睁开了眼,望着苏旷,唇边带着笑意。 “五哥。”苏旷回头看着他,二人相对一笑——无论如何,总算从死神的刀下逃回了性命。 龙晴大惑不解,不知他们俩什么时候开始称兄道弟,竟然已经套近乎到了这种地步。 “晴儿,来。”凤曦和轻轻招手。 “啊?”龙晴懵懵懂懂走了过去,凤曦和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那一刻,似乎要把丢失已经的灵魂重新引入体内,他说:“晴儿,我终于又抱到你了。” 龙晴想说这里还有外人别这样,想说北国军风云又起,我们应该如何是好,想说……但是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开双臂,死死拥住了凤曦和。 一日之间,已然生死契阔。 18、暗渡陈仓 十七声 孤雁南飞独落寞 情到浓时情转薄 今生柔情 他乡孺慕 更与何人说 “一只天鹅呦向南飞, 两只天鹅呦向南飞, 三只天鹅呦向南飞, 看这北风吹过湖面, 看这雪花压过芦苇, 你怎的不追? 你的眼睛望过这湖水, 你的歌声飘过这湖水, 你的倩影映在这湖水, 达里湖就是我的墓穴, 达里湖就是我的寝宫, 我便要入睡。” 本来深情款款的歌子,被苏旷唱得油腔滑调,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猛地低下头去…… 那一刻,朔雪飘摇。 “扎疆缅带兵十万,屯于浑善达克以北。”龙晴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大大地划了一个圈儿。 “姑奶奶,北方不应该在西方对面吧?”凤曦和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看着地上已经惨不忍睹的战阵图。 “我知道!”龙晴用脚踏过刚才的圈圈,思忖着重新划了一块儿,又意气风发道:“扎疆缅带兵十万,楚天河那里么,满打满算,三万,我们带去了两万人,慕孝和据说带了了一万铁甲军……其实算算,两边人数也差不多。” 凤曦和心里念叨,以后成亲了,绝不能让这位大小姐持家——扎疆缅的十万人马就算是虚报,也有六七万之众,而自己手下不过是未经练兵的乌合之众,北庭军早已伤亡惨重,至于慕孝和的人么,肃清一下京城法纪倒是绰绰有余,在这塞外战阵厮杀,恐怕也只能监军了……这个差不多,真是难为她怎么算出来。 “看什么看?就算人数上略有差池,我三方合力,必能以一敌百!”龙晴越说越兴奋,“我有一计,你看前日火势多猛——我们这里抽一支奇兵,找一个大将之才带领,突袭北国军的军营,到时候我们这边火攻,北庭军自南下迎头赶上,必能将北国军一举消灭!” 她忽然发现,苏旷和凤曦和正在挤眉弄眼的鬼笑,一旁站立的萧飒全力咬着下唇,令自己面容肃穆,不禁怒道:“怎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对对对,简直对极了。”凤曦和连忙陪笑,“那……不知那位大将之才该挑选何人呢?” 龙晴仰头,一派慷慨激烈,“你和苏旷,自然都是上上人选,不过现在你几乎就已经废了,苏旷又只剩下一只手——苏旷你别瞪我,我只是分析军情而已……萧爽战死了,蒙鸿又被你杀了,能上场厮杀的么,只有我和萧飒,只是不知道萧爷……?” 萧飒连忙一躬身:“属下不敢,属下不才,担当不起大任。” 龙晴脸上立即露出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神态,悲壮地挺起胸道:“既然大势如此,也只好勉为其难,由我出征了。” 晶晶立即拍着手大叫起来:“姐姐果然好棒!” 一屋子男人,鸦雀无声,苏旷第一个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凤曦和也噗哧一声,笑得弯下了腰,捂着伤口直抽冷气,萧飒等人全都极力压着笑意,但是唇梢眼角,竟都是高高扬了起来。 龙晴急了:“你们笑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 “不是哪句话说错了的问题……”凤曦和握起拳挡在嘴边,佯装蹭了蹭鼻子,“是……根本没有一句靠谱的。” 本来还只有他和苏旷笑得飞扬跋扈,但是这句话一出口,当真是哄堂大笑,龙晴的两颊也腾地一片绯红。 苏旷见她当真恼羞成怒,忙解释道:“打仗不是算算人数就可以。龙姑娘你想,北国军撤军,究竟是缓兵之计,还是另有图谋?慕孝和这个时候带兵出塞,是冲着谁来?蒙鸿自称奉了京城的令,他与慕孝和究竟有何商议?我先前以为是凤曦和勾结慕孝和,但是现在看来,却是慕孝和找了蒙鸿,要一石双鸟,除去北庭军与凤曦和……此中必有蹊跷。” 龙晴虽然蛮横,却并非不讲理,听着听着,还是点了点头。 苏旷缓缓道:“从我来塞北的第一天,就在想这里的关节,我若没有猜错,慕孝和必定是要借北国军的力量清除异己——说不定、说不定就是图谋篡位。依我看,我们不如暗地除了慕孝和,再击退北国军来得好些。” 凤曦和又摇了摇头:“虽不中亦不远兮。” 龙晴瞪了他一眼:“有屁快放!少在那儿举着三根鹅毛扮诸葛孔明,被蒙鸿追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有远见?” 凤曦和脸色一黑,险些气背过去,终于还是慢慢站起身,“慕孝和若想篡位,就一定会勾结北国的大君,而非当年的区区一个驸马爷;扎疆缅若想直入中原,也绝不会选在这个秋冬之际,举国内乱的当口。慕孝和入朝多年,可谓出将入相,但是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一个九门提督,掌握不了天下的兵权,一旦诸王挥兵勤王,更何况还有洛阳王大权在握,他并无胜算……只是,我若是慕孝和,也必定要如此作为一番。” 他缓缓走到龙晴画的地理图边,轻轻举脚踏去,重新勾勒出几处的兵防来,“北庭军驻扎塞北已经二十年,如此拥兵自重,楚天河其实已经犯了大忌,你看,北庭军供养全从边防赋税调拨,这也罢了,偏偏又加上一个我——这五年来,塞北的兄弟们心合一处,力使一方,且人数马匹都不断增加,真要动手,恐怕即使现在,我也找得出五万人来——在楚天河看来,北庭军是戍边的,并非剿匪的——但是慕孝和眼里不然,他时刻要提防我,我若和楚天河联手,这千里的土地,也就归不了朝廷了。” “北庭军是朝廷栋梁,慕孝和也不敢动,他派慕云山从军,多少有些架空楚天河,取而代之的意思。如今两军对垒,我若是帮北庭军,他必定要我的人马出战,与北国军两败俱伤;我若是帮北国军,那就坐实了通敌的罪名,也要和楚天河来个你死我亡;我若是两不相帮,楚天河必定势弱,这个奉旨不尊,抗敌不利的名头也非他莫属——慕孝和此举,才真的叫后发先至,算无遗漏呢。” 苏旷连连点头:“看不出,你还有点小聪明。” 凤曦和嗤了一声:“自然是不敢和你们这些精忠报国的义士相比。” 苏旷知道他小心眼又发作,忙笑道:“好好好,那五哥赶紧说说,咱们怎么应对?” 凤曦和笑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苏旷奇道:“什么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龙晴半天插不上话,连忙插嘴:“终究是不读书的人——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说的是楚汉之争时,项羽自恃兵力强大,自封为西楚霸王,而封先入关中者刘邦为汉王。后来刘邦用韩信之计,命人重修栈道,做势再入关中。项将章邯以为抢修栈道旷日时久,不以为意。岂料,汉将韩信阴率大军经密道,占陈仓,入咸阳,据关中,终成楚汉争霸的局面。” 苏旷鼓掌:“龙姑娘果然熟读兵书,佩服佩服——只是请教姑娘,眼下我们要如何作为,才暗渡得了这个陈仓呢?” “呃……”龙晴嘻嘻笑了笑:“本姑娘负责讲解兵法要略,至于如何运作么,你问凤曦和。” 苏旷看着凤曦和,仰首大笑起来,竟有三分艳羡,三分落寞。 地上北国军与北庭军南北对峙,凤曦和兵马屯于西侧,成鼎立之势。凤曦和轻轻抹去自己的人马,重新在北庭军以南,京师以北的地方重重划了一道圈,一字字道:“我要他弄假成真。” 苏旷看着,看着,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不禁有赞赏,也有惋惜。 凤曦和狠狠瞪他:“你要是再敢说什么卿本佳人奈何作贼,我就——” “就什么?再砍我一只手?”苏旷也站起来:“五哥,你这等胸襟见识,本来就是可惜了。” “现在早不是学会文武艺,卖于帝王家的时候了。”凤曦和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既然下水了,就把原先的牌坊砸了吧。” 苏旷想要一脚踢飞他的时候,凤曦和已经哈哈大笑地走了出去。 龙晴冲着他挤了挤眼睛,也跟了出去。 不多时,偌大的空地上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苏旷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低头,认认真真地瞧着断腕。 他开开心心的说,断一只手而已嘛,没什么。 然后所有人都认为他没什么,男子汉,想得开,豁达乐观。 只是……真的便那么的不在乎么? 他可以不在乎伤,不在乎痛,不在乎大大小小的不方便,也不在乎将来还能不能重新成为江湖一流的高手——但是他无法在乎那两个人的“不在乎”。 就算虚荣也罢,贪心也好,她真的不能为他流一滴泪,说一句并非场面上的话么?凤曦和是绝顶聪明的人,龙晴也不笨,他们每个人都在躲避,都在避嫌,都在有意无意、将错就错地把他的每一个举动当成玩笑。 第36章 “他是人中的凤凰,我呢?我是什么?”苏旷忽然抓住头发,怒气冲冲,偏又低声喝问。 “你是苏旷啊。”一个怯生生的嗓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苏旷一惊,跳起身,却看见晶晶站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他。 “小丫头,你站在这儿干什么?”苏旷尴尬地挠了挠头发。 晶晶却盯着他:“我喜欢一个人,但是在他心里,我只是个小孩子,他从不肯正眼瞧我,从不肯和我商量一件正经事情,我不敢问姐姐,苏旷,他们都说你是聪明人,你说我怎么办才好?” 苏旷忽然想到了什么:“不敢问你姐姐?晶晶,你不会是喜欢上……” “才不是!”晶晶脸蛋通红,连手指尖都在颤抖,“他虽然比不过姐夫,但是在我眼里,他才是世上最英俊,最勇敢的男人。” 那是一双纯澈如婴孩的少女的眼睛,因为爱情的激动迸射着火热的光,苏旷看着那光芒,微笑了:“喜欢他,为什么不敢告诉他?” 晶晶嗫嚅:“我怕……” 苏旷笑嘻嘻,“怕甚么?怕他笑话你,瞧不起你?晶晶,有些很美好很美好的东西,一定要拿出来,放在心里,久了,就会发霉,变臭,有毒,就算伤不了别人,也一定会伤到自己——你……你究竟喜欢什么人?“ 晶晶抬起头,眉一挑,黑白分明的眸子欢喜地转了起来:“萧飒萧大哥啊,他从太湖上把我救下来的时候,真的好帅气啊。” 苏旷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红——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晶晶如果说喜欢的是他,他固然会头大,会伤脑筋,会一本正经地说万万不可以;但是晶晶大声说出别人名字的时候,他还是有那么一点酸酸的异样感觉。 “谢谢你,苏大哥!”晶晶提着袍子的下摆,就要跑出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事情,回头:“可是,你喜欢姐姐,怎么不肯对她说?” “因为……”苏旷敲了敲额头,不知怎么和这个小姑娘解释,也坏笑起来:“龙晴吗?这种女人又凶又霸道,克夫又克子,老得也一定比别人快,这种女人,交给凤曦和那种阴阳人收拾,才叫做:王八瞧绿豆,对了眼了——至于我么,嘿嘿,看看就好。” 他想要拍拍小姑娘的头,忽然想起晶晶其实已经不算一个“小姑娘”了,又尴尬的收回了手,吹了声口哨,向外走去。 晶晶看着这个一脸骄傲的男人大模大样地走了出去,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只听“哐当”一声响,浓香的鸡汤溅了一地,龙晴愤怒的声音已经响彻马匪的行营,“苏旷王八蛋,有种你别跑,老娘跟你单挑!” 晶晶嘻嘻笑了起来,心想:这个苏旷,和传说中阴险狡诈的朝廷鹰犬,似乎并不是一个人哪…… 只是,半个时辰之后,又凶又霸道的龙晴就拉着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阴阳怪气的凤曦和。 凤曦和皱眉:“他去哪儿了?” 龙晴跺脚:“我怎么知道?他背地骂了我一句,我正要收拾他,他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奶奶的,我还特地给他炖了锅鸡汤——喂喂,你这么看我干吗?难道鸡汤你还喝少了不成?” 凤曦和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骂你什么?” 龙晴脸红了红,目瞪口呆。 凤曦和却真的沉不住气:“你快说,这小子心思诡异的很。” 龙晴用力翻着眼睛:“他……他说我蛮横霸道,克夫克子……” 凤曦和本来还一脸担忧,听见“克夫克子”四个字,勃然大怒:“他想去送死让他去好了,本来还想追回这个混帐东西!” 龙晴奇道:“你说什么?送死?” 凤曦和一摔衣袖:“苏旷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倔犟起来和你有的一拼,他必定是去北庭军找慕孝和那个老贼了——” “为什么?”龙晴一惊。 “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凤曦和左右踱了几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罢了!” 正当此时,萧飒匆匆忙忙跑进行礼:“五爷,我去马厩查过,苏旷带了一匹黄骠马,不知去向何处。” 龙凤二人面面相觑,龙晴一把扯住凤曦和的袖子:“你重伤在身,要去我去。” “谁说我要去追他?”凤曦和冷冷道:“萧飒,传令兄弟们立即启程南下依照原定计划行事。” 他看了龙晴一眼,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我们见机行事吧,苏旷既然非去不可,必定是有他的道理。” 苏旷当然有他的道理,一个人若硬下心肠去做一件事情,就算是胡扯,也能扯出三分道理的。 既然留在凤曦和那里已是无用,他就要去做一两样自己想做的事情——苏旷骑在马背上,身子随意地上下晃悠着,忽然觉得开心起来,他觉得自己比起凤曦和,比起楚天河,甚至比起师父都快乐得多——在此之前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想做就去做的,在此之后,更是再没有人可以勉强得了他。 人的一生,又有什么比历尽艰辛,终于听从内心召唤而完成自我更开心的事情? 天空阴沉,风一阵紧过一阵,铅灰的云幕拉出一副就要下雪的架势,苏旷满不在乎地踢了踢马腹:“兄弟,慢慢走,咱们不急。” 忽然,他想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小调儿,哼哼唧唧地唱了起来: “一只天鹅呦向南飞, 两只天鹅呦向南飞, 三只天鹅呦向南飞, 看这北风吹过湖面, 看这雪花压过芦苇, 你怎的不追? 你的眼睛望过这湖水, 你的歌声飘过这湖水, 你的倩影映在这湖水, 达里湖就是我的墓穴, 达里湖就是我的寝宫, 我便要入睡。” 本来深情款款的歌子,被苏旷唱得油腔滑调,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笑着,笑着,猛地低下头去…… 那一刻,朔雪飘摇。 塞北的雪又急又重,转眼间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苏旷的武艺本来早就到了寒暑不浸的地步,但是重伤之下,身子弱了许多,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喷嚏。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辽阔丰饶的土地,又是第一次遇上冬天的大雪,本想扯开衣襟,做出一副风霜扑面舍我其谁的英雄架势,左右看看无人,还是将脖颈努力缩了起来,低着头,用力打马向北庭军营奔去。 手在风中挥动,有如刀割,苏旷心疼仅剩的右手,索性贴在马颈之上,反复摩挲,汲取一丝热量——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做“塞北苦寒之地”,难怪那些马背上的汉子们彪悍凶猛至此,当真动手冲杀,南国的莺红柳绿,如何可以抵挡?只是……只是大冷天的,炖上一锅羊肉,坐在暖暖的帐篷里,听老人家说说家常,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从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到垂暮的老朽,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要苦苦争斗——甚至,连他这样的大好残疾青年也不能幸免? 凤曦和、慕孝和、北国的元帅,将军,大君……似乎每个人都高高地扬起头颅,任由鲜血横流的万众齐声呐喊:你是不世的英雄,你是塞北的霸主,你是神话里的天才,你是……那些了不起的大人物,那些口耳相传的名字,是他这种卑微的小小捕快所不能理解的。“疯了!这些人都疯了!”苏旷又扎紧了衣带,前方,军营的轮廓已经渐渐在望,如旷野中的一只兽。 “什么人!”忽地,两个巡逻的士兵冲了过来,还离得老远,便举起弓箭喊道。 苏旷勒住马,举起双臂,大声地、平静地回话:“苏旷,草民苏旷。” “苏旷?”两名士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也勒住马,不肯上前一步。 苏旷眉开眼笑:“难道我已经这么出名了么?二位,看见我也不用这么惊慌的,我也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当前那名年纪稍大的士兵已回头叫:“快去告诉楚将军,苏旷来了,我们两个怕是拿不住他!” “拿?拿我?”苏旷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叫。 适才说话那人虚晃着手里的长矛——“北庭军中凡见苏旷者格杀勿论,赏黄金千两,你,你再不走……不,你不许跑——” 苏旷无奈之极的摇了摇头,身形已经化作雪地上一抹轻烟,轻轻在那士兵背后一拍:“我倒是想跑的,但是这么多金子,不挣岂不是可惜了?” 那士兵的身子软软倒在马上,苏旷已经掠过他,顺手一个小擒拿摔下报信之人,双足一点,向军营奔去。 他的身手无疑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但是要晃过这些不会武功的普通士兵,还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进入军营之前,他还是耐不住小孩子心性,扭头看了一眼——茫茫一片白雪,并无一个活动的影子,终究没有人追来…… 正中的大帐,从寒风中透出一股诱惑的香气,那是焦油合着白糖在火上烘烤的香味,苏旷几乎看见了红通通油汪汪香喷喷的羊腿,看见微微翻起的焦黄的皮肉,大大咽下一口唾液。 轻轻挑起一块帐篷顶的皮毡,俯身向下望去,从他的角度,正见一清癯面容的老者,身着一品武官的服色,端坐首席,神色却是云淡风清,一只手持着牙箸,在酒杯上敲了敲。 “楚帅”,他抬头问道,“北国军大军临境,你可有退敌的妙着啊?” 楚天河坐在下首,苏旷瞧不见他的身影,却听他声音依旧坚决:“慕大人,如今局势,唯死战而已。” 慕孝和点头:“楚帅骁勇,天下皆知,只不过用兵之道,不在蛮力吧?” 楚天河恭敬:“请大人指点。” 慕孝和忙摆手:“我一个京官,岂敢妄论兵家事?” “这……”楚天河更是为难,不知如何与这等老狐狸周旋。 慕孝和又笑着点了点头:“只有一言奉劝将军,虽说冯唐易老,将军莫要只念自家白发,不顾将士断头才好。” 楚天河声音更是惶恐:“末将不敢。” 第37章 毡房之上,苏旷连连点头,心道这等人果真厉害,只是一个念头尚未转完,便有士卒匆匆回报,说是发现巡逻士兵被击落马下,据报苏旷已经潜入营中。 “苏旷?”慕孝和微微欠身:“这些日子屡屡听到苏旷的名头,楚帅,他究竟是何等人也?倒和我家小郎一个名字。” “大人”,屋角一席,铁敖坐不住了,起身道:“苏旷是属下的孽徒,属下等已经宣令但凡入营,格杀勿论,却不知他为何还是有胆进来。”他的声音极其洪亮,听得苏旷心中微微一动,已经明白师父的苦心。 慕孝和却笑了,眼光忽地一寒,抬头道:“这位小朋友既然已经到了,何不进来一叙?” 举座皆惊。 连苏旷手心也已冒汗,就想掀开顶毡,入内说话,只是他天生脾气比旁人不同,慕孝和若不出声,他可能也就入内了,慕孝和既然出声,他偏要瞧瞧,此人是当真目光如炬,发现了自己,还是出言恫吓。 慕孝和面如寒霜:“苏旷朋友,你师父在此为你开脱,你当真要他为你担当不成?” 只听一个嬉笑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慕大人,你叫我下去我就下去,岂不是很没面子?” 铁敖急道:“苏旷!” 苏旷已经一个翻身,落在帐篷正中,团团作揖:“不过既然师父见召,徒儿不敢不现身了——小人少了只手,行礼不便,还请诸位大人见谅则个。” 他与慕孝和一对面,心中才是一颤——慕孝和身边,站着个青衣的男子,相貌身材与他仿佛,活脱脱就是个精雕细琢的自己——不过人家是美玉,自己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铁敖看见徒儿的断腕,虽是心痛,嘴里依旧叱责:“大胆,见到大人还不跪下!” “师父,大人想必不容我活命,站着跪着,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苏旷猛地回身,拜倒:“徒儿该死,带累师父。” 铁敖终于顿足:“你既然走了,回来做什么!” 苏旷缓缓起身,对着慕孝和道:“小人有几句话,想当面问一问大人,大人若肯解答,虽死无憾。” 慕孝和点头:“铁敖倒教的好徒弟。” 苏旷笑笑,还是抵不住内心疑惑:“大人怎么发现我的,小人自问功夫倒还不差。” 慕孝和哈哈笑道:“发现你的不是老夫,是你师父而已——小子,你要问我,就是这个?” 苏旷摇头:“我想单独和大人说几句话。” 慕孝和身后少年叱道:“大胆,你何等身份,竟敢提出这等非分之想?” 身份?苏旷只更坚定地躬身:“大人。” 他的声音虽然坚定,但其实十个脚趾已经死死按在鞋子底部,抵挡住任何可能的,来自身体的颤抖,他不知道再坚持一会儿是不是还有那么疯狂的念头,那么坚定的勇气,但是,他必须赌一把。 帐内约摸有二十余人,却安静地听不到一点声音,良久,哐当一声脆响,却是牙箸落在红漆的桌面上,几个翻滚,终于寂静。 慕孝和摇头:“拿下——” 苏旷轻轻闭上眼睛,他终于绝望——无论是谁,都听得出慕孝和声音里的杀气。 刀斧手一拥而入,苏旷已准备夺路而逃——在这里,在师父和楚元帅面前,他不能动手,即使动手,他也没有机会——只是,等等,他好像忽然灵光一闪,扭头大声喊了起来:“慕大人,你不记得二十四年前镇江苏举人家夭折的那个孩子了么?” 即使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慕提督,脸色也终于变了——他迟疑着,望向铁敖。 铁敖本以为苏旷宁死也不会在慕孝和面前说出这个秘密,吃惊几乎比慕孝和更甚,但是当慕孝和的目光扫到他的脸上,他也只得默默的点了点头。 慕孝和看了看苏旷,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孙,整整一屋子错愕的人都在等待他发号施令。 慕孝和终于挥了挥手:“你们都出去,我要和这位苏公子谈谈。” 身后的“苏旷”大叫起来:“外公!” 慕孝和声音更是坚决——“出去!” 一样的姓名,一样的神采,一样的年纪,活脱脱便是自己女儿的眼和鼻子,再加上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恰到好处的铁敖——慕孝和心里,其实已经有八分信了,他看着苏旷:“现在只有我们两人,你要说什么,只管说吧。” 苏旷忽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外公,我只是……只是想见见自己的亲人,我活了二十四年,便做了二十四年的孤儿,能听你说几句话,说说爹爹和妈妈,就算死,也心甘情愿的。” “你……你不是要和我说凤曦和的事情?”慕孝和的声音也禁不住柔和了许多,他毕竟已经是年逾古稀的垂垂老者,这二十多年不见的外孙跪在眼前,尽吐孺慕之思,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也被触动了。 “自然不是。”苏旷膝行半步:“外公……你,能叫我一声旷儿么?”他伸出双手,左手的断腕刺目宛然。 慕孝和终于老泪纵横,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唤了声:“旷儿……委屈你了……” 只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片刻之间,苏旷的右手忽然挥出,捏住了慕孝和的咽喉,身子一转,已经将他搂在怀中,在老者的耳边低语道:“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便捷的法子了——” 帐篷外的人听到异响,一涌而进,但是哪里来得及? 那正牌的苏旷苏公子已经骂道:“畜生!你真是畜生!你真他妈该去演戏——”他骂来骂去,偏偏不肯指名道姓。 苏旷满不在乎的笑起来:“我说过自己是什么重承诺讲信义的英雄豪侠不成?我答应过各位不动这位慕大人了么?小人就小人吧——只是各位大人,我们好像需要再谈一次了,放下兵刃,坐好,商议事情要有个商议事情的样子。” 他虽然笑得没心没肺,但始终不敢低头看一眼怀里那老人的眼神——那怨毒,失望,后悔的目光。 铁敖沉声道:“苏旷,挟持朝廷大员,你可知什么罪名?” “铁敖”,苏旷又嘻嘻一笑:“你听说过虱子多了不咬人么?顶多是死罪吧,你和我早就没关系了,轮不到你来管教我——苏少爷,麻烦你出去,军国大事轮不到你听,楚元帅,留下三四名将军就好,咱们又不是赶集,不用这么多人……好极了,麻烦把帐门带上,外面的人走远些!” 一会儿功夫,帐内只剩下铁敖,楚天河,与三名北庭军中极有威望的将军,每个人都在看着苏旷,看着他仅剩的右手捏在慕孝和的咽喉上,将松垂的皮肉捏得青紫。 苏旷定了定神,稍微放松了一点手下的力道,揽着慕孝和坐在主位上,又是微微一笑:“好,正戏开锣了。” 19、热血化碧 十八声 千磨万击在残身 俯仰无愧世间人 草芥铁肩 家国长恨 倚天一笑报国恩 铁敖拍案一笑:“你我别的用处没有,百万军中取个把首级倒还没什么问题——老莫,与其让你哭哭啼啼扮个怨妇,还不如拉你一起死个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无轻轻笑了起来,连眼睛都有温暖。 ——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给一个朋友生的勇气和意义,哀大令人心死,但热血却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后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大雪想必是初晴,一缕微弱如发丝的阳光从帐篷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杯中琥珀色的残酒在毡壁上投射出一轮一轮的光圈,没有人说话,正中的烤全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焦糊成漆黑的一团,烧焦的气味加倍刺激着在场男人们的不安。 这些人,哪怕最年轻的莫无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岁月的沧桑写在他们脸上,沉淀为中年人特有的定力。 “这就是你要说的?”慕孝和看看苏旷,颇有些惊诧。 “是。”苏旷点点头,那些局势的分析,本是凤曦和的长篇大论,苏旷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四下众人的惊疑赞赏的神色,发现指点江山确实是极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比我想象里还聪明了些。”慕孝和本要点头,但是喉头为人所制,也只好略略颔首。 “这个自然。”苏旷从不介意冒领一二赞誉。 “只可惜年轻人就是年轻人。”慕孝和皱眉,“你既然要和老夫谈谈,能不能换种方式,这样扣着我,你不嫌难受?” 苏旷微微笑了:“有时候聪明人也要用一些笨法子的,这种法子只要有效,我不介意。” 慕孝和哈哈笑了两声,脸色忽地一凛:“楚帅,麻烦你叫他们几位出去,这里的事情,无须多六只耳朵听。” 楚天河挥了挥手,三位将军立即起身,扶剑而出,慕孝和的目光又落在铁敖和莫无身上,莫无第一个受不了,站起身:“此间事与莫某无关,告辞。”铁敖却一把拉住他:“莫兄且慢,慕大人想必不会介意多两个见证。” 楚天河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们都明白,这样的场合,多留一个人,便是多一分灭口的危险。 慕孝和目光四下打量了一圈,终于缓缓开口:“楚帅,你总该知道洛阳王罢?” 洛阳王是当今皇上的七弟,可谓权倾朝野,自然无人不知。 楚天河想了想,极谨慎地答道:“末将久仰王爷,只是无缘得见而已。”他不知慕孝和是何用意,一句话既恭敬有礼,又撇清了关系。 “昔年先皇驾崩之日,圣上与洛阳王争储——楚帅,若没有记错,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两不相帮的人。”慕孝和挥了挥手,止住楚天河急于出口的争辩,“只是楚帅未必明白,这十年来你安然镇守北疆,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你之所以十年未得升迁,也是因为你的两不相帮。” 楚天河一震:“末将只知效忠朝廷,大人所言,实非末将所能置喙。” 慕孝和微微眯了眯眼睛,原本昏花的老眼忽然暴射寒光:“楚天河,现在连我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不用拐弯抹角。” 第38章 “大人,末将所言,句句属实。”楚天河站起来,躬身:“大人只怕在朝廷倾轧里呆得太久,已不信天下还有为公勇而去私斗的人了。” “哦?”慕孝和哈哈大笑:“当真还有这种人?老夫开眼了。” 莫无本来一直低着头,听见慕孝和的嘲笑却慢慢抬起眼,双目如两块冰冷的岩石,骤然擦出火花,他冷冷一字字道:“没什么可笑的,这里除了你,每个人都是。” 他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江湖剑客,只怕见了九五之尊,也敢平起平坐,说话间竟是百无禁忌。 苏旷却没心情听他们就此展开大论辩,忙打断道:“大人,不知洛阳王与此间事有何牵连?” 慕孝和微笑:“这牵连么……自然是大极了。” 如果这个家伙不是自己的外公,苏旷简直想抽他,说到现在罗里罗嗦一大通,却没有一句话在正题上——苏旷刚刚一急,忽然心里雪亮——这老奸巨猾的提督大人,显然是在拖延时间。 慕孝和果然又咳嗽起来:“苏旷,你的手太紧,咳咳,老夫喉咙难受得紧,烦劳递一口水喝……” 苏旷脸色一变,双指微微用力,在慕孝和喉骨两边筋脉上用力一捏,只痛得他当真咳嗽起来,苏旷厉声道:“大人,我既然出此下策就没打算活着出去,你最好放聪明些,须知布衣之怒,血溅五步。” “好一个布衣之怒”,慕孝和终于动容:“铁敖,他们不清楚,你总明白京城的形势吧?” 铁敖叹了口气:“不错,我拉老莫过来这边,也就是这个原因。洛阳王谋逆之心,路人皆知,我区区一个捕快,在京城成不了大事,只有助蒜头一臂之力——洛阳王妃本是西域的公主,而河套兰州一线又早被圣上牢牢控制,洛阳王若想调兵,必经此地,北国军和凤曦和已经够蒜头喝一壶了,若是加上西域来寇,那还了得?我本意是让苏旷和丹峰携手除去凤曦和,一来可以收编马匪,二来可以稳固北防,让蒜头少一块心腹大患,没想到苏旷这小子……唉!” 莫无淡淡笑道:“老铁,你这嘴真比夜壶还严实。原来是瞧中了我这条命,才拉来给你垫背。” 铁敖拍案一笑:“你我别的用处没有,百万军中取个把首级倒还没什么问题——老莫,与其让你哭哭啼啼扮个怨妇,还不如拉你一起死个痛快——你怪哥哥我不怪?” 莫无轻轻笑了起来,连眼睛都有温暖。 ——这世上真正的友情,是给一个朋友生的勇气和意义,哀大令人心死,但热血却令人心活,只要心是活的,最后是生是死,又有什么重要? “这么说?”苏旷忽然沉思起来:“慕大人你来塞北,是为了替洛阳王开路的了?” 慕孝和笑了:“我和楚帅大大的不同,楚帅一遇到争权夺利的事情就两不相帮,我么,是两边都帮。” 苏旷眼睛一亮:“我明白了,你是要抢在洛阳王之前控制北庭军,联络北国,到时候圣上和洛阳王都要仰仗与你……将来,无论是谁胜,你都少说可以平分个半壁江山。” “孺子可教。”慕孝和点头:“虽不中亦不远,只是苏旷啊,你说你制住我还有什么用?就算我现在带兵回朝,扎疆缅也回师,难不成这片地方就安静了么?西域兵马恐怕不日就要东进,到时候,楚帅啊,你的北庭军还能剩几个人?” 楚天河一怔,额头有汗。 慕孝和拍了拍苏旷的手:“孩子,放手,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咱们坐下来,好好合计合计,说不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苏旷的手,慢慢软了。 慕孝和声音更是柔和:“你虽然这样对我,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旷儿,你那声外公不是做戏,我活了七十岁了,我听得出来……听话,放手,咱们就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他的声音慈祥而柔和,好像是一个爷爷对着揪着自己胡须的孙子宠溺的劝说。 苏旷因为长期僵持,手指已经开始微微颤抖,但是忽然满脸胀得通红,又一紧扣住了慕孝和的颈骨,颤声道:“不成!不成!万万不成!我不能为了你这几句话,就拿数万人的性命冒险——外……慕孝和,你先叫北国军昭告天下,立即退兵!” “傻孩子”,慕孝和居然仍不动怒:“你以为扎疆缅是什么人?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是北国的大君,岂是我一句话就能乖乖退兵的?” 苏旷几乎立即就要放手,但不知怎的,凤曦和那双坚定如铁的眼睛似乎就在眼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四个字炸雷一般惊显脑海之中,他灵台一片空明,已经隐隐悟到慕孝和话外的关窍所在,大吼:“不对!不对!慕大人,你还有别的居心!” 慕孝和这次真的慢慢镇定下来,良久,才肃然道:“苏旷,看来,我真的低估你了。“ “让我进去——大人,将军——”帐篷外忽然有人大声喧哗:“紧急军情——” “诸位稍等。”楚天河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众人只听他大声道:“你说什么?当真?” 不多时,楚天河已经一摔门帘走了进来,按着剑直盯苏旷:“姓苏的,这是怎么回事?凤曦和什么时候绕到咱们南边了?他、他……他想干什么?” 苏旷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慕孝和却惊得几乎站起来,被苏旷手下一用力,又压回座位上,慕孝和半晌才沉声道:“这个红山凤五何许人也?”他不待人回答,已自顾自道:“看来我不禁低估你了,也低估了他……这一步,走得好棋……果然是妙极!” 苏旷到了此刻,才明白凤曦和用心之良苦,这果然是一个习惯后发制人的领袖,他这一举,楚天河绝不敢分兵南下攻击凤曦和,却又隐隐向北国扎疆缅施威,更重要的是,凤曦和如今离京城不过六百里,不禁劫断了慕孝和的后路,也对朝廷形成极大的压力,正是敌不动我不动,一石三鸟的计策。 “楚元帅”,苏旷抬头:“你少安毋躁,凤五此举绝没有针对北庭军的意思。”——没有才怪——“借纸笔一用。” 楚天河只得亲历亲为得取来文房四宝,疑惑地看了看苏旷,苏旷笑笑:“慕大人,咱们先小人后君子,烦劳你写下两道文书,第一道,请大人写下适才的鸿篇大论,以示绝不投靠洛阳王,一心为我社稷担忧。第二道,写给扎疆缅,说是中原事有变,冰天雪地不宜用兵,请他挥师北上,立即撤兵。” 慕孝和斜斜看他一眼:“我若是不写呢?” 苏旷嘻嘻笑了起来:“我说了,我是个笨人,只会用笨法子——大人不写,咱们就来个玉石俱焚,想必大人不在此处,总比在此处好些。” 慕孝和冷笑:“你要挟老夫?” 苏旷打了个哈欠:“我一直都在要挟大人,这简直就是明摆的事情么。”他低头,轻声道:“外公,民不畏死。” 纸笔横列眼前,苏旷横下心:“大人,军情紧急,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慕孝和向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他,终于提起笔,一挥而就。 苏旷看了看莫无:“师父,莫先生,请你们收藏这两份文书,然后立即离开军营——如果慕大人引兵入关,或者……嘿嘿,有别的什么变故,烦劳你把文书呈给圣上。” 他这个“别的变故”,自然指的是楚天河有什么不测。 慕孝和不耐烦道:“你可以松手了么?” 苏旷大摇其头:“这如何使得?我现在松手,我们三个人不是要一起死在这里?”他脸上又浮起那种气死人的微笑:“还要请大人带领本部亲兵同赴北国军营,只要北国军撤兵,我立即放手,负荆请罪。” 慕孝和根本就不信他有什么负荆请罪的诚意,冷冷哼了一声:“你以为老夫是什么人?任你摆布?” 苏旷眨眨眼:“大人是苏旷的亲外公啊,我这点心机滑头,怎么入得了大人的眼?” 慕孝和颔首道:“就算我同意……苏旷,你要这么架着我去北国军营么?” 苏旷手一挥,将一柄佩刀抢在手上,笼在袖中,抵住慕孝和腰间京门穴,冷声道:“事不宜迟,走——” 他对着楚天河点了点头,目光满是郑重,楚天河率先站起身,挑起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接着便是莫无……铁敖紧随其后,铁敖路过苏旷身边时候,苏旷忽然咬牙道:“师父,一出这个大门,你我师徒的缘分算是到了尽头,若是……若是动起手,你杀我算为朝廷尽忠,我杀你,杀你不算忘恩负义。” 帐篷外,白雪厚厚地积了一地,雪后初晴,阳光显得明媚温暖之极,只是,人人都明白,雪后的阳光其实是最寒冷的。铁敖深深望了徒儿一眼,大步走了出去。苏旷推了一把慕孝和:“走吧,大人。” 帐篷之外,天地一片雪亮,阳光从云朵之间洒满大地,照得一片银亮纯净。 苏旷从没一刻如此思念过自己的左手——如果双手俱全,他便可以绰绰有余地挟持慕孝和向前,但是,左手已经废了,如果慕孝和的属下当真向他招呼,他只能来得及杀人,却绝对来不及自保。苏旷一边向前走,一边把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九地阎罗一起念叨了个遍,只盼慕孝和手下没有冒失莽撞像龙晴一样的家伙。 想到龙晴,他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那个女子爱穿红衣,如果在这茫茫雪野上一站,怕是俏丽得很。 “什么人?胆敢劫持大人?” “苏旷,还不快快放手,不然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反贼!” 一片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已经扑面而来,哪怕平日沉默寡言的也多少从众吆喝几句,一时之间声震天地,苏旷一辈子也没捱过这么多谩骂——幸好,仅仅是谩骂而已,人群随着他的脚步一步步后退,虽然人人手中持着兵刃,却没人敢上前。 第39章 苏旷心里明白,这个时候,楚元帅和师父也再不可能为自己说话,一旦失手,便是万劫不复。他的余光瞥了铁敖一眼,似是焦急地催促——走啊! 铁敖也明白,只有把文书带出去,才能多少牵制慕孝和,他对着苏旷用力一点头,却也不动,只任由身边将士从眼前经过,看着苏旷一步步走远。 “铁甲军何在?”慕孝和大声下令。 “在——”地动山摇的一声吼,远远望去,还有无数黑影向此处汇拢。 忽然一个愤怒之极的声音从万军之中跃了出来:“苏旷,你好大胆子,竟敢劫持慕大人!” 这番言论虽然已经快要把苏旷的耳朵磨出老茧,但是声音的主人却令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梢眼角都带着凛然正气,持剑挡住苏旷与慕孝和的去路。 苏旷的右眼皮突突地跳了两下,胃里直冒酸水,嘴里却冷叱道:“把剑放下,不然我杀了他!” “大胆——”少年的声音更愤怒,还带着一二雌音。 铁敖本已离得很远,却连忙又奔了过来,大声呵斥:“丹峰,放下剑,小心他伤了大人——” 方丹峰脸上又是不屑又是不甘,但还是愤愤地把宝剑直插在地上。 苏旷松了口气,低声对慕孝和道:“叫他们备马。” 战马牵来,慕孝和翻身上马,苏旷跟着便要跃上——只是那一瞬间,他手里的刀尖已离开慕孝和背后一尺之遥。 也就是那一瞬间,他眼前忽然一黑,背后像是被千斤重锤砸中心口,重重摔倒在数尺之外的雪地上,满嘴腥甜,一口鲜血已狂喷了出来。 方丹峰已经出手,在错身的瞬间一拳挥出——苏旷只有一只手,背后空门大露,早已没有了防范的能力。那一刻理智虽然告诉他要除去慕孝和,但是急切之间,他一个犹豫,终究没有下手。 慕孝和一声大喝:“抓活的!” 十数柄刀剑一起架在苏旷颈上,他闭上眼睛,扔开手里的刀,只吼了一声——“快走!” 将士们不禁大奇,明明没有同党,也不知他对谁喊快走。 楚天河刚刚走上几步,慕孝和已冷喝道:“来人,这个人给我看管好了,除我之外,谁都不能审讯。”说着,冷冷地扫了楚天河一眼。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架起苏旷,苏旷只觉得背后一阵剧痛,想必肋骨是断了两根。 方丹峰回身拾起宝剑,大声道:“大人,此人勾结凤曦和,劫持朝廷命官,罪在不赦,不可轻饶。” 他一句话说完,竟然挺剑向苏旷刺了过去。 苏旷睁开眼,微微笑了一笑,他太明白这个兄弟的用意,他怕树林中的一切被师父知道,只有杀了他,这个秘密才会永远埋在地下。 方丹峰的剑本已到了他胸前,却正好看见苏旷坦荡之极的微笑,甚至还有一些默契与……悲悯,不禁略顿了顿。 “住手——”铁敖大吼一声,但是,偌大军营的空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回荡,楚天河没有说话,慕孝和想要开口,却终于还是没有出声。只有那位正牌的苏公子大声喊:“好!杀了这个逆贼——” 方丹峰的剑锋,还是颤抖着递了出去。 苏旷微微站直,挺起了胸膛。 他已尽力,他已无憾。 他似乎遥遥看见,师父将手里什么东西向莫无怀中一塞,飞掠过来,只是,已经来不及…… 并没有想象中斩断骨髓的痛苦,冰雪一般的寒意,顺着剑锋刺入胸膛,好像是最惊恐的噩梦中坠向地狱的那样。 热血融化了身下的积雪,一片妖冶灿烂夺目的鲜红。 鲜衣怒马,在雪原上飞驰,身后的马队跟不上红袍的急速,已渐渐拉开阵形,变成了一字长蛇的架势。 万里白雪,一点怒红。 龙晴已经快要急疯——“好人不长命祸害延千年,苏旷你这个王八蛋不能死!”她一边打马一边愤愤地嘀咕着。 凤曦和接到飞鹰传书时的表情几乎是僵硬的,他跺着脚喊:“糟了!苏旷休矣!” “苏旷居然是慕孝和的外孙……这下糟了,我们的眼线根本没法子进入他们的帐篷,不知苏旷在里面干什么,但是,以慕孝和的心机之狠辣,别说亲外孙,就算是亲儿子,恐怕绝对也放不过苏旷!” “怎么办怎么办?凤曦和你个混蛋,当时为什么不追他?” “我以为凭苏旷绝掳不到慕孝和,怎么会知道他竟然有这个身世——唉,晴儿,你火速带人赶过去,见机行事,若是苏旷还没给慕孝和机会还手……你带人护住他,我这里立即动手,萧飒你带人往南压,我带人朝北打,拼了命去也要救这混帐出来。” “可是……五爷,我们加在一起只有不到三万人,兵分三路,恐怕——” “顾不得这许多,虚张声势也好,他们至少不敢轻举妄动——咳,晴儿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龙晴几乎不敢想象,苏旷只有一只手,如果动手……如果动手……后果只能用不堪设想四个字形容。 只是她还是多少有几分欣慰的,长久以来,她认定了凤曦和必定不喜欢自己与苏旷亲近,于是言谈举止之间总刻意保持几分距离——但是刚才,凤曦和的焦急暴躁竟然不下于她,不惜打乱自己的布置,也要救苏旷出来。 只是……还来得及么? 她几乎在默默求告上苍——让他们再多谈一会儿,千万别走出帐篷,千万别失手,千万…… 凤曦和的前锋离北庭军的后部还不到两百里,以红袍马急奔的速度,一个时辰就可以赶到,这个时辰如此漫长,漫长地令人心焦。 还好,那黑压压的连绵营帐已经映入眼帘,只是身后的千军万马已不知被甩到了哪里。 “站住——” “哪里走——” 一条灰影正从军营中狂奔而出,身后是一队士兵。 “苏旷!”龙晴刚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即发现那人的身法与苏旷大大不同,好像是……莫无。 龙晴的红衣红马在雪地里实在显眼,莫无显然也一眼看见了她,急忙向这边掠过来。 “啊呀,莫先生竟然也有惶惶如丧家犬的一天。”龙晴忍不住笑了起来,“苏旷人呢?怎么样了?” 莫无奔到她身边,既不反驳也不答话,只摸出两封书函向她手里一塞:“带给凤曦和!”转身就要回奔。 “等等!”龙晴一把扯住莫无的袖子:“出什么事了?” 百余名士兵已经追到,但是莫无刚才一轮快剑实在令他们胆战心惊,一时竟无人敢上前。 龙晴瞧了瞧莫无的脸色,知道有事发生,她冷哼一声:“我们的人马上就到,想要动手就摆点阵势出来,你们几个人,哼哼。” 莫无低声道:“别和他们废话,放手,我要去救老铁。” 龙晴一愣,没想到铁敖竟然也有生命危险。 莫无已经耐不住性子,以他的性子居然会夺路而逃,实在只是因为苏旷的临终托付而已,既然书信转交给龙晴,他再也无牵无挂,一剑割下袍袖,回头道:“告诉凤曦和,这两封信事关重大,要好生保管……还有,记住苏旷是方丹峰杀的。”说罢,竟然反身就向军营里冲去。 龙晴只觉得脑子轰得一热,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书信,打马就向前冲,大声道:“莫无上马!” 那追击的士兵看着莫无一咬牙飞身上马,两个人竟然又向军营中冲去,只惊得目瞪口呆。 “追——”一个领头的大声喊道。 “等等……”后面士兵忽然指着远方:“红山的马匪,马匪来了!” 北庭军与塞北马匪相持近十年,眼看他们成了气候,俨然一方兵马,如今国难当头,偏偏马匪趁虚而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快,禀报楚将军——”一群人折回头,纵马狂奔。 龙晴的骑术之精湛本就少有人匹敌,红袍又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二人合力,一路杀将进去,竟是不多时就冲进正帐的营圈。 “让开——”龙晴已经忍不住,双足在马镫上一点,一手吴钩剑,一手马鞭急挥,拨开袭来的暗器飞刀,踏着众人的头顶掠了进去,只是,她立即惊呆了。 一个百丈方圆的圈子,慕孝和的铁甲军齐齐列阵,站在身后,黑色的旗纛迎风飘曳;楚天河也端坐在马上,身后是久经沙场的北庭军。 而圈子正中,铁敖半跪于地,一片刺目的血红。 楚天河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慕孝和若敢动手杀铁敖,他就也要动手。 他们都在等,等士卒们的回话,莫无究竟逃出去了没有,如果莫无走不了,铁敖也绝无生还的机会;但若是莫无跑了,封铁敖的嘴也就失去用处。 但是龙晴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只看见铁敖怀里的年轻男子,脸色几乎和雪地一样苍白,而身下却是大滩的鲜血,已经被再次凝结,血红雪白。 “苏旷!”龙晴一跃而入,连声音都已颤抖。 苏旷躺在师父怀里,面容栩栩如生,眉眼上已经落了一层细微的霰粒,看起来全不像平日嬉皮笑脸的无赖状,只是嘴角还微微的上扬,好像还在嘲弄什么。 龙晴的双手一抖,马鞭落在地上,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接过苏旷来。 铁敖淡淡道:“还是我抱着旷儿吧,他满月那一天,我就是这么抱着他离开苏府的,只不过早知今日,我还不如当初不管他的好。”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慕孝和听见。 龙晴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上苏旷的面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么久的争斗纠葛,短短风雨同舟,她对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是爱情吧,但似乎也不是友情,她说不上、说不上,只是默默的感激与默默的温暖。 苏旷的脸冰冷,眼角有一小滴细细的冰粒,转眼间就在龙晴指尖融化了。 这么冰冷的身体,如此僵硬的神色……已经不是活人所能拥有的了吧。 第40章 龙晴忽然咬紧了嘴唇,一滴泪落在苏旷脸上,右手已握紧了宝剑,一字字道:“方丹峰呢?” 铁敖摇头:“别问他了。” “不问?”龙晴冷笑起来:“他杀了苏旷,险些害了凤曦和一条命,你要我不问他?” 身后,一个声音接口道:“他刚才跟着那些人去追我了,只是没有追到,不知去了哪里。” 铁敖大惊失色:“莫无?你怎么回来?” 龙晴却站起身:“你放心,我们的人,到了。”她直视慕孝和:“慕大人,事已至此,你给个说法吧,你若一力抗敌,我辈虽属匪类,也要助你一臂之力……你若,嘿嘿,我们少不得要和慕大人讨个说法了。” “大胆!无知马匪也敢狂妄——”又是一阵呵斥声。 龙晴足尖一挑,马鞭在手,左臂直挥而出,靠近的一圈人脸上顿时多了道伤疤,她一肚子怒火正无处发泄:“要动手就动手,你家姑奶奶怕过谁不成?只不过,慕大人,楚将军,塞北在你们手里葬送了,天下自然都记得这个骂名!还有你、你们——好一堆爷儿们,不仅不如一帮土匪,还不如一个女人!”她声音越说越大,真气十足,竟然半数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楚天河只好苦笑——这样的女人,本来也是异类。 他恭恭敬敬问道:“大人,这……如何处置,还请大人示下?” 慕孝和也没想到事态会演化成如此田地,他伸手招来下属,轻轻问了声:“他们来了多少人?” 龙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慕孝和的面上果然慢慢显出为难之色,半晌,才道:“本提督此番督军,自然是以保家卫国为己任,尔等既有忠心,朝廷理应嘉奖,只不过,龙晴,你带话给凤曦和,他现在危及京城,危及圣上,若当真有心立功招安,就叫他过来军营,我绝不难为他就是。” 龙晴哼了一声,勉强拱了下手:“告辞!” 她大步向外走去,铁敖抱起苏旷,也跟在身后。 慕孝和忽然道:“慢着——” 铁敖没有回头:“大人,人已死了,你还要将这个逆贼斩首示众么?” 慕孝和慢慢泄了气,挥了挥手:“你们去吧,不过莫先生请留步,老夫还有几句话想要讨教。” 铁敖刚要开口,龙晴已经偷偷拉了他一下,对莫无道:“莫先生保重,有什么事情,只管知会我们便是,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 数万人眼睁睁看着龙晴牵过红袍马,铁敖抱着苏旷的尸体,安步离去,铁敖的指缝间还有鲜血一滴一滴落下,烙成梅花。 不多时,营外的马匪齐声欢呼大吼起来,似是庆幸龙晴脱身归来。 出了营门,龙晴才长出口气:“东西在我这儿,慕孝和要是知道,绝不会放我们出来。” 铁敖却脸色一片凝重:“少废话,快走快走,他明白过来拼着打一仗也非杀我们不可。” 龙晴逃走的速度本就天下无双,更何况,她已经隐隐听见身后的马蹄声响了…… 20、匹夫之志 终一声 一声国殇一声叹 多少白骨葬青山 金闺梦里 执手相看 不斩楼兰终不还 那一夜,并没有多少人能安稳入睡,年长的将士磨着刀,调养着状态;年轻的将士熟悉着新拨下来的战马。 汗臭味儿,马粪的气息,火焰将尽的黑烟……无数种种混合为军营特有的气息。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批大好男儿不知有多少要倒卧在这片冰冷的土地,而在千里之外的中原,也将要有无数妇人的哭声在无尽个夜晚呜咽不息。 寒夜,不知哪营有号角吹响,或许在缓缓低诉这片古老大地的回忆,这千里牧野,埋藏着的是焦土,是鲜血,是出塞少年的梦想,是游牧之王的野心,千年来兵火从未断绝,无尽悲歌和呐喊化为绝唱,不绝于征人耳畔。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人未还,人未还,多少白骨埋青山。 诀别出塞,才见那千里浩荡,却不知几许头颅换得足下寸土?待到来年开春,每一株牧草,都是汲着战士的热血长成。 是夜,连营叠帐,枕戈尽是男儿。 马队奔出百里,龙晴才稍微喘了口气,“他们总算追不上来了。” 铁敖却阴沉着脸:“走,快走。” 龙晴奇怪地望着他,铁敖迟疑了一瞬,道:“丹峰他……丹峰他追莫无不知追去哪里,我怕有事。” 龙晴倒抽一口冷气——苏旷已经不在,那么方丹峰最恨的人就只有凤曦和——而凤曦和现在,只不过是残缺的血肉之躯而已,身边唯有一个萧飒……她捏起手指,心中微微计算,松了口气:“还好,他没这么快,雪原上骑马的本事,我谅他还不会。” “龙姑娘,你看——”经她一提醒,身后的一个汉子指着雪地喊了起来——沃野之上,依稀可见一溜深浅不一的马蹄的坑穴,被风吹过早就变得极浅,若不细心观察绝看不出来。 龙晴冷笑:“追!” 如果可以发现马蹄的踪迹,那么,方丹峰想必已是不远。 又奔过数里,果然看见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在匆匆打马,那战马被他急催,前蹄不断陷入雪中,反倒快不起来。 龙晴的目光中,狠意渐渐凝聚,她自问不算什么宅心仁厚之辈,杀意已起,喝道:“弓来!” 强弓弯成满月,龙晴的手极稳,要立毙了那个一路滋扰不断的少年。 铁敖的手轻轻搭在她手上,低声道:“龙姑娘,手下留情。” 龙晴不为所动,哼了一声。 铁敖更急:“他只有十七岁!” 龙晴恶狠狠道:“那最好,这种人活到二十七岁还了得!” 铁敖终于脱口而出:“等等,苏旷的心思他毫不知情,就算要清理门户,也等日后我自己动手,如何?” 龙晴略一思索,身形直拔而起,凌空抖手,一箭射出,半空中一道冷电闪过,雕翎狼牙箭擦着方丹峰的皮肉射入马鞍,竟齐齐没入马腹之中。这手功夫漂亮之极,群匪齐齐喝出一声“好”来。 龙晴落回马鞍上,遥遥大喝一声:“姓方的你给我滚!” 这一箭慑人之极,马匹暴毙,方丹峰一个跟头摔倒在雪地上,半晌才爬起身子来,后面的马队已经到了眼前。 “师父!”方丹峰站起身,伸开双臂,拦在铁敖马前。 铁敖低头看了看苏旷,冷冷道:“你走吧,从今而后,我不是你师父。” “什么?”方丹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嘶声叫道:“师父,你教我为国为民,苏旷他劫持朝廷命官,我为什么杀他不得?你、你说我做错了什么!” 铁敖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胸无仁义,如何为国为民?”说罢,纵马急驰,竟不肯再看方丹峰一眼。 无数马匪恨极了方丹峰伤到五爷,纷纷呼喝叱骂着从他身边擦过,方丹峰被马势所带,几次三番晃晃悠悠险些摔倒,他不管不顾,直冲着铁敖的背影大喊:“你偏心——你偏心——” 千军万马如死亡的羽翼从身边掠过,方丹峰终于扑倒在雪地上,绝望之极地大哭起来。 像一个被委屈和遗弃了的孩子…… 凤曦和一直在风中等候,一见龙晴他们归来,脸上立即露出微笑——只是微笑顿时凝聚在脸上,他已看见了铁敖手里的苏旷。 龙晴一路强自支撑,看见凤曦和才啊地一声哭了出来,呜咽道:“五哥,我不好,我去迟啦!” 凤曦和轻轻将她揽在怀中,默默向铁敖走了过去,铁敖也已翻下马来,抱着苏旷的手一晃,又有几滴鲜血滴落。 凤曦和颤声问:“他、他还未死?” 这一路奔来,死人的血早已凝固。 龙晴欢呼一声要去接过苏旷:“该死的铁老儿你怎么不早说!” 铁敖苦笑:“别动他,丹峰那一剑抖的厉害,幸好未中心脏,我一路用内力护住他心脉,只怕松开手,他便彻底毙命了。” 凤曦和如梦初醒:“晴儿还不快去取药!” 无数续命的灵丹妙药灌入口中,敷上伤口,铁敖的手掌须臾不离苏旷心口,他内力虽是深厚,却也即将耗尽。 龙晴疗伤并不在行,只急急地左看看右望望,忍不住快要落下泪来:“他还救得活么?” 凤曦和神色黯淡:“这么些伤药喂下去,再不醒,只能听天由命了。” 龙晴终于哭了出来,哽咽道:“苏旷,你这个混帐东西,睁一下眼睛有这么费力么?” “晴儿。”凤曦和拉住她的手,低声劝慰。 龙晴哭得更加嚎啕:“你死在这儿,我们谁也不管你,没纸烧也没酒喝,姓苏的你想想清楚,给我醒过来!” 这样大肆威胁的,倒也少见。凤曦和心内苦笑,苏旷若真是听见,恐怕又会被气死过去。 只是……苏旷干涩的唇真的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串声响。 “你说什么?”龙晴大喜过望,附耳过去。 铁敖与凤曦和也一起捏紧了拳头。 这一回,苏旷的声音稍微清楚了些,他断断续续地道:“晴儿……你亲我……亲我一口……我……就……睁开眼……” “无赖!”龙晴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凤曦和大喜,将浓浓一碗老参汤又喂进苏旷口中,苏旷苍白的面颊上隐隐透出一丝血色来,但身躯依旧冰冷。 “苏旷”,凤曦和大声喊:“醒醒,不能睡过去——睁眼看看我们!” 苏旷哼哼唧唧:“不亲……就不睁……” 龙晴被他气得满脸绯红,看了凤曦和一眼,恼道:“死流氓。” 凤曦和又好气,又好笑,忽然搂过龙晴,用力一吻,怒道:“罢罢!让这畜生占次便宜!” 屋内一群男人都嘿嘿笑了起来,连铁敖也摇了摇头。 龙晴的脸已经胀得通红,俯下身,在苏旷额角轻轻啄了一下。 几乎就在同时,苏旷的双眼微微睁开一条线,虚弱,但明亮清澈,他看看龙晴,又看看凤曦和,露出一个苍白之极的微笑:“小……小气鬼……” “五爷!” 第41章 萧飒忽然一甩门帘走了进来,看见苏旷,欲言又止。 凤曦和走了出去,低声问:“怎么回事?” 萧飒连忙回禀:“五爷,我奉命前去滋扰北庭军后防……但是,好像出事了。” 凤曦和一把握住他的胳膊:“是扎疆缅有动作?” “是,五爷英明。”萧飒定定神:“北国军,拔营南下了。” “慕-孝-和!”凤曦和咬牙道:“你玩火自焚!” 本来就没有一国之君甘愿做一枚小小的筹码,人人都在等待后发制人,渔翁得利,而北国军终于窥到这个机会,动手了。 “五爷?”萧飒等着凤曦和的令下。 凤曦和摆了摆手:“依照原计划行事,北庭军不动,我们不动,北庭军若是北上抗敌,就把两万匹军马给楚天河送过去。” “是!”萧飒抱拳,一躬身,就要退下。 “等等。”凤曦和一把扣住他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萧飒,咱们几个老兄弟如今就剩下你我,记得顾惜自己一点……还有个小姑娘在等着你呢。” “什么小姑娘?”萧飒惊愕,脸却不争气地红了一红。 凤曦和轻轻砸了一拳:“你小子还跟我装蒜,晶晶是个好姑娘,她……该跟你说了吧?” 素来精明干练的萧飒嘴角顿时漾起一丝傻笑:“嘿嘿。” “瞧你那傻样,去吧。”凤曦和拍了拍他的肩,看着这个多年与共的兄弟慢慢走远,忽然觉得有些疲惫——他们好像慢慢都有了些变化,变得怕死,变得多心,变得……柔软起来了。 他嘴里说着萧飒,但是如果有人看见他,必然也会哈哈一笑——瞧你那傻样儿。 好久没有去达里湖看天鹅了……凤曦和轻轻叹口气,一切结束,要好好和晴儿商量商量,以后,我们怎么办。 凤曦和不知道,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用“我们”替代了那个飞扬跋扈的“我”。 烽烟又起。 人倦,马乏,缺衣,少粮,即将到来的严寒从遥远的极北裹来了死亡——楚天河是明白北国军的处境的,大雪一下,原本尚可支撑对峙的牧草所剩无几,北国军远道来伐,北庭军后继无力,两边都已经无法再等,只有胜的一方才能在这块严酷的平原上取得生存的机会。 一场雪,是足以扭转战场上的局面的。 仅仅是一次小试牛刀,双方都小心翼翼,不用精锐之师出战,但强弱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些羸弱的北庭之军,显然已经在拼命,那些热血铮铮的汉子,渐渐变成了白雪之茔的尸骨,只是多半人倒下的时候,总会抱住身边一个敌人同归于尽,扼喉,插眼,一刀穿过敌我两人的身体,如最亲密的情人搂抱在一起,但原因却是仇恨。 “大人……”楚天河声音低沉:“收兵吧,不能让兄弟们死绝了。” 没有哭喊,甚至没有咒骂,只剥下同伴的衣甲,杀死受伤的战马,蘸着雪水霍霍地磨刀。 一堆一堆的火,锅里的积雪慢慢融化,冒出白雾来——每人每天的口粮已经减到八两,对于这群汉子来说,吃上一顿饱饭,早就是奢望中的奢望。 “元帅——”楚天河经行之处,士卒将官齐刷刷的站立,却偏偏在此时,狂风将帐篷吹成两个外凸的圆弧,像是要把它拔地而起,没有人去拉,在元帅面前,绝没有人赶动摇军威。 哗啦啦——帐篷终于被彻底掀翻,连带着撞翻了后面一口大铁锅,只有仅剩的一角深深钉埋在地下,被偌大的风帆一分一分向外拔。 楚天河一个健步冲上,拉起帐篷,左右连忙一起动手,将帐篷拉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楚天河看了看腐朽的木楔和铁钉。 “元帅……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补给了。”终于有一名主簿鼓起勇气:“两千多面军帐多少都有损坏,眼看以后风越来越大,恐怕要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没有营帐,没有粮草,没有兵刃,又能做什么打算? “元帅!干脆咱们吃饱了拼了它娘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年轻的校尉喊道。 现在就要拼命了么?中军尚未交锋,就要因为几面帐篷将自己立于败地?楚天河沉下脸:“胡闹!妄论军情,给我打二十军棍!” 那年轻的校尉普通跪倒:“将军哪,打我不要紧,一条命也不要紧,可是——朝廷是不是不要咱们了!” 朝廷是不是不要我们了?这句问话恶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窝上。 楚天河昔日旧部总喜欢喊他一声将军,这个年轻人似乎还不过而立,但是好像已经跟了自己十年了吧…… 军法如铁,没有人争辩,更没有人求情,噼啪的棍棒落在皮肉之上——平日里二十军棍倒也没什么,但是此刻,北庭军缺医少药,八成的伤兵都已注定看不见明年的春天。 楚天河终于怒不可遏,一把扯住慕孝和,推到帐篷的角落:“慕大人,你和扎疆缅,到底是怎么约的?” “笑话”,慕孝和拂去楚天河的手:“楚帅说话要留心,我什么时候和敌酋有过私约?” “好好!”楚天河咬着牙:“那大人你远道而来,总得给北庭军一条活路吧,至少你得给我弄三个月的粮食来!” 慕孝和目中冰冷,摇头。 “两个月?” “一个月?” “半个月!”楚天河被激怒了:“半个月的粮草都没有,你叫我打什么仗!” 慕孝和叹了口气:“楚帅太不了解关内的形势了——如今皇上和洛阳王争夺兵权,哪个肯把粮草战马拱手让给外人?” “外人?”楚天河一声惨笑。 慕孝和拍了拍他的肩:“楚帅,随我回关内固守吧,此处非久留之地。” 楚天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我把千里疆土让给北国蛮子?” “诶——”慕孝和摇头:“你看天寒地冻的,我们一旦撤出去,北国军也是后继发力,只要守住中原门户,他们自然会乖乖回去,你我休养生息,有什么不好?” “自然是好,从此北庭军就姓了慕了!”楚天河咆哮。 慕孝和冷笑:“你宁可北庭军变成一堆死尸也不肯与老夫合作么?” “我肯”,慕孝和一喜,楚天河却又接着道:“只是慕大人,你忘了这千里方圆还有多少子民吧?我可以退,他们怎么退?我一国之将,把自己的子民拱手让给外敌,还有脸苟活下去么?” 慕孝和又笑:“你怕什么?凤曦和他们不是口口声声替天行道么?你瞧他们兵强马壮,转眼就是大患,倒不如,把这块硬骨头留给扎疆缅来啃。”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哪儿不去,留在我们后面,本来就是要占便宜的,既然如此,楚帅你放聪明些,来个一石二鸟,岂不最好?” 楚天河面上神情,不是不动容的。 “楚帅”,慕孝和趁热打铁:“你总不至于为了几个马匪,要牺牲自家兄弟吧?” 沉默,还是沉默,慕孝和看着楚天河,等他说出那句话来。 楚天河忽然一脚踢翻桌案:“退兵之事,万万不可!”他一把摘去头盔,露出一头苍白而直立的乱发来:“慕大人,凤曦和若要自保,早就投靠了北国军,我一节武夫,食君之禄,总不能输给一个马匪!” 慕孝和冷笑一声:“匹夫之勇,岂足成大事?” 楚天河几乎是大喝给自己听:“我北庭军将士,二十年不离塞北,保一地太平,总不能朝中内乱,我就做了缩头乌龟——也罢!大人的荣华富贵,楚某不敢耽误——明日一早,大人请回吧!” 慕孝和皱眉:“你这是抗旨?” 楚天河直视他:“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 “好一个匹夫不可夺志。”一个身影忽然走了进来,大门洞开。 楚天河惊道:“莫先生?” 莫无微微一笑:“楚元帅,铁敖和凤曦和部下萧飒求见。” 楚天河一奇:“他既然走了,何必回来?” 莫无的手向外一指:“红山凤五送来良马两万匹,还请大人过目。” 楚天河喜出望外,大步向外走去,经过莫无的时候,莫无忽然低声道:“大人,莫忘了我与老铁来此间的目的——三军,还是可以夺帅的。” 楚天河大笑,拉着莫无的手一起走出,只留下慕孝和一人在帐里——听得外面欢呼声震天,凤曦和的马,送得正是时候。 两万匹良马,配上千石军粮,红山马匪的富余,实在令人眼红。 以凤曦和之力,这已经是全部,虽然不足以支撑北庭军打一场耗时良久的大仗,也无疑是救命的粮草。 “大人,元帅”,萧飒拱手道:“奉五爷之命,助北庭将士一臂之力,萧某与贡格尔草原共存亡。” 楚天河点了点头,不再顾忌身后慕孝和的态度:“三军听令!” 声震山野的一声应命。 “饱食战饭,好生休息,明晨起兵,不斩了扎疆缅的人头,誓不回营——”楚天河拔刀一声长吼。 千里雪原,荡漾着无数声回响: “誓不回营……” “誓不回营……” “誓不回营……” 那一夜,并没有多少人能安稳入睡,年长的将士磨着刀,调养着状态;年轻的将士熟悉着新拨下来的战马。 汗臭味儿,马粪的气息,火焰将尽的黑烟……无数种种混合为军营特有的气息。明日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这批大好男儿不知有多少要倒卧在这片冰冷的土地,而在千里之外的中原,也将要有无数妇人的哭声在无尽个夜晚呜咽不息。 寒夜,不知哪营有号角吹响,或许在缓缓低诉这片古老大地的回忆,这千里牧野,埋藏着的是焦土,是鲜血,是出塞少年的梦想,是游牧之王的野心,千年来兵火从未断绝,无尽悲歌和呐喊化为绝唱,不绝于征人耳畔。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人未还,人未还,多少白骨埋青山。 第42章 诀别出塞,才见那千里浩荡,却不知几许头颅换得足下寸土?待到来年开春,每一株牧草,都是汲着战士的热血长成。 是夜,连营叠帐,枕戈尽是男儿。 只是漫长的夜,终于过去,号角声声,震破厮杀的黎明。 三军上马,寒刃之光,胜于东升的太阳。 “出战!”楚天河亲手敲响了牛皮的战鼓,如潮大军齐出。 这种野战可能是最原始的战斗之一,没有地利的屏障,唯有刀和刀,马与马,肌肉和肌肉的交锋。 众军之中,一飙快马电般驰出,目标正是北国军中黑色的王旗,马上的骑士一柄长刀左冲右突,转眼之间,已是孤军深入。 楚天河遥望着那个背影,心中却是一沉——铁敖,莫无、凤曦和、苏旷、方丹峰、龙晴……中原武林多少才俊,若是可以并肩杀敌,又何愁不夺敌军主帅? 泱泱中华,百万大军,若可以齐心协力,又何愁不能逼迫北国鞑虏不敢南下半步? 只是为什么总在战争开始之前,他们已纷纷受伤倒下? 抑或是,那北方的鹰之国度,总在阴冷地瞥着时机,趁着南人内耗之机南下? “老铁……拜托了……”楚天河握紧了手中钢刀。 马上的骑士,正是铁敖。 借着前锋将士的掩护与一冲之力,黑纛的王旗已在望,铁敖见离扎疆缅还有三十丈之遥,喝了声:“老莫!” 莫无自马腹之下一跃而出,足尖点过一人肩侧,横空之掠,这一掠借足下人之力,足足有七八丈,落下之际,他手中剑斜斜扫过,身边三五具尸首横在地上。 他二人都知,在千军万马之中,单人的武功实在微不足道,若不能以快打快奏出奇效,只怕要白白死在此地。 莫无一声吼,一剑劈倒一个持枪的士兵,喊道:“老铁——走!” 这一套行动,二人已经演练多遍,铁敖与莫无几乎同时跃起,铁敖跃到莫无方位之时,莫无倒持长枪,铁敖足尖正点在长枪之颠上,莫无左手猛一用力,长枪托起铁敖,用力向上一送——而铁敖足下之力亦将长枪直刺入地,莫无一手持着枪柄,身形围着枪尖滴溜溜转了一圈,落入人群之中。 堂堂中原第一剑客,却只能如莽汉一般血战,他知道力竭之时,就是毙命之刻,也不在顾惜体力,只顾大开杀戒——混杀之中,他眼睛一扫,似乎有个身着北国军军服的少年从身边经过,匆匆也向着王旗奔去。 只是情势危急,不容得多想,刺杀扎疆缅的重任,只能由铁敖一人担当了。 铁敖借莫无的真力又是一跃,这一跃力道何等之大,直扑扎疆缅。 无数盾牌手齐齐在扎疆缅身边围起大盾,别说一个铁敖,只怕十个百个一时也攻不进来。 无数柄长矛向着铁敖的身形飞去,要将他活活钉死在半空——只是铁敖根本就没想过活着落地,他左手长刀挥舞,拨开面前箭镞,右手却劈手打出一截短棍。 那截短棍还是在中原时托能工巧匠着意打制,铁敖全力掷出,离扎疆缅已经不过丈许,但是一经掷出,那铁棍顿时当空爆开,无数细小钢弩飞射而出,竟是从上至下,斜斜从甲盾之士头顶跃过,直射入内。 铁敖不禁微笑——他知道,那些细弩均喂了剧毒,哪怕擦中一枝也绝无生机,而在如此距离,扎疆缅再也没有逃生的机会。 一切都是片刻之间,铁敖拨开身前弩箭,却挡不住身后的长矛——只是,身后被半轻不重的一撞,他反应极快,已落在地上。 猛回头,铁敖一声惊叫:“丹峰!” 那少年倒在人群之中,胸膛和小腹,各插透了一枝矛。 铁敖跃起的时候,他也跟着跃起,几乎挡住了来自身后的全部攻击。 “师父……”方丹峰惨叫一声,已被人群淹没,只能听见断断续续地挣扎,“不要赶我走……我比苏……” 铁敖急冲过去,一边疯狂厮打,一边喊道:“丹峰——”那重伤的少年,在人马的踩踏之下,终于断绝了气息。 北庭军营中,楚天河不知究竟铁敖是否得手,正忧心忡忡。 忽地,乱军丛里,一道血红的令箭直窜云霄。 楚天河狂喜大叫:“全军齐出——” 兵随将令草随风,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 数十步外,有人躬身问慕孝和:“大人?” 慕孝和抚须一笑:“出击!” 十余里外,凤曦和拍了拍龙晴的肩膀——“晴儿,去吧!” 龙晴翻身上马,得意之极大笑:“凤郎凤郎!家中事托付于汝,我去也——” 西方百里之外,林中蒙鸿的余部正在商议:“老大死了,怎么办?还跟着五爷打,他要咱们不要?” “妈的,拼了拼了,五爷都跟那些鞑子干上了,咱们去——” 万马齐奔,踢起暴雪,各式服色,各式兵刃的男人们一起冲向一个方向。 血海之中,潮水与潮水冲撞出巨浪,一波,又一波……终于,一端渐渐败退了…… 苏旷躺在担架上,竭力捕捉风声中的厮杀冲撞之声,显得格外烦躁,瞪着凤曦和:“这种关头你还笑得出来?” 凤曦和索性坐下:“同是天涯沦落人,兄弟,你安静些吧。” 苏旷却还是焦躁:“他们……他们能得手么?” 凤曦和正色起来:“扎疆缅既然被杀,想必可以毕其功于一役,我担心的,只是他们能不能回来。” 苏旷笑了,他们最担心的,本就是同一个人,他一把握住凤曦和的手:“一定可以的,我苏旷吉人天相,我的师父,我的朋友,我的女……人朋友……都不会有事的。” 凤曦和哈哈笑了起来:“你最好趁早给我养好伤,我瞧你这张嘴不顺眼已经很久了,找个机会,较量较量。” “彼此彼此……” 这场大战,直杀到红日西斜,听后来的牧民说,战士们的血,将积雪都融化了,百里方圆,一片惨红。 而北国军惨遭重创,又群龙无首,一战之后仓惶北顾,自此元气大伤,三十年不敢南犯。 而三十年后……新的战士已经长成了…… 21、尾声 历尽劫波兄弟在 相逢一笑泯恩仇 绕梁龙吟 声声切切 请君为我侧耳听 达里湖,天鹅飞起的地方。 阳光融化了积雪,枯黄的牧草竟有了一丝丝绿芽儿。此时还是寒冬腊月,那些小东西却不识时务的冒出头来。 但是,即使只是几天,哪怕片刻的生命,总也要追逐一次温暖和光明。 铁敖从乱军中挣扎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他年纪毕竟已经大了,这种内伤一落,十成功夫只剩下一成,日后恐怕再也做不得疆场征战、千里追捕的事情。但是他终究活着出来了。 铁敖拍了拍苏旷的手:“去啊,和人家道个别吧。” 苏旷微微一笑,拄着一根拐杖,迎着阳光,走向并肩而立的凤曦和与龙晴。 “五哥,晴儿。”他嘻嘻笑了起来,“你们真的要走么?” 凤曦和的目光透过无尽原野,看向远方,他笑了笑:“嗯,我们兄弟从此远赴漠北,你放心,再过五年,凤五必定可以再打下一片天下。” 龙晴歪着头笑着:“你真的不肯和我们一起去,我和曦和可是打你这个主婚人的主意呢。” 苏旷凑过头:“龙姑娘……呃……要我去,是要侍寝么?” 龙晴顿时叉着腰叫起来:“王八蛋!不是看你站都站不稳,我非给你个好看!” 苏旷哈哈一笑:“丹峰他不在了,我回去陪陪师父,顺便养伤,北派武林以腿法著称于世,此前我从不留意,这次少了一只手,倒要好好研习一番,等你们再入江湖的时候,嘿嘿,我说不定已经是一派宗师了。” “痴人说梦。”凤曦和揽着龙晴:“你小子给我滚远点,少招惹晴儿,到时候你这位苏大宗师若还是没脸没皮,我见一次揍你一次,你最好小心些。” “等着瞧好了。”两只修长的手当空一击,握在一起,龙晴笑笑,加上自己的一只手。 “姐姐——”晶晶早就泪眼婆娑,冲过去一把抱住龙晴:“姐姐,我舍不得你。” 龙晴摸了摸她的头发:“舍不得?那就跟姐姐走啊,别理那个臭男人。” 晶晶的脸蛋一片通红。 龙晴笑了起来,对着一旁的萧飒喊:“萧飒,我这个妹子托付给你了,有个头疼脑热,我可要杀到江南找你们算帐。” 萧爽嘿嘿笑道:“五爷,龙姑娘,我带晶晶游历江南,明年开春就回来寻你们。” 明年春天……一个何等期待的时节…… 龙晴摸了摸晶晶的脑门:“记得去竹林问我师父师妹好,见了我师父,跟他说,开春就去拜见他老人家……带着,他女婿,嘻嘻。” 红袍马似乎还不习惯背上忽然多驼了一个人,愤愤地打了个响鼻儿。 看着他们走远,苏旷微笑……微笑……笑容里却无端染上几分寂寞与酸楚,他忽然大声喊:“凤曦和,你好好待晴儿,你要是不要她了,可记得还我——” 那一声“晴儿”喊得在场众人无不辛酸,只是这场美丽的邂逅,终究只能留在苏旷的回忆之中了吧? 楚天河早已备好马车,送他们南下。北国军退去,红山马匪已成过往,而北庭军依然牢牢捍卫北疆。 凤曦和答应让出这条商道,而楚天河则横剑为誓——也是许久之前他的诺言——贡格尔草原,必有十年的太平。 车厢里,铁敖的声音爽朗:“老莫,你打定主意云游天下了?” 莫无道:“嗯。” 铁敖又迟疑:“不……不弃剑了?” 莫无没有答话,只是将窗帘卷起,阳光洒了一车。 历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原来冬日的阳光,如此温暖。 (完) 飘灯于2005年十月三十一日凌晨二点三十分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 茗剑传奇四连环2《定风波·潜行者》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潜行者 第一章:惊鸿 那么快的暗器。 第43章 那么不顾一切的暗器。 坐在暗处的黑衣侠士眉头一扬,落下一枚白子。 红纸一封书后信,绿芽十片火前春。汤添勺水煎鱼眼,天下刀圭搅曲尘。不及他人先寄我,应缘我是别茶人。 ——唐·白居易 一树月季正开得热闹,似白雪,却比白雪多了一分香。 远远地传来嗒嗒马蹄声,不过眨眼功夫,人已迫至近前,这处小茶摊闲坐的茶客们定睛一看,纷纷暗暗喝了一声彩。但见那马,通体洁白,脚力非凡,分明是一匹神骏。而那轻盈跃下马背的白衣女子,可不正是仙子下凡? 女子不过二八年纪,背一展古琴,容色清楚,清澈眉眼,禅语里说“银碗里盛雪”当是说这样洁白明净的冰雪容颜,白马白裙黑发,可看呆了这些赶路人。 可惜这仙子虽有绝色美貌,奈何面如寒霜,一双眸子随意一扫,茶客们竟浑身一凛,不约而同低下头,不敢多言。好清冷的眼睛!叫人不能逼视。就像盛开的月季,绿叶白花的秀美,没有人不会欣赏吧,但月季有刺,它是矜持的,不即不离,让人觉着魅惑的同时又望而却步。 女子名唤云真,将神骏白毫拴在一旁,坐下来,将古琴放在手边,要了一盅茶水浅啜。这一带逢上大旱,田里收成不好,日子过得极苦,连茉莉香片都喝不上,端上桌的,只是炒茶后的碎茶,能看得到很多沉淀物。 要是还在竹林小屋的话,每年茉莉开败之前,她都会把它们采摘下来,以一方丝帕裹了,搁在书里面。待到水气干透,与茶叶清水一煮,芳香四溢,师姐妹几个,都很欢喜,尤其是小师妹玉露,定会眼睛一眯,笑得像只可爱的小狐狸了。 豆大的雨点砸将下来,地面上扬起一层灰土的气味,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孩子慌慌张张地走到茶摊前,她面呈菜色,双眼失神,步履蹒跚,每走一步都很吃力。 棚子很小,挤满了避雨的茶客和路人,妇人迟疑着,觅了一处很窄的角落,招呼三个孩子过去,团团抱住,将身子尽可能地缩着,不被雨淋到。她自己则颤微微地立在一旁,大半个身子全部暴露在雨中,等待雨势渐小,再继续赶路。 风雨飘摇,她能给予孩子的,不过是这么一小处屋檐。 一声惊慌的童声打破了茶摊的寂静:“娘!妹妹昏过去了!” 妇人探头一看,三个孩子中最小的那个脸色苍白,歪着头,闭着眼睛,倒在地上,雨水飘进来,地面湿漉漉的,女孩褴褛的衣衫和泥巴搅成一块,分不清颜色了。 “妹妹是饿了。”大孩子叹气道。 妇人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坐在旁边的茶客嫌恶地瞥了她一眼,她慌忙地将身子挪开些,拍打着小女孩。 茶客掏出一张饼子就着茶水吃着,看情形也不宽裕,他吃得很慢很爱惜,饼子末儿掉在桌上,都用食指蘸起来,塞进嘴里。 小女孩悠悠醒转,虚弱地睁开眼睛,舔了舔嘴唇,黑眼珠转着,停留在茶客的饼子上,眼巴巴地看着,盼着。 茶客手中的饼子只剩下最后一小块了,小女孩绝望地收回目光。 大孩子和弟弟交换了一个眼色,吵了起来:“我饿了!把昨天吃的那枚果子给我吐出来!” “那你前天吃的半个馒头怎么算?” 两人越吵越凶,谁也不让谁,最后竟大打出手,滚到茶客脚边,连掐带咬。大孩子冷不防地摔倒了,一个踉跄,刚好撞上茶客的腿,他手一抖,手里的饼子落进满是泥浆的地上。 茶客一惊,刚想发作,一看众人都在看着他,也不好和两个小儿计较,骂了两声,不予理会。 大孩子抓起饼子,在衣服上连擦几下,递给小女孩:“妹妹,快吃!” 坐得稍远的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摇着折扇,似笑非笑,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见再无热闹可看,加上雨也停了,阔步走出茶摊。 小女孩接过那一小块饼子,揪了一点吃下去,剩下的捧到妇人嘴边:“娘,你吃。” 生命何辜,只是未能生在殷实之家,便要受这风雪之苦,富人欺,穷人厌。云真离座,从包袱里取出几块糕点,塞给小女孩,又掏出几两碎银给那穷得连日粒米未进的妇人。 小女孩吃着糕点,仰起脸望着云真,她的眼珠乌黑,眼白是晴空的颜色,如同天山上倾泻下来的泉水,亮白,清澈,夹杂着空灵的植物清香。 半盏茶尚冒袅袅茶烟,云真转身离去。如果可以,她真想把这女孩带走,再也不要她受一点点苦。就像师父和师娘对待自己那样。但现在……她又叹气,现在,她为调查一桩久远的江湖命案而孤身在江湖里飘摇,能照顾到谁呢,可以给予的,只有这么一点稀薄的温暖。 刚行不远,急促的马蹄声裹着妇孺的哭喊和汉子的吼叫,震动耳膜。马蹄声近,尘土飞扬,迷离人的眼睛,几名黄衫人抱着被掠村妇,狂笑掠过。几个孩子追在后面,哭着大喊:“娘!娘!” 正是在茶摊看见的孩子们,遍身都是淤伤,显是受到鞭打,弟弟已停止了呼吸,大孩子只说了一句:“娘,我想回家,娘,我们回栗村……娘……”头一歪,死了。 小女孩气息微弱,已无生机。云真将她抱在怀里,连她眼睑投下的阴影都一清二楚。她的小脸很脏,身体很轻,松松的衣袖层层退下来,搭在肘上,也是一清二楚的。 小女孩的手里攥着糕点,只咬了两口,舍不得多吃,小心翼翼地包好。嘴角还残留着沫儿,伸出舌头,心满意足地舔一舔。她看见云真背上的古琴,想摸一摸,云真解下来,拉过她的手,拨弄琴弦。 悦耳的音符飞出,小女孩笑了,那双小鹿般澄澈的眼睛,闪烁着亮光,倏地,熄灭了。 云真低着头,细细地把小女孩的脸擦干净,恍惚间,好象又回到五岁那年,站在包子店门口,仰着头,用力地吞着唾沫。 雨停了,起了风,黄沙席卷,栗村村口大树上吊着尸体,树下还躺着几具,几个老妇人凄惨地哭泣着,小孩子尚不明白发生何事,蹲在一边刨树根吃,找到几片叶子,忙不迭地塞进口里。 农舍的篱笆栅栏被刀砍得稀烂,院落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犁具,瘦弱的老狗有气无力地趴在墙角……整个村落,是一幕惨劫后的情景。 云真向一名垂危的村民询问,村民断断续续道:“这……这两日,强人来,来村中抓……抓人……姑娘,请奏……奏报……报……朝廷,替我们报……”一语未完,已气绝。 云真扭脸望去,栗村一片狼籍,萧条中透着肃杀之气,冷清得宛如一座荒坟。她又想起那小女孩的眼睛了,惊惶透亮,黑白分明,如银针盛在黑瓷器里,是一种清晰的、不容混淆的鲜活。 那样直白喜悦的目光,流露出哀求的生气,云真知道她不想死。她那么小,还未看过花红柳绿,还未享受过生之欢愉,还未遇见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未好好地被爱过,也许从未吃饱穿暖过,她不会想死的。 云真拉住马缰,将白毫拉近,催鞭追赶。行不多时,望见前方便是那群黄衫人了。 “嘶”的一声,奔马长鸣。云真指间弹出的一块碎石正中马蹄,马上人影猝然斜飞,正撞上她飞出的一鞭。 此人正是江湖人称寸金蛇的群英阁门主季歧,他乃少林俗家弟子,七岁习武,十四岁便以一柄使得出神入化的匕首成名江湖,二十二岁入群英阁,不出三年就被委以重任,成为门主。 云真凌空横掠,翩翩然落在一块巨石上,问:“栗村血案十八条人命,都是你所为?” 季歧眼露凶残杀机:“何必多问,是大爷干的又如何?” 只听得“哧哧”数声,云真已锁住季歧几处要穴:“你的幕后主使是谁?” “什么主使?自然是奉帮主之命!” 云真不相信季歧所言,这群英阁自创始之日,便有武林清流之美誉,第一代掌门人宁可断臂废功,也不与魔教同流合污,历代帮主谨遵祖训,未敢忘本,惩奸除恶,向来为江湖人称道,今日却……实在令人费解。再看季歧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却不像妄言,她只得解了他的穴:“你去吧。” 她已决意调查此事,不为别的,单是为了那双眼睛。 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 亦属于幼年的自己。 她不愿意令小女孩失望,也不愿意令幼年的自己失望,在多年后,她尚有部分能力的时候。 满天星光,破碎而明亮,雨点般的急促地洒落在肩膀上。 栗村村民将重托交与了她,央她报官,这里属洛阳管辖,那就去洛阳,至于师父交待的追查昔年武林盟主向问天命案一事,就暂缓几日吧。 云真的性子素来很淡,她自幼在尘世流浪,见惯人情冷暖,被隐士萧茗收养为徒后,格外珍惜安宁和慈的生活,根本不愿再次经历动荡流离。若非十六岁生辰那天,师父萧茗竟透露她和十多年前武林盟主向问天命案有关,命她出师一探究竟,她只怕现在还在竹林煮酒烹茶呢。 算起来,十多年前云真不过一名小小孩童,而向问天早已成名多年,深受武林人士爱戴,推举他做了盟主,岂料,不久后他便为西域一伙神秘高手截杀,半个月后才被人发现暴尸荒野,随身之物——一枚可号令武林群雄的盟主令不知去向,数年来此物也未出江湖。 向问天和云真的师父萧茗当年也是好友,他离奇过身后,引得诸多人等猜测,萧茗也不例外。据闻向问天的属下找到他时,只在他的尸身上发现一幅潦草的画像,笔触凌乱,上面还沾染点点血迹,显是仓促之间草就,也许他还来不及画得更详尽,仇家就已迫到近前了。 在这幅未曾完工的画像中,只有一个年岁极小的女孩,容颜依稀,眉眼极淡,唯一清晰可辨的是女孩右手腕间一处梅花形状胎记,而云真正是如此。 第44章 收养她当日,师娘雯清给她洗澡就发现了这点,萧茗立刻心知她恐怕就是破获向问天悬案的重大线索。之所以多年隐忍不发,一方面在于怀有良善之心的他对这名孤女视若己出,疼爱有加,既然收养了她,便是她的亲人了,理应竭力保护她,另一方面他深知此事关联甚大,若为外人知晓,必然会引发一场江湖动荡,于公于私,他只能忍痛暂时搁浅为好友安魂的念头。 日子本可平滑顺畅地继续过下去,但前不久萧茗无意得知,昔年追查云真下落的一股隐秘势力竟然仍未放弃寻找,这令他料到其中必有蹊跷,好在云真已成年,并练就不俗轻功,又使得一手好暗器,派她出外寻求真相,自是适合的。 师命难违,离家之时,师父表示自己对当年事亦知之甚少,只探及些许芜杂,尚不能理出一条清晰线索,他只叫她暗地查访与向问天相关的江湖旧事,从中摸索一些头绪,尽量将向问天遇害当日情境揣测出来,向仇家讨回公道,以告慰他在天之灵。此外不肯再多言,只说有些事情,非要经历过,才会了然于心。 离开竹林小屋的这些日子,向来喜好清净的云真只好寻些热闹去处,满心以为市井之间人多口杂,总是能捡漏到一两桩有用的旧闻的。 然而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但哪儿会有百年之久?更多的则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传奇。江湖里什么人都不缺,尤其不缺急切渴望一夜成名的少年剑客,以及师父这样厌倦归隐的侠士,一个浪头隐下去,另一个浪头又涌上来,从来新人胜旧人,那些曾经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在众人口中传诵几日,便被新近崛起的后起之秀取代了。况且是十多年前的故人,除了少数几位恋旧的说书人偶有提及,根本就听得少了。 而关于向问天离奇遇害和他留下的那幅离奇的画像,所有人都一无所知。人们虽然都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事情过了这么多年,这种关心,更多的成了习惯了,如同隔些阵子就会想念的巷子口那家店铺的包子,没吃着的时候也许会念叨一两句,兴致好了,就去买上几个,当然,不吃也不打紧,对日常庸碌的人生来说,它不重要。 向问天当年知交遍天下,都曾为他的死因耿耿于怀,分头查探过,但都和萧茗同样无功而返,渐渐地也就淡下来。多年后,过世的过世,隐居的隐居,还在孜孜不倦的,除了萧茗,怕是只有那股隐秘的势力了。 但它既然是隐秘的,必然不为人知,初出茅庐的云真面临的困难委实不小,但她总是个骄傲的人,师父难得交代她办事,她可不愿意轻易打了退堂鼓,虽然茫然焦急,也只得生生按捺住,心里想着但愿早日查明事情始末,替那向问天沉冤之后,立刻快马扬鞭,回了竹林小屋。 可惜连日来毫无进展,云真内心颇感失落。洛阳大街热闹非凡,她顾不上多看,打听到衙门所在,走上台阶,直趋大鼓,奋力敲击。 官差奔出,喝问:“所为何事?” “栗村血案!” 官差吓得一哆嗦,左右看了看,竟缩回头。 云真加力,继续击鼓,众衙役一哄而上,取笑道:“小姑娘,你这手力不错嘛。” “哈哈!” 云真见众人逼身而来,双手一甩,手中已多出一条银色蛇皮软鞭。衙役们但闻一声巨响,银光闪烁中,身上已挨了一鞭子。 衙役中身手稍好的两位避过一鞭,从右侧飞身攻前,云真手指微动,袖中数枚细针立时发出,衙役们啊地闪躲,云真一足飞踢,双手一撑,飞上半空,身形极快,转眼已是十步开外。 衙役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追上去。 洛阳城内“芷蓝间”的胭脂甚好,卖胭脂的中年女子面容姣好如月,替云真挑了一盒,笑问:“姑娘打听如何入得洛阳王府?这个也就难了,不过王妃倒是时常打发小丫鬟月儿过来买胭脂。”掐指算了算,“哎哟,正好是今天,她就要来了,姑娘再等等。” 王府的丫鬟跟寻常富贵人家不同,不仅面目娟秀,处事也得体:“我会帮姑娘通传一声,一有回复,立即告诉姑娘。” 王府门口八名侍卫守护,两座石狮子十分威严,院落里种满了栀子,枝繁叶茂,开满了雪白的花朵,散发出浓香。 冥冥之中似有神灵指引,云真梦游般穿过迷宫般曲折的回廊和重峦叠嶂的屋宇,花园,庭院,天井,径直向议事厅走去,轻车熟路。 跟在她身后的侍卫傻了眼,这姑娘很是面生,听她措辞,也不像府中熟客,不知为何对王府地形如此熟悉?他轻咳一声:“姑娘从前来过王府?” “连洛阳城我都是第一次来。”云真清醒过来,亦不明白心中对王府亲切遥远的感觉从何而来。她抬头仰望,两侧被重重叠叠的屋檐遮蔽的天空,只不过窄窄一线,透出和煦阳光。 风来,栀子一朵一朵地开得很急,浓郁的香味让人想起旧日时光。云真很恍惚:到底是梦里,还是前世,她曾在这宽敞亮堂的院落里,抓住玉色大蝴蝶,兴高采烈地从后花园一路飞奔,衣袂裙角环佩叮当。 她看了看西侧的紫玉阁,春天的时候,应该开着艳红的桃花,到了初夏,摘了桃儿,并不吃,取了桃核洗净,用小刀可以雕出一只乌蓬船。 洛阳王并不在府中,座下侍卫总领顾青听完云真来意,笑道:“像这样的江湖门派,天下何止成千上万,此等江湖事体,是政体之外的旁支末节,不足挂齿。” “栗村十八条人命……” “人命关天,这件事情我会禀告王爷的,姑娘请放心吧。” 离开王府,已是暮色四合。一道残阳隐去,天空颜色刹时间便暗了下来,似一滩干血。云真略有了些急紧,脚下发力,愈走得飞快。 风声微动,却有三四条身影飞奔而来,隐呈包围之势。 “铮”的一声紫剑出鞘,化为一片紫瀑直卷过来,云真见得剑光密布,身子一冲一窜,已脱离剑光,手臂振处,长鞭卷住对面一颗老松粗枝,身子荡起,呼地一声,凌空落在小径一边。 打量这四人,俱是黑巾蒙面,身法亦是快捷,却可推断定是武功不弱,但一时也瞧不出门派来。云真刚欲开口,当先一人执紫剑,刷刷两下,急削软鞭。她细察他武功,却看不出来历,晃眼间那人已攻了三招,扑上来左手一圈一引,右肘横撞云真臂膀。 云真避无可避,右臂为紫剑所伤,长袖撕啦一声被划开,半条手臂暴露于外,她面上一红,足尖点地转半个圈,踢他下盘,鞭舞得更烈,把几个人牢牢地困在里面。 执剑者忽地愣住,盯住云真手腕瞧了半天,闪身抢入战圈,单手架住黑衣人一招,喝道:“住手!” 三名黑衣人停手,执紫剑者朝他们耳语几句,几人听得连连点头,狐疑的目光不断看向云真,一转身,竟都走了。 云真不解,抬起手腕看了半天,不明所以。见天色已暗,立刻拐进一家店铺,换了一身白裙。 方才打斗间,这条街上的人都缩起来了,这下见来人已走,又打开大门,张罗着买卖。眼见云真进了店铺,执紫剑者朝左右使个眼色:“都瞧清楚了么?” 黑衣侍卫拧眉想了想:“不错,属下确实看到了,她的确是我们寻找了十多年的人!” “那还等什么?速速回府禀告!”执紫剑者指指另一名侍卫,“你负责跟踪她,切记,不得伤她性命,否则你我难以交差。” 衣服店旁边是一家茶楼,云真一进去,就吸引了茶客的目光,如一轮皓月破云而出,骤然照亮了山雨欲来天色昏暗的大厅。 茶客们都被这女子绝色的容颜震撼,只懂呆望著她的俏脸,满座喧嚣,一时静得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云真置若罔闻地刚坐定,一阵穿堂风袭来,携带烈烈气息直扑人面,原是一名年轻男子疾步走进茶楼。只见他一袭黑氅,风尘仆仆,走路很快,她只来得及看到那个背影,径直走到角落里坐了,吩咐小二砌一盏银针。 男子黑衣如铁,脸微侧,从怀中掏出一副纸质棋盘,就地取材,取了几枚棋子,左手执白右手执黑,眼眸亮如银星,凝神思考着落子何处,四周虽乱,他却完全不介意。 小二殷勤地跑上前擦着桌子,脸上堆满笑:“姑娘想吃点什么呢?” “一杯银针,一碟绿豆糕。”云真道。 “好咧!这就给你送来。”小二将抹布往肩上一搭,并不离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云真的脸,云真将古琴放在一旁,冷冷地瞅了他一眼。 小二仍呆立着,直到云真似乎不经意地抬了抬手,七枚银光烁烁的银针擦着他的脖子,直直地钉在抹布上,这才惊出一身冷汗,跑开了。 看客们见识到了厉害,讪讪地收回目光,继续谈笑。邻桌的两位大汉高谈阔论开来:“鬼怒川真的有鬼呢。你相信吗?” “咳!我们是来看日出的,凭你我轩辕二剑行走江湖多年,那可是逢鬼杀鬼,遇妖降妖!”红脸汉子喝高了,啪地将长剑摔在桌上,有意无意地朝云真望去。 云真啜着银针,望着窗外,又开始想念竹林小屋了。师父做的银针茶可真是天下一绝,挺直如针,色白似银。边观赏边品饮,尘俗尽去,意趣盎然。 红脸汉子笑声未收,客栈里冲进一群壮年汉子,像天空上的乌云,排山倒海的气势。为首的黄衫人一声怒喝:“射!”刹时间弓弦骤响,铁箭齐发,嗖嗖如流星赶月,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众人怒射过来。 茶楼一干人等措手不及,哪里料到对方一冲进来便大开杀戒,会武功的挥舞兵器格挡利箭,拼命想杀将出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小二赶紧四散逃开,实在逃不了,索性就地蹲下,双手抱头,几个机敏点的,一骨碌滚到桌子底下,身子尤在瑟瑟发抖。 第45章 利箭飕飕轮射不停,不断有人中箭惨叫,鲜血飞溅,被射成刺蝟一般。再看那号称轩辕二剑的两名汉子,早已钻到桌子下了,面如死灰。 云真凌空一个轻巧筋斗,立在飞檐之上,甩出袖中所藏的银色蛇皮软鞭,翻翻复复连绵不绝地抵挡箭雨,铁箭虽然厉害,却也近不了她身。 明眼人都能看出,黄衫人的目标似乎只是云真,风声强劲,如蝗的利箭射到圆柱上,“夺夺夺”的声音仿佛是死神在敲门。女子来回移动,那蹙眉之状,当真倾国倾城,说不出的娇柔可怜。 激战中只听得裂帛之声突起,云真的长袖为一羽利箭划破。但见寒光一闪,她取出贴身的银针,以疾绝手法弹出,一抹流星般的银光钉入身侧最近那黄衫人的眉心。 正在这时,一名黄衫人发现搁置在一旁的古琴,一个虎步,将琴抄在手里。女子见状,怒叱一声,一道银针弹出,金铁交鸣,溅出一天一地的火花。 那么快的暗器。 那么不顾一切的暗器。 坐在暗处的黑衣侠士眉头一扬,落下一枚白子。 云真竭力想抢回古琴,情急之下,竟不顾个人安危,将身形完全暴露,背后留下大大的空门。 侠士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年轻而沧桑的一双眼睛。究竟经历过怎样的世事,才会有这样的眼睛——目光迷离,散落四周无法聚集,只有望向古琴时,眼中才会现出一丝热切,他不免动容。 云真飞身夺在一名黄衫人手中的弓箭,搭弓便射。两波箭雨在半空相撞,纷纷跌落在地,但仍有大半羽箭朝她飞去。她轻喝一声:“拿出来。”手掌似一只蝶幻出,内力疾吐,与黄衫人已斗了三招,都是小巧的擒拿功夫。 黄衫人被她双手沾上,竟不能甩脱,身形连变数次,哀号一声,捂住右腿跪了下去,手中的古琴跌落。 云真冷哼一声,低首拾起,心疼地查看古琴是否被摔坏,轻轻地拂去灰尘,竟忘记身处险境,怔忪半天。 离她最近的黄衫人觅得良机,一箭射中她的胳膊,云真手一软,弓箭落地,鲜血染红了白裙,她的眉头蹙得更厉害了,仍努力地抓住古琴,不肯放手。 几名黄衫人对视一眼,点点头,齐喝一声,眼看就可生擒云真。 侠士微微一笑,将一小朵迎面而过的晚风凝聚成指尖,伸指轻弹,黄衫人无法靠近一步。云真和他打了一个照面,一呆。侠士比她高上许多,目光炯炯,有探究的意味,一缕头发垂在眼角,却懒得去捋。她觉得他自顶至踵,外型上没有任何缺点瑕疵,穿一身黑衣,看似很冷,可眼里居然会有暖意。 云真所不知道的是,自己身上所背的琴,通体呈白玉颜色,浑然如雪,细看去,上面裹着一层冰霜,冒着缕缕寒气,正是出自侠士之手。从选材,到上漆,到调音,无不谨慎而为,并于多年前赠予人称醉茗客的隐士萧茗萧老先生。 却不知那女子是何来历?倘若她是箫老居士的后人,也算和自己有所渊源。侠士得知箫老居士先后收养了三名孤儿,按年纪推算,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初涉江湖,就身处险境,实在堪怜。看到她不顾性命地护住他所制的琴,他没有理由不相救。 “有人同她是一伙的!”一名黄衫人高声喊道,目光在人群里梭巡着,手一挥,更多的箭毫不留情地乱射一通, 侠士听见乱箭齐射的声响,手中长剑虚划半圆,一股柔和之极的劲气涌出,将利箭的力道尽皆抵消,啪的一声轻响,竟将三枝羽箭牢牢吸在剑鞘上。箭落如雨,他似挥毫作画一般,轻描淡写地将射到身前的羽箭全都挡下,片刻之后,剑鞘上已吸附了数十枝羽箭。 为首的黄衫人本是冲着白衣女子而来,志在必得,结果却损失了不少兄弟,怒火攻心,径直走到角落里,望着侠士。侠士懒懒地抬起头,黄衫人开口了:“罢了,告辞。”立刻率所剩无几的弓箭手离开客栈。 黄衫人走后,云真捂住胳膊,朝侠士看过来:“多谢救命之恩,来日再报!”她背起古琴,咬一咬牙,顿足飞起,白衫轻扬,白马如电,顷刻就飘然而去,投身于黑暗之中。 云真在剑山之颠觅得一处山洞藏身,渴时饮些山泉,饿了摘些野果,五天后伤势才略微好转,正待出去,却听到洞外两人的言语。 “你终于肯出来见人了。”男子平淡地说了一句。 “这么说来,你早就知道我一路都在跟随你?”女人的声音是柔软的,水一般柔软。 云真拨开洞前数枝野花,看到前几日救过自己的侠士身形一变,从女人的掌握中脱离出来,飘落在数丈之外的崖边。 “惊蛰,尽管你易了容,我还是看得出来是你……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找了你这么久。” 侠士背对着女人,眼睛深不可测:“我已出师多年,天下之大,任何地方都能去。” “你……”女人恨恨地跟了几步,也站在悬崖边。她气得浑身发抖,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我还有事,告辞。”侠士决绝地踏步而行,没有再看女人。 女人颤抖的眼眶中,燃起愤怒的火焰,似乎马上就要爆发出来。 两行晶亮的泪水,沿女人的脸滑落。 她站在那里,等待他的回头。 可他走远了。 这时,脚下的泥土松动,急速迫近,直到她再也无法忽视。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 在后退之前,她感到一股不可抗拒的,下沉的力量。接着,就是前所未有的恐惧,迅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第二章:烽火 男子双眉粗浓,长可入鬓,眼窝深凹,黑衣殷颊,行动矫捷,活脱脱深山老铁里走出来的猎人。他从郁郁葱葱的柳树上掠起飞腾,像一阵黑色的风,驾着夜间清新的露珠,微笑朗然。 绿树暗长亭,几把离尊。《阳关》常恨不堪闻,何况今朝秋色里,身是行人。 ——宋·陆游 山洞外的树又在开花了,椭圆的碧绿叶子一串一串地伸展开,到了夜晚就收拢来,中心簇拥着黄色的花束。 “你醒了?”云真拨弄着一堆熊熊大火,“把衣服换上吧。” “啊,我怎么没死?”女人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干燥的山洞里,衣服整齐地叠放在伸手可及之处。 “我看到你。”云真的长发一绺一绺地披散在胸前,火光映照下,眼睛清亮如水。 “谢谢。”女人淡淡一笑,撩开眼前的碎发,跪地拾起衫子,轻轻地穿上,重新躺在地上。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良久,云真像刚刚想起她来似的,微微侧过头来,看着她问。 “清扬。” “好名字。”云真赞了一声,就又陷入安静的忧伤当中去了,十指纤纤,随意抚着一展古琴。 大地一片凄寂。女人清扬抓过身旁的葫芦,拔了塞子,喝了一大口。待她喝完,才想起应该问问恩人的姓名,回头一看云真的所在,人却不见了,地上只剩一件月白的衫子。她疑惑地朝四处张望,竟不见脚印,显是那清冷女子的轻工绝佳。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遥远的月亮。清扬靠在洞旁,忆起很多年前,曾和惊蛰穿过田埂,他没有和她说话,走得很快,她在他背后,很努力地跟着。 少年惊蛰跳过一道水沟之后,停了下来,也不把手伸给她,只是站在水沟那边,望着这边的她。她就有些赌气,望了望天。 那晚的月光,是和着田埂上的夜露,泥土深处的复杂气息,躲藏在哪里的青蛙的对唱以及他健康的眼睛,一起留在她的回忆当中的。见她倔强地留在水沟这边,惊蛰说,你试一试,其实,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她笑了,脆薄的笑声:“如果,我一定要你拉我一把呢?”她的这句话,带一点调侃,却像那年春天的稻子一样,是无法细数的香。 那年她才七岁,惊蛰尚未和她疏远,到了后来,她才知道,这一生,她都无法争取到他。他不会拉她一把,永远的。 事到如今,她对谁去说那么一句,如果,我要你拉我一把呢? 她站起身来,带着孤独上路,和云真,是截然相反的方向。 风里又冷又硬的微雨,劈面有些夹缠不清的阴寒,云真逆着雨阵,不自禁打了个寒噤,跃下马来,叩响一户人家的木门,过了一会儿,一位青衫老伯掌着灯把她迎进去:“这么冷,姑娘快进来。” 屋内,老妈妈端着茶水过来:“来,喝点热茶暖暖身子。” 云真向他们询问是否有官府中人前来村落调查前阵子的血案,老人痛心不已,说是邻村有忠义之士替他们写了状纸告到官府,反而被毒打一顿撵出来,在家里没躺上半日,撒手西去。 云真想那王府中的总领顾青言辞间很是不以为然,心知还得另找途径申告,蝼民生存艰难,她一早便有体会,既然已插手此事,决意管到底。 细细的雨丝,斜飘在她脸上,有着与别处不一样的凉沁沁的感觉。蓦然间,她想起那年大师姐出师,远赴塞外,三妹四妹犹自年少,只有自己去送她,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总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就算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又何必逃?我没有去过塞北,不知那地方是什么样儿,妹子们就在这儿等你回来,等你海阔天空。” 一别经年,身上狂沙怒风的北国的大师姐怕是早就过上金戈铁马,逍遥尘世的自在生活吧?那方天地,是否真能容许人能酣畅淋漓地海阔天空一回? 暮气压城,风云变幻。打听到省亲回京的洁妃即将路过洛阳城,云真早早地就在城楼附近的一家茶馆候着,临街的窗前,刚好可以看见楼下情景。 一队卫士开道,四名轿夫抬着精巧别致的轿子大步朝这边走来。这洁妃是江南人氏,入宫不到半年,便得到当今天子的万般宠爱,宠冠后宫,老百姓翘首以待,都想一睹轿中宠妃的风采。 第46章 云真轻灵无比地跃下茶楼,足尖连点,身子晃动间,已稳稳落在轿前,侍卫们分内外圈疾奔,形成刀阵,十几把利刃齐出,从四周射向轴心的云真。 云真旋转腾空而起,空中发掌,击溃刀阵,飘然落地:“民女绝非刺客,斗胆拦轿,是有要事想托娘娘转呈皇上。” 轿帘内,女子清甜的声音传来:“请讲。” 云真简明扼要讲述栗村血案以及报官过程中所受挫折,女子听完,问:“可有奏折?” 云真呈上。 轿帘内玉手纤纤,接了:“放心吧,难得民间尚有你这样胸怀苍生的奇女子,我定当将栗村一案向皇上禀明。” “多谢娘娘。” 微雨淅淅沥地落着,轿夫们正行得艰难,人群中杀出一群黄衫人,飞速排出火器阵,火炬纵横,流弹如莹,直向洁妃袭来。 侍卫们急急抽刀,呼声四起,同黄衫人斗成一团。 右前方飞来一条黑影,如流星的出剑扑空而起,对准轿子发掌,杀着凌厉。 杀掌将及洁妃,被一把突如其来的剑刃逼开。 一青衫侠士落足黑影之前:“何方妖孽!” 黑影以黑巾蒙面,一声怪笑,剑光掌风激起酣战漩流。 黑影错身游到左边的瞬间,侠士已拿捏好位置,一剑有如游鱼,斜抹对方咽喉。 卫士回防,将两人团团围住:“刺客务必拿下!” 黑影伏腰,忽以怪异角度双手撑地,一足倒踢,侠士振身而起,于半空回旋而下,鬼魅一般滑开,展袖护在胸前,刷地两剑,他的剑法疾烈无比,竟是不要命的打法。 黑影身若游龙,穿行剑光之中,拿他迎香、风府二穴,侠士回剑相守,剑光绕一个圈斜刺黑影左肩,逼他回身。 黑影身子横飘,似一枝针般掠起,直刺侠士,侠士早料得这手,双掌互搭,偏身晃上,指如利剑,破空划向黑影前胸,他的指法固是凌厉,奇怪的是指间竟将山风凝聚成剑气,歪歪曲曲半空绕转,直刺黑影眉心! 黑影露出惊骇之色,突然跃起,在空中拔下鞋上金饰,当成暗器投向洁妃。 侠士急中生智,将剑投出。 剑刃穿过金饰,将其截成两段,侠士和黑影各接到半截。 黑影动作轻快敏捷,凌空飞掠,眨眼已在十丈开外,侠士追随而去。 黑影飘落,转向着地的侠士:“你不像大内身手,为何坏我大事?” “诛魔除恶,本分而已。” 黑影大笑,发出飘掌,宽袖斜挥,侠士手中长剑被他借力引至一侧,夺的一声插在地上:“本分?拿命尽你的本分!” 侠士一晃身,鬼魅般闪过黑影的攻击,黑影又是一次发掌,双掌穿入侠士的胸膛! 迅猛霸道的掌风令侠士不及躲闪,生生吃了一掌,吐口鲜血,踉跄几步,勉强站住,迅速将聚集指尖的剑气发出。黑影眉心被侠士的剑气沿着气脉刺入,身体陡然一歪,险险倒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半空一个翻身,冲天斜飞,逃之夭夭。 侠士被赶来的侍卫扶住,举看半截金饰,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侍卫首领躬身向侠士:“壮士护驾,实乃我等福分!若是洁妃遭遇不测,我等……” 侠士摆手:“此去京城尚有半日路途,恐还有凶险,我随你们走一趟吧。” “多谢壮士拔刀相助!” “有可盘问抓获的黄衫人?” 侍卫首领失望道:“他们宁可咬舌自尽也不肯说出来历。” 侠士蹲下,盘查着黄衫人的尸首,身子一僵:尸首里,赫然有一张他所熟悉的面容!他曾与此人是同门师兄弟!尽管他出师已十年,仍能认出就是昔年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师兄:“他们应该是群英阁的人。” 众人返回洛阳城,找了一家老字号金铺,掌柜的拿起金饰看了半天,得出结论:“客官,这金饰巧夺天工,应是大内工匠手艺。” 连问了几家金铺,都被证实了这点。 连鞋上一处装饰物,都出自大内工匠之手,这刺客来头不小,应该就是大内要员。 大内要员与江湖草莽联手,刺杀洁妃,背后必有阴谋!侠士暗忖:将洁妃护送回京后,将折回洛阳,前往城东的群英阁总部一探。 客栈临湖而建,云真要了临水的座位,古琴放在右手侧。撑开轩窗,楼下一泓清碧湖水,十分养眼。刚下过一场雨,青瓦上的雨水沿着屋檐溅下去,恰似珍珠洒落在玉盘里。 三两个孩子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家屋檐下,数着渐疏或渐密的檐滴。他们不会想到,这雨点,也曾落在某间农舍清苦的屋顶上,更不会猜测,曾经一个和他们一般大小的孩子,等待着,等待着出外做工的娘亲带些吃食回来,等到的却是一场死亡。 几名茶客登上楼来,议论着:“那刺客身手是罕见的了得,若非斜刺里杀出那位侠士,我看那洁妃……” 云真一惊,失手挟碎一块玉色豆腐。镇定心神,听茶客们说下去,原来她刚走不久,洁妃遇刺,幸得侠士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伙计端着一杯茶走来。碧莹莹的茶水雾气缭绕,盛在黑瓷器里,惹人心怜:“姑娘,请用茶。” 云真接过,小指一挑,几滴茶水落到乌黑的漆盘上,蒸腾出七色迷离的光环,化为白烟:“无丁花配曼佗茶即成剧毒,立时便死。”她使出一记蛇皮软鞭,伙计便跌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脚踝。 “是何人派你来的?” 伙计张了张嘴,一柄飞箭,正中他的后背,立扑身亡。云真顺箭势所来方向望去,有黄衫人从窗前掠过,潜入水中。她背起古琴,一声清笑,双袖微拢,紧随其后。 到了此时,她才恍然感觉必然有股黑势力,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栗村血案为圣上知晓。而群英阁不过是江湖门派,势力尚不足以只手遮天,背后定有黑手。 所幸那侠士相助,否则洁妃将遭不测,说起来,还真是她太无经验了,当街拦轿,将意图暴露给天下人看,这会给洁妃带来多大的危险!她现在方想到这一点,对侠士的感激之情更深。虽未曾亲临现场,但听目睹者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情景,云真知道,必然是不久前救过自己的那位。 流水潺潺,远处一座吊桥挂满藤萝。彼岸,翠竹下遍地生长着一种深紫色的野花,香味清幽,那暗施冷箭的黄衫人已不见。云真扬手唤来船家,舟行碧波上。连日来所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需要置身于清寂的风景中,仔细地想上一想。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云真坐于船头,悠然弹起《梅花三弄》。船家忽地惊呼:“啊!” 小舟底部豁出一大道口子,湖水不停地涌上来。再看湖面,水草密布,隐蔽处,有几根细小的芦苇管,正一上一下地浮沉着。 有人伏击! 云真袖中银针幻出数点寒星,直坠水下。顷刻间,水面上,一大滩血汪了上来,芦苇管不再动了。 一艘大船自西而东行来,却是那洁妃遇刺受惊,坚决改走水路回京,侍卫们自然依了她,在洛阳又耽搁了几个时辰,这才与云真不期而遇。 那侠士觑见小舟漏水,近看见是云真,站起身,转向洁妃:“能否将二人救上来?” “依恩公的吧。” 几名侍卫一道,将绳索抛向小舟,船家是个憨厚的中年人,道了声谢,一把抓住绳索。 云真一看,果然就是那侠士,当下朝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双足微一发力,抱着古琴,脚尖轻点水面,借助一根芦苇的力量,翩然而去,白裙在碧水间翻飞,琴声在水雾中荡漾,越行越远。她的背影瘦削,萧索,却有一种几近于倔强的执着。 侍卫们将水下的三具尸体打捞上来,向洁妃报告:“娘娘,刚才小舟漏水,就是他们所为。” 船家一边拿毛巾擦着水,一边发着抖回答道:“小人,小人的船才买了二十余日,尚未行过几次水路,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幸亏得到各位大人相救,不然小人的性命难保。”说着,磕头如捣蒜。 侠士蹲下身,检查三人的尸身,他们的眉心,都有一个比针尖还小的红点,必是为女子的暗器所伤。 侍卫惊问:“那女子好象就是拦轿之人。我看她也不像恶徒,不知他们何故追杀她?” 侠士答:“数日前,在鬼怒川,便有人追杀她。当日所见与今日这些人的装束完全一样,并且,与刺杀娘娘的那伙人也很有渊源,我想这是一起连环案。” 洁妃端坐于布帘后:“说下去。” 侠士道:“刚听娘娘说,女子拦轿是为栗村血案一事,很有可能是血案的始作俑者不愿此事被传到朝廷去,因此才会向娘娘施以毒手。” 洁妃甚是愤怒:“这件事情我非奏明皇上不可!” 侠士将洁妃一路护送入宫,逍遥殿内,一派莺飞燕舞,笑语喧哗,皇上身披锦袍,斜躺在睡塌里,胡姬将自西域带来的佳酿缓慢地倒入杯中。 八名艳姬随鼓点跳起惹火的印度舞,细白丰腴的肌肤似乎要渗透出水来,腰肢盈盈一握,扭臀送胯间柔韧有力,圆圆的肚脐像摄魄的眼眸,撩乱人心。 宦官急进,通传洁妃回宫的消息,皇上面露喜色,一拍手,艳姬们停止舞蹈,以薄纱蒙面,次第而出。 洁妃在侍卫、侠士等人的伴随下,款款走进逍遥殿,皇上亲自迎了上去。 一见皇上,洁妃欲语先落泪,眼泪簌簌掉落,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皇上大为心痛,抱住她柔弱的肩膀安抚道:“你遇刺的事情朕已经知道了,朕这就派人去查!” 洁妃递上奏折:“皇上,是与这个有关,据这位壮士的分析,是有人怕此案传到皇上耳中,这才想杀我灭口。” 皇上匆匆看过奏折,眉头拧起来,转向侠士道:“壮士,你救了娘娘,朕将重重有赏!” 侠士但笑不语,缓缓揭开面皮,露出本来面目。 第47章 但见他,剑眉朗目,双颊苍冷,衬得一身黑衣分外齐楚。他挺秀而立,风神自然,便无一处不让人觉得好。 皇上惊喜不已:“三儿!原来是你!” 洁妃愣住了,看了看侠士,又看了看皇上。 皇上哈哈笑了起来:“爱妃,三儿是自己人。” 原来这侠士名为雷惊蛰,排行第三,其父镇远将军雷震霆和皇上情同手足,其母则是皇上最为疼爱的妹妹和宁公主。惊蛰自八岁便拜别父母前去群英阁习武多年,十六岁时远渡南洋,入天琴师门下学习制琴技艺,十年后的今天才出师归来。 当晚,皇上便召巡抚大人于雪萧出巡着手调查栗村一案,又密令惊蛰根据截获的半截金饰出发,查明刺客身份。 为洁妃接风兼压惊的酒会十分盛大,未等筵席散,雷惊蛰就赶往皇宫藏书阁,埋首大堆典籍之中翻阅。 翻了大半个晚上,仍一无所获。雷惊蛰走到窗边,开窗,屋外的石阶清冷,栀子花树的叶子青翠,空气清冽,一弯瘦月挂在檐角。他换上夜行衣,身轻如燕,沿皇宫西侧,斜掠过去。 京城距洛阳甚近,惊蛰轻功甚妙,三个时辰后,就站到了洛阳城东群英阁帮主吴长天的寝宫门口,一记准确无误的飞刀,直插窗口。 吴长天在睡梦里亦保有高度警觉,从床上一跃而起:“何人?” 月光下,飞刀上的字条尤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吴长天取下字条,借着月光,一行浓黑大字清晰可辨:深巷明朝寅时见。[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深巷是洛阳城东十里处的盛景,想是那吴长天明白。 秋夜。远山静卧。风里有若有若无的水流声。这是个使人盲目地想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的季节。雷惊蛰的左手握在右手里,坐在猎猎的风里,陷入了冥想之中。 正寅时。一个中年男人身手敏捷地跃上屋顶,无声地飘到他身旁。 “惊蛰,我料到是你。”男人的声音是温厚的,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 “师父,您是识得徒儿的字迹的。” 男人在惊蛰身边坐下了。 “请恕徒儿无礼。”惊蛰给吴长天行礼道,“师父,我这次前来,是想追踪一桩牵涉到群英阁的大事。” “你是说,栗村血案?”吴长天说着,手搭在惊蛰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是。”惊蛰道,“旁人是无法辨别他们是何种门派的,但我出自群英阁,一望即知。我们群英阁是名门正派,为此换了名头,未免得不偿失。” “师父年老了,又未找到合适人选来接任掌门人之位,栗村事件的发生,为师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到底是哪几名劣徒所为,竟敢坏我群英阁百年清誉!” 师父走后,幽静的树林里,只有淡淡的夜雾在荡漾。不知何时,似乎有一阵琴音,渺远的,清空的,丝丝缕缕地飘来。月亮恰巧从云里出来了,惊蛰屏住呼吸,等待着。 有一时间的寂静。 他以为那个弹琴的人远去了,但是还不能确定什么。 他只是等待着。 琴音再度响起,像是埋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心事,显得感伤异常。所谓如怨如诉,大抵就是这样的声音了吧,他觅着曲调寻去。 云真坐在竹子的阴影里,月光照不到的所在,落寞地弹着古曲,浑然忘我。 此情此景,有着万分熟稔的感觉。惊蛰屏住呼吸。 云真停住琴音,想起记忆里的许多悠长的下午,且在竹林小屋烹茶喝。火升起来了,四周飘扬着树叶燃烧的清新味道,和幽蓝的烟蔼。 烹的是雪舞梅香茶。所用的水乃是取自君山脚下梅花蕊上所积冬日初雪,置于南海采来千年寒玉雕制的净瓶中,窖藏融化而成。所需的茶叶,只有武夷山顶至今硕果仅存的三株大红袍,每年产得不过七两。梅花雪和寒玉瓶,都是极阴之物,需以大红袍之纯然阳气,再加猛火熬制茶汤,方才显出这茶的好处来。等到烹好了,师娘和师姐妹便都会过来了。 饮罢茶,与师父相对而笑,安适地拨弄一曲《梅花三弄》。 这是她最偏爱的古琴曲呢,师娘说,她的性子正如梅花般高洁清冷,但她偏爱梅花,其实只因为右手腕有处天生的胎记,暗红色,梅花形状。 自从被师父师娘收养,他们就教她谈琴、练武、习字,十岁时,师父更是为她求来了世上最出名的琴师所制的名琴。她明了师父的苦心,对古琴更是珍之重之,就连这次出行,都执意带了出来。 说到出行,除了探访向问天之死的真相,云真最想见的,就是制琴之人了,只知道他姓雷,客居南洋,便一路寻了过来。到了南洋再一打听,又听说他已离开,只得随兴所致,到处游览,不想遭遇栗村血案,卷进是非。 月光下,惊蛰看到,那女子白衫,美目,神情慵懒地躺在草地上,夜凉如水。秋天的月亮默默照耀着。空气中有仙人掌的清香。 惊蛰从贴身的袋子里摸到久不吹奏的笛子,音符从他的嘴角飞出。 云真闻声一望,一棵凤尾竹的末梢,屹立着一个黑衣男子,一个吹笛子的男子。 男子双眉粗浓,长可入鬓,眼窝深凹,黑衣殷颊,行动矫捷,活脱脱深山老铁里走出来的猎人。他从郁郁葱葱的柳树上掠起飞腾,像一阵黑色的风,驾着夜间清新的露珠,微笑朗然。 笛音凄楚,破耳惊飞。很多年了,在云真的梦里,每当三五之夜,明月半墙,她都会听见同样一首曲子,惊醒后询问师姐妹,她们都摇头表示从未听到有笛声。 直到有天,她问起师父,师父沉吟片刻,才道:“云真哪,这恐怕和你幼时有关。” 云真是个孤儿,六岁才被师父收养,这笛声,必是六岁之前的经历,但她自幼颠沛流离,对过往全然不曾记得。她飞升而上,直直地看着惊蛰的眼睛,却不言语,神情飘渺和倨傲,下一秒就被夜风吹散似的,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惊蛰认出,她就是那拦轿的女子。而他已不再是易容时的侠士打扮,她认不出他。 一曲终了,他看出她眼里的渴求,道:“它叫《折柳曲》。” 云真点点头,若有所思,但什么都想不起来。这同初入洛阳王府的感觉如出一辙。 原来多年来梦中反复出现的笛声,是《折柳曲》。 惊蛰默默地递上一枚玉雕的木兰。翠绿肥厚的叶片,掩映着莹白芬芳的花朵,花瓣的形状柔美,边沿带着如烟似雾的紫色,越往里去越是白嫩,像极了女孩子的手指。 最后,他说:“我看到它,觉得应该送给你。”他从未对一个女子有这样的感受,陌路相逢,偶然一晤,却由此倾生一诺,想要和她携手去做任何事情。 云真笑微微地接过了。一阵风过,不断坠下竹叶,惊蛰只觉得面前的女子,使天地都失去了颜色。两人静静对望一会儿,云真收回目光,转身走开,目光隐失。她没有回头,但她却能察觉,他仍在看着她,带着那说不明道不明的询问和迷惑感,这令她亦迷惑,并些微迷乱。 路两旁大丛大丛的芦苇被风吹得齐刷刷向后倒去。更远处是一条河,水面上起着深深的褶皱。惊蛰看着云真越走越远的背影,松松的白裙在灰黯的风里放肆飘着,天空中积起了层层的密云。 长满青草的路上,极深的车辙,一直在向远处延伸。这场景,如同一场戏,是绮丽到极致的大苍凉,大悲怆,又是压抑到极致的大解脱,大自在。 线装书的书页上,细细地筛着窗外枝柯的光影,风过时,枝柯的影子在字里行间碎碎地抖颤起来,淳明的日光轻轻拂在脸上。 连日来,惊蛰始终在皇宫藏书阁翻阅典籍和拓版,这天终于有了收获。翻到一本厚厚的典籍中间偏后的一页时,掏出金饰与书中对照,眼里精光一现,合上书页,前去御书房奏明皇上。 见他进来,皇上将奏折放到一旁,惊蛰低头就拜:“臣叩见皇上。” 皇上微微笑:“三儿,不必拘礼。” 惊蛰直起身子:“这半截金饰,是刺杀洁妃娘娘的凶手遗留物件,微臣翻遍后宫金玉坊记载,总算找到它的出处。” 皇上大为兴奋:“三儿快讲。” “群英阁如此猖獗,朝中必有内鬼暗中支持……” “金饰确系大内物品,但此事关系重大,微臣还将作进一步调查。” “金饰的出处是?” “此物印记特殊,出自郑姓工匠之手,从花式上看,乃前朝物件。微臣将去大内金玉坊详细垂访,若能找到郑匠人则更好。” “不错,具体为谁定制就要问经手工匠。” “微臣即刻去找郑匠人!” 到了金玉坊,才得知郑匠人在十年前就下了大狱,罪名是监守自盗,偷了官库银子。惊蛰转去刑部问过,又被告知他早被转入洛阳城大牢。 通过内线查询此人,据可靠线报,他被关押在洛阳城秘密囚牢,且不说如何进入,便是具体方位,也是难解之谜。皇上得知这一情况,命七弟洛阳王前来,说是太后生辰即到,想送一对金钗作为贺礼:“我们一母同胞,就以两人的名义献上,你看如何?” “很好。”洛阳王笑道,“你看,还是皇兄考虑得周到些。” “那就需要七弟点个头了。” “哦?” “寻常金钗倒也罢了,朕想给母后打的,是双头凤,里外里三道金镶玉,一折一弯都有独到之处,她肯定会喜欢。只可惜后宫里只有一个匠人拿得起这活计,任谁都仿不来。” “找那个匠人便是了。” “此工匠身系大狱,就关在洛阳城,可叫他戴罪立功。” “请问皇兄,这工匠姓甚名谁,何故入狱?” “不大清楚,只知道姓郑,你把人带到金玉坊就行,具体式样朕会亲自吩咐。” 第48章 “我查清后,立即着办。” 两日后,洛阳王带着几名侍卫,毕恭毕敬地站立着,脚下担架上,是奄奄一息的郑匠人。 洛阳王拱手:“皇兄,我把郑匠人带来了。” 皇上俯身观察,郑匠人目光呆滞,意识不清:“他这样多长时间了?” “回皇兄,据狱头说,郑匠人半年前已卧床不起。” 惊蛰夜间入宫:“皇上,郑匠人偷窃官银,理应是死罪,却没有赐死,说明大内尚需要他的手艺。” “不错。” “现在郑匠人成了这副样子,微臣还想再仔细查查,向与之关押在一起的犯人处打听。他神志不清必是近来才发生的,究竟是否半年前才出现的症状,这个时间很重要。” 惊蛰纵马,再次回到洛阳,趟过山水,日头温存起来,迎风送爽里,丹桂的气息温润。比不得帝都堂皇日头天干物燥,稍稍衣袂生风,就被两袖甩一个满面灰尘。 第三章:恨别 女子的手一顿,木梳停在距离云真咽喉处,她娇斥一声:“把你的东西交出来!” 天,是黑色的树枝;地,是黑色的水波。 天地间,只有云真和金发女子。 云真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桂花的清甜气息正在这暗夜里舒展开来。 君看,梅花也解寄相思。 无限江山行未了。后会丁宁何日是?须记,春风十日放灯时。 ——宋·辛弃疾 轧轧的车声有节奏地响着,云真拉起车帘,看街市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尘世的气息真实生动。 “小哥,你知道一位姓雷的琴师吗?” 两日前,云真已听闻皇上派了巡抚大人到洛阳城调查栗村血案,仍觉忐忑,便也离开京城,跟了过来。在路上又听说雷琴师也在洛阳,这才雇了车,四下打探。 车夫停下马车,擦了一把汗,扭头答道:“小人听过他的名头。” “那你知道他所住何处?” “这个小人不知,不过可以帮姑娘问问。” “有劳你了。” 车夫过去问了几个人,都表示不知:“姑娘,这个……” 云真递上一吊钱:“我再去问问旁人。” 洛阳城内热闹非凡,小儿举着糖葫芦在人群中奔跑跳跃,做母亲的跟在后头又好气又好笑地把手一摊,大姑娘家结伴买胭脂,壮年男子在路边打铁,云真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忽地被路人撞了一下,下意识地去摸身后的古琴。 古琴还在,倒是听那伙人扬声道:“王府今日举行的琴会,少不了名流雅士,咱也去看看。” “据说各路琴家聚集一堂,可有好听的!” 云真心中一动,她要寻的那人据说琴艺天下无双,或许会在琴会出现。 王府里人如潮涌,极品信阳毛尖放在几上,茶意散入淡淡的安息香气里,氤氲一片极致的典雅。云真环顾四周,如上次前来这里一样,这富丽堂皇的府邸给她似曾相识之感。 尚来不及多想,人声嘎然而止,洛阳王已龙行虎步进得厅来,只见他四十开外,衣饰妥贴,含笑长立,脸上是春阳般清朗的笑,手向下一压,宣布琴会正式开始。他身后的窗外,梧桐叶金灿灿落了一地。 七名身披白纱的女子抱琵琶而出,边弹边唱。那唱词应该是一首古诗,但晦涩难懂,云真只听明白其中几句: 戾笑于荷花生处之河岸, 炎夏之海潮上,如新月之美丽, 汝靠近我以满着黑夜之眼睛, 余所吻的是汝之灵。 …… 音韵宛转如珠,有回环往复之美。尤其是唱者的声音,清澈晶莹,为世间罕有。满座衣冠胜雪,连呼吸都屏住。 云真暗暗赞叹不已,忽然感到被什么人牵住了衣襟。回头一看,一张老妇人的的脸,竟像是嵌在泥巴墙上的苔藓,摇晃着苍绿的寒意。 整个世界瞬间变得空寂无比。就连四下里的乐声,云真也听不见了。 “你想见雷琴师,是吗?”老妇人说话了,声音是异常平静,平静得仿佛一条条冰凉的蚯蚓,顺着云真的脊椎,一截一截地往上爬。 “嘘,莫声张,跟我来就是。” 云真想拒绝,却任由她带着,走过无数陌生而幽深的小巷。 老妇人停在一扇班驳的木头门前,用瘦骨嶙峋的手缓缓推开门。 云真还在向里面张望,就被一种强大的外力一推,身不由己地跌进屋里。门,一下子就阖上了。 黯黄的明瓦泻下来一束细弱的蓝色光芒。光芒散落在地,其余的一切都消泯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 “别害怕,躺上去。”老妇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却是不容抗拒的力量。云真顺从地脱下鞋,皱着眉躺下了。 “眼睛闭起来,什么都不要想,尽量放松,放松……我们马上就出发,去看琴师,听那美妙的……美妙的天籁……”那声音变得极其缓慢和柔软,魅惑了云真的耳朵。说到天籁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在呢喃了。 云真最后看了看天窗上黯黄的明瓦,似乎有一群斑鸠扑喇喇地飞过,而她的意识就随着那群斑鸠的影子,越去越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亮光渐渐地暗下去了,四周都沉浸在一片橘红色的情调当中。云真隐隐地听见有人声,惊醒了,竟来到了一大片水域,而老妇人已经不在。 每一股水的流动,都是一阵风的吹拂。森林里所有微微抖颤的枝条,都在弹奏着最温柔的旋律。在水下,她发现了一个淡绿色的玻璃樽,里面入了大半樽细砂,塞子却还是致密的。她放在手中把玩,无意中发现细砂里隐藏着一张折叠好的纸。拿来一看,竟是一首诗。 她看了三遍,那纸上的黑字迹就因水的漂洗,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不见了。 她一松手,它就伶伶俐俐地随水去了。 自此九天冷秋灯,宵宵碧海负平生。忍还明珠几拂拭,恨别桃源梦里人。 没有称呼和落款,只有个时间,竟是十九年前。 是哪个伤心的收信人将它封存在玻璃樽中,弃置在这里的吧。云真想。后来的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呢?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辉消隐在水底,她登上了荒草丛生的堤岸。站在岸上四下里望了望。这地方很隐蔽,参天的巨树从河的两岸伸出手来,在河中央挽在一起,完全遮蔽了天空。古老的藤条从巨树的枝桠间垂到河面上,只要稍微编织一番,就是天然的吊床了。 河面上飘来一阵雾样的女人的歌声。距离似乎不远,循着歌声的方向走了大约五十步,就很清楚了。那唱词和七名琵琶女所唱的雷同: 戾笑于荷花生处之河岸, 炎夏之海潮上,如新月之美丽, 汝靠近我以满着黑夜之眼睛, 余所吻的是汝之灵。 …… 她唱完一遍,怅怅地叹息起来。 云真走近一看,一个中年妇人,正闲闲地躺在她所设想的那种吊床之中,手持一柄木梳,轻轻梳理着她的发。 那长发,却是纯粹的金色,比这黑夜里的波光潋滟的河更为妖冶,倾泻在水面之上。细看那面目,竟是清丽异常,不可方物。尤其是她眼波之流转,令人无法自持。 金发女子身边的水泽中,生长了无数苍翠的桂花树,一小朵一小朵米白色的桂花,在幽幽夜雾中倾吐着圣洁的芬芳,如露如电,亦梦亦真。 千钧一发的时刻,云真像是着了谁的道,竟会想起一首同样拗口的诗,还朗声吟咏起来: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的烦闷, 化为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刚一念完,她就清醒过来了,只见一道白光一闪,金发女子到了跟前:“交出你的东西!”女子说着,手里的一件物事以光速朝云真的咽喉刺来。 任是云真轻功不俗,也躲避不及,索性引颈就戮。 女子的手一顿,木梳停在距离云真咽喉处,她娇斥一声:“把你的东西交出来!” 天,是黑色的树枝;地,是黑色的水波。 天地间,只有云真和金发女子。 云真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桂花的清甜气息正在这暗夜里舒展开来。 云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枕头散发出桂花香气。她挣扎着坐起来,这间房应该是农家的厢房,室内简陋,而她的古琴,正好好地搁在窗前的桌子上,再看自己的装束,俨然一副少年侠士的打扮,青衫薄褂,头发梳成髻。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黑衣男子。 随即,门又阖上了。 “你醒了。”男子说。 云真听出来了,这男子便是当日在深巷里遇见的那吹笛之人,他赠她的玉雕木兰,被她好生珍藏着。 “是你救了我吗?” 男子负着手背窗而立:“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这里是哪里?”云真疑惑地问。她又想起王府里出现的老妇人,和丛林深处的那位金发女子了,恍然如梦。 “我且问你,刚才是否经历了异常的梦境?可有一个貌美的金发妇人向你索要一件物事?其实,那并非梦境。” 云真闻声向古琴望去,又摸了摸出师前师父送的碧玉竹牌,它们俱在。 男子转身,摇头道:“不。她想要的,是别的。” “别的?” “不是古琴。该是别的。” 云真望向外面的天空:“除了古琴和碧玉竹牌,我身上再无任何更珍贵的东西。”想一想,声音低不可闻,“还有,玉雕木兰。” 惊蛰听了她这么一说,浑身还是一震。他朝她望去,虽已帮她做了男子装扮,仍难掩秀丽之色,清秀的脸,是一枚月白色的温玉。眉眼素净,仿佛玉上的几点水渍,轻轻一拂便没了踪迹。 秋天的霜从窗外树叶的缝隙里洒将下来,空气里有细微入骨的凉意。若说女子如茶,她便是银针了吧,清苦,新鲜,尔后渺远,以及回忆当中一点点的甘甜。 第49章 都没有别的话要说,便都沉默下来。这男子神形疏朗,眉眼清俊,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放旷之气,嘴唇紧抿着,窥探不出一点秘密。 “我想听《折柳曲》。”云真说。 很快,她便又听到了多年来萦绕在梦中的曲子。寻常的笛箫,奏出鸟叫以及流水的哗哗声,令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全然不能回忆起来的从前,可能在某个山庄住过吧,趴在草坂上玩,吹柳笛,斗草,逮蚱蜢,或者什么都不干,净趴着,看天上一列列的云有韵地飞过。那个时候,耳畔回荡的,应该就是这样干净的笛声。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笛声,有老妈妈推门而入,关切地问:“她醒了吗?” “娘,她还好。”惊蛰道,“我看这情形,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离开。” 云真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你家?” 惊蛰道:“正是。姑娘你的衣服……便是我娘换上的。” 老妈妈朝云真一笑:“他要求得急,只好将邻居二小的衣服借来了,姑娘肯定穿得不合身,刚才二小的妹妹兰丫头去添置新的了,我这就让她送来。”说罢向外走去。 云真向老妈妈道了谢,转向惊蛰:“我遭到王府的人追杀?” “不错。” “这沿途都有人追杀我,起先我以为仅仅是想阻止我为一宗命案报官,之后才觉得那些人对我的古琴也……” “不错,他们都是有所求的,有些人是为了古琴,有些则为了别的。” “哦,在街上我所听到那几个人说王府有琴会,原是故意让我听见的……那我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惊蛰沉思片刻:“我先去做饭,晚些时候出去探探风声。” “我也去。” 这是一所不大的房子,住着一对老夫妻,原是惊蛰接济多年的,此刻老妈妈在喂鸡,老爹爹蹲在墙角扎笤帚,惊蛰疾步上前:“爹!娘!” 老爹爹耳朵不好使,眼睛也花了,惊蛰帮老爹爹扎好了笤帚,才道:“爹爹,今儿我来做菜。” 老妈妈怕惊蛰和云真累着,几次要求帮忙,都被他们好言相劝地弄到堂屋歇着,老爹爹过来拉了老妈妈一把,她便会意,不再打扰这两人。 惊蛰的厨艺竟然很不错,云真只有打打下手的份了,不多时,便端出了蜜汁葫芦、扒驼掌、牡丹燕菜和糖醋瓦块鱼焙面,并照顾了老人的口味,烩得酥软可口,入口即化。 老妈妈边吃边赞叹:“姑娘好手艺,我儿若是娶了你,真是福气啊。” 老爹爹却是向着惊蛰:“三儿心眼好,又懂得照顾人,我看哪个姑娘跟了他,才是好命呢。” 老妈妈拿筷子敲了敲老爹爹的碗:“哪有这么夸儿子的?” 明知两老误会了,云真低下头去,给老爹爹夹菜,又给老妈妈盛碗汤。 再看惊蛰,正帮老妈妈剔出鱼刺,脸上是浅淡的笑意。 吃罢饭,刚过午时,收拾碗筷时,惊蛰轻声道:“村落附近,有一处湖泊,风景很好,若……” 云真答:“好。” 出了堂屋,便望见简朴的栅栏,围住这方小小的园子,是典型的北方农舍,园子里随意地种着槐树,几只鸡在觅食。一床鲜丽的被面晾在那儿,红底儿上有七彩的凤凰和牡丹,真闹人眼。 云样流动的情怀起落着,云真整个人都变得梦梦的,去嗅那空气中幽幽澹澹的香。 出门西行,一群小儿欢呼着跑过来了,为首的小男孩歪着头道:“三哥哥回来啦?” “回啦。”惊蛰抱起小男孩,在他脸上刮一下,“最近调皮了没有?”只有在这时,他那一向硬冷的脸上才有着笑容。 小男孩认真地答:“明儿听三哥哥的话,很用功地跟着先生习字,没有贪玩。”开心地从惊蛰怀里滑下来,“二牛和小虎也都很听话。” 云真将手中的零食分给小儿们,目光转向惊蛰:“他们都是你收养的?” “是。”惊蛰挨个拍拍孩子们,“三哥想去云泽湖看看了。” 小儿们看看惊蛰,又看看云真,扮个鬼脸,嘻嘻笑着散开。 记忆深处,有个童稚的声音响起:“大哥,大哥,山庄外面的世界好玩吗?好玩吗?” 好玩吗,他也不知道。但当时,肯定地回答:“当然了!你顺着我手的方向看,看见了没有,就在那座山的后面,后面的后面,就是洛阳城了,有尽是蜻蜓的黄昏和飞着萤火虫的夜晚;有太阳,可暖了,还有月亮,很干净的;有坐着小船出去看风景的像你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问话的那个小孩子,去了哪里?他找了那么久。惊蛰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走吧。” 不多时,便到了云泽湖,不大的湖泊,野鸭恣意低飞,洁净的芦花忘情地飘落在水面上。云真低下头,左脚踩住一棵草本植物,惊蛰替她摘了一片叶,温和地说:“它叫荼靡。” 清凉的风吹来,一串气泡缓慢地从湖底升起,破碎。惊蛰取了竹笛,吹了一曲《折柳》。起先声音很低,渐渐地,那曲调略大了些,一圈圈地在湖面上漾开。隐藏在芦苇深处的野鸭和水鸟被这波澜惊飞,却也不大怕人似的,只围住这两人周围,缓缓地,来回飞着。 云真伸出手,一只洁白的水鸟竟然停在她的掌心,她摸一摸水鸟的羽毛,水鸟睁着黑得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她,轻轻地在她手上啄一啄,和着笛声单立一条腿,舒展着翅膀,跳起舞来。 惊蛰微笑着注视着云真的笑颜。这笑容,如风吹过麦浪,如叶子飘落琴弦,如云掠过水面。 笛声悠扬,夏虫鸣唱,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不愿用言语来打破这份悠然。 其实只要用心,谁都可以听见桃花与微风娇羞的调笑,鱼儿和水草温馨的纠结,一只豁口的鞋子绘声绘色地说起走过的万水千山,一枚铜板还在留恋早晨那个买大饼吃的小男孩手心的温度。 听,你听,很多青蛙躲在布袋莲下面,卖力地敲锣打鼓办喜事。湖泊旁边,草坪里,有一只小蚱蜢在那里。他伸伸腿,擦擦脸,喝了一小口露水,你听到了吗。 笛声飘荡在湖泊上空,芦苇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水面上,水鸟们仍在不知疲倦地跳着舞。 “云姑娘。” “嗯。” “云姑娘。” “哎。” “云姑娘。” 云真抬起眼睛看着惊蛰,惊蛰笑道:“我只是想这么叫你一声。” “你叫了很多声了。”她轻轻笑。 “还会叫下去。”他说,但是,静默下去了。 过了半个月,风声才渐小了些,云真仍是男子打扮,看得出来气色好了许多,眉头微蹙,似在努力回忆《折柳曲》,在琴上努力摸索着曲调。 她斟酌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连惊蛰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她以琴声,给了这喧嚣的世界无比清韵的气息,而山河庄严,岁月静好。惊蛰不知说些什么,就站着,看她在郁绿的影子里面,摸索着,试探着,间或想一想,拿一支笔记下曲调。 真傻,她是可以问他的啊。 许久后,云真坐正了身体,无意回眸,才看到门后面的阴影里立着的惊蛰。他很瘦,可是好看。修长身躯,目光灼灼。眩目的光影里,澹然的木香中,惊蛰沉声道:“住这里,还适应吗。” 云真的脸微红,点头。 “你若是有要事在身,可以离开了。” 云真惦记着还得去完成师父交代的事情:“也好。”担心古琴太过引人注目,便先交与老妈妈代为保管,心下虽万般不舍,但形势不容乐观,只好行此下策了。 两人返回城中,在城门口就分了手,云真才行了几步,有人在身后唤她:”是你吗?” 回头一看,原是清扬。当日在悬崖救下的女子。 清扬道:“幸会。”她穿的是绣花长裙,裙幅上缀着两片羽毛状的银灰色叶子,前额上美人尖宛然。眼角眉梢,都是不胜缱绻的柔情。 云真不知她是敌是友,警惕地并不答话。 清扬压低声音道:“虽然你一副男儿打扮,但我能认出,你就是救我的那个女子。” 云真仍不回答,微一侧肩,有挣脱之意。 清扬见她作此打扮,料到有事,笑笑:“你救过我一命,我怎会害你?我当好好感谢你呢,要不我们就到前面那家店,叫上几个菜,边吃边谈?” “我救你也只是萍水之缘,不必了。” 清扬的眼里现出悲伤之色,落寞道:“我自幼浪迹江湖,孤苦伶仃,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好容易遇见了你,第一面就有了亲生姐妹般的认同感,连这条命都是你给的,只想和你亲近,并不是恶意,你竟是不肯的么?”说完,拉起云真的手,轻轻摇晃起来,眼里的哀色更盛。 说来奇怪,她明明比云真要略长几岁,撒起娇来竟天真如女童,一双清瞳,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你,既期盼,又慧黠,还带一点儿泪意,却教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忍拒绝的,云真想起那个穷苦小女孩的眼睛,心有些酸,道:“好吧。” 丁香阁是一处幽雅所在,墙上挂的字画格调也是高雅的。清净的茶室里燃起一堆火来,时时传出一阵松枝的幽香。 清扬轻轻解开包袱的结,取出一件物事,呈到云真面前。 是一只朴拙的茶碗。天青色的碗沿上,有一抹凄美的红晕。釉色冷峻而温馨,碗身润泽,云真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只有志野彩陶,才有如此梦幻的色彩吧。” 清扬接过店小二端来的茶壶,纤指一抬,摆出凤凰三点头的架势,姿态优雅地给云真斟了一杯银针:“想来云姑娘是爱茶之人。” 云真颔首,并不作答。 清扬喝的却是花雕,几杯下肚,便有薄醉,脸上有桃花红的痕迹,眼风妩媚。云真看着她,这个美丽寂寞的女子,眼里蓄满泪水,但她不知如何去安慰。 清扬话头一转:“今日,我看见你曾和一名男子在一起。” 第50章 “他救过我。” “我认识他。”清扬说,“他是个浪子。” 云真大为意外。虽与惊蛰并不相熟,但直觉告诉她,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动声色地听下去,想弄明白清扬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 “他很滥情,年少风流,不知辜负了多少女子的心。”清扬又给云真添了一杯茶,“我劝姑娘少和他来往为好。” 云真想起当日在悬崖救起清扬时,她的伤心和绝望,登时明白了大半,这清扬说来说去,无非是想阻止心上人和别的女子交往,只好旁敲侧击:“我和他不过初识。” “那就好。”清扬摁住云真的手,眸子里的关切之意很浓,“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想看到姑娘日后伤心,因此才不揣冒昧,提醒一二。” “你费心了。” 清扬的表情忽然僵住,仓促之下,只来得及喊一声:“小心!” 云真身后有人。 那人举着一把刀。 刀在快速逼近的过程中,将静止的空气劈得呼呼作响。云真回过头来,冲着那个持刀的人,毋宁说是冲着那把刀瞥了一眼。 那一眼使时间停滞。 她的银针已从袖口发出,发出冰凉的辉光。 她只是将银针轻轻一推。 就这么一推,已是极尽变化,迅如闪电。 只见那个人的眉心,出现了比针尖还小的一个红点。 后来,血就涌出来了,很慢很慢地,流在那个人的衣襟上,像夕阳般美丽。 “走吧。”云真淡淡地说,碰了碰已然呆住的清扬。 两人走出店外,店小二挤在人群里,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云真招他过来,温和地对他说:“你回去吧。你的老板看夕阳去了,托我吩咐你回去卖酒呢。记住,别人的东西,不是自己的,连想也不要想。” 店小二连磕了几个头,就一阵烟似的跑了。 清扬愣住,这行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否则这寡言的女子,没道理对一个店小二讲这些。 “你不大会武功么?” 清扬道:“惭愧,我习武天赋不佳,只会简单的几招。” “那你行走江湖得小心了。我先走,告辞。” “后会有期。” 清扬在向云真张望。直到她走远,消失在人潮中,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席话,希望她是真的听进去了,远离他才好。”她自言自语着,走到合欢树下,拆散发髻,静静地靠在那里。 一滴泪,沿着她美丽的脸,流到了腮边。 当她在街上发现惊蛰时,他正侧着脸和身旁的年轻男子说话,她便隐匿了,悄悄地看着他们,女子看女子总是犀利的,没一会儿,她就发现那年轻男子是女子,且是曾经救过她的女子,再看惊蛰,她的心沉到谷底,她从来没有看过,他会用如此倾慕而端庄的眼神看着别人,从来没有。 这女子,是和别人不同的。清扬握紧拳头,不,她必须尽最大力量,去阻绕这份可能萌生的感情。 他必须是她的,而不是之外任何人。 第四章:离人 惊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令呢,春雷始鸣,冬虫惊醒,探出头来。如她遇见他,如他遇见她,大地春回,万物复苏。 春天来了。 病得那人妆晃了,巴巴,系上裙儿稳也哪。 别泪没些些,海誓山盟总是赊。今日新欢须记取,孩儿,更过十年也似他。 ——宋·辛弃疾 夏天就要过去,然后是秋天。当然,还有冬天。雨落下来,为这个季节的所有期待与悲哀,下一个完美的注脚。孩子们将在街上长大。他们的身后,也将拖着一个长长的阴影。 云真回了老妈妈家,取回古琴,租了一条小船,顺流而下。 船上有现成的锅碗和柴米油盐。到了下半夜,船家捕了几尾瘦鱼上来了,停了橹,任意东西,只管剖鱼下锅了。 一江静默,几个孩子,天地之间幽情的月光,神秘的生命之种种,全部溶进了颜色酽酽的水波。船顺着水,越漂越远。两岸,是夜雾中的村庄,稀稀落落的灯火,松脆的鸡鸣犬吠,洛阳的风光再好,不遇良人,也是枉然。 一群水鸟唳叫着飞起来,夜色中扑棱着翅膀。云真立时有所感应,身形微晃,跃起一脚踩在刚冲水里窜上的一名黄衫人的肩膀,内力透出,借力前跃,往前冲去,身法神速如电。她的衣袖中飞出蛇皮软鞭,啪地击在那男子头上。 又一名黑巾蒙面的黄衫人飞身上前,抽出腰间的匕首,跪地而起,一刀插向云真的背心。 来者不下十人,个个是一流好手,招招凶狠,剑剑直指要害,分明是想夺了云真的命。 云真侧身一翻,背后一凉,那黄衫人正想补上一刀,忽觉颈部一紧,已被软鞭无情缠住,力气顿失,倒地窒息而亡。她一抖软鞭,将尸体丢到水中,听得身侧传来一声惨叫,一条手臂掉下水中。 凝目一看,吓得呆傻的船家被来人齐肩斩断了右臂,倒地痛号不已,状若疯虎。云真连忙上前,迅速替他点穴止血、撒上金创药、包扎伤口,手法纯熟,眨眼间完成。多年的习武生涯,无数次受伤的经历,加上师父的潜心调教,已使她成为医术高手,对付这等小伤易如反掌。 船家挣扎着感激地说:“多谢姑娘相救,如不是你,我恐怕性命不保了。” “这事因我而起,你是受我连累。” 话音未落,轰隆隆几声巨响,只见水上黑压压地站着数十名怒风甲士,前面两排握着剑,夜色中,更是显得诡秘莫测,让人感到可怕。 为首的黑衣汉子一挥手,剑势发出! 云真整个人如射出的弩箭,势不可挡地冲了过去。雨水被反激上天,即使是浓稠的夜色也遮掩不住那惊人的气势。 围攻的人大约有十多名,强大的剑气直逼过来,压力急剧上升,云真凝神调息,目光罩定对手,蓦地,黑衣汉子就势倒地,从斜刺里刺出一剑。 云真的银针悉数飞出,已完全封死对方长剑的线路。 黑衣汉子身前有人一挡!原是一位红衣黑甲大汉,身材高大魁梧,如一尊地狱中杀出来的魔将,尽管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散发的气势和杀气,能让远隔数十丈的人不寒而栗。他肩后斜插著一柄红色长剑,血剑未出,剑气已直冲云霄。 云真发觉发出的银针竟如石沉大海,被对手化解得干干净净,她心志再坚强,亦不由得惊骇万分。不容她想得太多,敌剑已经出鞘,冷冽的剑风席卷而来。 瞬息生死的关头,一声轻喝,一名白衣女子从天而降,以极快的身形掠到云真身边,低声说:“牵住我。”话音刚落,人就腾空而起。云真牵住了她洁白的衣袂,生平第一次,飞起来了。 巨大的风声在耳畔狂呼,云真把眼睛紧紧地闭上,任那女子带她飞到未知的所在。 “还不松手?”听她说话,云真睁开眼一看,已然是身在吊床之中了。她羞赧地松了手,左右一打量。 原来这里,她来过。眼前人正是当日在水域里所见到的金发女子。 金发女子落在一根藤条上,手中抱的,是一匹乌云盖雪的猫,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打一个娇柔无力的呵欠。她轻抚着猫,眉梢间淡淡的哀愁,让人跟着心痛起来。绝色如清扬,竟都赶不上这削颊深目的半老徐娘,可以想见其年轻时的倾城之貌了。 上次身陷此间,若不是惊蛰出手相助,后果不堪设想。云真犹疑地盯着她,不明白这女子的用意。女子倒是主动开口了,声音迤俪:“我不是想救你,不想他要我找寻的东西落入旁人之手而已。”她的发髻上有一个翡翠坠子,郁绿的颜色,泪珠的形状,深深地陷入乌黑的头发里去。 “嗯?” “在向你索要他所需要的物事之前,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我失语了太久,是该找个人说一说了。”女子兀自说着话,开始编织另一个吊床,“我本是洛阳城东的猎户之女,名唤麦加,好读诗书,颇得父母宠爱,平日闲看流云,静听清水,好不悠闲自在。 但我居然长了一头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引得方圆百里的人们都争相观赏。 然后他来了,留下了。这一留就是三个月,我们成天吟诗作对,采莲为羹,捕鱼为饭,日子过得可比天堂。我见他经常独自叹气,知道这里并不是他的归宿,屡次劝他回去,都被严词拒绝,也就不再提起。 好景不长。有一日,他在为我采摘浆果时,意外跌下山崖,必须出村治疗。临别之前,他赠我一把随身携带的木梳,并承诺说,不出一个月,必然回来迎娶我为妻。 为了表明心志,他在梳上刻了两个字:莫离。你看,这不就是?” 云真听得入神,忽略了危险处境,伸头过去一瞧。女子搭好吊床,侧躺于其中,纤纤素手中的木梳上,刻着莫离二字,字迹俊朗飘逸。 “很美,不是吗?”她追问道。 “是的。”云真点头称喏。 女子久久抚摸着木梳,自我陶醉着,如同忘了她这个听故事的人了。 “后来,他到底回来了没有?”云真问。说真的,她真怕那男子和一切负心郎一样,去而不返。这样的故事听得太多了,千篇一律,未免让人厌倦。 “当然。”女子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神来,面上闪烁着动人的光芒,继续说开去,“他是回来了。但是我已不能见他。” “为什么?” “他刚走没几天,村里有人去过洛阳城,回来告诉我,他竟是当今七王子。” “那有什么关系?” “他早早有了妻室,我只能做侧妃。”女子道,“可我并不甘居人后。” 故事中断了,她光洁的脸上已爬满了泪水。 “……他留了一首诗给你,是不是?” “是的是的,你怎么……”女子蓦地站起,扣住云真的手腕,“你怎么知道!” 第51章 云真还记得在水下找到的那个玻璃樽,里面装入了大半樽细砂,细砂里隐藏着一张折叠好的纸。 自此九天冷秋灯,宵宵碧海负平生。忍还明珠几拂拭,恨别桃源梦里人。 那字迹,和木梳上的一模一样。 她试图缩回手:“我曾经捡到过一个玻璃樽。” 拉扯间,云真的袖口被女子拉破,哧拉一声响,女子低头,目光竟凝住。 一朵梅花形状的胎记赫然在目。女子惊呆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泪流满面,又摇头似乎不相信,云真皱着眉盯着她,不懂眼前的女子何以如此失态。 女子抚摸着胎记,喃喃自语:“老天爷知道我大限已到,可怜我,把女儿还给我了。”她垂下长长的眼睫,眼睛里蓄满了晶亮的泪水,闪动着彩虹般的光芒,一把搂住云真,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茉莉,我的孩儿,茉莉,真的是你。” 云真努力挣脱女子的怀抱,但女子却死死地搂着她,叫她动弹不得,她一扬手,摸到她满脸泪水,不忍推开她了。 女子的声音近在耳畔:“我竟不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呢。他都没有告诉我。” “女儿?”云真抬起脸。 女子长叹一声,将手放在云真头上,爱怜地摸了摸,又出了一回神,半天才说:“错了,错了,都错了啊。” 云真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个孤儿,六岁那年才被师父师娘收养,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这下凭空冒出一个女子,自称是自己的娘亲,大为不解:“你是我的娘亲?” “是的。茉莉,我是你的娘亲,你的爹爹,是洛阳王。” 不说这个倒罢了,一说起来,云真就恨。本是游历江湖为调查悬案而来,却被人追杀,甚至被人设局误入王府,差点死于非命,而这人,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她瞪着女子,咬碎牙齿,颤抖的嘴唇里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女子泪流满面,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想要再度拥抱她长大成人的女儿。 她叫茉莉,她记得很清楚。他来带这孩子走的那天,就是这么喊她的。他还记得曾经给予她的誓言:莫离。 莫离。茉莉。 他说,他不能允许自己的女儿在乡野里长大,早早地嫁了平庸的男人,生一窝孩子,而后迅速干枯、老去。尽管万分不舍,她还是把孩子交给他了,不论如何,他说的任何话,她都听,任何,任何。 遥远的那些事呵。可是,当她又能把她搂在怀里,才发现,没有一个姿势能够拥抱到她。 云真的身体是僵硬的,嫌恶的,抗拒的。她侧身掠过不让女子将眼泪流在自己的白裙上,冷冰冰地说:“多谢你救了我。我会报恩。” 说罢,她转身就走,视她如空气。在女子讲故事时,她就暗中揣测出水域阵形,算好退路。人说血浓于水,但她从女子这里,找不到这个感觉,她只知道,含辛茹苦把自己从六岁拉扯到大的,是竹林小屋的萧茗夫妇。 念及此,云真悄悄地伸出往怀中的碧玉竹牌上按一按。这竹牌是自家的徽记,当年,师父萧茗在西北大雪山之下发现一种寒竹,其色温润,晶莹如玉,寻常刀剑伤它不得,用来煮水更有基本的解毒功效,他深以为奇,珍重藏纳之。后来便破竹为牌,分给了家中四个女孩一人一方。这次出行,跟随多年的古琴和竹牌都带出来了,每每想家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看看。 金发女子明白,云真如果骂她,她也会觉得好受些。可她不,她对待自己不悦的人,永远冰若冰霜,多么像当年的她啊,满世界都是男子,可她的笑靥,只给了七王子。 女子哭倒在地上,咳成一团。云真像没听见似的,走了,头也不回。 她怎么就走了呢,她知道她的娘亲还有多少话要对她说吗。女子哭了很久,握紧拳头:不行,得找到那个人,告诉他停止对云真的追索了,她是他们的女儿呀,是自三岁起就走失的女儿呀! 夜极静,惊蛰从檐角掠下,一行侍卫从他身边走过,浑然不觉。 更夫敲着梆子,已是三更了。惊蛰神情一凛,折身向东而行。据线报,那铸金饰的郑匠人被关押在洛阳城秘密囚牢,细细察访后,他推测可能就在洛阳王府王府内,便趁了夜色,潜入府中。 洛阳王府秘密议事大厅内漆黑一片,凑近一听,传来两个人细微难辨的声音。惊蛰飞身而起,落在大厅西角的屋檐上,轻轻拨开一片琉璃瓦,借着月光,看清厅内情境。 洛阳王负手而立:“她是我们的女儿,我一早便知。” 金发女子神情激动:“既是如此,为何屡次对她施以毒手?”一语未完,呜咽起来,“上次王府举行琴会,若非有人将她救走,恐怕……你这冤家,差点让我害死我们的孩儿!” 洛阳王走上前,温存地拍着金发女子的背:“麦加,我从未派人暗算过她,那日让你俘了她去,也已叮嘱,只可力劝,不可施虐。” 金发女子懊恼地:“我本以为,她是你的……” 洛阳王一笑:“除了你,我心中再无他人。” 金发女子噘嘴道:“王爷,你这话已说了十多年了,那时你便说很快给我交待,但……” 惊蛰侧过身子,努力想看清金发女子的模样,但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背影。但她的声音很耳熟,似乎曾经在哪儿听过。上次在水域中,从她手中救走云真时,她是薄纱遮面,这次可要看仔细了。 洛阳王无言以对。女子叹气道:“那次在水域,救走他的黑衣男子,是群英阁出师多年的雷惊蛰,若非我的神来掌尚未练成,他怎可带她出去!对了,你让我向女儿索要的物件,当真有那么贵重?” 洛阳王转过身,“是很贵重。这十多年来,我无时不刻都在寻找她。直到前些阵子,因为栗村案件一事,侍卫在追杀她时,无意发现她手腕上的梅花胎记,回来向我报告,我便加派了人手跟踪她,想请她回王府一聚,必要时再来认亲。” “我明白。”金发女子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赶回群英阁。”她除掉了薄纱,换上黑巾,就在这一刹那,伏在檐角的惊蛰已经看清楚了,这女子原是群英阁掌门人吴长天的夫人麦加!换言之,她是她的师娘。 十余年来,师娘从来是一匹黑发委地,性情温婉,只喜种花,不曾料到竟是王爷旧识,武功惊人不说,两人还育有一女,便是那在江湖中飘流的云真。 金发女子发力,轻盈盈地双足一点,身如春燕,很快就消失在即将发白的夜色中了。 洛阳王仍坐在黑暗中,良久,亦无动静。 惊蛰抵达群英阁已过了五更,早起的师兄弟们已在场内练功了,几个到得晚的,边打呵欠边调笑几句,再看垂手望天的师父吴长天,脸上有宿醉的痕迹。 惊蛰从树上掠下,躬身道:“师父!” 吴长天扶起他,呵呵笑:“徒儿这么早来找为师,不知所为何事?” “师父尚未用过早点吧?徒儿正好做了一些包子带过来,不如边吃边谈?” 吴长天眉眼都笑开了:“惊蛰做的包子可是一绝,为师想念很久了。” 两人说说笑笑地到了五门,这里是用餐的地方。厨子老程端上两碗熬得清碧的荠菜粥,和几碟脆嫩的咸菜,道:“馒头马上就蒸熟了。” 惊蛰将带来的小笼包摆在碟子里,恭敬地端给吴长天:“师父,请。” 吴长天伸出两根指头,拈了一只小笼包:“三儿好手艺。” “师父见笑了。” 但见那小笼包,皮薄如纸,提来提去也不见破,小心地放在醋碗里,从上面一吸,鲜美的汤汁就进肚了。吃完了一看碟儿,都没有什么油花,这便是用了高汤的缘故:做的时候要把高汤凝成透明的固体胶质,切碎了拌在里面,热气一蒸,就全化成了汤水。 “为师吃过这么多小笼包,还是三儿做得最地道了。” “师父过奖,徒儿只是在汤汁上下了功夫。” 吴长天一气吃了好几个,道:“不知清扬是否起床,这几个得留给她吃。她对我说过好几次呢,想念师兄做的包子。哈哈,我想她想念的可能不止是包子吧。” 惊蛰颇尴尬,轻咳一声,道:“帮里的事务繁重,师父一定甚感忧心。” 吴长天道:“还是三儿最明白为师的苦衷啊,本想放手让清风一搏,在他年纪尚小,虽也立功无数,但我还是放心不下。” 吴清风是麦加和吴长天的独生儿子,才十五岁,惊蛰道:“师父,家事和帮中事务同样重要。”他这么说,意在提醒吴长天应该对麦加的行踪多加留意。 “为师会多关怀她们的。”吴长天颔首,“……说到这个,清扬对你的态度,想必你也明白,你们也算青梅竹马,不如……” “多谢师父美意,但徒儿,徒儿……”惊蛰想到云真,心竟被温柔牵动,冲口而出,“徒儿已心有所属,只好辜负清扬师妹的错爱了。”他自己也不懂,缘何初见她就觉心惊,似乎在几百年前早已心相许。 吴长天很意外:“哦?三儿已找到佳人了?太令为师欣慰了。” 惊蛰刚走,清扬就闪身出现,显然已偷听到了他和父亲的对话。只见她两眼发直地走到桌前坐下,将已然冷却的包子抓起来,胡乱地塞到嘴里,嚼也不嚼地皱眉吞下去了,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吴长天大惊,连连道:“清扬,清扬,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清扬不答话。 吴长天蓦地想明白了:“你是在为师兄刚才一席话而伤心?” 清扬点点头。 吴长天右手用力,将手中的茶杯捏碎:“为父替你做主。” 清扬发了一阵呆:“不行,我得找他去。” 厅内,吴长天已经不在了。 惊蛰并未离开群英阁,悄无声息地倒挂在麦加住处的阁楼处,等了约莫盏茶时间,麦加进来了,坐在梳妆台前,双手一捋,将一头乌黑长发摘掉,露出本来面目的金色,换上白衣,走到墙上一幅米芾字画前,左手点在“之”字上,逆时针转上三圈,再顺时针转五圈,只听得轰隆一声,墙壁自动裂开,露出两尺见方的小口,足可由一人从容通过。 第52章 麦加走入小口,将字画恢复原样,房中的布局摆设毫无破绽。待她的身影全然不见,惊蛰跃下楼来,依照刚才她的动作,也顺利地走进小口。 里面原是一段黑深的小道,只容一人侧身通过,走了大约20多分钟,才豁然开朗,再一看,这水域是有阵形的,上次救云真时,他只觉相似,是以破阵毫无困难,此际方才想起来,原来和群英阁内部结构相仿。 越往里走,水流声越大,耳膜受到的震动也越大。铺天盖地的大水涌过来,惊蛰闭眼屏息,将身形化为利器,飞一般地直刺向前。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到了一片干燥开阔的水域之中了,四周水草恣意摆动,虽缺乏水的润泽,仍长得枝叶繁茂。他想起来,云真被俘,便是在这里了。 他拔开层层叠叠的树叶,透过罅隙,看到金发女子手执银剑,对着水流练剑,一挥一刺间,流水纷纷炸开,自动闪开一条小径,行走期间,有如平地般自如。 树叶坠下,铺在水上,飘远,女子又是一剑,它们竟片片直立,如一片片薄薄的飞刀,刷刷刷地向惊蛰这端飞来,他一侧头,树叶擦着耳畔钉在身后的树木上,他心一惊,抽出一枚叶子一看,如刀刃般锋利,树干上满是深深的划痕。 “你是谁?”金发女子的声音传来。 惊蛰见行踪暴露,只得现身相见:“在下姓雷。” 麦加舒展衣袖,将银剑收回,藏匿在水流中,薄纱蒙面,淡淡道:“我见过你。上次你从我手上救过一名女子。” “正是。”惊蛰见麦加城府颇深,不肯以师娘身份相见,也不点破自己就是群英阁大弟子,忖到这其间必有蹊跷,索性也装糊涂,“自从上次在下来过此间,对它颇为好奇,于是此回藉原路返回再作观察,唐突之处,还请见谅。” 女子笑了:“原来如此。却不知你和那女子是什么关系?” “在下和她是朋友。”惊蛰道。但他的神情和语气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女子怀有倾慕之意。 麦加听他这么一说,敌意稍减。惊蛰自幼便在群英阁习武,她向来是疼爱她的,若是云真和他互生情愫,她倒是放心了。上次他前来救云真,她便看出了他眼里的急切和关心,这次更加感到他的感情了,虽然他身在局中,不见得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心。 “你走吧。”麦加道,“我在这里居住多年,已有驾驭水流的能力,但旁人纵然武功再高,一时也难适应。” “嗯?”[手机电子书网isuu.] “你摁住心口,用力摁,是否有疼痛之感?”女子道,“这是水流产生的巨大力度压迫胸腔所致,再多呆上两个时辰,也许就……” 惊蛰点头:“在下明白,告辞。” 注视着他的背影,女子自言自语道:“他来此必然是有其它目的的。”想到云真,仰头默了一会儿才道,“茉莉,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云真逃也似地离开水域。自幼的孤儿经历,让她过早地尝到人世的风刀霜剑,却从来骄傲,不肯在人前落一滴泪。她毫无方向地盲目地走,鬓角被风吹得很乱,也懒得理一理。 走了一整天,路过一处湖泊,她才停下来,坐在水边,衔着一根草,深深地结着眉头。 夜来了。天上单单挂着一个荒寒的豁口的月,像白玉的梳子,直把地上的人从青丝梳到白头。她又想起水域中那自称是娘亲的金发女子了。她不怀疑她所说的话,可她心中有怨,怨恨自小便被她放弃,从王府中走失后,更是过了三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幸得师父收留,不然此生何堪。此生何堪。 但是,那是她的娘亲,她迟疑地想,哪怕这位娘亲,不曾抚养过她。她抬头望着月亮,遥想十多年前,故事里的那对男女。 那时……有故乡,有明月,有美丽的女子,有英俊的少年郎,最是那初见,你白衣翩翩,我裙下足赤,我们相爱。 风声入耳。两条人影倏忽而至。云真暗里将袖中的银针捏住,侧耳凝听。然后她浅浅地笑了,飞身掠起,将自己藏匿在一株枝叶繁盛的参天古树上。 惊蛰和清扬一前一后地向这边走来。借着月光,云真看到清扬一袭洁白长裙,胸前绣着栀子花。裙幅很大,宛转如荷叶。细细的颈带,系着素净的蝴蝶结,直教看的人眉目明净。 他们在树下站定了。 “今天,你能好好地和我说说话吗。”清扬柔声道。 见惊蛰不答,清扬的声音带着哭腔:“师兄,你从小就这样,从小就走得比我快,从小就优秀,从小就喜欢黑色,从小就不理我。” 惊蛰也许是被触动了,一改往日的冷漠,道:“那你说吧。” 清扬一急,慌乱地说:“我喜欢你,惊蛰。”她定了定神,接着道,“我想……” “很抱歉,我只能说,你是我的师妹。”惊蛰道,“告辞。” 呆了十秒钟,清扬一咬牙,冲上前后,从背后环抱住惊蛰,颤抖着说:“惊蛰,我爱了你十多年,你知不知道!我不会让你就这么走的,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 她感到深深的挫败,她已不知,还能以何种面目来面对初初懂事便爱上的男子。 惊蛰站着不动,但也没有返身抱住这月光下万分伤心的女子:“师妹,对不起。” 清扬哭了,一大滴泪,落在惊蛰的手背上,温热。她用力地推开他,吸了一口气,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离去。 惊蛰注视着她跑远,才收回目光,在夜色里,长长叹息,就地坐下来,像是对着空气诉说一般:“我知道你在。” 他说,我知道你在。 云真如轻盈的飞鸟,姿态优雅地滑落,被风带到他的身边。这救过她的男子,眼神清爽,像树叶一样,里面藏有燃烧的迹象。 没有别的话要说,那就相对静寂。 一支简单的竹笛,浴在月光当中。风正洞穿一个个小孔,吹出悦耳的长短句。 良久,云真道:“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惊蛰问:“谁?” “雷琴师。你知道吗?” 惊蛰的心一紧,面上却纹丝不动:“他可能在江南吧,你可以去问问。不知你找他却是为何?”他在调查金饰一事上陷入僵局,虽已得知,郑匠人被关押在洛阳王府,但要想弄清具体地点和守卫情况,需得赶去江南请一位故人帮忙。 云真折身将背上的古琴解下来,右中指轻勾:“自从得到这展琴后,我就对他很神往。常常会想,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心思,才能造出这天下无双的琴。” “那么,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心思,才能弹出这天下无双的音?”惊蛰道。 “恩公过奖了。” “叫我惊蛰。”他说,“你叫我惊蛰罢。” 惊蛰……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令呢,春雷始鸣,冬虫惊醒,探出头来。如她遇见他,如他遇见她,大地春回,万物复苏。 春天来了。 春天,来了。 虽然在此时,矜持清冷的她,冷面热心的他,都小心地,不敢再向前行一步,只好拿了别的人和物来搪塞。 他将随身携带的笛子托在手上,呈给她:“云姑娘即将远游,在下也无更合适的物事相赠,这支笛,就赠与你吧。” 云真接过来。笛子本身普通,只是由于长时间的抚摸而变得异常光滑,并且呈现一种温暖的黄色。在笛子的尾部,她看见两句诗: 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她又想起娘亲了。想起多年前,定然也是这样的月夜,和良人甜蜜依偎,接受那把玉梳,和那句誓言,莫离。 莫离莫离。但她从此,失去了和那人共度第二个春天的机会。 她想,娘亲,也是个寂寞的人啊,虽然到现在为止,她还是无法原谅她。 “云姑娘,珍重了。”惊蛰曲起手指在她面上轻轻一拂,将她垂落到眼下的凌乱发丝捋到耳后,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看起来那样凛冽的一个人,指尖却是温热的,一抹欲说还休的情意,像是湖面掠过的水鸟,轻触微温,留给人可供揣想的空间,倏忽远匿了。只见他身形一变,化作一阵疾风,眨眼之间,人已在三丈之外,风里隐隐送来他的祝福。 云真望过去,正好看到惊蛰行到一颗花树下。月光特别明净,像洗过似的,明朗地照着他的背影,英俊挺拔。花瓣一群群地被风吹落在他身上。 第五章:风云 迎面走来一个白衣女子,梳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鬓角压一朵暗色绢花,手挽竹篮,内中有新鲜的菜蔬。田埂很窄,及至到了跟前,她侧身让他过。他微笑着看她。 她身后,银杏的叶子大雨一般落下。更远一点,田野里升起蓝色的烟岚。 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其堪夸。 ——唐元稹 云真打马向江南行来。越往东,天气越明媚,路旁,山上,河边,随处都可以看到白桦树落下黄金急雨一般的叶子。它们顺着风,簇拥在土地上,再给阳光一照,灿烂得几乎下一秒钟就要燃烧了。而田野里,麦子收割后留下的茬儿,一眼望去,说不出有多清爽。 江南比洛阳城安全很多,虽也遇到过觊觎古琴的人,但武功皆平平,远不及上次在江中涉险的那次,都被她一一打发,这一路还算闲淡安宁。 夜气,恬淡之至。微雨飘落,水草在江面上漂流—三两只燕子掠着水,低低地翻飞。 船家将船停靠在岸边取水生火做饭,云真靠在一株树边歇着,忽地看到一行人朝这边走来,她隐在树干里,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些人。 人群越走越近,为首的一人道:“船家,船家,有饭吃没?” 第53章 船家见这伙人个个带刀,心知绝非善类,赔笑道:“小的这就给各位大爷端过来。” 另有一人吸吸鼻子:“赶了这么久的路,口福还算不错,居然有鱼吃!” “哈哈,就是!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一伙人盘腿而坐,一边大口吃鱼喝汤,一边吹牛:“大小姐要打听的人,咱可得帮她办好了!” “哎哟,白虎坛主,敢情你看上她了?” “你可别胡说!我可怕了她那刁蛮劲,纯粹是图她的赏钱呢!” “可不是!她一向大方,只要我们打探到那个女子下榻何处,就会有重赏,咱哥俩再好好赌一把。” “哼,上次你欠我三两银子还没还呢。” 一片狼籍之后,船家和云真你看看你,我看看我,相对苦笑。 又行了三天水路,才到达周庄。挨家挨户打听,都只道雷琴师确实曾在古镇出没,但不知下榻何处。云真虽感失落,但周庄景色的确名不虚传,带着游历的心情散漫地边走边看,穿过小桥、流水、古巷,便望见一株秀颀的银杏树了。 那株银杏高达数丈,树干笔直银白,叶子如一个个笑逐言开的小手掌,溢彩流金,美不胜收,令云真想起山水画中抚琴的逸士,“玉树临风”当是如此了。她被蛊惑似的,慢慢地走近银杏,一地金黄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银杏的背后,是一幢白墙灰瓦的小楼,门前一幅翠绿的竹帘上书:清茗轩。 清茗轩如它的名字,布置得清雅,灯光是怀旧的黯黄,桌上铺着蓝白两色格子的厚棉布。喝茶和沏茶的地方用古旧的雕花木屏风隔开,留给客人绝对安适的空间。 茶楼里已有十余名客人,随意坐着喝茶,轻言细语地说着话,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咧嘴笑着,端着托盘跑来跑去,为客人送上茶水点心。 云真找个位子坐了,仔细观赏墙壁上的字画,冷不丁一张素白的纸递到她手里,低头看时,原来是各种茶点心的名字,什么一江春水向东流、沧海一声笑之类的,古怪得不行。 她指着琴心无悔四个字道,就要这个好了。 三十秒不到,小伙子就给她拿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过来,杯底卧着一枚果子的干尸。 云真以为人家给她拿错了,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所谓的琴心无悔,就是这么个破玩意了。她撮嘴吹开水雾,抿了一小口。啊,原来淹死在水底的是话梅。话梅的味道真是可怕,酸酸咸咸的,稍微有一星星甜,是哄小孩子不要哭闹的一点意思,却有本事让人将舌头和牙齿一齐吞下去。 她皱了皱眉,小伙子注意到了,生怕她发作,连声劝她别动气,就走到屏风后面去了。 不一会儿,屏风后款款走出一位女子来。她娇喘微微,穿一件月白的缎子旗袍,上面浅浅地点缀着淡墨的荷叶田田,一枝菡萏在这纯粹黑白的世界里像小小的火炬。 “听乐子说,姑娘对小店茶水颇为失望,我这就给你换上一盏。”女子将手中的清心水奉上,依势而坐,“姑娘,请用茶。” 云真一看,情意绵绵的清心水,原是十八朵金黄的桂花漂浮在水面上,香气曲折而幽雅,有明前雪芽的味道。 女子看看云真的古琴,笑了,“琴心慧质,原是此意。”她的笑容清淡,言辞温婉,云真虽也是女子,但看着她,就觉得熨帖,指一指那杯琴心无悔,忍不住问:“为何会给它取这个名字呢?” 女子悠悠道:“能够看着你懵懂地喝下去,我觉得快乐。” “唔。” “酸的是生活,咸的是眼泪,偶尔一点点甜,是梦想的味道。初喝,淡而寡味。再喝,渐浓。一直喝到最后一口,才看见了这份苦苦坚持的结果,不过是一颗不名一钱的话梅——虽然名字叫话梅,却又说不出一句话。你能拿它怎样?可是,你要反悔吗。你想把喝下去的茶吐出来吗。你又如何舍得否定,那些日夜做过的梦呢。他们说,惆怅旧欢如梦。” 云真重复着“惆怅旧欢如梦”一句:“这解释真妙。” 女子微笑:“这是外子的好友研制出来的,解释也是他的意思。” 云真埋下头,喝了一小口清心水,细细地品着,犹疑地抬头:“这桂花里似乎还掺杂了别的味道……是睡莲?” “姑娘猜得不错。傍晚睡莲将闭的时候,把桂花放在花蕊中,让它吸收睡莲的香气,待早晨花开再取出冲泡,便是这清心水的味道了。”女子起身,“姑娘是远道而来,饿了吧?我吩咐乐子给你上两碟小菜。” 女子再过来时,云真正在吃一碟菊花脑。 菊花脑是一片金黄的小花,掐枝头的嫩叶子烧汤,味道就像菊花的香气一样。女子问:“味道如何?” 云真连连称赞。女子叹气道:“这也是外子朋友的手艺,可惜他闲云野鹤,与我们不常相见,我们尝试着做这些菜,始终是不如他的好。”她回忆着,“听外子说,朋友做这道菜,汤烧出来是碧绿碧绿的,清爽极了,配上个鸭蛋花,能清火,有药用。” 窗外的桂子开了又落,铺天盖地都是碎碎的米粒般的花瓣,以及令人猝不及防的香。就像那衣衫清淡的女子回过头来,却有着令人绝倒的甜美笑容。 云真与这名唤素草的女子一见如故,和她在一起时,从不觉厌倦,哪怕默默无言。她向来是讷于言的人,一边给素草捣药时,一边低声告诉她这些,素草就笑,并将小小的手放在她的手心里。 她们是如此地熟悉了对方,让云真感到很平安,很舒服。她孤单太久,需要明澈的友情给她温暖,而素草适时出现。没有人比她更懂得、更珍爱云真,没有人。 以前在竹林小屋,虽也有师父师娘的疼爱,也有师姐妹的亲密无间,但只有素草,才是和云真最投缘的女子。这种感觉,只能用“倾盖如故”来形容。 直到当晚,云真才见到素草口中的外子。之前谈天时,素草只道他上山采药去了,店中事务都由乐子打理,只是碰到需要调解时,再由她出面解决。 竹帘轻轻被撩开,戴斗笠的白衣男子走进来。素草见状,拿了一块毛巾迎了上去。 男子摘下斗笠,露出面容,凤眼黑瞳,几缕长发垂落下来,白衫洁净。 素草给男子擦着水珠,嗔怪道:“了然,你看,我这不是好了很多?都说了今日可能有雨,你还不听劝,非出去不可!” 晚饭仍是在清茗轩吃的,素草说是与云真投缘,非要她留下不可,云真对素草,也老有一种很奇怪也很熟悉的亲近感,像是前世有缘一般。 吃的是什锦菜,材料是精心挑选的:荠菜是了然去野外挑的,他说家养的少了香味,香菇摘了蒂,只留肥厚的菌盖,冬笋剥了壳,选最嫩的尖儿,豆芽去了豆瓣,单选脆脆白白的根……全停当了,再一样一样下锅炒。 了然掌厨,伙计乐子打下手,素草说云真是客,不劳她亲自动手,可她也不愿意袖手旁观,就走到一边调小磨麻油。 四个人挤在厨房里忙碌着,乐子绘声绘色地讲起从茶客那里听来的笑话,了然和素草笑得前俯后仰,不时对视一眼。 “做好啦!”了然找来一个巨大的、足有脸盆大小的瓦钵盛什锦菜,堆尖儿的满满一盆,端上桌来,拍拍早就垂涎三尺的乐子,“还不快去洗手?” 云真在清茗轩住下了,夜里和素草说着悄悄话,白天练琴,偶尔也帮乐子招呼茶客,日子过得很是写意,渐渐地,她似乎忘记来到这里所为何事了。每当看到素草温婉可人的笑容,她都会想,也许,我来到这里,只是为了认识她吧。尽管素草弱不惊风,可云真仍觉她很温暖,就像亲人一样温暖。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她不明所以,但内心里,并没有想过要去分析和抗拒,相反,她自然而然地,认可了这女子,就是自己的亲人。 素草抚一抚云真的长发,轻声说:“他快回了,我去接他。”说着披了一件披风,下楼去了。 天空飘起碎雨,云真从窗户看去,茶楼外开阔的场地全浮在一层淡蓝色的雾蔼当中。几柄旧伞,穿行着,素草和了然也走在其间。 没有伞的缘故,了然将手中长卷展开,以手扶稳了,盖在素草头上。素草只够到他的肩膀,因此他的手搭在她的头上,非常自然好看。他们一边走一边在说着些什么,笑着。素草眼波宛转,了然笑起来,牙齿洁白。雨还不是很大,但是绵密如织。他们就这么缓慢地走过来了,如同一幅金色封面的长卷。是成熟了的橘子通常显现的那种黄色,带一点诱惑人的圆润光泽和芳香。 那么幸福。使看到的人泪如雨下。 忽然,旧伞下的人飞速变化成阵形,将素草和了然团团围住。离他们最近的黄衫人一个黑虎掏心,向素草逼近,手法凌厉,俨然是致人死地的力道。 云真的心蓦然下沉,旋转腾空而起,空中发出一掌,掌风将黄衫人击得后退几步。 呼声四起,那伙人纷纷撤出合围,分内外圈疾奔,形成刀阵,再次围住素草和了然。 素草全然不懂武功,仍努力挡在了然面前,虽是弱女子,神情里倒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 了然疲于应付近旁的几名杀手,手忙脚乱,一黄衫人突然亮掌,飞向手无寸铁的素草。 杀掌将及素草,被云真甩出的蛇皮软鞭逼开。 云真落足素草之前:“别怕!”随即从长袖中发出万千银针,黄衫人连连闪躲,加大了攻击的力度,一时间,剑光掌风纷沓而来,激起酣战的漩流。 了然向云真投去感激的一瞥,用身体护住素草,以肉掌抗敌。 越来越多的黄衫人鬼魅般地从各个伏击点冒出,疾向了然、素草扑来。云真往后一退,再次发出银针。 霎时间,了然、素草、云真周围布满了黄衫人。 第54章 刀剑瞬间齐出,明晃晃地指向他们。 忽然,人群哗啦闪开一条信道。同时,银杏树上,一条身影高高跃起,脚尖轻点,轻盈坠地,落到了然面前。 “小王爷,别来无恙乎?”来人原是群英阁掌门人之子吴清风。他年岁不大,瘦脸,两条眉似远山,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流出异彩。 云真只消看上一眼,便觉无比熟稔,对这张与自己七分神似的脸容,微觉讶异。更叫她惊讶的是,了然竟是小王爷! 了然哼了一声:“何方妖孽,竟然来到周庄袭击本王?” 吴清风挥挥手,黄衫人整齐地向后退了三步:“那是他们不懂规矩。我这次前来,是想请这位女子——”他只知了然娶了亲,却不知其闺名,看了看素草,“是叫云真吧,有朋友托我请她离开江南,回到洛阳一聚。”说罢,右掌推出,飘向素草胸膛。 了然急急回防,将素草往怀中一带,躲过一掌。 云真足尖一蹬,轻喝:“你们弄错了!我才是云真!”劈手夺过一名黄衫人手中长剑,连施杀着。吴清风身姿飘然,堪堪躲过,他站定,凝望云真,那女子一袭白裙随风飞舞,直似凌波仙子,他竟然看得痴了。 云真一抖剑花,左手甩出蛇皮软鞭,两名黄衫人衣服如飘絮般裂碎飘落。 另一名黄衫人发吼,刺向云真,云真一闪,那柄剑刺入同伴体内。 吴清风双目精光灼灼,双袖一抖,两柄袖剑已绰在双手。云真与他对峙。 几十招后,吴清风渐占上风,左剑拨开云真长剑,右剑直取空门,但手下留情,并未使真正杀着。 当的一声,剑尖插入突然飞来的一朵菊花内。 吴清风略一迟疑,右剑已被长剑击落于地。 吴清风飞身后退,素草被他擒拿,短剑抵喉,又成相峙。 了然急了:“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为难我们?” 素草从容而立,头上两朵菊花只剩一朵。 吴清风道:“不是我想为难你们,是我的朋友想约见这位云真姑娘。她只告诉我,云姑娘在江南,我倒是眼拙,错把小王妃错认成……”看了看云真,“我看云姑娘似乎不大情愿去见我的朋友,我也不大好交差,不如就将错就错,由小王妃去见她吧。” 云真悄悄地伸手去摸袖口银针:仓促之下,银针悉数用完,一根不剩! 吴清风看出云真甚为看重素草,原地腾起,长剑如蛇,剑尖一挑,直斩素草腰际。 云真暗叫不好,手中软鞭如同鬼魅一般出神入化地回转,抵在阔剑锋刃上,显见是破釜沉舟的阵势。 吴清风长剑一挺,收不回手,眼见云真将为自己的利器所伤,脸色发白,只得纵身一扑,剑尖擦着云真发丝而过。 云真长发上一枚玉环被吴清风挑在剑尖。 “且慢!”金发女子从天而降,身形极快,眨眼便掠到吴清风面前。 尽管女子以黑巾蒙面,云真仍能看出,她就是居住在水域中的女子,她说过,她是她的娘亲! 吴清风拔剑而上,招招发狠,直指女子致命处,女子很巧妙地闪过。 吴清风第三招过来,女子居然迎着他的剑锋而去! 众人惊讶。 女子一侧身,两根金钗指向吴清风胸口! 吴清风收势不住,剑身正巧落在女子肩上,女子头一低,手中的金钗已制住了吴清风。 素草趁机跑回了然身边,抱住他,身子发抖,了然伸出一摸,素草额上全是汗。 云真悄悄地走向一边。 女子挟持着吴清风,喝道:“快命令你的手下退下!” 黄衫人都退下了。 女子走到云真面前,凝视着她,一手摁住吴清风,一手抬起来,想摸摸云真的脸,似有所语,但看到云真眼中的敌意,叹口气,离去。 吴清风被挟,努力扭过头,回望云真,似有留恋之意。 女子走后,云真仍呆立着,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无法释然。素草走过来,陪着她站着。 了然在身后说:“云姑娘,今日多亏了你。” 云真强笑:“若非那金发女子救助,我等三人恐是悬了。” 了然蹙眉:“却不知她是何人?改日见了,定当登门拜访聊表谢意。” 素草拉住云真的手:“云姑娘,进去吧。” 了然扳过素草的肩:“都是我疏于练功,幸得云姑娘出手相救,否则……” 素草笑笑。危急之下,全无武功的她反而最镇定,险情过后,也是她波澜不惊:“希望茶客们都不曾看到刚才的一幕才好。” 茶楼内一派祥和,说书人正在讲《七侠五义》:稳重深沉的展昭,飞扬任性的白玉堂,武功高强的欧阳春,顽皮好事的丁兆蕙,君子风度的颜查散……乐子和一干茶客手捧一杯热茶,嗑着瓜子,听得津津有味,谁也没留意楼下险险经历过的一场打斗。 这故事也为云真所喜,在竹林小屋时,师父对它推崇备至,给师姐妹讲述过多次,说是仁义礼智信全包含其中,以至于云真出师之际,还有过幻想,以为未知世界,便是这般了。到了如今,屡遭追杀和算计,方知,故事里的那样古风的好男儿,那样朴素而原始的江湖,是很难见到了。 一夜的雨,此时渐渐稀疏下来。云真伸手探进怀里,摸一摸碧玉竹牌,还在。而玉雕木兰,也被好好地爱惜着,却不知道,师父师娘,师姐妹,他们都还好吗。还有,那个人,他也好吗。 早上醒来的时候,很大的雾,都从窗户里漏进来了。云真起床梳洗,看到素草穿着对襟印花蓝布大褂,乌黑如云的长发披下来,在井边汲水。她换上一条墨绿长裙,下楼帮忙。 裙子是她珍爱的,墨绿色,料子是丝绸的,洗得多了,就有一种蒙蒙的灰,细碎的蕾丝花边,镶在领口胸前。袖子先是紧裹手臂,时日久了,宽松下来,素草巧手,将它改成一朵牵牛花,柔软地搭在手腕上。 她看着素草的衣裳,蓝花布总让她想到乡愁之类的字眼,细腻素朴。她想她是明白了,何以看到素草和了然,会萌发亲人般的感受。他们,原本就是亲人!了然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而素草,是她的嫂子。缘分实在是个玄妙的东西啊。 厨房里有新鲜的麦子香和干净的水流声。然后,云真和素草同时看到一位黑衣男子从青山深处走了出来,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飞一样地,踩着树木枝头掠过,轻快落下。 素草惊喜地喊道:“惊蛰,你来了!” “是的,大嫂,我回来了。”惊蛰打量着素草,“……你们还好吧?有没有人偷袭?” 云真含笑而立,白裙的女子,洁白面孔上,依然昨日的眉目婉然。她看向他,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寂静感,就算是疾速奔跑,也像一座沉默青山,以永恒停留的姿势亘古不变,千年如此,并将继续如此千年。 而此刻他明眸一闪,微笑明朗,是乍然升起的阳光,将万物全然笼罩,毫无保留地传递温暖,使这世间再无任何一处寒凉之地。极致的冷和极致的暖,竟奇异地在同一个人身上融合得天衣无缝,转换易如反掌,叫人迷惑,且因了这迷惑,些微有些迷乱。 这一瞬,云真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很模糊……然而……她很明晰地知道,她想多看到他,无论何处,因了何事,哪怕正身处刀林箭雨,只要他在她目之所及,一颗心,就都放下来了,都放下来了,甚至可以就地躺下,暖洋洋地太阳下打个盹,舒舒服服地,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虽然照旁人看来,他们甚至连话都讲得不多,是不相熟的,可在云真看来,他就是令她无端地觉得亲近可喜,分明是熟悉的。仿佛前世有缘,气息绵延到今生,在如潮人海间轻易相认,一笑即可心意共通,无论说什么,或者是什么都不用说,彼此都是懂得的。 这样的难得,天造地设一样的难得。 了然奔出来,和惊蛰一击掌:“惊蛰,你可回来了!” 乐子闻声,出来一看,笑嘻嘻地打了惊蛰一拳:“先生,我们可盼了你一年多呢!” 了然和惊蛰拖了两把凳子,下起围棋。惊蛰不时问上两句:“……后来呢?” “后来忽然出现了一名金发女子,竟然在几招之内就制住了那个年轻人。” “金发女子?”惊蛰扬眉。 “是的,以黑巾蒙面。” 惊蛰知道是谁,“哦”了一声。 了然落下一枚白子,问:“如何得知有强人来清茗轩捣乱?” 惊蛰道,“我从一位故人那里得知,将有一伙人会袭击茶楼,这才连夜赶回。” 这消息是清扬再度向他示好不遂,斗气之下甩出的恶言:“我派人跟踪过那女子了,她要去江南,哼……” 惊蛰担心云真会出事,星夜狂奔,赶回江南,还是迟了一天,好在贵人相助,总算有惊无险。 素草在厨房里唤了然:“了然,了然!” 了然叫过云真:“云姑娘,你替我下完这局。” 云真依言放下手中针线活,落座。惊蛰抬头看着她:“云姑娘。” “嗯。” 云真的棋艺不弱,惊蛰更是个中高手,双方斗得难舍难分,每落一子,都要思忖半天。 乐子看得着急,起身倒茶。片刻后,他就端来一个透明的玻璃茶壶,装了大半壶开水,还有一些金黄色的小花在其间浮沉。密密的水珠在壶壁上凝结,到一定程度就滑下去,形成一道道水径。 三个人都不说话,看着那些花。 桂花。 “你们说,这些花最后会不会都沉到水底?”乐子自知找了一句很弱智的话来打破僵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云真看着惊蛰。俊朗的男人,浓眉薄唇,很少笑,但笑起来嘴角的线条微微上扬,愉悦发自肺腑。惊蛰开口了:“是这样的,不同的花瓣在不同的深度会有不同的心情。因此它们有的漂流,有的悬浮,还有的沉沦。 第55章 如果它们都沉到水底,这说明它们不顾一切的决心和勇气。” 半个时辰后,所有的花瓣全部落在壶底。 云真站起来,走回顶楼,取出他赠送的竹笛,尝试着吹奏一曲《折柳曲》。 惊蛰在身后轻轻鼓掌。 云真不曾告诉他,每当她思念他的时候,就会试着揣摩《折柳曲》的曲调,时至今日,已可娴熟地吹给他听了。 一年前,惊蛰曾在江南小住过数月,在附近一间书院里当了一阵子教书先生,。旧日学生听说先生回来了,纷纷聚集了,他便又是那个声音清朗的先生了,一袭蓝布长衫,沉静而飘逸,给弟子们讲古诗歌,那些久违的、怅惘的故人旧事:烟雨、杨柳、故国、明月。 云真总在雨声滴答的屋檐下停留片刻才走。惊蛰知道她在看自己,碍于满座学生,未能回头。他在黑板上写字,写得满满的,转过身来,擦一把汗,云真早已走了。他看着她先前小立的地方,雨伞滴落下来的水迹正在慢慢化开,寂寥伤感。 晴朗的日子,惊蛰在田埂上走,花瓣纷纷飘落在蓝衫上。迎面走来一个白衣女子,梳着两条乌油油的辫子,鬓角压一朵暗色绢花,手挽竹篮,内中有新鲜的菜蔬。田埂很窄,及至到了跟前,她侧身让他过。他微笑着看她。 她身后,银杏的叶子大雨一般落下。更远一点,田野里升起蓝色的烟岚。 “二十年的花雕。今天有阔客高价想买,我都没舍得给他喝。”了然把一碗端给惊蛰,另一碗抬在自己嘴边。 惊蛰看看酒,又看看了然:“那你又如何舍得给我喝?” “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 碰碗,干尽。 惊蛰给自己斟酒:“你并没有问我,这次是打哪儿来。” “你云游四方,我却是不知。” “洛阳。” 了然笑,喝了一口酒:“洛阳……好地方啊,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你帮我看过没有,离园的梅花,是否依旧四季长开。” 酒尽,再喝茶。茶水幽碧如冥,仿佛屋外风声萧瑟雨声清凉的夜,无来由地裁了一段置于杯中,与对坐着的两个人,抵死缠绵。 了然得知惊蛰来意,默然良久。 他的父亲洛阳王戎马沙场,扬名立万,立下赫赫战功,是先王的股肱之臣。十一年前,先王驾崩,二太子称帝,父亲被封为洛阳王,辅佐二哥安天下。 可他了然,自小就沉溺于琴棋书画,一让他研读兵法就百般不愿。王妃怜他体弱,什么都由着他的性子来,包括他娶颜素草,她都依了。 那颜素草是出了名的病西施,王爷起先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但了然绝食相逼,王妃率先降下白旗,她一软下来,王爷敌不过两位至亲的眼泪,只好点头了。 结果颜素草刚过门半年,就染上恶疾,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不知是谁出了个主意,说江南气候温润,风景宜人,是调养的好去处,说不定对素草的病有所疗效。 了然可把这话听进去了,当下就收拾了几样行李,前来向王爷辞行。 洛阳王当然不肯,当初应允这门婚事就不情愿,暗里还想着过两年,等小两口的感情不那么浓烈了,就为了然纳侧妃,不想他竟然提出这个过分的要求!他没能听完了然的说辞,拂袖而去。 岂料了然根本不等缓和的机会,趁天黑不告而别。洛阳王为此大为震怒,宣布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再不相见。 这也是激将法,他本来想,了然出走时所带盘缠有限,素草得靠药草维持,两人都没有什么谋生能力,不消几个月,就会回来恳请父亲原谅,到那时,他训斥他几句,顺势也就原谅了他了。 但三年过去了,了然安于在周庄开一间茶楼,和素草宁静度日,不愿回去。 直至今日,惊蛰将话摊开了说,从已获得的蛛丝马迹表明,洁妃遇刺案与群英阁、洛阳王皆有关联。为确保万无一失,皇上密召惊蛰、九城总捕头铁敖、巡抚于雪萧等人商议,并派于雪萧出巡着手调查。 “你要查访郑匠人?我的确可以帮你套出秘牢地点。”了然食指轻击桌面。 “我明白。” “这三年来,我认真反思过,是我不孝在先。素草康复得很好,我是该返回洛阳了。” 又一个黄昏,照旧是零星的小雨。若在洛阳的话,单衣是穿不住了吧。云真取出竹笛,对着窗外大好秋色,吹一曲经年不灭的《折柳曲》。这时的她,已然知晓,惊蛰便是苦觅多日的雷琴师,颇有柳暗花明之感。 不知何时,他立在门边,望着她。云真转身,回望着他。 爱情开始的时候,像小雨落地的声音。 她看着他年轻飞扬的眉,明亮的眼,挺拔的鼻,坚毅的唇,他耳朵上的一颗浅色的小痣,最喜欢他眉眼之间的郁结,锁住无边往事。 惊蛰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未及说什么,云真移步送香,掏出一件物事,递到他面前:“我亦有一样东西,想送给你。” 惊蛰伸出手,掌心向上,去承接她的心意。他有一双修长而骨感的手,清洁干爽,带一点点润泽的光芒。他握住她的手,凉沁沁的,刚好包在自己温暖的拳头当中,那件物事,原是一枚年代久远的玉佩,被摩挲得太久,表面十分光滑。认真看,玉佩上浮雕着精致的流云、花朵和小鱼儿,古朴方正,有着淡淡的高贵。 云真没有抽回手,红云飞上脸颊,低头道:“我从小就戴着它的,师娘说,都说玉能保平安,添吉祥。你一去甚远,聊胜于无吧。” 惊蛰轻声道:“我会珍而重之。” 只这一句,也就够了。 惊蛰、了然、素草一行在次日离开周庄,清茗轩盘给了乐子。 秋意很深了。很少有鸟儿飞过。乐子、茶楼的熟客和几名弟子都来送行。云真站得稍远,凝望着他,他却不肯再看她,和众人一一道别,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不是不肯看她,是不舍。远远的烟尘里,他扬起那枚玉佩,她看到了,悄悄地背转身。 惊蛰和了然、素草走的是不同路线,约好一个月后,在洛阳王府见面。他们走后,云真也告辞了,对乐子说是离家良久,想回去探望师父师娘和两个师妹。 告别清茗轩,云真策马扬鞭,大片秋季金黄色的原野呼啸着掠过她的发梢。她并非想回竹林小屋,而是惦念着惊蛰的安危,想从旁协助。她知道若是直言,惊蛰断然不肯让她陪着涉险,只好采取迂回的方式。 第六章:归途 墙外的牡丹还在,新鲜的露珠从两株芭蕉上滴落到石凳上,一切,宛如当初。屋子里,却亮着灯火。 洛阳的秋夜寒意森然,再过些日子,只怕会打霜了。 我捱一步又一步何曾停住,这壁厢那壁厢有似江湖。 ——元曲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飘荡的寒风常会被破空而来的马蹄声敲碎,一行大雁疾飞而去。空山不见人,一抬大轿旁,巡抚大人于雪萧张目竖眉,死不瞑目。雷惊蛰大步奔到尸首前,蹲下身去:“于大人!于大人!”手探于雪萧颈动脉,“来迟了!” 他饮了马,将剑系在一棵小树的枝桠上,听到一阵打斗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天生不是个好管闲事的人,在于雪萧的尸首旁就地坐了,陷入思索中。 “既然来了,为何要躲闪?” 哗啦一声,高高的树梢上落下来一胖一瘦两个黑色的人影。 “你知道我们要来找你?”来人中的一个看了看惊蛰的剑,确定它还系在那棵小树的枝桠上,就开口了,声音里有冷冷的杀气。 惊蛰没有说话,一道光闪过,他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变,而那两个人,已然负伤,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 而那柄剑,却不在原先的枝桠上了。 惊蛰飞升而上,同时急速旋转,整个身体就像是一柄银光闪耀的剑,笔直地刺向深蓝的夜空。 无数的叶子,宛如一场暴雨,簌簌坠毁在水面上,又打着旋儿,顺水而去。 同叶子一起坠毁的,还有一个女子的一片裙角。 清扬已负气离去。 远处,有一盏蓝紫色的小灯亮了起来,微微弱弱,消消停停,越水而来。是一匹萤火虫,孤独地环绕着一匹俊马飞翔。 片刻后,马蹄得得,云真跃下马:“惊蛰!” 她到底还是来了。惊蛰见到她,并无多少意外,自语道:“于大人遇难,我得把尸首运回京城。” 云真走向旁边一具尸体勘查,打开衣甲,露出胸口伤痕,一只手从中取出蛇镖:“死者曾遭两拨强徒攻击,先中蛇镖,致命的却是神来掌,很蹊跷。” “云姑娘好眼力!蛇镖是群英阁右护法严松成名绝技。” 云真道:“我出道以来,数次遭遇群英阁伏击,虽不知身犯何事,但他们的招数,已了然于心。” “云姑娘是指神来掌与大内独传功夫飞龙掌具有异曲同工之处?” “不错。我在竹林小屋时,师父曾将天下武学简要讲给我和三位师姐妹听,是以一看便知。” 惊蛰思忖:“大内功夫,那就更肯定当真是内鬼作祟。” “死者何人?” “是于大人多年部下张虎,公文应由他携带,但我刚才已查过,公文全部失窃。” 云真见他颇为知情:“这是朝廷命官案件,莫非你是刑部中人?” “我不是。但承蒙皇上厚爱,可插手此事。” 云真担忧地问:“我虽不懂权谋之术,但也知宫中必定水稠,不知你有否顾及?” 惊蛰淡淡地答:“忠君敬父,不畏宵小。” 云真点头,决意陪他并肩到底。 她总记得那个小女孩的眼睛。记得那天的雨,落在长而孤寂的屋顶上,落在一个,或者很多个孤独者的心里。她会发现,除了用泪水祭奠那一滴雨,别无选择。 “我们得去给大人买一副棺木了。” 第56章 深夜,附近小镇街上空无一人,店铺门窗紧闭,几片树叶静悄悄地落下来,风卷着地上的纸屑呼啦作响。惊蛰走在前,云真紧随其后:“前方似乎有灯光!” 走得近了,原是一张棺材铺。 “整条街都关张了,怎么就它开张?” 云真压低声音:“我们得稍作装扮。” 惊蛰会意地将她带到一处角落,简单收拾,再出来时,他恢复了侠士打扮,自称姓杨名桃,云真则女扮男装,化身为一位翩翩公子,到此时才知道,在鬼怒川救过自己的侠士和眼前的惊蛰,是同一人。 路上几条人影一闪,惊蛰只发出几招,对方便悄无声息。 棺材铺内没有人,却摆着三口棺材。惊蛰踏步上前,拍了拍其中一口。铺后闪出一个病恹恹的老头,咳嗽不止,好容易止住,才问道:“两位客官,来买寿具?” “正是。” “请问所葬何人,需要什么样的货色?” “葬一位途遇京官,要上好的货色。” 老头慢吞吞地回答:“哦,此举善莫大焉,里面存有一口楠木厚棺合用。” “有劳掌柜的了!”云真说着,和惊蛰一道,随老头走进里屋。 门很窄,仅容一人通过,云真侧身让老头先过,老头磨蹭着,睁大浑浊的眼睛看着她,目不转睛。 云真以为是易容露出破绽,心里微有不安,装作不经意地看向一旁。老头舒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三人合力,将棺材抬出,惊蛰拱手:“多谢!” 老头走到墙角坐下,又是一通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来,云真见状,帮他捶背:“掌柜的病要抓紧治了!” 老头半闭眼睛,似是享受:“老骨头喽!就这么拖着吧。” 惊蛰、云真走后,老头蹲在门边,久久凝望。 数十名蒙面人迅速排成攻击队形,一支支利箭拔出,各色暗器抄在手里,忽然起立,正待朝惊蛰放箭,老头的手一扬,蒙面人纷纷倒下。 老头得手后悠闲饮酒,一副惬意的样子。蒙面人见状大惊,飞身窜出,脚一落地,老头随即落地,一把揭去面皮,原是吴清风。 蒙面人不解:“少主,属下不明白你的意思。” 吴清风愠怒:“刚才他们都在店里,为何不行动?” 蒙面人道:“帮主曾私下授命属下,遇见高手,可放弃一切,第一时间向他报告。我看那侠士打扮的年轻人出手不凡,三招内连挫金龙银虎两大杀手,这才……” 吴清风扬手,飞身而去。蒙面人一众不敢怠慢,跟上前。 隐在暗处的惊蛰自语:“果然是他!” 云真认出吴清风就是月前袭击清茗轩之人,问:“他是什么身份?” “群英阁少主吴清风。” 装着棺材的马车已准备停当,惊蛰将写好的信件卷好,小心地捆绑到信鸽腿上,挥臂将它向空中掷去。 苍穹上,一丝云都没有,信鸽在空中飞翔。寒风猎猎,吹拂在这对青年男女的衣襟之上,飘飘如飞。 这天下,怕是不太平了……向问天一案尚未查明,巡抚于雪萧大人又遇害了,却不知二者之间,是否有隐秘的关联?云真隐隐觉得,一股恶势力确然正斩露头角了,顺着它摸索下去,玄机背后,定然还有玄机,通向真相的路,何其曲折,又何其惊险,但有他在身边,她已不再惧怕任何。 吴长天听完吴清风的陈述:“三招之内就力克我两大杀手!好!好久没有会过如此高手!走!” 吴清风笑:“杀鸡何须动牛刀?何劳父亲亲自出手?” “可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得意而归,坏了计划,挫了锐气,我不出手如何收场?” 吴清风摇头,眼前闪过云真的面容,叹了口气,稳定心神道:“若论真才实料,那侠士跟我也就伯仲之间,之所以不曾出手,因为我当时心生一计。” “哦?” “靠我易容护送于雪萧棺木进京,仍有许多破绽,达到最终目的成数不大,不如让他二人……” “将计就计?如能自圆其说,倒也不错!” 数骑并立,中间站的是披长斗篷的吴长天,冷笑道:“这两个傻瓜,车上拉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车炸药!”转向身旁黑衣大汉,“京郊遁地鼠听命!” 七道门灯火通明,黑衣大汉踉踉跄跄一头扑进,不支倒地。九城总捕头铁敖抢上,黑衣大汉背上插着一柄飞镖,鲜血直流:“总……总捕头……见血令,群英阁行刺皇上……” 铁敖吩咐左右:“你亲自将王哥送到吉祥药号救治,他不能咽气!” 副手领命,率众将将黑衣大汉抬走。铁敖举起见血令:“此令为群英阁头牌,召集门下二十四路人马赶赴京城集结。” 于雪萧独子于科正在七道门内,惊问:“是何目的?” “只能是估计。” “估计什么?” “刺杀皇上!” 皇上正和洛阳王、当朝丞相张谓一众用膳,铁敖与于科急入,穿廊过坎,至皇上面前施礼,环视在座诸臣,面有难色。皇上道:“但说无妨。” 铁敖道:“其一,于府黄昏时接到飞鸽传书,于大人在洛阳城外被悍匪杀害,其二,群英阁调集二十四门徒在京城集结,图谋不轨!” 兵部尚书、洛阳王、张谓丞相脸色皆变。皇上欠身问道:“什么目的?” “事发突然,七道门正权利侦缉,据推断,是冲着皇上您来的!” 张谓丞相建议道:“不管虚实,皇上安全要紧,先调御林军加强皇宫护卫。” 于科从袖中掏出见血令,呈上:“这是刚缴获的群英阁见血令,他们将在京郊会合!” 洛阳王道:“皇兄,应该马上派御林军实施全城戒严,封闭进出京城所有通道,防止群英阁匪徒继续入京,先控制住局面,尔后分块肃清入城匪徒。” “七弟言之有理!铁爱卿,你奉朕旨意,会同兵部尚书办理城禁,之后继续用原班人马打探消息,非常时机,你二人要同心协力,休得互相猜忌,有新情况马上禀告!还有,于大人遇难之事没有得到证实之前,暂且封锁消息。” 铁敖领命,率一组御林军持火炬夜巡,搜寻的气氛紧张。据探报粗略统计,目前京城不明身份者逾千,极可能都是群英阁的人,他们丧心病狂,明目张胆地到天子脚下寻衅,目的可疑。虽已抓获几名门徒,可惜这些家伙个个邪得厉害,一被捕就吞毒自尽,陷入僵局。 暗处,洛阳王隐入夜色中,折回下榻的皇宫偏殿,急挥狼毫,匆匆写就信件,交给侍卫:“关系重大,最快速度送给吴长天!” 御书房内,铁敖、尚书大人、张谓丞相和洛阳王等人俱在。皇上松口气:“昨晚至今,朕安然无恙,众贤卿辛苦了,可有新情况?” 铁敖道:“全京城大小旅馆与车马店全安排了眼线,但并未捉到劫匪。” “哦?”张丞相问,“难道劫匪统统会遁地之术,千余人来无影,去无踪?” “笑谈!”皇上道,“这事奇了!” 铁敖道:“启禀吾皇,七道门这几天共捕获群英阁门徒共十七人,可惜无一活口。” “什么缘故?” “匪徒异端邪恶,一旦被捕,立刻吞毒自尽。”铁敖环顾四众,“臣斗胆猜测,恐是朝中有内鬼通风报信,匪徒改变策略!” “哦?”皇上问道,“事过境迁,何时解除戒严?” 铁敖摇头:“皇上,事情尚未最后结论,不宜……” 宦官急报,打断谈话:“皇上,于大人遗体已到京城!” 皇上为之一震:“众爱卿随我去于府!” 白幡在风中飘动,厅堂门口,一身重孝的于科含泪搀扶着母亲,同侠士装扮的惊蛰走出。 家丁们起身到棺材旁,正要打开,惊蛰大喝一声:“皇上且慢!”飞身上前,冲到了皇上面前。 棺材爆裂,一鬼面杀手腾空而起,手中长剑向皇上刺来,但惊蛰恰恰将皇上推到一旁,那剑刺到他肩上。他忍痛,一脚踢去,鬼面杀手跌落在地上,与此同时,洛阳王手下侍卫顾青的剑插入鬼面杀手的胸腹中。 家丁们齐齐发出呐喊,挥动袖中匕首,向皇上扑来,惊蛰、顾青身子一并,疾速冲到皇上面前,四掌并举拍去。 阵风四起,家丁们翻滚地上,于科愕然地瞪大双眼,秦夫人昏厥过去,几名丫鬟惊慌失措地扶起她。 洛阳王手下侍卫顾青抢先跃起,惊蛰亦跃起:“且慢!”两人如扑食之鹰一前一后扑向刺客,顾青占得先机,剑划弧光,家丁们瞬间身亡。 铁敖遗憾地摇摇头。顾青神情闪过一丝不安,之后漠然向天。惊蛰长剑回鞘,捂住肩膀。 洛阳王一声断喝:“来人,把他拿下!” 侍卫们闻声扑向惊蛰,铁敖摆手:“且慢!王爷,天下有舍命救主的刺客吗?” 洛阳王冷笑:“在明眼人看来,这不过是一出连手戏!棺材是他运回来的,刺客藏在棺材中,抬棺材的人也是同谋,只有押送棺材的雷公子却毫不知情,这可能吗?” 皇上不置可否地等着铁敖的辩驳:“王爷,不经勘察,立马给雷公子定案,你不觉得太过荒唐吗?” 惊蛰面朝皇上:“皇上,护送于大人灵柩自始至终由我一手操办,其中青红皂白,全由在下一人承担。” 洛阳王愤然:“弑君之罪,株连九族,你担得起吗?” 惊蛰毫不畏惧:“王爷,人虽然是我雇佣,但不知其真正身份也是罪过吗?” 皇上自是信得过惊蛰,但在洛阳王等群臣面前,不得不做出一番姿态:“那么,于大人的遗体到底在哪儿呢?” 惊蛰肩痛强忍:“回皇上,事出意外,我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铁敖道:“皇上,从齐鲁到京城,行程近半个月,正是多事之秋,谁能担保不出一点差错?” 皇上点头:“这说话倒也合情理,铁爱卿,你说这事如何处置?” 第57章 “问题很简单,只要在刺客中留一个活口,就可以追查下去。王爷,请恕我斗胆问你,你的手下怎么连这点常识都没有?”铁敖字句逼人,直指洛阳王。 “事出紧急,为保皇上安全,哪顾得了那么多?” “后面四个刺客已被击倒,失去进攻能力,为何还是全部格杀?” 顾青上前答道:“我剑既出,刺客断无生还机会!” 洛阳王道:“放肆!这里哪有你多嘴的份?还不退下?” 皇上道:“你丢了于大人的遗体,自然由你负责找回。” 洛阳王露出得色。 惊蛰俯首领命:“皇上圣明!此事因我不慎所至,先丢失于大人遗体,又引狼入室却无察觉,至使于府灵堂空设,皇上圣驾受惊!惊蛰此罪当杀十次亦不为过!罪过权且记录在案,这条命还得暂时留下,纵有万难,也要找回于大人的遗体!” 风尘颠簸多日,人疲马乏,每个人都很疲倦,到了王府门外,恰是二更时分。 “我不想从正门进去。”远远地,就看见王府内灯火通明。必定,有一场盛大的仪式等待远归的小王爷。 “王爷和王妃都在锦绣厅里等你们,还设了宴席。” “我乏了,从侧门进吧。一会儿我自然会向他们请安。” 侍卫很为难,但小王爷既然发话,不敢杵逆,只好点头称是。 了然和素草从侧门而入,回到位于王府东面的三进小院。 墙外的牡丹还在,新鲜的露珠从两株芭蕉上滴落到石凳上,一切,宛如当初。屋子里,却亮着灯火。了然推开门,走了进去。王妃迎出来,了然和素草双双跪倒:“娘!” 王妃边哭边扶起他们:“孩儿,都瘦了。” 三人在灯下说着话:“娘知道,你们会直接回来这里。我叫人炖了你爱喝的汤,这就端过来。” 温热的乳鸽汤里加了茯苓和丹桂,盛在玲珑的青瓷碗里,喝上一口,清甜,醇香。 “床上的被子褥子,今日才叫他们换过。”王妃拉着素草的手,“孩子,你身子好了些么?” “江南气候好,我好多了。” 王妃颔首:“真好。哦,从前服侍你的山竹还在,我稍后走了,就叫她过来。” “孩儿,张妈妈一向疼你,知道你回来了,高兴坏了,一大早就起来和面,做了一大笼屉你爱吃的奶黄小馒头,明日就煨燕麦粥做早点,你看还好?” “好。” 王妃伸手抚了抚了然的头发,“累了吧?你爹爹还在朝中,说是无论如何今晚会赶回洛阳。皇上也很挂念你,你可记得去宫里看望他才好。” “孩儿知道。” “那娘就走了,换山竹过来服侍你们。” 洛阳王过来时,已是三更,一进门就唤道:“了然!” 素草已睡下了,了然垂手立在门旁,恭敬地喊了一声:“爹爹。” 王爷不像王妃那样,絮叨些家常,对三年前了然的出走只字不提,两人相对默坐了半天,名叫山竹的丫鬟进来添了一遍又一遍的银针茶,缩到角落里,捂住嘴,打了个呵欠。 直到四更,王爷才起身离去,让了然这几日好好休息,再做打算。 洛阳的秋夜寒意森然,再过些日子,只怕会打霜了。山竹将炉子扛过来,生了火,屋里有了浓烈炭香,这故土的第一夜,温暖得恍若一梦。 云真在旅店苦苦等候惊蛰的消息,一看时辰,已过多时,左眼跳得厉害,心叫不好,急匆匆地掩门外出,四下打探。 两名黑大汉快速奔过,云真侧身一闪,发现其中一名很是面熟,稍一回忆,便记起曾被此人追杀过,留了个心眼,尾随其后。 两个大汉拐向附近一家旅店的马厩,用柴草包裹尸体后,赶着马车急出,云真从门口闪过,顺车行方向追去。 马车驶入树林深处,云真迷失前路,寻觅大汉踪迹。怪鸟嘶鸣,风声呼啸,气氛阴森可怖,一张巫婆似的鸡皮老脸从树后探出,云真丝毫不觉,在落叶上继续行走。 老太婆拄着拐杖,跟在云真身后。 云真听到响动,停步观察,拨开前方树枝,两个大汉正在掘坑,马车停在一旁。 云真凑近些,被忽然架上肩的拐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面目狰狞的老太婆正盯着她:“你是谁?” 老太婆桀桀怪笑:“你是谁?” “我看到他们杀了人,就跟过来了……你到底是谁?” “这里叫乱坟岗,我是这里的主人。” 云真感觉老太婆诡异,摸出银针掷出,老太婆拙步巧躲,用两个指头夹住银针:“我在车马店见过你,还有个公子哥。” 云真知道她所说的是雷惊蛰,恐是有诈,不肯多言。老太婆叹气:“别忘了给他捎话,在车马店丢的东西,去帐房那里讨要!我看姑娘你也挺聪明,你去也行。” 云真闻言,展开身形,飞一般地掠远。老太婆确信她已远去,走回马车旁,看着两个大汉把尸体丢下坑。 “干得不错。”老太婆示意两人住手,走到坑边,对尸体说话:“巡抚大人,你生前多事,死后事多,真是死不瞑目,唉!” 两名大汉惊恐地发现老太婆说的是男声,回头一看,老太婆撕下面皮,竟是群英阁少主吴清风。 吴清风嘿嘿一笑:“二位,你们所葬的是当朝一品大员,愿意当陪葬嘛?” 云真快步回城,来往的人潮如织,不经意听到三名侍卫的年轻人边走边谈:“我说那姓雷的,这回可惨了!” “就是嘛,扶送于雪萧回府定是想拿些奖赏,结果……” 云真收住脚步,袖中银针发出,人也如银针般掠到三名侍卫身边:“你们说的可是雷惊蛰?” 侍卫诺诺称是。云真放开他们,前去于府与惊蛰会合。 于府院内灵堂中间,放着于雪萧官印,一身孝服的于科和惊蛰默然沉思,铁敖来回踱步。 “都是我的失误,本想……” 于科摁住惊蛰的手:“这怨不得雷兄,我现在着急的是皇上的诏令,你到哪里去找啊?” “洛阳王想拿我当替罪羊,还想把铁先生也框进去。 铁敖居然还得笑得出声:“你这一诺下去,连我都心惊肉跳哪。” 惊蛰朗笑一声:“早日抓到王爷密谋纂位的确凿证据,皇上也就不必坐立不安了!” 铁敖赞同:“哎,皇上太过宅心仁厚,明知洛阳王有所图谋,仍念及骨肉之情,不然……” “现在洛阳王狼子野心初露,顺此摸索下去,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只要证据一经查实,即可抓获,皇上也可高枕无忧了!” 于科打断他们的对话:“雷兄真有把握找回家父遗体?” 惊蛰道:“其一,刺客是为借棺木隐蔽接近皇上,目的并非盗尸,其二,我每天晚上都为大人遗体涂一次防腐油,昨晚亦然,由此推断,事故最早发生在昨晚三更后,地点距离此地不过三十里。” 于科喜道:“那还不快快行动?” “京城的事情太复杂,我又得罪了洛阳王,一出门就会被盯死,因此得先推敲出万全之策才可行事。” 云真从屋顶落下,惊蛰起身迎上去:“云姑娘,你来了?” 赶往于府路上,云真遭到一伙强人偷袭,右腿中镖,鲜血染红白裙,强撑着连奔数十里路,一见到惊蛰,心放下来,晕了过去。 惊蛰察看云真伤势:“是顾青下的手!” 于科啊了一声:“洛阳王手下,顾青是第一高手,我这就去拿止血药。” 惊蛰将云真抱到就近丫鬟住所,刚包好伤口,忽听有人发喊:“灵堂失火了!”下意识地提剑奔出。 临时搭建的灵堂燃烧着,火势并不大,于科督促家丁扑火,铁敖沉吟一下,失声道:“糟了!调虎离山!” 惊蛰反应过来:“云姑娘!”两人跃出,相继扑进丫鬟住所,屋内已空寂无人。 昏迷中的云真被带到洛阳王府私设刑讯室,室内烛焰习习,映出一件件刑具,张牙舞爪。一桶凉水浇上她的面孔,她被激醒,挣扎着探起身,顾青在她身边走来走去。 顾青弯下腰:“哟,小姑娘长得挺标致!” “你是何人?”云真伸手摸向怀中软鞭,却发现浑身软绵绵,使不出半分力气。 顾青哈哈笑:“没用的,姑娘,叫你来是为朝廷办理公事,说完了就放你走。王爷特别吩咐,不可为难姑娘。” 提起洛阳王,云真就恨得牙齿痒,他明明知道,是自己的生父,偏偏一再为难她,却不知为何! “将你身上一件物事交出来!” 云真低头看了看衣衫不齐的自己,面颊发红:“你们不是搜过了吗?” “呵呵,姑娘果然聪明!如此贵重的东西必然不会随身携带,说,你把它藏在哪里了?” 云真想了片刻:“你是说古琴?” “不!姑娘这么聪明,一定知道王爷想要的绝非此物。再想想,再想想……” “我只有它了。” 顾青招手叫过两名手下:“这位姑娘不肯吐露实情,但王爷又非得……你们说说,该怎么办才好呢。” 手下有意无意地朝刑具望去。 云真不以为然,冷冷地瞧着三人。 顾青语气稍有缓和:“那就容姑娘慢慢想这件宝物吧,我来询问另一桩事。今天你在车马店看到了什么?你要是不说,可就没命了。” “你不是说,王爷吩咐过,不可为难我么?” 顾青一怔:“如果你一五一十地把车马店和埋人的事说清楚,在下一定恭送姑娘。” “为了于大人的尸首,对吧?”云真在暗中已调匀气息,恢复部分气力,突然抓起银针,逼到心窝,“我会把秘密带到阴间,谁也别想知道!” 顾青发觉窗外有动静,不动声色地挥退左右:“把她看住了!” 小王爷了然收回目光,刚走两步,顾青出现,两人都一愣。 “不知小王爷驾临,还望恕罪!” “你们抓那个姑娘干什么?” 第58章 顾青道:“回小王爷,只是履行公务。” “退下!” 顾青答应,却不离开。 了然问:“怎么?” “这里是王府禁地,小王爷不宜久留!” 了然拂袖离去。顾青得意一笑,一侍卫急急走近,在他耳畔密语。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辰,顾青率一队人马冲出王府,向西而行。 于府车马队疾行而来,行至三岔路口,铁敖、雷惊蛰对视,作一手势,两人单骑分开,各入林间岔道,马车继续向前。 顾青率人马追来,尘土飞扬。 马队奔过,惊蛰策马奔回来路,铁敖走的是另一条路。 顾青猛触心事,急勒马头,喝一声:“停!” 众侍卫停住。顾青指向为首的一位:“你带小队人马跟踪,一有情况回府报告!其余人马跟我返回!” 了然戴上面巾,一身夜行服,持剑顺长廊跑来,边跑边观察局势,轻巧跃过墙头,落在刑房门外。 两名侍卫打着呵欠,似睡未睡,了然趁机点了两人穴道,走进刑房。 云真盯着门口,见是蒙面人,双拳攥紧。了然走到她面前,轻轻拉下面巾,露出半张脸,云真惊喜轻呼:“是你?” 了然给云真松绑,低声道:“云姑娘,随我来。” 几分钟后,了然将云真带入素草卧室。姐妹重逢,分外激动,素草抚摸着云真的脸,眼泪簌簌而落:“妹妹,你受苦了!” 了然背着双手,立在窗边:“云姑娘,我……我替爹爹向你说声对不起。” 云真心里一酸,兄嫂皆在面前,却无法相认。 素草给云真倒了一杯茶水,云真渴极,大口喝下:“……我还有要事在身,小王爷可否送我出去?” 素草、了然同时一惊:“云姑娘受了伤,我们本来打算让你藏在这卧室休整几日再说……” 云真急道:“事不宜迟,我得立刻出去。”见素草不解,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简单解释给她听,素草听后,唏嘘不已,连声道:“惊蛰可吃苦头了!” 了然默然不语,忧心忡忡,显见父亲确实卷入某桩重大事件。 了然命人悄悄备轿,由几名挑灯侍从护卫,走过吊桥。蓦地,火把齐明,侍卫伏兵四出,围住轿子。一名侍从道:“大胆,谁敢拦小王爷大轿?” 侍卫头领很为难:“对不住!按王爷命令,夜间出入王府的车、马、轿,一律接受例查。” 双方争持不下,了然下轿:“住口!” 顾青催马上前,了然掀开轿帘,里面空空荡荡:“请仔细搜查!” 顾青道:“岂敢!”转向侍卫,“撇开!给大轿让路!小王爷请便,恕在下失礼。” 大轿继续前行,轿内,云真从座下钻出:“多谢小王爷。” 了然道:“让云姑娘受委屈了。跟惊蛰见面后,告诉他抓紧查找于大人遗体,若有什么困难,我尽力而为! 大轿停在于府门外,云真同了然道别,奔向大门。 此时,惊蛰刚赶到王府刑讯室,大门洞开,地上躺着三四名侍卫,并无云真身影,他眉头一皱,迅速折返。 云真得知惊蛰已离开于府,赶往旅店,也未发现其踪迹,想起树林中老太婆说过的话,策马而行,隐入茫茫夜幕。车马店外,她马上一跃,只身跃过墙头,曲身一弹,折身落下地来。 一排房屋中,只有一间透着灯光。帐房内,店主正埋头打算盘,听见敲门声,头也不抬:“请进!” 云真走进去,横凳坐下,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面:“打搅了,掌柜的。” 店主抓起银子掂一掂:“够分量!不知客官是雷公子的何人?” “我是他的朋友。” 店主从案下掏出一瓶三嘴酒壶,摆出三个杯子,笑问:“那姑娘想必就是云姑娘了?” “正是。” “哦,那就好。你的朋友留下这壶三色酒招待你,问你敢不敢喝?” 三壶酒斟出三杯酒,分别是红、绿、黄三色。云真依次端起,一一喝干。 店主问:“云姑娘,滋味如何?” 云真淡漠地:“好酒。” “云姑娘,你的朋友要我看着你喝完再告诉你,那是一杯毒酒,一杯解酒,一杯补酒,合起来有个名字,唤作三味九回阴阳酿。” “哦。”云真暗想,反正有碧玉竹牌在身,照师父的话说,将它拿来煮水,会有很好的解毒功效,心中自是不怵。 店主暗惊,又从案下掏出一张纸,上面绘着一盘残局:“你的朋友留下它,一枚白子,你只能走一步,就一步!我根据这一步代他回答你的问题。” 云真研究残局,陷入苦思中。虽在竹林小屋也时常和师父对弈,但那只是消遣,跟眼下局势浑然不同,这盘棋事关重大,绝不能掉以轻心。 店主平静地拨着算盘,并不多看云真一眼。 算子上下翻飞,大滴汗水从云真额前渗出,眼前出现幻像,残局图谱化成走动的实况,两只手执黑白子对仗,布局迷离。她喝一声着,将白子落下,已是大汗淋漓:“店家,请指教!” 店主数了数格,横七竖八,赞道:“高!云姑娘拔了头筹!” “何为头筹?” “你的朋友告诉我,此残局只有三处可以落子,而这三处也分上中下,中庭开花为下,双六为中,横七竖八为上。” “那么店家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店主拿起一张纸:“西去乱坟岗,按图索骥。” 云真收好纸,问:“如果我走出下棋,他如何回答?” 店主哈哈笑:“目光平庸,回家栽葱!” “此人很有意思,自称是我的朋友,不知到底是谁。” 门外传来惊蛰的声音:“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群英阁中人了!” 云真奔了出去:“惊蛰!” 两人趁夜色摸向乱坟岗,惊蛰看看方位:“第五条路口,向右第八棵树下就是。” 云真惭愧道:“上次行得匆忙,竟未记下路形。” 惊蛰拿起锄头挖坟,云真举起火把,火光照耀下,墓中尸首不是于雪萧,而是两名黑衣大汉,其中之一胳膊抬起,手指苍穹。 云真顺着尸体手指方向望去,旁边一棵树上,树冠一个硕大的鸟巢。惊蛰怀中掏出破空石,掷出,鸟巢被击散,内中一张白纸落下。惊蛰顺手一抄,展读:相逢又一村,把酒黑衣人。 “他身穿黑衣,在又一村酒馆等我们?” “不错。”惊蛰握住纸条,“这吴清风是敌非友,何故一再透露玄机?”就地取材,易成初遇云真时侠士模样,并化名为杨桃。 一间极简陋的山间小馆,门前木桌旁,坐着三两名酒客,一名乞丐不知为何,遭到酒客奚落,引得哄笑不断。惊蛰和云真驰马来到,下马,落座:“小二,温壶好酒,切盘好肉。” 突然,乞丐伸手抓起邻桌盘中肉塞到嘴里,被酒客一脚替翻,追上去拳打脚踢。乞丐被打得惨叫连连,在地上滚来滚去,云真刚待发出银针,被惊蛰止住。 惊蛰原地向后飞起,停在酒客面前,长剑带鞘伸出,酒客用手一推,剑身纹丝不动,他知趣退下。云真扶起乞丐坐下,惊觉他双腿失去知觉,举步维艰。惊蛰倒杯酒递给乞丐。乞丐连饮三杯后,抹抹嘴:“公子先救命,再赠酒,老丐却无以回报,不敢讨扰,告辞!”说罢欲起身,但刚离座,就摔倒了。 惊蛰将其搀起,递上碎银:“腿不灵便,就此歇息几天吧。” 乞丐拒绝接受:“老丐行乞数十年,从未坏过帮中规矩,讨吃不讨钱,行乞不驻店,不能立着走,那就爬着行!公子,帮人干脆帮到底,你的马……” 云真站起身,准备牵马过来。乞丐拱手道:“公子仁义心肠,慷慨赠马,我也回赠公子一件大礼,放在一里开外的山神庙偏房,请公子一定从速去拿!” 惊蛰立刻转身,乞丐已接过缰绳,身形一变,极其敏捷地跳落马上。云真软鞭蛇一样地卷来,乞丐脚部受伤,翻身坠落马下。 “阁下易容术很精湛哪,若非上马时身法露出破绽,还真让你给蒙过去了!”云真手提软鞭,冷然而立。 乞丐伸手朝脸上一抓,假面具掉下,真是吴清风,不错眼珠地盯着云真,似是忘记身处何地,忘记所为何来。云真手中寒光一现,又是一鞭,击在他的脸颊上。 吴清风捂住伤处,并不还手,仍痴痴地望着云真。 云真愈战愈勇,开始痛下杀着,吴清风眼看命悬一线,惊蛰却加入战团,接过云真软鞭。 云真收手不及,一鞭甩在惊蛰肩头,正是前日为救皇上遇刺负伤之处,鲜血大量涌出。 云真上前一把扶住:“惊蛰……” 惊蛰强笑:“云姑娘……” 吴清风一凛,飞身上马:“领兄台不杀之情!” 云真不便扔下惊蛰,又不想放过吴清风,一时情急,只得罢手。她咬住嘴唇,飞快运气,在惊蛰身上推宫过血,而后安置其打座:“我不懂你的意思,为何制止我杀他?” “目前群英阁野心初露端倪,但幕后主使尚未查获,不可轻举妄动。再说,我师从群英阁多年,它于我有再造之恩,无论如何,我不希望事发后,群英阁惨遭灭门!吴清风年岁尚小,天性未泯,若能争取过来,力劝我师父悬崖勒马,后果尚可收拾。” 山神庙年久失修,凄凉阴冷,门口堆着四堆干柴,惊蛰暗叫一声不好,一步跨进屋内,云真紧随其后:“棺材!” “看来吴清风果然没有骗我们。” 见得一阵风过,那盏挂在寺内檐下的风灯,熄了。惊蛰摸出一只火折子晃亮了,刚走近棺材几步,就停住,抬手拦住云真。 云真警觉摸住软鞭,身子一摆,软鞭疾向棺材抽去。棺材后的蒙面人凌空跃起,剑尖急点云真,她纵身避过。 惊蛰跃过,和蒙面人各展兵器,斗了几个回合后,蒙面人中招,穿破窗户,飞身而去。 第59章 云真已把棺材打开:“是于大人的遗体!” “顺利得有点玄。吴清风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用意暂且放置一旁。”云真道,“问题是,王府的人怎么能找到这里?他们为什么要毁尸?那堆柴就是烧棺材用的,咱们要是再晚来一步,可就……” “你也肯定蒙面人是王府的人?” “那人的身形眼熟,应该是昨夜审问我的那人。” “没错,他是洛阳王手下第一高手顾青。” 既然找到尸体,便都放松下来。云真呼气:“我有些累了。” 破庙里,荒草没胫,万籁俱寂。惊蛰升起了一堆火,火光在他们的眼睛里闪耀着。大火星就像萤火虫,虽然只是短暂地飞翔,毕竟绚烂了寂寞的夜空。 “惊蛰。” “嗯。” 夜气颇凉。惊蛰脱下外衣,披在云真身上。这个姑娘,伏着他的手臂,合上眼睛,嘴角含笑,恍已入梦。 惊蛰看着她嘴角那隐约的笑意,久久久久地看着。 第七章:云涌 吊床是空的。 云真已不见踪影。 而两个鲜红的字,留在清风黑色的披风上:悬崖。 血仍未冷。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古乐府 洛阳王府内,某间厢房里,侍卫正为顾青包扎胳膊:“顾总领身法,王府无人能及,那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伤着顾总领?” 门外,洛阳王在侍卫的伴随下,背手走进,顾青躬身行礼:“属下该死,有负王爷重托,他们已得到于大人的尸体。” “不成功则成仁,你总得占一头吧。来人,把顾青押入大牢!”洛阳王环顾左右,忽见一团青云飘过墙头,亦跃过墙头追去。 议事厅内,吴长天长身而立,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洛阳王气不打一处来:“你居然想了个在棺材里藏人,刺杀皇上的昏招!” “若非你的手下阻拦,皇上已是刀下之鬼。” “荒唐!皇位岂可取而代之?” “如果你我一心一意,有何不可?” “亏你是一帮之主,夺命容易夺人心难都不懂?就算皇上驾崩,民心拥戴的也绝非弑主之人。” “我在京城外集结门徒逾万,王妃贵为西域公主,西域兵力皆可为你所用,就凭这两股力量,控制禁宫还不是绰绰有余!”吴长天志在必得,“再说,你和慕孝和素来交好,关键时刻可争取过来。他虽然只是提督,但手中兵符在握,当朝兵部也不得不受其制约,这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如此……” 洛阳王大摇其头:“历代江山易主,哪个不是血流成河,靠这点虾兵蟹将何足成事!而慕孝和那只老狐狸,入朝多年,可谓出将入相,但也不过是一个九门提督,掌握不了天下的兵权。我和他只是场面上的来往,不足以推心置腹。”他瞥一眼吴长天,冷哼道,“数月前,他带一万铁甲兵出塞肃清匪乱,落得如何收场,你又不是不知。” 吴长天疾步走到窗外,背立双手,默然片刻才道:“那一战可真称得上惨烈!慕孝和以剿匪为名,想抢在你之前控制镇守塞外的北庭军,不料……” “当时他若事成,只怕皇上和我一旦交手,都得仰仗于他。由此可见他绝非可以共事之人。我倒是可惜楚天河了,他若肯与我们谋事……” “楚天河?北庭军主帅楚天河?” “不错。不然西域兵力可由他镇守的北边长驱直入……但你无须担心,举事势在必行,时机未到而已。” 吴长天有些焦急:“你所谓的时机,是毫无尽期的等待,还是无所作为的借口?” “是你不懂。皇上对我早有防范,顾及西域势力和骨肉之情才隐忍不发。因此,我们不能百密之中尚有一疏,否则生杀予夺皆由他意。” “那又等到何时?” “除了你那些门徒,我尚需要号令武林的力量。此外,朝廷一干着手调查于雪萧一案的大臣得一一个除掉。”洛阳王的表情很冷酷,“以后办事得多与我商量,不可随意行事,省得功夫全用在收拾烂摊子上了!” 吴长天走后,洛阳王提着食盒走向大牢,示意侍卫退出,语重心长地对顾青道:“本王对你是太苛责了些,真正给我造成被动的是群英阁,他们太过卤莽行事,逼得我不得不将计划提前!这样吧,你替本王做一件事。将上次让你带回刑讯房的那位姑娘请到王府里来。” 顾青迟疑了:“属下领命,只是她身边的年轻人武功盖世,属下,属下……” “你可多调配些人手。” “属下明白!” 旅店墙角的菊花和桂子开得正盛,惊蛰出门雇请小工帮忙抬棺,云真留在店里等候,闲得无聊,寻来一只废置的瓦罐,和这桂子倒是绝配,很有古黯之美。 空气里,满枝条都是甜香的花朵,逼近死亡一样庄严地开着。晚秋的风,吹在天上,带来大团多水分的云,房间里有隐约的躁动和不安,云真听到动静,取出银针。 一黑衣人从窗外两棵大树间飞过,云真手中银针急速飞出,打在树上,火光一闪。树上传来黑衣人惨叫声,云真起身,黑衣人一个手势,潜伏在林中的王府侍卫集体而动。 为首的顾青手掌方挨到云真单衣,左手似实还虚,划出一道弧线。云真旋身飘过,躲过几招急攻,凌空一个轻巧筋斗,立在飞檐之上,甩出软鞭,指东打西,劲气四溢,势道很是惊人。 黑衣侍卫与顾青配合甚是密切,晃身上前,左掌化刀,重重劈在云真胸口。一瞬间只听得哧哧数声,黑衣侍卫已锁住云真几处要穴。 顾青眼见得手,目光中流露出凶狠的光芒,手腕一抖,白光又出现在手指间,刷地飞快切向云真咽喉,原是藏于袖口的第二柄短剑。 云真眼前最后的影象,是远处稀稀落落的灯光,在夜的怀抱中静默着。呼啸而过的大片的原野,隐没在浓烈的黑暗后面,像被一张巨大的口吞噬了。 顾青命侍卫们将昏厥的云真带到无人小巷,早有一乘小轿伺候,云真落轿,被四名侍卫抬往王府。 轿子行进半途,停在一处茶馆前,小二跑上前倒茶,顾青坐下大口喝茶,唤过侍卫:“你二人先用,再换他们。” 邻桌一位用餐的金发女子以黑巾蒙面,刀锋在阳光下青光灼灼,留神听顾青等人言语:“她可是王爷交代带回的人,这次若有闪失,众位提头来见!” “小的们知道!” 金发女子微微一怔,扭过脸去。 喝罢茶水,侍卫们继续赶路,金发女子起身跟上,挡在轿前。这女子虽被一方黑色面巾遮住大部分脸庞,只余一双秋水似的双瞳,身上并无杀气,可顾青还是皱皱眉:“弟兄们,杀了她!冲过去!” 侍卫们挥刀,各种暗器纷纷射出,雨点般向金发女子打来。 金发女子闪转腾挪,长刀卷扫,暗器坠地,划落。俩名侍卫在混战中倒下。顾青暗叫一声不好,锋忍四点,杀将过来。金发女子伸指斜点顾青左胸,手掌提起,重重击下。顾青猛地吐气,抵住这直劈天灵盖的一掌,四周空气隐隐晃动,发出一阵暗啸,草木受这二人劲道相逼,纷纷相伏。 金发女子左手凌空画出半个圆弧,一股劲气直逼住顾青。急乱中,顾青身子连动,双手不住变化,护住周身,暗暗叫苦,知道自己撑不过十招,便将被这可怕的敌手破去防线,立时毙命,金发女子却并无杀意,转向大轿,手断轿杆。 黑布轿轰天声响,裂成两半。随着一声低呼,云真从轿中跌出,女子一看,她仍在昏迷中,肩上、腿上几处伤痕,心里一疼,抱起了她。 云真醒时,已是黄昏,她望了望四周的风景。大片冒着雾气的沼泽地上,纠缠在一起的植物开满了艳丽的花朵。空气中有令人窒息的芳香。她知道,这是金发女子麦加所住的水域。想到昨天的情景,心下一阵不明白,这期间,麦加背着她走了多远的路,发生了怎么样的事情,她一点都不知道。 门被推开,麦加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云真一见到她,竭力坐起来,跳下床,掉头就走:“多谢再次救命之恩。” 麦加看着云真的眼睛,她不想让她离开,但云真是那样决绝,使她没有办法说一个不字。 水域里珊瑚嶙峋,云真有好几次摔倒,扭伤了脚踝,脸也划破了,但都没有回头。她的额上已然冒出细汗,知道麦加在看着她,那么,她要让自己的背影看起来更坚强些。她想让她知道,没有她的照顾,她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在她身后,麦加站在水中央,尽力仰面向上,长发被风吹得高高飞起。她看着云真,树影斑驳的水道上,她失散多年的女儿,穿的缎子长裙从风衣下露出一点点边缘,闪闪的绿光,如一掬风吹皱了的湖水。 天黑之前,云真赶回旅店,还隔着几排房,就看到了那盏风灯了,惊蛰的剪影在灯下格外清晰,她感到温暖,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跑着,推门而入。 毕竟受过伤,赶路又累,刚进门,云真就倒下去。醒来的时候,灯光下,惊蛰舀着一勺一勺的汤汁,正往她嘴里喂。疼痛的脚踝已经包扎好了,脸上也敷着药,窗台上的桂子悠悠地吐着香气,他刚给它浇过水。 “我赶回来,找不到你,到处找,都找不到,因此,我回来等你。” “我回来了。” 惊蛰扶着碗,眼看着她把汤喝了,又掬来水,为她净面,拆散她的发髻,将水洒在一头乌云也似的长发上。 时间仿佛停滞,窗外夜鸟关关鸣叫着,低低地沿着檐角飞翔。 两人都无话,良久后,惊蛰安顿云真睡下,走回自己的房间。 夜雾如丝缎飘荡。她需要睡眠。月光厚重浑浊,云真望着窗外,日间一幕幕交错的场景,使她久久无法成眠。 第60章 窗户上映现出一个身影,云真屏住呼吸,闭上眼睛。门,缓缓地被推开了。她感觉到那个人轻手轻脚地走到近旁,细细查看她的脚踝和脸上的伤口,一行清泪夺眶而出,落在她手上。 来人悉悉簌簌地胡乱擦拭眼泪,伸手点了云真的穴道,潜在黑暗里的两名手下窜了出来,将云真掳走。云真没有睁眼,但已知道来人是清扬。她身上的香粉气味,她闻得出来。她想弄清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装作沉睡不醒。 清扬回望旅店,将之前备好的纸条以飞刀钉上惊蛰的房间:夜亭,请来。 要得到一个人的心,不是天天跟着他就能做到的。她要征服他。她要他回来求她爱他。 她以为自己会有把握。 手下将云真带入距离旅店三里外的客如云客栈,吴清风已等候多时。两天前,姐姐清扬找到他,求他帮她对付一名男子,既不能杀他,又必须挫了他的锐气,而且,在约他出来之前,清风得帮她看管他身边的女子。 清风并不喜欢他的姐姐,但好歹是一家人,况且,这游戏听起来煞是刺激,满口应承下来。上次也是,姐姐请他帮忙去江南追杀一名女子,他便也去了,没想到因此会认识云真,他这一生的孽缘。 待见到部下带回的女子,清风吃了一惊:又是她!他在周庄一见倾心的女子云真!为了她,他不惜以身犯险,多次透露情报于她,只求搏得佳人展颜。 他真没有想到,竟会是云真。他喝退手下,抱着她柔弱的身体,生怕稍一用力,就会将她捏碎。 他看了看她。 他又看了看她。 她的嘴唇像伤口一样坦白,而那浓密的睫毛,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 她还是昏迷不醒。 但是他知道,她迟早会醒的。 他蓦的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的在等待她的苏醒。 他是在等待着她。他想看着她的眼睛。他愿与她倾诉。 清风将云真带到清水河。这里是他常来的地方,他将她的身体轻轻地放在开满野花的草地上。 然后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她身边,守护着她无梦的睡眠。远处隐约有人声,他知道是姐姐清扬带来决斗的男子即将到了,如果可以,他愿意一直这样下去,今晚,他不想杀人。 但该来的还是会来的。清风看着云真干净得没有任何阴影的脸,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 他从腰上解下清风剑,暗用内力,往远处掷去。但他并没有料到,对手是已交手多次的侠士杨桃,但已觉察到对手实力不可小觑,跪在云真身边,用双手托起她的头。这样会睡得更为舒服些,他知道。 黎明的鸟叫,夜里的星光,使人不敢堕落。清风听到第一声鸟叫,目光跟了过去。 这时他感到云真动了一下。 他的心也动了一下,收回目光,恰恰看见她睁开眼睛。她的眼睛似溪水碧蓝,波光潋滟,明亮,但夹杂着沧桑。他不能将目光移开。跪在她身边,虔诚地注视着,注视着。 然后,他将脸靠在她手臂上,眨眨眼,不说话。 一滴灼热的泪,涌出他的眼眶,掉落在她的眼里。 云真几乎心软。牵他小小手掌,让他为自己擦掉眼泪。眼前的少年,虽然追杀过她,但之后,他帮过她和惊蛰很多次,她知道。她看着清风,他有那么清澈无辜的眼睛。云真真不愿意看到有朝一日,他会泥足深陷,以乱党的名义被株杀。 清风抱云真在怀,坐在马背上,往东不一会儿,远远地就有一大堆手下,却都是自己人。他们躺在那里,被点了穴道,脸上一律带着愕然的表情。 而清风剑,安静地立在一旁,入土半尺深。 看来这些人伤在太强的剑气之下,并非清风剑所为。 既能悄无声息地制住这帮武功不弱的人,却又无心取走清风剑,对手当真是当世罕见的高手!清风勒住缰绳,将云真护在披风之中,身体急速旋转同时自马背飞升而上,落在一棵高树之上。 “不要怕。”他耳语道,将她拥得更紧,明显地感到她的排斥,但他并不打算松开。 东边的天空中,飞来一柄异样的剑,剑长三尺,乌金铸成,比飞雪更寒冷,比流星更迅疾,笔直向他怀中刺来。 只听得一阵沉郁的轰鸣,清风剑破土而出,腾起在半空中,拦截住那柄乌金剑,与之在空中激烈纠缠。 大火星四散。 拆招喂招,约战了二百回合,还是不分胜负,看来是他低估了对手。清风皱了皱眉,想速战速决,又不敢用更多内力,怕伤着了她。形势危急,不容更多思考,他飞快地解下披风,在树枝间搭了个吊床,将她安放在里面。 云真无言地看着他。清风感到从未有过的难过,却还是心下一横,抽身离开。 电闪雷鸣中,天空越来越低,越来越黑,终至伸手不见五指。阴冷的风呼啦啦地鞭打着大地,带走一切生命温情脉脉的面纱,只留下最原始最残酷的仇恨和报复。 惟有那匹白色的马,还屹立在狂暴的风中,时时昂首嘶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地之上,黑云慢慢散去,如血的残阳装扮着四垂的天空。 被斩断的清风剑颓然掉在泥淖里,鏖战结束了。 吊床是空的。 云真已不见踪影。 而两个鲜红的字,留在清风黑色的披风上:悬崖。 血仍未冷。 清风再也无法冷静,强烈的愤怒在他疲惫的体内奔窜,使他原本清俊的面目变得狰狞无比。他大声地咆哮着,挥舞着手中的断剑,不停地旋转,旋转,旋转。 强烈的气流,引发了一场熊熊大火。 他筋疲力尽地跪倒在火中央,仰起曾经那么傲慢的脸,久久地望着苍穹。 一声呼哨,他的马得得地越过大火,跑到他身边。他抚摸着马背上被火烧伤的鬃毛,咬牙切齿地说,回去,我们回去! 不论走到哪里,不论与谁为敌,都要找到她! 清风跨马绝尘而去的时候,火丛中走出来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拾起那柄断剑,掩面啜泣。她的指甲上,染着红色的蔻丹:“清风,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败于他!”她却不知,此前清风就已和惊蛰交过手,未有胜局。 清风消失在天际里,风里远远地送来他的话:“姐,下次我一定不会再败!” 清扬跪倒在火中,哀声痛哭:“清风,可是我已不再有下次了!” 云真和惊蛰会合,双方对这一战均只字不提,护送于大人的遗体,赶到于府,不等祭拜仪式正式开始,两人相携离开。 纸钱飞舞,灵幡高挑,百官着孝服拜偈于雪萧灵柩。三礼既毕,群臣起身,张谓丞相、九城总捕头等人上前安抚秦氏母子。 于科托出一份奏情:“回皇上,继一个月前栗村血案后,李树湾也发生命案多起!这是那位侠士公子写的案情报告,托我转交并上奏皇上!” 皇上接过奏情,蹙眉认真展阅。 铁敖道:“皇上,此案与于大人遇刺案一脉相联,都是群英阁所为。肃清匪患,必须皇上下决心才行!” 洛阳王抢白:“单凭几个字,就确定栗村案是匪患?” 铁敖不服:“于大人一案前前后后,足以证明雷姓侠士其人诚信,七道门也一同见证现场……” 洛阳王打断铁敖:“臣得到的消息却恰恰相反!事实是两村村民为争水源,相互械斗,导致此案。” 铁敖愤然:“微臣曾囤兵栗村,那里两河交汇,水源充足,何况深秋季节,农田又不用水,为争水源发生械斗纯属一派胡言!” 皇上看了看洛阳王:“连日来频发命案,栗村血案、洁妃遇刺、于大人离奇之死等案件相互关联,疑为群英阁所为,此匪组织庞大,气势猖獗,朕特派专人立案调查,以确定对策。”转向铁敖,“铁爱卿,就由你担纲吧!那位雷姓江湖义士可为你所用。” 李树湾一案与栗村案几乎雷同,皆为群英阁所为。惊蛰深夜潜入宫中,密奏皇上。皇上把奏折阅完,凝视惊蛰:“三儿,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谢皇上。惊蛰深信皇上英明,慧眼能断真伪,识破此案中间的诡谲之处,却不知……” 皇上仁厚一笑:“三儿,宫中屡经大事,孰是孰非,朕心中也有分寸,但为了大局着想,不得不委曲求全。” “因此必须以群英阁作为突破口,顺藤摸瓜。” “不错,只要一经查获,即可发兵围剿群英阁。” “皇上英明!” 候在宫外的云真见惊蛰出来:“如何?” “我打算深入群英阁。” 云真担忧地问:“你此去要靠单打独斗,太过危险,成功机会甚微,可否另做打算?” “我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至于未中目标或中途夭折,那也是天数使然。” “我随你去。”云真冲口道。 惊蛰没有拒绝。这些日子以来,她陪他风霜奔波,他早就记在心头。他虽然担心她的安危,但往自私里说,他内心里,还是想要她陪在身边的,无论是风或雨,有否月光和星子,他都无畏,亦无憾。 而且,他自信,这与他同样不擅言辞的女子,是愿意做他生死与共的伴侣的。就像他一样。没有什么比他们的相遇更自然而然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这更理所当然。他们无须多言,但彼此明白。 群英阁内,殿堂地面用方正的青白石交错铺成围棋盘,中间布着巨型黑白子,清风返身坐回原位,抱拳认输:“好久没和姐姐切磋,不想你的棋艺竟如此突飞猛进。” 清扬亦归位:“还不是因为他棋艺高超,我才苦练。” “我不知姐姐的心上人到底是何人。” 清扬怏怏道:“你曾败于他。” “原来是他!姐,我说过,下次我不会再输的!还有,下次我也不会再在棋艺上输给你。” “你如果不是心头情丝百结,我这次又如何能侥幸赢了你?” 第61章 清风将一枚棋子推给清扬:“我不能再输给他,因为我要赢回那个女子。她叫云真。这也是双赢对吧?若是我得到了她,你也可以少一个对手。” 清扬长叹:“你啊,就是太聪明了。” “过奖。今晚找我不是为了夸奖我吧。” “怎么?爹爹没有对你提起么?你的心上人和我的心上人双双向群英阁而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偷听到的。当时你喝醉了,爹爹恼怒得紧。对了,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话……” “我会劝她不要插手此事的。如果她不听的话,剩下的事情交给你办好了。”清风笑着,“姐,我得行动了!” 洛阳城门楼上,驿站内传来粗鄙笑声,赌牌声。一条人影飞上城楼。 周副将与几名军士酒后聚赌,闹得乌烟瘴气,清风悄然出现。周副将准备揭盅,发现清风,怔住了:“什么人?敢擅闯军营?” 半个时辰后,惊蛰、云真驰马直抵洛阳城下。清风率众守城将领立在城头:“来者何人?” 易容为杨桃的惊蛰亮出办案令牌。清风扮作周副将:“开城门!” 惊蛰走近,清风眼里闪过一丝阴霾:“壮士深夜造访洛阳城,所为何事?” “我们此行,为寻访一位故友。” 清风纵声大笑,将二人请到附近一家酒楼:“来,我请你们喝本地酿造的一种奇酒:劝君酒?” “劝君酒?” “你们尝尝,自个儿体会。” 酒极烈,惊蛰拿过来一饮而尽,皱起眉头。云真亦一口气喝完。 “两位好酒力!”清风道,“你二人都喝完了它,不但证明酒量奇佳,更说明心怀强烈的信念,为完成信念不惜任何代价!” 云真淡淡以对:“这酒确是好酒,入口呛辣,回味甘香,至少窖藏十五年以上,烈酒浓香,辣口爽心,令饮者醉卧荒原而神游四极八方。我虽无酒量,却不想辜负酿酒人一片苦心。” 清风闻言甚喜:“姑娘奇人妙语,冰肌玉骨,却胸怀钢铁之意。”看向惊蛰,“壮士也是意志坚定之人,不过请恕我直言……” “但说无妨。” 清风凝望云真:“这酒性猛烈,一般汉子喝上一口都受不了,姑娘能面不改色直落一杯,明知道酒烈伤身,还是硬挺下喉,这是勇气,也是傻气。听老兄一句劝告,女子身上太多勇气就会失去福气!” 惊蛰拧眉,频频点头。 云真浅笑道:“哦?” “以姑娘的面相来看,少时必然受过疾苦,日后方步向安康,应深知如何经营快意人生,知其趣味。” 惊蛰笑道:“一杯酒,却能让将军分析出一番人生道理,好生令人佩服,以将军之才华……” 清风突然变脸:“休得提我!这姑娘乃当世极品,你却将她携入此地!真是暴殄天珍,作孽不浅啊!” 惊蛰默然。 清风把一坛酒狠狠摔在地上:“什么劝君酒!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最后再忠告两位——迷途知返。” 惊蛰有意无意向前踏了两小步,距离清风甚近:“多谢将军点拨,但我二人既已来此,自是决心已定,不会中途生变。” 清风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坚定,那就怪我喝多了胡言乱语,得罪了两位。不过我现在倒想请你们看一样东西,请随我来——” 三人行至酒家外,清风挥掌吐功,落叶纷纷散开,脚下出现一口坑,内有几具枯骨:“坑里是否有你们想要寻访的故人?或者是些迷途的旅人。但愿他们的昨天不是你们的明天。” 月上中天,天空晶莹剔透,云层被刀削过一样的薄,云真立在风里,秀美绝伦,眼眸似夜空寒星,裙袂在秋风中清扬,站在侧旁的清风已然看痴。 云真的眼光远得仿佛飞鸟也不能到达的云端:“人生自古谁无死,将军,请你看清楚,这两副尸骸至死不弃,手脚紧拥,这样的人生已然完满。我不强求什么,但求最艰难的时候,有人肯为我伸出他的双手,其他的,无需过多考虑。” 清风重复着云真言语:“但求最艰难的时候,有人肯为我伸出他的双手……”眼中隐有泪意,转向惊蛰的目光里,多了嫉妒,“壮士,我佩服你,也许是你前世修来的福,今生竟有如此佳人愿意伴你生死,你做人处事定有过人之处……” 惊蛰目光一闪,微笑道:“将军谈吐也有过人之处,莫非你是……” 云真接口:“吴清风。” 清风将脸上面具揭下:“云姑娘冰雪聪明,我的易容术巧夺天工,竟被你勘破!” 云真道:“易容术并无破绽,言谈却大露马脚。一个守城副将,哪会有这样的言辞?我听说群英阁少主吴清风虽然年幼,但才情旷达,天马行空,果然不错。” “于雪萧于大人事件中,多亏吴兄弟几次暗中指点,杨桃铭记在心!” 清风摆手:“这次我可帮不了你,但还有几句话留给你们:通过前几次交手,感觉云姑娘家学渊博,对各种武林流派阵式了如指掌,切记观看星月北斗之法,关键时刻,必能保命。” “我记住了。” 清风大笑,飘然离去。惊蛰和云真狐疑地目送他远去,在酒家隔壁的悦来客栈住下。 半夜时分,有小石块击中窗户,惊蛰警醒奔出,总捕头铁敖手下副将递给他一封飞书,旋即消失。 惊蛰就着月光打开飞书一看,眉宇一紧。另一间厢房的云真也出来了,看罢飞书惊讶不已:“洛阳武会?不错,据闻近年来洛阳每年都会举行一次擂台赛,凡是脱颖而出的好手都会被重金聘请,不过他们都是冲银子来的,因此鱼目混珠,真正的高手很是有限。”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人家大门肯开,何不去看个究竟?” “那就去打一回擂台吧。” 两人稍作收拾,次日上午就赶赴武会现场。高耸的旗杆上垂着比武大会招牌,擂台上正在比武,云真暗中观察,低声道:“倒是有些恶徒。” “招降纳叛,群英阁有意借此扩张势力。” 擂台上两名武师正斗得你死我活,其中一人得势,欲下杀着,被惊蛰飞身阻拦:“比武点到为止,切磋技艺,何苦自相残杀?” 全场哗然。得势者怒道:“你难道不知比武规则?” 惊蛰徉作不知:“小弟初来乍到,不懂规则,还望赐教!” 得势者自得不已:“告诉你,赢家必须杀了输家,可得一分,得五分以上才有决赛资格!” 惊蛰与几名挑战者过招,几番得手又承让,获得众人好感:“众位武功非凡,令敝派大开眼界,可惜在下尚有要事在身,明日正午,忍冬派自不量力,充一回擂主,与各位切磋,武比刀剑、暗器,文比见识、轻功,若是敝派胜出,重定规则,否则,入乡随俗,不再轻狂!” 在场议论纷纷,注视着惊蛰与云真拨开人群,渐行渐远。 回到客栈,惊蛰唤来小二:“来,给这位姑娘上一盏银针!” 云真摇摇手:“不了,我忽然想念三师妹碧落,离开竹林小屋这么久,还真是很惦记她和师父师娘了……来一杯碧螺春吧。” 一阵风至,油灯熄灭。小二惊疑道:“怎么回事?” 惊蛰一跃而起,闪出院门,追出:“有人!” 清风在前飞奔,惊蛰持剑在外紧追,终于越过前人,剑一挑,面纱飞起,见是清风:“吴兄弟深夜造访,有何训示?” “我怕朝阳一起,群雄会聚,再也见不到壮士与云姑娘。” 惊蛰问:“你对我没有信心?” 清风轻笑:“壮士虽是侠士打扮,但之前我们交手多次,我已深知壮士身手了。不过,群英阁已定下计划,明日擂台先叫你等出尽风头,尔后再由帮主收场,放倒杨桃兄你,扬威立万,之后趁乱摘花,宣扬群英阁威力壮大,天下无敌。” 惊蛰面无表情:“少主身为群英阁栋梁,为何会告诉我这些?” “我对云姑娘……哦,我对云姑娘与杨兄你倾慕已久,不愿意见到两位身陷险境。”清风脸上露出和年龄相称的稚气,“再者,我对家父大业惴惴良久,并不认可其事能力,但无力反驳,只能出此下策,尽力阻止行到关键一步。” 惊蛰心里波澜起伏,他并没有料到这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竟有此等想法,在忠孝间企图走出一条平衡之路!身为子民,理当忠君,身为儿子,理当孝父,他夹杂其间,小心求存,竭力两全,实是太过难为了:“吴兄弟小小年纪,对大是大非都能明辨,在下深感钦佩。” “承蒙杨兄夸奖。”清风袖着手,“走吧,我一路上都为你们安排好了!” 惊蛰感激道:“多谢小兄弟,但不查获意图刺杀洁妃的蒙面客,揭穿他的秘密,我是不会回去的。反而是你,小兄弟,你赠送我‘迷途知返’四个字,请你也牢记于心。”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日云姑娘留给我的两个字:悬崖,是劝我悬崖勒马之意。惭愧得很,我群英阁一向是名门正派,近来却屡生事端,令我痛心难当,但……”清风哽住,半晌才继续说下去,“父母为天,我虽不能认同他们的一些做法,但阻止无效,只能暗中作梗,以免事态平滑过度到可以举事之机。我,我必须,必须努力令他们蹉跎下去,毕竟,我不想他们惨烈收场。” 惊蛰回忆起多年前和蔼亲切的师父吴长天,再联想到一系列出自群英阁名下命案,深感不解:“帮主怎么像换了个人似的?” 清风一惊,转了话头:“杨兄人格无瑕,品行高贵,无论将来为敌为友,都不枉交往一场……” “听了清风小兄弟这番话,我觉得这趟远行弥足珍贵,今夜起,已视你为我的朋友了!” 清风笑了:“天色将亮,我得走了,此去凶险重重,还有,你……一定要照顾好云姑娘。” 第62章 “我会的。” 人头攒同的比武场人声鼎沸,三番鼓后,比武开始,折扇公子跳上场,云真飘逸而出,静立不动。 折扇公子色迷迷地打量云真:“姑娘貌美如花,不如……” 云真甩出软鞭,折扇公子防上,下面中着,滚下台去。 沧浪客登场,亮了一手梅花镖绝技,引起满堂喝彩,云真左手扬豆,右手发针,又倏然退下。 众人尚不知何故,沧浪客瞟一眼,俯首称败。原来那梅花镖心,银针穿豆,又形成一朵小梅花。 此时,台上跳上七个怪物,各执一种怪异兵器。云真认出他们原是陕西七怪,手里拿着的是天下最残忍无良的武器七星锤,听起来堂皇,里头藏的却是用童子骨磨练而形成的毒针。他们专骗五岁以下的幼童,杀人取骨,磨练成针,手段令人发指。 七怪之一向云真射出毒针,云真的银针先一步刺中其喉咙,正待发出第二把,吴长天自高处掠下,一手已夺下云真的银针。 云真出手,却被吴长天一袖拂下台去。她内心隐隐感到另一种无可名状的怪异,不明白为何他有助她脱身之意——莫非他另有盘算不成? 惊蛰挺剑,挑破吴长天衣袖,却被他逼到死角,他审时度势,知道今日大战在所难免,不由长吸一口真气。惊蛰不耐久伺,长剑一举,大喝道:“受我一剑!”直劈而下。 吴长天脸色肃穆,双手握竿,猛提真气,直迎上去。双方距离拉开少许,吴长天不想再试其锋,身走轻灵,使出一股绵力,自剑侧斜点而出,破的是惊蛰脉门。 两人皆是高手,精妙招式层出不穷,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咋舌不已,云真更是屏息不敢声张,只不住抹去额上冷汗。她的性子向来清淡,然而关心则乱,那身处危急之间的,正是她暗暗心许的人,叫她如何放心得下? 且说观战众人虽是旁观者迷,场上的惊蛰与吴长天止水,不染尘埃,一招一式都法度森严,不敢轻进。高手相争,既是相差无几,任你心急如焚亦是枉然。两人斗得性起,一时寻不着对手破绽,以快打快起来。这种打法最是凶险,双方都不敢有丝毫疏忽,全神贯注,局势扣人心弦。 云真惊得一振,右手三指微曲,藉银针弹出三股真力,分袭吴长天的眉心及左右肩井,破空有声。吴长天身子侧开,飘开尺许,闪过指力,长袖如铁,呼地一声横扫惊蛰。 惊蛰哧哧哧接连三剑,破了吴长天袖上真气,吴长天收手:“看样子,你是这次比赛的擂主了,如果你愿意到群英阁来,本帮主将让你成为四大护法之一,你看如何?” 惊蛰已易作侠士杨桃的模样,不肯回答。 云真飞上台来,护住惊蛰,施发银针。吴长天躲过暗算,右手递出一个半圈,幻化出一片掌影,罩住惊蛰上半身。惊蛰不敢分神,劈剑挡住,云真只觉周遭气流迂回,竟有些站立不稳,不忍令他分心,慌忙退到一旁。 场中斗得正是酣畅,吴长天双掌如飞,招式间力度之雄浑,粘得惊蛰长剑无法近身,而惊蛰长剑却是回来绕去,剑光护住周身,怎么也不教掌力破开分毫。 吴长天双手自外向内一收,圈住那道剑光,深吸一口气,连变手法,阻住剑势。惊蛰身子僵硬,动也不动。一只手已握成拳头。另一只手,却捏出一道剑诀。天地同暗。他跃起,三指并拢,自上向上刺出一道指剑。 吴长天亦暴起,发出惊天一掌,正是二十余年前他的成名之掌——神来掌!但惊蛰师从群英阁多年,竟从不知师父的掌风有如此功力,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只一瞬间的功夫,惊蛰旋落立地,剑仍在手。 一滴血,自他袖中滴落。 他竟受伤了。 吴长天的武功当真令人心悸——惊蛰竟在有备之下奋战,犹不敌天机莫测的一掌! 惊蛰生生接住神来掌,不敌摔后。吴长天躬身上前,欲取其性命,云真不顾一切冲过去,情急之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吴长天讶然:“怎么?想随他做一对同命鸳鸯?我成全你!”话是如此,却迟迟不肯发掌。 云真道:“我愿受你一掌。” “你敢硬接?” “神来掌为天下第一掌,我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呵呵,如果你接了我这一掌才不倒下,我就放了他。” 云真转身面向场外:“天下武林人为证!” 惊蛰动容,想要阻止:“云姑娘……” 吴长天发掌,众人只听见林间呼啸声传来,黄沙漫天,掌风扑面,大伙都站立不稳,云真后退几步却仍然站立。 吴长天悻悻然,率众遁去。 云真蹲下,扶起惊蛰,眼里关怀之色浓郁:“你……” 比武大会众人作鸟兽散,草草收场。 云真咳嗽不止,惊蛰急切道:“云姑娘!云姑娘!” 云真努力微笑:“不碍事,若不是穿着护身甲,恐怕也倒下了。” “护身甲?” “是啊,多亏了吴清风昨夜给我送来,一再叮嘱我必须穿上。”云真奇道,“说来也怪,我感觉吴长天发掌并不霸道,似乎留存了几分内力。” “你觉得他手下留情?” 云真思索着:“确实未尽全力。还有,我闻到他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粉气。”吴长天发向她的掌风明显不够气势迫人,可见得内力修为非常深厚,已到了收发由心的境界。她吁口气,“你伤势要紧,我先扶你回客栈再作打算。” 第八章:逆舟 将来有一天,我们去南方,找一所院子里种着花草、阳光很充足的宅子,过平静的日子。春天永远都在。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宋·苏轼 雷声大作,铁敖案头文稿山积,他正忙着查抄撰文,书写缴文。狂风突起,吹得窗门作响,他丝毫不顾,不觉天已大亮。 树叶上还残留着昨夜的露珠儿,铁敖着好朝服,准备离家上朝:“老李!” 回声空旷,家丁无人作答。铁敖奇怪,走出厅堂,院内空荡,轿夫全无,院内老槐树上挂着白布,上书两行字:门内活,出则死,缄口活,举言死! 铁敖先是愣住,接着笑骂:“真是做鬼做到家门口,三尺白布,几句鬼话,岂可吓倒我?”伸手欲扯下白布,老管家从厢房窜出:“老爷!” “老李?我刚才叫你,怎不见回应?” 老管家眼中含泪,语不成调,再唤了一声老爷,说不下去,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铁敖道:“别哭,有话就说,我撑得住。” 老管家泪流满面:“天未破晓,那伙人就来了,咱铁家……铁家上下老小都被捂上嘴带走了,他们说,说……” “说什么?” “他们说,除非老爷告老还乡,否则全家格杀勿论。”老管家担心极了,“老爷……” 铁敖抑制愤怒:“老李,你跟了我三十多年了,老爷我为人如何?” “老爷清正廉明,是一代忠臣!” “忠臣!可惜我不配。” “老爷太谦虚了,官场上的事,老奴一窍不通,但老奴懂得什么叫良心,凡是稍有良心的人,都知道老爷是好人。” 铁敖长长叹息:“好人易作,好官难为啊。我三朝为官,受皇家厚俸,可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心怀叵测的王爷作恶而无能为力,迟迟查获不了确凿证据,无法替皇上分忧,这都说明我为官不称职啊。” “老爷,一家老小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哪!反正这官左右难当,丢了也罢!” “你也建议我回乡?” 老管家泪水涟涟:“老爷!老夫人和公子小姐可都在……” “谢谢你,但我意已决,可以舍命归天,不可贪命返乡。”铁敖说着,走向大门,“这一杖,我将抗争到底!” 老管家感动了:“老爷慢!奴才为你开门!” 铁敖摇头:“我自己来,那两行字也许是真的,不必连累到你。” 老管家不信:“我为老爷开了三十多年的门,今天这扇门有何开不得?” 大门吱呀打开,刚成半开之势,一支暗箭射来,老管家当场身亡。 铁敖将中箭的老管家慢慢地放到地上,轻轻伸出手,为其合上双目,随后站起身,环视四周,一片死寂,心情悲愤,目光茫然,心如乱麻。 高墙上一人飘然落下,站到铁敖背后,这蒙面人正是洛阳王手下顾青。 “想行凶,就动手吧。” 顾青夸张地笑着:“行凶?大人满头白发,子孙满堂,大可不必寻死觅活嘛。” “半夜闹鬼叫,清晨鬼上门,不是行凶,难道是行善?”铁敖猛回身,和顾青眼神对峙,“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像我这样的人,无论朝野,比比皆是,凭他只手遮不了天,掩不住天下人的嘴。” “我们主子让我来,只是想和大人谈一笔买卖。” “我不是生意人。” 顾青冷冷道:“铁先生,你一家老小十五口已被我们送到一个秘密地点,暂时性命无忧,只要你肯辞官,安享天年,不再滋事生非,他们会过得很平安。” “你这是敲诈,不是买卖。” “你自己活得不耐烦,可别把你的家人当垫背的!大人,你的小孙子才六岁,聪明伶俐……” 铁敖心一紧,闭上眼:“若是让我苟且偷安,那真是生不如死!我告诉你,我铁氏一脉可以灭绝,可我要查的事情,是封不住!就算我死了,还是会有人站出来,同乱臣贼子过不去!” 顾青拂袖而去。 铁敖老泪纵横,连兵部尚书大人和张谓丞相进来都不曾察觉。他一生傲骨铮铮,人称铁面神捕,历经风雨磨难,单是远上塞北剿匪,就遭遇浴血奋战,百里方圆,一片血红,不仅痛失爱徒方丹峰,大弟子苏旷亦受到重创,断臂求存,那一役后,执意远遁,只说是寻一方静土疗伤,过些时日再回来看望师父。 第63章 他知道苏旷如他一样,自尊骄傲,只愿在背地舔舐伤口,不与人知晓,于是他这一走,几个月来音讯全无。这样也好吧……若是他知道师父如此已家破人亡,不知该如何内疚自责了。 骤雨初歇,檐前滴水,滴滴不停,仿佛人的泪水。铁府厅内,冷寂凄清,铁敖呆坐,尚书大人沉痛道:“铁大人……我们晚去了一步……” “铁大人,请你务必节哀……” 铁敖挥挥手,示意不用再劝说:“老年丧子,就不可再丧志,我很明白。” 兵部尚书、张谓丞相同时道:“请大人放心,我们会协同群臣竭尽全力早日铲除乱党!” 惊蛰、云真知晓铁家变故,整晚无眠无言,都陷入深思。诚然,铁先生是重气节之人,但如果换做自己,处于他的位置,有没有勇气以全家老小的生命,来成全自己的坚持,用决绝来维护尊严?到底怎样做,才是正确?有谁能真正了解背后隐藏的挣扎和无奈,放弃与得到?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修行的最高准则,就是君子了吧?但最终却是伪君子多,真君子少,当是儒教的无奈。而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有多少人愿意用一生去殉一个理想? 酸腐气乎?正气乎?不肯放弃理想的人是可尊敬的,但即使是妥协,也无可厚非,有一句话在后面等着呢——人之常情。 林中瘴气弥漫,乌鸦扑棱着翅膀哑哑飞过,不时有树枝掉落。惊蛰和云真走在浓雾中,辨明不清方向。林子静得不寻常,两人好象被人引进了一个迷魂阵,走了两天仍在原地打转。惊蛰虽已出师多年,到底也是群英阁的弟子,对地形本该很熟悉,甚至是不久前,他才来拜访过吴长天,但这回,他竟发现,不知何时,通往群英阁的必经之路已不是记忆中的了! 云真沿途均留有标记,欲留待退走时作参照,但走回原地,发现标记已遍寻不得,再看前方,出现了一条小路,刚要踏入,惊蛰拉住了她:“那条路偏离子午犯凶,必是死路。” 果不其然,土地上伸出多只怪手,想捉住云真的双脚,惊蛰眼快,飞剑出鞘,砍断鬼手,携云真往树桠飞去。 “依稀记得师父家藏典籍里提到此阵,应该是叫作无踪千手阵,但并无记载破解之法。” 惊蛰拔剑,在枯枝落叶间探路:“看来他们是疲兵之计,我们得先杀出树林。” 越往里走,熟悉的感觉越浓烈,云真闭眼细细思想,惊觉它与金发女子麦加所住的水域阵有异曲同工之处,惊蛰也意识到这个问题:“此阵是土遁,水域则是水遁,两者都在地下,很是相似。” 天色已暗,没有月光,深秋的风陡峭地削上脸来,惊蛰举目四望,连东西南北都很难分出。 风寒露重,云真蓦地想起当日清风的提醒,抬头望天。遥遥的高空之上,惊见排列成斗杓形的七颗亮星。天权、开阳、摇光等星子发出微光。 清风既然叮嘱多留意星月,想来这奇针的构成和星月的方向有所关联,云真坐下来,联想到水域,揣摩星斗阵形,潜心参破,时而弯腰细察方才站过的地面,时而跃上松树观看松叶的凌乱程度,时而眯眼观测群星,寻找突围方向。 此阵方圆皆是平坦之地,在布阵中称为围圈,不会设防,作用就是困死敌方。据典籍所载,最先发明它的人,是一名被少林逐出的头陀,此人害死同门师兄,被少林追杀,只有躲到地下,后来汇集各路逃犯,和一些无法在人间露头之人,组成这套凶险阵法。 走出无踪千手阵已是清晨,集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小童嬉闹声、马蹄声、脚步声响成一片。顾青英姿焕发,牵马走在街上。 云真碰了碰惊蛰,压低声音:“我刚才看见顾青了!” “他是洛阳王府之人,来到洛阳必然与群英阁有关,若能查获此人到底何为,逆谋一说就有了真凭实据了!”惊蛰发现顾青在拐弯处消失,匆匆跟近。 云真无需他多言,掠起,以绝佳轻功先行一步。 顾青向人群杂多的市集走去,惊蛰暗暗跟上。路过一处水果摊,头戴斗篷遮住大半张脸的云真有意一撞,顾青没当心,将摊子撞倒。卖水果的大爷不依不饶,要求他赔偿:“你这人走路怎么不带眼睛?快赔钱!” 事先已被云真买通的几个小乞丐趁机蜂拥而上,捕抢地上的果子,大爷拦不住,急得直跺脚,拽住顾青再不放手:“你看!都是你!我辛辛苦苦种水果容易嘛……” 顾青懒得和大爷争执,准备从怀中掏出银子赔偿了事,手一摸,发现文书不见了。 云真趁混乱中已然得手,打开文件袋一看,原是《京畿密图》。这顾青果然身负重大使命。与惊蛰简单商议之后,她决定将文书还给顾青,顺藤摸瓜,找出真正元凶。 集市上,顾青站在水果摊前呆若木鸡,卖水果的大爷蹲在地上捡起为数不多的几个破梨,心疼得直咂嘴。云真靠近,悄悄地将《京畿密图》丢在滚到一旁的水果筐里。 大爷看到《京畿密图》:“咦?这是什么?” 顾青一看,大喜过望,一把夺回来:“这是我的!肯定是刚才推搡之间……哼!” 云真站在暗地,注视着顾青纵马向东而行,舒了一口气。就在刚才,她已将惊蛰交给的一种奇异香粉洒在顾青身上了,一里之内,都能闻到,顺着香气,造访群英阁再是不难。 顾青抵达群英阁驻地附近,被易容为清风的惊蛰单骑挡住去路,二人冷然四目对望。 “你可是带刀的?”惊蛰问。 “英雄群起,挥刀杀敌!带又怎样?不带又如何?” “挥刀杀敌,脚踏何道?” “人道鬼道阴阳道,只要心同道一条!” 惊蛰很满意顾青的回答:“我乃群英阁少主吴清风,代帮主迎接王爷特使。” 顾青将文书取出,并肩走入群英阁。 吴长天看完顾青送来的信,眉头紧皱,当着他的面把信烧了:“《京畿密图》绘图缜密,王爷说还需要顾特使在我这里多住些时日,逐一讲解具体地形和要点。” “不错。” “那就请顾特使先去休息几日,我再作安排。” 惊蛰将顾青安顿好,掩门离去。顾青舟车劳顿不堪,用了些酒菜,倒头就睡。门缝中,一丝淡淡青烟飘进,渐散,顾青失去知觉。惊蛰推门而入,脱下顾青衣服,为其盖好被子,悄然离去。 客栈内的云真接过衣服,装扮成顾青模样,和恢复本来面目的惊蛰走进群英阁。守门侍卫上前拦截,询问惊蛰暗语,惊蛰对答如流,仍被要求交出身上的刀剑利器。 “师兄见谅,这是帮主近来颁发的规定,持刀带剑者,一概不准进堡!” 几座大炮前,云真仔细观看着,这是来自波斯的神火器,威力无比。 吴长天自右而出,惊蛰迎上去:“师父!” 吴长天面对这位昔日最为疼爱的弟子,脸上毫无笑意,冷淡地问:“惊蛰,你身为本帮三师兄,竟然私自带外人进来,违反帮规!” 云真反应机智:“卑职乃洛阳王所派特使,难道也是外人?” “顾特使是客,客即外人。” 云真还想再说什么,惊蛰用眼神制止了她。 “惊蛰,你已出师多年,现在还认为自己是群英阁的人吗?” “师父,一日入帮,终生为帮中人!” “惊蛰,既然还是帮中弟子,却不遵守帮规,自己说,想要什么了断?” 惊蛰面色平静:“听凭发落。” 吴长天阴恻恻的一笑:“好,你随我去奈何崖吧。”看了看云真,“顾特使,你既为客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四处走动,不太安全。” 云真朝惊蛰看去。惊蛰长眉一轩,复又忍住,眼睛直望向吴长天:“此事乃雷某多事,当然由我承担,顾特使请回吧。” 云真无奈离去。经过群英阁西厅时,闻到一股异香,甜甜的,梦梦的,使人想起一些不常想起的事情。仿佛这里曾经来过,但仔细一想,又想不起任何来,这和在洛阳王府的感觉十分相似。她心下颇有些怅然,念及惊蛰安危,更有惘然之感。 西厅内,吊灯没有开,一束一束晶莹的水晶珠子,低低地垂下来,沾染着年代的灰尘。屋里是阴凉的,甚至是清冷的。厚厚的酒红色缎子落地窗帘透进来的一点点光,只会让人觉得天色已黄昏。 一架精致的雕花木楼梯,通往楼上。回首的刹那,云真脑海里,响起两个孩子的童稚言语: “那,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吗?” “当然了!你顺着我手的方向看,看见了没,就在那座山的后面,后面的后面,就是洛阳城了,有尽是蜻蜓的黄昏和飞着萤火虫的夜晚;有太阳,可暖了,还有月亮,很干净的;有坐着小船出去看风景的像你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她又听到这遥远的声音了。 她想,这里我一定来过。可惜她能够想起来的事情,是从四岁开始的。此前的一切,泪笑生涯,不知道被谁偷了去,竟只留下完全的空白。她经常努力地追溯,却一无所获。眼前的西厅,恍如隔世。心,已淡远到极致,成了天空里刚刚升起的月,薄薄的一片。 吴长天在烛光下再次详细地浏览顾青送来的《京畿密图》,手指在其中一处上轻击着,眉头皱得很紧,想到顾青,披上披风,向外走去。 顾青刚醒,发现自己外衣已被脱掉,惊讶不解。吴长天走进来:“我来看看你住得可好。” “多谢帮主,很好。” 吴长天坐下来:“王爷不仅仅是想让你在这里住上一些时日,替我讲解《京畿密图》吧。” 顾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卑职不懂帮主的意思。” 吴长天勃然变色:“你还敢装蒜?王爷是派你来刺探这里的状况的! 第64章 你勾结雷惊蛰,想擅闯刑房密室!” 双方争辩起来,顾青表示绝对没有擅闯群英阁任何禁地,吴长天恼怒之下,派人将顾青也押入奈何崖。 顾青脸色都变了,拔起长剑,却感到浑身软绵无力,惊蛰刚才所施加的药力还未完全过去,只好束手就擒。 顾青被群英阁门徒用锁链栓住,发现和他一起遭受惩罚的竟有惊蛰,非常惊疑:“你怎么也在这里?雷惊蛰,这是不是你捣的鬼?一定是你找人冒充我,连累我受此无妄之灾!” “就算是我,又当如何?” “你采用下三滥的迷香弄晕我,算什么英雄!” 惊蛰脸上浮现笑意:“她说对付你这种人用不着光明正大。况且,我也不想当什么英雄。”说着,仔细地把身边的树叶摘下来,吸取叶子上的露珠,用以解渴。 顾青看在眼里,露出饥渴的眼神。惊蛰把叶子递给他:“拿去,这叶子能吃,里面藏着水分。” 顾青接过,大口大口地嚼着叶子。惊蛰感慨地望着苍穹群星。想起云真陪在身边的日子,总是静默的,好象什么都没有说,又好象什么都说了。 那会儿的窗外,间或几只鸟唳叫着飞起来,转瞬又落在不远处,安稳地睡眠。和着风声,半闭着眼睛,就有一件布衣,轻轻地盖上身来。家织布的棉香,纠缠入梦。 吴长天回到居室内,越想越不安心,回想起之前被惊蛰带进群英阁之人,感到可能错怪了顾青。惊蛰有一手易容绝活,就是他吴长天亲力相授的,连儿子吴清风的换脸本领都不如惊蛰来得精妙,因此很有可能,顾青是被冤枉的。再说他是王爷手下的人,更加不能得罪。 微一寻思,吴长天身躯平平移动,脚下仿佛踏着实地,向奈何崖而去,飘掠于空中却没有半点迟滞之感。 奈何崖似牢狱般,黑而阴沉,泛着一股发霉的气息。更有森冷的夜风触肌生寒,惊蛰随遇而安,打坐调息。 顾青只有此时,方始有暇细看自己败得心服口服的年轻人,只见他双眉粗浓,深凹的眼窝令得脸上棱角分明,稍嫌美中不足的是嘴辰略薄而紧抿,现出深刻的线条,使他整个面相微有忧戚之色,但仍是一张能轻易叫姑娘们一见倾心的姿容。 惊蛰突然奎醒,抬起头来竖耳倾听。 顾青见他脸微朝南方,不由诧异,下意识随着此方向竖起耳朵,却未听得半分动静。但过一会儿,便听到有簌簌的衣袂带风之声接近,心下大骇,想道,这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怎的耳力竟如此尖锐,远胜苦练数十年武功的自己? 正猜疑不定,就被惊蛰恶狠狠地偷袭得手,顾青大为愕然:“你干什么?” 惊蛰向他挤挤眼,顾青似懂非懂,惊蛰挥舞着锁链,与他相搏,二人连打带骂,愈演愈烈。 厮杀声惨烈,吴长天飞身而出,制止争夺。顾青冷冷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 吴长天阔步走将出来,抱拳道:“对不起,我们误会顾特使了,特地前来道歉。” “你终于知道自己看错人了?” 吴长天解开锁链,顾青想了想,缓缓离去。 “慢着……”吴长天转向身边的清风,“你去好好地犒劳顾特使,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清风对惊蛰这位出师多年的师兄眼生得很,并不知道他就是侠士杨桃,不作多问,携顾青一并离去。 吴长天追问惊蛰:“那天跟你进入总部的人,如果不是顾特使,那是谁?” 惊蛰凛然不惧,与他对视:“你以为我会在这种情况下把朋友的名字说出来吗?” “你辜负我了。” 惊蛰痛心疾首:“师父,我从不知你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小时候,你教导我们……” 吴长天不欲多言,双掌迅速合一,周身遍布劲气,中指刺出,惊蛰只感到一股巨大的不可抵抗的力量直迫及胸口,闷得十难受,更可怕的是五脏六腑遥隔数丈仍感到无比的痛楚挤压,情知躲不过这一劫,坦然道:“师父保重,徒儿去……” 吴长天一臂横挥,收回攻势:“为师向来疼你,你也多为自己想想吧!” 惊蛰审时度势,心念疾转:“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亲要求的事,做儿子的理当遵从。只是惊蛰泥足已陷,尚需要时日想明白。”他心知吴长天已不再是旧日心存仁义的师父了,他变了,变得野心勃勃,需要天下群豪都帮衬他去完成一个梦想。他正值用人之际,不会轻易杀人,因此不着急杀他。他想扼杀的,是惊蛰的意志。 扼杀意志的最佳手段是长时间、软折磨,只要惊蛰不松口,吴长天就不会放他离开。两人都很明白。 “行啊,那我就再给你一点时间,想通了再告诉我。” 惊蛰朝吴长天深深揖了一揖,笑道:“师父对我有如再造之恩,我自十六岁出师,漂泊多年,一事无成,深感人生如寄……师父的建议,惊蛰铭记在心,该是多作思量的时候了!”他这话给自己留下了充足的余地,吴长天听得欣慰不已,当下身子微侧,人已跨步向后殿行去。 惊蛰的目光越过云遮雾罩的松林,越过嶙峋的青石,晴朗的天气里,从这里望去,能看到对面山峰的半山腰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亭子,亭子顶上,有一株瘦弱的梅树,一到冬天,开满了梅花,红得凄厉,像是久病的女子咳出的血。 隔了片刻,他将目光收回,落在斜右方的大殿飞檐之上。 檐上,立着一个紫衫女子,长袖飞舞迎风而动,千万种娇媚姿态尽显出来,直似画中仙子,不是清扬却又是谁?听得她柔声道:“师兄,是你么?”声音柔媚,令人心神荡漾。 清扬见惊蛰尚未有所反应,轻咦了一声,右足点地,弹身纵上前。 声响惊动了看守惊蛰的几名侍卫,纷纷抬头望着。惊蛰照身子一晃,人已迅速下沉,坠下崖去。在场所有人都不曾想到惊蛰胆子如此之大,敢将自己置于死地,俱是一愣,刹时便怒形于色,相继抢上。 清扬恨声道:“你宁死也不让我救你!”赤足微微一蹬,抢了上去。 惊蛰已知必须尽快离开此地,扑向悬崖之意,实是死地后生,谋求乱局中的安全。他自幼在群英阁长大,对此地地形颇为熟悉,就连奈何崖也窥测过若干次,并不怵它。吴长天忽略了这一点,但他完全可以好生利用。 一只手搭在惊蛰肩上。不用回头,便知是清扬。她媚然一笑,有意无意朝他轻笑,凑近他耳边,吹气如兰,轻启朱唇:“带我走吧。” “我不想牵连到你。” “你已经牵连到我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你不见了,那些侍卫又看到了我,势必……”清扬说得很是急切。一双眼睛在惊蛰脸上焦急地寻找着想要的答案,泪珠儿盈盈欲滴。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不会对你大动干戈的。” “你以为他真是爹爹?若是爹爹,怎么舍得对你下重手?爹爹,爹爹他在三个月前暴毙,她不想引起帮中动荡,就易容成爹爹的模样。这件事只有我和清风知道。”清扬说着说着就变了声音,眼泪一嘟噜一嘟噜地掉下来,落在栏杆上面,仿佛两只绝望的眼睛,慢慢洇开。 惊蛰想起云真说起擂台赛时,闻到吴长天身上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粉气,电光石火,惊道:“你说的是师娘?” 清扬并非麦加所出,对其并无恭敬之意:“没错。” 三个月……三个月……栗村血案便是三个月前的事,这么说来,群英阁一系列叫人大为诧异的变化,都是麦加掌权之后才发生的。只是不知,那沉静自如的妇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这到底和洛阳王有何关联?惊蛰觉得,事情是越发扑朔迷离了。意识到清扬确实身将犯险,叹道:“我得带你找个地方暂避一些时日。” “你不必担心我。我有一处隐秘住所,可以藏身到那里去。他们都找不到的。我带你去。” 惊蛰不说话,被她引向群英阁半里之外的清幽谷。清扬看着他不能凝聚的目光,他在想些什么?不是她吧。若非她以性命相挟,他必是不会跟她同行的吧?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冷酷如他,内心深处,到底是在乎着她的处境,不是么。 哪怕他能给予她的温暖,也就这么多。但没有关系,一切都没有关系,她不介意视这视她如灰如尘的男子如珠如宝,一径奉上款款情意。 ——她仍指望他有一日,能回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那是她八岁之前的好时光,他练功回来,桌上总摆了一盏他爱喝的银针,她欢欢喜喜地穿越大厅,环佩叮当地跑来,给他奉上银针,得意地邀功:“你看,我没有洒掉一滴茶水呢。”他就点点她的额头,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那时啊,他不拒绝她的,他喝下每一盏她为他准备的茶水,从不拒绝。 从不拒绝的。 她无比留恋当年他的温情,不多,但刚刚好。 她至为心痛:“十年了。” 惊蛰一震,回过神。这山谷,原是他来过的,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嬉戏过,一到春天,山谷里开满杜鹃,蝴蝶纷飞,她穿粉色裙子,手戴小铃铛,跑起来叮当作响,老远,就知道是她。 十年了。真的么,时光可真快,比他的剑光流转得还要快,他浑没有放在心上,可他知道吗,她是怎样过来的?他出师十年,她就花了十年时间来找寻他,直至今日。他不会知道的,她到底是怎样,一天又一天地挨过来的。 飘摇的云朵踩在脚下,又湿又涩,行得迂缓。无人的山谷幽深,满谷都是桂花,看不见花影,只闻得见清甜的花香。 几朵乌云散散淡淡地在空中流浪,一轮澄澈的月亮从草茎间腾起。 “有些地方管月亮叫望日莲。你知道吗,我曾经做过极美的一件事,在这里享受过月光浴……惊蛰,你为什么不说话……”清扬说得简单自然,“好了,讲一个关于你的故事给我听吧。” 第65章 “我没有什么故事。” 清扬不依。 惊蛰就势坐在山坡上,叹了一口气,开始讲牛郎织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故事。清扬望着他的侧影,望着他眸子里的极小极亮的一点光芒,很有耐性地听他说下去,如果他可以说到地老,她也可以听到天荒,不必问后来到底怎么样。 很多很多年前,她就缠着他讲故事,他也只会讲这么一个故事,翻来覆去地,只会讲这个故事。 山风起了,吹在脸上很寒凉。惊蛰站起来,挡在她与风之间。不知过了多久,清扬想起月亮来了,视线却被惊蛰遮挡。她执意要看,惊蛰才让开,并且叹了气,清清楚楚是叹了气的。 月亮落到极远的乱山之间。 只剩半个。 月色下,有绿眼的野狗在撕咬,三两棵烧焦的树立在那里,一条曲折的小河无声地流去,颜色酽着。 清扬看见一只黑鸟展开翼翅,以滑翔之姿,落入桂子深处,眼泪就落下来。她说:“惊蛰,你知道吗,你的肩膀为我挡了那么多风,却无法挡住白云苍狗的事实:在情感的战场上,即使没有胜算,我也希望你让我亲眼目睹自己的惨败……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惊蛰的眼中,也依稀弥漫着一层泪光,转身走下山坡。 清扬看着他的背影隐入夜色中,而月亮在瞬目之间全部隐入乌云,忍不住在山坡上号啕大哭起来…… 无边无际的黑暗一涌而入。 群英阁附近,云真潜在一片草丛中,看到几名黄衫男子出了群英阁,向西行去,便施展轻功,紧随其后。 到得繁华集市,黄衫人四散分开,各自挑选物品。云真靠近一名黄衫人:“这位大哥!” 黄衫人一见是美女,眼珠都要掉出来了:“你这是上哪儿去?” 云真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大哥,我要到一个亲戚家去,天有点冷,手中盘缠不够,能不能借件衣裳穿?” 黄衫人拉着云着走到一处僻静角落,把外套脱下:“来,我这衣裳给你穿。” 云真穿上衣裳:“大哥您真好。”用软鞭抵住了他,“群英阁口令?” 黄衫人装糊涂:“口令?” 云真轻喝:“你不说就杀了你!” 黄衫人吓住了:“好好,我说,到时候他们会问你是不是带刀的,你就得回答是三品带刀的。” 云真轻蔑道:“群英阁野心不小,口令还分品呢。”飞足直踢,幻起一道风声,左手如电直点黄衫人的穴道,“三十六个时辰后,这穴道会自动解开,在这之前你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一动或一说话就会终身残废,记住没有?” 黄衫人吓得不敢说话。 云真整整衣裳,拐进一家小店,小声说:“真傻透了,哪里有这样的穴位。” 再从小店出来,云真俨然是群英阁里的一名小头目,她随着别的门徒混进,引起看门人的怀疑。 看门人向云真发出暗语,云真努力回忆惊蛰是如何对答的,看门人眼珠一转:“你可是带刀的?” 云真道:“我是三品带刀的。” 看门人怒喝:“大胆奸细!明明是四品装扮!原来是偷混进来的,来人呀!” 几个人要擒拿云着,云真一记软鞭,挣脱开来,掠过人群,毫不停留,身子一折,落入一片草丛,提足狂奔。 过了盏茶功夫,云真抱住双臂,魂魄尽失地走在洛阳城内,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没有办法营救惊蛰,心被扯得一跳一跳生疼。 生命真是一桩艰难的事情。她摁住胸口,蹲在路边,身子比这深秋的寒风更寒。 她想去找那少年清风帮忙,可他,也在那扇门里,她进不去。 他,或者他,俱在咫尺之隔。她不知道命运背后的翻云覆雨手到底在怎样布局安排,但是,一定要活着,六岁那年,师娘曾经教她要懂得疼爱自己。 上一页第58节:逆舟(8)第58节:逆舟(8) 那时她还小吧,衣衫褴褛地捧着破碗缩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比她略大的小乞们抢食半只被臭水泡得稀烂的包子,馋得连吞几口口水。一对中年夫妇走过,女的随意往她碗里丢了一枚铜板,她还来不及高兴,就被嗖地窜出的小乞推倒,抢了铜板,扬长而去。 当前来市集采购的师娘扶起云真时,这可怜的孩子已经饿了三天,昏倒在地多时了。就这么被师娘带回家,有漂亮的花裙,有喷香的米饭,有爽朗的大师姐,之后又有温婉的三师妹和活泼的小师妹,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识字吟诗,调弄丝弦,补衣做饭。如果时光真能永远地停留在那些年就好了,不用长大,不用涉足江湖,受尽风雪之苦,不用被迫卷入诸多是非。 还是很小的时候,师父将那展仲尼琴送与了她,她太爱惜它了,连吃饭也要将它看着,睡觉时还让古琴躺在自己身边。终于有一天,抱着琴去竹林练习时,不小心被新出的笋尖绊了一下,连人带琴摔下去。 幼小的云真宁可自己摔伤,身体死死护住琴,脸颊、胳膊、腿,多处擦伤。她痛得要命,忍住不哭,师父叹气道:“来,我教你怎样避过障碍。”他教小云真提气纵身,如何在外界物体触身之际,及时避开。 多年后的云真轻功不俗,但仍会为救某些爱物而令自己受伤。 比如说,她能避开毒蛇,峡谷,恶徒,却避不开感情。 洛阳城内人声鼎沸,家家户户门前的红灯笼透着暖意,夜露下,万物恣意享受润泽,离园四季梅花花开不败,连风都绿得醉人。 大好的尘世,为何诸多离散。 今晚的月亮,可以渲染在国画之中,清峻,高远,神秘,忧愁。云真失落地走在人群里,走着,走着,然后—— 瑟瑟的肩上,搭了一件披风。 蓦然之间,温热感震得手心发麻,似是再也无力。 她回头,笑容绽开如荷:“我刚才,很冷。” 她笑得那样晴好无缺。明明是寂夜,阳光劈头盖脸打下来,他的世界霎时洞明:“将来有一天,我们去南方,找一所院子里种着花草、阳光很充足的宅子,过平静的日子。春天永远都在。” 她的叹息微不可辨:“是的,我不会再怕冷。” 第九章:明月 他以近乎自戕的方式,命令她离开。她只有溃败。在生命的苦苦相逼面前,对与错、是与非都不再重要。她无力地朝他点点,抽身走去。 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 ——宋·苏轼 窗外,仍是略带一点愁绪的暮雨。那张记忆深处的容颜,想忘也忘不了。莫名的心跳,霎那的失语,缓慢的泪流……喜欢,也只是淡淡的,却教人想忘也忘不了,就像那阵掠过的风。但想起来,却连脸庞的轮廓都没有。难道是太淡了,那线条遂自己走散在空气里? 吴清风摇一摇头,努力驱散被云真占据的大脑,为顾青斟酒:“来,这杯酒是我敬你的。” 顾青冷淡地推开:“谢了,王府的规矩,公干时候绝不喝酒。” “你现在不是在公干,是我爹爹让我好生款待你。” 顾青坚持道:“我身为王府侍卫总领,来到群英阁总坛,以身份来说,还是公干。” “顾总领对王爷忠心耿耿,令人佩服。” “我不想辜负王爷的提携之恩。”顾青起身,显是对奈何崖待遇不满,“多谢少主盛情,顾某疲累非常,回房休息去了。” 顾青走后,清风自顾自地举杯痛饮。那酒,醇香清冽,他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掏出怀中云真的画像,痴痴傻傻地喃喃自语,那记忆中盛开的容颜,雪莲般清冷悠远。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落在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枕头。薰衣草的清香。像是梦。清风朦朦胧胧地想,明天不要来,不要来,闭上眼睛,她好象就在身边,不会离去。 半夜的时候,下起雨来。清风的手臂裸露在被子外面,被冻醒了。有那么几分钟,他想不明白自己这是在哪儿。外面风很猛烈,吹得窗户一阵乱响。吴长天滑到窗边,轻轻地关好窗户,插上插销。一声微弱的叹息后,他为清风腋好被子,把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也放回去。触碰到他的枕头时,他迟疑了一下,点起灯。 于是,他看到那幅画了,以及画中白衣黑发的女子。他猛然愣住了,又恨又急地推着清风:“你醒醒!你醒醒!” 画中人,赫然是云真,她的女儿。清风的嫡亲姐姐。麦加不知道到底是哪儿出了错,会让这自视甚高的清风对云真怀有爱意,不可自拔。她的手颤抖着,顾不得伪装成吴长天的声音,凄厉地朝清风大喊:“清风!清风!” 清风一激灵,酒醒大半,扶住她,改口唤道:“爹爹!” 麦加努力调整情绪,严厉地盯视清风,指着画像:“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风笑了,眉头轩动,眨眨眼,欢喜道:“是我倾慕的女子。” 麦加重重地拍着桌子:“胸无大志,难以自律!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相信你是个可以做大事的人?我告诉你,凡是有志做大事者,绝不会沉溺儿女情长。” “我……”清风没料到娘亲会反对,眼里的光芒黯淡下来。 “孩子,你听我说,只要你集中精力做好为娘给你委派的事,将来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你的,任你选取。” “可我只想要她一个。”清风看了看麦加,小声说,“而且我也不想要天下。” 麦加见清风情根深种,失了神,跌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酒,大口大口地喝掉,半晌无言。清风小心翼翼道:“孩儿只是爱慕这个女子,不会误了大事。不过,我并不明白,为何爹爹死后,你要封锁消息,扮作他的模样,亲任掌门呢?” 第66章 “我是为了大业。群英阁门徒逾万,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兵力。你又年幼,委以重用不能服众,我不想大权旁落。” “娘,你变了。”清风失望道,“你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我那温和贤淑的娘亲了。我从不知道,你竟会有逐鹿天下的野心。” 麦加默然不语,她无法在儿子面前倾诉,自己为练成神来掌,走火入魔,经脉慢慢衰竭,隐痛阵阵,日夜磨心,她已明白,时日不多了。 当年,洛阳王是想纳她为侧妃的,但她不想居于人后,执意要他废掉王妃。那时的他,还是七王子的身份,只肯承诺登上大位后,便立她为后。她负气,嫁与了吴长天。 吴长天待她百依百顺,可她心里的人,还是七王子,又有什么办法。 先王驾崩后,新皇却是二王子。她想长伴他身边的机会,就更小了。她甚至妥协了,想离开吴长天——事实上,刚嫁给他,她就后悔了,哪怕是做侧妃,都愿意啊,只要能天天看到他,可他不肯了。那沉静雍和的王妃,不愿与任何人分享他,而他,是不能得罪她的。 王妃贵为西域公主,他想举事,手握西域兵力,胜算会大一成。 他曾那样不可一世,胜券在握,满心以为,大位必然是自己的。可先皇却传给了二哥。他说,七子骁勇善战,可为良将,而君王,更要有一颗仁爱之心,在这方面,二王子最为适合。 况且,这宽厚的二王子,深谙治理天下,其实也就是驭臣之术。做得好,会被尊为明君圣主,为之赴汤蹈火,反之,可能会从马背上摔下来,斥为昏君。 而七王子韬光养晦,广开书院,恩养死士上万,为的是什么,她最清楚。他,是负了她的,但她不怪他。叫她如何忘记初初相见?那时春天的田野里刮的还是真正的风。孩子们都在放风筝。采野菜的女子成群结队。男人们在树下打铁,在山里狩猎。而他们正相爱,喝一杯水酒,弹一曲《广陵散》,吟一首五言诗。 她是知道的,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夺得大位,那在他心里,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比二哥做得差。她能为他做些什么呢。她想到了吴长天,他身为群英阁帮主,为群雄爱戴,若可将其号召力据为己用,必能助他一把。为此,她找到了水域,偷偷修习吴长天武学,以及洛阳王绝技飞龙掌,稍加变化,便是神来掌了。并且,她还学会了吴长天巧夺天工的易容术,待他为她特制的慢性毒药夺去性命后,扮成他的模样统领群英阁。 她一介女流,不懂政事,心知大限将至,便豁了出去,加紧时间增强兵力,于是便有了栗村血案,事发后,又急急弥补不良影响,结果越描越黑,引起朝廷重视,他不得不出面周旋,因此害了他,将他推向了峰口浪尖。 但事已至此,既然无退路,不如放手一搏,瞅准时机,一击得手。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紧要关头,清风会爱上云真。他们都是她和王爷的孩子,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天不开眼,孽缘哪。 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那表情都是沉迷痴傻,哪里瞒得过她,她从清风的眼中看到危险:得制止他陷得更深,必须这样! 一门徒慌乱地跑进报告:“属下看管不严,雷师兄已冲出奈何崖……” 麦加挥挥手:“由他去吧,你退下。”她现在没有心力再去管这件事了,起码此刻,她脑袋里混沌一片,她呆呆地坐着,拳头攥得紧紧的,深吸一口气,她说:“清风,你听我说……” 清风发现,麦加在一个晚上似乎就苍老了十岁。他很想对娘亲诉说,说起一个叫云真的女子,说起她有若寒星的双眸和她的微笑,说起一场惊鸿的相遇。但是,麦加的话,令他魂飞魄散。 他想笑,嘲笑这被捉弄的人生和爱情,嘴角动了动,竟露出一丝哭意来,用力地推倒酒坛,冲出门去。 不知名的植物捧出一丛破碎的叶子,流云流过,都被切割成一绺一绺的了。天边能看到几颗星星,疏离着彼此。云真眺望群山,神情伧然。奉师父之命,游历江湖,本是为着查访向问天命案,顺便拜会在心里景仰多年的雷琴师即返,却不知从看到偶遇小女孩的那双眼睛起,栗村血案、洁妃遇刺、于雪萧毙命、李树村血案,世事在自己面前,展开截然不同的可能。而师父相托的事件真相,仍叫她一筹莫展。 她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直到一块小石头打到她面前,才豁然猛醒。 清风站在街角,看到云真从客栈出来,他的脸上,一下子就开花一样地迸出笑意来了,他迎上去,想对她说话,说很多很多话,但他发现,除了流泪,他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云真侧过头来,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急得话都说不好的孩子。[5.1.7.z.手.机.电.子.书]这小小的少年,立在灯火阑珊处,提剑而立,白衫轻扬,一直笑着,笑着看着她,眼泪却成串地滚落下来,和她印象中言辞沉稳的清风很不相同,但他脸上的稚气,却是她熟悉的,自相识之日,在她面前,他就是这样。 她走上前,伸出手,想帮他擦去眼泪,他不动,任她擦着,忽又浑身一震,看着她,眼泪又掉下来了,满脸都是。 他忽然跳起来,嘟囔着说了一句:“我不会叫你姐姐的,永远不。”一转身,跑了,如一条洁白的惊惶小鱼,又如一支婉转的小令,才开了头,倏忽之间就煞了尾。 清冷的街上空无一人,他的号啕声被晚风送来,扎到她的心里。她不明白他何以会用那样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但确确实实,他令她心疼了。虽是敌对立场,可他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帮助她和惊蛰的,她清楚。 晚风轻寒,吹得清风衣衫飘飞。他坐在客栈附近的高楼顶端,手边的那柄被惊蛰击断的清风剑如一团密雪,连月亮都透不上去,发出忧伤的光芒。 正在这心事繁乱的时刻,一个身影蹿进眼里。再看时,白裙黑发,从绿色的灯光下跑过来,宛若仙子出尘,痛痛地扎着清风的眼球。他刚要喊,想起娘亲刚才说的那些话,又收了声,只趴着看她。她走到马路中央,灯光照射不到的一小块地方,仰起面来朝上看。 多年以后,云真还会记得,那天晚上,天上洒下来一点点微茫淡黄的月光,温柔地抚着清风的脸。他空白的没有表情的脸,远远看去,像个软弱无助的孩子,漂浮在那无家的潮水之上,浮浮沉沉,若隐若现,却又英俊得不可逼视。 清风止住了哭,安静地看着云真。 云真也看着他。看到他坐在高楼的栏杆上,两条腿晃晃荡荡地悬空,他坐得那样高,被绿色灯光和灰色的楼房托着,显出旁若无人的骄傲。她的心一紧,觉得那孩子随时可以往下一跃,将那张小小的脸,像印章一样,在马路上盖出她生命中最痛的一戳。 她看见清风一扬手,从脖子上扯下什么东西,再一扬手,在空气里画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清脆的响声。她拾起来看,是那次周庄初见,打斗中,他从她长发上取下的一枚玉环。 云真从来不知道,他竟弄了一条银链,将玉环穿上了,戴在心口,边缘都磨得发亮了。可是现在,他把它还给她了。 空气在结冰了吗,为什么竟冷成这样。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清风,双手不听话地颤抖起来。如果他往下跳了,她能够安稳地接住他吗。一个最重的拥抱。她将如何承担。 恍惚中,耳边竟响起了隐约的缥缈的笛声。 云真转头看了看月亮。 清风也抬头望着月亮。 月亮哭丧着一张脸,长出黄色的绒毛,将他的悲哀铺满整片深蓝似大海的夜空。他想,最温婉的月亮,却也引发最疯狂的潮汐。刚强的牙齿会在中途脱落,柔软的舌头却能从生到死。 云真最后看了清风一眼,确定他是在跟她抗争。清风是个善良明亮的好孩子,他以近乎自戕的方式,命令她离开。她只有溃败。在生命的苦苦相逼面前,对与错、是与非都不再重要。她无力地朝他点点,抽身走去。 她不懂清风到底是怎么了,又想对她说些什么,她只知道,回客栈的路上,街道两旁的桂树,哗哗地抖落一地阴凉。大风的夜里,这种植物被折断很多枝桠,却有着甜美芬芳的香气。 天黑得很快,影影绰绰地听见人们细碎活动声,掌灯,温酒。客栈东头某间房里燃起了泥炉红炭,惊蛰的房间,灯灭了。云真以为他睡下了,不知他正和清扬在一起。 惊蛰站在丛林中。如一棵挺拔的树,四平八稳地长在人海里,黝黑皮肤,飞扬着虎虎生威的剑眉,跋扈着粲然生辉的牙齿。 清扬走近:“你果然来了。” 惊蛰不语。夜色里,她看不见他皱了皱眉,但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冷淡。这个男人对她而言是个谜,越是猜不透,就越是要猜。 “我想和你比剑。”她浅浅笑着,声音甜美如水。 “唔。”惊蛰的话语里总是没有温度。 他几乎从来不回答她的问题。 但是她喜欢。 她看着他,拔剑,动作极其缓慢。 惊蛰纹丝不动。 “你的眼睛里没有杀机。”清扬将剑掷到草地上,“只有说比剑,你才会答应我。哪怕你并不想杀我。” 她看着雷惊蛰。他最近又瘦了,也沧桑了。她伸出手,想抚上他的面颊,给他安慰,告诉他,只要他答应,她愿意和他并肩奋战到底。 可惊蛰往后一退,背转身。 清扬等着他先开口,也不说什么。秋天的夜晚,总是有点冷的。她穿得单薄,只得自己抱着双臂取暖。惊蛰脱下黑色披风,扔给她,头也不回,只说了两个字:“穿上。” 清扬听话地穿上了,把自己裹进他的温度里,就像被他搂在怀里。 第67章 她盯着他看,他却始终不肯转身。过了几分钟,她故作平静地说:“你提出来的,我答应就是。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如果你做不到,那么免谈。” 上一页第62节:明月(4)第62节:明月(4) “师妹,忘了我,过你自己的生活。”良久后,惊蛰道。 清扬昂起头,夜色如水,月亮圆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惊蛰,我的生活里,必须有你参与。我不肯就这么算了,我会纠缠着你,占据你的整个生命,使你无法安然过活,到老,到死。” “我办不到。” 那么多人都费尽心思地接近她,讨好她,她要星星,绝不敢只给她一颗,可她真心想要的那个人,自她八岁后,便不肯多看她一眼,清扬黯然一笑,旋即熄灭。她躺下去,躺在芬芳的草地上,提高嗓音,说:“惊蛰,我要你看着我。” 惊蛰转过身。看着美艳绝伦的她。一具纯洁的肉身,袒露在澄澈的月光中,一头乱发,宛如无数的小蛇,吐着诱人的信子,游走在纤细的腰际。而她仰面向上,眼角带着隐隐的笑意,嘴唇微微张开,伸展双臂。 她的衣衫全部褪下,层层堆在脚下,深深陷入的琵琶骨,如同蝴蝶的翅膀。 他埋下头:“你何苦对我如此?” 晶莹的泪珠从清扬的脸上悄悄滑落。有那么一刻,她想对惊蛰说:“你知道吗,未经抚摸的肉体是孤独的。”她没有说。因为知道他不会知道。 她看着他。冷漠的眼神,凛冽的表情。人都说他冷酷无情,可她知道,他的内心却还像个孩子,柔软良善。她很了解他。她志在必得。 惊蛰,我知道你怪我丢弃了那个女孩,可我那年也才八岁。你就不能原谅一个孩童的过失吗。 惊蛰,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我知道你有你的事。我可以等你。不要说你负担不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惊蛰,在我还喜欢你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惊蛰,你恨我吧。我必须留住你。不择手段。 …… 惊蛰,我先走了。你在这里想清楚了,随时找我,给我你的答案。告辞。 “咦,你怎么哭了?我们这里是不作兴哭的。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走,好不好,好不好?看,笑了吧?笑起来多好看啊。” “那,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吗?” 两个孩童的一问一答又清晰地回荡在惊蛰耳畔。那年,他十岁。清扬八岁。而那个女孩,才三岁多。 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小女孩,是随大师兄上集市打刀,独自溜达一边去玩,在街的拐角处,小女孩缩在墙角,脏兮兮的小脸,浑身是伤,好不容易捡到的半个烧饼刚被人抢了去。她那么小,连话都说不清楚,受了重伤,却努力忍着,不哭。 那个秋天的黄昏,他把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带回了山庄。 半个月后,女孩才康复。她常常站在小阁楼的窗户后面,望着楼下的天井。他得着闲了,经常地跑上来陪她玩,吹笛子给她听,有时手心里攥着一只小蜻蜓,或者一朵小花儿,笑嘻嘻地问:“小妹,你今天好些了么,要不要我带你出去玩?” 她看着他兴奋得发红的脸。眼睛明亮。牙齿洁白。她的呼吸肆无忌惮地喷在他的睫上,好痒。 有一天,小女孩终于忍不住问他:“大哥哥,你为什么总能这么高兴啊,师父打你真的一点都不疼吗?” 惊蛰就笑了。少年时,他是个多么快乐的人呀,他总是还没有说话就笑的:“怎么会不疼呢,你真是个傻瓜。但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从来没有人知道的山谷里,我发现了一种青色的果子。它们是透明的,很漂亮。味道有点酸,还有点甜。就我一个人知道它,喜欢它。所以,它是我的果子。每次我都在想,没有关系,我还有我的果子。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 “那师父为什么打你啊?” “师父对我好,才会打我呀……咦,你怎么哭了?我们这里是不作兴哭的。你快点好起来,我带你走,好不好,好不好?看,笑了吧?笑起来多好看啊。” “那,我们要去的地方,比这里好吗?” “当然了!你顺着我手的方向看,看见了没,就在那座山的后面,后面的后面,就是洛阳城了,有尽是蜻蜓的黄昏和飞着萤火虫的夜晚;有太阳,可暖了,还有月亮,很干净的;有坐着小船出去看风景的像你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快乐的日子很短暂,那天他和师兄们出去办事,回来的时候,发现小女孩不见了。师妹清扬坐在小女孩的房间里,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他奔到房间,四处找寻小女孩的踪迹,但确确实实,她不见了。清扬问:“你在找什么?” “她呢?” “谁呀?” “小妹。她去哪儿了?” 清扬彼时才八岁,举手抬足竟有了女人的味道,她将梳子上的长发拈下来,卷在手指上一圈圈地玩着,眼波流转:“看把你紧张的,她自己走掉了嘛。” “胡说!她才四岁,根本就不识路。” “是嘛,她不识路,因此我把她送回大街后,才走。” 惊蛰说不出话来,冲了出去。但没有用,他再也找不到她了。那个小小乖乖,满心依赖和崇拜他的小女孩,那个过早地历经人情冷暖的小女孩,再一次被命运抛至人世浊流。 会有人收留她吗。这么冷的雨夜,她会不会饿着冻着,她怎么办。 此后惊蛰不愿再搭理清扬。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她就能如此狠心。虽然事后她一再解释,自己只是个孩子。 但那个小女孩,是个更小的孩子。 事隔多年,他还记挂着她,如果她还活着,今年,也该十六了吧。 如果她还活着。 第十章:天涯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烦透了乾坤太小,只乐得壶中天长。幼时随爹爹在王府做客,与你一见如故,两名恶少直搅得偌大洛阳王府鸡飞狗跳,是不是还记得? 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食酒多自欺。秋看毕卓瓮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 ——唐·皎然 北风正紧,正是夜半时分,空荡荡的铁敖府上黑灯瞎火寂静无声。只听得寒风呼啸中,一阵轻咳声由远及近,依稀却是一位手提酒壶,脚步沉稳的豪迈汉子。稍顷,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敢问哪位?”铁敖被惊醒,隔门高声相询。 “铁兄还请开门,小弟周行天!” “呵,是周兄,稍候稍候!” 未多久,室内有灯亮起。吱呀一声,木门半开,丐帮帮主周行天闪身而入,笑道:“如此寒夜,冒昧扰兄清梦,勿怪勿怪!” “哪里哪里!周兄这便是见外了,咱哥俩好久没有聚了。”铁敖一面寒暄,一面早拿出干净棉衣,教周行天换上。 一灯如豆。昏黄灯下,但见年近半百的铁敖,两鬓染霜,眉间川字形皱纹有如刀凿,然长眉似剑,双目有神,看不出来家破人亡的惨状,周行天暗暗叹气,心陡然一酸。 燃起红泥小火炉,两人便就着半壶温酒一碟花生,聊了起来。两日前,周行天接到会州封城派掌门人柳玉成邀请函,邀其速速赶往会州参加武林会盟,“依你看,这会州会盟是怎么回事呢?” 铁敖眉头微皱:“这其中有鬼,不错,这次武林会盟是轮到柳玉成主持。可是武林会盟本来是三年一度,按理来说,应当是在明年举行。柳玉成为何要提前举行武林会盟呢?这就是问题所在!” 周行天点头:“有蹊跷,柳玉成办事素来以稳重著称,这么匆促发出贴子有点不合常理。”半晌方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不管为何,本帮是不会去的了。” “也好。”铁敖将瓷杯重重一顿,料到此事必与群英阁有关。 周行天次日清晨方离去,铁敖则赶去客栈找惊蛰。惊蛰正在院落里和云真比剑,只听剑光闪耀,叮叮当当长剑相击,一道青光一道红光,绕来转去,破空有声,火花四溅,自空中洒落朵朵剑花,煞是好看。 剑花停处,惊蛰和云真一个退开三尺,一个斜飘两步,人影分开,却不知谁占了上风。 听得铁敖来意,惊蛰道:“很明显——柳玉成发帖,吴长天暗中作局!” 铁敖疑道:“如果真是吴长天在背后指使的话,那这次武林会盟就不是一般的凶险了,很有可能是陷阱!不过,柳玉成怎么说也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为什么会听吴长天的指挥?” 惊蛰神色不动:“铁骨铮铮的英雄好汉,这世间有几个人能当得起这个称呼?任何人都有他的致命弱点,只要找准了下手,就不愁别人不听你的。” “有理,只是……吴长天就不怕天下武林中人汇到一起,合力铲除群英阁?” 云真给二位奉上茶,挨着惊蛰坐了:“依我所见,吴长天决不会等到所有人到齐会州后再动手。再说,武林中人在明处,群英阁在暗处,动起手来岂非很容易?” “也就是说,他会各个击破?”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怕到了会州的,全是听他号令的人。” “吴长天的野心太可怕了。我们必须及时赶到会州!” 惊蛰道:“我尚有些事得拜访故人,可能得耽误些许时日。” “老夫就先行一步。” “那就劳烦铁先生了。” 铁敖急急告辞,云真看着惊蛰,轻声道,“我想入群英阁。”昨晚她便已知道现任帮主为麦加所扮。惊蛰明白她的心念,摇头道:“不妥。” 云真信心十足:“我去认亲,取得她的信任,关键时刻与你们里应外合,必有帮……”话未说完,脸色一变,身子摇晃,双手捂腹蹲到了地上。 第68章 她这病情时常发作,倒也有对付之道,急急地引导气流流回丹田。意念动处,那股气流化作一个漩涡,打着转一圈圈旋转着,自各处要穴开始聚集,这是最为紧要的关头,当真动弹不得。 惊蛰觉出异样,起身惊问:“怎么了,云姑娘?” 云真摇头,脸上汗珠沁出:“没,没事,惊蛰,老毛病,小时候就,就有……” 惊蛰单掌探出,贴到云真后背上,想到了什么,收回手,手指疾点云真穴位,而后将其抱了起来,将她扶在床上坐好,再不避嫌,内力疾吐,侵入她体内。 云真只感身子一轻,竟睡着了,惊蛰帮她躺平,她翻了个身,露出右手。 惊蛰欠身,拉过被子欲盖,愣住。 云真右手腕上,有着鲜明的梅花胎记。他盯着它看,表情时悲时喜,长长吐出一口气,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我终于找到你了! 约莫到了黄昏,云真才醒转:“谢谢你,惊蛰。” “你这病,多久了?” “十来年了吧?幼年到处流浪给拉下的。师父操过不少心,需要什么天山之水为根,还要配上什么几十种名贵药材,他到处找,至今还缺几味。” “……你记得小时的事么?” 云真眉头微蹙:“四岁以前的,都不大记得了,可我时常会觉得恍惚,事后证明,这些都和记忆相关。” “比如?” “比如那次我到王府中去,就能识路,后来才知道,三岁之前,那里是我的家。但说来奇怪,初次听到你的笛声,那曲《折柳》,我也有熟悉感。” “一点都不奇怪,你从王府走失后,在街上流浪,被我撞见,带回群英阁,和做饭的张妈妈住在一起。” 云真眼睛一亮:“那就对了!群英阁的西厅,我就觉得眼熟。” 此时已近黄昏,残阳如血,风动之处,群英阁奈何山顶云彩变幻,气象万千。穿过回廊,绕过花厅,越过天井,清风挽着一个略像云真的漂亮女子,说笑着沿楼梯走上:“知道我为何让你来我住处吗?” 漂亮女子撇撇嘴:“男人的心事,我哪里懂?” 清风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因为你长得很像一个女人。一个我喜欢的女人。可惜你没有她身上的那种气质。” 漂亮女子嫉妒地:“哦?” 清风推开了自己住处的门,不禁一怔。屋内,麦加正冷冷的望着他,右护法严松一旁伴随着。 清风愕然:“爹爹。” 麦加没有表情地看着他:“进来呀,都进来。” 漂亮女子惶惑的目光看着易容成吴长天的麦加。麦加近前,仔细端详着她:“无怪清风迷你,说起来你也倒有点小本钱。” 漂亮女子得意道:“我小桃红本就是‘群芳院’的头牌!” 麦加冷笑:“是吗?” 漂亮女子正要再说什么,麦加手掌拍出,她啊了一声,倒地死去。 清风大吃一惊:“爹爹!” 麦加看也不看他,扭脸对严松道:“你带人去,把流芳院给我烧了!” “是!帮主!”严松走了出去。 麦加回头,清风忐忑不安地低下头。 “清风,这就是你不问帮中事务的理由吗?” 清风默然不语,麦加厉声道:“该说的话我都说、该讲得我也都讲了,你需要我手把手教你做事吗?你是为你自己,不是为我!” 清风嗫嚅着,揉一揉眼睛:“我,我……” “我不说别的了,你要自重!你整天嫌我管你太多,束缚了你,可你这样子我怎能放心?你喜欢女人,好啊,这不算错,你设法将天下所有女人都拿来好了,那才叫本事!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青楼女子算什么?” 清风涨红了脸:“您的意思我都明白,可是,天下对您……不,我是说对我们,就那么重要吗?” 麦加怔怔:“你什么意思?” “孩儿喜欢平淡,宁愿伴娘亲安然一生,我们不需要那么多,娘,我们……” 麦加哼了一声:“胸无大志。” “可是……” 麦加叹息了,像是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回忆:“我隐忍十几年才熬到了今天,所换的就是你今天这样吗?苍天助我,大业有望,你想让我几十年的煎熬、心血付诸东流吗?” 清风无奈道:“娘亲执意如此,孩儿无话可说。” 麦加转过头去,远远地望着门口道:“随我去会州吧。” 会州是一处繁华小城,众人无心流连,直奔城西梧桐谷。任谁也想不到这鸟兽出没的山谷,却有个小小的村落。远远瞧见几只灰黄母鸡在篱边悠然踱步寻食,一条乌黑的狗却懒懒窝在草垛边打盹,来了陌生人竟也懒得出声。 麦加、清风、群英阁左右护法严松、赵光以及新封的上护法,王府侍卫总领顾青巡视而来。 “柳玉成身为北方大帮派帮主,在武林举足轻重,由他出面发出武林会盟的帖子,应邀者一定踊跃。这也是我以前轻易不动他的原因之一……” “我们何不自己组织这个武林会盟?” “树大招风,诸多门派对我戒心很大,再说,我们还要趁机作掉一些人,自己又何必背那个黑锅呢?” “爹爹说的是。” “对我们而言,武林会盟的本意在于查明、鉴别武林门派中谁是敌,谁为友;联友诛敌,以绝后患……” “孩儿疑惑的是,柳玉成和我们也没什么交往,他怎么会照我们的意思出面发武林贴呢!” “我拿到了他的弱点,你瞧。” 山谷上,几个年轻女人和男女儿童被捆绑在一起,神色恐惧。群英阁门徒四周看守着,凶神恶煞。麦加、清风以及顾青走到人群前打量着。穿紫衫的中年女子脸上肌肉抽动,似是强压悲痛,双眼却似在喷出火来,拳头紧握,指关节格格连响。 清风瞧见她的怒意,不由退了一步,额上冷汗直冒,低声问:“这些人都是……” 麦加笑笑:“柳玉成的家人,咱们手里的筹码。”近前蹲身,托起一个小男孩的脸,“这大概是柳玉成的独生子吧?” 紫衫女人惊恐地抱住孩子,瑟瑟发抖,应该是小男孩的娘亲。 麦加啧啧连声:“多乖、多漂亮的孩子呀!”站起身来,对清风,“柳玉成老年得子,对会州高家来说,这孩子可是宝贝中的宝贝,宝贝在我们手里,柳玉成当然会俯首贴耳,照我们的意思办理。左护法!” 右护法严松从树上跃下:“参见帮主!” “打现在起,你扼守所有通往封城的险关要道,朋友,好酒款待,敌人,格杀勿论!不敌不友,放过!” 天高云淡,树木丛生,令人神清气爽,身心俱醉。梧桐谷位于会州城西,据传诗仙李白为此地秋天满目金黄所吸引,小住了半个月,使之声名大盛。 山腰杂树乱石间,立有数百江湖中人。临崖一方丈余宽的青石台上,一个精瘦汉子正与另一个白面侠士斗得正酣。那瘦子一身黄衫,显是群英阁门徒装束,忽然跃至空中,身子一折,剑光暴涨,罩住侠士上半身。 几名少林弟子到此,望见远处台上激战,手心捏了一把汗,生恐双方一不小心便有个死伤。 暗处树枝轻轻分开,蒙面的右护法严松和青龙坛主探出头来。青龙坛主压低声音道:“柳玉成确实有号召力,少林寺也来了。” 严松哼道:“不过是探虚实罢了……我一出手,你们就上。” 盏茶功夫,场上已决出胜负,却是那汉子胜了一招,剑尖直挑侠士心口,侠士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倒飞半丈,重重跌在地上,少林弟子齐声惊呼。 严松双脚一弹,凌空跃起,手中白粉撒去。少林弟子们猝不及防,步履踉跄,显然是中了毒。 群英阁门徒们纷纷跃出,扑向少林弟子。刀光剑影中,中毒的少林弟子们在惨叫声中纷纷倒下。山坡上,清风和麦加冷然注视着:“少林寺会甘休吗?” “那又怎样?天知道是谁干的?归顺的,我们就收;作对的,我们就杀;杀不了的,我们就让他们去相互猜疑好了。”麦加道,“我感到近来你魂不守舍,不如去趟京城吧。” “干什么?” “丐帮帮主周行天派人来给柳玉成送信了,老狐狸可能是嗅出了什么味道,百般推托会盟之事,说丐帮只是靠讨饭谋生的叫化子,既不想觊觎什么武林盟主地位,也无意涉及江湖武林。” “娘亲的意思是……” “丐帮独霸京城,是不可小觑的大门派,他们若是不来,会使很多小门派望而却步,必须收伏他。况且,这周行天还是铁敖的好朋友。他们一旦联起手来……” 清风眯起眼睛:“这事简单,我来做。” 麦加笑道:“用我的神来掌对付,事情肯定简单,用你的清风剑,哦,清风断剑对付,也不难。但凡事还是想复杂点好。记住,杀人是最没办法的办法。打蛇看七寸,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所在。你若要制服他,首先就要找到他最弱的一处下手。” 清风走后,麦加召来顾青:“清风心存仁念,此事你善后。” 夜深人静,惊蛰睡不着,走到吊脚楼的阳台上。云真执意要潜到麦加身边,他劝不住,又担心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月亮幽青,远处有浓黑的山。风吹来,有些冷。正在这个时候,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 “看月亮?”云真那条藕荷色的丝质长裙,像水一样滑过他的手指尖。 惊蛰看着投射在她脸上的月光,淡淡地说:“看月亮。” 云真支着手臂俯身在木头栏杆上,让长长的头发垂下去,月光下那场景美得惊心动魄。 惊蛰揽过她的肩膀,轻轻拥在怀里。忽然之间,他觉得天地间只有这个生命,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的,旁的,什么都不存在。 他想,他和她生来就是要互相认识的,而之前那些时光的存在,原本就是为了这场终生的相识作铺垫。 第69章 多么可惜啊,在我们彼此寻找的那么多年,多少好日子被虚掷,被蹉跎。 但也许这并不是浪费,命运的安排必然是有深意的,它让他们更能明白遇见的难得,为这难得,而善待相处的每一天。 如蜜里调油,如水着盐,如鱼得水。 如他认识她。 如她认识他。 云真抬起眼睛说:“不要担心我。办完这件事,我们就去南方。” “是的,我答应过你的,去南方。” 次日,云真就潜入水域,惊蛰和她分头行事,去找了然。 日头渐低,惊蛰坐在晴烟阁临窗的位置上,喝一盏银针。窗外流年不停风月暗换,看在他眼里仍是少年风景。彼时尚是眉目浅净的年轻人,和了然相对小酌,之后,他去了南洋学习制琴技艺,游历江湖,而了然娶妻,离家,隐居,归来……多少辛苦惆怅,一如当日在周庄时,了然的喃喃低语:“洛阳城里风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 金饰的事情,上次洛阳王带来了无生机的郑匠人后,惊蛰深知这是突破口,不可罢休。不过是稍做迂回,等待更好的时机,再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这些天他暗地寻访,始终找不到洛阳秘密大牢所在,唯一能帮到自己的人,便是了然了。 “惊蛰。” 惊蛰回头,看桌前站了白衫的男子,含笑长立,他便咧开嘴笑起来,急急吩咐小二撤去寡淡的茶,要最烈的杜康,满满斟来。 “下人将你的口信带给我。”了然落座。 “当日我离开洛阳去南洋,你便在这晴烟阁送我,可还记得?” “当然。” 惊蛰呵呵地笑,开心看着旧日玩伴。两人相交多年,知面知心。 “这些天在府中可好?” “尚好。前几日随爹爹去宫里见了皇上,说是想封官让我做。” “不拘做点什么,大概都强些吧。” 了然却不答惊蛰的话,淡淡一笑,低头喝酒。惊蛰才自觉自己这一番话,着实是玷辱了他。了然这样散淡的人,恐怕更适合吟诗作对,和素草自如游乐吧。 于是随意地说些话,借着酒意渐渐上涌,给洛阳城偷来半日清闲散淡。都是一样的人,烦透了乾坤太小,只乐得壶中天长。 幼时随爹爹在王府做客,与你一见如故,两名恶少直搅得偌大洛阳王府鸡飞狗跳,是不是还记得?学会易容后,我常扮作教书先生,是不是对你说过,将来,我要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一间书院?十四岁的时候,群英阁为西北马帮所犯,我立下大功,是不是你陪我来这里尽兴买醉?及至最后那一日这晴烟阁中断然地离去,是不是你笑着挥手,对我说:“去就去吧,无须牵挂。” 去就去吧。无须牵挂。了然,我还是回来,做着自己未必想做的事,你知道,圣上和王爷,都是我的舅父,无论哪一方,都叫我为难。只是身为子民,我必须有我的立场和倾向。而你,依然清朗容颜。 席散人尽,茶客皆已离座。了然道:“密牢地点我帮你问出,是否让我将人带来?” “还是你陪我去大牢见他吧,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与郑匠人的狱友。” 了然沉吟着,眉头皱了皱,指节轻击桌面:“我虽不喜过问繁杂……此事与我爹爹有关?” “是。让你为难了。” “你我之间无需客气。爹爹近年来行事让我颇为焦虑,深感惶恐,但愿不是我预感中的那样才好。”了然叹口气,“我会尽快安排此事,等我消息。” “……我也很忧心。皇上和王爷,都是我的舅父……”惊蛰叹息。 了然眼里一抹匆匆的笑意:“总是该以国家为念的。你很好,很好。” 水色空蒙,那白衫故友,消失在雨帘中。他必是感到父亲的诸多行为不够正大光明吧,但除了担心和不安,他能做的,到底有限。 丐帮总部万籁俱寂,半丝声响也无。帮主周行天行至一处门上贴有门神的篱笆院落,见屋内一团漆黑,先行进去点灯。一室皆明,但见窗明几净,日常用物虽然粗糙,倒也齐全干净。 帮主夫人娇杏呆呆地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一盘家常咸菜,一小碟腊肉炒萝卜干丝,和一碗米饭。 周行天奇怪地望着娇杏:“怎么不开灯?咦?你这是怎么了?”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只玉镯,兴致勃勃地扬起来:“娘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娇杏勉强笑了笑。 周行天递过去:“不高兴呀?你可别瞧不上眼,这玉镯可是水晶料,是难得的稀世珍品。” 娇杏问:“你从那儿弄来的?” 周行天豪气干云:“别看我是个叫化子头,江湖中还算一号人物……” 娇杏撇撇嘴:“得了吧,在铁敖面前低声下气的像条狗。” 周行天一怔:“我不过是哄哄他……干哪一行都该有靠山,没有七道门的帮衬,京城丐帮如何立足?当然了,他们也是利用我,借助丐帮当他们的眼线,各有所得就是了。” 娇杏不屑地:“算了吧!” 周行天仔细地看着娇杏的脸,不解地问:“喂,你今天怎么啦?” “要说找靠山,铁敖算什么?一个臭捕快罢了,身份比臭要饭的高不到哪儿。” 里屋门口,清风和顾青跨步走出。周行天愕然,顾青道:“周帮主,恕我开门见山,我们这次前来,是想和你谈一笔生意。” 周行天警惕地问:“你什么意思?” 顾青见清风懒洋洋,只好接着道:“我们不喜欢绕圈子,直来直去,扔掉铁敖,和我们合作怎样?” 周行天笑了:“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叫化子一根打狗棍吃遍天下,虽说一无所有,但仗着情义俩字,又遍结天下朋友,没朋友罩着,能吃白食?这朋友不比打狗棍,扔出去容量拣回来难!” 顾青哈哈笑:“理由很充足,倒是没想到,叫化子说话居然也冠冕堂皇……可我要是告诉你,让你在丐帮生死和铁敖之间的情义之间选择,你当如何抉择?” “你欺我胆小,我们叫化子一个饭碗一双手,靠的是一张巧嘴和一张厚脸混吃喝,虽说卑贱了些,但也吃的守法饭,生死二字从何谈起?” 顾青没有回答他的话,却伸手在娇杏的肚子上拍了拍:“据说你一直对你后继无人耿耿于怀,曾经暗中找过三个女人为你生儿子,可惜生下来的都是赔钱货……这女人肚子又大了,好像你背地里花了不少钱请太医多次号脉,确认她怀的是个儿子……” 周行天身子一软,跌坐到椅子上。顾青出手捏住他的脖子,他下意识地一张嘴,顾青右手一翻,蚀骨丹塞进其嘴,顺势一拍,滑进他的肚内。 周行天大惊:“这,这是什么?” “你是老江湖,你该知道,蚀骨丹。” 周行天一震,呆住了。 群英阁暗中易主后,帮主多名正直门徒纷纷不满帮主连日来行事方式,广尽良言,试图劝说这性情大变的帮主,但都被麦加以巨毒蚀骨丹所制,每半个月发作一次,不得不依靠独门解药续命。 顾青将手中的一张纸条拍到桌子上:“凡事都需要想一想,这是我住址,想通想不通,你都找我谈一谈。”看了看清风,“我们走吧。” 走到门口,清风停住,回过身来:“当然,你也可以不找我们谈。” 顾青、清风走后,纸条在周行天手中捻动着。娇杏默默倒好一杯茶,递了过去。周行天挥手将茶杯打飞,叫了起来:“都是你他妈干得好事!” 娇杏眼泪涌出:“你为什么要往我身上推,我一个小女子,能阻止他们进来?” 周行天无话可说。娇杏颤抖着扑到他怀里:“我,我好怕,再有几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可你……如果你出了事,我们娘俩怎么办,依靠谁呀?” 周行天抱住娇杏,眼睛里也沁出了泪花,痛苦地:“我,我完了,娘子,我这辈子算是糟蹋了。” 娇杏抬起头,惊问:“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你……” 周行天摇头:“好多事你不懂,别说了,别说了……”说罢起身,步履迟缓地向外走去。 第十一章:尘埃 你从长长的廊上跑过来,而我在练剑,痛苦不堪。你问我,皇兄皇兄,扶苏葬的什么墓?墓上可有花满树? 悟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唐·牛希济 天色已晚,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麦加身在百里之外的会州,并不在水域,云真在雨中一直走,渐渐失去了知觉。 两天后,她才醒,朦胧地看见眼前的女子冲她嫣然一笑:“傻孩子,怎么在雨里走路呢,你身体这么差。” 云真茫茫然看着她的笑容,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是谁。” 女子就叹气,摸着云真的头发,眼泪掉下来:“孩子,是我,你的娘亲。” 云真惊醒,身子一僵,还是扑到她的怀里,喃喃地唤:“娘,我好累。” 麦加又叹气:“江湖血雨腥风,难为你一个女孩家了,不要再闯荡了,就回到娘的身边,好好过日子,好吗?” “好。” “饿了吧?娘给你端吃的过来。”麦加笑得眉眼弯弯的,起身端来几大盘菜肴。 大片大片的肉,红艳艳的干辣椒,盛在蓝花粗瓷碗里。仔细看去,有蒜蓉爆炒腊肉,酸豆角烩肉,黄花菜炖鸡,老姜肉片汤。米饭在一个巨大的木桶里蒸着,揭开盖子,香得无法呼吸。 云真舀了一勺鸡汤泡在饭里,小口地尝了尝,竟然是又麻又辣的味道,也许搁了花椒在里头吧。她不敢再吃菜,另外盛了一碗饭,准备就这么咽下去。 麦加拿了一个竹子做成的水杯下得楼来:“喝吧,喝了就不辣了。”她也不说水杯里装的是什么,笑微微地坐到一边了。 云真喝了一大口,清甜的液体,带着花的香气,是上好的枣花蜂蜜,入在口里,立马就解了那火烧般灼热的辣。 第70章 她道了谢,把一顿饭吃完,听见麦加道:“娘和你失散了这么多年,捉摸不清你的口味,现在是知道了,再也不会弄错了。” 云真看着她。瘦削的贵妇,穿着上好的秋香色绸缎睡袍,腰间系一根丝带,脚上穿的是一双碧绿色的软缎拖鞋,细细看去,乌黑的发髻偏在一边,是新睡起的模样;秀丽无匹的一张脸,未施粉黛,却自有一段风流妩媚;蛾眉淡淡,杏眼含情。她简直无法相信,温柔和善的容貌下,竟藏着一颗酷冷的心。 “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今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云真在水域里住下了,每天和麦加相对而坐,彼此沉默,一整天一整天不发一言,神情恍惚。看得出来,麦加很想宠爱她,小心翼翼,嘘寒问暖,仍不得要领,云真还是淡漠,缺了心,没了肝。她感到心痛,自她一出生,她就不再属于她了,过了这么多年,再想去弥补,也是手足无措。 会州战事吃紧,需要她前去安排布署,可云真……她看着她孤寂的女儿,道:“你感到寂寞吗?” 云真点点头。 麦加想了想:“娘有要事在身,即将离开水域,你独自在这里,虽然安全,但太孤独了……不如你去群英阁?我安排几个丫鬟陪你说说话。” “依你。” 云真住到了群英阁,每天早晨,都会有门徒送一枝梅花过来,也不肯说是遵照谁的吩咐。云真暗地里猜想应该是惊蛰,一个大大的玻璃瓶子入了水,养着它们,一天一枝,渐渐地,就挤挤挨挨的了。先前的开始枯萎,她不舍得丢,风干在那里。 直到某一日,清风回来了。一见到云真,他就扑过来,也不多说,一头扎进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她,那种依恋简直让人心酸。 好半天,他才放开她,被自己的行为吓坏,走到旁边去,讪讪地不敢出声。云真主动去抱他,从麦加那里,她就知晓,这明朗的小小少年,是自己的胞弟,难怪初次见到他,就觉得他的长相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可她照常没有什么话要说,总望着窗外浓蓝的天空发呆,从小阳台上方看一群一群肥白的羊羔,在天上的草原游荡。有时候它们围成一圈,好象乖乖地在湖边饮水,而湖面湛蓝如镜。 清风怕她闷,古琴、古筝、诗书画册都搬过来了,她仍然发呆,轻巧地规避现实,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清风倒是会经常说起过去的一些事情: 云姑娘,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江南,你穿白裙,从那幢白墙灰瓦的楼上飘然落下,我真以为见到了仙子。 云姑娘,在乱坟岗,我扮成老太婆,还真吓坏你了吧?真没想到,你的棋艺竟是我意料之外的高明。 云姑娘,在洛阳城楼的那次,你说,我不强求什么,但求最艰难的时候,有人肯为我伸出他的双手,其他的,无需过多考虑。我想着你,再想到自己。我发誓终有一天,我会回来娶你。 一个人的点滴细节,被另一个人记得,在一些时日后,拿出来,安静地说一说,这本身就是一种煽情。何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风把白窗帘吹得像水一样飘荡,洒落一地月光。云真又不是钢筋铁骨,自然会被感动。看着清风伏在她的床前,干净而忧伤的样子,她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头发,说:“清风,这些天,你都瘦了。” 清风抬起头,欣喜的目光中带着探询意味,嗫嚅道:“不,我愿意。” 云真的手沿着他的后脑勺向前滑翔,攀缘上他光洁的额角平原,翻过眉眼的丛林丘壑,最终陷落在嘴唇这一温暖的盆地里。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弟弟,你记得,你是我弟弟。” 清风站起来,拧着眉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知道他克制得很苦,可血缘关系注定了他只能隔岸观火。忽然他凑到她面前:“我不会叫你姐姐,我不会叫你姐姐。” 云真无言以对。就算她不是他的姐姐,也于事无补。她发自肺腑地怜惜他,但这与爱无关。有些什么办法,她愿意和他亲近,而不是亲密。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了。 清风等不到回应,站起身,开了门,又轻轻地关上,走廊上空洞的脚步声越去越远,他一边跑一边大声喊,什么时候可以娶你?我不要下辈子,你不要对我说,是下辈子。 云真哽住了嗓子没有回答,趴在窗口,眼睁睁看着他急速倒退的身影,泪水一下子涌出来好多好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夜里的风,有些凉薄。 清风对她的情意,她何尝不知?哪怕他曾经追杀过她,哪怕曾经让她捉襟见肘,或者洪水滔天,可眼下,他也只是个束手无策的孩子,需要她无微不至的呵护。他是她的弟弟,她甚至幻想着,如果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和他不曾分开,那么,他会是她的小宝贝,在外面摔了跟头,疼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她塞一颗糖在他嘴里,然后拍着他的背,哄他睡觉。 可是她在做些什么呢?她潜入他的家庭,伺机寻找他的父母的杵逆证据——虽然这父母也同时是她的,可她从来不愿意承认和接受。她在做些什么呢,她日夜苦苦思念的,是另一个人。她想,清风是我所知道的,最好的男孩。他对人的宠,简直有种沉溺的力量。但愿他得到幸福,因为不管那幸福有多大,也都是他理应得到的。 清扬在半个时辰后进来了,她的样子很疲倦,清减了些,穿着浅紫色的长裙,上面印着简单的花,褐色和米色,素淡极了。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小部分用银簪绾成发髻,多数垂下来,不事张扬的美。 她径直走到云真面前,看着她的眼睛。 云真的眼神非常冷,眉毛浓浓的,在苍白得透明的皮肤上一笔划过,煞是纵情。清扬就这么看着她,嘴角现出一丝嘲弄:“为什么他会爱上你?” 清风和清扬,并无血缘关系,可云真觉得,他们才应该是一家人,无知无畏,喜欢谁就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给谁。这样的人是有燃烧和毁灭的力量的,她不想碰触。 他们两个人,都过来问她为什么。但她从不知道答案。 清扬看着窗外,映入眼帘的是一幢暗红色的旧楼,周围遍种高大笔直的水杉,空气呈现潮润的绿色,那种绿,让人联想到不祥、恐怖、绝望等字眼,她恶狠狠地说:“如果我得不到他,就要毁了他!” 云真面无表情地听着。 “我知道你到群英阁不是认亲。你另有目的。”清扬站着,以居高临下的姿势望着云真,“你另有目的。不过我懒得过问,她不是我的娘亲,随便你怎么算计吧。” “哦。”云真说。 清扬猛力推了她一把:“我会得到他的!” 云真专心致志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好象根本没听见清扬的咆哮,清扬气得肺都炸了,蹲下身来,扭过她的肩膀,迫使她面对着她,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听见了吗?” 云真睥睨着她,好整以暇的样子,似乎面前是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发怒的兽,与她无关,也伤她不着。然后她说:“他不会离开我的。” 眼泪是忽然迸出来的。清扬没想到自己还会哭,而且是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她愤然放了手,虎地一声站起来,摔门就走。她走得非常快,行云流水一般,混入了渐渐泛起的夜色。可那身紫衣,远远地烧着人的眼睛,一点儿也不肯示弱。 待她赶到惊蛰所在的客栈,却扑了个空。那冷峻男子,此刻在洛阳王府一处僻静暗房里。 惊蛰是被了然带去的。两人在晴烟阁见面后,了然回去便找了王妃,说是父王寿辰即到,想和素草一起,送一对金饰聊表心意。王妃自是首肯,但被告知,唯有被关在秘牢里的郑匠人才能拿出合心的作品出来。 了然一再强调,是为着给洛阳王以惊喜,王妃虽是为难,也依了这满心疼爱的儿子,命侍卫们瞒着王爷私下打听。自然,了然不忘给予相关人等大额银票封口,他虽不大清楚父亲在整个局里到底占据怎样的位置,单从惊蛰的忠告来看,在成事之前,就败坏大计,才是最能挽救父亲的。 不管怎么样,他并不希望圆满家庭因父亲一己私心毁于一旦。惊蛰是多年挚交,他对他说的任何话,他都知道,没有丝毫恶意。 不出几日,还真打听到了,了然领着惊蛰,顺着走廊向密牢走来。一个个蓬头垢面的老囚徒立在铁栅前冷眼旁观。顶头牢门拉开,惊蛰走进去。了然拉上门,退出来:“你们聊吧。” 惊蛰目光巡视,柴草堆上,坐着一名老犯人。他在老犯人面前坐下:“你是郑匠人?” 老犯人慌乱地抬头,看了看他,很快低下头去,答道:“正是在下。” “认识我吗?” “不认识!” 惊蛰举起金饰:“那你认识这个吗?” 老犯人再次抬起头来,仔细地看了看,揉揉眼睛:“老身眼力不济,看不大清楚。”颤微微地伸出手,“能否……” 惊蛰冷淡地收回手:“不用了,我想请教一下,你认识江陵精琢这个人吗?” 江陵精琢是郑匠人早年用过的别号,不大为人知。老犯人嗫嚅道:“关押太久,记不清了……” 惊蛰刹那间已然出手,直刺老犯人面门,老犯人灵巧躲开。他摇摇头,一把揪掉老犯人的假胡须。了然疾步走进来,无奈地摊手,悄声道:“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他们早有防范。” 惊蛰叹口气,心知一如了然所言,线索断了。他无言地将手搭在了然的肩上,他知道,挚友是懂得他的感激的。 刚同了然道别不久,惊蛰接到密报,太后失踪,皇上急召他返京。好在洛阳距京城颇近,不出两个时辰,便到了皇宫。皇上在御书房里焦灼地踱步,张谓丞相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第71章 太后是在去皇觉寺上香时失踪的,这是一所皇家寺院,绝无闲杂人等出入。太后每次去,只带上两名宫女陪伴,大半个时辰就回宫了。今儿一去就是一上午,皇上给她请安时还不曾折返,又等了些许时间,有侍卫回报,皇觉寺已血流成河,宫女、僧人均已毙命多时,太后则不知去向。 据推测,太后应该是被人绑架了,而且幕后主使大有来头,皇觉寺本身便是清净之地,非达官贵族不得入内。也就是说,太后当是为所熟知、所信赖的人所骗,去了一处隐秘处所,关键时刻必定拿来要挟皇上。 当今太后遭人绑架,此事不宜声张,皇上召集几名股肱之臣前来商议,仍一筹莫展。 “想必众爱卿也心里也有底,此事必与群英阁有关。朕想过,不能在他们起兵之时才反击。” “皇上英明。” “朕斟酌良久,出于对一些忌惮,陪上这些人命,是否值得。”皇上欠身,面向张谓丞相,“朕打算调兵,围剿群英阁,张爱卿意下如何?” 张谓沉吟着:“皇上,会不会打草惊蛇,惊动群英阁背后黑手?太后失踪,他必是策划人。” 众人都深知此人是谁,但碍于颜面,都不曾点破。皇上怒道:“栗村一案本是缘起,朕太过顾念骨肉之情,迟迟不动,造成洁妃遇刺一案的发生,更连累于雪萧大人枉送了性命。可对方呢,反而步步紧逼,接连又发生性质一致的李树村血案。我一忍再忍,他一犯再犯,如今竟连自己的生身母亲都敢下手!罢了,他既不念及母子情,我也不念及兄弟情了!” 见皇上如此说话,张谓也打开窗户说亮话,直指洛阳王:“皇上,洛阳王乃西域驸马,臣担心此举会引得西域插手,或者向洛阳王提供兵力,施以援手,或者犯我边境。” 皇上双眼微阂:“如果再不行动,还会有更多无辜百姓遭殃。” 一直沉默不语的惊蛰道:“臣等深感敬佩皇上体恤民心的胸襟,但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有闪失,招来西域宣战,边陲百姓必然为之受苦……” 皇上微叹:“顾及太多,一事无成。朕决定了,就赌这一记。消灭群英阁,平定匪患,消减洛阳王兵力,还朝政以无垢。” “皇上英明……但为确保太后人身安全,臣建议最好私下调兵。” “朕正是此意。” 俯窗窃听的太监德福震惊,悄然离去。洛阳王听到德福密报,一脸狰狞:“什么!他们密谋围剿群英阁?” “王爷,奴才不敢编造,句句实话。” 侍卫副总领惊怒:“王爷,这事怎么得了?” 德福献上一计:“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先除掉议事的那三人得了。” 洛阳王摇头:“不行,皇上亲自布局,不可卤莽行事。” 张谓扬鞭,赶往兵部尚书府,拿出皇上手谕:“您看一看。” 兵部尚书在调兵令上盖印:“凭这枚朱印,至少可从外省调兵五万。” 张谓回到自己府中,将护卫送出门口,把调兵文书交给他:“这可是绝密文件,路上小心!” 府外的大树上,藏着一名侍卫,将一切监视在眼里。 风雨大作,城郊山路上,路途湿滑,那匹骏马于急驰中突地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止住势头。 前方数丈之处,忽似自地底冒出一个老人,慢慢吞吞地在狭窄的山道上,定定侧身立住。护卫定下心神细细打量。那老人一直垂着头,半丝声息也无。护卫呆了一呆,复又拱手,道:“老伯请了!” 等了一会儿,隐约听到老人叹息了一声,将头抬起来。几绺凌乱的白发被风吹得高高扬起。他牙齿格格作响,却不知是畏寒还是心中感激?嘴唇抖了几抖,伸出一双皱巴巴的老手:“水,水。” 护卫立即折身取来水壶,老头一把接过,咕咚咕咚喝掉大半,递还给护卫。 一接一递之间,护卫怀中文书已然调包。 老人谢过护卫,蹒跚着在冷雨夜里。护卫本想送他一程,但身有要事,倘因这老人误了,又担当不起,他呆了一瞬再又上马,振奋精神风雨兼程。 柏岩府知府李中岳亲率三名精干护卫向京城挺进时,皇上正和洛阳王弈棋。 皇上落下一子,回忆旧事般的:“七弟,你记得小时候吗,你从这里,对,就是御书房,你从长长的廊上跑过来,而我在练剑,痛苦不堪。你问我,皇兄皇兄,扶苏葬的什么墓?墓上可有花满树?七弟,你还记不记得?” “那时候我还小。我不知道,谁是扶苏。”洛阳王稳如泰山,只略略倾身。 两人端端对坐,敛眉肃容言辞和雅,却是不露声色的你来我往。洛阳王执黑,以三子告负,笑着拱手:“皇兄的棋艺精湛。” “你服输么?”皇上一如往日明朗地笑。 洛阳王淡淡地答:“运道而已。” 宦官急报:“柏岩知府李中岳求见!” 皇上暗惊:“宣他进来。” 李中岳战战兢兢呈上调兵文书:“皇上,昨天臣接到铁大人派人送来的文书,发现是假的,深感事件重大,不敢怠慢,连夜……” 皇上一掌撸掉案几上的物件:“仔细瞧瞧,白纸黑字,用的是兵部大印,如何是假?”可接过来一看,确实是伪造。 “臣将送文书的护卫也押送过来,请皇上明鉴!” 护卫吓得不轻:“卑职接过张丞相大人交给的文书,快马赶去柏岩府,一刻未敢耽误。” 皇上怒吼着:“来人!宣张谓进宫!” 洛阳王道:“张谓身为丞相,竟敢瞒着皇上暗中调兵,眼里哪里还有朝廷?请皇上拟一份御旨,以谋反的罪名,捉拿张谓。” 皇上怔了,铁证如山,众目睽睽,不得不下令:“将张谓给我带上来!” 众侍卫围困张府,破开大门,纷纷涌进。张谓正在研读兵书,受到惊动,抬头,眉宇一紧。 侍卫首领一示手上的圣旨,张谓掷书于案上,跪地接迎。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朝臣张谓欺瞒朝廷,私自调兵,居心叵测,当立即缉拿审问,钦此。” 张谓大惊失色,痛呼冤枉。 洛阳王主动请缨,要求审理张谓一案:“伪造调兵文书,私自调兵,该当何罪?” 张谓放声大笑:“王爷,这叫贼喊捉贼。” 洛阳王一拍惊堂木:“放肆!” 张谓丝毫不惧:“还审什么?我为何要这么做,别人不知道,你自己最清楚,要我全招出来,你的麻烦比我大。” “乱臣贼子,你做的事,我会清楚?你今天不招供,就别想过了这道坎!” “我问心无愧。”张谓知道,皇上放手让洛阳王受理此案,必有用意。 洛阳王威胁道:“我再问一遍,此事还牵扯到什么人?” 张谓断然否认:“全系张某一人所为,你就这样呈上去交差,其它的有关来龙去脉,我也就不多言语了,如果硬要逼问这个问题,我的供词内容就多了,只怕三堂会审一关,你也过不去!” “张谓!你身陷囹圄,供出同案人,罪责可以分担,又何必……” “带枷之人失去自由,不可再失人格。不过,我同王爷讲这些也无用。王爷是实惠人,只懂交易,那咱俩就交换,我无需深说,你无需多问!” “你是铁了心想保那些同案!” “话已挑明,说到底就这一颗脑袋交帐,你也可以顺顺当当结案,想多害几个人,办不到!” 御书房内,皇上看完洛阳王呈上的案卷,大惑不解:“暗中调兵一事,安排机密,怎么会变故至此?” 兵部尚书已赶至京城,道:“皇宫内外,下至民间,到处都是洛阳王的爪牙。” 皇上忧心忡忡:“朕竟然被七弟指挥得团团转,偏又动他不得!张谓忠心耿耿,是我朝难得忠直大臣,朕不能失去这样的人。可人证物证俱在,这如何是好?” 惊蛰默了片刻,道:“皇上,张大人在民间深获爱戴,我想若要救他,就只有一个办法……” 众人一齐关注惊蛰。 “只有让百姓说话,动员民间力量,要求朝廷放人。皇上顺依民意,可不杀张大人,又可使洛阳王一党无话可说。” 皇上眼睛一亮:“不错!” 兵部尚书道:“微臣派人到春都去。当年张大人任春都父母官,在那里倍受拥戴,在那里发动百姓联名上书有基础。” “行,就这么办吧。” 惊蛰道:“会州正在举行武林会盟,如果不出意外,太后应该在那里。微臣即将赶赴会州,营救太后。” “太后当是为七弟所控制,暂且没有危险,但会州到底难比皇宫,朕担心她受苦……三儿,就有劳你了,若需要人手,随时可用兵。” “微臣明白!” 晨曦缕缕,透过竹林,形成万千光柱,显示勃勃生机,雷惊蛰疾行,几个埋伏的群英阁弟子冲出。惊蛰长剑挥出,两名群英阁门徒飞了出去。剩下的几名见机不妙,逃往山林。 惊蛰追上一名门徒,顺势一甩、点穴,将其扔到地上:“会州城现在汇聚了多少人?” 门徒拔出腰间劫刀,疾插进胸口,倒地死去。惊蛰蹲下,正待查看,一阵打斗声传来,拨开树枝一望,不远处,群英阁门徒围攻一伙青杉人。对方寡不敌众,纷纷惨叫着倒下。 惊蛰冲过去,剑光指处,群英阁徒纷纷受伤。青龙坛主上前进攻,几招之后剑锋划破其胸前衣衫,险些丧命,他情知不敌,纵身后跃,窜进山林。其余的门徒急忙随后,身影消失。 雷惊蛰收剑,青杉人架着负伤的老者,向雷惊蛰致谢:“多谢公子相救,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不必言谢,前辈快些疗伤才是,告辞!” 惊蛰走了几步,回首道:“请前辈请转告其他武林同道,不要参加会州城武林会盟!会盟表面上是柳玉成主持,实际上是群英阁暗中作鬼!” 第72章 前方是条窄窄山道,从左边山草间有两个乞丐抱着两坛酒走将出来。当前一个道:“这武林盟会可有得热闹看了!” 后面那人打断他的话道:“别忘记帮主交代的事。” “这等紧要之事,何须大哥点醒,自然记得的。” 两人边走边说,浑不觉路上有人,及到遇上惊蛰,擦身而过,沿另一条平行小路,却往山腰去了。其中一人笑道:“帮主这么着急找铁总捕,不知为何?” 惊蛰听到此言,转身悄无声息跟上那两人。 两人走得很快,当夜就到了距离会州不远的散花镇。惊蛰跟在他们后面,进了同一间客栈。 夜很静,惊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片刻之后,他翻身坐起,下床穿鞋,拉开门走出。 一声门响,店伙计领着周行天和铁敖走了进来。惊蛰闪身阴影里,听到伙计道:“这阵子来会州城的人特别多……” 周行天和铁敖分开,各进一间。 周行天进的那间,两名丐帮弟子已等候多时,弟子甲拍拍酒坛:“人行千里不拿针,这两坛子酒……” 周行天脸色一沉:“怎么,嫌沉、嫌麻烦不想拿,是吗?好说,你俩回京城好了,我……” 弟子甲:“不不,帮主,我可没有那意思。” 弟子乙:“我可啥也没说呀,帮主。” “铁总捕就在这间客栈里,刚睡下了。” 周行天皱皱眉头,仰身躺到床上:“睡觉睡觉!” 次日清晨,惊蛰便与铁敖会合,沿着楼梯走下。大厅一角,周行天和两个丐帮弟子在吃饭,看到铁敖,连忙招手让他和惊蛰坐过去。 雷惊蛰道:“周帮主,听说你拒绝了柳玉成?” 周行天摇头:“不,是真的……争夺什么北方武林盟主的事,我老叫化子是不干的,我坐享京城很好,何必成为众人之的出那个头?当然,热闹还是要来看的,不来也遗憾。”蓦然想到什么,他拍拍自己脑袋:“得得,光顾了说话了,忘了正经事。”扭脸对弟子甲乙,“愣着干什么,回屋拿酒去!” “你出门还带酒?” “知道玉箴道人吗,老铁? “他的“百味怡神酒”我会不知道?可惜无缘领略。” 弟子端来两坛酒,周行天拍拍坛身,得意笑笑:“不瞒你,这就是。” 铁敖又惊又喜:“是吗?” “本来我想打发柳玉成,可既然碰上了你,那就只好委屈他了。” 弟子倒酒,铁敖用鼻子嗅嗅:“芬芳干洌,好酒!” 周行天端起了酒碗:“三杯酒,老铁,雷公子,我先喝为敬。”一仰脖子,咕噜噜喝尽,放下了酒碗。 铁敖端起了酒碗:“远离京城,得会友人,美酒相聚……” 惊蛰双手探进,轻轻一磕,铁敖酒碗坠落,哗啦啦摔得粉碎。众人惊讶回头,惊蛰盯视着周行天,迎面一掌,疾向他拍去。 周行天大惊,顺手一格,纵身后跃:“你想干什么?” 惊蛰绰剑在手,周行天打狗棍挡开来剑,纵身跳出了客栈。惊蛰追出去,身法灵巧,一剑发出,却如绵绵细雨,一丝一丝密不透风,将周行天全身上下封了个严严实实。 周行天一招受制,再不能脱身,只听“哧哧”连响,他全身上下顷时便教惊蛰的剑刺遍要穴,再也动弹不得,手中打狗棍被踢飞,跪倒地上,无奈地看看洛冀天,一副求援的神态。 铁敖闪到一边,目光惊疑,半晌方道:“到底怎么回事?”跨步上前,俯身欲将周行天扶起,被惊蛰拦住:“铁先生,你让他自己说!” 周行天抵赖:“我,我怎么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样对待我?” 惊蛰回身冲进了客栈,目光在两个丐帮弟子脸上转悠着。弟子甲乙缩在一旁不敢动,惊蛰抱着酒坛子出来,双手递给铁敖:“铁先生,你看。” 铁敖闻了闻:“你想的真是周到,周行天,你知道我见了酒不要命,可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狠!” 周行天不承认:“你,你什么意思,我不懂。” 惊蛰右手酒坛子举起:“周帮主,你只要饮三口坛中酒,我雷惊蛰搭上性命给你赔礼!” 周行天恐惧的目光看看铁敖,铁敖铁青着脸,沉默着。 “我知道我不是人,可是,丐帮几百号兄弟,还有我那没出生的儿子,可服了蚀骨丹……” 惊蛰道:“这是你毒杀朋友的理由?” “可我从前从来没对不起老铁,雷大侠……” 铁敖抬起头,长长叹了口气:“我万万没想到,周行天,我久阅江湖,想不到你也会……就此一举,你叫我不堪痛心,你没夺走我的老命,但摧毁了我对朋友这两个字的信念!” “我是迫不得己!” 铁敖看看惊蛰:“蚀骨丹是什么?” “应该是一种毒药吧。” 周行天发抖道:“是群英阁控制人生死的毒药,服用后半个月内无解药,骨头酥散,皮肉溃烂。” 铁敖扭脸看看周行天:“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半个月的时间不短,我们完全可能找各种办法替你解毒。” “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老铁,横竖是我对不住你们,如果你实在不肯原谅我,杀了我就是,我没话说;如果网开一面,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赴汤蹈火!” 铁敖看看惊蛰:“你说呢,惊蛰?” “还是恭请大人裁决!” 周行天抬起头。铁敖握住刀柄,寒光一闪,刀插入地下。 周行天睁开眼睛。 铁敖叹了口气:“起来吧。” 周行天不敢置信地问:“你能原谅我?” 铁敖深深呼吸一口气,道:“不是原谅你!是我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叫自己重新拣回朋友这两字的份量!我这一辈子失去的东西太多了,老年丧子无伴,惟有朋友没有舍我而去,对我而言,生命中没有义薄云天的朋友,犹如生活里没有酒水……” 周行天愕然。 铁敖看着他:“怎么还不起身?膝盖真那么软?” 周行天眼角滚出浊泪:“群英阁索命,铁敖诛心,我今生今世,怕是再也站不起身了……” 第十二章:虚空 她不是不想就此回头,归于另一个温暖家庭,开始诸多锦绣生活,但还是没办法抛不开心结。可惜了那么多人羡慕的良辰美景:王爷爱女,锦衣玉食,也许将来还会是某个王公大臣的夫人。 忆昔长安携行日,衣冠似雪袂如烟。 剑客惭恩南山下,少年报士易水边。 引得长虹贯白日,又使意气醉朱颜。 ——唐·贺铸 黄昏的阳光穿过窗户上的铁栅栏,投下一道道浓黑的影子,打在云真瘦削的身体上。她不说话,苍白的脸埋在头发里,背着光,隐没于无尽的虚空之中。清风坐在她脚边的地上,抱住了膝盖,发呆。 没有办法,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忍不住偷看她的脸。他记起好象古代有个什么帝王曾经得意洋洋地说过,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没错,他就是喜欢她,怎么样。大剌剌的一眼看到了,再乜斜了眼偷着看一看,心中也就很是欢喜了。 云真的一张脸,用四个字就可以形容,眉目如画。她很少笑,一笑便是风情万种,颠倒众生,至少,是切切实实地颠倒了吴清风的。可是,她让人感到无从把握。这对一个男人而言,是怎样深刻而无能为力的悲哀。 曾经有那么一次,清风被彻底冲昏了头脑,竟然脱口而出一句,你真好看。云真诧异地看了他半天,一句话都没说。她的眼睛里含蓄了太多太多东西,包裹不住,下一秒就要流露出来了。他走向云真,伸出他的右手,搭上她的左肩,再伸出他的左手,搭上她的右肩,然后慢慢地,将她拥进怀里,抚摸她瘦削的背。他的气息喷到她的脸上,麻酥酥的,他说:“我……” 云真推开他一点点,盯着他的眼睛。 清风也盯着她的眼睛。铺陈在他面前的,是怎样一幅画呢。她的眼睛。眼睛。烟波荡漾的眼睛。沧桑清亮的眼睛。令他万劫不复的眼睛。他心下一痛,那种眩晕感竟然不失时机地袭来了。 一辈子虽长,却能有几次和她一起,执手相对。清风感到难过,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再看云真,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埋着一个童话,让人想偷偷地吻。这个想法折磨着他,使他狂躁不安。 为什么她是他的姐姐呢?为什么呢?他想暴怒,想狂呼,想痛喊,可一看到她的面容,是说不出来的恬静,心就软成一片片了。 “时间不早了,我困了。”云真不再搭理清风,径直去睡了。又一次梦见竹林小屋门前的小河,清幽的水声哗哗啦啦,中间荡漾着绿润润的水草。坐渡船到对河去,只要一文钱。 她穿着师娘做的有荷叶边的布裙,走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手里攥着一枚铜钱,对船家说,我要过河去,那边有新鲜的水稻田。忽然听到谁喊她的名字,云真,云真,云真。男人的声音,是摆渡的吗,他要起锚了吗,不等我了吗。她心中着急,从台阶上纵身跳下,就惊醒了。 月亮移到了中天,消瘦了,皎洁得不可逼视。微醺的风阵阵吹来,清风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拍拍这小少年的脸:“弟弟,去睡吧。” 清风又嘟囔着:“我不会叫你姐姐!”跳起来,一溜烟地逃走了。 刚出得云真卧室,麦加急急地朝这边走来,看到清风,竟也没有动怒,只道:“随我来。” 麦加住处屋内,燃着两盏明灯,她将手中的地图展开,放到桌上:“这是黑虎峡地形地势图,你仔细看看,注意记下地形的特征。” 清风仔细看了看,不解道:“这地形有点怪,看上去像一只锅……” “说得不错,这就是一只锅,我们要把他们都装进这锅里,然后,再把水烧开……将他们一网扫尽!” “哦? 第73章 看来这倒是个风水宝地。” “我们现在做每一件事情,都关系到我们的前途命运。你说为什么我选会州作为这次武林大会的地点?比柳玉成有号召力的人多,可是比这个地方更好摆开我们这群英阵的地方我还没发现。 “群英阵?对付雷惊蛰、铁敖?” 麦加满意地点头:“此一战,只许胜,不许败。” “孩儿明白。” 麦加将地图嚓的一声,推到清风面前:“现在,我们有最好的诱饵,太后就在那锅底,不愁雷惊蛰、铁敖他们不会过来。这黑虎峡群英阵,就由你来布派。注意不要打草惊蛇,轻举妄动,此次务必将他们彻底灭绝,一网打尽。” 天已微明,一线鱼肚白的天际那端,暗暗的群山上,依稀可见树木的影子。铁敖耐心地在巨石上磨铁锁链头上的利刃,用手试试锋刃,十分满意。 山林小道上,周行天匆匆走来,边走边喊着:“老铁,老铁!” 铁敖回头:“有什么消息吗?” 周行天走过来:“你知道黑虎峡吗?它是靠近会州城附近的一处山崖。会州府丐帮弟兄们说,有人看见一位气度不凡的老妇人……我猜想是太后。” “哦?那……我们去探探虚实?” 惊蛰从客栈内踱出:“先甩开黑虎峡,我们去会州。” 铁敖一怔。 “不救太后?” 惊蛰冷笑:“黑虎峡明知是陷阱,我们为何要进?倒不如先来个出其不意,搅了他的武林会盟!” 铁敖焦急地问:“可是太后呢,不管了?” “鱼不上钩,鱼饵就有用,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们在,太后就无事。”惊蛰压低声音,“再怎么说,太后也是洛阳王的娘亲,他掳了她去,只是想起牵制作用,绝非要致自己的娘亲于死地。” 三人立即向会州赶去,周行天感叹不已:“看不出什么啊,一路之上倒是满平静的。”铁敖哼了一声:“鸭子浮水,面上平静,水底下抓挠得厉害着呢!” 远远地望见得福酒楼的招牌:还没有到门口,却已有人去通风报信了。柳玉成跨步走出来。众人在得福楼坐定,铁敖咂了口茶,看着坐在其对面的柳玉成:“依柳帮主所说,北方各大门派已经汇聚会州了?” 柳玉成道:“能来的可以说都来了。” 铁敖针锋相对:“也就是说,不能来的都没来。” 柳玉成怔住了:“铁兄此言何意?” “会州城周围最近祸事连发,少林弟子不见踪影,白鹤门被不明身份人截杀,恒山派前来赴约者群英阁袭击围攻,武林会盟不会是屠宰场吧?” 柳玉成故作糊涂:“有这等事?” 惊蛰道:“我们亲身所遇,亲眼所见。” 柳玉成推脱着:“这个我就不懂了,是否昔日恩怨所致呢?” “江湖武林中的恩怨纠葛,是靠刀剑来解决的吗?以往门派所争虽然有时候也有相互火并之举,但从来没有人敢把事情做的如此决绝,因为对官府毕竟有些忌惮。” 柳玉成点头:“那倒也是。” 铁敖喝光杯中茶:“所以,好多人难免对这次会盟产生很多疑问……群英阁实力雄厚谁也不敢小觑,但其最近的所作所为,却为江湖武林正派人士所不齿,柳帮主请他们来趟这个混水,似乎是有正邪不分的嫌疑。” 柳玉成看着铁敖等三人,起身哈哈大笑起来,他凑近铁敖道:“我的看法正相反,铁兄,没有群英阁,这场武林大会盟,倒没有必要举行了。 铁敖、雷惊蛰和周行天交换了一下目光。 柳玉成从容发问:“铁兄,江湖武林,有多少门派依附群英阁?” “不多,即便是这不多的门派,恐怕也不是真正喜欢依附,而是为求自保。” “这不就结了……实不相瞒,柳某本意可以对你们说,北方武林聚首会州,真实目的是为了向大劫门这几年的所作所为讨个说法。 周行天疑惑:“真是这么回事?” 柳玉成肯定道:“当然。如若群英阁不交待清楚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就共同联手剪除!哦,三位也该累了,请下榻豪客来。” 通往豪客来客栈的二楼楼梯上,店老板引着铁敖等三人向客房走去:“本客栈在会州城数一数二,柳帮主安排三位入住,足见三位身份高贵。” 铁敖笑问:“只是不知房价如何?” 店老板也笑了:“武林会盟期间,凡来会州的江湖武林人士,吃住行有会州派事后结算。” 周行天道:“呵呵,柳玉成出手豪爽。” 店老板开门,将三人引进:“小钱,会州府商家,哪位敢不孝敬高帮主?”铁敖正要说什么,惊蛰抢先说话:“我们都很累,想早点歇着,告诉伙计,我们不喊,就不要来打扰了。” “是,公子。” 惊蛰大步走到门前插上门,回头看看铁敖:“铁先生,咱们走。”周行天问:“去哪儿?” “回柳府,柳玉成的话全是虚的!” 铁敖回头,对周行天道:“走,老兄弟。” 惊蛰飞掠出窗户:“走后边,正门有人盯着我们。” 花草香幽澹,夜气正一点点浓起来,清风住处的桌子上,摊放着黑虎峡地势图,他站立桌前,沉吟着,不时地挪动着地图上放在不同位置的小酒盅,调换着位置。 门外传来敲门声,清风头也不抬:“进来。” 屋门推开,云真走了进来,凑近桌子边好奇地看看:“弟弟,这就是你前日对我提过要忙上一阵子的活计?” 清风见云真主动找她,兴奋得连连搓手:“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猜猜看。” 云真围着地图看了看:“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怎么看?” 清风一笑:“左右上下看。” 云真皱眉答道:“知道了……这是一种兵法阵形。” “聪明,你看出了什么?” 云真嗔怪地点了点清风的额头:“弟弟,你当我是神仙啊?” 清风自负地背起手:“不是夸张,若是无人传授相教,你好上几年心血,未必看得懂。” “这么玄?” 清风越说越得意:“此阵之妙在于无形,处处杀机,牵一动十,随时迎机而变、而动,除了我和娘亲,可以说,天下无人能解。” 云真显然不信这套理论:“阵能设,即能解,天下没有破不了的阵。” “从阵理上来说,你说的当然没错,不过,你没懂我说的‘无人能解’的含意。” “哦?说来听听?” 云真自从来到群英阁,终日郁郁寡欢,见了这阵形,竟流露出浓厚兴趣,清风大喜,一五一十地讲开了:“因为一旦陷入此阵,你还没有明白前,人已经没了。” “有这么难破的阵?群英阁花费这么多功夫去确实其志不小。” 清风笑笑:“匹夫之勇,修为再高也成不了什么大器,娘亲要的不是什么武林大侠,而是天下独尊!” 云真惊异:“此阵如何称谓?” “独门独创,群英阵。” “我小时候最爱和师父玩阵法游戏。越难就越有挑战,越有挑战就越能让我高兴,听你这么说,我倒是很想试试。” 清风道:“当初娘亲教我,为了弄清楚此阵的方位布局,耗费了我三个月的心血和时光……” “弟弟,我懂你的意思,你说我看了也无用。不瞒你说,在竹林小屋的那些年,师父不仅教我在各门派武功学识上下功夫,易经八卦、奇门遁甲,都让我涉猎过。”想起小师妹玉露,她的嘴角都洋溢着微笑,那调皮的小丫头,可是最擅长易经八卦了,这么久不见,不晓得她还好吗。 清风噘嘴:“如果你不是口口声声唤我为弟弟,我一定指点你此阵如何破解……”他挠挠头,傻笑起来,“开玩笑的,是我最近空闲时间有限,等这一战告捷,我再跟你慢慢讲解。” “这阵既然如此难破,那你是要用此阵来对付什么厉害人物了?” “的确。你想知道是谁吗?” 云真否认道:“这是你们教中之事,我不便多问。” “不便多问,就是想问了。告诉你吧,这个阵就是用来对付铁敖、雷惊蛰的!” “哦?对付这两个人还用得着用如此大手笔吗?有弟弟你出面不就解决了?” 清风盯着云真:“你也这么认为?只怕你是舍不得他吧!” “弟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就是雷惊蛰。” 云真镇定地回答:“你错了,我比你还恨他!” 清风大为意外,惊讶地问:“哦?说来听听。” “此事太难启齿了……”云真眼中似有泪花,“本来我对他是有好感的,可后来我才知道,他和清扬之间颇为暧昧……我感到孤苦无依,这才投靠娘亲的,说起来,也只有在你和娘亲身边,我才不那么无助。” 清风将信将疑:“真有这么回事?” 云真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我有必要对你撒谎吗?弟弟,你还是不相信我。” 清风心里一动,紧紧地抱住云真:“我相信你。” 云真一愣,在他怀里停了一刻,便轻轻挣脱:“弟弟,你记住,我是你姐姐。” 清风失望地垂下手。云真低下头:“弟弟,我不打扰你了,你先忙吧。” 清风怏怏道:“也好,有空我再去看你。” 云真奔出门外,清风看着她的身影,颓然坐在地上,心里紧张,仿佛小时候自己做错了事,隐瞒着,提防着,生怕秘密泄露一样的心情。他没有告诉云真,曾经从她的卧室里,偷拿了几页她随手写就的纸笺。 他的双手在细腻的纸张上反复抚摩,有一种柔软温和的质感。那一瞬,他决定,读下去。 云真的字极为纤细,黑色的斜体,写着一句颇似禅宗偈语的话:告诉你我眼所见,你是否能见我眼。 不知道为什么,清风一见着这几个字,就很想哭。沉痛的生命体验,欲言又止的无奈,汩汩流动的天地至爱,无不现于此。 第74章 三天前,麦加找到他,说是已从附近村落为他寻回良配,将择日成亲。他一百个不情愿,但娘亲态度强硬,他向来孝顺,看着她殷切期待的眼神,那推脱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无论如何,他想娶的,只有云真一个。但偏偏是她,是他唯一不能娶的。那么娶谁,都对他来说,没有分别吧。他无力地任纸张从手中滑落,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向麦加住处走去。 灯下,麦加将一封信塞到信封里,封好,递给白虎坛主:“马上抵达洛阳王府,交给王爷,武林会盟事三天即见分晓。京城方面,交由他牵制。” 白虎坛主接过信转身而去。清风惊问:“怎么?” 麦加淡淡道:“西域那边配合王爷,派兵力骚扰我边境,皇上自然会派兵抵挡。” 孤月悬天,寒风袭人,一身武行打扮的柳玉成在管家陪同下拉开屋门走出,柳府附近的胡同口,铁敖、雷惊蛰和周行天倚墙站立着,听闻动静,扭脸望去。柳玉成走出,打量了一下四周,悄然走远。 铁敖压低声音:“你猜对了。”急忙闪身,尾随而去。 柳玉成疾行至三岔路口处,略一迟疑,拐向了右边的岔路口。其身后,铁敖等人步步紧跟,一时间,只听见野地的风声吹得正凶。 会州城一处隐秘老宅子内,练功台上,麦加正在练功。门口传来敲门声,她睁开眼睛:“进来。” 屋门推开,守卫门徒领着柳玉成快步走进来:“吴帮主,遵你所嘱,北方江湖武林能够到会州城会盟者都到了,我想,帮主和少主是不是该出面了? 麦加微微颔首:“做得非常好,柳帮主,你在北派江湖武林中的地位和声望,确实无人能及。” 柳玉成拱手道:“谢吴帮主夸奖……”迟疑了一下,“帮主,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哦,请说。” “吴帮主之命,柳某也算是圆满完成了,句号和收场,需要帮主来划、来收,我想,这蚀骨丹的解药,您是不是可以给我了?” 麦加面露不悦之色:“柳掌门,为什么不再等等?到时候不仅仅会给你解药,你所得到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 柳玉成缓缓摇头:“我不要多,帮主,一粒蚀骨丹解药,免除我心内忧烦足以,我决定金盆洗手,不再牵扯江湖中事。” “你想撇清你和我们的关系吗?” 柳玉成沉声道:“吴帮主,我抛却了自己的江湖声名,把自己前半生所创立下的一切全都献给了你们,我只求隐居深山,平淡一生,我这种要求不过分!再说,会州城派已举行仪式,我已经把掌门位置,传给了大弟子。” 麦加沉默了片刻:“我很遗憾,柳掌门,你不能和我们共富贵。” “那并不是我需要的,吴帮主,我只是想……” “蚀骨丹解药,是吗?” “是的。” 麦加拿过桌子上的一枚令牌,递给柳玉成:“既然你一意如此,我也不好勉强了。你去黑虎峡找金蛇门主,他会给你解药的。” 柳玉成躬身施礼,告辞道:“谢帮主。” 麦加望着柳玉成的身影:“来人哪!” 守卫门徒走进,麦加冷然地:“死箭令,黑虎峡。”门徒应声而出,将火箭点燃,掌弓对天,将信号激发出去。 柳玉成手持令牌,疾奔黑虎峡,路边的土坡上,灌木丛拨开,铁敖、雷惊蛰和周行天观看着,轻声道:“跟上他。” 黑虎峡口山坡上,夜空中,火箭似流星滑过,消失。守卫的几个群英阁门徒喊了起来:“看,死箭令。” 众人脸上神色一肃,张弓搭箭,转向了谷口。柳玉成正快步进来,遭到门徒堵截:“何人闯谷?” 柳玉成高高举起了手中的令牌:“会州城派掌门柳玉成!” 利箭风一般射出,疾插柳玉成胸口。毫无所备的柳玉成身子晃晃:“吴长天,你好毒!” 跟踪过来的周行天目瞪口呆,怔住了:“灭口。” 铁敖咬咬牙:“黑虎峡就是阎罗殿、刀山火海也要闯!” 惊蛰拉了铁敖一把:“铁先生,跟我来。”三人迅速离开路口,沿着山的斜坡疾插而去。 这一夜的月光亮得刺眼,云真靠在窗边,呼吸着微寒的空气,静静闭上眼睛,思维却一刻不敢停滞。三天了,群英阁的破阵方法仍没有研究出来,桌上散乱地放着很多纸球,她摆弄了数十个时辰,一无所获。 脚步声越来越近,是清风。他穿过庭院,向这边走来,高兴地喊着:“云姑娘,云姑娘!” 云真睁开眼睛,急忙将纸球拢起,扔到角落里。清风兴高采烈地跑进来,举着一包甜品,献宝似地捧到她面前,咧嘴而笑:“快吃吧,云姑娘,娘刚带回的,说是你爱吃。” 原来是会州城老字号同盛祥最负盛名的玉师傅做的绿豆糕,云真拈起一块,递给清风:“弟弟先吃。”她口口声声只肯唤他为弟弟,刻意而必须地,时刻提醒着他的身份,将他的非分之想,统统阻隔在“弟弟”两个字里,无法前进一步。 清风凑上前,用嘴接了,啊呜一口吞掉,他眨眨眼,很快瞧见了角落里的纸球,笑了:“云姑娘还在研究这个?来,我讲给你听。”说着,随手抓来几张宣纸,揉成团,一五一十地讲了起来。 云真留神听着,仔细思量,一点不漏地全刻在脑海里。 “……好了,就这些。道理好说,但要真正悟透,可不是一两个时辰的事。一两天都难,说实话,我都没想出破这个阵的方法。因为凡是想出来了,就会有补救之策。”清风大大咧咧地自己斟茶喝掉,又道,“云姑娘,你慢慢想,先吃糕点。” 云真沉思着:“就方位铺陈、地形布设来说,倒很像是诸葛亮的八卦阵,但内中似乎有些似是而非,隐藏着玄机。” 清风皱眉,想了想:“噢,接着说。” “此阵似乎是有个特点,重守不重攻,我想不通的是,以守为本,怎样克敌?天下百阵,本质就是进攻,因为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清风噘嘴笑了笑:“防守的目的为进攻。” 云真摇摇头:“你说的是兵理,我指的是这个阵。” 清风一脸崇拜之色:“云姑娘,你确实独具慧眼,这方面具有很高的领悟资质。” 云真充满期待地问:“我说对了吗?” 清风趴在云真旁边的椅子上,半闭着眼睛:“你说对了,但理解有误。以守为本,确实是群英阵内在精髓……此外,它出自于诸葛亮的八卦阵,你也没有看错,道出了其内核本质。确如你说,此阵重守不重攻,但有一点你没看透,群英阵不需要攻。” 云真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我明白了,因为当对方、尤其是小股人马陷入此阵后,必将在东西奔忙中疲惫不堪,力尽之后精神崩溃,丧失抵抗力,活活被累死、困死在阵中。” 清风赞赏地点点头:“云姑娘,你的悟性之高,实在……” 待他走后,云真将纸团根据方位摆满了一片,焦灼不安地拨弄着它们,拧眉想了许久,将手中最后的一枚纸团放到一个位置上,猛地似有所悟,托腮推敲着。 她不是不想就此回头,归于另一个温暖家庭,开始诸多锦绣生活,但还是没办法抛不开心结,幼时被生母抛给生父,并未获得珍重对待,三岁起辗转尘世,乞讨度日,若非被萧茗夫妇收养,人生之路何堪。 十六岁初出江湖,沿途凶险,竟都为生身父母所为,对他们,她的一颗心冰凉僵硬,如何可以暖过来。可惜了那么多人羡慕的良辰美景:王爷爱女,锦衣玉食,也许将来还会是某个王公大臣的夫人。再换一种前景:设若生父大业可成,她便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了。 可她不仅不帮他憧憬这蓝图,反而暗中作梗,一再令之为难。 她一早就知道她没法骗自己,萧茗夫妇教她爱,教她善待每个孤苦的生命,她忘不了那小女孩的眼睛,忘不了死在父亲野心下的诸多无辜灵魂。她只好打起所有精神,用全部气力来应付。她发誓为保持这朗朗河山静好的模样,将竭尽全力。 想起萧茗夫妇,她又想家了,两个师妹如今过得怎么样?三师妹碧落,还那么怕水吗,小师妹玉露还那么淘气吗,可有惦记过二师姐泡的茶?一别经年,大师姐可曾过上梦想中海阔天空的生活?她只从铁敖总捕头那里得知,数月前塞外争斗惨烈,师姐豪爽机智,颇得他赞赏,最后,那场纷争终于平息,师姐携爱侣去了漠北,却不知他们何时双双燕归来,在竹林小屋把酒高歌,重又聚首,笑语当年? 会州离洛阳颇近,麦加奔波于两地,时常过来,对她百般嘘寒问暖,但云真没有气力与她言语纠缠,麦加说什么,她都说好,更多的时间用于研究阵法,旁人看了,只道帮主的爱女沉湎于冥想,她也乐得清净。 想得精疲力竭,索性拿过古琴,随心拨弄一曲《折柳》,到如今,她已可娴熟地弹奏它了,却不知何时,才能弹给他听?云真想,那个人……他还好吗? 蓦地,云真思路大开,脸上露出喜色,提起笔刷刷地在纸上写了几行,又将纸团拢成一堆,把刚写好的那张纸叠好放入袖口。 门外传来敲门的声音,是清风。这孩子性子急,没等开门,就匆匆地跑进来了,见桌上摊着纸团:“还在琢磨?想透了吗?” 云真摇头:“太难了,我只能猜出群英阵就是八卦阵,对吗?” 清风挠挠头:“你是我目前见到过的最聪明的人,光这阵行位置我就学了将近一个月,而你只用了五天……你说得对,群英阵确实出自八卦阵,但你能看出二者之间的不同吗?” 云真断然否认:“比起八卦阵,它太复杂了。我尚未弄清其中的奥秘。” 清风说得高兴:“很简单,不过是在八卦阵形中,融入了一个天干地支十二方阵……目的在于衔接严密,遥相呼应,尽量不和破阵之人正面接触交手,避免我方人员伤亡,以达到困敌、疲敌,致敌方无所适从、疲于应对,最后意志崩溃,不战自降。” 第75章 云真装成无知的样子:“是吗?这么难啊?看来我这辈子也别想解开这阵了。这回算是把我难住了。” 清风刚要说话,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喊叫声传来:“少主!少主!”他陡然回过身去,厉声道:“怎么回事?” 门推开,守卫门徒探进头来:“帮主有令,有人闯进黑虎峡,请速速前往。” 清风跨步欲走,云真拉住他:“我也想去。” 清风疑道:“云姑娘不是喜好热闹之人……” 云真笑了:“弟弟,我想现场看看地形,也许能想出破阵的法子来。要知道,我最热衷研究的就是这些了。” 但凡云真有甚么喜好,清风都愿意粉身碎骨令她展颜。尽管她是他的姐姐,一腔情意化作水流,但要令他将她从心头拔去,绝非易事。无论如何,他就是舍不得这美丽女子冷漠寂寥的样子,他舍不得。因此他同意了:“好吧,你随我来。” 第十三章:赌局 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在刹那洞悉,却又转眼就抛在这风里。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古诗经 小溪潺潺,一线清流,蜿蜒而前。惊蛰、铁敖与周行天三人走进,小心前往。峡谷的寂然,薄雾缭绕飘散,渺无人迹。周行天叹气道:“好怪啊,说是重地,但不见人影,好像死了一样。” 铁敖哼道:“邪魔歪道,装神弄鬼。” 惊蛰打量着四周,喃喃低语:“要是云姑娘在就好了,以她的聪明,一定能看出这内中的奥妙。” 薄雾弥漫里,三人手持兵器,转身移步,小心前行。 山崖上,夜风疾劲,麦加居高临下地瞩望着,发出一声冷笑,扭脸看着身边的顾青:“老鼠走进夹子阵了。” 忽闻脚步声响,清风和云真并肩行来。麦加看到云真,微微怔住:“你怎么也来了?” 清风答道:“她老呆在群英阁,我怕她嫌闷。”说着,凑近麦加,“可以动手,移动阵形将他们裹住。” 麦加摆摆手,急行在前:“才刚刚开始呢,你急什么?我们要做的事情多着呢。我先带你们去见两个人!” 顾青、清风和云真连忙跟上。 黑虎峡一角,阵中巨石、巨马等障碍物接踵排列。惊蛰、铁敖和周行天全神贯注盯视着四面八方,向前缓缓行进。 一阵阴风怒号,惊蛰闻声望去,左前方烟雾中,人影在晃动,在消失。接着,又听见几声鼓响,随之令人心颤的锣鸣。铁敖的右前方,几十条人影交错穿梭,形如鬼魅。 周行天大喊道:“喂,好样的出来,躲躲闪闪是孙子!” 山林烟雾弥漫,无人应声。惊蛰低声地:“这是干扰我们,不要理会。” 周行天道:“我知道,激激他们呢!” “记住,任何情况下,我们阵形都要保持不变,首先要保护好自己,以防偷袭。”铁敖拉了周行天一把。 只听得哗啦啦铁链声响,周围山崖丛林内,几条大锁链四面八方甩来,疾卷三人。惊蛰、铁敖和周行天旱地拔葱,纵身翻起,飘然落地。 铁敖提醒道:“靠拢,保持队形!” 三人脚下速移,顿时恢复了背靠背。大锁链分别从不同三个方向,横扫卷来。铁敖就地一滚避开,周行天身子被卷住,拖着向树丛方向而去。 惊蛰凌空纵去,长剑挥击,锁链应声而断,他趁机拉起周行天,身子后跃,又和铁敖形成了背靠背。 四方变得寂然,似乎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周行天对着看似空旷的山林喊道:“刀对刀,剑对剑,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 喊声回荡无人睬。铁敖冷笑:“别喊了,老兄,他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汉!” 还未行得三步,又冒出一群门徒,将三人隔开。惊蛰出剑,快如闪电,围在其身边的群英阁门徒们纷纷倒下,他牙关紧咬,一意守住周身空隙,掠到铁敖身侧:“大人,紧跟我,不要分开。” 铁敖点头:“这个地方最危险。”回头对周行天道,“跟着我走。” 三人相互掩护,边战边向谷外退去。 台阶上又开始积落叶了。云真随麦加一行到达黑虎峡半山腰的一处僻静草屋门口,一片小小的叶子因了风,打在她苍白的手上,仿佛还铿地响了一声。她将叶子拈在手中。那枚黄叶的调子暗暗的,近叶柄处还有点儿残余的绿。这冬,已悄然而至了。 草屋内,一位华贵得体的老妇人端坐在椅上,旁边还有几名丫鬟给她捶着背。见麦加进来,老妇人冷冷地问:“你又来做甚?” 麦加丝毫不在意老妇人的态度,谦恭地答:“太后,您知道,请了您过来,也是迫不得已的法子。”环顾着草屋四周,语调更谦恭,“草民也知道,这里实在委屈了您老人家,再过几日,我定当……” 太后打断她的话:“你告诉我,到底是何人派你敢向我下手?那皇觉寺本该并无闲杂人等,为何寺内僧人皆为人制,我刚一进去,便被迷倒了……” 麦加一笑:“太后不必多虑,我会尽快将您送回皇宫的。” 云真立在一旁,趁众人不注意,朝太后眨了眨眼。那太后是何许精明角色,立刻会意,闭上眼睛,不再多看麦加一眼,懒懒道:“哀家有些累了。” 麦加正要张口说什么,门外有人匆匆进来:“报告帮主,大事不好!” 麦加脸色一变:“何事?”马上随来人出去,清风向云真使了个眼色,也跟了出去。 云真有意走得慢些,把袖子里的纸条团成一团,身形极快,晃到太后跟前,脚下踉跄,纸条顺势塞到太后掌心。 人群尽散。草屋内,太后闭上双眼,命两名丫鬟退下:“哀家困了,你们下去吧。” 丫鬟们依言离去,在草屋外加了一把锁,守在门外。太后随即展开纸条,见是一张地图,思索片刻,明白它是布阵图,标明了破阵的方法。这些天以来,她看似对自己的处境不闻不问,实则留心麦加等人的言语,隐约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所疑惑的是,那递纸条的姑娘面生得很,像是从未见过,又像极为熟悉的感觉,却不知是哪家姑娘。 三个时辰后,太后稍微看懂了一点儿这布阵图,根据图表所示,此阵一定要从外面而内逐步破解,而且需要人力。她想了又想,将图收好叠起放在怀里,闭目养神。 浓雾弥漫的黑虎峡内,一大帮丐帮弟子随群英阁众门徒扑向铁敖。铁敖大怒,狠狠地瞪着周行天:“老混蛋,你……” 周行天面露惭色:“老铁,我对不住你。” 铁锁链横扫而来,周行天躲过铁敖的攻击,眼里含着泪:“原谅我,老铁,他们都吃了蚀骨丹……” 铁敖咬牙切齿:“回京城我掘你八辈祖坟。” 周行天忽然转向丐帮弟子,喊道:“莲花落子阵。” 丐帮弟子呼啦啦回身,连冲带杀,将惊蛰、铁敖和群英阁门徒隔开。周行天用力地推了铁敖一把:“老铁快走!” 麦加、顾青、清风和云真在半山腰观战,麦加攥紧拳头:“周行天竟敢背叛我!这个世界上不要命的人还真多,还好我早就料到。”转头向顾青吩咐道,“放箭!” 云真望着前方,记挂着惊蛰的安危,六神无主地搅着手指,百感交集。 黑暗中万箭齐发,挡在前面的丐帮弟子纷纷中箭。利箭疾射惊蛰、铁敖和周行天三人。 几张大网铺天盖地,疾罩而来。三人闪挪腾越避开,周行天却被罩进了网内。铁敖一声大吼,手中铁锁链疾卷而去,顺势后带,周行天连人带网,拽了过来,顺手解开。 周行天冲到铁敖面前:“你们快走!”说话间,他的身上已插满了箭。 铁敖惊呼:“老兄弟!” 周行天推开他:“快走!” 惊蛰眼见又有几名群英阁门徒逼身而来,心下一叹,双手一甩,掌中已多出两枚圆弹,竟是其父镇远将军雷震霆的成名绝技霹雳雷火,场中数人但闻一声巨响,来不及反应即已毙命。 麦加倒吸一口气:“当年只道他是城东季老伯的三子,便收他为徒,不想竟是雷震霆的后人!”但她到底还是笑了,“不过,就算他有天大本事,在群英阵他也插翅难逃!” 更猛烈的箭雨飞来,惊蛰明白过来:“跳崖,大人,帮主!” 三人纵身腾空跃起,扑向山林。可惜周行天晚了一步,两支利箭射中其腿部,他啊了一声,扑通跌落尘埃,浑身上下插满利箭,摇晃着身子大吼着:“老铁,我欠你一坛好酒,来世再还!” 一名群英阁门徒冲上前去,手中长剑疾插周行天胸口。周行天惨然地笑了:“我不怕你们!龟孙子,来吧!” 惊蛰和铁敖已坠下山崖,潜伏在巨石后,这才松口气:“铁先生,太后应该就在半山腰那间草屋里。” 铁敖冷静道:“刚才已是侥幸,若不是周行天和丐帮兄弟……”他深叹道,“我身为九城总捕头,明白孰重孰轻,真正较劲的时候到了!眼下设法脱险不是为活命,也不只是为救太后,为弄清群英阁的底细,查获洛阳王谋逆证据,朝野死了多少仁人志士?决战前夕,我们必须保存力量,摸清群英阁底牌并设法一举歼灭。” 惊蛰道:“我明白。铁先生,我大概琢磨出这个阵的玄机,它设置这些危险障碍实际是牵制和规定你的行动路线,只要我们不动,就没有人能发现我们,发现了也奈何不得。我们一动,埋伏的人就会借复杂阵形连环出击。” 铁敖颔首:“我们不动,他们必定着急,他们一着急,这阵法就会露出破绽。我们就有机会找到太后,然后再设法冲出这里。” 壁立千仞,犹如刀削,云真担忧着惊蛰,也料定他对群英阵有所忌惮,是以伺机而动。她颦眉从怀中掏出他赠送的竹笛,拿起来放在嘴边,吹奏一曲《折柳》,好叫他听见,让他明白,无论如何,她总是和他在一起的。 第76章 无论如何。她总是在的。 那乐音,就像是雨点打在树叶上,时而急促,时而舒缓,仿佛有种魔力,又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安慰着,让躁动的心渐趋安静。场内的人都被震住,一时间再无私语。 巨石后的惊蛰也听到了这笛声,他竟不知道,她在短短数日内,已将这曲子吹得炉火纯青了呢,他不知如何去珍惜此刻,只有掏出怀中她送予的玉佩,爱惜地摩挲。 他的姑娘正站在月光中,吹奏着,凝视着。 一旁的铁敖呆住了,急促地问:“惊蛰,能将玉佩给我看看吗?” 惊蛰含笑奉上:“铁先生请看。” 铁敖接在手心,借着月光,仔细观察着这枚年代久远的玉佩,上面浮雕着精致的流云、花朵和小鱼儿,古朴方正,有着淡淡的高贵。他一迭声地问:“它,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惊蛰不解:“是她赠与我的。” 铁敖咳了一声:“你知道这是什么物事?”举起玉佩,看了又看,“也难怪,你们年轻人是不大了解早些年的江湖掌故了。此乃昔年武林盟主向问天持有的盟主令。” “盟主令?”惊蛰拿过玉佩,“我小时候听师父讲过,说向问天义薄云天,深受爱戴……” 电光石火,他蓦然想通了一件事情:怪不得洛阳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追杀云真,原就是为了这枚玉佩!既然要纂位,若能号令武林,加上西域力量,大位并非幻梦。 铁敖仍在惊疑:“向问天在十多年前便为西域一伙神秘高手截杀,半个月后才被人发现暴尸荒野,盟主令不知去向,数年来此物也未出江湖,人人只道离奇失踪了,不想竟在云姑娘手中,奇了,奇了。” 但这其实并不稀奇,云真三岁那年,尚是王府中的未央郡主,因为并非王妃所出,毫不受重视,只由一位丫鬟照料她。那丫鬟才十四五岁,正是贪玩的年纪,趁着王爷不在府中,偷偷将小郡主带出王府,到附近的田野玩耍。 丫鬟去放风筝,三岁的云真坐在草地上玩,巧遇遭人追杀逃到此处的向问天,他满身鲜血,把云真吓傻了,又听不懂他的话,攥着他塞给她的玉佩,哇哇大哭。等丫鬟赶过来的时候,向问天已经走了。 追杀向问天之人正是洛阳王自西域重金收买的绝世高手,目的就是为了他手中武林盟主令。想必他自知大限将至,不忍盟主令为奸人所得,宁可交给路遇的小姑娘当成玩物,湮没于市井之间,不给江湖添乱。但是为了留下最后线索,匆匆绘制一副肖像图藏在身边,以期为后人知晓,帮他沉冤昭雪。 丫鬟是不知其意的,见小郡主手中的玉佩,认定小孩子家不懂事,值不了几个钱,便没有据为己有。担心王妃责备,她隐瞒了偷偷出府的事情,直到半年后,云真自己出门,走失了,才慌张报告给王爷,经她形容,王爷知晓了玉佩的模样,联系盟主令失踪一事,料得它在女儿手里,从此开始了茫茫寻找。 天意弄人,幼年的云真甚至被惊蛰收留过,在群英阁住过一些时日,就在麦加眼皮底下,她都不曾发觉。 ……这些往事,恐怕也只有洛阳王知晓始末了。 竹林小屋里的萧茗夫妇自然也是识得盟主令的,这才明了云真原是向问天心念托付之人,因此执意命她出师寻访。然而对云真和惊蛰而言,这只是一枚信物,承载的,也仅仅是彼此的情意。当然,也好在,它在他手里,若然被王爷夺了去,举事之机,恐是要提前了。 所有的前因后果都在刹那洞悉,却又转眼就抛在这风里。 一曲终了。有人鼓着掌,打破了这份清凉。众人一看,原是清扬踏着月光,正从树木的暗影处款款走出。她径直走到云真跟前,目光凄迷地望着她,双手抠着她的肩膀,像是要把她碎尸万段一般。 云真没有闪躲,任她撒着怒气。 空荡荡的山谷里,铺陈着异样而厚重的月光。清风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影子覆盖在地上,他将清扬推开,嘶声道:“姐,你不能对她这样。” 清扬笑了,轻描淡写道:“她也是你姐姐。” 苍凉的氛围持续有顷。 云真一声长长的喟叹,朝清风看了看:“弟弟,这是我和清扬之间的事。”清扬的脸近在咫尺,她看着她,不得不承认,这女子,确实是美的,穿着火一样红得烧人眼睛的丝绸裙子,裸露着一双玉臂和光洁的小腿,纤细的足踝上,戴着若有若无的链子,间或一闪。再看那张脸,明眸皓齿,粉面含春,言笑晏晏,令人目眩神迷。 真美,她想,清扬真美。竹林小屋的姐妹们都是公认的美女,竟也不及面前的女子。大师姐龙晴是明朗俊秀的美,三师妹碧落是温婉可人的美,小师妹玉露则是天真娇俏的美,而清扬的美,是集她们三位于一体,更是美不胜收。 感情是没有道理的,并不会因为你是美女,便可随心所欲,云真懂得这一点,但她不能理解的是,惊蛰对清扬的态度,几乎称得上冷酷。她有什么错呢,不过是爱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已。云真想,若能逃过这劫,见着惊蛰了,定要开导他。毕竟,清扬是他的师妹,毕竟,清扬只是爱他。? 清扬看着云真,想起的却是惊蛰。若是那年,她不曾将他所收留的流浪女童狠心丢弃在路旁,她,是不是能挽留他的心?或者,在他十五岁那年,她不曾为和师弟们斗气,将附近一家农户家里的鸡和羊全部毒死,他,是不是也不会因此更加疏远她?还有,如果那年她不是一时鬼迷心窍,掳了各地十来名幼童到清幽谷,取其鲜血练邪门大法,他会不会因此出师? 父亲吴长天以为惊蛰只是厌倦了群英阁的生活,加之少年气盛,想闯荡江湖,可她清扬明白,他是想尽自己所能,替她给那些失去儿子的贫苦家庭赎罪。 于是,在他十六岁时,他走了,开始长达一年的艰难寻找,走遍了荒山野岭大漠平川,宛转的采莲曲和粗犷的花儿交替着将他带进梦魇的睡眠。他穿最简陋的衣裳,满面的风霜,谁也看不出他曾经的气宇轩昂。 终于,在一个落日黄昏,他寻到了最后一家农户。 ——这些,都是她跟踪他,才得来的线索。可在这之后,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明明在半个时辰内,他还在她的视线范围内出现,可几乎是她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消失了,去南洋修习制琴技艺。 那夜的月光,也是这样,厚重而异样,她站在清冷的大地上想,凭他的武功,他原是知道的,知道她在跟踪他,但他不点破,任她看着自己的一念之差,给无数家庭带来怎样的痛苦和灾难。他就是要她自己亲眼所见。 之后,她找了他多年,直到数月前。但有些什么用呢,她还是发现了那个可怕的事实,他从来没有爱过她,也不会爱上她了。因为,他爱上了别人。 云真清楚地看到,清扬的目光,如厉剑一样,直劈下来。 清扬发现自己在云真的眼睛面前,不能多言。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呢,即便在这样的黑夜里,也是那样的清澈而沧桑,奇异地混合在一起,使人无法逼视。她吁了一口气,道:“清风说你棋艺高明,我想和你赌一局。” 清风马上跳出来:“云姑娘,不要答应她!我姐最会使诈。” 麦加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们。 云真捋了捋头发:“赌什么呢?” 清扬握紧拳头,志在必得:“你赢了,我帮你救他;你输了,我让他陪你死。”她并不把这并非自己娘亲的麦加放在眼里,瞅了瞅她,补充道,“这群英阵,我深谙破解之道。” 云真在此之前便已研究出破阵方法,但这不能为麦加所知,便淡淡地答:“他的生死,与我何干?” 清扬嘴角浮现出嘲弄的笑容:“云姑娘,莫非你是真的决意呆在你娘亲的身边,做个乱臣贼子,接受满门抄斩的后果?” 麦加这才动怒,喝道:“清扬!上次你私自放走雷惊蛰,我不曾惩罚你,这回你自己小心。” 清扬不受她的威胁,继续道:“云姑娘,我也是女人,我知道你放不下他,你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换取他的一线生机呢。” “你错了。”云真说,“我相信他会安然无恙,并不需要由我从旁协助,达成某项协议才可脱身。” 清扬不肯死心:“可是……” “不过,我愿意接受你的赌局。” 清风又叫了起来:“云姑娘,不要答应她!输赢你都是死,我不同意!” 云真缓缓摇头:“傻弟弟,我在和清扬谈,与你无关。”她看着清扬,“你好你坏,你毒你善,现在都不重要,但有一点,咱们都愿赌服输。” 清风默然地站着,盯着云真远去的背影。麦加轻声道:“清风,你的好日子很快就要到了,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出入朝廷,让天下人跪伏在你脚下。” 清风缓缓回头,凝视着麦加:“娘,我不懂你为何这样热衷于权力、天下!你曾经不是这样的人呀!而父亲现在更是权势炙手可热,你们还想要什么?可你们快乐、幸福吗?” 麦加冷然道:“对我来说,获取权力的过程就是快乐……” 清风恨声道:“我宁可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我宁可生活在普通人家,和父母亲在一起,过着平静而安宁日子……” 这处山腰非常辽阔,除了开垦的田地,四顾都是芦苇。满耳呼呼的风声,吹得成千上万枝芦苇倒向同一个方向,浩浩荡荡。麦加说:“你说得有道理,可是每个人的命运都不是他自己安排的,总是阴差阳错。” 清风将脸扭向一边:“我宁可你不要告诉我任何真相。” “这更由不得你。” 清风眼里泛起了泪花:“我只想问你一句,我非得成亲不可吗? 第77章 可我……”他双手掩面,悄然擦去眼泪,“我爱的是云姑娘啊!” 麦加怒不可遏:“清风!我和你说过多少次,她是你的姐姐!我希望你明白一点,我要做什么,也都是为了你!” 清风逼视着她:“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你就应该为我着想,而不是让我随便娶一个我只知道名字的女人。” 麦加不欲再和他争辩,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她停步回过身来:“你是好孩子,可你太简单了,要成为强者,你只有成为冷酷的人!我现在不图你别的,只求你不要添乱。你必须明白,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夜风苍凉,月色浓重,云真随清扬走进一间草屋,室内仅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并不见棋盘。 “你是说和我弈棋?” “不错,第一盘是‘心棋’,云姑娘先请。” “那么规则呢?” “我出子,你接。” 云真点点头。清扬道:“我出两子:容颜和心。” “容貌,娇美如花,可惜心术不正。” 清扬冷笑,再出一子:“你身在我群英阁,清风和帮主时常不在,我虽然武功不济,但号召几名帮中高手取你性命,倒是不难。可我并没有这样做,为何?” “你的恩典。” 清扬面露得色:“错!扣掉一子。我从来不恩典人,我对你是一份看重,一份情。” 云真愕然,既而浅笑:“昏招中的昏招,清扬,当扣你两子。你我之间,何来情意?” “情不是错,情应该加分……我很小的时候,娘亲就死了,父亲娶回了你的娘亲,但两人都顾不上我。我本来以为,清风是我弟弟,后来才知道,是你娘和别人的孩子。”清扬望着云真,好象要看到她的眼睛深处,“我和清风不亲,父亲又终日忙于帮中要事,他离奇死亡后,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云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凝望着她,叹了口气。 清扬接着说:“我从小就认识惊蛰,总是幻想着长大后就嫁给他,但……”一席话没有说完,她扑上来,一双手紧紧抓住云真的肩膀,“你告诉我,为什么他爱的是你?我认识他十多年了啊,可你们才相识不到一年!”她看着她,面容恬淡,眼神柔和,里面没有半分怨毒之色,穿着白色长裙,黑发披肩,被夜风吹着,安静得像仙子出尘。 云真很想告诉她,是不能这样衡量的,若是一个人无心于你,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辈子,他都无心于你。可话语太残酷,她说不出口,只好任由这暴怒的女子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隔了半晌,云真才轻轻道:“爱欲参商,无非不得。这盘棋你还下吗?” 清扬一凛,抬头望向天空,星光黯淡。隔许久,神情恢复正常:“当然要下,但不是今天。” “好。我等着。”云真走到窗前,默默地看了看天空,夜凉如水。 明晃晃的月光下,山涧中,惊蛰和铁敖拨开枝条钻了出来,两人身上都是绿叶做的伪装,并肩朝远处太后所在的小屋望去。惊蛰道:“如果太后还在这阵中的话,一定是在那里。” “我想也是。不过诱饵都是放在最危险的地方。”铁敖笑了笑,“他们本意是想让皇上出兵攻打黑虎峡,以救出太后,趁机架空京城,咱们偏不上当。” 惊蛰轻声道:“这个阵,我们必须以静制动,我们人越多就越麻烦,我们人少,他们倒不容易发现我们,只要不被发现,我们就有机会接近那木屋。”两人在林子里继续匍匐潜行,铁敖拨开树丛,悄然探头望去。关押太后的小屋越来越近,轻步向前移去。 太后屋内走来走去,见两名看守的丫鬟正在打瞌睡,她探头向窗外望去,捡了一块石头扔出去,立刻一阵乱箭飞来。她想了想,开始把屋里能找到的所有东西纷纷往外扔,白虎坛主带一伙群英门徒冲了进来,推开门,恭敬地问:“不知太后请何吩咐?” 话音未落,守卫的群英门徒甲被长铁锁链卷起,身子凌空飞出,跌进山谷。另一名门徒张口欲喊,惊蛰长剑飞出,疾透其胸膛。铁敖和他同时跃起,落到屋门口,抬脚踹开屋门,跨步冲进。 太后惊喜道:“三儿!铁总捕!” 惊蛰飞身挡在太后面前,力斗群英阁众人,白虎坛主见势不妙,仓皇退下:“撤!” 铁敖迅速跪下:“卑职救驾来迟,令太后受苦了!” 突然间地动山摇,小屋摇摇欲坠起来。惊蛰背起太后,向门外飞速冲去。刚到门口一阵乱箭飞来,又是一番恶战。 机关越来越多,惊蛰与铁敖护着太后往外冲,试图突围,经过半天的打斗,铁敖有些急,挥动锁链,一声呐喊! 四周陡然寂然无声。太后惊讶:“他们又在玩什么把戏?” 惊蛰思忖道:“此阵诡奇,不宜久留,我们得尽快冲出去。” 太后想起了什么,把口袋里的纸条掏出来,递给他:“这是一位白衣姑娘交给我的,我看不懂……” 惊蛰打开纸条,扫了一眼:“这是破阵之法!肯定是云姑娘。” 根据阵图的指示,三人冲出重围。丛林中,惊蛰身负太后,和铁敖攀援而上,他看了看手中的纸条,嘘了口气:“若不是这张破阵图,我们还真走不出来。” “论聪慧悟性,云姑娘确实颇有过人之处,但我真的很担心她,无论是狡诈还是从武功上,她都不是麦加的对手。我们得赶快去救她。”铁敖道。 惊蛰摇头:“我和她早有约定,以粉碎阴谋为重。麦加是她的母亲,一时尚不会与她为难。柳玉成一死,武林会盟已被麦加所控制。我估计,她的大部分人马还有被她收服的武林会盟中的盟友应该已经到群英阁去了。” 铁敖迟疑道:“可这只是估计而已,现在形势危机,一刻也不能耽搁……” 白虎坛主出现在谷口,挡住去路,惊蛰低声道:“答案送过来了。”冲天飞起,只用了五招,就制住白虎坛主。 白虎坛主闭目以待:“你们杀了我吧。”他是个粗汉子,满脸浓须,眼似铜铃,和画中张飞神似。他比惊蛰年长若干,况且惊蛰出师多年,两人认识而已,并不熟。 “我只想问你,吴长天和清风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会告诉你们的。” 铁敖大为不解:“你何苦呢?我还真弄不懂那麦加……哦,吴长天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不惜一切地卖命?”顿了顿,他续下去说,“你们大概还不知道,你们现在效忠的吴长天,是帮主夫人麦加所易容所扮!” 上一页第89节:赌局(7)第89节:赌局(7) 白虎坛主沉默片刻:“难怪他性情大变。可这些对我并不重要,我只知道如果不将你们交到帮主手里,我迟早得死。” 太后稳稳地站着,惊蛰帮她捶背,她忽然道:“可惜了一条好汉!哀家本来就敬重不怕死的汉子……不过,现在哀家同情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你虽然表面上不怕死,骨子里却胆小怕事!” 白虎坛主愣住:“草民愚昧,斗胆请太后明示。” 惊蛰插话:“你怕的是麦加!你畏惧这个女人给你的压力胜过畏惧死亡!” 太后颔首:“你习惯了听群英阁帮主的指挥与命令,也习惯了去害怕他。确切地说,你是畏惧一个身份,因此就连我们揭穿了麦加的真面目,让你明白此帮主非彼帮主,你仍无动于衷。” “你们不用来说服我!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铁敖道:“麦加给过你什么?蚀骨丹!她不过是像控制一条狗一样控制你们!你在她面前还有什么尊严还有什么脸面?” 白虎坛主无话可说。铁敖接着道:“你为什么不想想看呢?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怕她?她许诺过你什么?给你黄金万两?给你封侯加爵?可这有可能吗?你跟她都做过些什么?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果她想要留住好的声誉,要杀的第一个恐怕就是你们这帮最得力的助手。到那个时候,她根本就不需要你们了!” 太后接过话头:“蔑视我皇家尊严的,天理不容。绑架哀家已是谋反大罪,你们这些为她办事的,若不及早脱身……” 白虎坛主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惊蛰见他已然动摇,趁机道:“可是如果你跟我们合作,就不同了。” 白虎坛主眼中现出一丝光亮:“怎么不同?” “你如果和我们合作,我们可以粉碎麦加的阴谋,为朝廷建功立业,就算死了,也算是留下声名了。再说,你还不一定会死,我们可以逼她交出蚀骨丹的解药,你和手下的那帮兄弟也许就得救了。” 白虎坛主:“这……” “你还犹豫什么?如果你还算条汉子,就站起来,和她干到底!” 白虎坛主仍然不安:“就凭我们几个的实力,不见得能对付得了她,到时候……” 惊蛰扶住太后,轻松一笑:“看起来似乎力量悬殊,其实未必。麦加虽然笼络了大批人马,但我相信其中大部分都是受她胁迫,人心不齐,必然会有很多可趁之机。” 白虎坛主赞同道:“这倒也是,我手下的很多兄弟心里都不舒服的,但他们和我一样,在表面上从不敢违背她的意旨。要是有人给他们一点激励,他们绝对会起来反抗。” 太后道:“哀家可以保证,只要平息叛乱,你等都是功臣,定然有重赏!” 白虎坛主不由为之一震:“帮主和大部分兄弟都回本帮驻地了,说是要为少主举行婚礼。那些来会盟的武林各派要不就被我们干掉了,要不就决定和她一起举事,所以这次在会州会盟后,他们都将集中在群英阁,即刻动手。” “跟你一块留在这里布阵的有多少人?” 第78章 “一共有一百来号兄弟。” 惊蛰问:“他们会听从你的号令吗?” “他们都跟我很多年了,应该不成问题。” “那你们如何同麦加会合?” “她让我们将你们活抓之后,马上赶回驻地去参加少主婚礼。要是不能活抓,困死也行,这样的话,她会随时通知我们,直接上京城与她会合。” 惊蛰眼中精光一现:“白虎坛主,你立刻带上兄弟,将我们三个押上,回群英阁!” 第十四章:烈焰 你就不怕,这酒中,或杯上,有解不得的毒?你出门的时候,竟然没有备下几根银针? 天子末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一碗唯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千卷, 四碗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肤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从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唐·卢仝 边关信使打马冲来,在张谓丞相府外匆匆下马,入院,越门过坎,直趋中堂。这时的张丞相,在数千名草民的请愿中,已获平反。 听闻通报,张谓由下人陪同,急急奔向中堂,信使双手托举文书:“张大人,边关告急公文!” 张谓浏览告急文书后眉头紧蹙,询问边关信使:“紧急公文,为何不直接奏报朝廷,却来找我?” 边关信使恭身道:“这是雷大帅的意思,大人,他担心奏报落到有些人手里,贻误军情。还请张大人直接奏报皇上!” “边关守军不易呐,西域军队素来强悍……” 边关信使俏声道:“雷大帅让属下禀告大人,当朝面临着内忧外患,他很怀疑,近来在江湖上生事的群英阁与西域有勾结。” 张谓道:“先请奏明皇上,我稍后入宫。” 边关信使退下,大汗如林,纵马飞驰向皇宫而来,路上行人纷纷恐慌躲避。 御书房内,皇上道:“然儿这次回来,便收心了吧?”[手机电子书网isuu.] “正是。”洛阳王代了然答。 “然儿今年二十三了,该是独挡一任的时候了,朕就给你封个……长史,你看如何?” “多谢皇上。” 洛阳王欠身道:“皇兄,然儿初出茅庐,尚是青涩,委以要任实是不妥,还请皇兄再斟酌一二。” 皇上面有不悦,转向了然:“然儿以为呢?” 了然清朗如玉的脸上始终带着薄薄的微笑,温和作答:“臣承蒙皇上厚爱,但备敢惶恐,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叹气:“你离家多日,对国政还得从头学起,也好,过段时间我们再说吧。” 洛阳王笑道:“臣弟听说城东离园的梅花开得正好,不若皇兄随我一道前去观赏?” “也好。” 船家有着黝黑的皮肤结实的手臂。自然,他并不认得,眼前温和儒雅的中年男子,原是微服的九五之尊。 “客官是自北地来的?” “是。” “北地可有这大片梅花?” 皇上和洛阳王同时顺着他骄傲的手臂望去,满岸梅花,入目缤纷,绵延着不知数里数十里。皇上摇头:“或许,有吧。我出门少,不曾见得也未可知。” “恐是不多见的,离园土地肥沃,气候湿润,这才有四季不败的梅花,从春开到冬。小人听说,皇宫也没能移植成功呢。”船家笑起来,黑红嘴唇里露一口白灿灿牙齿,放声唱起船歌。 “船家说得对,做皇帝,哪有在山野之地赏百花来得逍遥?”极目而望,碧水蓝天,鲜花芳草,如一展长卷,在眼前次第开放。皇上悠然发问。 “可不是?”船家附和,竹篙一点,小船顺风顺水,放逐而去。 冬梅阵阵,施施然退向身后。洛阳王走回船舱,放下粗蓝布帘,闭目养神,梅花也好渔歌也好,统统给他挡在帘外。剩下了然和皇上并肩立于船头。却仿佛有琴音隐隐传来,嘈嘈切切,宫商角徵。 多年来,整个王府就如同一个销金窟,日靡钱米百千万,雌伏雄飞,笙箫如狂。并未识着洛阳王任何杵逆的可能性,他似乎安于这种奢靡生活,且津津乐道。直到群英阁频频作乱,才引起皇上警惕,但了然天性淡泊,沉迷琴棋书画,对武功几乎不曾通晓,他却是放心的。 扑面而来的寒风紧烈,了然立在船头,皇上指给他看:“多少珠帘不下钩,诗潦倒了酒风流。”了然应对:“夜深千里状元路,天亮都去卖豆腐。” 那又怎样呢?他们都看见的,是大千之上,繁花丛生。了然向来不问经韬大略,谁家江山,可这些时日,对父亲若许经营有所耳闻,他为此苦恼过,隐晦地劝戒过,但毫无益处,父亲只当他年幼单纯,他说:“我只是拿回本应属于我的。” 皇上转向了然,话语说得明晰:“你爹爹恐怕是在等一个硕大的时机。” 了然依旧笑:“爹爹和伯父您的名字前头,一并顶了一个‘陆’字,您家江山,莫不也是我家江山?又有何区别。” 言辞机锋之间,各自拆了一招。皇上满意而笑,他看着了然,如同面对自己寝宫的琉璃镜。二十三岁的了然,分明是当初的自己,或者说,是当年的七弟。那时他们说,皇后好福气,先后生出双龙,大位便在这两兄弟之间了。而他是二哥,先见着这人世间,决定他龙椅高坐,七弟放逐自己,决定他年后,他生,或他死。 皇上喝酒,看风景,任由洛阳王安睡。除了流水鸟鸣,就是身边安然如一的了然,悠闲自得地看梅花,天色近黄昏,云层中折射出绚烂的天象,江面也闪烁着碎金似的光芒。他背着太阳而立,轮廓被镶上奇幻的金边,浑身似有屏障,将一切嘈杂、纷争,统统阻隔在身外,好生清净自在。他所不知道的只是,凭了自己那句江山并无区别,伯父心中已然透亮,他将宽恕他,就算治罪,也由父亲一人承担,不累无辜。 阳光西斜又西斜,斜到散去色彩的时候,洛阳王醒过来。 “等得好辛苦。”皇上说。 洛阳王道:“你说你,还是我?” 皇上展开眉眼,笑:“有分别吗?” 洛阳王也笑。 了然端来酒坛,给二人斟满酒。这是他从江南小镇带回的花雕,乐子家窖藏了五十年的,清淡入口,浓烈入腹。 洛阳王和皇上碰杯:“昨日这酒正好五十年,今日便受皇兄召见。我说我呢,终究是不可逃吧。这么多年,你还是放心不下?” “各为其命而已。我或者只想为这两岸梅花,他们却依旧要我为这天下。” 洛阳王牵起嘴角,疲倦地笑:“好个天下……你就不怕,这酒中,或杯上,有解不得的毒?你出门的时候,竟然没有备下几根银针?” “无论如何,你是朕的七弟。”皇上站起来,话头一转,“西域与我国多年交好,日前竟然犯我边境,你是西域驸马,可与之交涉?” 洛阳王答:“臣弟调查过,此次入侵,并非西域王的意图,而是他手下的一支叛军。他们已将叛军头目抓下,如果皇上愿意,他们不日即将叛军头目送来,向皇上求和。” “真有此事?为何朕却不知?” “皇上威震八方,尽可安居平天下!臣弟是想给皇上一个惊喜。再说,以皇上九五之尊,不必亲见小小西域信使,臣弟出面,足以应对。” “这么说,他们不会再扰乱边境了?” 洛阳王懒懒伸手,拂去肩头落花:“确是如此。请暂且坐而待之,静观其变。” 回京城后,接到张谓及信使来报,皇上一拍龙案站起身来,阴沉着脸,目光在大殿上掠过:“狂妄之极,简直是欺人太甚!” 众大臣面面相觑,张谓和兵部尚书交换了一下目光。 “弹丸小国,反复无常,再三骚扰我边境,杀我边民,劫掳妇女钱财,此患不除,我朝脸面何存?羞煞国人!”皇上拿起龙案上的奏折,哗啦啦扔到地上,“西域国兵再次侵犯我朝,朕将众爱卿召集过来,就是要一个计较之策……” 张谓上前一步:“皇上,臣当初就说过,西域人无信义,前两日王爷认为此事甚小,如今却……” “追究过去是非,有何意义?朕今天需要你们的是如何面对!”皇上看着洛阳王,“七弟的意思呢?” “臣弟想先听听诸位的想法再说。” “看样子你已经想好了,那就说吧。” 洛阳王道:“臣弟虽为西域驸马,未能说服西域王退兵,实在惭愧。如今,西域兵如狼似虎,来势凶猛,气焰正盛,必有大图谋,臣弟对此考虑不足,照眼下形势来看,是我掉以轻心了,还请皇上不可小觑。” 金銮殿一派寂静,皇上焦灼地踱步:“朕自会考虑,退朝!” 众臣上前躬身施礼,洛阳王打马回到洛阳城。 锦绣厅内,一干人等聚在此处,却是肃穆安静,放眼看去,个个都在平静无波的面容下,深藏了凝重之色。端的是洛阳王治下生力军,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有一方诸侯的气度。 洛阳王居中坐了,听侍卫副统领说事。了然在另一旁,尽量不让心底情绪,有丝毫露头。 “变故始末,便是如此。还请王爷……”了然到时,只听见副统领这么说了一句,前因后果,却不曾听到。 众人的眼,便都望着洛阳王。洛阳王的眼神停在不可知的远处:“王府这么多年,只怕是太平静了些。” 厅内有了轻微的骚动,连了然都不由抬头,坐正身子看定洛阳王。也在同时,洛阳王仿佛无意地把眼光转向他身上,又迅速转开,接着道:“既然北方武林会盟已经形成,你转告帮主和少主,恭候待命,准备听后调唤,进京。 第79章 “ 副统领道:“是,王爷。” “此外,非常时刻,做事如下棋,每一步都要仔细落子算计好,不可随意,没有我的话,切忌不可乱动!” “是。” 群英阁内,麦加住所的院子中央种了一株梅树,风过,一朵朵浓艳红花,羽毛般地飘落下来。清风看看手中的信,惊讶地瞅着麦加:“西域人又动手了?” 麦加笑笑:“这次是大的,翻天覆地。” “这,这不会打乱我们部署吗?” “不会。西域这一搅和,皇上必定派十万大军支援镇远将军雷震霆,这样一来,京城兵力空虚,我们终于有出头之日了。”麦加转头看着清风,“你懂吗,清风,水混才能摸大鱼。” 清风道:“娘亲之大智大勇,孩儿佩服。” 麦加满意地点点头:“命各坛速作准备,你的婚礼就是我们出征前最好的壮行典礼,清风,一个吉祥的开端!” 清风继续道:“黑虎峡一阵,果真将铁敖几个困死,白虎坛主已将他们三人生擒回来,明日成亲之时他们就能过来。” “好消息不断,看样子我们这次是志在必得了。” “不过,我们该如何处置顾青?我总觉得此人不甚可靠。不如先将他……” 麦加摇头:“不行,顾青是王爷手下第一红人。万一有什么变卦,我们到京城再除他也不迟。” 清风回到自己的房间,已是后半夜了。明日即将成亲,他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只知道新娘是附近村落的女子,却是连模样都不曾见过的,娘亲说这毫不重要,只是需要借这么一个机会,有足够的理由将武林人士聚集群英阁即可。 风很烈,深蓝的天幕中,星群摇摇欲坠,他起床,踱到云真的窗前,她还没有睡,那么浅淡的影子,在灯光的映照下,落在窗户上,剪影如诗,他禁不住伸出手,想将这身影长久地留在手心,留在他年余生。 ——他,一早就知道,与她绝无可能。他们之间,被血缘深深阻隔,他可以娶天下任何女子,独独,不能是她。他怔怔地立着,内心悲怆,他甚至要成亲了,离她,越来越远了,越来越远了。他想起那时初见,她翩然落地,眉目如画,白衣胜雪,烟雨清白,情愫最初的萌动,一步一步的接近危险的山顶而不自觉。 原来,还是路上的朦胧风景,最为美丽,最为铭心刻骨。他宁可终生不知真相,就这样远远地恋慕着她,哪怕永不可得,也好过如今这般,连恋慕,都叫他羞惭,她是他的姐姐,一开始,就失了先机,他必须和自己不甘愿的人成婚,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就要成亲了,可仍觉得寂寞难耐,不知如何自处,除了在这个夜晚,悄悄地来看一看她,谨记那张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的淡定冷静的素脸,他还能怎么办呢。清风由此相信,孤独是从骨子里流溢出来的,和一群人拥挤喧嚣着,生活索然,但为了娘亲,他必须承受。 他屏住呼吸,深深地看着云真浓黑的影子,耿耿追随。冷不防,他的身侧出现了一条人影,轻巧地将他往旁边一拉,随即捂住他的嘴。他扭头一看,是清扬,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笑靥如花,火焰似的长裙裹住了灵活的腰身,脖子上系了一方黑夜一般的丝巾,黑色长靴,帅气得很。她把清风拉到墙角,拍拍他的脸,问:“不想成亲?” 清风没有吭声。清扬附耳对他说了一句话,他马上抬起头来,吃惊地盯着她的眼睛,惊问:“当真?” 清扬不以为然地捋着辫子,笑道:“谁又愿意娶自己不愿意娶的人回家,行大礼,向天下人宣布此后结发,不离不弃?” “你是说,我们可以将它变成闹剧?” 清扬又笑:“食言之事,偶尔做一回也无妨。毕竟你娘亲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聚众而已,至于你娶谁,无关紧要。而我,乐意帮你。” 清风被她说动,仍有迟疑:“你……你为何要帮我?” 清扬拍拍他的脸:“傻瓜,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姐姐,帮一帮你,又有何不可?”叹口气,声音低下去,“我明白这种滋味,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也就不愿意和任何人在一起。” 日头亮白,群英阁内张灯结彩,鼓乐声声,露天婚礼仪式准备举行,人声鼎沸,喜气洋洋。鼓乐手们吹吹打打,十分卖力。大门外,麦加满面春风,在一干武林人士和群英阁门徒的簇拥下走进来。院内的人们拱手道:“恭贺帮主大喜!” 麦加抱拳四巡:“少主之喜,我群英阁之喜,同喜同喜!” 同一时间,京城内,长案后,皇上和兵部尚书肃然站立,太监甲捧着酒坛往金樽内斟酒。案前,文武百官恭候着。 酒斟完后,皇上双手端起金樽,高举过顶:“苍天佑我,太祖皇帝佑我朝征西域,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他端樽,把酒挥洒倒地。 众臣跪地:“祝我军横扫西域,凯旋回朝,万岁万岁万万岁!” 喊声惊天动地回荡着。 今日清风大喜,不益着白,云真换了一条淡粉色长裙,抱着巨大的玻璃瓶,施然进入大厅。瓶中的清水里插了各色梅花,开得姹紫嫣红,甚是喜庆。一室的空气都沁了幽幽的绿,人就飘在那绿里面。清风的婚礼虽然事出突然,但她已然明白,所谓婚礼,一方面是讨个喜头,一方面也是掩人耳目,前几天她听几位门徒在说西域入侵一事,暗自猜想麦加正想利用这个机会部署人马,冲入京城。她性子素来很淡,并不关心江山社稷,但惊蛰已插手其中,也便多留了心。 忽地,她的老毛病又犯了,喘得厉害,弯下腰去,满脸涨红。麦加关心地踏上前去扶她:“茉莉,调养了这些时日,至今不见好转么?” 云真低头咳嗽不绝,麦加双目无神,怔怔道:“你快先进去休息吧,清风的婚礼就不要参加了。” 群英阁内,人们谈笑风生,东一堆、西一簇的在议论着。麦加在顾青的陪同下,站在大院中央。顾青道:“帮主,事情我已全部安排妥当,今日前来赴宴的人都已作好准备,明日跟随我们进京。我们就等白虎坛主回来会合了。” “好,我们现在是万事俱备,而今日这场婚礼就是我们的东风,有这么好的兆头,我们绝对不会空手而返!” 顾青请示道:“那我们现在去迎新娘?” “嗯,时候差不多了。”麦加边走边看顾青,“你办事得力,忠心耿耿,难怪正当英年就已是王府第一红人了。”第94节:烈焰(5)第94节:烈焰(5) “多谢帮主谬赞。” 唢呐吹得震天响,着红装蒙着盖头的新娘款款从屋内走出,两边的侍女迎上,搀扶她上了轿。 花轿一路向群英宫门口抬去。麦加与清风盛装打扮站在地宫门口。被收伏的各门派的掌门纷纷上来道贺。 在“新郎新娘到”的喊声中,新郎打扮的清风上前去搀扶头蒙红盖头的新娘,由玄武坛主和顾青牵引着走了进来。 喜堂前,司仪老者待新郎站定,摆手示意,全场寂静:“现在由帮主向大家致辞!” 麦加抬起头神情倨傲道:“诸位前来参加我儿清风的成亲之礼,我吴长天感到不胜荣幸! 场上众人对这桩婚事都极尽恭维。麦加继续道:“在座的诸位将与我群英阁齐心协力,打造一个新的王朝,共享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今日这场婚礼就是我们最好的出征仪式!” 司仪:“鸣炮!” 三声炮响。场内一片肃静。司仪老者道:成亲仪式现在开始……一拜天地!” 清风与新娘跪地,面对喜堂磕头。 “二拜高堂。” 清风搀扶着新娘起身回头,走到麦加面前,款款跪下身去。麦加笑笑,俯身弯腰,欲将夫妇二人搀起:“起来吧。” 突然,新娘的手一动,一把匕首朝麦加刺去。 麦加身子后仰,一足飞踢,神来掌乘势发出,这一掌力道骇人,四周大地微微一震,众人足下草木齐齐破土震出,往四周呼啸着乱飞,空气似被抽尽一般,瞧上去甚是涩重。清风被狂烈呼啸震得喜服飞扬,用力地拉住新娘,抽身借着气劲掠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新娘口中鲜血狂喷,身子倒飞半丈,重重跌在地上,盖头跌落,原来是清扬。 清风扑上去:“姐姐……” 麦加捂着受伤流血的肩膀,一掌向倒在地上的清扬推去。清风冲上去:“娘……啊,爹爹!” 麦加瞬间收掌,转向清风,满脸的怒气:“清风,这是怎么回事?” 清风怔在那里:“爹……爹爹……”惶然地,“这不怪姐姐……” 麦加厉声道:“难道还是你出的主意?” 清风一咬牙,认下来:“……对,是我的主意。” 清扬讶异。麦加惨然道:“清风,我做哪一件事不是为了你?你就这样对我?你竟让我在天下武林丢这种脸!” 清风讷讷道:“我只求你救救她,她是我姐姐呀!” 麦加悲怆地笑道:“哈哈哈……我居然有这样一个儿子!” “爹爹!” “清风,你让我的心凉透了。” 来报信的门徒正巧奔过来,见此情景愣住了,嗫嚅道:“帮主,少主,白虎坛主已将铁敖等人捉拿归案,请帮主定夺!” 麦加长袖一拂:“定夺?你不必来问我,你们少主什么事情都可以作主了,我说话算什么?他眼里早就没有了我!你让他去定夺吧!” 清风无力地呼唤:“娘!爹爹!” 麦加转身离去,却又冷冷地回过头来:“她中了神来掌,活不了几分钟了,你等着给她收尸吧。” 清风怔怔地望着麦加,地上的清扬气息微弱,她看着麦加的身影,想腾地跃起,全身却乏力:“我和你拼了!” 第80章 麦加头也不回。清风拉住清扬:“姐姐……” “你别拦我!我告诉过你,我要亲手杀了我的仇人,我要为我爹爹报仇,不管她是谁!” 众人愕然,眼前人明明就是吴长天,清扬却口口声声要为爹爹报仇,谁也不知道这一家人是否集体得了失心疯。 “不会的,不会是她!” 清扬冷笑起来:“你倒去问问是不是她,让老天爷来作证,看她敢不敢否认?我亲耳听她说出来的!你去啊,你去问她,让她说说,她为什么要杀我的爹爹?我爹待她那么好,她竟然会暗算他!还顶替他,坏他名声!她是个刽子手,杀人犯!我恨她!” 清扬的声音凄厉,整个婚礼场全被她的声音给震住了。 群英阁门外,惊蛰一行被押着下了马车:“这是清扬的声音!” 白虎坛主闻声一震,狠狠心,一声令下,手下众人把剩下的看门群英门徒团团劫持住:“走,你们进去吧!” 惊蛰和铁敖身形一晃,绑在身上的绳子纷纷落地,纵身往里冲进去,被白虎坛主劫持的门徒露出惊讶的表情:“坛主,这是怎么回事?别,别……” 白虎坛主道:“我不会害你的,只要众位兄弟跟我们走一条道,就行了。” “这话什么意思?” 白虎坛主解释给众人听:“你们没有察觉到这半年来,帮主性情大变吗?不错!他已被帮主夫人麦加设计害死!现在的帮主就是麦加所扮!我们被她害得还不够惨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现在她还让我们去犯上作乱,充当炮灰!我们都不是坏人,却跟着坏人干了这么多坏事。你说我们还是不是人?兄弟们,我们的机会到了,我们要让她交出解药,还我们自由!就算死了,老子也要当回英雄,不能不明不白地给她卖命!” 大院内,清风问清扬:“姐姐,这一切,是你早就计划好了的吗?” 清扬的脸苍白如纸,倔强道:“为爹爹报仇,我只有这一个机会。” 惊蛰冲进场内,叫道:“师妹!” 顾青与场内众人拦了上去,一片混战。清扬脸上却露出了微笑:“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我还能见他一面……” 白虎坛主率众人冲了进来,力量开始有所扯平。惊蛰奋力摆脱包围,欲往清风和清扬处奔去。却又被新一轮人马包围。只听剑光闪耀,叮叮当当长剑相击,一道青光一道红光,绕来转去,破空有声,十分凶险。 清风徒劳地为清扬灌输真气,不时注视着场外,神情焦急:“姐姐,希望雷师兄能救你!” 清扬凄然道:“没用了,清风,我知道我活不了了,不过这样也好……”她努力拉过清风的手,“姐姐早就不想活啦,老以为还有希望,可现在,我的心没了,正好去死。” 清风别过头,闭上眼,泪雨滂沱。惊蛰一声长啸,直奔而来,一把抱起清扬:“师妹!” 血又涌上,清扬说不出话来,惊蛰连忙向她运功。清扬缓过一口气:“惊蛰,只有在这时,你才肯抱抱我。”她用尽力气扳过他的身体,使他面对着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的眼里有惊异一闪而过,随即低头,一言不发地紧紧抱住她。 他们靠得那么紧,听得见彼此的心在跳,最好。 清扬的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闪耀着一种异常动人的明净的光辉,眼里,再也没有丝毫戾气,头一歪,倒在他怀里,一大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白虎坛主惊痛的目光直逼过来,粗糙憨实的汉子,当众掩面,号啕大哭。 芬芳的植物将空气氤氲得微凉淡绿,云真迎着百叶窗,光影打在她的额上,忽明忽暗。麦加和她各自站立棋盘一方。 “娘,为何选在这个时候下棋?” “不为什么,若有理由,那是因为我喜欢。” “娘,你受伤了。” 麦加脸色惨白,道:“如果是皮外伤,倒也无妨,怕的是心上的伤。我本以为这是一个很好的预兆。可是,未出行就见血光之灾,今天发生的事情却让我觉得有种不祥的东西要降临。” 云真抬脚踢弹棋子:“娘,那么,就住手吧,只管下棋。” 麦加脚尖一磕,硕大的棋子棋盘格子上落定。云真顺手掷去,棋子紧挨着麦加的子傍定。 麦加将棋子掷出,落盘。云真的棋子转动滚出,盘格定住。 一名门徒冲进来:“帮主,大事不好,白虎坛主叛变了,还有铁敖、雷惊蛰等人和我们在外面打起来了。 麦加喝道:“跟少主说去!” 门徒道:“可是……” 麦加不耐烦,咆哮道:“别跟我可是,给我出去!另外,请转告,在我的棋没有下完之前,任何人不得骚扰!” 群英阁大门口,清风、顾青等人和惊蛰一行战成一团。白虎坛主在煽动众人:“兄弟们,群英阁大势已去,你们没必要为它卖命!” 铁敖高声道:“各位兄弟听着啊,本朝太后在此,营救大军马上就要到了,你们不要反抗到底!谋反罪可是要砍头的!” 众人闻此言不由一悚,越来越多的人倒戈,前来祝贺的一干人等也加了入对抗群英阁的一战。 大劫门节节败退,连草料场也被人放了一把火,两堆草料燃烧着,火势越来越旺,浓烟翻滚升起。 棋室内,云真与麦加的棋子先后落盘,有门徒惊慌冲进:“帮主,帮主!” 麦加头也不抬:“怎么啦?” “帮主,草料场着火啦!” 麦加落子:“找少主!”抬手一掌,门徒惨叫一声跌了出去,倒地而死。 云真似犹未闻,麦加平静如水,哗啦落子。 又有人踉跄跑进:“帮主,大门被攻破,我们被包围了!” 麦加镇定自若:“怕什么,待会冲出去!”抬腿一脚,门徒身子凌空飞起,重重落地。 云真凝视着棋盘,用力落子,轻松地笑了。麦加身子晃了晃:“你笑什么?” “棋局已终,我想我们可以数子了,娘。” 麦加凝神贯注棋盘,浏览着。云真起身给她添了一杯茶:“娘,赢你一目,不多。” 麦加沉着脸,飞身站起,将云真刚落下的的一粒棋子踩得粉碎四溅,发出一声冷笑:“你数数看,你赢我了吗?” 云真的手撑在桌上扶住头,感到太阳穴突突地痛,暗自心惊,知道对面的女人难应付,只得正襟危坐。麦加哈哈大笑:“都说你棋艺高明,清风清扬都下不过你,可你还是败在了我的手下。”她的笑声渐渐凄厉,云真正了正身子,依旧不动。 麦加身子一摆,大斗篷一甩一拂,地上的棋子风也般卷起,雨点般疾向云真飞射而去:“你给我说!群英阵的破阵之法是不是你告诉他们的?”云真早有防备,手指微动,藏于指间的数枚细针立时发出,棋子与银针相碰,掉在地上,她双手一撑,飞上半空。 门口处人影一闪,铁锁链疾向其飞卷而来,棋子又朝麦加卷去,麦加大惊,就地一滚避开,顺势站起身来。来人身影落地,正是铁敖。但见他手腕一抖,铁锁链疾射麦加。 门口处。随之金铁交鸣声响,清风与顾青在惊蛰追击下退了进来。铁敖铁锁链飞旋,连击麦加。惊蛰剑挑清风,双方疾如闪电,难分秋色。 麦加意识到了什么,接连几招逼退铁敖,几纵几跃来到清风、顾青身边,大喝一声“走!”话音刚落,身子已腾空跃起,三人落入屏风后。 山崖拐弯处。三骑冲出,拐过。 铁敖追来,落地惊叫:“这里有暗道!” 惊蛰疾步奔向云真,她朝他疲倦一笑,将手放在他掌心,交握着。 片刻后,清扬被葬于她生前最爱的清幽谷,苍白的脸一寸寸隐入黑暗里,灵魂回归在山谷的风中。惊蛰将一块木牌立到坟前,右手运掌,用力一拍,木牌插入了坚硬的土中。 太后、铁敖和云真默然注视着。惊蛰撩衣跪地,将中指放到嘴中,用力一咬。中指咬破,鲜血沁出,他伸出颤抖着的手指,在木牌上血书。“吴清扬之墓”五个字殷红,依次显出。 云真眼睛里泛起了泪花。惊蛰直起身子,想说点什么,喉头完全哽住。离开清幽谷时,他听见身后轰的一声,是倾斜的天掉下来了。走在山路上,风吹起他的衣衫,细细碎碎地逗弄着脚踝。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站在全世界的屋顶上,他想奔跑,不间断地奔跑,想逃开那种声音。但是没有办法。是不是让汗水流下来,眼泪就不再必要,愧疚就没有理由? 清扬,他的师妹,她至死都是那样寂寞的美丽,心机徒然缜密如丝,眼波徒然流转如水,蔻丹徒然艳丽如血,韶华徒然芬芳如花。 等不到所爱之人的欣赏,一切都是枉费。 与其枉费,不如归去。 第十五章:故乡 好生深寒的雪夜,不知水域之下,是否也有风有雨,有雪封住水面。 人群中的顾青大笑,但泪水却哗哗流下。 是黄泉一路厮杀过去的烽火和马鸣 英雄豪杰死尽散尽俱不复来 你站在岸前看你染血的手 纵身一跃也不过是茫茫沧海 ——温瑞安 通往洛阳城内的大道上,马匹疲惫,麦加、清风和顾青都靠在墙上,看上去神色狼狈。清风打破了沉默,羞愧道:“娘,事情落得如此不堪,全怪孩儿。你能原谅我吗?” 麦加注视着他:“你毕竟是我的儿子,事已至此,我只希望你能在这件事情上吸取教训。何况,此事也不能完全怨你。唯一不慎的,就是白虎坛主叛变,而这一步我们谁都没有料到。” 顾青插话道:“我们现在是去往城内?” “对,我们只有这条路了。” 洛阳王府内,王爷与侍卫副统领边走边谈:“群英阁那边没有消息传来,我预感到要出事。” 副统领安慰道:“帮主夫人机智过人,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第81章 我倒是担心张大人那边,我手下的探子有消息传来,他好像在调兵进京!” “哦?有这么回事?” “我看他调兵是对付西域军。昨晚军中来了奏报,说是连降大雨,天气恶劣,再加上粮草不足,死了不少官兵。官兵士气很低落。说不定几日之后西域就攻入京城来了。” 王爷抚掌:“那岂不是正合我意。西域人我太了解了,他们不过是贪图一些钱财,只要送他们一些土地钱财我保证会跟我们相安无事。” “我明白了,不过,张谓那边?” 洛阳王停步:“这两天你马上派人严密监视张府,等群英阁的人马过来,我们再想办法对付他也不迟。” “是,主公。” 洛阳王嘘了口气,大步走到客厅门口,推门走进,关上门回过身来,不禁一惊。 桌边,麦加端坐,清风和顾青两边相伴。洛阳王一愣,麦加飞快道:“情况突变,来不及和你说了,只好连夜进城!” “既然你们来了,我们还是照规矩行事吧。” 麦加松了口气:“这我就放心了,只是……目前我们人马全无,你行起事来会不会不方便?万一朝廷有什么风声……” 洛阳王端起了酒杯:“你放心吧,事情不像你说得那么严重。来,这杯酒为你们压惊!” 双方碰杯,一饮而尽,顾青斟酒。清风也端起了酒杯,三人相碰,各自干尽。 放下酒杯时,王爷与麦加同时开口:“我……”两人对视一笑,王爷转头对顾青道,“你带清风四处转转。” 清风和顾青离去,麦加给王爷敬了一杯酒:“事到如今,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谁也蹦不了了!” 王爷点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爷,若非是我明白时日无多,太过急切,提前露出端倪,也许事情不至于如此被动。”麦加的手在抖,抖得水波荡漾。 王爷温和地答:“麦加,你也是知道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已决定赌,自然将全府上下以及你我二人的性命放在一起了。” “王爷,这一次,我可能会害了你。” 凌晨的雾,浓而且冷,直直穿透人的眼睛。王府东头一间厢房内,顾青和清风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 清风道:“来,干!” 顾青摇头:“少主,酒喝多了不好,万一帮主怪罪下来,小人可就难逃其责了。” “不,我要喝!” 顾青同情地替清风倒了一杯酒,指甲轻轻地往杯里一弹,侧过身子,笑了起来:“少主,真是难得一同痛饮,我们今天好好喝一回,醉一回。来,少主,我祝你早登皇皇位,享尽荣华富贵!” 清风接过酒,喝尽,放下酒杯,惘然道:“这对我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意义。我觉得我丢失了比这更重要的东西。” 顾青体贴道:“我看你是把你的心丢了。” “也许是吧,我的心丢了,我姐姐清扬也说过,她的心没了,只得去死。” 顾青又给清风倒酒:“心丢了还活着干嘛呢?你姐姐在黄泉里很寂寞,你正好过去陪她说说话。” 清风怔怔地看着顾青:“你说什么?” 顾青冷冷一笑:“看看你还有力气没有?” 清风觉得浑身一软,惊道:“你在酒里下药了!” 顾青大笑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怨毒:“我终于等到今天了!我一直想报复洛阳王,就先从他的儿子下手吧!小王爷对我太好了,我下不了手。而你,我非杀不可!在群英阁,我像狗一样为你娘卖命,我受够了!你就替她还债吧!” “你……你为何要报复王爷?” “不错,他是对我很好,抚养我,提拔我,但他也是我的杀父仇人!仅仅是鉴别错了一款玉佩,他就把我爹爹杀了!那时候我才五岁,他肯定没有想到,这些事情,我都记得!” 清风瘫坐在椅子上:“我不怨你,这是我的报应。”他的语气逐渐虚弱,“也好,也好……”他不怕死,只是,当他濒死之际,见不着云真。他总是想,真愿意每天陪着她,只要她开心些,笑一笑,不要那么忧伤,就比什么都好。 他也借故醉酒,嚷着要她抱,才睡得稳,她就那么搂着他,在深深的院子里,过了好多好多天。她喜欢叫他弟弟,刻意地撇清关系,他很难过,却不能说。他不能说啊,可是为什么现在,他是这么想听她唤一声,弟弟。 弟弟,弟弟哎。 月亮朗朗地照着。有风拍打着窗棂。顾青快步离开。 门却未曾拴上,随着手掌吱呀一声半开,扑面灌上一股更森寒的风,麦加大步走进,看见趴在桌上的清风,脸色大变,冲了过去:“清风!清风!” 清风匍匐倒地,麦加扑了上去,悲怆地大喊:“清风!清风!” 王爷闻声冲进,急欲走到清风面前,麦加推开他,声泪俱下:“怎么会这样!” 王爷抱住清风:“孩子,孩子,快告诉爹爹,是谁害了你?” 清风微微地睁开眼:“你……你不是我父亲……娘,孩儿不孝,你……你……多保重。” 麦加肝胆俱裂:“清风,你不会死的,娘在这里,我陪着你呢,别怕!” 清风的瞳孔渐渐散开:“娘,要是你不是我娘,我是不是……就可以,就可……以去爱云姑娘?” 麦加的声音惊天动地:“清风!” 清风已微笑气绝。 王爷站起身来,满脸是泪,茫然注视前方:“报应,报应啊!” 麦加扶着桌角站起,桌子的一角竟齐齐地被她掰了下来,她挥动着双手,屋内的东西乱飞起来:“完了,全完了,万事皆休……他死了,他已经死了……” 王爷凄凉道:“还有了然。” 麦加愤怒道:“他永远取代不了清风。”大片水流,在她脸上蔓延开来。 洛阳王颓然地坐下来:“我明白,可是麦加,你得想想我们当年的梦想,虽然清风没了,可我们可以去实现这个梦想,就是能在那座华丽宠伟的宫殿里当上主人!” 麦加妆容细致,眼神却慌乱得如濒临溺毙:“这么多年来,我第一回想到死……” “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孤注一掷了。听我的,事情仍按原计划行动!”王爷动情地抱住她,“我们分头经营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不受拘束地在一起吗?天下无人能干涉得了。” 户外,枯枝上的梅花都开得正畅。正中一座八角飞檐石亭,他们披雪进去,静静坐下。麦加识得绛紫色花瓣重重叠叠,枝干暗红的品种是千瓣朱砂,又一株异树,虬曲老干上旁逸斜出数朵花,或黄或红或紫,颜色各异,分明是晚跳枝。这些,都是很多很多年前,他教给她的。许是天意,他和她的女儿,手腕间就有天生的梅花胎记。 想到云真,麦加心如刀绞,人生何趣呢,女儿从未从心底接纳过她,眼下,儿子也死了。那淘气的,爱笑的,从不违背她的要求的儿子,死了。群英阁里,那株极其珍罕的台阁绿萼,淡薄的绿色花瓣,重瓣,就是他重金相购讨她欢心的。 可是他死了。她的儿子清风,死了。 张谓丞相府中,惊蛰、铁敖等人俱在。张丞相道:“你们这趟回来得太及时了。你们破了群英阵,收拢了天下武林,否则群英阁一旦得势,京城防就更是危急!” “这次我们虽然破了群英阁计划,可是麦加和吴清风却逃走了。” “麦加是成不了气候了,王爷下一步会怎么办?”[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现在可怕的不是王爷,也不是麦加,而是西域!王爷和西域勾结这是肯定的。怕就怕他们内应外合,攻破京城……” 惊蛰取出云真赠予的玉佩:“据铁先生称,这是号令天下武林的令牌,可集合全武林人士之力……” 张谓赞赏道:“这股兵力不可小视,关键时刻必能为我所用。” “那我先告辞,着紧落实此事。”惊蛰出得张府,向北行去,请求洛阳丐帮分部支援。 了然房间内还亮着灯,洛阳王敲门走入。见爹爹进来,了然放下书,为他泡了一杯茶,自己手上也端着一杯,仍是看他的书。 洛阳王的声音骤然苍老:“了然……” 了然好象算好了王爷有话要说,抢先一步道:“爹爹,你的处境很危险,我劝你还是住手吧。篡权之罪,是要株连九族的。” 洛阳王喝了一口茶,稳定心神:“了然,你这是杞人忧天!西域铁骑已逾十万,随时听我调遣,我们有何可惧?” 顾青匆匆敲门进来:“主公,大事不好,我们被包围了!” 王爷一愣:“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你去通知麦加夫人,带上兄弟,拼死也要给我顶住!”蓦然想到什么,眼露凶光,抓住顾青衣领,“清风是你杀的吗?” 顾青摇头:“不是。不过我早就知道他有厌世的倾向,他爱上了他的亲生姐姐,无法自拔。” 事情紧急,王爷打发顾青去搬救兵,看到了然,眼里出现一丝亮光:“你和惊蛰向来要好,若是能劝得他不和我为难……要知道,他可是我的外甥,竟然处处和我作对……” “爹爹,你让我说什么呢。于情,你是我爹爹,我应该帮你,于理,这是谋逆,我不能干。”了然厌倦地合上书本,“爹爹,我什么也不想要。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罢手,向皇上忏悔。” “不,我不能白白去送死!我会赢的!” 了然看了看王爷,昔日神采奕奕的面容,竟然也出现了灰败之色,心里一酸,仍狠心道:“爹爹,你没有退路了。” 洛阳王掏出一把短刀,抵在了然的心窝:“惊蛰手里有我寻找多年的盟主令,那本是你妹妹的物品,如果你能帮我弄回……” 了然笑了笑,反而往前站了一点:“爹爹,我没有想到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会胁迫。” 第82章 鲜血从了然的胸口渗出,王爷愣住了,陡然之间,他好像老了几岁,无力地将手松开:“了然,原谅爹爹……” 了然跪下来:“爹爹,也请原谅孩儿,孩儿也不想这样狠心,看到你受煎熬仍袖手旁观……” 月亮隐入云端,阴影打在地面上,仿佛鬼魅。王爷摆摆手:“了然,你知道吗?对我来说,最大的打击是你刚才像陌生人一样看着我……了然,让我想一想,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 了然呆住了,低下头,泪水盈眶:“对不起,爹爹!不管你犯了什么过错,不管别人怎么评价你,我只知道,你是一位好父亲。” 洛阳王府门外,张谓、铁敖、惊蛰率领着一批七道门的捕快、武林义士以及御林军团团包围了王府。顾青立在门口,厉声喝道:“大胆,谁敢进来!” “皇上有旨,让我们搜查!” “你们想进来,得先问过我手中的这柄剑!”顾青亮出紫剑,朝惊蛰丢一个眼色,边打边退。 大门被推开,众人如潮水般涌进。麦加冲出来,正与几名侍卫相搏的铁敖将锁链向她挥去。她双掌内力凝聚,脸色顷刻间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头发也渐渐变白。 铁敖一惊:“看来,你的神来掌已经练到十成火候了!” “铁敖,你敢接吗?”话音未落,麦加已将一掌推去,铁敖身形飘起,麦加的掌风也跟来。掌风所到之处,无人不伤。铁敖一招失手,扶墙而立,险些栽倒。 麦加的大笑响起:“你们还我儿子!你们还我儿子!”不到几个时辰,她已憔悴得厉害,衣香鬓影不复见,一件青布衣裳晾在骨架子上,只有两只明眸分明残留着几丝绝世风华。 惊蛰扶起铁敖:“她已经不要命了。” 麦加又一掌扫过,地上倒下一片人。惊蛰立起,迎掌风而上,在其掌力逼迫下有点被动,忽地想起师父吴长天武功意旨,按“我”字步伐出招对应,以静制动;麦加露出了疲象,有所不支。 惊蛰“两点”步跨,剑挑脚踢,麦加飞了出去。 刹那间,人群中飞出一个人,手中长剑疾刺麦加,麦加反掌击飞其手中剑,从身后勒住了对方的脖子,此人是白虎坛主! 刀剑丛林般指向了麦加,惊蛰大喊:“把他放下!” 麦加冷笑不允,以白虎坛主身体为掩护欲逃走,不料,他双手举剑疾透自己腹部,将麦加和自己钉在了一起! 惊蛰惊呼一声:“白兄!” 白虎坛主大笑道:“大小姐,帮主,我终于为你报仇了!”原来,这么些年来,师父待他恩重如山,而且他对清扬,怀有隐秘而深切的爱意,从不奢望获得,只要能看到她飞扬的笑靥就好,为此他甘心忍受与人为奴,过走狗般的日子。而她死后,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替她报仇。 洛阳王缓缓地从门内走出,神色惨然,刀剑逼来,他并不反抗,却将刀剑拔开,径直走到铁敖面前。正所谓浮生一瞬,如笠下之凉,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众人为之动容,张谓丞相等人相视一眼:“王爷,我们会向皇上奏明,还望……” 王爷没有说话,鲜血顺着裤腿流下,流到地上。人们才发现,他的胸部插着一把匕首,没入其柄。 好生深寒的雪夜,不知水域之下,是否也有风有雨,有雪封住水面。 人群中的顾青大笑,但泪水却哗哗流下。 王爷拼了最后一点力气走到麦加身边,躺下来,伸出手,想替她合上眼,伸到一半,举到空中,不再动弹。 雪大起来,夹杂着大颗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生地疼。他从来不知道洛阳也会有这般凌厉的雪,接天连地。 成王败寇,若不能染指大位,那么,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血流如注。 大雪纷飞。 尾声: 好象就快春天了吧。 春天到来,就会有光明的太阳照在花朵上,有温暖的春风吹在树林间,有快乐的孩子来到原野上放风筝,健壮的男子在森林里狩猎,有幸福的情人相逢在芳香的暮色里。 那时,他和她也该启程了,他吹笛,她弹琴,一路徐行,回到她梦中思量了千百次的竹林小屋。那里没有弃妇,没有凶年,没有离别,只有微雨落在水上,垂柳轻轻摇曳。深情爱过的人,就在身边。 雷惊蛰微微笑,又微微笑,他只想一个箭步飞回客栈,对他的姑娘说一句话,只说一句: 我买了一匹绸缎,想给你做件春天的衣裳。 完 ——2005年11月12日。22点55分。初稿毕。 2006年3月1日。定稿。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 茗剑传奇四连环3《如梦令·三窃》 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 开端: 江边上竖起高台,满满的围了村人,道士巫婆当中做法,铃铛咒语没完没了的嗡嗡响。那些个冷漠或是虔诚的脸孔都模糊得很,惟有江水清晰,它黄浊柔和,一波波凶险地荡着。 水面上铺了张厚厚的竹底毡子,女孩跪坐在上面,随着它没着没落的摇晃。女孩不大,五六岁的模样,但是大眼睛,薄唇,鼻子小巧玲珑,细软的卷发梳成两个团子,俏生生地扎在头顶两边。无疑那是个美人坯子,小户人家难得有小囡出落得这样俊秀。只可惜她来日方长的美丽是无缘示人的了,她没有机会长大。一月之前女孩被选作今年祭祀河伯的贡品,今日,全村的人来送她上路。 女孩不哭不喊,伏在毡子上只是抖。她眼睛大大的茫然的四下顾盼,她知道毡到江心是要沉的,但是村老嘱咐她不能哭,要欢欢喜喜地等待河伯老爷来接她。 人群中看到父母的身影。他们牵着弟弟和小妹,神色漠然。原本女孩子,多一个少一个是无所谓的。但是当长篙一送,毡子猛地震动一下便向着茫茫江水荡漾而去的时候,做娘的终于还是没忍住哭喊了一声。她奔出来,村人把她拦住,呼呵斥责一时鼎沸。女孩坐在毡子上,茫然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被江水与人群拉扯得越来越远…… 毡到江心,开始沉了。 女孩呼吸几乎连成一脉,无能为力的惊恐。她双手紧紧抓住毡子却抓不住此刻命运的沉没,终于,膝下的依凭像泻了气一般迅速地浸没水中,随后是她撕心裂肺的挣扎。可是水这样软啊。岸已经模糊,耳边只有喧嚣的水流。这样软啊…… 恍惚当中,远处是什么飞快的过来?黑色,驾着风,越来越近了。 对了,那是河伯,来接我的。她想。 最后的意识中,女孩握住了一只好大好暖和的手。那是最后的温度,她用尽全身力气拼命地把它握住…… ——“啊啊,痛!!!” 碧落刷地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冷汗淋漓中听到小师妹无限委屈的抱怨:“师姐你捏死我了!手都红了呢你看!” 碧落坐起身,一时无言。月色透入窗棂,玉露看到她惊疑不定的脸色便不尽一愣:“怎么了师姐,做噩梦了吗?” 碧落平定下来,略一摇头:“没有。”随即她摸摸师妹的手,歉然给一个笑容:“谁叫你偏要和我睡?对不住啦。” “那不然我多怕!大师姐和二师姐都不在,咱们这里好清静,晚上吓死了。”玉露嘟起嘴来,忽然大眼睛一闪望向碧落:“师姐,要是以后连你也离开……” “我不原意出去。”她笑一笑把话拦住。“听师父说说就厌烦了,外面有什么意思。放心吧,我陪着你。” “当真吗?”玉露欢然搂住她脖子,一叠声道:“那好啊,等到我长大了我们一起出去玩儿。三师姐人最好了!” 同小师妹说了两句话,夜还深,两个女孩儿重新躺回床上。黑暗里碧落睁着眼睛,对方才的梦境心有余悸。那并不单纯是梦,而是她十年以前亲身的过往。那时候她就是这样被师父带回竹林来的,呛了水,昏迷两天,醒来以后张口便叫身边的师父为河伯老爷……此事作为笑柄在师姐妹中传了许多年方才过去,但是梦里,回忆始终没有放过自己。 她,清茗客萧茗的第三位入室弟子,便是当日江心那个几乎被淹死的女孩子。是师父碰巧路过才将她救了回来,师父是恩人,更如父亲,十年来碧落每每想及此事每每觉得温暖。虽然萧茗身边每一位弟子都是十六岁便要出师,然碧落却实在有赖在这里的打算。原因?说不上,但总之外面大约都是些水深火热的地方,师父的手是唯一的救赎,不想离开太远。 翻个身,碧落在胡思乱想当中渐渐入梦。 而一月之后她便会知道,事与愿违其实是件多么现实的事情。 *** 深夜,九江水路。 此时皓月中天,原该是万籁俱寂只闻波涛的时候,却偏偏有一支笛子不甘寂寞。微风当中,一曲《江南》悠扬清亮,直入云霄,撩人心魄。 江心,一叶轻舟款款浮沉。 这船委实不大,也未点火把,借着月色隐约能够看见船头立着一人。凉风袭来,那人衣衫长发轻扬而起,横笛在手,便有了这响彻夜幕的清绝曲风。 如此一舟一人融入夜色,与那曲中意味有着说不出的和谐。浩瀚长江一路奔泻到此俨然已经累了,此刻如被温软的手掌轻轻抚过,便这样安沉睡去。 然而一曲未尽,江面却突然有了变故——六只竹筏疾行如飞,渔火闪烁间,把个黑丝缎样的沉绵江面撕碎得波光万千。每只竹筏上都有三五汉子,他们虽做渔人打扮,却一个个手中都掂着兵刃,脸上神色不善,看来尽是些江湖人物。六名精壮艄公立在筏首,长篙望水下奋力一撑,竹筏便急进数丈,顷刻之间,乍现江心的六只竹排已然将小舟团团围住。 此时火把拉近,众人这才看清,原来船头站的是位少年,长身玉立衣饰简洁,垂目仰首间,对周遭横生的异动置若罔闻。 第83章 那二十来渔人暗自交个眼色,当先一筏上便有人冷冷说道:“夜闯我七星会瑶光堂腹地,阁下是什么意思?” 此诘问之后,笛声缓缓落下,少年抬眼将面前众人一扫,忽然绽出一笑来:“也没有什么,既然路过,就麻烦你瑶光堂帮我抵挡一下追来的人罢了。不过我看你们人手恐怕不够,能不能多叫些来?”说着长笛在手中一转,轻轻巧巧地斜插在了腰际。 那少年目色清亮笑容明朗,一番话语随随便便地说出来,气焰却极端嚣张无礼。来者众人听得心头怒火一盛,目露凶光,纷纷把手中兵刃握得更紧了些。方才开口那人仿佛便是首领,此刻借着火把将少年上下一打量,凝声冷笑道:“小子,我们人手不多,拿你却还是绰绰有余的。不用多说了,怎么着,是乖乖跟我们回分舵去还是要我们动手?”说罢左手缓缓举在空中,眼望少年,等待他说句软话出来。 看首领这神色,那是胜券在握的。只要他这条手臂一挥,六面筏上那蓄势待发的二十余刀枪便会同时招呼过去,就便少年有些功夫,身在舟中又怎能与如此多对手抗衡?三两下便会被掀落江中。到了水里,可就是这般“渔人”的天下了。是以众人虽知这少年来头不善,却也并不担心,除非他插上翅膀,否则今天是飞不出瑶光堂眼皮子底下这段水路的。 只是擒住了他后要如何处置,这倒是个难题。满筏众人包括那位首领通通没心思去琢磨它,只觉得不能让此人便便当当就过了自己地盘,否则日后传到江湖,那可是个笑话。只是不成想,早在他们发觉江心上有此一舟的时候,这笑话就给他们注定下啦。 此刻少年微笑仰首,对着皓月淡然道:“绰绰有余?未必。”说话间左手按住腰侧长剑的绷簧,轻轻一弹……深夜里,一抹乌光夺鞘而出。 那是比夜更深更玄秘的一种光彩,决不张扬但异常霸道,以至于连茫茫江水周遭火把都被这沉重气势震慑得一窒。少年将长剑缓缓抽出,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当中,所有人瞪大了眼睛,然夜幕下,除了剑光竟然不见别物。 ——那剑身也是乌黑的。 “啪”的一声,身为首领的那人此刻眼中绽出一条红丝,他直勾勾盯着少年手中的异剑,声音嘶哑,喃喃地吐出三个字来: “玄阳剑……” 魍魉山庄,这四个字仿佛是枚火药,无声炸落在这间小小的茶坊之中。它又好像是大热天里的一道寒气,所到之处,碧落看到人们一阵毫无防备的惊颤。 第一章:江南 孤身素手轻骑远,一程茗馨江南岸。 不同于北方豪侠的张扬霸气,江南武林是阴柔的,内敛的,如那里的湖光山色一般有着灵韵入骨的秀丽。北方厚土上常常纵横着刀剑决绝惊天动地的气概,而江南一方水田中所孕育的,则多是那些羽扇纶巾的儒雅风流。 南下的路上,碧落听了这段书。当时茶坊里,她叫了一壶碧螺春,闲适地坐着。说书女子咳珠唾玉,一副圆润嗓子比了她杯中的新茶还要甘甜些。碧落望眼过去,淡蓝碎花衫子下的女孩比自己大不多少,而口口声声字字句句,出口成文的阅历已如一位厮混江湖多年的长者。 “从来江湖这块地方都是一茬新人换旧人的,昔日响当当的武林三绝——醉翁茗客剑公子,那么辉煌显赫过的人物,渐渐也都销声匿迹,如今不过留下些传说让咱们在这里凭空仰慕罢了。——下面是哪位说要听三绝往事的?哈哈对不住,嫣如说书,从来不讲回头折,错过了可就没办法。” 台下看客或者挽惜或者抗议,津津有味地起哄,碧落泯口茶,不动声色。离家千里之外的一个茶坊里居然能够听到师父的名字,隐隐一丝骄傲被她和着茶水缓缓饮入。 说书女子眼色灵动,目光向台下跳几跳,笑道:“江南武林世家,说起来也颇有名声响亮的那么几个,今日来的看官有福了,要听哪一家你们点出名来,嫣如便在这里卖卖口舌。” 台下立时便有人叫嚷:“苏州罗家!” 周遭应承之声大起,自然也夹杂些不同意见,有人提议湖州的东方世家,川中洪门等等。说书女子含笑听着,曲指一一数来。正这时,却有一道声音在人群之中轻响而起—— “尽说这些名门大家有什么意思,江南帮会门派中也不乏有趣的,何不说来听听。” 碧落一怔,回头看时,话音传来的地方人人都在面面相觑。她心里知道说话的这人可不简单,那声音不算大,却轻巧巧盖过了一屋的喧闹,每个人都把这话听清了,但那声音却不知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说书女子显然也品出这一语之中深藏不露的内劲,她微愕之后笑笑,四下一点头,算是向众看客中那位不露身份的高手问个好。 此时台下已经有人响应:“就是,七星会是怎么回事,这两年名头大过了天,嫣如姑娘说说看来!” 也有叫“五色缸”,“盐道”,“碧霄宫”的,似乎都是些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帮派,看客你言我语,互相争不出个高下。此时说书女子仿佛已经心不在焉,一双眼睛浏览台下,自然也是在找方才说话之人。 众人正一迭声点段子的时候,那个声音也再度掺合进来。这次它带了悠然带了笑意,在人群中打一个弯儿,瞬间沉寂下满室的喧闹。 那个声音说:“魍魉山庄,还是这段好听些吧。” 碧落心中微微一动,目光迅速掠过时知觉,原来说话的是茶坊把角而坐的一位公子。那人不过二十二三的年纪,衣衫清淡样貌儒雅,一身富贵气息便如他的内力一般在眉宇间潜藏隐现。借着喝茶的功夫,他双唇微动,便碰出方才一番言语。一口茶抿罢,他把杯盏放下,目光不期然向碧落望来。 碧落惊动一下,暗道:好敏捷的人物。转回头来,却发现满茶坊竟然已经寂静成这样子了。她茫然四顾,看见一张张瑟缩惊惧的脸孔,疑惑回首,再看角落里的公子时,他唇畔一点笑容已经是耐人寻味的复杂。 魍魉山庄,这四个字仿佛是枚火药,无声炸落在这间小小的茶坊之中。它又好像是大热天里的一道寒气,所到之处,碧落看到人们一阵毫无防备的惊颤。 静静拨开悬浮茶叶,碧落心中暗自叹息:师父说得不错,这帮派的名声可的确有些糟糕…… 片刻停顿之后,那说书女子只作没听见,哈哈一笑说:“既如此,就说说七星会吧。方才是哪位提它?好见识,好气魄!话说霍总舵主纵横长江二十余载,终于立下自己帮会,出手便是不凡!七星会创建不过五年,却已然掌管了从宜宾至九江的七大港口,可实在是近年来武林当中首屈一指的大作为……” 她在台上说得眉目飞扬,茶坊气氛也渐渐摆脱方才的尴尬,重又有了笑声与惊叹。嫣如姑娘书说得着实好听,碧落同身边的人一起沉浸在那两片薄唇罗织的江湖中,暂时将方才那入耳惊心的四个字搁在了一边。 直到小小一方惊堂木“啪”地落下,蓝衫倩影在眼前凝注,碧落才知觉手头香茶已经没了热气。想起来回眼望时,角落那位公子却已人去坐空。碧落心中替他惋惜,这样精彩的书段,不听完怎么就走了? 身边喝彩乍起,嫣如姑娘抱腕在台上婷婷一立,脆声道:“诸看官,下一场您请早。什么?问我下一场去那里讲书?哎呀那可说不准了,或者是洛阳或者是江陵,舍不得咱们‘下回分解’的客官可要辛苦些了。” 满座传来笑声,瞬间功夫,铜钱已经如急雨一样纷纷向台上落去,嫣如擎着姿势,笑盈盈地望着大家。碧落这才知道听书是应当给赏的,何况是这样出色的一段。她手在随身绣囊里一探,没有铜钱,便捡了块碎银子出来,依样往台上抛去。 说评书能收上上钱的银子,想必也是不多见的。嫣如眼光一闪,飞蝗般的硬币中只一扬手便接住了那枚夹杂而来的碎银。她于人群当中一眼找到碧落,唇畔笑意来得深些,向她轻轻点头。 碧落双眼微微张大,心道:原来这位姑娘身手眼力可都不坏,不是寻常说书人物的根底。再想也对,她通晓江湖世事,来历如何能够简单。 几番喝彩之后,嫣如姑娘转入后面,前台上了出戏,咿咿呀呀地开唱。碧落不大喜欢,想要去后台找找方才的女子,又总觉得不妥,便把茶博士叫来问到:“刚才的人什么时候还出来讲书?” “小姐不知道她?”茶博士有些惊讶,他看看碧落,笑道:“这是我们南方有名的说书女子,江湖事情知道得清楚,一波一折由她讲来,听得人心也痒痒!行踪却是没一定的,您只在江南一带打听吧,只要有茶楼的地方,不拘大小,她统统出入过。不过嫣如姑娘可更偏爱我们家一些,半年之内来了三趟!小姐要是方便,就常来我们家,指不定什么时候还能遇上。” 碧落缓缓点头,末了终于一笑。难怪师父说江湖上总有一些个奇人,如今她也算是遇到了一位。 出来茶坊门口的时候,碧落毫无意外地听见自己的马儿叫得震天响,头不免痛了痛。她转身向棚中看去,心道这又是怎么了,却看到一个人影负手立在那里,正隔着栏杆向自己的坐骑端详。 碧落这匹马,跑得快、脾气坏、吃不够、不长肉,如此一路走来也算是有些名气了。每家店铺中只一停,必然要伤些牲口毁些东西方才罢休,碧落拿它已经没辙,心想它这是欺负自己孤身在外啊,若是师父在时,想这家伙也不敢如此放肆。 其实马是好马,百骏谱上赫赫有名的黄膘,立起身来足足高出碧落一个头去。漫说是这样的小地方,就算寻遍江南武林,如此神骏的坐骑也算是难得一见了。 第84章 那是临行时师父送的,师父爱茶成癖,连徒弟带马匹统统取了茶号,红袍白毫赠给了两位师姐,而这匹载着碧落一路南下直至此地的乖烈马儿,却有个娴静好听的名字,叫做云雾。 此刻云雾被人这样盯着看,脾气自然又着了火,又是喷鸣又是扬腿的,仿佛要冲出来与这人打一架方才罢休。 碧落迟疑一下,赶忙走了过去。背影那人听到动静,回过头,于是一派山清水秀撞入眼来,碧落小小的愣了下神。 原来那人正是方才茶坊中两次出语不俗的公子。他中途离开,没有走远,却来到了这里。 他见了碧落,淡然一笑道:“书说完了。你姐姐呢?”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没来由,又偏偏是这样一副胸有成竹的淡定。碧落眉头紧一紧,不禁就想到了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龙晴与云真。她茫然道:“我姐姐?你说的是哪一位。” “嫣若姑娘何时还有了第二位姐姐。”那人笑容有如同无,语气间颇有些不以为然。 “那是谁?”碧落歪歪头,此时她方可断定,他是认错人了。只是这人倒也奇怪,听口气像是和那位嫣若姑娘很熟了,却怎么竟然能够认错? 男子一怔,这才终于向碧落认真望来。片刻惊愕之后,他叹口气道:“那么是我走眼了,姑娘果然不是五色缸的人。” 碧落听得莫名其妙,但也只好点头。她觉着面前这男子有种奇怪力量,分明是他错了,可那份泰然神色依旧不变,反叫别人心里没底起来。 那男子又道:“既如此,姑娘找我何事。” “我……我来找马的。”碧落哭笑不得,她身子一探,指指棚中见了主人已然安定下来的云雾,道:“对不住,不能给你看啦,我要骑它上路。” 此言一出,男子眼中的错愕比之刚才似乎还要浓烈些。他不由得转头看了看那匹趾高气扬脾气恶劣的高头大马,又低下头来看看眼前小巧玲珑的碧落,终于没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个豪迈一个纤细,两相差距的确大了些,碧落一路走来已然是被人给笑习惯了。她叹口气,走上去摸摸云雾鼻梁,回首道:“它还是很听我话的,不像看来那么凶。” 男子在一旁含笑点头。但只片刻工夫,他笑容一敛,回到了方才的若有若无。碧落牵马出来时,他正向一个淡蓝衫子的人影望去。 那人影在茶坊门口左右一张,看到他,便翩然而来。碧落蓦地惊喜起来,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那位将评书说得活色生香的嫣如姑娘。此刻她心里一动,忽然想通了:我说嫣若这名字听来这样顺耳,这位公子大概把我误当成这位说书姐姐的妹子了。 嫣如走到跟前,大眼睛先是向碧落诧异一望,随即转向了男子,轻声笑道:“三公子,我说方才是谁,原来您也在这里。” 被唤作“三公子”的男子点了头并不答话,而是目光看向碧落,抱一抱拳道:“误会之事当真抱歉。在下还有些事情,这就失陪了,与姑娘日后有缘再见。” 碧落本来好想同嫣如说几句话的,但既然男子这样说了,便不好再打扰人家。微笑一礼带过之后,她身如飞鸟,轻轻翻上了马去,衣衫展动处恍然留下一派羽翼开合的曼妙。 嫣如耐不住,一句脆生生的称赞脱口而出:“小妹子好身手啊!” 碧落在马上回头望她,而云雾不需催动,就地转个圈子四蹄一扬,片刻工夫已经将方才的茶坊马厩以及交谈中的朋友,甩脱得无影无踪。 碧落伏在马背上心想,下一回,不知嫣如姑娘会去哪里说书呢? *** 临安 碧落穿一领淡绿中点染了鹅黄的衣裳,牵着马,在街市当中落落而行。天热,她将一头微卷的长发细细挽起,雪白的脖颈露着,整个人越发显得轻灵。 这样夺目的一人一马走在街上,路人难免要多看上几眼的。虽说江南从来不乏美人儿,然而有着如此娇俏秀丽容颜又似乎毫不自知的女子,却到底是难得一见。 街边行人偷偷把她看着,而碧落心不在焉的毫无察觉。她脑子里尽盘算着临行时师父所交代的事情了。那条使惯的细如小指的玫瑰穿花锁链,碧落给缠在腰际,装饰一样松散灵巧地挂着,为的是让旁人看不出来那竟是可以瞬间锁喉的凌厉武器。话说回来,即便不是如此,怕也没人想得到这样一位纤细柔和毫无锋芒的女孩子能和武功江湖之类的事情搭上什么干系吧。 碧落自六岁被带入竹林之后就不大出门了,她性子乖巧娴静,连大师姐时常率领的向附近小集市的偷逃行动也不如何参加,临安这样的大城大镇她更是头一次见到。入得城门,繁华霎时迷了眼界,她小小女孩儿立身车水马龙当中不免有些怯意。所幸那只是片刻。片刻之后,碧落看见一个摆了许多草编蚱蜢的摊子,便一脸新奇地走了过去。 “小姐尽管逛去,前面一条街里有的是好玩意儿”——在云雾瞬间把那一摊子的草蚱蜢吃个干净以后,目瞪口呆的小贩得了银子,就如此这般的告诉碧落。碧落道了谢,把云雾嘴巴抱紧,捋着街市一摊一贩地转过。她片刻功夫已然爱上了一个胖胖的小瓷娃娃,想着过不多久便要返家,带回去送给小师妹的话,那是再好没有了……她却不曾想,要是师父知道自己的宝贝徒儿才刚刚到了江南、什么正经事没做就已经寻思着回去时的礼物了,恐怕得气得把娃娃的圆脸儿捏成方的。 街市喧闹,碧落把瓷娃娃收在怀里,刚要向下一摊进发,却忽然觉着腰际似乎被人轻轻一探。那时她右手牵马,左手想也没想便“叭”地落下——低头看时,碧落瞧见自己已经握住了旁人的一只手腕。 这是哪里来的? 身手反应先思想一步,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只见那只腕子清瘦白皙,粗布衣袖下隐约露着,腕上延伸出一只手去,碧落盯着那只手中拈的小小包裹,一时觉着好生熟悉。细认之后,愣,然后她终于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状况。 ——碰到贼了。 “嘎巴”一声响,儿时书本中便已建立起来的对于锦绣江南的美好憧憬,此刻在这小贼的一只手中瞬间瓦解掉一块——南方不是山清水秀,苏杭不是地灵人杰吗?为什么才进城半个时辰竟然就碰上偷儿?!碧落愕然无语。 得说,小贼手段十分高明。经过她身侧,探水无痕般的出手,碧落心想这若是换了旁人,即便是小师妹玉露,方才那下也未必能够察觉。饶是自己反应如此迅速,也还是被他摸去了件东西。那是她的一方白罗手帕,裹了些竹林带出来的新鲜茶叶在里面,此刻正被那小贼夹在指间。 抬头的那刻,碧落已然在脑海中构想了无数形容猥琐或是衣衫污秽的的贼样人物,但是下一时他们统统没有出现。头抬起来,他对上一双异常明亮的眸子。 出乎她意料,眼前站立的是个干净漂亮到完全不能与小偷二字联想在一处的少年人。他看来不过二十岁年纪,眉目灵动轮廓清晰,普普通通一身布衣之下,容颜之明朗竟然夺人眼前一亮。 碧落在这样的清亮面前微微觉得睁不开眼睛。 小贼此刻被把住手,显然一愣,却并不如何慌张。他看住碧落,一双眼眸中分明是惊奇赞许,仿佛要告知碧落的身手远在他预想之外一样。 这么一会儿工夫,身边已有行人侧目过来。碧落想起,一对男女杵在街上这样拉着手恐怕是不成体统的,当然若是她大喊一声“抓贼”那就另当别论了。而方才两个人动作都小,速度也快,瞬息之间的起落丝毫没有惊动旁人,所以路人不知就里,目光难免诧异。 片刻沉默,碧落正在犹豫要不要就这样将他拉去送官时,小贼却忽然开口了。他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姑娘,松手。” 他声音十分好听,让碧落恍然间想起来从前师父将泉水冲入琉璃杯时的叮咚纯粹。但是那一句话却有些离谱——难道说临安小偷都是这样偷东西的吗?失手时居然还有得商量! “里面没有钱的。”她微微皱眉,不甘松手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如是提醒。 没想到小贼笑起来,一瞬间的阳光绽放。他说:“没所谓,钱可以不要,但是东西我一定要拿走。” “那为什么?”碧落眉头更紧,心想一包茶叶一块手绢,他要去做什么用?或者他是误会我了……她想起曾经被错认的经历,心念一动: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重要东西在别人身上,却把我当成那人了吧?这样可不好,万一耽误他事情就麻烦了。 “这里面是茶叶,你真的要吗?”她看着那少年,一脸善意,指望他能够恍然大悟说声抱歉,然后就此离开。 谁知那小贼眉毛轻轻一扬,似乎有些惊讶:这女孩子好端端的用这样贵重的料子包些茶叶在身上做什么。但是随后却笑道:“行啊,无论什么,是你身上的东西就可以。对不住,我一定要偷一件去才行。” 碧落嘴巴微微一歪,心说这是不是就叫做找茬? “怎么一定是我呢,你要做什么。”她疑惑打量那小贼,问到。 “佛曰:不可说。”小贼摇摇头,收敛笑容,声音再次沉静回开始:“姑娘,请你松手。” 碧落把眉皱起来。那是细如烟柳的两抹黛色,在她略略困惑的脸上越发显得好看。小贼瞧着她,目光坦然,眉宇间的那份阳刚和清澈着实有些动人。碧落不大相信,世上竟还能有这样纯良的的偷儿。 半晌,到底是她心软了——这些东西原也值不了什么,人家若真有难处,叫他拿去就是了。想到这里碧落五指一放,小贼抽回手,转转手腕向她灿然笑道:“多谢了!” 碧落还没答话,却见他略略一闪身人已经在丈许之外,轻灵得仿佛隔空换物一般! 第85章 这一下身手可着实出了碧落意料,她愕然张大眼睛,隔着众多行人,熙熙攘攘的街市当中,片刻已经寻不见他。 定在原地良久,末了,她这才喃喃叹出口气来——原来江湖已经险恶到如此地步了,连个小毛贼都有这样的功夫!看来还是将事情查清楚了,尽早回去的好…… 她不知道,自己这感慨发得早了些。一个时辰以后,当她再次见到那个小贼时,才真是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出过师父家的竹林。 小贼愣神的功夫,官兵已经赶到,几个人胡乱押住他臂膀,大条锁链往脖颈上套来,小贼也不反抗,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就只盯着高处的碧落,不甘不信还有些说不上的东西统统闪耀在里面,碧落一时不能看懂。 第二章:小贼 轻狂贼儿凭招怨,窃里识卿碧螺绢。 碧落四处走走,用了些美味小吃,一个时辰悄然过去。当终于察觉的时候,她停下脚步,回过身来向那小贼一歪头。 “你怎么回事?” 她对他已经无奈。原来碧落方才在前面走,这个小贼就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不知这局面维持了多久,总之时候不会短了,街上人来人往煞是热闹,是以她直至此刻才得察觉。 小贼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见自己尾随的人回头了,便展颜而笑,一霎时的天真让碧落觉着那根本就是个心无城府的少年——纵然他比自己还大些。他一双眼眸纯净得完全不与邪恶沾边,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出来偷东西的?碧落百思不得其解。 小贼一手摸上脑后,笑容纯粹地绽放出来:“主人说不行,方才那个不算是偷,是你送给我的,不算数。那我还要再偷你一回才行。” 一番话听完,碧落几乎咣当一声跌倒。他看小贼半晌,茫然道:“你家主人……他为什么?” “佛曰:还是不可说。”小贼耸耸肩,篡改一番禅语之后,眼色婉转如琉璃光耀。碧落再度被他打败。 “你主人是谁,他怎么知道东西是我给你的?他在一旁看见了么?”碧落想了想,不禁疑惑。 “我老实告诉他的。”小贼一笑,道:“我主人神通广大,跟他扯谎也是白扯。所以小姑娘,你也别放水,真的让我偷一回,全当再帮我个忙了。” 匪夷所思……普天之下还有这样的请求法。碧落眼睛张得大大的,上上下下看着这个样貌磊落的少年,她心想这人的主人未免太坏了,一定让他做贼,这人哪里是做贼的材料呢? “……好吧。”最终决定下来,她身子一转,衣衫翩翩然画出道弧韵在当街。“那你偷吧,能得手就来。” 她这句话是夹着叹息出来的,语气清淡,远远不是挑衅。她心想如果那小贼真的得手了,说不定自己要跟着他一道去看看那“主人”是个什么人物,如果可以,可要劝说劝说他,逼良为盗实在说不过去。 小贼在她身后轻轻撇出一笑,身形微晃,再次跟了上去。 碧落漫无目的的晃荡了大半日,已然有些累了。此刻她看看左右,随便捡了间干净的小酒家走了进去。 门口小二见来了位这样秀气雅致的小姐,赶忙迎上来。碧落把马缰绳交给他,自己找张空桌子坐下,随意点了些菜肴。这时候,身后小二声音再度扬起:“这位客官,您怎么样,也里面请啊?” “我就免了,身上没钱。等偷到了一定来。” 回答传过来,碧落立时呛一口茶水。她转头看去,果然是那小贼倚在门口,略略歪头,正笑嘻嘻地看着自己。一旁小二愕然打量他,大概觉得这不是个胡搅蛮缠的无赖人物,只好一脸为难地陪笑。 碧落犹豫片刻,叹口气,向那小贼轻声道:“你过来坐吧。” “我吗?”小贼眼睛一张,指指自己,那一脸的无邪立时让碧落戒备全消。她微笑着点点头。 “不怕我离你这样近更容易下手?”小贼笑吟吟的不动地方,眼睛里面亮亮的,清澈见底。 碧落也不答他,想了想,只说:“你不是没钱吃饭吗?偷来的银子怎么能用,我请你这一顿吧。” “哈”的一声,小贼笑出来,一瞬间的眼色仿佛既觉惊讶又感有趣。他上下打量碧落,片刻之后点一点头,说了句:“你是好人啊。” 碧落一怔,不明所以,心想请你吃顿饭就是好人了么?那小贼却再不说话,轻笑声中,自顾自的走了。碧落看他身影在门口一转便不知去向,心中微微有些安慰:其实说起来,他人也不是真的坏,但愿他主人能够不再这样为难他…… 饭菜陆续上来,碧落着实累了,一顿便饭吃了好久才起身还账。出了门口,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云雾,为什么没有叫? “请问,我的马呢?” “啊?小姐的马是什么样子?” “通身黄色,很高的那匹。” 然后,便是小二与碧落在只拴了两只骡子的马厩前面面相觑。轰然一个霹雳打过,她在木然当中隐隐明白了些,但显然为时已晚。 “对了对了,刚才,刚才那位小哥好像是牵了马走了!”此时小二也想起来了,猛一拍大腿,接着又是绞尽脑汁地回忆:“是往,是往……” “好了你不必说。”碧落咬牙把他拦住。凭云雾的脚力,若真是肯跟谁走了,恐怕就只有架着风才能够追得回来。可是怎么会,那可是云雾啊,普天之下第一坏脾气却也第一忠心的马儿,竟就容那小贼一声不响的给带走了?! 骡子旁边,是碧落原本安在马背上的一件小小行囊,看样子还是原封没有动过。这么说来那小贼倒不贪心,真的就只是想偷“一件东西”而已。 碧落牙齿狠狠咬在唇上,一时间委曲得泪水直在眼里转悠。她心里疼得不行,想起小贼临走临走还是那样一副纯净的眼色,不禁怒得喘不过气来。她心说好啊,我是好人,原来好人就是这么个下场! 小二见丢了人家东西,在一旁诚惶诚恐地赔罪,说什么原以为两人是一起的,又劝碧落去报官。碧落勉强平下心来,看他一眼道:“你不用怕,不会叫你们赔的。” 小二长出口气的同时,碧落心中几乎滴出血来——若说到赔,两三家你这样的铺子又怎么抵得上我的云雾?小贼,你真是好眼力啊! *** 提着行囊独自走在街上,碧落心中郁闷得无以复加。出门未久,师父交代的事情没有办妥却先把马儿给丢了,这也实在太说不过去。她心想当初倒真不如一路往西直到洞庭湖去,被所谓“七星会”的人盯上也总比这般被贼盯上的好些。 她心里明白云雾此刻还不自己跑回来,那恐怕就是找不到的了。只是她不知道那该死的小贼是用了什么手段能够将它这样不动声色地带走。那小贼看来很有些功夫,说不定他早就盯上了云雾,什么主人什么交差,都不过是个虚词罢了。只是……即便是虚词看来也没什么必要,那是怎么回事?碧落越来越想不通这些。 其时已是黄昏,她只好先找了间客栈住下。客栈叫做桃园,上下两层,很是干净。要了一间上房,碧落委实疲惫,沏壶安神茶饮了便睡下。第二日,向小二打听何处有坐骑可买时却得知东街上有人正耍把式,她毕竟年少好奇,犹豫片刻,便走出去要一看究竟。 到了街上,远远的就瞧见一圈人黑压压的聚着,碧落走近前去,只见众人围成一个场子,里面呼喝不绝,刀枪之类更是不时被抛上天去。周遭观众大声喝彩,都说这趟家伙耍得有门道。 碧落在外围听得好奇,但因身材纤秀,根本看不到场子里面。其实凭她的身法,想要挤到前面那是再容易不过了,只是这丫头天性娴静,不爱与人争抢,所以压根没有动这个念头。她在外围走了走,发现实在没有空隙,正觉得遗憾时,忽然背后有谁拍了拍她的肩。 她一怔,转过身来,然后神情“嘎巴”一声凝固在当场——如此一张张清清爽爽的笑脸,又、又、又是那个小贼,居然! 人家做贼的倒依旧是一脸坦荡,笑微微地对她道:“看不见就到房顶上去吧,我刚下来,那里清楚得很。” 碧落愕然瞪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咽一口气下去,心说不能吧,怎么还有这样的人?那小贼也不在意她神色,向人群瞥一眼,悠哉游哉地道:“不过这都是些花拳绣腿罢了,骗骗外行人的,有什么意思?你抓我那一手比他们高明十倍,所以看了也没趣,真的。” 他这声音本不算响亮,可偏偏赶上场内一个大汉正在上演“铁布衫”的绝技,一柄大刀在空中鼓足了架势正要往肚子上砍、满场观众屏息凝视鸦雀无声的时候,他这话出来,正被所有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众人目光刷地看过来,见说话的是个十八九岁、衣着普通的少年,便轰然一声笑开了。场中一班练家子纷纷侧目,其中那个正要演示“铁布衫”的大汉似乎正是班主,他将众人一分几步撞到跟前,上下打量小贼一眼,又转头看看碧落,“嘿”的一声说道:“小朋友,你刚才说那哪位的功夫比咱们强来着?” “她。”小贼倒实在,伸手一指,笑容满面地回答。众人目光顺他手指望去,只见一个小姑娘娇怯怯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瞪得正大。大家呆了片刻,便立时笑得天翻地覆。 碧落脸上腾地红了,她一咬唇,怒道:“你……!” 小贼哈哈一笑,也不顾旁边一大群人正等着寻他们的开心,向碧落道:“你,你让我好找!我主人说了,马不是随身之物,偷来也不见本事。所以对不住啦,恐怕还得再偷你一回。” 碧落这回可实在是无言了,看着小贼一脸的笑容,她隐约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耻的极致那便是无敌!再没有这样厚脸皮的人了,几次三番恶行恶状,可那神情语态却可以磊落得如同别人欠他银子一般! 第86章 她咬牙看住面前的小贼,顾着还有旁人,低声道:“先把马还我。”谁知他一摇头,来了句:“那不行,等我得手了再说吧。” 饶是碧落性情再好,此刻也觉着一股气劲直顶脑门,她勃然哼了一声,手在腰间只一撤,那条细细的银链子便立时活了一般飞掠而起,在空中蜿蜒出一道雪光。她杏目冷然瞪起,说一声:“是你不讲道理,可怪不得我。” 小贼见她动了兵器在手,身子往后一仰避过锁链锋芒,口中真诚道:“最后一次了,真的,不然我不好交差……”碧落再不听他多言,银光一抖,五尺锁链向他手臂上缠去。 小贼身形灵动,“刷”地一下转到那凶神恶煞的大汉背后。碧落见机迅速,链形一转,银光如毒蛇昂首一般直扑大汉身后。小贼微微吃惊,按住那人肩膀轻轻一纵来到前面,口中还不忘嬉笑一句:“大个子,我说什么来着,这位姑娘比你们高明十倍不是?”那人手上拿着演示用的大刀,已经看得呆了,他心里明白,就冲这位姑娘持链在手的这一下子,就不是自己三五年内能使得出来的。但是到了此刻,已经被两个娃娃围在核心,要他一句软话怎么出得了口? 碧落扬手,银链转个圈子又向着小贼兜头而来。小贼身子一矮,滑到大汉身侧,顺手拿住他腕子一扭一卸,将那把刀换在了自己手里。那人早已被碧落惊出一身汗来,连手中丢了家伙也没有察觉。 周遭看客本来还想瞧这轻狂少年一个笑话,没想到离得稍近些的人都被锁链劲风带得满脸生疼,大家这才知道那不是小孩子闹着玩的,也不像是打把式卖艺,而似是真刀真枪动上了手。众人怕被波及,赶忙退开老远去,又不大舍得走,围成个更大的圈子推推搡搡地看着。武术班的诸位更是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心中都诧异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两个年少高手,莫非是成心来砸场子的? 此时小贼已经围着大汉转了好几个圈子,碧落锁链也始终如影随形的不肯放过。可怜那人凶悍悍一副模样,开始还能勉强忍住,链子几次擦着眼睫毛过去之后可就不行了,“唉呀”“噫呦”喊得震天响。那小贼在闪避中还不忘了取笑他一句:“你怕什么?不是连刀都能抗吗,区区一条链子而已,不怕不怕!”那大汉总不好当街招认自己在刀上肚子上都做了手脚,他心中又惧又怒,苦于被锁链罩住身形,发作不得。 碧落见他滑稽又可怜,当下缓缓迫近将二人追逐的圈子缩得越来越小,显然是要把那小贼自大汉身边逼退。小贼看出她用意,一时却也无可阻挡。他眼见白光自大汉乍着手臂的腋下穿出,直奔自己面门而来的时候,忽然邪邪一笑,钢刀往那锁链来势轻巧一镗,自己却抽身向后退了两步。 交手数十招,他这可是头一回隔挡。因为小贼知道,软兵器乃是众多兵刃当中最难上手也是最难抵御的一门,若是使用的人火候不到,不能驾驭武器走势,那动不动便会伤了自己;同样的,若对方不知深浅随手招架,就更会被其寸巧柔韧之力反扑得遍体鳞伤。方才小贼这一下隔挡,可实在苦了跟前做他良久肉盾的大汉,碧落链身受力,链首立刻改变走势向着那胖子的胸口砸了过去。 两声惊叫同时出口——一声是大汉的,果然底气浑厚,登时吓哭了场外两个孩子。另外一声是碧落的,她没料到小贼这样阴损,竟故意要置别人受伤。她手臂急忙一顿,那条链子仿佛听到主人召唤一样,擦着那大汉皮肤刷的一声返回了碧落手里。只因收势太急,她心口都被震得隐隐一疼。 “好伶俐的悬崖勒马!”旁边掌声响起,原来是那小贼正在喝彩。众人被他带动,怔了怔,掌声与叫好立刻也如潮水般涌来。碧落一阵尴尬,心中更加恼怒,抖手间锁链又向那小贼颈项绕去,心道:你不提马还好些,先擒下你再说!小贼纵身向后闪避,眨眨眼睛道:“你看你这样浮躁,我下手不是太容易了吗?主人又要说我偷得不见本事了……” 碧落气得也不理他,手上暗暗催力,把一条链子舞得直如云雪翻飞。大片喝彩声中,小贼一路轻退,目光炯炯,似在一招一式间解读她这手法。两人俱以轻盈伶俐见长,此刻交手,众人满眼只见衣袂飘飘长发飞扬,煞是一番好看。如此比较起来,才知道方才武术班中的诸位耍的不过是粗浅功夫而已。 其实碧落素来不是咄咄相逼之人,寻常与师姐妹们交手切磋时也总比其他几人更会留余地,是以今日虽然恼怒,招式却还是存了厚道,只想制住小贼,却没动什么狠辣念头。 饶是如此,那小贼一路只退不攻,此刻招架也觉得有些吃力起来。他眉头一皱,颇有些为难地在风声间隙与碧落商量:“慢着慢着,你这条链子值多少银子?”碧落手上不停,口中清斥道:“干什么,这个你也想偷走吗?”小贼哈哈一笑,折身闪过她三锁两扣的凶险招式,百忙中道:“其实我也不想弄断了它,可是你逼我,我总得问问价钱,以后好赔你。”碧落“哼”的一声,心说这小贼口气好大,我这刀枪不伤的锁链,他凭什么就能给弄断了? 两人一进一退正在纠缠,忽然远处有谁喊了声——“官兵来了!”人群中立刻分出条道来,几个穿“捕”字衣服的人横冲直撞地往这边跑来。小贼微微分心,手中大刀立刻叫锁链卷了过去,碧落抖手将刀顿在地上,仍然未肯罢休。此时小贼目光一闪,望着银光来势一扬臂,“啪”地把锁链握在了自己手里。链子进势强劲,这一来狠狠抽卷在他臂上,他那件粗布衣衫的袖子上立刻绽出两条长长的豁口。 碧落见他如此,倒是一愣,小贼痛得吸了口凉气,然而并不顾这些,蓦然栖身上前在她耳边说了句:“这群人麻烦,快走。”说罢手腕一褪卸却锁链,自己先一步纵身而去。碧落怔住,然后心中如电一闪——不行,他还没有还我云雾!想到这里长链如龙,再度飞出,瞬间卷上了小贼脚腕。 那时小贼已经腾在空中,本来只需瞬息便可离开此处是非,谁知道脚上竟然被人用力一拉。他无处借力,眼看着近在咫尺的房顶又忽然远离了自己,愕然回头时,却见到碧落借着方才一拉之力凌风而上的身姿。 碧落登上民房屋顶,回身向下看去时,正见小贼瞬间呆住,双眉错愕扬起的神情。她居高临下,心里隐隐得意。小贼愣神的功夫,官兵已经赶到,几个人胡乱押住他臂膀,大条锁链往脖颈上套来,小贼也不反抗,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就只盯着高处的碧落,不甘不信还有些说不上的东西统统闪耀在里面,碧落一时不能看懂。 官兵大声呼喝,拉他两步,居然不动,就顺着他目光愕然找去。碧落见那些人也看过来了,忍不住一笑,道:“他是小偷,可不能饶了他。”那些官兵见房顶上居然站着个俏生生的女娃娃,全都大吃一惊,喊道:“你也下来,当街闹事的有你没有?下来!” 碧落一怔,心想还是算了,真要和这小子一同顶个罪名那多麻烦?于是身形一转,翩然跃下房屋另一边的小路,消失于众人眼前。 第一眼看见小贼,碧落被他琉璃一样的容光照亮双眼,而此刻,他被面前男子冰雪似的超然震慑,哑口无言。 第三章:主人 芳心惊许寒眉冷,未顾琉璃异彩横。 眼看小贼被擒,碧落心情一时大好,仿佛失马之痛也略能弥补一些了。但是半天过去,此刻想想官府要如何处置他时,又忽然觉得于心不忍起来。 她一时想,这种厚脸皮的小子,打上几十板子关几个月也是罪有应得的,有什么好担心?一时又不禁惭愧:到底是自己与他争执动手才引来了官兵,何况他最后一句话还是“快走”。自己就这样置身事外的闪开了,是不是有些不够义气? “算了,和小贼讲什么义气。”碧落草草截断思绪,招手叫茶博士再蓄了壶水来。此时她是在茶楼坐着,台上一对男女正一面琵琶一把三弦地唱着苏州评弹,软绵绵的腔调中略带些甜腻,碧落并不是为了听它而来。 来临安这两日,她已然转了四五家茶楼,进来都是先问“有没有一位叫做嫣如的姑娘要来说书?”后来一位掌柜告诉她,嫣如姑娘即便来,也不会事先通知场地,往往是她措手不及的到了,茶楼再临时改换水牌。如此,碧落更加觉得这位姑娘神秘有趣,但愿自己身在临安的日子中还能够听上她一段书。 这一日眼看匆匆过去,碧落回了落脚的客栈。那时正值饭点,一楼的桌子已经坐满,她向小二招呼一声:“麻烦送些小菜到我房里来。”说罢转身便要上楼。 而就这一折身的功夫,她余光当中带过一抹纯白去。室内偏暗,众多人物饕餮喧哗显得油腻热闹,冥冥暮色下的觥筹交错中,这一角白色分外耀眼,以至于满室的喧嚣都显得肃静了许多。碧落目光被引着,下意识的一回头。 她看到一人白衣长发的背影。 倏忽间的错觉,她觉着眼前那人仿佛就是师父——那样清朗洒脱卓然不群的身姿和气度。她怔怔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是立即发现他并不是的。师父不会这样衣白胜雪的招摇。师父面前永远也不会只摆酒而不摆茶。师父的长发总是束起来的,偶尔披散那也是师娘在为他梳理……只是这个人,他的气息中当真有与师父相像的东西。 碧落心怀轻动,凝神望着望着,目光一瞬,忽然“啊”地一声惊叫出来——她竟然在那白衣男子对面看到了自己好生熟悉的一个笑容。 ……还能是谁? 但是那怎么可能?碧落愕然之中心想一定是自己认错了,那小贼此刻不是正该皮开肉绽地蹲在大狱里吗? 第87章 她上午才眼睁睁地看着官兵把他抓去的……可那样一双眼睛,她又怎么会搞得错?!除了那个小贼,普天之下再也不会有谁长着一双看来这般清澈见底而实则狡猾得让人发指的眼睛了! 她这一声惊叫惹来一些目光,那些撕着鸡腿的夹着鲈鱼的衔着米粒的食客一齐回望她,其中夹杂了那小贼闪亮到可恶的一眼。 “哈哈,是你啊。” 小贼笑起来,故友重逢般的喜悦与随意。此时碧落已经快石化在地上了,她微微张口,一脸不置信地瞪着他道:“你……他们没有关你?” 小贼笑微微的一招手,吩咐小二旁边再添一把椅子,又向他面前的白衣人道:“你看,就是她了,害我被官兵抓住害你辛苦的那个小姑娘。”于是白衣人云淡风清地回过头来。 碧落听到这话已经没力气恼怒了,她刚要在心里叹声“世风日下”,却忽然轻轻抽了一口冷气——她看到那白衣男子的侧面。修长的眉,微微上扬的眼角,清肃的鼻梁和淡泊合拢的双唇。然后那人看她一眼,把头转了回去。 只一眼的震惊,碧落有片刻完全说不出话来,她不知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物。 需得承认,男子对面的小贼是俊朗的,阳光一样明媚夺目,有着孩子似的稚真,不管实事如何。碧落觉得这样的少年已是难得一见的美好。但是眼前这一身白衣的男子,他却是另一般说不出韵味的潇洒与清朗,气宇间竟然不似凡俗。他年纪显然大些,但具体可说不上来岁数,仿佛三十四十的人都可以有这般沉着的眼色神韵,却难以成就如此不着烟火的脸颊。 第一眼看见小贼,碧落被他琉璃一样的容光照亮双眼,而此刻,他被面前男子冰雪似的超然震慑,哑口无言。 江南水乡中原来潜藏着这样多颠倒尘世的丰神俊朗。碧落在心中默默感慨。 此刻那男子回了身去,只听他淡然道:“我跟你说了你不是她对手,如今怎么样?”小贼嗤之以鼻,在一旁反驳:“若不是我手臂……不对,若不是不愿给你惹祸生事,又怎么会差她半招?你道真正动起手来我打不过她吗?”那男子冷冷一笑不再说话,分明不屑再与他纠缠。小贼神色不满,目光清清亮亮地向碧落望来。 听他们如此一番对话,碧落心中早疑:莫非这白衣男子便是小贼口中“神通广大”的主人?可这样一个人物竟然会教唆别人去做贼吗?她心中不信却也不敢不信,关于以貌取人的偏差,那小贼已经用掉了她的全部信心。 “站着做什么,过来这里坐。”小贼见她发呆,拍拍身旁添置的椅子说到。碧落这才还过神来,要她坐在那个小贼身边那是打死也不肯的,她迟疑片刻,走上去,向那白衣男子轻声开口:“请问,您就是他的主人了吗?” 白衣人抬起眼来看她,碧落脸上微微一红,慌忙躲开目光。这时只听一旁的小贼笑道:“不错啊,小姑娘,我们少主叫做凌笑然,江南一带也算赫赫有名的人物,你听说过没有?” 笑然?似乎真有些熟悉,碧落想了想,终究不记得是在哪里听过。她自知初出家门,江湖阅历是远远不够的,面对此问只好歉然不语。此时被点明了身份的白衣男子冷眼向那小贼一瞥,皱眉道:“你倒是嘴快。”小贼含唇一笑,了无心机的样子。 碧落看看面前被称为“少主”的白衣人,咬咬牙,只好接着问道:“凌先生,真的是您要他偷东西的?” “不错。”凌笑然回答简短,声音也如寒冰傲雪一般凛冽,仿佛偷窃一事于他们两个根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无需多怪。 “为什么?你们看来也不缺钱花!”碧落想起云雾来,一恼,诘问平添了些力量。 “我们之间有些约定,与旁人无关。”凌笑然不再看她,目光冷冷向小贼扫去。小贼状若无辜,泰然相对。 “可他偷的是我的马儿,怎么会没关?”碧落眉毛皱起来,神情一时委屈一时无奈,向在座两人道:“它喜欢喝茶,你们恐怕养不好的,何况我日后还要骑它赶路,能不能还给我?” 听她这般软软的口吻,小贼不禁笑道:“喝茶?我只听说过茶叶腌蛋,可还没听过用它来腌马肉的,哈哈,不知待会儿端上来滋味如何。” 碧落听了这话胸中一震,失色道:“端……端上来什么?”小贼一脸理所当然:“还能有什么了。怎么,你也想尝尝?”看那意思竟是已经让厨房把云雾牵到了汤锅里。碧落仍然不肯相信,颤声问道:“你们,把它……”小贼笑吟吟地接口道:“炖啦。” 晴天霹雳一般,碧落呆在原地,未敢深想已是心如刀绞,半晌,眼泪“唰”地滚了下来。她一语不发,咬牙飞起一掌朝着小贼脸颊就落了下去。 她站在桌边居高临下,愤怒之中出手又是极快,小贼只见她衣袖一扬,接着就是馨风夹着气劲同时刮上脸颊。他心说不好,要闪避却已经不及,瞬息之中只有一偏头,左手背飞快地抵上右颊,以掌心同她手掌相迎。 他这反应也算难得的迅捷了,只是半个眨眼的功夫,“啪”地一记脆响,小贼手心一阵麻木,随后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到底是挡住了那个耳光,微微嘘了口气。 且不说大庭广众之下这一个耳刮子煽在脸上好不好看,单就说碧落手下的力道,若是真的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掉几颗牙那就不用说了,保不住连下巴都给打得歪在一边,一辈子回不来也不好说。小贼刚刚避过了这样的凶险,心惊之余居然还有空调侃,他嘿嘿一笑:“泼妇打架才抓头挠脸扇嘴巴,怎么你……”说到这里一抬头,却迎上碧落一双泪水朦胧的眼睛。小贼一怔,一句话说不下去了。碧落却是恼恨未消,见他看着自己,伤心之余反手又是一掌。这一掌,端端正正地印在了小贼脸上。 那小贼似乎一懵,但紧接着眉头微蹙,双目之中光芒难辨。 碧落反手时胸中哀大过愤,臂上气劲已衰,无论力道还是速度都比先前差了不少,谁知小贼反而没有躲过。她一怔,看见小贼左颊肿起红红的一片,心中歉疚稍闪及逝,立时又为云雾悲愤起来。她伸手将腰间锁链一撤,心想这回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小贼锁到官府去,虽说不能给云雾抵命,却也要关他个三年五载。 这些念头在她脑中只一转,却猛然被股力量逼了回去——眼前白影一闪而过,碧落刚刚运起锁链的沉着力道忽然转向,朝自己迫来,直带得她身子兜了个圈儿。碧落知道这是有人从旁递手,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妙手法卸转了自己手上的力量,她惊中求稳,索性旋身退开。三旋之后碧落站定,衣衫裙摆飒然落下,仿佛胡蝶儿瞬间收拢了翅膀。只是她身姿虽妙,脸色却已经苍白。 “哗啦”一响,碧落那条游龙般的银锁链此刻已经做一堆儿撩在了主仆面前的桌上。随即便是“啪”的一声,一柄折扇在瞬息间的开、合、引、挡过后,轻轻落回了原处,仿佛从来没有挪动过地方。 兔起鹞落之后,偌大客栈一时极静,只有满堂粗重的喘息声音此起彼伏。众人捧了饭碗瞪着眼睛,筷子已然掉了一桌一地。方才碧落两次挥手去扇人家耳光,动静那是极脆生的,早惹得众人回头来看,若非凌笑然一副冷冰冰的气势在此坐镇,恐怕当即就要有起哄之声了。而此刻碧落功夫一经显露,美则美矣,看的人们却登时怯了,心想这一桌人八成是些混江湖的,可不能招惹,是以一个个大气不出,都瞄着门口,预备着真动起手来自己好快些跑路。 此时碧落已然调定气息,缓缓向座上一袭白衣的凌笑然望去。她知道方才是他出手,但至于是如何,用了几招,还有自己那条锁链为什么竟如泥鳅一般自腰间手间滑溜而走,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了,仿佛那一动一静间的界线竟不是人眼可以捕捉。一时间,小贼口中那“神通广大”四个字在她心里头陡然沉重起来。 此刻凌笑然也正向碧落微微皱眉,仿佛诧异于她的身手,随即目光一沉,停在她腰间。碧落又是尴尬又是恼怒,下意识地用手一抚,却摸到一块硬硬的小牌子。她低下头去,看到一角翠色露在了鸳带之外。 凌笑然一眼之下已经认出,那是曾经名动江湖的碧玉竹。他瞳光一绽,神色不大变化,但分明已经严肃下来。片刻之后,略略点头道:“怪不得,原来是清茗客的门下。” 所谓碧玉竹,乃是萧茗自极北雪山之下采集而来的一种寒竹,其色如玉,晶莹温润,质地之坚硬连一般的刀剑也伤它不得。萧茗当年爱它品性,便以利刃破竹,制成小小牌子,作为自己行走江湖的名帖,隐居之后,碧玉竹牌便分予了几位徒儿。碧落爱惜师父所赠,时时带在身上,多半是方才凌笑然夺她锁链,才自鸳带下扯出了一角。 碧落见她知晓自己身份,先是一愣,而后更加伤心起来,怒道:“云雾就是临行时师父送我的,事情办完后我还要骑着它回去,你们……”说到这里声音一哽,泪水又在眼里转悠。 凌笑然微微一笑,白那小贼一眼。小贼脸颊仍在疼痛,此刻皱了眉看向碧落,嘟哝道:“好端端的哭什么,你家宝贝马儿又没怎么样。”碧落一惊,没有回过味儿:“什么?你们不是说……”小贼嗤之以鼻:“说什么?腌了炖了吃肉了?哈,我哪句话是说你的马来着,说茶叶蛋,成不成?你不知道马肉是顶顶难吃的吗。”说着他忽然起身来到碧落面前,目光一时沉静下来。他曲起手指在她泪痕上轻轻一抹,叹道:“即便真的是马儿死了也不用掉眼泪吧,你真是小孩子。” 碧落张大眼睛看看小贼又看看他主人,终于明白过来,一时惊喜无言。 第88章 虽然还是有些恼恨他们这样一番戏弄,但比起“谋害”云雾之痛,却已经微不足道了。她一把抓住小贼衣袖,又是急切又是欢喜地问:“那它现在在哪里?” 小贼“喂”的一声,指指自己左颊:“我这下要怎么算?”碧落见他白净脸上红红的一片,心中一窘,竟忘记了就冲他偷自己马儿这件事,再多给他两巴掌也不嫌多。她怯怯地看看小贼,道:“那,你要打回来吗?” 小贼一怔,随即眼中光芒闪过,笑道:“嘿嘿,知道就好。闭上眼睛。”碧落咬住嘴唇,一摇头:“不闭,看不见反而害怕。你……你要打就快些,不过先说好,过后可要还我马儿。”小贼“哼”的一声道:“你倒有些胆量。”说着把手一扬。碧落眉头紧蹙,眼睛微微眯起,却果然不肯闭上。 转瞬间,小贼手臂呼风带雨地挥下。碧落神色畏怯,楚楚可怜,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半晌,她一怔,那声势浩大的掌风不知怎么的,忽然化作轻轻的一记落在了自己脸上。小贼拍拍她脸颊,笑道:“好了,连本带利都还给你,这下我们两不相欠。” 碧落脸上一红,轻轻向后纵开白那小贼一眼,转而向他主人问道:“云雾在哪里?” 方才凌笑然一直冷眼旁观,见小贼一掌并没有真的打还,淡然笑了笑。此刻听碧落这样问了,他站起身,随手拾起桌上那柄折扇道:“跟我来。”碧落心中惊喜,刚要答应,却听到旁边小贼用手指一敲桌子,喝道:“不行!” 碧落怔住,心说这是哪里来的下人?竟然比主人还威风些!凌笑然回过头去,只见那小贼皱着眉,一脸委屈地向自己诉苦:“我只还了刚才的一掌,可是这小姑娘又是拿链子伤我又是害我被鹰爪子抓住,那要怎么算?少主,马不给了,当作抵偿吧。” ——明明是他挑衅在先,现在一口反咬却如此理直气壮!碧落心想他为人恐怕是强词夺理惯了,也不去理,只把眼睛望着他主人。小贼这样无礼,凌笑然居然也不动怒,只是波澜不兴地看他,半晌,面无表情地问一句:“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听……”小贼似乎还有话说,但是张张嘴,却瞬间泄了气下去。他眼神一时黯淡下来,低声道:“少主说笑啦,自然是听你的。”凌笑然似是冷笑一声,也不再看碧落,独自向客栈门口走去。碧落微怔,转眼看看小贼,见他也正一脸不甘的神气盯着自己。 片刻间凌笑然的声音已自客栈之外传了进来——“怎么,马不要了?”碧落惊觉,脸上一红,赶忙随了过去,身后小贼轻轻纵身,两个人一起来到了门口。 *** 一声哨子之后,云雾带着满街的惊呼穿越了无数个巷子,横冲直撞地自大街东北角落的弄堂口跑出来。那时碧落已经看呆了。 街边小摊贩不住被撞翻,行人认为那是惊马纷纷惊恐退让,云雾闻声而来,一眼望见碧落,高兴得长鸣一声,蹄子掀得更欢。碧落看着它由远及近的带过一路天翻地覆,此刻简直想一头钻回客栈装作不认识这匹疯马。 身边一白一灰两道人影倒是坦然得很,凌笑然折扇在手,挥洒间青丝微扬,眼前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在意。小贼更加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口中作哨连连,意思还要云雾再快些。 云雾撞到眼前,四蹄一顿猛然刹住,鼻唇便亲昵地向碧落脸颊蹭去。碧落刻意避过一街狼籍不看,此时心中安慰,连连抚它鬃毛。片刻之后她疑惑回首,问道:“你们把它藏在哪里了?” 小贼一笑,回答:“藏可没藏,看它饿了,那边市场包了几个菜摊子给它。不过这家伙也真可以,一口气吃到现在。你看看肚子。” 碧落大惊,脱口而出:“吃菜?没有吃穷了你们吗?一条菜场也能被它吃干净的!” “你说少啦。只是它说寻常草料它不喜欢,想吃胡萝卜。哈哈,你这马儿还挺挑嘴。”小贼说着走过来,随手拍拍云雾脖颈。云雾居然没有着恼,安分地听之任之,颇有些食人嘴短的觉悟。 碧落眼睛微微张大,看看云雾再看看小贼,惊讶道:“真的?”看样子竟然是相信了他刚才一番转述。小贼点头,煞有介事。 两人对话时,凌笑然始终沉吟不语,此时他折扇轻轻合拢,看小贼一眼道:“行了吧,官兵可还在四处找你,这回有什么可说的?该跟我回去了。” “有什么关系。”小贼微笑着一耸肩:“顶多再麻烦你把我救出来。而且,而且少主,我看这女孩子的马很有趣,还想多骑两天……” “你再胡闹。”不等他说完,凌笑然一语打断。那声音不算大也不算严厉,只是其中的冰冷意味让碧落听得心头一跳。 如此一来,小贼目光黯淡下去,立时自刚才的阳光明媚变成个忧郁少年的模样。这转变来得快些,碧落一时不能适应,她茫然看看这一主一从的两人,不知该作何言。 凌笑然回眼看他,波澜不兴地说了句:“姑娘有什么事情,也请上路吧。”淡薄到近乎失礼却也从容得无可非议。 碧落一窘,轻轻点头,一时说不出告别的话来,只好牵了云雾掉头离开。但是几步之后,她停下,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鼓了勇气转过身去,望住凌笑然轻轻地道:“凌先生,你不要再让他偷东西了,官兵会抓他。” 话音落下,做主人的似乎微微一怔。那边小贼的睫毛一扬而起,目光清清亮亮地绽放出来。面对如此的诚恳凝神片刻,他忽然一笑,爽朗清脆得仿佛水入琉璃。 “你果然是好人啊。” 闻言,碧落一抖——她对那两个字至此还是心有余悸。戒备地向小贼看上一眼,心道:怎么怎么,又在算计我什么了?可这一眼却让她从心底里惊诧出来。 小贼的笑容当中竟忽然添了一丝邪气,前所未见。他坏坏地盯着碧落,一时间小恶魔的气息流散出来,他整个人仿佛变了个样子,看得人有些发愣——如许纯净的表象下到底潜藏了多少邪惑与狡颉,若非此刻亲见恐怕没人能够想得到。 片刻,只见他将嘴角勾得深些,眼睛自下看上来,一字一句地道:“碧落是吧?好,你记着,要是不偷成了你我宿尘誓不为人。” 脆生生的调子入耳,碧落一怔。她抬起头,卖茶女子也正看她,两个人彼此辨认了一番,同声惊呼:“是你!”随后嫣如的笑声肆无忌惮,轻灵得如同鸟儿振翅远飞。 第四章:缘由 故往今朝何人谙?书琴琵琶冷落弹。 碧落想了许久才弄明白,为什么那个叫做宿尘的小贼会知道自己名字。她记起来自己被他偷去的手帕上就绣着,松一口气,暗想原来不是他那时使妖法算出来的。 至于那句“不成偷则成仁”的豪言壮语,当日的凌笑然已经一声冷笑替碧落把它打发掉了。的确,往后茫茫江湖各自云水,谁还见得到谁?何况等这回事情一办完,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回去竹林永世不出的。碧落牵着马儿在街上走过,终于摆脱被贼人盯梢的日子了,心里头一阵轻松却也一阵寂寞。 临安街头或者客栈,时常能够看到一些来去匆匆的武林人士。那些人大多是能够辨认的,眼睛亮,视听敏捷,或儒雅或粗豪,往往带着招摇的包裹,里面藏了刀枪棍棒。所谓同道中人,身在其中便能够体会。 碧落留意着他们的对话,偶尔听到关于玄阳剑的谈论,心便轻轻一揪。 ——玄阳宝剑重现江湖了。那把沉默了十六七年的兵器神话如今终于锋芒再见。对此,人们纷纷猜测,传言由岳阳一路蔓延到了这里,多少已经有些离谱。一直以来收藏宝剑的魍魉山庄立时再度沦为是非纠结的场所——什么庄主自食其言,什么山庄内起巨变,又有什么红颜祸水天降宏威云云……反正大家心里明白,那块地方乱也不是乱了这一天两天了,给以何种猜测也都不算无端。唯能确定的一点,便是此剑昔日的主人并没有一起出来。十余年前云行而去,真就轻描淡写地了断了江湖,再也没人知道,当日手持玄阳叱咤风云的清茗客如今何在。 只除了,桃园客栈中那位临窗而坐、神情落然的小姑娘。 面前香茶已冷,碧落默默一声叹息。眼望窗外,临行时,师父交待的话语重又回响耳边…… 二十年前,清茗客萧茗与魍魉山庄的新任庄主凌天成有过一场比武。 当日江湖,三绝并称名动四方,而魍魉山庄之威也早已成就了五六十年。消息一出,留言四散,诸多莫名缘由便也如今日这般无端现世。到了后来,此事被论为当世一正一邪的两大高手较量,于是江南武林万人空巷,都纷纷争着要来观此一战。 这样一闹,萧茗心中不免厌倦。原本事情十分简单,撇开立场不提,不过是对方下帖自己应战而以,相约切磋计较高下,武林当中原也寻常,怎么临到自己头上就不能落个清静?正为此不快时,魍魉山庄书信传来,萧茗一看之下纵声而笑,轻飘飘便不见了踪影。 几日之后,比武地点人头攒动,上至豪侠名士下至三教九流,各类人物一应俱全,却唯独不见了当日两位主角。众人一等再等不见动静,直到日落西山,醉翁龙铮与剑公子莫无才收到萧茗传信,号称比武已结,胜负未分,请到场众人散去便了。原来二人都嫌麻烦,经凌天成提议,双双扔公告于不顾,私下另约了地方,大战一天,此时正在把酒畅谈当中。 来信一读,满场哗然,自魍魉山庄而来的一众邪魔外道并不如何见怪,嬉笑怒骂也就散了,而到场的正派人士却大多怫然不悦,心说恶鬼头儿行事荒诞不羁也就罢了,怎么连清茗客也跟着没谱?萧茗如此行径,也太没把江湖同道放在眼里……居心善者暗自摇头、为他前程担忧,居心恶者便不免以此做做文章来诋毁其人。 第89章 所幸江湖三绝威名素著,萧茗为人又是一贯的侠义磊落,始终未教此类人得逞罢了。 话兜回来,再说当日一战。萧凌二人一个随性洒脱一个特立独行,在此之前虽未谋面,对彼此名号却已知闻久矣。相见之后抱拳一笑,也不道问缘由,一路便从拳脚比至兵刃。二人武功各有所长,伯仲难分之下自然便起了惺惺相惜之感。那时萧茗佩剑名为玄阳,通身乌黑流光古朴,由“圣手”江涵穷十年之力打造而成,乃是名贯江湖的奇绝利器。而他不愿仰仗于此,是以一场酣斗渐入尾声、二人神力皆疲,玄阳宝剑却始终未曾出鞘。 至此,凌天成忽然抛了手中兵刃仰天大笑。萧茗不知所以,愕然看着,半晌,只见他自腰间取出一柄匕首来,拔出,光华盖世。凌天成含笑向萧茗望上一眼,拾起自己丢下的青云战刀来,挥起匕首一阵银光闪过。当匕首还了鞘,那把钢刀才缓缓缓缓地分作七八节跌落在地上,看来此刃之利俨然不在玄阳以下。萧茗吃惊,一声赞叹脱口而出,问名号时,了然,原来这柄匕首,叫做素月,竟是“圣手”江涵的临终遗作。 玄阳素月,“圣手”先生此生最得意的便是这两件兵器,而弥留之时最遗憾的,却是不知二刃交锋何者更利。凌天成是登上魍魉山庄庄主之位的当日获赠素月,并在那时听说江涵之疑,于是才有了如今的一场比武。当日凌天成发下战贴,原意是要与这位声名赫赫的清茗客在武功兵器上通通较个高下的,可是如今看来,分不出,也好。 萧茗听他一席话,只觉此人旷然豁达,性情爽朗,与之交谈有着说不出的痛快。于是江湖上关于魍魉庄主的种种非议在他心中烟云而去,二人两手一握,结为挚友,茶酒纵谈三日方休。此后,两人话别,天南海北各自闯荡,虽然经年不曾往来,然而交深如水,从未相忘。以至于后来,萧茗决意退隐江湖之时,便将随身多年的玄阳宝剑赠给了魍魉山庄,成就其与素月团聚。 捧剑之时,凌天成挽留萧茗不住,于是仰天长叹,道除你清茗客外,世间还有何人堪与玄阳匹配?如今你既离手,那么这柄宝剑,从此也就不必出没江湖了。遂而下令:魍魉山庄中人,连着他自己,永世不得动用此剑。于是玄阳移至森罗宝殿,成为镇庄之物。江湖上各类人物虽然觊觎者大有人在,但碍于萧茗声威,又忌惮着魍魉山庄的厉害,也就只好作罢。 萧茗隐居之后,凌庄主果然信守诺言,至今十六七载过去,武林当中再也没有过这件神器的动静。 ……可是如今,玄阳现世。 长江水域铺天盖地的一场风波之后,连幽居竹林的清茗客都听闻了消息。萧茗三分震惊三分疑惑,他深知凌天成为人,一言既出那是绝无更改的道理,除非魍魉山庄当真出了重大变故,或者,自己这位昔日好友已然不在人世……念及此处,萧茗自觉不能坐视,将要纵身而出重入江湖的时候,目光却忽然一转,落在了自己那个乖乖巧巧的三徒儿身上…… 于是,一月以后,碧落坐在临安客栈当中满含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来——师父,你骗人,魍魉山庄哪里是什么有趣的地方?徒儿至此,竟还不能摸到它的边角呢! *** 出家门时,碧落并没有料到此行会这样麻烦。 原本是到达山庄一问便可知晓缘由的事情,偏偏中途被人一阻再阻。也许是这回玄阳风波,魍魉山庄重重地得罪了那叫做七星会的帮派,乃至于各条通往洞庭的路径统统被人布了眼线。碧落往岳阳而去,两次三番改道绕行,却终究不免被其盯上。最后一次还险些动起手来,一班“渔人”口口声声称她是邪道妖女,挥着竹篙夹路来袭,让我们碧落姑娘很是委屈了一阵。 无奈之下,只好换条道路避避锋芒,待此事沉寂下去再到魍魉山庄拜访罢了。她拿定主意,这才转而向南,一路来了临安。 师父口中,魍魉山庄仅是坐落洞庭水岛之上的一座庄院而已,除了名号古怪些人物广杂些、江湖声誉欠佳些之外,也就无甚不妥之处了。并且其间轶事奇闻多不胜数,按照师父之意,那简直可说是江湖百年首屈一指的趣地。 但是碧落一路走来,所见所闻却与师父的言语大相径庭。 两次碰壁之后,惊得客栈人家鸡飞狗跳,她便再不敢轻易向人打听洞庭湖上魍魉山庄的事情。 “鬼庄”,江湖之外,诸多地方的百姓私下这般叫着它。即便这样也是禁忌,平时大家都忌讳着,避瘟神一样不敢提起,偶尔有妈妈吓唬淘气小孩子时,会狠狠地用上一句:“叫鬼庄的人把你抓去吃肉!” 碧落心中觉着不对,留意起往来江湖人物的对话,方知道答案的阴森超乎想象——那个以魑魅魍魉为名的庄子竟然是江湖所有黑道散人的大本营,所有!无论是做了杀人越货的勾当为江湖同道所不齿,还是被某一门派昭告天下通缉追杀,只要投奔了那里就等于来到了避风港湾,魍魉山庄来者不拒。 邪门的人多了自然要做出些邪门的事来。相传那里的某个妇人天天以鲜血洗面以保容颜;相传那里每月都会有一对童男童女被剖心挖肺用作祭祀;相传那里流传着长生不老的邪术,代价是十日一副人脑以供生食……碧落的经验是饭前饭后最好莫侧耳去听那些人的讨论。 只是这点眉目已经足够让她心惊肉跳,她想如果所有闲散的邪恶人士都一高兴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了,那会是怎样一种声势,如何一副局面?那所谓庄主的人物又是如何一手遮天地掌管下了这样一群妖魔鬼怪的?! 总结种种便不禁有此疑惑:师父,是这十六七年之间,当年的江湖趣地已然沦为如今的炼狱魔窟了呢,还是它局面本就如此,却偏偏对了您的胃口?碧落托着腮,长睫之下,目光于车水马龙当中茫然穿越—— 又或者,您这回借了玄阳宝剑的因头,连哄带骗,就只是为了将徒儿打发出来试炼一遭的? *** 遇到嫣如姑娘,于碧落来说完全是凑巧。 当日街边,诸多小贩当中有一摊是挑着担子卖茶的,碧落觉得好生亲切,走过去蹲下身,竹编簸箕中龙井与碧螺春芳香扑鼻。 “小姐来些吗,新鲜摘来的。” 脆生生的调子入耳,碧落一怔。她抬起头,卖茶女子也正看她,两个人彼此辨认了一番,同声惊呼:“是你!”随后嫣如的笑声肆无忌惮,轻灵得如同鸟儿振翅远飞。 “你还记得我?”碧落难免有些惊喜,嫣如也算得茶楼书场的风云人物,整日价面对诸多听客的,竟没忘了许久之前只交过一面的那个小姑娘,说来实在难得。 “自然自然,你给的银子我现在还留着。”嫣如笑得好看,淡蓝碎花衣服换成了浅青,越发显出伶俐果断。她猛然想起来什么,说道:“上回有位公子错把你认成我家妹妹了,你可别怪,说来她与你年纪相仿,又爱把自己打扮成别人,被一些个同道认错那也是有的。” 碧落心里奇怪,暗想“打扮成别人”是什么意思?她虽也曾听师父师姐提起过易容之术,此刻却没往那处去想。眼见嫣如替人道歉,她摇摇手道:“没什么。”随即满心期待地问:“姐姐来讲书的吗?什么时候?”嫣如笑道:“先不啦,来清静清静,没看贩起茶来了。” 眼见碧落微微失望,她一笑,又道:“我叫嫣如你是知道了,小妹子呢?”碧落回神,赧然答了,又把手指向簸箕里翠盈盈的那一片碧螺春道:“是师父照着它给我取的。” 嫣如蛾眉一扬,拍手笑道:“好呀,果然人如其名!不知妹子尊师是谁,当真慧眼。”碧落心里欢喜,微笑说:“姐姐曾经提起过的,醉翁茗客剑公子,当中第二位就是他。” 此话出口,嫣如一下子跳起来。她愕然看向碧落,上上下下只顾打量,半晌,终于满面叹服地点了点头:“是啦,萧大侠人虽不在江湖,心思却还是离不开这里的。”言外之意,自然是已猜到碧落此行的大致缘由了。 碧落心中一动,刚要言语,嫣如已一步上前将她两手握住,喜道:“我就说么,妹子小小年纪这样一身功夫,原来如此!”她说着,神色中尽是仰慕,又道:“你师父我可喜欢极啦,四处讲书,数他那段说得最熟,没想今日碰上他传人了,真好!”当下不由分说,把茶摊子潦草一收,拉着碧落便要上酒楼小坐。碧落对嫣如颇有好感,也不推却,大大方方同她去了。 坐到酒楼二层,嫣如一溜声的叫菜,讲话也如说书一般爽脆,惹得旁边客人竞相看来。待小二下去,她向碧落寻问起萧茗近况,颇识大体的避过隐居地点不提。碧落一一回答,末了,嫣如又提起近两年在江湖上名声大噪的两位女侠龙晴与云真来:“传言那两位也是萧大侠的徒儿,小妹子你可如何称呼她们?” 碧落惊喜道:“那是我的两位师姐,嫣如姐姐,我们好久不曾见过了,你知道她们什么,能不能讲给我?”嫣如神色得意又俏皮,点点指头,宛然把说书时的风韵给捡起来,三言两语间便把龙晴的神情样貌活生生地勾勒在当场。碧落惊了片刻,欢然道:“姐姐,你在哪里见到我大师姐的?她还好吗?”嫣如咯咯一笑,拍拍碧落头顶道:“傻妹子,你师姐远在塞北的,我哪里去见她?只是说书嘛,要是连这点消息路子都没有,姐姐我也不用混啦。” 碧落微微失望之后敬佩之心大起,软语缠磨着硬是让她在这酒桌上现给自己说了回书。得知两位师姐近况安好,碧落放下心来,然后免不了的,她向嫣如问起了魍魉山庄的事情。 那四个字出口的时候,她将声音放得尽量小,生怕重演满堂死寂的状况。 第90章 嫣如乍听之下脸色变了变,目光滑落下去,半晌没有动静。 碧落问的是:魍魉山庄里面为什么有了那么多坏人。 显然这是孩子话,浩大江湖,谁能拿捏出“好坏”的分寸来?江湖太惨烈,只论生死善恶成王败寇,那两个字人们嫌它轻飘了,只丢给小童儿们过家家用去。碧落不大懂得这些,而嫣如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心怀忐忑地等了半晌,嫣如终于抬起头来,目光中却已有了畏怯。她低低地道:“不必多说,妹子此行想必是为了当年那把玄阳剑吧?尊师与那鬼……与那魍魉庄主有些交情,姐姐我就不好说什么啦。没法,这件事只有问了他们才能真正明了,不然我这里,也不过是些江湖人物的胡乱猜测而已,做不得数的。”说罢忧心忡忡地望了碧落一眼,欲言又止。 碧落皱起眉来,心说好厉害,连嫣如姐姐也怕它成这样。她自然知道自己若不去庄中拜访一趟定然是无法回去向师父交差的,然而一来那些传闻血腥狰狞,着实让她没了底;二来七星会摩拳擦掌、将条条路径盯得这样严实,欲要拜庄先得闪过他们,也实在没那样容易。如今这状况,坐等固然是不像话,然而除此之外仿佛也没什么办法啦……碧落以此为借口,连连安慰自己。 毕竟不忍叫嫣如为难,她转了话题,然心中阴云却不免重了一层。 之后,两个女孩子说得投缘,到了傍晚也不肯分别,嫣如退了客栈,来碧落处与她同住,只一个晚上,嫣如茶道大进而碧落阅历见闻海增,两人恰都暂且无事,欢喜之余说定明日同去南屏山上看看景色,听听晚钟。 谁知到了第二日事情又有了变故。 那时两个女孩儿起得大早,刚刚到街上要去吃些小吃,忽然间扑扑朔朔地飞来一只鸽子落在了嫣如肩上。碧落不大见过这种情状,吃了一惊,小雀儿似的跳开一步,却见嫣如已将鸽子捉在手里,显然于此事习以为常。 鸽子一身雪白,尾羽上却带抹蓝色,分外鲜明,也不知是天然生就的还是后来人家给画上。嫣如见了它脸色先就变了变,她自鸽足下取出一封短笺,看过,转而向碧落歉然一笑道:“对不住啦,这是我妹妹找我,我得跑趟淮阴,可不能陪你了。” 碧落一怔,问道:“远不远?”嫣如道:“快马加鞭几日也就到了。怎么,妹子也想同去吗?”碧落缓缓摇头:“不了,姐姐是正经事,我不去添乱。只是……姐姐以后还去哪里说书,能不能告诉我?我一定去找你。” 她说得认真,不舍之情全在眼睛里写着。嫣如想了想,终于一笑拍拍她脑袋,道:“这个我也说不准,但只要妹子不离开江南,总还能见到的。”她说着,把手自怀中轻轻一探,取出个绣工精美的小巧香囊来,递给碧落道:“这个送你吧,带在身上玩儿的,妹子可别嫌弃。” 碧落接在手里想了想,忽然记起初到临安时选下的那个瓷娃娃来,当下自荷包中取出交到嫣如手上,赧然道:“这个,这个不送我小师妹啦,以后给她买别的。”嫣如一怔,见她神色实在可爱,忍不住大笑起来。她在碧落脸颊上一捏,笑道:“后会有期啦,小妹子。”说罢唤过自己的马来,翻身骑上,也不管街市中严禁奔马穿行,一道烟的向北门驰去。 *** 碧落在临安住了三五时日,此刻觉着也该重新往西走走,看看一路局势是否还如先前那般紧迫。 其实这些天她住得并不安稳。传言附近有些武林人士因了帮派之争正在闹事,已然动了几场干戈,闹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碧落觉着讨厌,有心避开,她向来只想离那些江湖纷争越远越好——怎奈师父一句话儿,哐啷打碎她满怀的清静。 于是这日她打点了行装,依旧是个轻巧包裹搁在云雾背上,牵了它向临安西门而去,心里想着但愿此间风波早过,容自己顺顺当当一路问出玄阳剑踪,好尽快回到竹林向师父交差…… 眼看离大门已近,云雾却忽然雀跃起来,一时间又是昂头又是顿足的,兴奋不已。碧落一怔的功夫,它已经扯脱缰绳纵身跃出,直把街人吓得一散,便有人低声议论:“瞧见没,上回那匹疯马又疯啦……” 碧落连声呼唤叫不住它,不禁又惊又疑,她放眼看过去,只见云雾折回身跑到街口处猛然刹住,欢叫一声,亲亲热热地向一个人影凑了过去。那人笑出来,拍拍它脖颈,清澈澈的声音流水而出:“算你有良心,还没忘了我的胡萝卜。” 碧落愕然看着那人,半晌,终于脱口叫道:“小贼!?” 那人一双眼睛正亮闪闪地望她,此刻听了这话便嘿嘿一笑,道:“不错,我回来做贼来啦。小姑娘你还好吗?” 不用说,此人正是宿尘。只是他理应早就随着主人离开临安了,却不知为何还在此处。 碧落又是惊讶又是疑惑,上下打量,只见他换了一身极大的粗麻衣裳,木色坎肩随意搭在肩头,微微敞着胸口,只凭一根竹棍束住长发,颇有些落魄游侠的样子。碧落不禁抿嘴,微笑道:“又是哪里偷来的这件衣裳,这么难看。” 小贼摆开袖子看看自己,惊道:“你怎知道我是偷的?厉害!不过当真难看吗?我看那胖子穿起来明明挺威风的……”碧落哭笑不得,她上去带了云雾缰绳,左右不见凌笑然,便问道:“你家主人呢?” 宿尘抬头想了想,道:“恐怕正在去福州的路上。”碧落微觉奇怪:“他去办事,你不用跟着吗?”宿尘笑道:“他就是去追我的,我跟去做什么?”碧落大吃一惊,只听他接着道:“我是为了偷你特意跑回来的,不然你以为如何?路上造了几个乱子才算把我家少主甩脱了,他要追我,多半会往福州跑。” 碧落吃惊半晌,此刻回过神来,喃喃地道:“不,他一定知道你回来临安了。”宿尘摇头不信:“怎么见得?”碧落道:“你临别时说过会回来的,还说什么誓不为人……他怎会想不到?”宿尘听了立时大笑,一双眼睛弯成两轮半月,一时间光彩流离。 碧落莫名其妙,茫然看他。宿尘笑罢了,阳光灿烂地向她摊摊手:“就是因为说过我才放心。我说话那是从来不算数的,你也许不知道,可是他再清楚不过啦,所以他决计不会追到这里,哈哈!” 碧落愕然看着面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小贼,良久,一声叹息终于出口——林子大了,连这样的鸟儿,也有…… 话音落下时,一串笑声如水珠飞溅。它清凌凌地跃出临安街头,望着碧落长空淋漓而去。街边上,夕阳闹市,人来人往,两人一马的狭长倒影相并而行。就此,入画。 第五章:难题 逸事初闻情难俊,妙手烹茶意无心。 “往西走?你是为了去魍魉山庄打听阿黑的事情吗?若是,倒也不必这样麻烦。” “阿黑?” “就是那叫什么玄阳剑的。” 街头并行,小贼宿尘轻描淡写地说出如上这番话来时,碧落脚步一时停顿,双眼满满含了愕然盯在他身上,半晌不能错转。小贼独自走出几步,见她没跟上来,回身笑道:“别胡想啦,我不是半仙,没有未卜先知那样离谱的本事,不过是几日前偷听到我家主人同几个手下的谈话知道了而已——清茗客的小徒弟在这当口现身江南,还能是为了什么?”说到这里他微微侧头,神色当中略有嗔意:“这事情你若早说多好,阿黑原来是你师父佩剑,这都是二十年前的老皇历了,若不偷听主人对话我又那里知道去?” 碧落给他说得一阵茫然,皱眉道:“早说又有什么好处,莫非你知道了就不会偷我东西了吗?” 宿尘哧地一笑,道:“那是两回事。不过如我刚才所说,你运气好,省了一趟腿脚,不必往魍魉山庄去了。” “那为什么?”碧落满是疑惑向他一望,只见那小贼笑吟吟地目纵远处,道:“你上了山去,老庄主顶多告诉你‘玄阳宝剑被人偷去啦,是我们看管不慎,现下正在追,追回来必定给你家师父一个交代’之类之类的。这些事情吗,我告诉你也是一样。” 碧落一路走来,各种惊涛骇浪匪夷所思的传言都听过了,早已有些麻木。然见小贼说得煞有介事,心中也不禁动了动,沉吟片刻道:“若能确实就好啦……” “童叟无欺。”小贼淡然扬眉,好一副胸有成竹的泰定。碧落诧异,回望他一眼:“你又怎么知道?”小贼撇嘴一笑,神色中也说不上是得意还是无奈,指指自己道:“说来说去那盗剑之人就是我啦,我若不知,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知道的了。” 他话音未落,碧落已然咣当一下愣在原地。她一双眼珠几乎掉在地上,瞪着小贼喃喃道:“你,你……”见他通身上下别无长物,终于顺下一口气来,脱口问出:“那么剑呢?!” “丢啦。” 小贼耸耸肩,答得倒是干脆,一副无辜脸色叫碧落当即哑然。她大眼睛向他既惊且疑地凝视半晌,终于沉沉叹了口气,道:“别胡说啦,这玩笑让人听了去可不好。” 宿尘一愣,随即微笑道:“怎么,不信吗?”碧落扁扁嘴,看也不看他,显然怪他说话不着边际。那小贼双眼望天,装作寂寞地一叹:“看看,这世道便是不让人说实话啊。”说罢头颈一歪,望碧落认真道:“小姑娘,我说我家主人叫做凌笑然,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碧落足下一滞,心里头有道亮光匆促闪过——这名字到底是在那里听过来着?仿佛有些重要记忆近在咫尺,却偏偏捉不结实。直到她听到小那贼说:“他呢,就是你这回要去的魍魉山庄的少庄主了,那么我叫他主人,你懂得啦?” 话音落下,碧落傻在当场。 第91章 那一刻她想起来啦,临出门时师父似乎是提了那么一句,凌天成的孩儿叫做笑然,名字来历十分有趣,叫她此去顺便可以问来听听。此刻话语重回耳际,她却哪里还有逸趣打听这些闲事?惊诧之中她想起凌笑然举手投足间那一派倨傲不群的气度来,心中再也没有怀疑了,只是感叹事情竟能这样巧法——自己无奈之下走了相反方向,谁知歪打正着反而遇到了正主! 碧落望着那小贼,目中惊疑不定,喃喃道:“那么说……我知道了,玄阳剑被人偷走,你和你少主一同出来找的,是不是?” 宿尘苦笑道:“阿黑被人偷走,不错,偷的人就是我;我家主人出来寻找,不错,找的也就是我啦。我说小姑娘,顶个贼名很有趣吗,你怎么就不肯信我?” 碧落愕然无语,思索片刻,摇头道:“魍魉山庄少主是你主人,那你为什么要偷自己家的剑?” 宿尘眉头一皱,显然没有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他眼中光芒微微有些古怪,向碧落审视片刻,终于一笑,道:“日夜守着阿黑却能够忍住不拔出来玩玩的人物,江湖百年也只有两个——你师父和我庄主。其余的嘛,大家都是俗人,动动心念有什么奇怪?再说我们庄主一味将它扔在阎罗殿里,十几年都没见过太阳,委曲死了!我拉它出来透透风,还不成吗?” 碧落被他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此刻连连皱眉,艰难道:“好,我知道啦,可是,剑呢?” 宿尘看她这般困惑的脸色,不禁大笑,然顷刻之间又严肃下来,道:“是真的丢了……没法。我这回带了阿黑逃跑,身后一班恶鬼哪里肯干休?嗷嗷叫着就追来啦。我先是在汉阳一位朋友那里玩了两日,料想他们都该追得远了、找不到我了罢,就再度起程,算着要去苏州,离我们山庄越远越好。可是不成想,嘿嘿,那个时候我家少主亲自出马啦……”说到这里他一耸肩,脸上带了些无奈。碧落默默点头,心说凌庄主果然将师父所赠的宝剑看得很重,肯叫自己孩儿去捉拿这小贼。 宿尘继续道:“我这主人,我就不说什么了,从来拿我死穴都是一准的。走到九江的时候,眼看要被他追上,我只好在七星会的地盘上搅了搅,用魍魉山庄的名号闹出点风波来,这样我家主人再打这里过的时候就没这样便当了。”说到这里他一笑,神色当中略有得意。 碧落却在一旁暗自皱眉,心道:原来一路听闻的“九江风波”是这么回事,这小贼行事太没道理,可难怪人家七星会动怒、要严防通往魍魉山庄的路线了。她性子十分和厚,这样一想,当初被阻被袭的委屈立即烟消云散。 只听宿尘继续道:“结果我有些失算了,没料着那晚巡夜的人中颇有硬手。本来我把阿黑一亮,吓唬吓唬他们就想跑路的,谁知弄巧成拙,那班人看见宝剑眼睛都绿了,没命来抢。我一见,不行,还是性命金贵些,所以赶快撒手,这才能活到现在来做小贼啊……” 宿尘一路走一路说,轻描淡写间把自己那场命悬一线的险斗随意给揭了过去。其实那日深夜,他是肩头被名扬天下的“五勾手”狠狠剜了一道,皮开肉绽几乎见了骨头,长剑把持不住,这才脱手。之后他装作昏迷跌入水中,久久也不浮起。那时对方来人已折伤大半,还能动的心思也都在玄阳剑上,加之江面漆黑一片,这才侥幸让这小贼逃脱了去。虽说如此,他带伤游水,上得岸来也几乎死了一回,如今能够活蹦乱跳,全是仰仗了自山庄当中带出来的灵药而已……只是这些事情他心里明白也就罢啦,若说出来,那不免折了自己来去自如的小贼风范,没的叫人笑话。 碧落听他说完,面带忧色,沉吟道:“这么说,如今这剑该是在七星会的手里了?” 宿尘点头“嗯”了一声,道:“想来是啦。瑶光堂那班人得了阿黑,高兴一阵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收不住它,定然会往总舵送去。现在么,阿黑应当是在万州了罢。” “万州?”碧落毫无概念,心说这又是哪里?势必极远了,师父的宝剑却跑到了那里去,要如何是好?想到此处不禁微微有气,皱起眉来横宿尘一眼,心道:都是你这小贼不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玄阳剑偷出来?让它失落在江湖闹出这么大的风波,还害得我师父担心,害得我……害得我要无端端地跑出来着急! 宿尘略能猜到她心思,然只嘻哈一笑,神色当中即无惭愧也无歉疚,坦然道:“这你不必担心,既然阿黑是你师父送给我们庄主的,那别说一个七星会,就便丢到天涯海角、落到玉帝老儿的手上,他们该要还是能够要回来的。到时候还是那句话,‘定然给萧大侠一个交代’就是啦。” 碧落双眼望他,迟疑道:“能吗?可是七星会那些人现在很生你们的气……小贼,你太过啦,他们多半不肯交还宝剑的。” 宿尘见她说得天真,笑道:“这个容易,让我少主把我抓回去,五花大绑送到万州总舵,随他们千刀万剐,不就成了?他们一解了气,阿黑自然还给魍魉山庄,嘿嘿,你看如何?” 碧落脸上变色,虽明知他是说笑而已,仍自思索了一会儿,道:“不至于的,你去认个错儿,还不成吗?你诚心道歉,他们不会多么为难你吧。” 宿尘一点笑意挂在唇畔,慢慢沉静了下来。他眼中清亮无比,向碧落望了片刻,终于缓缓地一摇头:“傻丫头,不成。” 碧落心头一沉,目光垂落下去。她不知道那句“不成”是指七星会不会善罢甘休还是指那小贼自己不肯服软,但是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两方之间,多半不会和和平平地了断此事。并且无论如何,面前这小贼闯下大祸,走到哪一边,怕也不能轻易饶过他啦。 原本得知宝剑下落,碧落心中应当宽慰才是。当初萧茗嘱她出师,不过要玄阳现世的一个缘由罢了,如今原因既明,那么她就此返回竹林,也就不算辜负师父所托。于她来讲,能够就此摆脱纷乱江湖、回到古卷清茗当中伴随师父师娘,那可是最大的一个诱惑。 但是目光往这小贼身上一落,她一颗归心缓缓沉了下去。 宿尘向她从容侧首,仿佛在问她到底做何打算。碧落沉吟良久,默默叹了口气,道:“小贼,万州在哪里?我去一趟吧,如果能把剑要回来,我就交给你,让你带回山庄去将功补过,好不好?” 宿尘仿佛早料到她会有如此想法,只是微微一笑,轻声道:“若是要不回来呢?” “那、我……”碧落低头想了想,迟疑道:“那我向他们求求情,不要把你千刀万剐了吧。” 话音落下时,一串笑声如水珠飞溅。它清凌凌地跃出临安街头,望着碧落长空淋漓而去。街边上,夕阳闹市,人来人往,两人一马的狭长倒影相并而行。就此,入画。 *** 临安云来居,风风雨雨也算是二十多年的老字号了,江湖上的异人异客说来接待过不少,但是“异”成这样的,却还是破天荒头一回见着——一匹叫作云雾的马儿登堂入室,立在桌前香喷喷地啃着大根萝卜大片菜,店小二满面堆欢守着添置,旁边还有一桶香茶伺候。云雾老爷气度从容,嚼得不亦乐乎。 原本在店中用餐的诸位早被吓了出去,云来居门口一时鼎沸,众人争相往里看着,口中啧啧称奇。 半个时辰以前,宿尘拉着碧落牵着马儿走进来时,店家慌忙去拦,却被好大一块银子砸了回来,宿尘笑容明朗字句坦然:你们这里叫作云来居不是?那便是为这匹马开的了。如今云来,哪有不招待的道理? 那时碧落哭笑不得,拉拉他袖子道:“别胡闹啦,干嘛这样为难人家?”宿尘却一笑:“你怎么吃了堑也不长智?这么惹眼的坐骑扔在外面,不怕又被谁牵了去?” “你在这里坐着呢,还有谁会偷它。” “哈,你当这地方这么干净,做贼的就只有我一个吗?” “云雾性子烈,旁人带不走的。” “那我是怎么带走的?” “对呀,你是怎么带走的?”碧落眨眨眼睛问到,她已经奇怪了许多日子。 宿尘嘿嘿一笑:“我只跟它说,我这里有胡萝卜,你来不来?它一点头就跟着我了。” 碧落将信将疑地看看他又看看云雾,忍不住微微笑了出来。 此刻坐在这里,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当日街头,自己那手一落而下时捉住的居然正是盗取玄阳剑的贼人!这事情实在太巧,若是回到竹林说给师父听去,他多半又要微微一笑道句“世事无常”出来了。 想到这里碧落一怔,省悟道:“说来,你可还没跟我说为什么你主人要你偷东西呢。” 宿尘一脸明朗立时暗淡下来,皱了眉悻悻地道:“那有什么好说,他这是要罚我。” “罚做贼?”摇头,匪夷所思。 “然也。别小看,这贼可不是好当的呀。”他笑笑,目色一时机灵古怪。碧落想起他为了偷东西,又是与自己当街动手又是被官兵抓住、手臂脸颊还各挨了自己一下的种种狼狈,不禁“嗤”的一声笑出来。 宿尘神色不满,佯装郁闷道:“我也说啦,他自庄里追我出来,地面儿上自有人给他报信,我饶了许多地方也甩不拖,终于到临安时让他捉住了……喂,你再笑我可不说了!” 碧落轻轻一嗽,道:“抓住了,怎样?” “还能怎样,自然是出三个难题罚我去做了——一来吗,我们身在庄外,还不是问罪的时候,这算是最解气的法子啦;二来也是磨磨时间,等他身后一班护驾的人赶来。我主人心思古怪得很,他要出题目那可不简单。”宿尘说着,目色一时清亮,仿佛是对他主人十分推崇一般。 第92章 碧落觉着有趣,笑道:“让你去偷东西,就算是题目之一啦?我看也不是很难。” 宿尘一副阁下有所不知的神气道:“那时候他在松鹤楼上喝酒,我坐在旁边,你呢,正好从东市走了过来,一人一马的很是招眼。你经过楼下的时候,他给我一指说:‘就是这个女孩子,你去偷她一件东西,若能得手,算你第二关过去了。’”他这时沉下声音来学凌笑然说话,连神色带语气都颇有几分相似,碧落脑海中瞬间晃过那清绝的一抹身影去,脸上不禁一红。 宿尘继续道:“我那时还当他终于不舍得为难我,要放放水了,谁知道……哼,现在想来,定然是他一早就看出你功夫不寻常,才会出这样的题的。” 碧落一窘,低声道:“哪有此事……说起武功,他的手段才是厉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刚才宿尘转述时说那是第二关,便不禁好奇问到:“他出的第一道题是什么?” 宿尘脸上眼看着一黑,手撑在桌上,一幅内伤的样子。碧落惊道:“你怎么了?”宿尘摆手,良久,道:“你,你知道那个百钱买百鸡的算题吧?” 碧落一怔,点了点头。那是算学当中的一道古题,颇有名气的,说是“一人身有百钱,欲购百鸡,母五钱,公三钱,雏鸡一钱三只,问各买几只方能钱尽而鸡百。”碧落曾听师父提过此题,说来解法相当麻烦,四个姐妹中只有她有这个耐性真正学懂了它。而今听宿尘说起,觉着虽然不易解答,却也不一定就难得住他了。她想了想,问:“这就是第一关了么?” 果然,宿尘一脸痛不欲生,呼道:“若是就好啦!他,他……他把这道题交给我,随手指了大街上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说:‘你去,把解法教给她,教会了为止’……”说到这里,宿尘垮下肩去摇摇手,一幅“不提也罢”的神气。 愕然良久,碧落终于开怀大笑起来。她抱了肚子伏在桌上,双肩抖得连茶杯都险些打翻。宿尘眯着眼睛看她,脸上黑色愈浓。半晌,碧落一抹眼泪抬起头来,问道:“那到底,你教会了她没有呢?” 宿尘居然点点头,实在大出碧落意料,她不禁叹道:“好聪明的老人家!”谁知宿尘大怒,一口顶回:“聪明个爪子!那个老太太,老得牙都没了,整道题目只认识三个字——一三五!我我我,我是真的找来百钱百鸡一遍一遍摆给她看的!等到终于学会的时候,当初的小雏鸡都会下蛋了!哼!” 此言一出,门口轰然传来一片笑声,那些原先来看马的诸位居然听起了热闹。宿尘向门口白一眼,沉沉叹了口气,仿佛庆幸方才所说的不过是段过往,而他此刻终于是熬过去了。碧落连连微笑,心道:这题目可是够狠的,凭这小贼的性子,让他去对付慢条斯理耳目不便的老太太一连数日,实在跟酷刑也没什么区别。她忍住笑问:“第三道题呢?” 宿尘长出一口气,手捂上胸口道:“阎王保佑,还没出,就让我给逃啦。”碧落不禁觉着可惜,刚要说话,忽听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自头顶传来——“现在出,不晚吧。” 一瞬间的功夫,楼上传来巨大的一响,仿佛崩塌一般震得楼下杯盘颤动。在场人人竦然,连云雾也是一声惊嘶。 碧落见到宿尘脸色微变,还未容她多想,纯白身影已自楼梯上一掠而下,携着风声嘎然而止在两人落座的桌前。抬头看时,凌笑然目光如电,所到之处仿佛落下一层寒霜。看样子他绕开正门人群,竟是从二楼进入云来居的,恐怕也不是走窗口,而是整个人干脆撞了进来,所以才有刚才惊天动地的声响。 碧落抽口冷气,下意识地站起身,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晃过:这小贼可要糟糕了!宿尘倒是镇定得快,转眼间已经脸色如常,他仰头也不施礼,向主人一笑道:“少主,你好快的速度。莫非是一个人回来,把大家都抛在景德镇啦?” 他说这样的话,想必其间还有事情,只是碧落不得而知了。凌笑然面寒如水,目光虽然冰冷,却也看得出隐隐有怒气流动。碧落真怕他会忽然火起,一掌劈在宿尘脑袋上——那样的话这小子倒是不用为那第三道题为难了。可人家做随从的却异常坦然,四目相对嬉笑如常,颇有些处变不惊的气概。 片刻,凌笑然衣袖猛然扬起——不是朝着宿尘,而是向门口处一挥。顷刻间那里传来“哎呦”“啊呀”的一阵叫喊,随后便是“咣”的一声巨响,两扇沉重木门自行合拢,截断了外面一众闲杂的目光和议论。 凌笑然扬手间,碧落闻到他周身一股浓重的血腥,又是一惊,心道他不知是和谁动过手来着。记起宿尘曾说自己是“惹了些乱子才将主人甩脱”,由此可想,他必是打过几架之后才得赶来的,只是他衣衫雪白长发清晰,实在看不出来是和人交过手。 凌笑然一言不发,把桌上摆的小铜茶壶拿起来,晃晃里面有水,随手泼掉,折扇挥处轻巧巧地勾了宿尘怀中一个小包裹出来——布料雪白,正是他第一回自碧落身边偷去的罗帕。碧落见了不禁一怔,心道:他要做什么?宿尘却仿佛已经猜出主人用意,脸色一时难看起来。 凌笑然也不管他,包裹在手心里一展,露出里面碧绿的茶叶来,他冷眼向宿尘一扫,劈手倒了大半茶叶在铜壶里,看来足足有二两之多,几乎填了小壶一半。那时在场的几个小二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凌笑然冷冷问一句:“开水呢?”立时便有人回答:“有有有,小人这就给爷拿去!”仿佛怕他生起气来一掌招呼在自己身上,可就和二楼那窗板一个下场了。 “少主……”宿尘皱起眉,脸上终于见着了惶恐。那时小二已经提着水壶跑过来,凌笑然看也不看,扯张椅子过来坐定,只把折扇一指茶壶。 小二会意,连连点头,于是水稀里哗啦地沏下去。热气冒上来,碧落愕然看着,那满满半壶的茶叶……难道是用来喝的吗?她心里渐渐知道这第三道难题是什么了。哑然之余,又实在觉得好笑,只好眼望别处勉强忍过。 宿尘紧紧皱眉,目光一时看向碧落,一时望向他主人,仿佛在拼命想办法避过此劫。但眼看主子怒火中烧地坐在这里,饶他伶俐狡猾,这回却也没了奈何。 此时,凌笑然看宿尘一眼道:“茶沏三过,喝干净了这件事我不和你追究。其他的账咱们回山庄再算,若是还要跑,你可以试试。”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颇有一股寒意透出。碧落看看宿尘,虽然担心却也松了口气——毕竟喝些苦茶而已,这惩罚也算不得多重。看凌笑然脸色不善,可想而知他这一路逃跑给他主人惹了多少麻烦,能这般一笔揭过,人家也算得仁慈了。至于回得山庄要如何算帐,她不得而知,但那毕竟是以后的事情。 宿尘望着面前一壶热茶,半晌挪不动地方,看他脸色,仿佛此事之艰巨也不次于教那老太太学算数了。僵持片刻,他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讨饶道:“少主,你明知我喝了茶是要头痛的,就不能换个法子么?我若痛得走不了路,恐怕还得麻烦你背着,那有什么好处。” 碧落心下诧异:喝茶会头痛的人倒也听师父说过,不想原来他就是这样的。唉,那么他岂非无福品味茗中之妙?这可是人生憾事了。 凌笑然听他这话,“哼”的一声道:“你盗了宝剑偷逃出庄惹祸闹事的时候有没有顾念着别人会头疼?话说回来,这一路你若真能走不动,那我倒要去谢谢阎王了。”说到这里目色清和下来,微微一笑:“不用想了,今天这三过茶水你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趁早喝了最好,否则呆会儿他们到了,恐怕不好看。” “他们?”宿尘垂首苦笑道:“怎么那些人也跟来啦……少主,你就这样料定我会在这里么?” 凌笑然冷笑不语,向碧落一望,眼中含了些莫名意味。碧落却心不在焉,只向那只小小铜壶皱眉。她自幼熟知茶道,心想自己那包是新鲜碧螺春,入水先清而后甘,泡得越久滋味越浓。要是实在推托不过,那么不如趁早喝了,还能少受些苦。想到这里她唤小二道:“烦劳请取几只海碗,连开水一并拿来。”小二喏喏连声,赶忙去了。她转而向凌笑然一低头,微微脸红道:“凌先生,是不是只要茶沏三过,让他喝了就可以?” 凌笑然目光一瞬,仿佛已知她用意,却仍然点头道:“不错。”碧落一喜,转头向宿尘轻轻伸伸舌头,心道:小贼,我就救你这一回吧!那眉宇间的俏皮灵动跃然而出,看得宿尘霎时愣住。 片刻工夫,海碗与开水取到,碧落起身先把壶中的茶水滗干净,向在座二人微笑道:“第一遍叫做洗茶,是不能喝的。”随即揭开盖子提起开水壶来,手腕倾斜,一道水流清凌而出,高山流水般地泻入茶壶之中。待到水线平了壶嘴,她片刻不停,挥手已将第二遍茶水倒出在海碗之中。开水刚刚入壶即被倒出,茶叶味道恐怕连两成也没入进去,但即便是这样,海碗中水色深黯,想必也是极苦。 碧落如法炮制,一沏一倒间轻灵迅速,身姿手法都极是好看,转眼间已将茶叶过了四遍。等到三大碗浓茶摆在宿尘面前时,她捧着手中铜壶摇摇头,轻声叹口气:“只可惜了这上好的茶叶,要这般委屈收场。” 此时凌笑然唇畔勾起抹笑容,折扇一展而开,神色间已不见方才入门时的怒气。宿尘张大眼睛看她,再看看面前茶碗,蓦然拍拍双手,喝彩道:“妙啊,我倒第一次见着有人沏茶能带出工夫来的呢。说来你这手法倒跟‘绕指三千’挺像,是不是……” 凌笑然打住他话头,淡然道:“人家给你倒出来了,你还不喝?” 第93章 宿尘嘿嘿一笑,伸手把碗捧在眼前,闻到茶叶浓香扑鼻而来,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所谓“绕指三千”,那原是流传于神偷扒手一类人中的探囊取物工夫,虽然精妙,却也是左道旁门中的下九流手段。碧落不知其详,否则听他这样说了生起气来,恐怕随手就把那三碗茶水泼了,从新沏些极浓的来,那可就是小贼自掘坟墓啦。此刻她见宿尘满脸苦色,微微笑道:“虽然味道重,可是不难喝的,你入口慢些,涩过之后就能尝到甜了。” 宿尘连连摇头道:“以前我喝药人家都让我一口灌下去,谁还敢慢慢咽它?”说着横他主人一眼:“喂,我要是死了你把我就地埋了就好,千万别跟人说是喝茶苦死的,这人可丢大啦。” 碧落吓了一跳,偷眼看看凌笑然,见他折扇挥洒神态随意,居然也并不着恼。她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人表面看来严厉,私底下却还是颇纵容自己这个小随从的,那么说即便回到山庄里去,也不会罚得他太狠了罢。想到此处她一阵轻松,向宿尘微笑道:“你来把眼睛闭上。” 宿尘皱眉:“做什么?” 碧落见他不肯,也不多说,索性自己伸手蒙上他双眼——这是她素常与师姐师妹们做惯的游戏,此刻心里愉快,便没顾着双方身份。宿尘反映迅速,向后一躲,右手已经捉住她手腕。虽未吐力,却显然十分戒备。 碧落微怔,见他目色清亮地正看着自己,忽然记起当日街上的情景来——那时也是倏忽之间手腕被擒,不过人物情状和此时对调个个儿罢了。她不禁顽皮心起,学着宿尘当日的口吻情态微微一笑,轻声道:“小贼,放手。” 宿尘眼中瞳光一绽,片刻,怔怔的果然松开五指。碧落手无阻隔,轻轻蒙在了他的眼上。宿尘只觉得一片黑暗一片温软,馨香袭来,心中霎时间波澜动荡。他眼珠在碧落的小小手掌下游移不安,口中也不闲着:“好啦,我不看,可你到底要做什么?少主,她要是加害我你可不能不理啊……” 凌笑然也不解其意,他神色淡漠,一双眼角微扬的细长眼睛却向碧落望来。碧落每每与他目光相对必然是要脸红的,这次索性学乖,低头,闭眼,跟着宿尘一起神游意境。 “小贼,你看,好大的一片茶园子。”她开口,声音清越如黄莺出谷。 “在哪里,我怎么找不见?” “就是眼前。你看,无边无垠,尽都是翠绿翠绿的新茶还未采摘。闻到了吗?茶树很香。” “对啊,很香,小姑娘你用的什么胭脂?” 碧落气得一笑,不去理他,继续道:“别看这许多茶树繁茂青翠,但能制成茶叶的只有顶尖的小小一芽。那一芽一叶极是娇嫩,男子碰它不得,需得未嫁人的姑娘洗净了手,拈着指尖轻轻摘下。” 宿尘渐渐认真起来,问道:“我们怎么就碰不得呢?” 碧落道:“男子心粗力蛮不说,手上热气更是会伤了新嫩茶叶的灵韵。你可知道,听说每年采下的第一批碧螺春,芽叶极幼,需得用姑娘的双唇含下方可,若是用手指去碰,摘下不久叶就红了,那样炒制成茶便不好喝。” 宿尘沉默半晌,叹道:“那可苦了她们了。”碧落点头道:“所以说,茶这一物原是最最清灵圣洁来之不易的了,现下三大碗天地精华日月灵气摆在眼前,你还不好生珍惜?”谁知宿尘方才那话只是半句,此刻眼珠在碧落手心下飞快一转,嬉笑道:“我是说啊,每年采茶,那么一大群女子要撅着屁股到茶园里去买力亲吻茶叶,可苦了在园外等候的情郎们了……嘿嘿,你说他们要是都去偷看,会不会有把持不住的?” 碧落绝没料到他这样一个俊朗少年的言语之中竟会如此粗俗,一怔之下,想到自己一番好意全被他当了笑话听,不禁怫然起身道:“小贼,我好好的给你讲茶是想让你喝时好过些的,哼,既然你这样轻慢,我也不啰嗦招你讨厌了。”说罢转身便要离去。谁知目光一瞬,却见凌笑然折扇轻挥,似笑非笑地正看着自己,当即中招,一时大窘起来。 “哆”的一声响过,碧落诧异,回过头去看宿尘时,却见他举着海碗正在一灌而下,声势豪迈得如同饮酒。片刻工夫满碗茶尽,又是“哆”的一声,定睛看去,两只空碗已经摆在面前。 他虽喝得大气,苦涩却是掩藏不住的,全由脸上神情泄露了出来。他用力凝眉,鼻翼微皱,显然很是辛苦。此刻抬眼见到碧落望着自己,忽地一笑,目光清清亮亮地绽放开来,微笑道:“多谢你啦,碧螺春姑娘。”说罢,另一只碗端在手里,低头,竟然浅浅地抿了一口。 碧落不快已经减了三分,她站在原处佯嗔道:“谁是碧螺春啊,我叫做碧落的。”宿尘大力咽下一口,笑道:“萧大侠家里连匹马儿都叫做云雾了,那么你叫碧落,总不会是取碧落黄泉这样大得吓死人的谐意吧?你这样喜欢碧螺春,样子又挺像它,哈哈,难道名字不是它的谐音吗?不管,我以后叫你阿螺你可得答应。” 碧落“哼”的一声,心想这小贼说话虽然霸道,却也教人不大好辩驳。算啦,左右他说得也不错,那就碧螺春好了。 宿尘低头又抿了口茶,仿佛极力要品出其中的清甜淡雅来,却再一次被涩得愁眉苦脸。碧落忍笑看着,一时间对于凌笑然的敬佩之情大大增加——这些个古怪莫测匪夷所思的惩罚方法用在这个小贼的身上,那实在是再合适没有了。 半晌,宿尘缓过劲来,抬头向碧落道:“不过碧落这名字也奇怪。阿螺,你原本姓什么?” 碧落怔住,神色一时黯然。但只是片刻工夫,她将心中阴云尽数挥去,道:“我跟着师父姓萧。”宿尘侧头看她,料想她是不便相告,笑一笑也就不再询问,捧起碗来,再要英勇奋战下一口。 这时,却见凌笑然目光向门口处一掠,站起身来,淡然道:“快了,还有二十里。” 那张少年人清朗的面孔上,碧落已经见识过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纯净与狡猾,如今,一派博大的安宁将她震慑在原地。这小贼竟然可以有这样一瞬深邃沧桑的眼色……他到底是怎么样的?碧落越来越读不懂他。 第六章:魍魉 由来只闻森罗境,却见人间魑魅行。 凌笑然莫名其妙说了这样一句话后,衣袂一展人已经到了门口,把店里小二与掌柜吓得大声惊呼。他手搁在门上,略一犹豫,回身向碧落说了句:“把心脉护住。”之后将门一推,自行走了出去。门口众人似乎知道里面进去了武林人物,怕要有变,早就散得不知去向,凌笑然反手将门掩住,截断了屋内人的目光。 碧落张大眼睛,疑惑道:“他去哪里?”宿尘神色郑重,向她一摇头:“别说话。”之后目光移向别处,显然也在沉心定气。碧落不知所以,想起他主人出门前的话来,便闭目凝神,丹田处立刻有热气积聚起来。 片刻间,一道尖锐声音蓦然响起,笔直地刺入耳来。碧落脑中“嗡”的一声,有一霎那竟然眼前漆黑。她心中大惊之后连忙定神,虽不知这是什么古怪,但料想是有人以高深内力注入哨子短笛一类的管器,催动其声,才能有如此惊人的穿刺力道。她把双眼合拢,缓缓以内力相抗,慢慢的,胸口烦恶消减了许多。 那声音并不成曲,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听来仿佛近在咫尺一般。响过十数声之后,再也听不到了,碧落生怕它突然再来一下子,依旧捏决屏息,不敢松懈。旁边宿尘却轻轻吐了口气,转眼见她这般紧张,笑道:“好啦,不会再来了。” 碧落这才慢慢收敛了内息,皱眉道:“好厉害……怎么回事?”宿尘下颌向门口一扬:“刚才我家主人叫你护住心脉,这自然是他搞的鬼了。”说到这里神色不甘,道:“不过他也真偏心,只来提醒你,我要是吐血了怎么办?这个家伙……” 碧落心道:你主人一举一动,你这小贼自然知道啦,哪里还需要提醒?只是刚才那声音里妖气浓重,内劲着实霸道,若是不防之下听了,吐血虽不至于,内伤可就不好说了。想到这里她一惊,连忙左右看看,只见小二们与掌柜兀自堵住耳朵,神色虽然不好过,却并无无半分受伤难忍的样子,碧落放心之余不免大为惊奇。 宿尘知她心思,笑道:“这个呢,其实叫做千里传音,是我们山庄独有的联络讯号,只要内功有些根底的人,这边的声音几里之外也能够清楚听到的。我们离得这样近,受些震荡在所难免,并且旁听的人内力越深越不好受。所以你也不用担心,寻常百姓只当它是噪音,没什么了不起。” 碧落点点头,心中称奇道:灌内力于乐器,这可是很高明的手段了,需得功底深厚不说,真力到处乐器不毁,恐怕也是极难把握的……魍魉山庄中人平常便用它来联络,那其中高手一定不在少数。想到这里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还有二十里”、凌笑然为什么中途出去,必然是有声音先传过来,自己却没有听到罢了。 宿尘低头,仍自与那碗茶水奋战。碧落看他紧紧皱眉的样子,微笑道:“怎么现在这样老实了,你主人不在,竟然也不想着作弊?”宿尘苦笑道:“怎么不想啦,只是我跟你说过,那家伙神通广大,我是喝了还是倒了,他没有亲见,却能够知道。”说着灌了一些在口中,拼命吞下,末了居然大赞一声:“好香!” 碧落愕然,看着他喝一口叫一声“好香”,终于满碗饮尽,连连呼道:“香死我了,阎王的,快快,水!”碧落扑哧一笑,开水壶中还有些清水,缓缓倒了给他,道:“从今往后,你可恨死碧螺春了吧?哼,不过也好,上好茶叶给你这个小贼喝了也是糟蹋。” 第94章 宿尘也不顾烫,捧起杯来先把口中苦味淡去,喘口气道:“不恨,人家是日日喝茶,我二十年没喝过,如今一口气补回来也挺好。喂,你说这是碧螺春?就是小姑娘们用嘴唇去采摘的那些吗?” 碧落面色一沉,怕他出言污秽,也不去理,欠身将自己摊在一旁的手帕重新包好,要收起来。谁知宿尘手快,在罗帕新打成的包裹上一拈,转眼抢了过去。碧落皱眉看他,愠然不语,宿尘一本正经地道:“这个已经被我偷走了,抱歉可不能给你。你若想要,就趁我不备偷回去吧。”说着大模大样将手帕包裹放入了怀中。 碧落白他一眼,微微撅嘴道:“呸,谁要和你同流合污。” 宿尘一怔,嘿嘿笑道:“好啊,有气节。不过傻丫头,既然跟我们坐在了一起,说不同流合污也未必有人信你。说真的,阿螺。”他声音忽然清冷下来,碧落抬眼,对上他深澈沉静的一道目光——“你若真是洁身自好,可要离我们远些,今天你从这道门走出去,我以后再也不会缠你。阿螺,你想好了。” ……那张少年人清朗的面孔上,碧落已经见识过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纯净与狡猾,如今,一派博大的安宁将她震慑在原地。这小贼竟然可以有这样一瞬深邃沧桑的眼色……他到底是怎么样的?碧落越来越读不懂他。 她把他这话想了许久。嫣如的脸色、武林人士的非议,种种传言自脑海一掠而过。对于魍魉山庄,她终究是有些怕的。但是当目光沉淀下来,轻轻落在面前少年一张山清水秀的脸庞上时,碧落叹了口气。 “小贼,你真的很坏,但你不是坏人。我、我不知应该怎样说,你偷了玄阳剑,偷了云雾,喜欢骗人,还爱惹是生非,可是……可是坏人不是你这样子的,我觉得不是。还有你家主人,他,他也不是。” 片刻沉默,两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彼此认真相对,然后,宿尘蓦然大笑起来。他连连摇头说:“那坏人都是什么样子的?头上长角脚下生爪,脑门上写着十恶不赦四个大字才算数吗?哈哈,阿螺,说魍魉山庄少主‘不是坏人’的,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了。” 碧落皱眉,神色略带委屈:“可是你们……”说到这里忽然一笑:“不对,我想起来啦,还有一个的。”宿尘双眉一扬,道:“那又是谁?”碧落微笑不语,心中却道:我师父成日价对你家山庄推崇备至,若说出来,又不知你这小贼该如何得意呢! 想到这里蓦被打断,侧耳去听,半晌,果然又有一道声音如细线一般钻入耳朵,与方才的尖锐鸣响如出一辙。她心中惊讶,望宿尘道:“凌先生去了哪里?这声音来得好远。”宿尘凝神半晌,道:“远大发啦,少说也是十里之外。是刚刚呼唤我主人的声音正往这边过来,嘿嘿,动作不慢。” 碧落心中略有忐忑,想了想,起身道:“是你们的人来了吗?既然这样,你随他们回去,我先走罢。”宿尘看她,道:“怎么啦?”碧落踌躇道:“大家都不认识,我留着不好。况且你们是要回山庄的,我……喂,这可不是什么洁身自好来着,你别胡说。”说到后来红唇一嘟,神色煞是可爱。 宿尘大笑,拉她坐回原位道:“他们没什么,是因为少主在这里,赶来护驾的罢啦。再说不认识又怎么样,一起坐坐就熟了,我说你啊,是江湖儿女就大大方方的,可不能给你师父丢人呐。” 他这最后半句话一把捏在我们碧落姑娘的七寸上,她用力瞪那小贼,心道:坏小子,自己刚被罚得死去活来,教训起别人到是来得快!转头看看身旁座位,又不禁疑惑起来:凌先生这样久还不回来,莫非是接应“他们”去了吗? 过得片刻,木门忽然打开,一个老迈的声音惊慌传来:“慢慢,慢些!”碧落宿尘一齐向门口看去,白衣入眼,只见凌笑然手中提猫儿似的捉着一位老者的背心衣裳,举步走了进来。进得屋中,他手臂微转向前轻轻一送,那老者身子转了半个圈,扑通扑通退后几步,正好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口中兀自念道:“啊呦,可慢些……” 那老人家六十来岁,身上背个药箱,显然是位大夫。碧落见他全无武功,仿佛受惊不浅,不知为何竟让凌笑然给带到了这里。她心中不忍,赶快倒了杯水递到老人面前。此时听宿尘笑道:“怎么,少主,这个没眼色的大夫惹着你了吗?” 半晌听不见他回答,碧落回身,见到宿尘笑吟吟的向自己耸肩,知道他恐怕又挨了主人一记白眼,只好苦笑以示同情。此时那大夫喝水压下了些惊慌,颤颤地指着凌笑然向碧落道:“这这这,这个不是人吧?他怎么飞、飞来飞去的?” 碧落吓了一跳,心道这老人家糊涂了,现在说这种话,万一惹得那位脾气无定的少庄主发起火来,怕是没人救得了您。 她在这里担心,宿尘却连连笑道:“太对了,您怎么知道?”碧落气得瞪他,听他又道:“老人家,我家主人素来是最恨医生的,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他?”那大夫又委屈又恼怒,叫道:“没有啊!老夫尚在给病人把脉,这人,这人就闯进来把我一拎,跑得我气也断了!” 他说得莫明其妙,宿尘听了脸色却是一变,转眼看看主人,见他面色不善,便撇撇嘴,乖了下去。碧落依旧不明所以,但是忍住不问,低声安抚那位大夫。 凌笑然招来小二,叫备下一桌酒饭,之后便沉默不语,仿佛有什么为难的事情需要沉吟。宿尘饮的浓茶到了此时效力显露,果然头痛起来。碧落见他脸色渐渐苍白,有些担心道:“还好吧?正好大夫在这里,要给你看看吗?” 宿尘手扶额头,苦笑道:“罢啦,我活该的,叫人家头疼,自己这也算是报应。”却不知是当真悔悟还是只说给他主人听的。 此时尖锐声音又响了起来,起起落落的明显近了不少。这主从二人却不为所动,看样子是要在此处气定神闲的等着他们来会合了。宿尘头痛渐渐加重,索性闭了眼睛捏决相抗,屋中一时静了下来。 想到要与些不认识的人共处一堂,还是被外界传为邪魔外道的魍魉山庄人物,碧落心中不免惴惴。再看店家小二和刚才那位被生生提进来的郎中先生,他们面面相觑,神色更是惶恐。碧落起身来到云雾身边梳理它鬃毛,心中却打定主意:若待会儿来的是些凶神恶煞的角色,那可要跟他们少主人说说,不能伤了无辜的人。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小二诚惶诚恐地凑过来:“各位大侠,酒菜已经置备停当,不知……”宿尘声音懒洋洋的,显然还在疼痛,随口道:“只管摆上来吧,我看他们片刻就到了。” 几此同时,一个声音几乎叠着他的,铜锣一般“咣咣”响起在门外——“就是这里了吗?嗌,这上半截怎么这么大个洞?塌都快塌了,这还能进人吗?”另一个极细的的声音与他呼应,但是被街市的繁华盖了下去,若有若无的听不分明。先前那声音豁然笑道:“哈哈,看来不错,准是这里啦。”话音未落,木门“咣”的一声分开两边,一时涌进五个人来。开门这人兀自说话,声如洪钟震得屋中嗡嗡作响。 这场面虽然不算大,声势却着实吓了碧落一跳,她望眼过去,只见当先进来那人浓眉大眼,样貌倒也平常,与寻常高大粗壮些的北方汉子没什么两样,腮上蓄些短须,身边也没兵刃,只有一开口一瞪眼,方能显出不同寻常的气概。他进得门来猛可看见云雾,“嗬”的一惊,随即叹道:“新鲜,新鲜!好马,好马!” 与他同时进来的是位老人家,年龄具体多大可是实在不好分辨,只见他白花花一头蓬发系在头顶,半分黑色也无,满面皱纹堆积,居然连眼睛也挤得快找不见了,整个脸孔看来仿佛一株蔫瘪了的植物,偏偏扁嘴扬眉,一幅滑稽古怪的神态。说他与那大汉同时进门,那是再确切也没有了——这老者身量不过三尺,乃是天生侏儒,手中却掂着杆一尺七八的大号判官笔,此刻二郎腿一翘,正乐呵呵地坐在那大汉肩头指点江山。 碧落看着这两人,还没来得及惊讶,却猛然被一股阴寒之气慑得退了一步。定睛看时,一个脸上惨青无血、形同僵尸的人物正向自己看来,那目光直勾勾地一凝,别说碧落小小女孩儿,就连身旁云雾都堪不住了,悚然一声惊嘶。那人面无表情,居然笑了一声,如何阴惨那就不用说了,碧落花容失色,勉强安抚住云雾,鼓足勇气再看另两位进屋的人物时,便蓦然惊喜得一声轻叹,眼前立时亮了起来。 走在最后的是一对孪生姐妹,看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生得水灵俊秀,煞是可爱。此刻姐妹两手相挽,并足步来,两对大眼睛闪闪烁烁,真跟天上星曜相似。碧落心里啧啧称奇,暗道:这样可爱的小姐妹竟也是魍魉山庄的人物么?成天和一班打打杀杀的粗人走在一起,也真是委屈她们了。 此刻木门掩上,大汉肩头坐的老者已经一溜而下,几个人一并来到凌宿二人桌前丈许处,毕恭毕敬地鞠下身道:“见过少庄主。”他们声音个头参差不同,行动倒是齐刷刷的如有号令。 碧落见惯了宿尘对他主人没大没小的说话,此刻这些人如此郑重,看得她一愣。但是想想也对,魍魉山庄声威浩大,想来应当是个颇成格局的帮派,庄内人士尊卑分明原是应当的。至于那个小贼为何会无法无天,那多半是他主人平素纵容的原因。 半晌,凌笑然一声叹息,淡然道:“罢了,你们坐。”桌前五人显然一愣,面面相顾,仿佛诧异于少主的语气。几双眼睛看看凌笑然又看看宿尘,其中那形如僵尸的男子终于忍不住,眯起眼来阴仄仄地道:“狐狸,你搞什么鬼?” 第95章 话音落下,碧落冷颤连连,她到此刻也不能认定那家伙自己到底是人是鬼。此时宿尘脸色仍不好看,他安静下来,纯然无辜的模样便回到脸上,听那人这样说了,微微笑道:“对不住各位啦,我这几回错儿实在犯得太大,惹怒少主,把你们也牵连来了。大家要罚要骂,总得回庄里去吧,这里可还有少主的客人。”说着向碧落吐吐舌头,笑容灿烂了些:“那个……没有告诉你,我在庄子里有个诨号,叫做黑毛小狐狸的。总之你随便叫,宿尘狐狸还是小贼,随你喜欢。” “嗤嗤”几声窃笑过后,宿尘神色不满,向两旁皱眉道:“各位前辈,当着少主,可不许再取笑我这诨号啦。”那五人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又看看凌笑然,各自无语。 碧落唇边也已有了笑意——“黑毛小狐狸”,这五个字用在他身上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可惜绕口了些,不如小贼来得方便。她想着,蓦见那一袭白衣的少庄主正眼望自己淡然而笑,一时间,不用说,脸上霎时绯红一片。她心说奇怪,这是什么道理?明明以前见了谁也没有这样过的……慌乱之中,连宿尘向她示意近前也没有看到。 此时凌笑然收了笑容,起身至那缩在椅子上发抖的大夫面前,将他衣领由后一抓,再次提了起来。他将大夫拎到那对孪生姐妹身边,凝视右侧的女孩子道:“伤势如何?叫他给你看看。”两个姐妹一同点头,都道:“多谢少主啦。”声音细细嫩嫩,仿佛藏了无尽的笑意在里面。 碧落惊讶之余却也恍然大悟:为什么凌笑然听过传音之后要抓个医生来这里坐阵,原来是早知有人受伤了。仔细看时,果然见到右边那女孩子脸色不大好看,再往下找,才看清她一侧衣袖上居然染了大片血迹。 她们身着一模一样的水红底色衣裳,花样又十分繁复,是以血色染在上面很不显眼。碧落此刻见了,心里一揪,凝眉道:“这位妹妹怎么了?”话音落下,孪生姐妹一同向她望来,目光当中笑意盈动。 宿尘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听她这样问了,便笑道:“喂,可不许占人家便宜。”碧落诧异,心道:这是从何说起? 此时那老郎中骇得腿都软了,勉强站定,抖抖擞擞的慌忙便去诊脉。左侧女孩子小手一挥,“啪”地一下打掉郎中两手,娇斥道:“谁要你来号脉,我姊姊又不是内伤!” 那郎中手指只于她腕上沾了片刻,此时面色惊惧,一副匪夷所思的神气打量受伤女孩半晌,道:“姑娘,你、你脉象,可不是姑娘啊……”碧落听得一皱眉,心说这老大夫莫非吓出毛病来了,说人家不是姑娘,这不是太难听了吗?谁知站在左侧那女孩咯咯一笑,仰头向凌笑然道:“这老头儿还真有些手段,少主,你从哪里把他挖出来的?真是辛苦你了。” 凌笑然扫那郎中一眼,神色间果然十分厌恶,道:“但愿他手段够用才行。”说着目光中寒气一盛,看向其余三人道:“‘走火飞星’的哪一只这么猖狂,竟来趟这道浑水?他们既然伤了樊天娃娃,那星火门以后也不用混了。” 侏儒老人此刻蹲在一张椅子上,嘿嘿笑道:“漫说以后,就现在,‘走火飞星’变作走肉飞尸,四大掌门挂得这样齐全,我看他门下弟子此刻连行李都已经分光喽。”他声音又尖又细,如相貌一样有着说不出的滑稽。他说话时,方才一直扛着他的大汉便不住点头,一副所见略同的架势。 “只是有些奇怪。”那被称为樊天娃娃的受伤女孩此刻挽起衣袖给郎中看伤,一边文声静气地道:“星火门跟咱们从来是秋毫无犯的,怎么……小狐狸在瓷都闹点事情,碧霄宫还没敢怎么样,却把他们给惹来了?”她孪生妹妹在一旁脆生生地接口道:“不错啊,还一来就是三大掌门,气势汹汹的要给老四报仇……呸,哪里来的事情!” “那还用问吗,”侏儒老人撇嘴道:“这些年扣在咱们庄上的屎盆子难道还少啦?嘿嘿,反正哪帮哪门要是死了一两个酒囊饭袋,这笔账只管往咱们头上算来,多也不多这一笔喽。” 凌笑然微微冷笑,同那形若僵尸的男子交换了个眼色,那人已会其意,咧嘴道:“好……明日我去问问土地老儿,咱们行踪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嘿嘿,嘿嘿嘿……只怕要找麻烦的还不止一个星火门。”他说话时形状之可怖,骇得碧落慌忙转了脸去。 此时樊天娃娃的长袖已经卷起,碧落目光向她臂上望过,没防备,一看之下不禁大大抽了口冷气——一道一乍来长的伤口皮肉翻卷,绽开在那女孩白白细细的手臂上,显然是钩、镰一类的兵器所致。那伤口狰狞露骨,却居然并不如何涌血,想是用了极灵验的金创药物。樊天娃娃脸色如常,仿佛只是衣裳破了需要补补,向那老郎中道:“麻烦你帮我缝一缝吧。” 碧落只觉得一阵眩晕,向后退了两步,再往那条手臂上看看,眼前几乎黑了。旁边宿尘一把扶住她,问道:“怎么了?”碧落脸色雪白,缓缓摇头。宿尘扶她坐下,愕然道:“喂,你,你可别说你是怕血……”碧落可怜生生地抬头望他,果然就不说话。 宿尘呆了片刻,气得一笑,他俯下身来皱眉道:“我可真服了你,怎么办呢,你师父就这样让你出来闯荡了吗?”碧落略略委屈,道:“原本我也不怕的,只是这伤、伤、伤口……在家里杀鸡杀鱼都是毛尖毛峰来做,我从没见过这样重的伤。” 宿尘皱眉道:“毛尖毛峰?”碧落道:“我家两个下人。”宿尘一怔之后大笑出来:“对对,我倒忘了,你师父外号清茗客来着,哈哈,果然不是白叫的。啊哟,不行……现在提茶我还是头疼。” 说着他向凌笑然一回身,正色道:“少主,我先扶阿螺去楼上休息吧。”此时魍魉山庄的几人目光或差异或疑惑,均都往碧落身上望去。凌笑然略一点头,宿尘将碧落右手牵起,也不问过小二,径直带她向楼上走去。 碧落往天上望去。河汉璀璨,牛女相拥,她想起了师父师娘,小师妹,竹林中的一切还有远在天涯的师姐……如今大家可好?她合上双眼,任凉夜清光在睫毛发丝间缓缓流淌。 第七章:七夕 月下菩提相映影,且窃溟河私语声。 二楼一片狼藉,窗上一个大洞那不用说了,遍地杯盘之类恐怕是中午他们两人牵马进来时将客人吓走的遗留。宿尘把碧落带至一个小小独间中,并了四五张椅子给她道:“你躺一躺么?”碧落摇头:“也不是很难过,就是……”她停一停,犹犹豫豫地道:“小贼,我还是走吧。” “怎么,怕啦?”宿尘一笑,坐在她身旁,两眼清澈澈地望她。碧落也不隐瞒,点点头:“是有些。他们说话我都听不懂,你说话也是。小贼,你们谈论的全是打架,我真的不喜欢。” 宿尘垂睫想了想,抬起眼来道:“好,不勉强。不过如今,你仍要去万州吗?” 碧落微微叹口气,道:“嗯。既然师父剑在那里,我总要去问问的。” 宿尘点点头,忽而一笑:“这样,把路径告诉我,你先上路,随后我逃走去找你。” 碧落惊道:“你……你还要逃?” 那小子面色严肃,道:“自然,我不是还没偷到你的东西?第二道难题可还没有解,你难道要宿尘‘世不为人’么?”说到这里绷不住劲,笑吟吟地得意起来,一时眼色流转,狡猾得像个小魔头一般。 碧落看他半晌,终于一摇头,断然道:“不行。”眼见宿尘双眉微扬的神色,她叹道:“你不能再跑了。为玄阳剑闹出这许多事情,却叫别人给你收场,太不像话啦。何况小妹妹都受伤了,还不是你害的?你再要逃跑,不知道又给他们惹下多少麻烦来……小贼,总逃也不是办法,乖乖回去吧,你主人其实待你很好,不会真的为难你的。” 宿尘唇边始终带着抹笑容,此刻听她说完,笑意不减,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他右肘支在桌上,食指修长伸出,便在太阳穴处一点一点的,仿佛在琢磨什么事情,却又像是在里里外外研究碧落这个人—— 她怎么可以这样呆呆的,笨笨的,却又好心得叫人无奈? 半晌,他皓齿一露,道:“阿螺,别走啦。”碧落一怔,听他坦然道:“左右你去万洲我们回岳阳,一大半都能顺路,你若真的不想我再闹出事来,就跟我们一道走吧。我不是将你,当真不是,我管不住自己的,你不同往我一定会跑,这是实话。” 碧落听罢咽了口气下去,心道:这样居然还不算将我……小贼,你太会说话啦!她皱了眉看他,道:“别胡闹啦,你是犯了错的,这样自作主张,你主人可未必答应呢。” 宿尘撇撇嘴,道:“他为什么不答应?我肯安心不逃,省了他多少麻烦?他该谢你才是!再说期间我找找机会下手,也好把那道难题了结了不是……阿螺,你就当做做好事,成不成?” 碧落被他说得心里一动,踌躇片刻,终于轻轻一叹。她想也许还是师父说对了,魍魉山庄,如果那真是个穷山恶水妖魔云集的地方,如果那真是个血腥杀戮无所不至的所在,又怎么走得出这样山灵水秀的少年?他好生可恶,却也如此可爱,说谎耍赖偷东西的时候分明叫人恨得牙根痒痒,而此刻明眸闪过,便仿佛把这世间善恶都轻轻巧巧地颠覆在了笑容里面,让人再也追究不得。 她默默笑着想。忽然间心里头警钟大作——这这这,莫不就是恶人的极致吧? *** 临安北郊,古道残桥间一地的苍翠柔和下嗒嗒马蹄。夕阳余晖中,六骑人马先后而行,碧落乘在云雾背上,望着前方不远处那抹白衣飞扬的清绝身影,便真的如腾云驾雾一般弄不清了方寸。 第96章 大概是一个时辰以前,她得知了自己将与同行的原来俱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多臂熊”宋荣,侏儒长者“老人参精”,“吊死鬼”吴此人,还有扬名江湖十余载的樊罗二鬼——樊天娃娃和罗刹娃娃。甚至于连那只“黑毛小狐狸”看来竟然也不是泛泛之辈,混迹诸多高手前辈当中,那小子谈笑自若,丝毫没被掩了颜色。照他的话说——够资格围在魍魉山庄少主人身边的人物,差又能差到哪里去了? 听说樊天罗刹两个娃娃竟然比自己大着十多岁的时候,碧落一时懵了。她看看掩口娇笑的两人,愕然半晌,忽地转了身问宿尘道:“你有多大了?”惹得在场众人放声大笑。宿尘一本正经:“我今年八岁,练的功夫与那两位前辈相反,叫做‘速生’,练了两年多,你看我像不像二十岁的?”碧落茫然看他,随后居然点了点头:“……像。”于是老人参精从多臂熊肩头一骨碌滚到地上,笑得半晌爬不起来。 那时宿尘皱了眉头望着她苦笑:“阿螺,你怎么可能连这也信了?”碧落羞红了面颊满眼委屈:“你这人怎么骗人都不脸红的……” 终于是凌笑然一扇子拍到宿尘额头上,打得他脑袋一歪,微微替碧落出了口气。他截断众人笑声道:“咱们一路走到这里,风声可并没收紧,加上道儿上还在传玄阳剑的事情,如今踏踏实实回去是不用想了。那么说说吧,咱们怎么走法。” 未待旁人答话,宿尘已咧嘴笑道:“若说风声,还是我有先见之明,一路从岳阳出来,兜的圈子可大啦,现下哪里都有了咱们的踪迹,谁要跟咱们为难的,让那些人捕风捉影去就是啦。” 老人参精摸摸下巴,撇着嘴沉吟道:“原本吗,少主和狐狸在临安逗留这几日,土地老儿已将大伙儿形迹抹去了,若是不动声色地往回走,刚才那法儿倒也用得。可谁叫你小狐狸偏又在景德镇闹这一场的?动静之大,是人就知道咱们现在这里啦,再想瞒天过海,可不容易。” “说什么瞒天过海!”那号称多臂熊的宋荣看得出是北方人物,性子十分朗利,此刻声音洪亮,哼道:“咱们几个出来一趟,难道是为了吃白饭吗?散出风声又如何,只管走!就是刀里火里,也一样能护少主周全!” 他这话说得豪气,在场几人轰然叫好,面色得意,血脉纷纷张扬起来。凌笑然微微一笑,折扇拢在手里,道:“这么说,咱们北上去金陵如何?之后水路回岳阳,算是最近的了。” “水路!?”老人参精一抬怪眉,平时几乎找不见的眼睛竟也瞪得溜圆。他愕然道:“怎么意思,怕人家在路上找咱们困难,要自投罗网去吗?少、少主,这可不开玩笑,七星会那边可正磨刀霍霍呢!”宋荣与樊天罗刹两位娃娃也相顾哑然,觉得此事太过冒险——魍魉山庄的人物无论在江湖上如何嚣张跋扈,到了水里头,气焰也难免是要打些折扣的。七星会号称水中霸主,长江下游水域大致全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跺一跺脚,怕是能让半个江南都巨浪滔天。这两方原本就不甚和睦,如今又出了九江一事,魍魉少主这一小行人马要从他们鼻子底下过去,其艰险程度也不亚于鼠入猫窟了。这话说来虽不好听,道理却是人人都明白的。 吴此人却仿佛知其真意,思索片刻,眯起眼来惨声道:“我看不是自投罗网。水上这条路,老鬼我是没有想到,别的人么……嘿嘿,他们就能想到了吗?”其余几人听了一愣,之后恍然点头,心道:这话不错,出其不意,或许反而好办。 宿尘眼珠转转,笑道:“对啦,瓷都那一场风波正好掩人耳目,再叫土地公公做些手脚,谁要找麻烦的,尽管让他们往西路追去就是!不过少主……”说到这里他神色一怯,皱眉望向他主人,商量道:“这回若能过关,算是咱们捡着了,可万一过不了,你你,你可别是要把我往那里一押,自己走路了吧!” 碧落听到这里心中一惊,心说他如此想法太有可能啦!只见凌笑然白他一眼,冷笑道:“自己惹下的祸事,早晚要解清的,只是没道理让旁人越了咱们山庄行事。要罚你,现还轮不到他们七星会。”说罢向左右属下道:“九江事端一出,路面上戒备森严,水中却反而宽松了许多。既然七星会自弃所长,咱们也用不着客气。退一步讲,就便真被发觉,他们大批人物都分散在了陆地上,咱们要脱身也非难事。” 宿尘呼了口气,朝碧落吐吐舌头。碧落安下心来向他一笑,心中默默许愿:小贼,你家主人这样回护你,但愿你莫辜负他,不要再让他生气了。 宋荣仿佛不大甘愿,皱眉道:“那西边就不理啦?”吴此人目光冷冷横来,阴声道:“老宋,咱们这趟为什么来啦?先护着少主回了山庄,要教训谁再说吧。”其余几人点头称是,目光一齐投向凌笑然去。于是一声“上路”,碧落稀里糊涂地骑上马儿,跟着这群让半个武林闻风丧胆的江湖异士一路北上,向着金陵而去。 *** 这是第三日,碧落一行到达一个小小镇子落下脚来,离金陵的路程已经走了一半儿。 那位叫做吴此人的“吊死鬼”中途离开,去找什么“土地老儿”询问消息,着实救了碧落一命。她以为今晚终于能够摆脱噩梦睡个好觉了,谁知到晚上,碧落刚刚换下衣裳沐了浴,就听到宿尘在她客房门外兴冲冲地唤到:“阿螺,快出来。” 又是什么新花样了……碧落唇畔不禁带了丝苦笑。这两日同行,那小子实在让她刮目相看——一个人的肚子里面到底可以装下多少有趣的事情?碧落想想那小贼清亮的目光,一时找不到答案。他不偷不骗不使坏的时候,原来是这样可爱的一个少年,怪不得那位脾气孤高的少庄主会这样纵容宠爱他,看来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总对碧落说,你别忙,别忙,我正在想呢,偷你什么东西好些…… “阿螺,快啊。” 此刻他轻轻叫门,言语里潜藏了说不出的神秘。碧落有些为难,道:“做什么,我已经睡下了。” “不成,”他道:“换了衣服跟我看星星去,我才想起来,今天是七夕!” 碧落恍然大悟,自床榻上一跃而起,匆匆更衣之后将门打开。宿尘等候良久,此刻见了她笑道:“还好,喜鹊还没站好队,咱们快去。”说罢一挽她手,两人身形一前一后,轻盈掠出客栈。 来到街上时,夜已深沉。小镇风俗似乎是不过七夕的,半点节气也无,所幸的是老天爷给面子得很,风晴月朗,满天星光如银灯盏盏,补了人间的冷落。 宿尘牵着碧落的手,在街上站了站,忽然回了头道:“对啦,听过牛郎织女说悄悄话没有?”碧落愕然摇头。宿尘一笑,望天上投去一眼,道:“我带你去听,如何?” 碧落微微撅嘴:“又来了,我可不信。” 宿尘“哈”地一声笑出来:“有长进,学会不信了?嘿嘿,可是这回我却是说真的,你随我来吧。” 碧落被他拉着,一边疑惑一边好奇,心道:即便真的可以听见,但是人家两夫妻一年才得一见,好容易说些贴心话儿,自己去听来做什么…… 他们一路经过许多农家院子,宿尘总是纵上墙头看一看,然后折身下来,带了碧落继续往前走去。碧落忍笑道:“喂,牛郎织女难道住在院子里啦?”宿尘不答,一味的只是往人家里看。终于这一回,他在院墙上坐了许久,回身向碧落一伸手道:“好啦,就是这里,来。” 碧落将信将疑,终究还是在他手上一搭,自己如小鸟儿般飞上了院墙。借着月华向里面看去,院落不小,遍地种了些蔬菜之类,民房门口拴了条大狗,耳朵贴在地上睡得正香。再往里看,东北角落处影影绰绰的一大片,不知道是些什么。 此刻宿尘轻轻纵身,已然了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谁知主人家里那只大狗十分警醒,“刷”地昂起了头,两眼虎视眈眈地向这位不速之客望来。碧落在上面看着,心里一揪。只见宿尘远远地俯下身,向它说了句什么,那狗竟然就一声不吭地抖抖耳朵,重新卧回了原地。碧落愕然无语,心想这小子原来还有这两下子!看来当初云雾被拐,他那些话倒也不全是随口说说的。 “你跟它说什么了?”碧落轻盈落到宿尘身边,好奇看他。宿尘嘻嘻一笑,也不答话,引着碧落便往院角那片阴影而去。 到了那里才知道,原来是片葡萄架。此时初秋,累累果实已经挂下来,碧青浅紫,在月色下郁郁的一片。碧落好奇看着,一脸惊奇喜爱,宿尘微微笑道:“怎么啦,没见过么?这在农家小院也算是寻常的了。” 碧落嗔他道:“谁和你这小贼似的,半夜三更往人家院里跳?喂,这里会有牛郎织女吗?你又骗我了是不是。” 宿尘故意卖起关子,负手仰头在阴影下踱了几步,道:“你这可不知道了吧,传说七月七日这一晚上,只要……只要两个人在菩提架下悄悄的不做声,那就能听到牛郎织女说话了。”说着一双眼睛含笑望来:“阿螺,你信不信?” 碧落微微愣神。一霎那间,她仿佛见了满天星光跌落下来汇聚在那小贼的眼中,清亮得不可凝视。然后,小贼把眼睛闭上,扬起下颌深深吸了口气。月色勾勒他侧脸的轮廓,如此清朗的一笔。 碧落往天上望去。河汉璀璨,牛女相拥,她想起了师父师娘,小师妹,竹林中的一切还有远在天涯的师姐……如今大家可好?她合上双眼,任凉夜清光在睫毛发丝间缓缓流淌。 金铃蟋蟀鸣唱不绝,菩提叶子被风拂动沙沙地响着,碧落耳边仿佛真的,真的传来了遥远天际的一声声窃窃私语。 第97章 她凝立在夜色里,认真地听着,一时沉醉得无可自拔。 “阿螺,听到了吗。” 小贼说。他的声音如月光一样温暖朦胧。碧落点点头,喃喃地问他:“他们说什么了?” “牛郎说,‘小织,跟我私奔吧。’” 碧落几乎一跤跌到,她睁开眼睛狠狠瞪他:“你讨厌死了!” 宿尘笑得一脸灿烂:“看看,你还不信,牛郎可是有凡心的呀。你说人家夫妻二人三百六十日才相会一次,见面还能商量什么?” 碧落“呸”的一声,转身坐在葡萄架下一张大藤椅上,赌气不去看他。如此夜色良辰,偏有这么个煞风景的小贼在旁别不说好话,真真是叫人着恼。 宿尘笑吟吟地转到她面前,扯了旁边一张小凳坐下,道:“好啦,我不跟你闹,你果然听到了是不是?” 碧落噘嘴不语。却见他微微一笑,道:“其实呢,传说是这样说的:‘七夕这一夜的菩提架下,需得两个有情男女悄悄静待方能够听到仙人私语’。阿螺,你信不信呢?” 他说罢,目光一时复杂起来,浅浅有些得意又隐隐有些别的东西在里面,难辨其实。碧落望他,半晌,忽然将两手在心口一合,恍然大悟道:“我说怎么总也听不清楚呢,原来是这样……” 这回,轮到我们机灵古怪的小贼一跤跌到了。他撑地而起,一脸内伤地讪笑道:“好啦,阿螺,我服了你,说到煞风景,是我班门弄斧来着。” 碧落不解其意,但见他这般神色,却也忍不住一笑:“小贼,还是多谢你今日带我来这里。以后我回家,一定在院中种上一架葡萄,年年七夕坐在下面去看星星。说不定哪一天,我真的能够听懂牛郎织女的话了。” 宿尘目色沉静下来,半晌,低头一笑:“对呀,你还是要回家的。”然片刻之后脸色便明朗回来,道:“哈哈,那时你就知道啦,我说他们要私奔,可不是骗你的。” 碧落含笑白他一眼,之后仰头靠在藤椅上,望着天上久久不语。 “小贼,还没想好要偷我什么东西吗?” “没。我做贼的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到了金陵,我就不跟你们走啦。”碧落眼中映出星辉点点,出神地说。“所以你要快些动手才行。” “为什么?”宿尘“唰”地转头看她,眉心微微蹙了起来。 “我想过了,你们要走水路,我还是算啦。路上绕一绕应该也能去到万洲的。” “水路便怎么了,你是怕弄得不好我们让七星会的人发觉,到头来动起干戈吗?”宿尘沉吟道,语气一时沉重。 碧落摇摇头:“不是,我、我怕水。” “什么?”宿尘眉头一紧,仿佛没有听清。 “小贼,我怕水!”碧落只好再重复一遍,紧跟着脸上便红了。 “你你,怕水却居然来了江南?”宿尘愕然:“萧大侠家里再没别人了吗?” 碧落白他一眼,心道:还不都是你这小贼惹祸,好意思提呢。宿尘苦笑看她:“我说,怕血怕水,你还怕什么?怕虫子么?” 碧落赶紧点头:“怕。” 于是宿尘手扶她坐的藤椅,低下头去笑得肩头连连抖动。碧落皱眉看他,等他终于笑罢了,望着碧落长长叹了口气道:“丫头,你可怎么办呢,为什么你这样的女孩子偏偏学了如此了得的一身功夫,要往江湖上跑?我若是你师父,不是被你气死就是为你担心死啦!” 眼看碧落面带委屈,他正下颜色来,微笑道:“好了,说正经的,为什么会怕?你以前呛过水,是么?” 话音落下,碧落脸色一变——十年前的过往在脑海中闪过一道雷电去,人群,水波,滔滔江河……她身子一晃,宿尘立时扶住了她双肩。 夜色下,那小子的眼眸十分明亮。他皱眉凝视碧落半晌,终于轻声道:“好啦,不提它。” 他将碧落按回藤椅上,自己负起手,缓缓在葡萄架下踱步。片刻之后,他回身一笑,自脖颈中解下一根黑色丝带来。碧落好奇看着,只见丝带下方坠了一块圆圆扁扁的石片,黑不溜秋的毫不起眼。宿尘把它递过来,道:“来拿着。” 碧落问:“做什么,我不要的。” 宿尘微微一笑:“别多问,拿着。” 碧落只好伸手接了。掂在指间才发现,这石头两寸来长,厚只半寸,非翠非玉的却十分沉重。细看时,表面已然有些光滑,显是经久被人摩挲所致。此刻她捧着石头,宿尘身上的温暖自石间传递过来,竟让她心里一阵踏实。 宿尘将衣袖一顿——那件极不合身的大褂子早已经换下,他穿着粗布麻衫,因为身量有些清瘦,是以袖中大有余地。碧落只觉得他手中银光一晃,定睛看时,见到那里竟然已经握了一柄短刀。显然这件东西一直在他身上藏着,至于何以半点痕迹也不露出,那就不得而知了。 只见那刀鞘银丝蛇皮,柄上还正反缀着两块宝石,显得极是富丽。碧落只看一眼,脱口道:“哪里偷来的?” 宿尘“哧”地一笑,答得倒也干脆:“我主人身上。我是借来玩几天,到时候还要还给他。”说着两手一分,将短刀拔了出来。 刀锋出鞘的那一瞬间,天上明月立时失了颜色。碧落眼睛微微眯起,见到一抹清光流动在宿尘脸上,映得他双眼更加神采奕奕。刀长六寸,刃略有弧,满柄银光寒瑟不止,凉飕飕扑人脸面。碧落轻叹一声:“我知道了,这是素月匕首。” 宿尘微笑坐下,道:“来,你把‘阿扁’拿好了。”说着自己将鞘握拢,伸出左手三指拈住石坠一端。碧落依样效仿,捏住另一端,眼里满是疑惑。 宿尘点点头,手起刀落,望着石片中央轻轻斩下。 刃过无痕。碧落甚至连微微一震也没有觉得,仿佛刀锋划过的只是水流只是微风,只是一片残像而不是面前这块坚硬沉重的石头。 然后宿尘左手向后一撤,齐刷刷的断口当中,石片一分为二。 碧落愕然看着手中莫名其妙短去了一截的“阿扁”,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一半是感叹刀锋之利一半是疑惑那小贼的举动。此时宿尘已然笑吟吟地站起身,将连着丝绦的那一半石片挂在了她颈上。 他说:“阿螺,你好好带着它,不许摘下来也不许告诉别人,好么?” 眼前黑暗纷乱错杂,阿螺她在哪里?她声音中如此惊恐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瞬间宿尘深切读懂了这世间有一种滋味,叫做关心则乱。 第八章:偷逃 周公自笑乾坤境,机关算尽太聪明。 第四日晚上,芜湖。 客栈里,当罗刹娃娃自碗底搛出一条一乍来长红黑肥胖的大蜈蚣,并随手一丢扔在桌上时,碧落一声尖叫毫不含糊,震掉了别桌十三四位客官的筷子。 风声带过,众人注目过来,见她座位居然已经空了——人正蹲在客栈门外,背对大家家惊喘连连。那一瞬间的轻功身法,恐怕比了在座那位鬼魅般往来无定的少庄主还迅捷些。宿尘看着空下来的凳子抓抓头,心道:嗯,她果然是怕虫子的…… 那蜈蚣身上裹了些油腻,此刻在桌上一扭,长足波浪般动了起来兀自要逃。罗刹娃娃撇嘴道:“人参爷爷,你那竹筒儿漏啦。” 老人参精拧着眉毛说声:“怪了怪了。”小棒槌似的短手在桌上只一划拉,蜈蚣已然被他收到袖里。他把腰间一只黄油油的小竹筒摘下来看看,讪讪地道:“还真是漏啦,嘿!恐怕丢了我几条宝贝。” 凌笑然望竹筒上一撇,见筒身斑斑驳驳地留着几处洇开的黑点,其中一个窟窿较大,显然已经穿透了,蜈蚣自然就是从这里爬出来的。他轻描淡写地笑笑,道:“无缘无故毒虫为什么往外跑?怕是这客栈不大干净吧。” 闻声跑来的小二一脸憨憨的样子,他来得晚,没见着那触目惊心的一物,此刻连声道:“干净,干净的!我们掌柜一天叫我们打扫十遍,怎么会不干净?” 凌笑然目光一瞬,自然而然落在了宿尘身上。那小子眼里一派无辜清澈,此刻见被主人盯着看,连忙摇手道:“不能吧,我要使坏也不等现在啦。少主,事到如今我也不想逃了……”说着说着却发觉四面投过来的目光全是不信,终于尴尬一笑,道:“我,我去看看她,哈哈……”说罢身子一溜,泥鳅似的逃出了客栈。 门口,碧落连连干呕,此刻已经是满眼泪水。宿尘蹲下身来拍拍她后背,皱眉笑道:“哪至于了,就怕成这个样子?” 碧落拼命喘上口气来,哭腔问道:“扔掉了吗,扔掉了吗?” 宿尘咧咧嘴:“扔啦。”心中却道:若告诉她老人参精专门好用这些玩意儿泡酒喝、身上藏了百八十条,那她恐怕转头就跑,自己多半是追不回来的了。 “扔得远不远……”碧落心有余悸,回望客栈一眼,却见那群人吃喝照旧,竟然是毫不在意方才的异物。她脸色一时吓得煞白,颤声道:“那个有毒毒毒的!” 宿尘起身,随手给她一抹眼泪,道:“他们又不把蜈蚣吃了,怕什么。”眼见碧落骇然瞪眼的样子,那小子嘿嘿一笑,宽慰道:“他们啊,寻常毒物也奈何不了他们的。这群家伙老江湖啦,吃口东西就知道对不对味道,你安心好了,没那么容易被放倒。”说到这里目中光芒略动,倒竟然是有些遗憾的意思。 碧落惊怯怯地皱眉道:“谁来问你这些……可饭菜里吃出毒虫来,这不是太……” 宿尘挥手笑道:“那有什么,物以类聚而已,我们是魑魅魍魉,它们是毒恶妖邪,大家凑在一桌吃吃饭原本也没不妥。”说到这里向她吐吐舌头:“你这成天看看花儿品品茶的小姑娘,自然瞧不惯这些啦。” 碧落瞪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小贼,你总是这样。 第98章 把自己说得不堪就很有趣吗?” “不堪?”宿尘一怔。 “……你要真是妖魔一般的人物,我一早就不理你了。别人怎样说没所谓,可你老把自己当了坏人,那就不好了。” 碧落说着唇角微微抿起,叹道:“我困啦。昨晚都没睡。”顿一顿又道:“明日便能到金陵了吧?你也早些休息,明日我送你们最后一程。”说罢她转过身形,淡绿衣衫带了一路馨然望自己房中而去。 宿尘立在原地,满面顽皮清淡下来,目中光彩一时沉静。 *** “阿螺,快开门!” 夜至三更,碧落忽然被外面一阵响动给惊醒。她茫茫然坐起在床上,心说这怎么又来了…… “别睡啦,快来。”宿尘声音悄悄的,仿佛真有什么要紧事情。碧落木然披了衣裳,睡眼朦胧地去给他开门。谁知门闩打开,宿尘一把抓了她的手就要往外带,口中道:“快跟我走。” 碧落皱眉呢喃:“去哪里啊……” “不知道呢,走了再说。” 碧落“嗯”了一声被他拖去几步,此刻猛然清醒过来。她足下顿住,瞪大眼睛道:“等等,说清楚,做什么去?” “逃啊。”宿尘一脸笑容无比坦荡。 碧落愣然片刻,气得把手一摔,道:“你不是答应了我不跑的吗?你说话……”说到这里咽了回去——这家伙说话不算,那是早就昭告过天下的。 宿尘正色道:“我既没闹事又没惹麻烦,这回纯粹是逃,够对得住你了!别多说啦,快跟我走是正经。”说罢又来拉碧落手臂。 碧落用个卸力将他躲开,凝眉道:“都到这里了,好好跟你主人回去吧,你这样再三胡闹他怕真的要生气了。” 宿尘叹出一笑来,咧咧嘴道:“丫头,偷个阿黑若只是惹主人‘生气’而以,我也就不用这样费力啦。为什么我要一逃再逃?堂堂魍魉山庄少主人一怒之下追来千里,你以为是他吃得太撑吗。” 碧落茫然摇头。这些话她平时听了也就听了,全不觉得奇怪,此刻宿尘一说,她心里隐隐也感到不是这样简单。 ——“回去我就不用活了,阿螺。” 宿尘目光沉静无奈,仿佛是事情逼到眼前,终于要讲出自己不愿示人的实话来了。只是这实话一经出口就太过沉重,碧落瞬时瞪大眼睛,半晌,喃喃地道:“我不信……” *** “我还是不信,你家主人一路都对你很好,怎么会要杀你?” “我们庄子规矩古怪,一时说不清楚,等咱们跑得远些落下脚来再告诉你。” “小贼,我觉着有些奇怪……” “哪里怪了。” “为什么……我也要跟着一起逃?喂,你跑就跑了吧,为什么还要用我的马儿?” “嘿嘿……” 月色迷离,两个刚刚自芜湖小镇上偷逃出来的“小贼”合乘在一匹马上低声对问。马儿神俊,一路四蹄如飞,此刻要穿一片茂密林子了,快跑不得,这才缓下了脚步。 碧落坐在宿尘身前,心中忐忑,不时回头张望。宿尘知她心意,笑道:“安心吧,这回我不用惹乱子缠住谁,他们一定是追不来的。” 碧落回眸,意思不信。 宿尘道:“我屋子里面点了支‘周公笑’,那客栈里大凡有些内功根底的怕是都要软上两三天。嘿嘿,这香贵重得很,是我那位在汉阳的朋友送的,不到万不得已我也舍不得用它。现在那班家伙睡得正死,云雾脚力这般强健,等他们醒了还去哪里找人?”说到这里嘴角微扬,颇为得意。 “可你晚上才说过他们没那么容易中毒的。”碧落惊讶,说着又想起晚饭那条蜈蚣来,心中大悸。 “寻常门道自然不行,他们哪个都是行家。”宿尘笑道:“可我这迷香无色无味,拨传甚广,绝没人防得了它。哎,可惜太难得,不然身上多备几块,走动江湖可就方便多了。” 碧螺更加不信,道:“我可没事啊。难道我内力不济,这迷药还挑眼啦?” 宿尘笑道:“因为阿螺听话,它自然不来为难你。” 碧落见他不来正经的,“哼”的一声:“可见又是胡说。” 宿尘笑吟吟地道:“怎么不是啦,我让你把阿扁带在身上,不告诉别人,你不是乖乖的?” 碧落听了“阿扁”这名字便忍不住一笑,道:“那又如何,难道‘周公’跟‘阿扁’还讲交情吗?” “普天之下但凡毒物——水粉沙气通通算上,只要不见了血,那就全得看看我们家阿扁的脸色了。”宿尘微笑道:“贴身带它,百毒不侵。别人叫它避邪我叫它阿扁,总之就是这样。” 碧落心中愕然,暗想这倒有八成是真的了。惊诧过后隐隐觉着十分不妥。沉默片刻,她终于一带缰绳,低头道:“小贼,你走吧。云雾借给你,你骑了它快些跑就是了。” 此言显然出了宿尘意料,他凝眉半晌,问:“那你呢。” “我回去。”碧落叹口气,轻柔但是坚决——“你把他们药倒扔在那里,太危险了。玄阳剑的风波还未平呢,魍魉山庄在江湖上名头又不好……对不住,但真的是不好。若是被其他武林人物撞见了,你主人他们要怎么办呢?” “所以我还是回去吧。” 碧落说完,轻轻自马上溜下来。身后宿尘木然不动,四肢仿佛都被他一番话说得有些僵硬。碧落回身摸摸云雾鬃毛,仰头向他道:“别告诉我你去哪里啦,我怕你主人一问,我忍不住要说实话的。你……你放心,我去劝他不要杀你,那时你就可以回山庄去了。” ……月华清冷,宿尘轮廓在树影下明明灭灭地看不清晰,可是那一双眼眸却异常明亮地如有星辉闪动。他凝望碧落,良久良久,终于叹道:“傻丫头,你回去了能如何呢。有胆量跟他们为难的角色,你以为你就制得住了吗?” 碧落耸肩笑了笑,两枚酒窝甜甜绽开在脸颊。随后她转身,向着来时的原路轻盈而去。 “阿螺。” “阿螺!” 宿尘连叫两声,碧落却不回头,纤细身影顷刻间已然没入密林。宿尘长长叹了口气,拨转马头,纵骑追了过去。他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实在劝她不住,那么说不得,恐怕要动手先将她带走再说了。 *** 碧落一声惊呼之后,魂飞魄散的人是宿尘。 “阿螺,怎么啦!?” 喊声脱口而出,震得林间宿鸟一时惊飞。他等不及云雾辨识道路了,在马背上径直一纵身,向她声音传来处疾掠而去。 眼前黑暗纷乱错杂,阿螺她在哪里?她声音中如此惊恐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瞬间宿尘深切读懂了这世间有一种滋味,叫做关心则乱。 他小子身在魍魉山庄,见过的东西毕竟太多,一时间脑海里全都是些血腥可怖的场面。是以当他在夜幕下蓦然见到自家主人一袭白衣凭空出现的时候,原该大惊的,却反而松了口气。 碧落确实是吓着了,大半夜里撞到这样一位轻功卓绝飞来飞去的人物,的确也是够她小姑娘一呛。此刻定了神下来立时想起不对,惊呼一声:“小贼,你快走!”却发现那主仆两人身影交错,竟然已经斗在了一处。 这一次两人未交言语——怕是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夜色中只听到衣衫飒然拳掌叠挡,一招一式拼着巧妙拼着凶险。碧落此刻看不分明那二人的动向,但她跟宿尘动过手,也见识过他主人的功夫,知道其间谁上谁下那是不用说了的……果然,十几个照面以后,凌笑然折扇自对方胸口处一掠而过,宿尘身形在空中凝住,霎时失了灵活,直挺挺地跌落下来。 凌笑然一手将他接住,提小猫儿似的拎在面前,望他叹了口气道:“够了吧,跟我回去。” 宿尘重穴被制动弹不得,此刻皱眉道:“我不服,先说你怎么破我迷香的?” 凌笑然懒得理他,将他打横一抱,也未骑马,望着原路便要折回。宿尘在他怀里不甘,叫道:“放我自己走,我不跑还不成吗?”说着用力转头,目光去向碧落求救。 碧落已然被这变故惊得呆了,此刻被小贼一望,霎时清醒过来,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她追上两步脱口叫道:“凌先生,你不要杀他!” 凌笑然脚步一窒,回身看看碧落,皱眉道:“杀他?他是我们少庄主,只有折腾我们的份儿,谁敢来碰他。” 一句话,碧落懵在当场。 她愕然张大双眼,喃喃道:“什么,他……”当看到那小贼目色灵动,正向自己无辜而笑时,那一刻的气恼,真不是言语所能表述的了。 ——原来从头到尾,这家伙始终都是在骗人的! 其实小贼那些故事编得也不十分高明,有些地方漏洞甚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信口胡说——区区一个下人,哪有偷了宝剑,又几次三番让少主追着满世界跑的道理?他这一路上连态度带行径,哪里是个下人模样?更何况如辟邪奇石这样的宝物又岂是一个小小角色佩戴得起的。 这些,碧落却全没有想到。 小贼到了此刻还是振振有词,找补道:“我也不全是说谎啊,带了阿黑逃出山庄,被狐狸追,追到了要罚难题,那可都是真的。只是我和狐狸的名字身份互换了一下,这样才有趣些,是不是?” 碧落还不能把事情完全弄明白,此刻气鼓鼓地瞪他:“连你自己是谁都是假的,我不跟你说话啦!” 小贼嘿嘿笑道:“那还用说,阿螺你看不出来,凌笑然这名字这样好听,自然是我的了。” 他们这些人行事素来不靠谱的,至于改改名姓变变身份那根本不足挂齿,哪有什么行不如何坐不如何的条条框框。 笑然见碧落着恼,苦笑道:“喂,好啦,我是谁要什么紧,反正你总叫我小贼……”说到这里身子剧烈一晃,转眼竟被摔在了地上。 第99章 他怔住,疑惑道:“狐狸,你怎么回事?” 那方才还是“凌笑然”现在却已经变作“狐狸”的白衣男子此刻单手扶地,一时站不起来。他叹道:“很好,‘周公笑’是吧,里面还加了什么。” 小贼一证,但立时又得意而笑,道:“哈哈,想不到我家狐狸也有今天。加了什么,我不说,你倒猜猜?” ——那被称作“狐狸”的才是“宿尘”其名的正主儿,在江湖上也是个声名赫赫的人物,因其素来一身白衣,一套轻身功夫又是独步武林,是以被人称作“白衣狐仙”。只因其行事性情冷傲惯了,江湖上看不顺眼叫他一声“狐妖”的也大有人在。魍魉山庄当中,其人身份武功都是一等的,少主笑然自小就喜欢缠他,如今大了,敬重亲密并在一处,时常还加些搞怪作为调料。 但此刻却不是玩笑的时候。宿尘皱眉,淡然道:“你不说咱们可就折在这里了。”说着眼色朝西北方向一递,道:“听见么,快了,不是善主。” 笑然躺在地上不能动弹,此刻脸色慢慢变了。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狐狸,不是我。” 半晌,宿尘唇畔浮起一丝冷笑,叹道:“罢了,看来是尽顾着提防你这小子,却着了别人的道儿。”他说着缓缓吸一口气,想看看自己中毒如何,谁知稍稍运力之下便是天旋地转的一阵绵软,宿尘力不能支,终于还是坐到了地上。 笑然苦于重穴受制,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此刻见狐狸如此,心中居然也懊恼起来——实在是自己闹得过了,才被人有机可乘地算计上,否则凭他们游历江湖的老道经验又怎么会轻易中毒?他一转眼,望见碧落正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道:“阿螺,先帮我把穴道解开。” 碧落听他们几句对话,心中知道不妙了,早把赌气恼怒之类扔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她咬咬嘴唇,急道:“点穴手法我不会啊……”笑然与宿尘互视一眼,都多了一层无奈。 笑然想了想,道:“狐狸,碧箫传音成不成?宋荣他们在哪儿?” 宿尘略一摇头:“来不及……来得及也不用想了,你那迷香有点能耐,他们跟周公那里‘笑’得高兴呢。”说到这里冷哼一声:“知道了,果然那客栈有问题。饭桌上老人参的毒虫爬出来,我只以为是你做手脚,没往别处想去。现在看来……” 碧落左右看看倒在地上的两人,觉着事态严重,焦急当中把心狠狠一定,道:“你们乘云雾走。”说着向慢慢踱步的云雾唤道:“快来!”便要去扶凌笑然上马。 笑然凝眉还没说话,白衣狐狸已然淡淡一笑,道:“不行。” 碧落急道:“云雾脚力很快,别人追不上的!” 笑然干笑两声,道:“阿螺,你看看我们一个硬一个软的,要怎么骑马?” 碧落怔住,回头看时,连云雾也冲她歪歪头。三人一时无语。 宿尘闭目听了片刻,道:“真不少来,大概四十上下吧。”说着目光一扬,向碧落道:“萧姑娘,你带我家少主先走。” “狐狸!” 笑然一声唤罢,宿尘打断他到道:“少主,这件事情是我大意,方才土地老儿属下来,报的正是这路人——我因和他出去谈了半夜没让‘周公’逮着,回去看时你们人去屋空,其他几位还都死活不醒,知道不好,所以追过来的。哼哼,却没细想若不是客栈之类的地方有眼线有安排,那帮人又怎么知道我们行踪了?” 笑然凝眉看他,目光凝重歉然,心道:即便是你不大意想到了,那样的状况却还能有什么办法?狐狸,你总是这样纵容我来着…… 宿尘神色从容得很,向少主淡淡笑道:“放心。”随即转向碧落,说一声:“有劳了。” 碧落愕然不动,心中只道:不能!不能把他单独留下,谁也不行……想到这里却听到凌笑然沉静下来的声音对她道:“阿螺,听话。” 她茫然望过去,那小贼的眼中,一派坚定一派宁静,前所未有地触动到她心底。片刻相视,她再不说话,将笑然用力抱起送到马背上,随即自己纵身护在他身后,一声清斥,云雾在浓夜密树当中瞬间没了踪影。 在场四十余人轰然一乱之后此刻竟而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如见鬼魅般盯着笑然手中寒气森森的短刃,有人隔了半晌终于脱口叫出:“素月匕首!他、他是笑阎罗!” 第九章:惊变 素月悬天林风暖,流星飞迸血光寒。 树林茂密,云雾速度施展不得,带着背上两人冲冲撞撞地望他路而去。 身后马蹄踏地之声渐渐传过来,回头望去,已能隐约见到火把点点闪动。碧落于来者是谁、功夫高下全然都不清楚,她只知道那群人来得不善,多半是知道了魍魉山庄少主身在此处、便以为玄阳剑也在,意要抢夺,这才用了毒,大批人过来乘人之危的。 一想到宿尘叫他俩先走时的淡定,碧落心中反而长了草一般,她双臂稳住笑然身子,咬了下唇,额边细汗悄悄滚落,一时竟忘了面前的危险其实与自己毫不相干。 等跑出一段路去,树木渐疏时,她把缰绳一勒,憋在胸中半天的一句话终于冲口而出——话音落下的同时碧落听见,那小贼的声音竟也叠着她的,一丝一毫都没差了。 两个人说的是:“好了,就这里!” 突如其来的默契过后,笑然有些诧异:“你……”碧落不等他说完,自马上带着他身子一纵而下,急切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小贼,我们怎么把凌……把宿先生给带回来?” 笑然一时沉默,凝视她片刻,道:“若是我没办法呢。” 碧落心中一震,脸色在夜幕下显得错愕惊诧。但是瞬间,她想起来笑然叫自己听话时的神色——那种胸有成竹的坚定和同生共死的安宁。那时他让她信了,若是宿尘有什么不测,那么他也决不活着。 截断思路,碧落安定下来,望着他轻轻地道:“小贼,你有。” 一时间,笑然被她打败。 那丫头终于能读懂自己一回,却偏偏是这样的时候。他知道若是自己依旧坚持说没有想好对策,那么曼说四十个人,就算是四百条碧落最怕的毒虫在那里排队,这丫头也是二话没有就要往回跑的。至于回去能有什么效力,那是以后的事情了。 她这性子固然叫人心疼却也让人无奈,笑然淡淡叹了口气,道:“对,我有,不然你一定把我硬邦邦地扔在这里自己就回去了。喂,狐狸就这样要紧么。” 碧落见他果然不是平白顾着自己脱身的,心中一阵安慰。又听他这般叫委屈,急得皱眉道:“这怎么能比,你在这里谁也找不到,有什么危险?宿先生中了毒,那群人又……”说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小贼,别说啦,我知道你比我更担心的。” 笑然皱起眉,目光在夜色下微微一亮。他看碧落半晌,笑容重又明朗起来,道:“好啦,我先交给你怎样解穴。你啊,还清茗客的徒儿呢,点穴手法也不会,丢不丢人?” *** 宿尘在对他家少庄主说“放心”的时候,全然没想到这一伙人居然是冲着自己而来。想想有趣,他这一行从魍魉山庄追出来,用意是要保护少主的,却反而惹来这样的麻烦。此刻被围在当中了,他心中倒是安定下来:不论这群人是哪路角色,只要不是冲着笑然和玄阳剑而来,那么事情就还好说。 那四十余人初见他时,脸上绝对是遇了活鬼的神色,他们万万想不到原该被放倒在客栈束手就擒的白衣狐狸竟然会来到这里,并且独倚树下气度安然,一副了然其事的淡定。悚然惊过之后,那群人物低声交耳道:“有诈!”行动却是稳而有序,顷刻间布成一个内外皆防的阵形将宿尘团团围在中心。众人纷纷抄家伙在手,却是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的。 白衣狐狸在江湖上名头甚大,素以武功高强和诡计多端著称,此刻坐在这里,旁人想也不敢想,他竟然是身中烈毒动弹不得的处境。 宿尘全身半点力气也无,见他们如临大敌的架势,心中好笑,却也知道这回注定无幸。既然如此,索性踏实下来,唬一唬这群人,好叫少主两人走得再远些。 他将来者大致一扫,嗅得空气中药味浓重,立刻明了这里有一半以上是五色缸的人物——夜来土地老儿传讯紧急,只说有批人声势不小,恐怕要对少主不利,却还没察明了来头。此时见了,不禁暗暗冷笑:如今这事情倒也奇怪,几帮几派仿佛约好了一般同时豁出去了地来叫板,少庄主出来这一趟,真就惹了这么些麻烦吗? 那群人中另有十二个劲装蒙面的,看来目的虽同,却与五色缸不是一路。他们眼色行动甚是谨慎,听气息,个个都是硬手。宿尘目光在他们脸上缓缓扫过,暗道:这群人不肯真面示人,倒是会给自家留余地。 双方僵持了半晌,来者众人见四周久久没有动静,一个个都焦躁起来,“莫不是客栈那边已然得手了?”、“他这怕是虚张声势……”之类疑问低声起落。宿尘此刻目中渐已模糊,心想撑也撑不久了,片刻之后他们看出来,多半要气得暴跳如雷。想到这里唇畔微微含笑,一丝傲然不自觉地写上脸颊。 蒙面人中有一个耐不住性子,拿着嗓子开口叫到:“姓宿的,你也不必装模作样,跟我们走一趟吧,有些帐需得跟你算算。” 宿尘眼也不抬,淡然道:“哪个没种的货色,就敢来跟我提算账两字。你把喉咙憋成这样是指望我以后认不出你人来吗?” 他声音一出,登时泄露了自己中毒之深,力气是一丝也提不起来了。众人“哗”的一片放下心来,说话的蒙面人大喜之后立即大怒,狠声笑道:“以后?我看你也不用指望了!” 第100章 说着一仗手中长剑,步子缓缓踏上。旁边便有人叫到:“不错,先挑断他手脚,我们带回去问话。” 宿尘心中渐沉,但周身傲意不散,挂了丝丝冷笑看着那人近前。 蒙面人话说得虽然豪气,心里却还是没底得很,此刻被他这气息慑着,更是连汗也冒了出来。他心想这人即便就是中毒了,却蓄着力气要最后一搏也未可知,这若是被他一扇子招呼上,断手断脚的还指不定是谁呢。何况白衣狐狸诡计多端,从客栈老远来到这里,就真是为了坐以待毙吗? ——他可不知道,宿尘见了他家少庄主居然望这群人的来犯路径而去,什么也没顾,提了轻功就一路追到这里。如此一来药力发作加快几倍,到了此刻,即便是要他抬一根指头怕也难了。 蒙面那人眼珠一错不敢错地盯着宿尘,忽然间扬手向前一送,长剑带着锉骨之声刺入他肩头。紧接着那人身子向后弹去,撤了丈许方才站定,可见是对宿尘功夫忌惮到了什么份儿上。 那一剑刺入甚深,险些便从肩胛穿了出去,此刻主人离手,长剑斜插在那里兀自颤动。锐痛袭来,宿尘笑意薄些,目光当中寒气一盛。他不说话,刺他那人却猛然打过两个寒噤,心中只有一个声音道:不成,我得杀了他,得杀了他!不然日后撞到他到手里那就必死无疑!想到这里横手夺过旁边兄弟的单刀,不管不顾地抢上去就要劈下。 两道光芒同时闪过,“叮”的一声,旁边递来一柄长剑阻住了刀的落势。持剑的是位女子,她穿剑袖短衫没有蒙面,衣着打扮看得出是五色缸蓝旗门门下的人物。她适才急跃出来以剑隔刀,手臂被震得一痛,此刻低声道:“不行,魍魉山庄若来要人,你给扛着吗?” 蒙面那人咽口气,退了回去。可看那眼色,分明是惦记着趁人不备时便要去一刀结果了自己这后患。 方才那女子年纪不大,看来却是这一群人的首脑。她回身低声与几个同伴商量了一句,判定宿尘果然已经中毒,此刻转过身来朗声道:“宿先生,对不住,咱们是有些事情要您给个交待的,请怕是请不动您,所以使了些个手段,迫于无奈,还请多担待了。另外客栈里面有尊驾几位朋友,咱们也不想牵连旁人,两日之后便有解药给他们送到。等您归还了我们的人,我们自然也送您回去,不然的话,那就不好说了。说罢一挥手,道:“咱们请宿先生上路吧!” 她这一番话听来客气,却是软中带刺,真是被得罪苦了才能有此言语。宿尘眼中恍惚,朦朦胧胧的只见两三个人持着火把向自己走来,要强打精神,却已不能。闭眼的那刻,他心想:我这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五色缸?欠债太多,似乎不记得了…… *** “你放手!” “现在还不成,等等再出去。” “不行,小贼你放手!” “哎……哎!你你怎么咬我!?” ……当重重树影之后居然传来这样一番争执的时候,林中那四十来号人如临大敌,顷刻间便把阵形布回了从前,众人目光灼灼瞪着话音传来之处,手里兵刃捏得“咯咯”作响。 于是,他们看到一个女孩子娇娇俏俏的影子自树后面脱出身来,月光之下一脸茫然一脸错愕地望向这里,口中喃喃地道:“嫣如姐姐……” 领头女子身形滞在当场,神色一时复杂起来。踌躇片刻,终于向那树后冒出来的女孩子歉然一笑:“妹子,对不住啦。” 那个姑娘,她果然便是嫣如。 方才她一说话,碧落立时听了出来。吃惊过以后不及细想,身子一冲便要出去。笑然一把拉住,低声道:“还不成,让药力散一散。”碧落急道:“那人我认识的,想必是误会了,我叫他们放了宿先生去。”笑然只是摇头不语,碧落实在焦急起来,索性望他手上一口咬落,笑然没料着她有这招,手痛得一松,这才让她脱出了身。 此刻听嫣如这样说,碧落脑中一懵,站在原地默默摇头,心道:嫣如姐姐半分也不惊讶,她知道我在这里?姐姐他们为什么要使毒为难宿先生,她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这事情来得蹊跷,不止碧落,在场众人都是疑惑不已,其中一个蒙面的道:“蓝姑娘,这是怎么回事?”言语当中颇是不善。 嫣如淡然道:“咱们只管带人,不干这位姑娘的事。”说着向碧落叹口气,道:“妹子,今天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先走吧,以后姐姐给你解释。”说罢向左右吩咐一声,两三个人便要去动宿尘身子。 银光猛可绽开,那几人一退,手中火把纷纷跌落在地上。碧落长链如龙,顷刻间已然收回手里。她眼望嫣如,凝着眉,轻轻地摇头:“姐姐,不行。” 一片议论嗡声过后,蒙面人中便有一个冷笑道:“姐姐妹妹叫得这样亲热,蓝姑娘,你和魍魉山庄的妖女勾结,却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嫣如眉心一跳,声音短促,显然已有怒气。 那人阴声道:“是与不是都是你说,但她维护姓宿的,必定也不是好东西,一并带回去再说。”话音未落,蒙面人中三柄长剑一挺,同时望碧落而来。 碧落锁链展开,隔了兵刃身子向后轻轻一纵,意思不想动武。那三人却不依不饶,转眼间剑又刺到。碧落一咬下唇,抖手相迎,银色锁链如电光闪过,分明在夜幕下带过一路龙行。 那边,嫣如的声音含了一份无奈,淡淡地道:“妹子,你这样,当真要让姐姐跟你动手吗?” ——“哈哈,我看不必。” 一声明朗笑语过后,众人眼前光影闪动,持剑那三人一时呆了,眼看着手中兵刃变成了一把光秃秃的柄手,剑身何在,一时竟然找它不到。猛然抬眼时,只见面前已然多了一个少年,他笑吟吟地负手而立,容色间似乎是对眼前的四十余人毫不在意。 不必说了,那少年除了凌笑然,再没有别人。 其实他与碧落早就自远处折了回来,隐在树后,将此间动向看得一清二楚。夜深形匿,加之在场众人心思全在宿尘身上,是以丝毫没人察觉。刚刚碧落一意现身,他没能拉住却也没随出去,此刻见真的打起来,便蓦然冒出护在了碧落身前,衣袖展处,刀兵霎时平息。 在场四十余人轰然一乱之后此刻竟而鸦雀无声,一双双眼睛如见鬼魅般盯着笑然手中寒气森森的短刃,有人隔了半晌终于脱口叫出:“素月匕首!他、他是笑阎罗!”此言一出,人尽悚然,大家慌乱之下左右张望,不自觉将圈子凑得紧了些。 碧落茫然不知——笑阎罗者,就是魍魉山庄少主的真正名号了,什么“黑毛小狐狸”云云,那都是信口胡说,为了圆一时之场的。 若提到这名字来历,阎罗二字不必多说,他魍魉山庄统领江湖众鬼,想来也是当之无愧的。但那个“笑”字可就有些来头了。想当年凌天承喜添子嗣,武林黑道奔走相庆,凡是见了凌少主的都不禁大为称奇,说阎罗王的孩儿便是与众不同,别人婴儿生下来必然大哭,他却不,偏偏“咯咯咔咔”地笑个不停,仿佛初诞人间便注定了一生的欢畅。凌老爷子邪僻了小半辈子,见儿子“天赋异禀”自然大喜,脱口便予了笑然二字做了名讳。此事在江湖上盛传一时,清茗客自然也是知道的,所以碧落临行之时,他才会嘱咐一句要她探问凌少主名号的究竟。只是她这三徒儿性子太静,对逸事全无好奇,辜负了他一番趣意罢了。 众人如此惊惧,倒也不是没有缘由。魍魉山庄这小鬼头平日素少出没,然而每次现身,身边必然是高手环绕,风浪大举。如今有了玄阳剑一事,江湖上纷纷猜测,也有说法便是这小子身携玄素二刃出庄,要掀起武林一场风浪来的。如今他乍然现身在这里,让人不能不想到这方树林已被层层包围,只等他一声令下,众鬼怪便要扑将出来把众人分而食之了。到了此刻,人人额上见汗,都捏紧武器,心怀绝望地等着最后一搏,嫣如更是连连顿足,心说该死,万万也没想到,一路上那个衣饰粗陋的小子不是什么下人随从,而竟是堂堂魍魉山庄的少主人!这回千算万算,终究是错漏了这样一步啊…… 笑然此刻目光闪亮,在众人脸上一一看过,点头道:“嗯,你叫嫣如。你,方才说我们阿螺是妖女。还有你,”说到这里眼色冰冷下来,笑意淡然一敛:“你刺了我家狐狸一剑。用的右手是吧,好。”说着缓步向那人走过去。 那人眼中既惊且惧,然拼着股狠劲,丹田默默运力,却忽然脚下不稳,向后软了一步。如此一来,那人大骇,连退两步颤声道:“不对,有诈,中毒了!” 众人听得此言,慌忙当中提气试探,果然不对,阵势跟着大乱。五色缸原也是以毒术暗器著称的帮派,如今这样毫无来由便着了人家道儿的事情可说前所未有,这样一来众人更加确信,自己计策全然落空不说,此行还都在人家的计算当中,这是自投罗网来了。 到这一步,真有豁出去了的便展开兵刃上前抢攻,更多的就稳重些,就地打坐捏决试探,要看看自己中毒深浅。他们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什么天罗地网十面埋伏?不过是两个小孩子临阵想出来的计策而以!若问“毒”源所在嘛,倒也简单——上风口的草丛当中,一点周公笑此时已经燃烧殆尽。那迷香气息沉软防不胜防,每吸一口进了肺里,力量便消减一层,是以除非闭气,否则运功相抗根本无用。只是碧落还是出来早了,药力入得不深,本来只需再多待片刻,哪怕是容他们跨上马走远,行不一会儿也会统统软倒下来,那个时候可就省事得多了。 笑然向那蒙面人一路走去,诸多兵刃便铺天盖地地招呼过来,他随手招架,只要袖风一动,必然会有一片兵器变了形状——刀剑成铲钩枪做短,统统被削去了一大截。 第101章 众人心中越来越冷,都道从来只是听闻玄阳素月的利害,如今亲见了,方知其可怖之处! 眼看众人乱中抢攻,碧落守在宿尘身旁,锁链轻旋,流光飞舞间已然扫开一片空旷。那些人身子早就软了,力道剩不下三四成,加上不知所中何毒心中惊惧,登时战意全消,一被击中,大多便丢了家伙跌倒在地上。笑然袖中光芒吞吐,素月匕首在握,所到之处更是人仰马翻。于是只是顷刻的功夫,原先有备而来气势汹汹的四十余人竭尽躺倒,横在地上眼望两个小孩子衣衫起落的身影时,一个个双目紧闭或者狠狠瞪视,想起关于魍魉山庄中人行事之残忍的传闻来,都惨然等着一死。 此刻嫣如伏在地上,望着手中断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回追踪白衣狐狸,一路上套子布得可说万无一失,为什么还是叫他们看出来了?她抬头时,碧落也正望她,二人目光相交,嫣如默默叹了口气:这丫头,是真的阅历太浅呢还是演技太好?这满眼的痛心错愕如果也能假装,那么她的心思比起身手来,可又高明太多了。 碧落不知嫣如所想,总认为其中有些误会是需要澄清的,怔怔地走过去要扶她,却猛然听到一声惨呼。那声音惊天动地,碧落吓得一跳,愕然回首,只见笑然手中擎着半截单刀,正不紧不慢地地割入一劲装蒙面人的肩头。碧落看时,刀已深入数寸,鲜血喷涌而出,此刻刀锋碰了骨骼,虽然挺进艰难但依旧不停,蒙面人开始尚能咬牙忍住,此刻终于不支,痛得嚎叫起来。 四周躺倒的众人看得心中颤颤,有的破口大骂有的便拼着最后力气扑将过来。笑然腾出左手一一化解。面前那人鲜血溅了他一下摆,他面色淡漠,安然冷静得如同与人对弈。 “……小贼!” 碧落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两个字来,然后锁链扔在地上,她身子微晃站在那里,脸上神情仿佛看见一个恶鬼正在剥食人肉。笑然右手一滞,神情未变,一声叹息却轻轻出口。他手臂顿处,半截钢刀直勒而下,裂骨之声响过以后,蒙面人的右边手臂连着肩头被卸在了地上,手指浸在血泊当中兀自扭动。 碧落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勉强稳住自己,眼中泪水一泛,生生忍了回去。她想起便是方才,眼见这个蒙面男子提剑去伤宿尘的时候,她听见的“嘎巴”那一声响。 当时碧落不知自己是当真听到了还是心中的绽裂具体了出来,她把下唇咬得泛出一丝薄血却兀自未觉。只记得侧头看去的时候,笑然目光是安静的。他望着持剑那人,波澜不兴,一派沉寂融入进夜色,清冷得没有表情。然后碧落低下头,看到他深深嵌入树干的五根手指已然血流如注。 那个时候,是什么东西直达心底拨响了一处弦线。碧落将手搭在笑然的腕子上,忍住了一阵心潮澎湃。那时她就想那个人是死定了,笑然绝不会饶过他。但是当事情迫到眼前,半截刀锋缓缓斩落的时候,碧落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了。 “小贼,我求你一刀杀了他吧。” 她咬了下唇看向别处,喃喃地说。 “杀他做什么。”笑然把刀一扔,道。那时断臂之人已经昏迷不醒,他伸足在那人胸口随便一踢,封住止血重穴,随即转身向碧落微微一笑:“阿螺,我不是要把他大卸八块的,你不用怕。” 碧落默默松口气,想起宿尘来,一惊,慌忙折身来到树下。此时借着月色看去,宿尘白衣染透了半边,气息已然十分微弱。碧落颤声道:“小贼,你快来……” 笑然心中当然也急,为了安抚碧落,仍然一笑,道:“放心,狐狸命大得很,区区几个毛贼能把他怎么样。”说罢口中狠狠一声哨响。远处云雾听见召唤,嘶鸣一声,撒开四蹄往这边跑来。笑然来到宿尘身边,素月匕首轻轻削过,将他肩头那柄支支棱棱的长剑斩去了大半截。他将匕首收回袖里,目光往地上众人一扫而过,不以为然道:“我说你们,真成啊,不知道我们是吃哪碗饭的吗?回去练练本事再来学人暗算吧,班门弄斧,现在怎么样啦?” 其实这件事情,他与碧落身佩辟邪奇石、突然偷逃、土地老儿传讯、宿尘追来……这些关节无论少去哪个,此刻他们恐怕都是束手就擒动弹不得的局面,另外若笑然身上未带迷香,那么即便是他两人折回来了,面对这四十来人恐怕也是于事无补。几个大运接连撞过,碧落想想都心有余悸,那小贼一番话竟然还可以说得这样坦然,仿佛事情全在自己掌握一般。 五色缸和蒙面的众人倒在地上,见那两个小魔头居然有自行离去的意思,又惊又疑,觉得此事全无可能,跟着便惨然想到:魍魉山庄使毒那可是出了名的邪门儿,他们若一走了之,那么过得一时半刻毒性发作,大家也是个死……或者就便能活,也是武功尽废目盲音毁等等,不知还会变成如何惨怪的模样。等到云雾冲出树影呼风带雨地停在碧落身边时,有个蒙面的实在按耐不住,嘶声叫道:“够啦,够啦!如今我们栽了,要杀要剐来得痛快些,叫林子里那班恶鬼出来,出来吧!好过在毒药上面死得难看!”众人听他这言语心中都是一悚,然生死关头,也都纷纷咬牙喊叫,至于说了什么反而不是那么要紧了。 笑然回头瞥去一眼,笑道:“你要谁出来?陈苍鹰乌鳞龙还是土地公公?你点一个,我叫他们成全你就是了。” 他两片嘴唇随意一碰,念出的尽是江湖黑道儿上顶尖冒火的风云人物,虽然这几人眼下跟这里连边儿也沾不着,然笑然从容淡定,言语间煞有介事,仿佛他们当真就在咫尺,一个召唤便会现身了一般。 名头压到眼前,躺倒众人一阵寒噤,纷纷住了口。嫣如此刻皱了眉,心思飞快旋转,眼见碧落容色间那七分担忧三分诧异的时候,豁然明了,淡淡笑道:“凌少主,如今我们已然动弹不得,你又何必虚张声势?魍魉山庄的诸位若真在这里,白衣狐狸又怎么会平白挨那一下子?”说到这里眼望碧落,微笑道:“妹子,你没有中客栈里的毒,这很好。他们中了的呢,自然,魍魉山庄能人众多,定是不愁解药的,只是我怕到时候耽误太久,可对他们气血有损害……” 她对碧落温语相告,可用意显然是要将这句话当枚筹码,抛给一旁的凌笑然去掂量的。笑然却并不买帐,他眉梢一扬,哈哈笑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们踏实躺着,至于气血是否有损嘛……我可还说不好,三日之后见分晓吧。”说着转了头去向碧落道:“阿螺,走了。” 碧落左右为难地眼望嫣如,又看看宿尘,终于一咬牙,嗯的一声,伸手要助笑然将人扶起来。 在地众人虽已恍然大悟,知晓此间除了这两个小孩子之外再无别人,却也越发没了力气,只有徒自懊恼而已。此刻眼见对头要走,想着自身剧毒从此不解,又是绝望又是恼怒,干脆破口骂将起来。 碧落扶起宿尘肩臂,生怕牵动他伤势,动作极缓。正在这时,突然的,夜幕之下爆起寒星点点——“嗤嗤”几声,流光自火把之上一掠而过,扯开四五道银线向着树下的三人,径直迫来。 “阿螺,保重。” 笑然骑在马上,回首而笑。那眼底面颊的明朗清澈一如当日初见,碧落心中柔软的一阵疼痛。 第十章:皆缘 但去江湖莫复问,他朝何夕共茶缘。 “——妹子!!” 嫣如的一声惊呼当中,四五道寒光划破夜幕撕风而来。 那是地上有人猛可甩手,续了残余之力激起的一把暗器。此时出手,显然是知晓了四周再无埋伏忌惮全消,为了解药,要与眼前敌人最后一搏的。 那时笑然身子半起要去牵马,闪瞬之间流星已掠过眼前直向身旁的碧落而去。他大惊之下几乎想也未想,倏然伸手,一把将那射来之物抄在了自己掌中。三点寒光就此熄灭,而他情急之下失了寸巧,全力相握,此刻但觉掌心一阵麻木,也不知接住的究竟是些什么。 而他也全不在乎了——惊骇当中瞪大双眼,他看到的是另外两枚暗器风声不减,直望碧落背心射去。那时她双手兀自扶在宿尘肩上,而笑然再想滕手相迎,却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他眼看着两枚流星没入碧落身子,耳边是她忍痛的一声低咽。 碧落向前扑倒,宿尘身子微微一震,那是面前的女孩子撞进怀来。碧落痛得咬唇,却生怕自己分量沉重牵动了宿尘伤势,勉力支撑起来。 ……手中异物陡然入骨,笑然双目在夜色之下爆亮如雷霆。他光芒复杂地看她,片刻之后跃起身,声音炸开在一地横七竖八之人的头顶:“哪个混蛋!?给我滚出来!”说着右手一挥,方知道掌中血肉模糊的原来是铁蒺藜,此刻夹着万钧之势丁入两人脑门手足,当即便有一个毙命。 惨呼与叫骂迭起,其中有个横躺的人物喊道:“你们走不得,解药换解药,咱们两清就是!双方各有、各有……”话到这里说不下去,因为笑然身形一晃已然迫到他面前,忽啦一声蹲下来,左手袖腕间银光一闪。再看那人时,大张着嘴,双眼暴出,咽喉处已然豁开长长的一道口子。暗夜当中鲜血窜涌,浓得几乎也成黑色。 “还有哪一个要换解药的,尽管试试看。” 笑然站起身,眉心紧蹙,杀意怒气在双目当中波涛涌动。在伏众人一时为之震摄,悚然看着,到了这时,终于把那就口叫来的“阎罗”二字明白了一个透彻。 “你……” 嫣如张张口,却被碧落一声呼唤打断了去。碧落此刻回过身来,忍住咳嗽唤道:“小贼,你别杀人,我们……我们快把宿先生……” 笑然双唇微微一抿,片刻,目中闪电熄灭了一层。 第102章 他飞身来到碧落身旁,低声道:“阿螺,你怎么样?他们暗器有毒,你挺得住吗?” “我没事,小贼,你别、别……”碧落说到这里,目光一瞬向嫣如望去。 “我知道了,走。”笑然半分犹豫也无,一手牵过云雾来,在它耳边低语一句,那马儿竟然喷鸣一声,屈膝跪倒,十二分的精通人性。眼看碧落自己能够起身,笑燃料想是那人放暗器时劲道打了折扣,她伤得不重,略略放下心来。伸手自对方马群当中牵来一匹,将碧落扶上,随即他自己带了宿尘身子翻上云雾。一声呼喝,云雾四足一争,从容立起。 碧落骑在别的马上,背后已不如何疼痛,只是麻木难当。她双手扶稳鞍鞯,目光却总也离不开嫣如,心中一直纠缠着那句话:姐姐,为什么?为什么? “妹子,蒺藜之毒的解药在我身上,你来拿去。” 与她对视一眼,嫣如下定了决心似的,勉力伸手便要往怀中探去。碧落张大双眼茫然望她,然心中也终于涌起了一丝温暖——嫣如姐姐到底是顾念着我的。无论事情如何,有她这一句话,也就够啦。 笑然却斜睨嫣如冷冷一笑:“不必了,你若真是好心,以后少来算计你这妹妹是正经的。”说罢向碧落轻声道:“阿螺坐稳了——走人!” 一声清叱之后,两骑快马陡然腾出,瞬间在林间隐没了踪迹。 *** “小贼,我们是要去哪里?” 眼见面前路径并非来时所走,碧落心中疑惑,驱策坐骑凑近问道。笑然稳住宿尘身子,左手把持缰绳,另边手臂垂在身旁,黑暗当中不住有鲜血跌落,却半分痛觉也无。麻木渐渐延升,他心里知道五色缸使的这毒颇有些麻烦,却不动声色,答道:“出了这片林子,先找家医馆再说。阿螺,不用急,你让马走得稳些,牵动了伤势不好。” 碧落点点头,沉默片刻,迟疑道:“小贼,你有解毒的法子,是不是?” “没有。”笑然眼望前路,顺顺当当地脱口而出。 碧落一惊,愕然望来,他还以一笑,安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现在瞪我也没有用,安心赶路就是。” “毒我是不怕的,解毒的法子我有,只是你……”碧落皱眉望他一眼,喃喃道:“小贼,你宁肯另想法子也不要嫣如姐姐的解药,是怕她会害我们吗?” 听闻碧落竟有解毒之法,笑然倒是一楞,而后半句话出口,他哼然笑道:“怎么,她害得还不够多?再说她说那是解药,你信了,可以,她却要你也拿解药来换,你把什么给她?问我要嘛,我可没有。”说着向碧耸耸肩道:“周公笑再厉害,说到底不过是迷香而已,若知关节,他们五色缸中破解此术的药物法门可多了去了。你一心疼‘姐姐’,实话实说,我们还走不走啦?到那时候,纵然云雾争气得很,能同时载动咱们三人么?” 一番话语落下,碧落哑口无言。她一低头,心说不错,若是嫣如姐姐问起身上所中之毒,那她想也不用想,必然会安慰说“并不碍事”的…… 眼见碧落懊恼,笑然沉默片刻,轻声道:“不用想它了,既然土地公公给狐狸传讯,那他知道我们有事,要不多久就会来人接应。五色缸那伙人反正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到时候叫别人过来料理就是,犯不着咱们麻烦。” “……要怎么‘料理’法?”碧落心中一沉,喃喃道:“小贼,这里面一定有误会的,嫣如姐姐……其实她人很好,不会成心跟宿先生为难。” “大概是狐狸惹了他们吧,不然就是没谱的事情没人认,都随便算在我们头上。那也平常。”笑然言语轻描淡写,忽而又一笑,叹道:“你眼里,谁都很好——连我们都不是坏人了,还指望你觉着谁不好?可是阿螺,旁的人他不这么想啊。” 碧落转头望他。月华冷落下少年一身的蓬勃,笑然眼底一点清亮之上,眉是微微蹙拢的。 于是碧落知道,他心里并不好过。一意任性之后代价便是这样,宿尘受伤,砍掉人家一条胳膊作为抵偿,可最该挨刀子的人是他自己,如何能够不懊恼?魍魉山庄里胡闹惯了的小魔头,怕是难得有这样不如意的时刻……想到这里,她轻轻唤一声“小贼”。 笑然唇畔淡然挂了一点笑容,碧落没出口的话,他听懂了似的,撇撇嘴道:“好啦,赶路,我要自打四十大板也不能在这里——”说到此处他肩头一晃,将宿尘身子支起些,叹道:“这家伙倘若再不止血,连我衣裳也要湿了。” 一句话说得碧落心惊胆战,二人再不言语,一路望着茫茫黑暗催马而去。 *** 穿出树林一路往西,到达附近小镇时,天方破晓。三人两骑风风火火赶到一家医馆门口,大门三砸不开,此时笑然连着手臂带半边身子均已麻木,再没了踹门的力气,实在无奈,他自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来,出力向门环上敲落,扬声道:“听见财神爷叫门没有?再睡懒觉,我可走了!” 那五色缸的毒物着实霸道,碧落此刻头痛欲裂,呼吸间胸肺仿佛砂纸打磨一般难过。眼见小贼如此求医法,她捱下马来,跌撞几步上前道:“不成的,你这样……”谁知话音未落,大门咣啷啷分作两边,显然是刚刚睡起的两三个药童凑将上来,却都一个个眼睛发亮,先望敲门物事上盯去。 此状一出,碧落哑然,笑然转头向她笑道:“知道了吗,往后有急事这样就成了。”那几名药童一抬眼,瞧见血淋淋的两个人时才知道吃惊,往后一缩,随即醒悟到是有病人来了,赶忙要扶。笑然身子让开,往后指道:“抬那位去,轻着些。”几人看到马背上居然还伏着一人,半身鲜血,肩头更支支楞楞插着截残剑,也不知是死是活。惊骇之下不敢怠慢,七手八脚抬进了内堂。 笑然与碧落紧随而至,到了屋内,老郎中刚刚穿戴整齐,正在抱怨病人就诊太早,笑然一步来到面前,“啪”地将银子按在他手里,低喝道:“稳住他伤势,肩头的剑不要拔它,我们自行料理即可。我身后的姑娘,你……你给她看一看。”说到这里他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脸色更加苍白了一层。 那郎中觉着手中银子满是鲜血,战战兢兢打量他一眼,愕然道:“这位少侠,你可也伤得不轻啊!我看你……”那小子值此时刻了兀自嘿嘿一笑:“我嘛,不劳动你了,阎王判官都熟得很,才不肯收我。”说罢皱眉催促道:“你看他们就是,快些!” 郎中知晓厉害,赶忙唤来自己的女儿交待两句,那妇人连连点头,回身向碧落道:“这位姑娘跟我走吧。”碧落忍着背后一豁一豁的麻木点点头,她自腰间一探,取出块翠盈盈的小牌子来,交给一个药童道:“烦劳你,沏些茶水把它煮起来,水色深碧时就成了……茶以绿茶为好,这样解毒更加快些。” 笑然一怔:“阿螺,这是……” “碧玉竹。”碧落实在无力多做解释,唯能向他浅浅笑道:“能用的,你放心。” 笑然恍然想起当日相遇未久,自己在临安客栈中所见的那枚碧绿竹牌来。记得那时狐狸眼色很是赞赏,想来这小东西是有些来历的。他忍过眼前一阵恍惚,咬牙接过来道:“我去吧。”说罢转身便走。他连连苦笑,心说这丫头真是不长记性的,什么东西都敢随意交了出去,就不怕再如云雾一样,被人家…… ——偷了去。笑然思路截断在此。将过门槛时,他眼前一黑,一路来的绷持终于因了这一刻的松懈而前功尽弃。扑通一声,他身子在碧落的惊呼当中跌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一时绝断了周遭纷乱。 *** 半个时辰之后,笑然醒转。或远或近的一声声笛鸣超脱了梦境尖锐入耳,他舒口气,知道这是土地公公引得到位,山庄里有人接应来了。张开眼睛,碧落笑容欢喜安然:“小贼,你醒来了?” ——是,我醒来了,原来你一直守在我身旁的。望她脖颈处隐约露出的一角白色伤布,笑然心里甜中带着一痛。此刻坐起身来,竟觉四肢百骸轻便了许多,胸口也不如何烦恶了,他惊喜之下瞥见桌上两个药碗摆着,当即明了,赞道:“阿螺,你这小绿牌是什么门道?当真灵验得很!” “这原是雪山寒竹,至于为什么能够解毒我也不知,都是师父说的,如今我是第一次用它。”碧落说到这里目中一闪,低声道:“小贼,你没事了吗?我来看看你的手。” 笑然一低头,只见自己的伤处已然包扎完好,显然是昏睡之时大夫施为,他不免没趣,心说隔着这许多布又能看出什么来啦?但眼见碧落担忧关切的神色,心中坏水一冒,不禁撇出抹笑容来,故意将左手递与了她。 碧落怔住,皱眉道:“你这手也伤了吗?” “对啊。”笑然撇嘴道:“没看上面一个牙印?还红得很呢。” 此言一出,碧落脸上登时通红——树林当中,她情急之下咬落的那一口他竟也念念不忘,这小贼,什么时候才能有些正经的?她将那只“蹄子”一推老远,嘟嘴道:“我看你是没事啦!”说罢起身翩然一转,人已闪出了门口。 笑然乐不可抑,赶忙追了出去,虽然步下仍有虚浮,可是毒尽大半,已然不碍得什么了。来到院中,他挽住碧落告饶道:“好啦,你别恼。背上伤势怎么样了?” 碧落嗔他一眼,但见他笑颜虽然明朗,可脸色依旧苍白得很,可见这回失了不少血气。不忍再与他赌气,叹道:“我没什么,那人出手时没了力道,只是刺破些皮肉罢了。小贼,你还是回去躺一躺,宿先生我来照顾他吧。” 笑然目光微微一沉,然只瞬间又清亮起来,他摇头道:“躺不住了,客栈那边还没消息,我须得问问才放心。” 第103章 碧落微有疑惑,但立时惊醒道:“啊,对了,若是客栈有人用毒,那他们岂不是也……” 笑然无奈道:“明白啦?” 碧落眼中惊疑闪过,随即沉静下来:“小贼,你好生休息,我去把解毒的茶水给他们送去。你……你放心就是。”说罢折身便要去马厩里牵了云雾出来。笑然赶忙从后唤道:“别忙,如今不用咱们回去。” 碧落用力平定下心境,回首道:“怎么不用?还是你怕客栈另有埋伏?可是一支迷香点过,大家都睡过去了呀。” 笑然皱眉笑道:“说是这样说,不过少算了一层——埋伏若在客栈外头那便怎样?周公本事再大,可也照顾不到那里。再说已然过了一个时辰吧,谁知事情无变?他们又有援军到来,你要怎么办?” 碧落听了一怔,缓缓点头,知道自己阅历实在太浅了些,顾着一路同行那几人的安危,眼中更加焦急起来。 眼看碧落如此担忧,笑然微笑叹道:“好啦,别急,先跟我看看狐狸去。”说罢一拉她手,两人同往病榻而去。 到了屋中,只见宿尘闭目沉睡,肩上断剑虽在,血却已然止住了,身旁一个小童端了碗刚刚煎好的疗伤药汁,正在想方设法使其凉得快些。笑然轻轻挥手叫他退开,自己上前往宿尘脉腕处一搭。片刻不见言语,碧落担心道:“宿先生还好吗?” “安心,若这点小事也抗不过去,狐狸早就死了二百回了。”笑然轻飘飘一声安慰,随即转头向碧落道:“阿螺,你来扶他起身。” 碧落怔住,眼见宿尘外衣已除,颈口乃至肩头肌肤都露在被子外面,脸霎时红了,一时不知所措起来,迟疑道:“做什么……?” 自临安走来,她一路情状如何笑然全部看在眼里,于她小小心事岂能不知?不过都是强作无异视而不见罢了。此刻依旧如此,咧嘴道:“大小姐,帮帮忙,他这样子还能占了你便宜吗?快些。” 碧落一窘,只好依言坐在了床边。将宿尘扶起在怀中的那一刻,她脸颊热得几乎烫手,生怕被那小贼见了一番嘲笑,只好低垂了头以长发掩过。 笑然目光往门口处一掠,道:“你助他把心脉护住,狐狸现在自运周天,受了打扰恐怕不成。” 碧落听他说得郑重,料想此事玩笑不得,赶快收了心意,单手合在宿尘掌上。一个轮回转过,她知觉对方内息沉而绵长,虽然弱些却显然已无大碍,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笑然自袖中一摸,取出一支晶莹闪亮的小笛子来,笛上青光闪烁,仿佛竟是翡翠制成。碧落心中惊奇,暗道:他这袖中怎么藏了这么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又是匕首又是短笛,支支楞楞不嫌碍事吗? 笑然手持翠笛向碧落一望,碧落恍然,知道这便是当日所闻的厉害传音法了,于是默默运起内劲,带着两人功力缓缓周天。笑然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房间。 院落中,笛声高扬,锐响惊得鸟群四散纷飞。片刻之后,两三道声音此起彼伏地回应过来,妖异幽咽如魂如兽,纵在白昼当中依旧显得鬼气森森。它们有的显然还在十里开外,有的却不过两三里远,听来如在耳边。碧落一双大眼睛惊恐四顾,虽知道这是笑然山庄中的人物无疑,却还是觉着毛骨悚然。 于是当片刻之后,吊死鬼吴此人先生人如其名地蓦然倒挂于碧落瞩目的窗口时,她狠狠闭上眼睛,带了哭腔一声惊呼。 门口,笑然已然返回,皱眉道:“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从来都不好好的出来,阿螺已经被狐狸吓过一次啦。” 吴此人嘿嘿两声惨笑,听出少主伪装身份一事多半已经戳穿,便中规中矩地一折脖颈,当作施礼,道:“少主,老鬼来晚了些。”说着身子一飘,魅影般滑落到碧落面前——幸而那丫头至此还未敢睁眼,否则面对忽然迫近的一张死人面孔,多半当场魂飞魄散。 吴此人手臂僵直,在宿尘胸口一路劈哩啪啦地点过,那时宿尘被碧落震荡,已然连连咳嗽,此刻血脉中翻起的淤毒被生生压下,他皱了眉艰难醒转,出口便道一声:“老鬼,你借机报仇是不是。” “是借机还情。上回你给我打通阴阳二焦,下手也不见得多轻。”吴此人面无表情地一咧嘴,也不知是哭是笑。他说句:“交给我吧。”随手将宿尘一提,便横在了自己怀里。 碧落觉着臂中一空,微微睁眼时,万分庆幸地见到那吊死鬼已然转了身去面对他家少主。 笑然垂了双眼,一脸犹豫,但终究还是上前两步向宿尘低声道:“狐狸,对不住啦,这回你再要罚我什么只管说,我绝无怨言。” 宿尘与吴此人听得都是一愣,两人对望一眼,宿尘疑惑道:“老鬼,我伤得很重么,要死了?” 笑然“切”的一声,不满道:“成啦,你当我愿意说这肉麻话吗?”说罢向吴此人一皱眉:“鬼叔叔,你赶来得正好,说正经事,这回五色缸使毒,放倒的恐怕不单是狐狸。” 吴此人“嘎巴”一声点点头:“少主安心,土地老儿布置周到,连铁面判官也被招呼来啦,是毒是伤,都他说了算。我们兵分两路,他去料理客栈,我就先往树林去了。没找着少主三位正在奇怪,一路看见血迹,才追到了这里。”说罢眼珠生生往下一垂,道:“狐狸,没法,今日你也得落到判官手上一回。” 碧落听得心里茫然,暗道这又是什么古怪的名号了?他们魍魉山庄将诸多神神鬼鬼的角色收罗得还真是齐全。却听宿尘冷笑道:“免了,生死有命,犯不着麻烦他。”说着身子一挣就要跳下地来。吴此人也不答话,只是手臂钳紧,纹丝不动。 笑然眼看他二人较劲,沉吟道:“狐狸,这时候还是别跟判官叔叔赌气,你肩上这伤沉重得很,交与旁人我还真不放心。再说……你这回若好不利落往后谁来帮我料理麻烦?”说罢大敕敕地一笑:“鬼叔叔,你带狐狸先去吧。” 宿尘万般无奈,索性合了双眼不再言语。吴此人看看少主又瞧瞧碧落,心知这是两个小娃娃要说些悄悄话,嫌自己碍眼了,于是嘎声一笑,道:“老鬼开道去了,少主安心,这条路上兄弟们片刻就收在眼下。”说罢身子僵僵直直地一转,在门口闪瞬便不见了踪影。 碧落听罢他们一番对话,心已落定,此刻靠在床沿向笑然微微而笑。那小子却带了一点心事目弛远处,半晌,忽然说一句:“阿螺,那两枚暗器,我替狐狸谢谢你了。” 碧落微怔,片刻之后侧首笑道:“不用说啦,你还不是为了拦住它们,把手也伤了?” 笑然双唇一动,然话到嘴边居然出不了口。他微笑,略带嘲讽地向自己叹口气,心说凌笑然啊凌笑然,行,碰到这个丫头,你可算是栽了。 若问他们为何有此对话,那得推回昨夜,从五点寒星突袭的那时候说起了。 按说,我们碧落姑娘可是使软兵器的人物,原该最精通听风辨位之术,八方暗器同时来袭也有一一打落的本事才对。而那时背后风声飒然,她又怎会不察?即便嫣如不脱口那一声警告,碧落也已知晓身后有变,但是当时她面对宿尘,若是侧过身形将暗器躲过,那么白衣狐狸重伤昏迷,可就必定要被丁个正着了!是以她听得蒺藜迫来时浑身一僵,料想回身搁挡必然不及,那么索性不动,以身为盾,受了这两枚暗器。 这一切笑然看在眼里。他心中当然是不愿意让狐狸中那狠巴巴的铁蒺藜的,而碧落没有躲开,她竟然没有躲开!那一时刻,他完全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滋味。他宁可是自己将那五枚暗器全部拦在了手里,宁可有更多的暗器全都打在他一人身上!为什么没有呢?碧落为着宿尘受伤,他如此刺痛,痛得自己无言以对。 可是他不知道,也没有去深想,如果那时碧落面对的人是自己,风声迫来时,那个丫头,也定然不会躲开的。 此刻笑然目驰窗外,半晌微微一笑,淡然道:“阿螺,普天之下你若是心仪别人,那么无论是谁,只要让我撞见了,我必然是要将他一剑削平了的。”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可是那人若是狐狸,若是他……” 他这番话轻描淡写的说来,听得碧落骇然一愣,心说凭什么?!而待后半句话出口,她登时大窘,惊疑错愕当中也不禁微微有些紧张——若真是宿先生,小贼,你要如何? 沉默片刻,那小子忽然哈哈一笑:“是他你就不用想了,狐狸是有心上人的。” 碧落被这突如其来的道述吓了一跳,蓦然抬眼时,笑然一双眼睛清亮异常,也正向她望来。那一刻,须得承认,碧落心中是有些异样的。只是这异样来得淡然来得琐碎,仿佛不是难过,不是酸楚,甚至连失落也不是。她认真想了想,终于问:“是哪一位姑娘这样好福气?” 笑然用手一指自己:“我。”说罢纵声大笑,清朗欢畅得如同高山流水落入杯中,满满的一捧。 碧落愕然过后用力一顿足,恼道:“我可信了!” 笑然好容易收敛欢笑,此刻目光沉静下来,望碧落微微一叹:“阿螺,别再去什么万洲,回家吧。” 碧落脸色一变:“小贼……” 笑然微笑道:“原本呢,我想着就算坑蒙拐骗也要将你带到魍魉山庄去看看;想着那个时候我们再一起偷逃出来游山玩水——骑着云雾带着阿黑阿白,叫他们永远追不上;想着就这样天南海北傲笑江湖,再也不许你离开……现在看来是我自私啦。阿螺,我胡闹惯了,做事难得顾到后果,如今看呢,我们还是就此别过的好些。” 碧落被他说得心中一阵难过,沉默半晌,终于鼓起勇气皱眉道:“小贼,你觉得我是喜欢宿先生的,所以生气了吗?” 第104章 一句话,笑然愕然无语。他怔怔看她,眼眸当中一时沉光动荡。终于释然时,他一笑:“不是。我若是女子,一早也就喜欢上他了,你眼光很好,我无话可说。可是这回的事情,既然玄阳剑是自我手中失落,那么我必然会把它找回来。其实这话我早该跟你说了,不该牵连你这样久,你一个人去万洲,不行的。”说到这里他微笑一叹,碧落觉着,所有的沉重都在他这一眼暖色当中消逝如烟。 他说:“阿螺,回去吧,江湖惨烈,我不想再见你受伤了。” *** 与笑然告别时,日已高升。阳光洒落下一镇的明媚,与那小贼挂在脸上的笑意款款相融。 “等阿黑的风波过去了,我父亲会有书信昭告江湖,算是给萧大侠一个交待吧。那时你若想念狐狸,尽管来山庄上看他,到时候的事情,再说啦。” 碧落皱着眉微微出神时,笑然已来到云雾身边,拍拍它脖颈笑道:“乖,把你主人好生的带回家里去,交给她师父才算数。喂,你主人性子软,你可不许欺负她,听见没?不然我咒你往后再也吃不到胡萝卜。” 云雾一个响鼻喷过,仿佛竟是回答。碧落看着这古灵精怪的两……两位,淡然微笑。曾经被他纠缠时,碧落气愤懊恼,心中盼望的不过就是这样一天再也看不到这条跟屁虫似的小尾巴,可是当这一刻终于来到面前,她的不舍却早已经填满胸腔。 “阿螺,保重。” 笑然骑在马上,回首而笑。那眼底面颊的明朗清澈一如当日初见,碧落心中柔软的一阵疼痛。 是要分别的,她一早就已然知道。 江南的山灵水秀柔媚风骨,好是极好,可终究不是自己世界。千里之外那一方小小竹林、师父身边的古卷清茗,才是自始至终执著的归宿。小贼,宿先生,魍魉山庄,乃至江南,一场邂逅之后缘分终须烟云散尽。那么说回忆里头少些热切,是否反而好些? 望着渐渐远去的一骑烟尘,碧落在心里轻轻叹过。 陌生小镇,孤身一人。所幸的是以后的事情再也不用去管它。她牵了云雾仰望万里晴阳,空荡心中也终于默默地有了些安慰——师父,师娘,落儿要回家了。 碧落皱着眉,轻轻将琉璃杯捧在手中。青黄彩韵旋杯流转,一抹倒影之中,她看见自己惊疑感动的眼色。一只琉璃杯价格不菲,难道说小贼,这便是我们相识一场的凭证? 第十一章:信鸽 素羽青翎托风雨,香荷锦囊寄深局。 三日之后,碧落在临江小镇的酒家当中收到了一对木匣。 那时她百无聊赖地坐着,正为自己将师父所赠的玫瑰穿花锁链丢失而苦苦懊恼。蓦见一个渔人打扮的男子走进酒家,四下也不张望,径直来到她桌前郑重一礼,道:“箫女侠,我们少庄主有些东西要交给您,您请过目。”说罢将手中捧的木匣向前一送,搁在桌上。 碧落起初一惊,但听他提到“少庄主”三字时料想定是那小贼无疑,目中霎时带了些惊喜,暗道:看来这人也是魍魉山庄属下了,难怪知道我姓名。她看眼前木盒沉重古朴,疑惑道:“是什么?” “小人可不敢过问,箫女侠一看便知。”那人躬着身子喏喏而答,显然对碧落十分尊敬。碧落微一犹豫,还是伸出手来,将它们移到自己面前。 第一个盒盖开启时,碧落咬了咬嘴唇,笑容赧赧地浮上脸颊——那里面,银龙盘卧雪光温软,不是别物,正她这两日朝思暮想的宝贝兵器。 若问这行走江湖的吃饭家伙我们碧落姑娘是怎么弄丢的呢,便要转回三天前那密林一变。笑然手持断刀斩人手臂时,她心慌意乱,手中一软便抛了锁链在地上。后来眼看宿尘伤势沉重,自己与小贼又相继中毒,接二连三的变故将碧落心中填得满满的,至于想起锁链,那还是与笑然分别之后,挂念着嫣如安危,一路折返时的事情。 但当碧落返回原地时却惊讶发现,莫说横七竖八那四十余人不见了踪影,就连零落一地的残刀断剑也都凭空消失,除了青草上的折痕与凌乱无法抹去之外,偌大密林竟连一点血迹也没有留下。当时碧落牵着云雾站在宿尘曾经倚坐的那棵树下,心中一片茫然,仿佛昨夜种种只是梦境一场,今晨醒来,也许小贼依旧还是小贼,嫣如依旧还是嫣如,又或者她依旧睡在自家竹林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床榻上,根本没有出过远门…… 后来碧落也曾想过,笑然既说“有人会去料理”,那么自己所见九成便是料理之后的局面。只是这前后间隔不过两个时辰,如此举动,声势说小也不小了,魍魉山庄竟能这般迅速,神不知鬼不觉地抹平了一场事端吗?若能,魍魉山庄,可也真不愧了它这名号。 如今见到自己遗落在地的兵器被这样送了回来,碧落心想事情果然如此,失而复得的欢喜之余,又不禁有些担忧嫣如的处境。 此时捧来木盒的渔人道:“我们少庄主吩咐,打开此盒时,有句话要转告女侠,少庄主说:‘普天之下,再没有我这样赔本的贼了,别说偷窃不成,就算捡了东西也还要给人家送回去。我看我也不用打算啦,就让、就让……’”说到这里那人脸色尴尬,颇用了些力气,才继续道:“‘就让宿尘世不为人去好了’……” 碧落微笑不止,听到最后,想起那小贼几次三番提及此句的狡猾神色,终于豁然明白,忍不住轻轻“呸”了一声,含笑道:“你倒是会捡便宜。”说着轻咬下唇,将第二只盒盖就手打开。 一抹华光流淌而出的时候,碧落措手不及,缓缓抽了口冷气——但见木匣内,黄色丝缎当中,一只琉璃杯晶莹剔透,安静地卧着。 片刻的失神,曾经情景风回闪现——临安,云来居,碧落赞过店家的碧螺新茶甘甜之后,随口问了一句:“先生,这店里面有琉璃器皿吗?品此清茶,是要它来盛的最好。”那时小贼笑道:“漫说这样的小地方不会有,就算问遍临安所有酒楼,人家有的,怕也舍不得拿出来待客呢。” ……这件小事,二人对话中当真只是一带而过,碧落自己没放在心上,也从没想到那个小贼竟会就此记住了,更何况,他从来是讨厌喝茶的。 碧落皱着眉,轻轻将琉璃杯捧在手中。青黄彩韵旋杯流转,一抹倒影之中,她看见自己惊疑感动的眼色。一只琉璃杯价格不菲,难道说小贼,这便是我们相识一场的凭证? 碧落微微出神,片刻之后才发觉杯身之下并不尽是黄缎,一方白罗叠得整齐,此刻正透来茶香阵阵。她心中一动,放下杯子,将罗帕自手中展开时,果然便是自己被笑然拿走的那块。碧落皱眉微笑,心道:他知道我是偷不回去的,到底还是还给我了。 现下手帕已经不如当初纤痕不染,洁白底色当中,两行墨迹清晰映出。那是有人以狼毫蘸了沉香古墨,用心留下了笔迹。碧落细看时,五个字迹清灵醒目,风骨翩然地落在了手帕右下—— 能不忆江南 碧落抬起头,目支远处。她心想是的,过不多久自己回到家里,终日徘徊不去的,也就是这五个字了。 能不忆江南。 然片刻之后,目光再度回到手帕上时碧落发现,另有一行小字画个波折,竖在了正题左侧—— ……就别忆了吧。 *** 两声咳嗽之后,碧落擎着眼中水泽无奈叹了口气:小贼,谢谢你啦,让我在最想哭的时候笑出来。半晌,她把两只木匣合拢,向那送物的渔人微笑道:“多谢你家少主了,也辛苦你。他们现在如何,大家的毒都去了吗?” 那人赶忙道:“不敢,不敢。”随后答道:“今晨少庄主一行已自金陵上了船,回岳阳去了。因有判官老爷同行,是以众位魔君的伤势毒情萧女侠统统不必挂念。” 碧落听了这话,放心之余暗自恍然:我懂啦,那位判官老爷一定是位大夫,[5.1.7.z.手.机.电.子.书]手段高明得很,只是听宿先生口吻似乎与他不大和睦,却不知为了什么。想到这里便记起小贼说过,他家狐狸是最恨郎中的,当初碧落还在纳闷,如此说来,渊源怕就在这里了。 片刻之后,她问起当日密林中那偷袭而来的四十余人为何凭空不见时,渔人脸上神色有些古怪,道:“那是我们门主土地爷爷把痕迹给抹了,一班人全部带回土地庙的分穴来着。” 碧落心中一沉,暗想:果然如此。忐忑道:“那……把他们怎么了?” 那人无奈一笑,道:“也没有如何。那群人要寻狐仙老爷的晦气,又竟敢伤了少主,原本是没得饶的。可少主说那里面有萧女侠的朋友,看在女侠面子上,随便就给放了。只是人参爷爷和判官老爷气不过,毛笔画了些圈圈叉叉在那些蒙面人的脸上,说他们既然喜欢遮着脸孔,那一辈子也不用把面罩摘下来了。” 碧落听得嫣如无事,长长松了口气,再一听两位“老爷”行径简直如同小儿泄愤似的,不禁扑哧一笑。她可不知道,所谓“画些圈叉”,那可是判官笔蘸了烈性药物,一笔一划深入肌理,比了刺配犯人的金印还要要命,在脸上印一辈子是不在话下的。那群蒙面人士修为皆非泛泛,想来在武林上也该是有些名头的人物,如此一来,漫说日后江湖不用混了,就是做人也有困难。碧落不知厉害,还在心里暗暗替他们高兴来着。 问及白衣狐狸是哪里得罪了五色缸时,渔人摇头只说不知,不过向碧落许诺,下回定然给予答复。碧落疑惑道:“下回是什么意思?”那人回答:“我们少庄主说放他们时,有言在先:就算是萧女侠的面子也只给一次,他们这回不服,大可以回去卷土重来接着暗算,那时如再叫我们给拿下了,可就死别怨人。 第105章 等兄弟们转达过去,那群人一个个苦大仇深,说若是狐仙老爷不还人那定然是还要重来的。小人是想,到时候把他们擒住了,就能问出缘由到底如何。” 碧落听得连连皱眉,心说:这样猖狂的话,倒的确像那小贼的口吻。沉思片刻问道:“宿先生扣留了他们什么人吗?” “就算是吧,我们也没有去问。”渔人答道:“不过依我们门主看多半是没影的事情,动不动挨两个栽赃,也是诸位魔君惯常了的。” 碧落垂下眼帘缓缓摇头,心想嫣如姐姐聪明机智,消息来源又广,若真有误会她用些日子多半是能够查理清楚的。到时候这件事情就此搁下,两个帮派不用互相记仇,那有多好…… 在她心里头,嫣如向来是神通广大兼神秘莫测的一个人物。从安庆茶楼的初初相见到临安街边的不期而遇,乃至密林里那一场匪夷所思的会面,嫣如给予碧落的印象始终便是如此。所以当第六日头上,一只白鸽毫无征兆地落在客栈窗前向着她咕咕而叫的时候,碧落一阵惊讶过后细细再想,觉着按日子算来,嫣如也确实该找到自己了。 鸽子浑身雪白,尾带蓝翎,跟曾经在临安见到的那只大同小异。碧落将它捉在手里,自足上解下两张便笺来。展开看时,第一张上寥寥四字,写的是:“莫去为好。”她看得一愣,全然不知所谓,心道:我这都在回家的路上了,还要去哪里?莫不是鸽子认错了人吧? 想到此处,碧落失望之余又不禁有些担心:这是姐姐传信所用的信鸽无疑,此刻误来了我这儿,但愿莫耽误她的事情才好。正要将便伐绑回鸽足、重新放飞时,见到桌上放的另一封短信,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耐不住好奇,将其拿在了手里。 卷轴展开,笔墨馨香悠然而来,她一看之下立时愣住,比比两封信件,一时皱起眉来。 原来纸上写的是: “妹子既见此信,便是还顾着你我姐妹之情,未曾将香囊丢弃。既如此,可愿至曲宁霓云斋一叙?届时只你我姐妹相见,诸多缘由,自当当面告送。候至月末,殷盼前来。” 通篇字迹秀丽圆润,落款正是“嫣如”两字。 碧落读罢将信放下,手便不自觉地捏一捏腰间坠下的那一角香囊。自从嫣如将此物赠送之后,她日日带在身上,何曾起了丢弃之念?并且能够见到这封信又与这香囊有什么关系了?碧落思索良久,始终不得而知。 此刻再看第一张便伐上的字迹,仿佛就说得通了——嫣如请她赴曲宁一聚,而那张纸上却写着“莫去为好”,分明是句警告。两封短笺的纸张笔迹全不相同,但显然都是冲着碧落而来,至于为何一只信鸽上绑了互为矛盾的两封信件,便不得而知了。碧落心道:这是谁劝我不要去见嫣如姐姐?是有人写了胡闹的呢,还是当真要警告于我?也不知姐姐知不知道…… 疑惑半晌不得要领,碧落索性先将两张短笺一起收了,略略打点行装,准备明日上路——对于嫣如邀请,想也不用想,她是一定会去的。回竹林的事情可以暂且放下,毕竟有太多疑惑要去问她了,自密林相见以后,碧落时时都在等着这样一日。至于那封劝阻的书信便不妨带过去一道看看,碧落想若是嫣如姐姐,那么一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待一切收拾停当,碧落熄了灯躺在床榻上时,心里的一点疑惑便缓缓放大开来——当日密林,自己现身的时候,嫣如那一声“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她怔怔地想,自己会和魍魉山庄的人、会和宿先生走在一起,并且那般情形下蓦然重逢,为何她却并不如何惊讶?嗯,姐姐向来消息路子广泛得很,预先知道倒也说得通,只是……总有一些古怪,具体是什么,碧落说不好。 翻回头来想想,“莫去为好”四个字便突然有了些道理:嫣如姐姐是和什么“五色缸”的人在一起的,依那日情形看来,多半还是其中首脑。五色缸与宿先生有极大过节,而自己小贼他们一路走来,还不得已跟姐姐一方动了手,她是不是要怪我?再者,五色缸的人物说了这回过后仍不能罢休的,这若去了,姐姐倒还好说,若其他的人认定宿先生和我是都是坏人,不肯相饶,那要怎么好…… 诸多担心疑问自脑海一一掠过,末了碧落叹了口气,心想若那小贼依然在自己身旁时,多半是不让去的……想到这里心中一跳,暗道:莫非写信阻拦的真就是他?但片刻之后便知道不对,笔迹如何暂且不提,他三日之前便已上船,此间事情何能知道?再者若是小贼,又何苦不留姓名?碧落脸上微红,暗暗责怪自己尽往没有的地方想去。 她坐起身,翻出信来打亮火折,默默地又读了一遍,重新躺回榻上时,心中已然安定下来。 果然还是要去的。 纵然嫣如其人神秘得有些古怪,纵然她参与使毒暗算来和宿先生为难,纵然算算两人的交情其实只有三面、加来还不到一天,理应是淡得比一杯茶水还不如的……但是碧落打从心底已经将她当作姐姐来喜欢爱戴了,以至从来不会,也实在不肯去见疑。 她想嫣如对她,应当,也正是这样的想法。 *** 变更了当前走向望西南而去,碧落问过路径,料想凭借云雾脚力,不出四日便能到达曲宁。此时七月过半,江南秋虎的炎热气息正在鼎盛,碧落赶路每遇茶棚必然是要停下来歇脚的,于是众多往来江湖人物的一言半语中,她知觉武林上又出了一场不小的风波——七星会天玑堂堂主惨死,杀人者不知下落,但依众人所见,八成又与魍魉山庄脱不开干系。 初闻此事时,她茶盏凝在唇边,半晌缓缓落了下去。身旁一桌人衣着素净,剑穗配饰都换下了红色,一个个声音压得虽低却显然怒气冲冲,说什么杨堂主,什么玄阳剑,什么六泉湖畔……他们自东而来,匆匆用了饭食饮了牲口便打马飞奔,听意思是要往七星会总舵去的。碧落望着他们走远,心中暗自担忧:小贼他们此刻也不知回到了山庄没有,这回走七星会的地盘本就冒着十二分风险,偏又出了这样的事情,但愿他们一行人平安才好。 此后两日,路上武林人士更加多了,行色匆匆句往西北而去,开口闭口全是此事。途中仿佛几班人马说不对付了,还动了两场干戈,刀剑横飞人头落地,颇是一番荒唐惨烈。碧落看着又心惊又讨厌,心想这回小贼拦住不让她去万洲还真是对了,纵然是山水如画风骨袅娜的江南,也终究是难免这般血雨腥风。魍魉山庄和七星会这样没完没了的,怕是日后风波更要加剧,此番见了嫣如姐姐,将误会解释清楚,我可再也不要于这种地方久留了…… 她心中默默想着,然是非之外终有一个念头萦绕不散——小贼,你也千万莫要再惹事,这回回到了山庄,还是不要再出来的好。 *** 到达曲宁镇时,江湖的气息在车马往来人群熙攘中无形地淡去了许多,碧落牵着云雾走在街上,长长舒了口气。几日奔波下来,她不急投宿休整,先是向人打听“霓云斋”的所在,于是得知,城北有家布庄便叫这个名字。碧落道过谢后不禁莞尔:五色缸,听听这名字,果然逃不出是布庄的买卖。 一路访去的时候,天已黄昏,碧落站在“霓云斋”三字匾额下向上望时,只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娇甜起落,道:“姊姊,你到底来啦。” 碧落本没以为这话是冲着自己,下意识回头看去,却见一个年龄比她略小的姑娘,眼眸明亮容貌甜美,穿一身宽大汉服,正敛着袖口向自己看来。她一怔之下,只觉得这女孩子的颦笑举动乃至样貌都无比熟悉,仿佛便是朝夕可见的人,只是用力回忆时,却又觉着从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姑娘。她茫然而笑,道:“请问……” 此刻只听门口有人说道:“看,我说什么来着,她是一定会来的。”那声音爽脆甘甜,比面前的女孩子少了些绵软多了些果断。碧落一听之下惊喜交加,脱口叫出:“嫣如姐姐!”之后回过身去,果然见到嫣如手扶门框,笑吟吟地向自己望来。 嫣如上前,仍是像对小孩子一般拍拍碧落头顶,道声“好妹子,伤已经不碍事了吗?”眼见碧落微笑点头,她伸手在怀中一探,取出当日所受的小瓷娃娃来,眼光含笑向她对面那女孩子身上一指,碧落再看时,恍然大悟:原来那姑娘衣着打扮、连着神态,全然和瓷娃娃一模一样,此刻眯起眼来微笑不止,让人简直以为这娃娃便是照着她塑的一般。碧落心想难怪难怪,我会觉得这样熟悉。心中立时对这位姑娘好感大增。 那女孩子来到碧落身旁,扯她衣袖道:“姊姊幸而你来了,不然往后,江湖上可就没有那么好的书段听了。” 碧落一怔,道:“这是怎么说?” 女孩子道:“原本我跟姊姊打赌,说咱们两方都动过手了,你是不会来的,姊姊却说不能,她看人一向准得很,这回也不会错。若你月底也不赴约,那她宁愿从此再不说书,以此为赌。”说到这里女孩子眼睛一眯,笑道:“现在好啦,你果然来啦。” 碧落听罢心中蓦地涌起一阵感动,那些疑惑也好踌躇也罢,统统因了这一句话而抛到九霄云外。她望着嫣如喃喃地道:“姐姐,我……”嫣如一笑把她拦住:“在外面做什么,我们进去说话。”说罢拉了碧落便往霓云斋内而去。 安顿好云雾进得大门,一楼格局拥挤,台上柜上摆满了布匹绸缎,生意看来红红火火。两厢伙计对嫣如与那小姑娘甚为恭敬,仿佛她们便是此间老板,嫣如吩咐摆桌酒席上来,之后带了碧落径直上到二楼。 三人落座时,小姑娘粘着碧落,取张小凳挨在她膝下。 第106章 碧落微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嫣若姑娘了吧?”那女孩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她道:“姊姊一定认不出来了,那日在芜湖客栈,我可还伺候过你们一桌人的茶水酒饭呢。”说罢声音骤然一沉,小女儿的娇嫩全然抹去,平添了三分憨直厚重说道:“几位客官,要吃酒么?小店这里松鼠鳜鱼有名得紧……” 碧落着实吓了一跳,愕然张大双眼用力回忆,记得当日进了客栈,的确有个愣头愣脑的小二如此招呼来着,可那人和此刻面前的少女,实在、实在……这时只听嫣如叹道:“妹子,我跟你说过了,我妹妹总爱打扮成别人的样子,你现在知道了?” 碧落恍然大悟,愕然点头时,心中微微一震。她皱眉看着嫣若,疑惑重重,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嫣若知她意思,吐舌一笑,不好意思道:“这个嘛,对不住,我们当日算了你们脚程,芜湖城南八家客栈里面统统安插了人手。偏巧你们进来了我驻守的这家,那、那……下毒的人就是我了。” 碧落看向嫣如时,对方歉然耸肩,表示便是如此。碧落目光沉下去,咬唇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好吧……我知道啦,你们是有事情要问宿先生的,那也没有办法。只是嫣若妹妹,”说到这里她抬眼一笑,道:“你扮得真是像,那时谁都没有看出来小二是个女孩子呢。” 嫣若扁扁嘴道:“若真是女扮男装,骗骗姊姊你倒还容易,要想瞒过那群魔星,只怕就难了。” 碧落不解其意:“可你不是装过去了吗?” 嫣若嘻嘻笑道:“我那可不是装,为了对付他们,我破格连身份都调回去啦,这才没露出马脚。” 碧落愈加迷惑,眼睛一闪一闪,满是不解。嫣如从旁打断道:“好啦,妹子也别费心去想了,嫣若异容成小二,并没有女扮男装,那还能是如何?” 碧落茫然摇头,道:“……如何?” 嫣如扑哧一笑,轻轻叹了口气,道:“这还不明白么,他本身便是男子,真身示人,便不会被人揭穿了呀。——老实说,我身边从没妹妹,只有这么一个弟弟的。只是这小子偏生喜爱女装,外人不知就里一再被他骗了,我懒得解释,多少年便将错就错罢啦。” 此言出口,碧落一时懵了,瞪着巧笑倩兮的嫣若“姑娘”半晌无言,心中茫茫然地只是想:小贼,这这这,这里终于有一个比你还会骗人的人了! 看到她这毫无遮掩的困惑脸色,那两个“姐妹”相视而笑,嫣如柔声道:“妹子,说实话,你收到信鸽时便丝毫没有疑心姐姐吗?这样一场事端过后,我料着就便是你也要犹豫几日,或者是邀伴而来的,没想到信鸽放出不过十日你就到了。” 碧皱皱眉,忽然想起收到的那第一封短笺来,于是自腰间取出,道:“我是有些奇怪的,但是想问过姐姐之后便能知道了。还有,这个,不知是什么意思,姐姐认得它吗?”说着将信卷递了过去。 嫣如接在手里只一看,眼色略寒,沉吟片刻,冷笑道:“哼哼,土地老儿有些意思,不止地上地下,便连天上的道道他也管起来了。” 碧落一怔,道:“土地公公?” 嫣如点头,淡然笑道:“不错,这是土地老儿截获我们信鸽,看了内容后要你别来相见的。只是……”说到这里向碧落意味深长一笑,道:“他们对妹子你还真是尊敬,没有擅作主张灭了此信,而是交给你来定夺了。” 碧落想了想,缓缓点头,觉着事情若是这般那便说得通了——嫣如姐姐的鸽子尾色是蓝的,很好相认,土地公公手下眼线又多,能够拦住不足为奇,并且双方一场干戈刚刚动完,他们不乐意让去,也是情理之中的。 眼看嫣如神色不悦,碧落踌躇片刻,轻声问道:“姐姐,我知道你是五色缸的人啦,可是宿先生究竟怎么不好了,你们……你们这么多人要去为难他?”这小丫头说话丝毫不会周转,心中所想,虽然犹豫,还是照直说了出来。 嫣如姐弟互相望一眼,嫣若撇嘴道:“姊姊,萧大侠是你师父,我们都好生敬佩的,他一世英名,可唯一叫人摇头的地方,便是结交了魍魉山庄上一些不明不白的朋友。姊姊你人这样好,为何也一定要与那班魑魅魍魉混在一处?这等人物素来为江湖同道所不齿的,你毕竟不是萧大侠,跟他们在一起,就不怕自轻了身份吗?” 话音落下,碧落长睫一颤,张张嘴,却一时不知该作何言。魍魉山庄是怎么回事,她早就知道的,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出这些话来,从来没有。碧落紧紧皱着眉,眼中恍然浮现起那小贼清澈坦荡的笑颜来……那一刻,她默默摇头,手在无形中紧了紧胸前的衣襟。 衣襟下,一方白罗手帕上落下的沉香古墨,此刻在碧落心中沉沉地荡开一圈波折去—— 小贼。她闭上眼睛默默吸了口气:你让我不忆江南,如今我明白,那是为了什么。 说出这番话来时,碧落耳边回响起临水小镇中那个渔人转述的言语来,于是心中一点怯意立时变成了尘埃落定后的安宁。她不能看着嫣如姐姐去与魍魉山庄搏命,不能看着宿先生真的被他们擒住,然后手起刃落再刺一剑……说到底,她不相信这里面会没有误会。 第十二章:未了 若无风波动心渠,摇身古卷清茗去。 说起来,“五色缸”这名头虽然花哨响亮,然实则也不过是个山头而已,新近成立不过二十年,算来是江南众多帮派当中较成气候的一个。之所以称为“五色”,乃是因为五大当家姓氏太巧,将百家姓中的“红”、“黄”、“蓝”、“白”、“黑”这几样色彩分了个匀称。山头原本是叫做“煞神寨”的,后来几位头领一合计,认为不免匪气了些,于是索性“五色”了之。至于为何以“缸”作底,那多半是叫来顺口,随便划拉上的。 原本,五色缸与魍魉山庄也无甚积怨,只是鬼庄之下散人众多,行事又大抵嚣张跋扈,一个两个惹到头上,与他们零零星星动过几场干戈,也算不得帮派之争。但是两月之前,红旗门门主的么女——红蝶小姐,在出游路上突然失踪,举“缸”上下一片震动。五色缸眼线分布也算广密,帮众日夜打探,将诸多线索收罗归纳后得以断定:人是被魍魉山庄的白衣狐狸掳去了。 ——嫣如讲到这里,碧落轻轻的“啊”了一声,语调神色均极是诧异。她喃喃道:“宿先生?他为什么要掳劫红蝶小姐?” 嫣如还未曾答话,做弟弟的怫然不悦,哼道:“他们这班人行事难道还有‘为什么’?红蝶姊姊相貌美得很,那姓宿的淫贼见了……哼!”说罢目光一横,斜到窗外兀自愤愤。 碧落听到居然有人管宿尘叫做“淫贼”,震惊得张口结舌。只听嫣如继续道:“我们红蝶姐姐和苏州罗家的三公子是早有婚约的,原本下月初十便要将人嫁过去了,却横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情。苏州罗家妹子可知道吗?那是咱们江南声名赫赫的武林世家。此次红伯伯、乃至五色缸能够结上这门亲家,那是十分难得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说什么怕都不成啦。”说到这里沉重一叹,神色十分阴郁。 碧落忧心忡忡地望她,觉得此事若然属实,那么宿先生可实在过分了。但是每当眼前白影一闪,宿尘那冰峰一般的形容身影呈现眼前的时候,她心里就增添一份质疑:宿先生当真会是这样的为人?他当真会是? 片刻,嫣如神色缓和回来,向碧落微笑道:“妹子,之前没告诉你,我和嫣若姓蓝,是五色缸蓝旗门门主的子女,平素说书游玩,那是为了收揽江湖消息为己所用的,这回红蝶姐姐被掳,一月多来我们都在四处追寻白衣狐狸的踪迹,为的是将人讨要回来,无论如何,得给大家一个交待。安庆茶楼那次初见,对啦,就是罗三公子也在的那回,我们便是在串联消息了。” 碧落隐约记起当日茶楼那负手而立形容淡定的人物来,恍然点了点头,随即心中一沉,道:“那罗家也是不肯干休的吧。” 嫣若接口道:“罗三公子人好得很,一点大家少爷的架子也没有,听闻红姊姊出了事情便从苏州赶来,一边帮忙还一边安抚红伯伯来着。”嫣如点点头,道:“白衣狐狸实在狡猾,行踪诡异不说,又有土地庙的一班人马给他消抹踪迹,以致我们连月追踪毫无所获。我们几位当家的沉不住气,便说要往魍魉山庄去兴师问罪……还幸亏是罗三公子拦了下来,不然此刻,江湖上恐怕也就没有‘五色缸’这个名号啦。”她说罢略一耸肩,冷笑当中含了丝无奈。 碧落却不解,凝眉道:“应该去的呀,若是宿先生做得不对,难道魍魉山庄会不讲道理吗?” 嫣如姐弟神色古怪,向碧落望上半晌,嫣如终于一叹,道:“罢了,也难怪,妹子一路都是跟他们走在一起,自然只听了些甜言蜜语了。只是你想想,他们若是也肯讲道理,又怎么会自诩‘魍魉’二字?哼,鬼行鬼道,跟我们格格不入,跟他们提什么江湖道义啊,那是对牛弹琴来着。” 她话语冷冷道来,碧落心中一阵紧缩,竟然觉着十分委屈。她实在不愿意听见别人这样说魍魉山庄,更何况那人还是她素来敬重的嫣如姐姐。只是她说错了吗?似乎也没有,那块地方声誉不好,实在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说说就算了的。何况这件事情若然属实,那么嫣如姐姐他们这样气恼,可也在情理之中。 只听嫣如继续道:“安庆遇到妹子之后没几日,临安那里便传来消息,说是有人见着白衣狐狸出没了。我和嫣若那时不在一处,得了讯号,分头便向那里赶去。到了临安,竟真的是他! 第107章 也没有同伙在侧,身边只跟了个小随从似的人物……谁想到那居然是他们少主来着!哼,现在想想,玄阳剑既出江湖,他们如此做法多半是为了掩人耳目吧。” “好容易寻着这魔头的踪迹,我们却也没轻举妄动,一面暗暗地盯着,一面传出远讯向总舵去搬调人手,预备一举擒住他的。可是这白衣狐狸太过诡诈,我们就算格外小心,也还是有两三个兄弟临近盯梢时被发觉了的。而后他更加谨慎,将四周人物打扫得干干净净,叫人再也接近不得。我们暗暗焦急,都知道这回若是让他出得临安,再要追踪,可就难上加难了。正在这时候呢,妹子,我却看到你啦!你同白衣狐狸的‘小随从’在街头相并而行,仿佛是颇有交情的。那时我还不知道你身份,很是吃惊了一回,以为这样可爱的小姑娘竟也是魍魉山庄的人物呢。” 说到这里嫣如向碧落歉然笑道:“今日既然提起,可就要说实话了——妹子,临安之遇,那并不是巧合。是我看你跟他们聚了一阵又独自而行,好生奇怪,便故意在街边摆了茶摊要探你虚实的。后来知道了你是萧大侠的徒儿,我当真很是高兴,只是在酒楼同坐时,忽然想到你这回为了玄阳剑出来,既然跟白衣狐狸打过了照面,那么请他带你回魍魉山庄,也是顺理成章之事。若真如此,你们一路同行,能知道你的行踪,便就能找到他了。那时姐姐心念这样动了动,虽觉着很是对不起你,但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试试看,所以临别时送了你那个香囊,让你随身挂着它的。” 碧落听着,眼中光芒闪动,却只管沉默。她想起当日街头,嫣如那一声饱含了惊奇喜悦的“是你”来,心便缓缓缓缓地沉到了谷底。此刻听嫣如提起香囊,她抬起眼来,迟疑相对。 “我给妹子传信时说了,你既能见此信,便是还顾念着我们姐妹情谊,未将这小玩意儿丢弃。这样说你应当明白了,不错,这香囊当中有几味特殊草药,那是自苗疆而来的异物,一经捣碎晒干,便有独特芬芳,这原是我们五色缸用作记号的香腺,我们辨识惯了的,纵在里许之外也能嗅得清楚,旁人未经接触,可就难以察觉了。妹子可觉得奇怪,当日分别,那只传信来的鸽子凭什么就不偏不斜落在了我的肩上?道理就是这般了……” 所以小贼一行人的行程才会被人握在掌中。所以芜湖客栈当中才有了那一场莫名而来的偷袭。所以那群身经百炼的江湖前辈一个个全都没能看出破绽——毕竟谁会提防着她呢?谁会想到这偶然遇到的女孩子身上竟藏着旁人施下的暗线?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不是。 听嫣如把话说到这里,许多事情不言自明,而碧落仿佛已然不会惊讶了。她木然望着手中那一角香囊,觉着有些天旋地转,心里头千种惊疑与恍然纠结成一团,迷乱得不堪触碰。原来是这样。她心说原来是这样!大家遭遇暗算,宿先生受伤,原来尽都是我害的!是我指点了别人他们的动向,我若不与他们同路,这诸多事情便不会有了!可是,可是小贼他临别时却还那样歉然地对我说,是他,牵连了我来着…… 想到此处,碧落心中狠狠的一阵刺痛。小贼,你若知道实情会说些什么呢?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对不起啦…… 眼看她眼中泪光涌动,嫣如嫣若一时愣在当场。他们不知碧落如此伤心竟是为了懊恼,嫣若本来还满满得意地要赞一赞姐姐这法子巧妙,可到了此刻吐吐舌头,已然不知要如何开口。嫣如皱眉沉吟,片刻之后默默一叹,眼望碧落低声道:“妹子……不,碧落姑娘,是我对不住你了。我不该骗你,但是为了红蝶姐姐,嫣如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如今既然把你请到这里来据实相告,便没指望你肯原谅,但是……碧落姑娘,最后对你说一句,我把你当作妹妹来看,这并不是假的。” 话音落下,嫣如目光沉重平定,坦诚得叫碧落心中一颤。她喃喃开口:“嫣如姐姐……”却见嫣如已伸手将她捧在掌心的香囊拈在了指尖:“如今我们再不会追着你而你也再不会留着它,这件东西,还是毁了的好。”真力到处,眼看那锦绣繁华便要搓得粉碎。 未有言语,碧落翻手如莲,瞬间已将嫣如的手指与香囊同时覆在了掌心。她心里依旧纷乱得很,但茫茫然中却有一点心念始终如初。最后的那一句话,她信了。正如相信那小贼“不是坏人”一般,她相信嫣如虽然开始没有说实话,虽然利用了她最真的那份情去,虽然和她已然有过兵戎相见的过场……但心里从来还是护着自己的。密林当中面对寒星迫来、她出声惊呼的那个时候,碧落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无论如何,她虽然怪她,却终究不能够恨她。 *** 问及土地公公有没有为难五色缸众人时,嫣如姐弟神色尴尬,显然不愿多提,只潦草说是他们给了解药便走得无影无踪,等到五色缸援手到来,将大伙带出土地分穴,疗伤调养了些许日子也就好了。 碧落暗吃一惊,心说周公笑怎么还有了解药?可别是小贼他们使坏,随意给了些毒物骗人的吧?但是眼看嫣如姐弟容色清健,显然无事,略略放下心来,恐怕他二人难堪,也就没再细问。其实当日,五色缸帮众受伤颇多,后来失血不治,也折了几人,原先的十二蒙面人更是剩作了八名,众人被做一堆儿带到土地庙时,看见留守客栈的嫣若等人一并被绑,早等在那里了。魍魉少主一声令下说要放人,这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后来两只恶鬼手持判官笔去折辱那群蒙面之人,对五色缸帮众却并没如何,嫣如料想那是碧落说情,心中好生感激,当下已然决意脱身后要将事情坦诚相告。后来给与解药之时,凌笑然心存戏弄,故意少给了五枚,要看看这软手软脚的众人为了活命怎么争抢法。谁知五色缸下不少人士十分硬朗,都争着要将药丸给与嫣如嫣若两位主子,这二人说什么也不肯,倒把身旁那几个老实不客气的蒙面之人衬得很是渺小。魍魉众鬼点头而笑,神色间既有不屑,却也不乏赞赏,终于是那少庄主哈哈一笑,说了句:“既然大家都不爱吃,那就算了。”说罢将没有下肚的十几粒药丸拂在了地上,随意毁掉。那时众人愤怒无言,都道这回是定死无疑了,却谁知,被帮中援手救出之后,服了解药的众人上吐下泻,四五日都躺在床上难过得死去活来,而未用解药之人过得两天反而好了,精气复原,眼见无事。这到底是什么缘由,众人左思右想,终究难以明白。 如今碧落提起,他二人都想问个究竟的,但一来这丫头简单得很,魍魉少主诡计如何她未必便能知道,二来嘛,这件事情说出来也实在没什么好看,是以两相权衡,也就缄口罢了。 碧落再问起那群蒙面人士的来历时,嫣如皱眉半晌,道:“说老实话,这群人身份古怪,我们到了现在也弄不清楚究竟了。原本,他们自行找上门来,说是星火门、云龙帮、芙蓉教之类的残余帮众,他们总坛相继被灭,均是与魍魉山庄有不共戴天之仇的,知晓我们要拿白衣狐狸,自告奋勇前来帮忙。这些人武功不弱,却又不肯真面示人,我们原本也有颇多疑问,但是其中一个人物扯下面罩来,他脸上竟然刺了血淋淋的‘诛尽魍魉’四个字……”碧落听到这里倒抽一口冷气,嫣如继续道:“他们以字刺面,时时提醒自己,看来是怨恨极深的了。如此一来我们再无怀疑,与他们协作而行,共策了芜湖那场暗袭。可是到了土地分穴,老人参怪撕掉他们面罩时,他们脸上一个个却并没有看见字迹……后来毒愈,他们悄无声息的走掉,也未知会我们一声,再去查他们行踪时,竟然已经不见痕迹……这群人是有古怪的,他们对付魍魉山庄虽然不假,可未见得是什么乌合之众,动起手来时我们便已觉得奇怪,他们功夫路数相差不远,可不是星火门芙蓉教中拼凑得出来的。” 嫣若思索道:“是了,八成是个新起帮派,收罗了一些跟鬼庄有仇的人物另行调练,却又怕惹翻了鬼庄自己平不了,才东一榔头西一棒地去帮别家的吧。嘿嘿,成事了他们分一杯羹,占份功劳,坏了事情就拍拍屁股走人,倒也划得来。” 嫣如点头称是,而碧落此刻已然听得晕头转向,她茫然皱眉,心道: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说实话?小贼如此,嫣如姐姐如此,甚至连一道做事情的人也你瞒我我骗你……这还要怎么协作法?也不知师父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有没有被人家这样骗过。 待到晚饭时,一桌宴席好生丰富,三人围坐,花雕美酒香气袭人,而碧落面前却只摆了一盏清茶。嫣若一边给嫣如添酒一边嬉笑:“怎么,姊姊不肯喝,是怕我们还在酒中下毒吗?” 碧落倒还真没想到这节,愣了一愣,嫣如已一巴掌打上弟弟手背,嗔道:“酒里若能下毒,茶里难道就不能啦?人家若是疑心咱们也就不坐在这里了,这等小气话以后不许挂在嘴边上。” 嫣若伸伸舌头,眼珠转了转,忽道:“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不通,碧落姊姊,我那日在你们那桌的酒水茶饭中用的可是‘落神饮’,这药水我使它还没失过手,连白衣狐狸也没能扛过两个时辰去,可怎么你和那个少庄主偏偏就不着道儿?姊姊,我这样问你不要生气,我当真是奇怪来着。” 其实那日之后,嫣如众人被释放出来,左右研究,发觉当日功亏一篑,全都是因了那两个小娃儿没有中毒的缘故。至于什么“圈套”、“设计”、“自投罗网”之类,居然都是大家空想,并无此事,否则客栈中人和白衣狐狸也都不会中毒受伤了。 第108章 眼看魍魉山庄众高手纷纷赶来护驾,众人自知追踪无望,只好暂且隐忍另想办法,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一行人尽数躺倒,却偏偏遗漏了这两个小鬼头去?此刻嫣若把话问出,嫣如心中一动,也向碧落望来。 碧落见嫣若一张粉嫩稚脸上疑惑重重,实在觉得可爱,忍住笑刚要作答,忽然想起件事情来,手在胸前一紧,惊道:“糟糕,我给忘了,阿扁应当还给他的!”嫣如姐弟不知所以,疑惑道:“阿扁?”碧落点点头:“是块石头,配在身上可以避毒,是那小贼……是他们少庄主剖了一半给我的,可临别时我却忘记还给他了……”说到后来声音渐小,眉心微微蹙着,仿佛在犹豫什么事情。 “是‘辟邪’吗?”嫣若吃了一惊,脱口道:“原来世上还真有这东西!我还道不过是别人说说而已的,不成想……”说到这里他双眼闪亮,望碧落耍赖道:“好姊姊,能不能借给我看一看?” 碧落平定下心绪,见他小儿性情来得有趣,微笑道:“嗯,只是,但愿你见了不要失望才好。”说罢双手绕到颈后,便要将丝带摘下。 “且慢。” 嫣如眉心一跳,伸手按在了碧落脖颈口。她触到柔软纱裳下那小小一块扁平的凸起,皱眉沉吟了片刻,抬眼时见到碧落与嫣若都是满眼不解地望着自己,她目光飞快一瞬,压低了声音道:“妹子,你身配辟邪的这件事情千万不可再向旁人提起,也千万别显露了出来。我和嫣若知道了,也就当作没知道一样,绝不会漏出去的。” 碧落见她说得如此郑重,茫然道:“那为什么?这石头不好吗?它是魍魉山庄的东西,旁人不许带它?” 嫣如缓缓摇头:“不是不好,而是它好过了头。这东西,和尊师的玄阳剑一样,想要的人太多了。江湖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并且若有人心怀不轨,又知道毒物治不住你,便会想别的法子来对付你了……妹子,一个人行走,还是小心些的好。” 碧落恍然大悟,紧跟着便是心中一阵寒噤。她脸上微红向嫣如道谢,却被她一把捏在脸颊上相抵而过。嫣若虽然好生遗憾,但是心知姐姐说得不错,也就不再勉强。 一餐筵席吃到尾声,嫣如薄有酒意,望碧落道:“妹子,你这回同他们分道扬镳了不是吗?很好,往后索性离得远些吧,替萧大侠把玄阳剑要回来,就再也别跟那帮鬼魅来往了。白衣狐狸掳了我们的人去,欺人太甚,五色缸是不会甘休的,真有一日刀枪相见,妹子,我再不想看到你的影子了。” 她一番话说得如此真挚,碧落咬了下唇,心里头翻起一阵杂乱。半晌,她微笑一叹:“姐姐,我想过了……我要去魍魉山庄一趟。” “什么!?”两声惊呼,艳如嫣若默契得很,霎时将四只眼睛瞪得老大。嫣若愕然道:“你、你……现在去吗?这个当口?” 碧落微有迟疑,但终究轻轻点了点头:“我要去。宿先生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我须得去问问。若是真的,我说什么也要劝他把红蝶小姐给五色缸送回来。可若是有误会在其中……”她皱眉望来,目中光芒已从初时的游移不决转至平定:“嫣如姐姐,请你给我一月期限,让我去问清此事,这一月之中你们不要到魍魉山庄去和宿先生动武,好不好?” ——说出这番话来时,碧落耳边回响起临水小镇中那个渔人转述的言语来,于是心中一点怯意立时变成了尘埃落定后的安宁。她不能看着嫣如姐姐去与魍魉山庄搏命,不能看着宿先生真的被他们擒住,然后手起刃落再刺一剑……说到底,她不相信这里面会没有误会。 然而嫣如却断然把头一摇:“妹子,我劝你别去。白衣狐狸在江湖上名头不小,并不是好惹的人物,掳劫一事我们若非查得清清楚楚也不会轻举妄动。再者,魍魉山庄那种地方,你一个女孩子进得去恐怕是出不来的。” “不对,进不去,进不去啦。”一旁,嫣若连连摇头,见碧落向他疑惑望来,小嘴一扁,道:“七星会这回可真正恼了。可不是吗,一堂之主被害,他们此刻一听到‘魍魉’二字,怕是立刻便要吃人呢!加上一些别的帮派也积怨成怒……碧落姊姊,无论你走哪条路去那鬼庄,都太难了些!” 碧落路上早闻七星会之事,如今听嫣若说出来,心中依旧惊疑,喃喃道:“这当真是魍魉山庄的人所为吗?”嫣若支吾道:“是啦,这,多半吧……”语态之间欲言又止,仿佛不愿深说。 碧落皱眉思索,暗道自己此行的确艰难,但又一转念:真到万不得已时,大可亮出萧茗徒儿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去魍魉山庄询问玄阳剑一事的,那么他们看在师父面子上,应当不会如何为难吧?嗯,这回可要早说才是,不能如上次那般,被人盯梢之后一味躲闪,反而害得人家误会得更深了…… 眼看碧落并不如何动摇,嫣如紧紧皱眉,迟疑道:“妹子,你有所不知,其实……”正说到这里,饭厅之门忽然响了三声,随后一伙计打扮人物进来一礼,低声道:“蓝主子,段老板来看布了,买卖很大,烦您出来看看。” 嫣如脸色微变,皱眉望了嫣若一眼,嫣若摇摇头,神情颇有些古怪。碧落不知何意,但料想来的决不能是寻常客人,这恐怕是他们帮派特有的契口,不方便为外人所知的,于是向嫣如一笑:“姐姐去吧,生意要紧。”嫣如略一迟疑,道:“也好,妹子,你既来了说什么也要住上两天,此刻时候不早,你路上辛苦,便好生休息一晚再说。”说罢向弟弟丢个眼色,嫣若点点头,一挽碧落手臂,带她向客房去了。 终于到得洞庭湖畔时,碧落望着茫茫波涛半晌无言。 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淼,款款浮沉间捣碎了她满眼的无奈——到底,是要走这水路了。儿时过往雷鸣电闪地自脑海中劈将过去,碧落双手捏紧,在码头打着一个一个的冷颤。 第十三章:江湖 且吟云雪飞光促,由来此地是非乌。 客房当中,温馨雅致纱帐流苏,果是江南女儿情怀。此时碧落倚坐床沿,望着手中一只琉璃杯微微出神。杯中无水,青黄彩韵间只承了她一瑟眼波去,而满眼之中她看到忧色看到愁云,便蓦然思念起那小贼万里晴阳般的笑容来。 分别时可没想到,原来这样快就要再见了。如今,他们一行人已然安全抵达了吗?宿先生的伤势好些了没有?红蝶小姐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些担忧疑问在她心中乱哄哄的纠结不下,然而隐约的,却也有一丝安慰缓缓落定——她想终于,终于有了一件事情可以狠狠地推她一把,将她推向那神秘莫测的魍魉山庄去了。那个地方,初出家门时的目的所在,原来阴错阳差之后自己终归是逃不掉的。 出神良久之后,夜色渐深,琉璃杯子装回木匣,熄了灯,碧落和衣躺在了床上。 的确是有些累的,但是她并不想睡。门外有人呼吸不止,她听也听得烦了——这是谁破了窗纸一再窥探她来着?碧落心想嫣如姐姐的手下怎么好没规矩。但是再转念,她心中一跳:是了,一定是霓云斋中有人认出我来。密林当中那一场干戈方过,旁人堤防谨慎些那也是对的,嫣如姐姐他们待我虽好,却也难以让手下疑心尽消……这样说来,倒也不怪他们。想到此处,释然,碧落静静翻了个身。 便在此时,她听到嫣如的声音隔着门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怎么着,睡了吗?” 碧落一愣之后随即欣喜:姐姐事情讲完了,要来和我说说话吗?刚要回答“还没”,却蓦地有一个女子压低了嗓子的声音将她生生堵了回去——“蓝主子您轻些,这才刚刚睡下,怕是不稳。” 只听嫣如“哼”的一声冷笑:“那怎么会,咱们迷香又不是胭脂水粉、摆设用的,她既合上眼睛,一个对时之内可就别指望醒过来。好了,段叔叔等着回复呢,我们先过去。”那女子低低地应了一声,二人脚步逐渐走远,片刻便已消失。 屋内,被子蒙住下颌,黑暗中碧落一双大眼睛惊疑闪烁,再也没了半点睡意。她心说这是怎么回事?迷香?为什么?嫣如姐姐知道我是不会为毒物侵扰的,却故意来这样说……嗯,她这是给我报信来了。可是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是谁要用迷香害我……诸多疑问在她心头一闪,碧落坐起身,犹豫片刻,她终觉得须得去看看究竟。 房间处在二楼,碧落将窗推开一线,院落中,嫣如与一妇人提着灯笼正匆匆穿过,她们身影转过院中一排排大染缸,眼见望西厢而去。待灯笼光晕完全不见了,碧落将院中一扫,提口气,轻轻盈盈地纵身而下。落在地上时,她也不知遮掩,左右看看无人,穿花蝴蝶般便向嫣如二人踪迹而去。 眼见前方一间屋中灯火通明时,碧落调匀了内息,几无声响,缓缓立在了窗侧。屋里头,嫣如声音正淡然传来—— “……睡下了,段叔叔预备什么时候带她上路?” 一男子沉哑严厉的声音道:“就这么带走太悬了些,难保地面儿上没有土地老怪的眼线。这么着,你们给她装扮装扮……小嫣若,我看你是不乐意得很啊。怎么,你跟这妖女讲交情吗?” 碧落心中一沉,在窗外撇撇嘴道:看来这妖女说的又是我了……不知这人要带我去哪里? 嫣若声音果然不满,哼道:“讲不讲交情是我的事,可她既来到霓云斋就是我们客人,段叔叔你横出来就要带人走,这说得过去吗?再者了,你又怎么知道我们邀碧落姊姊来的?这事我们可没跟旁人说去,你这消息,得的倒快!”他言外之意,显然是责怪这姓段的男子在霓云斋内安插眼线之类的,对他们姐弟全无信任。 第109章 见他如此说来,嫣如接口道:“段叔叔,你别见怪,嫣若是气不过到手的功劳平白被你们白旗门拿走罢了。其实我们姐弟把这女孩子邀到身边,为的也就是用她去跟笑阎罗交换红蝶姐姐,您既然来了,交给您带回去也是一样。嫣若,不许再使小性子,都是为了咱们五色缸,有什么好争?”这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对弟弟说的了。 碧落立在窗外愕然无语,嫣如口气太真,她有一刻简直动摇了,几乎转身便要逃离,此后永永远远的再也不来与这对姐弟相见。但是片刻之后她心绪平定下来,醒悟到嫣如有此一言,全是为了稳住那姓段男子用的,那男子是什么白旗门的人物,知晓了自己在此,便要擒了回去,用以威胁魍魉山庄,让他们放出红蝶小姐的。此刻碧落心中突突乱跳,手心几乎被自己掐出血来,一时半会也来不及弄明白自己是哪里被人家看中了,竟有用作人质的资本?她将气息放得尽量缓尽量长,生怕被屋中那人发觉,但心里又隐隐浮出一个念头——自己与他们五色缸无怨无仇,纵然真被擒住,能顺顺当当换回红蝶小姐似乎也不错,还省得自己一路辛苦去岳阳询问了呢…… 正想到这里,那男子声音再度响起:“此计虽然可行,我只怕魍魉山庄那小鬼头已经自顾不暇了,还有空理这妖女的事情吗?” 嫣如似乎略一犹豫,道:“看这动向,七星会和鬼庄多半会有一场血拼,咱们若要救人,需得赶在这两败俱伤的局面之前,否则……难保红蝶姐姐周全。” 那姓段男子叹道:“这回,罗家若肯出面那是最好了,咱们……”说到这里一顿,想是觉着此言太堕自家威风,便哼然一声找补道:“不错,得尽快去办。我看他鬼庄是没多少日子可以威风了,那小鬼头竟敢杀了杨堂主,踩到霍老大鼻子上去,七星会这回……” 此言一出,碧落陡然抽了口冷气,后半句话是什么全听不见了,心中只有一个声音轰然震道:他说什么!?杀了七星会堂主的人,是、是…… 微然一动而已,屋中那人竟已有了知觉,他暴呵一声:“谁!?”跟着一掌寻声劈到。薄薄一扇窗子登时被他气劲掀了开来,碧落惊骇当中不及多想,身子向后一倒,足下踢出,借在窗下的一蹬之力瞬间退开丈许。 那姓段的是个长脸汉子,此刻手臂跟将出来,一抓之下扑了个空,眼见月夜下正是碧落衣袂展动的身影,他怒气顶起,回身呵道:“嫣如,怎么回事!?” 屋门霍地打开,嫣如身影一掠而出,来到碧落面前不由分说,挥掌便往她肩头击落。碧落心中慌乱,但觉着无论如何不能跟嫣如姐姐动武,手臂一隔,抽身便要跃开。而足尖刚刚点地便感背心一股劲风袭到,她百忙之下已不及折身,只得手在腰间一晃,抖开五尺云龙,风鸣电闪般向后扫去。 背后那姓段的男子颇有身手,仓促之下抹肩闪过锁链来势,手中银光一晃,单刀已然出鞘。嫣如身飞如燕,拔起身来便有两掌拍到,男子抢上夹攻,刀势沉重,刚猛异常。 碧落银链展开,各人眼前只见一片云雪翻滚,嫣如与那男子退退进进间各寻破口,而这丫头轻灵纵跃,链风严密,一时片刻竟无破绽。只是此刻她心中惶然不定,她不知嫣如是如何想法,这番与自己相搏,看她用的竟是真力——难道说旁人在侧,掺假便会被其发觉吗?如此说来,自己要怎么办……碧落到此已然无限懊恼:方才睡房内,嫣如姐姐既来报信,便定是要我悄无声息的走了便是,可那时我不明白,非要跟来看个究竟,现在被人发觉了,要怎么脱身才是? 此刻院中吵嚷,早有十几个护院、伙计冲了出来,眼看嫣如和那姓段男子与人相斗,纷纷提着兵器呼喝而上。不必说,霓云斋内均是五色缸中人物,这般群起而攻,碧落纵然身负萧茗真传绝艺,却也难以招架。 眼看局面如此,她毕竟女孩家家,难免怯意,心神一分,登时让姓段的那人逞了个破绽,钢刀削下,直望她手臂而来。碧落大骇,长链走势疾转,“哗啦”一下缠上钢刀,跟着一顿一扯,那人对这寸巧力道猝不及防,险些兵刃便要脱手。 却在此时,嫣如欺身上来,一掌向碧落胸口急速拍到。碧落再无闲暇,满眼错愕之中只得拼着口真气受她一击。转眼间,掌风落到,碧落为了卸些力道身子向后跌去。然而这一掌软软绵绵,仿佛只是一推,碧落后退两步,心中登时宽了,欣喜之下脱口便要问一声:“姐姐,你要我怎么办?” 幸而这话她是没说出来的。三人打斗中,嫣若一直立在门口,两手拢入宽大袖中,默视无言。此刻,碧落退到他身前几步,眼见一阵放松,他见机稳准,袖风一扬,蓦然间烟云兜头而来,碧落霎时看不清了方向。 她眼中一迷,随即胸肺间仿佛吸入了一把沙子,好生难受,止不住附下身来连连咳嗽。便在这时,她听到嫣若细如蚊蝇般的声音响起在自己耳侧——“晕晕晕,晕得像些!” 一愣之后,碧落恍然,不及多想,她借着方才松心之势脚下一软,真就跌倒在了地上。四周,纵然嫣如、那姓段男子和十几帮众纷纷掩着口鼻凝神注视,然黑暗当中看不分明,也全然瞧不出她乃是伪装。片刻之后,嫣若华衣翩然,来到碧落身侧出手一探,随即擎着丝得意仰脸儿笑道:“段叔叔,怎么样,这功劳还是要算给我的吧?” 那姓段男子额上已然见汗,心说魍魉山庄这小小妖女倒是难对付得很!此刻见嫣若如此小孩心眼,嘿嘿笑道:“那有什么说的,老段本也没想跟你两个娃娃争功。只不过……”他眼中疑惑,转向嫣如道:“不是说卧房中点了安神香,已经睡下了吗?这丫头难道不怕迷药?” 嫣如方才一番打斗,除了最后一掌之外也俱是真力相拼,一来是怕身边这位叔叔看出自己作假,二来嘛,也的确想试试这小妹子身手如何。到了此刻微微气喘,已是颇有些佩服的,听得段某人如此说来,她早有准备,横眼一指碧落,道:“不怕迷药,那您说这是怎么回事?安神香……倒是我疏忽了,此药饮茶可解,这姑娘爱茶爱得很,多半是不知觉间解去了吧。”说着歉然道“段叔叔,是嫣如不小心,险些让她逃了,幸而有您在此坐镇呢。”看脸色,当真是十分懊悔来着。 那姓段男子心中受用,“嗯”了一声道:“这不怪你。”自己还是放心不下,将单刀上锁链除去了,来到碧落身旁,用刀尖在她手心当中轻轻一刺。 旁边,嫣如嫣若捏着把汗,嫣若更是咬着嘴唇才封住了自己一声惊呼。所幸的是碧落定性好得很,虽然手心处痛痒难当,但是纹丝不动,俨然是昏迷之态。那姓段男子这才相信,恐再生变,向嫣若道:“给她易个容,我这就带走了吧,早日把人换回来是正经。” 嫣若微有迟疑,道:“易容也需材料,大夜里的如何找去?这样,段叔叔先歇息一晚,明日准备妥贴再上路,不好?”那姓段的听得有理,“嗯”的一声。嫣如侧首向屋中唤道:“何妈妈呢?找几个婆子来把这姑娘抬回房去,你们好生守住,可不能让人走了。”吩咐罢看了姓段男子一眼:“要不要绑?” 那人沉声一笑:“不必了,青血沙她若是还能解了去,我五色缸也不必在江湖上混名头了。进屋吧,事情可还没说完。”说罢随手将刀上撤下的锁链丢给手下人,转入了屋中。 嫣如嫣若互交个眼色,被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心里都不大是味儿,暗道:照这么说,咱们往后还真别混了……只是现在不是逞口舌的时候,嫣若把锁链绕成一团,在碧落腰间一别,嫣如唇边已撇出微微一笑来:段叔叔,这可是你不让我们绑的,明早上人若不见了,你可别去怪谁…… *** 连夜离开霓云斋时,碧落连随身包裹也没有带,只是匆匆拿了那只盛着琉璃杯的小木盒走。事情显然是被嫣如姐弟暗中布置过的,从卧房直至马厩,一路值夜之人全都睡得东倒西歪,使她偷逃之举异常顺利。碧落心中感激,将云雾牵出来飞身掠上、回首再看浓墨当中的曲宁镇时,她一声叹息轻轻出口—— “对不住,我不能等你们将我拿去换人了,小贼他出了事情,我、我得快些……嫣如姐姐、嫣若弟弟,谢谢啦,碧落绝不负你们。” 随后,拨马,一骑烟尘长长远远地望着西路而去。 她得快些,为什么,碧落惶惶然的不能思索。她心中乱,除了宿尘与红蝶之事,她最为担心的还是七星会和魍魉山庄之间这一场新起的风波——原来杀了七星会堂主的人是小贼……原来是他!那么他脱身了没有?他伤势这么快就好了吗?这个小子,明明已经认了错,说不会再惹事生非的,为什么又……碧落心中忽然一跳:难道是为了玄阳剑? 是了,为什么没有想到呢。碧落汗如雨下地责怪自己:他说过是要把阿黑找回来、给自己和师父一个交待的。可谁知,谁知他竟是用这样的方法! 临别那日,小贼的淡然一笑重新晃入眼来——“阿螺,回去吧,我不想再见你受伤了。” 小贼。碧落眼圈微微一红:原来那时你就已然决意要闹出这场事端了吗?可你怎么就不顾着,旁人也不愿看你胡作非为,身涉险境呢!小贼,你究竟要怎么收场才是…… 多想无益,碧落索性日日将碧玉竹牌握在手里,加紧催促云雾往岳阳而去。她想着如若被人阻拦,便当即亮出自己身份,如此一来想必能够省去不少麻烦。借着师父名头四处招摇虽不是她心中所愿,然而为了快些赶到魍魉山庄,也就顾不得了。 第110章 匆匆行路的第三日头上,碧落收到嫣如的亲笔书信。卷轴打开,圆润字迹映入眼帘,而第一句话就将她看得怔住——“傻妹子,若是还能见到此信,姐姐我就不说你什么啦!往后若知自己身上带有旁人暗线,当即便要毁去,切莫犹豫……” 于是她望着坠在裙畔那角香囊微微苦笑,心说自己也真是大意了,若五色缸执意要来捉拿,那么有这点线索在身,自己多半是走不脱的。 往下读去,霓云斋一事便有了解释—— “……不知为何,我们秘邀妹子之事竟然为人所知,白旗门段易奉命而来,要擒了妹子去与魍魉山庄交换红蝶姐姐。我们跟他讲道理怕是说不通的,纵把妹子身份搬出,却也压不过当家号令去。左右思索,若真带你回得总坛,无论当家如何定夺怕都不妥。妹子,姐姐便说服众人等你一月,无论白衣狐狸放人与否,你需尽快离开那处是非,血雨腥风在即,萧门三子不该受此牵连。此去魍魉山庄,一路艰险,保重。” 合了信卷,碧落心中愈加沉重。嫣如的嘱托她一一记下,捧起香囊看看,终于没舍得毁去,而是小心翼翼地藏在了衣内。而后策马扬鞭,她心怀忐忑地继续西进。 然而大大出乎碧落意料的是,这一路行程与上一回的迥然不同,上路至此恍然半月,眼见便要进入岳阳境地了,她居然并没有涉入什么波澜。江湖风火终日在耳边这般潇潇掠过,却始终未将她拉扯进去,碧落诧异一番之后暗自醒悟:多半是七星会磨刀霍霍,一心要与魍魉山庄开战,便没工夫顾到路上动静了吧?想到此处还没来得及庆幸,她心中反而更加焦急起来:即便我这样风急火燎地赶到山庄,又有什么法子能够将他们阻拦下来吗?没有的。看这架势,就算师父能够亲自出马怕也难了……想来想去终是一叹:小贼,你为什么要杀人呢! *** 终于到得洞庭湖畔时,碧落望着茫茫波涛半晌无言。 八百里洞庭烟波浩淼,款款浮沉间捣碎了她满眼的无奈——到底,是要走这水路了。儿时过往雷鸣电闪地自脑海中劈将过去,碧落双手捏紧,在码头打着一个一个的冷颤。 她怕水怕了十年,自六岁时那场撕心裂肺的沉没之后。是以从此赖上了师父的手,冰冷浑噩中给她一线生机的那般温度,一心想着再也不要远离。而今……深深吸口气,不能去想它。而今只有想想这岳阳水域是否也有七星会的人物,只有想想小贼他是否当真就在山庄当中,只有想想如何开口去向宿先生询问红蝶小姐的事情……而今,既然早已置身江湖,那么风浪水波是在周身还是在脚下,又能有什么分别? ……师父,落儿去啦。 咬咬牙,碧落几步上前,一舟一船地询问起通向魍魉山庄的水径。此刻云雾已然寄养在驿站当中,小木匣连着随身几块散碎银子一并打了个包裹斜在背后,她早已经准备停当,就等着一鼓作气登船出水的。 意料之中,许多船家之一听到“魍魉”二字便神情古怪地躲开了,就便许以重酬,也决不肯接下这趟生意。碧落问了七八个船户均是如此,心中怯意已不知不觉地为焦急替代,她立身码头,一时间茫然无法。 “小姑娘,是要去湖中水岛的吗?” 正在无可奈何时,身后忽然传来这样一声招呼。碧落一怔,回头看去,只见一中年男子儒衫长垂,颇见风雅地挥着手中折扇,眼中含笑,正向自己望来。她心下诧异,迟疑道:“我是要去……去……”那男子一笑打断:“不必说了,我方才听得清楚。只是你这样问法,就便到了明年只怕也没人肯载你。” 碧落脸上一红,心中微有惊讶,道:“是了,我不知道规矩,让您见笑。那请问,我要去哪里坐船才是?”那男子将她上下一打量,折扇遮挡,俯身凑近她道:“告诉你不难,可得先说说看,为什么要往那里去?我们山庄原不是说出就出说入就入的地方。” 此言一出,碧落愕然望着那人,片刻之后欢喜道:“原来是庄中的前辈,失敬了,我是……是要找人去的,烦您指点我一条道路!” 那人示意她声音放轻,莫惊动了旁人,随即微微一笑,道:“这个容易,我们一行也正要回去,小姑娘,你不嫌弃,就跟我们一道便了。” 碧落听得人多,微一踌躇,但眼见面前这男子清淡儒雅,容色间很好说话的样子,她心中一宽,赧然道:“那么多谢您了。”那男子点一点头,折扇轻摇,引着碧落沿湖畔转去。 离了熙攘码头,远远的便看见一只乌篷船泊在岸边,船尾随意坐着几人,似乎正在攀谈。碧落心道:这些想必也都是魍魉山庄的人物了,不知这是刚从什么地方回来。想到这里又不禁暗自庆幸:若非遇到他们,我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山庄呢。 眼见离船已近,那摇扇男子与船上几人打了声招呼,转而向碧落道:“话说回来,我可还没问你……”说到这里话语忽然一滞,扬眉望着碧落身后,笑道:“哈,宿兄,原来你也在此,怎么不知会小弟一声?” 碧落听得一震,心中惊喜道:难道是宿先生!飞快回首时,却见到背后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人了?还未待明白过来,她只觉颈上一痛,风池、肩井两处穴道当即钻入一线酸麻,大惊之下再要回首,却一动也不能动了。 此时那男子一扫闲散之风,瞬息间将手抓在碧落后襟处提气一送,轻而易举便将她人丢到了船上,跟着自己左右瞥过,俨无此事一般依旧笑咪咪地摇着折扇,缓步而行。 船尾与舱中共有六人,打扮各不相同,有商有旅,仿佛只是凑在一起合租船只的寻常渡客而已。此刻碧落身子斜飞而来,眼看便要沉重地撞在甲板之上了,舱中忽有两只手伸出来将她一扯,碧落头晕目眩,立即被轻轻巧巧地拉入船腹。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船身一阵摇晃之后渐渐平息,再瞩目时,洞庭水畔一派片祥和平静,除了湖面上几圈水纹远远荡开之外仿佛就从未起过什么波澜。 船上几人不动声色,依旧闲聊,等到那摇扇男子上了甲板,其中便有一客商模样的人呼道:“人都齐了,船家,开船吧。” 碧落此刻倒在舱中动弹不得,只看得到面前有一男子就席而坐,眼望篷外,而袖中明晃晃的一柄短刀却直指自己颈口。背后锐物相抵,显然还有一人。碧落生平从未遇过如此场面,也想不出这群人是为了什么要抓自己,惊骇之下只道是魍魉山庄众人见疑,一时间脸上恼得通红,脱口道:“你们做什么,我真的是要去找朋友的!” 话未说完,面前那人也不看她,只把手中钢刀向前一送。刀尖锋利,碧落咽喉处肌肤洁白细润,登时绽了一线殷红出来。碧落下颌微扬一时懵了,眸中惊诧错愕,一口冷气缓缓抽到心底。她心说这些人为什么不讲道理?魍魉山庄的人果真如江湖传言一般,可恶得很吗?想到这里忽然升起一阵慌乱:如果我见不到小贼和宿先生了怎么办?如果我见不到他们了……嫣如姐姐可还在等我的消息呢! 此时方才的声音自船尾响起——“船家,怎么不走?我们叫你开船你没听到还是怎么?” 船头便有一人慢悠悠地答道:“不走啦,你们雇船时是七个人,现在一下子变做了八个,我怎么走法?” 此言一出,船尾立时没了声息,碧落只觉得持刀那人微微一动,仿佛心绪有所起伏。她勉力欠起些身子向舱外望去,只见船头蹲着一人,背向这里,赤脚麻衫,顶上草笠已然千疮百孔,身旁不时有白雾腾起,仿佛正在吸烟。这原是临江水域再常见不过的船夫打扮,碧落见了心中一沉,暗道:这渔人伯伯不是他们一路,说不定是看见不平想要救我的,可这样强自出头,连累了他可怎么办呢……她却没有看出,此人言语间从容不迫,眼见自家船上出了如此变故,不惊不怕反还有心思抽烟调侃,可见不是寻常船夫。 先前将碧落诱骗来此的男子折扇合拢,自舱中穿到船头,望着那渔人背影抱拳一礼,低声道:“恕在下眼拙,原来朋友也是道上混的。实不相瞒,我们几个是官府中人,为了捉拿这女飞贼已经沿路追了许多日子,如今抓获,是要押回去复命的。既然雇了阁下的船,那便是有缘分,你尽管载我们上路,到了地方,总少不得一份重酬。”说罢手在袖中一探,当真取出一份文谍来:“这是我们官府通文,阁下可要过目?” 岳阳地域龙蛇混杂,整个江湖上都是有名的,踩个乞丐脚说不定都能踩出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来,谁知道这乌篷船上大模大样船夫又是什么来头?是以他这一番话说得着实客气,连情带理,具都到位。碧落在舱中听不分明,但“女飞贼”、“抓获”等词汇连连入耳,她心中气苦,暗道这可不是无妄之灾么?为什么我无端被他们抓住,还要连累名声! 男子一番话说完,那船夫忽然哈哈一笑,他也不正身,只把手中烟袋在船头磕了磕,口中缓缓地吐出两个字来—— “放、屁。” 瞬息之间,直插淤泥的长篙忽然拔水而起,那船夫右手烟袋直攻摇扇男子下盘三处,左手不停,抡起竹篙向后劈天一划——淋漓水帘下,船尾四人那跃起之势当空受阻,两人就此落在篷上,船篷受压不住,当即把人漏进了舱里。 轰然巨响之后,两人滚在碧落身旁,带得船身剧烈一晃。碧落惊呼一声,只觉颈边与背心的凉意猛然撤去,舱中四人交个眼色,两两抢出,都露出兵刃向那船夫围攻而去。 碧落躺在舱中,心怦怦乱跳,于眼前状况毫无概念——这群人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打起来了? 第111章 再要挣起看时,破碎船篷遮住了视线,影影绰绰的只有许多身影在不住交错,偶尔兵器寒光迸出,便刺得她眼中一痛。碧落咬了牙暗自惶急:那船夫伯伯看来竟也是武功高强的人物,可是以寡敌众,终究是太危险了。那群人好没道理,随便抓人不说,现在还要以多欺少…… 正想着,两道黑影自头顶掠过,紧接着“怦怦”一震,仿佛是人身跌在甲板上的声音。碧落张大眼睛,侧耳听着,片刻,“扑通”一声有人入水,跟着一把扇子“啪”地飞到面前,扇骨拆散,显然是被钝力击碎的。她身子向后微微一缩,生怕被什么奇怪物事给砸个正着。如此苦捱了片刻,周遭响动终于嘎然而止,碧落目光惊疑闪烁,也不知此刻是如何一副局面。 直到眼前亮起,那船夫擎着烟杆扯下半壁船篷来到碧落身前的时候,她终于舒了口气,然而惊心未定,望着那人依旧忐忑道:“伯伯,我、我不是女飞贼……” 那船夫一怔,破草笠下双眉扬起,半晌点了点头,嘿嘿一笑:“是了,你这丫头要是也能做贼,那咱们魍魉山庄当即该改名叫做凌霄宝殿。”说罢俯下身来,烟袋在碧落左右中府穴上轻轻一敲。两股热流注入,碧落指尖一动,手脚虽麻却已能够翻身坐起,她眼望面前船夫,愕然道:“怎么,您也是庄子里的人吗?” “‘也’字去掉。”那船夫站起身来,烟袋向四周一指:“这帮,号称是官府中人是吧?嘿嘿,七星会实在越来越不长进,几个大男人一路欺负个女娃娃不说,还攒出份假官谍来自诩朝廷走狗了!不错不错,霍老头儿治下有方啊。” 碧落这才看清,方才船上那七人此刻尽数躺倒,有人是被封了穴道,有人骨断筋折哀鸣不止,更有两人浸在水中,身下一片血迹飘散,竟是已然死去。碧落心中一颤,震惊之下也顾不得奇怪这群人为什么会是七星会属下了。早先诱骗碧落来此的那中年书生显然是被伤了肺脉,此刻连连咳嗽,不时便有鲜血涌出嘴角,眼见难活了。他目中极是惊恐诧异,直勾勾瞪着船夫,艰难道:“阁下……究竟是什么人物?我们,我们……” 那船夫扫他一眼,冷笑道:“你行啊,张口敢叫什么‘宿兄’‘宿弟’的,跟白毛小狐狸攀交情是不是?我这掌算是替他给你的了,教给你下辈子做人还是老实些的好。” 碧落本已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此刻听到“白毛小狐狸”五个字心中蓦然一动,迟疑道:“伯伯,请问,您认得宿先生是吗?” 那船夫呵呵一笑,就着满舱的狼藉屈膝坐下,道:“成了,你也不用多说,半袋烟的工夫吧,会有船过来接你。到时候你跟他们走,自然就到我们庄子里了。” 碧落乍然欢喜之后不禁又惊又疑,一次上当,终于不敢再轻信旁人了,她眼望面前船夫,喃喃道:“请问,您是……” “我啊。”那人边说边往烟锅里填了些烟丝进去,取出火折点燃了,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来。 “我是土地老儿。” 她诸多心思纠结混乱,而猛然一个抬眼,半壁山川的灵秀已然扑面而来。碧落毫无防备,喉中惊叹轻轻溢出唇角—— 这就是魍魉山庄? 第十四章:山庄 修得浮生几世缘,烟水莲舟入黄泉。 此言一出,轰隆一阵雷声滚过,碧落微微张了口,半晌,才终于惊呼出来—— “土地公公?!” “是了。”那船夫呵呵一笑:“我不像吗?” 碧落愕然瞪大双眼,上上下下打量,心说此人和自己心目中土地公公的样貌可实在差出万里之遥去了。她原想着,既然“老人参精”、“吊死鬼”乃至“白衣狐狸”这种种名号都来得如此恰如其分,那么所谓土地公公,也就该是个矮矮胖胖、留着大把白胡须的慈善老人吧?可是面前这人只有四十上下年纪,并且肤色微黑,颚下略有短须,眉眼鼻唇都寻常得紧,实在难以与传闻中那位呼风唤雨、能将半个江湖的地面儿都握在手中的土地公公联想在一处。碧落望他良久,终于怔怔地摇了摇头:“不像。” 土地老儿哈哈大笑,也不介意,吸一口烟道:“罢了,像的未必便是真的。萧丫头,你看你一路走来,好像平平稳稳的是不是?你道这就是真的了吗?” 碧落一怔,不解其意,只听土地老儿道:“这十几天来你总共吃了七回有毒茶饭,可知道吗?嗯,你不染毒物,那不用说了,还两回险些在客栈床铺上被人给卷走,这也不知道吧。九回路上有人设卡等你,更有三次,你那宝贝马儿的食料里头也掺了要命的东西……嘿嘿,算起账来的话,就只为了周全你这里,土地庙这十来日总共折了十四人,伤了六十几个。丫头啊,你看你这一路走来,可容易吗?” 他话音落下,碧落大吃一惊,愕然无语时,沿途种种便不由得自脑海内风烟掠过——那些周遭人物的一抹眼神一个动作,被他此刻一说,仿佛果真透着许多邪门……原来是这样的吗?碧落心中翻来滚去:原来不是这一路上没有危险,而是一路的危险全都被土地公公一双大手在无形中替她给抹去了吗!碧落怔怔望着面前吸烟含笑神色优哉的土地老儿,愧疚懊悔连着感激一并涌起,堵在喉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土地老儿的眼色在烟雾当中虚虚渺渺,他望碧落而笑,这丫头的回应是在意料之中的。一路看来,她是真的简单,简单到不容烟火,既如此,自己原就该如白毛小狐狸所说的那般:不必将残酷都抖落出来,留一片冰雪世界给她也就罢了。但是再转念时,他觉着不成。江湖这块地方,这丫头一时三刻之内还不能抽身出去,那么说当领教的,还是尽早懂得的好些——便比如这次,若然无人提点,那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经过了怎样一些命悬一线的险恶。 眼见她俊俏脸蛋涨得通红、一副委屈神情欲要道谢的模样,土地老儿呵呵大笑,挥手道:“罢啦,萧丫头,冲着你和我家小少主的交情,也冲着你敢来魍魉山庄的这份气魄胆量,土地庙护你一路那是没什么可说的。”说着目光一撇,落在船里船外那不住呻吟的几人身上,道:“话说回来,这班人为了你也算是煞费苦心了。路途上几次暗算也有他们的份儿,眼看不得手,居然摸到魍魉山庄眼皮底下撒野来了!嘿嘿,扮作什么客商旅者,还晓得雇条渔船来掩人耳目,可以,手段也算得高明了。只是不巧啊不巧,偏生忘记在船夫身上做做文章。”说到这里随意而笑,一口薄烟吐出,空气中轻飘飘化开一层氤氲。 碧落心中仍自惊疑,她皱眉看看那些人,眼见咳血的咳血昏迷的昏迷,心中毕竟不忍起来,低声道:“土地伯伯,他们为什么要捉我?还有您所说那一路上的人,他们为了什么?七星会这般封锁魍魉山庄的路线,依旧不许人通过,是不是?” 土地老儿眉头一皱,侧首望天,寻思这话要如何出口才算妥当——总不能说“我家小少主看上丫头你了,半个江湖都已传开,这大家才争先恐后要拿你去制我家少主”的吧?并且这件事情也着实有些诡异——半个江湖都已传开,怎么传开的?少主身边可没有这样碎嘴碎舌的人物,而旁的人,若这传言是自五色缸中流窜出来倒也不足为奇了,可偏又不是……那么还有谁能够知道这里面的关节?思来想去再无答案,就便是他土地老儿,一时半刻也还没有察弄清楚。 碧落见他不语,心中惴惴,代人求情的话儿也不知要如何出口了。正在此时,土地老儿起身拍拍臂上尘土,目光望湖中心一眺,笑道:“好啦,半袋烟。”碧落顺着他目光看去,果然见到两叶轻舟疾行如飞,一前一后地掠着波涛而来。她站起身,片刻功夫双舟已然靠岸,舟上跳下六名水手,向着土地老儿与碧落恭敬一礼。土地老儿随意点点头,下颌向那一地人物扬了扬,当中三人会意,七手八脚将他们拖入破损的乌篷船中。 碧落心中惊讶,两步退到甲板之上。土地老儿吸口烟,道:“老规矩,土地庙问话。”说着回身向碧落一抬手:“萧丫头,这回不错了,让他们带你到庄子里去吧。”碧落一怔,道:“土地伯伯不回去吗?”土地老儿微笑道:“我不啦,这边事情放下,还有趟远路要跑。说起来,萧丫头,你这趟来得不坏,既然到了,就帮老儿我带句话给小少主吧……”说到这里他神色渐沉,思索片刻,道:“你跟他说,最好还是不去,这里面有些古怪,我得察明白了才是。萧丫头,这话若是你劝,他也许会听。可是他若执意要出来……”土地老儿眉头拧紧,一双眼眸在残破斗笠下精光闪动。半晌,他释然一笑:“若他实在要出来啊,萧丫头,老儿请你一路都跟在他身边,谢谢啦。” *** 战战兢兢地坐在小舟之上,碧落双手紧紧抓住船舷,眼中光芒比了这一瑟波涛还要复杂些。 土地老儿那番话语古怪得紧,正如当日借着嫣如飞鸽来给碧落传讯那回一般,没头没尾只有四个字:莫去为好。他说小贼想要出去,去哪里?不得而知。只是看这样子,那小子已然是安全回到家中的了……这样就好。碧落默默地松下一口气,她心想若是为了玄阳剑再要闹起什么风波,那么说不得,自己可得把师父搬出来给两厢平平事情了。 她诸多心思纠结混乱,而猛然一个抬眼,半壁山川的灵秀已然扑面而来。碧落毫无防备,喉中惊叹轻轻溢出唇角—— 这就是魍魉山庄? 仿佛一卷尘封古画在水天之间铺展开它的头角。淡了颜色的画纸上,一脉山峦轻逸飞张,笔触悠然得不见一丝沉黯。 第112章 山脚下,错落着家院婆娑着树影,满世凉花正迎风浮首,纷纷绕绕间摇曳如烟霞。碧落怔怔地走到岸上,望着满目的柔静祥和半晌无言。她心说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竟然叫做鬼庄? 此刻送她来的三位水手也不上岸,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她回过神来,眼见如此脸上不免红了红,窘道:“请问了,小……小庄主他住在哪里?”其中便有一个答道:“沿着黄泉道上去,山腰上看见冥府那就是了。”说罢遥遥一指。 碧落反身望去,心中连连苦笑,暗道这些名号可都太吉利了!也不知他们庄上逢年过节有没有忌口一说……正过头时,想起自己将要只身行路,不禁迟疑道:“需用通禀一声吗?” “通禀什么!”另一水手笑道:“萧女侠只管去,我们少主人见你来了,还不知要怎样高兴呢!” 碧落皱起眉,心中隐隐一怯。她早听闻江湖上有这样句传言,叫做“魍魉山庄游,十去九无头”的,大抵是说那地方潜满嗜杀好血之辈,生人若进得庄子,走不出几步,大多就要身首异处了。工夫过得硬的,能够往山上走动走动,但林间险恶异常,入了进去也绝难活命……这些言语终日绕耳,碧落虽然并不全信,然心底当中也还是不免蒙上了一层阴霾。此刻升平宁定虽在眼前,然而往里走究竟如何,她毕竟是不知道的。 眼见她露出为难之意,几名水手相互看了看,方才说话那人手在船上一撑,跳上岸来,鞠身道:“好吧,我来带路,萧女侠请。” 碧落又是欣喜又是感激,还礼道:“烦劳您了,多谢。” 谁知那人向后一退,赶忙摇手:“别别,小人担当不起!萧女侠是我们少庄主的心……心、新朋友,给您效力我们乐意得很。”说罢做个请势,当先而行。碧落心中甜甜暖暖的,含着抹笑意随了上去。 绕着弯曲山路一径前行,方知道所谓“十里黄泉”不过是笑话一场。这奇石林立落英缤纷的长长路经哪里会是罗刹横行的模样?碧落在心中暗暗感叹:说魍魉山庄山穷水恶、是修罗道场的人他们是怎么回事呢?江湖传言毕竟是扭曲了这里吧,许多人和事情,不亲眼看看是不会知道真谛的。师父让她独自走江湖这一遭的目的,她现在渐渐的有些懂得了。 到达山腰的时候,一座灵秀庄院蓦然自层层树影之后显出了形迹。碧落紧走几步,看清门首匾额上风骨超然地横飞着“幽冥鬼府”四个大字,心中微笑便流淌而出。 小贼。她站在门前轻轻吸了口气:我终于到啦。 *** 这样一座院落门口却没有家丁守护,碧落微觉奇怪。她谢过了引路水手,略拂衣襟,自敞开大门中往里走去。于是整座山庄的幽静在这里得到了解释—— 堂皇殿宇的另一侧,人影错落声息嘈杂,碧落刚刚沿着石子小径穿过月门,就赫然被后园内的百人之势震慑在地。 目之所及,众人接踵摩肩地围成一个偌大圈子,不住向中心交谈指点,不知是在看些什么。碧落怔怔地站在外围,她不知道这些人物的来处厉害,倒也没有什么惊惧可言,只是脑中忆起当日临安街上那场卖艺班子来,心中一动——那日,可也是这样的场面,于是就有个小贼忽然冒出来对她说:看不到,就到上面去吧…… 碧落默默而笑。 她收敛心绪在外围绕了半个圈子,迎面走过几个家丁仆人之类,看见她却丝毫不以为异,只是笑笑打个礼便过去了,仿佛这幽冥鬼府竟是随意可由生人出入的地方。碧落只得拦住一人问问面前这是什么状况,那人手中捧了瓜果茶盘,答道:“这是咱们小姐的忘川祭,客人初来不知,大可一道看看。”说罢点个头,未待她再问便已匆忙而去。 碧落不明所以,望着里外三层的人众心道:也不知宿先生他们是否在这里面。想到此处不禁抬头看看,顶上正有大片榕树的枝杆茂逸斜出,一篷大伞一样延伸到人群上空。她略为犹豫,终于童心所至,将腰间锁链轻轻解了下来,忍着笑意向上抛去。链子绕在榕树枝条上,碧落拉一拉觉着稳了,跟着身子一纵,便如鸟儿般轻轻掠上枝头。 她立身高处稳住身形,目光向人群中心望去。瞬间眼中光芒闪烁,她定定神,看清那原来是一片水面。白玉边沿半尺来高,池水在阳光折射下流彩奇异,便如一方宝鉴平卧在园心,有着说不出的美妙。 面对如此一瑟池水,碧落还未来得及惊叹,忽然的,轰然巨响,仿佛是雷霆万钧击落在头顶,劈得她几乎当即便要从树上跌落下来—— 原来奇光荡漾的水面上,一个小小女孩子静静盘坐,绸衫缎袍服饰郑重,而姿势中透着僵直,竞是被封了穴道的模样。她下面,一方毡子吃透了大半的水,歪歪斜斜眼看便要沉没…… 毫无防备,十年前与此刻,两个女孩子的细小身影重合在一处。霎那间,事关魍魉山庄的种种传言炸开在碧落脑海,那些血腥的污秽的不能入耳的一切,碧落曾经不肯相信,可是如今,它们在“忘川祭”这三个字面前空前的狰狞起来——一路而来的祥和就这样被撕得粉碎。 再没有力气去思索其他,碧落也不知自己是脚下用了用力还是就这么一软,她自榕树枝杆间飞身而下,满场奇呼当中,一把扯住那女孩子的衣襟狠狠丢出了池外。随后,“扑通”一声,她自己落入那片诡异池水里面,浪花飞溅。 冰冷兜头而来,水这样软啊。天旋地转中是一张张模糊面孔,它们愕然惊诧神色古怪,闭上眼睛,碧落忽然筋疲力尽。不愿挣扎了,她呛着水,脑中模模糊糊地觉着自己已然昏厥过去,再也不用管此刻到底是什么处境……再也不用管了,那有多好。 但是事与愿违的,手上一紧,什么人拉住了她,就如十年之前的师父那样。而后,一股灼热如激流穿透了血脉直达心底,碧落在恍惚当中猝然震动。 “哗啦”一声,她听见自己破水而出。身子沉重地离开水面,她站到地上,站不稳,然后笑然的声音怀着无比震惊响起在她耳边——“阿螺!?” 张开眼睛时,咫尺之遥处是他倾覆下来的脸颊。阳光勾勒出他轮廓间薄薄的一层清韵,使得面前一切竟然透着些不实。笑然眉心紧蹙双唇微动,目中光芒有如浪潮翻滚,他望着碧落喃喃念道:“阿螺你、怎么……” 那个永远嘻嘻哈哈从容不迫的小子,碧落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茫然错愕的神色。 一下子恼恨与委屈同时顶撞起来,也不知是池水还是泪水顺着脸庞稀里哗啦地滚落,碧落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一面咳嗽一面一个劲地向下软去。笑然扶住她,听她在耳边哭道:“为什么要用、用活人做祭品?为、为什么你们要如此……呜呜,你别碰我啦,你们、咳咳……你们魍魉山庄……” 笑然愕然听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此时碧落已然泣不成声,两手攥住衣襟,正伏在自己怀中痛哭。他吸口气,半晌一叹,无奈道:“阿螺,这是我小妹妹修炼闭气功夫初成,正要入水给大家演看的,你……” 一句话儿,当头棒来。碧落豁然抬起头时,满场笑声已然铺天盖地地响起。她睫毛之上水珠颤动,看看面前皱眉不语的小贼,再看看一边被自己扔将出去、此刻揉着腰臀已然站起并向自己古怪而视的那个小姑娘,脑海当中不由得一片空白。等到将所有思绪理顺之后,她苍白脸颊上眼见着烧红了一片,与笑然对视半晌,忽然“嗯”的一声将眼睛狠狠闭起,身子一侧,只想再度钻回池中了事。她心中狂呼:这回,这回,这回的人可丢得太大了!呜呜,师父,对不起,让我淹死好了,让我淹死吧! 笑然一把将她扶在怀里,自己心中又是痛惜又是欢喜,一时片刻也弄不明白:已经回了家去的碧落为什么会蓦然在这里冒了出来?他坐船返回时分明交待过土地老儿要护着她安全回去,可是没有想到,他却悄无声息地把这傻丫头护来了这里! ——说来,这件事情可是土地老儿别有心思,按住消息绝口不提、特地要留给他家少庄主一个惊喜的。笑然归庄之后,因了几件事由终日只是烦闷不乐,土地老儿原想碧落此来能够让他解解烦恼开心一场,这功夫需要做足才是,谁知这回连他也失算了,没料着自己山庄的公主丫头会在这时摆弄什么“忘川祭”,又正好叫碧落迷迷糊糊地赶上……于是这惊喜来得大了些,俨然成了惊吓,着实将幽冥鬼府搅得一片震动。 碧落将脸颊埋在笑然肩头,依旧咳嗽不止,却已羞得不想见人。笑然见她削肩在眼前一震一震,满头微带卷曲的长发上水珠淋漓,还不住向下滴落,心中柔情早已潜藏不住,满满地自眼中流泄了出来。他扯开自己衣袍将碧落湿淋淋地裹进去,口中还不忘笑她一句:“真好,你这碧螺春姑娘如今被水泡一泡,也算得物尽其用了。嘿嘿,往后我们忘川之水一定带了茶香,是不是?” 碧落气得在他怀中一挣,刚要回嘴,却蓦然瞥见四周人物大眼小眼全往这边看来,其间神色的暧昧……那也不必说了。她心下更是窘迫,离开笑然退了两步,脸上红得极其可爱,仿佛要把上面水珠都蒸热了一般。 笑然见她如此,未及一笑,心中却蓦地涌上股怅然来。他望碧落怯怯的样子,刚要开口,却听身侧有人朗然笑道:“这个想必就是茶叶罐子的徒儿了吧?不错,不错,倒是有些不同寻常的风范。” 碧落一愣,心说我师父堂堂清茗客,怎么变成了“茶叶罐子”?转头看时,只见一中年男子玄衫青带袍袖飘然,满头长发也不如何约束、随意撒落肩头,眉宇之间略有沧桑,而整张脸颊修洁清逸,除去隐隐一丝邪魅不提,俨然便是二十年后的小贼模样。 第113章 那人手中挽着方才被碧落丢出池外的小姑娘,眼中笑意浮动,直向碧落望来。 她心中登时明了:此人便是师父推崇备至的魍魉山庄主人,凌天成凌伯伯了。当即忍着咳嗽一礼奉上,道:“凌伯伯,晚辈碧落,家师一直挂记着您,让我来问您安好的。”边说边想到自己如此狼狈尽被长辈看在眼里,心下更是懊悔得把自己骂了一万来遍。 果然那人正是凌天成,他听了此言只哈哈一笑,显是不大喜欢礼尚往来的桥段,并不回问。见碧落一身湿漉,道:“先不多说,小徒儿千里迢迢来此不易,叫笑然带你去休息一日我们再谈。”说罢眼望儿子,暧昧而笑。 笑然咧咧嘴,心说这是父亲作怪了,回山庄时老人参精等人添油加醋的一通转述,于是他只道阿螺已然与我有了终身之盟……实则哪有此事?这可别让阿螺知道了才好,她脸皮薄得很,再说她此来山庄,想必也不是冲我……想到这里暗自无趣,只脱下自己衣衫披在碧落肩头,挥手唤来两名仆婢,带着她一路往鬼府西壁的客房而去。 碧落心中默默起伏,回顾那些住在竹林当中的安逸日子,仿佛已是隔世之远。不知何时,对那些清静悠然的眷恋竟已融化在江湖的铁血烽烟里,碧落觉着自己一路走来,越来越有些东西……是舍不得丢开的了。 第十五章:寻真 此色岂应出尘世?寻真乃知相误迟。 一路而来的风霜困倦,加上洞庭湖畔那一场变故与方才的惊吓,碧落到此委实已然心力疲惫。她舒展在魍魉山庄的温暖沐池中浸泡良久,不知觉间竟而沉沉睡去,再张眼时,朝阳燃起,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时分。 鹅黄纱帐落入眼帘,碧落坐起身,但觉满室馨香沉沉软软,精神却已清爽了许多。床头两位婢女见她醒来,一并上前要服侍梳洗,碧落好生奇怪,问道:“我为什么到了这里?”其中一人便答:“姑娘沐浴时睡着了,我们没敢惊动,于是请了樊天罗刹两位大人来帮忙,替姑娘更了衣,移到这里来的。” 碧落脸色微红,暗道那两姐妹昨日定是按住了自己的昏睡穴位,否则出水更衣这样的动静,她纵然再疲倦又怎会不觉?想到这里心中过意不去,歉然道:“多谢,麻烦你们啦……”那两个婢女相视而笑,忆起昨晚少主人徘徊床前久久不去的关怀模样,心中已然是将她当作少夫人一般来服侍了。 碧落梳洗完罢,又有婢女手捧姜汤与新茶前来伺候。她虽不惯如此,心中却也暖暖的好生舒适。待用了些细巧点心,她问起此刻老庄主何在、欲望要前去问安时,两名婢女拦住她道:“小姐不知,我们庄主大人每日清晨都要去山顶修罗场练一趟功夫,晌午才能回来。并且小姐大可不必特意请安问好,庄主大人不喜此道,如有事情,森罗殿中找他便是。”碧落点点头,省却了拜见长辈的尴尬,心中倒也轻松不少。 念着一路来此的目的,她再问宿先生住在哪里时,其中一名婢女瞬间绯红了脸,赧然道:“小姐说的是狐仙大人吗?他平素不大在这里落脚,少庄主出门前后这段日子倒是总见他……啊,房间在回廊尽头,紧与少主那间挨着的就是。” 碧落略微犹豫,向两人道了谢,便独自走出屋门来到园中。她心中盘算着关于红蝶一事要如何向宿先生开口才好,正在踌躇,园心那面七彩宝鉴般的池水映入眼来,旁边几个仆役下人见了她,一并笑吟吟地鞠身问好。昨日种种晃过脑海,碧落当即羞得低了头,一路小跑地绕过回廊时,只恨自己没有在一梦之间把昨日给忘了,偏还记得这么清楚。 折过几个弯子,四周景色越来越是清幽,这鬼府后园到底是多大的一片地方,碧落此刻已全然摸不着头绪了。深深走入去,拂过几杆斜逸翠竹之后,宿尘白衣胜雪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于是碧落定身在回廊柱处,眼望面前,心底里瞬间翻涌出一股难能言状的奇异感觉—— 修竹剪影之下,宿尘与一女子并坐廊环。二人闲谈低语脉脉不绝,似有无尽的缠绵都融在了周遭空气里,碧落吸进胸肺的,尽是一些温软甜蜜。那女子一身淡淡的水红纱裳,翩然婉约明媚娇羞,碧落纵是少女情怀,此刻见她,也不禁意动神驰,深深为之沉醉了进去。而宿尘,前所未见的,他正垂下眼睫微微而笑。漆黑长发映衬雪杉之上,那眉宇气息间流淌而出的一脉温柔,在碧落看来,便是世间男子可以给与自己心爱之人的全部了。 此景入画,唯妙得只应天上才有。碧落痴神良久,终于一声叹息自心底轻轻涌出。是赞叹了,何能不赞?而又何能不叹!她之前从没有仔细去想过,但是潜意当中,仿佛宿先生如有伴侣,便就该是这样不着烟火的绝世女子。而如此佳人除了他冰雪一样的人物之外,又更有何人可以与之携手? 碧落站在原处默默微笑,俨然已经忘了礼数。宿尘虽早已察觉有人来此,但是他生性倨傲、我行我素,于旁人目光丝毫不放在心上,是以也没去理会。此刻听得来者久无声息,微觉奇怪,抬眼看时,却见是碧落一脸莫名的释然正望向自己。 笑然与宿尘的房间只有一壁之隔,宿尘料想她此来定是寻找少主的,于是侧首向身畔伴侣低语一句。那女子脸上微红,立起身来也不说话,翩然折回了背后屋中。宿尘此时亦起身向碧落清浅一礼,道:“萧姑娘,别来无恙。少主去了西丘奈河桥,要我带你过去么?” 碧落一怔,自觉失态,赶忙摇头道:“不必了,我是来找……”说到这里蓦地想起什么,于是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啊,宿先生,你伤势已经好了吗?”宿尘微微笑道:“无碍了。你找我吗?什么事情。” 碧落一时哑口,仍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自己来意。正为难时,方才女子衣袂间的旖旎风华带过眼前,那宛若蝴蝶仙子的情状惹得她心中猛然一跳,醒悟道:“对啦,方才那位姐姐,她是不是叫做红蝶?” 宿尘乍听之下微觉奇怪:“是么?我也不知。”碧落大吃一惊,愕然道:“什么?!”只见宿尘神色毫不在意,道:“她不愿实说,我没问就是了。她叫红蝶吗,从何说起?” 碧落微微张了口,半晌无言,心说这二人平素也不知是如何称呼对方的……本想把这句话问出来,但念着此事或许是人家私密,赶忙忍回了肚中。再一转念,立刻便觉得不对了——嫣如姐姐既说红蝶小姐是被掳劫,那么方才的美丽女子分明与宿先生是对眷侣,半分没有被胁迫的模样,想必不是一人。想到这里隐隐放心,却仍有一丝疑虑,追问道:“您和那位姐姐,嗯……相识很久了吗?”宿尘目纵远处略一思索,道:“算来三年,如何?”碧落这回彻底踏实下来,虽着实震惊他竟可三年以来不知对方姓名,然此刻也顾不得了,轻轻出口气,赧然笑道:“那不是啦……还好不是。嗯,宿先生,您身边有了喜欢的人,就不会再去掳劫旁的女子了,是不是?” 宿尘始终不明碧落来意,此刻见她问得如此奇怪,当下眉心一蹙,已有了七八分头绪。他见碧落满目纯纯的尽是担忧关切,不愿逆语冲撞了她,只淡然笑道:“好吧,原来我是掳劫了个叫做红蝶的人物。你说说看,是谁家的红蝶?……是了,她姓红,五色缸么?” 碧落听他言语当中淡薄疏冷,大是惴惴,她低头犹豫片刻,终于和盘托出,将先前霓云斋中嫣如所说的话语转述了一遍。于是当日他们一行人马为什么行踪泄露为什么芜湖被袭,自然也就清清楚楚。碧落有一说一,言语当中不大懂得转还,虽然将嫣如姐弟的明嘲暗讽之处努力说得客气了些,却也十分有限。宿尘每每听到这些地方总是嘴角微弯,轻轻撇个笑容过去,他心中暗叹:这世道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想那小魔头如何鬼灵精怪的一个人物,却偏偏爱上这样的女子,这往后日子如是过到一起,可有他头大的了…… 便这般连倾听带走神,等碧落话语说完,宿尘心中已隐约有了轮廓。他沉吟片刻,道:“红蝶是出游被掳,地点如何?”碧落一呆,喃喃道:“我忘记问了……”宿尘默默叹口气,道:“时间呢?给我个大概。”碧落红着脸算到:“上一回嫣如姐姐说是两月之前不见的,加上现在又过了半个月去,是五月半时吧。”宿尘垂目不语,半晌,道:“好,我知道了。然此刻并不方便答复,午后吧,萧姑娘用罢午膳再来此处,宿某定当给你一个交代。”他言语当中对五色缸只字不提,反倒是将碧落推得极重,自然也是旷傲之心所致了,要知,此来向他询问因果的人如若不是这小丫头,那么哪怕是江湖名宿武林泰斗,但凡不对了他的脾气,白衣狐狸也绝没那么容易就说出“交代”二字,就更不用说五色缸当家的主意——兴师问罪云云了。 碧落听了他话点点头,道:“是,打扰啦。”看意思忧心忡忡的还有话说,大概是生怕宿尘当真做了掳劫的勾当去,却又自知不能再开口询问什么了。宿尘不约俗礼,请个别势便回身向屋中走去。手触在木扉上时,他淡淡一笑,侧首道:“奈河桥,出了鬼府黄泉路上向西即是,望乡台是九宫迷阵,你逢三左转,逢九右转,其余一经直行便可通过。留心。”说罢屋门开启,他白色身影轻飘飘地隐没其中。 碧落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醒悟过来他话语中的意思时,脸上蓦地红了,心中倒也不矫情,叹道:是啦,我是该去找那小贼说说话的…… *** 一路艰难地摸出望乡台时,碧落空前绝后地思念起小师妹玉露来。 第114章 那丫头自小对九宫之术就最最喜爱,得师父真传学得也好,动不动便在竹林当中布几个迷阵唬得大家团团转向……便如此刻,若然无人指点,那碧落穷己一生,八成都要留在这奇石怪木的迷阵里面“望乡”去了。 出得望乡台,眼前不远处果然横着一道清溪。溪水自山上欢然淌下,看走势,似乎是流过山脚直入洞庭湖中的。碧落望它微笑而叹,心道:这便是奈河了罢?此来魍魉山庄,倒是提前把阴曹地府的路径探了个遍。走进前去,她一怔,只觉隐隐的有什么声响穿越水流喧啸直入耳蜗——再听,若即若离的一线,似是笛风。 这是小贼吗?碧落心中莫名一沉。循声而去,沿着溪畔越是行走,笛音越是清晰,而其间的幽咽凄凉也就更加浓重。一曲《忆故人》,碧落听得胸口闷闷的,被这千回百转的叹息招惹,竟也难过得有些想哭起来。 片刻工夫,一座青砖石桥映入眼中,沧桑旧重风格古朴,不必说,自是奈河桥了。桥上一人身影背对于此,碧落稍加辨认,知道那是笑然无疑。风送笛韵,到此已是黯然如泣,碧落走上石桥缓缓站定,望着面前一袭黑衣孤单孑立的背影,一声“小贼”哽在口中,怎样也吐不出来了。 等待笛音转了最后一道意境终于落尽,笑然回过身来,苍白脸色将碧落吓得一跳。他目中清亮不减,也不问好,只皱眉道:“阿螺,脖颈怎么回事?” 碧落一怔,手指自然抚上领口。颈中一线血痕,那是乌篷船中被人胁迫时所受的轻伤,并无大碍,而笑然心细,昨晚在她床前徘徊良久,早已看在眼里,于是今日初见,脱口问的便是这样一句。 碧落微笑,刚要作答,却蓦然见到一线鲜血正顺着笑然手中的翠笛淋漓而下。她心里“咣”地一撞,定睛看时,笑然手腕上竟然割开一道,血势不疾不徐,正自伤处汩汩涌出。大惊之下,碧落脸色也变得煞白,一声尖叫埋在心底,双唇微颤,却半点声音也没有吐出。 看这情形,笑然记起她是害怕鲜血的,担心她摔倒,伸出另一只手便要来扶。碧落微一摇晃,然瞬间定了定神,飞快拉下自己束发长带绑在笑然手腕上。鹅黄丝带染了血色,登时变得暗褐,碧落双手颤抖,也不及说话,用力绕了四五圈、眼看将血流阻住了,才透过一口气来,紧跟着她瞪视笑然狠狠喊出一声:“凌小贼,你做什么!!!” 笑然手腕原不如何,此刻被她一绑反而十分疼痛,眼见碧落如此惊慌愤怒,他也是一愣,随即失笑道:“我若说这是在放血练功,你要怎么办?” 碧落“啊”地怔住,昨日乌龙的阴影还未过去,此刻听小贼如此一言,她脸颊立时通红。但是凝视笑然双眼片刻,碧落一咬下唇,皱眉道:“不是的。小贼,你到底做什么。” 笑然默默一笑,目中光芒瞬时柔和下来。他看看腕上束带,抬眼道:“我一位好朋友不在了,我用血祭他。” 轻飘飘这样一句话,笑然双唇含笑目纵远处,仿佛浮云尽头有人与他对视一般。碧落望他半晌,轻轻叹出一口气去。她心说小贼就是这样的,笛声才是它的真正的心思,沉重浓稠哀凉凄婉,疼痛得需要以鲜血去祭奠了,可是说出来,永远是轻描淡写的像一句笑话。 “当年说要同生共死,我如今知道那不过是句鬼话。阿螺,故友不在了我唯一能给的也只有血而已——还不能多。你说结拜时说的话都能够相信吗?”碧落被他打断思绪,笑然随手将鲜血淋漓的笛子插在腰间,咧嘴笑道:“好啦,现在说说,是谁敢伤了你?我向土地老儿兴师问罪去。” 碧落略一犹豫,喃喃道:“我有什么?小贼,快回去将伤处扎好,以后不要这样损伤自己了。你……你朋友不会要你的血的。” 笑然被她最后一句说得“噗”的一笑,但片刻之后正下颜色道:“听话,跟我说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不回家去反而跑来这里?” 碧落拗不过他,只得将自己转而来此的缘由大略说了一遍。笑然得知了嫣如手段之后居然连连点头,赞道:“不错,你这姐姐有些门道,被她算计一回也不算丢人啦。”听到宿尘掳劫红蝶一说时,这小子倒是十分平静,只催促道:“然后如何?”碧落看不过去,皱眉道:“小贼,依你说,宿先生会有如此行径吗?”笑然笑道:“难说得很啊,临安那个大夫你也看到啦,若是用得着,或者谁惹招惹了他,依狐狸的性子掳上一个半个的又有什么奇怪?”碧落心中渐沉,喃喃道:“当真如此么……”随后道出红蝶与苏州罗家已有婚约时,小贼却分明一怔,碧落并不如何察觉,一路说下去,直到了洞庭湖畔那一场变故。 “对啦,土地公公叫我转告你,让你‘最好不去’的。”碧落说到关节了,蓦然想起,道:“小贼,怎么回事,你是要出门吗?”笑然淡然一笑,点头道:“不错。天玑堂主被害一事想必你是知道了,如今七星会下帖邀战,让我前去万州。” 碧落抽一口冷气,半晌,道:“他们做什么?”笑然道:“七星会的掌舵霍老儿是个人物,他定下规矩,但凡会中香主往上的兄弟有事,都由他亲自设阵找回场子。七星会创立五年,香主堂主总共折损了九位,他们万州总舵便祭了对手人头一十二颗。如今杨大哥堂主之尊既然被害,那么想必他们会留着位置,等我来把人头送去。” 他话语中依旧波澜不兴,但碧落已然听出厉害。她心中七上八下,暗道小贼争强好胜,耍性子要去那是绝对不行的,土地老儿既让自己相劝,那么说什么也要拦下他来……乱着乱着忽然一定,忆起笑然刚才随口而出的言语来,愕然道:“杨大哥?” 笑然目光望来,一派沉寂如死海般瞬间浸没碧落心底。他道:“是,杨叶。那是我相交三年跪地盟誓的兄长之一。阿螺,我没有杀他。” 片刻错愕,碧落望着笑然血未止尽的手腕默默一叹,心里头说不出是微微有些轻松欢喜还是愈加的疼痛。她低声道:“我知道啦,原来你在这里祭的人是杨堂主。小贼,你不要伤心了……可为什么大家都说是你所为?他们冤枉了你,若去七星会,能够解释得清吗?” 笑然冷笑一声,道:“谁耐烦跟他们解释什么,杨大哥究竟为谁所害,我断然是要弄个水落石出的!七星会既把事情栽在我头上,很好,左右是去,借这因头也好让我这邪门爹爹快些吐口。” 碧落垂着头,紧紧皱眉。她心中明白事情若有如此关节,那么她是劝不住小贼的了。土地老儿临别时的话语回响耳边,碧落沉吟道:“土地公公说这里面有古怪,原来是这样。他先去察访了,小贼,你不等等消息吗?”笑然道:“他有消息,路上自会给我。此事说到底我是要亲自了断的,要我坐等,再容着七星会那班草包一路叫嚷声讨、而真凶逍遥法外,那决计不行。” 碧落听他把话说到这地步,缓缓点了点头,道:“好,如此,我跟你一道走。”笑然吃了一惊,愕然道:“什么?”碧落重复道:“小贼,你去万州,我也去。”笑然大张双眼望她半晌,终于斩钉截铁地一皱眉:“不成。”碧落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去理,径自道:“此刻玄阳剑还在他们手里是不是?那么我奉了师命前去问问,有什么错?”笑然一顿,皱眉道:“阿螺,这件事情……”碧落轻轻打断:“不必说啦,我已然答应了土地公公,不能留住你,就陪你一道出去。小贼,我这可也不是将你,你自己选吧。”话到这里她微微而笑,眼中水泽清亮,干净当中竟也隐隐透出一丝狡颉来。 笑然心中怦然作响,他怔怔看了碧落片刻,忍过一片欢喜与杂乱,喃喃道:“阿螺你……跟我们同流合污,终于也变坏了。” 碧落噗嗤一笑,曾经种种自脑海恍惚闪过。那时的魍魉少主只是小贼一名,而宿先生也还没掳劫什么人去,她心里除了师父嘱托的玄阳剑外便再也没什么惦念。而今不过一月,却已然有了这么许多变故……碧落心中默默起伏,回顾那些住在竹林当中的安逸日子,仿佛已是隔世之远。不知何时,对那些清静悠然的眷恋竟已融化在江湖的铁血烽烟里,碧落觉着自己一路走来,越来越有些东西……是舍不得丢开的了。 *** 一路返回鬼府,碧落方知魍魉山庄布局之诡异。上山与下山的路径竟然都只有一条——黄泉道与奈河桥。此岛山势算得平缓,树林之间虽可攀登,然而机关密布陷阱重重,便是一流高手欲过此处也是举步维艰。笑然与碧落自奈河桥通过,需得下了山,重新转入黄泉方可回府,欲要自望乡台原法折回便会发觉,此阵只入不出,果然与阴曹地府中的那处地方一般,一经踏上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碧落与笑然走在一起,听他如此讲说,惊叹不已,心道难怪师父如此推崇这地方,以后有了机会可该带上四妹妹到此游玩几日,那丫头定然喜欢。 一路谈谈说说,问起宿尘房中那位姑娘时,碧落脑中霎时忆起回廊尽头那幅神仙缱绻的画面,心中一荡,神往道:“小贼,那时你说宿先生有了心上人,原来是真的。那个姐姐我见到啦,真是美丽得很……可宿先生却说不知道她姓名,她不是你们山庄的人么?” 笑然一怔,不禁皱起眉来看看她,神色间微有古怪。半晌,道:“阿螺,你是真的不喝醋呢,还是只装装样子罢了?若是后者……说老实话,这件事情我可帮不了你,唯有这个,狐狸他不会听我的。” 碧落奇道:“什么事情了?我喝醋?”然品出他语意中酸溜溜的味道便立即有些明白了,她睫毛一扬一落地打量笑然,半晌,疑惑道:“小贼,我说我喜欢宿先生,你果然还是生气了吗?” 第115章 笑然未料她会如此直白,着实一怔,然顺下口气去,那小子也不客气,皱眉笑道:“是啦,我当然生气,但是那有什么办法?这么说来,你果然是很喜欢他了?”问到后来虽然强自镇定,话语之间也难免带出一丝不安。 碧落脸上浮起一层红晕,竟连想也不想,“嗯”的一声点了点头。 “咣当”一声,笑然心中如被重槌敲过,他捏捏拳头,擎了满眼的苦笑与无奈半晌无言。当日分别,他赞碧落“眼光很好”时的确已是心悦诚服的了——原本他想:这回事上输给狐狸,那有什么好丢人的?然而此刻听到碧落亲口把话说出来,他才知道自己远远不能够坦然。笑然脑中霎时闪过一番惨烈构想——自己是否应当就此冲到狐狸房里去、拖他出来大打一场?赢自然是不用想的了,但就便是输也要把这口妒气出了再说。嗯,这样的事情似乎想当年爹爹也干过,虽然免不了被人家嘲笑一番英雄气短,但反正魍魉少主也不稀罕那么个虚名,能在她眼中做个小贼,也就够啦…… 笑然心里胡思乱想的一通悲壮,身边碧落却浑然不知。她眼里亮亮的,神色略有羞赧,思索道:“宿先生和我师父有些相像,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就这样觉得啦。嗯,虽然他待人冷冷的,不像我师父那样温和……这回知道他有心爱的人,我是喝醋吗?好像也不是,我很为他们高兴,就像师父和师娘在一起,我看着好生羡慕,却也很替他们高兴来着。小贼,你能懂吗?我很喜欢宿先生,所以他有如此般配的爱人,我心中十分欢喜。” 她话语落下,笑然听得张口结舌。碧落容色间从容坦白毫无半点做作之态,笑然望她良久,一时竟不知道,这小小女儿的心思究竟是太深还是太浅。他生人至此将近二十年,就从未听说喜爱之心是可以这样用法的!他心中连连道:阎王保佑,如此说来这丫头可万万别“喜欢”上我才好,不然看着我和别人在一起她便高兴,那还有什么指望!想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喜乐叠加,连日来的郁郁一时退避两旁。 碧落再是懵懂,至此也已隐约知晓笑然心意。见他蓦然坏笑起来,料想他是没有动什么好心思,不禁大窘,恼道:“你看,我真心话跟你说了,你却笑话我!你……”说到这里“哼”的一声,红着脸颊步下如飞,欲要先一步走开。笑然早已熟知她的脾气,咧咧嘴,几是同时已然挽上她手,叫屈道:“许你说真心话,就不许我真心笑两声么?”碧落头也不回,一顿手臂轻轻甩开。 一成力道而已,笑然却被震得退开两步,这回倒是一声不吭。碧落微觉奇怪,忍不住回头看看,望见他煞白脸色时当即醒悟,心中立时好生后悔。她足下一点,身子飘然退回将他扶住,满目关切道:“对不住,我忘记你失血啦……腕上痛吗?”笑然眉心深蹙,脸色眼见着黯淡下来。然只一瞬,他眼眸亮起,佯装苦色道:“是啊,痛。用碧螺春给我焐一焐吧,你可知绿茶原是止血镇痛的良药——嘿嘿,若是忘川之水浸泡过的碧螺春,那就再好没有了。” 碧落听他开头似乎还有些道理,而后一句出口,方知原来竟是消遣自己的,她连羞带气,哪里还肯扶他?却也终究不忍牵动了这可恶小贼的伤势。 半晌,笑然闹罢了,正下神色向碧落道:“说正经的了,阿螺,临别那天我随口说狐狸有心上人,的确是戏弄你来着,他身边有这么位佳人我也是这次回来之后才知道,之前从未听狐狸提过。”碧落瞪大眼睛惊讶望来,笑然向她耸耸肩,道:“庄里人说我偷偷出门不久,狐狸便带了这姑娘回来,知道我走了,当即把人安顿下自己就追出去……哈哈,这就不用说啦,山庄上下,除了爹爹之外数他最能整治我,这种事情,他是逃不掉的。”说到这里微有沉吟:“这回回去,狐狸受伤,这姑娘焦急得很,日夜守护调理着,看是情份很重了。阿螺,狐狸说不知道那姑娘的姓名是吗?” 碧落点点头,道:“旁的我没有问,只把五色缸的事情同他讲了。一月之期已然过半,嫣如姐姐还在等我消息呢。” 笑然道:“他怎么说?” 碧落道:“宿先生让我午后过去再给答复……”说着望望天色:“也快啦。” 笑然微微一笑:“好,一道去吧。嘿嘿,你陪我去万州,我么,就陪你去狐狸洞转转。” 幸而,是没有“如果”的。 为了遇到她,为了成就临安街头那场纤纤素手轻盈握住的缘分,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不能想,茫茫人海中若是与她擦肩而过。 第十六章:须弥 扶摇欲去三万里,终须芥子纳须弥。 说宿尘之宅是狐狸洞,居然还是有字可循的——转过长长回廊来到幽竹境地,碧落顺着笑然手指抬头望去,只见小屋门楣之上悬着一块月形小匾,墨底雪书轻逸缥缈,写得正是“狐窝”二字,落款处非名非章,竟是一枚小小的野兽脚印,十二分的诙谐俏皮。 碧落清晨来时心事重重未得注意,这回见了又惊又奇,失笑道:“这是谁的恶作剧?又是你这小贼了吧?”笑然撇嘴道:“抬举啦,除了狐狸自己,谁还来跟他开这玩笑?”说罢上前拍拍门,也不等回话,拉着碧落推门便入。 屋内简洁素雅,一派竹墨风情。宿尘斜倚台前正与那红衣女子对话,他早已听得少主两人近前,此刻门开,立起身来略施一礼,淡然道:“少主也不用客气,你跟我开的‘玩笑’难道少了?若只有如此程度,我可要谢天谢地。”说到此处但觉血气浓浓地冲过来,他眉心蹙起,望见笑然手腕上白纱崭新,目光一瞬,终究没有说什么。这时他旁边的女子回过身来,盈盈福到:“凌少主,萧姑娘,十分对不起你们,在下正是红蝶。”声音清甜柔婉,却别有一股大方之气。 话语出口,碧落当即怔住,而笑然倒不如何吃惊,他皱起眉来望宿尘一眼,随即哈哈一笑,道:“好啊,这倒不用费口舌询问了。红小姐是吗?那么说来,这回的确是我家狐狸把你掳来此处的了?” 红蝶听出他言语间并不真是疑问,微赧道:“不是的,不能算是。我和宿尘早已相识了,这回被他带来魍魉山庄,也是我心甘情愿……”说到后来声音渐低,一双美目流盼生娇,实有天人之妙。笑然看着面前这美人心中一沉,默默叹道:栽了。 宿尘一改往日冰冷,不忍叫红蝶为难,接口道:“此事说来话长。若推起来,约是三年以前吧。那时少主知道,我与铁面某人粱子结下不久,相斗正剧,五月时节我去开封地界了结一场事情,见了些彩,走到洛阳时无奈停下调理。说巧不巧,铁面某人却也刚好落脚在那里。” 碧落并不知道其中关节,只见笑然点了点头,道:“嗯,碧海凉沙被咱们灭派那次。一直听说碧海掌门腿上功夫了得,狐狸,到时候跟我细讲,你先往下说。”宿尘微微一笑,继续道:“所谓冤家路窄,我们在岳阳撞了头,那时他看出我内伤沉重,倒也有心施治,却无非要拿住机会戏弄一番。我自然不能遂了他愿,于是匿住形迹,隐于闹市民居自行疗伤。他几次寻我不着,却不甘心,居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狐狸倒悬在洛阳一家花院的牌楼上,并且挂出副对联指桑骂槐,意要激我出来。”说到此处他唇角冷冷一撇,说不介意,却也不见得。 笑然至此已是连连大笑:“好啊狐狸,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判官叔叔这法子太有趣了!你有没有中招?”宿尘横来一眼,还未答复,红蝶已红着脸道:“他没有,我……我却中招了。你们没有亲见,那小狐狸实在是可爱,眼睛漆黑,通身雪白雪白的,就像,像……”说到这里她嫣然一笑,不肯把话说完,岔开道:“当日珑玲楼下有许多人聚着看热闹,有人说那是长白山的饮雪灵狐,有人说是九尾妖兽,我抬头看去,只见它是被猎户的铁钩洞穿了腿骨,倒吊在高处挣扎不休,又惊又恐的着实可怜……可是周遭那群人指指戳戳,竟没一个出手相救!我实在瞧不下去,就将绳索打落,把它放了下来。” 碧落早已皱着眉头痛惜不已,听到此处,欢喜道:“太好啦!那小狐狸后来伤愈了吗?”红蝶一怔,随即微微而笑,点头道:“嗯,我把它带回家里养起来了,到现在三年多,长得白白胖胖,淘气得很呢。”说着脸上一红,赶忙将话头正了回来:“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当日我刚刚将小柒放下来,便有个凶神恶煞的男子跳出来要抢夺,嘴里说些不好听的言语。我生气了,当然不肯给,只是动起手来,我打不过他,那人制住我之后连连吓唬,说要用判官笔在我脸上画画,又说白毛小狐狸尽往小姑娘的怀里钻这类话……我只是抱着小柒不理,谁知他真的用笔尖向我脸上划来,我……哼,那时宿尘跳出来跟他打架,带了我便走。后来我才知道那人是魍魉山庄的铁面判官,而他,他是白衣狐狸。”说到这里红蝶目中一派温软缠绵,语意低回,显是忆起了些甜蜜往事。 这二人转述相遇经过,自然是三言两语匆匆一掠,省去了许多细节与险要之处不为人知。笑然见她如此,坏坏笑道:“不用问,再后来嘛,自然也就是些英雄救美人美人惜英雄的桥段,不好听啦。只是红小姐,”说到这里他语调一正:“你隐瞒自己身份,却是为了什么?若说魍魉山庄声誉不好、你怕连累自己,倒也不是,否则这三年来你与狐狸……哈哈,好吧,那为什么?” 红蝶双颊微晕,道:“我知道他便是白衣狐狸之后有些担心……我们五色缸与魍魉山庄并不很和睦,曾经也与庄中之人动过几场干戈,我怕他知我身份之后……”她沉默片刻,轻轻叹道:“我想过,他若是对我稍有戒嫌,我一定吃受不住,转身便走了,可那时他伤得很厉害,身边不能少了人照顾。 第116章 所以我也不冒险,便没有说实话。是了,这也没什么,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性子,是怕他嫌弃我来着。”说到这里红蝶双目望向宿尘,坦然一笑,似是把埋藏多年的实话说了出来,心中终于释然。 笑然眼中光芒一亮,暗赞道:不俗!这女子看来娇娇怯怯的,言语心胸却大气得很,别有一番柔韧——是了,难怪竟是能让狐狸倾心的人物。想到这里他心中一荡,目光不由得便向身边碧落瞟去——那个丫头,可是更加的“不俗”……碧落此刻正被红蝶一番话语说得出神,她心道:果然不愧是爱穿红色衣裳的人,那敢说敢言的气度算起来,倒和大师姐有异曲同工之妙呢。她却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显露出的“敢说敢言”,可也足以与这位红蝶姑娘有得一拼了。 初遇缘由既然说完,笑然点点头,道:“那么说来,狐狸不知红小姐的姓名身份,五色缸里的几位老爷子想必更是不知道有这回事了?”红蝶神色立时暗淡下来,低声道:“是,我也知道爹爹和几位叔伯会说些什么,是以不愿意告诉他们。我与宿尘相约,每年的五月十月共同聚到洛阳来,无论身边有什么事情,也都要放下……”说着她眼蕴暖意,望碧落微微一笑:“说起来约定的那一年,我也只有萧姑娘这般大小。” 笑然斜睨宿尘一眼,心中暗道:难怪每年狐狸总要不明不白地不见几个月,原来却是到牡丹花国里风流缠绵去了。哼,此事想必土地公公是知道的,却替他瞒着!难为这两人口风倒紧。 红蝶继续道:“偏巧五色缸底下这些后辈子女都闲不住,我如他们这般在江湖上游玩奔走,也没有人来见疑。直到去年十月过后,我回到家去,却听说爹爹已然自作主张替我应承了门亲事,我……”说到这里她声音微颤,其间的委屈无奈已然不言自明。碧落心中一沉,暗自焦急道:这就是和苏州罗家的那回事了,原来红蝶小姐自己是不知道、不愿意的……这些关节,嫣如姐姐却没和我说,想必她也并不清楚。 宿尘始终沉默倾听,此刻来到红蝶身畔挽起她手,接口道:“这回洛阳相见时她跟我说了个大概,我便问她是否不愿意尊从父亲安排,听她说个‘是’字,于是二话没有,当即把人‘掳劫’来了这里——说起来,五色缸这回倒也没有冤枉谁。”红蝶脸上一红,低声道:“我那时很想和家里闹一场,说个明白。他们同意了这件事当然最好,若不答允,我……总之跟宿尘在一起,也就是了。但是又一转念,我爹爹这人专断得很,若真硬起性子来将我关住不出,或强要婚嫁,我只有一死罢了。想来想去,还是决意要等到相见时问一问他的意思。宿尘既然带我来此,我知道爹爹叔伯那边他已经有办法应对了,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可是到了山庄,凌少主却……老庄主为此十分震怒,宿尘宽慰两句,设定路线,当即追了出去。我们原想先将此事放在一旁,等他回来再行处理,可是没想到,我家人只以为我是被他劫走的,他,他也不知道我便是五色缸的人,误会重重中害得他受伤,还牵连了少主你们……幸而大家现在都安好无事,不然我也没面目留在这里了。”说到后来她泪珠儿在眼中一滚,侧了头去,强忍不出。 碧落把这场姻缘听罢,心中浪潮动荡,忍不住将手紧了紧,却不知觉自己正与笑然手掌相握。笑然微愣,随即望她默默而笑,古怪顽皮当中渐也沉淀下一脉柔情。 宿尘自然无心去顾那两人的少年情状,他凑过唇来在红蝶耳边低低一语,红蝶竟似被呵到痒处,嫣然而笑,眼中嗔责似有似无,霎时柔媚到了极处。宿尘见逗乐佳人,淡然一笑,转而向碧落道:“那么也就是这样了,萧姑娘,事情说到这地步,你可以向那边交差了么?” 碧落翻然醒悟,道:“是了!原来如此……宿先生果然不是坏人,我知道你不会真的掳劫什么人的。”说罢欢然去拉红蝶的手,讨要纸张预备书信。红蝶心觉这小姑娘纯真有趣,自也十分喜爱。 笑然听得连连坏笑,心道:这话也就是阿螺你说出来,换了别人,这意思可就有些损了,只怕狐狸一扇子早已经招呼上去。眼见宿尘无奈皱眉,他未及开怀,却蓦然想起一件极要命的事情来,于是轻轻咳嗽,眼色向窗外一扬。宿尘与他早有默契,当即走出了屋子。桌前两个女儿家你言我语地商量着要如何书写信函,笑然望她们一眼,自己退到房外,将门就手合上。之后他回过身来,向宿尘凝眉一叹:“狐狸,实说吧,这件事情并不好办,你心里有什么计较了吗?” 宿尘显然知道他话中意味,沉吟片刻,道:“罗家那边少主不必管了,我自去解决。是否连累你,我说不好,连累山庄,决计不会。” 笑然苦笑良久,道:“看看,往常都是我惹祸闹事来为难你,如今报应来了。为什么你千挑万选,偏偏爱上的是罗澈的未婚妻子?于情于理你要我怎么做法?是了,你们相识在前,并且不知个中内情,实在不好怪你,可是如今……” 宿尘淡然一笑,打断道:“少主,若与苏州罗三订亲的人不是红蝶,而是萧姑娘,你……” “停停,打住!”笑然登时大急,怒目道:“好啦,我服了你!狐狸,你当真不怕我一道禁令下去,从此不许你与你那位心上人相见吗?” 宿尘并不买账,顺理成章道:“若有这样的混帐禁令,大不了我脱出魍魉山庄也就是了。红颜在侧,这一山男人鬼婆又凭什么留得住我?少主,你要下令吗?” 笑然气得笑骂一声:“死狐狸!有色无义。” 宿尘微笑道:“谬赞了。”随即他面色一沉,凝视笑然手腕低声道:“说正格的,七星会约战这件事情,你知道了?” 笑然见他话锋突转,闭了眼睛微微一笑:“是,早晚我要知道的,狐狸你又何必压着不放?我如何想法你自然明了,所以不用说什么了,我只问你,你肩伤当真不碍事了吗?能不能陪我走这一趟。” 宿尘沉吟不语,他心中另有环节,于笑然这话根本是不屑回答。半晌,他缓缓道:“少主,须弥山手印,老庄主是不会给你解开的。” 笑然耸肩一笑:“是啦,我知道,所以压根也没有指望。不过那又如何?我又不是石猴子,一座什么山就想压死了我不成?”说到这里他双眉微扬,眼中清冽冽闪出一层寒意—— “狐狸,万州,我是去定了。” *** 当日傍晚,森罗宝殿设下大宴,为清茗客的弟子接风洗尘。魍魉山庄豪客千百,众人不拘格局、往往来来席如流水,筵座一直由厅前摆到了院中。 堂内十二大桌,入内来的皆是在山庄颇有分量的人物,当日护笑然归庄的几人尽数在此,之外还有许多碧落不知名的邪路高手,众人推杯换盏呼笑往来,其间不时有高妙武功流露,喝彩声便直掀得瓦顶颤动。 碧落被奉为尊客,同老少庄主共处一席。对这声势场面她原本是大有憷意的,然笑然陪在身旁谈笑不绝,凌庄主待人又是随性洒脱之至,故而过不多久,碧落也渐渐松弛下来,面对魍魉山庄如此礼遇,她心中欢喜难言,唯有暗自倾慕师父当年的人脉声望而已。 问及清茗客时,凌天成一口一个“茶叶罐子”,眉目飞扬兴意盎然,仿佛一个按捺不住,便要跳上马去纵出江湖,把自己这位昔日故友扯将出来再好好地谈论一番刀剑茶酒。碧落将师父近况一一回答,心中不免嘀咕:我可知道小贼胡乱给人起名字这毛病是从哪里来的啦…… 说到玄阳剑了,凌庄主眼横儿子,冷笑道:“事情原委,想必这小子已然交待了,我也不多费口舌。小徒儿,若是你师父亲来,少不得我要跟他赔罪认错、自认丢了宝剑无言以对,可既然这回是你替他走这趟,那不客气了,你们平辈人,只管在这混帐小子身上讨回来吧——他着实脓包得没奈何时,你告诉我,我再给你做主。” 笑然眨眨眼睛,擎着一派无辜神色咬牙微笑道:“老爹,咱们少说话、多喝酒行不行?”凌天成白他一眼,向碧落道:“看见么,他一酝坏水就是这副神情了,以后小徒儿你可多多提防着。”碧落忍笑道:“是,晚辈已然领教过啦。” 他们谈说间,四周桌上不时杯盘脆响,偶尔有个一支半片的筷子菜肴横飞而过,便惹来阵阵喝彩。碧落又是惊愕又是好奇,回眼看去,原来是有些人物借着宴席比试武功内力,于竹筷瓷盏间较上了真章。凌庄主对这局面毫不介意,反而兴致勃勃,看到精彩处还要叫一声“好”来推波助澜。于是到了后来,酒意难收,终于有个黑衣人物跳起来一拍桌子,放声笑道:“好好好,今日难得高兴,吊死鬼你出来跟我打个痛快!”便有吴此人两记惨笑为应,说话间门口风影闪过,带得那里灯笼火把猛然一阵摇曳。 众人高声欢呼,小半数便离了座位出去观战,院中登时满了起来。厅内喧哗,笑然附在碧落耳边道:“刚才叫战的那是乌鳞龙韩远韩叔叔,说起功夫和狐狸可在伯仲之间,这两个人一黑一白的齐分了江湖三成颜色去。哈哈,阿螺,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碧落被他说得心中痒起,用目光询问凌庄主时,见他正与两位长者谈笑,说话间酒到杯干,已不在意身边之事。她再不犹豫,欣然点头,跟着笑然一道穿出了大厅。 来到后园时,韩吴二人已然一路由忘川池畔斗至了森罗殿顶。当天月华如钩,满夜星光却极是璀璨,二人身影在高处飞舞往来,底下众人将火把统统踏灭,便能看得一清二楚。笑然与碧落并肩站定,只见那二人不使兵刃,俱是拳脚往来,吴此人功夫怪异绝伦,四肢宛如僵死,但纵跃出掌却能迅如闪电,往往后发先至,一招一式虽不连绵,却大有出其不意、令人防不胜防的妙处。 第117章 再看韩远时,碧落心中更为折服——此人人如其号,身形展开,矫捷凶狠气势如虹,掌风起起落落间好似巽风掠地,果是纵横万里的游龙气概。 这二人借着酒兴当空对掌,功夫施展到妙处,碧落只见眼前一片身影飞舞,饶她目力如此之佳,竟也恍然觉得那是四个、八个人在共同旋转翻飞,每一奥妙身姿凝于黑暗,都是久久不散。她心怀渐渐激荡,暗道这两人身手武功虽然并未及得上师父,然却分明为自己打开了一道门径——师父常说,个人修为再高终究有限,而武学一脉永无止境,你们在小小竹林当中见识的太少,需得走了出去,才知道什么叫做别有洞天……如今在这洞庭湖心的一方天地里面,碧落终于读懂了这句话的意味。 正在她感慨时,旁边笑然猛一摇晃,紧接着身子弯倒,眼见站立不稳。碧落吓了一跳,赶忙去扶,触手却觉他左一半身子热得烫手,右边一半却异常冰凉,如此怪异,仿佛是练功走了岔气。她惊道:“小贼,你怎么了?” 黑暗中看不清笑然脸色,但见他眉心微颤双目紧闭,想是十分难过,竟连回答也不能了。碧落心中惊疑,刚要出声呼唤,忽觉身后白影一飘,回头看时,宿尘出手如风,一指已经点在笑然大椎穴上。他脸上雪气闪过,手指沿着少主椎骨缓缓下移,滑至阳关终于不动,停了约有数秒,笑然长长透出一口气来:“好啦,辛苦狐狸。” 心石落地,碧落仍然惶恐,关切道:“小贼,是怎么回事?”笑然气息已然调匀,咧嘴笑道:“可恶,他们这趟来得太漂亮,我没留神动了动心念内息便顶上来了,不碍事。”碧落听得毫无头绪,皱眉道:“提起内劲为什么不行?小贼,你受伤了么?” 笑然言语一顿,宿尘在身后淡然道:“萧姑娘,不必多问。”碧落心中疑惑,不免更加焦急起来。这时笑然哈哈一笑,满不在意道:“没什么了,狐狸,左右这回阿螺同行是会知道的。”说着他转而向碧落侧侧头,双唇轻碰时,他说:“我中了老爹的须弥山手印,这一时半刻的嘛,武功全失。” “——”未及碧落惊呼,笑然已将手指搁在她唇上,悄声道:“别喊,若让许多人听见,我怕是走不成了,或者即便能走,半个魍魉山庄也得搬去,何苦来呢。”说到这里他向宿尘轻声道:“狐狸。”宿尘点点头,折身退回堂中。 碧落瞪视笑然半晌,忽然一扯他,二人挤过观战众人走入回廊,两转之后渐渐清静,碧落停下脚步,颤声道:“小贼,你骗我是不是?你当真……”话到这里说不下去,一双眼睛闪闪烁烁,只盼望他能如往常那样嘿嘿坏笑,说是假的而已。然而笑然摇摇头,不发一言。碧落一颗心瞬间沉落下去,她深吸口气,定了定神道:“凌庄主为什么要废你武功?为了……玄阳剑么?”笑然无奈笑道:“是了。他这人表面不说,对你师父却是看得极重,当日承诺让我这么胡乱的给打破了,他会发怒,这我也想到了。阿螺,还记得那次偷逃时我对你说什么?我说回到山庄就不用活了……哈哈,你看,如今我不是死了一样?” 碧落心中慌乱已极,终究不甘,问道:“你说一时半刻,是什么意思?你的武功什么时候还能找回来?”笑然望天想了想:“十年八年吧。”碧落咣当一声愣在原地,只听他道:“所谓须弥山手印实则是股气劲,虽然霸道却也巧妙,用意在于注入受印者筋脉压制其内息。它自外而来顶在檀中之下,我气息上不来,自然无法通畅运转。欲要解它不是不行,一来施印人自行散解——我老爹那里是决没商量的;二来,我家门一脉传承的内功心法便是叫作‘芥子纳须弥’,休养生息之外,便专门针对这一种掌印。若从现在开始练起嘛,十年八年,差不多能够把那股气息尽数散去了吧……” 他话语落下,碧落怔怔地看他半晌,眼中忽然“唰”地滚下两行泪来。笑然吃了一惊,随后不禁笑道:“喂,我这边还没哭呢,你做什么?快别掉眼泪拉,不然别人以为我欺负了你,谁说得清楚?”说罢伸手覆上碧落脸颊,替她轻轻擦拭。如此一来,碧落反而更加伤心,她捧住笑然手掌,失声哭道:“小贼,我……我对不住你,那日如果你逃走了……不对,你这笨蛋,为什么要偷剑呢?现在,现在好啦……小贼,你活该,你……你早些中这手印就好了!” 笑然又气又笑又无奈,心说她这话语倒也不错——当日因他忽发兴致要试试玄阳剑之利,却被父亲严厉呵斥了两声,他气不过,这才耍了脾气索性盗剑而走,于是才在江湖上惹来这一大串的风波,还让别有用心之徒有机可乘,将杨叶之死栽赃到自己头上来……如果须弥手印早来一掌,那么所有局面,想必都不是现在这样了。但是……但是真的有“如果”,笑然看看面前泪水盈然的女子,心中忽然一阵安然坦荡—— 幸而,是没有“如果”的。 为了遇到她,为了成就临安街头那场纤纤素手轻盈握住的缘分,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不能想,茫茫人海中若是与她擦肩而过。 连哄带劝,好容易止住碧落哭声,笑然苦笑道:“你放心好啦,靠着心法慢慢将掌印化解,这对内功修为大有好处,也许多少年以后我还横空出世成为一代宗师了呢,塞翁失马阿螺丢云雾,谁知道是不是另一般福气?”说到这里目光闪亮,鬼鬼的笑容直让星月为之一暗。 碧落哽咽一记,终于平定下来,瞪他一眼叹息道:“好吧,那我等着看你横空出世。可是小贼,是不是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才能出发去万州呢?” 笑然望着她的一脸郑重默默而笑,他心想是否也只有清茗客,才能够教养得出这样将是非正邪之说看得如此含混、偏又如此清晰的小姑娘来? 第十七章:赴火 纵是烽火烟尘氲,罗衫一笑亦随君。 碧落绝没有想到,笑然竟提出要以如此状况前去万州赴那场生死未卜的约战,并且她也绝没有想到凌庄主竟就这样同意了—— “你有没有杀人我不管,跟死了的杨叶是什么交情我也管不着,只不过这回七星会战帖发过来,你既然想去我拦着也没有意思。原本往后屎盆子挨多了自然也就惯了,可惜眼下你小子年轻气盛,我多说什么也是浪费。那好,去吧,一路且看你自己如何调度,霍老儿当真一巴掌毙了你,我顶多事后灭了七星会给你报个仇也就罢了,临阵时哭爹叫娘,我们难听话说在前头:我是够不着你的。”说到这里凌天成坐在位上广袖一挥,一丝冷笑斜飞于眼角眉梢——“好啦,拿定主意,就给我滚下山庄去吧。” 话音落罢,森罗殿中呼声雷动,仿佛昨夜盛宴中的酒意还未散尽,两下顿时有人争喝道:“这趟义不容辞,在下陪少主去了!”“不错,七星会忒猖狂了,老子早看不过眼!算我一个!”“敢来下战,看咱们灭了姓霍的!”……只听得碧落瞠目结舌。 笑然嘻嘻一笑,立身堂下望父亲深深一礼,随即转过身形,向着门外大步而去。他前脚踏出门槛,碧落站起身,却听到凌庄主的声音在不远的首座上极低沉地响了起来——他对身旁的宿尘说:“白狐儿,记得把这个混账小子给我全须全尾地带回来。我的儿子,可还轮不到别人来调教……” 碧落跟着笑然身影走出了森罗宝殿,一点笑意在眼中暖暖地化开,成了润泽的一片。 *** 离开魍魉山庄时,送行队伍之豪壮将碧落原先的担心与不舍冲散大半。名为“往生台”的水岛岸边,她扯扯笑然衣裳,压着惊愕悄声问道:“小贼,不会这么多人都一道去吧?” 笑然笑吟吟地抬眼看看,一径山势上铺满了人流,末端蠕蠕而动,竟还远在奈何桥上晃荡。他笑道:“我倒想啊,只怕把庄子搬成空壳了老爹不肯。至于同去的,狐狸已然安排了,他们先一步走,路上分散左右随着我们,你就不用管啦。”碧落点点头,心想如此行动很好,既不招人耳目又还稳妥,果然是他们顾得周到。其实她却不知,护驾众人不肯近身随行的缘由,倒没别的,实在是不想做那不识实务的明火大灯笼而已。 辞别送行众人踏上来时快船,长篙一送,六浆翻飞,碧落回头望去,烟里水里,那一脉山峦的轮廓渐渐远了,淡了。 “阿螺,舍不得?” 身边小贼声蕴笑意,碧落也不经心,出神地点了点头。于是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的握住,那小子琉璃一样明朗的声音哗啦啦地跌入洞庭水波——“那好啊,这回事完,来年春天跟我一道回来,我们在院子前头种上大片的葡萄藤,等到七夕一起看星星,如何?” 碧落心中欢喜甜蜜,一时也没有想那许多,微笑点头道“好呀,到时候叫上宿先生和红蝶姐姐,我们一起来听牛郎织女的悄悄话。对啦,小贼,他们情意这么好,那么这回一定能够听清楚了……” *** 小船靠了岸,第一个迎上来的竟然是云雾。碧落欢呼一声,自舟中一跃而下搂住爱马的脖颈,云雾喷鸣顿足,兴奋异常。旁边,土地庙的两名手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笑然下船时,不知为何脸色竟是黑的,三名水手神情古怪,低头忍笑。想是念着当日胡萝卜的情分,云雾见了他也十分欢快,凑上前来鼻唇相挨,笑然有气无力地拍拍它耳根,随即横去一眼,喝道:“狐狸呢?” 土地庙门下二人愕然相顾,其中一个上前回答:“狐仙老爷先去部署路径了,小人奉门主临行号令在此守候,有消息要报与少庄主知道。” 笑然“嘿”地一笑,心想:土地公公虽让阿螺劝我,却早已料到我是非有这趟行程不可的。 第118章 授意让阿螺同行这件事情,我可真不知是该怪他还是该谢谢他……口中答道:“又是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那人鞠身道:“第一件,第一件是……第一件……”努了半天力,终于尴尬道:“第一件事,萧女侠这匹马儿在驿站寄养三天,统共踢伤了七个人,惊了四匹牲口,撞损马厩三回……连吃喝带毁坏,开销共计七十五两银子。我们门主说这价钱离谱了,他老人家行走江湖二十来年从未见过,所以一定要禀报少主与萧女侠两位……那个,门主说,土地庙里一班穷鬼,实在伺候不起这位老爷,还请少主打发。” 笑然听罢纵声大笑,向云雾伸个拇指赞道:“厉害,正是这样的马儿才配得上你家主人!”碧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搂住云雾的手臂也缓缓放了下来。云雾自然不知道这人说些什么,依旧在原地趾高气扬的十分得意。笑然笑罢了,回首向舟上三名水手扬声道:“你们回去开张条子跟我爹说,土地庙已然穷得快要改丐帮了,让他拨个千八百两的养养人气。”那三人齐声称是。 土地庙两名手下大喜,一礼下去,心道遍地的乡绅土财都奉自家门主为凶神,年年月月“香火”不断,哪里会有缺钱一说?门主如此搞怪,难为少主却也照单全收并不生气……其实笑然心中是赞土地老儿一路护碧落来庄有功,加上一入一出这两场安排极对他的心思,借口云雾谢他一个也就是了。 第二件事情,红蝶小姐亲笔的一封长信已然上路,正向五色缸总寨而去,另一封碧落主笔红蝶附言的短函亦望曲宁霓云斋传去。半月之内,两处必有回复。 那人说完,碧落点了点头,心想应承嫣如姐姐之事终于有了着落,并且结果并不算坏,但愿五色缸诸位当家人心开通,能够顺利成就了他们这段姻缘才好。而笑然明显事不关己,挥手道:“狐狸家事让他自己去忙。还有没有了?” “第三件事,”手下说着自怀中取出薄薄的一本簿子,恭敬递上:“这是门主清点出来的、一路走来意图跟少主一行和萧女侠为难的人物名册。其中帮派、来历大多清楚,有一两支人马辨不分明的,门主已然着人详查。” 笑然接过来随手一翻,过眼尽是些已然覆灭或者灰道白道上的门派名称,他心中不耐烦,抬眼问道:“狐狸知道了吗?”那人回答:“是,狐仙老爷手上另有一册。”笑然于是笑吟吟地将簿子往回一丢,道:“那就是了,不必给我看。”说着忽然想起什么,皱眉道:“那日胆敢在这里伤了阿螺的那些人呢?是什么道道?”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低声道:“门主原先推断那是七星会暗中派来的人物,可是后来发觉不是。其中有个儒衣使扇的,居然是扬州‘秀笔散人’易装而成,另有三人是无锡‘朱雀台’的门下,当中还有一人……少主,他脸带了人皮面具,面具之下一片稀烂,显是自己持刀损毁的新伤。我们门主的意思……” 笑然沉吟道:“你是说,他是那日被人参爷爷和铁面叔叔在脸上画了记号的蒙面人吗?嗯,那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这批人屡有动作,而你们土地庙竟然没他的头绪。好吧,狐狸怎么说?” 另一人答道:“狐仙老爷原话,若非各路杂兵小众突然开窍、结起盟来要推了魍魉山庄,就是幕后有人大手操盘,不然这些不尴不尬的人物没来由挨在一起整齐行事。我们门主也说,谁与咱们庄子过不去他们便出来参一脚,已然不是一宗两宗了,偏能把幕后形迹隐匿得神鬼不觉,倒是值得跟他们玩儿这一场。那个……那个他说,就便最后得知幕后主使正是庄子里的人物,他也并不奇怪。” 如此耸人听闻的一句话,笑然只点头一笑,道:“说得不错,想必那人物对土地公公的手段还是有几分清楚的。说来说去,你们门主何在?” 一人答道:“已经亲自往万州去了,门主留话说,这回杨堂主之事少主万不可因为一时意气而大意了,七星会不是轻举妄动的帮派,如非精心布局便是手握要证,无论哪个咱们拿他都不好办,少主一路缓行,务必要耐心等他消息才是。” 见人提起杨叶,笑然心头一沉,兴致便也减了大半。身旁碧落早已脸色雪白听得战战兢兢,他望去一眼,微笑道:“这就怕了?云雾就在旁边,老话,你现在骑了它回家也还不迟。”碧落微微皱眉,道:“你这么说,我什么时候回去都也不迟。小贼,这事情原来复杂得很,你你,你又变得这么没用,我不跟着你怎么放心?” 笑然忍住一笑,低声道:“是啦,那么我这一路可就要承你照顾了。嗯,狐狸一干人等自然是吃白饭的,咱们不用管他。”说罢牵来土地庙早给预备好的骏马,翻身骑上,待碧落上了云雾,一声轻斥,两人并骑而行,望着西方一路荆棘烽火,纵身而去。 *** 口耳相传为什么可以把一段故事保存下上千年之久,碧落此行终于算是领教了。 茶馆酒肆,有人的地方就有关于魍魉山庄与七星会的传言——魍魉少主如何如何飞扬跋扈,霍老爷子如何如何隐忍不发,天玑堂杨叶看不过眼去跳出来叫战,一番昏天黑地鬼哭神嚎的剧斗之后大家两败俱伤,少主逃走堂主咽气,此后霍老爷子拍了桌子要率领七大堂口攻打魍魉山庄……那样的煞有介事头头是道,就连坐在桌边共进茶饭的笑然与碧落都几乎信以为真了。 另一个人口沫横飞地说不对——“没听人说杨堂主是被人暗算的吗?鬼庄的小子身边大把人物跟着,杨堂主落了单,自然不是他们对手。不然凭着七星会天玑堂响当当的杨叶,又怎么会拾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下?” 话未说完,一道劲风贴耳掠过,空中黑影的速度几乎不是人眼可以捕捉的了。碧落气息一滞,心中只道:这人死了。 然而“咔嚓”一声闷响,众人尚不知什么状况,桌上一面瓷盘已然裂开两半,盘中草鱼汁水淋漓,尽都漏了下去。再瞩目时,鱼眼上居然插了根筷子,暗色竹筷穿过鱼头辟裂盘子三分剟入桌面,尾端铮然颤动,兀自不绝。 那桌人一时傻了,大眼小眼瞪了片刻,忽然发声喊,跳起身来就往门外逃去,桌子椅子带倒了不少。几个小二不知状况,追了一回没有追着,回来气咻咻地收拾桌面时,看见筷子也都呆了,伸手去拔,带得桌脚直震,却也牢牢的取不出来。 碧落正过首来,默默松了口气,只见笑然吃口菜肴皱眉而笑,低声道:“狐狸。”碧落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宿先生他们一直离我们这么近来着,可一路上就算着意观察也没见着他们的行迹,到底是走了哪条路径,可真不知道了。 眼见笑然一语之后凝神不动,碧落担心他着恼,轻轻扯扯他袖子:“小贼,别管他们啦,咱们吃了东西上路。”笑然回神一笑,摇头道:“我是想啊,其实刚才那人说得不错,凭杨大哥的功夫,我自认并不是对手,却落给旁人一个口舌是我杀了他……我怎么杀的?”说到这里暗自沉吟:土地公公早就说了这里头少不了有人栽赃陷害,绝不是误会这样简单,当时我又悲又愤没有着意,一心只想捉出真凶来给兄长报仇,如今想想,亲手布局这人到底是哪块材料?首先他能神鬼不觉地杀了七星会天玑堂主,其次又有本事栽赃到魍魉山庄少主人头上、并让里里外外的人物全都信了……这件事情怎么听着都不大真。难道——难道竟是杨大哥与我私自交往之事被姓霍的发觉了,他容不得这个、自灭门户,而后又要借机挑起武林公益之名来联络各派,覆灭魍魉山庄的吗?! 想到这里,他眼中光芒雪亮,刚要说话,却只觉丹田处有如钢刀搅动般骤然一痛,手中杯盏立时跌在了桌上。碧落吃了一惊,看他脸色苍白冷汗滚落,立即醒悟到这小贼怕是又牵动了内力,赶忙转到他身后推出一掌,依那日所见一般助他平顺下气息。碧落毕竟年纪尚轻,内功修为远不如宿尘深厚,她运起周天将素手缓缓下移,直用了半盏茶的功夫,笑然才堪堪定下神来能够长吐口气——小酒馆四周几位魔君原本担心得踱步跳脚,此刻见了这状况放下心来,几乎身形一闪,都随风散了一般消失了踪影。 眼见碧落满目担忧,笑然不愿将事态的沉重也压在她心上,只说说笑笑间将话头转移开去。他心中暗想:凭着“清茗客”三字,阿螺此行该当无碍。若七星会真有煽动武林攻打魍魉山庄之心,那么首要任务就是笼络各大名门。昔日三绝之号如雷贯耳,他为收罗人心,也不敢轻易来动萧门三子。嘿嘿,这里面的环节,土地公公在我之前,想必是早已拿捏清楚了。 既知碧落安全有保,笑然心里踏实下来,索性拿起小阎王的性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全交代给周身护驾的那几位仁兄去料理调度了。总之刀里火里也要去这一趟,那么不如见了棺材再做文章——凭着魍魉山庄素日积威,真不怕他七星会能够一口吃了自己。 他与碧落昼日行路夜晚歇宿,脚程行得不快,说是赴生死之约,然在笑然妙语如珠的带动之下,隐隐却也有些游山玩水的意思。若非二人心中各有顾虑,那么此行想必会更加美妙欢畅一些了。 入夜歇脚,二人屋子一壁之隔,碧落这边有樊天罗刹两位姐妹现身陪同,笑然屋中却往往一夜灯火。土地老儿讯息零零星星地传来,据他所言,七星会将这门消息封得甚紧,杨叶如何毙命,莫说江湖中人唯有猜测,就连会中帮众也多不知详,是以至今也没能探得一个确切。唯能知晓的是:被害当日,杨叶只身赴汉阳往南五百余里的六泉小镇,便在那里身首异处。 第119章 而七星会所掌行踪中,魍魉少主一行人马当日归庄,走的便正是那条路径。 “何止一个七星会,土地老儿布置得到家,满江湖都以为小少主一行是大摇大摆自那条道儿上过来的——老实话,当日若非跟着走了一趟,我也得信了。如今咱们抖落出来却是行的水路,嘿嘿,七星会鼻子不得气歪了?” ……老人参精这声音说得大了些,碧落在隔壁听得清楚,心中微微一动。只听屋中有人低声道:“歪固然是歪了,到时候姓霍的来个抵死不认,咱们怕也正不了!这事儿除了当日同行的诸位心知肚明,讲了出去,八成却是站不住脚的。坏只坏在土地老儿把缝儿扫得太严实啦,哪怕当初稍稍漏点风儿出去……”另一人粗声打断道:“你这是废话,啊,当初漏点风,那还过得去七星会那条水道吗?” 碧落听到此处再也按耐不住,向樊罗姐妹打个招呼,披件衣裳便来到隔壁门前。伸手刚一敲门,只听屋里“嗒嗒”几声轻响,瞬间便没了声息。她心中奇怪,等到笑然将门打开,再往里看时,屋内空空如也,一时竟连半个人影也找不到了,惟有一扇窗子开开合合。 眼见碧落满面茫然,笑然笑道:“来得太好了,我正困得要死,你若再不把他们赶走我明天怕是要在马背上睡着了。”说罢将肩上长衣一紧,果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碧落略有犹豫,终究还是道:“小贼,刚才你们说话我听到啦,杨堂主被害的时候你们正在船上,是吗?” 笑然点头道:“话是不错,不过没人相信又有什么用?” 碧落道:“小贼你忘了,有许多人都可以证明你们没走那条路径,这还不行吗?” 笑然眼睫一垂,思忖片刻,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不妥。” 碧落急道:“为什么?小贼,你还是不肯相信嫣如姐姐?” 知道碧落是当真为自己焦急,笑然咧嘴笑笑,无奈道:“大小姐,五色缸使毒偷袭这件事情原本就不怎么光彩啦,并且四十多人苦心布局来对付几个,居然还没有得手,你觉着他们会愿意广而告之,让满江湖的人物都知道吗?” 碧落一怔,顿时哑然,只听笑然继续道:“好吧,既然对付的是魍魉山庄嘛,他们要人之举也算名正言顺,丢人丢得还不算太大。可是阿螺,这件事情若抖了出来,苏州罗家的面子可也得赔进去了——那姓红的小姐原本与罗家订有婚约,如今却成这般状况,狐狸随性惯了自然是不在乎的,可罗澈的面子还要搁在哪里?就便他自己放得开,江湖人的口舌、罗家人的眼色,却都没那么轻易饶得过这场事情了——不然为什么人丢了两月有余,五色缸只是暗中寻找,却不敢宣扬起来论个公正?”说到这里他皱眉苦笑:“所以了,漫说五色缸不会肯来做这场旁证,就便他来,我也还得顾着罗澈那小子的面子,掂量掂量。本来这回的事情我已经很对不起他啦……” 碧落正为自己的莽撞而暗暗脸红,忽听他言语有异,奇道:“小贼,原来你认识苏州的罗三公子?”笑然微一撇嘴:“是啦,很不巧我认识他,很不巧还得叫他一声二哥……阿螺,这件事情是要守秘的,当日咣当当八个响头一起磕下去,有我有他还有杨叶。只是他二人的身份名头都不大一般,若被人发觉居然与我交上了朋友,那么麻烦事情必然不少,所以江湖上绝没人知道此事。就连庄上,知悉内情的也不过两三个而已。” 碧落满心愕然,半晌点点头:“嗯,我给你们保密。”而至于七星会堂主、苏州罗家少爷和魍魉山庄上恶名昭彰的小阎王这三人结拜起来究竟有什么不妥,她却是丝毫没有放在心里。笑然望着她的一脸郑重默默而笑,他心想是否也只有清茗客,才能够教养得出这样将是非正邪之说看得如此含混、偏又如此清晰的小姑娘来? *** 这一日进入川蜀境地,正在说话间,却有三匹快马蓦然撞入眼来。笑然与碧落前日便已得知消息,这是七星会的人物安排好了船只前来相迎的。果然,三人劲装短靠,腰里扎了白布,正是会中人物打扮,他们停在道前也不下马,向凌萧二人打量一番,勉强拱了拱手。当先那人冷然道:“七星会天权、玉衡两堂座下首领恭迎魍魉山庄少主人的大驾。诸位既然到了这里,就让咱们略尽地主之谊,凌少主,请随咱们乘船前往总舵去吧。”说罢挥手一个请势,三骑马缓缓错开,让出当中一条道来。 笑然也不在意他语气无礼,微笑道:“霍总舵主挺客气啊,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了。只是不知贵帮的客船稳不稳当?我们这位姑娘怕水,最好是不要惊吓了她。”说着向碧落一望。 那三人齐声冷笑,当中一个道:“凌少主不愿左船直说出来倒也无妨,拿别人作搪塞可就没意思了。问遍江湖哪个不知,咱们七星会的大船经过了多少回风浪,稳当得很呢!” 他这话一语多关,口气极其轻蔑,听得碧落微微皱眉。正在这时,说话那人的坐骑忽然嘶吼一声人立而起,随即连连几个纵跃,瞬间把背上主人甩了下去。那人倒也有些功夫,身子在空中打个滚,双足落地,腾腾退几步勉强稳住,那匹马儿却疯了似的,一路撞去,烟尘中片刻便不见了踪影。三人同时怒喝,料想是有人暗中搞鬼伤了坐骑,可是左右寻找时,居然半个鬼影子也不见——惟有面前这小子无辜耸肩的可恶模样。如此一来,饶这三人再是气愤敌意,心底也不禁隐隐发起毛来,对笑然碧落更加怒目而视,却不敢出什么无礼言语了。 随着引路人策马而行,碧落满心惊讶,悄声问道:“小贼,刚才那是谁?”笑然道:“不知道了,但是这回没听到风声,好像用的不是筷子。”碧落扑哧一笑,随即担忧涌上,半晌无话。 一路前进,大道眼见狭窄,笑然与碧落双骑并行,只见一侧是刀削斧凿的万刃绝壁,另一侧则是波涛怒涌的茫茫长江,眼见再往前走不过里许,道路几成一线,已然不是人马可行——如此一山一水狭路相逢,尽把一个“险”字推向了极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如今亲见,方知如此一叹何以能够扣入心扉楔穿千年。 二人正惊叹时,岸边一座船只显出了形迹。船身本大,厚重宽阔颇见气派,然而浮沉于这滚滚江流当中,也不由显得渺小了几分。 再往前走,远远的只见登船处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十分夺目,行得近些,碧落看清那白衣人原来正是宿尘,黑衣人物三十五六年纪,容貌硬朗根骨强健,气度端得慑人,想必便是乌麟龙韩远了。二人推手一礼,望着笑然与碧落方向齐道:“属下等人在此恭候少主与萧姑娘——”那声音分明不大,却极轻易地凌出波涛,将喧嚣江水之势压了下去。 马到跟前,笑然与碧落跳将下来,宿尘向七星会的人物看也不看,淡然道:“少主,萧姑娘,咱们人员齐至,请上船吧。”做足了喧宾夺主的架势。 一旁原本站了些天权堂与玉衡堂的手下,此时按耐不住,愤然喝道:“我说,咱们总舵主邀贵山庄少主前来,虽没限定人数吧,可你们这来的是不是也多了些?当七星会总舵是什么地方了?!”说罢横手指去。 笑然碧落扭头一看,当即哑然——大船的甲板之上竟有百来号人物,见了他二人俱都躬下身子,此刻见少庄主目光望来,问好拜见之声一时鼎沸,舱中不断有人抢出,看来确切人数这还有待商量。 笑然没料着这般状况,也着实愣了一下,他咳嗽一记,笑眯眯地回首道:“狐狸,这怎么回事?我让你精简随行,你就把人‘简’成了这样?”韩远听了在一旁放声大笑,上前道:“少主别恼,一路护驾的不过我们几人而已,这群人物是川蜀一带的黑道儿朋友,有的是掌门人跟庄主交情过硬,有的干脆是咱们庄内兄弟的手下,这回听闻少主有事,都赶过来撑场子来了。这人情是冲着您和庄主来的,我和宿兄弟没道理打发,少主,你看着办了!”说罢又是一通大笑。 七星会众人似乎竟是生生被挤下船来的,此刻凑在一起,互相看看,再一同向那位被江湖传言捧得神乎其神的少庄主瞪去,目中尽是愤慨敌视之意。 一番话语落下,笑然低头而笑。这世上恐怕再没什么东西能够比逆境中的信任更加打动人了,何况这信任还是付诸于对自身朗朗清名的舍弃。他心里有一种豪迈似要冲破血流奔腾而出,直与这滚滚如虹的长江争一番气势—— 看见么,这便是朋友了。 第十八章:挚友 携手同舟歌如酒,相知何必示恩仇。 三言两语之间调遣开数百人众,此事若非亲见亲闻,碧落绝不会相信面前这终日嘻嘻哈哈没有正经的小子竟还有这样指挥若定的气度。 按他的话讲,此去万州人不宜多——不然瞬间吃穷了一个七星会,霍老儿埋怨起来,又是咱们魍魉山庄的不是。再者,强龙不压地头蛇,入了人境当随主便,若要在人势功夫上见文章,自己也就不必千里迢迢下万州了。并且这一趟为的是翻盘栽赃捉拿真凶,原没有动武的余地,若真是他七星会不讲道理,那么到时候一声呼啸,请各位就近帮忙那是绝不会客气的…… 笑吟吟说出如上言语来时,小贼一双眼睛明亮如水,闪闪耀耀的也不知他心里究竟如何。总之一番话后,笑骂声中人皆服气,浦了锅一般哗啦啦涌下大船,舷上吃水眼见轻了许多。待片刻之后纤绳绷起,逆水扬帆,岸边喧别之声震天动地,经久也不散去。 此刻,碧落坐在舱中怔怔出神。 笑然开门进来,一身黑色软缎长袍竟然半湿,显然是方才与宿尘等人在甲板上说话,被滔滔江水飞溅上的。 第120章 眼见碧落脸色不好,他走过来撩衣坐下,笑道:“这回真要命了,人参爷爷转去船上伙房看了看,回来舌头伸得老长,说是他们光辣椒就预备了两筒,七星会八成恨我恨得要死,这回定要辣死咱们才罢休了。” 碧落知他是成心来给自己解闷,微笑道:“那也好,让你说不出话来,就再也不会骗人了。”刚说到这里一个暗涡卷到,船身猛然摇撼,舱中零碎物事噼里啪啦地跌了下来。碧落紧紧抓住桌角,脸色惊得雪白。笑然既笑又怜,摇头道:“何苦呢,你这样怕水,偏偏要来这里受罪。嗯,你不用说,是我惹出阿黑的事情对不住你啦,可是阿螺,那天你到鬼府,一头扎进忘川池又是怎么回事?我小妹妹那几日不住缠着我问:大姐姐为什么把我扔了出来?哈哈,我怎么答她?” 碧落登时面红耳赤,窘道:“你这小贼,辣椒为什么还不端上来?辣掉了你舌头才好!”笑然嘿嘿笑道:“那怎么成?往后谁来陪你说话?”碧落赌气不理,扭过脸去,而心里惊惧,一双手仍是紧紧抓着桌沿不放。 半晌没有声息,她心里奇怪,偷偷看去,只见那小贼一双眼睛笑吟吟地正望着自己。碧落脸上霎时红得厉害,轻斥道:“做什么,你心里又在取笑我了。”笑然摇头道:“怎么会,你萧门女侠的‘三怕’情结我已然是见怪不怪了,如今还来笑你什么?”话未说完,碧落纤手拂到,已欲来拿捏这小贼的腮边穴道叫他不能开口。笑然内劲虽失,身手却依然灵动矫捷,此刻捺头闪过,笑道:“你忘了打穴解穴的门道还是我教给你的?如今徒弟艺成,却来欺负师父!”说话间出手如风,使一套小巧的擒拿手法与她拆解在一处。 ……其实碧落不知,此刻那小贼心里是如何的一份感动与喜乐。碧落的确是有三怕的,魍魉山庄人尽皆知——并且茫茫江湖滚滚烽烟,她分明这样厌烦着这些地方和事情,却偏偏义无返顾地陪伴他走到了这里。笑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清清楚楚地斟酌着这场情谊的重量。他想着此间事情过去,终有一个七夕,菩提架下,他要与面前的女子在满幕星光之下细细听懂牛郎织女的低语。哪怕那时,满鬓华发。 终于闹罢了,笑然被碧落拿住脉门,惨遭落败。他嘻嘻哈哈地告饶道:“是你厉害,可是再不放手,我可要叫嚷你欺负全无武功的废人了,到那时候……”碧落心头一震,被他说得好生难过,当即松开了五指。 笑然转转手腕,微笑道:“刚才也不记得自己是在船上了吧?”碧落一怔,心说果然如此!笑然道:“原本这东西,你不在意它也就没什么可怕。你以前似乎是溺过水的,那也没什么,该忘的忘了它,阿螺,大大方方在江湖上走,别让这无形的东西拖累了你去。” 碧落眼光一闪,低声道:“小贼,我……”笑然坐得近些,与她肩臂相挨,笑道:“你很好,安稳得很!跟我在一处,再大风浪也不在话下。” 碧落侧过头来看他,那小贼微笑的眉眼。他这样轻松这样霸道,这样的没有道理。碧落把眼睛合上。 恍惚当中,是一只手伸入水流将她的牢牢握住,从此,再也不松开。 *** 逆水行船本是极慢,需得借着风帆送行、纤夫拉扯,才能一步一顿地往长江上游吃力前进。魍魉山庄一行倒也沉得住气,一切任由七星会安排部署——他愿意来接,那便上船,下了船若有车马相迎这边也绝不会客气。总之是吃准了霍海州其人磊落了一辈子,如今即然把事情做到了这份儿上,就绝没有中途使绊儿的道理。是以船上一切用度餐饮大家统统伸手取来毫不见疑,顶多是不惯川中口味,辣得不成,便攀着船沿信手抓些鲜鱼来自己炖了汤吃,其间功夫随意流露出来,已然足够七星会这一船水手胆战心惊。 掌船的人物原本还时不时在险滩激流等处做做文章,有意要看这班魑魅魍魉方寸大乱的笑话,结果并不如意,反叫多臂熊热血热肠地看不过众人辛苦,拉条纤绳飞身到浅水处,卖力施为,叫诸多纤夫事半功倍了一回。 眼见他们如此作风——张狂跋扈当中偏这样大气而泰定,七星会的帮众反而有些讶异起来,虽平日里依旧冷言冷语的十分怠慢,然心底却也不得不暗暗挑一挑拇指。转而想到自己堂主为他们少主所害,悲愤中免不了夹杂了一些胆寒——毕竟要与这些人物做对,就便随口一说那也绝不是一件好玩儿的事情。 到第三日头上,笑然与碧落正在舱中说话,樊罗二位姐妹忽然敲敲门,探入两张水灵俊秀的娃娃脸儿,齐声道:“少主,萧姑娘……” 碧落眉头一紧,脸红道:“云雾又惹什么祸了?”笑然眨眨眼睛,安慰道:“放心,不会再大了,昨日误啃了辣椒满船跑,已然是极限,往后再有什么事情那都是小巫见大巫了。”只说得两个姐妹掩着下颌笑得东倒西歪。 ——原来那匹马儿当日眼见主人上船,居然嘘溜溜一声叫唤,四蹄挣起,一径踏着木板跃到了甲板上,然后任碧落好言相劝或是笑然连恐带吓,一律都是不听。最后众人笑得不行,尽都佩服这马儿的性情,也不顾七星会水手反不反对,当下牵入了舱里准它与大伙儿同行。结果,便有了笑然口中那件因辣椒而起的惊险状况。 碧落原本预备听到更糟的讯息,然而樊罗姐妹笑罢了,摇头道:“这回不是的,少主,宿尘让我们来跟您通禀一声,说是看见苏州罗家的船了,问您要不要……” 话未说完,笑然已经“啊”的一声一跃而起,目中光芒仿佛晴阳绽放——不必说,他知道所来之人多半便是罗澈。两位姐妹似乎不知个中玄机,互相看看,莫名所以,此时笑然已拉了碧落的手抢出舱门,一路往甲板上奔去。 待上了甲板,笑然足下忽地一滞。碧落心中奇怪,当即停步,回首道:“小贼?”那一刻,笑然心中已瞬间转了许许多多念头过去。 ——杨叶身死,江湖皆传是我所为,如今二哥来到这里,他是为了什么?他是信了流言还是信我?若是前者,我要如何解释这件事情才算妥当?糟糕……红蝶之事还在尴尬当中,如今狐狸也在船上,他们要如何相见?这两人若是动起手来,罗澈是敌不过狐狸的,可我也绝不能看着狐狸伤了我二哥…… 这些纷乱在他胸中一搅,却登时又潮水一般的平息了下去。面对碧落一双眼眸关切望来的时候,他笑容一绽:“咳,我想起来了,狐狸眼睛好得没边,他若只说一个‘看见’,那船只八成得到了晚上才能驶到,是以不着急啦。” 到了船尾,宿尘韩远以及吴此人俱都在此,各人衣袂翻飞,迎着风向江上望去。笑然与碧落一路近前,果然看到远处一艘大船逆水而来,船帆鼓胀,吃风正紧,而桅杆之上一角小旗扯开,细细看去,正是宝蓝绣金的罗家旗帜。 此刻两艘大船正在旗语交谈,七星会这边抛下锚去,沉舟等待,意要后者接近了同行。笑然手扶栏杆看看宿尘,只见他眉宇间清凛如常,没有丝毫端的可寻。他无奈而笑,暗暗叹了口气出来。 等到罗家船只距此已然不过二十丈,只听对面有人问到:“魍魉山庄的少主人是在船上吗?”那声音承了一线轻软细细传来,滔滔江水震耳欲聋,却也没能断续了这柔韧劲道,看来此人内力实是不俗。碧落心中一动,只觉得这样悠然的传音功法好生熟悉,必定是在哪里见识过的,而一时半刻却也记不起来。 对方话语问过来,笑然似是很吃了一惊,魍魉山庄几人未得示下,都不回答。他沉默片刻,忽然手肘一撞身旁宿尘,指指自己道:“狐狸,再不说话,你指望我这样子叫喊一通他们就能听到了吗?”宿尘微微一笑,看他一眼道:“不指望。”笑然气得直笑:“狐狸,麻烦你也拿我当回少主,给你这大情敌回一句话,就不成吗!”宿尘还待回敬,蓦然眼中光芒雪亮,身形侧开,“啪”的一声将一件庞大物事接在了手中。 在场众人目力俱佳,早已看清那是一根粗大铁钩,尾端连着铅芯纤绳,正是由罗家船上射来。此时两船距离仍有十七八丈,如此沉重之物却来得宛如离弦之箭般疾劲,想必掷钩之人修为之深,更在方才传音人物之上了。 宿尘眉心略蹙,将铁钩绕在船栏上,啮咬严谨。片刻之后纤绳绷直,对方船上竟然跃起一道身影,踏着足下细细一线架起的桥梁,于滚滚浊浪之上飞掠而来! 无论那人是谁,这一举动也都大出了船尾众人的意料,碧落更是没有忍住惊呼了出来——舟行水上无根飘摇,本就不是稳妥之物,如今一线钢索更是横于劲劲江风之间,稍有不慎落入江中,怕是顷刻便要被冲个无影无踪!且不说此人轻功如何,单是这份胆气,就足叫人道声佩服。 钢索桥上之人来得好快,足尖每于纤绳上一点身形便急进数丈,他双臂展开,云青衣裳猎猎飘动,宛若翔鹤一般飞身掠来。直至最后丈许,猛一个破浪决,他身子一翻,鹏翼垂空轻盈落地——双脚踏上甲板之时,韩远与吴此人骤然喝彩,七星会的人物一时呆了,片刻之后醒过闷儿来,一声“好”字叫得震天价响。 来者年纪二十二三而已,修眉凤目,一派肃穆清淡的温文儒雅,他转过眼来,先向甲板上的七星会首领以及魍魉山庄一行人物拱手问好,于是碧落当即认出,这便是那日安庆茶楼匆匆巧遇的罗三公子。她凝神片刻,脑海里不自觉便闪过一番比喻来——她觉着宿先生其人若是冰雪,肌骨冷冽生性孤寒;那么小贼便是琉璃,明亮剔透玲珑万变;至于面前的罗三公子,两次相见,他予人的感觉却是玉,唯有一个玉字而已。 第121章 此刻罗澈已然望见笑然,眉心微蹙,向他走了过去,神情之恳切,可见方才之举实非卖弄,而是情系所至,耐不下心性而已。笑然却显得与其生疏,笑吟吟地拱手道:“久仰苏州罗家的大名,今日幸会……”谁知罗澈上前将他双手搭住,缓缓摇头道:“三弟,不必隐瞒了,如今我来,就是为了澄清此事。” 笑然胸中一震,目中霎时亮出错愕莫名的光彩。如此一来漫说七星会一船水手竭尽震惊,就连魍魉山庄,除了宿尘吴此人二人之外,诸位也都彼此相视,显然大出意料。这在武林年轻一辈当中一正一邪格格不入的二人何以竟然兄弟相称,众人一时半刻,实在摸不着头脑。 笑然向罗澈凝视片刻,终于一笑:“二哥。”然而声音微微波动,显然心中复杂已极。罗澈点点头,道:“杨大哥的事情,你不必多说,霍总舵主不知道我们兄弟结义,是以竟会有此误会。我知道消息后星夜往这边赶来,便是要向霍总舵主说明的。三弟,我知道你没有杀了大哥。” 一番话语落下,笑然低头而笑。罗澈的手紧紧握着他的,这世上恐怕再没什么东西能够比逆境中的信任更加打动人了,何况这信任还是付诸于对自身朗朗清名的舍弃。他心里有一种豪迈似要冲破血流奔腾而出,直与这滚滚如虹的长江争一番气势—— 看见么,这便是朋友了。 *** 碧落是十分赞赏罗澈这个人的,不单因为他肯于豁出自己名门公子的身份于不顾前来为笑然作证,更在于他对红蝶这件事上的气度。 其实前者,碧落还并不如何看重,因为在她心中这武林中的是非立场一说本就不是十分清晰。可是对于后者,罗澈的大气有容却深深让她为之折服。 甲板之上,与笑然交谈几句之后,罗澈回身看到宿尘,怅然一笑之后深深鞠礼:“久闻白衣狐仙大名,今日得见,罗某只有心服口服。五色缸一方罗家自当有书信言明,只请宿先生好生对待红家小姐,如此便是。” 如此便是,一场恩怨纠葛就此云烟。 宿尘尚无表情,碧落的欢喜却已跃然而出,罗澈望来一眼,见笑然与她往来亲密,心道这便是江湖传言中三弟痴心苦恋的女子了,当即含笑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咦,这位是?”话说一半忽觉面熟,不禁疑惑起来。碧落于是还礼道:“罗三公子,您好,安庆茶楼那回咱们见过面的。” 罗澈略略沉吟,随即恍然道:“正是!”而后知道碧落竟是清茗客的徒儿,不必说,惊讶钦佩溢于言表,半晌叹道:“不想当日错过的却是萧门三子,如今重遇,可见‘缘’之一字实在妙得很了。玄阳剑既出江湖,那么萧姑娘与三弟必是因剑结缘了吧?” 笑然见这两人竟然相识,颇为惊讶,此刻听二哥言语,笑道:“这倒不是,我跟阿螺是因窃结缘,嗯,说确切些,是因马结缘啦。”眼见罗澈茫然疑惑,他也不好再多作解释,待得知二人茶楼初遇之后,这小子纵声笑道:“阿螺,看上云雾的原来不止我一个人,可见是你这马儿太招眼了些!”心中却暗自点头:二哥并不知道阿螺身份,那么五色缸利用她来使毒偷袭的事情就更不用说了。的确,不然凭他的脾气又怎会容得他们如此做法? 此后罗澈弃了自家船只不坐,与笑然等人聚在首舱之中商议分析当前局面。他此行来得甚急,身边只有罗门九英中的一位长辈随行——所谓九英乃是罗家第三代弟子当中最杰出的九位人物,论及备份,罗澈还要称他们一声师叔师伯。此来同行的是四子任勃阳,方才出手投掷铁钩的便正是此人。待两船靠近,他怀抱长剑纵身跃来,年纪已是五十开外,一身精瘦根骨一如传闻,然而黑沉着脸儿,显然对自家师侄结交魍魉山庄奸邪一事还颇有微词。宿尘韩远等人对这般骨头正得嘎嘣作响的人物压根儿也是瞧不上眼,是以双方连个过场也没有,有事说事,只在舱中作个陌路而已。 罗澈问起几月前玄阳剑风波的究竟,笑然也不隐瞒,直把自己出庄缘由与一路所遇粗略叙述了一遍。碧落这才得知,原来他曾说在汉阳一位朋友那里逗留,讲的便就是杨叶了。他本想着第二站即去苏州探望罗澈,谁知出了九江一事,在瑶光堂的地盘上失手,以至将玄阳剑落在了七星会手中。如今提起,大哥音容犹在,而昔日结拜的兄弟三人却已阴阳两隔,罗澈笑然相对黯然,沉默半晌没有言语。 重提此事时,罗澈道:“九江一事流言颇多,我也听了几个说法,却原来是这么回事。三弟,这的确是你过火了,魍魉山庄与七星会原本不睦,你蓦然横出江湖加之又闹出这场事端来,难免不被别有用心之徒利用,也难怪七星会会怀疑于你了。” 笑然面对二哥竟然踏实受教,点头道:“如今想想,我也知道关节就在这里啦,待抓住真凶,碎尸万段之后少不了要在大哥灵前自责一回。不过这回的事情,当真是有人栽赃陷害呢还是七星会里头自设苦肉局,可还说不大好。” 罗澈皱眉道:“此话怎讲?”笑然便把自己路上推想之事说了一回,最后道:“若真如此,霍老儿固然是运筹良久借机发作,然而杨大哥之死,倒也真是我害的了。” 他话未说完,长桌对面忽然传来重重的一哼,其间愤怒轻蔑一听了然。众人看时,却是任博阳抱着长剑坐在他家少爷旁边,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下水来,显然是不屑笑然方才这番言语。魍魉山庄在场的几位何许人也?自然容不得这个,目光暴亮,煞气瞬间流散了出来。笑然见状只把双眼一眯,笑道:“是啦,说起来我这话挺没来由,七星会总舵主好歹名重一方,我这样猜之度之任老爷子生气了是不是?哈哈可是说回来啊,小子我被人无端端这样栽赃一回,心里也正不是滋味,他霍老儿把话放得这样死,我就算是错怪了他,也不过是两两相抵而已,任老爷子怎么看呢?” 任博阳脸色阴沉,又是轻轻一哼不予答复,心中却八成在恼怒:魍魉山庄这小子言语邪里邪气,怎么我堂堂罗家少爷偏和这等妖孽交成了朋友!? 罗澈此刻摇摇头,断然道:“三弟,霍总舵主一世豪侠,绝不是此类人物。杨大哥屡次提到自己虽是他手下堂主,却也是情同手足的生死之交,若说此事是他所为,无论意图如何,为兄决计不信。” 霍海舟为人如何笑然自然也是早有耳闻的,并且杨叶对其人倾折敬佩,多多少少也带得他对之印象不坏。然而他自幼成长于魍魉山庄当中,早把一些所谓名门侠士的伪善嘴脸听得烂熟,遇到此事如此蹊跷,自然便会往那方向想去。当日他也曾把这番推想与宿尘等人暗中商量过一回,众人觉得也非全无可能,加之土地公公传来的消息越来越模糊古怪,这事情中的疑惑便一层层地加重起来。如今说与罗澈,他有此反应,笑然只有暗叹而已:二哥在罗家那种地方呆得久啦,想事情难免古板一些,再说下去倒显得我狭窄得狠了。于是微笑道:“但愿如此,若只是有人栽赃陷害,倒也不怕拿它不着。”就此将话头略开。 再深谈时,便扯出江湖上连连有人推波助澜暗操风浪、意与魍魉山庄为难。那么推而想知,这回杨叶遇害之事转眼便落到笑然头上,多半也是这伙人的所为了。 罗澈听罢原委,沉吟道:“这可有些说不过去,难道说此类人物为了与三弟一家有仇,竟还会冒大风险触怒七星会、去害杨大哥的性命么?莫非他们原意就是与你们两方都有些怨恨,这才从中掀起事端,要看你们二虎相争的?” 笑然点头道:“二哥说得好客气,就便没有怨仇,有人心存不良要挑动江湖是非,让所谓正邪之争再热闹热闹,此举也是正道儿。” ……一路讨论下来,待众人想起时辰时晚膳已然热了三回,碧落早已由初时的心惊胆战到现在困得东倒西歪。笑然眼见她神色沉重、恹恹的没有精神,微笑道:“不要听这些啦,吃些东西好生睡一觉,原本没多大事情,把你担心坏了可不值得。”说罢送她回房,着樊罗姐妹将饮食也送了进去。罗澈从未见过三弟这般一脉关心地照顾过谁,在远处含笑不语,而魍魉山庄诸位习以为常,已然是见怪不怪了。 *** 三日之后,当大船终于靠岸,迎接他们一行的却是渡口两下剑拔弩张的局面—— 七星会天璇堂数十人众原本奉了总舵主之命在此等候魍魉少主,谁知清晨至此时,却见到龙渊血池两帮的旗帜已然高高树了起来,心中不免暗吃一惊。原来这是川蜀一带有名的两个黑道帮会,推及根源,八成还与魍魉山庄脱不开干系,如今他们抢先一步来到渡口,自然是要迎接自家少主,在声势上拔个风头的了。天璇堂主方达为人火辣,见状勃然怒道:“咱们眼皮子底下哪还能叫这班妖魔鬼怪撒了野去!?”当即抖手一枚七星火焰令凌空射出,于是片刻之后,半个天璇堂开动到此;玉衡堂虽不坐落此地,然而堂主薛子恩早已赶来总舵共商要事,此刻按捺不住,一并抢出,两大堂主当即撑起一副场面。再说另一方,魍魉山庄自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脉之广羽翼之丰,竟一路将手伸到了七星会老家的地盘上来——龙渊血池共来了百十来号人物,声势虽大,然却不过只是先锋而已,往后通往万州总舵这一路上都早已部署好了人马,当日欲要乘船同来的帮会首领俱都在此,水上护驾不成,这回众人商定,无论如何要在七星会门口儿给少主人争这一回气势。便是如此,这么两拨人马对在渡口,你来我往一番挑衅,哪里还有不红眼的道理? 第122章 今日这阵势,若大船再晚来一步,势必阵脚便要压不下去、掀起一场血拼来了。 眼见船只靠岸,龙渊血池两位当家狠呆呆地收了兵刃快步上前,朗声行礼道:“魍魉山庄属下程傲、赫林,在此恭迎少主人大驾!”此时七星会众人对于凌笑然三个字已然恨之入骨,自然不会如此殷勤,然而眼见迎接之事被别派抢了先,心中大多愤愤不平。 笑然在船头望去,认得正是那日江边前来送行的一些人物,向身旁笑道:“人家走路的倒是比咱们坐船的快得多。狐狸,韩叔叔,我声音提不高,你们二位替我稳住大伙儿就是,咱们是应邀来的,大门还没进就先和主人打上一场,这可有些说不过去。”说罢向罗澈伸伸舌头:“让二哥见笑啦,咱们这就下去吧。” 他话音落罢,韩宿二人齐声称是,再着眼时,黑白两道人影已然自高高船头一贯而下,惊鸿蛟龙,飒然落定于二位当家面前。深深施礼的二人只觉着有股力道在他们臂下一托,当即直起了身来。身后两派人马登时大声喝彩,一个个面色傲然,只把眼神往七星会众人身上扫去。 这一手功夫自然是魍魉山庄刻意显露的,虽然未免张狂卖弄了些,然而其中蕴含的厉害却是不言而喻。方达与薛子恩互视一眼,连连冷笑,手心脚下却也不免暗暗使了使力气。再看他们少庄主时,倒是中规中矩,一步一步自跳板上走了下来。 待魍魉山庄的人物一个一个现身,七星会帮众的眉毛是越皱越紧——娇娇俏俏拉着手的两个女娃娃、一具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僵尸、形状犹如地底下掘出来的千年老参般的干瘪老头……最后竟然还冲出一匹大黄马来!欠些见识的帮众心中便不禁暗暗嘀咕:咱们这一趟究竟是接了些什么奇形怪状的物事前来赴约啦? 方达薛子恩自然知道这些人物在江湖上的名头,然而冷冷的似并不放在眼里。眼见笑然下船,竟是这样一个明朗俊秀的少年,倒是隐隐有了些诧异,随即想到这小鬼头年纪轻轻下手便这般阴毒,登时恨得牙根做痒。迎接之命在身,二人心中再是愤恨不愿也只得上前拱了拱手,薛子恩淡然道:“凌少主,我们总舵主等候多时了。你既大驾来临,算来也是有些性情胆量的,既如此,请,我们天枢总舵去说话。” 七星会纵横长江水域早有霸主之称,手下堂主个个都是在江湖上颇有名头的人物,笑然一见薛方二人,当即忆起杨叶曾经言语描绘过自己会中一干兄弟的脸谱,如今对照,一一贴切,心中便不禁泛起一阵难过。然而他并不给人看出来,眼中清亮,微笑道:“浪里行者薛堂主,一剑光寒方堂主,哈哈,七星会好生客气,你们二位我可是久仰啦。”说罢侧头向身旁的碧落与罗澈道:“这么老大面子难道是冲我来吗?我看多半不会,阿螺,罗公子,这想必是霍总舵主安排下来,专程迎接你们的了。”他于人前依旧称罗澈为公子,显然还在顾念他身份前程,不愿让此事传得太广。 方薛二人见笑然开口便道出自己名头称号,冷笑一声,暗道这臭小子倒是有些见识的。而后听到“罗公子”三字出口,微微一惊,罗澈已然上前一步施礼道:“在下罗澈,见过二位堂主。”身后任博阳亦举剑躬身,沉声问好。 眼见堂堂苏州罗家的公子与九英元老竟和魍魉少主同船而来,七星会众人无不诧异,方薛二人暗交一个眼色,目中似有深意,随即上前还礼,态度比之方才可热络得多了。至于碧落是什么人物,他们望上一眼,见这姑娘清丽端静确然不俗,心中暗暗猜测了一回,却也并没有多问,只与罗家两位来客客套几句,便当先开路,引着众人往总舵而去。 一旁,韩宿二人始终和龙渊血池的两派当家低低交语,此刻将要动身,樊天罗刹两个娃娃携手走过来,程傲赫林不住点头,随即向二人深施一礼。待众人上路,两位姐妹却与龙渊血池的人马一道留在了原地。 碧落看着奇怪,宿尘韩远来至身边时,她轻声问道:“前辈妹妹们不一起去总舵了吗?”这称呼来得特异,而用在樊罗二鬼身上却合适得很,碧落一路叫来,便如“小贼”一般早已顺口。韩远也不收敛声音,答道:“不啦,外头也需得有人照顾不是?” 碧落点点头,虽不知他确切用意,但也大约明白这回魍魉山庄动静不小,若无人在外控制部署,这伙人便如方才一般,八成会为了自家少主搅出些什么事情来。想到这里觉着樊罗姐妹责任重大,忍不住回身看去。 他们身后,前来迎接的数百人众尽都捺下了身子,毕恭毕敬地高声齐呼——“属下恭送少庄主!” 那声音远远传开,把喧嚣奔腾的长江水流,一时也给遮盖了下去。 身后,笑然望着面前躬身施礼的两人,一时间竟然觉得,就是这样死了,就是世间上所有的恶名此刻统统都归到他一人头上来,他也全然不在乎了。人生一世,佳人挚友,夫复何求! 第十九章:莫辨 莫道往昔七巧怀,原是请君入瓮来。 进入七星会总舵的时候,碧落才真正看出那“迎接”二字不过只是说来好听而已了。四下里的杀气怨恨扑面而来,目之所及,人人按紧兵器目光狠烈,黑白纱缎掩映之下,天枢堂上的气息当真是比森罗宝殿还要森罗宝殿。 笑然作为此行正角,当先迈入。七星会除却总舵天枢之外其余共有六大堂口,分落于宜宾、宜昌、汉阳、九江等处重要港口城镇,如今天玑堂主身故,其余几位千里飞奔,已尽数汇聚而来。总舵主霍海州此刻高立堂首,黑色大氅之下一袭烈紫深青,腰间白带,尽把周身威仪结束得庄严凝正。那已是个六十以上的老者,长髯双鬓皆已斑白,然而负手侧身只这么一站,人人眼中都已见了一派雄风万里的气概。 ——这便是纵横长江水域二十余年,振动了整整一个江湖的人物了。碧落望着他,想起当日茶楼嫣如姐姐的那段书来,心中不禁怦怦乱跳。 眼见笑然一行走入堂来,霍海州先是向罗家二人递了一礼:“不知任四侠远道而来,霍某未曾远迎,有失礼数了。这位便是罗贤侄么?”言语中沧桑持重,却无多少惊讶之意。任博阳与罗澈上前还敬,霍海州点了点头,随即面色漠然,双手抱拳向其余来者微微一推,冷笑道:“白衣狐狸,乌鳞龙,吊死鬼……嘿嘿,看来这回咱们迎来不少老朋友哇。”说着目中寒光一盛,瞪视笑然道:“魍魉山庄笑阎罗的名头老夫也是有所耳闻的,如今亲见,果然无愧是凌天成的儿子!”他说话间长袖猎猎鼓动,想必因为杨叶之死,心中是愤怒得狠了。 笑然一副好生乖巧的无辜模样,还礼道:“晚辈这谑称也值得一说吗?让您见笑啦。”心中却暗暗叫苦:老爹!看意思你八成是得罪过这姓霍的,却怎么不早说?如今他这言语不阴不阳,多半想要在我身上找补回来了……宿尘韩远等人确与七星会的人物打过几场照面,那自然是没有客气的,此时扬手示礼,各中不免也要掂量掂量旧账。 霍海州自不与这小子作贫,冷然道:“七星会的规矩,凌少主一行想必是知道了,如此我们也别多说,三日之后你与老夫北斗台上一见分晓吧。”言罢长袖一挥,背了身去,显然不愿多看这伙害了自家兄弟的人物一眼。 如此冷遇笑然想也想到了,他呵呵一笑尚未开口,罗澈已然踏上一步:“霍总舵主,晚辈尚有话说。晚辈此来,乃是为了澄清……”谁知霍海州手臂一扬,止住了他话语,玄色背影凝立不动,霎时满厅皆是肃静。 罗澈笑然对望一眼,心中各自一沉。隔了片刻,霍海州似是微微叹息,回身来道:“罗贤侄,你要说的言语,老夫已然着人查理清楚了。你能从苏州赶来此处、并对某人深信不疑,足见义气,老夫是很看好的,只是贤侄为了此人却要坏掉自己乃至罗家一族的声誉,却是大大的不值得!” 他言语中是什么意思各位来客自然明了,罗澈温润脸上一时通红,脱口而出:“霍总舵主,您……您既已知道此事,为何还有如此言语?晚辈愿以性命担保,我们兄弟三人情如手足,杨大哥绝非凌少主所杀!他、他绝不能!”说到激动处,字字恳切,身后任博阳脸上变色,低喝道:“澈儿!” 这番言语出口,天枢堂上堂主往下的头目人物一阵惊疑,而魍魉山庄几人登时暗挑拇指,心中血气激发出来,当即便要喝采——宋荣第一个按耐不住,大声道:“好,是朋友!罗家公子,我姓宋的从此佩服你了!”老人参精等人同声称是。笑然微扬手臂将他们拦住,一点笑容擎在嘴角,眼中却已滚过点点闪亮。碧落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不由得随之一起心潮澎湃。 霍海州苍然而笑,叹道:“贤侄,你问也不问就说出这等话来,可见与杨叶一般,是被人蒙蔽了心窍了……!”说罢目光如冷电闪过,蓦然喝道:“凌少主!老夫道你还有些胆色与担当,原来你来这里不是应邀,而是来诡辩脱罪的吗!?” 碧落心头一跳,只觉耳中“嗡”的一声好生难受。笑然内力被激荡而起,脸上瞬间半红半白,痛得冷汗流淌。然他咬了牙关勉强一笑:“霍前辈,这话可未免有些霸道。自然,您把杨堂主之死指名点姓地招呼到晚辈头上来,想必证据是十足十的了,可方才一句话不说便想打发人到生死擂台上去,就没道理了吧?我人都到了此处,您将人证物证请出来给大家看一回,也让晚辈我这杀人名声落得心服口服成不成?” 霍海州“嘿”地一声冷笑:“原来如此,你以为自己所为天衣无缝,便有恃无恐了吗? 第123章 你要证据,很好!我只问你,你魍魉山庄如奉至宝的玄阳剑如今何在!?” 听他提及师父佩剑,碧落心中陡然一跳,只见笑然眨眨眼睛,理所当然道:“您手里。” 霍海州一怔,倒是出乎意料。他皱眉将笑然一打量,冷哼道:“小子,你既知道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笑然此刻内息调匀,心中渐渐觉得这话头不对,待蓦然想明白时,只听罗澈惊疑道:“莫非……杨大哥竟是为玄阳剑所害?” 他话音落下,碧落“啊”的一声惊呼。霍海州扫来一眼,见她脸色大异,微觉奇怪,冷冷道:“这又是魍魉山庄的哪一位人物?”忽听一人尖声笑道:“哈哈哈,霍总舵主派了不知多少人在江湖上为难我们这位小姑娘,如今不劳您捉拿,人在眼前了,您却不认得啦?” 此人言语无端又无礼,七星会几大堂主齐声怒喝,而其中开阳、瑶光的两位首领脸上却不禁红了红。霍海州双眼瞪起,一时却没找着说话那人的所在,再一定睛,却见到旁人腰际以下,有个不足三尺的奇怪人物正拄着根特大判官笔笑作一团,看那形状年纪,该是老人参精无疑了。 霍海州身在天枢总舵,却也早已听闻江湖上有人拿魍魉少主心仪的女子大做文章,意要捉了来辖制魍魉山庄的。当日杨叶被害,手下兄弟悲愤当中也提了此事,然而终究被他否掉——此时听老人参精有此言语,他蔑然道:“七星会却还不屑做这等无聊之事。”殊不知道伯仁与我,那些江湖人物一门心思只想抓住碧落送到七星会来煽风点火,压根也没有自己留作人质的胆量。 宿尘一直立在自家少主身后,此刻冷冷道:“霍总舵主,自家地盘上也不需有什么胆气,但是担当总该要吧?贵派属下暗派人手下毒追拿萧姑娘之事遍江湖皆已知晓,诡辩脱罪之辞,尽请免了。” 白衣狐狸话虽不多,然而口舌上素不饶人,言语一出,尽把方才霍海州的咄咄之势回敬了过去。另外,他这话里虽有夸大其辞之处,然而要害却也不假——七星会各大堂口远隔千里,原难以整齐划一地调度行事,早在汇聚商议以前,开阳、瑶光两堂堂主已然自作主张派了人马去捉拿“魍魉山庄的小妖女”,此后虽然撤回号令,却也免不了是违背了舵主力主的侠义之道。此时一被点破,瑶光堂主欧阳亮节怒喝道:“宿尘!九江杀我会众一事咱们的账还没算呢,你如今又跑出来胡说八道,算什么意思!?” 宿尘抬眼冷笑:“口说无凭。欧阳堂主,宿某身上有本簿子,只怕拿了出来贵会许多帮众脸上不大好看,我是否胡说八道,你三思。” 霍海州看去一眼,欧阳亮节眼中怒火滚动,然而神色有异,的确是亏了心的。他心中有气,然而外人面前极是护短,骤然将话锋接过来:“好,此事若然属实老夫自当严处,到时候给列位一个交代便是。如今我天玑堂主大仇在即,凌少主,玄阳宝剑正是杀人凶器,你有什么话可说?” 笑然方才一直在思索此事,此刻皱眉笑道:“这就怪了,说起这把剑,晚辈经过九江那回就已经借给欧阳堂主玩赏了呀,怎么,堂主爱不释手,原来没舍得送来总舵给大家一起看看吗?” 这话语是典型的笑然风范,无中带有,七假三真,碧落等人是习以为常了,而七星会众人如何受得了?欧阳亮节勃然大怒,一拳切在身旁梁柱上,砰然巨响,喝道:“岂有此理!你和姓宿的在我瑶光堂上害死了二十三名兄弟的性命,血债未了,你倒来这里信口雌黄!!玄阳剑在我手里,嘿嘿,那么却是我杀了杨堂主了!?” 笑然乍听“二十三名兄弟”,暗吃一惊,然而对方话语赶到此处,他顺理成章道:“原来如此,这样说你是认了?”话未说完,只觉眼前银光闪亮,一柄长钩已然望着脖颈削来——速度只及他一个眨眼,砰然一声,眼前黑衫翻飞,远处欧阳亮节已凌空一个翻身退回了原地。定睛看时,韩远足下青砖碎裂,右手微颤,缓缓背到了身后。 原来欧阳亮节一忍再忍,终于气冲脑门,亮出兵刃便招呼了上去。他内力本厚,加上蓄势良久,攻势一出便是迅猛绝伦,莫说笑然功夫全失,就便好端端的站在这里,怕也绝难躲过如此夺命的一击。韩远宿尘一左一右立于他身后,早就防着此招,眼见来者由左攻到,韩远当即闪出身子,让过他钩路与其对了一掌,原想一碰即分之后大家各自归位,没料着对方劲头如此沉重,当即胸口震荡,缓了缓气息方能稳步退回。 欧阳亮节落在地上此时也不好受,一条手臂麻得几乎废了。他身在空中,原本将对方之力已然卸去大半,对上一掌却仍有此状,心知对手够硬,冲动过去,满腔怒火反而渐渐沉了下来。 兔起鹞落之后,笑然额上一滴冷汗悄悄滚落,他镇镇心神皱眉一笑:“怎么,杀人灭口?玄阳剑当真不在你手中,你又急什么。”说罢未等回答,转了向宿尘低声道:“狐狸,二十三人是怎么回事?你杀了?” 宿尘撇欧阳亮节一眼,略略低头看他道:“少主,这人的意思是,九江水面上六张竹筏二十三具尸首——玄阳风波的另一般说法。” 笑然登时愕然。 此刻霍海州冷冷扫来一眼,口中却对瑶光堂主道:“亮节,你鲁莽了,且听听凌少主究竟有什么诡辩之辞。”欧阳亮节点头称是,立于一旁,缓缓调整自己手臂。 此时罗澈已思忖良久,站出道:“霍总舵主,此事同来的路上凌少主已与晚辈有过交代,事情并非如此。”当下将笑然言语转述了一遍。然而七星会众人听得冷笑连连,待他说罢了,玉衡堂主薛子恩摇头道:“罗公子,一面之辞如何可信?凌少主说自己身中五勾手的重伤,连剑也把持不住,却能够自水里从瑶光堂的地盘上逃脱了吗?这可不是笑话!如此言语,究竟视我们七星会水师为何物?” 笑然早已听得老大不耐烦,此刻哈哈一笑:“有趣,我能从水中脱身你们觉着丢了人,那么砍瓜切菜二十三人尽数杀了,你们倒觉得挺光荣?这算什么道理?” 罗澈面色凝重,然而依旧不肯动摇,他一心想为三弟开脱,苦于无有证据,只把目光焦急望来。笑然与他对视一眼,默默而笑,叹道:“好,当日围我的是二十几个人我没有数清,其中伤我那人我却记得。他短短有些胡须,左颊上带块长疤,这人功夫不错,他还活着吗?” 欧阳亮节狠狠瞪他一眼:“装腔作势,你会不知道?” 笑然也不与他口舌,点头道:“人虽不在,我身上伤痕却是跑不了的。”说罢左手解开衣襟,随随便便将肩头露了出来。碧落脸上通红,连忙别过头去,笑然微微一笑,随即将长发拨开,露出已然愈合,但是依旧触目惊心的五指伤痕来——当日那深及骨骼血流如注之势他虽不说,却也可想而知。 欧阳亮节一眼看去,眉头皱起,向霍海州道:“的确是宋濂的手段……”宋濂本是瑶光堂座下悍将,入会不久,然不日便要被提拔为香主的人物,霍海州心中略也有数。笑然将衣裳一正,道:“当日挨这样一下,哪个有能耐的还能继续使剑吗?嗯,你若一定要说,我是最后一剑刺死了他,同时又被他一爪子挠中,那我是实在无话可说了。” 众位堂主觉着此事的确不大可能,彼此看看,开阳堂主李锦松为人最工心计,此刻缓缓笑道:“天下会使这五勾手的人物并不在少数,凌少主不知何年何月受了这一伤,却来张冠李戴也未可知。并且就算真是当日宋兄弟给阁下烙上的,凭借玄阳剑之利,凌少主左手持剑,却也不是一般人物可以抵挡的了……” 此言出口,魍魉山庄人物登时破口大骂,笑然低头一笑,随即仰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说,咱们不要这样损自家帮众成不成?哼哼,我知道啦,霍老前辈,玄阳剑当真没有在你们手里吗?你们若实在爱此剑,用不着设计九江一段事情来掩人耳目,尽管开口,我去向爹爹……” 霍海州听他竟出如此言语,一派怒意当即爆发,他长须颤动,断喝一声:“你说什么?!”内力到处,天枢堂顶砖瓦颤动。 笑然方才开口说第一个字时宿尘便料着有此一回,早把手抵在他肩上暗暗度力,于是声响只在笑然耳边一震即便散去,并未伤及内腑。此刻他正了颜色,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霍前辈,我这样说您生气,是,我没有凭据信口胡言,得罪您了。便如您认定我杀了杨堂主一般,如此不明不白的证据端上来,我同样不服。难道霍前辈竟不能看出,这里面有人栽赃陷害,尽是要嫁祸给魍魉山庄的吗?” 霍海州心中隐隐一动,然只是瞬间,他凝声冷笑:“凌笑然,是谁嫁祸你,你说给老夫听听。” 笑然想也不想:“于九江处得了玄阳剑的人——此地无银三百两,欧阳堂主,我可还没有点名点姓呢。”眼见欧阳亮节瞪起眼睛便要发作,他嘻嘻一笑加了一句,继续道:“当日江心我自问没有杀了贵会帮众,而二十三人竟然身死,随即玄阳剑也不见踪影,那么这里头究竟是某位堂主的苦肉计策呢还是另有外人横加施手……” 欧阳亮节咬牙道:“你无非想说,是我见宝剑起异,安排杜撰了九江水面上那场事情是吗?嘿嘿,姓凌的,玄阳剑是什么好东西,却也抵不过我兄弟性命!你如此说话未免太小看我欧阳某人了!再者如今杨堂主为此剑所害,我与他同会为盟,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要将他杀了?!” 笑然眉心微蹙,随即黯然一笑:“……我与杨堂主又有什么深仇大恨?” 霍海州冷哼一声:“说来说去,你到底是要开脱玄阳剑并非在你手中了?” 第124章 笑然心中早已咬牙切齿,耐着性子皱眉道:“老前辈我谢谢您啦,若是我杀了杨堂主,玄阳剑又如何会被你们找到拿来当了证据?我会把它留在原地,昭告天下这是我姓凌的所为吗?若真如此,姓凌的早已经笨死了!” 笑然这几句话颇具情理,碧落与罗澈皆是一阵欣喜,恨不得当即点头。谁知霍海州厉声喝道:“你当然不会将杀人凶器留在原处!凌笑然,你以为装腔作势便可以脱罪了吗?杨叶死于六泉湖心的小船之上,玄阳剑落入湖水之中,你自己没能耐打捞上来,便以为我们七星会也找它不到了,是不是?!” 笑然心中一震——玄阳剑竟然是自水里打捞出来的?这赃栽得还真是有些门道……如此一来,他愈加认定此事便是七星会中人物所为,那凶手自然知道自家帮众熟悉水性、不会放过湖底任何线索,才会放心大胆地有此一举。可是这话说将出来又着实少了证据,只能徒惹霍海州恼怒罢了。沉默片刻,他缓声道:“若是我,我不会把杨叶的尸身还留在船上。” 霍海州纵声大笑,苍老声音起起落落间蓦然顿住:“凌笑然,难道凭你这一句话,就要老夫相信你手上没有我杨叶兄弟的性命么?!” 笑然叹口气,索性仰脸绽出一丝不管不顾的笑容来:“那么单凭这一把剑便认定人是我所杀的而让真凶消遥法外,就可以了吗?” 霍海州脸带冷笑,而一双眸子中怒火翻滚,眼看便要烧了起来。此时碧落再也忍耐不住,满心慌恐惊惧却也没能压住胸中的言语,她声音微颤,大声道:“霍前辈,杨叶堂主真的不是他所杀的,杨堂主身死之时小贼他们正在长江水路,是去不到六泉湖的,请您详查!” 霍海州双眼凌厉望来,眉头一皱:“小贼?” 此时笑然已握住碧落手臂,目光复杂似有话说,听到话语问来,随手指指自己道:“我。” 此言一出,天枢堂上众人皆尽不以为然,有人便道:“笑话,魍魉山庄一行走的哪条路径江湖皆知,跑到长江水路上去做什么?”更有人怒道:“这话什么意思?他们敢来水路撒野,欺负咱们不知道吗?” 霍海州冷笑一声,凝视碧落道:“这又是什么花样了?如此无稽之谈也能出口,魍魉山庄人物的言语倒真是诡异得很!” 碧落轻轻吸口气,摇头道:“晚辈不是魍魉山庄中人,霍老前辈,他们一行是七月中时自金陵登船,由水上返回岳阳的,这是晚辈亲自相送,绝不会有假。我……晚辈……是清茗客门下弟子,此行为着玄阳剑而来,念在家师声名,决然不会说谎。” 她这声音柔柔婉婉,却分明透出一股坚决,话语落下,满堂一震。五大堂主登时惊疑互视,霍海州瞳光绽亮,也是颇为诧异。这时大厅右侧众人当中一名开阳堂的副香主低声嘀咕道:“嘿嘿?近年来清茗客的徒儿东一个西一个漠北关西哪里都是,还均是些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也不知是真是假?” 他话未说完,魍魉山庄一众人物的目光齐齐射去,当下只差没将他穿个窟窿,那人在自家地盘上虽然有恃无恐,然而言语一噎,也颇出了一头冷汗。 碧落低头自腰间取出一枚小竹牌,双手盈盈扬起:“这是家师之物,自能证明我的言语。霍老前辈,请您看一看。” 霍海州阅历卓然,如何不认得这便是昔日名动江湖的碧玉竹?长叹一声,他走上两步缓缓点头道:“果然是清茗客的徒儿到了。小姑娘,霍某人言语无理之处你不要计较。十余年未曾谋面了,尊师如今可好?” 碧落又惊又喜,心道原来霍前辈也是与师父有过交情的,那么此事多半便好说了。答道:“是,多谢您挂念。晚辈此行正是代家师而来,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请您不要错怪了小……凌、凌少主。” 霍海州紧紧皱眉道:“你说七月中旬凌笑然自金陵登船……你,一道跟着回了岳阳吗?” 碧落一怔,摇头道:“不,晚辈是后来陆行拜访魍魉山庄的……可是……” 霍海州叹道:“这便是了。姑娘,你也是被他姓凌的小魔头蒙骗了,他当日登船,待你走了之后便折返到路上前去杀人,引你来为他做这场人证,此举何其方便!” 碧落替笑然满心委屈,连连摇头道:“不,不是,霍老前辈,当时凌少主他们均已受了伤,是不能去杀人的!” 霍海州奇道:“受伤?”随即一声冷笑:“竞有人物伤了魍魉少主,而偌大江湖却无半点风声?嘿嘿,小姑娘,这话没来由了吧!”此时欧阳亮节终于有机会报那一箭之仇,冷然道:“或是苦肉计策,也未可知。” 霍海州缓缓点头,他此时心中已然暗暗料定,若非那小魔头骗技高超哄骗了萧门弟子,便是这丫头对其倾心相恋,为情郎出口掩饰了。 碧落泪水已在眼中打转——被冤枉这种事情,原来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明白其中的苦处。她咬咬嘴唇强自忍住,一礼拜下,低声道:“我没有说谎。小贼是不会杀杨堂主的。”身旁云青衣衫翩然展动,罗澈声音响在耳旁,他朗声道:“霍总舵主,请您明鉴,此事当真并非凌少主所为!” 身后,笑然望着面前躬身施礼的两人,一时间竟然觉得,就是这样死了,就是世间上所有的恶名此刻统统都归到他一人头上来,他也全然不在乎了。人生一世,佳人挚友,夫复何求!想及此处,一点笑容自他唇畔绽开:“二哥,阿螺,不必说啦,霍总舵主信就信不信就罢,咱们不与他辩了。总之离绝命擂台还有三日,三日于我,足够尽欢。” 他话语淡淡出口,碧落回身道:“小贼……”眼中泪水盈然欲滴。笑然身后一众人物尽是面带快意决然,血脉张扬处,韩远索性纵声大笑——他们此行本也没想着能够踏踏实实解清误会,就算三日之后出不得七星会,却又如何?却又如何! 霍海州眼望面前长拜不起的两位名门之后,默然良久,终于沉沉一声叹息:“……可见魍魉山庄的蛊惑人心之术,当真是厉害得很呐。当日萧大侠曾经有言,魍魉山庄恶贯满盈之表象下却是潜伏了四个字——上善若水。他言道江湖需得有着这样一处地方,综揽邪魔外道于麾下,权衡善恶平稳黑白,让这一众黑道散人有个管束制约的所在,不至散落江湖肆意成灾……这却是魍魉山庄立于江湖几十年不灭不倒的真正宗旨了。原本这些言语,当日老夫连着聆听的众多人物都是极为信服的,是以尽量尽量地宽恕纵容不与你魍魉山庄计较咫尺得失——否则九江之事你以为七星会是可以善罢甘休的吗?!可是这件事!伤我兄弟断我手足,凌笑然,实在是你做得太过!萧大侠自然是宅心仁厚,老宗旨固也是‘上善若水’,然而掌舵之人如今却已滋味全变!凌天成号称统领江湖众鬼,却把个儿子调教成这般无法无天的模样,还叫老夫何能信任于他?!若是再由之‘管束制约’下去,嘿嘿,可不知偌大江湖到哪一天会被你魍魉山庄给搅个粉碎!” 他这番话中的内情当真是鲜为人知的,此刻天枢堂上鸦雀无声,只听霍海州向罗澈碧落沉声又道:“你们两个后辈如此信任于他,老夫却不得不叫你们失望一回了。随我来,有件物事关乎我七星会堂主声誉老夫本是不愿取出,但是事已至此——尽给你们看看吧!” 话音落罢,他长袖一扬,黑色大氅猎然鼓动,大步铿锵地率先走出了天枢堂口。 “小贼……” 碧落哽咽一声,声音竟而平静下来。笑然侧过脸看她,碧落眼中清澈如水,虽有泪光,然却是一抹绝然无可抵挡。笑然手中翠笛骤紧。 第二十章:铁证 谁人素手布天罗,一纸乾坤恩义折。 灵堂,沉睡了七星会霍总舵主座下十九位手足兄弟的地方,如今,又新新加入了一座灵牌。 众人随霍海州走入,当眼一个“奠”字直戳心底。笑然脸色瞬间苍白下来,见了兄长灵位,一路笑意的遮掩统统失色,方知道自己终是没有那样潇洒。 身旁,罗澈泪水已然滚滚而下。他走上前去,点燃了香火扑通跪倒,深深叩了三个头。七星会众人分立两侧,见他们兄弟情笃,无不点头,霍海州撕住长髯,黯然凝重中也透出几许感动。 而当罗澈起身、笑然欲要上前时,七星会众忽然大声呵斥起来,天璇堂主方达与杨叶最是交好,此刻目中通红,嘶声吼道:“姓凌的,凭你也敢来祭拜杨兄弟?!” 笑然身后几人齐声怒喝,他微微扬手将众人止住,随即低头一笑。“大哥,三弟看你来啦。”声音轻如一声叹息。碧落身子微颤,紧紧拉住他手,只觉所握之处一片冰凉。 来客众人注目时,白绫铺垫的供桌上,当中一柄浑然漆黑的长剑分外夺目,看那沉重古朴之势,正是于江湖上惹起轩然大波的玄阳剑了。碧落如今终于见到此物,心里千般滋味一同涌上,杂乱难言。 供桌左右两侧分别摆了几样祭品,皆以黄绢掩盖,也不知是些什么。霍海州此时来到桌前,望着杨叶灵牌沉重一叹,随即掀开一方黄绢,自托盘中拿起一封血迹斑驳的信函举了起来,凝声道:“罗贤侄,萧家姑娘,你们看看吧。”说罢袖风抖动,折痕凌乱的信封簌然一挺,平削而来。 碧落怕了上面黑乎乎的血迹,不敢来接,罗澈上前一步,稳稳托在手里。低头看时,桑皮信封上五个墨字已被染得不大分明,但隐约可以看出,乃是“杨堂主亲启”的轮廓。 罗澈一怔,将信纸抽出——大半被血浸透,如今干了,几处破损,想必七星会也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它完整取出信封复又装了回去的。 第125章 读下去,罗澈脸色登时大变。 笑然站在原地,渐渐觉得不好,一层阴影无比沉重地压将下来——那是什么?他深深吸气,额角已然止不住的冷汗滚落。那是什么,他多半已然猜到。 一封便笺能有多长?罗澈早已看完。然而他泥塑木雕地立在那里,半晌无言。满堂死寂几乎要压得人心爆开,宋荣、老人参精纷纷按捺不住,叫道:“罗三公子,你说句话,那纸上写的什么玩艺儿啦?” 碧落见罗澈神色僵硬古怪,惊疑当中低低唤了他两声,全无动静,只得试探着自他手中将信封信纸抽了过来。谁知罗澈双手竟然也似僵死了,全不着力,两张纸片轻易滑走。 不需去看,这信中有些什么乾坤笑然心中已然雪亮。他咬咬牙走上前去,道:“二哥,这里头……” 话到此处,生生咽回,宿尘韩远脱口而出一句“少主”声中,罗澈五指如钩,一个反身瞬间锁住了笑然咽喉——魍魉山庄一众人等大惊之下再欲相救,是断断然来不及的了。 碧落惊叫一声,血染书信登时紧紧被她攥在手中。霍海州眼中怒火一闪,袖风劈到。碧落手腕震颤,信纸坠落,霍海州抢在手里——时至此刻,他是担心这丫头为了情郎损毁证据,然而他并不知道,笑然命悬一线的生死关头,碧落一颗魂魄早已出窍、连自己腕上剧痛也不觉得了,哪里还有心思顾到其他? 笑然话说半截却被罗澈一把扼住喉咙,一颗心当即沉到谷底。罗澈此刻双眼通红,已有血丝绽了出来,他声音发颤,切齿道:“凌笑然,枉我如此相信于你,枉我千里迢迢地来给你作证!我和杨大哥是瞎了眼睛才会认你这等人做朋友的!你,你……”说着手臂上青筋暴起,眼见五指收紧,尽力一吐,便要将笑然喉头捏碎。 身后,魍魉山庄众人目眦尽裂,然而事发突变,少主又扣在人家手里、稍有动作只怕他便要命丧当场,心中尽是一空。宿尘冷汗当中目光闪过——不远处,任博阳亦是满面震惊之色楞在原地。他心如电闪:唯今之计只有先制住这老儿方能换得少主一命了!然而步下刚要贯出,却听碧落的声音叫道:“罗三公子,你别杀他!别杀他!” 猛然抬眼看时,碧落已然抱住罗澈手臂。她脸上全无血色,而极尽惊骇之下反而没有泪水,一双大眼睛光芒尽是破碎了似的望住罗澈:“罗三公子,你做什么,你……你不信他了么?”罗澈目光又是痛惜又是愤恨,嘶声道:“萧姑娘你不要管!苍天有眼,幸而大哥他没有毁了这件证据,否则他……他……萧姑娘,当真是他杀了杨大哥!!”说到后来终于声泪俱下。 碧落颤然摇头:“不,不是……”她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握住罗澈手臂不放——虽然即便是这样也不能拦住那五指如钩的夺命力道,但是碧落觉得自己此刻要是放开了他,那么身后整整一个世界尽都是空的了,她不能撒手,不能撒手。 笑然武功全失,眼见一路走来的兄长也终于不肯再信自己,此刻无可抗拒无可辩解,心中忽然之间疲惫万分。他双唇微动,竟然挤出一丝笑意,艰难道:“好,二哥,你杀了我便是。”然而化在喉间的不过是嘶声而已。 罗澈眼中泪水滚落,凝了许久的力气,到了此刻,终于下不去手。他双眼一闭,将手臂狠狠推出,别过头去长啸一声,冲出灵堂。身后任博阳叫道:“澈儿,澈儿!”一并追了出去。 罗澈一推之力甚重,碧落此刻抱住笑然,身形不稳,一并向后退出两步跌坐在地上。魍魉山庄众人抢上,宋荣扶住少主狠狠抬头,吼道:“姓霍的,你什么东西你给罗家少爷看了?我老宋不服!” 霍海州长声冷笑,展动手中信纸:“事到如今,凌笑然你还要狡辩么?” 笑然连连咳嗽干呕,宿尘韩远纷纷推出手掌助他过血,半晌终于缓过气息,他也不理睬霍海州惊雷般的诘问,向碧落柔声苦笑道:“阿螺,傻瓜,人家的证据你也看过了,你怎么总是信我,被我骗不怕么?” 碧落经过一番心惊胆战之后连连颤抖,失声哽咽道:“那信不是你写的,小贼,不是你写的……” 七星会众人一片恼怒之声,方达至此忍无可忍,吼道“萧姑娘!咱们总舵主念在萧大侠面子上对你一再容忍,你怎么不识好歹?!若说这信不是姓凌的所写,哈哈简单!对对笔迹也就知道啦!” ——原来那封血迹斑驳的信上,寥寥数字:七月十五,六泉镇宾至楼上旧日席前,不见不散。落款乃是个几欲脱纸而飞的“笑”字。 当日阳叶横尸舟上,腹中胸口皆被绝利之器洞穿,收敛尸身时,这封信函便是自他怀中找到的。七星会以此为重大线索,详加调查,却渐渐牵出了杨叶与苏州罗家公子和魍魉山庄少主私结密友之事。霍海州以及几位堂主乍听之下震惊无比,然而顾及自己一会乃至罗家的声誉,决定压下了杨叶死因不予宣扬,是以漫说偌大江湖,便是七星会中辈分稍低的人物都大多不明此中真相。至于后来玄阳剑打捞出水、信件笔迹查对清楚,凶手自然浮上台面——正是与杨叶有着八拜之交的三弟、魍魉山庄的少主人!霍海州又悲又怒,当即发下战帖,要依照自己当年所立之誓亲自于擂台之上为座下兄弟报仇。然他料想魍魉少主既杀了人,必然要倚仗家门声势,龟缩于山庄当中不肯出来,于是遍下书函邀集江湖各大白道帮派,筹划声讨魍魉山庄之事。 谁知战帖发下不盈一月,这小子竟然抖着胆子来了!霍海州疑惑之余也未掉以轻心,附近盟友尽都打了招呼——若魍魉山庄竟敢把手臂伸到这里挑开战端,那么没说的,众派到时鼎力相助,料想他们再是张狂厉害,也需邪不胜正。 这些笑然虽不能想得如此仔细,然而当霍海州将那方信函交与罗澈看时,他心中已然明白,那是一件最最到家的栽赃,其力度尽可以将方才所有辩解统统冲散得苍白无力。他心中瞬间转过了千百种念头,终于心神落定时他觉着难怪了,七星会一干人等自开始到现在都这样一口认定他便是真凶的缘由,原来在这里。 此刻听方达一番言语,他站起身来苦笑摇头道:“那也不用啦……这上面若不是落着我的笔迹,想来方堂主也没这么老粗的底气。”话说到这里他心中再清楚不过:必然是杨大哥与我交往之事一早就被人发觉了,那人正是利用这点布下了套子,也设下了如此入骨三分的栽赃!可这人是谁?或是说,这一路上皆用心良苦地与魍魉山庄作对的一伙人,他们是谁? 霍海州凝声冷笑:“如此说来,你是认账了?” 笑然手抚在脖颈处微微撇嘴,哑声道:“霍老前辈,七星会神通广大,既然着手查了,那么您必然知道我们……兄弟三人交往三年有余了,是不是?我请问啦,收拾杨大哥遗物时,您可见了有一封信是同您手上那封一样字迹的吗?或者,您可见了罗三公子传来的信没有?” 霍海州眼中光芒一动,略略沉吟。 笑然叹道:“我们结拜之事本就秘密得很,当日大家约好,彼此书信往来具不属落实名,并且看过之后立即毁去,免得落人把柄。霍老前辈,如若三年来杨大哥身边连一封这样的书信也没有留下,为什么偏偏这封例了外?……是啦,顺道问一句,这封信是自哪里找到的?” 霍海州也不答他,“嘿嘿”两声冷笑道:“姓凌的小鬼,你这却是不打自招了——原本我还有些奇怪,精明算计如你魍魉少主,又怎么会遗漏了杨叶身上这样一份要紧的证据却不取走?如今看来,你是掉以轻心了是吗?哼!姓凌的,罗家贤侄说得不错,这便叫做苍天有眼了!” 笑然只有苦笑,心说霍老儿正在气头上,一时半刻这的确说不清楚了。不过还好,那什么擂台是在三日以后,其间若加详问,倒也不怕找不出那栽赃手段的破绽……正想到这里,蓦然一道尖锐笛声射入耳朵,他心中一震,紧跟着此起彼伏,远近竟有十余处鸣响同时爆发,声如鬼唳,直听得人遍体生寒。 笑然血气一翻,宿尘手掌已然抵在他后心。笑然知道这是樊罗二鬼率领大批黑道人物环绕在天枢总舵附近,看到罗澈愤愤然地出去,便知道里面出事,于是发出讯号一问究竟的。此刻只要灵堂之中做出一声回应,那么在外的人众一攻而入,瞬间便要与七星会开战。 霍海州苍须震动,长声冷笑道:“很好,姓凌的,早料着你魍魉山庄有这一招!在我七星会眼皮底下要讲打吗?你未免太没把我姓霍的放在眼里!”说话间门外人声怒吼脚步错杂,上千七星会众已然列开阵势向总舵门口而去,紧跟着天权玉衡两堂堂主齐齐抢出,呼喝声起,正是调度部署人马去了。 随笑然同行而来的五人此刻也是须发皆张,按着兵刃森然环视,尽都等着少主一声令下,这堂中弦绷欲断的战势便要一触即发。他们俱都是魍魉山庄当中顶顶冒尖的角色,否则屡出江湖也不会被委以重任保护少主。此刻身在堂中,虽被七星会众多高手包围环绕,然而凭着这五人的功夫身手,各自闯堂突围自不用说,聚在一起,死命护住少主周全也未必不能。虽然此行终究需冒太大风险,但是情势逼到如此,却也不容他们再做抉择。 笑然左右看看,心中的思绪翻滚丝毫也不显露脸上,定下神绪,他眨眨眼睛道:“这做什么?霍老前辈,这笛儿是问讯来着,看您招待我们一行好是不好,我尚没有回答,如此剑拔弩张的不是太小题大作了?霍老前辈,凌笑然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然而杨大哥之死却是问心无愧的,真凶尚未昭出头角来咱们便要你死我活一场,可不是正合了人家心愿么?” 第126章 霍海州压根也不肯相信这小子竟会无辜,听他一番话语似软实硬,尽有一番威胁之意揉在里面,心下虽然大怒,却也不得不掂量了掂量——以魍魉山庄之能,自己纵然今日砍得下这小子头来,日后却怕是难免……然而目光一瞬,看到灵堂两下白帐翻动时,一股悲凉豪迈登时冲破脑顶,他嘿地一声大笑,蔑然道:“小子,你冠冕堂皇一番话说得好啊!问心无愧?那么派人潜入我七星会来探听讯息偷盗证物却又是为了什么!?凌笑然,一句话,你是要今日便同这一帮魑魅魍魉一道死在这里还是要三天之后毙于老夫掌下,自己选来!” 且不顾韩远等人齐声大骂,笑然叹出一笑:“老前辈,我若早知你家证据如此笃定也就不肯来啦,还费什么力气去偷它……”话到这里忽然哽住,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叫道:潜入七星会!?难道是—— 霍海州冷笑声中,身侧方达与欧阳亮节已然同时喝道:“还要抵赖吗!?”李锦松缓步跨到供桌之前,似笑非笑道:“凌少主,你把人安插进来,没有消息便以为风平浪静了吗?嘿嘿,却未免把七星会想得太简单了些!你且来看看这是谁吧!”说话间抖手一扬,一块黄绢飞到了天上。 霎那间,笑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身后是一声声嘶吼爆发而出,耳边是碧落颤然的尖叫,面前供桌上是一颗人头。 ——土地公公。 碧落双手掩口,一声之后再也发不出声响。 那位岳阳水畔一手烟袋一手长篙随意而笑的摇船汉子,此刻他一派宁静地合拢双目面对着自家少主与昔日的兄弟。 ——自那日上了大船之后魍魉山庄众人就再也没收到过土地公公传出来的讯息,大家只道自己身边七星会耳目众多,来信不便,却万万没有想到神通广大的土地老儿竟会栽在七星会的总舵里头! 原来他说要去趟万州,竟是亲自打入霍海州身边卧底来了……笑然想到此处心如刀绞。 土地庙的神话就此破灭,从此江湖上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将整整一个地面的纷乱乾坤轻描淡写地收于眼底;魍魉山庄再也不会有人这样默默无言地调度部署着前途路径,暗中守护他们的小少主了…… 黄绢落下,极尽妖娆地绷断了最后一道绝杀与隐忍的界线。尖锐嘶吼声中,老人参精舞开判官笔,短小身材便如极迅猛的野兽一般纵跃而出,几跳几闪之间直向供桌扑去。 霍海州势如惊雷,一掌拍到,眼前那团身影却忽然展成两个,黄油油一小团直望他面门而来。掌风劈处,嘎巴一声裂响,灵堂之上忽然炸开点点黑雨。雨点噼里啪啦地坠落下来,七星会众人惊恐叫嚷——原来竟都是手指粗长大黑蜈蚣!不必说,老人参精自是把腰中竹筒当钝器掷向了霍海州,那竹筒当中满满装的尽是毒虫,此刻一裂,大家欢天喜地四散奔逃。 满堂蜈蚣飞快蠕动游走,七星会众人一阵毛骨悚然,纷纷自己身上一通狂抖,却难免更加把毒虫飞得满天都是。魍魉山庄几位人物却都是见怪不怪了,吴此人袖底长鞭翻卷开来,登时扯下灵堂幔帐舞在少主与碧落身前,将蜈蚣之雨尽数挡下。 黑白身影展开,宿尘韩远一扇一剑瞬间护在自家少主身侧;吴此人身子向前一倾直挺挺逼近前去,软鞭诡异而动,登时掩护住老人参精去路;宋荣长声怒吼,双臂便如两枚流星铁锤一般,一拳一肘已然打翻身旁两人——七星会一边,霍海州双目爆亮,三大堂主齐声怒喝,灵堂之上登时只听一片兵器出鞘之声。 老人参精身材特异,突击之势一起,旁人刀剑拳脚尽都慢他一步,李锦松长剑刚刚仗在手中,只觉眼前一花,一颗银晃晃的大脑袋已自供桌底下窜了出来。他不及多想,长剑分花刺到。“叮”的一声,判官笔使在老人参精手中有如短棒,铁杆隔开剑刃、笔尖五点梅花迎面打落——老人参精腿不闲着,簌然纵身,左手径往桌上伸去。 他要抢玄阳剑!李锦松心如电闪,划开梅花之势剑锋横掠,当即向其臂上斩去。铿然作响,长剑砍在供桌之上,而那短棒锤似的手突然转向,五指到处,老人参精合身一滚,已把桌上那颗的头颅抱在了怀里。 ——原来他拼着空门大露,却是要抢回自己同伴的首级。 背心怦然一响,他跌出两步,随即腰间后胸两处刺痛袭来——李锦松一掌之后,两柄长剑同时没入那具老人的三尺身躯。一大口鲜血喷出,老人参精嘶声尖叫到:“少主,土地老儿交给你啦!”言罢尽全力手掌推出,自己跌撞两步,判官笔脱手而出射入身后出剑一人的胸口,那人向后便倒,待两件兵刃同时拔出,他大叫一声,也扑到在地。 宋荣目中灼红,嘶吼到:“老人参,你他娘给我滚起来!”双拳兜起一道疾风冲向灵前,登时将一人下颌打得粉碎。方达狠声怒喝,挺剑刺到。 土地老儿的头颅当空飞来,宿尘无暇摘那幔帐,只扯住手中一七星会众,扇缘如刀,连皮带肉将他整件衣裳削剥了下来,横然一抖,瞬间将那颗首级裹在了里面。回手掷来时,他口中喝道:“少主,招呼樊天罗刹了!”说话间铁扇合拢,隔开欧阳亮节长钩,劈面回敬。 土地公公的头颅撞入怀来,顷刻间有如钢刀入腹。 笑然已然压不下心性稳不住自己了,怀抱着素来敬重的前辈首级,他眼前只有一片血红。怒火直掠而上冲撞他的胸口,笑然狠狠顿出袖中笛子,然而内力激荡愈加激烈,苍白血红同时泛上脸颊——翻江倒海当中,终于是一口鲜血呕出。 身边碧落将他抱在怀中,两人身子一晃,勉强稳住。 “小贼……” 碧落哽咽一声,声音竟而平静下来。笑然侧过脸看她,碧落眼中清澈如水,虽有泪光,然却是一抹绝然无可抵挡。笑然手中翠笛骤紧。[手机电子书网isuu.] 此刻灵堂之上蓦然炙风大做,霍海州双掌挥开,果是浑然厚重,声势慑得人心一惊。相对一掌之后韩远跌至柱旁,吴此人身子滑过,隔开几柄刀剑一扶韩远:“成不成啦,当日对我,你韩黑龙可没这样脓包。”韩远朗声一笑,身子弹出,挺剑望霍海州身前刺到,顷刻间银光绽放,剑如游龙入海,惊起一片浪潮。 此刻宋荣已然杀红了眼,不顾肩头被方达连刺两剑,劈手抢起地上老人参精身子,入手只觉渐凉,悲声怒吼,挥臂抄起一名天璇堂副香主便向方达身上轮去——他臂力过人,一件人肉家伙使得得心应手。方达号称“一剑光寒”,手底下是极快的,可是见了这以自家兄弟为武器的瘆人打发,一来受慑二来唯恐伤了自己人,连退数步,却未防着身后长鞭卷到,啪地一声抽在背上,当即血肉绽开,吃痛跪倒。 霍海州心神一分,一掌补来,热劲到处宋荣蹬蹬后退一步,手中“武器”也仍在了地上。他咬牙骂道:“拼他娘的!”将老人参精尸身一放,合身扑去,与韩远掌剑合璧共同对付此人。霍海州心中暗惊,稳下气势左右相迎,饶他纵横一世武功如此深厚,然而同战魍魉山庄两大高手,登时也觉得吃力。身旁会众欲来帮忙,却被吴此人软鞭如鬼魅扑闪、东一记西一记地扫开,一时近不得身。 宿尘身影周旋守护于笑然身旁,此地便如竖起一圈无形屏障般绝无刀锋利剑递得进来半尺。然而李锦松与欧阳亮节交个眼色,二人一并攻到——去势分明,正是朝着凌笑然而来。吴此人回首一眼,长鞭狂风骤雨般卷到,宿尘折扇掠处鲜血飞溅,李锦松肩头受伤,两大堂主一时受阻。此刻只听天枢总舵外的笛鸣一声紧似一声,堂中却始终不见回应,宿尘咬牙叫到:“少主!” 此时方达忍痛站起身来,回手抄起桌上玄阳宝剑,铮然轻响,灵堂内霎时间乌光流动。他大喝一声,震剑而来。宿尘吴此人齐声怒喝——若非昔日凌庄主号令森严,魍魉山庄中人俱不得动用此剑,那么这件利器早也轮不到他来使用了。 方达手中乌光展动,径直刺到,宿尘一柄钢筋铁骨的折扇应手而断。半截扇骨脱手掷去,方达一档的功夫宿尘足下踢起一柄单刀握在手里,方要拦上,却被欧阳亮节一钩挡回。 方达终得欺身而上,玄阳剑直向凌笑然颈边指去。此时宿尘与吴此人分别被两大堂主全力缠住,宋荣受得霍海州一掌,身子直摔出去,韩远身飞如龙全力以赴,更是连看也没看到身后这惊心动魄的局面——方达或许是不会伤了凌笑然性命,但是只需长剑向他脖颈处轻轻一比,那么今日这场仗,魍魉山庄是不用打了。 蓦然眼前一片云雪翻腾,方达足下顿住,劈剑相隔——嚓地一声轻响,浮光散乱,一条银色锁链断做无数节,顷刻间噼里啪啦地跌落在了地上。闪眼间淡黄身影横在面前,碧落眉心紧蹙,手中兀自握住自己锁链两端。 方达见出手之人竟然是她,微微一怔,只听碧落声音如珠坠地,大声道:“这曾经是我师父佩剑,他是决不肯让这剑伤了凌伯伯的孩儿的!”说罢咬紧下唇,只把笑然护在身后。 方达还未言语,“啪”的一记脆响——蓦然一柄翡翠短笛掷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碧落吃了一惊,回身道:“小贼!” 笑然怀抱土地老儿头颅,下颌仍有一缕鲜血落下。他向碧落淡然一笑,随即大声叫道:“住手!霍老前辈,请您听我说一句话。” 霍海州掌上一震,韩远猛然退开,宿尘等人听到少主发令,俱都向后跃出凝立不动,灵堂之上人影一晃即止,顷刻显露出死伤一地的惨乱景象。 霍海州钢牙咬碎,一部长髯上斑斑驳驳尽是血迹,他自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来:“说——! 第127章 !!” “霍老前辈。”笑然开口,眼中光亮有如晴阳濯水,闪闪跳动中一派难以捉摸的意味。他轻叹一声:“好啦,我服了您,不再打下去了。三日之后北斗台上,您尽管应对昔日誓言吧。” 两人闹着,碧落的手掌忽然落在了笑然手腕上,二人一挣不开,同时一怔,抬起眼来望着对方的时候,缘分把时间匆匆然化成了一个弹指…… 第二十一章:幕后 欲把此身江湖傲,莫言茗韵不争逍。 七星会的囚室当中,宿尘、韩远、宋荣、吴此人四位尽数在此。老人参精于前日一战身亡,尸身停入另间囚室,尚不知七星会预备如何处置。 这么个阴暗霉臭四壁铁墙的狭窄地方,各人兵器皆已卸去不说,更有精刚铁链铐住手脚,尽把一身惊世武功全然束缚在了这里。这四个人物从来于刀口剑尖之上摸爬滚打,所遇危险无数,却什么时候有过这般落入牢笼的窝囊境遇?以往就算身受重伤命在顷刻,那也都是些决绝畅快的经历场面,似如今这样为人所制、终日需跟老鼠跳蚤为伍,倒真不如给他们一刀来得痛快。 前日笑然一句话,这便是代价。 据碧落说,他自己同样被铁链锁缚,然而一个请求之下却得以自由行走,身后四人看管着,走马观花一般倒是赏玩起总舵构造来了。 至于碧落,念在她是萧茗弟子份上,七星会上下总算没有如何为难,放下话来“想去则去想留则留”,也不跟踪软禁,随她方便,只是不许与那魍魉山庄的小贼交谈。想及原因,多半是防备着那小魔头突然又交待什么鬼主意,让他七星会措手不及吧。 宋荣于前日一战受了些伤,然而他身子健壮如牛,睡得两觉便已无碍,此刻抱着膀子在囚室当中走来走去,足下铁链哗啦啦响动不绝。半晌,韩远终于耐不住,皱眉道:“老宋,你歇会儿成不成?铁杵磨成针也不是这么个磨法。” 宋荣嗓门本就巨大,此刻窝着满腔鸟气没处发作,当即吼道:“歇得住吗?!老人参和土地老儿……嘿!明日就是绝命擂台,奶奶的你们倒是坐得踏实!我死也想不明白少主那那那是哪根筋堵着了,怎么就不跟姓霍的拼命?这回好啦,外面樊天罗刹就是再想冲进来,一看钢刀比在脖子上,这还有什么戏唱?” 韩远此刻脸也黑下来,名副其实成了“乌鳞龙”,他骂出一声,咬牙道:“听萧家姑娘说,姓霍的帮手这两天八成快来齐了,再讲打怎么着也不容易……少主究竟什么心思?当真要自己跟姓霍的擂台上豁命吗?” 吴此人目光瞟来,阴声道:“狐狸……你看少主明日一战,是怎么着?” 宿尘始终不发一言,此刻吊死鬼有此一问,他淡然道:“须弥山手印加身,活命该是五成吧。” “什么?”宋荣回身叫道:“五成?”声音中三分惊喜,七分却是不信——“照这么说,少主要是没中那手印胜算不是满了?” 宿尘白来一眼:“没中那是死定了。”宋荣当即泄下气去。 事到此刻大家都也明白,如今只有算着姓霍的自持身份,不会趁笑然武功全失时和他动手。可是一来他急于割下那小子头来祭奠天玑堂主,未必真有那耐性养着魍魉山庄一帮人往下等;二来……当真动手,凌笑然有没有内力却又有什么区别?七星会邀来的那班观战人物想必也是知道这个的。是以说来说去,自家少主活得过明日的机会,五成而已。 韩远皱眉哼道:“老东西不简单,当真动手,少主单凭着身法跟他在台上走不过十招。我说,姓霍的肯让咱们观战吗?到时候……” “肯又如何。”吴此人面容僵死,举起一节枯臂来,带得上面铁链哗哗作响:“就冲这个,咱们就便到了台下,也只能是观战。” 宋荣道:“那不成啊,十招,拼老娘命也得往上冲了!我说,狐狸老龙吊死鬼,大家一起招呼,说不定乱一乱少主还就跑路了呢!” 吴此人嘿然一声惨笑,刚要点头,宿尘皱眉道:“他若要走也不等到现在了。坐下歇着吧,明日若真是摆开擂台,那咱们也不用想了,黄泉路上再护他一程,大家追土地老儿和老人参去就是。” 宋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喃喃道:“操,照这么说我现在追是不是更快着点儿?” 韩远也是脸色愈黑:“我听着瘆。宿老弟,你心里有计较可是立刻说出来的好——少主是有什么主意能够脱身吗?” 宿尘沉默片刻,目光淡淡化开:“一切只看土地老儿的吧……” *** 第三日,北斗台。 与魍魉少主这一场绝命擂台比过,“后劲”会有多足,霍海州自然是想到了的——不必说他辗转长江二十余年心血创下的七星会极有可能就此覆灭,便整个江湖怕是都要再兴一场血雨腥风。为了一个兄弟的性命,如此代价不可不谓沉重。 然而苍茫回首时,这位老人心底当中吞吐着万千豪气——人生在世有所必为,决心既下,是再不容更改的了。 七星会总舵的格局乃是应了魁柄七宿的阵势,天权位上一座高台森然竖立,那便是今日一战的所在。台上青砖几处碎裂,当中浸了洗不去的血污痕迹,触目惊心地提醒众人:五年来这里曾经断送过一十二个手染七星会鲜血的人物的性命,如今他们的头颅化作一个个干瘪骷髅,尽数晾在瑶光位的慑灵阁中。 此刻辰时将至,北斗台下已然立满七星会众与前来观战的宾客。两旁高座之上,青城山灵虚道长,青竹剑派单掌门,川中洪门三位长老,乌江水道的林总舵主以及大梦谷孟氏夫妇……如此一些声名显赫的白道人物俱都应邀而来,为霍总舵主信守了五年的誓言做一个见证。 ——江湖义气何需多言,这些人物既然肯来,便已是表明了态度:日后与魍魉山庄开战之时,他们自愿鼎力相助、与七星会担上同进退的干系。正派侠士口中从未断绝过的“道义”二字,今日于这西风潇潇的绝命擂台上看来,忽然沉重得叫人感慨。 魍魉山庄护驾的四人此刻被安排在斜对高台的单独立席上,依旧是铁链加身那也不用说了,天权玉衡两堂堂主领着十余手下在旁看管,端得森严周密。凭这班人物名头之大,外来宾客乍见他们时难免一惊,而后识得状况无不幸灾乐祸:哈哈?这般魔鬼煞星原来也有今天!与之从前结怨有仇的,当即便是破口大骂。若在平常,韩远宋荣之流不被气炸胸肺好歹也是要十倍以上还骂回去的,然而如今他们心系少主安危,只是彼此低声交谈,尽没把旁人言语放在心上。 宿尘满场环视,锁眉道:“萧家姑娘竟然没在……什么道理?” 宋荣横他一眼,怒道:“什么时候了狐狸,你倒是惦记着人家小姑娘!啊,你心上人眼看要被人宰了,你巴巴来看吗?……呸,当我没说,我心上人才被宰了,少主吉人天相,没事儿没事儿……”一句话脱口觉得太不吉利,赶忙找补回来。 宿尘也不与他口舌,略略摇头,心知碧落绝非此类人物——她此刻不来观战必是有着重要缘故,至于是什么,他说不好,然而心中已然隐隐浮起一层忐忑。 说话间魍魉少主清清爽爽两手空空,已然被带了北斗台下。只见他堪堪二十岁一个少年,淡青衣裳着身,一派纯然明朗地信步走来,偌大天权看场一时没了动静,人人心中一阵诧异一阵寒颤——这个就是笑阎罗了! 待他拾级走上高台,宋荣等人暗自咬牙,将手上锁链握得叮当作响,笑然转头望来一眼,容色一展,眼里清清亮亮地透出许笑意来。 宋荣心里一阵难受,尚未说话,吴此人已然嘎声一笑:“齐活,这场战开不了啦……” 霍海州早在场边陪同列位贵客说话,此刻眼见笑然上台,他推手一礼,苍然道:“就有劳各位好朋友为霍某人见证一二了。”说罢转身大步而行,走到距离高台丈许之处身子骤然拔起,足下踢出,携着气吞万里之势飒然落定于台心。这花甲老人一身黑色劲装,须发飞舞,虎虎生威,北斗台四下立即炸开有如潮水一般的喝彩之声。 待彩头平息,霍海州森然道:“凌少主,今日老夫跟你这娃娃动手,量你不服,然七星会规矩历来如此,江湖列位都是知道的。不必多言,你选兵刃吧,老夫空手接你,一战生死,各不怨人!”说话间抖手而挥,风声猎然。 台下一片叹息赞叹之声,众人心道魍魉山庄两件兵器名头多大?碰巧如今都在这里!那小子不是选那玄阳,就是要使素月,霍总舵主功夫就便再高,空手应战那削金断铁的两件神器也不得不说是凶险——这样一来,这二人的辈分年岁之差倒是尽数平衡了下来。 笑然立于他对面两丈开外,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不必啦,晚辈用不着兵刃。”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霍海州心说这小子知道无幸,八成是自暴自弃了,沉声冷笑道:“很好,进招吧!” 笑然摇头笑道:“想也别想。霍老前辈,今日晚辈上台并非与您武功上绝生死来的——您要取我人头举手之劳,又何必再比?今日晚辈是要当着大家的面,求您一件事情。” 满场疑惑声中,霍海州眼中怒火滚动,心说这臭小子有完没完?古怪花样是一个接着一个,再容他这般放肆下去,北斗台却成了儿戏之地了!当下一声厉喝道:“凌笑然,废话少说!你不进招,莫怪老夫出手——”说话间掌凝炙风,含劲待发。 笑然咬咬牙,凝立不动,叹道:“霍老前辈,为了杨叶,请您听我说一句。” 霍海州心中蓦然一酸,随即悲愤涌上,再不多言,劈手就要攻上。这时只听身后有人叫道:“霍海州,凌笑然武功全失,你要和他动手? 第128章 !”说话的人正是宿尘。 他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得将这言语砸了过去。身旁天权堂主狄超厉叱一声,长剑出鞘指住他咽喉,然而话既出口,立时换得满场一片惊疑——来客当中便不免有人嘀咕:是这话吗?原来七星会已经废了人家…… 霍海州瞳光一绽,喝道:“说什么?” 笑然苦笑道:“这倒没什么所谓,晚辈说了,您要取我人头是举手而已,有没有武功,北斗台上不过走个过场。您要杀我,等我把话说完。” 霍海州眼中闪动,忽然间踏上一步,身子一晃来至笑然面前,一把扣住他手腕。笑然不避不闪,当即被他擒在手中。 宿尘四人心惊肉跳,同声呼喝,宋荣更是差点扯着两条锁链蹿了出去,身后十几把长剑齐出指在自己左右却也顾不得了。 霍海州沉默片刻,将他手腕一放,缓缓道:“算是你没说谎。你内息受制,嘿嘿,想必是哪位高人看不得你做恶多端,出手教训。”心里隐隐觉着这无赖小子倒也有硬气的一面,武功被废竟不早说。他却不知道,自己口中那“高人”正是这小子的老爹、魍魉山庄的阎罗王,凌天成是也。 笑然咳嗽一声,故作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道:“这与霍老前辈当年誓言并无关系,就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称作‘杀了七星会堂主’,那也是要来北斗台上一较生死的。晚辈今日站在这里虽然打死也不服气,却不是为了这个。” 霍海州越听他言语越不对滋味,怒道:“够了,你别要有恃无恐起来!你要说的什么事情,讲!” 笑然见他终于吐口,长吸一口气,道:“霍老前辈,今日决战请先拖一拖,晚辈斗胆向您讨十日时间,十日之内,杨堂主之死真相大白。” 话音落下,满场七星会众放声怒骂,方达性子火爆,吼道:“魍魉山庄少主子说话怎么放屁一样?三日之前是谁要应战的?”他内力不俗,声音远远凌出了众人。 看台上韩远等人自然不甘示弱,宋荣立即吼了回去:“你奶奶的!三日之前我家少主要不应战,你们还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吗?得便宜卖乖,给我滚上来!”身后薛子恩气得脸上变色,长剑只差没戳入一节。宿尘心念闪动,脱口叫到:“霍总舵主,魍魉山庄与七星会当真二虎相争,究竟便宜了谁?我家少主若非顾虑此节也不必有今日擂台了!” 霍海州心中一沉,凝视笑然。面前这小子目光无奈坦然,实有一番蛊惑人心的磊落在里面。半晌,他凝声道:“你要十日,做什么?” 笑然道:“捉拿真凶。霍老前辈,得请您借我船只快马,对啦,还有银两,晚辈需得去趟九江。” 满场愕然之后,登时爆出一片嘈杂骂声。从万州到九江,那是需要经过岳阳洞庭湖的。 霍海州仿佛听到一段巨大的笑话,只因内容太过诡异反而笑不出来。他脸上神色古怪,上上下下打量笑然:“小子,你凭了什么还敢来跟老夫讲这十日条件?” 笑然抬头,一字一句:“只凭杨大哥不能够屈死九泉。” 四周缓缓静了下来,霍海州咽下口气去,沧桑之意回到脸上,他森然道:“你十日之后一去不返,我又去找谁?” 笑然眨眨眼睛,横手指向宿尘等人道:“找他们,自然是找他们。老前辈,魍魉山庄四位人质握在七星会手中,您怕我走了不成?” 宿尘等人瞠目结舌,随即不禁苦笑——原本他们也是如此想法,或者如能换得少主性命,自己身死却又何惜?可是这话这么顺顺当当自那小子嘴里说出来,可实在叫人听着有气,韩远笑骂一声:“奶奶的,义不容辞了!可是少主,烦你下回说这话时背着咱们点儿,省着宿老弟跟您记仇,回去罚出第四个难题来!”——三道难题之说于魍魉山庄当中早已传开,他话音落下,四人纵声大笑。 笑然死死咬住牙,擎那一丝笑意在脸上。他如何不知,这四人是不指望自己回来的。他们的心思就是让自己离开这里,长长远远的,回到山庄当中,回到父亲那里,再也不要复来这生死悬于一线的地方……这么多年跟随他们一起成长起来,他如何不知。 霍海州缓缓摇头:“小子,你拿我七星会的阶下囚徒来跟老夫讲条件么?你以为这回擂台过后,七星会上下放得过他们?” 笑然一怔,皱起眉来:“前辈,若不是晚辈一句话拖累,他们是不会成为你阶下囚的。” 一句话,五大堂主相顾默然。 霍海州哼哼两声冷笑,尚未言语,只听一个声音叫到:“霍前辈,就请您准他十天时间吧,条件、条件加上我一个,行不行呢?”说话间,一道浅碧身影已几步来到台下,美目闪烁黛眉轻蹙,正是碧落了。 碧落身材纤秀,又没有跃上高台,天权场上大半人物看不到她,只听到说话声音轻灵悦耳,竟是个小女娃娃,外来宾客不知她身份,不禁大奇起来。 碧落微微气喘,显然是刚刚自别处赶到这里来的,她手中似抱着什么东西,因被高台遮掩住了看不出来。她话语出口,笑然豁然转身,一双眼睛光芒错杂地望来。霍海州眉头簌然皱起,他凝视碧落片刻,沉声道:“萧家姑娘,你倚仗师父名头,便当老夫不敢拿你如何了,是不是?” 碧落轻轻摇头,道:“不,我……晚辈自当写下誓愿,如果十天之内凌少主没有回来,晚辈……晚辈替他跟您来这擂台上比武,可以吗?到时候晚辈不是您的对手,就算毙命,我师父知道我是自愿,也不会说什么的……” 她这话说得十分稚真,却全是儿戏,在场倒有一半人笑了起来,然而碧落眼中坚定,直直地直望着霍海州,再不言语。 *** 庐山。 碧龙潭畔,深深密树当中隐藏着一间小木屋子。那屋子房顶四壁皆是木色,如不细细寻找,灵秀轻柔的山色水韵之中轻易便会将它忽略了过去。于是任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是武林当中三位声名赫赫的青年才俊,相识结拜的地方。 推开门,笑然走了进去。 屋中实在简洁,除了一桌一榻,更连把椅子也没有了。桌前一人正在书写,听到声音,回过头来,于是温润如玉的面容蓦然刷上一层震惊。片刻工夫,那人冰冷下来,毛笔轻轻地撂在桌上。“是你?” 笑然无力一笑,门关上,他道:“是我。我猜得不错,你果然是在这里。可是罗澈,我宁愿你没有在。” 罗澈转过身来凝眉审视他道:“霍总舵主放了你?” “我要了十天时间号称捉拿真凶。”笑然微微撇嘴,笑道:“阿螺和狐狸他们五个压在霍老儿手里,所以。” “真凶?”罗澈冷笑一声,一丝痛惜自眼里流过:“凌笑然,证据确凿,我是不会再信你了。你要找真凶,又逃到这间小屋来做什么?” 笑然摇头而笑:“罗澈,谢谢你啦,就咱们两个人了你是不是可以不装蒜?明跟你说,我回不去啦,今天是第九天。我只要你一句实话:杨大哥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杀他?” 罗澈双眼微微一眯,瞪视过来,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笑然坦然相向,容色间却已不是玩笑:“罗澈,可记得大船之上我跟你说什么吗?‘若只是有人栽赃陷害,倒也不怕拿它不着’,是不是?说到底这世上没什么事情可以天衣无缝。土地公公死啦,想必你是知道——我也决不肯相信若无知晓内情的人物从中作梗,他会栽在那里。可罗澈,你并不知道他的手段。他在七星会的日子里头已经把许多事情查得很清楚,只是他不能亲口告诉我了。所以我用三天时间去找,哈哈,你知道我找到什么?” 罗澈冷然无语,脸上有如覆了一层薄冰。 笑然微笑道:“说来我也是笨,早料着七星会当中有人卧底——不然九江水面上的三十二人怎么就莫名其妙死光,玄阳剑就莫名其妙不见了呢?却不肯去想这是我二哥的作为。话说回来,当日围我的并不是二十三个人,对吗?二十五个,我记得的。喂,你也真行啊,究竟多少卧底在七星会里头?似这样随便划拉就有两个?” 终于,罗澈唇畔撇出一丝笑意,他缓缓道:“这只怪你运气不好,我每一堂口的人手,只有两个。”他话音未落,桌上一柄长剑飞然出鞘,一道劲风直掠而来,顷刻间剑尖已然没入笑然心口。 半寸,一缕鲜血细细地洇出来,笑然月白衣衫上缓缓红成一线。他低头看看自己,皱皱眉道:“你这人,好容易我穿回白衣裳……” 罗澈微微而笑,柔声道:“三弟,你聪明得很,知道我不会杀你。是,不然杨大哥灵前,你喉咙早已经断了。” 实则他说话间笑然冷汗已经滚下来了,他眨眨眼睛,不动声色道:“是啊,如你杀了我,我爹爹改成跟你苏州罗家拼命,你有什么好处?罗澈,你煞费苦心这么久,无非是要看一场打打杀杀的热闹,魍魉山庄和七星会不来个你死我活,你不是白忙?” 罗澈目光赞赏,凝视笑然片刻,道:“我好奇,土地老儿究竟告诉了你些什么?” 笑然轻轻拿住胸口的剑尖,欲要后退一步,罗澈喝道:“别动!凌笑然,看看你快还是我快!” 笑然手掌张开,叹口气道:“原本我还在奇怪,那些挑动江湖是非、淅沥哗啦给魍魉山庄扣帽子的人物怎么一直找不到正主,如今看来,既然是你苏州罗家的话,倒也是情有可原了。喂,帮助五色缸的十二名蒙面人,嗯,现在成了‘没面人’,都是你的手下,对吗?墙根底下一块松动砖后找到的。阿螺的事情……也是你宣扬的吧?嘿嘿,这件事情连我都是一厢情愿,你倒传得快。这个比较神,我在食堂桌子腿上找到的。 第129章 至于传给杨大哥的信,这不必说了,自然是你罗三公子的亲笔,临摹得像不像,我没有看到,据阿螺说是不像的,惭愧,你若是照我三年前字迹模仿嘛……那不用说,是我书法进步啦……” 罗澈涵养倒真好得可以,笑然一句一句将他戳穿,他居然并不着恼,手中长剑纹丝不颤,始终没入笑然胸口半寸。待他说完了,罗澈一笑:“土地老儿是个人才,只可惜,他入了魍魉山庄。” 笑然皱眉道:“他不入你也不用想了,土地公公虽然称不上是什么了不起的正人君子,于一个义字却是看得极重。哈哈,像你这样……”话到这里,笑然止住,长剑轻轻一递,又插入了半寸。 “说到义字,你又待我如何?嘿嘿,凌笑然,是你负我在先,如今不要去怪谁!”罗澈目中杀意闪动,他凝视笑然,冷冷含笑。 利刃指心,说不害怕毕竟是假的,笑然至此唇色已然有些发白。然咬了牙,仍是一笑:“红蝶的事情,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何况,仍是问你那句话,大哥得罪你了吗?” 罗澈皱眉半晌,神色黯然凝重下来:“怪只怪他不肯公道论处,与他提及此事,他只是帮你……凌笑然,这许多年了,你有的东西未免太多了些!” 笑然叹口气:“所以?所以以大哥就该死吗。呵呵,罗澈,魍魉山庄号称容尽天下恶人,可如你这么猪狗不如的畜牲还真是没几个。瞪眼睛么?来,你一剑杀了我。” 凝剑半晌,罗澈微微一笑:“凌笑然,我会把你带回去,交给七星会的。你来这里诘问我,是你棋差一着了。” 笑然见他凝剑不发,心中大叫:万幸!口中道:“哈,不愧是苏州罗家的三公子,如今我知道你为什么舍得将名动天下的玄阳宝剑扔到湖里拱手送给七星会啦!可是罗澈,好歹咱们相交时日也不短了,我什么时候,犯过这种傻吗?”说话间目光望门口处一瞬。 罗澈脸色大变,情不自禁便向门口看去,然而那门好端端的别无异状,他一头冷汗落下,刚刚知道上当,手上轻轻一震,一柄长剑瞬间变成了两段。他惊愕之下提剑猛刺,笑然已经抽身退开,手中银光闪烁,握的却是素月匕首。 半截剑尖吃不住力,自他胸口掉在了地上,笑然一转手中匕首,微微笑道:“看,是你快还是我快了?” 罗澈一招中计,瞬间慌乱便已沉定下来,他冷冷凝笑:“有什么用,三弟,你内力已失,废人一个,能斗过我吗?” 笑然笑容明亮起来:“你信啊?”说话间匕首银光纵横,绰约而来。罗澈只道他仍然使诈,挥残剑与他刀背轻轻一搁。谁知“当”的一声,胸中气血翻腾,猛退了一步方才稳住。如此一来,罗澈心中大惊,而笑然招式连绵吞吐,飞花逐水般迫了上去。 罗澈仓惶定神,以残剑相迎,口中叫道:“卑鄙小人,原来你早访着我了,竟说自己武功全失!”笑然哈哈一笑,手中锋芒飞转,手臂震处,一套单刀的路子流水一般滔滔使出。 罗澈挥起残剑以罗家身法招架还击,然而脸色越来越是古怪。当笑然匕首宛延旋上,指向自己面门而来的时候,他竟忘记了那并非长刀而只是短短一柄匕首,刃锋离着自己尚有一大截的时候,一个折身向后倒去。笑然冷笑一声,改刺为削,罗澈倒也了得,冷汗淋漓当中身子仄开,然而稍稍慢了,腰间被素月匕首划过,登时血流如注。 笑然声音清冷,道:“你还记得。当日我们三人在这里结拜一道游览庐山时,大哥因了景色兴起而演的正是这几招刀法,刚才那是玉龙走潭——这一招,三叠云雪,招!”说话间他手中不停,顷刻已然出了六七个变招,话音落下时,素月匕首翻手推上,气势磅礴而来。 所谓三叠云雪,景取庐山三叠泉的水韵瀑魂,使将开来后招连发声势浩然——当然那需得是长刀,以匕首代之,是万难有那千军万马倾巢而下之势的。罗澈毕竟是江南一带声名显赫的少年高手,此刻沉下心来决不受他蛊惑,听了此话心中冷笑:这却是你找死!手中残剑点刺而来,正是向三叠云雪这一招的薄弱处指去。却谁知,笑然匕首蓦地一转,大片刀风全然融开,罗澈一招贯出甚是着力,此刻不及应变,胸口立时被匕首柄端狠狠撞了一记。他胸中气血翻腾,向后一步跌倒,笑然竟比他还快,纵上前去,一路锁住他胸前大穴,待他摔倒在地时,已然是一动不能。 罗澈狠狠咬牙:“那招,那招……” 笑然向他一笑:“你信啊?” 罗澈脸上一黑,着实气得无语,笑然按住自己胸口,漠然看他,眼中也说不出是憎恶还是怜悯。罗澈心头惨淡,昂然道:“凌笑然,你杀了我。” 笑然唇角起伏,微微叹了口气:“罗澈,三年以前你不是这样。” 罗澈深吸口气,长声冷笑:“凌笑然,说到底咱们不是一路人。那时候长辈以家法教训我,我不明白,慢慢也就懂了……凌笑然,我是怎么活了这二十三年,你如何能够知道!” 笑然淡然道:“不找借口行不行?罗澈,这世上没有人欠你什么。未必是我有的东西太多,而是你要的太多了吧。恩,你家人一早就知道此事?呵呵……那么想要挑起魍魉山庄和七星会这场血拼的,果然是罗家一门了?” 罗澈苍然冷笑:“有什么用?你便是将我带回七星会,谁会相信你?就凭你魍魉山庄的名声……” 话说到这里,木门忽然“夸嚓”一声寸寸碎裂,欧阳亮节的声音怒然吼了进来——“要人相信,也不用带你回去了!”长钩左右一番劈砍,木门尸骨无存,他一脚踏进来,身上怒火已能把整个木屋点燃。他虎视罗澈,手中铁钩连连发颤,身后开阳堂主李锦松跟了进来,手按长剑,凝怒不发。 笑然向罗澈耸耸肩:“我说过没有,有些傻我是不会犯的。”罗澈一愕之后,心中彻底崩塌,闭眼到:“凌笑然,你一剑杀了我吧。” 笑然淡淡摇头:“那也不用啦,北斗台的阵势还没撤掉呢,回了七星会,几万个人都等着宰了你,哪里轮得到我。” 罗澈惨然一笑:“终于是我输给了你。我……只问你最后一句,如若……如若我并没有来到这里,你……” 笑然叹道:“罗澈,天是没有绝人之路的,除非人自己把路走绝。你若只以为是我杀了大哥,那么这里是伤心故地,不来也就罢了。但是如今,你罗三公子心中有愧,不来这里忏悔忏悔如何能够安心?我进来的时候你在写祭文,我说对了,是吗?并且……你就便不在这里,顶多我多要个十天二十天,又有什么分别?只需霍老大容我出了七星会,这一行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你要恨,行啊,去恨那只鸽子。” ——关于这鸽子,却是五色缸的功劳了。曾经嫣如赠送给了碧落一枚香囊,而后又嘱她毁去,然这丫头顾念旧情,竟是不舍得,只把它藏入了衣裳深处。谁知就是这样一念,救得了魍魉山庄少主人的性命。 当日五色缸接到红蝶书信,如何羞耻愤怒那不必说了,只言霓云斋中,嫣如姐弟得知事情原委,虽然也惊奇诧异异,然而毕竟免去了与魍魉山庄开战之苦,心中颇感安慰。欲要向从周周旋的小恩人碧落好生道谢时,嫣如却探听到碧落已随笑然一行去了七星会。嫣若性急,当即命人拟了十来封一样书信,详加告谢,邀其前来,虽不知她是否已把香囊丢弃、还能否收到此信,然而却也耐不住一试。于是这飞鸽传信便成了救命稻草——碧落于笑然上擂的当日得到此信,看得内中询问到宿尘伤势,登时醒悟到这便是笑然一行路线的证据了,当即抱着鸽子便往擂台处跑去。霍海州看后心生疑惑,笑然再举出七星会中内奸数人,宿尘韩远四人旁敲侧击,于是才终于有了两大堂主随行的这庐山一程。 而如此关节罗澈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了,他万万也不能想到,自己曾经一手利用的五色缸、嫣如姐弟到头来竟会成为破解自给计划的重大环节,如若当真告诉他,九泉之下,怕这位工于心计的才俊人物是不能瞑目的了。 然笑然此时已无暇他顾,说了这句话后,两步来到门口,往外看去,却见碧落居然坐在地上,惊诧之下飞身抢上,扶住她道:“阿螺,怎么啦?” 碧落身子颤抖不止,连牙关也是咯咯作响,她看见笑然无恙,颤声道:“小贼,小、小贼,吓死我了,我、我……我以为他一剑,一剑……”说到这里终于望他怀里一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笑然见她脸上白得全无血色,唇上深深一排齿痕,方才隔着木隙看时,定是用尽全力才没有惊呼出来的。此刻他心中好生感动,不住拍她背心,低声哄道:“好啦好啦,我阎罗王不收判官爷不爱,怎么会有事?不哭啦!我说,喂,我真的是好不容易才穿件白衣裳,你这……” 他话未说完,碧落忽然将他一推,跟着重重一拳落在他肩上。笑然大吃一惊,心说完啦!阿螺终于也会打人了!只听碧落哭道:“你这小贼!原来又是骗我的!你功夫明明没有失去,你骗我!我伤心了好多回!”说着真是气恼了,粉拳与眼泪连连落下。笑然万般无奈,捉住她手,告饶道:“我可没有啊!我这内力……你可记得在庄上时我跟你说的什么?我家内功心法叫做‘芥子纳须弥,若从现在练起十年八年可化了这掌印,是吗?可是我从四岁起就开始练这心法啦,算到现在,十七八年也快有了,是以、是以,一半个月也就……” 碧落一听之下又惊又喜又是恼怒,哼道:“我请凌伯伯再给你印上十七八掌,你少惹是生非一些,大家清静!” 第130章 笑然大笑讨饶,眼见不乐,便要呵她痒去,碧落最怕这个,挥手来挡,两人闹着,碧落的手掌忽然落在了笑然手腕上,二人一挣不开,同时一怔,抬起眼来望着对方的时候,缘分把时间匆匆然化成了一个弹指…… 笑然满目清亮微微一笑:“姑娘,别放手啦,好吗?” 尾声: 江南,太湖畔,一匹大黄马儿悠哉游哉地啃着青黄草叶,时而兴起飞奔起来,落日熔金的这样一勾勒,身影在青山碧水间说不出的潇洒矫健。 湖中,一顶乌篷船款款浮沉。 时已初冬,太湖水波不似春夏那般烟云浩渺弥漫生娇,却别透出一股清朗的味道。船儿泊在水面上,静悄悄打碎一湖的丝缎。 江湖依旧乱,风雨飘摇的一事接着一事——嫣如姑娘的书段已然翻了好几茬,如今讲的是苏州罗家与七星会那一场恩怨纠葛的血雨腥风,终究是魍魉山庄出面,硝烟才平息了下来……然而那也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 船内,整整一个江南的灵秀用尽于此。江湖任他去乱,这里恬静得不起波澜,只有青花瓷壶中碧泠泠地水流轻轻旋落于青黄彩韵的琉璃杯中,一只,另一只。 碧落斟了茶,面带嗔意:“小贼,原来你用心不好,当日买了两只杯子,却拆散了送我呢。” 笑然捧起热茶对着夕阳看看,微笑道:“怎么不好啦?你心疼我拆散了它们?可是分开一段之后再能相距,那才有意思。”说罢目光望来,清亮当中透了一丝狡颉:“阿螺,下月狐狸成婚,咱们总不能再叫他‘世不为人’了,是不是?” 碧落一怔,恍然道:“对啦,那难题……你终于想好偷我什么东西了吗?” 笑然咧嘴一笑:“何止想好,我得也得手了。” 碧落吃了一惊,连忙往身上看看,笑然嘴巴一歪,笑道:“喂,找不见的。” 碧落奇道:“那是什么东西了?若是师父师姐妹送的什么,那可不成。” 笑然含笑不语,半晌,碧落脸上终于飞起一层红晕,手捧在琉璃茶杯上偏了头去,轻轻的一声:“呸,你这小贼……” ——《如梦令·三窃》终—— 茗剑传奇四连环4《梧桐影·莫道无情》 一优昙客来 夜深,人未静。 老人极自然地醒来,轻咳一声,并未点灯,伸手摸过夹衣披好,开了门。 门外清辉满地,院中,一大株优昙月光里亭亭而立,雪白花蕾团抱如拳。 算来也该开了......他慢慢走到跟前,俯下身专注地凝视。 老者姓王,早年在京城大户人家作花匠,说来也怪,什么花到了他手中,立时多了活气,开得格外灿烂,还往往培育出从未见过的花色来,人以为奇,皆称之花王。六年前,他厌倦了红尘纷扰,孑然一身归隐山中,仅以养花自娱。 面前这株是十六年的优昙,盛开时暗香可绵延数里,上一年里开了近三十朵,今年更是打了三四十朵的花蕾,十分的难得。这株优昙伴他十六载,已如亲人子女,脾气摸得顶透,何时开花都算得不差毫厘,只是今年却不知为何延了花期,他已守了三宿,优昙却仍是迟迟未开――也许,它在等着谁?他这样想着,不禁出神了。 优昙,本为优昙钵花,乃是佛经中的圣物,传说青白无俗艳,浑圆若满月,花瓣宛如千堆雪,三千年方得一开,而一开即敛,可昭示佛法之玄妙。天上之物,人间何求?世人不得,难免心生向往,便假托佛经,将俗世中这种雪白夜放的花朵呼为“优昙”。话说回来,这株优昙虽未如佛经中数千年一开,有瑞祥之气缭绕,却也极其珍贵稀罕,可谓见者有福。 “?轰隆隆”远处传来一个炸雷,他看了看天,怕是要来雨了――优昙可预知天雨,今夜里若雷电交加,这满株花朵定会怒放。 又是一个响雷,带得云层里头闷声大作。浮云慢慢摇过来,似要载走一轮皓月。在渐渐息弱的雷声中,忽有噔噔之声遥遥传来,在月色花香中激荡起一路回响。 是马!花王心中一动,凝神听了,那马蹄声离草屋越来越近,不由得疑惑暗生。深夜荒山,来者何人? 此时月光尚未全收,那银色的尾梢里,唰地破出一道雪白炫影来,黑骏如电,瞬时已到人前,倏地一滞,便生生停住,那骏马颈项上的银铃,兀自颤动不已,清脆叮当。 那马儿来得太快,又停得太愣,只叫花王看得怔了。回过神来未及抬头,就听得噼的一声鞭子响,又是一阵子铃铛乱颤,陡地炸开一个比银铃还要脆朗的声音,“老伯!” 那声色清明通透,震得他心头豁地一亮,抬起头来。但见黑骏之上一袭白衫子,簇出一张俏盈盈雪白面孔,一双眼睛宝光灿烂,仿佛谁人偷了两颗星星,镶在了白玉之上。那少女眼神滟滟生波,未语先笑,只翘了嘴角,将手中鞭子一抖一抖,鞭上银铃如露珠跳跃,错落叮咚,看了他笑道,“老伯,向东可是去苍梧郡?” 言语间似有暗香悠悠袭来,月光下那面容只叫人神思恍惚,一时错分何年何夕,怔怔地,他点了点头。 “多谢老伯!”白衫少女兜了马首,就要离去,忽然笑着一指,“咦,开了!” 花王这才想起自己的宝贝优昙,忙回头瞧去,却见那些花苞都已纷纷舒展开来,原来方才那阵香气,却是优昙开了。 那花朵宛如碗口大小,夜色中静静绽放,直似雪满枝头,元夜放灯,花王不由忘情,细赏了片刻,方才想起那白衫子的女孩儿,待得转过身来,却哪还有半点踪影?只听得那雷声愈来愈近,惊起三两只树上栖息的杜鹃,啾啾啼着飞远了。 他不禁迷惑了,半晌方轻轻吁了口气,举首望向夜空――月隐星暗,正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似真非真,似梦非梦,莫非一切只是心魔幻象? 优昙的幽香脉脉袭来,夜风中如神袛之低语,暗香里那白衣朱颜不断闪烁,渐与优昙花合而为一,刹那时他心头雪样通明,陡然一悚,缓缓单膝跪在优昙之前,右手紧紧按于心胸之处,口中流淌出诗一般悦耳却又令人不解的音节,那仿佛是异国的咒语,又好似久远的诉说。 暴雨倾盆而至,大地无法承受这粗暴的亲吻,只得任由潺潺水流一层层剥去苍老的肌肤。那优昙昂首挺立,如衣白少年,潇洒风雨之中。花前,他盘膝而坐,双手置于两膝之上,双目半合,急促的雨点打在身上,他却动也不动,活似一尊雕像。 大雨,整整一夜。翌日,雨过天晴。 嗒,雨滴在优昙花瓣上摇了几摇,终是落了下来,在浑肥翠绿的叶子上跳了一跳,便渗进了泥土里。 一朵优昙无声悄然而落。他却好似听到了花落的声音,慢慢睁开了双眼。 一角天青,一点绯红,衬在雪白优昙旁,分外惹眼。 花王安静地垂下眼去,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朵优昙,蒂上横贯一支细细银针,太阳底下闪着冷光。 “还想逃?”那红袖女子冷冷哼了一声,指间银芒闪烁,“还不快说!” 花王抬起眼,望着面前青衫红袖,纱帽罩头的两人,片刻,目光又归向那株优昙,忽地微微一笑,合上了双目。 “大胆!”女子勃然大怒,指尖一动,一束银光飞出,没入花王肩胛,花王整个人向后倒去,仰面向天,双眼却依然紧合。 “别动!”一旁没有说话的青衫男子拦住女子,自己走上前,伸出手指在花王鼻下一探,直起身来,“他死了。” “什么!”红袖女子大惊,冲上前一试,果然花王已气息全无,不由得泄了气,“如此大费周折才寻到他,还以为――”却又住了口,重重一顿足,“咳!” “走吧,”青衫男子转过身。 “可是――”红袖女还不甘心,“回去如何交代呢?” “回去?”青衫男子回过头,面色严峻,“任务没完成,有何颜面回去?” 那红袖女低下头,无语了。 “既然这根线头断了,”青衫男子也觉出自己太过严厉,便舒缓了语气,“只得再拾另一根,加倍补救罢了,”又扫一眼地上花王的尸体,回身离去,红袖女子忙跟了上去。 晴朗天气,连一丝风信也无,那优昙的千层玉白花瓣却忽然纷纷堕下,覆在花王的脸上和身上―― 遍地如雪,寂寞深深。 此时远在百里之外的萧玉露,决计无法想到,夜里匆匆一面的老伯和优昙,在自己离开之后,会发生了这样谜一般的变故,眼下,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逃。 呸呸!什么逃不逃的,应该说――闯、荡。 那么,我们锦心绣口有胆有色一爪穿心辣手摧花的萧玉露萧女侠,为何会在一个漆黑的雷雨之夜,决意闯荡江湖,从而昂首踏上了这条光明大道呢? 这个说来话长,至少,要从今儿早上说起―― “爹!!!”一声劈雷,然而毕竟是娇脆的。 萧茗的手微微一颤,匙中茶叶便洒了一点出来,他惋惜地皱了皱眉,目光从茶炉上挪开,“露儿,你又惊了茶了。” 惊茶......世上怕只有自己的“茗客”爹爹才会这样说吧......玉露在心里伸伸舌头,好在习惯了,便笑嘻嘻道,“惊了啊?没事,让娘哄哄就好啦!” 这孩子......萧茗无可奈何地停了手,“又是什么事?” “爹――”玉露拉长了声,“没事就不能找您么?您说得女儿好不孝哦――” “那就静静坐着,”萧茗扫她一眼,“不许说话。” 玉露心想我可不能坐,这一坐个把时辰就得当哑巴了,连忙把话头勒回来,“其实吧――事情是有那么一点......”见父亲置若罔闻,只得自演自唱地说下去,“爹这么疼女儿,一定记得再过两个月是什么日子,对吧?” 第131章 再过两个月――萧茗心中一动――不就是女儿十六岁的生日?他不禁抬起眼来,面前的少女含笑玉立,清灵俏丽宛如雨后新荷,他的思绪刹那间飞开去――大雪山巅,优昙如玉――眼睛忽然模糊起来,他转开脸,“不记得了。” “爹!”玉露气急,扭着手,“人家再过两个月就满十六了!” “嗯,”萧茗低下头,似乎专心地看着壶中的茶叶,“知道了。” “既然您知道了,”玉露穷追不舍,俏脸阴险地逼近来,“那我就直接出师喽?” 出师?萧茗哑然失笑,刚想反驳,却见夫人雯清从内堂走了出来,知她对付女儿素来有一套,索性将烫手山芋丢过去,“夫人,女儿有话对你说,”自己却站起身来,“我被她吵得头疼,先出去走走,”说罢也不理玉露,飘然出门去了。 “娘――”玉露当然明白爹是故意逃跑,反正跑了和尚还有庙,跑了爹爹还有娘,便揉搓上去腻声道,“女儿就要十六了哦――” “唔,”雯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十六――该出嫁了。” “什么吗!”玉露颊上一红,“是要出师了!” “出师?”雯清施施然坐下,“出什么师?” “就是出师啊!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不都是十六岁出师的?” “有师父,才有出师,你只跟你爹学了几下子,怎称得上师父?”雯清伸手盖上茶壶,笑吟吟地打太极,“既没有师父,又何来出师呢?” 好狡猾......玉露皱起了鼻子,“那出去逛逛呢?娘――女儿总在家闷着,都快长出白毛了!” “咦,还要逛么?”雯清还是笑着反问,“前年你大师姐出嫁,去年你二师姐出嫁,今年头里你三师姐出嫁,你不都随着送嫁去了,天南地北,还逛得不够?” “娘――”这一声少说拐了七八个弯,才见玉露蹲下身来,下颌抵在雯清膝上,一双澄明秋水眼巴巴地看着她,“那只是走马观花窥豹一斑,何趣之有?您知道,女儿的志向,是想见识一下外面的广阔天地,否则就这般坐井观天,怎能称得上是有本事有胆色的好女儿,又怎能称得上是爹和娘的好女儿?” “你这小妮子,”雯清笑了,戳一下她的额头,“就是嘴上说得好。可今儿就是你说出花来,也都是没用。想想你三个师姐,当初不都说小心谨慎谨慎小心,最后哪个都经了许多惊涛骇浪,你啊――”帮玉露抻抻衣领,“――还是乖乖在家呆着,若是还想打歪主意,一旦触怒了你爹,我可再说不得情了。” 哼!就打歪主意!反正你们许了自然好,不许我也不在乎!玉露心里嘟囔,嘴上可不敢透了风,只咧着嘴笑,露出一颗小虎牙,“嗯嗯唔唔”应着,忽地站起身一跺脚,“呀!忘了!”也不说忘了什么,便嗤溜一声窜没了影。 “这孩子......”一声叹息,却是萧茗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原来方才他使了个障眼法,从前门出去,又从屋后悄悄绕回,“心气高,胆子大,功夫差,哪日才能叫人放心......这种执拗脾气,也不知象――”话无意出口,人却又怔住了。 “......”雯清看着丈夫,温言道,“大哥,露儿不过是古灵精怪罢了。只要她呆在‘醉茶缘’,呆在我们眼皮底下,必是万无一失的。其实说起来,她在家里闷着也好生无聊,可要是放她下山,一旦――”却住了话头,眉头不由深锁。 萧茗一时默然,半晌方道,“你的担心,我岂会不明,正是因了这个,绝不能让她离家。只要拦得住一日,必要拦得一日,能护得一日,必要护得一日罢了。” 雯清不由黯然,点点头,转念又道,“露儿鬼主意太多,这些日子定要叫毛尖和毛峰仔细看着,要不被她钻了空子,可是不妙。”毛尖和毛峰是萧家小厮,萧茗这“茗客”爱茶成癖,莫说家中四个女孩,就连仆人骏马,取的都是茶名。 夫妻俩如此这般商量妥当,方才收拾了心情一同饮茶。 只可惜--想得多不如跑得快,萧茗夫妇算来算去,却万万没算到,当夜,玉露就离家下了山。 却说玉露包了马蹄,堵了银铃,三更时悄悄开了院门,家中众人何尝想到她手脚如此之快?沉睡中也不甚警醒,倒叫她走了个顺顺当当。 玉露走出了三四里,这才上了马一路向东。虽说天大地大,爹娘的爪牙却是遍布天下,为首的就有龙某云某碧某,再加上她们的相公,以及她们相公的手下,那真如一张天罗地网,北西南均罩了个结实,幸好还留得东面一隅,听说向东穿过苍烟山,走上八百余里,便是繁华兴盛的苍梧郡,中有市井瓦肆,热闹非常,因此上我们聪明剔透神机妙算的萧女侠,便打定主意连夜往苍梧郡方向而来。 别了花王,玉露听得雷声大作,不由心急,只怕不被暴雨追上就被老爹追上,忙一夹马腹,箭也似地窜下山去。此番她不告离家,一是出于意气,二却缘在心志。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到底是何等奇特,又有何等魅力?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天地,会有如此之多剑胆琴心的豪杰儿女,如此之多波澜壮阔的故事传奇?定要趁少年轻狂时亲眼见上一见,亲身试上一试!即使险难,即使伤痛,也是值得,也要懂得。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她想要的,不过是――懂得。 好在她快马加鞭,赶在大雨倾盆前找到了猎人的草屋落脚。稍作休息待得雨停,也不敢耽搁,日夜兼程,连走了两日,方才到了苍梧郡。 “仙客来”――看这名字,不是饭馆就是客栈......恭喜您猜对了,这座三层红楼,正是苍梧郡最大最华丽的客栈。“华丽”――嗯,这个字眼,通常与“银子”有关――您又答对了,所以这里住的,都是有钱的大爷,当然,也有小爷。譬如正从楼梯上走下的这位...... “干之离卦,印绶爻多――这位人客,所占是为求官,”楼底的厅堂里,卜卦的蓝衫少年神情自若,侃侃道出客人来意。 对方闻言正中心事,不由点头。少年见他认了,便微微一笑,指着卦盘道,“为求官,卦象本吉,但甲寅财动伤文书,而壬申则兄动有阻,事不实,难成,”这两句正合得上客人两次求官不利,他心悦诚服,更是点头不迭,“请教先生,可有成事之日?” 少年气定神闲地拿了茶盏在手,吹去茶水上面的浮叶,淡淡道,“午火官,辰土印绶年可求,耐心等待便是。” 堂中众人都凝神听着,忽然“哎哟”一声,原来是店家小二靠在楼栏上听得出了神,未防背后被人一推,差点滚下楼去,忙抓住栏杆,却又着了狠狠一脚,“敢挡我家少爷的路,还不快滚!” 那声音粗暴无礼,引得大伙儿齐齐看过来,卜卦的少年正收拾卦盘,抬头一看,只见两个恶状凶形的仆人拥了个年青公子下楼,那人华服玉佩,倒也生得仪表堂堂,却只冷了脸,满面傲慢不屑。 “呸!”少年撇了撇嘴,低声恶狠狠道,“敢惹到本姑娘头上,叫你们好看!” 本姑娘?对,这少年正是女扮男装的玉露。她自幼跟从父亲学习易经卜算之术,虽说顽劣偷混,却也学得七成,日常解卦自是应付得来。况且算命谋生之道,本就是一半靠算一半靠说,她口角伶俐应对机敏,又善察言观色,还不是手到擒来?她到了苍梧郡,便将“玉露”两字倒过,化名陆羽为人卜算解卦,来了不到一月,便有了些许名气。她宿在“仙客来”,索性与店家打了招呼,日日在大堂里为人卜卦,生意倒很是不错。 那公子走下楼,眼睛在堂中一扫,一眼瞧见白幡子上大大的“铁算陆”三字,忽地来了兴致,走过去大马金刀一坐,扬声命道,“算一卦来!” 玉露瞧也不瞧他,捧着茶盏慢腾腾呷着,半晌蹦出两个字,“不、算。” “不算?”青年公子脸色一变,旋即冷笑,手一伸,仆人忙递了银子上来,他随手向桌上一丢,“够了吧!” 玉露本就看他不顺眼,心想你算老几啊,还来跟我耍阔?当下扇子一挑,将银子拨回去,“你八字不对,今日不能算。” “胡说!”那人何曾受过如此冷遇,一拍桌子怒视玉露,“你连我八字也不知,何来能算不能算?分明有意推托!你越是如此,我却越要算一算!” 王八蛋,你当我死人啊!耍威风耍到我眼皮子底下了!玉露没有动,眼睛却慢慢抬起来,极锐地一闪,刚要发威,就听得有人喝了一声,“阿戈!” 那声音沉哑,却令得那青年男子周身一抖,立时站起来,肃然敛容,“父亲。” “这种江湖把戏,你也要信么?”说话之人刚走下楼,是一位赭衣老者,古铜面皮,低眉长眼,鬓角花白,只看了儿子,皱眉道,“生死福祸,连神仙也未必全然知晓,何况凡人?算来算去,无非信口胡说,饶你竟还认了真!” “父亲教训的是,”阿戈垂手低头,哪还有方才半点气焰,“是儿子错了。” “还不走?”老者面无表情,声音里却有着抑人的威严,“这般无聊事,怎值得上心!” 玉露一旁听得气闷,江湖把戏?信口胡说?无聊?拆招牌竟拆到门上来了,今日若不露上一手,我萧玉露岂不要声名扫地?当下喝道,“慢!” 老者回过身来,看了玉露,眼中阴晴莫辨。 “命运际遇,虽是天定,却也并非人力不可窥测,正如这清风吹过,自然是老天的安排,却叫世间人一样感觉得到,”玉露毫不为惧,站起身,朗朗叙来,“卜算之术,乃是窥天意而知人命,四营成易,八卦为体,三才变化,六爻为义。上可占九天之外,日月星辰风雷云雨阴阳明晴;下可占九地之上,山川草木人伦吉凶否泰存亡,可谓通天达人,无所不及,无所不纳之于内。 第132章 适才听尊客将此精深之术以无聊把戏称之,我却不能苟同。如若尊客不信,可愿与我赌上一赌?” “你与我赌?”老者有些意外,“赌什么?” “就赌我算得准与不准!”玉露眉儿一挑,“若是准,就叫令公子对着这八卦盘磕上三个响头,再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先生!” “你!”阿戈气得鼻子都歪了,想冲过来,却被老者一把拦住,“若是不准呢?” “若是不准,我便自行折了幡子,毁了卦盘,此生再不为人卜卦!”一言落地,铮然有声。 “你又怎知准不准呢?”老者居高临下地笑着,“你就不怕我有心欺瞒于你,即便算得准,也只说不准?” “呵,”玉露放声笑了,“欲算命,先相人。我见尊客气度磊落,断非言而无信的小人,若是连这都看错,又有何颜面再操此业?君子一诺,我愿赌服输。”她说得硬气,心中却另有小算盘,这老者如有心赖皮,适才便不会说出来,此人眉目间有杀伐之气,绝非一般人物,自己索性先送了高帽子上去,堵了他的后路。 “愿赌服输――”老者重复一遍,冷硬嘴角抿了一抿,“很好――”走来坐到玉露面前,“请。” 玉露心想这一赌可是把我声名前途脑子肚子都赌上了,一个不好赔上老本,万万大意不得,忙坐定,打起精神,取过案上狼毫递与老者,“请示以生辰八字。”见老者写完,忙接过看了,心中一动,一伸手,“再请摇卦。” 卦象已定,玉露沉思不语,脑中却转个不停,这卦象与八字命盘,正与自己的直觉丝丝相扣,她这般整理了头绪,心中已有把握,信心十足取了纸笔,刷刷刷写下几行字,写罢抬头一笑,递了过去。 老者接过来,展开一看,却是几行小楷,“幼年寒微,半生倥偬,地养天恩,玉马青云,绛帷风起,连理枝断,碧池水冷,并蒂莲凋,幸有佳儿,以慰老怀,莫争莫怒,家宅得安。”他的神情骤从淡漠转成惊讶,接着又到沉默,而渐归于了然的平静。半晌,方“呵”了一声,将纸揉进手心,向玉露拱一拱手,“小先生,老夫失敬了。” 玉露知道自己算得分毫不差,这才放下心,得意地拱手回礼,“不敢。”却又目光一转,故意看看阿戈,又转回来盯着老者――输了还不叫你家儿子过来磕头! “阿戈――”老者并不看儿子,只沉声唤了。 “父亲!”阿戈脸色发白,“儿子――”话没说完,便被老者果然断了尾音,“去!” 他不敢违抗,阴着一张脸慢沓沓上前来,玉露见他丧气模样,很是快意,笑嘻嘻地侧身坐着,手指点一点桌上卦盘,故意说得响亮,“看来今天八字不合卜算,倒合磕头呢!” 那阿戈被迫当众磕头认输,本就心中冒火,玉露这一句更是火上浇油,当即血冲面门,怒不可遏,想也不想手底一探,一道白光唰地飞出,直奔玉露而来。 玉露毕竟家学渊源,功夫虽不济,却不失自保的警觉,手中早有防备,见白光扑面而来,玉腕一动,八卦盘旋转而出,与那白光半空中撞个正着,当地一声,火星四溅。 堂中诸人听得清楚,不禁心中都咯登一下,却见玉露妙目一闪,扫过整个大堂,不慌不忙地站起,伸手从背后绣着山水的纱屏上拔下一柄柳叶刀,两指夹住刀柄,只看了那阿戈,眼里透出一股凛意来,“输不起便是输不起,使阴招又算哪门子本事!” “阿戈!”老者面色大变,瞪住儿子,“跪下!” “慢!”玉露一甩手,柳叶刀钉到桌面上,银丝缠绕的刀柄在阳光下微微颤动,光茫闪烁,“哪根手指动的刀子,就哪根手指留下!出手便要人命,跪一跪就能了事?若我学艺不精,方才中了刀,此时还有命站在这里么?”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老者闻言一时默然,片刻方咳了一记,站起身深施一礼,这才开口道,“犬子生性鲁莽,行事未免有欠思忖,冒犯了先生,老夫在这里赔过不是,先生汪涵海量,还请多多包涵,”说完微一转头,使个眼色,后面的仆人忙把一个钱袋呈上来,轻轻放到桌上,便听得老者又道,“这一点小小心意权作卦资,望先生莫要嫌弃。” 那钱袋绣工精巧鼓鼓囊囊,看那隆起的形状,便可猜出其中装的自是银子,而且还是―― 好多银子啊,真的好多啊~~不如收下?人家也给的诚心实意的――萧玉露!!!玉露醒到自己走神,忙挪开眼,心底痛骂自己――有点骨气好不好!就知道银子银子,伤了本姑娘花容月貌,难道还不值这些银子么?便昂然道,“嫌弃岂敢,然受之无由,不必了。” 老者眼见玉露不依不饶,围观诸人都聚精会神地瞧着,场面好不尴尬,只得又道,“不知先生如何才肯原谅犬子?” “三――”玉露伸出三根手指,“――十个响头,三千两银子。” 众人哗地一声开了锅,却被玉露一个手势遏住,正色道,“这三十个响头,非是为我解气,而是为齐天下的卜算先生挣脸,三千两银子,更不会进了在下荷包,就让店家在门外搭起粥铺,广济无家受饥之人,于人于己,都是功德,尊客意下如何?”却将这名头推到了老者身上,谅他碍于脸面,又不缺银子,定会答应。 老者眉间一滞,极快地舒展开,“为善之事,老夫自是首当其冲,拿银票来,”递与玉露,“便由先生作主。” “好!”玉露拿了银票,“掌柜的!”掌柜正支着耳朵听着,忙跑上来,“请陆先生吩咐。” “这三千两就交给你开棚赈粥,”玉露一把将银票拍在桌上,环视四周,“在场的各位都是见证,若你敢动歪脑筋中饱私囊,本先生火眼金睛,千里万里也决不放过你!” “不敢,万万不敢,”掌柜紧忙接口,“陆先生放心,”向周围拱拱手,“各位乡亲,若我敢不听陆先生的吩咐,起半点贪念,就叫苍梧郡全郡老小一人一拳打死我!” 玉露点了点头,眼角扫见怒容满面的阿戈,恶恶地一笑,“三千两有了交代,该三十个响头了。” “你做梦!你算什么东西,敢让――”阿戈双手攥成拳头,恨不得把玉露撕成碎片。 “住嘴!”老者厉声喝住他,“跪下!” “父亲!” “跪下!”老者一脚踹在他腿弯里,怒斥道,“还要丢人现眼么?快给先生赔罪!” 阿戈被踹倒在地,怒视玉露,却直着腰不肯磕下头去。 “你是拜这八卦盘,又不是拜我,瞪着我做什么?我年纪轻轻,当不得如此大礼,也没福气消受你这种徒弟,”玉露笑吟吟闪开身,“三十个,多一个你便赔了,不如请各位帮忙数着,大家说好不好?” 周围的人看得热闹开心,岂有不起哄之理,老者听见一片叫好之声,愈发挂不下脸来,瞪了儿子低吼,“磨蹭什么?!” 阿戈见父亲面色不善,再不敢执拗,只得咬牙磕下头来,众人跟看戏一样,都抻长了脖子瞧着,口中高声齐数起来,“一、二、三、四――” 玉露悠闲落坐一旁,手中竹扇和着数数声轻叩桌子,数到三十,见阿戈噌地站起,已憋得满面通红,不禁开颜,索性一踩到底,笑容可掬地看了他,“多礼了。” 这三个字犹如在阿戈脸上重重扇了几个耳光,想他出身富贵,从小颐指气使,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当下死死盯着玉露,咬紧了嘴唇,简直象要吃人一样。 “阿戈!”老者喝了一声,“跟我上路!” “上路?”背后的仆人小心翼翼地问,“老爷,不是明――” “废话!”老者一甩袖子,“还不去收拾?” 仆人不敢再多话,忙跑上楼去,老者抬起眼来,对玉露拱一拱手,“小先生,就此别过。” 才放过你儿子就改称呼了?刚才还一口一个先生呢!玉露心里嘟囔,面上却是一派大度平和,也站起身还礼,“一路顺风。” 老者转身甩襟,大步往门口而去,阿戈忙跟上,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眼里活像长出了刀子,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说的是,“小子,你等着!” 玉露抱臂一笑,也用口形不出声地回敬,“等你再磕头!” 阿戈气到极处,反倒忽地平静了,阴阴一笑,伸出食指点了玉露一下,收回手在颈间做个“杀”的手势,这才扬长而去。 呸!玉露在心底啐一口,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还会怕你恶狗一只!回过神来才发现围观之众散了个七七八八,忙向左手边最角落的桌上看去,却已空无一人,一把抓过小二,“小哥,那个穿黑衣的呢?坐在角落那个?” “戴着斗笠的?”小二抓抓头,反问。 “对!” “走了啊。” “何时走的?往哪去了?” “就是刚才啊,往城东去了。” “快!快去给我牵马!”玉露急急吩咐,说话间人已经窜出了门。 玉露驾着爱驹乌龙一路狂奔,出了东门,便远远看见一片竹林,绿海前头一袭黑衣飘飘荡荡,忙扬声叫起来,“请留步!留步!” 那人却仿佛没听见,行走如飞,玉露见状只得死命追上去,眼见进了竹林,这才一勒缰绳,拦到那人面前,马上麻利抱拳,“在下陆羽,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那人头上戴着一顶竹笠,遮掩了整张面目,只看得见肩头黑发中间夹杂着一线银丝如雪,也不怪玉露一见便以前辈相称。此刻负手而立,默然不语。 “前辈功夫好生了得,着实叫人佩服得紧,如若不嫌弃,可否容陆羽做东,请前辈略饮薄酒,以谢相救之恩?”别看玉露初涉江湖,言谈措辞间倒像模像样。 “你――”黑衣人终于开口,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清透,“――要谢我?” 第133章 “是!”玉露应得响亮,方才她一打眼,发现那柳叶刀竟夹在薄薄纱屏之中,滞而不坠。她很清楚,以自己的内力,掷出八卦盘至多使飞刀落地,而不会直入屏中,除非――桌脚一颗硬砂,恰恰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有人发力,改变飞刀的方向,而那股力量正从堂中西南角而来。 是他。就是他。黑衣竹笠,乌发银丝,拈花飞叶,收放自如,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简直就是――就是玉露幻想过千八百遍的大侠客,大英雄,大师父――不对,不对,是大高手,就是那种让人仰着头流着口水崇拜,背后总是闪着好多好多星星,月下狂饮西门吹雪独孤求败的绝世高手!酒杯是他的朋友,寂寞是他的情人―― 玉露还没陶醉完,就听得他淡淡道,“我不要你谢,有几句话,你听好了。” “前辈请讲,”玉露忙跳下马来,肃立做恭敬状。 “年轻人脾气拗,没什么希奇,不过想任性,还要看自己本事够不够,不是每次都会那么走运。” “前辈的意思,”玉露听得刺耳,一耸俏眉,“我方才是任性喽?” “你不服么?”黑衣人似乎冷笑了,伸出手指来,“其一、只为旁人一句闲言,你便压下重注,是置前途于不顾;其二、赢了赌局后,你非但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反而步步紧逼,是置安危于不顾;其三、前后间你逞口舌之利,只顾嘴上痛快,不掂量自己实力如何,是置性命于不顾。这三条皆为意气用事,还不是任性?” “我当然不服!”玉露朗声反驳,“其一、我若不声不响任人轻蔑欺负,岂不是缩头乌龟?一只缩头乌龟还谈前途?才是可笑;其二、言出必行,愿赌服输,况且他阴险毒辣,竟想伤我性命,这种人渣就要好好教训,怎么能便宜了他?其三、就算我说得尖刻些,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向来就是这般说话做事的,既没妨人,又没害人,前辈看不过眼去,也只得请您不看。” 她性子张扬执拗,哪容得黑衣人数落,自己觉得理直气壮响当当,愈发要说个透亮,“前辈相救,陆羽自然心存感激,可谁救了我,我便要听谁的?这江湖上的人,都有自己的一条线,数起来怕是比这地上的路还要多。你有你的道义,我有我的准则,谁也不碍着谁,”看看那人,忽地鬼笑起来,“大叔――”说得清楚响亮,只为故意气他,“我来是请人喝酒,不是听人罗嗦,大叔若不喝,我就告辞了。” “哼――”黑衣人似乎笑了,摇摇头,“小子,你日后吃亏,都是自找的,可不要怨天尤人。” “我不在乎!”玉露骄傲地仰起脸,“随心所欲,我行我素,这才是我,总要听三听四束手束脚,就不是我了。自己都不是自己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黑衣人明知她是较歪理,一时却竟反驳不得。 “算啦大叔,你说不过我的,”玉露占了上风,嘻嘻笑着,“还是去喝酒吧。” “话不投机,”黑衣人不理她,“一杯嫌多,你走吧。” “不喝就算了,还替我省钱,谢啦,大叔!”玉露回身刚要上马,作怪的念头浮上心来,回头奸笑,“大叔,看你救过我的份上,送你两个字,”便折了一条竹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大字。 “默器?”黑衣人不禁茫然。 “此中奥妙,还请大叔好生体会,若真的想不出来,只管往自己身上去看,”玉露抛了竹枝,十分得意,一抱拳,“后会有期!”便翻身上马,回头见地上两字,忍不住大笑两声,这才绝尘而去。 黑衣人顾不得理会她,只凝神看那两个大字,那字写得十分胖阔,竟像四个字一般。“只管往自己身上去看”――玉露的话复又耳畔响起,他不觉低头――黑,从头到脚的黑色――他脑中忽地一亮,“默器”,拆开来,岂不就是“黑犬吠,吠吠吠”?这死小子竟说自己是黑狗?他又好气又好笑,再抬头看去,那马儿早跑得远了。 望着那飞电一般的背影,一丝笑意竟悄悄爬上了唇角,“后会有期,小子。” 二金风乍起 眼见着的,天就凉了。 梧桐叶落,飘飘摇摇地堕下来,在玉色衫底打转,转出一片秋意萧瑟。木兰渡口,双脚刚刚告别了渡船的人,看着圈圈转转的落叶,脱口吟出两句诗来,“金风浦上吹黄叶,一夜纷纷满客舟。” “爷,”箭袖墨青衣衫的青年跟在身后,犹豫一下仍是问出了口,“还要找下去吗?” 玉色长衫的男子没有回答,举目凭眺碧天长远,半晌才收回目光来,“铁剑,铁笛走了?” “是,”铁剑忙回道,“刚走,还说叩谢爷重赏。” “他护得老爷子一路安稳,”玉衫男子转身,闲闲往岸上走,“这不过是应得的,” “少主,”铁剑跟上去,想起方才铁笛的话,竟忍不住笑了,“铁笛临走前,还跟属下学了件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玉衫男子斜眼看看他,笑了,“说罢,是老爷子变了脸?还是阿戈惹了祸?” “爷猜得真准,说是路上......”铁剑一字不漏地学起了舌。 ――谁说男的就不婆妈!谁说黑的都是乌鸦! “这下,老爷怕是又被二少气得不轻呢,”铁剑学完舌,不忘来个总结。 “天外有天山外有山,阿戈太张狂了,”玉衫男子踱进岸上茶馆,想想又道,“那位小先生,我倒很想认识认识,若他果真能言善辩能掐会算,”不由微微一笑,“我可还缺着一位幕僚呢。” “这一节,只怕是铁笛夸大其词,”铁剑随少主走进堂里来,“听来那姓陆的小先生年纪尚轻,会如此神算?莫非是不老的神仙?竟让他遇着了,我跟着爷走了这么些日子,怎么没碰上?一定又是胡扯,爷您说呢?” 金风乍起,呼啦啦穿堂而过,一尾白幡子悠地卷上去,墨黑三字眼前一闪即逝,那玉衫男子一怔,很快地笑了,“却也――难说。” “啊!”风静幡落,那“铁算陆”三字好不清楚,铁剑不禁惊叹,“世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无巧不成书,”他饶有兴味地看着专心为人解卦的蓝衣少年,眼中光芒愈来愈深,“有缘――必相逢。” 又不是羊年,抽的什么羊角疯!一个个问完了流年问家宅,问完了家宅问出行,问完了出行问婚姻,一个上午下来,说得自己是口干舌燥。也真邪了门,自从在苍梧郡被那只黑犬大叔教训过,一路直来到木兰渡,似乎客人都染上了他的啰嗦病,一个卦象也要唧唧咕咕唠唠叨叨上半天,真是的,看本先生一副长命百岁相就不怕累死我啊?好不容易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玉露忙倒上一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松下劲来,倒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免不了抱怨几声。 这茶是她特地从家里偷出――嗯――带出来的,是萧茗珍藏多年的好茶,若此时看到竟被女儿用作牛饮,一定是要顿足长叹牛嚼牡丹的。可连茶圣陆羽的名字我都冒了,又能怎么着?爹娘,还是女儿更厉害吧?玉露瞄着杯底色绿如玉的茶叶,眼睛一眯,小狐狸一样地笑了。 “先生,”清而柔的玉色拂过眼前,像是风吹来了一角碧空,“风十二有礼了。” 嗯,这嗓子挺好听,话说得也挺有礼貌,就给他个面子,玉露抬起头来,绽开温柔敦厚的笑容,“陆羽不敢,请问尊驾何事?” “在下闻听陆先生精通卜算,那博弈之术也不会含糊了?”他双目微微一眯,只盯着玉露――想赢,第一便要引起对方的好奇心和好胜心。 “风少想赌什么?”玉露眼睛一亮。在家中萧茗不许赌博,只能从书本上了解一二。后来三师姐碧落成亲,她赶巧遇上了三姐夫魍魉庄上的奇人异士半夜围桌聚赌,见小姑娘好奇,便瞒了碧落偷偷教了她各种赌术。玉露苦于缺少实战演练的机会,这回离家,路上便兴冲冲趟了不少场子,说来也怪,她倒是福星高照鸿运当头,赌到现在,竟没有一次失手,得意之余未免有点失落,因此一听这人要与自己过招,便立时来了兴致。 果然没有猜错,风十二微微笑了,一探手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木匣,放到卦桌上,中指一敲,匣子便开了。 “啊――”围着听玉露解卦的人,只觉眼前一亮,齐齐发出一声惊叹。 那宝珠如鸽卵大小,珠体透明似冰雕玉砌,内里却有红云不断翻覆游动,仔细看去仿佛一只凤凰展翅翱翔,玉露不禁也吃了一惊,脱口道,“火凤珠?” “陆先生好见识,”风十二一敲卦桌,木匣应声而合,“风某以此为注,先生应否?” 火凤珠,顾名思义,形色如火凤,冬日放于室内胜似火炉,可使满室生春,若置于火焰中,非但不裂,发出的光芒更可照亮方圆几里。这火凤珠本藏在西域屈露多国[*出自玄奘《大唐西域记》,屈露多国(kuluta),周三千余里。土地沃壤谷稼时播。华果茂盛卉木滋荣。既邻雪山遂多珍药。出金银赤铜及火珠雨石。气序逾寒霜雪微降。人貌麤弊既瘿且尰。性刚猛尚气勇。]*王宫之中,后来屈露多国灭,几件珍宝均不知去向,未料今日到了玉露眼前,她又岂能放过?当下眼珠转了一转,笑嘻嘻道,“赢了自然好,只是陆羽身无长物,若输了,可就赔不起风少了。” “陆先生当然输得起,”风十二坐下,看着玉露笑得很轻松,“若我赢了,便要先生这个人。”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猜想莫非这位公子有断袖之癖?看卜卦的小先生眉目俊俏,所以――一时间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连二楼上的酒客,也都撂箸停杯张望下来,等着看玉露如何应对。 第134章 玉露见众人神色暧昧,知道没什么好话,心中怒气顿起,强忍不发,“陆羽资质愚钝,何德何能得尊驾之青眼?风少你说笑了。” “不瞒先生,风某眼下缺一位幕僚,见先生绝技在身,机敏善言,不禁起了爱才之心,若先生肯纡尊屈就,以这般人才,何愁没有大好的前程?”风十二倒很是自信,“不知先生可愿赌这一局?” 想收买我?没那么容易,谁知你是哪门哪派,有什么企图,我萧玉露来去自如不受羁绊,走江湖不过是为了增长见识,才不要搅进哪趟混水里去,玉露这样想着,已有了主意,刚要开口回绝,却被风十二抢了先,“难道先生怕输?” 玉露好胜,哪受得住这样吃瘪,眼见人人都盯着自己,脑中一热,脱口而出,“我才不怕!”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然而为时已晚,众人听了都叫起好来,玉露骑虎难下,咬一咬嘴唇,只得横下心来,故意冷笑道,“陆羽虽不才,却不会拿自己前程为注,况且一只小小的火凤珠,又哪里能够?不过既然风少都压下了宝贝,我也只得献丑了,”说着从领内一扯,反手扣在桌上,“就压这个!” 众人定睛瞧去,原来是一只透白玉坠,状似怒放花朵,瓣瓣层迭,中是血滴似的一个红点,细看却又是生在玉里头的。这玉坠有半只手掌大小,通体澄净,半点瑕疵也无,花色形状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确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人群中有个游方僧人,见状不禁低声赞道,“阿弥托佛,好一朵优昙。” “大师好眼力!”玉露见摄住了旁人,十分得意,提了玉坠上的青绦,看着风十二朗声道,“怎么样?我的玉优昙,不输给你的火凤珠吧?”这本是她自幼佩戴之物,萧茗嘱她不得轻易示人,然而她自认紧要关头应见机行事,却早把嘱咐置之脑后。 她的声音脆朗清澈,只叫楼上的酒客也听得一清二楚。角落里一直低头用餐的一男一女,听得“玉优昙”三个字,不禁大惊相视,转头望下楼来。 风十二虽阅宝无数,见此优昙也心中暗自称奇,却不形诸颜色,“先生想怎么赌?” “随便,”玉露按下玉优昙,挑起眉毛,“我奉陪到底!” 还真固执,怪道连老爷子的帐都不买,风十二暗暗笑了,“店家,拿骰子来。” 摇骰子赌大小?玉露心中一喜,这个她最熟练,当下接了骰子骰筒在手,悄悄一掂,证实是没动过手脚的货色,这才放到桌上,“点大者胜,一把定乾坤。” “好!”风十二刚要去拿那骰筒,却被玉露拦住,“风少功夫了得,岂是陆羽能比,公平起见,”举目四顾,拉过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来,“就让这个孩子来替我们摇骰子,如何?”她看出风十二是个练家子,绝对能通过内力来控制摇出的点数,若他亲自动手,自己岂不是必输无疑?只有这样才有胜算。 倒真机灵,小狐狸――也罢,就看老天在谁那一头了,风十二笑一声,“好。谁先来?” “风少请。” 风十二也不谦让,招手叫小孩子过来,俯下身把骰筒交在他怀里抱住,笑眯眯地说道,“小弟弟,一会你抱着这个筒使劲摇几下,就好了,明白吗?”见那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便把他抱到椅子上站好,摸摸他的头,“乖,摇吧。” 小孩子摇了几摇,不知道要不要放下,眼睛瞄瞄风十二,见他点点头,这才哐当扣到桌上,用力掀起骰筒,众人埋头一看,正是六六五,不由得连声赞叹风十二运气好。 风十二心想三个六实在难得很,自己大概是赢定了,放了心,一伸手,“请。” 玉露心下难免忐忑,看看摇骰的小孩子,还是不放心,便抓起玉优昙给他看,悄声道,“这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你好好摇,赢了我就会买很多很多好吃的给你,”这才让他抱了骰筒,自己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 那小孩子上次摇得好,便不怯了,只觉得好玩,抱着骰筒摇晃不停,玉露看得着急,却又不好出言阻止,小孩子晃了几十下,正要扣下来,忽然手臂没了力气,手腕一歪,骰筒连骰子哗啦啦坠了下来。玉露眼看两粒滚在桌上,正是两个六,顾不上松口气,只左右找那剩下的一粒,却见那小方块跳下桌沿,一路叽里骨碌往门口滚去,玉露一口气提在嗓子眼里,拔腿紧追,那骰子穿过了好几张桌子椅子,好不容易被桌脚一挡,这才有停下来的意思,大伙簇上来,只将那小骰子围在中央,个个伸长了脖子,屏息静气地等着,就见骰子原地打了几转,终于定了下来。玉露定睛一看,跳了起来,“六!是六!三个六!” 众人此时也已看清,见玉露欢呼,噼里啪啦鼓掌,七嘴八舌祝贺,情形好不热闹。 玉露心花怒放,左右拱手还礼不迭,眼角扫见微微笑着的风十二,心里哼了一声,想这个人是傻子么?输了还要笑。走过去拾起玉优昙,系回颈间,反手便拿起火凤珠塞进袖子里,向风十二拱一拱手,笑容可掬,“多谢了。” 风十二心想这陆羽倒是有趣,看她解起卦来有板有眼,一副老成模样,赢了却是又跳脚又叫嚷,直如顽童一般,不禁哑然失笑,刚想开口,却见那小孩子拉了拉玉露衣角,“哥哥哥哥,小狗子要好吃的。” 玉露眼睛一弯,拍拍小狗子的脑袋,“好哇,想吃什么呀?” “要那个!”小狗子往门外一指,原来是个捏糖人的摊档,玉露也乐了,从腰里摸出一角银子,放到小狗子手里,“去吧,买多少都行!” “谢谢哥哥!”小狗子哪有过这么多银子,只用两只手紧紧攥着,欢天喜地跑出去了。 玉露收回目光,这才发现围观的人群已经散了七七八八,只有那个不识相的还没动,宝珠到了自己手,就如同羊入虎口,难道他还想抢回去?真要动起手来,他可是占尽上风,一时有些惴惴,巴不得赶快撵走他,便白了一眼,故意恶声恶气道,“还不走?” 风十二毫不为怿,反倒笑了,“不赌不相识,风某很想交陆先生这位朋友,先生意下如何?” 贼心不死,玉露在心里吐舌头,仰了头道,“我从不和手下败将做朋友,除非――”嘴一咧,露出右边一只小虎牙,故意凑近风十二耳边,低声道,“除非你再送一件宝贝!”谅他也拿不出来,便就拿得出来也舍不得,这么一挤兑扫了他的面子,便报了适才被他作赌注的仇,出了口气,自己不禁嘿嘿一声,先阴险地笑了。 风十二微微垂下眼,并没答言,玉露见此情状,更拿准他没了底气,胜利地笑,“拿不出?那就请回吧!” 风十二却抬起眼来,那神情竟有几分狡黠,玉露忽感不妙,还没寻思过来,就见他向袖筒里一探,竟取出一只一模一样的木匣来!匣盖一开,登时一阵清凉扑面而来,玉露看得清楚,张大嘴结巴起来,“你,你怎么还有这个?” “水龙火凤,本就是一对宝珠,得一不得双,又有什么意思,”风十二欣赏着玉露吃惊的表情,故作淡然,“水龙比火凤更胜一筹,定入得了先生的法眼。” 玉露听得他口气中有调侃之意,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心中实在不舍,低头继续凝视那水龙珠。水龙珠大小与火凤珠一般无二,只是内中有水气氤氲,呈蛟龙翻腾模样。即使夏日炎炎,此珠亦能使室内清凉不燥,如穿林过沼时适逢浓雾,有此珠在手,可尽吸雾气,最奇妙的是,将它置于大瓮之中,只需注水过珠,翌日便会清水满瓮,昔日屈露多国与邻国交战,正是靠双珠取胜,只是后来国主昏庸,再多的宝珠也挽救不了覆亡的命运。这一段史事玉露曾在书中读过,如今珠在国倾,想来仍不免令人唏嘘。 风十二见她出神,只将那匣子一合,“先生喜欢么?风某是说话算话的,就不知先生是不是一言九鼎了。” 玉露知道他是激将法,然而自己已撂下了话,决不能翻悔徒叫人耻笑,况且宝珠若能成双,着实诱人,想想若娘到林中采药,再也就不怕浓雾日暮了。这小子倒也不像坏人,若他别有用心,自己还不会脚底抹油走为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及此眼珠一转,换上一副笑脸,“风少这般豪爽,我再不收,岂不是太没诚意了?”眼看着风十二,手已经按上了匣子。 “如此甚好,”风十二暗笑,心想陆羽你个狐狸,还知道什么叫诚意,不过目的已经达到,慢慢收服,不怕这刺毛狐不归顺于己,立时顺水推舟改了称呼,“今日能与陆兄弟结交,真乃风某一大幸事,听说这镇子东头有一家食楼叫‘茗满天下’,以茶入菜别有风味,择日不如撞日,莫如一同前往,把酒畅谈,岂不快哉?” 哪个要与你畅谈!玉露偷偷撇嘴,但听了这“以茶入菜”,倒是动了心思,萧茗爱茶若痴,雯清常以茶为调味烹制菜肴。玉露离家月余,倒真是有些想念娘作的美味了――忽省到自己走神,忙按下那一丝想家的念头,秋水一弯,又露出了那只小虎牙,“好!” 眼见玉露三人出了茶楼,楼上的青衫男子才松开手,转头斟了一杯酒,慢慢呷着。身旁的红袖女子扭着手腕,瞪了他一眼,“就你拦着我,人都走了!” “大庭广众光天化日,怎么动手?你没看出那两人是练家子?”青衫人摇摇头,“红袖,你太沉不住气了。” “你倒沉稳,”红袖气鼓鼓地坐下来,“见到了玉优昙,还能坐得住!” “玉优昙――”青衫人喃喃重复了一遍,自言自语,“是真的么?怎会在他身上――” “真的假的,抢了不就知道!”红袖将酒盅往桌上一撂,瞪着那青衫客,“月青衫,耽误了大事,你可别再来怪我!” 第135章 月青衫瞟了红袖一眼,放下酒盅指向了窗外,“你看。” 红袖探头望向街上,见月青衫指的正是玉露三人,却还不服气,“那你怎么知道他们要去哪儿?一旦丢了又如何是好?” “那个风十二说了,镇东的‘茗满天下’,”青衫又斟了杯酒,“你只顾要挣脱我,没听仔细也不奇怪。” “月青衫!”红袖瞪圆了眼睛,“你!” “嘘――”月青衫忽然竖起手指,凝神倾听。一只雪白鸽子啪啦啦飞了进来,月青衫伸出手,那鸽子便落在了他手上,他在鸽翅下一摸,摸出一张薄薄纸片来,展开一看,微微变了脸色,便从荷包里捻出一撮青色药粉,手心里一揉,纸片登时碎成了粉末。 “说了什么?”红袖见他神色有异,不禁急切地问道。 “夜相已知那人自尽,还有一月期限,若无进展,无需回崖――”月青衫淡淡答道,那字面后的意思,他们都明白。 红袖咬了咬嘴唇,毅然道,“那还等什么?今晚就动手!” 月青衫没有看她,目光只是追随着街上那蓝色的身影,片刻,点了点头。 话说玉露和风十二一路闲聊往镇东而来,铁剑跟在主人身后,竖起耳朵听玉露长舌如枪,少爷应对自如,言语着实有趣,自己也不知偷笑了多少回。眼见那食楼就在前面,忙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要为少爷打前锋。一进门,便愣住了。 原来店堂里空空荡荡,连半个食客也无,眼一扫,却见人都簇着那说唱台边的柱子站着,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挤挤挨挨唧唧嗡嗡,也不知在看什么。铁剑不耐烦,扯起嗓子叫了一声,“店家!” 连叫了三声,这才见一个白胖子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脑门子亮晶晶一头汗,也顾不得擦,忙向铁剑行了个礼,“客官,要点什么?” “快拣间上好的雅间,收拾几样清爽的拿手菜,我家少爷就要到了,”铁剑熟知主人的习惯,先吩咐下去,瞟了一眼,又皱眉头问道,“干什么呢这么热闹,跟看猴戏似的?” “哎哟,这位客官,您快看看去,那可是绝,”店家竖起大拇指,“就这么刷地一下,那酒盅――” “什么刷地一下?”玉露的声音响起来,人已经到了跟前,“酒盅怎么了?” “您不知道,”店家见有人询问,更是来了劲,“刚才有位客官,手里拿着酒盅,就那么刷地一下子――”手里比划出一道横线,“那酒盅就从人头顶上飞了过去,飞过了七八张桌子,当地一声,就钉在了柱子上,酒盅陷进那木头里好几寸,就是一点没碎!您说奇不奇?” 玉露闻言心中一动,忙走上前去,用力挤进人群,仔细一看,果然如店家所说,那白瓷酒盅没入木中,任人使出十分力气,竟也摇撼不得,她微微蹙了眉,心里忽然跳出一个影子来,忙拨开人群钻出来,眼角扫见风十二和铁剑正一旁说着什么,便一把拉过胖子,低声问,“店家,那人是不是穿黑衣,戴一顶斗笠?” “是啊是啊,”店家点头不迭,“您认识?” 果不出所料,就是黑犬大叔......难不成又是出手助人,他倒真闲!玉露鼻子里哼一声,“不认识!店家,你知道他为何出手?” “我也不知道,本来大伙都喝得好好的,台上说书正说得精彩,他忽然就站了起来,把酒盅那么一甩,吓得说书先生腿都哆嗦了,他却一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了!” 玉露略一沉吟,“说的什么书?” “还不就是些江湖传闻,今个说的是酒茶剑三绝,正说到醉翁失手,那个怪人就来了那么一下子,吓跑了不少客人,要不然,可比现在多多了!”店家摇摇头,语气懊恼。 酒茶剑三绝?难道还关我爹爹的事么?玉露想不出所以然,见风十二走了过来,便按下念头不再多想,两人上楼喝酒不提。 酒这个东西就是奇妙,能让朋友变成敌人,也能让陌生人成为朋友。一坛下来,玉露已经和风十二称兄道弟了。风十二显然酒量不错,玉露喝得酒酣耳热,他却面不改色,两杯陪一杯,也不见半点腮红眼晕,话反倒说得越来越慢条斯理,越来越脉络清晰。 “风――兄,”玉露眨眨眼,晃晃头,还好,眼还没花头还没晕,“今日很是尽兴,陆羽也该回去歇息了。” “也好,”风十二站起身,“风某送送陆兄弟。” “不妨,”玉露捏起桌上酽茶,一饮而尽,“今夜皓月当空,我正好散散步,赏赏月,夜风一吹,酒气就散了,我这么大个人,还会丢了不成?” “就让――”风十二见她醉眼迷离,心想这还真说不准,“铁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玉露连连摇头,倒了一杯酽茶又仰头喝掉,指着风十二笑道,“再婆婆妈妈,就不和你做兄弟了!” 风十二也笑了,看她说话倒还清楚脚下也不摇晃,也就随了她去,二人在食楼前分手,各自东西。 此时风清月朗,冷露无声,空气中隐隐传来桂花的甜香,街道上并无行人,只有檐下的灯笼,微微摇摆着不肯睡去。玉露吹着夜风,酒意消了大半,只觉手里坠坠的,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不知何时,竟把食楼的茶壶拎了出来,大概自己也知道醉了,所以将人家的绿茶偷出来解酒,不由咧嘴一笑,索性对着壶嘴又喝了几口,抬头见那一轮好月如冰盘玉轮,不禁一时兴起,提起真气,轻轻窜到旁边屋顶上,坐着看起了月亮。 竟夜不眠,对月思之:大晚上不睡觉,上房顶看月亮――五年了,这个习惯,已经五年了。 五年前,十六岁的大师姐龙晴出师下山。 虽然大师姐摸着自己的头说玉露乖师姐会常回来,虽然二师姐三师姐附和着说就是就是你还有我们啊,可看着那红骏红衣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十岁的玉露,被师姐们宠溺着的,一直以为拥有一切的玉露,第一次朦朦胧胧地体会到了失去的感觉。原来,人如水流,原来,师姐们,是不会永远留在“醉茶缘”,不会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的。 从那日起,她忽然更加调皮了,整日里只绕着两个师姐招惹不停,没有片刻安宁。她们四个本是各有各的房间,晚上常聚在房中闲谈,往往回头一看,最小的玉露已经盹着了,便相视一笑,任由她跟着那个师姐睡下。渐渐地,玉露便知道啦,冬天要跟着大师姐睡,因为她是暖暖的,夏天呢应该跟着二师姐睡,因为她是凉凉的,晚饭没吃饱可以跟着三师姐睡,因为她是香香的――而师姐们也习惯了夜半醒来,臂上多了一只小“爪子”,或是腿上压着一只小小的“蹄子”。 所以那晚,当碧落蓦地醒来,身旁摸了个空,登时惊得睡意全无,慌忙起身四下寻找,猛一抬头,却见房顶上,那淡紫的影子凝在夜风里,单薄,而毫无摇动。从那以后,三更寻妹,就成了云真和碧落的夜课,有时候碧落难免想,还是大师姐好命,走的够早...... 玉露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生出这样作怪的念头,可当躲在房顶上,见二师姐或是三师姐悄悄地,然而焦急地找来找去,偷偷叫着自己的名字,心会忽然很暖,很安定,嘴角会不自觉地翘起来,好像满天星星都掉到了自己的怀里。 星星亮起来,又灭了。二师姐也走了,然后,三师姐也走了。可玉露睡不着的时候,还是会坐在屋顶上看月亮。有月亮的晚上,似乎思念也传递地格外远,格外清晰。 江湖为水,女儿如茶。天涯海角,地北天南。玉露提起手中玲珑小巧的慈竹茶壶,忽地微微笑了,遥遥对月一举,心中默默道,“大姐,二姐,三姐,你们就是这绿茶,为我带来日日夜夜的清香,缭绕此生,透沁心扉。” 似乎是为了契合她的心情,一阵低而咽的箫声响起,在她周遭流动,如水,如月光。 玉露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坐在月亮下,坐在箫声里,想什么,或者不想什么,都不再重要,那一瞬,她只想这样静静地坐着。 ――好月如霜,好风如水,好韵如歌。 当地一声,她醒过神来,原来听得忘情,不小心松手摔了茶壶,好在没有损坏,忙拾了起来,继续侧耳倾听。 箫声宛转沉咽,令人不由生出愁肠百结之感,玉露数了数拍子,却是一支《梧桐影》,不禁和了箫声,低低唱起来,“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心中不知怎地,孤寂之意愈深。 远处传来一声夜枭的尖鸣,箫声戛然而止,玉露心下一动,忙站起向那箫声来处望去,却见不远屋舍之上,一个黑影倏地掠过,跃了几重屋顶,眨眼间消逝不见。那身影竟有几分熟悉,莫非――是他?!玉露星瞳一闪,忙揉揉眼仔细看去,哪里还有半点人影?只有屋顶上的白瓦片,月光下粼粼生辉,正是――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玉露悻悻地收回视线,再也提不起赏月的兴致,脚底一点滑下了屋顶,径自向客栈走去。 眼见就要拐上长街,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声,寂静中格外清晰刺耳。玉露诧异地停下了脚步,三更半夜,怎会有小孩子街上哭泣,好不古怪,难道是――鬼?不禁微一激灵,然而她从不信邪,心道是人是鬼我都要去看个究竟,说不定是哪家小孩走失了找不到家呢,便顺着那哭声寻去。 追着哭声拐了几个弯,远远地,就见小小一个人蜷坐在店面石阶上,脸儿埋在膝盖上哭个不停,她仔细瞧瞧,见那地上有影,愈发放了心,走上前去柔了声道,“小弟弟,怎么哭啦?” 小孩子听见有人问自己,抽抽噎噎地抬起头,见是玉露,高兴地叫起来,“哥哥!” 第136章 “小狗子?!”玉露认出这就是白日里帮自己摇骰子的小男孩,忙撂了茶壶,蹲下身来,握住他的小手,“怎么不回家呢?是不是找不到路了?” “我,我,”小狗子抽抽嗒嗒,“有个姐姐把我抱出来的,还说……” 背后忽地风起,玉露心觉异样,暗叫不妙,肘上一拐,那石阶上的茶壶便旋着横飞出去,当地一声,水珠四溅。这瞬间她已转过身来,袖子一甩,八卦盘刷地飞出,直冲来人面门而去。 那人侧身避过,手掌一反,已将八卦盘捞在手中,玉露见武器被收,怒气大作,双眸一闪,手上嗖嗖送出两柄飞刀,破口大骂道,“王八蛋,有本事明着来,偷袭算什么能耐!”正在叫嚷,背心忽然一麻,登时呆住,再也动弹不得。 “偷袭当然是能耐,”背后有女子脆生生地笑着,“小子,你连这个能耐都没有呢!” “红袖,”面前那青衫纱帽的人示意她住口,“不要废话,你把那孩子送走。” 小狗子!玉露心下一惊,暴喝道,“你们想拿他怎么样?大人欺负小孩子,缩头乌龟不要脸!你们要是敢动他半根头发,我就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哟!”红袖团起纱巾塞住玉露的嘴,捏起她下巴,“癞蛤蟆打哈欠,口气倒不小,还是想想怎么救你自己吧!”一推背心将她送给了青衫,自己反身抱起了小狗子,见玉露被堵住了嘴,还是一副横眉立眼的模样,故意吓唬她,“再不老实就割了你的耳朵,挖你眼睛来下酒!” “红袖!”青衫拿住玉露,皱眉斥道,“还不快去?” “老地方碰头,”红袖也不再罗嗦,看玉露一眼,见她还是咬牙切齿,反倒笑了,“小子,回头收拾你!”身子一转,这才快步去了。 青衫见她去了,手上一紧,将玉露挟在胳臂之下,一提气纵上屋顶,急急向北而行。 玉露只被颠得头晕眼花,想挣脱手脚却用不上力气,想呼救口中被堵了个结实,用足了力气连喊救命,却只发出唔唔之声,真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由懊恼怎么没同意风十二护送自己回去,却是悔之晚矣,忽然耳边传来一阵潺潺流水之声,原来青衫已经跃下屋顶,来到了河边。 玉露认得这是出城的方向,心下大惊,想若出了城池,那可真是任由宰割了,想着想着更是气闷,不由得连连咳嗽,却歪打正着将那纱巾吐了出来!她大喜,脱口大声呼救,“救命啊,来人啊!啊――” 青衫一震,他本来怕这小子底子浅,若被点哑穴,一旦解穴说不出话来岂不麻烦,谁料竟被他挣脱了塞口的纱巾,当下只好点上了玉露的哑穴,正要上桥,却见一人站在竹桥中央,头上一顶斗笠,衣黑如夜。 青衫见那人气势沉沉,心生警惕,驻足不前,手上却把玉露抓得更紧,“尊驾何人?” 那黑衣人没有回答,手上一柄苍绿色的物事似箫非箫,似笛非笛,“放下他。” 那声音好不耳熟,玉露精神一震,黑犬大叔?不由喜出望外,心想谢天谢地阿弥托佛,就说我命不该绝,忙放声大叫“大叔救我”,出口却只是抽气的咝咝声。 原来是冲这个小子来的,青衫眉头一皱,慢慢向后退了一步,“尊驾与他非亲非故,何必趟这淌混水?” 黑衣人仍是无语,忽地手底横扫,青衫只觉眼前碧色一闪,便见河上暴起一道水柱,水珠直溅到自己脸上来,竹桥也被震得颤颤悠悠。他不由心惊,然而决不能就此放人,一咬牙将玉露掷在地上,一探腰间,手中已多了一柄弯月刀,径取那黑衣人颈项而去。 黑衣人见一道刀光直扑自己而来,也不避闪,却将手中竹“箫”一横。青衫见状空中旋身,改了方向冲他手臂而去,还没看清那人怎生一个手势,便听得铮翁一声,青衫只觉虎口一麻,脚下止不住一个踉跄,连连向后退去,好不容易遏住后退之势,定睛一看,那人已将竹箫别在背后,气定神闲,却好似没有出过手一般。青衫情知此人功力了得,便就是与红袖连手,二人弯刀银针,也难以与此人周旋,心中暗叫不好。 玉露穴道被制,瘫软地上,只得睁大双眼观战,见青衫人不敌大叔,大为高兴,想加油助威却奈何禁声。此时天上浮云散去,月光一泻千里,就见青衫垂首肃立,将弯刀横于额前,口中念念有词,那清冷月光射在弯刀上,不断流转闪烁似虹霓,玉露正在吃惊间,就见青衫一咬食指指尖,血珠滴落刀锋之上,眨眼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刀锋忽地大放异彩,玉露眼前光明大作,不由双眼一闭,待得睁开,却见半空中一个光环如车轮滚滚旋转,直冲大叔撞去,那光环雪亮夺目,简直如同平地里开出了一朵瑰丽庞大的波斯菊,而那花瓣就是一柄柄月牙弯刀! 大叔小心!玉露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可莫说她已经哑了,便就没哑,那叫喊恐怕也会淹没在刀锋带起的嗖嗖风声中。“黑犬大叔”眼见那巨轮来势凶猛,脚尖一点腾空而起,敏捷闪过,那光环未击中目标,竟又原地旋滚而回,径向他背后击来!此时他已不及躲避,索性双足一踏,将那巨轮踩住。那锋利刀刃在他脚下不断翻滚,刀浪如潮,一浪接着一浪不肯停息,若非他内力深厚,只怕早就吃不住痛楚跌了下来。青衫见得如此,立刻双手合十,低头默念,忽地分开两手作抱球状,不断旋来转去,那光轮竟然也随着他的手势上下翻滚,黑犬大叔无法再落脚光轮之上,只得屏息提气,虚空而浮。那光轮越转越快越转越猛,带起四周狂风大作,只吹得他的墨色衣衫翻飞若旗,猎猎作响。 突然,一声尖利的夜枭长鸣划过夜空,青衫心中不由一紧,手上便是一滞,黑犬大叔觑得良机,当机立断,反手握住竹箫,指着光轮中央,沉声道,“破!”便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光芒大盛,照得四面如同白昼,玉露只觉被一股力道甩了出去,翻了几转跌下来,真正摔了个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却见不远处青衫也被甩到了地上,他未及站起,便被黑衣人用竹箫在肩胛窝轻轻一点。青衫只觉臂上一痛,心中一沉,知道整条手臂已经脱了臼,眼见败势已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玉露见青衫失手被擒,心里乐开了花,正盘算一会怎么报仇,却见他襟袖一挥,一团烟雾霍地弥漫开来,待得烟消雾散,定睛一看,却哪还有他半点影子?不由得心里大怒,痛骂此人歪门邪道,还没骂完,背后被人点了两点,登时浑身轻松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黑犬大叔刚帮自己解了穴。她手脚被制太久,已经麻痹不听使唤,只有脖子倒还听话,便先仰起头来,对着月亮深深吸了口气,“憋死我了!”转转脖子看着黑犬大叔,“大叔,你怎么来了?” “你喊那么大声,”黑犬大叔用手掌擦拭一下竹箫,并不看她,淡淡道,“不就是要人救你。” “还好你听到了,”玉露吁出口气,偷眼瞧瞧那一抹苍绿,蓦地想起了自己听到的箫音,“大叔,刚才是你在吹箫?” 他没有回答,把箫别到腰后,“小子,那人为何抓你?” “我怎么知道!”玉露气鼓鼓地回答,低头仔细想想,莫非因为自己新得了一对宝珠?人心不足,那对男女见宝起意也是说不准的,刚想告诉大叔,抬眼见他肩上一缕银丝,小脾气发作,不由又翻起了旧帐,嘻嘻笑道,“大概是觉得我太任性,所以要教训教训我喽!” 黑犬大叔当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却也懒得与这小子计较,当下看了他道,“那是你的事。你记着,这是我第二次救你,不会有第三次了。” 玉露一顿,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却听不远处有人扬声呼唤,“陆兄弟,陆兄弟!” 黑犬大叔听到脚步声近,便又看了一眼玉露,低声道,“好自为之,”提脚一纵,竟从竹桥上跃了下去。 “大叔!”玉露一惊,失声叫道,只是哪里还叫得住他,便见那墨黑身影,顺流飘然而下,转瞬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陆兄弟!可找到你了!”玉露被唤回神来,回头却正是风十二,“怎么样,要不要紧?” “无妨,”玉露腿上血脉已然活动,便把着桥栏站了起来,一搭眼不禁愣住了,“小狗子?!”那风十二身后,铁剑抱着的小孩子,不是小狗子又是谁?她登下又惊又喜,忙过去问道,“小狗子,怕不怕?那些坏蛋打没打你?”见那孩子摇摇头,松了口气,这才顾得上问风十二,“风兄,你们怎么来了?” “你看看这个,”风十二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递给玉露。 那是一方小小绿牌,通体碧透,触手顺滑,坚硬如金石,牌子头上刻着竹叶,看那成色像是上好的翡翠。 碧玉竹!玉露面色一变,一把将那绿牌抓在手中。这碧玉竹牌是自家的徽记,当年,萧茗在西北大雪山之下发现一种寒竹,其色温润,晶莹如玉,寻常刀剑伤它不得,用来煮茶更有基本的解毒功效,他深以为奇,珍重藏纳之。后来便破竹为牌,分给了家中四个女孩一人一方。今夜自己酒醉误事,竟差点遗失,如若真丢了,可要心痛死了,又或被人拿去乱用,更是不妙,幸好被风十二送了回来,玉露暗叫一声好险,忙小心收好。 “果然是你的,那‘茗满天下’的店家在雅间里拾到了,追了半天才追上我,我想这物事清雅不俗,必是陆兄弟才配得上。怕你寻不见担心焦急,便来物归原主,没想到无心插柳,竟救下了这个小孩子。” “你怎么遇着小狗子的?是不是还有那个红袖女子?”玉露急切地追问。 “我们行至半路,忽然听见小孩子的哭声,找来找去那哭声却又断了。 第137章 我觉得事有蹊跷,索性四处细细查看,后来便在一条小巷之中遇上了那名红袖女子,我见她装扮古怪形迹可疑,手中正抱着小狗子,便喝令她放下小孩,谁料她非但不听,还与我动起手来。打了几个回合,她被我伤了膝盖,打了个呼哨,只将孩子向我一丢,跃上屋顶逃走了。我担心你的安危,顾不上追她,便一路急急赶来,刚才远远听到有人呼救,这才寻了过来,”风十二讲得十分清楚,“幸好你没有危险。陆兄弟,你又是被何人暗算?” 玉露便将经过娓娓道来,只说是一位神秘高手出手相救,却略过与黑犬大叔一节不提,讲完又道,“我并不认得那两人,该是没什么过节,或许是冲着宝珠来的。” “若他们要宝珠,给他们就是,不必硬拼,珠子再珍贵,也不如人重要,”风十二想想又笑了,“是了,眼下这宝珠已是陆兄弟之物,我这般说了,倒成了慷他人之慨,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风兄说的极是,”玉露也笑了,“这对宝珠虽然稀罕,也值不得我的命去,只不过我是凭本事拿到的,谁要想来拿,也得看看他的本事了。” 倒不如说你是凭运气拿到的,别人总是不如你运气好呢,风十二心里笑笑,“陆兄弟,我陪你回去。铁剑,你把小狗子安全送回家。” 玉露经此意外,虽说有惊无险,终究心有余悸,便点了点头,眼角扫到风十二的手,不禁脱口道,“你的手?” “蛰的,那妖女放了胡蜂,”风十二吹吹红肿的伤口,“上了药。还好只是几只,若是成群结队,我也要吃不消了。” 胡蜂?玉露眼中一闪,纱帽罩头,指挥胡蜂,以血祭刀,以锋为轮,信号如夜枭长鸣,这两人还真有点邪门......要被娘知道自己惹上了这样的仇家,不知会不会晕倒...... “陆兄弟?”风十二见她出神,“怎么了?” “没什么,”玉露收起心思,对他笑笑,“走吧。” 一路无事,回到客栈已是夜深,玉露稍作收拾便歇下,可一合上眼,疑问便一个接一个蹦出来――那青衫红袖究竟是何人?为何对自己那么感兴趣?他们到底有何图谋?还有黑犬大叔,机缘巧合两次相救,未知可会再度重逢?他口口声声说不会再帮助自己,真的会言出必行吗?想来想去,脑中却是一团乱麻,半点头绪也无。这十几年来,她一直跟随父母居住在“醉茶缘”,生活简简单单无忧无虑,何曾遇到过这些问题?真正是在家千时好,出门一日难,不由得念起在爹娘身边时的舒心,终究是小女孩子,想着想着,心中竟委屈起来,辗转反侧了半宿,方才睡去了。 次日玉露早早醒来,坐在床上,又将这件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几遍。如今自己在明敌人在暗,不会次次那么走运,都能有人仗义相助侥幸逃脱,与其坐以待毙,莫如主动出击,四处寻找些线索,说不定就能解开自己的疑问,找到应对之法化险为夷。再者,昨夜惊懵之下忘了向黑犬大叔道谢,怎么说人家也救下了自己,若能再次遇见,就算他再是软硬不吃冷嘲热讽,自己至多不和他一般见识,忍气吞声当面谢过,便再也不欠他的人情,打定了主意,起身匆匆梳洗过,便出了客栈。 木兰渡是水路上比较重要的一处渡口,小虽小,却很是热闹,才清早,就已有不少商旅之人背了包袱提了奁笼,急急赶去码头坐船。玉露放慢了脚步,只沿着长街慢慢走来,眼见就要到码头,耳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连忙闪到一旁,回头一看,却是一架马车正向自己的方向疾驶而来。路旁有个卖糖人的摊子,那摊前的小孩见马车汹汹而来,竟被吓得呆住了,手举着糖人傻傻站着,浑然忘记了躲闪。那马车越驶越近,车夫这才看到当街的孩子,用力勒马已是不及,说是迟那时快,只见一道蓝影风一样马前掠过,那马车却停也没停,噔噔噔噔一路跑了下去,众人只道定是一出惨剧,几乎不忍心再看了。 就说玉露抱着那孩子滚到路旁,耳畔蹄音连连,近得仿佛就要踩到自己身上,不由心里一紧,下意识合上了眼睛,还好听得那蹄声去得远了,松了口气,睁开眼爬起来,拉起那小孩,一照面却不禁咦了一声,“小狗子,怎么又是你?” 那孩子手里还捏着个糖人,已经沾满了尘土,想是还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看了玉露半晌,才叫道,“哥哥!” “以后要小心呢,”玉露帮他擦擦脸上的泥土,“你看,刚才多吓人呢,要被大马踩到了,该多疼啊。”看他手里还攥着那个泥糖人,便道,“这个脏了,不能吃的,哥哥再去带你买一个好不好?”起身一看,却见自己也是尘土满身,那蓝衫背后下摆,赫然印着一枚蹄印,一道车辙,原来只差一点,便会伤到腿脚,玉露暗暗抽了一口凉气,心想飞来横祸一桩接着一桩,好不邪门,莫非流年不利,该去给菩萨烧烧香? “小狗子!小狗子!”一个穿着短打的男人跑了过来,一把拉住孩子,上下看了半晌,见孩子无事,这才一泄劲跌坐到地上,回过神,站起来抓着孩子打了两下,“叫你不听话,叫你乱跑!” “喂!”玉露拦住他,“你干吗?” “这位公子,”那人见玉露一身尘土,知道是她救了孩子,“是您救了小狗子吧?我这里谢谢您了!”说着就要下跪,被玉露拦住,“有话好好说。”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那人作了几揖,指着小狗子道,“这是小儿,我是个船夫,他跟着我在码头上玩,一个没看见,这孩子就没影了,我方才见那马车跑了过去,吓得要命,还以为......多亏公子救了小儿,谢谢公子,谢谢公子,”说着又要跪下去。 “罢了,”玉露不让他跪,却忍不住责备,“怎么不把孩子留在家里,这里车来人往,多危险!” “公子有所不知,家里孩子他娘病着,没人照看,我只好把他带在身边,咳,”那船夫叹口气,“穷人家的孩子,命贱哪!” 为了温饱生计,连亲生骨肉也不能照看周全,想必昨夜这孩子被人抱走,他爹娘也没有觉察了。想想家中,莫说自己,就是三位师姐,也是蒙爹娘疼爱有加,何曾受过半点累吃过半点苦?与这孩子简直有天壤之别,玉露想到这里,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从袖中摸出锭银子,递给船夫,“拿去给他娘看病,别让小狗子再到处跑了。” “这......”那船夫又感激又惊讶,推着不肯接手,“公子――” “拿着吧,就算我给小狗子买糖人吃的,”玉露摸摸小狗子的头,把银子塞在他的小手里,见那人的打扮,心里一动,“您就在这码头撑船吗?” “正是,咳,要不是小狗子他娘病了,我这会都在船上了,还能多赚几个子。” “您今早看没看见一男一女?都戴着纱帽,一个穿着青色的衣服,一个袖子是红色的?” “......”船夫沉思片刻,摇摇头,“可没有,我一大早就守在这了,没见着一个这样的。” 玉露有些失望,转念又道,“那您见没见过一个黑衣人,头上戴着一顶斗笠?” “......”船夫又低头回想,玉露正以为没戏了,他却一拍手,叫了起来,“这个有!有!他到得可早呢,头一个上了船,往凤凰城去了!” “凤凰城?” “对,离这水路百里,可热闹着呢,”船夫诚心实意地问,“公子也要去吗?我送您去,不收您船钱!” “我......”玉露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还是不去了,”这一番话说下来,又勾得她心事重重,再没有了查找线索的劲头,见小狗子无事,便告别两父子,返回了客栈。 刚要进客栈,却见风十二带着铁剑走了出来,迎面遇上玉露,便笑了,“陆兄弟好早,正要去寻你呢。” “风兄有事吗?”说实话,昨晚他帮了手,也算欠半个人情,玉露说起话便比从前客气,“但说无妨。” “我们进去说吧,”风十二示意玉露进来说话,二人选了一张犄角的桌子坐定,风十二这才开了口,“陆兄弟,我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这里。” “去哪?”玉露脱口问道。 “凤凰城,我有一位朋友住在那儿,请我去做客。” 又是凤凰城?玉露心中一动,怎么人人都去凤凰城?倒是巧了。 “陆兄弟如有兴致,一同前去如何?”风十二终于说到了要点,“我与陆兄弟结交时日尚浅,未有机会痛饮畅谈,若是就此别过,未免叫风某有些难舍。况且陆兄弟现在身处险境,对手神邪莫测,与我结伴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这后两句说到了玉露心里,虽说她胆子大,但终究缺乏江湖经验,一切都是初次经历,难免力有不逮,若她功夫如三位师姐般出色也倒罢了,充其量不过是只三脚猫,偏偏一出道便惹上只大老虎,不,是大老虎虎视眈眈不放过自己,如果哪天真的失手,自己受苦不说,再被当作人质用来要挟父亲和师姐们,那才是糟糕透顶。眼下既有人盛意拳拳主动来作自己保镖,再拒绝岂不是傻子?况且,凤凰城――我也要去看看...... 风十二见玉露不语,还以为她犹豫不决,又故意道,“说起来我倒真有些想念他家的美酒珍馐轻歌曼舞,‘连城十二’的歌舞弹奏,可谓见者忘情,回味无穷。” 连城十二?玉露心中一喜,她早听说有这样一支歌舞伎乐班,由十二名女子组成,声色艺俱是一流,只可惜为豪富所蓄,从不在外表演,若果能得见,倒可大饱眼福耳福,更是拿定主意,含笑点点头,“好。” 风十二未料她如此干脆,喜出望外,自听了铁剑的描述,他便起了将“陆羽”收为己用的心思,见她心气高傲,知道得出软招套交情,否则若非长久相处,怎能令她收了尖刺藏了利齿,乖乖为自己效力? 第138章 这才邀她同去凤凰城。玉露自然猜得到他的意图,不知他若是发现“陆羽”并非“陆羽”,而是“玉露”,可有胆量再留自己当幕僚么?想及此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道,“风十二,你就慢慢等着吧。” 城外,破庙。 青衫席地而坐,左手扶着右肩,摇了摇臂膀,红袖已帮他将骨头归位,虽还有些余痛,已无大碍,他放下手,凝视地上燃着的篝火,不禁陷入了沉思。 不知何时,红袖走了进来,弯腰放下皮囊,原来是到河边取水去了,见青衫不语,便也默默坐下,伸手除去纱帽,理了理鬓角,却正是一名明艳照人的美女,高鼻深目,肤光胜雪,年纪不过二十,此刻转眸看看青衫,犹豫着想开口,终还是忍了没言语。 “膝上好些了吗?”青衫问的却是红袖,目光却还在篝火上。 “没事了,”红袖从腰间摸出一只细颈小瓶,拔去塞子撒了些药粉在火上,只见火焰腾地窜起,幽幽地发着蓝莹莹的冷光,旋即落了下去,空气中多了一股清新奇特的芳香,“那两个家伙,还没那么大本事。” 青衫知道她洒的是调理内息的药粉,便也解去纱帽,生得倒是一副平常容貌,至多只能算眉目端正而已,只有一对眸子炯然有神,才让人觉出几分特别来。他静静吐纳片刻,方道,“他们能与你周旋许久,也不简单了。” “哼!若不是巷子窄小,使不出八方蝙蝠阵,就凭他们两个也能伤我?”红袖提起来还是不服气,一面用树枝拨弄篝火一面道,“这二人不足为惧,倒是和你交手的那个黑衣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好生麻烦。他是本来就认得那小子,还是随手相救?如果是前者,可真要想个法子出来,否则以后就难了。” “红袖,”青衫微一迟疑,“那小子――是个女子。” “什么?”红袖一惊,手上树枝落入火中。 “途中她曾吐出纱巾大声呼救,那声音尖脆得很,我事后回想起来,决不是男子之声,再仔细想想她的容貌身量,姿势表情,越想越象,十有八九是了。” 红袖凝神回想,种种迹象果然如他所说,不由心有所动,“若她是个女子,莫非――可――”却又停了不说,看着那篝火,心中竟糊涂起来。 “我方才已飞鸽传书,请夜相以――”青衫顿了顿,“画像线稿相示,待收到线稿,再作打算吧。” “是那幅画像?”红袖脱口而出。 青衫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一阵狂风忽然呼啸着从门外扑进,残焰被吹得东倒西歪,终于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的黑暗。 话说玉露与风十二主仆沿江而下,前往凤凰城,宝驹“乌龙”自然也跟着主人沾了光,第一次坐上了船。凑巧船夫正是小狗子的爹,见了玉露,连忙絮絮告知大夫已经来过,小狗子也托了人照料,又连连谢个不停,倒叫玉露十分难为情。风十二亲耳听到玉露如何救人赠银施以援手,却是深为所动,他一直只留心到玉露机敏善辩俐齿伶牙,此时却发现她还有宅心仁厚善良仗义的另一面,不免又暗暗多了几分欣赏。 到了凤凰城码头,玉露这才知道,原来风十二的朋友就是城中首富连满都,想必二人交情甚笃,连满都带了不少家仆亲在码头相迎。风十二为二人引见过,只说玉露是自己的朋友,连满都岂会看不出风十二对陆羽的器重,便也十分客气,一口一个“陆少”叫得好不热络。三人略略寒暄了几句,上轿回府不提。 再度掀开轿帘时,玉露只觉眼前一亮。那轿夫走得又快又稳,自己竟没意识到已经穿了几重门槛,来到了连府的正厅前。就见当门竖起了一道一丈来高的花屏,上头花朵万紫千红争奇斗艳,错落有致地簇出个雄纠纠的狮子图案来,玉露心想眼下已是金秋,连府竟能将四季花朵都请出来,莫非是绢纸所制?仔细一看,却是鲜活的真花,花瓣上还挂着水珠,散发出一阵阵馥郁香气,她不禁仰起头,心里悄悄数起来,竟有百样之多。 “老连,你这花屏果然新巧,叫陆兄弟都看出神了,”风十二见她凝神不语,便向连满都笑道。 “小城偏僻,并无什么出色的玩意,连某只得扎起了这面花屏迎接贵客,好在没污了风少和陆少的眼,”连满都也笑着答道。 玉露回过眼来,这才好好打量了连满都,此人是个大胖子,几乎装得下两个自己,不知是不是忙着招呼客人,秋风飒飒的,他竟出了一头汗。“肚大脖粗,不是首富就是师傅,”玉露心里说一句,忍不住偷偷笑了。 连满都怕二人舟车劳顿,忙请他们先到住处稍事歇息,只说晚上要为二人接风洗尘,还有上佳歌舞助兴,玉露听得有“连城十二”献艺,自然很是期盼。 或许是夜间睡得不沉,本想倚着床头打个盹,睁开眼却是天色已暮,玉露忙起身稍稍收拾,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了叩门,道,“陆少,风少请您前厅去呢。” 玉露忙应了,开门跟那家仆往前厅而来,一路穿廊过院分花拂柳,见这连府修饰得十分富丽堂皇,重门叠院几进几出,若非有人带引,只怕自己也要迷路。她三位师姐所嫁之夫家,也个个颇有些背景渊源,家宅俱是雄伟开阔,不过只求大方,却不似这般繁复奢华,想凤凰城也并非商都重镇,只凭此城,连满都断不能敛到如此之多的财富,也该是个手眼通天网络各地的角色,看他对风十二恭敬有加,难道风十二的实力还要雄厚?玉露一直无心猜测风十二的身份,此时仔细想来,也觉得他不是个简单人物,好在自己早就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不妙溜之大吉,他又能奈自己何。 风十二正与连满都低声交谈,见玉露前来,便笑道,“等你开席呢。”三人分了主客落座,酒菜便川流不息地送了上来。 连满都见风陆二人已有停箸之意,便也放下酒盅,拍一拍手,只见一队身着各色纱衣的女子鱼贯而入,各携了琴箫筝笛阮箜篌琵琶檀板,对席上施施一礼,便寻了位置坐定,演奏起来。 檀板一响,琵琶声动,那桃红衫子的歌女曼声唱起,“玉露金风月正圆,台榭早凉天。画堂嘉会,桂子香芳筵。洞府星辰龟鹤,来添福寿。欢声喜色,同入金炉泛浓烟。清歌妙舞,急管繁弦,榴花浅酌觥满。祝佳客、富贵又长年。莫教月沉星坠,留住醉神仙。” 玉露听清那曲词,微一皱眉,因女儿生在秋日,萧茗又爱茶,便以玉露为名,待她长大,却发现这两字随处可见比比皆是,不禁深以为憾。 连满都见玉露神色有异,还以为她不喜这曲调,忙道,“竹桃你且退下,鸢尾,唱支清雅的。” 便见一名衣白女子出列,轻轻道了个万福,箫声响起,便听她轻启朱唇唱道,“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声音百转迂回,动人心弦。 梧桐影?玉露只觉心中一震,这不是大叔吹奏过的曲子吗?这阙词本讲的是女子思念情郎,秋夜立于梧桐之下,举目见月明千里,却不知情郎人在何方,后被人以箫配曲,渐渐地开阔了意境,亦可表达对亲友的思念,不再只局限于男女之情了。那夜他的箫声如此寂寞,又是在想念着谁呢? “陆兄弟?”玉露被唤回漫思,忙转过头来,见风十二看着自己,便微笑道,“一时听得出神,二位见笑了。” “今日能结识陆少这般清雅俊逸的人物,实是连某的荣幸,”连满都见鸢尾唱罢,便举杯敬道,“风少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日后陆少若有差遣之处,还请莫要见外。” “连爷太客气了,”玉露心知肚明他是瞧着风十二的面子,便也举起酒杯,向风十二微一颌首,“正所谓君子之交,醇如美酒清如茶,陆羽借花献佛,也敬风兄一杯。” “好一个‘醇如美酒清如茶’,”风十二击节赞道,“就凭陆兄弟这句话,我也要多喝几杯!”说着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连满都见风十二高兴,便示意歌女们再吹唱起来,此时月出东斗,好风相从,金樽酒满,佳人曼歌,倒是好一幅夜宴景象。饮至半夜,风十二见玉露已有薄醉之意,便让人将她先送回房去,又与连满都低语几句,这才散了。 铁剑提了茶壶进来,见主人当窗而立,对月出神,便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爷,新泡的。” 风十二接过手来喝了一口,不禁赞道,“好茶!” “刚才属下去给陆公子送茶,他喝了也这么说呢,还说了一句什么‘醇而不滞,清而不薄’。” “哦?”风十二笑了,“看来他倒是个行家,”见那茶盏底嫩叶新绿,蓦地想起了玉露的绿牌,仿佛哪里见过一般,“铁剑,陆羽的绿佩,你可曾在别处见过?” “......”铁剑仔细想了半晌,才道,“好似见过,又好似没见过。” “你这小子!”风十二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再教训他两句,却听得窗外“哈啾哈啾”两声,便探出头去。他与玉露房间遥遥相对,正成一个对角,中间隔着一大丛金黄菊花。他见玉露捂着鼻子站在花前,推门走出去,“陆兄弟,你怎么了?” “我――”玉露松开手,闻到那股花香,又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忙捏了鼻子,使劲冲风十二摆手。 风十二见她涕泪交加,猜到了七分,笑了,“原来你不服这个花香,这可坏了,你的房间在下风,若是一会将这味道都吹过去,你就要‘哈啾’一宿了,”想想便道,“眼下夜深了,我们先换房睡,明日再让他们移走这些菊花。” 玉露刚想拒绝,一撒手,花香直钻到鼻孔里来,又是两个哈啾哈啾,连眼泪都流了下来,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第139章 玉露本以为自己喝得不多,却不料那扶头酒后劲绵长,过了一会便酒气上涌头晕眼花,她连衣服鞋袜也懒得除下,只向床上一滚,扯了被子蒙住头,很快便睡着了。 懵懵懂懂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之中只觉有个软绵绵的活物在自己背上游走,玉露一惊,酒劲醒了大半,感觉到那活物一路向上爬上了自己肩头,隔着衣服仍然觉得出温热,她胆子本就不小,仗着三分酒劲想也不想,霎地伸出手一把抓住,借着月光一瞧,竟是一只人手! 玉露吓了一跳,噌地直起身,却还抓着那手不放,大声喝道,“是谁?”一搭眼,眉头一锁,“是你?” 面前那女子鬓发散乱衣裳半褪,浑身上下哆嗦个不停,看了玉露,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玉露想起她正是适才宴上的歌伎,依稀记得芳名竹桃,谅她也不敢作怪,便松开手,跳下床冷脸盯住她,“三更半夜,你来我房里做什么?” 那女子见她凶巴巴的样子,愈发不敢开口,只不断向床里瑟缩,抖如筛糠。 深更半夜女人跳上床,这飞来艳福我可消受不起,玉露不耐烦地喝道,“说!”见她衣衫不整,丢过一床被子,威胁道,“再不说我可要叫人了!” “不要!”那女子叫出来,见玉露像是真的,只得颤声招认,“我,我是来找风少的――” 风十二?玉露脑中一转,已然悟出端倪,原来是因为这个色狼!忽然想到自己离席时他与连满都耳语,说不定就是交代此事,淫贼!混蛋!当下气血上涌,转身推开房门冲了出去,来到风十二房前大力拍起门来,连声叫嚷,“风十二你给我出来!” 叫了两声,便听得里面有了动静,门很快地开了,风十二披着长衫,犹带睡意,“陆兄弟,这是怎么了?” “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玉露一想起那只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肺都要气炸了,怒目而视,“都是你干的好事!” “我?”风十二摸不着头脑,看她又不像是开玩笑,大概是有什么误会,想夜已深,若被人听见大吵大嚷,岂不尴尬,便道,“外头风大,有话进来说。” “谁要进去!”玉露横眉冷对,忽地一阵风穿堂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冷战,想想这话三句两句也说不清,冻着了自己可不值得,便狠狠瞪了风十二一眼,走了进来。 “陆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惹着你了?”风十二合上房门,见玉露还是气鼓鼓的样子,便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你还问我?”玉露一把将茶推开,竖起眉毛,“风十二,你自己不知检点不知自重是你的事,干吗把我拖下水污我清白?” “我不知检点?”风十二愈发胡涂了,“此话从何说起啊?” “你还敢抵赖?难道那竹桃是我叫来的不成?”玉露一指门外,“现在大活人就在我床上,你还要当面对质吗?” 竹桃?那个歌女?风十二稍稍有了些头绪,想遣歌伎侍寝是豪门大户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只是这次却佳人上错床,错将陆郎作风郎了,便笑道,“陆兄弟,这实在是不关我的事,你且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玉露正想痛骂风十二一顿,却听得“啊”的一声女子尖叫,划破了夜的寂静,一直钻进房里来。 那声音好像是从自己房间传过来的,玉露心下一惊,与风十二对视一眼,打开门一起冲了出去。 待他们冲进玉露房间,床上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只见半幅被子搭在地上,一片狼藉。朦胧间玉露看见床脚地上有个花里胡梢的东西,走近一看,“呀”地惊叫一声,倒退几步跳到了风十二背后,“蛇!蛇!” 风十二慢慢靠近过去,低头仔细端详,“别怕,”用两指捏了蛇头,转过来给玉露看,“是条死蛇。” “拿走!快拿走!”玉露紧紧捂住双眼,骇叫个不停,她最怕的就是蛇,以前在“醉茶缘”的时候,每次见到了都会大跳大叫,三师姐常常取笑她是蛤蟆精转世,才会这样怕蛇。 这么胆小,风十二不禁笑了,把蛇丢到桌上用锦袱盖起来,擦了擦手,看着玉露,“没事了。” 玉露慢慢张开手指,露出一道缝隙,眼珠转转,确认蛇已经被拿走,这才放心地松开手,吁了口气。 她的头巾早在睡梦中被揉搓得不知去向,此时长发披散双肩,浑如黑瀑直下,月华如银,映射在她脸上,愈发显得光洁如玉,大概是刚才被吓倒了,下意识扁着嘴,眼中还有一星泪珠,那模样竟有几分―― --楚楚动人,这四个字从风十二脑袋里冒出来,他心中噔地一动。 “竹桃呢?”玉露缓过神来,“刚才是她在喊?难道――是被歹人劫去了?” 风十二清醒过来,忙收起心猿意马,连骂自己胡涂,正了色道,“我刚才看过了,那不是普通的蛇,而是七药蛇。” “七药蛇?” “对,没有毒性的草蛇,抓了它之后,在蛇牙涂上七种草药混合而成的药汁,连涂七日,便成了一尾七药蛇,被咬中的人会失去知觉昏迷不醒,再喂他吞下同一尾七药蛇的蛇胆,此人便会有问必答,尽吐真言,所以又叫‘多嘴蛇’,”风十二看看那盖着的药蛇,又道,“这尾蛇刚被破膛取胆,应该就是此用。” “要逼问竹桃?她知道什么秘密吗?”玉露扫一眼七药蛇,饶是看不见,也心有余悸,“那被咬之人有没有危险?会不会死?” “我也不知道,”风十二摇摇头,“这恐怕只能去问用蛇下药的人了。” 这时只听得院中人声鼎沸,二人一转身,见连满都已带着家人奔了进来,他见风十二好端端地站着,松了口气,“老天保佑,风少吉人天相!”擦擦汗这才看见了玉露,忙笑道,“陆少也没事,太好了。” “你家歌女连竹桃失踪了,”玉露忍不住先说出来。 “竹桃?”连满都一愣,似乎一时没想起是谁,转念才明白过来,“啊,是吗,怎么失踪的?”一眼瞟见风十二的长衫落在地上,连忙拾起,恭敬地递上前去,“夜晚风大,风少小心。” 玉露见他如此势利,不由动了气,心想难道一名歌女的生死就不如一位少爷的冷暖重要?便毫不客气地说道,“她生死未卜,你还不赶快派人去找?” 连满都迟疑了一下,他家蓄奴无数,从不会将这些下人放在心上,一名小小歌女,别说只是失踪,就算死了,再花银子买一个添上就是,又何必如此费心,便没有应声,只觑着风十二的脸色。 “照陆兄弟的话去做,”风十二淡淡说道,“你别忘了,这本是我的房间。” 连满都登时一惊,冷汗又冒了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来人下手的目标是风少,若他真有什么闪失,自己莫说倾家荡产,只怕千刀万剐也交代不起,忙应了一声,带人急急出去了。 “走吧,”风十二见玉露皱着眉头,便道,“你等也没用,那些人不会傻得杀个回马枪,先去我房里歇着。” 去你房里?玉露眼梢立起来,心想你这色狼,我还没同你算帐呢!当下脸一冷,哼了一声,“谢了,我可不敢!” 风十二知道她还在生气,笑着解释道,“陆兄弟,你想一想,若是我真与连竹桃私通款曲,我又怎会主动和你换房间?换了房间怎又不知会她?这其中必有缘由,或许是那女子自己的意思,又或者是老连太好客了,惊扰陆兄弟之处,我先赔过不是,还请陆兄弟莫要因此误会风某。” 玉露仔细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心里还是别扭,便白了他一眼,扬声叫道,“来人!”那连府管家听了主人吩咐,守在门外半步也没敢离开,听到召唤忙跑了进来,“小的在,陆少有何吩咐?” “再给我安排个房间,”玉露故意不看风十二,谁要同这色狼一屋,岂不真成了一丘之貉? “要上风的,”风十二毫不在意,反而补充了一句,便向她微笑了。 玉露人安顿下来,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寻常鸡鸣狗盗打家劫舍之徒,何必大费周章使用多嘴蛇?如果不是,他们的目的又会是什么?是风十二吗?可若是冲着风十二来的,他们不会男女不分将连竹桃劫走,难道――又是我?!玉露苦了脸,为什么总是这么倒霉......转念一想,却不禁一个激灵,莫非这些人知道自己是女子?怎么会被他们发现?他们到底是谁?会不会和那两个青衫红袖是一伙的?未免消息也太快了吧......他们会再次对自己下手吗?竹桃能不能平安回来?她回来是不是就可以知道那些神秘人的身份?想来想去,真是头大如斗,倒在床上蒙住头,哼唧了起来。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听得外面人声大作,玉露心中一动,连忙滚坐起来,刚打开房门,就见风十二从对面房间走了出来,见是她,便道,“我正要找你呢,快走,竹桃回来了。”玉露听了,忙紧跟上他,见风十二打量自己,这才醒到连长发也忘了束,顺手在头顶打了个结,一面往前院而来。 刚到前厅,便见厅中挤了不少下人,见风十二来了,忙让出一条路来,玉露跟着风十二走上前去,就见竹桃仰面坐在椅上,双目紧合人事不知。 风十二伸出手指在她鼻下一探,还有气,便问一旁的管家,“怎么找到的?” “回风少的话,并不是小人们找到的,今个一大早开了府门,就发现她躺在门口,小的们便将她抬了进来。” 玉露仔细端详半晌,见连竹桃脸上身上并没什么明显的伤痕,只是瘫在椅上,仿佛睡着了一般,任旁人呼唤摇晃都没有一丝反应,“请大夫了吗?” “老爷亲自去请的,怕就是要回来了,”管家忙答道,话音未落,就见连满都带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匆匆走了进来,看见风十二,忙行了一礼,“风少,让您担心了。” 第140章 风十二知道他是故意作样子给自己看,连府这些下人,派谁去请大夫不成?偏他亲自去请,分明是因了昨夜之事,担心触怒了自己,这才格外殷勤,否则一个歌女的生死安危,又怎会令他大动干戈,便点点头,侧身给大夫让开地方,“请。” 那老大夫放好脉枕,号了片刻脉,换了另一只手再号过,扒开竹桃的眼皮看看,又看了看她的舌苔,却是摇了摇头,“没病。” “没病?那是不是中毒了?”玉露反问。 “看这姑娘的脉象,也没有中毒。” “那她怎么不醒?” “恕老夫才疏学浅,看不出症结所在,只能说她没病没毒也没有死,至于何时能醒过来――”大夫收拾起医箱,“说句不该说的话,江湖上稀奇古怪的物事技法层出不穷,远非我辈所能窥测掌握,老夫只能医常人病,这症状奇特,还是另请高明吧。”说罢竟掉头去了。 玉露见竹桃还是昏迷不醒,不禁担忧,见风十二也皱着眉,便低声问道,“是不是因为被多嘴蛇咬伤?过七天就会醒吗?” “我也不知,据说不同人豢养七药蛇,使用的七种草药的配方剂量都不尽相同,所以每尾蛇的解药也有所不同,就连吃了解药是立刻醒来,几个时辰醒,还是几日后再醒,都是不同的,你看她这个模样,”风十二指指竹桃,“我们就连她是不是服了解药都不知,又如何救治?” 难道就任她活死人一样?若是一辈子都醒不过来呢?玉露正在灰心之时,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叫了出来,“快,快将她抬到我房里去!” “你有法子?”风十二惊讶地问。 “我也不知道,”玉露脚不沾地跟上去,“只能试一试了!” 玉露的法宝,其实就是碧玉竹,上文中说过,竹牌和绿茶同煮,会有基本的解毒功效,她只是听父亲谈起过,自己也从没试验,更不知它能不能让竹桃醒来,然而此时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不如放胆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吧。 玉露让人留在房中照顾竹桃,自己跑到灶间,将一干人等都撵了出去,叫铁剑守着门口不许任何人打扰,这才坐到灶前,将碧玉竹牌解了下来,挑了一只熬药的小陶罐,罐底放上浅浅一层绿茶,注满了清水,才将竹牌轻轻放了进去。将陶罐放在灶上,先用大火,然后改小火熬煮,待得熬剩半罐,又加满清水,继续大火小火,如此反复了三次,这才熄了火,将罐里的水倒了出来,刚满一碗,便见那水质清澈,碗底隐隐一层绿色,细闻却是一股冷香。玉露心想自己严格按照父亲嘱咐的步骤,这药茶的颜色气味也与父亲描述的基本相同,该不会吃死人的。这才抹干了竹牌收好,端着碗打开了门,门外铁剑已经守候多时,见她出来,忙接过药碗大步离开了。 玉露担心药茶能否奏效,也匆匆跟来,只是铁剑步子太大,一忽便将她落得老远。她忙了半晌,也有些疲劳,走走便累了,好不容易来到自己门前,还没进门,就听得里面有人咳嗽一声,定神一看,竟是竹桃醒了过来!玉露这下才松了口气,倚着门边不肯动弹,风十二一眼瞧见她,便走了过来,“陆兄弟辛苦了,”连满都见状也忙跟过来,“多谢陆少,”不顾竹桃刚醒身体虚弱,只向她喝道,“还不谢过陆少救命之恩?” “不必,”玉露摆摆手,“叫她好生歇着吧,”自己不愿看这一屋子人的势利嘴脸,便道,“我去透透气,”转身离开了。 她不知不觉走到院中,这才发现昨日的满院金菊已经无影无踪,想是风十二发了话,连满都忙派人撅走了,心中不由感叹这世间是如此不公平,富家公子一句话,便有千百个人为他奔前走后,而一个歌伎的性命,却如草芥一般任由人践踏忽视。她本来很是不齿竹桃自荐枕席的行为,此时却忽然有些同情她,想她命如飘絮,主人将她视作摆设玩物,随手丢弃,她只得出卖色相,寄希望于这个风十二或者下一个风十三能带她远离这个无情之地,若她有选择,也不会自甘堕落吧。 人们对于没有经历过的人或事,大抵不是想得太好,便是想得太糟,玉露也是如此。以前,她总以为世界便如同自己想象,善恶美丑黑白分明,这次出来,她才亲眼见到什么叫生计艰难,什么叫人情冷暖,原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醉茶缘”那种安宁的生活,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如自己一般幸运,有疼自己爱自己宠着自己的爹娘师姐,这些经历,使得她更加珍惜自己的拥有,也更加希望能帮到有需要的人。萧茗夫妇大概也没有想到,女儿离家,得到的是真正的成长。 风十二坐在窗前,凝视院中玉露身影,若有所思,铁剑悄悄出现在背后,欲言又止。 “说,”风十二收回目光,拿起茶盏。 “爷,刚才,我好像看见陆公子在用――”铁剑顿一下,“在用他的绿牌煮茶。” “绿牌?”风十二惊讶地回过了头,“你是说竹桃喝的是绿牌熬出的药茶?你怎么知道?” “属下,属下――”铁剑心虚地不敢看他,“在门口等得着急,所以偷偷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就一眼,真的。” 绿如竹,莹如玉,轻若不觉,可解毒,莫非是――风十二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碧玉竹!”他终于回想起来,一年前的一次酒宴上,他曾见过此物,佩带者即是洛阳王之妹云真,当时洛阳王喝得大醉,非要妹妹将萧门独家徽记碧玉竹牌拿出来给宾客看。想那云真曾为“茗客”萧茗的弟子,莫非陆羽也与萧家有关?当下眉间一沉,“铁剑,立刻传书回府,我要茗客萧家的所有资料!” 连府里有一座很大的人工湖,眼下已是秋天,湖上的荷叶着了霜,孤零零地独立水面,玉露坐在湖边大石上,看着水中的倒影,发起了呆。竹桃虽然已经安然无恙,可对被劫一事毫无记忆,玉露想起青衫红袖二人,还是免不了忐忑,猜不准他们哪一天便又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最糟糕的是根本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只害得自己胡乱猜疑。她本以为出来闯荡,必会有声有色十分风光,谁知眼下却是有险有难疑神疑鬼,难得有自己想象过的快乐与精彩,真不知自己离家的决定是对还是错。想到这不禁心烦意乱,拾起一枚石子丢进湖中,噗的一声,影子便碎了。 “陆兄弟,想什么呢?”风十二的声音背后响起。 “没什么,”玉露站起身,勉强一笑,“风兄。” 风十二看着面前的她,笑意渐浓,“其实呢――陆羽是个好名字,不过倒过来似乎更悦耳些。” 玉露闻言大惊,下意识向后一退,脚下却被石头绊到,骤然歪倒,风十二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的手拉了回来,玉露站定,忙甩开手,故作镇定,“风兄真会开玩笑,姓名岂能随意倒置。” “不能么?”风十二故意反问,一字一句咬得清清楚楚,“萧、玉、露?” 玉露登时呆住,半晌,反倒笑了出来,索性看了风十二,昂然道,“你既然知道,还问我干吗?我就是萧玉露又怎样?难道我化名陆羽女扮男装,官府就会治我的罪么?” “官府治不治罪我不知道,”风十二坐到石上,“我只知道萧老爷子要是知道了,你十条八条的罪状可就免不了,比如与人豪赌,当街斗殴,夜饮不归,衣冠不整......” “别说了!”玉露听得心惊肉跳,大喝一声,看着风十二眼里放出飞刀来,“风十二,威胁别人算什么本事!” “说得好!”风十二鼓掌,“威胁别人的确不算本事,可是威胁得住别人,就是本事了,你说我要是把你送了回去,萧老爷子一高兴,说不定教我一招半式,此生我可就受用无穷了。” “卑鄙!”玉露无法,只得怒视他,“你这个小人!”心想不能与他浪费时间,事情败露,能跑就跑,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便转身拔腿就走。 “萧玉露!”风十二在背后喊道,“你前脚走,我保证报信的人后脚就到,你可想清楚了!” 这个无耻之徒!玉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咬紧银牙,倏地转过身来,见他背湖而坐,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盈盈笑道,“那我就不走了,”背着手走近,看着风十二笑得异常妩媚,忽然闪电般伸出手臂,将他用力一推。 风十二被那笑容所惑,毫无防备,只觉眼前一花,便一个倒仰栽进了湖里。玉露得逞,出了一口恶气,见他在湖水中浮浮沉沉,便高声道,“你就在水里慢慢报你的信去吧!”扭头便要离去。 “别――走――”风十二喘着粗气,“我不会――”话没说完又沉了下去,用力摇动手臂浮上来,“――游泳――”使劲摇晃着胳臂,“――不会――游泳――” 玉露转过头来,做个鬼脸,“你别想骗我,淹死活该!” “我――真的――真的――”风十二一口气喘不上来,又沉了下去,想再浮上去,手臂却越来越没力气,渐渐慢了下来。 玉露将信将疑,见他又不像是装的,这一次沉了下去再没露头,不由得心急起来,放声叫道,“风十二,我要走了,你再不上来淹死了可别怨我!”叫了两遍,也不见他钻出水面,自己也慌了起来,看那湖水不知有多深,然则人命要紧,她不敢延误,闭起眼捏住鼻子,纵身跃入水中。 风十二觉得自己象一只没了风的风筝慢慢向下坠落,忽然颈上一紧,只觉有人大力将自己拖上去,耳边哗啦一声,便破水而出重见天日。 玉露将风十二拖上岸,自己也累得瘫坐到湖边草地上,见他面朝下趴着不动,只得过去捶了几下他后背,他这才哇啦一声吐出几口湖水,缓过气来。 第141章 “你不会游泳,怎么不早说!”玉露抹了一把面上水珠,犹自喘息不止,“累死我了!” “我怎么知道你会推我下水!”风十二终究底子好,恢复得快,口齿也伶俐起来,“难道你就事先打了招呼么?” “风十二!”玉露懒得同他拌嘴,“我救了你,你也别再要挟我,咱俩就此扯平了,”说罢起身要走。 “萧玉露!”风十二来不及起身,一反手抓住她脚踝,将她扯倒在地,“谁说扯平了,你把我推下去,救我是应该的!” “那你想怎么样!”玉露用力蹬腿,想把他的爪子踢下去,“风十二,好聚好散,你别逼我!本姑娘发起火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喂,”风十二坐起来,伸手拉玉露,“萧玉露,我们也别打了,还是继续作朋友吧。” “和你做朋友?”玉露打掉他伸过来的手,一挺腰坐了起来,满面不屑,“能有什么好处,除了多个威胁我的人!” “当然有,至少和我在一起,你不用害怕那些人,”风十二倒很是自信,“在我身边,你绝对是安全的。你好好想一想,你与我结伴四处游历,其实和从前有什么分别?只不过你恢复了身份,衣食住行样样有人打点,岂不更是逍遥自在?我可以向你保证,等哪一天你玩腻了,我自然把你安稳地送回‘醉茶缘’去,绝不食言。” 连‘醉茶缘’他都知道,天哪――玉露在心里哀号一声,这一回真是被人抓住了把柄,这小子心狠手辣神通广大,若是不答应,只怕老爹真的会立刻听到风声,派出爪牙抓自己回去...... “我记得魍魉山庄离这可不远,龙凤马帮也和我有不少生意,至于洛阳王吗,上门见个面喝个酒也不是难事,”风十二眯起了眼睛。 完了,别管是哪一个师姐,一定会和爹娘站在一边,玉露认命地叹了口气,识时务者为俊杰,打不过就别硬拼,走一步是一步,见机行事吧,打定主意,恶狠狠地看着风十二道,“我可告诉你,你要是敢动我一根头发,我的爹爹娘亲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都不会放过你的!” “萧家的小幺妹,谁又有这个胆量呢?”风十二知道自己已稳操胜券,他折服于玉露的机智和口才,一直没往女子的方向去想,都怨这小幺妹精灵古怪,害得自己还以为搭错了哪根筋,竟对一个男人意乱神迷,好不丢脸,这一路上被她连连挤兑不留情面,一定要趁着把柄在手好好报复一番,想到这便油嘴滑舌起来,“我说得对不对啊,四妹妹?” 玉露见他还敢趁人之危占自己便宜,心中怒气更盛,想也不想,伸出手掌“啪”的一记打在风十二脸上,她生平从未打过人耳光,这一下扇过去,自己也不禁呆了,回过神来,便狠狠瞪了他,叱道,“四妹妹也是你叫的么?” 玉露没打过人耳光,风十二又何曾挨过人耳光,然则好男不与女斗,况且就是只母老虎,也是只娇媚伶俐的母老虎,他又如何下得手去,只得苦笑着摆了摆手,“好,不叫就是,那叫你小幺妹总可以了吧,当然了,你也不妨改口叫我风哥哥。” “呸!”玉露见他平白挨了自己一耳光,也不好再说什么,啐了一口拔腿便走,没走出几步便迎面撞上了一路小跑而来的铁剑,后者见她怒气腾腾,忙闪开路唤道,“陆――”却不知要叫陆公子还是萧姑娘的好,“您这是――” “用你管我!”玉露想有其主必有其仆,便没好气地恨恨道,“管那个落汤鸡去吧!”一甩袖子径自离去。 玉露就这样与风十二结成了同盟,对她来说,这不过是万般无奈的权宜之计,眼下势单力薄,她也只得背靠大树暂避风头,别看她表面上乐不思蜀,实则没有一天不在思索着逃跑的法子,只要破解了青衫红袖和七药蛇之谜,自己重又脱离危险,便二话不说立刻逃之夭夭。 风十二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如意算盘,只以安全为由将她留在连府之中,没有自己同行不能出门,玉露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终不敢以身涉险贸然行事,只得日日在连府中徘徊,闷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一日风十二见艳阳高照,想起凤凰城内有一家酒楼也名“凤凰”,作得上好的全素席,而且酒楼建在江边一处高台之上,苍山碧波尽收眼底,江南江北一览无遗,便约玉露一同前往。玉露正是无聊得发慌,岂有不答应之理,二人便带了铁剑,一路闲逛,来到了凤凰楼。 他们落座在高台上的雅间,俯身下去便可看见江边浅底的游鱼,远眺便是绿郁小山,迎微微的江风,饮温温的花雕,乃是赏心乐事。风十二将视线从山水间收回,却见玉露正望着窗外,耳上一对樱红露滴样的坠子摇摇摆摆,与衣衫颜色相称,愈发显得冰肌玉肤眉目如画,不由逗弄她,“正所谓‘凤凰楼上凤凰游’,小幺妹,你一到,这凤凰楼才算名副其实了。” 玉露知他是篡改古诗,便回过头白他一眼,“没听过下面的么?凤凰楼上凤凰游,凤去楼空水自流,乌鸦聒噪讨人厌,割了舌头丢出楼!” 风十二明白她嘲笑自己是多嘴乌鸦刮刮叫,正待反唇相讥,却见江面上一只采莲船慢慢撑了过来,泊在邻近玉露的岸边,撑船的渔家女蓝衫蓝裤,唇红齿白,柔了声问道,“客官,要莲子么?”玉露才待答言,忽听得隔壁有人扬声唤道,“请拿莲子来!” 玉露只觉这声音有些耳熟,风十二却已脸色一变,右手按上了腰间,又听得那人说,“不用找了,”想是已经拿了莲子付了钱。风十二唯恐被其走脱,霍地站起,轻轻纵上栏杆,反身一转,便跃进了隔壁雅间。事出突然,玉露半点准备也无,侧耳细听,隔壁竟无一丝声响,不由得好奇地探出头去,说时迟那时快,便见一团黑影跃出,紧随着便是一个岚色人影,两人在江面上过了几手,旋上了楼顶,玉露缩回头心想我还不趁机溜之大吉,一转头却撞上了铁剑,便唬他道,“打起来了,还不快去看看你家少爷!” “爷吩咐过,叫铁剑只管照看陆姑娘,爷武艺高强,陆姑娘不必担心,”铁剑横在玉露面前,活象一座小山。 谁担心他!我是担心我自己!竟然还派人看着我,好,算你狠,我跑不掉,去看看你怎么挨打也好!玉露故意叹口气,“这可说不准,还是快些出去看看吧!”说罢拔腿就走,铁剑其实也正有此意,见她下楼,便也跟着冲了出来。 玉露赶到街上,见楼顶两团人影忽分忽合,那山峦青颜色衣衫的便是风十二,而另一个则是一袭黑衣,头上一顶斗笠。玉露眼中一亮,凝神仔细看去,却是越看越象,一声“大叔”几要脱口叫了出来,忙掩住嘴,聚精会神地看下去。 风十二使的是一柄软剑,相处日久,玉露从没见他身上带着兵器,想必是一直藏在腰带里的。风十二出剑如电,银光舞动好似灵蛇出洞,玉露见大叔连竹箫也没带,赤手空拳很不公平,谁知他连手指也没动一动,退错闪身之间便将风十二的剑气尽数化解。如此过了几招,便见大叔轻轻一提脚跃了开去,淡淡道,“你走吧。” “你一日不应,”风十二停了手,软剑却还指着他,剑身颤动不止,“我便一日不会放弃。比过之后我自然会走,你想清净度日,只要点一点头,何必如此固执?” “那是我的事,”大叔负手而立,口吻冷冷,“我不想再多说一遍。” “既是如此,只有得罪了!“风十二手腕一抖,剑如蛟龙缠着大叔而去。两人又过了几手,从楼顶上一径打到了地上,虽说是一个攻一个守,有来无往,也是令人眼花缭乱不敢正视。 玉露站在最前面,看得好不心急,虽说她见过大叔的身手,谅他不会吃亏,可那风十二的软剑也很是难缠,若大叔只守不攻死不还手,便真要打到猴年马月去了,一定要想个法子让大叔赶快脱身,自己也趁机溜走才好。她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转,竟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来,不由得一拍手,双手合在嘴边,放声喊道,“风十二,不要管我,你自己小心哪!” 风十二听在耳中,心想这丫头裹的是什么乱,这当口倒关心起我来了!黑衣大叔听得这女子语气古怪,竟像是提醒自己一般,不由心中起疑,此时他为了避开对方剑势,已经退到了玉露跟前,两人相距不过一尺,下意识刚一侧身,就听得玉露大叫了一声“啊――”,倒向了自己,黑衣大叔还没明白过来,便觉得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细如蚊蚋的话语吹进耳中,“掐住我脖子,快!” 他一怔看去,见一双黑晶般清澄的眼睛望着自己,却是似曾相识,心下一动,不由依言而行扼住了玉露的脖子,左手反扣住她手腕,沉声喝道,“别动!”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大叔玉露又离得太近,风十二只见人影一闪,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玉露已被黑衣人拿住,便是一愣,硬生生收回了剑势。 “不要管我!”玉露作出挣扎的样子,有多大声就叫得多大声,“别听他的,你快动手啊!”其实以自己为人质威胁风十二住手,她对此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不过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况且大叔不会伤害自己,顶多逃不掉白演一场戏,也不会损失什么。 “小幺妹!”风十二见玉露被人挟持,一副又惊又怕泫然欲泣的模样,不由得急上心来,吼道,“放开她!” 大叔感觉那女孩两指在自己手上轻轻点了两记,心领神会,便喝道,“你弃了比试之念,我便将她送返,若再行纠缠,当心她性命不保!”说罢拥着玉露离地而起,跃上了楼顶,待得风十二追上前去,却见二人已在一叶小舟之上,江面上去得远了。 第142章 三此夕何夕 语出自《诗经*绸缪》,原文如下: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一只纤纤玉手伸进了赤铜小瓮,利落地捞起一条草蛇,两指掐住蛇头,那青色小蛇被迫张口,身子却还在不断扭动,发出嘶嘶之声。 “如何?”见青衫进门,红袖停下手,不再向蛇牙上涂药汁。 “......”青衫除去纱帽,“她被人带走了。” 红袖一惊,手一松,小蛇重又跌入铜瓮,“谁?” “那个黑衣人,”青衫坐下,眉间阴霾难去。 “怎么是他?”红袖愈发惊讶了,“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我也不明白,”青衫锁眉,“我等他们出了连府,便暗中一路跟到了凤凰楼,还没寻到时机,那个黑衣人却出现了,又和风十二动起手来,我本想趁乱将她掳走,可竟然被黑衣人抢先,等我追到江边,他们已经登船去远了。” “那个姓风的也不好惹,岂能善罢甘休?” “只言片语,我听得也不甚清楚,好似是黑衣人以那女孩为人质,叫风十二不要纠缠自己,风十二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放他们走了。” “上一次救她,这一次却又劫她,”红袖也皱了眉头,“这两人到底是敌是友,搞的是什么鬼?难不成做了圈套,合伙来骗姓风的?” “这与我们无关,”青衫一摆手,“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她,夜相的意思,你我都明白。” 红袖闻言不语,虽然她只正经见过玉露一面,可回想起来,那眉目容貌竟与画像有七成相似,怪不得夜相如此关注,“只有半月了,”她不禁喃喃道,夜相已经发下话来,若半月不能带人回崖复命,崖中自会派下人来接手,同时――惩处他们。 “若那晚没有掳错人,今日也不必大费周折了,”青衫心中懊恼地想着,却发觉已经说出了声。 红袖面色一变,“当”地将铜瓮一盖,怒道,“月青衫,你何不直说是我坏了事?他日夜相怪罪下来,我明红袖自然一人承担,绝不连累你!” “患难与共,同生共死,”青衫淡淡扫了她一眼,“我们第一天搭档么?” 红袖见他如此,心中一暖,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也没想到会有另一个女子在她房里――”话说当日他们跟着玉露来到了凤凰城,本已计划好当夜动手,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红袖竟将竹桃错当玉露掳走,后来发现为时已晚,只得喂了连竹桃解药,将她丢在连府门口,再做图谋。可连满都受此一惊,大大加强了防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又何谈带出来一个大活人?只得守株待兔。月青衫在连府外流连多日,终于等到玉露出门,谁料想又会半途杀出个程咬金? “我虽然没追上他们,”青衫并不责怪她,“也有了些头绪。”[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517z.] “快讲!”红袖美目一亮。 “我乘船一路沿江而下,速度也不慢,可直到浣溪口都没见到他们,一定是在中途便转了方向,往人烟稀少处而去。我记得凤凰城和浣溪口之间,有一片极阔极深的水荡,据说荡中有几十座小渚,我猜测他们大概就藏匿在其中一座。” “好!”红袖大喜,收起铜瓮,“我们立刻去搜!” 青衫却拦住她,“那荡中地形复杂,无人知道深浅,更不知其中是否设置了机关,若贸然闯入,只会坏事,还需小心筹划从长计议。” “可只有半月期限了!”红袖心急难熬,不由后悔起来,“早知如此,当日就在她身上洒些‘佛缘天香’,就算她跑出千里万里,也休想躲得成!” “你不必着急,夜相要得紧,也不全是一件坏事,”青衫反倒闲定了,“派出的人中,只有我们有如此收获,他催促,正说明我们做得对,做得好。” 红袖听他分析有理,也松了口气,不禁好奇起来,“难道她就是夜相要找的人?可年纪上差太多了,如果不是,夜相怎又如此紧张?不过说起来,那女孩和画像还真有些相似呢。” “不要瞎猜,”青衫低喝一声,“夜相不喜欢人多嘴,我们是下属,只管听命做事。” 红袖不敢再多言,有小蛇从铜瓮里探出头来左右张望,被她用指尖一弹,又跌了回去,在瓮底发出了一阵不甘的嘶嘶声。 玉露慢慢睁开眼,阳光刺得她皱起了眉头,下意识伸出手去遮挡,谁知全身酸痛,手也软软地没了力气,她用力闭了眼,又缓缓睁开,渐渐适应了明亮的光照,这才看清四周。 房间不大,只设了一榻、一桌、几张椅子,均是竹制,桌上除文房四宝别无他物,竹墙上更是毫无装饰,只有竹榻上方,挂着一只短短的,苍绿色似箫非箫似笛非笛的物事,整个房间简洁古朴,清雅大方。 玉露认出那物事正是大叔的竹箫,仔细一看却又不像是箫,刚想直起身拿来看个究竟,忽听得门外脚步微响,急忙合眼佯睡。只听得来人转瞬已到榻前,便是一片寂静,玉露合着眼忍着不动,却奇怪地感觉到有目光在自己脸上打转,又过了一会,这才听得微微响动,想是那人又离开了。她听得脚步声渐远,唰地睁开眼,立即撑起身就要掀被下床,却有一个四十余岁的农妇走进房来,见状吃了一惊,忙拉住她,“姑娘,你还没好呢,快好生躺着,”玉露心中一动,任由她扶上榻依旧躺好,她看了玉露,又笑道,“醒了就好,主人可担心呢,”说完掖好被角,一阵风似地出去了。玉露竖起耳朵,听得再无声响,忙跳下床来,却如何也找不到鞋子,情急之下只得赤了脚,小心翼翼地摸出门来。 出门转厅下台阶,转瞬人已到园中,此时正值金秋,满园桂子飘香,米白淡黄美不胜收,玉露哪有心情欣赏,四下一看,竟不见小径石路之类,不禁皱了眉,转念一想,却又了然地笑了,只按了八卦方位向“生门”而来。眼看离出口越来越近,就要大功告成,不禁暗喜,正要破“门”而出,耳边微凉,蓦地平地起风,一道黑影斜掠而出,拦在她的面前。 “大――”玉露一见那黑色,不假思索叫了出来,可下一个“叔”字却咯在了嗓子眼。好风吹过,卷下层层细碎桂蕊如雪,当空飞舞沾鬓惹衣,漫天花雨中,她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长脸,尖颌,线条如刀削冰塑,黑发中一缕银丝,仿似瀑布中的一道日光在耳边闪烁,照亮了颌下一道浅浅伤痕。当然称不上美男子,可那冷硬神情落寞眼神,却能在瞬间击中你的心房,叮的一声,回响不绝。 玉露自然也呆住了,她见大叔生了白发,还一直以为他已有了些年纪,回过神来便笑嘻嘻道,“大叔,原来你也不怎么老啊。” 那人听到这称呼,便是一愣,不禁又看了玉露,他一直觉得这女孩面庞神情似曾相识,却如何也回想不起来,玉露不等他回忆,指着自己道,“是我啊,你没认出来?唉――”摇摇头,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人没老,眼神可够老的!” 黑衣大叔豁然开朗,原来她就是臭小子陆羽,怪不得自己总觉得眼熟,却不愿承认自己眼拙,便板起脸冷冷不言。 玉露担心风十二追来,想三十六计我早走为上,笑容极其灿烂地向大叔一抱拳,“大叔,多谢啦!”提脚要走,见他只脸上挂霜地拦在自己面前,忽觉不妙,装傻甜笑,“大叔你就不用送了,你的大恩大德,将来我一定会报答的!”便想从他身边蹭过去,孰料他胳臂一伸挡了回来,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进去。” 玉露见装傻不奏效,改变策略叉起腰来耍赖,“喂!我帮你,你帮我,好说好散谁也不埋怨,怎么,看自己功夫好就想强抢美女啊?” “我没让你帮,”大叔看也不看她,淡淡道,“是你自己跳上来的。” “你!”玉露语塞,只得气鼓鼓地瞪着他,“忘恩负义!” “和你?”大叔终于扫了她一眼,“没有恩义。我已经答应了风十二,他一天不放弃比试,你就一天不能离开。” “大――叔――”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玉露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神情,拖长了音节,“求求你啦,我和那家伙有仇的,要是被他抓回去,我就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啊~~” “那是你的事,”大叔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没门! “今天我还偏走不可了!”玉露不禁火起,突地伸手一推,可大叔却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一动也不动,她一招不成又使出一招,眼珠一转,脚上重重跺下,大叔不防偷袭,脚上吃痛便是一个趄趔,玉露趁机将他用力撞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她脚下生风跑得飞快,刚出了桂花林,却一下子呆住了。 面前只有一片水泊,在日头底下粼粼生波,举目远望,除了苇荡,便是水,除了水,便只有天了。走投无路?玉露回过神来,欲哭无泪。大叔带她上了船,不知是嫌她聒噪还是怕她泄密,手指一动便将她点了穴,可怜她一路人事不知,待到醒来已经身在竹屋,又怎会知道“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身后有人缓缓走来,玉露心知是大叔,横下一条心,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指着他,“不用废话!我告诉你,本姑娘要是走不成,谁也别想安生!” 他却没有发怒,看着横眉冷眼的玉露,唇边反倒泛起一丝冷笑,玉露正揣摩他是不是笑里藏刀,就听得他说,“我见过功夫差的,也见过脾气横的,你这种功夫又差脾气又横的,倒还是头回见着。 第143章 因着这个,我放你一马,自己回去,别逼我动手。” “动手就动手!谁怕谁啊!”玉露倚小卖小,直把手伸到他眼皮底下去,“喏,有本事来咬我啊!”她以为自己年岁小又是女的,他必然不好和自己计较,谁知腕上倏地一紧,便被狠狠钳住,玉露心里咯噔一下,忙用力抽手,一面抗议,“放开!你给我放开!敢咬我你就是狗!黑狗!” 然而大叔却没有放手,扫一眼身旁,口吻平静无波,“别逼我。” 玉露一颤,偷偷斜眼看看他身旁丈余高的桂花树,慢慢地,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大叔见状,仍是毫无表情地松开手,转身扬长而去,玉露知道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只得心里偷偷哼了一声“好女不跟黑狗斗!”,便也悻悻地跟了上去。 玉露坐在台阶上,郁郁寡欢地看着飞起落下的鸟儿,忽地抬手打出一枚石子,惊飞了一群小雀,震落了半树桂花。 其实她巴不得逃之夭夭溜之大吉,当日为了逃跑才和大叔一唱一和,谁料想弄巧成拙,反倒真被黑狗大叔给扣下了,她又岂会甘心?只是――打?打不过;咬?他才是狗!下毒?连点毒药渣都没有――再说这水荡如迷宫一般,就算自己大发神威杀了人抢了船,能否安全出荡也是说不准,想来想去,也只能随遇而安,忍得一时是一时了,真是“露”落平阳被“犬”欺!想到这儿,玉露叹了口气,怏怏地站起了身。 这已经是她在“往昔渚”的第五天了,从仆人福嫂,也就是那个农妇口中,玉露得知这荡中几十座小渚都属于黑狗大叔,这里虽然离干流不远,因了地形复杂无人敢入,反而闹中取静水天两寂,大概他也很喜欢这份寂静,所以常回到这里小住。平心而论,大叔虽然招人恨,却不对自己诸多限制,况且他也不怎么出现,所以玉露每天散散步发发呆,和老福夫妇聊聊天,倒也悠然清净,至少比和风十二在一起时自由。 不知不觉,玉露发现已来到了“龙池”。这个池是从荡中引水而成,池面圆圆的仿佛一面镜子,四周都是浓密茂盛的桂树,池中睡莲早已凋去,静静地连个活物也没有。大叔特地警告过她池水很深,务必小心,大概是怕她淹死了没人赔给风十二。玉露懒懒地抬起头,漫无目的地扫视了一圈,池周桂树又高又茂密,人藏在上面也不会被发觉,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小虎牙一露,有点阴险地笑了。 福嫂说她往这边来了,怎么连半个影子也没有,难不成飞了?飞了倒好,省得牙尖嘴利地气人――他胡乱地想着,脚下离龙池越来越近,隐隐看见池边有样东西,快步上前一打量,却是只缎子鞋,足尖一朵优昙花雪白无垢,是她的?!他心中骤地一缩,想那龙池水深足可没人,即使她熟谙水性,水中还有不少水草,池底亦是厚厚淤泥......他不及多想,纵身一跃投入池中。 玉露翘着脚坐在树上,见妙计得逞,不由得心花怒放,只等大叔上来,便好好嘲笑他一番。不一会听得哗啦一声,大叔浮出了水面,玉露见他满头水草领袖染泥的狼狈模样,再也按捺不住,拊掌大笑连连称快。笑声惊动了大叔,他下意识一抬头,便见玉露坐在树上,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他登时怒气顿生,才待开口训斥,却听得“噼啪”一声。 玉露正笑得痛快,忽听断裂之声,还不及反应,身下树枝已经和树干分了家,整个人立时下坠不止,直沉入池中。她慌了神,用力舞动手脚想浮上来,脚上却不知被什么缠住,根本挣脱不得,只能任由自己向下坠落。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水流象钝钝的刀锋一样切割着身体,那一瞬间,她终于体会到了与死亡对望的恐怖,忽地背上一紧,有一种温暖坚定的力量传递了过来,她还没明白过来,人已钻出水面被抛上了岸。 大叔提着她丢上了岸,见她神色茫然惊魂未定的模样,想若非自己在场,只怕她此刻已经躺在池底喂泥鳅了,想及此不由得更加生气,瞪圆了眼睛暴吼一声,“想找死么?” 玉露尚未从惊吓中清醒过来,便听得怒喝在头顶炸响,只吓得一个哆嗦,抬起眼见大叔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毫不关心自己死活,也窜上火来,脱口回吼,“找死也不用你管!你也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正在家和爹娘过生日,才不会这么惨!都是因为你!就是你!”说着说着,多日的委屈一时全都涌上心头,眼圈竟红了起来。 大叔一愣,想她真是蛮不讲理,便道,“是你自己落水,也是你自己离家,怕想念爹娘,当初就不要出门,一切又与我何关?” 他只是实话实说,可听在玉露耳中,不啻于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伤口上撒盐,愈加无处发泄,抓起一把石子便丢了过去,跺着脚叫道,“你还敢说无关!就是你!是你不许我走,害得我有家不能回,还差点淹死!” 他一躲,避开那些石子,见和她根本讲不得道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想要离去,却见她抱着膝盖哽咽不停,终是不忍,换了口气好言劝道,“回去吧。” “走开!”玉露抬起头来,颊上泪痕泥印混在一处,活象只花猫,龇起毛瞪着他,“假惺惺!” 他见她一副犟模样,知道劝是无用,计上心来,便故意冷冷道,“果然是娇小姐,就会哭哭啼啼,早知我才不屑救你!”转过身又补上两句,“想哭只管哭,难得你这只没用的米虫,还能给池里添点水!” 这招激将法倒真好用,玉露听得他竟鄙视自己,当下火冒三丈,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谁是娇小姐?谁是米虫?我告诉你,你休想得逞!你想我哭,我偏就不哭了!”说完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那纤细背影越去越远,耳边似乎还听得到极力忍住的抽泣尾音,一丝笑意竟不自觉游上了嘴角――真是倔呢。 他浴毕更衣,束起头发走出门,迎面见福嫂端了碗从书房出来,正随手合上房门,便放轻了声音,“她怎么样了?” “喝了姜汤,睡着了,”福嫂轻声回答,微微叹口气,“也真可怜,在家里是爹娘的心肝宝贝,一离了家,还有谁知冷知热?这丫头也倔,一直忍着不哭,刚才睡着了,才在梦里抽噎了几声。” 他一时默然,半晌才说,“福嫂,晚上给她下碗寿面。” “是她生日?”福嫂不禁啊了一声,忙掩上嘴怕惊醒玉露,点点头,“主人放心,”便要离去。 “等等,”他忽然开口,等福嫂回过头,却又不看她,“别说是我的意思。” 福嫂了然地点点头,这才轻悄悄地走了。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淡金残晖打在一片绿叶白蕊上,闪闪亮亮好似要发出叮呤的脆响,他静静立在窗下,眼中有一抹暖意倏忽而过,或许,那只是落日的余温。 黑夜来得如此之快,快得让孤独的人来不及设防。 今夜恰是十五,月光不请自来,满室银辉清影,他不禁慢慢拿起了竹“箫”,刚凑到唇边,忽听得外面嘣的一声震天动地,他心中一惊,握着竹箫冲出门去。 那声音从桂花林另一侧水畔传来,他急急穿过树林,才来到开阔地,却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响,霎那时一道银光倏地腾起,天地间如白昼重现,夜空中忽地盛开一朵硕大牡丹,光彩烁烁暖香扑鼻。这一幕瑰丽梦幻犹如美妙传说,一时他竟浑然忘机,直到那光芒逝去,才心神回转,忙收回目光,却见月下水边,最高的那棵桂树下,一个白色影子寂然独立。 他认出正是那丫头,整整脸色走过去,口气不以为然,“你在干什么?” 玉露换了福嫂拿的新衣,宽大衣幅将整个人浸在一片白色之中,犹如身着月光,那双黑瞳映着月华如银,愈发灵动空幻。她并未答言,弯下腰放好一只焰火,便要用火折子点燃,夜风凉如水,吹得火焰不断摇摆,他下意识伸出手去遮挡风势,她却毫不领情,扭过身子自顾自点着,便向后退去。 “咚”的一声,又是一朵奇葩当空怒放,他未及细赏,却见玉露双手合十,合眼朗声道,“爹,娘,女儿今天就十六岁了,虽然身边有很多坏人,虽然不能回家过生日,但女儿答应你们,一定会快快乐乐地保护自己,不会让坏人欺负的!”说罢睁眼,故意瞟他一记,傲气地扬起下颌,象是说,“坏人,才不怕你!” 仆人老福来“往夕渚”之前,曾是制作焰火的巧匠,什么满天星、遍地锦、金盏、银台、赛月明都不在话下,最拿手的还是各式花朵,虽然渚上许久未放过烟火,逢年过节,老福还是要制上一些,这些他早就知晓,今日定是老福夫妇见她生辰,便拿焰火来哄她开心,便道,“你放这些,不怕被风十二发现么?” 玉露闻言暗叫不好,她只想着解闷,却忘记了焰火如同信号,容易被人察觉,要是真的引来风十二,那可是要比黑狗大叔还难缠了,然而嘴上却不能承认,哼了一声,“是你害怕了吧?我怕什么?” “不怕就别逃啊,”他随意接口。 这个死黑狗!不揭人家老底你活不了啊?玉露气急败坏地瞪他一眼,拔腿就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说了实话,见她气鼓鼓的样子,也有几分抱歉,一个念头忽然浮出来,他心中一动,抢到她前面,跃上了岸边小舟,低声道,“上来。” “干吗?”玉露没好气地停住脚,“想淹死我?扔进龙池不就行了!” 他却已撑开了小舟,淡淡道,“没人教过你吗,生日说不吉利的话,会带来霉运的。” “呸呸!”玉露觉得晦气,“你才霉运呢,我不知道运气有多好!”想想他也不敢杀人灭口,再说假如他想杀人灭口,自己就算不上船,也幸免不了......倒要看他又耍什么花样,便不再执拗,怏怏地跳上了船。 第144章 小船缓缓前进,带起哗哗的水波声,愈发衬出夜晚水荡的宁静,狭窄水道上,有秋天的苇叶弯下身来,轻轻拂过玉露肩头,发出不易察觉的“嗤啦”一声,圆月倒映在水中,颤颤地抖着鳞光,好像被水下蓦然闪过的鱼儿吓着了。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这样的水,这样的心境,任何的话语,都是苍白的,多余的。玉露痴痴坐在船头,见水中月满,不由一时兴起,脱下鞋袜将双脚伸进了水中。大叔在另一头撑船,目光远远地投过来,想出言阻止,却被她一个白眼憋了回去。 “你要带我去哪?”小船转了几转,玉露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由得警觉地瞪了大叔。 “你会知道的,”大叔只顾撑船。 “哼!”玉露别过头去,心里却难免惴惴,看看那河水,黑黝黝的也不知有多深,如果不小心掉了进去,黑狗大叔还会再救自己吗?自己这样的人才,喂鱼也太可惜了......一股凉意从脚底袭来,她忙缩回脚往船里退了退,却听大叔沉声道,“到了,”只觉船身微微一颤,回头见他已上了岸,忙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跳下船。 渚上苇丛约有人高,夜风一过如波浪起伏,发出哗哗之声,玉露跟着大叔在苇丛中穿行,两旁苇丛绿到深处,现出黑幽幽的墨色来,仿佛一个不留神,就会有魔爪探出将自己拖进去,玉露不禁打了个寒战,抱紧胳膊脱口道,“干吗来这?” 大叔瞟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怕就别来,”脚下却只顾继续前行。 “我才不怕!”玉露当然不会承认,立刻反驳,却连忙紧跟上去。 摸索着走了一会,忽见大叔黑影一闪,便破丛而出没了踪迹,玉露心下一惊,忙跟着窜出去,口中怒道,“干吗丢下我?”一抬眼却呆在了原地。 面前这片苇荡似是被刻意修整过,只有半人之高,在那绿浪之上,无数只萤火虫翩翩飞舞,仿若神仙提着灯笼在夜空中飘来荡去,闪闪烁烁明灭不定,若有人懂得将它们的节拍连接起来,必是一支妙不可言的仙曲。 玉露呆住了,半晌方吸了一口气,发出一声惊叹,“哇――这么多萤火虫――”“醉茶缘”地处山上,自然也可看到不少流萤,却从没如此之多如此之密,就好似天上星星都偷偷跑到荡中沐浴,各自抖下了满身星尘,成就了这样壮丽飘缈的奇景。 大叔见她张大了嘴巴不住惊叹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上前一步伸出竹“箫”,手起箫落,缓缓在空中画出一个圆来,却见那萤群竟然跟着竹箫,慢慢聚成一道光环,从玉露这边看去,正将满月围在了中央,两旁的流萤还在不断聚集,萤光闪闪从光环两端延展出去,渐成一道软软光缎,在月光下流动不息,如同苇荡之上诞生了又一道银河。 这番景象如此造化自然而又巧夺天工,玉露早已浑然忘记身在何方,果然是今夕何夕,美景良辰,心神好似也随着竹箫在半空之中游荡,不得自主,她贪婪地欣赏着,皎洁面庞上满是发自心底的欢欣之色。 却见大叔慢慢缩回竹箫,那萤儿有如蚂蚁见了蜜糖,竟然都跟着竹箫而来,不肯飞离,他淡淡一笑,轻轻转身,将萤群带向玉露,玉露还没清醒过来,便见他引着萤群将自己绕了三匝,那萤群竟象是排好了队伍,将她团团围在中心,在她周身凝出三道细细光丝来,一面犹自飞动不止,丝丝流光如星辰颤颤美人转眸。 玉露已目眩神夺无法言语,她作梦似地伸出手去,想触摸那光丝,伸到一半忽然醒过神,害怕惊动了萤儿,忙缩回手来看了看大叔。他会意,走到她身侧轻轻抬起竹箫,自己向下一滑手让出几分余地,示意她握好,玉露忙依言放上手去,与他一同握住竹箫,手腕便开始缓缓转动,果然见那萤群跟着竹箫,在空中变换出了各种形状,璀璨闪耀熠熠生辉。 玉露欣赏了许久,这才得暇思考其中奥妙。想来必是大叔将内力凝在掌上,以箫为媒,施展内力吸来萤儿,小小流萤自然抵挡不了他,只得随波逐流,跟着那柔韧之力四处飞舞,便幻化出了适才的绝妙景象。这岂不煞耗内息?玉露心中一动,并不看大叔,只轻声道,“放了吧。” 大叔听得如此,暗暗敛了内力,那萤儿一得自由,立时向四面八方散去,只穿梭苇丛之间飞翔闪烁。经此一番,他也颇有些耗神,便走到水边坐下,玉露见他这般苦心,怒气早已烟消云散,也过去坐到他身旁,“大叔――”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灵机一动接下去,“你到底怎么称呼啊?” 大叔扫她一眼,月下这精灵女孩容光焕发,不禁又让他想起了竹林初会,只在心里微微一笑,面上毫无表情,“你不是送过‘默器’二字?就叫我默大叔。” “默大叔?”玉露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偷偷笑了,还真的是黑狗大叔啊,自己形容的倒是神似,却听他反问道,“陆羽不是你的真名吧,你――叫小妖?” 玉露一愣,想起他定是听到风十二叫自己“小幺妹”,陆羽不是真名,可也不能告诉他就叫萧玉露啊,算了,小幺就小幺,反正是“萧”家的“幺”女儿,便点点头,“是。” 他瞥她一眼,哼了一声,“果然名副其实,妖里妖气!” 玉露一耸眉,刚要反唇相讥,忽见他膝上竹箫,想到他刚才所为,心又软了下来,“黑――”把后一个字吞回去,“默大叔,风十二为什么要和你过不去?” “他想要与我比剑,”大叔只看着远处雾气氤氲的水荡,“我没有答允,他初衷不改,四处寻我踪迹不肯放弃。” “他要比你就跟他比啊!”玉露来了劲,“这种人,就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就再也不敢挑衅了!” “......”大叔沉默一霎,“我只为值得的人出剑。” 玉露从不曾听过这种淡然果决的话,便是一愣,竟想不出来如何应对,转了转眼珠,“大叔,你的剑呢?”话一出口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爹爹说高手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功夫到了一定之境,何必拘泥手中有剑无剑? “......”大概是因为这静夜的魔力,他竟对这样一个年轻陌生的女孩敞开了心扉,“我曾弃剑十年,几年前用它了了一些旧事,我想,余生再也不会亮剑了。” “大叔,”玉露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话可不要说得太早哦,一辈子那么长,谁能保证?再说你功夫这么好,不威风威风实在太可惜了!” 大叔见她心心念念还是耍威风使性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还记得当日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不要任性。看来你还是不懂,我不想你年少轻狂,犯错后悔。” “就算犯了错,”玉露不以为然,“改了不就得了!” “有些错误――”夜晚的雾气似乎蔓延到了他眼中,“――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那是一种玉露毫不熟悉的语调,其中有哀恸,有悔恨,也有愧疚,这种深刻复杂的悲伤从他身上冷冷散发出来,那一刹那,她几乎错以为他是个需要关怀安慰的孩子,几乎想伸出手去温暖他。一阵夜风扑面吹来,她一惊,方才如梦初醒,颊上竟没来由地热起来,垂下眼,慌乱地口不择言,“‘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大叔,你‘往昔渚’的名字,是在怀念过去吗?” 大叔闻言一怔,半晌方道,“一切绚烂都会归于平淡,一切喧嚣都会归于寂静,便就是再怎么策马江湖快意恩仇,再回望往昔,也不过如同大梦一场。” “我才不这么想,”玉露腰间还别着没有燃掉的焰火,她摸出来,握在了手中,“就象这焰火,如果有过那般艳绝人寰的美丽,便就粉身碎骨灰飞烟灭又有何妨?” 冷落秋夜里,这句话听起来竟如此惊心,他心中毫无缘由地一紧,脱口斥道,“胡说什么!”见那娇嫩面孔不服气地对着自己,按下心惊缓一缓语气,“你还太年轻,不会懂得的。” “就会说人家年轻......”玉露不满地嘟囔,低头看那竹箫在月下闪着苍绿寒光,不禁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它长不过一尺,竹质,手感冷而滑,一端刻着一个篆字――“离”,旁边又有一行小篆――“独立小桥风满袖”。 “是箫吗,还是笛?”玉露摩挲着那行小字,轻声问道。 “是‘离’,”大叔又恢复了先前冷冷的口气,“离别的‘离’。” 离?玉露收紧了手指,离别的离?忽然想到大叔与风十二的约定,倏地转过头去,狐疑地盯住他,“大叔,你不会真把我交给风十二吧?”见他不回答,不由得心急起来,催促一声,“大叔?” 他忽然将手指竖在唇边,轻轻摇了一摇,示意她不要言语,玉露见他神色凝重,也不敢再出声,侧耳倾听,却只有风过芦苇,哗啦啦作响如月下潮汐。 却见大叔倏地站起,玉露尚未醒觉,已被他反手推入苇丛,耳边只听他低低说道,“不要出来,”眼前一花,那黑色身影便闪了出去。玉露知道大叔不会随意说笑,如此紧张,必是要发生什么事,心下不由忐忑起来,拨开芦苇偷偷向外望去。 大叔一袭黑衫立于水畔,夜风吹得他襟袖乱舞,似要乘风而去,忽地手上竹“离”一闪,遥遥划过水面,只听得“嗵嗵嗵”三声巨响,水上连起三道水柱,直冲天幕,如同狂风骤起巨浪咆哮,连月色也暗将下来。 刹那时,就见两道黑影从水中窜出,腾空而起,左右两道银光同时向大叔袭来。他见状一跃而起,手中竹“离”如电光闪过,划了半个圆圈,足尖一探,将其中一道银光硬生生踢了回去,旋即轻轻落地,傲首而立,空中有星芒如雨滴纷纷坠落,在他脚下闪烁不息,玉露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地银针。 第145章 那两人见没有得手,便双脚一点,落到水中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色紧身衣中,看不清是男是女面目如何,玉露见那黑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紧紧裹住身体如同又一层皮肤,不由疑惑地想,大晚上从水里钻出来,难道是鲶鱼精?大叔这里还真是物华天宝妖杰地灵,连鲶鱼精都有这么好的身手...... 她这厢正胡思乱想,那边“鲶鱼精”却已飞身旋起,其中一只倏然张臂,手中窜出一道银光,如焰火般直直钻上夜空,细看却是一把弯刀,此时竟然静止在半空,刀把上一缕青穗空中颤颤巍巍,似乎也被这局面吓到了。 是他?!玉露一惊,弯月刀,那个青衫人?那另一个定是红袖妖女了,他们怎么又找来了?鼻子倒真灵......自己身边真是虎视眈眈群狼环伺啊,萧玉露,你就这么人见人爱么? 却见二人对视一眼,齐齐伸出手臂,口中念道“佛缘天香!”,各自指尖迸出一滴血珠,遥遥冲上刀锋,那弯刀唰地雪亮光芒刺目,玉露看他们又用出这等妖术,暗道不妙,不禁直起身叫道,“大叔小心!” 二人此时已握住对方手掌,正合力驭使空中弯刀逼向大叔,听得玉露的声音不禁均是一愣,红袖反应极快,手腕一翻,那弯刀便转了方向,电光火石间已向玉露飞来。那刀势快如电来如风,玉露目瞪口呆不及闪躲,眼看刀光逼近,只觉眼前一花,有什么破空而来,将弯刀生生挡住,两物相撞,发出嘣的一声,双双落地。玉露惊魂未定,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叔的竹“离”。红袖见偷袭没有成功,双足一点旋上半空,直扑玉露而来,却被人抢先一步,玉露只觉领上一紧,便飘飘飞出落到小船之上,听得大叔喝道,“走!”说着人已经迎了上去,与青衫红袖战成一团。 玉露站在船上,伸长脖子焦急地观战,虽说大叔功夫了得,可刚才消耗许多内力,万一那两个鲶鱼精再使出什么邪门招数,大叔一个打两个......可就说不准了,手心不由渗出了冷汗,大叔瞥见她站着不动,又急又怒,大喝一声,“还不快走!” 玉露想我才不会那么没义气一走了之,想要帮忙却是束手无策,真没用!她心里痛骂一声,咬紧嘴唇跺了跺脚,忽然摸到腰间焰火,星眸一亮,忙急急扯下剩下的焰火炮仗,摇一摇火折子点着,掐在手中,见火线就要燃到头,便用尽全身力气向青衫红袖掷去,大喊一声,“喂!!!” 红袖正凝神应战,只听得那丫头娇喝一声,抬眼便见一团火焰直扑自己而来,大吃一惊,还不及闪避,炮仗焰火已经一齐在空中爆开,爆炸之声震耳欲聋,火粒四处飞溅,直飞到眼中来,红袖下意识双目一闭,脚下却踩了个空,扑嗵一声落下水去,青衫正觉脸上发烫,就见红袖落水,他没了弯刀在手,威力大减,况且关心则乱,便露出破绽来,大叔岂会错失良机,立刻提起真气,双掌重重向他锁骨之处砍将下去。 青衫只觉千钧之力从天而降,如泰山压顶势不可遏,耳中竟隐约听得千军万马之声,情知不好,然而为时已晚,颈上骤地吃紧,全身一麻,也跌入了水中。 大叔飘然落地,双手慢慢收于胸前,将内力运转全身,形成一个源源循环的小周天,忽然沉声喝道,“震!”双掌倏地一开,凌厉掌风活似蛟龙出海,呼啸着卷向水面,水上突现巨浪,波涛急急向后退去,惊得岸边芦苇不住摇晃。 玉露看得出神,见他收了手,才兴奋地蹦了起来,一面竖起大拇指,“真厉害!大叔你真厉害!”大叔却有如不闻,只拾了竹“离”,跳上船撑向水中央。 “大叔,”玉露坐在船头,双眼只在水面上逡巡,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们不会再出来了吧?” “即使没有受伤,”大叔神色淡然,全无鏖战过的痕迹,“巨浪也会将他们卷走,一时不必想着回来了,”停了停又道,“他们究竟与你有何过节?” “......”这个问题玉露早就想过许多次,以前猜测是因为宝珠,可现在莫说宝珠,连碧玉竹牌都被风十二扣下了,自己身无长物,他们为何还穷追不舍?难道是――她不由一惊,右手按上了胸口,指尖触到玉优昙还好好躺在那里,这才松了口气。这是她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青衫红袖的目标会是它吗?却不便向大叔解释,只摇摇头。 大叔收回目光,沉默地看着前方水面,半晌才道,“你家里可有能力保护你?” 玉露心想莫说我爹,就是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也个个是声名在外的侠女,还能保护不了我?只是不方便跟你炫耀而已,便老老实实点点头,“嗯。” “回家去,”大叔看也不看她,“答应回家,我立刻放你,”见她喜上眉梢就要应承,又正色道,“休想撒谎。” 他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无意间流露出了极自然的关切之色,然而就是这种关切的神色,竟使玉露不愿让他失望。张开的嘴又合上,她怏怏转过头去,闷声问,“大叔,如果我不答应,你真会把我交给风十二吗?” 他没有立即回答,半晌才开了口,“你记得,若和风十二一起,不要离开他的势力范围。” 谁要和那个无赖小人一起!玉露恨恨地皱起鼻子,忽然眼珠一转,扭过身子歪头看他,笑嘻嘻地说,“大叔,不如让我跟着你吧?” “不行!”他想也不想,断然拒绝。 “不让就不让,有什么了不起的!哼!!”玉露气急,扭过头去生闷气,不再理他。 夜风中,苇荡沙沙作响,盖过了他轻得难以察觉的声音,“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不会有好运的。” 这夜玉露睡得很不安稳,乱梦不断,一会弯刀飞来,一会掉到水里,一会又有黑狗追着自己狂吠,纠缠了一夜,清早醒来发觉连被子都踢到了地上,忙起床简单梳洗过,出来吃早饭。 一进竹厅,就见大叔坐在桌前,她高高兴兴叫一声,“早!”坐下伸手去拿馒头。 “风十二答应了,”大叔静静抬起眼来。 “唔唔?”玉露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惊讶地重复,“他答应了?” “老福早上从凤凰城回来,风十二已在城中贴出十六张告示,公开宣布弃战,”他神色淡淡。 这小子还真够朋友――呸呸,谁跟他是朋友!玉露转过脑筋来,不怀好意地看着大叔,拖长了声音,“大叔,你好像没退路喽,不如――”俏脸凑过去,眼睛眨眨,“――和我合作吧?” “你真的睡醒了?”大叔扫她一眼,仰起脸,语气坚决全无商量余地,“明早离开。” “......”玉露吃瘪,愤愤地瞪了他,“默――”却不知他叫默什么,只好一口气嚷下去,“默默默!你给我听好了,不是本姑娘逃不掉,是本姑娘不想逃!我看你三番两次相救,不愿陷你于不义,所以才委曲求全,自己回去换你一个清净,你还敢不领情!” 他听得她说得冠冕堂皇,不禁哑然失笑,却听她马上给自己搬过梯子来,“我如此煞费苦心,可全是为了你好,不过呢――”语气一转,“我有个条件。” 他忽然有不好的预感,抬起眼盯住她。 “这个――”玉露一把抓过桌上剩下的焰火,向他晃晃,“看见了吧?只要你见到焰火信号,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立刻赶来救我!” “这怎么可能!”他觉得好笑,“焰火又不是日月星辰,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岂不是空话一句?做不到的事,我是不会答应的。” 死黑狗!玉露没敢骂出声,恨不得用焰火棒敲他的脑袋,“大叔,你天生就这么死脑筋啊?我难道不明白焰火能照多远?叫你答应你就痛痛快快答应,救不了我还会埋怨你不成?!就知道哼哼唧唧唧唧歪歪歪歪扭扭――”见大叔眉梢一挑,连忙住了口,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不说话我当你答应喽?”不等他接口便一拱手,“谢谢大叔!” 小妖――他瞪着她,神情颇有几分无奈,然而从那无奈的深处,却隐隐透出一分久违了的欢欣来。 玉露从美梦中醒来,却还不舍得睁眼,双手摸着脸颊,吱吱扭扭哼了两声,这才睁开双眼,却立刻跳了起来,“啊!!!” “小幺妹,”床前,风十二春风一般地微笑着,“别怕,是我。” “你怎么在这?!”玉露叫出口,才发现身边已不是竹墙竹榻,诧异地瞪圆了眼睛,“我怎么在这?!” “我还担心他不会遵守诺言,”风十二表情颇为欣慰,“果然言而有信,今天一早,便发现你睡在门口,幸好毫发无损,”关切地看着玉露,“没被他吓着吧?” “没被他吓着,也被你吓死了!”玉露白他一眼,昨晚还睡在“往昔渚”的竹榻上,一早醒来就变成了连府的锦床,哪个脑筋正常的人能不被吓着?这个黑狗大叔也真是的,想让我走就直接说好了,还来这一手,真不象话――转眸见风十二笑咪咪地看着自己,想起这一番风波都是因为他,不由得杏眼一横,“还不出去?我要换衣服了!” “好,”风十二好脾气地点点头,“你慢慢换,乏了就多睡一会,晚上为你设宴压惊。”说完也不等玉露反对,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便出去了。 玉露滑坐到床边,抱住膝头发起了呆。黑狗大叔那么讨厌自己,所以要悄悄丢下,连句告别也不说?自己就真的那么招人嫌吗?想着想着,好看的嘴角慢慢抿了起来。 上午的阳光从窗纱里透进来,在她朝露般晶莹的年轻面容上,投下了一道温暖的阴影。 大叔至少说对了一句话,她还太年轻,不会懂得的―― ――有时,不说告别,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 第146章 玉露没精打采地在房里躲了一天,晚上被风十二拉出去“压惊”。 “不是那边吗?”玉露见走的不是去花厅的路,不解地停了脚。 “不,”风十二很认真地摇摇头,指向回廊的方向,“是那儿。” 玉露将信将疑地撇他一眼,也没心情知道他搞什么鬼,跟着走了下去,刚转上回廊,一搭眼便“咦”了一声,“怎么这么多灯?” 回廊上,盏盏宫灯随风款款摇摆,每盏灯上都刻着字,或狂草或隶书或小楷,灯光从莹莹如玉的灯壁上透出来,翠郁轻柔,上百灯盏沿着回廊曲曲绕来,就如同美人玉颈上一串上好的绿珠,流光溢彩似幻似真。 玉露忍不住走上前去伸手触碰,只觉得那翡翠似的灯壁水嫩凉滑,眼珠一转,弯起手指敲敲,又凑上前闻闻,恍然大悟,转身展颜一笑,“是西瓜!” 她笑靥如花鲜妍娇俏,只叫风十二心头一颤,竟然言语不得,玉露却没察觉,自己把了瓜灯细看――坐卧芙蓉花上头,清香长绕饮中浮。金风玉露玻璃月,并作诗人富贵秋。 再换一盏――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再换――金风玉露嫩凉天,造化有消息。 ――璧月光辉,万山不隔蟾宫树。金风玉露。水国秋无数。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一路看将下去,着眼处净是“玉露”二字,不由得一皱眉,甩手不语。 凤凰城以盛产西瓜扬名,特产西瓜因汁多味甜爽口无渣,成为皇室贡品。所谓西瓜灯,是将瓜瓤挖去,在瓜皮上雕出各种图案,内点蜡烛而成。这西瓜灯奇巧别致,远非一般俗艳灯彩可比,那一日风十二带玉露出门,就是为了支开她,好让连府布置下回廊瓜灯,却未想数日之后方得遂心愿,便更加留意佳人的脸色,忙问,“如何?” 玉露正恨他拿自己芳名做文章,毫不领情,一挑眉,“俗!” “大俗即是大雅啊,”风十二反倒笑了,“对不对,小幺妹?” “不许叫!”玉露听得刺耳,狠狠白他一眼。风十二此举太过讨好,浪费人力物力,况且,曾亲见苇荡萤火明月流霓,又怎会迷醉寻常美景灯红酒绿? “萧玉露――” “也不许叫!” “哎呀,”风十二故作为难,“这也不许,那也不许,怎么好呢?要不――”看了她,露出狸猫似的笑容,“叫玉露娘子吧!” “风十二!”玉露何曾受过如此轻薄,当即又惊又怒,闪电般回身,一个耳光便刮了过去,“你无耻!” “我不是风十二,”他扬手将那纤弱手腕握住,脸上是胜券在握的微笑,“我曾对你说,我姓风名火行十二。把十二摞在一块,上头点把火,再掉点火星下来,小风在后面吹着――”咪咪笑,“你说,是什么字?” 玉露脑中一转,不由失声道,“金风?” “就说娘子聪明!”风十二,不,金风放声笑起来,手上却不肯松开,笑罢略正了脸色,“我名金风,家父便是金甲王。” 金甲王?玉露一震――金千里,本朝唯一异姓王,少时投身军营之中,沙场厮杀骁勇善战,战功赫赫累至安平大将军,先皇器重封为异姓王,并以皇后之妹相妻,北疆平定后,他退而居京,致力于结交侠客奇人,时人冠以“孟尝金”之称,他早就解去兵权,但相识天下,仍可呼风唤雨,况且身为老将王,便无实权,地位也不容小觑,论起辈分来,连当今天子亦要称他一声“姨丈”,所以萧家远居世外“醉茶缘”,也难免有所耳闻。 这个无赖――玉露瞪着他――就是金甲王的儿子?怪不得连满都对他点头哈腰...... “玉露娘子,”金风见她出神,笑着拉一拉她,“瞧瞧,你我的名字,都是如此相配呢!” “呸,谁是你娘子?”玉露啐一口,忽然醒到不该与他纠缠,越纠缠越脱不得身,啪地打落他的手,扭头急走。 “娘子这是想家了么?别心急!”金风没有追上来,只在后面笑着叫道,“岳父岳母大人那儿,我已经派人送过信了!” 玉露象是突然被蛰到了,慢慢转过身来,眼中杀气腾腾,“你――再说一遍――” “娘子――你再快,也跑不过庚贴的,”金风不怕死地走过来,“父亲说了,让我们先回京,他老人家亲自送你回去,顺道商议婚事,这才见诚意,是不是?” 玉露只觉得晕天旋地,忽然脑中一亮,挺直腰板重重哼一声,“做梦!我爹娘才不会答应你!” “娘子啊,”金风摇摇头,“我呢,不敢说自己是天下女子的如意郎君,却是天下父母的乘龙快婿。岳父母大人疼你,怎会不答应我?若是不答应我,又怎会收下庚贴?娘子你实在是太不孝了,为人子女,竟丝毫不能体会岳父母大人的心情,幸好还有我承欢二老膝下――” “自作多情!”玉露虽然嘴硬,心中却是惴惴不安,爹娘真的答应了这个无赖?怎能如此草率?会不会只是金风造谣,又或者金甲王府仗势逼婚,爹娘不得以虚与委蛇?一时间自己也拿不准了,瞪了金风,恨不得撒泼大闹破口大骂一场,话一出口却变成了一个字――“滚!” “娘子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金风只是嘻嘻笑,“娘子叫我滚,我立刻就滚――”说罢便要离去。玉露没来得及飞起“后心窝连环脚”,他却转过身,又退了回来,在玉露耳畔轻轻一语,“娘子,想逃只管逃,可别闷坏了身子,反正府里的高手太多太闲,不妨也给他们个邀功的机会,”说罢哈哈一笑,衣袂飘飘地走了。 玉露被他正说中心事,当即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一阵秋风呼啦啦吹过,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望着廊上东摇西摆的瓜灯,一个悲哀的念头慢慢钻了出来―― ――这次的祸......闯得......有点大了...... “金姑娘,”连府仆人看见玉露,忙退到一旁,恭恭敬敬地问候。 “......”玉露无奈地点点头,自从她回来,连府上下都改口叫她金姑娘,一面叫一面带着恭敬而暧昧的笑容,一定是金风这无赖胡说八道,连满都为虎作伥!想到这恨不得立马提刀上门,狠狠剁了他方解心头怒气,正生着闷气,却见“虎”“伥”迎面一起走来。 “好巧,”金风笑着迎上来,“正找你呢,老连请来个波斯舞班,我带你去瞧瞧。” “正是,”连满都忙接口,“他们今早才到的码头,本来急着去重山镇,被我好说歹说才留住,晚上就给金姑娘表演。” “我曾在京城看过波斯旋舞,”金风不着痕迹地贴近伊人,“手势繁复,舞姿曼妙,衣饰更是华丽至极,你一定喜欢。” “金少说的极是,我亲眼所见,光是舞衣道具,就装了好几口大箱子,”连满都附和,伸长胳膊比划。 大箱子?玉露心中一动,故意作赌气状,“不看!” “去吧,”金风以为她还在生气,忙哄她,“很好看的,不骗你,”知道她爱新鲜,想想又笑道,“那些舞姬,眼睛都长得跟波斯猫一样,肤白如雪,美艳不可――”怕她吃醋,忙住了口。 玉露巴不得立刻去看那箱子大小,方才忍着演了一会,早就等不及了,向他丢个白眼,抬脚便走。 金风以为她被自己说动,眉开眼笑地追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真是一物降一物,金风见玉露......连满都在心里感叹一句,忙跟了上去。 ――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两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 弦鼓一停,蒙着面纱的舞姬轻施一礼,无声地退了下去。 “赏,”金风满意地吩咐,转头刚要说话,却见玉露按着额头,忙问,“怎么了?” “头晕,”玉露揉着太阳穴,嘟起嘴。 被舞姬转晕了――金风暗笑,便道,“先回去歇着吧,你――”命令身旁侍立的丫环,“服侍着。” 玉露正中下怀,见丫鬟来扶,便作出娇弱不胜的样子,颦着眉头先行离席。 月黑风高夜。 舞班歇在离后门不远的西厢房,道具舞衣早已收进箱子搬上了马车,只等明个一早就套马上车,出城赶往重山镇。 玉露蹑手蹑脚摸到车旁,左右看看无人,一掀车帘钻了进去。她白日里已经观察好,衣箱不仅大小可容人,箱上还镂空刻着许多花纹,躲在里头也不怕被闷死,虽然还是有点风险,不过关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也只得铤而走险了。 她将匕首叼在嘴里,跪下打开衣箱,把里面的舞衣翻出几件来,刚想跳进去,却又皱起了眉。自己进去衣服放哪?扔在外头岂不会露馅?眼珠一转,抓起舞衣便往身上套,她穿着薄薄贴身夜行服,外头套舞衣倒是毫不困难。胡乱套好,别起匕首,一手撑起箱盖,想想就要逃出囚笼云开月明,不禁心花怒放,偷偷叫一声,“来了!”便要抬腿,忽觉颈后一麻,软软倒了下去。 咯噔,咯噔――玉露睁开了眼睛,四面漆黑,只有单调的咯噔声有规律地回响在耳边。她慢慢清醒过来,最后一个画面闪过眼前,自己――又被人暗算了?吃惊地张开嘴,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动一动,手脚也不听使唤,心知被人点了穴,还没想明白身在何处,忽然一阵剧烈颠簸,“哐”的一声,便是一震。 “干什么的?”有人吆喝。 “军爷,我们舞班要出城,”一个男子的声音,“去重山镇,这是文书,”大概是手续齐备,守门士卒很快放了行,“走吧走吧,”咯啦啦的声响,是城门打开了。 第147章 舞班?玉露一惊,耳畔传来吱啦两声,是木头摩擦的声音,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在车底!车底有暗格?舞班的马车底有藏人的暗格?到底是谁?难道――青衫红袖的影子脑中一掠而过――又是他们? 她心中正在哀号,只觉得马车晃了一晃,象是又要出发,忽听得有人远远喝道,“慢着!” 玉露猜得没错,车外正是青衫红袖二人,此刻见两三骑飞奔而来,不禁眉头一皱,对视一眼,红袖手底已摸出了银针,却被青衫悄然按下。 来人转瞬已到车前,为首那人跳下马来,看看青衫,只颌首为礼,“鄙人姓陶,闻得贵班舞技精湛叹为观止,正值家父寿诞,特邀贵班过府表演,必有重酬。” “陶爷,”青衫拱手,此时的他须髯茂盛青巾缠头,活似波斯男子,“乡野小班,只怕污了贵人之眼,况且重山镇的表演早已约好,不敢耽搁,不如等回程再为贵府献艺如何?” 那人听得冷笑一声,“等?家父花甲之寿,莫非你要我再等六十年!” 城卒刚才收了青衫银子,见状忙偷偷扯过青衫,耳语道,“兄弟,这是陶家二公子,叫陶之曜,他大哥可是京城里头的大官,连县太爷都惹不起他家,你还是赶紧答应了,别找麻烦哪!” 红袖因车中藏着玉露,急着出城,见那人挡着路不走,不由得瞪了美目,“不行就是不行,你听不懂吗?” 那人扫她一眼,神色冷冷,向青衫喝道,“管好你的舞娘!” 青衫忙向红袖使个眼色,走上前陪笑,“陶爷,非是小人不愿,只是与重山镇有约在先,违了约,只怕赔偿不起啊。” “违约金陶府来付,”陶之曜口吻如同命令,不容商榷,“今晚表演完,你们就可以走,” 人尚在城中,不便动手,可若拖延了时间,一旦连府发现玉露失踪,想出城怕就难了――青衫正是进退两难,忽见远处烟尘骤起,定睛一看好似是连府家人寻来,忙转过身,“既然如此,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陶之曜点点头,吩咐身后家人,“陶安,你带着他们,”说罢翻身上马,自己先去了。 红袖收到青衫眼色,心下明白,钻进车里,青衫急急赶着马车,跟了陶安进了陶府。 一路颠簸,只将玉露颠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听得头上格格作响,眼前豁然一亮,便被人拎了出来。一个美艳女子看看她,反手在她背心一点,玉露便觉身上松活,刚想跳下去,却被那女子扯住,低声警告,“别耍花样!”说着抓紧了她的手,一齐下车来。 玉露虽然可以行动,可还是有口不能言,此时她也着了面纱舞衣,被那女子紧紧握住手,看在别人眼中,还以为这两个舞姬情意深厚,连走路也要手牵手。玉露不得逃脱,只得恨恨地瞪了那女子,忽然想起那声音有些耳熟,是――“红袖女!”她脑中灵光一闪,叫出口却只是啊啊的哑声。 她又气又急吱哑作语,样子实在有趣,红袖见状也不禁莞尔,抓住她的手紧走几步,跟上了前面的舞姬。 玉露双手支腮,坐在椅子上发呆。 真是才出虎口又进狼窝,这两只波斯狼把自己盯得死死的,连红袖带着舞姬练舞,自己都只能坐在一旁,一动也不许动。玉露无聊地打个哈欠,眼睛偷着转转左边,又转转右边,不防额上着了一记,“好好坐着!”却是那只波斯狼女罗刹。 玉露骂不出声,却不忘对她作口形,“管不着,管、不、着――” “你!”红袖立了眉毛,扬起巴掌,却没落下去。 玉露虽不知他们的动机,却早发觉他们有所顾忌,不敢拿自己如何,便愈发满不在乎,用手指抻了眼角,冲红袖吐舌头做鬼脸。 “红袖!”青衫出现在她身后,拉下她的手,责备似地看她一眼,低声道,“别鲁莽,这是巫相要的人。陶二叫我,我一会就回来。” 红袖其实也只是吓唬玉露,便点点头,径自归队练习。 掌上香罗六寸弓,雍容胡旋一盘中――玉露的目光不禁被女人们的舞姿吸引,这一班舞姬虽然都带着面纱,却也看得出个个面容艳丽身姿窈窕,只可惜满嘴几哩呱啦的不说汉话,自己连听也听不懂,更不用指望谁能帮忙逃跑了,想到这不由发了愁,抱起胳膊,手指轻轻地叩着腰间,忽然碰到什么物事,心中登时大喜――是焰火棒!从大叔那拿来的焰火棒! 大概红袖不愿太过暴露,舞衣都是改良过的样式,五彩斑斓的丝绸,宽袖宽裤在手腕脚踝处收紧,包得严严实实,玉露将夜行衣穿在里面也看不出来,想来青衫红袖仓促之中没来及检查,连她身上的焰火棒都没发现。 还有大叔这根救命稻草......玉露紧紧按住焰火棒,悄悄笑了,只是――怎么才能溜出去放焰火呢?正在胡思乱想间,忽听得厅外脚步声动,远远便有人道,“你说有几个舞娘,七个?” “是,”是青衫在回答。 “怎么是七个?!家父最不喜七数,马上就开席了,你速去补过!” “可班里只有七位舞姬,要不然,撤下一人如何?”青衫的声音越来越近。 “干脆都撤下来,”那人语气中已有薄怒,“不跳如何?”说话间人已到门前。 玉露听出这个就是车前拦路的“陶爷”,一见却原来年纪尚轻,生得长相秀美身形瘦弱宛如女子,方才那生硬之语根本不似出自他口。 他走进厅中,冷冷环视一圈,便指了玉露,“这个呢?” “她是哑巴!”红袖冲上前来。 “跳舞用嘴的吗?”陶之曜眼角一扫,寒气森森。 “陶爷,她是新来的,舞艺还――”青衫暗叫不好,忙上前推脱。 陶之曜一个手势拦住他,俯下身看了玉露,“会跳舞吗?” 玉露正愁逃不出青衫红袖视线,这可真是天赐良机,不禁笑弯了眼,不迭点头。 “你很机灵――”他微微颌首,“跟我来,”直起腰看了红袖等舞姬,沉声道,“你们也是,”便走了出去。 玉露忙跟上去,经过红袖面前,却被她一扯,恶狠狠的威胁钻进耳朵里来,“告诉你,敢跑就剥了你的皮!” 玉露甩开红袖的手,指指自己的脸,摇摇手指,意思是,“人家没皮!”露出小虎牙一笑,小跑着跟出去了。 红袖被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拿她没有办法,转眸见青衫一旁忍俊不禁,迁怒于他,叱道,“笑什么笑!”也抬腿跨出门去。 波斯旋舞精妙复杂,岂是一两日便可学会,还好玉露跳的是群舞,只顾跟在队尾睁大眼睛“照虎画猫”,倒也没露出破绽。 眼看一曲将终,最后一个动作,乃是手把脚踝作乘风归去状,玉露见其余舞姬都轻盈盈亮出架势,忙也依样学样,不防脚下一软,眼看就要跌倒,她暗叫不好,灵机一动,身子轻轻向左一斜,左肘靠上小几,仰起脸庞,左手搭在颌下作脉脉含情状,此时弦鼓恰住,众姬动作定格,倒是好一幅八美顾盼图。 众人并没看出异常,纷纷鼓掌叫好,玉露吐口气,一转头却吃了一惊,原来小几旁正坐着那孱瘦的陶爷,此时看了她,眼中有一星戏谑的笑意,玉露知道被他发现,也不尴尬,眨眨眼睛调皮地一笑,悄然归队。 红袖眼角一瞟,见玉露乖乖站在队尾,这才松了口气,刚想退下,就见陶之曜站了起来,“父亲,福泽惠人,她们表演用心,不如恩准与宾客同饲金鲤,玉人蹁跹,与金鲤两相辉映,不是正应了金玉满堂之兆?” 陶老太爷因这个儿子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偏疼,听他口出吉言,岂会不准,当即开怀大笑,“如此甚好!班主呢?”见青衫垂首趋上前来,便道,“你们就留下同饲金鲤,也沾些福气,一会子老夫自然重重赏你!” 红袖未想到又起变故,不由看了青衫,见他静默不语,也不敢轻举妄动。陶之曜的提议正中玉露下怀,她手底悄悄按了按焰火棒,盘算等大家都去喂金鲤鱼,自己就趁乱跑走。给大叔发信号,还是干脆直接跑掉?嗯,先发信号然后逃,逃得掉自然好,逃不掉就等大叔来救,两手准备万无一失!自己先偷偷笑了。 过了一会,仆人禀告吉时已到,请主宾到池边喂金鲤鱼,陶老爷子来到池边,拿了鱼食在手,看池中鳞光闪闪,忽然想起“玉人金鲤”之辞,便回头向红袖招招手,“你来,”一眼见她旁边的青衫,便笑道,“班主且与舞娘一起。”青衫红袖无法推辞,只得走上前去接过鱼食,宾客正惑于佳丽美色,自然也学了陶老爷子,纷纷将鱼食交给身旁的舞娘,一时间巧笑晏晏好不热闹,玉露觑空偷偷退了出来,见无人注意自己,撒足狂奔,也辨不出方向,胡乱跑到一处僻静假山下,这才停了脚,急急摸出焰火棒,刚想点燃,却一下子愣住了。 火――火呢? 玉露不甘心,摸遍浑身上下,哪来的火折子?她忙中出错,只记得将焰火棒带在身上,却浑然忘记带个点火物事,费尽心思却是空欢喜一场,不由得大为沮丧,忽听背后有人道,“你做什么?” 玉露一惊,转过头来,原来是陶之曜,忙把焰火棒握在身后,使劲摇头。 “身后是什么?拿出来,”想是怕天黑路滑,他提着灯笼,还是冷冷看了她。 玉露下意识握得更紧,只是摇头。 “要我叫你的班主吗?”他似乎知道她怕的是什么。 “不!”玉露喊不出声,可是表情已经求饶了,只得慢慢伸出手,张开手掌。 “焰火棒?”他拿起来看看,以为是府中准备的焰火,“你拿这个干什么?” 玉露当然不能说发信号,想撒谎说放焰火玩,却又不能说话,只得伸出手指做滑行的样子,然后嗖地钻上去,看着他咧咧嘴,意思是你明白了吧? 第148章 陶之曜见她比手划脚,不禁失笑,他方才发现玉露急急遁去,怀疑她别有动机,便悄然跟来,原来只不过是小女孩子贪玩,偷了焰火出来燃放,见她一双眸子墨光流转,隐然有求助之意,竟不忍责备拒绝,弯腰将灯笼撂到地上,伸进焰火棒去,见点了火线便递给玉露,示意她来放。 玉露大喜,忙接过放好,只听得嗵的一声,一道银光直窜而起,在夜空中画出一枝百合花,无数银芒簌簌落下,半晌不肯逝去。 陶老爷子正在喂鱼,听得声响不禁抬头遥望,看清是焰火,心中大悦,却故意板了脸道“这老二,每年都弄这花里胡哨的东西哄弄我这老头子!”宾客自然是忙着附和二公子孝心可嘉,老爷子好福气云云。红袖趁机环视人群,却发现玉露竟没了踪影,不由一惊,看向青衫,见他心有灵犀地点点头,趁旁人没留心,一起潜出人群四处寻找。 “谢天谢地!”玉露见信号终于发出,合起眼虔诚地默念,“大叔你一定要来救我,大叔你一定要来救我,大叔......”还没祈祷完,只觉背上一紧,耳边一声娇叱,“还敢跑!” 呀,女罗刹!玉露庆幸信号已经放了出去,看了她故意嘻嘻笑。 “你!”红袖见她满不在乎,举起手来吓她,却被人一把抓住,“干什么?” 红袖回头见是姓陶的,哼了一声,“多管闲事!” 青衫见陶之曜似要动怒,忙陪笑圆场,“陶爷,她是担心这哑女的安全,再说您府上这么大,一旦迷了路乱闯乱撞就失礼了。” “我带她出来的,”陶之曜又恢复了那种冷森森的神色,“班主担心她的安全,是信不过我?” 青衫一愣,心想这个少爷脾气真古怪,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刚想解释,却见一个家人气嘘嘘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叫,“二爷,二爷,大爷回来了!” 陶之曜听兄长回来了,这才收了目光,抽身离去,背后丢下一句话,“明日再演一场,后日走。” “陶爷!”青衫抢上前去,“小班不可再耽误了!” “耽误算我的!”陶之曜蓦然回头,立眉喝道,那目光冰凉瘆人,连红袖都被吓了一跳,他刚要走,忽然又回转头,看了看玉露,“不许为难她。”见青衫点头,这才走了。 话说陶之曜发下话让舞班多留一日,青衫也有些为难,然而玉露失踪已惊动连府上下,只在城中四处搜寻,城门亦是盯得极紧,舞班出城谈何容易,即使自己和红袖一起带上玉露突围,以寡敌众未必成功,反而打草惊蛇再难逃脱,不如暂借陶府躲避,等后日一早,由陶府管家亲自送出城,谅守卫也不敢刁难,便嘱了红袖莫要心急,仔细看守玉露才是。 红袖被玉露作弄数回,恨不得好好教训她一顿,可投鼠忌器,不得不同她客客气气同处一室,好不气闷,自顾自对镜卸妆,从镜里看见玉露鬼鬼祟祟作小动作,啪地按下璎珞狮吼一声,“给我好好呆着!” 玉露一哆嗦,不服气地瞪住她――女罗刹...... 红袖一叉腰,凶巴巴地瞪回去――臭丫头...... 两只母老虎正在怒目相视,忽听得窗外隐隐有箫声迤俪而来,那箫音幽咽,如泣如诉,只叫人不由神伤。《梧桐影》?是大叔?是大叔!玉露心头一阵狂跳,忙定一定神,故意装出意兴索然之色,走到桌边倒了杯茶,背过身慢慢呷着,不叫红袖看见自己的神色,心头暗自盘算,大叔这是发信号,告诉自己他已经来了,但若撞上青衫红袖,岂不又是恶战一场,惊动了陶家事小,若是被连府听到风声,就更不要指望安全出城了,想到这偷眼看看红袖――怎样才能支开这个女罗刹呢?视线落到手中茶盏上,忽然有了主意,听得窗外箫声停了,立时将瓷杯向地上一掷,捂着肚子慢慢倒了下去。红袖听得瓷杯落地,转过头却见玉露蜷缩倒地,扑过去见她双目紧闭脸色雪白,只捂着腹部缩成一团,状甚痛苦,忙扶起她摇晃,“喂,喂!” 玉露慢慢睁开眼睛,用手指指茶杯,头一歪跌落下去,手脚开始抽搐。 “茶里有毒?!”红袖大惊失色,她不擅长解毒,当下束手无策,顾不得多想,疾奔出门去找青衫。 青衫正要歇下,只听得门上山响,过去打开却是红袖,登时有不祥预感,“怎么了?” “毒!”红袖张口便道,“那丫头中毒了!” “中毒?”青衫一惊,推门便奔了出去。 舞娘与青衫分住在陶府厢房前后两栋,红袖一路紧跟青衫急急向自己房间跑去,刚到门口,却见青衫站着不动,推他一掌,“进去啊!” 青衫让开身子,红袖不解地看过去,登时愣住了――地上只有茶杯碎片水渍,臭丫头竟然不翼而飞!不禁瞠目结舌,“这――这――” “中计了,”青衫转过头来,脸色凝重,“追!”说着轻轻一跃,纵上了房顶。 话说玉露耳听得女罗刹跑出了门,刚偷偷睁开眼,却听窗上一响,有人将自己从地上拖了起来,眼前一花,转瞬已破窗而出。她定睛一看,正是大叔的“欠帐脸”近在咫尺,不由大喜,一声“大叔”叫出口却是含糊的“呜呜”,只觉耳边嗖嗖风动,似乎他奔跑的速度比夜风还要快,她生怕大叔一个不小心将自己丢了下去,便紧紧抓住他的衣襟,将脸埋在他怀里做乌龟,忽然觉得周遭静了,这才抬起头,却原来已经降落在了一座幽宅之中,颈上一松,马上抓着他的袖子叫了起来,“大叔!大叔你真的来了!你看见信号了?我就说你一定会看见的!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你不说话,”大叔扯出自己的袖子,走过去打开房门,“世间果然清净。” 玉露毫不在意,喜孜孜地跟进房里,“大叔,你真神哪,我一放烟花你就出现了,”坐下来换口气,“我也很聪明吧?装中毒骗走那个女罗刹!” “聪明还会被人劫持?”大叔扫她一眼,不留情面。 “......”死黑狗,给他三分颜色就开起染坊来了,玉露气不过,“那是因为我当时处境艰难进退维谷前有狼后有虎!哼!”瞪他一眼,“子非鱼安知鱼之难过!” “我不用知道,”大叔打起火折子点亮了蜡烛,瞥见玉露的舞娘装束,一皱眉,解下斗篷丢过去,“换下那个,这里是我故友之宅,闲置多年,很安全,后院拴着马,你明早从南门出城,回家去,”说罢转身要走。 “大叔!”玉露急忙喊住他,“你让我自己走?要是再遇见那两个人......”心里偷偷加上一句――还有金风,“你可就白救我啦!” “我只答应救你,我已经做到了,”他住了脚,却没有回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反手一甩门,走了。 玉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走了!竟然扔下自己走了!这个没良心没义气的黑狗,枉我还叫你大叔!气得一把揪下舞衣,使劲撕扯半天,这才平静下来,细想凤凰城如今戒备森严,自己单枪匹马如何才能对付金风与青衫红袖两路人马?大叔说走南门,难道南门就绝对安全?没道理啊,金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出口的......可是大叔言之凿凿,似乎又很有把握,除非――他自己有眼线,抑或,他会暗中保护自己!这个念头一闪,她的妙目登时亮了起来,前后想想,大叔既然出手相救,就决不会让自己再落入魔爪,否则岂不是无功无用白费力气?他不会那么傻吧......一定是想吓吓自己,告诫以后不要再恣意妄为惹是生非。她越想越像,眼珠一转,将舞衣丢到桌上,跳过去打开窗子,深深呼吸,放声叫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字还没出口,眼前黑影一闪,大叔已飘然落地。 玉露证实了自己猜得没错,笑嘻嘻看了他,“大叔,腿脚挺快的嘛,你肯定自己不是传说中长着顺风耳的千里马?” “无聊!”大叔被她笑得十分尴尬,板起脸哼一声,见她穿着夜行衣,便伸手抓过桌上的斗篷和舞衣,越窗而去。 “大叔!”玉露脱口叫道,可院中一片寂静,再没人应声,她悻悻关上窗扇,吹熄蜡烛,合衣倒在床上,也许是知道有人保护,不一会便睡着了。 “啊”的一声惊呼,玉露翻身坐起,满头冷汗涔涔。 原来只是个恶梦――她回过神来,轻轻舒了口气,跳下床点蜡烛,却被火星烫到手背,痛得一松手,蜡烛啪地落地,断作两半。只是不小心,不小心――她摸摸心口安慰自己,拾起半截蜡烛点亮。 烛光亮起,房内登时温暖光明起来,她心里略安定了一些,伸出手去拿茶杯,想喝口茶再去睡,忽然心上一紧,手腕一软,“当”地茶杯落地,溅开满地碎片。玉露莫名慌乱起来,再没心思收拾,却也不明白自己担心的是什么,只在房中走来走去,坐卧不安,忽然瞥见门棂上竟然挂着一面八卦盘,喜出望外,忙踮着脚取下来,定下心神,合目默祷片刻,将卦盘转了几转,这才睁开眼睛,手儿登时一颤,大叔有危险!!当下脑中一片空白,拉开房门便冲了出去。 那厢青衫追出陶府,立在屋顶上四下一瞧,却不见半个人影,红袖此时也跟了上来,见状焦急起来,“我去追!”说着便要窜出去,却被青衫拉住,“你往哪里追?”红袖一下被问倒,咬着嘴唇不作声,青衫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手上轻轻一握,平静地说,“只要你在我在,万事总有办法。”这一握这一句,令得红袖信心倍增,不禁微微一笑,就听他又道,“你往东,我往西,直到城门,不管有无结果,再回此处会合。”说着松了手,脚下一动,向西径去。 第149章 红袖上下飞掠如电,到城门仍不见丝毫可疑,只得折了回去,见青衫已先到一步,低头思索眉头微蹙,知道他也一无所获,想都是自己疏忽大意功亏一篑,不由懊恼自责,悄悄走过去站在他身旁,静立无语。 夜风侧衫而过,一阵清奇香味扑鼻而来,青衫的思绪被打断,发觉那香气出自红袖身上,便抬起眼问道,“你用了‘佛缘天香’?”佛缘天香是崖上秘制药粉,以火灼之可用于调理内息,因它香气独特,沾附衣物难以散去,亦可用于追踪。 红袖冷不防被他一问,登时两颊飞红,小声嗫嚅,“衣上有霉味,顺手......顺手洒了一点......”舞衣在箱底压得久了,她嫌恶那股霉湿之气,手上又没有香脂香粉,终敌不过爱整洁的脾气,便偷偷洒了些“佛缘天香”除味,不想被青衫发现,却叫她赧颜。 终究是个女子――青衫在心底微笑了,夜色中那香气悠悠袭来,绵长若丝,忽然间他“香至心灵”,一把抓住红袖,“箱里的衣服,你洒了没有?” “好像......有.....”红袖还没明白他的用意,努力回忆,“你怎么问这个?” “假如她穿的舞衣上也有――”青衫看着她,眼睛发亮。 红袖马上醒悟过来,心中一喜,“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自己本来穿的不是这件,后来见了喜欢的牡丹红,这才换了,先头的那套紫金舞衣丢进了箱子里,然后――对!她穿的就是!抓住青衫的手,孩子似地跳起来,“是!就是!真的有!真的有!” 青衫也微笑了,向她点点头,红袖会意,从腰间摸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瓶子,拔开塞子,一只蜜蜂飞了出来,见主人一挥手,便向前嗡嗡飞去,二人相视一眼,足尖轻点,追了上去。 话说玉露不假思索冲出门来,一路七折八绕七拐八弯,脚下却毫不犹豫,好似知道该去向何方,她从未有过如此神奇而明晰的直觉,此刻脑中雪亮如电,只跳跃着一个念头:找到大叔,一定要找到大叔!那直觉指引着她不断奔跑,也不知过了多久,脑中忽地顿了一下,直觉骤然消弭于无形,她惊讶地停下脚步,茫然四顾,却发现已经到了城南人气萧索之处,周遭连所民居也不见,只有不远处的竹林,夜风中发出幽幽长叹,魅影瞳瞳,暗夜中好不可怖。她忍不住轻抽一口气,耳边忽地游过一阵箫声,却是从那竹林深处而来――是大叔吗?她竖起耳朵,听那箫音凝重非常,全无悠转柔咽之气,也不和韵律节拍,简直不象是只曲子,心下也不敢确定,然而又不肯放过任何可能,便壮起胆子轻轻走上前去。 此时云浮月隐,竹林之中幽黑暗昏,双目可视不过周身两三尺,玉露屏了呼吸,追着箫音而来,脚下的小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不平,每一落脚都要加倍小心翼翼。她心中的慌乱已经慢慢平息,转而被一种诡异的寒冷感取代,体温似乎从指尖一点点流失出去,手心已是一片冰凉,忽见前方无数盏小小红点扑闪,好像是谁点起了一枝枝燃香――是大叔?她不由喜出望外,加快脚步跌跌撞撞跑了过去,越跑越近,却发现那红灯也在不断移动,正在狐疑间,耳边只听得扑拉之声大作,她定睛一看,暗黑天幕中无数蝙蝠铺天盖地般席卷而来,那些红点哪里是灯,竟是蝙蝠闪闪血目! 玉露这一惊可是不轻,当即发出一声尖叫,仰面向后跌去。蝙蝠虽是瞎子,听觉却极为灵敏,闻得尖叫,纷纷鼓着翅膀向她扑来,眼看蝠群来势凶猛已到面前,玉露惊得呆若木鸡,连叫也不会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股沉沉掌风呼啸而至,为首的蝙蝠忽地空中一滞,翅膀一紧,啪地直落下来,打在玉露腿上,她还没明白,便觉一阵掌风从自己头上刮过,后面的蝙蝠啪啦啦接连坠落下来,领上一紧被提了起来,“走!”便被人一推背心。 “大叔!”玉露一脚跌出去,看清那人,不由得惊叫一声,他却不理自己,腾空而起,双掌交替劈出,遥遥似波涛不绝,那蝙蝠也不知有多少,一批被劈斩下去,又一批冲将上来,玉露看得胆战心惊,却不肯丢下大叔自己逃命,仓皇中四面环顾,见脚下许多小石子,也不管好不好用,拾起来便向蝠群狠狠丢去。大叔虽然掌力惊人,奈何照顾不到四面八方,觉耳后风动,微转头一看,竟见玉露还站在那里丢石子,又气又怒,刚想喝她离去,却见两群蝙蝠分别从背后头顶直向玉露袭来,四面蝙蝠疾飞乱舞,已经连成一张天罗地网,她再想逃也逃不出去了,脚上不由一跺,飞落到玉露身旁,拖过她向身后一丢,喝道“躲好!”,自己便盘膝坐到竹下,竹离一横,送到嘴边吹了起来。 玉露躲在大叔身后,听箫声又起,正是自己方才听到的深沉之音,却见蝙蝠空中翻飞,竟再不得近前,这才悟道大叔是将力道蕴在箫声之中,筑起一道声浪屏障,阻住了蝙蝠阵。 却说彼时大叔卷了舞衣斗篷,其实只不过想稍离片刻,免得玉露故伎重施,自己又受骗上当,顺便寻个清净去处烧了这花俏古怪的舞衣。他何曾想到上面沾有“佛缘天香”之气,很快就被青衫红袖发现了行踪,他二人截下大叔,短短交了几手,便觉难敌,好在红袖早有准备,一声呼哨唤来无数只蝙蝠,使出了看家本领“八方蝙蝠阵”。大叔也没见过这般滔滔不绝变化莫测的阵法,自己干脆以不变应万变,坐吹竹“离”以箫声抵挡,却不料玉露这冒失鬼误撞进阵中,几乎被蝙蝠咬伤,还好自己出掌如风,才将她救下。眼下蝙蝠蜂拥而来漫天飞舞,身边又多了玉露,单凭掌风竹剑自然无法照顾周全,只得以内力相峙,耗得一时是一时,能护她全身而退就好。 那厢青衫红袖立于高处俯瞰战局,由红袖以口哨指挥蝠群不断变阵攻击,二人见玉露入阵,更是欣喜,只等对手落力败下阵来,便可将人掠走,然而大叔内力深厚远在二人估计之外,竟能用内力箫声在周身逼出一道半圆屏障,任蝙蝠凶猛也近不得二人身前,一时倒是胜负难分。青衫见状便摸出弯刀来,凝神静气观察片刻,终于摸到气息的节奏,觑得对方换气之时,银色弯刀倏地飞出,直奔气眼遥遥而去。 玉露学了大叔,闭目静静盘坐,耳中却听得当啷一声,周身霍然剧震,睁开眼来,便见一道银光冲开气屏,直直向大叔撞来,激起的气浪宛若潮水向两边骤然退去,只震得竹林一阵摇晃,半空簌簌落下许多叶子。 大叔倏地睁开双眼,手上一横,竹离便将那弯刀震开去,然而屏障一消失,蝙蝠又从东西南北如乌云一般急急涌来,眼见就要扑向玉露,此时再吹箫御敌已经来不及了,他当机立断,劈空击出一掌震落她身旁的几只蝙蝠,一把拉起她想冲出阵去,却觉左臂一痛,低头看竟是一只蝙蝠死死咬住不放,竹离一点将它击落,提起玉露跃上绿竹,急急穿林而去。 红袖见他们破阵逃去,忙长长吹个哨音,指挥蝙蝠追上,自己和青衫也跟在后面。 玉露被大叔拉着一路狂奔,背后呼呼风作,知道蝠群还在穷追不舍,却不知逃到何时何地才能解决这些妖兽,忽然脚下一顿,撞上大叔后背,脱口道,“怎么不走了?” 大叔转过头来,面色青白,玉露定睛一看,却原来他们慌不择路,竟逃到了护城河沿,前面已经没有道路,脚下湍急的河水哗啦啦流过。凤凰城是新修的河坝,地方官为了彰显政绩,不惜劳民伤财,只将这河坝修得又高又坚固,粗粗看去,竟有五六丈之高。 玉露回头一看,夜色中那小红灯闪烁不绝,眼看追兵将至,可大叔只看着脚下,难道他想拉着自己跳下去?这么高,水又这么急......不由担心起来,抓紧了他的袖子,“大叔!” 他转过脸来,眉间陡现一股果决之气,伸手揽过她,断然低喝,“信我么?” 那神情坚定自信,她心中的恐惧忽然尽数消散,看着他勇敢地点了点头。恍惚间似乎看到他唇边掠过了一丝微笑,便觉眼前一花,脚底踏空直直落了下去。扑嗵一声,冰冷的河水从脚底涌上来,寒冷昏暗中,只感觉一只大手拉着自己向前游去,那只手如此宽厚结实,仿佛只要握紧了它,就可以拥有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玉露盲目地跟从着大叔,也不知在水底潜了多久,忽然手上被他一扯,便冲出水面被丢上了河岸。她顾不得多想,忙伸出手去将大叔也拉了上来。这时月亮破云而出,正映出他面上全无血色,她不由一颤,“大叔?” 他方才太过紧张,根本没顾上左臂的伤口,此时松懈下来,才觉得伤处痛痒难忍,一股麻痹的感觉渐渐顺着经络游走上来,心知不妙,只用右手撑起身体,低声说了句“快走”,便向岸上走去,越走那麻木感传递得更快,膝盖忽然一软,跪倒在地。 玉露紧紧跟在他身后偷眼盯着,见他跌倒,大惊失色,忙跑上去扶住他,“大叔!大叔你怎么了?” 他还想推开她,却发现右手也已不听使唤,不禁暗自惊心,低声对她说,“扶我先躲起来。” 玉露闻言立刻用力架起他,焦急地环顾四周,他们已经游到了城外树林边,遍地杂草丛生荒无人烟,四下看看,或许林中还有藏身之地,便使出全身力气拖了大叔往林子里走去。走了两步,忽然脚下一软,两人一起跌了下去。 玉露被跌得七荤八素,爬起来见大叔被甩到了一旁,忙爬过去摇摇,看他还能瞪自己才松口气,仰起脸见头顶上露进来一线月光,借着光瞧瞧四面,却原来是掉进了猎人的陷阱里,脚下正踩着大大的铁夹子,亏得陷阱早已废弃,夹子都生了锈,自己才侥幸没被夹住。 第150章 这陷阱就挖在一棵大榕树树底,约有三四尺深,大概是用来逮野猪的,所以比一般陷阱都要宽阔些,可容两人勉强栖身,此时恰逢深秋,厚厚一层落叶将洞口挡了个严实,心急之下又怎能看清?她回头看看大叔,却见他脸色惨白闭目不语,心想眼下不能再寻别处,这里还算隐蔽,千万别再让女罗刹他们找到,否则别说自己跑不掉,连大叔也会被他们报复,眼珠转转,手脚并用顺着洞壁爬上去,拣了些树枝搭在洞口,抓了满满两把叶子,跳进来又胡弄了半天,觉得看不出了,这才放心拍了拍手,爬到大叔身边,轻轻推推他,“大叔?” 其实此时蝠毒已游遍身体各处,全靠他拼尽内力抵挡才不致昏厥,然而也已全身麻木不受控制,被玉露微微一碰,就象个破布娃娃似地倒了下去,他听得玉露惊叫,这才缓缓睁开眼睛,声音细弱,“扶......靠......”玉露忙依言而行,扶着他倚住洞壁,她见过打坐吐纳的姿势,便依样将他双膝盘起,双手交合,见他闭目静坐,胸膛微微起伏,知道他正在疗伤,不敢打扰,悄悄坐到一旁蜷缩起来,尽量给他让出更多的地方。 青衫红袖两人追到河边,却只见河水滔滔,早已没了玉露他们的踪影,红袖是个急性子,恨不得立刻也跟着跳下河去,却被青衫拦住,“追不上了。” “我们先游出城去!”红袖摩拳擦掌,“那个黑衣人已经被我的蝙蝠咬伤,支持不了多久的!” “游到哪儿?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上的岸?”青衫两句话便问倒了她,“你在这里等着,我先游过去看看,如果发现他们的踪迹,就给你发信号,你再来与我会合,如果我没回来,就证明我还在寻找,你不要轻举妄动,不管什么时候,明白吗?”见红袖还有些不甘心,又道,“再说你这些蝙蝠,也要有人料理一下。” 红袖听他说得有理,也只得点点头,便见他剥去外衫,露出一袭黑皮紧身衣来,正是苇荡那夜玉露所见的“鲶鱼皮”,又看了她一眼,便飞身跃入水中。 玉露蜷在洞底,脑袋里的每根弦都绷得紧紧的,生怕敌人追来,耳朵要竖起听着外面动静,又怕大叔挂掉,眼睛睁圆盯着他的脸庞,隔一会就爬过去悄悄探探他的鼻息,在水底潜了太久,又湿又冷,抱紧身体还是忍不住哆嗦,也许睡着了会暖和些吧,可要是醒来发现大叔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呸呸呸!还是不要了......就这样天人交战半梦半醒地挣扎良久,不知不觉中东方微白。 他终于从忘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动动手指,已经没有了僵硬的感觉,只是还有些酥痒,他知道还有轻微蝙蝠毒没有除去,正想挪动一下,半边身子却麻麻的,难道还没恢复?不禁一怔,低头一看哑然失笑,原来玉露脑袋垂在他肩膀上,已经靠着他睡着了,一只手还伸在自己鼻子底下,好像担心这人随时就会没气儿。淡淡的笑意浮上他仍见苍白的脸庞,他伸出手,轻轻将那小手拉下来,想错开身让她靠着洞壁,见那娇弱半酣模样,竟然心有不忍,便盘坐不动,只将她的头向上扶了扶,让她盹得更舒服些。玉露浑然不觉,忽然手指动了动,脑袋在他肩膀上蹭蹭,也许是逃来逃去太累了,竟然又睡着了。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心中一片澄明安和,忽地觉得颈上痒痒,却原来是她鬓角一缕青丝散落下来,在自己颌下无声地颤动,刹那间,一种奇妙的喜悦毫无理由地涌上心头,像是年少的自己第一次捧起了宝剑,可又比那更柔和,也更细腻。一直以来,他都不需要别人,也不要别人来需要他,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秋天的黎明,他会忽然舍不得这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难道,是因为这个女孩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坦诚和信任?难道是因为在她眼中,自己只是自己,而不是背负着许多荣耀,和更多无奈的“剑公子”莫无? 身旁的她忽然动了动,嘤咛一记,睁开眼来,他像是突然被人窥破了心事,脸上不由一热,转开脸去,口不对心地哼了一声,“总算醒了。” “大叔!”她大喜,一把扳过他的肩,鼻子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睁大眼睛从上看到下,这才松口气,拍拍胸口,“太好了!你没死!” 有人不希望自己死,这算做人很成功?或者是很多人希望自己死,才叫很成功?他自嘲地笑了,“我命大。” “那是,祸害活千年吗!”玉露终于露出了小虎牙,“大叔是祸害,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死掉!” “我是祸害?”他哭笑不得,“那你这个小妖是什么?” “我是祸水!红颜祸水!”她不知耻地顺杆爬,“你没听说吗,美女都是红颜祸水!” “要是我现在身上有钱,”久违多年的幽默感找到了回家的路,他忽然喜欢上和她斗嘴的感觉,“我会借给你买一面镜子。” “喂,大叔你很没良心哦!”她怒气冲冲地白他一眼,不满地嘟囔,“过河就拆桥,别忘了昨晚是我照顾的你!” “原来世道真的变了,”他试图站起来,不忘奚落她,“把头靠在人肩上,就可以叫照顾人了。” 玉露脸上一红,见他清理洞口的树枝,转移开话题,“现在就出去?” 莫无是要去找清水驱除余毒,猛一起身竟陡生脚底无根之感,这才发觉恢复得不像预想中那样快,把住洞口定一定神,“我出去找水,你在这等着,”提起一口气跃出陷阱,只觉肋下有如针刺一般,忙按住肋骨屏住呼吸,向河边走去。 他来到河边,盘膝席地而坐,将双手伸入水中。深秋黎明的河水冰凉刺骨,然而比起适才那肋下的疼痛,却算不得什么。他强忍刺痛,闭目呼吸吐纳自运内息,让真气缓缓在体内游走,一面借助外界水流的压力,将余毒从指尖逼出,如此几个来回,方觉疼痛稍解。此时天气已见寒冷,他额上却渗出许多汗珠来,待得气息平和,这才缩回手睁开眼,无意中向水面上一望,却微微一怔,“你怎么跟来了?” “怕大叔被拐跑了啊,”玉露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或者丢下我自己跑了,大叔最擅长不告而别了。” “你该回家了,”他站起身,在袖子上揩去水珠,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神色。 “......”玉露最不喜欢听到这个字眼,况且现在回去,若是被金风堵在老窝,要怎么对爹娘交代?想想就头大,试图转移大叔的注意力,“大叔,他们会追来吗?” “......”自己答应过救她,就必须让她安全地离开,“万不得已,我会送你回去。” “这个,这个就不用了,”玉露心虚地嘿嘿笑,“大叔我知道你很忙的,你放心,我会乖乖回家的,一定会,这样好吧,到下一个镇子,我们就分开好不好?” 他并没有答言,眉头却微微拧起,这些年来的江湖生涯让他的耳朵加倍灵敏――有人来了,是一个身手不错的家伙――他的脑中掠过青衫的影子,藏在袖里的手不由得慢慢握成了拳头。 必须让她走――他的目光落到玉露身上――以眼下的情况,这一战他实在没有信心,决不能任她共进退,只是玉露的执拗自己早就有所领教,如何才能让她走得心安理得心甘情愿?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默然一瞬,已有了计较,便冷冷道,“何必下一个镇子,就此分道扬镳。我已遵守诺言,你是死是活,与我再无干系。”说罢转过身去,只给她个背影。 这言语如此绝情,玉露错愕之下,只觉心中一阵透凉,眼泪几要夺眶而出,然而终是忍了回去,“赫”地干笑一声拱拱手,“多谢大侠,后会无期!”说罢抽身便走,埋下头只顾向前,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却觉得颊上冰凉,伸手一摸,原来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如果你要救我,就不要这样无情,如果这样无情,就不必一次又一次地救我,站在深秋的寒风之中,泪盈于睫的女孩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知如此无情,何必当初有心! 日头缓缓升起来了,又是一个艳阳天,这样的天气,一切不开心都应该丢到背后的阴影里去。玉露抹干眼泪,举目四望,自己已在凤凰城外,要抓紧时间走得越远越好,走到下一个城镇去,就谁也不怕了,就谁也――不需要了。 因为时辰尚早,路上几乎不见人影,她很快便上了甬道,无精打采地低头走在路边,步子却不觉越来越慢。忽听得前方马蹄之声隆隆而来,心念之间刚一抬头,就见一匹飞马迎面冲自己奔来,不由一惊,忙闪身一躲,却也还是跌倒了,她本就着实不爽,如何按得下怒火,当即跳起来,大声骂道,“你找死啊?!” 那马儿被主人一勒,长嘶一声生生停住,马上之人回身望来,却咦了一声,皱起眉仔细打量,脸上现出惊喜之色,“你不是哑巴吗?” “你才是哑巴呢!”玉露想也不想反骂回去,一抬眼却愣住了,那马上之人形容秀美,不是陶之曜又是谁?心中暗叫不好,抽身便走。他却拨转马头跟上来,“哎,你会说话,怎么装哑巴?” “不关你的事!”玉露头也不回,只顾闷头快走。 昨晚陶家长子从京城回返,本是为祝贺父亲寿辰,谁知停留了没几个时辰便接到上头命令,十万火急不容耽误,只得匆匆辞别。陶之曜自然要送大哥一程,便连夜出城来,将大哥送到重山镇上了回京的客船,自己则留在驿馆稍事休息。家人一大早来迎,禀道舞班两名舞娘均告失踪,连班主也不见踪影,房门大开,东西却没少一件,不知是否匪类作怪,府里正准备去报官。 第151章 陶之曜听了又是纳罕又是不安,当即抛下随从,抢了最快的骏马一路飞奔回城,却未想正撞上了这哑巴舞娘。见她口齿清楚,又着了一身夜行衣,必是内有隐情,“是不是那班主拐了你?你别怕,只管对我说。” “说个鬼!”玉露回头瞪他,“不关你的事!” 他一勒缰绳,横马在她面前,“当然关我事,你们从陶府不辞而别,就要给我个明白的交代。” “要交代你找他们去啊,跟着我干什么?” “他们――”陶之曜无意中向远处一望,他眼力甚好,看清楚不由笑了,“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舞娘来了。” 女罗刹?玉露大惊,回头望去,飞扬烟尘中,依稀可见一抹大红上下翻飞,红色头纱空中飘扬如帜,她当下叫苦不迭,急中生智,一个翻身跳上陶之曜的马,在他耳边大声叫道,“快走!要没命了!” 陶之曜一怔,下意识一甩马鞭,那骏马立刻撒蹄狂奔起来。陶之曜眼睛看着道路,嘴巴还不闲着,“他们真的要杀你吗?”哑巴会说话,舞娘变罗刹,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差不多!”玉露被颠得头晕眼花,只得伸手环在他腰间,虽然眼下青衫红袖只是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连老天爷也不知道! 那手儿绵软温暖,他不由心中一荡,“你要去哪儿?” “越远越好,他们找不到就行了!”玉露回头望去,红袖显然已经发现了他们,正在全力追来不肯放松。 倒霉,这次要被追上,就怕真的跑不掉了,要是大叔在――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玉露用力甩甩头,把它抛到一边去――若是真的被追上......抬眼见前方路岔杂草茂密,心中一动,拍拍陶之曜的肩,“路口右拐,拐弯时一起跳下去!” 陶之曜哪里还顾得上思考,只点了点头,一勒缰绳转弯,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一起跳了下去,那马儿又被一惊,更是咯噔咯噔四足不停,一会便不见了影子。 两人顺着草丛一路翻滚下去,撞到树干才停了下来,玉露终究有些功夫底子,比陶之曜清醒得快,忙按住他伏在丛中,不一会就见那抹红色倏地闪过,直奔那马儿的方向追去,这才稍稍松口气,陶之曜抬起头来,“她走了?我们出去吧?” “不要!”玉露断然否决,“她又不傻,见马上没人,自然会原路折回。” “那就坐以待毙?”陶之曜满头草屑,不忘建议,“还是快跑吧!” “你以为自己两条腿我两条腿,加起来就能跑过马的四条腿?”玉露白他一眼,这次只能听天由命了,咬咬牙,“帮我个忙。” 娇柔面容,决绝神色,这矛盾的美和坚定,无人可以拒绝,他一时失神,极自然地点了点头。 “一会她折回来,我就出去,诱她说出来历去处,等我们走了,你就去――”她停顿一下,还是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凤凰城和浣溪口之间的水荡,找一个黑衣服的大叔,或者――”心中一软,“去苍烟山西的‘醉茶缘’找我的家人,再不然――”狠下心,“去连府找姓金的!就说我被青衫红袖抓走了,自然有人救我。” “不行!”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勇气,“我不能眼看你被抓走!” “大少爷!”玉露又好气又好笑,“一个被抓走,总比两个都被抓走好!要是你也被抓了,可就真没人救我了!”见他焦急神色倒是十分真挚,便好言安慰道,“放心,他们费尽心思抓我,一时不会拿我如何的。” 他无法否认她说得有道理,只得默默垂下了眼。萍水相逢,拨马相助,玉露对他也是心存感激,便整了脸色,拱一拱手,“陶公子,玉露在此谢过了。” 陶之曜心中一热,还没回答,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由看了看玉露,见她脸上现出肃然之气,微微一震。 却说红袖追上奔马,见人已没了踪影,猜到臭丫头半路跳马逃跑,不由咬牙切齿,然而自己追得极快,估计她只能藏在这一段草丛小路,当即拨马而回,停在草丛前,大声喝骂,“臭丫头,敢耍花样,快给我滚出来!” 玉露知道立刻出去反令对方疑心,便悄悄蜷在草丛中默不作声,向陶之曜做个手势,示意他也不要动弹。 红袖见草丛中一片寂静,又怒喝道,“再不出来,我就放火了!”说着鞭子一抽,空中爆出清脆的声响。 玉露心知时机已到,向陶之曜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故意伪作惊慌模样,“别,别放火!”说着慢慢走了出去。 红袖哪知她是装可怜,不禁得意地笑了,跳下马一把抓过她,“哼!我就不信抓不到你!” “喂,”玉露摆出一付不怕死的架势,“水龙火凤珠不在我身上,你抓我也没用!” “水龙火凤珠?”红袖一怔,以为她将自己视做寻常盗匪,如同受了侮辱,冷笑一声,“当我这般不开眼么?你也太小瞧优昙崖了!”一回手将她丢上马,自己也跳上来。 “那为什么抓我?”玉露装作害怕的样子,大声叫喊让陶之曜听到。 “......”红袖一顿,其实她也只是执行命令,并不清楚个中缘由,然而说不知道又太丢脸,便板起面孔喝道,“这么多废话!回崖你自然知道!”说罢一抽马臀,疾驰而去。 陶之曜从草丛中钻了出来,凝视那烟尘翻滚中远去的背影,心下百味杂陈。他自幼体弱多病,深以为憾,故而愈发要做得强势,不许别人违背自己半点意愿,旁人只道他脾气古怪骄横,却不知他其实是为了掩饰心中的自卑自弃。如此久了,他渐也错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时至今日,却终于感觉到什么叫有心无力。也许――不负所托,是自己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他的脸色黯淡下来,不自觉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上了回城的大道。 四伊人故人 有清馨香气悄然潜入梦境,向梦生长的地方无声地游去,心里最寂寞的角落,一扇无名的门磔磔开启,有种模糊而熟稔的感觉挣扎着要苏醒过来,却又有一股力量极力将它赶回门后去,她心中忽地一窒,长长睫毛眨了一眨,慢慢睁开眼来。 头顶一条五彩大鱼缓缓游过,张嘴吐出一串气泡,摆摆尾巴又走了。她的意识渐渐清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却见头顶大鱼小鱼络绎不绝地游过,摇头摆尾好不悠闲。她疑惑地张开嘴,学着鱼儿吐气,却发现并没气泡出来,伸手去摸,触手处一片冰凉,直起身一看,原来是一道透明屏障将鱼水与自己隔开,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悬在头顶上。难道自己在水底龙宫?难道抓自己的人是龙王?她张开的嘴一时合不上了,定定神,这才想起来环视四周。 白,雪白。床榻桌椅,被褥帐幔,每一处都是,每一件东西都是,只有地面是化不开的浓墨,看上去坚硬冰凉,光可鉴人。“如雪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召唤神灵的歌唱”――奇怪的诗句忽然浮上心头,她转目一瞧,桌上雪白瓶中,竟然真的插着一枝硕大丰美的优昙花,不禁起身走了过去,轻轻抚摸那花瓣,寒凉难当,却是白玉琢成的假花。 “你终于醒了,”清冷的声音背后响起,“绮露露。” 玉露一惊,手一松,花朵连着瓶子坠下去,一股微风耳畔擦过,瓶子握到一只雪白的手里。她倏地转过身去―― 美,只是美,美得不像人,美得如同画,如同雕像。她十六年之中见识的男子不多,然而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且不说人中龙凤的父亲和三位姐夫,便从离家始,冷峻如大叔,华贵如金风,韶秀如陶之曜,却都没有这人的美那般震撼。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年龄的出世之态,一袭白衣如雪,他着了却是无比熨贴,似诗词押了韵脚,丝竹和了曲调,良辰美景入了惜缘人之眼。 她不禁怔神,心底的不安感却越来越浓重,退后几步,警觉地看着他,“你是谁?” “你问我?”他将瓶子放回原处,反问她,“知道自己是谁吗?你是绮露露。” “呸!”玉露才不会因他长得美就格外留情,狠狠啐一口,“你才是绮露露!” “我是巫相夜拂晓,”他负手而立,又重复一句,“绮露露。” “什么五香六香的,我不认识你!”他身上瘆人的寒气似乎很快就传了过来,玉露壮起胆子,连珠炮似地说下去,“我告诉你,我叫萧玉露,我爹爹就是‘茗客’萧茗,你敢动我一根头发,他就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呵!”他霍然冷笑,一掌拍在石桌上,“旧帐未了,他敢踏上优昙崖一步,就看是谁死无葬身之地!”说话间桌面微微下陷,现出一道极深的裂痕来。 玉露真的被震到了,半张着嘴看着那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这人和爹爹好像结怨颇深,莫非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会吧......爹爹脾气一向很好的。他和爹爹有仇,抓自己来难道是想作诱饵?作人质?混蛋,我才不会被你吓倒!也学他的样子一拍桌子,大吼一声,“五香六香!你听好了!我才不怕你,我爹爹更不会怕你,就算你劫了我也没用,我爹会带着我三个师姐,踏平你这个优,优什么大头鬼的崖!” “放肆!”他听她出言不逊,竟这样称呼优昙崖,不由怒气顿生,断喝,“敢对优昙如此无礼!跪下!” 玉露不明白他说的优昙是什么意思,但跪是绝不肯跪的,只仰起脸站得笔直,忽然腿上一软,啪地跪倒在地,原来被他击中穴道,再也站不起来,恨恨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小人!” “呼我巫相,绮露露,”他站在那里,“你也听着,不是我劫了你,是萧茗他劫了你,你本来就属于这里,是他将你盗走十六年,这一笔帐,我该不该和他算! 第152章 ?”说话间眼中寒光大盛,只叫人心惊胆战。 玉露跪在地上,脑中却是混沌一片,爹爹盗了自己?自己可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宝贝,谁会傻得来偷啊,还十六年前?这个五香花生米又在胡说八道挑拨离间,越想越气,调门提高八度,“五香!别以为胡编两句我就会信你!难不成你还敢说我不是我爹的女儿!” “......”他走过来,雪白如昙的面孔俯下来,眼中有一股深深寒冷,寒冷之中却又跳出火焰来,“我宁可你――不是!”那声音里说不清是恨,还是遗憾,残酷和美,美和残酷,同时呈现在这张面孔上,玉露呆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跪在这儿,好好思过,”夜拂晓直起身来,眼神空漠,“该知道的,你总会知道,不管你愿意,或是不愿。”说罢飘然而去。 “死五香!”玉露醒过来,腿脚不能动弹,只得在他背后高声叫骂,“我不会放过你!”然而那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纱幕之后,只有她的娇声在偌大空间里回荡不绝――不会放过你......会放过你......放过你...... 地上又硬又冷,跪得久了,膝盖渐渐没了感觉,玉露从小到大,便就有些闪失,也都是自找的不能怨人,可这样被虐待却还是头一遭,不禁想起爹娘来,鼻子一酸,泪珠就要落下,猛然醒道自己是爹的女儿,断不能让那五香花生米看笑话!想及此抽抽鼻子,硬生生把泪珠忍了回去。那花生米说得没头没尾,这一切究竟为何?他和爹是怎么回事?把自己扣留在此又是为了什么?十六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却是千头万绪毫无头绪。膝上冰冷麻木的感觉隐隐传来,她只得不断想着恶毒的话,在心里偷偷咒骂夜拂晓。骂着骂着,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 一只手轻轻拂过面颊,如冰天雪地里吹来一抹春风,她只觉得温暖非常,就象娘亲的抚摸,忍不住贪婪地握住,忽然醒觉这不是梦,慌忙睁开眼来,却见一个容貌秀丽的女人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惊,松开手向后一躲,警惕地瞪着她,“你是谁?你要干吗?” 她却微笑了,语气轻柔,“别怕,我只是忍不住来看看你,我叫夜阑珊,是这儿的巫医,你就唤我的名字吧,”看着她不由得又笑了,“真......”却又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伸出手摸摸玉露的腿,“冷吗?” 玉露戒备心稍解,点点头。 夜阑珊微微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玉露竖起耳朵,隐约听到,“真是的......拿孩子.....气呢......”还没太明白,就见她伸出双手来,轻轻按摩自己的腿脚,知道她在活筋舒络,索性道,“别费劲了,直接解穴不就好了?” 她手下一颤,抬起眼来,“你不明白,若被他......”忽然侧耳倾听,脸色微微一变,“我先走了,”急急起身,很快消失在了纱帐后。 玉露正摸不着头脑,眼前忽然盛开一抹雪白,抬头却正是夜拂晓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你知错么,绮露露?” “我是萧玉露!”玉露不服软地瞪着他,“知什么错?我才没错!” “今后你只是绮露露,这是优昙崖的规矩。” “规矩?”玉露挑起眉毛,“哦,我知道了,原来这里的规矩就是叫些又难听又滑稽的名字,怪不得你叫五香!” “你!”他眼角一挑,终压了下去,“绮露露,我念你初为巫女,暂容你不知礼数,以后断不会任你如此乖张放肆,再若有犯,绝不只跪着思过这么简单!” “巫女?”玉露一愣,立刻回嘴,“谁是巫女?夜拂晓,别以为在这妖里妖气的地方,和你这妖里妖气的人在一起,我就自然而然成了什么鬼巫女!你作梦!别说跪着,就是打折我的腿,你也休想如愿!” “称我巫相,我只说一次,”夜拂晓语气严厉专制,“生为巫女,这就是你的命。撒泼装傻,都无济于事。” “命?”玉露放声大笑,“莫非你比老天爷更知道我的命?夜拂晓!告诉你,我死也不会作你优昙崖的巫女!你有本事就把我杀了,否则等我爹爹和师姐一来,我绝不会放过你!” “你放过我?”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竟然笑了,低头抚摸瓶中的优昙花,“我只道萧茗教出的丫头粗野无礼,却没想到竟也如此孤陋寡闻!只要我想――”瓶身一震,花朵已握在他手中,“将‘醉茶缘’夷为平地,令他横尸当场,也并非什么难事!”他转过身去,雪白花朵握在更白的手中,在背后微微颤动,“绮露露――你不作巫女,我就会让萧茗全家殉葬。” 玉露正是怔仲,膝上一记蚊叮,一瓣白玉优昙铮然落地,那花瓣色泽竟然殷殷如血,不她禁暗惊,偷偷拾起来,手儿却一哆嗦,原来那花瓣炙热如焰,白玉边缘已经卷曲焦黄,如同鲜花在烈火上烤过一般,只要稍加劲道,恐怕就会立刻熔化。她何曾见过这样霸道邪门的功夫,当下呆住,心里只有一句话,他会杀了爹和娘,会杀了爹和娘...... 夜拂晓用飞花解穴,见她还呆呆跪在原地,微一皱眉,冷冷道,“骨头软么?这不是萧家,别指望谁会扶你!”说罢拂袖而去。 玉露猛然醒过来,手撑地勉强站起,跪得太久,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只得一拖一走,好不容易蹭到床边,重重坐下。她虽然被囚暗室,看不到夜幕降临,却感觉得到夜晚的寒气越来越重,不由得抱肩蜷缩一团,渐渐躲向床角。天地之大,如今可视者,却唯有这一角,亲朋之众,此刻可抱紧的,却只有自己。一种从没经历过的孤独和恐惧,从那寒气深处如潮水般无声而来,终于将她的身形淹没。 玉露从惊瑟中醒来,噩梦中爹娘染血的面孔如此清晰,背后那昔日苍郁安静的“醉茶缘”火光冲天,一切仿如身临其境,连疼痛也是撕心裂肺,她不由得紧紧按住胸口,这才发现自己就这样蜷缩了一夜。天该亮了――她茫然地直起身子,空洞的眼神穿过那重重纱帐,然而,周遭只有自己和――寂静,寒彻心扉的寂,古井死水的静。 爹娘要是知道自己在这儿,一定会来的......还有大叔......可――夜拂晓的幽影飘过眼前,她下意识打个冷战――这个神魔参半的巫相,又会怎样对付他们?焦灼了的白玉花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似乎在说:没用的,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所有的反抗都只会成为无谓的牺牲,还是――别来,都别来,她嘴唇蠕动,不自觉轻轻说出了声――就让我留在这儿,都不要来―― 一阵寒风穿堂而过,夜拂晓那咬牙切齿的表情骤然掠过脑海,她不由一颤,就算爹爹不来优昙崖,自己再这样对抗,夜拂晓会不会找上门去?她实在不敢想象爹爹与他相遇的惨况,不,决不能让这发生,她纤长的双手慢慢握紧,仿佛握着的是自己的决心――爹、娘,这十六年里,我只会惹祸,只会让你们为我担心操劳,现在,该是我为你们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放心,我会努力地习惯,习惯遗忘,也习惯被遗忘,我可以,一定可以,真的。 一朵雪白毫无预兆地飘过,蓦地静止在面前,象是突然被勒住了辔头的云,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落到床边,“你的。”夜拂晓本以为少不了再度舌战,却见她抬起眼来,“你真要我当巫女?” 她眼里有一种豁亮的决然,又隐着一种极深的黯淡,他不由微微一悚,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好,我有个条件,”她并不畏惧与他对视,“不管你和我爹有过什么恩仇,从此一笔勾消,绝不许再寻萧家任何人的晦气,”她似乎看出他眼中的不屑,反倒洒然笑了,“我或者没甚么筹码让你答应,不过我爹至少教会我一样,就是言而有信,只要你守诺,我便留在崖上,随你说做巫女也好,什么也好。倘若你不答应,你也知道,一个死人活过来很难,但是一个活人死掉实在是太容易了,假如我闷到哪天想不开,哼也不哼就死掉了,你岂不是赔个底掉?” 言而有信――那双幽深澄明秋水,似乎透澈得可以眺望到极远的过去,带着暖语笑音的影子从那深深潭底遥遥浮上来,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答应她,答应她,醒过神来背过身,“换衣服去。” “你答应了?”她追问,不满足于任何含糊的答案。 “他萧茗的命,就那么宝贵么?抵得过我优昙崖的巫女?”他似不屑地嗤一声,“你最好用心,别让我反悔。” “你不会有后悔的机会,”她抓起衣服,跳下床,“我也不会给你要挟我的机会,巫相。” 她终于这样称呼自己,或者,这是一个值得承诺和接受的开始......希望是...... “等等,还有,”心底的恐惧并未随着这个盟约的结成而有所消减,那感觉不是来自夜拂晓,而是来自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一个诱惑她去接近去触摸却又不断闪躲不断后退的谜,也许只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刹那间她脱口而出,“除了巫女必须把握的,其它我都不想知道,更不想从你口中知道。” 难道――我就会愿意讲述?就会愿意记得?如果可能,我宁可如你一样混沌无所知,然而他并没有回头,只在背后丢下一句话,“我会再来。” 这是件深红袍子,上面连绵不绝地盛开着大朵大朵的优昙花,白如雪,红似血,浓墨重彩的对比,绚烂神秘的异国情调,可突兀地立在这黑白天地之中,怎么看,都觉得那绚烂之中透出一股苍凉意味。 “跟着我,”夜拂晓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扫了她一眼,便又转身穿帐而去。 第153章 玉露跟在后面,心里偷偷松口气,其实只不过两三天没见天日,便觉得要窒息一般,幸亏就要出去,可很快便发现高兴得太早了,夜拂晓带着自己只不断穿来穿去,上上下下折折拐拐半晌,忽然停住了脚。 玉露偷眼从他身后望过去,却是清净素雅的一个居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案上供着一瓶团团如玉的优昙,那画像却是背面朝外,好不奇怪。她忍不住凑上前去,刚想翻转过来瞧瞧,却听夜拂晓喝道,“别动!”忙缩回了手。 夜拂晓拈了一束香燃着,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清香悠悠而来,她站在一旁,正皱着眉头回忆是什么味道,却被夜拂晓扫了一眼,“跪下!”只得偷偷扁扁嘴,跪倒案前。 他握了燃香在手,垂首默立片刻,忽然吟道,“如雪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 “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召唤神灵的歌唱,”玉露脱口接道,内心深处传来的诗句,抑制不住地在唇边流淌,“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女子,伫立在天神的注视之下,每次祈祷都在他眼中,得到纯洁而强大的力量。是谁庇佑她,是神,是神,是谁侍奉神,是我,是我......”吟诵完骤然回神,不由得微微张了嘴,却见夜拂晓凝视自己,看不出是喜是怒,忙道,“也许我以前在哪读过,记得也不奇怪啊。” 他的目光移到那幅背转的画像上,停留良久,“果然......” 玉露只见他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听清说的是什么,正在揣测,肩头被敲了一记,下意识一躲,却又被他用香束一敲,“叩三个头。”玉露依言叩下头去,站起身接了燃香供在香炉里,还未待开口,夜拂晓却已走了出去。 玉露跟着他不知又折了几折,眼前忽然大放光明,却是终于来到了室外。她还没来得及深深呼吸,无意一扫,便怔在了原地。 那是一片优昙的海洋,不,与其说是海洋,不如说是军队,那雪白花朵虽然繁密无边,但株株排列得极其整齐,正如一支银盔银甲的军队,风一过便扬起绿叶的旌旗,腰板却还是挺得笔直。优昙是传说中的仙界之花,西方极乐佛国中,善见城的优昙,与阿修罗城的莲、持国天城中的水仙、爱染明王城中的牡丹并称极品,《涅盘经》有云:人身难得,如优昙花,可见优昙在佛家眼中的珍贵。俗世偶有藏植,也不过几株,如何能见到这般漫天遍地的花网?也难怪玉露惊艳之下,浑然忘言。 “还不跟上?”夜拂晓的威喝将玉露唤醒,她忙绕过花丛,却又是一愣,那花海中央赫然一道低谷,内中筑起一座圆月形黑石平台,环绕在四面优昙花墙内,两下黑白分明。 她跟着夜拂晓走上平台,举目四望皆是雪白,只有头顶一方青穹,愈显高远不可及。见夜拂晓拾襟而坐,便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就听他道,“巫女之职,为祝祷、占卜、召唤、封印,你种种天赋从未发掘一片混沌,如今只得从最根本之处着手――学会控制意念的力量,”说着合起双目,“听好......” 玉露不敢有违,按了他的指引双目微合,遣去一切杂念,呼吸吐纳,运气凝神,收息以踵,抱神以静,不知不觉心头浩荡通明,似满似无,听得他要自己睁眼,便缓开双目,落眼在不远处的一株优昙上,却见那花朵竟轻轻一颤,心下讶异,刚要告诉夜拂晓,他却仿佛看到了一般,低声道,“看着它,集中心神。” 玉露依言凝视花朵,用意念默默指引,说来也奇,那花朵竟好似明白她的心思,只随着左摇右摆前仰后合,玉露看得有趣,想起波斯旋舞,便悄悄回忆了节拍,让它跟着舞动,果然是摇曳生姿翩翩若仙,便就是自己当日,也不能比它跳得好呢,只可惜了那件舞衣,被大叔拿去――心中不由微微一痛,忽听得砰的一声,定睛看去,那株优昙竟已平空折断,花朵爆裂开来,散落一地破碎花瓣。 “你可看到了?!”夜拂晓睁开眼,眼神凌厉地看住玉露,“正因你心有旁骛,才致如此!如这不是花而是人,你一念之间,他就性命不保!”霍然立起,“错在何处,你想明白了,再行练过!”说罢拂袖而去。 玉露不免面有惭色,默然垂首不语,见他走了,这才抬起眼,那跌碎的花瓣被风一吹,散入花丛,倏忽便没了痕迹。如果这是个人――她想起夜拂晓的话,眉间一悚――假若这就是自己天生的意念力,就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那拥有它,真称得上是天神的恩赐吗?一时间心乱如麻,哪里又能有答案? 此时风过花田,声如静夜水流,流过心底,幻化出熟悉的诗句――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女子,伫立在天神的注视之下,每次祈祷都在他眼中,得到纯洁而强大的力量―― 只要我虔诚地祈祷,你就会指引我吗?如你认为这个决定是对的,就不要无情地拒绝我抛弃我――她合起了双眼,在周身游动的优昙清香中,静静地重复起了适才练习的步骤。 玉露便在这与世隔绝的优昙崖开始了她人生中一段全新的旅程,也许是因为诺言的存在,也许是因为不愿被夜拂晓轻视,她渐渐能够平心静气地去学习,虽然大多时候,她并不明白学的是什么,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每日往返石室和花坛之间,生活简单安静,夜拂晓教导指引她的修炼,而日常起居则由夜阑珊照料。夜阑珊似乎有所顾忌,偶尔闲话几句,也就匆匆离开了。从她口中,玉露得知夜拂晓便是她兄长,这个温婉的妇人并没有她哥哥那种少见的美丽,然而她和善笑容轻柔话语,却令人如沐春风,不禁生出亲近之心,与冷酷严苛的夜拂晓相比,真是龙生九子,有别如天壤。除了这对兄妹,玉露再未见过别人,即使是昔日旧识青衫红袖,这大概也是夜拂晓的刻意安排。 这一日玉露早早醒来,略略梳洗,只等夜拂晓来唤。一眼瞥见枕头底下的手绢,心中一动,慢慢拿了出来。每日在优昙花田修炼完,她都会偷偷摘下一片花瓣,回来包在手绢里,一片便是一日,现在――她小心地打开手绢――已经十片了,已经......十天了,接下来,是十月?十年?她心里陡然一冷,双手一松,枯萎了的花瓣洒下来,落在她墨绿衣襟上。那襟上绣着一朵朵雪白优昙蓓蕾,与暗黄的花瓣,两下定格成鲜明比照。原来一朵花的凋谢,是这般容易,而一段韶华,一颗芳心,怕也是如此吧―― 一声轻咳将她唤回神来,知是夜拂晓来了,慌忙裹好花瓣塞到枕下,整整衣服走出去。 眼下正是秋冬之交,这一日更是冷风飕飕,玉露身上寒意来袭,想打喷嚏却怕被夜拂晓听见,忙捏住鼻子轻嗤一声,夜拂晓以为她又在作怪,回头冷冷扫了她一眼,才待开口,却见花田那端有人遥遥走来,定睛一看是夜阑珊,见她来到坛前停下脚,不由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 “我怕她受寒,拿件衣服给她,”夜阑珊抚了臂上搭着的外衫,向玉露微笑。 “珊姨!”玉露欢喜地叫道,不由一瑟缩,“哈啾”打了个喷嚏,就好似为了印证夜阑珊的话。 “你叫她什么?”玉露身为巫女,如此亲昵地称呼夜阑珊,听在夜拂晓耳里,未免逾矩。 “巫相大人日理万机,”玉露瞥他一眼,语调阴阳怪气,“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劳你过问了。” 夜拂晓知道她在讽刺自己,也不便就这等小事发作,回身一扫夜阑珊,“跟我来。” 夜阑珊忙将寒衣交给玉露,又对她笑了一笑,这才跟着夜拂晓走过去。 “这次罢了,”夜拂晓走出花田,停下脚,转身看着她,“你记住,修炼时勿来打扰。” 夜阑珊并未辩解,只答了一声是,却又抬起眼来,“大哥,你――”迟疑一下,终是说出口来,“你的苦心我自然懂得,可她十六年来都未在崖上教养,若是急于求成揠苗助长,只怕适得其反欲速不达,难道――没有过前车之鉴吗?” “我自有分寸!”他蓦地发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却不愿承认,断然回道,转念一想,做出淡淡不在意的样子,“她蒙昧顽劣,对优昙来由竟是一无所知,便从明日起,每日你与她传讲半日,”却又冷冷加上一句,“说什么,不说什么,心里要清楚,你素来耳根软,别一声珊姨,就被她哄了。” “我可以不说,”夜阑珊凝视他,“不过我却希望你说个明白。让她承担这个身份,又不告诉她其中缘由,对这孩子,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公平?”夜拂晓傲然冷笑,“优昙崖上,只有巫主,才能和我这巫相讲公平!” 太自负了......夜阑珊暗暗叹了口气,索性说个豁亮,“大哥,你若念她是未来巫主,就叫她见一见底下人,大家都看着青衫红袖带她上崖,你却迟迟不肯说明她的身份,就不怕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我倒看哪个敢说!”夜拂晓一甩衣袖,面有怒色,见夜阑珊眼中有惧意,这才怒气稍缓,背过身去,“无稽之谈,你作好本分之事,一切......”竟然头一次隐隐心慌起来,还是嘴硬,“......我自有计较。” 夜阑珊见他如此固执,也不敢多说,静悄悄转身走了。 他缓缓回过身,远处,玉露盘膝静坐,白蕾绿衫风中不住飘舞,犹如黑坛上盛开了一朵清灵优昙。一丝从未有过的疑惑和悲哀涌上心头――我究竟是在和这个孩子斗气,还是在向那过去的命运示威?输了如何,赢了,又能逆转什么?此时此刻,这个优昙崖上最懂“计较”的人,忽然间没了“计较”。 不知是巫医的断言格外准确,还是夜阑珊本人天生乌鸦嘴,当夜玉露便发起高烧来,热度来势汹汹,人也昏昏沉沉。 第154章 夜拂晓虽然对她没甚么好气,却也心下焦急,站在床边看夜阑珊给她灌药,却有一半都洒在了被上,不由得担忧起来,低声问道,“怎么样?” “这是祛寒退热的方子,”夜阑珊扶她躺下,掖好被子,“也许有用吧。” “也许有用?”夜拂晓忍不住反问,“你是优昙崖的巫医!” “巫医又怎么样?我只会医人,不会医心,能不能好,就看她的造化了,”夜阑珊看也不看他,凝视昏睡中的玉露,伸出手替她理理鬓角,轻轻叹口气,“醒着是孤零零一个人,病着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可怜的孩子......” 难道这是注定的,难道自己真的谁也留不住?他忽然紧张起来,脱口道,“我该怎么做?” “你还是想想,”夜阑珊终于抬起眼来,还是那样平和沉静,“不该怎么做吧。” 他不啻被当头棒击,怔然失神,半晌,忽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阑珊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却悄然绽开一丝微笑,其实玉露只是伤风发烧,并没有自己形容的那般严重,她只是借机给兄长个教训,提醒他好好对待这孩子罢了。转头见玉露安睡如婴孩,只颊上还有两朵红晕未去,知道已无大碍,心下宽慰,转暗水晶灯里头的鲸瞳[*见《太平广记*鲸鱼目》“南海有珠,即鲸目瞳。夜可以鉴,谓之夜光。”]*,守在床边,不知不觉也盹着了。 玉露忽地睁开双眼,耳边有轻轻的召唤吹拂,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却又像是来自极近的心底,那陌生音节流畅宛转,可她竟然听得懂其中的含义,自觉地直起身来,静静下了床,直穿那纱幕追去。 她额上火一样的灼热,心中却是水一样的清亮,石室中本是七折八转路径交错,平日里她连如何走去花田也不清楚,可此时却娴熟无比地转上穿下,停下脚时,已经来到了那个挂着画像的幽室。 那幅画像还是面对墙壁挂着,玉露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立在画像前,象灯下一个无名的影子,案上的优昙花幽幽吐香,似诱惑似鼓励,她神差鬼使般地伸出手去,慢慢将画翻转过来,定睛一看,手却骤然一松,踉跄后退几步,后背撞到案上,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那画像刚被翻转过来,画轴还轻轻撞着墙壁,画上一名女子拈花而立,颜色绝整,容光傲世,恍惚间秋水似能顾盼,宛然有宝光流转,深红衣上优昙花怒放如雪,眉目神韵竟与玉露如此相象! 她是谁?怎会和自己模样相仿?为什么她的画像会挂在这里?玉露脑中已经不能思考,呆呆倚在案角,视线却无法从画像上移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轻唤她的名字,只骇得双肩一耸,兀地回过头去。身后的夜阑珊见她惊恐困顿模样,不由又悲又怜,跪在她身旁轻声道,“别怕,珊姨在这儿。” “她是谁?!”玉露仿佛突然认出了她,激动地抓住她的肩头,眼中精光大作,“告诉我,她是谁!” 人算不如天算,大哥,你是瞒不住的――夜阑珊无奈地叹口气,看住那珠莹玉澈的面庞,“她是绮瑟瑟,是你娘。” “我娘?”玉露惊讶地望向画像,这就是娘年轻时候的样子么?差别怎会如此之大,而且――“我娘叫雯清,不叫绮瑟瑟!” “你现在的娘,”夜阑珊怜悯地看着她,“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原名绮梨儿,是你母亲的妹妹,而你的亲娘,就是优昙崖的前任巫主绮瑟瑟。” “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这是真的,我爹娘怎会不告诉我,难道――”玉露一顿,双目圆睁,“连我爹也不是亲爹么?” “他――”夜阑珊迟疑一下,“应该是的,露露,”握起玉露的手,“你听我慢慢说,”既然下了决心,索性和盘托出,“十六年前,你就出生在这里。优昙崖历来由绮氏每一代长女掌任巫主,这个家族的长女天赋异禀,有着最悠久最纯粹的巫女血统,瑟瑟也不例外。你外婆去世后的第二年,她带着你姨妈绮梨儿,按老巫主的遗愿将她的骨灰送回屈露多国旧址,也就是优昙的发源之地。这一去三个月毫无音讯,崖上人心浮动,大哥更是坐卧不安,因为――”却把话吞回去,“终于你娘回来了,可――她竟有了身孕。你要知道,优昙崖素有与屈露多国王室联姻的传统,后来国灭,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巫主便只可与崖中人结为连理。如有违背,天诛地灭万劫不复。那时我大哥已是巫相,他震惊之下封锁消息,只将你娘禁足崖上。后来――”她垂下眼,声音中有一丝哽咽,“瑟瑟难产......大哥悲痛欲绝,守着她的遗体不许任何人接近,他却没想到,梨儿在别人的帮助下,趁机抱你逃走,待到发现时已踪迹全无。大概――”她抬起眼来,凝视那画上天人一般的女子,“瑟瑟也不会想到,她的女儿,还是回到了这里。”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人震惊,然而她的每一个表情,却又都令人信服,玉露仿佛在崎岖黑暗的石洞里奔跑,撞得头破血流也觉不出疼痛,忽然脑中一闪,急切地抓住那点亮光,“你们怎么能确定那个女婴就是我?一切只是猜测,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也许你们完全弄错了!” “你佩带的玉优昙,便是巫主的信物,当日你娘仙去之前,亲手解下放在你身上,是我亲眼所见,岂会有错?更何况,你与你母亲形容酷肖,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瑟瑟的孩子。” 玉露下意识伸手抵在胸口,那清凉凉的玉优昙,似乎印证着夜阑珊所说的一切,她不甘心,她还想否认,可面对那画上似曾相识的容颜,却连摇头也是无力,此时的她,便如狂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飘荡起伏不可自主无所适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真的是我的娘亲,真的是? 夜阑珊忽然侧耳倾听,表情紧张起来,拉起玉露,“快走,他来了!”说着把她推进后面甬道,这石室之内本就是四通八达,回住处的路自然也不只一条。玉露被她一推,蓦地惊醒,不及多想,匆匆穿洞而去。 一阵轻轻脚步声,夜拂晓出现在门口,见是夜阑珊,面色稍缓,语气却还是冷冷的,“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着那孩子难过,”夜阑珊转过身去,凝视画像,“忍不住来和瑟瑟说几句话。” 夜拂晓闻言怔住,他离开后也难以平静,在优昙花田中伫立片刻,忽然间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悄悄往幽室而来,听得室内有响动,不禁起疑,这里是崖中禁地,没有自己的命令无人敢入,却是谁如此大胆?当下又惊又怒,冲进来一看却是妹妹,原来她也如自己一般见伊人而思故人,一时感慨无限,默然不语。 “大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若你尚念一丝旧情,便放过这孩子,也算了了瑟瑟最后的心愿。”夜阑珊见他似有所动,趁机劝说。 一丝旧情?又何止一丝?却是千丝万缕斩不断前缘,千言万语诉不尽旧恨!可――我曾在老巫主面前发过誓,决不让优昙崖败在我手中――他的嘴角慢慢抿了起来,开口喝道,“巫女要人照料,你还不回去?” 夜阑珊见他还是如此执著,只得轻轻叹口气,转身去了。 他立在半明半暗的灯影下,墙上的她,拈花轻笑欲语还休,一如年少双鬟两相无猜时,他慢慢开口,清冷的声音在室中幽幽回荡――“如你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萦绕我心的歌唱,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你,伫立在我的注视之下,每个微笑都在我心中,得到深刻而热烈的回响。是谁庇佑她,是我,是谁守候她,是......”却忽地喉咙哽住,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夜阑珊也担心着玉露,回到石室,见她好端端床上坐着,这才放下心来,扯了被子向她身上盖盖,柔声道,“不冷么?” “我看见她了――”玉露转过脸来,眼中有惊讶,有茫然,却也隐隐透着一分欣喜。 “谁?” “绮瑟瑟,”玉露的声音仿如梦呓,“我――娘。” 她认你了,瑟瑟,你可以瞑目了――夜阑珊欣慰地笑了,见玉露迷茫模样,却还是有些不安,“你说――看见她了?” “嗯――”玉露缓缓点点头,似乎还魂未归体,“她走过来,伸出手摸我的脸,我傻傻地坐着,连眼珠都不会转了,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红里透青的玉镯,上头还刻着蛟龙,我抬起头想再看看她的脸,她却微笑一下,就消失了!我――就醒过来了。” 原来只是个梦――夜阑珊松口气,忽觉异样,绮瑟瑟所戴的绀色龙角镯[*《杜阳杂编》,龙角钗类玉,绀色,上刻蛟龙之形。精巧奇丽,非人所制。帝赐独孤妃子。与帝同泛舟于龙池,有紫云自二上而生,俄顷满于舟中。帝由是命置之于内,以水喷之,化为二龙,腾空东去矣。此处引申为龙角镯。]*,乃是昔日屈露多国的宝物,遇水则生紫云,她逝后便由夜拂晓珍重收藏,玉露又何曾见过?似梦非梦,似真似幻,难道真的是瑟瑟显灵来见女儿?心念一转,伸出手去探探她的额头,竟然清凉下来,不由骇然不语。想巫女本就有通灵之力,是玉露潜性迸发唤来了母亲的魂魄,还是瑟瑟冥冥中思念女儿托梦而来?要是被大哥得知,会不会借题发挥......却是微微抽了一口凉气,看了她嘱道,“我与你讲的,你心里明白便是,莫要去问巫相,也莫要在他面前有所流露。” “为什么?”玉露反问,“我就要问个清楚!他为何不放了我娘,反要将她禁锢?就算我娘是难产而亡,也是被他逼的!如今又逼到我身上,他敢做,就不敢承认? 第155章 不敢给我个交代吗?”说着俏眉竖起来,眼睫微颤。 “难道你更愿他亲口告诉你,而不是我?孩子,那一段往事,伤害的不仅是瑟瑟,梨儿和你父亲,还有他。我向你保证,若说这世上有人奢求瑟瑟复活,那他一定是其中最不惜代价的那个。可是,他无法自揭伤口,也无法面对你。你还年轻,不能体会对于一个上了年岁的人,那种无法遗忘的痛苦,和无力挽回的悔恨。看在你娘的情面上,不要恨他。想一想,若是你父萧茗怀着对优昙崖的仇恨来抚养你教育你,那今日的你又会成为什么样子?梨儿和萧茗瞒了你,就是希望你能用一颗感恩的心去过安静的生活。你真要置他们的苦心于不顾,一意孤行?当日瑟瑟委曲求全,无非为了你和优昙崖,若是看到你和巫相,萧家和优昙崖之间水火不容,她又会多么伤心?” 夜阑珊这一席话面面俱到入情入理,竟叫玉露无法反驳,“我娘为什么不直接离开优昙崖,她不是巫主吗?难道还做不到吗?” “这就是瑟瑟的过人之处,所谓‘巫主一怒,崖破天惊’,若是她真的发狠动怒,任谁也无法阻挡,可那样百年优昙崖就会毁于一旦,而劳神耗气,也很可能伤到腹中胎儿。你和优昙崖,是她心头两件至爱,为了两全,她才默默留在崖上。” “绮梨儿离开之后,优昙崖就没有四处寻找?” “当然有,只是天地茫茫,她有心隐匿踪迹,崖上又能如何?何况当时瑟瑟口风极紧,除了梨儿,没有人知道你的父亲是谁,玉优昙是唯一的线索,却也是一个太难追查的线索,若不是此次你私出家门,一辈子都找不到也是可能的。本来大哥想从当年帮助梨儿逃跑的花匠身上着手,却不料被他抢先一步自尽了。也许一切冥冥中皆有定数,你恰巧露了玉优昙,又恰巧被青衫红袖发现,后来探得你的身份暗中查证,更确定雯清便是绮梨儿,一切真相大白再无疑问,我这才知道,让瑟瑟托付深情的男子,便是昔日‘三绝’中的茗客,如此人物,却也不辱没她了,”说着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半是感慨,半是羡慕。 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玉露第一次真正后悔起来,“珊姨,为什么必须找到我?如果优昙崖一定要一个巫女,可以找别人来代替啊?” “巫女便是未来的巫主,也可以说是优昙崖的主人,作为巫相,大哥只能起辅佐之职,况且他也年近不惑,优昙崖急需新的巫主接掌,才能存活延续下去。其实――”夜阑珊犹豫一下,“他灰心之下,也曾突发异想另寻女孩教养,然而绮氏巫女的血统神奇玄妙,是不容挑战的,不久那女孩修炼时走火入魔,自焚为灰烬,这也是大哥要你学会控制意念之力的缘由。” 竟然这么可怕?玉露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沉甸甸不耐重负,摇摇头,“我做不到,珊姨,我从没想过整个优昙崖,那么多的期望,都要背在身上,我真的做不到。” “露露,”望着这宛如往事流影的面庞,夜阑珊终于忍不住将她轻轻揽在怀中,“如果有选择,谁也不愿让你承担,然而,若命运要你面对,你所能作的,便是无畏地面对。” 无畏地面对?究竟什么叫无畏?在了解之后,还真的能够无畏吗?心上飘来一朵乌云,令她皎洁的面孔骤然阴暗了,忽听得纱幕外脚步微响,便被夜阑珊按了下来,低声道,“是他,快装睡着了。” 夜拂晓快步走进来,面上冷静如常,“如何?” “烧退了,”夜阑珊一手按着玉露的额头,另一只手却在锦被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提醒她不要鲁莽。 夜拂晓一颗心落下来――瑟瑟,你果然有灵,保佑了她,却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出去,冷冷丢下一句话,“好好照料她,”顿一下又加了一句,“有事便唤我。” 听得他走远了,玉露觉得腕上一松,噌地坐起来,脸颊憋得通红,虽然夜阑珊一再说服她不要质问夜拂晓,可一想到他让母亲经受的折磨,让父亲和姨妈承受的难过,终致夫妻母女姐妹阴阳永隔,自己还是激动得颤抖。 “露露,”夜阑珊拍拍她的肩头,扶她躺下,“睡吧,这一天,已经太漫长了。” 是的,这一天太漫长了,长得再经过许多日出日落,也难以抹去它的痕迹。小玉露,你要记住,一个人,要学会痛哭之后释然地睡去,更要学会沉睡之后勇敢地醒来。 “二少爷,”牵着马匹的家仆撞见他,忙躬身行礼。 金戈微微点点头,“这是做什么?” “小的不知,是王爷吩咐的。” 他皱皱眉头,挥挥手让仆人走了,转过月亮门,却见几个人从父亲书房里走了出来,匆匆往府门去了,不由心生疑问,走过去叩叩门,“父亲,”听里面应了一声,这才推门进去。 晨曦不请自来,打在书桌后的老者身上,他靠在椅上,若有所思,古铜色的面孔上泛起一圈光晕。 “父亲,怎么调了那么多人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算得什么大事,”老者微微笑了,“你哥哥丢了媳妇,要我这当爹的帮一把。” “是那个萧家小姐?”金戈脱口问道,前些日子便听说哥哥送信回来,要父亲向茗客萧家提亲,还说稍迟便带人回府拜见,如何平地又起波澜.......“怎生丢了?” “说是优昙崖下的手,此中缘故,你哥哥未讲,我便也不问了。” “是,”金戈心里涌起一丝酸意,他是王爷庶子,而兄长才是名正言顺的王府嫡长子,“父亲素来信任哥哥,”忽觉出这话太露骨,忙掩饰道,“优昙崖,可是那个巫崖?儿子听得那里的人,都很邪门呢。” “所以你哥哥才要我帮忙,那优昙崖虽然妖里妖气无法无天,终究不敢与我金甲王府作对。若是识趣,见这许多人马压阵,把人交出了事,我也不愿与他们正面冲突,毕竟优昙崖势力不可小觑,一旦动起手来,我们也难免担着损兵折将的风险。” “哥哥极少向父亲开口的,为着新嫂子,倒是三番两次地破了例,”金戈明褒暗贬,“这位萧家小姐,可真是很有些本事啊。” “儿大不由爹,萧家虽非显贵官宦,不过有萧茗坐阵,再加上三个颇有名堂的女弟子,若结下这门亲事,对于金甲王府也是大大有利。阿戈,来日你谈婚论嫁,也要象你哥哥这般考虑周全才好。” 我自然是事事比不上他的――金戈心里冷笑一声,垂首应道,“儿子知道了,若是没事,儿子先退下了。” “去吧,”金千里想想,又吩咐道,“这几日莫要四处走动,若那里吃紧,还要你带人支援。” “是。”――是,他永远是第一位的,而我,是永远要站在他身后,为他作嫁衣裳的――刹那间金戈的脸上掠过了一抹阴霾,而一旁的金老王爷只顾着沉醉,却是浑然未觉。 或许夜拂晓也暗自怀疑对玉露太过苛责,竟然采纳了夜阑珊的建议,隔日便宣崖中诸部来拜见巫女。 玉露从夜阑珊口中得知,崖中属下均以“夜深月明,佛缘天香”八字为姓,每代分得两字。夜氏兄妹那一代便是“夜、深”,而青衫红袖一代则为“月、明”。优昙崖准许年高功卓的属下辞崖隐去,条件是他们不得再使用法术,且若崖中有事相召,必须立刻前来不得推延。夜深一辈,死的死辞的辞,也只剩拂晓阑珊二人,倒是月明一辈正当道,崖中般若、菩提、金刚三部,皆为月明弟子统领。 玉露仍着深红白优昙的衫子,长发挽起,眉心一朵夜阑珊画上的朱色优昙,多了几分妩媚庄严。夜拂晓让她居堂中正位,自己落座于侧,夜阑珊则立于巫女身后,便由各部主一一拜见。三部共六位部主,三男三女,每二人共领一部。 夜拂晓本还担心玉露举止失措,却见她肃容端坐,受礼时颌首微笑,平和中又不失矜贵,心下很是满意。般若部主明朱衽、月碧裙,菩提部主月蓝衿、明紫袂均已拜过,接下来便是金刚部主月青衫、明红袖,夜拂晓才待介绍,却见玉露手儿一抬拦住自己,笑盈盈道,“都是旧识,不必烦过巫相,”看了跪着的二人,“一直未得机会与两位部主再见,偏劳了。”红袖心里暗暗叫苦,早知这小妞就是崖上巫女,当初就该对她客气些,然而覆水难收悔之晚矣,耳听得青衫道“巫女降恩,属下不敢”,忙随了附和,这才站起身来退到一旁,偷偷看一眼青衫,他却面色如故,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其实玉露只是许久未见外人,好不容易见了他俩,未免连带生出亲切感,想说话又怕被夜拂晓骂,只得客气几句,却未想吓着了红袖。她受过各部部主之拜,抬眼仔细看过――朱衽洒脱,碧裙沉静,蓝衿明朗,紫袂端妍,青衫清整,红袖美艳,放眼望去满室芝兰珠玉琳琅,皆属可观之人才,不禁也暗自佩服夜拂晓知人善用驭下有术。部主们拜见巫女不过是个过场,拜过后两字排开,便个个都成了哑巴摆设,夜拂晓素来不喜人多言,巫女也不知脾气是冷是热,真个是闭嘴怕礼错巫女恼,张嘴怕说错巫相怒。夜拂晓猜到他们的心思,淡淡道,“先下去吧,来日方长。”部主们这才如蒙大赦,忙着退下了。 夜拂晓才待起身,却见蓝衿犹立着不动,便问,“还有何事?” “巫相――”蓝衿看看端坐的巫女,面有迟疑。 夜拂晓会意,便对夜阑珊道,“陪巫女去休息。” 玉露知道他们所说的必与自己相关,可人在檐下身不由己,脚下跟着夜阑珊,却不甘心地伸长了耳朵,隐约听到“已经......一两天......要不要.....”的零星字眼,只顾听声,一不留神额角撞到石壁,不禁哎哟一声,夜阑珊见状忙拉住她,“小心呢。” 第156章 玉露顾不得疼痛,再侧耳细听,却已经没了任何声响,只得悻悻离开了。 出了凤凰城,经过重山镇,穿过两座大山,便进入了唐多县境内。唐多县有史以来便被称为杂耍之乡,无论男女老少均会得几手把戏,而除了杂耍外,猴戏也颇为闻名。 “老少爷们!”一声重重铜锣,“哎!走过路过您不要错过啦!来看千年难得一见的黄金狨啦!不花钱看一看,三文钱摸一摸,若是您有白花花的银子,活生生的狨猴您直接领回家啦!” 大概是黄金狨的名字足够稀奇,很快地人们便涌上来,将耍猴人围在中心,耍猴的见人多了起来,咧嘴笑道,“看好啦看好啦!”手一抖,把笼子上的红布扯了下来,人群齐齐发出“呵”的一声。 只见那笼中小兽状若猿猴,毛色金黄,犹如人披锦绣之服,便是传说中的狨奴。见《太平广记》,“狨者猿猱之属,其雄毫长一尺、尺五者,常自爱护之,如人披锦绣之服也。极嘉者毛如金色,今之大官为暖座者是也。生于深山中,群队动成千万。雄而小者,谓之狨奴。”]*,此时只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了众人,躯干瑟缩一团,微微颤抖,想是被耍猴的打怕了。 “黄金狨!各位,黄金狨!百年奇兽!”耍猴人更加得意,“瑞气绕顶!摸一摸长命百岁升官发财家宅平安了!给个三文钱,您就摸一摸了!” 果然有人贪希奇,交了铜钱去摸那狨奴。小狨奴被人一碰,抖得更加厉害,不住向笼子深处躲,然而笼子窄小无处可避,只得用爪子捂住猴脸不敢看人,愈发抖如筛糠。正赶上一个小孩子来摸,兴是揪扯到了毛皮,那狨奴骤然一抖,发出吱的一声,小孩子不防,登时一惊,便嚎啕大哭起来,旁边一个妇人忙搂着孩子又拍又哄,见那耍猴人还端着铜锣等着收钱,当头啐了一口,“还想收钱?吓着了我家小宝子,老娘还没向你要钱呢!”见众人围观,索性扬声喊道,“哪儿逮来的野猢狲!见人又抓又咬!大伙可都离远着点!小心这畜生撒泼哪!”说罢白耍猴的一眼,抱着孩子一阵风似的走了。众人方才也未看清,信以为真便要散去,耍猴的眼见买卖黄了,想拦也拦不住,回头见那狨奴犹自战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畜生!敢搅了老子的生意!我叫你作怪!!!”他怕损了那金色皮毛日后卖不出好价钱,拎起铜尺子便向猴爪上狠狠一记,那狨奴吱呀一声,叫声凄厉令人不忍卒听。耍猴的见它躲避,恶狠狠吼道,“死猢狲!哪里躲?再躲老子就把你头壳掀开吃猴脑!还不把爪子伸出来!”说来也怪,那狨奴似通人言,只战战兢兢站直,乖乖伸出爪来。耍猴的才待又一尺子劈下去,只觉腕上一麻,铜尺应声落地。 “哪个多管闲事不长眼――”耍猴的痛得直吸凉气,回头却见一个黑衣男子手执马鞭立于面前,虽然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仍觉威势摄人,不由微微胆寒,却不肯无故吃了一鞭子,跳起脚叫道,“你凭什么打人?!” 却见那人手中马鞭又是一抖,耍猴的见鞭尾直向自己而来,吓得一闭眼,只听得耳边风声飒飒,背后“当啷”一记,回眼一看,竟是笼锁被卷开了,那狨奴见笼门大开,不禁喜形于色,刚想跳出来,被耍猴的一瞪眼又吓了回去,那耍猴的虽然惧怕黑衣男子,终究舍不得银子,叫道,“想干吗?想把它放走?告诉你,这猿猴可是老子花钱买的!想拿走没那么容易!” 那黑衣男子正是莫无,当日他与青衫短短交手,还未决出胜负,便听得一记呼哨,青衫立刻弃战而走,莫无正担心余毒未净,不便与其纠缠,自行回到“往昔渚”养伤。没想到陶之曜不负所托,三处竟都一一知会,即便水渚难寻,也千方百计给莫无送来了消息。莫无当日本是为着安全才故意将玉露气走,何曾想弄巧成拙却令她再度落入魔爪,闻讯不禁懊恼焦急,立时出渚上马,径向优昙崖方向而来,途中取道唐多县,在友人家换过骏马,出城前却被看黄金狨的人群阻住去路。他素有悲悯之心,见那耍猴人施暴,怒由心生,这才出手教训,可那人还是重财轻命,全无悔改之意,便冷冷道,“我买了。” “?”耍猴人一愣,眼前便是一亮,他从一个船客手里买来这只狨奴,狨以金色毛皮而价高,可这只年岁尚幼,值不了几个钱,这才一面豢养一面叫它卖艺,否则早就了其命取其皮了,如今大头瘟生送上门来,不敲一笔岂不太可惜?便故意皱了眉,“不卖!” “错过这次,”莫无明白他的用意,语气里自有一股威严,“你想卖也卖不成了。” 耍猴人终是有些畏惧他,索性不再作戏,张开手掌,“五十两!” 五十两一只狨奴?真是老狮子大开口......莫无暗自皱了眉头,自己匆忙动身,未带多少现银,难道不管了么?目光不禁扫向那小猿,却见它望着自己,眼神殷殷切切,似有泪光闪动,定是被囚笼生活折磨怕了......不知怎的,忽然想到那丫头身上,她如今在优昙崖,怕也难耐羁禁之苦吧?心下一软,忽然想起马鞭乃是适才老友所赠,还值些个银两,手一抬丢给他,“拿去!” 耍猴的接竹一看,鞭柄上镶着一块翡翠,不值八十两也值六十两,登时眉开眼笑,忙将笼子提过去,“爷您拎好!” 莫无懒得理他,只弃了笼子,令那狨奴蹲到肩头,翻身上马,这才去了。 出城三十里,俨然荒山野岭,莫无勒住马头,肩一倾将那狨奴放下来,见那小猴两眼眨眨,神情惹人怜爱,不由微笑道,“走吧,回山里去,别再叫人抓住了,”将它放到地上,便要拨马离去,却听那狨奴吱吱两声,竟然拉住缰绳复又爬上马背来,不禁惊讶,他知道狨奴甚通人性,便道,“小猴子,大叔急着救人,你要跟着?”见它点头,又摇头,如是两三回,忽然明白过来,“你家不在这儿,还要继续走?”那狨奴点头不迭,生怕莫无丢下自己,忙窜上他肩头,紧紧抓住衣领不放。 “呵,”莫无见它聪明赖皮得可爱,不禁笑了,要是那丫头也在,这一大一小倒是活脱脱两只赖皮猴子......想到她还身陷囹圄安危难测,眉间便是一黯,转头见那小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低声说了句,“救你姐姐去!”一夹马腹飞也似地上路了。 优昙崖――崖壁如削,千尺垂立,光滑如镜的石壁上连苍苔都无法生长,除了深浅不一的苍黑,半点绿色也无,唯仰首可见崖上一角飞檐,孤零零地高耸。崖下掘出河道,引入水流,水势湍急深不可测。优昙崖只借一道索桥与外间相通,偶尔崖上会下人采购生活所需,除此之外,平日里铁索桥便高高拉起,铁门严丝合缝,可以说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莫无的视线一路穿过高高低低的峰顶,眉头拧成一个深深川字,他观察地形良久,却仍是不得其门而入,绕到崖后谷地,见四面群峰环抱,亦是无路可进。想优昙经营多年,岂会容人轻易破关上崖,外间传说“青天易上优昙难攀”,果非虚言,倒是一时没了主意,下意识伸出手搭上肩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方才自己驮着狨奴来到崖后,这小猴子一见山峰耸立,便嗖地蹦下,哧溜一声钻入林海,连个背影也不留,实在是过河拆桥不告而别――“不告而别”这四个字掠过眼前,他不禁失笑,自己果然是急糊涂了,竟这样形容猴子,然而心底有一句话已经更清晰地浮上来,在耳边不断回响,“大叔最擅长不告而别了――不告而别了――”于是那微微的笑容,就这样僵在了嘴角。 山风骤起,丛林生涛,涛声中却夹杂着一阵奇怪的啸音,在四面山峰间激荡回和,折转不绝,辨不清是风声,水声还是野兽吟啸,颇有几分古怪。他警觉起来,正侧耳倾听,却闻得林中一阵响动,一道黑影噌地窜出直扑莫无而来,他微微一惊,才待一掌劈出,只听得吱吱两声,忙生生收回掌风,果然是那小狨奴窜到他肩上,看着他抓抓耳朵,一咧嘴露出两排尖牙,莫无放下心,偏过头看着它,“你到家了么?怪不得要淘气了,”见它一对小眼闪闪烁烁,不由苦笑,敲了敲它的脑门,“还是你好,攀山越岭来去如飞。”那狨奴眼睛晶亮地望着他,忽然直立起来,一爪掩口,发出呜呜之声,音节长短不同,仿佛呼啸,又仿佛召唤。刹那间山谷中应和之声此起彼伏,莫无正在惊讶,却见林中黑影闪烁,竟一下子跳出七八只狨来! 这些狨已然成年,毛色灿然若金,约有半人之高,见狨奴跳下莫无肩头,只凑在一处吱吱哇哇,便又接树而去,复又消失在密林之中,那小狨奴又跳回莫无肩上,端举双爪,肃然不动。莫非要我等着?等着做什么?莫无心下正是纳罕,前头那些狨却已经回转来,身上似有绑缚,莫无定睛一看,竟是长长藤蔓,上面还有绿叶,象是刚被扯下的。此时肩上狨奴已窜下去扯过藤蔓,麻利爬上莫无手臂,将藤蔓搭在他腕上,雀跃不止。原来它们在帮忙?!莫无心中豁然开朗,用藤蔓把自己拉上山去――双手用力一扯,那藤蔓果然坚硬――可优昙崖无路可上,难道要借取它山?又如何横渡断崖?自己如许重荷,狨群可承受得住么?一时疑问重重,放眼见狨群已然将藤蔓束上腰间,齐齐看着自己,登时豪气顿生,此番有如神助,放手一搏又如何!便也学样缚紧藤蔓,只听得领头的狨一声长啸,便觉腾空而起,林中上下穿梭如飞,他前后皆有狨群看护,自己只双手抓紧藤蔓保持平衡,任由狨群带着一路盘旋而上,渐行渐高,不辨方位几何,半晌忽地停住,又蹦出七八只狨来,替过先前那些,复又攀援而上,如是四五回,忽觉眼前一片开阔,原来已到达峰顶,他来不及除去藤蔓,立起遥遥而望,果然对面便是优昙崖顶,然则两峰之间相距约有十余丈,脚下便是暗黑深渊,真恨不得肋生双翼,能飞过去才好。 第157章 忽听得背后一声长啸,他蓦地抬眼,便见一只大狨握紧藤蔓从头上悠荡过去,半空横掠而过,稳稳落到对面,只冲这面不断舞动手足,欢欣跳跃。他依样学样,也揽住藤蔓,提起真气,踮起足尖用力一荡,遥遥荡过深渊,眼看便要跳到对岸,却只听得垮啦一声,身子便向下一坠,却是那藤蔓不耐重负便要断裂,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觉身后被力道重重一击,便飞上了断崖,爬起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大狨急急荡过,舍身将自己撞了上来,而它却差点落入深渊,幸亏被身后赶来的同伴及时拉住,此时一个拉一个悬在藤蔓上,叫人好不惊心,好在又合力荡了两荡,方才落到崖上,那小狨奴此时也荡了过来,在莫无脚下蹦了两下,忽学人拜倒,那些大狨见状也跪拜下来,想是在拜谢救命之恩。莫无漂泊多年,看多了人心险恶,见惯了无良无耻,如今亲见这禽兽一属竟然仁义不泯,不由深为动容,敛衽深深一拜,低声道,“多谢了,”方才整衣而去,半路回望,犹见狨奴崖上跳跃,身影流连不去。 转了半晌,忽见前方洞口豁然,他猜测已接近优昙重地,悄声潜入,未走出几步,却见道路交错,竟有七八条之多,一时愕然,忽听得有脚步微响传进耳中,忙闪身躲在岩后,听得那人已来到面前,闪电般出手制住他穴道,低声问,“那女孩人在何处?” 那人背对着他,并不回答,顿了一顿反问,“你是她何人?”声线婉转,却是名女子。莫无听得她声音中并无敌意,微觉诧异,索性转到她面前,不答而问,“她在哪?” 那女子正是夜阑珊,她虽看不见莫无的脸色,却听得出他的焦灼出于真心,便正了脸色道,“我劝你还是别去。救不得偏要救,只会令她今后更难过罢了,与其满怀希望后一场落空,倒不如从来就不抱希望。” 这一番话好生无奈,倒叫莫无一怔,细细咀嚼她言下之意,却又是同情玉露的,稍稍卸下戒心,静静看了她,指间忽地弹出。夜阑珊只觉耳边一凉,叮的一声,鬓旁半朵花钿已然委落在地,醒道这人身手了得,至少该有五成把握,微微叹口气,也不知是担心还是安慰,开口道,“从右面第三个岔口进去,一直向前,右左左右前,便是她的住处。”上下打量过莫无,又道,“你这身打扮太过显眼,右手便是间库房,还是找件崖上的衣服换了吧。” 莫无心里默诵一遍,伸手解开她穴道,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声“谢了”,才待要走,却被夜阑珊叫住,“今日你若能把她带走,就千万不要让她再回来!”莫无虽不明白她话中含义,却正合自己心意,便点点头去了。 一片,两片,三片......缃黄的优昙花瓣在海蓝色裙幅上铺洒开来,憔悴得了无生趣。深红、墨绿、海蓝,玉露凝视那鲜明美丽的色彩,不禁惆怅地想,巫女整日穿着这些深沉绚烂的颜色,是为了掩饰日子的苍白吗,还是,为了弥补生命的寂静呢?一瓣瓣,一天天,外面的天地,就这样渐渐离自己远去了......门外忽有脚步声动,透过重重雪白纱幕传进来,她生怕是夜拂晓,忙把花瓣拾起裹好,然而来者奇快,转瞬已到跟前,手一抬便掀开了纱帽,她一着眼登时呆住,双手一松,花瓣洒落满地,“大叔?!” 那容颜依旧清灵,眉间却多了几分怅惘,那一瞬,什么奔波跋涉,翻山越岭,甚至生死一线,都不重要了,都不记得了,他只松了口气――还好,她还好―― “大叔你怎么来了?”她这才醒过神来,秋水闪亮如星。 “走,”他无暇解释,复又压下纱帽,拉起她便向外走。 她不及想什么,便被拉出了几步,忽然间停住脚,“大叔......” “磨蹭什么!”他皱了眉头,“还不快走!” “我――”玉露咬紧嘴唇,和夜拂晓的约定清楚地浮现出来,她不由向后退去,“我......不能......” 不能?他一愣,然而情势急迫,什么也管不得了,便伸手用力揽过玉露,拥着她急急向外奔去。 玉露心头一片慌乱,想告诉大叔自己不能走,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脚下悬空,眨眼已被他带到了门口,忽地眼前白影一闪,便听得一声冷喝,“你是何人?!”却正与夜拂晓撞个满怀! 说来也巧,今日夜拂晓忽想起尚未验过巫女功课,这才前来,未想冤家路窄,只见那人红领黑衫头罩黑帽,正是崖中人装扮,如何竟敢挟持巫女?不由勃然大怒,喝道,“好大的胆子!敢以下犯上惊动巫女,究竟是何部属下!” “只管动手,”莫无将玉露护到身后,沉声道,“何必废话!”探手摸出竹“离”,严阵以待。 夜拂晓贵为巫相,何曾被人如此轻视,当下怒火大盛,冷笑一声,“很好!”说着足尖一点,凌空一掌大力劈开,直向莫无的天灵盖击下。 莫无见他来势汹汹,将玉露向旁边一推,身子便向后一仰,手上竹离已迎了上去,只听得“喀嚓”一声,竹离应声而断,好在他尚有余威压镇,向后一退便稳稳站住。 夜拂晓轻轻落地,虎口隐隐发麻,不禁也暗自吃惊,这人接了自己一掌还面不改色,如此修为绝非优昙中人,只怕和巫女有着什么关系,当下看了他,笑容阴沉,一指玉露,“想带她走?先问过她愿是不愿!” 莫无双眉一紧,将断“离”往地上一掷,正要问玉露,就听得那人冷冷喝道,“绮露露!你答应过什么?果真要跟他走么?” 玉露闻言一颤,抬眼看着莫无,眼神复杂,忽然咬住嘴唇,扭过头去,“我不走!” 莫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扯过她,怒道,“你糊涂了么?”见她只垂着眼,长睫下泪光盈动,忽地明白过来,“他要挟你?!” “......”她终于抬起眼来,努力忍着泪水不让它流下,缓缓摇摇头,“我不能走,只要我一走,他就会对我家里人下手。” “听见了么?”夜拂晓负手而立,气定神闲,“她与优昙有约在先,是决不会离开的!你只是白费心机罢了!” 有约在先?莫无眉头一皱,看向玉露,她却背转过身去,显然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落泪,心头不由一酸,这丫头素来倔强,为了家人安危却不得不委屈低头,面前这白衣人形容绝美武功盖世,竟用这样的手段要挟一个女孩子,好不卑鄙!当下怒气腾腾,大笑一声,怒目而视,“有约无约,与我何干!你能掳人,我就不能么?”说罢牵起玉露的手,昂然看住夜拂晓,“是我要带她走,不是她自己离开,谈不上什么背信违约,你也休想再以此要挟!” 夜拂晓这些年来恃才傲物,只有自己不屑旁人,万万没有旁人轻蔑自己的道理,见这黑衣人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禁七窍生烟,冷冷喝道,“带她走?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着一掌劈下,莫无只觉一股气浪半空骤起,直直向自己脚下冲来,活似蛟龙破水,正待闪身错过,却见那蛟尾一摆,掌风忽地横扫如浪,径向心口击来。 此时竹离已断,莫无双掌一探,在心口合成一个十字,向外一推,将那股掌风生生震荡开去,自己却也不敌对方掌力,踉跄后退了几步。 夜拂晓见力道反噬,忙腾空跃起,只见那力去如潮,滚滚滔滔,便听得“当”地一声,却是桌上花瓶被裹了出去,空中打了几个旋,连瓶带花一起坠地碎裂,那气浪却只顾翻涌向前,带得重重纱幕飘摇不止,半晌犹未静去。 二人多年来皆未遇见此等强劲对手,却是各怀半分期待半分担心,谁也不敢有所松懈,生怕一招错乱满盘皆输,只炯然相视,静待对方先出招。却苦了一旁的玉露,睁大眼睛紧握双手,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心下好生惴惴。 莫无一直留意着夜拂晓的眼神,所谓眼为心苗,随心而动,自己纱帽掩面,夜拂晓看不见自己的神色,稍稍占了先机,然则对方乃优昙高手,必有绝技藏而未露,眼下虽是不分伯仲,只怕他一旦祭出邪术,便势如破竹再难抵挡。正在盘算,背后忽有风拂过,将一角雪白轻纱送到自己身边来,莫无不由心中一动,却见夜拂晓眼角一挑,似要有所举动,忙抢先一步,闪身飞入层层纱帐,此时有风吹起,一时间纱帐轻舞漫天拂地,夜拂晓定睛一看,正如一片羽毛入苇荡,哪里还有莫无踪影?知他隐身纱帐之后,也暗暗赞他有急智,这一来他在暗自己在明,贸然闯入倒怕被他暗算,眉头一皱,默然片刻,却是计上心来,不由哼了一声,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倒看看谁更胜一筹!慢慢接近纱帐,忽地手底一横,锋利如刀刃霎地闪过,那最前一层纱帐犹相距五六尺,他掌锋一过,竟然“哧啦”一声赫然断下。 莫无正隐身在二层帐内,听得纱帐断裂,也暗自惊讶夜拂晓掌势如刀,忙轻提气息,跃过几层,身附其内,相机而动。夜拂晓缓步前进,侧耳留意两边帐内动静,手底却暗暗蓄力,忽见一抹轻纱微动,说时迟那时快,已经一掌横扫过去,白纱登时落地,仔细一看,却只是风过纬帐,剩下的半幅断纱微风中犹自颤动,刚要轻吁一口气,眼前便是黑影一闪,他不及思考一掌劈出,却又是一幅轻纱断裂落地。只见那一道黑影来去如电,重重纱帐中上下翻飞,夜拂晓提脚紧追不舍,双掌交替挥出,直似寒刃闪烁连绵不断,重重纱帐如雪片纷纷坠地,遍地雪白。他正是横扫千纱过万帐,忽然间却不见了莫无踪迹,手下不由一滞,就在他分心的刹那,一股劲力从天而降,只向他双肩沉沉斩下,夜拂晓醒到自己中了莫无的障眼法,暗叫一声不好,情急之下由掌成拳,拼了全力以罡气硬生生挡了回去。 第158章 “咣”地一声闷响,两人都被撞出几丈远,直起身一看,却原来双力相激,竟将黑石地面震陷好大一方! 莫无不待夜拂晓回神,再度腾起飞入帐内,夜拂晓气息未定,知道对手一时反击不得,便盘膝而坐闭目调息,心想此人如此难于应付,万不得已只得使出梵天印了......主意打定,便以两手心照头,一面缓缓吐纳,脑中只冥想有七色光芒各生于双手手心,俄而在脑中生智慧之处汇集成团,旋转不断火光炎炎,如此想着想着,心中便渐渐热起来,遂放下双手,右手拇指与中指用力虚捏,慢慢放在胸前,虎口朝外,左手则手心向上,对准右手腕,捏出一个诀来。 玉露知道二人都在休整调理,不敢打扰莫无,见夜拂晓行为古怪,怕他又使出什么邪门招数,便睁大眼睛盯住他,时间久了眼睛发疼,不由一眨,也就是她眨眼的瞬间,夜拂晓霍地睁开双目,遽然而起,深黑眸子精光四射,背后竟隐约红光闪动,炎炎如焰冲天,玉露一怔,却见他面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心头便是一紧,脱口呼道,“大叔小心!” 却已晚了―― 莫无藏身帐内,忽听得空中“夸拉”一个霹雳,石室中回响不绝,只觉耳边一热,心念间侧身闪过,手中白纱却已熊熊燃烧起来,他忙释力落地,眼见一条火龙轰隆隆错过耳边,一路肆虐过去,将剩下的纱帐悉数焚成灰烬,却又盘转回去,吐了两口烟雾,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股青烟,收在夜拂晓两掌之中,莫无尚在讶然,却见夜拂晓微微一笑,口中道,“佛缘天香!”指尖一弹,将那杀诀放了出来。玉露此时已全然呆住,视线只跟着夜拂晓弹出的那个杀诀,那道罡气中无数“卍”字飞舞,忽然幻化成万千手掌,从四面八方袭来,狂奔如电,莫无不及躲避,胸前已重重着了一记,刹那时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自己如同在狂风巨浪之中颠簸摇荡,膝上便是一软,左膝跪到石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声。 “大叔!”玉露见他面白如纸摇摇欲坠,扑过去扶住他,一咬银牙,冲夜拂晓喊道,“让他走!你让他走,我留下!” 夜拂晓愈发面色静白如雪,看了莫无强撑不倒,也佩服他有骨气,况且方才煞耗真气,再纠缠下去对自己也是有害无益,便淡淡道,“看在你接得住一记梵天印,我便网开一面,你走吧。” “大叔!”玉露听得夜拂晓松口,忙想扶起他,却被莫无用力推开,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呼吸两下,唇边反倒现出一抹笑意来,看了夜拂晓缓缓开口,“接一记便放我走,那再接几记――”指向玉露,“便放她走?!” 夜拂晓未想他为了玉露竟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一震,见他屹立如岩,大有睥睨众生虽败犹荣之意。双足尚踏于优昙崖上,就敢视我如无物么?胸间不由气堵,喝道,“先接了这记再说!”说着双手拇指与食指相对合拢,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一放,只见双掌间光芒大盛,只朝莫无滚滚击来。 玉露想挡在莫无身前,却见夜拂晓一挥袖,自己便被甩到了一旁,眼睁睁见那奇光穿过莫无肩头,他身子一倾,慢慢倒了下来。 “大叔!”玉露大惊,爬过去摇晃他,好在莫无尚有意识,虚弱地摆摆手,刚想开口说“没事”,嘴角却有鲜血蜿蜒下来。 玉露心中酸痛莫名,眼泪已经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拉起袖子想擦去他嘴角血迹,却听得夜拂晓冷冷道,“站到一边去,还嫌不够胡闹丢脸么?” 胡闹丢脸?旁人的舍生忘死,在你眼里就只是这四个字?旁人的情旁人的命,在你心中连草芥微尘也不如?霎那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她倏地回头,站起身,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巫相大人,你逼死了我娘,是不是也要逼死我才甘心!” 他惊愕地美目圆睁,双手却已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女孩清冽目光如剑如电,直直穿过他的心房,一切极力遗忘、极力忽视、极力隐瞒的陈年旧事刹那间全部清晰如昨。他不由得踉跄后退――她原来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该如何解释,又该如何面对?女孩的声音还在耳边执着不去,“你逼死了我娘,是不是也要逼死我才甘心!”他忽然想起十六年前,有人也曾这样质问自己,“你不让我走便罢了,怎能让我的孩子也这样过一辈子!”心头忽地一阵剧痛,喉咙间涌上一股腥甜,所余力气骤地散去,他脚上一软,跌坐下来。 “咳咳――”却是莫无站了起来,他用手背抹去唇角血迹,声音低弱却不失坚定,“明人不说暗话,你挡我一个容易,对抗一支人马又会如何?后援很快便到,你若不想优昙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还是就此放手,免得祸及无辜。” 夜拂晓闻言不由一悚,前两天蓝衿便向自己禀报,说金甲王府已经纠合人力,正在前往优昙的途中,如若兵临崖下,只怕难以收场,这一个小丫头,竟劳动这般高手恁多人马,当真是红颜祸水么?他的视线移向玉露,清绝伊人容颜,一如故人当年,他忽然不敢再看,背过身去,“走!” 玉露未想到他这样便放过自己,一愣,马上抓住莫无袖子,“快走!”刚走出几步,却听得夜拂晓又道,“等等!”便转过身来,警觉地看着他。 “今天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要记住,将来再回到崖上,就永远不能离开,你答应这个,便可以走了,”夜拂晓没有回头。 莫无一旁只觉异样,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刚要提醒玉露,却见她眉毛一扬,“好,君子一言,我应了!”抬脚便走,自己也只得跟了出去。 夜拂晓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半晌,一粒殷红血珠从嘴角滚下来,拉成一道血丝,缓缓流下。 “巫相!”门外有人高声报道,“属下菩提月蓝衿有急事禀报!” 他一惊,忙抹去唇角血渍,深深呼吸,让声音恢复到正常,“说!” 蓝衿见巫相并不宣自己进去,便是一愣,只得回道,“回巫相,金甲王府的人马已经到了崖下,刚刚送了一封书信上来,请――”稍稍停顿,“――请巫相放人!” 那家伙说的是真的,夜拂晓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肋下隐隐作痛。刚才被玉露骤提旧事,引得气血翻涌,自己也受了内伤,恐怕再无力与莫无交手,况且金甲王府也委实来头不小令人忌惮,这才顺水推舟放走了他们,否则试想以他的心性脾气,又如何能凭玉露三言两语莫无三招两式,便轻易松口?天意弄人,瑟瑟,还是你赢了――他不自觉地叹口气,“告诉他们,巫女已经下崖了。” 已经下崖了?蓝衿诧异,却也不敢多嘴,刚要退下,却又被巫相唤住,“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阻拦巫女,她身边那人――”微一沉吟,“也是一样。” “是!”蓝衿还是摸不着头脑,然而听命做事总是会的,便躬身退下了。 一阵狂风卷进石室,将纱帐的余烬吹得漫天飞舞,或黑或灰,仿若蝴蝶之魂魄。一片残骸落到夜拂晓的衣襟上,他拈起轻轻一捻,送到嘴边一吹,那残骸化作无数尘粒,眨眼便散入风中,没了痕迹。 今天天气真好――这是玉露走出石室后,想对莫无说的第一句话。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眼,也许是激战太过惊心动魄,她只来得及拉住他的袖子,还没说出口,眼前一花,便脚底无根软软倒了下去。 “小妖!”莫无及时地捞住她,搭脉一探没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他适才被夜拂晓的“梵天印”击中右肩,一动就疼痛难忍,大概是骨头折断了,便用左手抱起玉露,大步向崖下走去。 从巫女所居石室到崖底,中间少说也有十几道关卡,然巫相命令一下,谁敢违抗?莫无本以为仍需出手破关,可优昙部属见了自己,无不肃立两旁,猜到该是那白衣人传下话来,他心中稍安,也怕那人反悔,只抱着玉露大步流星走下崖来。 “爷,”铁剑趋上前,低声问,“要不要再派人......” “......”金风默然而立,只挥了挥手,方才里头传出话来,说是已经放了人,如何这半晌还没出来?谅优昙崖不敢诓骗自己,可不见她的倩影终是忐忑难安。忽听得一阵“戈啦戈啦”之声,抬眼却见那铁索桥放了下来,他精神一振,急忙走上前几步,举目张望。 便见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在桥上,越走越近,怀中一抹海蓝,金风凝神细看,原来是着了海蓝裙服的一个女子,长长青丝披拂下来,黑亮如瀑,是她!他心中一喜,忙奔上前去,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幺妹,见她柳眉微蹙,竟不由喉间一哽,握住她垂下的手,低声唤道,“小幺妹!” 莫无方才是兵不厌诈,情急之下谎称后援将至,谁知一出优昙,竟真有兵马列阵于前,不由一愣,便见金风冲了上来,他一打眼认出正是风十二,忙压低帽檐,其实金风一腔心思都在玉露身上,如何有时间留神旁人,唤了玉露两声见她还是没反应,心焦起来,扬声唤道,“大夫呢?”那老大夫忙赶上前,搭住玉露手腕,凝神片刻,便道,“回大公子,只是昏厥,一忽便醒,不碍事的。” 金风放下心,这才想起莫无来,忙双手抱拳,“多谢侠士搭救内子,金某感激不尽。未知侠士高姓大名?可有何心愿未酬?只要是我金甲王府力所能及,金某一力成全绝无二话!” 这一声“内子”叫得如此亲切妥帖,莫无只觉臂上一沉,抬眼见金风挺拔俊朗,英伟华贵,与玉露一起,便仿如明珠宝玉,才是真正一对璧人,又见他身后人精马壮,好不威风整齐,想堂堂金甲王府,一声令下便可调来无数人马,齐声一喝便可叫优昙崖天摇地动,又何需旁人不自量力多此一举? 第159章 一丝苦笑浮上莫无的嘴角,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而自己的举动又是如此可笑,右肩这时又钻心地痛起来,手上便是一松。 “我来,”金风抢先抱过玉露,见她俏脸上还染着几星血渍,忙伸出手去小心擦拭,那一种亲密爱怜落在莫无眼里,他不由脸色一黯,慢慢松开了手,却发现玉露一只手还抓着自己袖子不放,便悄然将她的手拉下,转身向相反方向而去。 “爷,”铁剑看着莫无离去的背影,语气中有些犹豫,“属下叫住他?” 金风的目光一直在玉露脸上打转,这才发现那人走了,想江湖人就是行事古怪,也不甚在意,“随他去,”抱起玉露便向马车走去,将她安置车内,自己正要登车,忽然回过头来,冷冷环视众人,“她醒来,你们知道该怎么说。”众人如何不明,忙垂手称是,他这才微微一笑,上了马车。 马车忽然勒住,车身一阵颠簸,金风皱了眉头,掀起车帘,口气不悦,“小心些!”放下帘子,听得嘤咛一声,不由满心欢喜,凑近玉露轻轻唤道,“小幺妹?” 玉露被颠醒,只觉头疼欲裂,慢慢睁开双眼,却见一个人俯在自己跟前微微笑着,记忆渐渐恢复,认出是金风,不由愕然,“是你?” “睡糊涂了么?连自己的相公也不认得了?”金风握住她的手,蹲在她身边笑了,“我还吩咐他们小心赶车,却还是惊着了你。” 玉露疑惑地撑起身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马车之内,脑中叠影纷至,血色和火焰之中,一个黑色人影如此熟悉,那不是大叔吗?难道不是他救自己出来的吗?她努力地回想,可只有那血与焰不断跳跃越来越清晰,其他一切都被挤到脑中更深更暗更模糊的地方去,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哼一声,按住了额头。 “来,”金风将白玉盏递过来,绿茶的气味清香扑鼻。 “是你救的我?”她将茶盏接在手里,却侧头看了他。 “嗯,”他怕露出马脚,只含糊应了,却又握起她的手,“总算离开那个鬼地方了,我们这就回家去。” “回家?”玉露眼睛一亮,“太好了!” “玉露娘子,”金风向后一仰,靠住车壁,语气调侃,“这下我可放心了,还怕你不敢去金甲王府呢!” “金甲王府?”玉露一口茶喷出来,瞪住他,“你不是说回家吗?” “是啊,”金风翘起两只脚,搭在座位上,笑嘻嘻,“所谓出嫁从夫,我家自然就是你家。” “姓金的你少占便宜!”玉露忍了忍,才没有一记耳光赏过去,“谁是你娘子!谁要嫁给你!” “娘子你还是认了吧,”金风把起双臂,闲闲看住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可是一样不少,你想想,若你不是我娘子,我用什么名目向优昙崖要人?父亲又为何平白无故借我人手?自然是岳父岳母大人点了头,我与金甲王府才师出有名顺理成章,”俯首近来,“你若不信,先跟我回府,等父亲带我们回‘醉茶缘’,你尽可向岳父母大人当面对证问个明白,娘子你这么聪明,”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我何苦骗你呢?否则戳穿了还不是一场空,只会令你更讨厌我罢了,你说对不对?” 他说得毫无破绽,倒叫玉露一时没了主意――真的是金风将自己救出优昙崖?可为何心里总有大叔的影子?莫非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只是因为太过期盼大叔的出现,才会心魔作祟生出幻觉――她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轻轻咬住了嘴唇。金风以为她终于信了,才待开口,车身又是一颠,便不耐烦地喝了一声,“没长耳朵么?铁剑你来赶!”听得铁剑应了,这才转过头,却拿过玉露手里的茶盏,就手饮了。 “干什么?!”玉露回过神,白他一眼,“自己没杯子么?”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况且――”金风毫不在意,反倒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一语,“娘子的――喝起来比较香。” 狮子?嗯,大狮子!这就是玉露对于金甲王府的第一印象。先皇因金甲王骁勇善战,特赐王府以狮子为徽记,大门口便是先皇御赐的两只铜狮子,日头底下闪闪发光张牙舞爪,怪不得连满都扎出狮子花屏,原来是因为代表金甲王府――狮子金甲王,嘿,狮子王,玉露促狭地想着,忍不住偷偷笑了。 “大哥,”才进大门,还没走出几步,就见横廊里走来一人,看见金风,便出声召唤,迎了过来。 “阿戈,”金风应了,拉了玉露走上前去,笑道,“可有日子不见了。” 玉露听明白这就是金风的弟弟,打眼一瞧,心里大叫一声糟糕,忙低下头来,那人一张端正面孔,眉梢眼角带点不屑,却正是苍梧郡里见过的公子哥!果然冤家路窄来者不善哪...... “可不是,父亲总念着大哥呢,”金戈瞥见金风身后的女子,笑道,“这位就是大嫂了?”玉露换了女装,又垂首不语,他如何能联想到当日的“小先生”? “嗯,”金风自然心知肚明,见玉露仓皇之下连头也不敢抬,不禁心里偷笑,“父亲是在书房么?我们先过去拜见。” “是,”金戈听得如此,便给兄长让出路来,金甲王素重长幼有序,规矩上也很严整。金风微微颌首,拉着玉露绕上了横廊。玉露见走得远了,这才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忽觉不妙,这个公子哥是金风的弟弟,那个赭衣老者岂不就是――登时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心里自言自语――不会吧,萧玉露你运气不是这么好吧?就算不想嫁给金风,也不要羊入虎口送上门来给人报复好不好――却被金风拉了一把,“怎么不走了?” “我――”玉露慌乱之中,只想装病混过去,忙按住太阳穴,“我头疼!” 嘿嘿,你也有怕的一天......金风知道她想蒙混过关,故意紧紧拉住她的手,“见过父亲,就回房休息。” “我不会说话,会冒犯王爷的!”玉露眼珠一转,又想出借口来。 “见了就会说了,”金风难得见她露怯,正是要好好欣赏,一句话利落打发掉,不由分说扯了她向书房走去。 玉露一面冷汗涔涔一面不无侥幸地想――自己女儿装扮,金甲王又老眼昏花,不一定认出来对吧?刚才金戈不就没认出来?再说就算认出来怎么样,反正没有证人,自己死不承认,难道他们王府还能大刑伺候屈打成招?心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脚下一停,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 房门未关,便见有人背门而立,金风看出是父亲,十分欣喜,忙拉着玉露进了去,叫道,“父亲!” 金千里回过身,见是长子,不禁笑容满面,“风儿!” “儿子给父亲请安了,”金风上前一步,深深一揖,直起身回过头,将玉露从身后拉出来推上前去,“父亲,她就是儿子的媳妇,‘茗客’之女萧玉露。” 玉露如何敢抬头,忙敛衽拜下去,莺声呖呖,“萧玉露见过王爷。” “多礼了,”金千里知道这女子是儿子的心上人,自然爱屋及乌和颜悦色,“请起,”留神想看她眉目如何,她却低着头,只道姑娘家羞怯拘谨,便道,“萧姑娘不必拘礼,抬起头来吧。” 玉露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然则身不由己,只得慢慢抬起头来,金千里见她生得端妍不俗,这才放了心,面露满意之色,却又忽然凝了眉头,“萧姑娘倒有些眼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玉露做贼心虚,闻言只差跳起来大叫“我是萧玉露我不是陆羽!我是萧玉露我不是陆羽!”却见金风走上来并肩而立,瞟了自己一眼,便笑着看了金甲王,“父亲好眼力,她就是陆羽啊。” 陆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猖狂小子?金千里眉间一凛,仔细看她那眉眼神气,又如何不象?他因了苍梧郡一事,难免对那算命的“小先生”有所介怀,不想竟是自己未来儿媳女扮男装兴风作浪,一时间面色阴晴不定。 玉露听到金风说出那句话,无异于晴空霹雳当头炸响,立时愣在了原地,半天才回过劲来,原来这小子早就知道苍梧郡一事,还故意拉自己来见他父亲兄弟,分明是不怀好意!阴险狡诈恶毒!狠很剜他一眼,回眼见金甲王阴沉脸色,心中哀号一声,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临时抱佛脚,进哪个庙就拜哪个菩萨了,便作惶恐状低下头去,憋细了声音,“玉露年幼无知,一时贪玩冒犯了王爷,情知王爷海量汪涵,绝不会与晚辈一般计较,这才斗胆前来拜见,若有失礼得罪之处,在这里给王爷陪过不是了,”说罢只垂首默立,用眼角偷偷瞟瞟金千里。 金风见她巧言令色,说得好不动听,又是楚楚可怜的乖巧模样,不由失笑,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不会说话?我看你说得挺好的啊?”被玉露丢了个白眼过来,反倒笑了。 这女孩子本就出身江湖,自己又是心高胆大肆无忌惮,日后难保不会作出辱没我王府名声之事......金千里沉吟不语,抬眼却正巧看见一个丢白眼一个开口笑,看儿子俨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显然已是情根深种不可自拔――罢了罢了,儿子觉得好,便好吧――微微叹口气,咳了一声,“你们旅途劳顿,先下去歇着吧。” 金风明白父亲已然屈服,其实他一早拿定了主意,抢先揭穿玉露身份,就是为了向父亲表明:她所做种种我全都知晓,可我就是爱她如此,我也就是要娶这样的她,他知道父亲疼爱儿子,不得不顺了自己的意思,更装出与玉露耳鬓厮磨如胶似漆的模样,叫父亲没了退路。玉露虽然机智过人,毕竟涉世未深未历情事,只当他贫嘴滑舌讨人厌,又如何猜得到这些曲折心思。 玉露住的房间前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天色刚刚黑下来的时候,树下池边就会飞来好多萤火虫,在花枝草丛之间流连不去。 第160章 玉露坐在廊下,看那萤儿飞舞,不禁伸出手去,有一只无声地飞过来,停在她的手指上,任她抖动却也不飞不逃,只静静歇在那里,一闪一灭好不有趣――这萤儿倒不怕人,真象那苇荡里的萤群呢――她心念一转,又想起那夜大叔为自己唤来的造化奇景,如今物是人非,不由得触景伤情起来。或许是巫性使然,当日优昙崖上,她也受到了“梵天印”的影响,所有经历除了模糊印象,全然失去了记忆,金风一口咬定是金甲王府救了她,她便也渐渐以为大叔的出现只不过是自己心生幻觉,凤凰城外无情一别之后,他便真与自己恩断义绝再无相见了。 “想什么呢?”她一惊,回头却见金风走了过来,再转过脸来,手上的萤火虫早已飞走了,一皱眉,“你把萤火虫吓跑了!” “我赔给你还不行吗?”金风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她孩子气地嘟起了嘴,“原来你喜欢萤火虫啊,好办,我让他们多捉些来。” 你怎么会懂!玉露一句话堵在胸口,站起来,“不要!” 金风以为她还在因为“陆羽”一事生自己的气,只好言哄她,“那你喜欢什么?蝴蝶?小鸟?小猫?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可以让他们弄来。” “我喜欢――”玉露脱口便道,却还是停住了――我喜欢的那些,你是给不了我的,而给得了的人,却不愿再给了――她终于什么都没说,走进房间回脚踢上房门,将迷惑的金风关在了门外。 五江头江尾 看到绿漪之中的一角竹檐,玉露才真正从心里笑了出来。 ――回家了,真的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娘!”一下车,看见檐下那碧色身影,她便叫了出来,跑过去一把抱住雯清,象个小孩子似的把头靠在母亲肩上,不肯松开。 “大家都看着呢,”雯清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先起来好不好?” 玉露这才想起金甲王和金风就在身后,不由脸上一红,忙松开手臂,走到萧茗身旁,轻轻叫了声,“爹。” 萧茗一来不忍,二来也不便当着客人教训这丫头,应了一声,见她比出门前长高了,却也清瘦了,心里一酸,别过头去。 “萧伯伯萧伯母,晚辈金风有礼了,”想娶女儿自然要先博得二老欢心,这一点金风可是不用人教,行过礼又道,“这位便是家父。” “呵呵,”金千里见萧茗清绝出世,不由起了敬重之意,拱手道,“几番书信来往,本王一直揣测萧兄是怎样一位卓然君子,今日得见,果然不愧为江湖三绝,气度不同凡响,能与萧兄结为亲家,实在是本王三生有幸。” “王爷谬赞了,”萧茗也拱手回礼,“令公子丰神俊朗少年有为,难得不嫌小女天性顽劣形容粗陋,却是我萧家的造化。” 人老精树老灵,这两个当父亲的半真半假,不过是说些场面上的话。只是“天性顽劣形容粗陋”这八个字听在玉露耳里,可是大大的不中听,心想爹你客套归客套,女儿我怎么也称得上眉目清秀活泼可人,怎么跟王府公子扯在一起,他就“丰神俊朗”,我就“顽劣粗陋”了?心下好大不满,见金风站在一旁,忍不住丢过一个大白眼。 “萧伯伯,”金风会意,忙上前道,“晚辈今日才知,原来玉露的机敏谦和,却都是得自您的真传,”转眼见雯清,忙又道,“更有玉露的温柔娴静,与伯母浑然一脉相承。”自己说着说着都心虚起来,真是为抱佳人归,不惜打诳语了。 算你识相!玉露向他微微一笑,见父亲与金甲王谦让着走进门去,忙也拉住母亲跟了进去。 长辈都落了座,玉露金风各自立在家长身后,便听得金甲王先开了口,“此番前来,一是送令媛归家,顺便拜会亲家,二来婚嫁大事,本王也想和萧兄商量一下。虽说他二人相识于前定情在先,我看也不必拘泥于这些小节,既然他们已情投意合私许终身,做父母的又焉有不成全之理?不如早早把婚事办了,也了却一桩心事,萧兄您说可是?”他一来不忍儿子相思难耐,二来也实在对这个丫头不放心,生怕一个耽搁她又掀起什么风波,受苦的岂不还是自家宝贝儿子? 妈的!谁跟你定情在先私许终身!!!玉露终于明白是这小子在背后撒谎造谣,父母才误会自己已经芳心暗许,不得不应了婚事,真是好不没脸!不禁狠狠瞪住对面的金风,若不是碍着爹娘的面,真想立刻跳过去掐死这个无耻小人! 金风被她看得冷汗直流,知道东窗事发,忙看看雯清,心想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岳母大人总不会由着她当场发飙手刃亲夫吧? 雯清见金风神色有异,讶然回头,却见女儿凶神恶煞地瞪着金风,而金风则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不由暗自失笑,也怕玉露气恼之下失礼人前,便柔声道,“露儿你先回房,娘一会便去看你。” 连娘你也向着他!玉露真是有冤无处诉有气无处撒,一甩手怏怏往内堂走去,半路却又回过头来,看着金风忽然微微一笑,威胁似地露出了小虎牙,意思是“死小子你等着,本姑娘我跟你没完!”这才进去了。 是家里的床更软?还是家里的被子更暖?还是家里的气息更让人心安?反正玉露脑袋一沾到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银灯初照,却见娘坐在床边,微笑着看着自己。 “娘,”玉露坐起,“爹呢?” “去送金甲王父子了,”雯清凝视女儿清灵面孔,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不禁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儿,我的露儿也要出嫁了。” “谁要嫁给他!”玉露刚要辩解,却见烛光流转打在雯清的侧脸上,那柔美轮廓亲切感觉忽然叫她想起另一个人来,不由脱口叫道,“娘――”却又迟疑了。 “......”得知她被优昙掳走的那一天,自己和萧大哥便知道该说出来了――雯清,不,绮梨儿微微叹了口气,“是夜拂晓说的?” “不,不是他,是夜阑珊,”玉露抓住她的手,“可是娘,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我只信你说的话,只信你!” 她并没有责怪自己的隐瞒――绮梨儿欣慰地笑了,也回握住玉露的手,“告诉姨妈,”不自觉已经改了口,“夜阑珊说了什么?” 她果然是自己的姨妈――玉露不知道该放心还是悲哀,打起精神,将夜阑珊的话一一转述。 “她说的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绮梨儿听罢,安然道,“她漏下了最重要的,也难怪,姐姐和萧大哥之间的事,他们是既不知晓,也不能了解的。露儿――”看了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玉露吗?” “因为爹爱茶,所以我们都以茶为名,不是吗?” “那只是个巧合,你名字中的玉,是取自你娘的‘瑟’字,而‘露’字,则是为了纪念你爹娘的相识之处――屈露多国。” 屈露多国?玉露曾浏览过相关记载,后来夜阑珊也对她有所讲述:屈露多国乃是优昙的发源地,优昙巫女被屈露多王室奉为神明的使者,上至天象气候,下至兵战稼穑,都要请巫女卜算,以知天意。优昙在屈露多国生根几百年,可谓与王室同进同退同声同气,有多位巫女都曾嫁于王族子弟为妻,直至几十年前,新国王暴虐好战,彼时优昙崖正由玉露的外祖母执掌,她卜得兵乱国亡之兆,力谏不得,不愿见属下国人蒙受战祸之苦,便带了优昙诸部请辞而去。国王正嫌优昙掣肘,自然毫不犹豫地准许。于是优昙崖进入中原落脚,而后不久屈露多国破宫倾,粗略算来也有数十年了。 “其实你爹不是不想亲口告诉你,可要让他重温那些往事――唉――”绮梨儿轻叹一声,“还是让姨妈开这个口吧。因着昔日渊源,你外婆临终嘱托要将骨灰葬在屈露多的雪山上。你娘继任了巫主,第二年头里便带我前往。本是一切顺利,谁知刚要回程却遇上了百年罕见的雪崩,你娘为了救我,自己被暴雪卷走,而我也滚入深谷摔伤。我清醒过来,拖着伤腿四处寻找姐姐,却是遍寻不获,山高雪深野兽出没,我以为她遭遇不幸,如若母亲姐姐都不在,干脆自己也死了算了。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却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竟是你娘找到了我,身旁还有一个青年男子,就是你爹萧茗。原来你娘被雪卷走后,遇上了深山雪人,那雪人粗野凶悍成群结队,你娘纵是巫女也难以一当十,幸亏你爹经过出手倾力相救,自己却也被雪人所伤,你娘反过来为他疗伤,便这样相识。因我伤了腿脚,一时无法回崖,我们便在雪山中找了一处洞穴躲避疗养。想姐姐美慧无双,萧大哥清雅绝世,自然是淑女君子日久生情......”一朵笑容在她唇角悄然绽放,似乎时光倒流,又看到那一对神仙眷属比肩立于雪山之巅,“可优昙崖规甚严,你娘身为巫主不可嫁于外人,然而他二人的深情,又何人能敌?不久后,他们便以天地为证结为夫妇,一个舍了优昙,一个抛了江湖,立誓从此后携手天涯相伴终老,而我会回到优昙,应付巫相夜拂晓。过了两个月,我已然痊愈,本该就此分手,你娘却忽然心生凶兆,你知道,巫女天性极其灵敏,即使优昙崖远在千里之外,她也能觉出异常。优昙有难,她如何袖手旁观?当下和你爹约定大事一了,在‘醉茶缘’相见,便与我一同上路――”她停下,眉间现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声音悲沉下来,“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这便是人生,别离易,相见难,一帆过后,已是天涯,今朝别去,再会竟只能碧落黄泉。玉露的泪水落下来,是为了他们那一场短暂的邂逅,还是为了那一生的永别?“夜阑珊说我娘难产去世,是真的吗?” 第161章 绮梨儿点点头,“她那天与夜拂晓起了争执,当晚便早产了,我一直守在她身旁。巫医夜阑珊接生时发现胎位不正,母女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若是让夜拂晓决定,自然保巫女,但是你娘对夜阑珊说――‘孩子没了,我一定活不下去,所以,我请求你保住她!’姐姐素来是个坚决勇敢的女子,那一次,我见到了她最坚决勇敢的时刻,或许正因如此,夜阑珊第一次没有听从她哥哥,你才会来到这个世间。” “娘――”玉露刚刚止住的珠泪又溢出了眼眶。 “不要哭,”绮梨儿拭去她颊上的泪水,“露儿,我们不敢告诉你,就怕见你如此。你知道你娘对我说什么?她趁夜阑珊离开,把你放在我怀里,轻轻说――‘梨儿,带她去找她爹,永远不要回到这里,永远不要让她知道这一切。’她想要的,不过是你一辈子都不要伤心......” 玉露再也忍将不住,倒在绮梨儿怀里失声痛哭,忽然想起什么,骤然直起身,眼中珠泪未去,怒火熊熊,嘶声喊道,“是因为夜拂晓,都是因为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露儿――”绮梨儿犹豫了,还是说了吧,她应该知道的,“你娘为什么回到优昙崖?又为什么没有离开?并不是因为畏惧夜拂晓。巫女职责之一,便是封印。优昙崖上禁锢着一只恶灵,它有千年之幻化,一出世便会掀起一场浩劫。古时,正是优昙的开坛巫主收服了这只恶灵,才免去了屈露多国生灵涂炭,此后每位巫主都潜心修炼,一次次加诸封印,以求它永不能再肆虐人间。邪不胜正,如此安稳了几百年。可那一年,恶灵忽现不祥之异动,你娘拼尽平生之力,终令它无法破印而出,然而也因此元气大伤,几乎小产,若不是夜拂晓日日将真气输给她,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你了,可是,那场惊天动地的恶战还是令她气息不保,最后难产而去。恶灵封印是优昙的大秘密,为防有人心怀叵测意图不轨,除了巫主巫相,旁人都不知情,还以为那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若不是当日你娘向我吐露,我也不会知道,所以夜阑珊一直以为是她哥哥囚禁了巫主。” “难道不是吗?夜拂晓这个小人!我敢说,即使没有恶灵,他也不会让我娘离开!”玉露怒火未消,“看看他如何对我便知道了!千方百计都要把我抓到崖上留在崖上,这次要不是惧怕金甲王府,他又岂会轻易罢手?” “唉――”绮梨儿摇摇头,“其实夜拂晓也很有本事,当年他因悲痛失魂落魄,我才能在花匠深白衣的帮助下趁机带你逃出。这些年来我隐姓埋名,与你爹不问世事,却还是被他找到。他是孤儿,自幼长于优昙崖,与你娘也算青梅竹马,是你外婆一手将他栽培成巫相,他始终倾心你娘,也的确为她作了很多事,但终有失度量,难过情字羁绊。你娘虽不是因他而死,可若他愿解开心结,陪你娘去找你爹,世间奇药奇人无数,你爹又交游广阔,或许今日便完全不同,坐在这里等你出嫁的,就是姐姐了。” “出嫁?”玉露一扭身子,“我不要!” “嫁给金风也不要么?”绮梨儿这次毫不松口,“他可是你自己认识的。即便千挑万拣,怕也不会有更好的人选,金风不仅能够保护你,我瞧他对你更是真心实意,这也就很难得了。” “我――”玉露想拒绝,却不知从何说起。 “露儿,别耍性子,”绮梨儿的神色有几分凝重,“现在,你爹和我,只想要更强大的力量来保护你,所以才会答应王府的亲事。金甲王府名震天下,你一成为王府的媳妇,优昙崖便奈何不得。难道真要我们看着你在优昙崖上寂寞一生?他日九泉之下,我又如何向你娘交代?” 娘――想到绮瑟瑟那几句遗言,玉露心里酸软下来,一时默然,不再执拗,拉起绮梨儿的手,“姨妈,夜拂晓爱着我娘,那你对我爹――” “不,那是不同的,”绮梨儿面带微笑,坚定地摇摇头,“我不是你娘的替身,你爹也从不那样认为。我们之间有信任有依赖,更因为同样的怀念,同样的珍惜,有着一种非常特别的感情,也许就是――心有灵犀、相濡以沫吧。” “......”玉露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对于这个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姨妈,这个为自己付出了半生光阴和心血的女子,那种感激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谢谢你――娘――就让我还叫您娘吧,我想,我娘也会这样希望的。” “露儿!”绮梨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往事尽吐,心中无碍,她终于绽开了由衷的笑容―― ――姐姐,你的女儿,长大了。 按照双方长辈的意思,婚期就定在一月之后,萧茗虽然生性洒脱,不讲繁文缛节,毕竟是与王府结亲,不能委屈了女儿,各项事体准备起来也颇为紧迫,幸好还有三个聪明能干孝顺的弟子―― ――大师姐回来了,拉着风风火火的大姐夫。 ――二师姐回来了,携着清清冷冷的二姐夫。 ――三师姐回来了,带着嘻嘻哈哈的三姐夫。 于是,一向清净的“醉茶缘”,忽然间鸡飞狗跳了,哦,是忽然间――热闹了;) 萧家有女羞待嫁,盛颜发艳欲衣裳,雀钗明珰飞翠羽,罗帷绮箔脂粉香――绮梨儿刚刚过来,放下新制的嫁衣让女儿试装,那大红嫁衣上盘龙飞凤祥云缭绕,并蒂百花如意百蝶,好不富贵华丽――玉露的手慢慢拂过去,却还是撂下了。 “小师妹!”人未到声先到,三个师姐你说我笑地挤了进来,见玉露正对着嫁衣发呆,不由得相视一笑。龙晴先走过来,手搭在玉露肩上,俯下身子取笑她,“啊哟哟,当年是谁拉着我的衣襟,鼻涕一把泪一把,直嚷着大师姐嫁了人就不理人家了,人家以后才不嫁人呢!” “师姐,”云真还是略带寒意地微笑着,“小师妹反口的事情又不只这一件,你还没习惯这丫头的出尔反尔么,何苦咬着不放?”――见人掉进沟里再补上一脚,她倒是会解围。 “好啦,你们就别调侃她了,”亏得还有温柔善良的碧落存在,推推两位师姐,坐到玉露身边,“这嫁衣真美,”仔细端详那龙凤呈祥的图案,忽然感慨起来,“真是流光易逝,一眨眼的功夫,连我们家的小师妹都要出嫁了――” 她这一句话,引得龙晴也唏嘘起来,“可不是,想当年我在塞北草原......嗡嗡嗡嗡嗡嗡......” 云真素来是不喜多言的,却也不免感叹,“是啊,当年我初入洛阳王府......吱吱吱吱吱吱......” “正是呢,”碧落也接过话头,“就说我当年在魍魉山庄......啾啾啾啾啾啾......” “所谓红颜易老韶华难留,小师妹,你可要珍惜啊――”碧落讲罢,语重心长地看着玉露。 “碧落,”云真嘴角一挑,“她这般年纪,哪里会懂得。” “就是!”龙晴连连点头,“小丫头怎么明白我们这些高龄师姐的感慨!唉,说得我都想喝酒了,老二老三,去不去?” 那两人自然是点头不迭,三个难姐难妹一阵风似地又刮出去了,只留下玉露,愣愣地坐在床边――这三个没良心的女人,真的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师姐么....... 一阵大笑从窗外传进来,她听得出是龙晴、云真、还有碧落,不由得也微笑了,可一丝深深的寂寞,却从那笑意里渐渐蔓延出来。她一直羡慕她们,也一直崇拜她们,那并不是因为师姐们的美貌、机智、勇敢、声名、财富或是地位,而是因为,她们永远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在爱着自己想爱的人,在自己最美丽的年华里,听从我心,永不放弃。 萧玉露――你的心呢?她下意识按上胸口――你还听得见它说的话么?你还听得懂么?难道它也在说就这样嫁给金风么?她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指尖轻轻扫过了嫁衣上的一朵云彩。 其实作为待嫁女,能做的事情真是少之又少,大概除了吃就是睡,然后便是检点嫁妆了。玉露这几日睡得很晚,常常对着银灯默坐良久,今夜也是如此,发了半晌呆,刚想熄灯就寝,却听得窗棂上当当两记轻响,便有人低声唤道,“萧小姐,我是铁剑。” “铁剑?”玉露一愣,他怎么深夜造访?好端端地不走门走窗子,可真是金风教出的好属下――裹上斗篷过去打开了窗子,月光下见铁剑蜷在窗台上,不由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斗胆惊动小姐,”铁剑跳进来,抱拳行礼,“是我家爷想见您。” “他想见我?”玉露知道,按习俗自己与金风成亲前不该再见面,什么急事这般耐不得了,恨不得鸡鸣狗盗的?“可有什么事?” “铁剑也不知,您见了爷就明白了,”铁剑将烛火吹熄,室内登时一片黑暗,只有窗下一抹月光,清寒如美人回眸。 去就去,我还怕你不成!玉露好奇心起,信手别起长发,裹紧斗篷,“好。”跟着铁剑走到窗边,探头看下,眉间一耸。她所居房间是“醉茶缘”至高之点,下面便是一泓深深湖水,将小舍与外间竹林隔开来,那房高三丈,湖阔五丈,难道要自己跳下去游泳不成?正在犹豫,却见铁剑从腰间摸出一个什么物事,瞄准了只向竹林里一射,却从尾巴里扯出一条长长的黑色绳索来,将另一端抬手向窗上一别,掏出一条短绳交给玉露,“铁剑先下去,小姐留神看就明白了,”说着自己又掏出绳索来,穿过长绳,双手各绕了两绕,身子一低,便顺势滑了下去,很快落到竹林里,远远冲玉露招招手。玉露明白过来,也依样学样轻悄悄滑下去,落地见竹林中停着两匹骏马,铁剑牵过一匹让玉露登上,自己也骑上另一匹,二人借着月色飞马而去。 第162章 走出四五里,便来到了相思湖畔,玉露见湖边立着一个暗青影子,知是金风,勒马跳下走过去。 他听得背后马蹄声动,转过头来,未语先笑,“小幺妹!” “急着找我什么事?”湖边风大,吹得玉露的斗篷飞舞不止。 “没事,”他伸出手来,替玉露拉紧斗篷,“就是忽然很想见你。” “就这样?”玉露瞪圆了眼睛。 他点点头,一面将她斗篷的领子竖起来挡住面颊。 大晚上让本姑娘从窗子跳出来,叮叮当当跑出了好几里地,只因为您大少爷相思狂疾发作?你吃饱了撑的啊?!玉露不禁火起,啪地打开他的手,扭头便走。 “别,”金风一把将她拉回来,低声道,“我说的是真的。”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是因为月色太美?还是风声太急?突然间就特别想念她,想念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她那颗小虎牙,她丢来的白眼,她皱眉头的小动作,她说“呸”时的表情,只想立刻见到她,哪怕就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哪怕说些不要紧的闲话,也是好的,所以便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不愿想,一路狂奔来到她身旁。见她一副无奈而不解的神情,自己却先笑了,“挺傻的,是不是?” “......”玉露很想说是,终究忍住了没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夜风吹过竹林,然后是湖面,哗哗声一浪接着一浪。 还是他先开了口,“怎么瘦了?”偏着头看她,鬼笑出来,“莫不是想我想的?” “你少自作多情!”玉露白他一眼,“王府里没人看见么?要是知道了,”幸灾乐祸地笑,“一定笑你是个傻子!” “没办法,傻就傻吧,”他不怒反笑,见她斗篷兜帽反了过来,伸手扣好,“谁叫我喜欢你。” 兜帽上绒绒的狐狸毛直戳到脸上来,玉露听见自己呼了一口气,那狐狸毛立刻东倒西歪溃不成军,“你――真的喜欢我?” 明知故问,太气人了――然而看着眼前这张熟稔容颜,他却气不起来,点点头,“是。” “那――”软软绒毛簇在耳边,麻麻痒痒的,勾得心里头也不确定起来,“要是我不喜欢你――也不要紧吗?” 他心里一紧,那一双黑眸清明通澈,似乎并不清楚这问题的份量,他深吁两下,还是从容地开了口,“你不讨厌我,就不要紧。” “金风――”她咬咬嘴唇,迟疑地发问,“对你来说,娶一个不讨厌自己的妻子,就足够了吗?” “小幺妹,”他看着她,缓缓开口,“你从没兴趣知道我的生活,的确,那种生活连我自己都没什么兴趣。我很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宠我,但是不懂我,二弟敬畏我,但是不亲近我,我做过最有趣的事情,也不过是帮父亲经营金甲王府,搜罗天下人才,而我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继续当金甲王的公子。日子好像就是这样,好像就会一直这样。你对我而言,是一个惊喜,忽然死水开始流动,突然每一天都开始值得期待。你自己是一个善于制造惊喜发现惊喜的人,所以你不明白那种如蒙神赐的感觉――”却微微地笑了,“我说这些干什么!总之,我喜欢你,你不讨厌我,就这样过下去,渐渐的,也就分不开了,渐渐的,也就老了,一个人一辈子能图些什么?也不过是喜欢的人能陪在身旁罢了。” 玉露第一次听他如此郑重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震撼,同时,迷茫。金风说的对,其中一大半意思,她都是不明白的。她是一个太过执着的孩子,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只会努力去明白自己愿意明白的事,而其他的人或事,在她眼中,是很容易就过去的,嗖的一声,就可以象风一样丢到脑后,可她决定记得的,却只怕一辈子也不能忘怀。若是不能在最初就占据她的心扉,那么也许只能等待,没有尽头的等待,直到她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直到她学会忘记学会放弃,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然而,金风也很年轻,这一点,他也不会完全懂得。所以,他才那样自信,那样勇敢,那样坚持。 ――他们都只看得见前头的光明,在最终的黑暗来临之前。 “好了,回去吧,”他先从这奇异的对话中挣脱出来,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气,“要不岳父岳母大人知道,可要责怪我带坏老婆了。” “呸!”她清醒过来,啐他一记,转身便要走,突然臂上一扯,已经被他紧紧抱住,玉露还没醒过劲来,他却松开了手臂,“让铁剑送你回去,娘子好走――” 玉露脸上一红,翻身上马,一甩鞭子怒道,“滚!”飞一样从他面前踏过去了。 金风默默看着她远去的倩影,终于轻轻说出口,“小幺妹,你喜欢我,永远比不上我喜欢你那样多。”可是――他忽然笑起来,敏捷地跳上马背――谁又在乎那个呢? 是啊,她和他都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谁又在乎那个呢? ――有时候,计较的人,只是因为拥有的不够多吧。 原路返回,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去,还得祭出绳索法宝,当时铁剑借了骏马的力量将自己拉上去,玉露体重甚轻,他一个人就可助她滑上,当下帮她系好绳索,忽然看着她嗫嚅起来,“萧小姐――” “嗯?”玉露抬起眼来。 “其实我家爷,真的是很在乎小姐的。上次在优昙崖――”铁剑和主人情意深厚,只想帮忙说项,“那个黑衣人把小姐带出来之后,他看你昏迷不醒,当时脸色都白了,我从没见过他着急成那样......” 黑衣人!!!玉露心中一震,指甲不由得握进了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微笑着看了铁剑,“他倒也和我提过,那个黑衣人就这么走了?” “是啊,”既然主人提过就无所谓了,铁剑毫不在意地答道,“说起来那个人真够古怪的,打扮得跟优昙崖的人一样,受了伤声也不吭,丢下你就跑了。他戴着纱帽,也没看清长得什么模样......” 大叔!刹那时所有记忆都回涌上了脑海,一幕一幕清晰无比――竹离,白纱,梵天印,大叔嘴角流下的血迹,夜拂晓冷冷的眼神――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玉露脚底一软,忙把着绳索站直,强挤出一个笑容,“很晚了,送我上去吧。” 铁剑见她神色疲惫,忙依言而行慢慢将她拉了上去,见那身影闪进窗子不见了,这才放了心,径自回府复命不提。 窗内银灯未点,玉露静静坐在黑暗之中,心头却是翻腾如潮,果然是大叔救了自己,那些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可大叔干吗要把自己留给金风?怎么不带自己走呢?他的伤要不要紧?现在人又在哪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如此清晰在脑中回响,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恨了起来,为什么每次都要出手相救,为什么每次都要不告而别?大叔,你太残忍了,让人承受你的记忆,承受你的恩义,可你却事了拂衣去,连句话也不肯留下。不行!这次我一定要你说个明白!她不禁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香炉一颤,袅袅升起的青烟立时变了方向。 三天后。 “她跑了!!!”龙晴、云真、碧落齐齐叫出声来,把身旁各自的夫君吓了一跳。 “竟然敢逃婚,这妮子胆子越来越大了!”龙晴先拍起了桌子,其实她已经说出了三个侠女心里的潜台词――有师姐在竟然还敢逃婚,这死丫头活腻了吧? “这件事绝不能让金甲王府知道,”云真一皱眉,“我们分头去找。” “找到她只是早晚的事,可这丫头存心逃婚,婚礼之前只怕不容易找到,你们说,”龙晴也皱起了眉头,“她会往哪个方向去呢?” “大姐别急,”一直没说话的碧落开了口,“相公,把那‘怜香蚕’拿出来。” “这是?”龙晴云真两对伉俪四个脑袋凑在一块,盯着匣底八卦盘上那金灿灿的小东西,一起发出了疑问。 “这个叫‘八卦怜香蚕’,闻香寻迹,”碧落娓娓解释道,“只要将小师妹穿过的衣服给它闻一闻,看看蚕宝宝爬向匣中八卦的哪个方向,就能知道她的去向。” “老三这个宝贝好!”龙晴一拍凤曦和的肩膀,眉开眼笑,“咱们也养一只?” 一旁的凌笑然收到娘子碧落的眼色,哪敢说个不字,忙道,“大姐喜欢拿去便是,只是――”心虚地笑笑,“天下之大,难免有女子使用同样的香料,所以――”咳嗽一声,“所以‘偶尔’有个‘小小’误差也不足为奇,对吧娘子?” “我和云真往西去,”惜言如金的雷惊蛰开了口,“这个你们带着好了,”下一句没说出来――反正也“偶尔”有个“小小”误差...... “那好,我们向南,”碧落爽快地应了,“大姐你带着‘怜香蚕’。”――大师姐这种路痴还是要照顾一下,多配点装备...... “嗯,”管它好不好用,中看就行――龙晴扣起装蚕的匣子,大声叫丈夫,“凤五,走啦!” 这天夜里,玉露已经来到了江畔。她浪费了一匹上好的缎子,折断了十几只钗子,终于得出了那种绳索的功效,借着夜色溜之大吉,连夜出山,到了镇上才买到了一匹骏马,免去了腿脚之苦。她的目的地是“往昔渚”,大概还要三天才能抵达。此时天色已晚,她便投宿在一家临江的客栈,随意吃过晚饭信步来到江边,见江上客船星火点点,竟不由一时黯然。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忽有悠扬歌声从江面上传来,玉露不禁侧耳倾听,“――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却是一支“卜算子”。 第163章 那歌喉宛转动人,配了琵琶弹奏,却是风调独特情意真挚,玉露听得一时出神,直到琵琶铮然一声,曲终歌歇,这才醒过来,却仍觉此中真意回味无穷,举目望去,见不远处一只小画舫慢慢行驶,想歌声便是从那上面传出来的,看船头一个老船夫正慢慢摇着橹,便出声唤道,“这位船家,借问一声,可否请那位姑娘再歌一曲?” 那船夫没有答言,只冲着舫中说了几句,便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到船头上来远远张望。玉露此时身着男装,一袭白衣如雪,大概那女子看她不像坏人,便指挥船夫划了过来,画舫离江畔越来越近,船灯照耀下,玉露已经可以看清那女子的发式,此时她也抬起头来,见玉露却是一愣,脱口道,“陆公子?!” 她认得自己?玉露诧异,借着灯光仔细一看,只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竹桃!”那女子已经跳上岸来,看了玉露十分欢喜,“果然是你!”扭过头冲船上喊道,“姐姐,快来,是陆姑娘!”却又改了称呼。 竹桃?连府的歌女?自己救过的那个歌女?玉露回忆起来,正待开口,却见珠帘一挑,走出一个碧衣女子来,留神瞧了瞧,便微笑了,“陆姑娘。” 玉露凝神细看,那眉目也有几分熟悉,“鸢尾?” “正是,”鸢尾盈盈一拜,“一别多日,陆姑娘可好么?” 玉露曾随金风在连府盘桓数日,所以认得这些歌女,后来玉露身份暴露,她们自然也知道她是女子,颇有过几场唱和的缘分,如今也算得故人重逢,不由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竹桃跳上船头,向玉露伸出手来,“上船细谈,”玉露正有此意,微微一笑迈了上去。 玉露上了画舫,竹桃温上桂花酿来,三人一面饮酒一面细谈,玉露这才知道自己去后不久,连满都便遣散了“连城十二”,将歌女的卖身契都归还了她们,倒有一大半仍不舍连府的生活自愿留下,剩下几个有的回家嫁人了,有的看破红尘出家了,鸢尾竹桃两个脾气相投,便买了一只小画舫重操旧业,互相陪伴倒也清净自由。 “陆姑娘,”鸢尾举起酒杯,“多亏你一句话,我们姐妹俩才能有今日,大恩不言谢,一杯薄酒聊表心意。”说罢饮干。 玉露知道她的意思,当日因为七药蛇一事,自己觉得颇为过意不去,曾对金风提过,这些歌女身不由己命运飘零,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出于无奈,若能还她们自由,倒是功德无量。不想金风暗暗将这番话记在了心上,虽然后来玉露被掳走,还是了了她的心愿,玉露想到这甚感欣慰,也一饮而尽。 “今日重逢,也是缘分未断,”鸢尾拿起檀板,“我再为您唱一曲吧。” “好,”玉露微微笑,忽然想起什么,嘴巴已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能再唱一次《梧桐影》吗?” 鸢尾点点头,打起檀板,幽幽唱将起来,“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今夜故人来不来――故人和天涯,到底哪一个更远呢?玉露的眉头慢慢蹙起来,听得余音断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陆姑娘的样子,”鸢尾察言观色,“可是想念着一位故人?” 玉露轻轻笑了,那笑容有几分欢喜,也有几分无奈,“我想念的,是一个不该想念的人。” “嗬,”鸢尾却也笑了,“陆姑娘这般聪明,难道还不明白么,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 玉露讶然抬起眼来,对上她了然的神色,心中不由一震,低下头却慢慢地笑了,举起酒杯向鸢尾一敬,“多谢――” 竹桃没看懂她们打哑谜,只持了酒壶将各人杯子续满,一眼瞥见玉露腰间别着一只苍绿竹箫,长不过一尺,奇道,“好稀罕的竹箫!” “这个――”玉露低头看看,莞尔一笑,当日大叔被夜拂晓折断了竹离,所以自己便照记忆中的样子重新作了一只,想当面送给他,却也不隐瞒她们,“――叫‘离’,是我要送给他的。” 鸢尾知道这个“他”一定是陆姑娘心心念念割舍不下的那位“故人”,并不说破,只会意地微笑了。 这夜玉露便在画舫上喝酒听曲闲聊,天色将明时方胡乱歇了歇,睁眼见东方已白,忙辞过鸢尾竹桃便要离去,鸢尾知道她有事在身,也不挽留,交代说自己和竹桃不会离开,若玉露他日经过,定要再来相会。 玉露骑了骏马一路急行,自从她在优昙崖修炼过后,似乎和自然万物都有了更好的感应,虽然称不上会百兽语,却也能感觉到飞禽走兽是喜是怒,就连这马儿都更听话了。她打算连夜赶路,到了岔口刚要拐上官道,却听得马儿一个响鼻,啪嗒嗒跑上了相反的方向,玉露拦阻不及,此时夜已经深了,这马儿却偏偏往僻静的采桑谷里跑去,可不是要命么?气得正想抽它一鞭子,风中却遥遥传来一阵箫声,她心中不由一动,握着鞭子的手便慢了下来。 箫声呜呜咽咽,如绕天来,只在四面山谷里回响不绝,那曲调却不陌生――“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玉露默然片刻,忽地一甩马鞭,向那箫声来处狂奔而去。 月下水边,大石之上,坐着一个墨黑身影,如若不留心,很容易就把他当做是黑夜的一部分。她没有近前去,手底勒住缰绳慢慢停住,然而他听觉如何灵敏,箫音一住,霍然起身回头,看清马上白衫俏影,握箫的手便是一颤。 “大叔――”万水千山,披星戴月,待来到面前,却只得两个字。 “......”忽然间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蓦地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她。 她跳下马,绕到他面前,看住他不容逃避,“为什么到优昙崖救我?” 他并不看她,握着玉箫的手背到身后去,语气轻描淡写,“君子一诺。” “君子一诺,救一次也就够了,”她并不放过他,直视他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你自己说这又算什么?!” 他无言以对,惶然间低下头坐了下来,看着水面沉默不语。 死鸭子――她无声地叹口气,也在他身边坐下来,在四面的风声中,她的音色如此柔弱,“大叔――我要成亲了。” 他猝不及防,便是一怔,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禁慢慢握起。虽然听过风十二唤她“内子”,虽然也不由自主地猜测过,可他一直努力将这些抛诸脑后,努力对她的事情无动于衷。如今听到她亲口说出,终是难免一惊,一黯,心下怅然若失。 “你害怕后悔吗?”她望着水面,像是惑于那水上粼粼月光,语气中的坚决却不容置疑,“我怕。别的都不怕,只怕后悔。” 莫无的心里就仿佛是大雷雨前的天幕,沉闷、黑暗、压抑。她咄咄逼人针针见血,他句句惊心节节败退,只得死死抿紧嘴唇,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只怕一出口,就纵容她,纵容自己犯下这个错。 “这个――”玉露摸出竹离,递给他,“――给你。” 他的目光落在那苍绿色的竹“离”上,旧的已折断优昙崖上,她竟然还记着,竟然还亲手......月光游过,绿竹头上一个“离”字深刻入骨,甚至想象得到她是怎样打磨,怎样篆刻,怎样试音......竹“离”一端的手光莹润洁,那是属于少女的手――他一惊,倏地转过头去,声音如九天之寒,“我不要。” 还是如此?到如今你还是如此?我千里迢迢而来,这还不够明白吗?你还要我怎么样呢?玉露终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被他断然拒绝,只觉得颊上霍霍烧起来,站起身只将竹离向他怀里一掷,恼道,“是扔是留随便你!”扭头便走。 “.......”他急忙抛了玉箫抓住竹“离”,见她拂袖而去,正在迟疑间,却听得山谷中忽然响起一阵呜呜巨响。 玉露正走到树下,听得怪声,不禁疑惑地停住了脚,那咆哮之声急遽而来,她惊讶地回过头去,却是一阵狂风从北面山坡上呼啸而下,打着旋直向自己卷来,一时间飞砂走石月暗星没,只见来路上树木摇摇晃晃,树枝喀嚓喀嚓连连断折,慌乱间她紧紧抓住身旁的松树,身子与树枝在狂风中一同摇摆,如同一片枯叶。 小妖!!!莫无也被暴风之威势扫到,见那白色身影在风中颤抖,拼足力气一路混战着狂奔过去,风裹着树枝石子轮番打在脸上,他已经觉不出疼痛,眼看就要到她身边,耳边忽听得咯啦一声,玉露手中抓着的树枝遽然折断,好在莫无刚刚抓住她的手腕,不假思索另一只手握紧竹离反手深深插入土中,拉着她便向地上一伏,将她护在身下。这时罡风已经嘶吼着扑了过来,他感觉像是被吸进了漩涡的中心,天旋地转昏昏荡荡,只知道用尽全力将她掩护在自己的臂膀之下,紧紧闭上了眼睛。刚劲之风迅猛旋过,后背上一片灼热疼痛,象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下。 忽然天地万物全都静止,只有她细微的呼吸在耳边脉脉游动,莫无睁开眼来,却见周遭残枝断木微微颤动,树叶石块散乱满地,却原来这旋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掠谷而过了。他松了一口气,撑起身子反手坐倒在地,见她还伏着不动,便温言道,“没事了。” 她微微一动,缓缓抬起脸来,定定看着他。月华倾泻在她幽黑眸子中,清光熠熠,映得他心头豁然一亮――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她生命中一缕轻风,转眼便逝不留痕迹,而她则是记忆中的一抹明月光,寂寞夜晚里,只要想到,便会微微一笑。可适才――自己却是那样害怕,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时候,拥住她仿佛合二为一的时候,他终于体会到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终于意识到,如果失去这一抹清绮月光,余生便将陷入永久的黑暗,再无任何颜色。 第164章 “大叔――”她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醒悟,心头一喜坐了起来。 大叔大叔,叫来叫去果然输了――他不无欢喜地叹口气――是啊,和自己的心较劲,谁又会赢呢?一眼看见那竹离还插在土中,随手拔出一看,却已曳出了裂痕,见她看着自己,便塞到腰后,若无其事道,“再作一支,”瞟她一眼,“你。” 玉露怎会不明?终究是女孩家,欣喜之余却也难免羞赧,默默坐了一会,悄悄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自己先跳了起来,“走吧!” “去哪儿?”莫无毫无防备地被她拉起来,脱口问道。 “你说呢?”玉露微笑反问。 莫无以为她要跟自己回“往昔渚”,想到两个人没名没分就......别人会......一向洒脱的他竟也慌乱羞涩起来,活似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嘴上结结巴巴,“我看――我――我们还是先四处走走――”怕她误会解释道,“我一个人久了,有你在――还不太习惯――”见玉露一张俏脸就要拉长,慌忙补充,“让我试试――我试试――” 还真没见他这样拘谨小心过――玉露不禁得意地笑了,那笑容中半是甜蜜半是满足,她没有松开手,围着他绕了两绕,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日子啊――还很长呢,和大叔在一起――怎么才能不被闷死不被气跑呢?我看――”撇他一眼,促狭一笑,“――我也得试试。” 莫无被她翻出老底,窘迫之下,无可奈何地苦笑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尝试,而是――一个决定。 “凤五你快点儿!”龙晴一反手,啪地又甩了一鞭子,那鞭子却抽在了凤曦和的坐骑身上。 “晴儿......”她的鞭子从不抽“红袍”,专抽别人的马......凤曦和的嘴角难以觉察地颤了颤,“你还真信那个‘八卦蚕’?”一路就跟着那“糊涂蚕”指的方向追...... “不信它信你啊?!”龙晴白他一眼,“他妈的再敢说我,把你踹下去闻香识路!”他俩之间从一开始便是匪惯了的,人家小夫妻是拿肉麻当有趣,他俩是拿粗话当肉麻,姑且可以称之为实战级别的“打”情“骂”俏。^_^龙晴喝了夫君,自己心里却也有点拿不准,抬眼见前方不远处人影绰绰,似乎两骑并行,不由两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龙晴越追越近,越看那白衣服的越象玉露,却不贸然相唤,放马追上去,猛地横马挡在他们面前,定睛一看,“小师妹!” “大师姐?”玉露没想到这样也会被逮到,下意识便向大叔身后一缩。[手机电子书网isuu.] 龙晴方才还没注意到旁边那人,此时玉露一闪身,月光打在那人面上,她一打眼便是一惊,“莫无?!!!” “龙晴?”莫无也认出她来,塞外一别已然两年,如何今日又见?等等,她叫小妖什么?小师妹?那――他惊讶地看向玉露――她不就是萧茗的......刹那间犹如五雷轰顶,当下怔住。 “你――”龙晴这一吓可不轻,目光从莫无身上移到玉露身上,又从玉露身上回到莫无身上,“你们――”忽然有不祥预感,忙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深呼吸一下,手一指命令莫无,“你跟我来!!”自己已经跳下马去,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凤五你看着小师妹!”扭头走进路边树林里。 是“陪着”不是“看着”,用词隐讳点儿――凤曦和在心里偷偷说,回眼却见玉露怔怔地目送莫无走进树林,关切之色溢于言表,自己也微微一惊,难道――这丫头和莫无......妈的,这下子真要天下大乱了...... “......”龙晴一脚踏在横倒的老树干上,心里还存着一分侥幸,“你们只是路上偶然认识的,对吧?!”口气不像发问倒像逼人画押。 莫无默立在深色的树影里,没有回答。 我――我――竟然是真的!龙晴几乎一口气憋了过去,指着莫无咆哮,“她是我小师妹!”却又说不出来别的,咬牙再重复一次,“是我小师妹!” 她竟然是萧兄的女儿......天意如霜,难道便是如此......忽然间,他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龙晴本是生性豁朗之人,对忘年恋并无偏见,况且莫无只是玉露师叔,又无血亲联系,因而更不觉得大逆不道。可萧茗的脸掠过眼前,她在心底哀叹一声:师父您节哀......叫我棒打鸳鸯,我开不了这个口哇!一时间头大起来,不禁后悔干吗自己腿脚快先到一步,否则换了老二老三说项,一定比自己流畅活络多了,可终究不能装没事人,只得硬了头皮,“你――你们――你――”素来爽快直接的龙女侠竟然结巴了,忍不住跺下脚,“咳,你这不是让她为难吗!” “不必多说,”莫无眉间沉郁下来,决然一摆手,“我明白,”转身便向树林另一侧而去。 “喂!”龙晴抢在前面拦住他,“要走也当面撂下句干脆话,这么不明不白的,她一个女孩家受得了吗?”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扭转方向走出了树林。 却说林外的玉露,得知大叔就是“剑公子”莫无时,也难免惊讶,可静下心来细想,就算他是父亲的结拜兄弟,那又如何?我们并未碍着谁,也没害着谁,这只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只要他不改主意,我就还和他在一块。父亲――以后自然会明白的,这般想着,心里头便安定了下来。 只可惜玉露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当她满怀期待地看着莫无,得到的却只是一句冷冰冰的交代,“随便什么,你我之间,就此一笔勾销。”说完人已拨马而去,不容说服,不容挽留,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连回首也不屑为之的背影。 “莫无!”她从惊呆中清醒过来,心中凄楚难当,不禁对着那远去的身影嘶声大喊,“你这个大傻瓜!!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喊到最后却已是泪流满面,终于伏在马背之上痛哭起来。 江上夜风起了,呼啦拉地吹得人心里头发冷。 莫无静静立在船头,天边一弯月牙遥遥高挂,好似天孙为夜会情郎,别上了珠帘的玉钩。一阵江风迎面吹过,他微微一颤,手底不禁握紧了那支竹离,指尖还感觉得出那上头的一道裂痕。 此时江边泊着的船只甚少,只有不远处一只画舫在水上轻轻摇荡。忽听得一记铮铮,是谁弹起了琵琶,“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歌声如诉,幽幽切切,“――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 风萧萧兮夜漫漫,琵琶一曲肠堪断,在这样一个夜里,他所有冷漠的伪装忽然间尽数脱落,所有坚强的防线全部崩塌。一败半生,一溃千里。颊上凉凉的,他无意一触,醒道是泪水,惊讶中,那一个孤独寂寥的姿势便凝固了。耳听得琵琶调子收了下去,他匆匆在脸上一揩,从腰间摸出银子来递给船家,“给那画舫送去。” 船家听了,忙唤那画舫上的老船夫近前来,自己跳了过去,不一会却又钻了出来,向莫无喊道,“客官,请您过来吧!” 莫无向他摇摇头,刚想走回船舱,却听得有人背后说道,“这位爷,您赏得太多了。”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收着吧,”莫无没有回头,那女子却仿佛受了侮辱一般,抬高了声音,“这位爷,我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上船听曲,便不收银子,只当唱给自己听着玩的!” 莫无心情正是不好,闻言烦躁上来,回过身刚想开口拒绝,那红衣女子瞥见他手里的竹离,不由一愣,又好生看了一看,抬起头来,“敢问您是不是陆羽陆公子的朋友?” 陆羽?她说的是小妖?莫无很快明白过来,便是一怔,就听得她的语气缓和下来,“陆公子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请您过来吧。” 她也认识小妖?莫无心中一动,脚下不由自主地踏上了跳板。 “姐姐,”那女子打起珠帘,“是陆公子的朋友――”看着里面的碧衣女子,忍不住轻声加了一句,“就是那个竹‘离’的――” 莫无耳力甚好,那后一句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微微一震,她们也知道这个?见红衣女子向自己微笑示意,嘴角牵动一下,便走进了船舱。 那舱中碧衣女子正是鸢尾,听得“竹离”二字,不由得细细打量了来人,见他黑衣如夜,瘦脸炯目,黑发中跳着一缕银丝――瞧这张面孔,可是个很固执的人呢,只怕陆姑娘要吃苦了――想到这不禁双眉一蹙,先为玉露抱起了不平。 “你们认得陆羽?”莫无没有落座,便开口问道。 “颇有些渊源,”鸢尾这厢打定主意,既然咱们姐妹这么巧赶上了,必要好好推波助澜敲醒这个榆木脑袋!便盈盈笑道,“您先听一曲,也许就明白了。” 莫无依言落座,竹桃此时已斟上酒来,他接了酒盏在手,就听得檀板轻轻叩响,鸢尾启唇唱起来,“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梧桐影?刹那时许多画面倏忽而过,他握着酒杯的手不禁一颤――木兰渡、往昔渚、凤凰城、优昙崖、采桑谷,那一次次一幕幕已经烙入脑海,如何说忘就忘,那一点点一滴滴已经深入骨髓,又如何说舍便舍?竟然一时黯然神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觉歌声已经歇了。 “陆姑娘是我们的恩人,”鸢尾见他失神模样,知道这一招“曲见人心”已然起了效果,索性再来个“旁敲侧击”,“前两日她正好路过这里,说来也巧,随身带了支和您手中那个一模一样的竹离,当时她想听这支梧桐影,我还取笑她是不是因为想念着一位故人――” 故人――在自己那样绝情地离开之后,只怕她再也不愿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位故人了吧――一丝自嘲的苦笑浮上嘴角,他端起酒忽然一饮而尽,却还紧紧握着酒杯不放。 第165章 “陆姑娘当时神情颇有些困惑,我记得为了开解她,还对她说了一句话――”见莫无果不出所料全神贯注地等着下文,鸢尾不由微微笑了,“我说――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 “......”莫无心中剧震,半晌言语不得,过了好久,方低声重复道,“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 耳边忽地箫声陡起,就听得那红衣女子曼歌道,“浮生倏忽逝如电,无端辜负美人缘。未知来生相见否?纵使相逢已惘然――” 难道真要等到来生才能再见么?如若这一世都没能好好将她把握,又何敢奢求下一个轮回呢?她还会再记得自己吗?面对这样怯懦的男子,就算还残留着前生的记忆,只怕她也不愿再执着地付出真心了吧?错过一刹那,便永远地错过了――他忽然间心中郁痛难忍,手上一松,酒杯当啷一声落到地上,他遽然起身,穿帘而出。 鸢尾见他神色不对,忙跟了出去,却见他默然立在船头,只向那江水来处望去。 那就是她飘然而来的方向,就是她生活的地方――江头江尾,君心我心――她带着哭声的话语似乎又在耳边回响,“莫无!你这个大傻瓜!!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没有说错,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一声轻轻叹息在背后响起,他知道是那个碧衣女子,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在他心上重重一击,“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也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爱恋。” 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也没有什么不该的爱恋――刹那间他如醍醐灌顶,心结尽去羁锁尽开,一切束缚都自行解落,一切禁忌都消弭于无形。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 六素手红裳 很快地,就到了玉露出阁的那一天。 为了表示对女家的尊重,金甲王接受了儿子先在萧家成礼的提议,毕竟萧家的客人以江湖人士居多,若和王府邀请的达官贵人混杂在一起,也有诸多不便。反正儿媳也跑不掉,礼成后坐上花轿抬到金甲王府再行过一回礼便是,人家嫁独生女儿,自家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于是便一清早便带了两个儿子先行过府,随行带来一队仪仗鼓手,因了优昙一事,也少不得准备下王府侍卫院内院外守护。 龙晴微微皱了眉头,按着眼皮走进后堂。虽然今个请的只是师父的一些江湖旧识,算来尚不过几十人,然则她又是招呼男家,又是应付宾客,又是布置喜堂,一大早忙下来,也是累了个贼死,偏巧左眼皮又来捣乱,噔噔地跳个不停。 “哟,这是怎么了?”凤曦和刚从金风那边过来,见娇妻立眉立眼地站在窗口,不由笑道。 “你问我我问谁!”龙晴按着眼皮,白他一眼,“从早上就跳个不停,跳得我心慌意乱的,哎――”忽然间惴惴起来,用胳膊肘撞撞凤曦和,“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你说,我这左眼跳得这么厉害,别是要出什么乱子吧?” “哈哈,”凤曦和乐了,“当年杀人如麻也没见你眨一眨眼,如今眼皮一跳就担心成这么个模样,什么叫匪婆从良,我今个可算是开眼了!”说着已大笑起来。 “滚!”龙晴羞恼,正想踹他一脚,却见他收了笑意,宽慰道,“别担心,我们这么多人,优昙崖没机会下手的,你学学岳父他老人家,还亲自给他们送酒呢,多有器量多有胆色!”不知夜拂晓出于何种居心,竟然带了夜阑珊和青衫红袖不请自来,奉上厚礼一份称为玉露添妆。萧茗毕竟是大家,宠辱不惊面不改色,收下礼物便以宾客之礼待之,倒叫龙晴云真碧落虚惊一场。 龙晴听了丈夫的话稍稍安心,不知怎的,竟忽然从优昙崖想到了莫无身上去,不由得迟疑了,拉拉凤曦和的袖子,口气也不甚确定,“我有时候想,是不是不该把小师妹带回来......”莫无一事只有他们夫妇二人知晓,回来就说小妮子一时心怯逃婚,将阖家上下都瞒了过去,好在玉露忽然成了没嘴葫芦闷声不响,这事才算遮掩过了。 忽听得前厅有人扬声唤道,“吉时已到,请新人入堂!”却是王府的司仪在召唤。龙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忙拉着丈夫出去了。 “新人入堂了――”玉露被喜娘扶着一路走进喜堂来,头上一顶凤冠沉甸甸地压着,压得她似乎什么都无暇去想无力去想了,感觉有人让她停了脚,把红绸一端递在自己手里,身旁好像有个人影站着,自己蒙着盖头也看不真切。 站在她身旁的正是金风,他少年公子今日小登科,愈发神采飞扬风度翩翩,此时侧脸看了小幺妹,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也不禁心花怒放,见父亲含笑看着自己,便也回以一笑。 司仪一旁窥着王爷脸色,见两家长辈已经高坐堂上,一对新人已经立于面前,忙抖擞起精神,清了嗓子,高声唱道,“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玉露只觉身边那个人插蜡烛似地拜了下去,一旁喜娘拉拉自己示意也跟着拜下,刹那时她忽地想起大叔,心头骤然漫过一阵酸楚,眼中便是一湿,然而他别去的决然神色蓦地闪过脑海,他既无情无义,自己又何必念念不忘?硬是生生把泪水忍了下去,刚要随着喜娘顺势拜下,却听得堂外传来一声冷喝,“慢!” 是大叔!!!她认得那声音,又惊又喜,一把扯下盖头,只见门前立着一个人,黑衣黑发,一丝白发如银,不是大叔又是谁!当下欣喜万分,脱口叫了出来,“大叔!” 金风正在满心憧憬甜蜜之时,忽听得堂外有人喝了一声“慢”,不由得又惊又怒,站起身一望,自己竟也认得,正是剑公子莫无,正在疑惑间,身边玉露已经拉下盖头,一声“大叔”抢先唤出了口,他不禁惊诧地看了玉露,却见她一双秋水晶灿,盈盈目光全在莫无身上,心中骤然一悚,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莫无听得玉露相唤,便微微颔首,向她开颜一笑,他俩个之间眉目传情,只叫金风看得心里发寒,故作浑然不觉状,横在玉露面前隔断二人视线,扬声道,“原来是剑公子大驾光临,金风有失远迎。招呼不周,前辈莫要责怪,请那边落座,一会我亲自斟酒赔罪。”他这一番话说得好不堂皇,听在旁人耳中只道莫无是不速之客,全没想到内中尚有奥妙。 萧茗却也是惊喜交加,当年龙萧莫三人结义,“醉翁茗客剑公子”携手名动江湖,他们的英雄逸事至今犹为后人津津乐道。只是后来三人志向不同,便好道珍重各奔前程,自己早早回到“醉茶缘”与绮梨儿抚养玉露,若后来不是因为机缘误会,龙铮身亡,莫无悔恨之下弃剑退隐,也许女儿大喜之日,便是三位好友把酒畅饮之时。莫无自从龙铮死后,与萧茗再无联系,而萧茗收养了龙晴,因着龙莫二人的旧事,也不好四处寻这位义弟的踪迹。亏得后来龙凤二人在塞北草原得遇莫师叔,同力抗敌恩仇笑泯。萧茗听过龙晴的讲述后,虽然遗憾没能与老友再度重逢,却也为莫无能解开心结而欣慰,只是天下之大,自己这个兄弟又是四海为家的脾气,想找到他就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今日他突然登门,倒是个大大的惊喜。当下顾不得迎上去,先就扬声喊道,“莫无兄弟!” “萧兄――”此刻莫无看了老友,却是百感交集,若他知道自己与玉露之事,怕是要对自己失望至极了吧,也只得向他深一拱手,道,“多年不见了。” 众人之中,只有龙凤二人最是清楚其中关节,龙晴心里头打鼓,想自己眼皮跳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莫无抢新娘子都抢上门来了,师父还蒙在鼓里呢,而那金风跟小老虎一样,金甲王府又岂能容他莫无虎口夺食?更有优昙崖一旁作壁上观虎视眈眈,若是动起手来,他们恰收渔翁之利,真是内忧外患一触即发,今日正要大乱!不由得额上冒出冷汗来,刚想走上去劝退莫无,却听金风大笑一声,炯炯盯住莫无,“莫前辈站着不动,莫非是要我金风来请?” 玉露被金风堵在身后,心里正是焦急,听得金风话中有威胁之意,不由大为不安,金甲王府今日来了近百名侍卫,若是围困起来以多欺少,只怕大叔危矣!她本来见到莫无,知道他心意已定,十分欢喜,可转眼见这剑拔弩张之势,却又担心起来,生怕因为自己的关系,让大叔落入了万劫不复之境地,那自己岂不是要后悔死了!恨不得跳出去跟大叔说“你快走别管我我自有办法”,其实她又哪有什么办法? 莫无明白金风言下之意,见他挡在玉露身前,目光中满是敌意,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自己既然敢孤身前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不畏死,便就你金甲王府,又如何以死惧之!也不屑与他再兜圈子,迈步踏进堂来,昂然站在他面前,一手指住玉露,语气不容拒绝,“我要带她走。”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昔日的“剑公子”多年不见踪迹,今日突然现身婚礼之上,却公然向金甲王府挑衅,扬言要带走新娘,看那新郎也是一副无辜模样,莫非这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当下都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醉茶缘”内一时大哗。 玉露听得莫无不惧众目睽睽大庭广众,断然出此语,心中感动幸福兼而有之,虽然在旁人听来,这只是极普通的五个字,可对她却是意义非比寻常,几乎当场就要落下泪来,哽咽着唤了一声,“大叔!” 她这一声“大叔”叫得情真意切,无数相思尽在两字之中,只令金风心里一沉,侧头见二人眼神默契,心痛之下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不得不承认他二人有情,然则自己视玉露如珍似宝用情至深,岂是他莫无说带走就可带走! 第166章 真是欺人太甚,置我金风与金甲王府颜面于何地!!当下怒不可遏,拉住玉露便向身后一搡,他今日换着吉服,未将软剑带在身上,转眼见铁剑站在一旁,大步走过去,刷地抽出他的宝剑来,剑尖如冰直指莫无,怒道,“想带她走?先接我一剑!”说着一个纵身拔起,半空冲莫无遥遥斩下。 那剑锋如闪电狂劈而下,莫无却并不躲避,右手迅疾成拳,罡力凝在关节处,只向上一迎,只听得当一声,拳头撞在剑身上,竟是金风被震了开来,他后退两步,这才勉强站住。试想他的武功修为如何与莫无相比,方才心急之下鲁莽出剑,更是连章法也无,自然是要落败的。他何曾如此丢脸过?羞恼之下,不由得脱口吼道,“莫无!前辈对后生,胜之不武!你既有胆量前来,乱我喜堂掳我新娘,就索性站着不动,生生吃这一剑!一剑之后你若福大命大,还能站着和我说话――”回手一指玉露,“我就让你带她走!” 这条件明摆着是要莫无的命,金风狂怒之下,硬剑一记定是痛下杀手,就算再出色的绝世高手,若被人一剑穿心,又有几个能死而复生?玉露虽然不精于剑术,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心想金风你太卑鄙了!当下又气又急,忙对莫无喊道,“大叔别答应他!” 可是已经晚了。与此同时,莫无抬起眼,只淡淡说了一个字,“好。”他的声音不大,却把玉露的喊声和四周交头接耳的嗡嗡声都压了下去,众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场必输之局,也会有人下注来赌吗?赌的还是自己的命?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世上最傻的傻子! 可是他们忘了,爱情可以使人变傻,没有道理得傻到极点――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那种傻,有时也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牺牲。 金风回过神来,却也微微一怔,然而熊熊妒火已经让他丧失了理智,当下不住冷笑,也喝了一声“好!”手底一扣,宝剑已经刺出,那剑尖一点如星如芒,便向莫无心口处直直而来。 莫无见一道剑光径向自己袭来,反而负手而立,静静合上了双目,想若非那夜自己心生退意一念之差,又何至今日刀光剑影天翻地覆?自己愚蠢至极伤了她的心,便以这一剑来弥补偿还吧,也算给金风和萧茗一个交代,心下倒是一片静明平和,无畏无惧。他默然直立,耳边只听得那剑声倏奔而来,忽觉身前风起,一时讶然,还未及睁开眼,却听得有人惊叫了一声“小师妹!”不由重重一颤,开眼正见一个红色影子在身前慢慢倒了下去,忙一把抱住她,自己也跪将下来,见那雪白面孔上一双黑瞳望着自己,眼神脉脉如诉,心中登时大痛,“小妖!” 金风这一剑正是用尽全力,眼看便要刺中莫无,一道红影却从自己身后掠出,挡在了莫无面前,他心知是玉露,惊讶之下想收剑回来,然而剑势猛如斯安能收回,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没入了玉露肩头。金风眼见宝剑深深刺了进去,心下又惊又痛,只怔怔向后一退,无意中反将宝剑拔了出来,见那剑尖上一缕鲜血犹自滴答不止,他心头忽地没过一阵空虚茫然,手一松,宝剑“当啷”落地。 却说玉露情急之下以身挡剑,见那白光一道没入肩头,刹那时竟不觉疼痛,不知不觉已经倒将下来,背后有人一迎,便被大叔抱在了怀中,不由得看了他,珠唇微启轻声唤道,“大叔――” 莫无反应极快,已出手点了伤口周围的穴道止住出血,那嫁衣红红如火,血流在上面也看不出来,无法知晓她伤势如何,只见她两颊上半点血色也无,他真正是心急如焚,见她气息微弱还要说话,便在她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言语,一把抱起她,直起身便要离去。 不速之客抢亲,媳妇公然外向,儿子落魄失魂――金甲王饶是大风大浪多年,也从没经历过这般尴尬场面,一旁早已是面色如铁,见莫无玉露二人竟要离去,自己碍于身份隐忍不发,冷冷扫了萧茗一眼,见他神色怔忡,想一个是你的女儿,一个是你的义弟,你不开口谁来阻拦?莫非你也要装聋作哑?不由“哼”了一声,眉头一拧,沉声道,“萧先生――” 萧茗方才不得要领,初时还以为是莫无与金风之间的过节,可后来女儿不惜舍命挡剑,眼见莫无和女儿之间那种神情语气,自己这才明白了过来,他们两个竟然两情相悦生死相期!!平心而论,他答应王府婚事,一半是为了对抗优昙崖,侯门似海庭院深深,这种生活,未必是女儿所向往的,他身为父亲,也不是没有过犹豫,然则对金甲王府若只是犹豫,那么对面前这一对,他却是实实在在地震惊了。耳听得金甲王出言相逼,怒意十分明显,如果今日让他们这般离开,我萧家要怎样向金甲王府交代?今后又如何面对诸位故交?千不该万不该,女儿为什么跟的是他!不由得看了莫无――玉露年少任性,你总该顾全大局,父女兄弟,家风清名,你要为兄如何自处?却是又痛心又失望,缓缓开口,声音抑郁,“莫无,你就是这般对待兄弟的吗?” “萧兄,”莫无望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歉疚,“对不起了,”看到怀中的玉露面白如纸,却是柔情悲意一起涌上心头,反而释然看了萧茗,“我前半生全为了兄弟之义,这半生就顾一顾儿女之情吧,”因抱着玉露,只微微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萧茗虽知这个兄弟生性不羁,却未料他竟坚决如此,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了,心下愈发惊怒,见众人的目光全在自己身上,不由羞惭难当,指着玉露喝道,“萧玉露,你听着!今日你敢跟他走出这个门半步,我萧茗从此后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大哥!”“师父!”绮梨儿和龙晴三姐妹闻言皆是一惊,绮梨儿知道萧茗只是一时气急,然而此言一出,今日若逼走玉露,只怕她以后就只能跟着莫无了,岂不是弄假成真自断后路?看了萧茗正想着要怎生挽回才好,却见玉露伸手拉了拉莫无衣袖,示意他放自己下来,以为女儿终于回心转意,不由一喜。 玉露挣扎着站到地上,静静看了众人,忽然伸手一扯,将凤冠整个曳了下来,一松手,那镶宝点翠的凤冠摔落在地,发出嗵的一记闷声,冠上珠子流苏应声而散,洁白珍珠弹落满地,却见她抓住前襟,双手用力一拉,竟将那吉服扯裂开来,便向地上一掷。方才嫁衣闪眼,掩了伤口看不清楚,如今她卸去红裳,内里藕衣肩头透出好大一块暗红血迹,触目惊心。众人正在惊讶间,她却已跪倒在地,昂首看了萧茗夫妇,声音微弱,神色却毅然果决,“爹,娘――恕女儿不孝了!”绮梨儿还没想出所以,女儿已经重重叩下头去。却正是:玉人素手裂红裳,堂前三叩辞爷娘! 玉露连叩了三个头,起身便是一晃,一旁的莫无手疾眼快,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见她凝视自己,眼中已经泛起泪花来,仿佛感同身受,心中也是一痛,低声道,“我们走,”揽住她便向门外走去。 金甲王眼看儿媳就要被人带走,儿子却背立不语,想金甲王府威风多年不减,天下谁人敢轻视?如今却被人喜堂夺妇,他如何忍耐得下,当即脸色一沉,便要命令侍卫将莫无围起来。 金戈一直站在父亲身旁,心中早就蠢蠢欲动,他早已得知玉露就是陆羽,正愁没有机会报仇雪耻,见父亲面色大变,便抢先令道,“来人!” 院中侍卫无令不敢上前,此时听得二公子一声令下,忙一哄而上,莫无刚要走下台阶,侍卫已然群涌上来,正成了半圆将他和玉露围在中间,刀剑齐齐出鞘指向自己,仍在步步逼近。 莫无目光冷冷一扫,眼角瞥见一名侍卫持剑从旁潜上来,他右手揽着玉露,便左手一探,那侍卫手中忽空,已经被莫无夺去了宝剑,只觉胸前一痛,便被人反手一掌震了出去,跌出两三丈远。 “还不快上!”金戈看得着急,一迭声地催促,“快把他们围住!” 侍卫们不敢有违,重又逼上前来,莫无见他们盘桓不去,眼中寒光一凛。最前面的数名侍卫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光自头顶倏然划过,头上感觉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竟是红缨遍地!原来适才莫无那一剑,已经将他们帽上红缨尽数削下,试问若那剑尖再低上几分,落地的还只是红缨么?想莫无曾决意弃剑不用,连当日优昙崖上都是赤手空拳与夜拂晓相搏,今日为了心爱之人,终不惜出手亮剑,重现昔日“剑公子”的风范,果然是寒光照胆,地裂天惊!正应了先头他那句话――我只为值得的人出剑。 便听莫无沉声喝道,“谁敢上前?!”声音并不大,却令众侍卫心头皆是一悚,见莫无一手拥着玉露,另一只手提剑而立,目光清冷豁亮,似乎可以穿透他人心房,那份冷傲孤绝,大有傲视天下之意,灿灿日光中便如天神,光芒四射不可正视,众人不由得心下大怯,脚下向后退去。 “混帐!”金戈见侍卫纷纷退却,正想训斥,却被兄长一声喝断,“让他们走!” “风儿!”“大哥!”金千里金戈两父子齐齐喊了出来,金风并不回身,只背对门口,也不看父亲弟弟,那声音生硬苦涩,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我说话算话,放他们走!” 金甲王虽不明儿子用意,然而见他神色难测,生怕他急火攻心出什么意外,也不敢拂了他的意思,只得挥一挥手。 侍卫们会意,这才将刀剑收回鞘中,却也怕这个狂人再度出手,各自手按刀柄,依旧将他围在中间。 莫无揽了玉露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只视院中众人若无物,昂首慢慢向大门口走去。 第167章 他上前一步,侍卫便退后一步,就这样两厢对峙,眼见快到门口,侍卫们这才倏然退到两旁,给他让出路来。 “大哥――”夜阑珊一直坐在夜拂晓身边看着这一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见二人要离去,想玉露有伤在身,不知该不该追上去施以援手,犹豫着看向兄长。 “随他去,”夜拂晓却如无事人一般,捏起酒盅呷了一口,目光跟随着那远去的黑色身影,一丝诡异笑意竟悄然爬上嘴角―― ――和一座金甲王府相比,一个莫无,似乎容易对付得多呢...... 玉露被莫无抱在怀中,肩上伤口一阵疼似一阵,痛得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强撑着不让自己昏沉过去,见终于出了“醉茶缘”,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看着莫无绽开一个柔弱的微笑,低低开了口,“大叔,你还是来了――” 莫无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马车里,探住她纤纤手腕,脉息虽弱却并不紊乱,这才松了口气,见她只看着自己,不由得也微笑了,轻声道,“是啊――我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终于做了一件最聪明的事。” 玉露心中一暖,刹那时千言万语齐上心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往昔渚上,天高云淡,风细水平。 “这个叫步步生莲,”玉露坐在窗前,指点莫无在焰火棒上写名字。有莫无为她寻药疗伤,福嫂细心照料,她的肩伤已好了八成,她素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能活动便不肯好好呆着休息,今日见福嫂又拿了好多焰火来,非要给每种焰火写上名字。她伤在右肩,莫无岂能让她来写?当然是自己做苦工,任她差遣得团团转。 “这个呢――”玉露拿起一支,皱着眉头想着。自从她来到渚上,整个往昔渚便一下子便鲜活热闹了起来,老福福嫂怕她闷,又做出了许多新样子的无名焰火供她消遣。记得这个焰火是合欢花的图案,一丛三朵一丛四朵,又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托腮想了想,美目一亮,一拍莫无肩膀,“就叫‘朝三暮四’好啦!”这一拍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哎哟一声,摸着肩头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些,”莫无见她张牙舞爪,怕伤口迸裂,知道她没记性,便吓唬她,“要不然伤口裂了,将来会留下疤痕,很难看的。” 这一句话却是说到了玉露心里,不敢再扭来扭去,只得乖乖地坐好了,却见莫无瞟她一眼便忍俊不禁,猜着没什么好事,气哼哼道,“又怎么了?” “沾上墨汁了,”莫无指指她右脸,“在这儿。”这要是换成金风,早就自己伸手去擦,顺便吃吃豆腐,可莫无终究不是毛手毛脚的少年人,况且他虽然表面洒脱不羁,内里却是个真君子,对玉露发乎情止乎礼,眼下还没成亲,举止上难免拘束。 玉露伤在右肩,懒得抬手,见大叔一只胳膊搭在桌上,索性一低头,右颊凑着他袖子,拉住了来回蹭两下,估计擦干净了,这才松手抬头,见他半愣半笑看着自己,一吐舌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倒真没见过这种又懒又脏的美女――莫无心里偷着乐了,怕说出来她不依不饶,刚想支吾过去,却见一只鸽子从窗口飞了进来,扑拉着翅膀盘旋两圈,便落到了自己手上。他认得那是老友铁敖家的信鸽,面色不由一变,急忙取下纸条看起来。 玉露一旁看着,不由也担心起来,见他慢慢放下信纸,眉间郁郁成结,刚想开口,他却已转过头来,“我的一位老朋友――去世了,”语调平静,却有一种深深的悲痛,从那平静里头泛上来。 玉露知他一生知己甚少,如今又少了一个,想必十分哀恸,一时恻然无语,只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江湖子弟纷纷老,人去似云事若潮,当时共我策马伴,点检如今唯寥寥。幸好――有了你在我身边――莫无的一声长叹终是默默压下了,却看了她,“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玉露知道他心里难过,忙挽住他的手臂,一同走出门去。 日头落了,然后一轮圆月便升了起来,无数颗星星跟着跳出来,在月亮身边挤眉弄眼。 萤火虫们象是突然从苇荡里头钻了出来,嚣嚣袅袅翩翩翻翻,只在苇荡里头扑扑朔朔明明灭灭。 玉露坐在莫无身旁看流萤飞舞,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和他同看苇荡萤群水流月明,当日又焉能想到,为了能在一处重温这良辰美景,中间却要经过那许多周折波澜?一时感慨起来,不自觉地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他侧过脸来,见她长睫如丝,一眨一眨象是系着谁人心弦,轻轻吁出一口气。铁敖的遽然离世,让他惊觉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而在一场死亡中最痛苦的,并不是死人,却是生者,他心里陡然一瑟,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抬起眼来凝视他,“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他并不看她,“答应我,不要太伤心。” 玉露未料想他说的是这个,便是一愣,猜想他定是因老友去世胡思乱想,便嗔道,“还早着呢!说不定――”看着他嫣然一笑,“是我死在你前头呢!” “胡说!”莫无一惊,脱口斥她,“这也是能信口胡说的?” “瞧瞧,明明是你提起来,”玉露嘻嘻笑着,“还说人家!”又把头靠回他肩上,只觉得温暖安定,轻轻开口,“大叔,我在优昙崖上看过一首诗,念给你听吧,”不等他答应,已经轻声吟诵了起来―― 此生如大梦 而爱念如泡影 然垂垂之时 只有你眼眸的明媚颜色 可抵挡那死亡的阴影 我生,愿与你同生 我去,愿吾爱长存 我要你活着,当我睡着等你 我要你的眼眸仍然追随月光 我要你闻一闻我俩共同栽下的茉莉清香 继续漫步在我们牵手走过的山路上 我要我喜欢的一切都恒远下去 尤其是――是你 如此,你才能完成我许下的心愿 如此,你才能去到我向往的方向 如此,你才能看见我希冀的风景 如此,人们才能明白我坚持的理由 如此 当你疲惫不堪了无牵挂之时 你才能到达我等候你的地方 而我们才能再度深深体会 改变彼此命运的那一丝芬芳――作者假托之作,灵感得自聂鲁达的诗歌,原文如下:当我死时,我要你把手放在我的眼睛上,我要你可亲双手的光与麦,再次将其清新传遍我身,我要体会改变我命运的那份温柔。我要你活着,当我睡着等你。我要你的耳朵仍然倾听风声,我要你嗅闻我俩共同爱过的海的芳香,继续漫步于我们走过的沙滩上。我要我喜欢的一切继续存活,还有你——我对你的爱与歌赞超乎一切——我要你继续繁茂,盛开。这样你才能到达我的爱指引你的所有去向,这样我的影子才能在你的发间游走,这样万物才能明白我歌唱的理由。]* 清静月夜中,她柔美音色幽幽动人,似乎连流水都停住了脚步,凝神倾听起来。优昙源于屈露多国,言语习惯大异中土,然而这些长长短短古怪直白的句子,此刻听在耳中,却让莫无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叹来。这首特别的诗歌,完完全全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却又讲述得更加深刻,更加感人。 她都明白――握着她的手,他清楚地感觉到二人的心意相通。这种无声的默契,在这个有月亮的晚上,将她和他,更紧地系在了一起。 老友辞世,莫无自然要前往祭奠,玉露本想同去,却被莫无以她剑伤未好不宜奔波为由拒绝了。她立在岸边,见那头老福已经划出船来,想到又要和大叔分别,不由一时黯然。 “唐多县不远,我很快就会赶回来,”莫无见她嘟起了嘴,安慰她道,“等你伤一好,我便带你去拜祭我师父,之后――”微微一笑,“去哪里都随你。” 玉露知道莫无没有什么亲人,是故去师父将他抚养成人。去他师父坟前拜祭,也就是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证二人结为伉俪,脸上便不由一红,低头不语。 “我不在时,万事小心,”莫无终还是不太放心,虽说往昔渚地形复杂相对安全,怕只怕金甲王府和优昙崖不肯轻易罢手,便又叮嘱了一遍,“千万不要出荡,切记!”见她点头答应,这才登船去了。 莫无走后,玉露百无聊赖。这一日午后打了个小盹,醒来无事可作,见案头放着一本箫谱,便信手拿起来靠着竹榻翻看,正看到兴起之处,忽听得窗棂上啪啦一声,却有只信鸽飞了进来。 玉露看清那鸽子额上一撮红毛,不由心中一动,忙直起身来,“鸽顶红”是大师姐家信鸽的标志,独一无二,玉露当日那般离开“醉茶缘”之后,心里终究是有些割舍不下,生怕爹娘被自己气出个好歹来,自己和莫无之事,大师姐最是清楚不过,便偷偷用信鸽传信,将自己安身之处告知她,请她悄悄转告母亲,勿令后者担心。没想到大师姐今日又传回信来,难道家中起了什么变化?心下不禁惴惴,取下信笺展开一看―― ――“师娘病重,荡外会合。” 那八个大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玉露认得正是大师姐的笔迹,心中一震,一松手信纸翩然落地。娘病了?既然大师姐都让自己回去,定是极其严重,只怕――心下慌乱起来,忙大声唤道,“福嫂!福嫂!” “姑娘,”福嫂急急赶了进来,“有什么事?” “请老福备船,”玉露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我要出荡。” “啊?”福嫂一惊,“主人临走前说了,您千万不能离开。” “我家中有急事,非走不可,”玉露折起信纸递给福嫂,“你不必担心,我师姐就在岸上等我,他回来一看信就明白了,”手下不停地穿好鞋子束起披风,抬头见福嫂还在迟疑,不禁急道,“人命关天,还不快去!” 第168章 福嫂见她神色急迫,也不敢耽搁,只得跑出去了。 老福夫妇虽然心里忐忑,却也不敢横加阻拦,听她说师姐岸上接应,稍稍安心,夫妇俩偷偷商量了,由老福将她送出苇荡,如有异常,就算是拼了老命也要护她回来,方不负主人所托。 玉露站在船头,远远见岸上孤零零地停着一驾马车,头里背对自己坐着一名女子,一袭软红斗篷,背影看去正像是龙晴,便回头跟老福说,“我师姐在那儿,咱们快停过去。” 老福见她这么肯定,放下心来,慢慢将船撑过去靠岸,玉露顾不得等船停稳,便跳上岸去,小跑几步,一面扬声唤道,“大师姐!” 午后的日头明晃晃地照得人眼花,恍惚间见那女子回过头来,玉露此时已到了马车前,手遮了日头定睛一瞧,却见那女子全然陌生,只是穿着轮廓有几分象龙晴,心里一惊,不由向后退去,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并不回答,右手一扬,玉露只觉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心下只来得及叫了声糟糕,便已向后栽去。此女身形如影魅,还没看清如何从车上跃下,已然闪身来到玉露身后,伸手接住了她,回身一推手便送进了马车。 老福站在船上看得真切,震惊之下刚想冲上岸去,却见那女子回身扬手一掷,手中飞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事,呼啸着向小船上飞来。老福本是制作花炮出身,后来跟着莫无,江湖人常用的火药铁霰霹雳弹也颇认得一些,当下认出竟是扶桑的火鸟弹,心头一凛,不及思索纵身跃入水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小船已在他身后炸成了两段,一时间水上赤焰飞腾火光冲天。 “公子,”那女子见已经得手,扯去软红斗篷,露出里头一身忍者装束来,垂手肃立车前,“您还有何吩咐?” “回去转告你家主人,”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让他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事成了必有他的好处!” “是!”那女子应了,便襟袖一挥,只听得砰的一声轻响,一团黑色的烟雾弥漫开来,待得烟雾散尽,人已经没了踪影。 “萧玉露――”马车里,他看着猎物,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好戏还在后头呢――” 半梦半醒间,玉露只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不由得眉头一颦,努力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之人,蓦然直起身,“是你!”臂上却软软吃不住力气,复又倒在床上。 “萧玉露,”金风站起身来,面无表情,“久违了。” 玉露彼时想到母亲病重便乱了方寸,况且有“鸽顶红”和龙晴的亲笔书信,自是深信不疑,如今回想起来,都该是金风的诡计,想他金甲王府能人无数,找个红顶鸽子、仿封书信又有什么难的?只怪自己关心则乱疏忽大意,竟然又落到了他手中,不由竖起柳眉,“你想干什么?” “这是金甲王府,”金风语气冷冷,“你说我想干什么?” 玉露见他面色不善情知不妙,用力起身,跳下床就向门口走去,却被金风一把扯住,就势一搡便将她推了回去,冷冷道,“就算你出得了这扇门,也出不了这个院子,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金风!”玉露肩上一痛,不由得骂道,“你卑鄙!” “比不上夺人妻子卑鄙!”金风断然反驳,眼中怒火熊熊。 “金风,”才这些日子,昔日面如冠玉倜傥风流的贵公子,已经瘦得两腮都塌了下去,让人看着着实不忍,若说起来,自己也有责任,玉露语气软下来,“你这又何苦?我总是要和他在一块的。这些不过都是徒劳,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倒说说,什么叫有意思?!” “把我丢到脑后,去找一个更美更好的女子,和她白头偕老,将来有一天路上相逢,你发现我已经蓬头垢面,”为了劝服金风,玉露也是豁了出去,不惜丑化自己,心平气和继续说下去,“她却还貌美如花,便会明白自己做了个多么明智的决定!这才叫有意思!”看了他又道,“今日若换过来,我便是你,我就会这么做,才不会为了一个心不在自己这里的人,做这些不着边际的蠢事!” “你根本不是我!!”金风双眼直视她,眼中痛意如许,“所以你才能说得这么轻松,我告诉你――”逼近她,捏住她的下巴,“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你是我的!!” “我才不是你的!”玉露用力扭开他的手,大声叫道,“从来都不是!永远也不是!”双手将他一推,便要逃出门去,只觉发根一紧,却被金风抓着长发拉了回来,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两人一齐倒在床上。 玉露被金风压住胳臂,旧伤从肩头一路直痛上来,不由破口大骂道,“金风你这个乌龟王八无耻小人!” “无耻小人?”婚礼上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她穿着和自己结婚的吉服,却为另一个男人挡了一剑,而自己不惜颜面无光被人耻笑也要放过他们,如今却还是要被她骂作小人――我在她心里,难道连一丁点的位置也没有吗?他忍不住冷笑,眼里放出异样的精光来,“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小人!”说着按住玉露,一低头已经用力吻了下去。 玉露双手被他死死握住,根本挣扎不得,伤口处越来越疼,他却不肯放过自己,情急之下张口狠狠一咬,金风只觉唇上一阵剧痛,不由低呼一声,下意识便将她向后一推。 这是一张齐整大床,两人身后便是一排带着抽屉的梨木矮柜,玉露被金风脱手一推,脑后正撞在柜子犄角上,想那梨木如何坚硬,当下哼也不及哼一声,便昏了过去。 头疼――疼得像要裂开了,玉露慢慢睁开眼,手上粘稠一片,也不知是沾上了什么东西,她一手揉着脑后,另一只手伸到眼前一看,登时目瞪口呆! 血,鲜血,染满了整个手掌,正从指尖一点点滴答下来,玉露完全呆住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忙向身边一看,却见金风面朝下趴在床上,背后插着一把匕首,身下已是血流成河,尖叫一声扑了过去,“金风!”见那伤口还在流血,手忙脚乱地想用被子去堵,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哪看过点穴止血之法,慌乱之下脑中乱成一团,忙握紧了拳头仔细回想,终于想了起来,颤抖着手指点了几处,见伤口好似不再流血,狠下心,右手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另一只手不迭按住伤处,只在他耳边大声叫道,“金风!金风!”这时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大作,门上啪啪乱响,忽听得重重一撞,有人闯了进来,看清屋内情景,当即愣在了原地。 金甲王见门被撞开,忙大步冲进去,他方才听说那个妖女又被弄回了府里,不由又惊又怒,既是恼怒儿子痴心不改太不争气,也怕他少不更事头脑一热闹出人命来,忙带人过来看个究竟,半路只听得房内传出一声女子尖叫,当下一惊,忙加快了脚步,叫侍卫撞开门闯进去。 玉露见冲进来的是铁剑,刚想叫他帮忙,却听得门上当啷一记,却是金甲王冲了进来。金甲王见那妖女握着匕首跪在儿子身旁,而一旁的金风身下已是一片血泊,震惊之下怒吼一声扑上前去,“风儿!!!”便紧紧抱住了儿子。 玉露被他冲到一旁,呆呆地看着老头子象狮子一样发飙,想提醒他别吼了赶快叫大夫,却见金甲王蓦然抬起头来,双目之中寒光大盛,脸上现出一种又悲痛又绝望的恐怖表情来,玉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一躲,手一松,匕首便落到了床上。 “来人!!!”金甲王没有放开儿子,看着玉露目眦尽裂,大吼一声,“给我杀了她!!!”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铁剑刚刚清醒过来,听得王爷出言要杀萧玉露,便又是一愣。 “不是我!”玉露终于意识到自己已被当成了凶手,忙摇头分辩,“真的不是我!” 铁剑毕竟和玉露有过接触,怎么想她和爷相交一场不该下此毒手,难道是爷看错了人?目光不禁转向床上的金风,脑中忽然一动,忙冲上前去手指在金风鼻下一探,喜得叫了出来,“还活着!爷还活着!” 金甲王毕竟老了,反应也慢了,适才见到那一幕,先入为主就以为儿子已经命丧黄泉,听到铁剑的话真是又惊又喜,一叠声叫起来,“来人!大夫!大夫呢!”却又忘了一旁的玉露。 大夫来得极快,见伤口已不流血便先偷偷松了口气,摸了摸脉象,自己也不十分有把握,可看了金甲王那个狂狮模样又岂敢实话实说,忙指挥着侍卫将大公子小心抬到别的房间去,方便自己好生医治。 金甲王见儿子被抬了出去,忙站起身也要跟出去,一眼瞥见床边的玉露,神色便是一凛,铁剑怕他又要杀杀杀,忙在他耳边轻声道,“王爷,杀了她,一旦大公子醒过来......” 金甲王经他一提醒,想到若风儿醒转,知道这妖女被自己杀了,只怕还是要埋怨自己,反正人已经在自己手里,待得查明真相再处罚她也不迟,便重重哼了一记,横眉命令铁剑,“把她给我关起来!严加看守,人逃了谁也别想活!”回眼狠狠瞪了玉露,阴声道,“妖女!若风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叫你们萧家全都陪葬!” 七死生契阔 语出自《诗经·击鼓》,原文如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就连玉露也没想到,金甲王是如此的老谋深算手段狠毒,他封锁了金风被刺的消息,只命人去“醉茶缘”请萧茗夫妇,谎称已经找到玉露,请他夫妇过府劝说。萧茗哪里想到其中有诈,因当日悔婚之事心中未免愧疚,听得找到女儿,当下便和绮梨儿跟了来人前往金甲王府。待得龙晴三名弟子得到消息,却已晚了。想若只是小师妹一个还好办,如今师父师娘亦被金甲王所质,真个是打老鼠怕伤了玉瓶,又岂敢贸然从事? 第169章 好在金风尚在昏迷之中,金甲王该不会有所举动,师父一家暂无性命之虞,也只得耐下心来从长计议。 入夜,无月无星,可王府后院廊下,却是灯火通明。 莫无悄然俯身屋顶上,掀开一块瓦片向下望去,屋内一片深寂,桌上银灯静静地亮着,一个丫环趴在桌上,好像是睡着了。 却说他留玉露在渚,终不放心,拜祭过铁敖后便急急赶回,路上只觉心惊肉跳,不由得快马加鞭,终还是迟了一步,玉露已然中计被掳,小船也被炸成碎片,老福若非逃得快,只怕命丧当场,却也还是受了伤。听了老福的描述,莫无直觉如此计划周详手段阴狠,象是金甲王府所为,优昙崖虽然邪门,伤及无辜却不是他们的做派。想金甲王是个好面子的人,当日放走二人只是迫不得已,此番掳去她又焉能善罢甘休?心下不由一凛,生怕玉露有失,连夜赶到金甲王府所在之处。他虽然心急如焚,却也先按捺下认真观察了两日,确定了玉露被囚之处,这才选下今夜动手。 莫无遥遥望下去,檐下十几盏灯笼照得四面如白昼一般,下面的侍卫正在交班,金甲王果然谨慎,只不过一座小屋,便派下三四十名侍卫,两个时辰便是一轮。会是一场硬仗――他的右手轻轻按上了剑柄,这是一柄三尺铁剑,上有篆书“赤霄”二字,史书记载为汉高祖斩蛇之宝器。这柄“赤霄”由师父传下,自己一直十分爱惜,当年驰骋江湖之时片刻不离身边,后来因了变故,封诸匣中寂寞十余年。“赤霄”是自己此生唯一一口宝剑,若不是用来救这唯一珍惜之人,只怕也不会再见天日了。 他一手按剑,一手轻轻翻起瓦片,见室内并无异动,纵身跳到梁上,伸手将黑衫下摆紧紧系在腰间,提气一跃,飘然落地。 床边帷帐半垂,依稀看得见里头躺着一个人,他直觉就是玉露,忙上前探看,果然是她闭着眼沉沉睡着,颊上透出一抹殷红来,不由心下一喜,忙轻轻摇晃,见她慢慢睁开双目,一扯被子便要将她抱起。 玉露被喂下了药,整日里都是迷迷糊糊的,昏沉之中只觉有人摇晃自己,睁开眼一看却是大叔,不由一惊,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得死命摇头。 莫无见她口不能言,醒道是被点了哑穴,正想帮她解开,只觉耳后风声霍起,情急下便闪身向旁倾去,便听得“嗤拉”一声,左臂上便是一痛,知道中了埋伏,霎那时反手宝剑出鞘,头也不回,仰身便向后一倒,赤霄已向身后直直刺去。 耳中“当啷”一声,宝剑像是撞上了什么难缠的索子,当头络住。此时莫无手掌轻轻触地,脚上一个虚空倒挂,空中已经翻过身来,傲然当地而立,赤霄却还稳稳握在手中。再定睛一看,剑尖已和一对银链缚着的金锤纠缠在一处,那链子另一头上,竟是刚才还在沉睡的丫环,看上去年纪不过双十。 那女子见自己的金锤银索锁住了莫无宝剑,双手便用力一曳,想借此卸下他的武器来,谁知对方竟是纹丝不动,心念一转“喀喇”松了银索,手上一拨,一对金锤已向他双目招呼而去。莫无见她眼中一闪,已知她意图,并不闪躲,反而掌心一旋,用力一推剑柄,便见赤霄旋转着直取那女子双手而去,一路发出萧萧之声,寒光一道眨眼已到那女子跟前,她一惊之间,虎口已是一震,双掌间握着的银索崩然断裂开去,银索两头的金锤一时失了束缚,借着惯力便直直朝前飞去,却被莫无一掌击回,齐齐擦过那女子双耳旁,当当两声钉在了她身后的柱子上。 莫无只为救人,不欲伤她性命,反身点开玉露哑穴,正要将她抱起,却听她一声低呼,“被上有毒!”不由一愣,他胸襟坦荡,全然未想金甲王会用这种卑鄙招数,此时亦顾不得多想,拦腰抱起玉露,只低声道,“没事,”便要冲出门去,却见绿影一闪掠在眼前,那女子又扑了上来。他抱着玉露,只想尽快离开,便不再与她客气,长剑挑起,一招“风起云涌”刺出,那女子只觉眼前一花,从肩头到脚面,衣带齐齐断裂,残碎飘摇,这才心下大惧,刚想向后退去,只听得哐啷一声房门洞开,七八名侍卫已经涌了进来。 莫无眉头一皱,刚才和那女子一番打斗惊动了屋外,再想出其不意快逃出府已是绝无可能,只得肉身相搏以硬对硬了,可自己抱着玉露,一只手未免威力大减,便伸手一扯将床帐扯下半幅,反手将玉露负在背上,用撕下的床帐将她和自己捆紧,低声说,“抱紧!”说着“赤霄”寒光一闪劈下,便是一招“风烟弥漫”,那几名侍卫只觉空中剑光点点生寒,脚下悍然一抖,便齐齐向后跌倒,莫无趁机负着玉露飞身抢出门去。 屋外诸名守卫正是严阵以待,忽见一个黑影夺门而出,背上犹负有物,便一股脑涌将上去,将他团团围在中间,练兵似地齐喝了一声,脚下已然开始不停转动,手里缨枪皆是寒光陡陡,竟摆出一个变化无穷飞龙阵来。 飞龙阵实际得自于民间舞龙之戏,由十余人前后相接,进退之间便如一条长龙盘旋游弋,忽而首尾相接围起对手,忽而与其当面相峙,进攻时可数人合力为一,也可以一散多各自为政,纵上跳下左刺右击,却叫对手盯得住东看不了西,顾得了头守不住脚,四面八方防不胜防,更一旦阵中有人死伤,便立时上人补过,便如车轮滚滚不停,拖也要拖死你。莫无这几年来鲜有大战,也是头一次见此阵法,眉间一紧,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剑横身前目光炯炯,凝神静观其动。 却说玉露伏在莫无背上,双臂环在他颈间,被夜风一吹清醒了些,脑中忽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来,可眼下正是大敌当前危急时刻,怕乱了莫无心神又不敢说出口,一时间心中大乱。 忽听得阵中有人喝了一声“现”,便见众人手中缨枪一挺,齐齐向莫无刺来,那枪头红缨抖动,活似大红花瓣因风四面飞来,莫无见状飞身而起,此时他脚下枪尖已簇在一处,宛若一朵大丽菊,便见他足尖在那花心一点,借力腾起,再落下时却是一剑直刺而下,径向那缨枪攒心处疾去。只听得叮叮之声回响不绝,众侍卫只觉臂上一麻,手中缨枪便不由一缩。 莫无刚轻轻落地,又听得人叫了一声“立”,便见阵中跃出一人,双脚被两旁同伴一送,便扑上身来,一柄缨枪直取莫无胸口,同时耳后风到,莫无心念之间已明白自己腹背受敌,他背上负着玉露,生怕伤着她,身子便向右一闪,重重倾下,眼看就要跌倒在地,手中剑柄却一叩地面,整个人竟反弹了回来,此时前后两柄缨枪同时刺到,交会在一处,便见莫无手中寒光一挺,当当两声,只将前后两柄枪头同时削断! 阵外见失了武器,立时换过两名侍卫提枪掠上加入战团,那阵势竟是严整如前丝毫不乱,又听得一声喝令道“盘”,便见阵形一变,忽地断开,首尾立分,化作了一条长龙,莫无还没看清,龙首一端已经急剧旋转而回,依旧将自己围在中心,却还是不断盘旋,成了一个盘香模样,却是越逼越近,哪里还象龙?竟活象那捕食的大蟒,盘起身子将猎物困在中间,再一点点收缩将它绞死。 莫无虽然剑术了得,然则身负玉露以寡敌众,十几招之内自是无碍,可如若与他们这般纠缠下去,定难持久,迟早要因疲而怠,露出破绽来,他手中将“赤霄”舞得滴水不入全无空隙,护住前后要害,心下却想着如何寻得一剑破阵之法,只听得阵中有人喝了一声“摆”,声音浑厚,正是适才指挥阵法之人,心下忽然洞明,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此人便如长龙之瞳,只要制住此人,这飞龙阵没了指挥,必会阵脚大乱!当下镇慑心神,方才那一声他听得清清楚楚,正是从那阵中东南角传出,举目见那角落有一名粗壮之人臂缚红带,心中便道“是他了!”适才长龙盘旋,圈子不断缩小,此时一招“摆”,龙尾已甩了过来,尾上侍卫手持缨枪,距他面前不过尺余,莫无心念之间,收剑身前,便听得嗡地一声,剑头一抵已将那缨枪铁头震了开去。说时迟那时快,他足尖一点,将那枪头踩在脚下,已经飞身纵出,便见他手中剑光一吐,长剑如白虹贯日,直向那壮汉刺去。 那领队的粗壮侍卫心下正想着飞龙阵十字诀“潜、现、立、腾、跃、游、战、盘、摆、隐”,四式已出,不知接下来该用哪一式对付此人,这时天上月破云出,他方抬起眼,便见一条银蛇直扑自己而来,还没醒过来是何物事,莫无的铁剑已经插入他的肩胛,他只觉肩头一阵剧痛,未及开口呼喊便倒了下去。众人见领队倒下,登时一愣,莫无觑得他们分神之时,手中“赤霄”全力劈下,只听得“轰”的一声,想那赤霄寒刃锋锐,莫无内力浑厚,一剑劈下如同裂石开山,飞龙阵本已乱了,此时被他大力一震,一个个脚下不稳,一甩缨枪跌了出去。那院中地面本是一块块青石板铺成,阵外众人定睛一瞧,便见剑气所到之处,石板皆从中断为两截,裂痕宛然。 便见莫无反手收剑身侧,昂然而立,此时月光如水,映在赤霄之上,月华剑光傲色交相辉映,只令人目眩魂夺,一时浑然失神。 金戈早就收到侍卫禀报,急急赶来,廊下见飞龙阵困住了莫无,正在得意,却不料他铮然一剑,竟破阵而出,生怕被他逃了去,忙手一挥扬声大喊,“放箭!” 莫无听得放箭两字,心下暗道不好,弓箭手一出,数箭齐发,一个疏忽只怕玉露有失,见廊下十几只灯笼一字排开,照得院中通明,便手中铁剑横削而出,一招“长风万里”使了出去,那剑气疾去如电,刹那间灯焰尽数熄灭,说来也巧,正赶上月亮没入云彩,院中登时陷入一片漆黑,众人不由大乱。 第170章 莫无趁乱已掠身而起,飞过了众人头顶,然则那箭发不可收,只听得飕飕之声破空而来,他生恐羽箭无眼伤到玉露,忙挺身而前,将她护在身后,手中赤霄舞得如同一团月光,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脚下却如乘风破浪,一面拨箭一面已经飞出院去。耳中只听得背后人声鼎沸,内中有人大声叫道,“点火把!快追!快追!!” 莫无此前已经探过路线,背着玉露一路疾奔,只向王府西北而去,取道花园一直向北,便是王府后墙,墙外他已经备下一匹骏马,只要出了王府,万事可安。 莫无见树木苍乌,知道已经进了花园,心中不觉一松,一手提剑正要横穿花园,却见不远处火把映天,却是有人堵了过来,心下一凛,忙闪身而退,正想折了往南,回身竟也是火光一片,竟是进退维谷好生为难,此时一阵寒意忽然心尖陡然一涌,四肢却是一个战栗,手上铁剑忽地一沉,力道倏地散去,他心下不由大骇,听后面呼喊已近,前方火光逼来,情急之下只向树丛里一纵,隐身在那片黑色之中。 玉露早被金甲王警告,有她爹娘在手上,如若她敢轻举妄动,便先要了萧茗夫妇性命。她想起爹娘因了自己受苦,便如成千上万的针尖扎在心口上,怎能弃他们不顾自己逃脱?适才无暇对莫无说明,此时俯在他背上,手脚又能动弹,打定主意让他走自己留下,却怕他斥责不依,悄悄伸出手去想解开缚着二人的带子。 莫无感觉到背上一松,陡生异样,伸手一把按住她,低声怒道,“你干什么?” “大叔!”玉露刚刚解开带子却被他察觉,只得实言相告,“金甲王抓了我爹娘,我逃了他们会有危险的!你先走,留下我!” 金甲王只当儿子遇刺是家事,况疑凶竟是与人私奔的儿媳妇,简直如丑闻一般,故而严密封锁消息,莫无也浑然不知萧茗夫妇被王府所质,没想到金甲王竟使出这般手段,便是一怔,自己观察两日,却没发现王府哪处囚着萧茗夫妇,只怕人根本不在这里,便断然回绝,“不可能!”低声反问道,“你留下,他们就会安全么?我查过了,他们不在这儿,先逃出去,回头再救他们。” 爹娘不在这府里?玉露不由讶然,那又会在哪呢?难道金甲王只是出言恫吓?自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想劝说莫无让他先走,却被他嘘了一声,知道有卫队搜了过来,忙噤声不语。 耳边只听得吵吵嚷嚷脚步纷乱,却有人命令道,“那边也去几个,好好搜!搜着了二公子重重有赏!”玉露知道自己被抓回去也不过跟原来一样,可要是大叔被他们发现,一定少不了恶战一场,心中一紧手足发凉,却有一只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想到大叔就在身边,心里终是安稳些下来。 那带队搜查的侍卫之中正有铁剑,他本就不信是萧家小姐害了公子爷,只觉这里面着实蹊跷,方才又在廊下见莫无气概不凡,心下便存了三分敬意,竟有些盼着二人能趁乱逃出,搜查起来就不甚卖力,不得不做个样子罢了,见手下侍卫擎了火把,这戳戳那瞧瞧,瞧着就心烦,便喝道,“都拥在这做什么?还不四处看看去!”见他们这才分头去查,不由得气起来,低声骂道,“一群废物!公子爷能靠你们么!”随意伸出手,在这树丛上一撩,一搭眼却愣住了。 玉露听得侍卫纷纷而去,正在庆幸,忽地眼前一亮,竟是有人撩开了树丛,惊惧之下直愣愣盯着那人,电光火石间已经认了出来,不由失声低低叫道,“铁剑!” 莫无右手已按上了剑柄,却听玉露脱口叫出那人名字来,一时间拿不准他是敌是友,手上便是一滞。 月光下玉露黑眸如星通彻无垢,铁剑本就心存疑惑,此时见她坦然以对全无愧色,心下不由想起金风来,若是公子爷在这里,又会怎么做呢?正在犹豫未决,却听得前头铁笛喊道,“铁剑!二公子叫往后门去!”手上一松,那树枝便弹了回去掩住玉露面孔,忙高声应道,“知道了!” 玉露见他竟然放过自己,心下正在讶异,却听他头顶轻声道,“从河闸游出去!”接着便是一阵急急脚步渐渐远了。 莫无正愁四面无路,听得那人出言提醒,不由眼前一亮,金甲王府与其他豪门大宅一样,也从护城河引水入府,修湖成景,河水引入之处必有一道水闸,方便控制府中内湖水位,不过为了安全,常用铁栅栏堵住,听此人的意思却是有路可走,心中便是一喜。他曾仔细观察过王府地形,知道河闸就在花园东面不远处,听得四下无人,忙揽起玉露窜出树丛去。 “公子爷!”金戈只在堂中踱来踱去,听得属下铁骑来报,忙问,“抓到没有?”见铁骑低下头去,怒气顿生,抓起几上茶盏便向地上一掼,当啷一声碎片四溅,直溅到铁骑脚面上来。铁骑知道公子爷正在气头上,不敢分辨,也不敢抬头,忽听得堂外有人道,“禀报二公子,有发现!” “快进来!”金戈精神一振,见那侍卫进来跪倒,呈上一件物事,他抓在手里一看,却是一只女子的缎鞋,心中不由一动,王府中本就没有什么女眷,便就是丫鬟娘姨,今夜见如此阵势又岂敢露面,定是那妖女无疑!忙追问道,“在哪发现的?” “就在后院河闸边。” 怪不得找不到,竟是水路逃走,这个莫无果然厉害!金戈眉间一耸,喝道,“铁骑,带一队人马跟我来,其他人留下镇守王府,不得有失!” 却说莫无负了玉露从河闸处跃下,潜入水底才发现那铁栅不知何时已被人扭断,正容通过,真是老天相助,便背了玉露迅捷游出,那河水冰冷直刺入骨,寒气似乎窜入血脉簇到心口上来,他咬紧牙关只在水底不断前进,忽然眼前豁亮起来,醒道已经进入了护城河,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双足一蹬,哗啦一声浮出水面,回首见身后王府内灯光通明人声不绝,只怕稍有耽搁他们还要追上来,忙带着玉露跳上岸,心知城南易出,便急急向南而来。 金甲王为了控制玉露,迫她服了“神魂婆娑散”,这种药含有曼陀罗粉,服下后会令人全身无力神智不清,此时她虽然头脑恢复清醒,却还是手足发软,双手环着莫无颈间见他奔跑如风,这般寒夜,鬓旁竟已现出一层细密汗珠来,着实不忍,便轻声道,“大叔,我不要紧了,放我下来吧。” 莫无本是内力深厚,况且玉露这般轻盈,背上两三个也不要紧,今日却不知为何,只觉力道尽失,一运气寒意齐刺心头,只道是河水太过寒冷,不觉有些吃力,却不肯听玉露的话将她放下,低声道,“好生待着,我没事,”脚下加快了步伐。 莫无脚力甚快,眼见出南城上了山路,心下稍安,正想将玉露放下,忽听得身后马蹄声骤起,回头一看烟尘滚滚,竟是有人纵马疾奔而来,此时天色未亮,如此来势汹汹,除了金甲王府又能是谁?心下一紧,忙负了玉露发足狂奔,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眼前便是个岔路口,他一路被王府紧追,早已来到了全然不熟的地段,情急中也不辨东西南北,便向左一拐。 金戈在马上见他们向左逃去,一勒马头停住,铁骑不明所以,忙也缰绳一勒,“爷!” “那边――”金戈凝视莫无急去背影,“是往鬼哭崖去的吧?” 铁骑一怔,转念间已明白了公子爷的心思,忙应道,“是!” 鬼哭崖――真是个好名字,一丝阴瑟的笑容浮上了嘴角,他忽地抬手一扬马鞭,“走!” 鬼哭崖――崖立千仞,危石奇崛,两旁绝壁峻嶒,寒藤森森。昔日乱世之中,有两军交战,其中一方兵败如山倒,主帅率残部逃至此崖,见再无去路,不愿被俘受辱,便跳下悬崖,部属亦大多跟从坠崖而亡,盛传此后每逢雨雪飘飘夜风飒飒,便有怪声在山间回响不绝,凄凄惨惨犹如鬼哭魂嚎,便因此得名鬼哭崖。 莫无背负玉露,立在崖边略一俯瞰,但见下临万丈深谷,云雾缭绕不可见底,后有追兵,前无去路,心下也不由惶然,手按剑柄,眉头一沉。 玉露感觉大叔突然停下,举目一瞧,竟是来到了悬崖之上,觉得大叔手一松,自己已经双脚着地,忙好生站住,却见大叔眉头紧锁,她正想开口,倏忽间群骑已奔腾而至,在二人面前生生勒住,几记长嘶,尘土四扬。 金戈见二人背崖而立,身后便是深谷,便如瓮中之鳖任由自己摆弄,不由磔磔笑起来,“萧玉露!还往哪儿逃?乖乖受死吧!” 玉露听他一出口便要杀自己,心下一紧,马上联想到爹娘如何了,便是周身一颤,莫无感觉到她的惧意,紧紧握了她的手,看了金戈怒道,“想动她,先取了我的命再说!”说着剑光一晃,便向金戈脚底削落。 金戈见他来势奇疾,不禁失色,忙向后一退,叫道,“来人!”铁骑见莫无快剑追风逐电般向公子右脚砍下,情急中纵马向前一窜,那马儿腹上着了一剑,一声长鸣前腿立起,便将铁骑甩了下来,自己摇晃两记,也轰然倒地,震起一阵烟尘。 金戈见那马儿被莫无一剑毙命,登时骇住,转念想自己这么多人马,难道还怕他一人一剑?速速解决了那妖女才是正经,他心中早有计较,只大笑一声,看了玉露叫道,“妖女,你倒真有本事!不仅自个爹娘,连旁人也愿为你舍生赴死,只可惜今个――”双眉一耸,手一挥,“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左右侍卫见二公子示意,立时涌上前来,反手取下弓箭,弯弓搭箭蓄势待发。莫无生怕玉露受伤,忙纵身飞回,护在她跟前。 爹娘――玉露一听这两个字便乱了方寸,哪里还听得进去别的[5.1.7.z.手.机.电.子.书]? 第171章 只尖声叫道,“我爹娘怎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说着便要冲上去,却被莫无一把拉住。 “怎么了?”金戈眼见弓箭手守护身前,有了底气,大声吼道,“死了!!!没听清我就再说一遍,”冷笑着俯下身来,“昨个夜里,他们已经服毒自尽了――” 爹娘死了!怎么可能,不会的,绝对不会的!玉露只想扑上前去掐死这个无耻之徒,却被莫无拦腰抱住,手脚发疯似地舞动,眼中怒火翻飞,“你胡说!!!他们才不会死!” “我胡说?”金戈却只是冷笑,看着玉露,“妖女,你爹娘为了帮你脱罪,招认下了所有罪行,便齐齐自行了断,如今尸首还停在金甲王府里。你若不信,”一指悬崖,“大可以从这里跳下去,自己到阴曹地府去问他们!” 金戈这一招可是毒辣得紧,若说爹娘自尽,玉露决计不会轻信,但听说他们为了救自己舍命顶罪,却不禁信以为真,当下如亟雷击,脚下踉跄着便向后一退,此时她距崖边不过几步之遥,一失足便会坠入深谷,幸亏莫无手疾眼快将她拉住,便见她面上血色尽失,双目愣愣无神,嘴唇颤抖不已。金戈所言,他听到也深为震惊,可静下心来细想,萧兄一世英雄,怎会这般便寻了短见?直觉其中有诈,忙握紧玉露的手,“不要信他!”转头看了金戈,怒道,“阴险小人!今日我绝不饶你!”他素来心怀慈悲,出手不伤人性命,如今生死关头,金戈如此狠毒,他如何还再能忍?当下提了赤霄便要上前,刚一提真气,心头陡地一痛,手腕一抖铁剑便要落地,忙脚面一顶,这才握回手中,心中不由大惊,骇然怔住。 “莫先生!你已中了‘玉壶冰心’之毒,还不就此罢手么?”毕竟剑有余威,即使看出莫无中毒,金戈亦不敢逼人太甚,自己只要置萧玉露于死地,也不愿旁生枝节,便扬声又道,“我敬你是剑公子,今日只要你置身事外,不再过问这妖女之事,便自可离开,我金甲王府绝不为难与你!” “呵!”莫无放声大笑起来,金戈以为他同意了,不禁喜上眉梢,正要请他离开,却见莫无眉间一凛,伸手揽住玉露肩头,昂然道,“我便是她,她便是我,管它生生死死,只在一处罢了!” “生死一处?”金戈见莫无心意已决,眉头一压狠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们!”一挥手,“放箭!”刹那时数箭并发,便如蝗虫漫天袭来。莫无虽然运不得真气,剑法招数还施展得出,便掠身挡在玉露跟前,手中铁剑白光翻滚,羽箭被一一斩落,竟近不得玉露身前。 却说玉露听闻爹娘死讯,呆呆立在崖边,只觉万念俱灰,眼前羽箭翻飞,直是视若无睹。想爹娘含辛茹苦将自己抚养成人,到头来却被连累害了性命,萧玉露你这个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抬眼见大叔持剑进退,游走间身形又比方才缓慢许多,想起他说“生死一处”,言下之意竟是要舍命相护,自己害了爹娘不够,难道还要再害了大叔吗?顷刻之间,竟是万般求死意一颗枯槁心,脱口叫了一声,“大叔,对不住了!”便纵身一跃。 莫无正在酣战之中,忽听得背后玉露道“大叔,对不住了!”心下一凛,回头便见一道白影已飘然坠下悬崖,忙飞身来救,手臂一伸却已迟了,只觉指尖触处,那一袭白衫朱颜已远离自己而去,刹那时心无二念,竟双足一腾,也跟着跃下了断崖。 金戈没想到二人果真生死一处,不禁讶然,跳下马站在崖边一看,却见下面云卷雾涌,也不知有多深,摔落下去定是粉身碎骨,倒省了自己好大力气,心下不由一松,收回了目光。见背后侍卫皆是神色慌张惊讶,便挑眉喝道,“疑凶畏罪跳崖,尸骨无存,你们擒凶有功,只要给我闭紧嘴巴,回府自有重赏!”侍卫们哪敢说半个不字,忙低头应了一声“是”,那声音只在四面山谷内鸣响,良久未绝。 正是――穿云峰攒石剑,鬼哭崖挂霜帘。飞廉吼阴洞,哀猿接树尖。比人心,山未险! 却说玉露一心求死,合眼跃下万丈悬崖,只觉谷间劲风刮脸,身子不断下坠,正在昏沉间,耳听得扑通一声,竟已落入水中,笔直向下沉去,那水中寒冷若冰,她本就虚弱不堪,连连吞了几口水,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醒转过来,觉得身上盖着什么,低眼看竟是一件外衫,不由讶然,心想我不是死了么?怎生还盖着旁人衣衫?坐起茫然四顾,只见四面黑黝黝的,莫非阴间就是这个模样?不禁伸出手去一摸,却是坚硬冰凉的石壁,再一摸心口竟还是热的,原来自己命不该绝尚在人世,心下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扶着石壁慢慢站起,向前一瞧,脱口唤道,“大叔!” 彼时莫无随玉露纵下深谷,一路直坠,入水后方才抓住了她,那水流湍急,只裹着两人顺流迅疾而下。莫无拖着玉露忽见光亮,便一咬牙关双足猛蹬,用力浮上水面,却是被水流冲到了一处深潭之中。他见玉露还昏迷着,四下一望潭边有个洞窟,忙抱了她进洞放下,搭了她的腕脉,幸好无碍,这才放下心,便除下外衫替她盖上,忽觉胸口深深一刺,他刚从水中浮出,一股寒意透入五脏六腑,忙将“赤霄”撂下,盘膝而坐,闭目运气调息。无奈他中了“玉壶冰心”之毒,又两度受了水中寒气浸染,此刻真气一调,毒性上行,心头便如万千针芒直刺,痛不可遏,他忽地想起金戈所说的寒毒,却是当真厉害,心下不由一凛,然而此时不除,只怕寒毒入骨更是无药可医,便忍了剧痛,闭息全力与那寒气对抗。 玉露见他闭眼坐在那儿,也不理自己,不由得害怕起来,忙扑过去伸手在他鼻下一试,竟是气息全无,不由得手一垂跌坐在地。其实莫无只是闭息御毒,可她又哪里知晓,只道大叔已经死了,想先是爹娘,现在又是大叔,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却是心念俱灰,见地上赤霄寒光闪烁,伸手抓起来便向颈中一横! 莫无虽然闭息运功,周围动静却听得一清二楚,听玉露叫自己,苦于正在疗毒,不能应声,只想先过此关再说,此时一记极细微的“叮”传入耳中,他认得是赤霄寒刃之声,不由心下大惊,惶然中睁开眼来,便见玉露剑横玉颈,他情急下收回真气,猛地劈出一掌!玉露只觉手一松,那宝剑便脱手飞去,擦过自己颌下,竟削下一绺黑发来。 莫无本在运功紧要关头,此时运气劈掌,却是前功尽弃,寒毒再次占了上风,心头又是一刺,眼见玉露呆呆坐在地上,想她小小年纪竟三番两次求死,心下痛惜之意毫不逊于寒毒之深,霍然起身看了她,吼道,“不要命了么?!” 玉露见大叔没死,心下一松,转念之间却又想起爹娘来,身形不由颓然一塌,喃喃道,“爹和娘都死了,我还留着这条命做什么......”说话间,泪水已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莫无见她神色凄凄,自己也不禁悲上心来,俯身跪在她身边,低声道,“那人的话不可信,你爹娘可能还活着,就算――”见玉露抬眼看着自己,泪眼朦胧,便把住她肩头,断然道,“就算他们真的死了,你也不能死!你得活着,得和我一起,我们还得报仇!记得我在崖上说过什么?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管它生生死死,只在一处罢了!” “大叔!”此时此地,玉露终于懂了何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看着他坚毅面庞,欢喜酸楚竟是兼而有之,不由泪如泉涌,倒在他怀中泣不成声。 “别哭――”莫无只觉心头又是一痛,忙屏了气息,待得那一阵疼痛过了,这才继续道,“我们得想法子出谷,只要离开这儿,就能打听到你爹娘的消息。” 玉露听得他如此说,伤悲稍解,心中也隐隐升起一线希望,便点点头,站起身来。 莫无拾了赤霄,举目四顾,适才他没顾得上察看这山洞,眼下仔细打量,却见那洞深之处幽黑不测,竟似内有乾坤,只是便就有路,也不知通向何处,更不知内中是否凶险,自己也还罢了,怎能叫她以身涉险?不禁看了玉露面有犹豫。 玉露会意,想这短短一夜,自己已经历了生离死别大喜大悲,在鬼门关打了几个转回来,心下反倒澄明安然,便握了他的手道,“生死有命,反正我们大难不死,已经赚了,索性再赌一回好了!” 莫无见她坦然自若,十分安慰,痛意也减了几分,他不像玉露动不动就赌啊赌的,也反握回来,低声道,“我们试一试,”便拉了她向山洞深处走去。 二人越行越深,两旁怪石参差嶙峋,脚下愈发崎岖,行了约有一里,忽见前方石壁阻挡,只有石壁下方一个小洞,勉强可容人蛇身而入,便前后爬了进去,黑漆漆的也不知在这甬道里爬了多久,却觉甬道渐高,慢慢的能站直身子,又走出十余丈,眼前豁然开朗,竟已来到一片空地,四下里树木苍苍,流水潺潺,风和日丽,鸟语花香,阳光照在身上,只觉得暖意甚畅。二人相视一眼,都暗暗惊叹深谷之中还有这样一方洞天福地,然则心有忧思,也无暇欣赏,便跟着水流的方向携了手继续前行。 “大叔,”走着走着,玉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禁抿嘴一笑,看了莫无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不许跟着。你怎么不守信用,也跳下来了呢?” 莫无闻言不禁一怔,自己只想到若先她而去,怕她伤心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这才如此约定,如今倒被她用来反将了一军,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方气道,“你那是自己找死,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 第172章 玉露经了祸难生死,嘴上更无忌讳,“就算我自己活腻了,也没说你就能跟着啊?” “那也没说我就不能跟着啊?”莫无被她逼急了,口不择言,“我也活腻了,不成么?”一出口才发觉自己也学她蛮不讲理起来,不由大为尴尬,见玉露挑起眉毛,作出一个“哦,原来你也是这种德行”的表情,却又忍不住笑了。 二人自相识以来,竟从未有过这般斗嘴无赖的轻松时候,这一刻难得的甜蜜温暖,终令他们暂时忘却了各自心头的一抹阴霾。 那溪水蜿蜒曲折,顺着山谷涓涓流淌,二人跟着走了半日,远远绕过一面石壁,忽然间眼前一亮,却都愣住了。 却见偌大一方土地上,密密种着一望无际的优昙花,那优昙株株摇曳生姿含芳吐蕊,每朵都有巴掌大小,在周边树木的绿色屏障中,缓缓流淌出遍地雪白,绮光夺目清香沁脾。 如此稠美花田,定是人工培育而成,若不是莫无在身边,玉露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优昙崖。可这荒野深谷之中,又是何人精心种植?她心下深以为奇,不禁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却见那高高花冠一摆,适才花间小径竟忽地消失,变成一片浑整无隙的花田,拦住了去路,她不由怔住,此时一阵风吹过,将那优昙花香直送入鼻中来,她只觉头一晕,便软软瘫倒。 一缕眷眷清香萦绕不去,在鬓旁唇边依依打转,玉露鼻翼一颤,睁开眼,慢慢直起身来。 “醒了,”一个中年男子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看了她,“萧玉露。” “?”玉露见他竟然知道自己名字,不由一愣,仔细打量那人,见他灰衫青履,五官倒是甚为周正,并不见得俊美,可不知怎的,只让人觉得十分亲切自然,似乎和花草树木一样,都是这老天造化的一部分,“你是谁?” 那人微笑一下,伸出手掌在脸前一晃,再挪开时却已眉垂肉塌皱纹满面,忽然间便由一个中年男子变成了花甲老人,玉露心知这就是易容术,见他出手如电,不由端详起来,只觉那老者面容有几分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老伯,”少女清脆音色响起,玉露不禁一愣,怎么象自己的声音?却是那人发出的,“向东可是去苍梧郡?”她登时心里通亮,脱口道,“老花匠!” “呵,”那人一声轻笑,手一拂便又恢复了本来面目,笑道,“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花匠,我叫――深白衣。” “深白衣?”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里听过一般――“啊!”电光火石间,玉露想了起来,不禁尖叫一声,“你是那个花匠,是你帮我娘带我逃出优昙崖的!” “对,”深白衣微微一笑,“还好你知道,省了我许多废话。” “你怎么住在这儿?为什么要装成老头?你不是在苍烟山吗?优昙崖没找到你吗?”玉露连珠炮似地发问,忽然想起大叔,四下看看没有,心中便是一紧,忙问道,“他人呢?” “不必担心,他在旁边房间休息,不愧是剑公子,”深白衣微微颌首,“比你这丫头耐得住优昙之香。” 竟然连这个也知道......玉露脸一红,“深――”她已视深白衣如长辈,又不好叫叔叔伯伯,便唤了一声,“深前辈――” “叫名字好了,”深白衣摆摆手,“我没那么多规矩。” “深――”玉露还是不太习惯,“――白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的事,我知道得不少,”深白衣忍不住笑了,“婚礼上丢下王府公子,跟着莫无就跑了,你的胆子,可是比当年的绮梨儿还要大上几分。” 玉露听他提起姨妈,面色不由一变,深白衣瞧见她的神色,知道她担心萧茗夫妇,便道,“我听莫无说了,不象是真的,我来打听,不久便有消息。” 幽居深谷与世隔绝,你如何能打听得到?玉露悄悄地皱了皱眉头,被深白衣看在眼里,却并不生气,反倒微笑,“我自有我的法子。” 他话不多,语气也很温和,可每一句却令人自然而然地信服,玉露心下稍安,见他和气可亲,也不拐弯抹角,“当年你和我们分开后,去了哪儿?我姨妈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呢。” “你们安全到了‘醉茶缘’,我也就无所谓了,索性易容成老人,大隐于市给人家做起了花匠,一晃做了十年,觉得倦了,便搬到苍烟山,却没想到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你,”玉露与母亲绮瑟瑟容貌相仿,雷雨夜苍烟山中,惊鸿一瞥间,深白衣便认了出来。 “那你怎么又搬到这儿来了呢?” “我料到夜拂晓不会死心,早晚有一天会找到我,但自己什么武功也不会,只会养花。说来也巧,偏偏就让我在养育优昙的过程中,悟出了一套‘花我合一’的心法。那一夜你离开后,第二天清早,优昙崖的人便到了,想逼问你们的下落。我借优昙香气,施展龟息之术,假死骗过了他们,后来就搬到这儿来了。” “夜拂晓不会再找到这儿吗?”玉露一想起那个“五香花生米”,难免忧形于色。 “难说,他那鼻子跟猎犬一样,”深白衣说起夜拂晓,仍是微笑,“只要我这优昙花开到哪里,他就会闻风而动追到哪里。” 玉露听他将夜拂晓比喻成猎犬,倒是十分形象,不由噗哧一声乐了,便道,“那你干脆别种优昙,他不就找不到了?” “平常人要衣食住行,我却还要添一桩――花,若无优昙相伴,我即便活着也没什么乐趣,就如――”看了玉露微微一笑,“叫你不说话,叫你爹不喝茶一样。” 玉露素来口齿伶俐,从小便唧喳不停,活脱脱是个话痨,一下子被深白衣说出,不由赧颜不语。 “我去准备晚饭,”深白衣说罢要走,却又转过身来,“你要见莫无,出门右拐便是。” “谁要见他!”玉露终究女孩家面皮薄,被他说中心事,忙矢口否认扭过头去。 “这会不见,”深白衣知他二人用情至深,和莫无不便开玩笑,便来调侃玉露,“一会人没了影,问我要也不管用啦。” “......”玉露与莫无屡屡别离,也当真怕了,却又不肯承认,忙双足伸进鞋里,故作毫不在意状,“我去看花!”便站起身,目不斜视地从深白衣面前走了出去。 玉露经了上次一战,深觉金甲王府人精马壮,虽担忧爹娘安危,终不敢鲁莽行事,况且莫深二人都说爹娘不可能自尽,便也多了几分信心,而莫无则是身中寒毒威力大减,怕玉露担心只隐瞒不告,想悄悄解毒再出谷,二人各怀心事,便听了深白衣的建议,暂留谷中静候消息。玉露从深白衣口中得知,自己落下来的悬崖叫鬼哭崖,崖下河流叫泪河,这山谷便叫狼嚎谷,想这般风光旖旎之处,却有这种不吉利的名字,怪不得自己好事遇不见坏事一连串。 这一日玉露早早醒来,梳洗后出了门,见优昙花田前远远一个灰色影子,便走了过去,“早!” 深白衣正躬身为花松土,听她问候便抬起头来,也微笑道,“早!” 玉露见那优昙开得生机勃勃雪白喜人,不禁俯下身去,将脸儿凑在那花朵旁边,闭上眼睛深深闻了半晌,睁开眼,却见深白衣看着自己微笑,不好意思起来,细声道,“实在是太美太香了。” “你娘也喜欢这么闻花香,”深白衣望着那无垠花田,“她没做巫主之前,很喜欢在花田里冥想,还说我种的优昙,每一株都像有灵魂,都像能和她说话似的。” 玉露听到巫主二字,才明白他指的是绮瑟瑟,听得他言下竟是十分满足,忽地心中一动,端目凝视深白衣,见他神色宁远仪度静和,虽无夜拂晓那种绝世风姿,却令人不由生出亲近之心,想当年他是沉默寡言的养花少年,而母亲则是幽居深崖的未来巫主,若没有父亲的出现,他们又会否成为一对呢?心里想着,却下意识问出了口,“你喜欢我娘吗?” “......”深白衣一怔,却又微笑了,“喜欢一株花,看着它盛开就够了,不必折下来插在瓶中,对于美好之人,静静地欣赏就够了,也不必千方百计地去拥有。” 玉露忽然觉得母亲很传奇,可以让这许多人都为她倾心,对她念念不忘,但对她来说,只有父亲一个人的深情,才是值得放在心里的吧?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日月盈亏,矢志不渝――懂得珍惜的人,便就活得短些,也不枉一生了。正暗自感慨,却见莫无走了过来,心中蓦地涌起一阵莫名的依恋,奔过去悄悄握住他手臂,“大叔!” 莫无见她如此亲热,不由一怔,眼角瞥见深白衣看了两人微笑,脸上便是一热,却又不忍甩开她,便低声温言道,“这是怎么了?” “......”玉露醒觉自己一时真情流露,也羞了起来,松开手摇摇头,“没什么,”忽然想起那日大叔中了毒,听那个金戈说是什么“玉壶冰心”,不禁担心起来,只一双妙目观察了莫无脸色,“大叔,那个冰心之毒,不要紧么?” “不要紧,”莫无怕她起疑,答得斩钉截铁,“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他服了深白衣自制的“优昙佛珠”,寒毒之痛稍解,心中大为宽慰。那“优昙佛珠”乃是深白衣用优昙花粉、花露、蜂蜜,还有其他花草粉末制成的药丸,可解毒益气,然而对于“玉壶冰心”之毒,也不过是暂缓毒性发作,效力实在是微乎其微,但这些莫无岂会知道?只当解毒有望,不免精神振奋。而深白衣并非此中圣手,也以为他只是中了平常浅毒,服过药丸运气打坐,三两日便就无碍了。 玉露见他面色如常,便不疑有它,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长长枭鸣,不由双眉一耸,“你听!” 只听得那枭鸣激越,一声近似一声,深白衣凝神细听,忽然回身道,“你们快进去!” 第173章 “是谁?”玉露心中似有所动,却想不起在哪听过这种鸣啸之声。 “可能是夜拂晓来了,”深白衣仍是十分平和,并不见惊慌之色,“你们先躲起来,我用优昙结阵挡住他。” 夜拂晓?玉露不由一惊,想起当日优昙崖上一番激战,竟连大叔也打他不过,要是今个再碰上了,虽然大叔多了赤霄在手,可真刀实枪比将起来,说不准谁输谁赢,忙一拉莫无,“先进去,形势不妙就出来帮忙。” 莫无不知深白衣和夜拂晓有何过节,自己执意相助反倒不好,便点点头,二人一同奔进屋内,躲在窗后偷眼相观。 却说深白衣立于花田之旁,双手合十,心静如水,那无数优昙忽地摆动起来,顷刻之间阵形大变,只将所有入口尽数封死。便见一道雪白影子当风飘然而来,身如电光掠影,转瞬已到优昙阵前。深白衣定睛一看,果然是夜拂晓,却见他翩翩风姿不减当年,一袭长衫雪样洁白,衣脚连半点尘土也无,直如女子一般洁净成癖驻颜有术,不禁微笑,朗声道,“夜拂晓,多年不见了。” 夜拂晓听得他直呼其名,面色便是一沉,他素来不喜这个花匠,后来深白衣帮助绮梨儿逃跑,更是结了怨,然而大事当前,不愿同他罗嗦,不耐烦地皱了眉,“叫巫女出来,我有话同她说。” 深白衣未料夜拂晓竟是冲着玉露而来,也微微一怔,心中猜测他或许只是诈自己一诈,便道,“我不是优昙崖的人,自然也不认得什么巫女,你别处找去吧。” “我是为她而来,否则就凭你,也值得我下崖么?”夜拂晓毫不客气,“深白衣,我念着旧日情面,不想当着巫女让你难堪,你别不知进退,速速传话进去!” 这时节后面又有数人匆匆赶到,只肃立夜拂晓身后不作声,深白衣一掠眼,见其中便有青衫红袖之人,知是优昙属下,他虽见夜拂晓有备而来,却也不肯就此依了他,只笑了道,“这就怪了,巫女不是不离开优昙崖的么?你想找巫女,应该回优昙崖去找啊。” 夜拂晓被他气得面色铁青,索性不与他多话,放声喊道,“萧玉露!萧玉露!” “哦,是找她啊,你早说吗,张口巫女闭口巫女,我可不认得,”深白衣依旧慢条斯理气定神闲,想当年优昙崖上,只要自己多和绮瑟瑟说两句话,他便要百般刁难,今日又岂能轻轻松松放过他,便又道,“好歹也是堂堂巫相,如此声嘶力竭,让你那些属下看了,未免有失身份,定叫他们对你的风度大失所望了。” 夜拂晓真是七窍生烟,看了他怒喝一声,“深白衣!你再不知好歹,休怪我不客气!” 深白衣戏弄够了,便道,“你要见她,我可以进去问一声,不过她愿不愿意见你,我看就难说了,”说罢一笑,回身走向屋舍,一面走一面摇头,“唉,连个小小巫相,也敢对巫女大呼小叫,这世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他虽是自言自语,却只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属下们何曾见过有人如此戏谑巫相,不由心里偷笑,夜拂晓吃了好几个软钉子,俊美面庞上红一阵白一阵,当着属下也不便发作。 玉露躲在窗后看戏,没想到深白衣生性纯厚,讥讽起夜拂晓倒是伶牙俐齿,果然是老情敌相见两眼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忽然听他们说到自己身上,便是一愣,思忖着夜拂晓能有什么话说?无非又想把自己抓回去,便觉大叔轻轻一握自己的手,低声道,“别怕,我在。”玉露心下稍安,见深白衣走了进来,便道,“让他一个人进来。” 深白衣会意,便又出去喊道,“她说了,只许你一个人进来,你要是害怕,现在走还来得及!”这后一句却是他自己加的。 夜拂晓岂容人如此轻视,何况又是当着属下的面,当下哼了一声,怒道,“让开路!” 深白衣见状微微一笑,掐指念了个诀,便见那优昙纷纷向两旁退去,让开一条小路来,夜拂晓健步如飞,转眼已来到院中,被深白衣带进屋内,见玉露和莫无二人并肩而立,眉头一皱,自己先坐下来,“我有话和巫女说,你们都出去。”见深白衣和莫无站着不动,一耸双眉,“怕我把她带走?要是我真想,你们也拦不住!”却还是那般倨傲模样。 玉露见状拉拉莫无袖子,“大叔,没事的,你先出去。”莫无料得夜拂晓不敢轻举妄动,却还是怕她上当,便在她耳边轻声嘱咐,“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这才出去了,深白衣便也跟了出去。 玉露也坐下来,看了夜拂晓浑无畏色,“有话直说。” 这丫头倒比从前强硬利落了,夜拂晓心下暗赞,却不动声色,开门见山道,“萧茗和绮梨儿还活着。” 玉露闻言惊喜万分,霍地站起,打翻了几上茶杯,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是真的?他们在哪?是不是在金甲王府?”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她的反应全在夜拂晓意料之中,他见小几上滴下的茶水都打在玉露裙脚,不由眉头一皱,袖子一拂将那茶杯带正,襟袖之间带起的劲风,将几上水渍尽数扫到地上。 “别卖关子,到底是不是?”玉露救人心切,才不耐烦他那一套。 “比王府更难出入,在西山捣练寺地下密室,那的住持方丈无计和金甲王很有些交情,”他见玉露跃跃欲试,“你不必想了,无计功夫深不可测,连我也不敢讨教,我已派人潜入寺中查看过,那密室四面两重石墙,中置火药硝石,只要火线一燃,密室便会轰陷坍塌,里面的人不被炸死,也会被活埋。” 玉露未想到金甲王如此歹毒,才得知爹娘尚在人间,转又身陷危境生死难料,却是喜去悲来,不由跌坐椅上,一时怔然。 “硬拼不过,只得和金甲王和气相商,解铃还需系铃人,如今金风昏迷,只要他醒来,便可指出真正的凶手,还你清白,萧茗他们自然也就无事了。” “你信我不是凶手?”玉露听得他言下全无怀疑自己之意,难免讶异。 “你有那个狠劲么?”夜拂晓斜她一眼,“金风重伤迟迟未醒,必是伤了心脉,那些庸医黔驴技穷,却难不倒我优昙崖。” “你有法子救他?”玉露喜出望外,忽地想起他才不会这般好心,如此相助必是别有用心,只怕代价不小,面上欢喜之色渐渐褪去,复又坐下,静静道,“什么条件?” “我救醒金风,保萧茗绮梨儿安然无恙,你跟我回优昙崖继任巫主,这本就是你该做的,也算不得是条件。” 果然又是这个!玉露冷笑一声,救了爹娘出来,却和他们天各一方,难道就不残忍么?转念一想,终究保了爹娘性命,便就此生不得相见,只要他们平安活着,自己也就别无所求了,不由得幽幽叹口气。 “你三个师姐虽颇有本领,可想从无计手中救人,也只怕是不能够。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会搭进去。退一万步,就算救出来又能怎样?金甲王会轻易罢手么?不但她们自己要遭殃,连她们的夫家也要受牵连,难道你忍心看着亲人为了你亡命天涯,余生都过着担惊受怕见不得光的日子?”夜拂晓早有准备,句句在理,句句惊心,只说得玉露心里一阵凉似一阵――他说的对,不能硬拼,想消弭这场灾祸,似乎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想着爹娘尚处险境,心中一紧,正要答应,却见窗外大叔走来走去,忽地想起他的嘱咐,便是一犹豫。 “你不必立刻答应,”夜拂晓知她心意已动,便站起身,“我三日后再来,”说罢飘然出门,经过深白衣身旁,冷冷瞥他一眼,这才去了。 “他说什么?”莫无不知夜拂晓又耍什么诡计,忙抢进门来问玉露。 “......”玉露抬起眼来,无语凝视他――不答应夜拂晓的条件,爹娘怎么办?可答应了便要回优昙崖,大叔又怎么办?竟是左右为难,一时间心乱如麻。 夜拂晓去后不久,深白衣很快也收到了消息,证实萧茗夫妇的确被囚捣练寺,夜拂晓所言非虚。夜拂晓提出的条件如此苛刻,莫无自然舍不下玉露,心实难从,但关系到萧茗夫妇的性命,也不能自私地出言阻止,只得装作不在意,让玉露自行决定,暗自却是忧心不已。然而,从这天夜里,他再无暇担心玉露的选择,因为――“玉壶冰心”之毒又发作了。 “优昙佛珠”已压制不住毒气,寒毒这次反噬回来,较以前更为凶猛,发作得也越来越频繁,渐渐从两个时辰一次增至一个时辰一次,每一次持续的时间也要更久,而疼痛也就更加剧烈,发作时只觉得心口万针齐刺,五脏六腑皆如塞石,寒气从手足开始,顺着经脉游走渐至全身,所到之处便立时如水流结冰,冰冷僵硬,莫说运气,连动弹也是不能。莫无慌乱之下,加大了药丸服量,然而又岂会奏效,无非隔靴搔痒安慰自己罢了。他历练风波,一向镇定,却从未这般无计可施,从前自己孤身一人,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如今有了玉露难免患得患失,心境也是大大不同,却是越急越难,越难越急,渐渐地,便生出些不祥的念头。 这一夜他坐在窗下怔怔出神,今个一早寒毒发作,顷刻间自己已全然失去了知觉,亏得深白衣进来,随意拍了他一掌,一惊之下血气回冲,这才清醒过来,否则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玉壶冰心”之毒的确非常辛辣,但以莫无修为,本不会发作如此之快,不过那晚他臂上有伤口,毒药很快进入血脉,而后两度寒水相逼,毒性散行得更快,后来山洞疗毒时,他为救玉露气敛血逆,寒毒屡次侵入周身大穴,这才深入骨髓终难再医。 今日已是如此严重,明朝又会如何?这般下去,休得再说武功,一旦毒侵入脑,只怕就会神智不清全身瘫痪,成了废人,而一命呜呼便也不远。 第174章 想玉露本是爱娇之女,因自己弃了爹娘蒙了冤屈吃了不少苦头,眼下自己却连保护她也做不到,只怕还要拖累她和将死之人绑在一处,必是深受折磨苦不堪言。万幸二人尚未成亲,否则自己毒发身亡,难道要她妙龄守寡,伤心一辈子不成?自己半生纵横,才得了珍惜之人,便就要走到头了,老天真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想及此悲不自胜,不禁喟然长叹。 “大叔,”玉露探进头来,唇角犹带微笑,“叹什么气啊?” “你怎么来了?”他转过头去,装作倒茶喝,不叫她看见自己凄切之色。 “......”明天便是三日约期,玉露已决定答应夜拂晓,却还是放不下莫无,想着不管怎样,总要与他说开了,他能体谅自己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怎么会呢,大叔一定会明白自己的心情的――这才跑来找他,“大叔,我们出去走走吧。” 莫无心中一动,想到明日便是三日之约,她大概有话同自己说,也许今夜过后,再难听到她的声音了――心下不由黯然,便撂下茶杯先走了出去。 此夜月明星稀,两人伫立在优昙花田边,静静看着那一片优昙花海翻涌如银潮雪浪,谁也没有说话。 “大叔,”还是玉露先开了口,“我决定了,我――”抬起眼看着他,“会答应夜拂晓。” 他一愣,这个答案本是意料之中,然而听到她亲口说出,终难免愀然,可眼下自己如同废人一般,既帮不了她,还有资格说什么?面色不禁黯淡下来,沉默不语。 “大叔,我知道,我抛下你,你一定不高兴,可是我不能置爹娘于不顾,虽然我很想和你在一起,但如果没了爹没了娘,我也不会快活的,所以――”玉露低下头去。 莫无只觉心口蓦地一痛,知道寒毒又发作了,暗道糟糕,忙运气相抵,只想着要赶紧找个由头离开,千万莫让她察觉。 玉露听得他半晌不语,以为他怨怪自己,便又道,“我会想法子回来的,也许一年,也许半年,或者更短,我就会回来了,大叔――你愿意等着我吗?”说着悄悄伸出手去,一握他的手,却不禁讶然,“大叔,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莫无此时手上已全无知觉,连玉露握着自己也没觉察,只觉双脚已经开始麻木,再呆下去一定会倒下,忙重重甩开玉露的手,拨头便走,怕她追上来,低吼一声,“别跟着我!”便急急向花田深处奔去。 玉露未想到他竟大发脾气,看着他的背影连叫了两声大叔,他却不理不睬径自而去,心里忽然一酸,双脚一软便跌坐下来,只怔怔地看着那雪白花田。 月旁,最后一颗小星也终于隐去,只剩一轮玉盘,孤零零地照耀这悲欢离合的人间。 却是――妾意君心两不负,天荒地老独难全! 玉露一大早醒转,想到夜拂晓要来,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穿衣梳洗过,便立在窗前发呆。心里不知怎的,七上八下十分不安,想到昨夜大叔拂袖而去,不知是不是还在生气,还是――去看看他吧,便站起身走出门去。 她站在门口唤了两声大叔,却没人答应,掀帘进去,屋内空无一人,出院来又在花田四周寻了一圈,仍是毫无踪迹,不由得疑惑了,见深白衣从屋里走出来,便问道,“深白衣,你见到他了么?” 深白衣摇摇头,“怎么,他不见了么?”见玉露皱着眉头,便道,“或许是山谷里头散步去了,你也不必着急。”玉露听他这般说,便按下耐心等待。谁知一个时辰过去,却还不见莫无的影子。深白衣也不禁心觉异样,见玉露站在院中向外张望,便悄悄走进莫无房里去。 玉露回头见他从大叔房里出来,面色却是不好,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深白衣并不答言,伸手将一封信递给她,玉露认得上面“小妖亲启”是大叔的字迹,忙拆开一看,却见那白纸上几行大字――巫女剑客,本是陌路,终此一生,夫复相见――登时呆住,手一松,那信纸便落了下来。 深白衣发觉莫无枕边留书,便觉事情不妙,拾起一看竟是封绝情信。想自己早就告诉过他出谷之路,可他这般不辞而别,就此恩断义绝,岂不辜负了玉露丫头的一片真心?见她咬着嘴唇,眼中泪光莹莹,一时竟也找不到言语相劝。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不公平,可你就不能体谅我的难处吗?难道你天生就这般心狠,天生就这般无情么?玉露心如刀割,只觉酸寒苦痛齐齐涌上心头,竟是百味杂陈,蓦地又想起那句话来―― ――早知如此无情,何必当初有心! 其实留心那信封上的称呼,若莫无真的绝情绝义,又岂会再以“小妖”相称?分明是眉梢心头不能或忘,故而下笔难免流露,只是玉露惊痛之中又哪能想到这一层,只当他变脸负情,自己无限寒心罢了。 “深白衣!”远远传来夜拂晓的呼喊声。 这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深白衣迟疑地看向玉露,却见她抬手揩去泪痕,“让他进来。” 夜拂晓走进院子,只觉周围气氛十分古怪,看了玉露才待开口,她却干脆利落地先说了三个字――“我答应。”夜拂晓见她神色与平日大不相同,不免迟疑,想向深白衣探个究竟,便道,“你收拾一下,我们再上路。” “不用,”玉露一口回绝,转身看了深白衣,“您曾救我于襁褓之时,又照拂我于困境之中,玉露感激不尽,希望将来有一日,能够报答您的恩情,”说着深深施下礼去,礼罢直起身,看了夜拂晓,神色漠然,“走吧。” 夜拂晓瞥见她眼中一抹萧索之意,心头竟不由微凛,却也只得跟上前去。 “萧玉露!”深白衣在背后唤了一声,“这信--”,颇有些尴尬地拿着,却是给她也不是,自己留着也不是。 玉露停下脚,忽地转身走了回来,接了那信在手,双手扯将下去,眨眼间已撕成了无数碎片,随手便是一扬。那漫天纸屑如雪片一般簌簌而落,她却视若无睹,向深白衣道了句“保重”,头也不回地去了。 八无情有情 “王爷!”门外有人高声禀报,“优昙崖的人到了!” 金甲王闻言精神一振,忙大踏步走出门去。 金风昏迷不醒,群医束手无策,作父亲的也几近绝望了。可就在前几日,优昙崖忽然派人送了书信来,拆开只有两行字――“欲公子苏醒,待优昙登门”,他知优昙崖精于异术,可唤得神灵相助,玄妙无比,与平常医术大为不同,若他们肯出手医治,儿子的情况或有转机。其实优昙崖与金甲王府素无往来,为何突然主动相助?金甲王却也想不明白,难道是为了那个萧玉露?可她――已葬身深谷了......然则也无暇多想,儿子性命最是重要,只要能救醒金风,管他们有何要求有何图谋,不怕我金甲王府做不到。心下这般想着,只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优昙崖的人,今日才终于到了。 走到府门口,就见门前一排七八匹骏马,马上有男有女,马是玉辔金缨,人则光鲜俊美,头里又停着一架马车,便见一名红衣美貌女子打起软缎子车帘,一只女子的脚探了出来。金甲王心想这优昙崖排场倒真是不小,不知那女子又是何人?此时那人已走下车来,他定睛一瞧,不由得愣住了。 却是萧玉露。只见她披了一件莲青色的披风,此时除下了兜帽,领口隐隐露出里面玫瑰紫的裙衫来,站定看了金甲王一眼,只是淡淡的,反倒殊无惧色。 金甲王听金戈说她已经畏罪跳崖,也难免吃惊。说实话,他一觉事有漏洞,二怕金风埋怨,所以一直没敢对玉露如何,可她却突然自尽了,倒叫自己好生为难,更不能放了萧茗夫妇,否则萧家再无后顾之忧,知道女儿死了,又岂会善罢甘休?定会纠合了三个徒弟上门算帐,今日见她好生立在眼前,先是一惊,却也暗暗松了口气,然而又马上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儿子落到这一步,还不是拜她所赐,心下老大不快,便吼道,“来人,把这妖女给我抓起来!”两旁侍卫闻声而动,登时刀剑出鞘,横在玉露跟前。 玉露眼睛也没眨一下,反倒是那红衣女子抢身上前,护在了她头里。便见身后诸人纷纷跳下马来,一名白衣男子走上前,停下脚,双手拈指微微一弹,便听得铮翁几声,两边刀剑都被大力弹了开去,侍卫们只觉虎口一震,骇然向后退去。 “这便是金甲王府待客之道么?”那白衣人正是夜拂晓,“她是我优昙崖的巫女,谁敢无礼?” “巫相!”金甲王在婚礼上曾远远见过他一面,便扬声道,“本王并非要对贵崖无礼,只是这萧玉露羞辱我儿颜面害他性命,又叫本王如何饶她!” “她已坠崖失忆,再记不得从前的事,如今只是优昙巫女绮露露,”夜拂晓负手而立,风度潇洒之至,“此番救治贵府大公子,尚需她鼎力相助,倘若王爷不愿见到巫女,我们便就此打道回崖,”说罢便要转身。 “巫相且慢!”金甲王何等人物,能屈能伸,救儿子要紧,小妖女的事先放一边,忙喝退左右,亲自迎上前去,却连称呼都变了,“老夫爱儿心切,适才得罪了,还请巫相不要介怀,这就进去吧。” 夜拂晓本就是装腔作势吓唬他,当然不会一走了之,以目示意红袖照顾好巫女,便与金甲王一同走进门去。 “大公子醒了!”一时之间,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王府内不胫而走。 “真的醒了?”廊下做着针线活的老妈子停下手,念了声佛,“这下子王爷放了心,我们做下人的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可不是?”一旁俏生生的丫鬟接口道,“说是醒过来一会,可身子太弱,什么都没说就又昏过去了,我听大公子身边的铁剑说,晚上一准醒过来。” 第175章 “那个什么崖的,还真灵验,”又一个粉衣衫的丫鬟接话,手里还打着络子,“请了多少大夫都没法子,他们一来,就把大公子救活了!” “啧啧,就说你没见识,”俏丫鬟向她额头戳了一记,“铁剑说,那叫优昙崖,可是个邪门的地儿!你没看见他们那些人,长得倒都挺好看,就是带着一股子邪气。” “我当然没见识,”粉衣衫的丫鬟被她戳了一记,眼珠一转,反过来笑她,“又没什么铁剑啊铜剑的,巴巴得来告诉我!” “你这个死丫头,又胡说!”俏丫鬟咬着牙想打她,却被她跳起一躲没打着,便也撂下活计追上去,“看我不剥了你的皮!”两个人围着柱子,一个追一个躲,嬉闹起来。 “阿弥托佛,”老妈子看她们热闹,也笑了,自言自语道,“大公子快点醒,这府里头就太平喽。” 她们都没注意到,拐弯处不见天日的地方,一个身影已经在那里悄然立了半晌,听到老妈子最后这句话,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寒光,那是――杀机。 却说这一夜金甲王守了许久,也没见儿子醒来,眼见四更已过,只得怏怏回房歇息,优昙崖诸人也各自回转,只留下两个丫鬟守着,一有消息便来禀报。 那两个丫鬟一个倚着床栏,一个坐在桌边,都是又困又乏,静悄悄地不言语,不知哪里飘来一股甜香,直游进鼻中来,忽地困意甚浓,竟不知不觉合眼盹着了。此时桌上银灯里的烛火燃到了尽头,“噗”的轻轻一声便熄灭了,房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靠近床头的窗子无声地打开了,一道黑色影子纵进屋内,未及站定,已经朝大床奔去,那床上帏帐半垂,影影绰绰地看见锦被里睡着个人。只见那黑衣人一撩帏帐,手中寒光一闪,便刺将下去! 这一下劲道十足,床上之人是必死无疑,眼看匕首就要刺入被中,黑衣人却觉一股劲道将自己手腕拨开去,便见被里那人竟一回身,反手一掌向自己肩头打来,来势如电不及躲避,他怔忡之间,肩头已重重挨了一记,登时一阵剧痛,不由得向后一仰,此时背后风动,左右两阵罡风同时袭来,啪啪两声,自己双肋下已各着了一记,那黑衣人忍痛双手一扬,飕飕飕几道白光从指间飞出,趁着后面两人闪身躲避,回手摸出一枚烟雾弹正想抛出,忽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向自己兜头罩下,他心中只叫不好,刚想就地一滚,眼前一道白影倏地掠过,胸口不由一麻,仰面直跌下去,此时刚好大网落下,便将他牢牢罩在中央。 屋内忽然大放光明,那黑衣人眼前一花,想伸出手挡住光线,被点了穴又哪里动弹得,定睛一瞧,床后已走出几个人来,中间那人苍鬓长目,不是金甲王又是谁?只见他横眉怒目,向身旁铁笛一摆手,铁笛会意,走上前扯掉那黑衣人蒙面黑巾,一着眼不禁讶然,“铁骑?!”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忙凝神看去,灯光底下看得分明,可不正是金戈的贴身侍卫铁骑!金甲王不由大怒,暴喝一声,“铁骑,你好大的胆子!” 铁骑却毫无畏色,反倒微微一笑,夜拂晓适才已经点了他穴道,见他神色有异,生怕他服毒自尽,飞身而至,伸手一捏他下颌,果然吐出一粒小丸来,那药丸圆圆通黑,中间一个红点殷殷似血,夜拂晓认出是扶桑毒药“一点红”,眉头微微一凝,看了铁骑道,“梦甜香、柳叶刀、烟雾弹、还有一点红,原来你是个忍者。” 铁骑听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心知大势已去,索性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却说夜拂晓诊过金风后,只怕他伤重,即使救醒也记不得以前的事,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便想出这样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来,说服了金甲王,先让铁剑铁笛在府中散布消息说金风已醒,又叫红袖紫袂扮成丫鬟,自己则装作金风躺在床上,只要凶手一来,便可当场将他擒获。那床后本就有个隐匿夹层,金甲王带了铁笛,青衫护了巫女,均藏身其中,而真正的金风早已被挪到别的房间,正由铁剑和蓝衿等人严密守护。 金甲王听得铁骑竟是个忍者,心中微微一凛。金戈的母亲出身卑微,芳名并蒂,善歌伶曲,本是扶桑将军府上一名歌姬,恰逢金甲王奉旨前往扶桑,将军便遣她侍寝。金甲王当时也是壮年气盛,没什么顾忌,一夕风流珠胎暗结,便将她纳为姬妾,彼时金风之母文绛罗刚产子没有多久,丈夫便公然纳妾,她本是先皇妻妹,大家闺秀抹不下颜面吵闹,心中渐渐郁结成疾,不久竟撒手人寰。此时并蒂已经生下金戈来,金甲王懊悔至极,迁怒于她,待她甚为冷落粗暴,那并蒂产后本就郁郁寡欢,一时想不开竟投湖自尽。只因金甲王用情不专,便害了两名好女子,金风金戈兄弟也早早丧母,此事过了多年,加之金甲王刻意隐瞒,连兄弟俩也不甚清楚。因了并蒂这一层,金甲王十年前曾送金戈到扶桑修行,他回来时身旁便多了个铁骑,说是路上收留的,小小一个侍卫,金甲王便也未上心。况且铁骑多年来深藏不露,旁人只道他身手平平,竟是谁也没看出他忍者的身份。 金甲王沉吟不语,想铁骑在府中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安分守己,况金风与他素无冤仇,他又为何如此心狠手辣?莫非背后还有牵涉?他又是忍者,难道此事跟扶桑有关?见他闭目不语,便喝道,“逆仆!你三番两次以下弑上,其罪当诛,本王念你旧日功劳,只要你说出背后主使,便从轻发落饶你不死!” “一人做事一人当,”铁骑缓缓睁开眼,傲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金甲王怒视他,忽然大笑,“好!”双眉一凛,命令铁笛,“叫阿戈来!”铁笛听得,忙匆匆去了。 玉露一直立在一旁,沉默不语。金甲王由铁骑想到扶桑,她却想到了金戈。铁骑是他贴身侍卫,别人不知他是个忍者,难道金戈也不知?知道了又故意隐瞒,却又是为何?大叔曾说过,将自己劫进王府的是扶桑人,岂不正是两下相合。想金戈先将自己掠入府内,让金风和自己见面争执,接着就是金风遇刺,自己被囚。而当日大叔来救,金戈指挥手下招招毒辣,恨不得直取己命,自己以前只想是因为苍梧郡之仇,如今看来,竟是金戈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杀了金风,嫁祸自己,鬼哭崖上连逼带骗,更是想趁机灭口,将所有罪名都推到自己身上,思前想后,真是越想越象,真相呼之欲出。可针对自己也就算了,为什么要下狠心残害兄长,难道是为了王位......玉露虽这般怀疑着,却不敢贸然说出口。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出缘由拿不出证据,叫人家当爹的怎么信你?搞不好自己反倒落个诬陷之名。 她这厢正在思忖,耳听得“吱”一声,抬眼一看,房门打开,是金戈走了进来。 却说金戈在房中等铁骑回报,想到成败在此一举,不由坐立不安,忽听得铁笛叩门,说王爷有急事找二公子,他做贼心虚,便是一惊,只得硬了头皮跟铁笛前来,一路上见铁笛神色如常,料想事情尚未败露,便稍稍安心,盘算起若父亲质问,自己该要如何推脱。 他一进门便见铁骑跪在地上,不由一悚,不敢多看,倒头跪在金甲王面前,“父亲深夜相唤,未知有何急事?” “铁骑刺杀你大哥,被当场擒住,”金甲王看看儿子,“你是他的主人,你说该如何处置?” 金戈听铁骑并没供出自己,心里不由一松,站起身,正待装模作样地呵斥铁骑,却听得玉露娇喝道,“铁骑,你的公子爷已经到了!这下你可以说了吧?”她这是先发制人,叫金戈以为铁骑要与自己当面对质,狗急跳墙说不定就露出了真面目。 铁骑一愣,心想我并没什么要说的啊,便向金戈看了一眼,张口想否认,被金戈看在眼里,正象是要揭穿自己,惊惧之下,恶从胆边生,一个箭步窜上去,一手掐在铁骑颈间,让他说不出话来,口中佯怒道,“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人,枉我平日里待你不薄,竟敢一再加害我大哥!不忠不义之徒,今日我就除了你这个祸害!”他已握住腰间短匕,此时手起匕落,便深深刺进铁骑胸膛。铁骑早就打算牺牲自己,却未料到公子爷竟杀人灭口,不由得睁大眼睛,不相信地瞪着金戈。金戈虽有预谋,但见他死死盯着自己,也深为恐惧,手一松,铁骑应声倒地,已然气绝身亡。他怔了一怔,回过身来,扑通跪倒在金甲王面前,“儿子御下无方,不能带眼识人,致使奸人有机可乘屡下毒手,害大哥几乎性命不保,儿子身为其主,万死难辞其咎,实在是无颜面对父亲和大哥,就请父亲重重责罚吧!”说着叩下头去。 他这一篇言辞恳切,只说得活象真的一般,然而却已晚了。金甲王虽然想到扶桑上头,对金戈却也不乏怀疑,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如今见他即时手刃铁骑,不容其吐露只言片语,分明是心中有鬼不留活口。自己最不愿的猜想,竟成为了眼前事实,手足相残同根相煎,家门何其不幸!自己一直以为他们两兄弟孝悌无间,而今看来竟是自己错了!不由周身一颤,默然不语。 玉露也没料到金戈如此狠毒,连自己手下也杀,眉间一颦看向金甲王,见他木然不语,心想老头子被吓傻了么,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转念一想,终究是他家家事,当着外人的面,只怕他说不出口下不了手,不由萌生了悄然离开之意。 金甲王回过神来,虽然已知真凶是谁,可叫他象当时对待玉露一般对待金戈,却是万万做不到,虎毒不食子,便就金戈犯下滔天大罪,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总不能为了替大儿子报仇,就杀了二儿子啊,他毕竟年事已高,此时急火攻心,一阵晕眩上来,身子一晃,幸亏被铁笛扶住,低眼看了地上跪着的金戈,不禁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第176章 金戈虽然演了一场好戏,终究心里惴惴,听得父亲放过自己,不由大喜,忙应了一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金甲王凝视儿子背影,手一摆,一旁铁笛忙附耳上来,“传我的话,叫铁樽铁胆铁锁看住二公子,不许他离开王府半步!”铁笛会意,领命急去了。 金甲王回身瞥见玉露,不禁十分惭愧,敛衽肃容,一揖到地,“萧姑娘,老夫错怪你了!”他久居人上,众目睽睽下当面认错,对他来说已是极至。 玉露救人心切,顾不得与他算旧帐,刚想开口叫他放了爹娘,夜拂晓从旁窥她神色已然猜到,心想都说了你失忆,你也要装得象些,便抢先问,“王爷,敢问萧茗夫妇何在?” 金甲王听夜拂晓相问,才醒道竟忘了这件大事,见铁笛正好返回来,忙从腰间解下一只金狮子的印鉴交给他,“拿这个去西山捣练寺见无计大师,只说是我的意思,请茗客伉俪回府安置,他若问:王爷安否?你就说:咳嗽大好了,速去速回,不得有误!” 玉露一旁听着,不禁微微惊讶,原来还有表记切口,金甲王此人也算得心思周密了,只可惜心思再周密,也架不住后院起火祸起萧墙。她想到就能见到爹娘,心中不由一喜,巴不得跟铁笛一同前去,却听夜拂晓道,“巫女该回房歇息了,明日还要医治大公子,”马上想起二人之约,立时褪去了喜色――既然自己迟早都要回优昙崖去,爹娘却是不见也罢,免得见了徒增伤心,索性就让他们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吧――狠下心去,转身走开了。 翌日。金风房内。 金甲王让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自己也回身出来,悄悄带上了门,便亲自守在门口。房内只剩夜拂晓、玉露和床上的金风。 夜拂晓将金风扶坐起来,自己盘膝坐到他身后,玉露对于打坐一套已是十分熟练,也按了夜拂晓的意思,面对金风跌跏而坐,却忽听夜拂晓开口问道,“你说实话,可是真心要他活么?” 玉露知道这个“他”指的是金风,不由一愣,脱口答道,“那是当然!” “你别忘了你们曾有婚姻之约,若救他活转,他痴心不改苦苦纠缠,到时候你可别寻死觅活。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萧茗绮梨儿已然安全,区区王府,还困不住我优昙崖。”夜拂晓这次可是下了大本钱,崖中只留夜阑珊和朱衽碧裙照应,其余四个部主全部出动,又调了四个属主随行。 “优昙崖已经答应了金甲王,怎么能言而无信?我答应了救他,自然就会全力救他,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今后又会做什么,我只当他是朋友,再说就算是个陌生人,也不能因为一己私心害他性命!”玉露断然回绝,忽然眼珠一转,露出虎牙笑了,“不会是你不想救他吧?怕我留下来做金甲王府的小王妃,不做你优昙崖的巫女?” “胡说!”其实夜拂晓倒真未存此念头,他一来为了激她全心医治金风,二来也忍不住借机试探,须知优昙崖巫法通天达地,若执掌之人心术不正,另有图谋,必然将优昙崖引入歧途万劫不复,更会为害天下苍生。他见玉露不为所动,心存仁义,不禁大为宽慰,正了色道,“好生用心罢!”说罢双掌齐出,抵在金风背心。 玉露见状,便也合起双目,伸手捏了一个无量印,驱除杂念,静气凝神。优昙崖数百年以来,修为精湛的巫女,能够随心所欲地用意念控制指挥别人的意识和行动,即所谓的摄魂之术,然玉露功力尚浅,只能尝试与金风意念相通。人的身体本就有自我治疗的机能,比如你割伤了手,不久便会愈合,这便是其中一种,只不过常人此力实在是微乎其微,不足道也。然则玉露以自己的意念,让金风的身体先接纳夜拂晓的真气,再用这种真气唤出金风自身潜在的修复之力,引导着这股力量行遍周身,打通滞碍之处,最后回到心脉中慢慢调息,整个过程便如将迷途的羔羊领回家,将塌倒的栅栏重新扶起一般。道理很是浅薄,可实行起来却犹如登天之难,若无玉露的至灵之气,合以夜拂晓的纯元之力,只怕也是做不到的。 却说玉露适才得了夜拂晓的提醒,脑中只想着“我要他活着,要他活着......”,她本就天赋异禀,巫性甚强,加之真心想救金风,意念之力便似水出源头,畅而无阻,渐渐进入了忘我之境,气息只如在自己身体里不断游走,心头宛若月下雪一般澄明通透,竟是到了从没达到过的境界。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金甲王在外头等得心焦,却又不敢出声,只得悄悄在廊下踱步。眼见日头偏西暮霭沉沉,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却是夜拂晓走了出来,面上微带一丝倦容,看着金甲王点了点头。金甲王知道儿子已经活过来了,不由得精神大振,也顾不得道谢,已经抢进门去。 玉露这一遭下来,也颇有些伤神,扶着金风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刚想放下床帐,却见金甲王奔了进来,便轻声道,“他很快就醒,且等一等吧,”回身想离开,却听得床上“嗯”地一声,竟是金风苏醒了过来。 “风儿!”金甲王大喜过望,忙抢上前去,俯在儿子面前,“风儿!你认得我是谁吗?”见他眼睑微动,忙扶他起来靠在床头。 金风虽然意识清醒了,身体还未痊愈,看了金甲王慢慢开口,声音细弱,“父亲――” “是!是我!”金甲王几要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儿子,“好儿子!” 金风的目光越过父亲肩头,落到玉露脸上,打了个转,忽然间微微笑了,像是认出了她,却没有力气抬手。 金甲王看出儿子想叫玉露,忙回头召唤她,“快来快来!”便在金风耳边道,“风儿,是萧姑娘――”想想觉得不妥,改口道,“是巫女殿下救了你。” 玉露不好拒绝,只得走上前,见金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尴尬起来,垂下眼睛静静坐到床前的圆凳上。 却说那时金风感觉自己在一片虚空之中漂浮,四面都是黑的,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看不见,却是十分惶恐,这时忽然有人轻轻唤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好生耳熟,引得他向来处慢慢飘去,过了一会,就见前头立着一个人影,那人合着双手,从里头露出一线光明来,照亮了四周。他就在这光明中轻轻落下地,仔细一看面前之人,却是玉露,不由得欣喜起来,刚想叫她,却见她抬头嫣然一笑,便消失了,自己这才苏醒过来。此刻见她就在眼前,只道魂兮梦兮玄妙至极,其实又哪里是他的魂梦,分明是玉露的意念之力。 “风儿――”金甲王的心放下了,又想起金戈,终究忍将不住,“还记得是谁向你下的毒手么?” 金风听得父亲有此一问,不由一怔,脑海里便突然浮出一连串的画面来―― ――自己与玉露厮打,失手将她推了出去...... ――她跌倒昏迷,自己叫她的名字,摇晃她...... ――自己背心一痛,不由得手一松,转过身去......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二弟的面庞,那面庞上有慌乱,有恐惧,有怨恨,还有一丝得意...... “风儿,你想起来了吗?”金甲王见儿子面色变换不定,追问道。 “我――”脑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最后,还是挪开了目光,“我忘了――” “怎么会忘呢?”金甲王不信,“你再好好想想!” “好了!”玉露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抬起头看住金甲王,电光似的眸子便是一照,“你还真希望他记得不成!” 金甲王被她当头一喝,这才醒悟过来――是啊,难道自己真的愿意看到一个儿子指证另一个儿子么,自己这个父亲,已经做得够失败的了――他的神色慢慢地黯淡下去,默然不语。 金风苏醒过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人还十分虚弱,但有夜拂晓日日为他输真气活血通脉,几日过后已是大见起色。 中庭地白,露湿草叶。 玉露静静站在月光里,脚下便是一片短短青草坪,夜深了,草丛里起了雾水,打在缎鞋上,湿湿凉凉的。 “萧玉露,”背后有人低声唤道,玉露一惊,正想着自己“失忆”,要不要回过头去呢?那人已经走到她身边来。 却是金风,看了她,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别跟我说你叫什么绮露露,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了我,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玉露也不瞒他,笑着嗔他,“早知道就不救你,一活过来就揭人家老底!” 金风也笑了,沉默一会,忽然又开了口,“我听他们说――你要回优昙崖去?” “......”因为这个,连爹娘也不敢见――玉露无声地叹口气,点点头。 “你要是不愿意,”金风抬起眼来凝视她,这一夜的月光在她鬓旁流淌,颤巍巍水灵灵地,象一只展翅欲翔的凤凰,“就留下来。我――还在这里――”说到后一句,声音已低了下去。 玉露岂会不明,然芳心不焚已成灰,轻轻摇摇头,“我已经答应了。” “......”那种寂寥的美丽,他不舍得不看,可又不忍多看,“是因为他吗?” “......”她忽然淡淡一笑,“是因为命吧。” 这还是那个赌天赌地永不服输的“小幺妹”么?莫无,你到底做了什么,将她伤得如此之深?金风的心蓦地收紧了,里面一丝丝地――扯着疼。 “其实在优昙崖也不错,”玉露故意换了轻松的语调,“又清净风光又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不定比你这王府公子还舒坦呢!”忽然想起什么,“我听说王爷已经上书请皇上准你袭爵,那你以后可就更没我轻松了!” 第177章 “是,”他点点头,面上浮起一抹笑意,却又带着一点苦涩,“我想,做一个好王爷,总比做一个好哥哥容易吧。” 玉露早知他有意维护金戈,见他神色恻恻,便安慰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没听人说吗,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呢!”金甲王最终还是下不了手,只得将金戈远送扶桑,不让他再回中原。 “呵呵,”金风忍不住笑了,“小幺妹,你比以前更善解人意了,要是这么下去,我可舍不得让你走了――”话出口才觉不妥,便又默然。 玉露不知该说什么,也一时无语。 “你那一下――”舌尖触到唇上一道浅痕,是当时玉露咬破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了,他不禁微笑,“可咬得够狠的。” 玉露知道他的意思,不禁羞红了脸庞,正想看地上有没有缝可以钻进去,却听他又说,“也好――以后有人吻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玉露闻言一怔,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竟说不出话来,再抬起眼,那挺拔而落寞的背影已经去远了,她没有追上去,只是收回视线,静静地垂下了眼睛。 一段爱情里,受伤的可能是一个,或是两个,也许是三个,甚至――更多。 “小师妹,你真的不见师父师娘了么?”龙晴忍了又忍,还是问出了口,明天玉露就要去优昙崖了,离开前约自己见一面,可是嘱咐来嘱咐去,就是绝口不提师父师娘。 “......”玉露摇摇头,“先别告诉他们,如果有一天问起,就说我已经失忆,把从前的事都忘了。爹和娘,就请大师姐帮我――”低下头去,“好好照料罢。” 龙晴怎会不明她的苦楚,见她心灰意冷听天由命的模样,心中却是十分难过,沉默半晌,“唉”了一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怎么样?”凤曦和见妻子走了出来,便问道。 “莫无这个混蛋!”龙晴咬了银牙,“好端端的一个小师妹,”眼圈竟不由一红,“都被他害成什么样了!”俏眉一挺,“不行!我一定要他说个明白!就是天涯海角,不管他钻在哪个耗子窟窿里,”咬牙切齿道,“我都要把他挖出来!”说着翻身上马,一声“走!”便箭一般地去了。 “晴儿!”凤曦和见妻子置若罔闻,不由得叹口气,跳上马自言自语,“莫先生,你还是出来吧,否则全天下的耗子,都要被你连累得有洞不能归了......”说罢一夹马腹,直追了上去。 却说玉露誓要摒弃爱恋痴念,回到优昙崖后便专心修行,其余则一概不问,说她意冷如灰也好,说她心无旁骛也好,总之潜心修炼之下,功力竟是突飞猛进日臻佳境。夜拂晓虽甚喜之,但每每见她那番沉冷之色,却难免心惊,想她正当韶华,如何眼中竟静无生气,倒不是什么吉兆,因此上便常常出言相激,只引得玉露按捺不住回嘴嘲讽。夜拂晓见她略现往日泼辣跳脱的本色,这才心下稍安。 这一日玉露打坐过后,只在崖上缓缓行来,不觉已来到“入梦海”边,她手中正拈着两三优昙残瓣,见那渠中游鱼活泼喜人,便信手撕了丢入水中,大小鱼儿见了吃的,一股脑拥上来,接喋而食。这“入梦海”实则是个深阔水渠,底下便是玉露所居的石室,渠底正对床处是用水晶石铺成,透明通彻,底下的人若躺在床上,正可看见各色鱼儿翩然游弋,便如置身海底龙宫一般。玉露听得夜阑珊说,自己的母亲绮瑟瑟当年很喜欢鱼,直玩笑说要住在水里,天天跟鱼儿做伴。她虽只是玩笑话,却被夜拂晓记在了心里,趁她离崖回屈露多,便悄悄开了这一道水渠,将山泉引入其内,又养了各种珍贵奇特的鱼类。流水游鱼,俯仰之间清澈可见,阳光一照霓虹流转,浑似梦境中的景色,妙不可言。想夜拂晓此举也颇见用情之深,只可惜绮瑟瑟再度回转,佳人别有怀抱,早已换过天地,她到去世之前,一直住在旧时居室,反倒是到了玉露,才正经住进这里。 水渠呈环状,引入泉水循环不断,潺潺流动,玉露伫足默立,不禁想人说世事如流水,水流走了,兴许还有再回来的一日,可人世间的事,过去的,便终究过去了。 “修行完了么?”背后有人说话,“在这里胡想什么?” “原来是巫相大人,”玉露知道是夜拂晓,便回过头去,面上笑盈盈的,嘴上却毫不留情,“我正想着要是你死了,该让谁当巫相呢!” 夜拂晓知道她是故意,倒情愿她讽刺自己几句,也强似那般无嗔无喜的模样,便冷笑一声,“别高兴得太早,等你当了巫主再说!”他见玉露修为大为精进,已能够执掌优昙崖,便决定让她尽快继任巫主,眼下崖中上下,都在准备巫主的继任大典。 “那是自然,当了巫主就不怕巫相了,我可是盼着这一天早点到呢,”玉露抿嘴一笑,“巫相素来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有空也想想谁接您的位子合适,一旦您哪天撒手而去,我也好有个参考,”说罢瞧也不瞧夜拂晓,便转身向优昙花田走去,料他此时必是面如锅底,心里偷笑不已。 她怕夜拂晓罗嗦,只在花田之中寻了一处隐秘清净之所,合目静坐,冥想良久,待到收回漫思,这才发觉已是月上西天,刚想站起,就听得外头传来一个男子低低的声音,“我们的事,还是和巫相说了罢。” “别!”是个女子的声音,却又马上压低下去,听不清了。 玉露眼珠一转,已经猜到八成是崖中哪对男女有情,怕被夜拂晓知晓,所以来此幽会,想那花田高深幽密,除了巫女打坐,从无旁人接近,倒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不由微微一笑,偷偷直起身,从那错落的花茎之间望去,便见不远处两个人影执手相对,状甚缱绻,不过隔得远月光又不明,看不清楚。玉露忽然想到了青衫红袖,二人倾心彼此,却羞于人前承认,说不定就是他俩在此约会――嘿嘿,今个撞到我手里,看你们还如何说嘴!想及此自己先鬼笑了,拨开花茎,突然跳了出去,大叫道,“好啊,可叫我逮着了!” 那二人未防花田里还藏着个人,见她冷不丁跳出来,登时愣在了原地。 玉露也呆住了,此时相距不过几步之遥,自己看得真真切切,却并不是青衫红袖,但见那男子长衫的朱色前襟上绣着一只白鹮,正是般若部主明朱衽,而那女子秀丽婉约,面带惊恐之色,却是巫医夜阑珊! 玉露这一惊可是不小,想本来是青衫红袖,怎么竟变成了夜阑珊和明朱衽?他们两个何时到了一处?见情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却是瞒得密不透风,想他们时常人前相见,竟没人看出端倪,也不知要怎么个小心法。 夜阑珊看清是她,反倒暗暗松了口气,见朱衽还在那里站着,便悄悄推他一记,示意他先走,自己来应付。 朱衽被她一推,也清醒过来,犹豫着看她一眼,又抬头看看玉露,夜阑珊心想这个傻子,低声道,“还不快走!”朱衽却一动不动,目光只在她脸上流连,忽然头一低跪了下来,“求巫女成全!” 夜阑珊见他如此,不由叹口气,也随着跪了下来,“巫女恕罪!” 玉露这会已经明白过来,心想郎情妾意,这有什么罪可恕,便道,“先起来,有什么说不得的。” 二人见她言下并无责怪之意,稍稍安心,携着手站起来,彼此对望一眼,夜阑珊想虽说巫女不恼,可这些话讲起来,自己未免赧颜,便向朱衽使个眼色,轻声说,“你先去罢,我和巫女有话说。” 朱衽知道她二人一向交厚,也放下担心,便向玉露又行了个礼,转身急去了。 玉露见他走了,便笑嘻嘻看了夜阑珊,“珊姨,你瞒得我好紧!”她和夜阑珊言语素无顾忌,撞见这般情事,焉能不取笑于她? “我又何曾愿意,可若叫大哥知晓,就......”夜阑珊停了话头,幽幽叹口气。 “他有什么好阻拦的?”玉露不以为然,“又不是他嫁人,关他什么事,他这个巫相也管得太宽了!” “他也有他的道理,”夜阑珊摇摇头,“巫女,我和朱衽,其实――是不能够在一起的。” “因为你比他大?”夜阑珊已经三十有余,可明朱衽不过二十五六,若说年龄,倒是有些差距。 “年纪也还罢了,可在崖上我算得是他的长辈,如此逆伦之事,大哥又岂会同意?” 玉露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到莫无和自己身上,心下却是黯然,她本就有成全夜明二人之意,如今物伤其类,更是站在夜阑珊这头,便正色道,“珊姨,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我。你是真心喜欢明朱衽么?” 夜阑珊听她问得如此直接,脸上一红,微微点点头。 “那他待你也是一样么?”玉露见夜阑珊又点头,心下主意已决,“这就好,你别管了,我去跟巫相说。” “万万不可!”夜阑珊大惊失色,忙拉住玉露,“大哥若是知道了,定要重重责罚朱衽的!” “你放心,”玉露此时已有妙计,只向夜阑珊挤挤眼睛,得意地一笑,“包在我身上,你就静候佳音吧。” 这一日是优昙的巫主继任大典。优昙崖不同俗世门派,一有喜事便要张灯结彩,只将大殿打扫的一尘不染,连犄角里都错落有致地摆放上了优昙花,那优昙本已是雪白,栽在玉色的花盆里,更显清灵不俗。 玉露今日着了一件正红衫子,衫上反倒浑无图案,长发高高束起,发际簪了一朵雪白优昙花,严妆冶容,明艳无俦,只叫人不敢正视。她居于堂上正中之高座,见崖上弟子悉数单膝跪倒,右手紧按于心胸之处,齐声道,“属下叩见巫主!”优昙崖弟子约有千人之数,这一喝便是声震屋宇。 第178章 夜阑珊仔细交代过她大典步骤,玉露早已烂熟于胸,便朗声道,“我优昙崖,历数百载,敬天悯人,灵通术达,吾辈自当守业以忠,待人以诚,肝胆相照,齐心协力,上勿负苍天,下勿愧祖宗!”说罢站起身,向堂上悬挂的优昙徽记跪拜下去。众人见巫主起身拜罢,这才站起来静静成列。夜拂晓居于一侧,正想训诫属众几句,却见玉露朝自己看来,笑吟吟地开了口,“巫相,按规矩不是该送我件礼物么?” 夜拂晓一愣,心想不好,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巫主继位大典上,巫相都要送上一件大礼祝贺,绮露露这个巫主来得不容易,自己只顾监督她修行,竟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当着一干属众,若是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来,可真要出丑了,心下正是惴惴,却听她又道,“巫相是出世之人,那些俗物还是免了,就请巫相答应我一件事吧。” 夜拂晓听在耳中,心头微微一凛,他知道新巫主精灵古怪,只怕要的不简单,难道是要自己放她走么?不过今日是崖中大典,当着众人她大概不会如此出格,却也不敢随口应承下。玉露见他顷刻之间神色已经变了几遍,不由心中大乐,便道,“崖中有两名属下,经年来劳苦功高,彼此间更是情深意重,我有心促他二人结为连理,未知巫相可愿玉成此事?” 夜拂晓以为她说的是青衫红袖,登时心里一松,此事他也早有耳闻,既然巫主开口,索性顺水推舟作个人情,便笑道,“巫主既有此意,我如何不从。” “如此甚好,”玉露见他入彀,心下窃笑,扬声道,“明朱衽,夜阑珊,还不上前谢过巫相!” 朱衽阑珊二人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心中正是忐忑,听得玉露相呼,忙抢上前来拜倒,齐声道,“属下谢巫主恩典,谢巫相成全!” 夜拂晓如何也没想到竟是他俩,登时怔住,醒过神来追悔莫及,只想妹子怎如此悖谬,竟对后辈弟子动情,真是为长不尊!看了夜阑珊恨不得立刻厉声呵斥,可转念一想,方才当着崖中大小弟子,自己已经公然答允,再出尔反尔岂不叫人生生耻笑?万般无奈下只得隐忍不发,气鼓鼓地瞪了玉露,心想千防万防,这小鬼头却果真难防! 玉露知他心下忿然,浑不在意,送上高帽子一顶堵死后路,“巫相的见识胸襟,果非常人能比,有巫相如此,实乃我优昙崖之大幸,”微笑着看了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属众怎会说不,当下齐喝一声“是”。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夜拂晓终究不是神仙,听了这几句也不免受用,玉露见他面色一缓,心知已经得手,不容他反上后劲,便道,“传令下去,开宴入席,崖中弟子,人人有份!” 众人听得盛宴在即,便是欢声雷动,夜拂晓知道玉露是着意如此,这一回只得认栽了,想从此后她便是巫主,斗法的日子可还长着呢,眼下且省些力气吧,微微吁了口气,站起身来,“请巫主入席。” 玉露见状也站起身,微笑道,“巫相也请,”这一番谦让看在属众眼中,只道他二人尊老敬主,难得的和睦,又岂会猜到人后那一番唇枪舌剑冷嘲热讽? 优昙崖“玄机阁”内收有许多藏书,除了佛经崖史,奇闻逸事,更有不少讲述法术的书籍,玉露常入其中,多有浏览研习,颇受得益。 却说大典翌日,她又到“玄机阁”翻阅法术书,正看到入迷之处,却听得门口有人咳了一声,便见夜拂晓走了进来,站定在自己面前,双眼在书上微微一扫,才开口道,“巫主这一招高明得很,想必不是从法术书里学来的。” 玉露知道他指的是昨日之事,心想这是想了一夜还不甘心,一大早就兴师问罪来了?便撂下书,看了他直截了当,“巫相大人,你终身不娶是自找的,难道也要珊姨跟着你陪绑不成?” “我终身不娶又如何?”夜拂晓只有一个触不得的痛处,便是绮瑟瑟,恼怒之下口不择言,冷笑道,“总强似萧茗绮梨儿双宿双飞,早将瑟瑟丢到脑后!” “你这话好不奇怪,”玉露柳眉一颦,“我娘早已过世,既不是我爹移情别恋,也不是我姨妈夺人所爱,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在一起?喜欢一个人,是看她活着的时候对她有多好,又不是看她死后为她守贞多少年!” 这几句铮然有声,只叫夜拂晓心头一震,虽听着不入耳,可竟隐隐觉得好像也有道理,一时反驳不得,默然一瞬,便将话题拉回玉露身上,“你少管些闲事,还是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罢!” “我的终身大事?”玉露眼角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巫主已经到了年纪,”夜拂晓镇定下来,慢条斯理道,“不妨留心一下崖中哪名弟子合适,我自然也会辅助挑选的,巫主的婚姻大事,可是马虎不得。”夜拂晓年约不惑,不可能总留在巫相的位子上,也希望早日为玉露挑选良配,并将他培养成日后的巫相,助巫主执掌优昙崖。放眼崖中出色的年轻弟子,青衫是早与红袖一对的,蓝衿又不够老成,他本来青眼朱衽,却没想到成了自己的妹夫。 “巫相可以不娶,”玉露坦然道,“巫主自然也可以不嫁了。” “当然不可以!”夜拂晓面色一变,“巫主必须择崖中出色之人而降之,才能保证绮氏巫女血脉延续,我优昙崖后继有人!” 玉露只觉他郑重其事得好笑,故意道,“我若生的不是女儿,而是个儿子,莫非就要把他掐死?” “绝无可能!”夜拂晓双眉一耸,“绮氏家族,头胎必是女婴,几百年来,从无例外。” “干吗那么紧张,我说说罢了,”玉露想八字还没一撇你着什么急,笑嘻嘻看了他,“我还不知道巫相大人身兼‘送子观音’呢!” “你!”夜拂晓拿她没辙,瞪她一眼,“好好看你的书罢!”一甩袖子走了。 若生个女儿,大概会象自己一样调皮,一定会把大叔气得什么似的――她蓦地心头一痛,忽然苦笑了――没有可能的事,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便拾起书继续看下去,可是那书上的字,却渐渐模糊了。 “珊姨,”玉露正对镜梳理长发,见夜阑珊急急走了进来,便唤了一声。 “巫主,”夜阑珊新婚未足一月,鬓旁还别着一朵小小红花,倒添了几分娇艳,她只看了玉露,将一封信塞在她手中,低声道,“你龙师姐给你的,”说罢便转身匆匆出去了。 玉露知道必是朱衽想法子带进来的,她回崖后一直与外界毫无联系,此时手里握着那封信,一时竟似有千斤之重,忙定下心神,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莫无是中毒,不是变心,眼下寒毒已去,即日到崖接你。”却是连称呼署名也没有。 玉露的心骤地缩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紧信纸又看了一遍,这才确认是真的,不由将那信贴在胸口,心里头只想着,“他没有变心!他没有变心!”忽然间颊上凉凉的,伸手一抹,却是喜极而泣,珠泪成行。 她本以为自己和莫无是落花流水各天涯,却没想竟是柳暗花明会有时,一时间却是又哭又笑,浑浑噩噩了半晌,方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来,信上说大叔要来优昙崖接自己,可夜拂晓又怎会放手,二人相见,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便不禁一凛,心想自己一定要先下崖去,安抚了大叔再做打算。她这般想着,立刻站起身,打开床边箱子,竟从里头翻出一支竹离来,向腰间一别,拔腿便走。她终究还是不能忘怀莫无,悄悄做了支竹离,偶尔拿出来看看,只是看了也伤心,便更多的时候压在箱底。 她出得石室来,上到崖顶,绕过“入梦海”,正想穿了夜阑珊的药室下崖,只觉得眼前白影一掠,夜拂晓拦在了面前。他见玉露气喘吁吁急匆匆的样子,一皱眉,“你去哪儿?” “我要下崖!”玉露生怕大叔杀进来,不想和他浪费时间,“去找大叔!” “莫无?”夜拂晓一怔,一伸手臂拦住她,“不行!” “你别拦着我!”玉露想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我一定得去!”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对,我是答应了,”玉露并没打算翻悔,“可我现在必须得下崖,你让我下去,我见了大叔就回来,说话算数!” “不行!”夜拂晓断然回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莫无的事,你是优昙崖的巫主,不能跟他在一起!” “我为什么不能?”玉露反口质问。 “巫主必须嫁给崖中弟子,这是优昙崖的规矩!”夜拂晓的眉头拧紧了。 “我今日就要改了这个规矩!” “你不能改!” “怎么不能改?”玉露殊无惧色,“规矩既然是巫主定的,我这个巫主就能改!” “你!”夜拂晓辩她不过,只得喝道,“说不能就是不能,今日我绝不会放你下崖!” “你若不放,”玉露一急,拿出了最后一手,伸指抵在心口,“我就自断心脉死在这里!”她的巫术已大有进益,若是她萌生死志,以意念之力毁经断脉,香消玉殒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 夜拂晓没想到她竟以死相逼,真正是没学会救人先学会自杀,不禁咬紧了牙,正想怎么才能拦住她又不伤了她性命,只觉脚下一震,一阵隆隆之声传进耳中来,面色不由一变,还未说出话来,便听得轰隆一声,感觉身子一摇,地面竟裂开一条大缝,他心念之间已知不好,伸手拉住玉露,“快随我来!” 玉露只觉得一阵天摇地动,情急之中拉住夜拂晓,强自站稳,见他拉起自己飞奔如电,慌乱中问道,“去哪?”说话间又是一阵震动,仿佛头顶苍穹都为之一低,就要天塌地陷下来。 “恶灵动了!”夜拂晓面凝如铁,脚下健步如飞。 第179章 恶灵?玉露想起绮梨儿所说的千年恶灵,竟是它又要冲破封印了么?自己的亲娘就是因为擒它力竭而逝,十六年后,它竟然再度蠢蠢欲动?那岂不是又到了优昙崖生死存亡的关头?想及此心下大骇,忙紧随夜拂晓急急冲进石洞,再不多言。 夜拂晓拉着她在石洞内七折八拐,向那洞穴深处奔去,一路上震动不断,壁上石块纷纷落下,一时间砂砾横飞烟尘弥漫,然而二人早已无暇理会这些,只想尽快到达那锁着恶灵的石洞。 眼看前面就是个洞口,忽听得里面传出一阵滚滚轰雷,中间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嘶嚎之声,那声音时而尖利,宛如受了伤的猛兽,时而呜哇,又好似嗷嗷待哺的婴儿,夜拂晓十六年前亲耳听过这种声音,正是恶灵蓄势冲破封印的信号,心下猛地一紧,松开玉露,自己抢先跃进洞中去。 玉露紧随其后掠进洞内,便见半空里光芒大作,一朵优昙花正浮在数道光环之中,水晶花瓣七彩流转美妙绝伦,可花心中却隐约可见一抹暗黑影子,正躁躁不安地窜来窜去,不断发出刺耳恐怖的号叫。 这一切对夜拂晓来说,无异于噩梦重现,想起自己和绮瑟瑟当日曾合力御敌,便向玉露大喝一声,“封印!”自己先盘膝坐下,双掌合于胸前,屏息静气。 玉露封印之术尚未修成,眼见情势如此危急,也只得勉为其难尽力一试。当下忙收神静坐,双手拇指与食指相对,交叉胸前成一个加持诀,灵走心脑之间。 那黑影越来越清晰,动作也越来越剧烈,水晶优昙本是半空之中缓缓旋转,被它激撞之下,竟也颤动不止。夜拂晓见此情景,心知不可再耽搁,忽地双掌齐开,两道白光掌中腾起,只向空中疾奔而去,撞上水晶优昙,两下均是一抖,那优昙本在颤动,被夜拂晓陡然制住,竟定了下来。 玉露见状,忙双手一旋,手心照在额角,双目直视那一团黑影,心中默念道,“唵阿吽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便觉一股加持之力由心而发,煌煌豁豁,便如火般光明,又似水般柔韧,径直迎上那邪灵破印之力,抗衡之下不分高低。然而她修行封印之术时日尚浅,精要之处犹未真正领会,那邪力越来越强劲,她渐渐便有些吃力。 夜拂晓见玉露使出封印术法,压制得那邪灵安静下去,心中稍安,忽然见那水晶优昙竟又飞快地旋转起来,活似走马游龙,不由一惊,他的梵天之力也使出了十分,再无余力,正想要如何计较,耳听得一声凄厉长嘶划过当空,伴着轰的一声巨响,那水晶优昙忽地迸裂开来,从里面涌出一团黑雾,倏忽间长大数倍。夜拂晓也未曾见过恶灵面目,此刻定睛一瞧,竟是头生九骷髅,长身如大蟒,尾鳍一团烈火,却是黑气森森直似地狱之焰,骇异怖人闻所未闻,然则他修行多年终非常人,转念间清醒,咬牙捏了个诀出来,便见一条火龙从他掌中跃起,在空中绕了一绕,忽地向下一潜,右爪一伸,便向其中一个骷髅头抓去,那恶灵浑不躲避,只重重一甩尾鳍,那冥火阴烈至极,火龙之焰相形见绌,哪里抵挡得过,当下被击中腹部,半空中直跌下来,落地成灰。 夜拂晓见火龙不敌,口中喝道“佛缘天香!”施力放出梵天印来,他当日曾用此印重伤莫无,自是威力不同凡响,此时绝技重施,只盼能重伤恶灵,巫女便可借机将它再次封印,消弭一场大祸,只可惜他的梵天印厉害虽厉害,却还是低估了恶灵的本事。 却说那梵天印中万千手掌如奔雷闪电,朝那恶灵兜头而来,那骷髅恶灵见来势奇猛,只向后一缩,夜拂晓以为它抵挡不住,心下大喜,正想加诸一掌,忽见恶灵将骷髅头一摇,九个骷髅头转瞬化做一个巨大骷髅,眼鼻口之处皆是豁大空洞,见那梵天印已到面前,蛇身遽然一进,血盆大口一张,竟将内中无数手掌都吸了进去,夜拂晓正在惊讶间,便见它倏地大口一放,又将方才吸进去的手掌悉数打出,一道强光滚滚向夜拂晓反转袭来,夜拂晓哪料到它如此毒辣凶悍,那梵天印迅猛无比,他自己也是躲避不及,正被击在左胸,刹那时只觉天旋地转肝胆俱裂,胸口处剧痛难当,双目一合倒了下去。 “巫相!”玉露见他倒下,不由惊呼出口,就在她惊呼之间,那恶灵已再度换作九个骷髅头,空中一凝,便朝她俯冲下来。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妖孽!不得伤我巫女!”便见一件光灿灿的物事朝恶灵飞去。玉露惊讶下回头一望,竟是夜阑珊和明朱衽二人!却说他俩正在夜阑珊的药室之中闲话,忽觉地动山摇,四面石壁都裂开缝来,只道是天生灾祸,山崩地裂,生恐伤到巫女,忙来寻找玉露,石室中却空无一人。他俩正在四下寻找,只听得一声嚎叫裂人心肺,当下一惊,对视一眼,便朝那声音来处奔去。千年恶灵之事,他们是浑然不知,赶到洞口正见骷髅恶灵将夜拂晓击倒,不由悚然瞠目,夜阑珊见那妖怪又向玉露袭去,便脱口呼喝,她修于医道,身手稀松平常,情急之下信手在身上一摸,抓了个物事便向恶灵抛去,那本是她平日里捣药用的药杵,由屈露多国所产之金银铜熔铸而成,坚硬无比叩之有金玉之声,是优昙历代巫医相传的宝物。那恶灵却不慌不忙,只尾鳍一摆,一团黑焰直卷而来,那黑焰也不知有多热,顷刻之间便将药杵熔化,半空中落下许多金水。明朱衽见状反手从背上抽出弓箭,弯弓一搭,便遥遥向恶灵射去,他这套弓箭上带着冰寒之咒,可叫中箭之人如被冰雪,全身血凝而僵,而箭上镶着白鹮之羽,较普通羽箭更为轻盈,故在江湖上得名“寒弓白鹮明朱衽”。那恶灵见羽箭扑面飞来,忽地蛇身一低,白鹮箭从一个骷髅的眼中射进,又从后脑飞出,钉在石洞顶上,竟是没伤它分毫,明朱衽才待抽箭再射,却见九个骷髅头齐齐仰起,厉声嘶嚎,声如魔音,两人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撕心裂肺痛楚难忍,终于吃不住一齐倒地。 却说玉露见夜明二人前来助战,忙定下心神,起身直立,双手交叉胸前,拇指与中指相搭,口中无声念起“唵嘛呢叭弥吽”六字,心下渐而浩荡通明,恶灵纵声长啸,她竟浑如不闻。那恶灵见她拦住自己出洞之路,面带微笑犹自不倒,不由得狰狞大作,嗷呜一声向她扑来。它本是来去如电迅不及防,可玉露颂此六字,如开天眼,恶灵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分明,见它扑来,忽地举起双臂,高呼道,“婆珊婆演底!”那恶灵只觉一道白光平地而起,转瞬已化成一道光墙,横在了自己面前。 这咒语本是玉露在法术书中学来,今日初次演练,竟就是独战恶灵,那光墙看似光明通透,实则如铜墙铁壁,那恶灵穿不过去,躁急起来,用力摆动尾鳍,一记记重重敲打在光墙上,光波震荡开去,带得玉露周身一震,她不禁一咬银牙,此时夜拂晓等人已先后倒地,只剩她孤军奋战,若自己稍有懈怠,让恶灵逃了出去,遭殃的就不只优昙崖了! 她心头这般想着,便咬紧牙关苦苦坚持,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忽觉周身剧荡,抬眼一看,竟被那恶灵撞破了光墙,当下想也不想,收臂抱于胸前,又娇喝一声,“伊帝弥帝,弥揭罗帝!”刹那间无数道光线从地下喷涌而出,结成一张大网,将恶灵牢牢罩于其中。 那恶灵被兜头罩住,上下无门,愈加发狂起来,东一摆西一撞,将那白光结成的大网,撞得不住颤动,玉露毕竟法力有限,勇斗恶灵之下,后劲已渐渐不足,亏得她心志坚决,才能一直坚持到现在,她见恶灵凶猛,自己又无夜拂晓相助,封印已是不能,只求能牵制住它,抗得一时是一时! 恶灵破不出光网,忽地长啸一声,骷髅九而成一,竟生生向地上撞去,那地上不过是岩石铺成,哪里经得住它妖兽之力,登时剧烈晃动起来,四面石壁开始不断摇晃,洞顶大石崩裂,直落下来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坑,玉露只觉身子被一股劲力抛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石壁,又跌落下来,背上一阵剧痛,鲜血已从嘴角流下来。那光网本是由她心念控制,此时她心脉震荡,光网立时消失。恶灵岂会放过机会,一个俯冲,便向她张口咬下。 玉露受伤,不及再用法术,眼看那恶灵离自己不足一拳之距,忽然间骤地缩了回去,竟好似被火焰烫了一般。玉露见它蜷缩不前,不由大为惊讶,忽觉唇角有热乎乎的液体缓缓流下,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它怕我的血!它怕我的血!她陡地生出一线希望,勉强站起,忽然低头飞快地咬破自己手指,提气将余力尽数凝在指尖,便见她指尖红光一闪,倏地窜出两道血箭,向恶灵直射过去! 那恶灵躲避不及,身子被血箭射中,嗷的一声嚎叫,似乎十分疼痛,玉露凝神一看,见血箭射中之处,竟然豁开洞来,如同蜡烛被火烤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不由精神大振,又连连咬破其余的指头,逼出血箭来,恶灵屡屡被鲜血射中,穿心透肺,忍不住放声长嚎,叫声凄厉恐怖。 玉露本就受了伤,此时力道激荡下鲜血便流失得更快,一个人的鲜血终究是有限的,她也不例外,渐渐地只觉气短头晕,全身无力,眼中那恶灵的模样也模糊起来,心知自己已然血气不足,可那恶灵虽被多次射中,仍存有实力,若再僵持下去,等自己血竭力枯,就真真挡不住了!连优昙崖都斗它不过,平常人又如何幸免于难?它这一出去,不知要害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命丧黄泉!玉露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并不懂得太多的大道大义,即使眼下这般生死关头,心里也全然没有“舍身成仁拯救苍生”这类豪言壮语,只是推己及人,想自己离开爹娘离开大叔便这样伤心,若恶灵肆虐,害人性命,那这些人的家人,岂不是要伤心难过一辈子? 第180章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铲除这个千年祸害!又想到今日与恶灵相斗,生死未卜,然而自己曾几度命悬一线,如今尚在人世,也算得占尽了便宜,干脆这条小命就交给老天吧!这般想着,心中倒是十分豁达,她见那恶灵不敢上前,便凝眉思索,盘算怎生才能将它除去永绝后患。她失血过多,只觉心里发闷,不由一手按在胸口,就在这一瞬之间,竟叫她想出一个法子来! 那恶灵虽然妖术高深,却极其惧怕巫女的鲜血,当年它被封印,也是因彼时的巫主用鲜血击败了它,只可惜那巫主并没悟出其中玄机,而这许多年来,它一直被封印优昙崖,更无人知道端倪,却是玉露误打误撞之下,发现了这个大秘密。恶灵一旁伺机良久,忽见她垂下头来,一手扶住岩壁,只当她垂垂危矣,再无力与自己对抗,不由大喜。它不敢触到玉露的鲜血,只能以尾鳍的黑冥之火将她烧死,眼见玉露垂首不动,便潜身倏进,眨眼间离她不过数尺,正想摆动尾鳍,却忽见玉露闪电般抬起眼,纵身一跃,径向自己撞来! 人的心脉之处是血之源头,玉露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夜拂晓更是传授她一套心法,在心脉周围再设屏障,可谓重防之地。但她已决意与恶灵同归于尽,便卸去保护心脉之念,心胸之处登时脆弱不堪。她见恶灵受骗,远远向自己袭来,当机立断扑身上前,迎头与它相撞,只要让那恶灵穿过自己心口,伤处定会鲜血喷薄汩汩不断,必将令它摧心蚀骨回天无术! 她来势如风,恶灵不及躲避,骷髅头撞在她的胸口,登时穿胸而过,只听得一声惨叫震天动地,玉露觉得心口一空,知道计成,便拼尽余力向前奔去。那恶灵已经重伤了骷髅头,此时玉露忽地跑将起来,蟒身亦被她的心血尽染,它只觉周身似在烈火之中烤灼,连连惨叫,忽地尾鳍一翻,轰然倒地,正落入玉露的鲜血之中,残头断尾扭曲甩动,不久哀声渐绝。 玉露强撑回首,却见那骷髅蛇身俱已化作一滩血水,只有尾鳍冥火正在渐渐熄灭,不禁心中大慰,脚下一软,“哐当”跪了下来,低头见胸口之处滟滟鲜红,浑似盛开了一朵艳丽至极的大花,鲜血不断滴答而下,渐渐在身底下流成了一条小河,别在背后的竹离落在血泊之中,是鲜红底子上的一抹惨淡苍绿。她亲手除掉妖孽,心愿已了,伸出手去拾起竹离,握在手中又想起大叔来,不由微微一笑,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她朦胧之间,只觉一个黑色身影掠进洞来,心想原来死前果然有幻觉,老天爷你倒是知道我想着谁,正想笑笑,身子一动已被人抱了起来,便听那人连声叫道,“小妖!小妖!”声音中既急切又悲痛。 是大叔?她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可那一张面孔早已深入脑海,便就只剩一口气,也认得出来,不由微微一笑,气息微弱,“大叔――” 她没看错,就是莫无。其实在玉露与夜拂晓争执之时,他已经到了崖下。优昙崖守卫严密,他一人一剑逐个破关,正在与守关弟子鏖战之时,忽然天旋地转,地动山摇,他只当是地震,忙抢上崖来救玉露。一路上山峰连连震动,弟子慌乱之中站也站不稳,如何与他交手?只是崖上地形复杂,莫无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石室,却不见玉露踪影,最后还是被那恶灵惨叫引来,这才到了石洞,只是他到得太迟了。映入眼帘的,正是玉露挺身而上恶灵穿胸而过的决战惨况,待得他扑上前来,伊人已经生命垂危。 “小妖!”看着她苍白到异样的面庞,莫无犹如万箭穿心,死死抱住她,凄声唤道,“小妖!” “大叔――”玉露却只是微笑,慢慢伸手,将竹离递给她,“给你――的。” 莫无看着那支竹离,更是心如刀割痛彻骨髓,一把抓住竹离,忍痛道,“这个坏了,你再给我做一支,再起来给我做一支!” “......”玉露此时已是气若游丝,慢慢摇摇头,“我――累啦――” “不行!”莫无惊觉怀中的她正在迅速地冷去,不由心惊肉跳,“你不能累!你起来,起来再做一支!” “大叔――”她的手无力地拉住他的衣襟,“我――忍不住了――要――要睡了――” “不能睡!”莫无心觉不妙,嘶声道,“你不能睡!” 然而她的手已经落了下去,落在殷红血泊之中,是优昙花一样的雪白。 “小妖!!!”莫无见她合上了双眼,不由得紧紧抱住她,仰天长啸一声,那啸音哀极恸极,只似让石壁都摇动了起来。 此时夜拂晓三人已经醒来,忽然见到这种场面,一时之间惊痛难已,只呆呆立在二人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无就这样静静地抱着玉露,下颌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那额头光滑冰凉,他还记得,她就那么对着自己一皱眉,额头上便现出一道浅浅的细痕来。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滑过他的面颊,又滑过玉露的额头,无声地落在地上,和她的血融在了一处。 夜拂晓虽然大难不死,也是重伤肺腑,见莫无抱着玉露呆呆地跪在那儿,心下既哀痛,却也隐隐有些不安,便强撑着走过去,低声道,“你先放下她吧。”却见莫无忽地一抬眼,目光如电,只叫人心头一震。他没有回答夜拂晓,反而双臂抱紧玉露站了起来,看也不看旁人,便转身向外走去。 “莫无!”夜拂晓忙拦住他,“她被恶灵所害,见不得日光,留在这儿才有千年玄冰可保容颜如生,难道你愿意她化作一堆白骨?” 莫无的脚终于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到石洞正中的玄冰旁,慢慢地将怀里的玉露放下,但见她仰卧玄冰之上,眉目如画,唇角犹带微笑,似乎就象她自己说的――只是睡着了。 他缓缓伸出手,将她的鬓发一丝丝理好,衣衫一点点扯平,然后,俯下身来,跪在她身旁,静静地凝视那静美绝伦的容颜,半晌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开了口,“你我之缘,不会因为死亡而结束,我会带着你的心愿,去到你所有向往的地方,等我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不要嫌弃我两鬓如霜。”说罢,目光又在她脸上转了一转,猛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夜阑珊和明朱衽只是轻伤,她与玉露感情深厚,骤逢此变,如同痛失爱女,立在一旁早已是泪流满面。她见莫无离去,走上前想抚摸玉露的脸庞,只觉触手处一片冰凉,不由得又流下泪来,正在伤痛之际,忽觉眼前红光一闪,却见玉露心口处红光氤氲,直从衣衫里透出来。她又惊又疑,悄悄拉低衣领,便见玉露领口露出那一方玉优昙来,原来通体透白的玉优昙竟是殷红如血,在四周的暗黑里幽幽地发出血红的光芒,她不禁目瞪口呆,蓦地回过头来,“大哥!” 九莫离莫弃[*本回目名“莫离莫弃”,字面之意不必庸述,“离”尚指信物“竹离”,“弃”谐音优昙崖巫女姓氏“绮”,若大叔玉露将来有女儿,一定会取名莫离=绮离离^_^]* 一年后。苍梧郡。 “仙客来”的大堂里人声鼎沸,你一言我一语,南腔北调都在说着江湖上的新鲜事,只有角落一桌,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静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周围的喧嚣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一股淡淡的绿茶清香飘过来,他不禁抬起头,却是小二正给邻桌端上来刚泡好的新茶。一声轻轻叹息淌过心底,他微微挪开眼,却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望去,那当墙处山水纱屏犹自兀立,可下面的卦桌已是人渺桌寂。他的面色黯沉下来,提起酒壶想倒酒,却发现不知何时,酒壶已经空了。 “大叔!”一记清脆的呼喝,一把酒壶应声砸到了桌上,“一个人?我请你喝酒!” 那声音如此熟悉,正是夜夜入得梦来的莺声娇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地抬起头――眼前的面孔清灵脱俗,世间如何再做第二人想? 莫道凝眸无语,皆缘重逢似梦! 最初的惊讶,已渐渐化成欢喜、了然、满足,终盛开为一朵微笑,悠悠绽放在他的唇边,“那就请一辈子的。” (完) 【附注】本文中地名,如苍梧郡、木兰渡、凤凰城、浣溪口、重山镇、唐多县、相思湖、采桑谷、捣练寺,皆由宋词词牌名化出。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