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 第1节 书香门第【花小蝶】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崩原乱 作者:四下里 文案: 再世为人,人生就此彻底改变,天下之大,爱恨情仇谁能说的明白? “--你我之间,又岂是‘情爱’两字这般简单。”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一、楔子 风雪夜,山神庙 黄昏的风载着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呼啸着吹过,摇得枯干的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漫天飞雪胡乱舞动着,最终又悄无声息地为地面上的积雪多添了一层厚度,此处方圆数十里人烟稀少,唯有一座荒废已久的破败山神庙孤零零地伫立在风雪中。 正是严冬时节,天气是极冷的,寒风呜呜叫着试图冲开破破烂烂的大门,钻进庙里,但好歹那木门虽破,却到底还没真的朽坏,尚能起到不小的作用,寒风只能从一些破洞小缝上找到机会灌进去,对里面没有多大的影响。 破庙里正中间燃着一堆熊熊的篝火,烧得很旺,把不大的空间烤得暖洋洋的,七八个粗壮汉子围在一起,不顾油腻直接动手撕扯着烤好的野鸡兔子等物,大口大口地吃着,直吃得一个个满头大汗,再解下腰间的酒袋仰头灌上几口粗劣的烈酒,当真是舒坦痛快得很,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些獐子与鹿之类的体型较大的野兽,很明显,这是一伙在大冬天还要进山打猎讨生活的猎人。 众人正借着酒劲各自大着嗓门连吆喝带笑骂,突然间只听‘吱嘎’一声响,紧掩的破旧大门被什么给推开了,寒风顿时灌了进来,众人一愕,正要纷纷叫骂,却突然像是被谁给掐住了脖子一般,把喝骂的话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只见漫天洁白中,门外站着一个身披白狐裘的身影,整张脸被兜帽和帽沿上的长长绒毛挡住了一大半,但从那身量体态上就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身姿婀娜的女人,不过那本该纤细柔软的腰身此刻却在狐裘下高高鼓起,显然是已经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看那大小,说不定就快足月了。 一干汉子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一下,只觉得今天这事情古怪之极,这种该死的天气,一个大肚婆娘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但奇怪归奇怪,几个样子粗野的汉子心地倒还不错,一个领头模样的人站了起来,朝那女人吆喝道:“外头能活活把人给冻死,你赶紧先进来烤个火再说。”汉子说着,旁边几个人已让出了一块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准备让女人歇着。 那裹着狐裘的女人却没进来,只是喘息着微微环视了一下四周,一张比雪花更加洁白的憔悴面孔半遮在银白色的绒毛后,在看到庙里的几个粗鄙汉子时,两只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厌恶之色,但她此时已经精疲力尽,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不得以只好跨进了破庙,但几乎与此同时,女人的右手似乎微微一抬,几道寒光自袖中飞出,那七八个汉子还兀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已尽数倒在了地上,一张张逐渐失去生机的面孔上满是惊恐不信之色。 女人这么一动手,未曾想却立刻就牵动了腹部,顿时痛得紧紧皱起眉头,她艰难忍着,将破门关上,然后踉跄着寻了块稍微干净一点的位置坐下,女人挣扎着拖过旁边一具还温热的尸体,将樱唇贴上了尸体脖子上那道致命的伤口,开始努力地吸吮起来,她心里并不愿意食用这种肮脏的东西,但是此刻她即将生产,必须积蓄体力,人血虽恶心,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她提供营养,否则不但孩子生不下,很有可能自己也会活不了。 腥甜温暖的血液汩汩流入腹中,增添了一分活下来的保证,女人喘了口气,可腹中传来的疼痛却越来越强烈,她痛苦地抱住肚子,呻吟不止:“孽种,偏偏这个时候要出来……” 外面大朵大朵的雪花被风吹得胡乱飘着,山神庙里的火堆依旧烧得很旺,女人痛苦地呻吟连连,腹中的阵痛越发剧烈,有温热的液体已经从腿间涌出,洇湿了衣物。挣扎中,女人头上的兜帽滑落下来,披散的长发如丝如缎,遮住了脸庞,半晌,女人痛叫出声,一声比一声惨,身体不住地颤抖,唇角早已被牙齿咬破,她痛得死去活来,身子微微痉挛,她竭尽全力地使劲,可肚里的那团血肉就是不下来,无奈,女人艰难挪动着身子,爬到距离稍近的一具尸体上,再次努力喝着鲜血,从中汲取一点力量用来分娩。 天渐渐黑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雪下得越发大了,鹅毛大的雪花在天地间纷飞,突然间,伴随着一声长长的惨叫,有婴儿清亮的啼哭声从破庙里传了出来,但下一刻,一切却突然归于寂静。 破庙中满是血腥气,女人脸色惨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她吃力地用一把匕首割断了脐带,撕下一幅裙子裹住了自己刚刚生出来的一团血肉,那婴儿身上满是羊水和一些污物,被草草裹好,皱巴巴的小脸过几日才能长开,这孩子有些古怪,除了刚落地的一刻放声啼哭了一下,吐出嘴里的羊水,之后就再没有哭,反而睁开了眼睛,女人见状,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间就伸出了手,吃力地放在婴儿的脖子上,似乎想掐死孩子,但她不知道究竟是没有了力气还是母亲的天性终于占了上风,在碰到婴儿温热肌肤的一瞬间,雪白如玉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女人顿了顿,忽然就松开了手,惨笑起来,道:“毕竟是我儿子……好,好,就叫师映川罢,用你外祖母的姓……” “……师映川?是个不错的名字。”一道冰玉般的糅丽声线毫无预兆地响起,女人脸色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吃力地冷笑起来:“燕芳刀,你来了?” “姐姐你做下那么大的事,我又怎能不来。”破旧的庙门忽然无声无息地碎裂,寒风呼啸着灌了进来,使得里面本就渐渐小下去的篝火越发摇晃不定,一道窈窕的身影站在雪地里,红色的大氅将一张精致面容衬得娇艳无比,少女清澈的美眸冷如冰霜,脸上没有一丝有温度的表情,她看着头发散乱的女人,忽然轻哂道:“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即使这样狼狈,也仍然我见犹怜。” 燕乱云冷笑一声,身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少,凄厉的寒风呼啸着卷进来,把她怀里的婴儿冻得小脸发青,但那孩子却诡异地没有出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冻昏了,燕芳刀一双妙目在女人怀里微微一转,道:“凝华芝呢?交出来,我饶这孩子一命,带他回去,抚养他长大。”目光扫过地上大量的血水以及女人惨白的脸:“难产啊……姐姐,你看样子真元都已开始散了,明显是活不成了,莫非还要带着亲生骨肉一起么。” 燕乱云眼中的寒光比风雪更为冷厉,她刚挣扎着要说什么,忽然间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由远及近,被风雪传递过来:“……孩子,我带走。” 一个人影几乎与这声音一起到达,那人身着青衫,踏雪而来,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盘在头顶,发髻上插着两支古色古香的玉簪,身形悠悠如风,恍若仙人,燕芳刀脸色微变,道:“情癫?潇刑泪,这是我燕家之事,外人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笛怨箫声听未真,江湖旧雨散成尘。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潇刑泪轻声低吟,他静静看了看不远处的燕乱云,知道她生机将绝,已是救不得了,眼中不觉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道:“我来迟了……你放心,我虽救不了你,却至少要保住这孩子。”刚说完这话,潇刑泪突然就微微皱起眉头,朝远处望去,只见风雪中有两道人影一闪即至,其中黑袍高冠的青年面容冷硬,仿佛是大理石雕刻而成,脸颊两侧垂下的黑发衬着犹如婴儿般白嫩的肌肤,左边鼻翼上嵌着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明珠,熠熠生光,在他旁边几丈外,另一名青年面容精致得仿佛一件温润的玉器,神采飞扬,潇刑泪沉声道:“沈太沧,厉东皇……两位想必是为凝华芝而来?” 厉东皇微微一笑,精致的面孔如珠如玉,不置可否的模样,黑袍高冠的沈太沧却神色动也不动,身形一闪,便直取燕乱云! 其余几人当然不能让他得手,不管是各自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三人一步向前,同时出手! 这座破庙哪堪如此?劲风爆开,破庙被摧枯拉朽一般撕得粉碎,燕乱云冷眼看着四人缠斗,一面挣扎着脱下狐裘,把婴儿裹好,然而就在这时,燕乱云的目光却忽然无法再移动半分,远处风雪的尽头,一名打着素色油伞的男子缓缓而来,无比突兀,又无比地浑然天成,与周围的环境完美交融在一起,那里有一处温泉横在当前,水面白气微微,原本破庙里的那几个猎人就是在这温泉旁埋伏,才打到了不少前去饮水戏水的动物,此时男子仿佛没有看见一般,继续飘然而前,他足下自然流露出一股寒气,所过之处,竟是脚下的一方水面一块一块地凝结成巴掌大小的薄冰,供其稳稳落足,一步一生莲,分明是对于自身功力的控制达到极致的表现,没等这小块小块的冰完全凝固起来,男子却已经走远,于是身后那些薄薄的冰片又随即融化在温泉当中。 男子的脸遮在伞下,看不真切,不知何时,燕乱云的脸色似乎好了些,正漠然看着这一切,她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竭尽全力地撑起身子,嘶声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你曾经答应过日后在我死前会来见我一面,现在你做到了……很好,你不欠我了!” 燕乱云喊完这番话,脸色已经发青,显然是油尽灯枯了,此时撑伞男子走到近前,另外四人早已罢手,沈太沧挥手一招,一柄半没入地面的黑剑便无声地飞起,自动回到他手中,燕芳刀神色微变,白皙的脸上睫毛微微颤动,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紧张甚至有些踟躇的神情,道:“身为第二十七代莲座,不在大光明峰修行,如何却不远万里来此?”一旁厉东皇目光烁烁,看着那男子,突然长笑道:“罢了,你既然来了,我又岂能得手,去休,去休!”话音未落,人已走到了数十丈之外,沈太沧微微皱眉,他也是有决断之人,此时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有撑伞男子这个变数出现,计划就算是失败了,再说那凝华芝毕竟只是传说,也未必就真有那等神妙之处,于是当下干脆便极利落地一转身,与那厉东皇一样,消失在夜色中。 这二人一走,在场就只剩下燕乱云母子以及潇刑泪,燕芳刀并持伞男子,燕芳刀心知不妙,那张美丽之极的面容就显得有些楚楚可怜,只不过在场之人都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哪里会被这些手段打动,潇刑泪径直走到燕乱云身前,蹲了下去,他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似叹似悲,用手在那婴儿身上摸了摸,突然间神色变了:“居然经脉坚韧畅通,先天灵感,根骨极佳……这,这等体质……”他略一思索,陡然间看向女人:“乱云,你服下了凝华芝?” 此话一出,远处燕芳刀神情立变,她没有想到燕乱云竟已将凝华芝服下,毕竟以燕乱云的功力,即使吞食了此物也至少需要一年半载才可以真正汲取其中精华,而这段时间燕乱云东躲西藏,疲于奔命,怎么可能有时间有精力去运功吸收灵药?若是服下之后没有立刻开始运转玄功,长时间静心汲取灵药精华,那分明就是白白浪费了东西,可是现在她却明白了,那凝华芝通过母胎联系,竟是尽数成全了燕乱云腹中的胎儿,人在母体的这段时间是为生命混沌之初,最是神秘,多少强者需要时间才能汲取的灵药精华,在这里却从先天上改造了胎儿的体质! 燕乱云冷漠的眼眸里泛起自嘲之色,搂住婴儿的手臂开始无力,连抱着孩子都很艰难了,突然,一口鲜血从她口中溢出,使得早已染了无数血水的衣裙更添凄艳,她神情极复杂地笑了笑,疲惫无比,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虚弱之极,嘲弄道:“凝华芝?早就没了,谁也别想要了。”她看向远处的撑伞男子,眼里的愤怒、怨恨、绝望、悲伤等等情绪,终于尽数化为虚有,她厉声道:“把他带走!他叫师映川,乳名……就叫横笛!” 最后两个字一出,潇刑泪脸色微变,他轻声道:“横笛,横笛?原来如此。”燕芳刀亦是秀眉一动,目光却看向那撑伞的男子,男子的脸被挡在伞下,持伞的右手上赫然是六根手指,只见他伸出左手去,几丈外燕乱云怀里的婴儿顿时就好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捉住,凌空被摄入了男子的臂弯里,风雪呼啸中,一人一伞很快便渐渐模糊不见。 男子既走,燕芳刀不觉微微松了一口气,她见燕乱云脸色已经灰败,显然即将死去,一双美眸闪动了一下,终究再无言语,飘然而去,只剩潇刑泪留在当地,他无声地理顺女子遮住面庞的乱发,神色难描,燕乱云定定瞧着他,艰难低笑道:“情癫,没想到,到最后是你给我收尸……就把我埋在这里罢,不要让人知道。”她笑着,气息散乱:“潇哥哥,对不起……话音未落,眼中残余的神采逐渐黯淡下去,如同风中的烛火,终于熄灭。 潇刑泪默默无言,他抬头看天,雪花落在他鼻尖上,丝丝冰凉,他起身掘着地面,然后将尸身已冷的燕乱云放进坑中,填好了土,潇刑泪没有立碑,甚至没有做坟包,地上一片平坦,很快就被大雪覆盖。 男子悄然离开,身影渐渐与夜色融合,唯有风中低吟之声缥缈难测,挥之不去—— “笛怨箫声听未真,江湖旧雨散成尘。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二、梦里不知身是客 四年后,大宛镇。 当清晨的第一缕红霞洒向大地,夜晚的寂静便如雾气一般缓缓退去,几户人家陆续开了院门,蓬乱着头发的主妇一边掩严实了棉袄前襟,一边去倒夜壶,随着一道道炊烟袅袅在镇子上空升起,小镇上的居民就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臭小子,这都什么时候了?睡睡睡,你怎么没睡死?饭也不知道做!养你不如养条狗,还能看家护院!…………我打你个偷奸耍滑的懒骨头……” 暴躁的喝骂声像往日一样照常响起,隔壁有人听不过去,喊了一嗓子:“董老七,你天天拾掇这伢子上了瘾?不说这伢子是满镇里最乖巧听话的娃娃,只讲这娃儿是人家先头放在你家养的,给了银子,你也不该这么把人当驴使唤!” 那被唤作董老七的汉子正打骂着面前的一个小娃儿,冷不丁听了这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似是被戳中了亏心处,他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眼角的眼屎还没擦净,朝着墙那边就脸红脖子粗地吼开了:“王送满,你他娘的少在这咸吃萝卜淡操心!我董老七是收了银子不假,可这些年我养这小王八蛋花了我多少米粮?你自己生了三个丫头,硬是没个带把的,看着这小子眼馋是不?想收干儿子还是上门女婿?虽说是个哑巴,还傻,可以后好歹能给你打灵送终,不算绝户了!”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墙那边的人本来只是看不过去才喊了那么一嗓子,但眼下听了董老七的喝骂,自然就一股火上来了,索性攀上墙头探出半截身子,一口浓痰就喷了过去:“我呸!要不是那时候你婆娘刚生了娃有奶,那公子爷能把这伢子给你家养着?你个没信没义的玩意儿,收了恁多银子,结果看人家一直不来接伢子走,这孩子还可怜见儿的又傻又哑,你小子就胆儿肥黑了心,把个傻娃娃当牲口使唤,董老七,红口白牙说瞎话,头顶上还有着天!小心人家保不齐哪天回来寻娃娃了,看你这么糟蹋孩子,你小命不保!那可是神仙一样的人物,抬抬手就灭了你一家老小!” 董老七脸色黑红,也不知道是臊的还是气的,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胸脯一鼓一鼓如同蛤蟆,眼睛狠狠地剜着墙头上的汉子,有心捋了袖子冲上去,但一想到对方有一把子好力气,自己怕是讨不了好,因此只破口骂了回去,却到底没敢动手。 两人隔墙刚骂了两句,就被各家的女人拽了回来,从始至终,一双黑莹莹的眼睛都在看着这一幕,在看到董老七骂骂咧咧地被婆娘拽回屋之后,男孩便缩着身子跑到灶下,开始淘米烧火,不然等一会儿董老七一家三口吃不上热饭,他就会再次挨打。 火渐渐旺了起来,火光照着男孩脏兮兮的小脸,男孩一身破旧棉袄,袖口一片黑污的油光,说是棉袄,里面其实根本没有多少棉花,起不到太大的保暖作用,垂肩的头发乱糟糟的,面黄肌瘦的小脸上唯有一双眼睛漆黑如夜,除此之外,实在是个又脏又瘦的乞丐一样的小娃娃。 “妈的,谁叫你添那么多柴禾?败家的东西!”一只大脚斜刺里踢出,顿时把男孩踹了个跟斗,额头撞在地上,磕了老大一个包,男孩蜷缩在地上,木呆呆地捂住额头愣了一会儿,又爬起来继续烧火。 董老七五大三粗的婆娘正给自家胖墩儿一样的儿子洗脸,见丈夫把男孩踢倒,想起方才隔壁王送满骂的话,心里忽然就有点忐忑,对男人道:“当家的,你说那个人到底回不回来了?我怎么心里没个底儿。” 董老七没好气地道:“怕什么,都四年了也没个音信,还回来个鬼!”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到底有些心虚,瞅了一眼正在灶边烧火做饭的男孩,一边揩着眼屎一边粗声粗气地道:“就算真来接人又怎么的?一个哑巴,还脑子不清楚,他还能告状不成!”婆娘却到底是女人,想得更细些:“要不,我去拿咱柱儿的旧袄给他换上?再烧点水把哑巴洗洗,要不就这么个样儿,实在瞒不了人。” 董老七看了一眼男孩,心里也有些嘀咕,却还嘴硬:“能丢手扔给咱们养,你以为这小崽子能是什么人家的少爷?照我看,就是那人在道上顺便捡的,突然发了点儿善心就掏银子给咱家养了,这些年早就不知道把这事忘到哪去了,还能记得这小崽子?” 婆娘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虽然不是第一次从男人的嘴里听见,但每次听了都会让她安心许多,这哑巴虽小,还有些呆傻,但使唤起来也照样做饭打杂,倒水扫地,省了多少事,她也不是什么善心的女人,如此也就心安理得起来,盘算着当初那人给的银子足够等儿子大了娶上一房好媳妇,再有这么一个傻劳力在家干活,还愁日子不过得和和美美? 这妇人越想越好,却不防一只大手在她鼓囊囊的胸前摸了一把,董老七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对婆娘道:“说你们娘儿们家头发长见识短,一点儿也不冤!我跟你说,那人不来就算了,要是真来了,反倒是咱家的造化!咱柱儿跟那哑巴一般大,要是人真的来了,就把哑巴藏着,悄悄拿柱儿顶了去!那可不是一般人,柱儿这么一去,肯定就是一场泼天的大富贵哩!” 妇人呆傻傻地愣了愣,眨眼间就咧了嘴笑:“当家的,可真有你的!”当下心底最后的一丝畏怯也没了影儿,反倒是盼着那人能来了,她手脚麻利地给胖儿子洗了脸,端着盆子就朝外面走,准备泼去盆里的残水,灶前的男孩依旧烧着火,木呆呆地不见半点机灵劲儿。 这妇人一手推开院门,刚要跨出去,突然间却呆住了,门外一辆马车停着,赶车的是个花白头发的半老头儿,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俊秀年轻人在这么冷的天里却只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衫,道:“……师映川可在?” “啊?在、在……都在,在家里……”妇人一呆之下,语无伦次,铜盆‘啪’地掉在地上,溅了一地的水,这妇人扎煞着手,好在她还有几分聪明,忙道:“我、我给您叫去!”屁滚尿流地奔回屋里。 这番动静自然瞒不了人,左右隔壁有人探出头来,又赶紧缩了回去,毕竟四年前那个夜晚给人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那打伞的男子抱着孩子挨家挨户地寻有奶水的女人,满镇那么厚的雪地里却愣是不见半个脚印,邪门得紧,因此眼下虽然换了个少年来,却也依然没人敢贸然多看一眼,这也是董老七敢于虐待小哑巴的倚仗,他吃准了谁也不敢出来跟接哑巴的人搭话,哪怕是那个多嘴的王送满也一样,不会有人来戳穿有关自家的一切。 妇人奔回屋里,忙忙地把事情说了,董老七眼皮直跳,一把将灶下的男孩拖进里屋,然后拽过自己虎头虎脑的儿子,嘱咐道:“娃你记住,以后你就叫师映川,小名儿横笛,千万不敢说错了啊,现在有人接你来了,你跟他走,以后住大房子,天天吃糖人!等大了再来看爹娘!” 那胖男孩点点头,虽然年纪小,却满脸的机灵劲儿,平时心眼儿多得很,这也是董老七敢于冒名顶替的重要原因,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给儿子谋个好前程! 嘱咐过了,也就把人领出去了,董老七婆娘到底舍不得儿子,跟在后面抹开了眼泪,董老七把儿子领到外面,点头哈腰地对那门外的少年道:“公子,这就是那娃娃了……” 白缘抬眼一看,只见男孩生得白胖干净,身上是厚实暖和的棉袄,看起来被照顾得不错,便点点头,董老七见状,一张脸更是笑得稀烂,可就在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突然从屋内奔了出来,伴随着嘶哑的童音:“假的!……我、是……师映川!” 这一声喊好比晴天霹雳,把董老七打得魂飞魄散,身边的婆娘也傻住了,手软脚也软,眼睁睁地看着一身破烂袄子的男孩拼命奔了过来,白缘脸色一凝,仿佛明白了什么,他轻轻一抬手,几道劲气弹出,董老七一家三口便顿时软倒在地,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白缘素衣淡容,看向气喘吁吁的男孩:“你是师映川?” “我……是师映……川……”隐忍四年,今日终于第一次开口,男孩的声音不免有些嘶哑,口齿不灵,旁边董老七面皮哆嗦着,裤裆里已湿了一片,传出阵阵尿臊气,他不明白,这不是个傻子吗?不是天生的一个哑巴吗?董老七勉强睁大了眼睛看那蓬头垢面的男孩,突然间第一次认清了这个四年来任他打骂的小哑巴,浑身顿时直冒寒气——这小崽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机! 白缘眼见如此,略一思忖便大致明白了这其中的种种隐情,他看也不看董老七全家一眼,只对男孩道:“奉莲座之命,带你回断法宗……师映川,你可愿意跟我走?” “我愿……意的。”苦涩若斯,郑重若斯,整整四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男孩说话的时候已经逐渐顺畅起来,重复着:“我愿意的。”他平静地应着,手却在微微颤抖,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啊,只因为不甘一生如此,只因为等着那一点希望不肯离去,所以宁可忍受着这样打骂成为家常便饭的日子也不逃走,等待着,蛰伏着,现在,终于等到了。 白缘朝男孩点点头:“跟我走罢。”他说着,抬手斩出一道剑气,然后便转身向马车而去,并不回头,身后董老七一家三口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斩杀当场,男孩脚步一顿,随即神色平静,快步追了上去,驾车的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快速向前,很快离开了男孩生活了四年的大宛镇,把过往的一切统统抛在身后。 ☆、三、断法宗 马车一直走,白天也走夜晚也走,只在打尖的时候才会拣个酒楼饭铺之类的地方暂时停一停,买些吃食,这样走了大半个月,换了四次马,途中师映川一直都呆在车厢里,偶尔听白缘讲点断法宗内的事情,说些规矩,但关于那位莲座,却是半句也不对他提的。 常云山脉东临七星海,连绵近千里,横绝大地,有虎踞龙盘之势,于地平线上现露峥嵘,此处奇峰峻岭不绝,说不尽地气势雄浑,正是断法宗的山门所在,各大峰比邻相距少则一二十里,多则数十近百里,东部一座奇峰拔地而起,几乎高耸入云,飘渺难测,巍巍之势仿佛直插云端,有若一柄巨剑,独峰高绝,令人一望之下,油然生出敬畏之心,远远望去,几疑是人间洞天。 ——踏波峰顶间,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马车沿着一条羊肠小道九转七回,终于来到山脚,一身素衣的白缘下了车,道:“下来罢,我们走上去。” 车厢内有人答应一声,一个穿着崭新棉袄的小小身影从里面出来,师映川面色黑黄,戴着棉帽,这大半个月来他总算是长了些肉,两颊不再像先前那样凹陷,但依旧还是瘦瘦干干的,他仰头望着眼前那一派雄奇风光,但见万里晴空之中,峰巅云海滔滔,心中在惊叹之余,又是酸楚不已,过往种种不甘不平之意终于在这一刻化为无穷渴望,汇聚心头,且愈演愈烈,白缘见他一张小脸上神情变幻,倒也不以为意,招手道:“……随我来。” 两人徒步沿着石阶而上,白缘闲庭信步,一路上随意指点着各处风景,自顾自地简单讲解几句,却完全不理会在后面气喘吁吁的男孩,师映川毕竟年幼,咬牙坚持跟着走了一阵,到后来棉衣都被汗水浸湿了,两腿沉重,实在是跟不住了,白缘却好象没看见一样,只道:“若是实在不能走完这石阶,你就大声叫我,我自然会来接你。”扔下这一句之后,脚下加快了速度,没多久就消失在远方某个台阶转折处,留下师映川独自一人瘫软在原地,气喘如牛。 叫你?只怕到时候我等了四年才好不容易等来的机缘也就断了。师映川心中苦笑,干瘦的脸上聚起几分拼命之色,咬咬牙,拖着灌了铅一般的两条腿继续攀登石阶。 第2节 师映川走走停停,到后来他干脆就是在爬,仿佛蠕虫一般扭动着,艰难地前进着,爬到太阳落山,爬到夜幕悄悄降临,爬到月亮挂上林梢,他走啊,爬啊,挪啊,千方百计地向上缩短着哪怕一步的距离,远方云雾缭绕的高处,峰顶若隐若现。 “……你不累吗?”极度的疲惫中,一个清脆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师映川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一名生得粉雕玉琢的女孩正遥遥向他走来,女孩大概六岁左右,天真无邪的模样,她走到师映川的旁边,托着腮帮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瘦巴巴不起眼,甚至有点儿丑的小男孩,水汪汪的大眼睛弯弯的,问道:“喂,你是谁?” 师映川此时哪有什么力气回答她,趴在地上歇了一会儿,这才微弱道:“……我叫师映川。”女孩歪了歪小脑袋,道:“我是皇皇碧鸟。喂,你好象比我还小呢,你在这儿爬石阶干什么?你是哪座峰上的?……哎呀,你流血了!” 女孩惊咦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条干干净净的手绢,一用力便撕成两幅,给师映川磨破了的一双小手利索地包扎起来,师映川默默不语,皇皇碧鸟给他包扎完,便取出一只小小的瓷瓶,从中倒出一枚青丸递给师映川:“你吃罢。”师映川接过,一言不发地吞了青丸,很快就觉得一股热流从腹中传递到四肢百骸,身上好象有了一点儿力气,皇皇碧鸟笑得烂漫,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道:“我要回去啦,以后再找你玩。” 师映川点点头,道:“……谢谢。”皇皇碧鸟皱了皱小鼻子:“你还要爬石阶吗?”师映川恢复了一些体力,道:“要爬的。”皇皇碧鸟想了想:“好罢,那我走啦。”她说着,便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夜幕下的一切都显得静悄悄的,月华如水般倾落下来,今晚的月亮似乎格外地明亮,也有满天星斗,可师映川却恍然不觉,他机械地走走爬爬,身上崭新的棉袄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有几处甚至被磨破,露出了里面洁白的棉絮,然后很快就被弄得脏污起来,此时周围再没有人了,师映川这才允许自己把真实的情绪暴露出来,意义不明的眼泪从眼窝里滚烫地流下,冷月寒山中,一个小小的幼童无声地哭着,泪水洒了一路。 就在师映川努力攀爬石阶的同一时间,一处大殿中,白缘已改成一身青袍简髻打扮,向着大殿深处道:“莲座,已过了三个时辰,那孩子……” “……大光明峰不收无用之人。”一道声音从黑暗处传来,平平淡淡,白缘顿了顿,没有再说什么,周围的一切重新归于寂静,夜色绚烂。 …… 当新的一天开始,朝阳缓缓升起时,小路上一道人影走得平稳,宽大的衣袖鼓风猎猎,年轻人没有抬手理一理被风吹乱的青丝,他身后极远的地方,一轮红日跳出云海,灿丽的霞光丝丝洒落天地,云烟如海,有雕影展翅在云涛翻滚间恣意翱翔,无尽云层隐现波涛。 白缘走到昨日那条石阶处,却遍寻不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登天路整整一万阶,蜿蜒如长蛇。 莫非是受不得苦楚,出了什么事?或者干脆躲到哪里去了?白缘心中疑惑,又有些不出所料地平静:不过是四岁的孩子,要登这石阶也确实难为人了些。 忽地,白缘心中一动,却沿着石阶径直向上,他脚程很快,未几,登到石阶尽头,周围尚有几缕淡淡雾气,远处半山腰的一间亭子临绝壁而建,往外数尺就是悬崖,风声阵阵,晨光中宛若仙境,风景壮阔,一个小小身影蜷缩在亭里,一动也不动。 白缘脸上没有多少情绪波动,眼神中却闪过一点什么,他走向那间亭子,来到那个身影面前,这与他同行同宿大半个月的男孩正闭着眼,身上脸上肮脏得不成样子,活像个乞儿一般。白缘轻轻推了他一把,男孩悚然而惊,身子颤了颤,一下便醒了。 师映川迷迷瞪瞪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好象还没完全清醒,白缘看着那张黄瘦肮脏的脸,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涌起一丝极淡极淡的愧疚,不可抑制,师映川打了个喷嚏,动作僵硬地用棉袄袖子擦去冻出来的鼻涕,忽然咧嘴一笑,道:“我走完石阶了。” 白缘笑了,他本就生得眉目清秀,这样笑起来就很好看,他好象没有看见师映川身上的肮脏样子,直接把浑身又疼又冻得够戗的男孩抱起来,道:“你做得很好……我们上山。” ——莲座,这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孩子呢。 白缘带着爬过一万石阶的师映川离开亭子的时候,数千里之外的一处山林中,一个看起来大概十一二岁模样的少年散发赤足,两手背在身后,眉头皱得老高,一边盯着面前的八枚金色铜钱一边踱步,面带不解之色,喃喃道:“相见欢?相见欢?”旁边一个紫衣少年坐在温泉前,拿着鱼竿在钓水里的一种赤色小鱼,淡淡道:“你又怎么了?我告诉你白照巫,莫要这么来来回回地乱走,仔细惊跑了我的鱼。” 散发少年微恼道:“向游宫你这拙货知道什么?我方才卜卦,卦相却奇怪得紧。”紫衣少年闻言似乎有点意动,却又笑道:“算了罢,你的卦有几回是准的?”散发少年哼了一声,不言声了,也不再踱步,转过身将八枚金色铜钱一一拾起来收好。 “这卦相,当真奇怪……” ☆、四、身在山中不自知 时光匆匆,转眼三年过去,常云山脉之中春暖花开,茂林修竹,有若人间仙境。 “小川,你弄好了么?我已经饿了,你快点儿啊。” 一处草草收拾出来的平地上生着火,用三块石头圈起,上面架着小铁锅,里面烧着水,周围是怒放的野花,青郁古树星罗棋布,有镜子般的清澈小湖在百步之外,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正蹲在湖边洗手,一身乳黄撒花织锦短襦,葱绿裤,脚蹬一双深色小靴,黑发编作双鬟,她回头这么一嚷嚷,只见双眸灵动,肌肤白嫩,虽因年纪尚小不曾展露风情,却也看得出将来大了必是个美人无疑。 那被叫作小川的男孩正在手脚麻利地剔剥着一条成年人手臂粗细的蛇,手里攥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娴熟地把蛇剖开肚皮,取出里面指肚大的蛇胆,顺手丢进嘴里吞了,这男孩肤色黑黄,容貌绝对说不上好,普普通通地甚至有点鄙陋,但却生得一把乌油油的好头发,黑亮得出奇,又直又滑,直如缎子也似,就连那湖边洗手的女孩也是及不上的。 师映川一边把蛇头剁下来,一边说道:“我才动手收拾,哪有那么快?你再等等。”说着就麻利地剥下蛇皮,又用匕首把肉飞快地划开,这里是他二人经常来的地方,简单的锅碗瓢盆都是有的,甚至还不乏调味之物,师映川把切好的蛇放进已经微微沸起的水里,顺手添了油盐酱醋等等,然后起身到附近转了一圈,拔了些野菜,跑到湖边洗净,等回到火堆前就把野菜揪碎了洒在锅里,顿时肉香中就带出了另一股馋人的味道。 此时皇皇碧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凑了过来,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锅,师映川看着女孩的馋相,不禁笑了起来,他虽模样不怎么入眼,但这么一笑却眼睛若春水瀿漪,给找不出半点好处的容貌添了三分亮色,不一会儿,蛇肉终于煮好,热腾腾地散发着香气,一锅子白嫩晶莹的蛇肉配合着绿莹莹的野菜,不但香味扑鼻,更是让人看着就食指大动,师映川先盛了一碗递给眼巴巴等着的女孩,然后才给自己也盛了。 皇皇碧鸟小口小口呷着鲜美的热汤,不时咬一口鲜嫩的蛇肉,吃得津津有味,一脸满足之色,师映川却是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肉,好不痛快,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地大快朵颐,不多时,一小锅蛇肉野菜汤就已经见了底。 “舒服啊……”师映川打了个饱嗝,满脸惬意地摊开四肢仰面躺在草地上,皇皇碧鸟一个女孩子自然不像他这么随心所欲,动作不雅,但也摸着微微鼓起的小肚子满足地叹了口气,道:“小川你做的东西真好吃,要一直做给我吃才行。” 师映川枕着胳膊,笑得没心没肺:“好啊,你以后长大了做我媳妇儿,就一辈子都能吃我做的东西了。”皇皇碧鸟娇美的小脸一扬,伸出一根雪白的手指在脸上刮着羞他:“你想的美,谁要做你媳妇儿啦?” 师映川眯着眼睛笑,拽过一根草茎叼在嘴里,皇皇碧鸟摸摸肚子,道:“我要回飞秀峰去啦,今天还没练功呢,再晚了师父要骂的。”师映川想起那个女人凌厉的眼神,不由得叹道:“你师父凶巴巴的,难怪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嫁人。” “不许你说我师父。”皇皇碧鸟满脸威胁地挥了一下小拳头,师映川无所谓地摆摆手:“好啦好啦,知道你是你师父拣回来养大的,你把她当亲娘,我再不敢说她坏话了好不好?”皇皇碧鸟这才回嗔转喜,站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叶:“那我先回去了,小川,下次再来找你。”师映川懒洋洋地嗯了一声,由她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带着一丝暮气的晚霞已渐渐出现在天边,师映川安静地看着这通红的黄昏,心中浮现出淡淡的舒畅之感,来到断法宗已经三年了,从前挨打受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坐起来,抬头望向远处云烟朦胧的山顶,心想那大光明峰峰顶究竟会是何等风景?正想着,忽听有人笑道:“……好悠闲!” 师映川扭头看去,笑眯眯地道:“师兄来了?”白缘长袖兜风,由远而近,扫一眼锅里可怜巴巴的几块蛇骨,道:“也不给我留一点儿?”师映川满脸无辜之色:“来得早还不如来得巧呢,何况师兄你还来得这么晚?”白缘知道跟这一向早慧的小子斗口纯粹是自找麻烦,便丢下这茬,说起正经事来:“你上回托我的事,我已经问过莲座了。” “哦?莲座怎么说?”师映川顿时来了精神,虽然在别人眼里看他就是个普通男孩而已,即便容貌不怎么样,却也没瞧出哪里有什么不对,可是他自己却知道自家事,自幼就总觉得一张脸皮古怪得紧,眉眼说不出地滞涩,就好象是没有长开一样,让他总感觉脸上不太舒服,这种感觉从出生起就一直伴随着他,前段时间他终于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白缘,托白缘向那位大光明峰上的男子询问一二。 “我问过莲座,这才知道原来是你当初尚未出生之际在胎里吸收了一种灵药,那药性极是霸道,虽说改变了你的体质,却必定是有余毒留下,你现在觉得不适,应该就是因为余毒积于体表,等你日后修为大进,慢慢地余毒散尽,到时便好了。”白缘拍了拍师映川的脑袋:“你自己想想,习武这三年来,你是不是不像以前那么黑了?似乎也比当初耐看了些。” 师映川一想也对,低头看看皮肤黑黄的手臂,好象真的比从前的颜色浅了点儿,容貌虽然跟‘好看’沾不上半点边,但也较之自己刚到断法宗时,似乎真的要强上那么一二分,他这么一想也就放下心来,咧嘴笑了,白缘见他笑得开心,不觉嘴角也微微上扬,拍了拍师映川的后脑勺道:“明天就是大开山门的日子,你一直不曾下山,只怕闷得紧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去看看热闹也好。” 师映川自从当初被白缘带回断法宗,到如今已经有三年的时间了,这三年里他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被那个曾经将他寄养在大宛镇,后来又派人带他回山门的男子收在座下为徒,也没有成为断法宗弟子,只是在大光明峰范围内的某处院子里安置下来,然后由白缘暂时教他武艺,师映川甚至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除了七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 断法宗的规矩,每三年一开山门,招收弟子,在这个日子里总会有来自各地的人将自家不超过十二岁的孩子带来,希望得以拜入断法宗门下,而这一天也就成为了断法宗极热闹的日子。 “师兄,那我明天也能参加秀事堂的筛选么?”师映川仰头看着青年,既然不是断法宗弟子,那么师映川的身份在宗门当中就不免有些尴尬,好在众人都知道他是白缘带回来的,因此倒也无人为难他,而白缘既然授他武艺,师映川虽然不是断法宗弟子,也就含糊地叫一句师兄,而这么一叫,就是三年。 白缘闻言,似是微微一顿,师映川见了,就知道明天的事情自己是没份了,不过他也没怎么失望,反倒挺胸腆肚,故作一副老气横秋之态,悠然道:“想来也是因为宗门知道以我的资质,是没有哪个敢做我师父的,所以干脆也就不收我入门,也免得让一起学艺的师兄弟们压力太大嘛……唉,高处不胜寒,人生果然寂寞如雪啊。” 白缘无言以对,饶是以他一贯的涵养也忍不住想翻白眼,反观师映川这厮却脸不红心不跳地自吹自擂,似是全然不知‘厚颜无耻’这四字到底怎么写,一时白缘忍不住在师映川头顶敲了一记,道:“我没时间听你胡说八道,上回那套拳法你悟得如何了?现在就练给我看!” 师映川叹道:“何必呢,何苦呢?师兄,我知道你嫉妒我的资质,但也不要这么明显地公报私仇啊,你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出去让人笑话……哎!哎!哎!不准用剑气,大家都是斯文人,你怎么动粗……” 眼见着男孩抱头鼠窜,飞快地逃远了,白缘被劲风鼓动的衣袖缓缓静了下来,忽然摇头失笑,眼中有淡淡温和:“这惫懒小子……” 师映川一气跑得远远的,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随手摘了根草放在嘴里叼着,在白缘面前满是油滑之色的脸上此刻却展现出一种不符合年龄的苦笑,他虽然嘴里说不在乎,然而心里又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他曾经以为自己的生活会一成不变,那时的世道虽然有各种不公,也有压迫,但只要努力,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生存下去,而他更是生于殷实之家,也算得上聪明伶俐,人生的前十八年当真是一帆风顺,接下来他的人生轨迹应该无非就是几年之后娶妻生子,从此安安稳稳地享受生活,然而世事难测,一夜之间他失去所有,紧接着病痛缠身,挣扎求活数载之后尝尽人情冷暖,看遍事态炎凉,到后来,终于解脱。 一时师映川抬头望向头顶的璀璨星空,种种心事尽上眉头,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他被眼前风雪中的一幕所震撼,一个奇妙而陌生的世界就此展现在他面前,然后那个撑伞人抱他去了最近的小镇,将他寄养在董老七家中,整整四年,他一直在那里忍受着被人像牲口一样使唤的日子,只因为他不甘心一辈子过着庸庸碌碌的生活,像绝大多数人一样卑微地活着,他渴望着人生有所改变,渴望着那个人会来,为他打开一扇通往未知的大门,后来这个愿望实现了,但却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顺利…… “还真是让人头疼。”师映川喃喃自语,他索性坐下来,吐出口里噙着的草杆,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嘴边呜呜地吹了起来,伴随着这曲欢快的小调响起,师映川的心情也渐渐畅快了起来。 “……安静。”师映川正自得其乐地吹着小调,突然间却不知道从哪里传出一个突兀的声音,师映川一愣,顿时就下意识地循声看去,只见几步外的千仞绝壁前,一个身影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手搁在腿侧,另一只手拎着酒壶,神态轻松惬意,明明彼此相距这么近,师映川却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那人微微转首看过来,夜风吹得林中叶子沙沙地响,月影稀明中,双眼狭长如刀。 ☆、五、山门 这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很年轻的模样,眼梢极长,鼻梁甚高,薄薄的嘴唇上沾着酒水,师映川离此人只有一丈多的距离,月光又足够明亮,因此可以发现对方双眉淡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甚至完全能忽略不计了,若是旁人像这样近乎没有眉毛,看起来必定是模样十分古怪的,但此人却并不显得如此,甚至这似乎都算不上什么缺陷,只让人觉得他形容俊美与旁人有异罢了,及腰的长发泛着黑亮的光泽,柔软顺滑地贴在他身上,师映川这三年来在断法宗内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的五官能及得上此人精致风流,如琢如磨,月光下,有若神子,令人惊叹。 师映川翻遍记忆也想不到曾经见过这人,不过断法宗在此处有门人众多,他没见过的也多的是,当下便笑眯眯地道:“不知道是哪座峰上的师兄?” 银白的月光从天空中洒落下来,照亮了男子脸上似有若无的笑容,那人微微别过目光来,眼角眉梢全是淡淡若烟的惬意,他眯起眼睛,薄薄的唇向一边挑起,嘴角一如二十多年以来的那样带着刀锋般的笑色,道:“……什么师兄?” 那是悦耳且充满磁性的声音,年轻男子喝了一口酒,修长的手指挑着酒壶上的拴绳,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语气却不容置疑:“小子,快点滚,别在这里碍人清净。” 这人说话委实极不客气,但凡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不过师映川可不是什么楞头青,他记得从前不少小说之类的东西里经常会描写主角如何铁骨铮铮,如何傲然不群,在面对比自己强大不知多少倍,随手就能将其如同蝼蚁一般摁死的人物面前也依然表现得傲气不屈,针锋相对,现在想起来,根本就可笑之极,也不知道那些人凭的是什么?那等不知天高地厚,嚣张跋扈的蠢玩意儿,若是在现实当中,早被人一巴掌拍死了,在面对比自己强大的人物时,谨慎恭敬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师映川心头微微有颤悸之感,他是个极有眼色的,本能地就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很不好惹,于是当下自然不曾做出半点有可能惹恼对方的举动,转身就准备按照吩咐‘快点滚’,不过他刚走了一步,身后就响起那人悦耳的声音:“……对了,小子我问你,琅圜苑怎么走?” “呃……”师映川愣了一下,迈出去的脚就生生缩了回来,转过身挠了挠头,一脸为难:“宗内虽然规矩不是很严,但有些地方是不许人乱闯的,琅圜苑一向是大光明峰招待贵客的地方,若是乱闯的话……”一双眼睛在年轻男子脸上小心地转了一下,觑着对方的脸色:“阁下不是断法宗弟子?” 那人似笑非笑地看了师映川一眼,似乎有点惊讶于眼前这个男孩不太符合年龄的谨慎和圆滑,不过也仅限于此了,这个俊美得异乎寻常的青年忽然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随后站起身来,刀锋样的一线笑色在夜幕中显得格外沁凉:“……我是来做客的。” 师映川哑然,不过倒也信了几分这个说法,只是脸上闪过了一丝疑惑,既然是住在琅圜苑的贵宾,那为什么还要问琅圜苑在哪?年轻男子似乎看出了男孩的不解,正好此时他心情尚好,倒也不吝多说一句,脸上表情淡淡:“……我迷路了。” …… 羊肠小道上,师映川埋头默不作声地走着,身后跟着那个以一句轻描淡写的‘我迷路了’,就把先前充满魅惑威压的气场顿时击得粉碎的路痴男子。 “……怎么还没到?”身后的男子忽然开口,似乎有点不耐烦:“我方才可没走这么久。”师映川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回过头时脸上却是笑得一派敦厚:“这位……前辈?前辈刚才出来的时候脚程应该很快,可我走得慢,所以咱们现在用的时间就长一点。” 男子忽然笑了,深色的眼瞳好似火焰一跳,悠然道:“那你就走快些。”师映川被那目光一看,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啊?……是。”随后便放开腿脚,一溜烟地就向前跑了开去。 师映川脚下疾奔,转眼间就跑出了不短的距离,男子微微一声轻噫,似乎有些意外于这小小年纪的男孩居然有这等轻身功夫,他忽然抬头注视着远处夜幕下的一峭奇峰,目光平静而淡然,静水无波的眼眸与平时似乎并无二致,但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就会发现此刻男子的眼里已多了一抹嘲讽似的情绪,或者说,是缅怀。 时值春季,草木繁盛,山间的夜风轻轻地吹着,不冷也不热,师映川灵活地在路上飞跑,他身旁的年轻男子悠闲地负手跟着,不落后半步也不超前一寸,很快,眼前的景色变了,一片错落有致的建筑依山而建,掩隐在古木溪水之间,俨然世外桃源一般,师映川停下脚步,指着那边说道:“……到了。” “唔,很好。”男子心情愉悦地微挑了半边眉毛,很随意地一手拍了拍身旁男孩的头,指节修长的手落在那头发上,从掌心处传来的极度柔顺凉滑让男子有些意外,就又随手摸了一摸,师映川虽说眼下是个孩子模样,但毕竟内里并非真的孩童,不惯被陌生人这般像小孩子一样对待,因此本能地微一偏头,就避了开来,年轻男子原本随手摸在师映川头顶,入手处,只觉得对方的头发柔软光润,触之极是舒服,下意识地就欲再摸两把,却不防师映川一下子避开了,男子一贯从未被人这样‘嫌弃’过,何况是这么一个黑瘦的小孩子,刚一挑眉,却听师映川说道:“那个……我可得走了,这里不是能随便来的。” 男子倒是笑了,随手丢来一个沉甸甸的东西:“给你了。”师映川麻利地接住,一锭黄澄澄的金子在月光下赫然躺在他的手心,师映川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把金子揣进怀里:“多谢前辈。”一抬头,却发现男子已经走远了。 …… 第二天一早,师映川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洗了头脸,走到院里打了一套拳,这里只住了两个人,除了师映川之外,只有一个平时打理他起居衣食的四十岁左右粗使妇人,师映川打完了拳,只觉得肚子有些空荡荡的,便回头朝屋里喊道:“宋婶,饭好了没有?” “哎,就来了,刚出锅的面条,趁热吃!”妇人一边应着,一边端了小矮桌子放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回身去厨房拿吃的,不一会儿,桌上就摆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一碟花生米,一碟油浸的小虾,并一碟泼醋三丝,师映川坐在小凳子上,举筷就吃,面里下了肉丝,几棵青菜,还埋着一个焖了七成熟的鸡蛋,滚烫热乎,师映川也不怕烫,埋头呼噜噜地吃着,很快额头上就冒出了一层汗,妇人在干净的围裙上擦擦手,问道:“公子今儿中午回来吃不?要是回来,那我等一下就把后院的鸭子杀一只在火上慢慢炖着。” 师映川‘哧溜’一声把最后一根面条吸进嘴里,直着腰满足地叹了口气:“不了,我中午可不一定能回来,今天可是开山门的日子,我瞧热闹去。”说着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把已经晾得半干的头发随手挽起来,解下手腕上缠着的红绳把头发一系,这就施施然地出了门,上次开山门的时候他刚来断法宗不久,年纪也太小,所以不曾前去看过,而这一次自然就不同了。 师映川住的地方距离断法宗山门不算太远,以他的脚程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一时师映川站在一方僻静处,远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一片,粗略一看之下,怎么说也应该有上万甚至可能有两三万人聚集山下,其中男女老少都有,是父母长辈带着自家孩子,那些最小的刚会走路、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二岁的孩子们大多面露紧张之色,衣衫褴褛者有,通身富贵者也有,甚至也不乏脸带傲色的世家子弟,这些人身份不同,年龄不一,但眼下他们却都是为了一个目标汇集至此,那就是趁着这次大开山门的机会,希望可以顺利拜入断法宗门下,众人面前是一条由青石铺成的宽阔大道,尽头便是断法宗的山门。 师映川看着这一幕,不免心生感慨,他知道别看现在人多,但真正能够入门的人最多不过是十之二三罢了,毕竟虽然人人都可以习武,但武之一途也有不同,受先天资质所限,成就也不同,有的人哪怕练上一辈子也只能使几手庄稼把势,当然,也不是说资质一般或者不好的人就一定成不了气候,但毕竟这样的可能性很小,而宗门就是要从这些人里挑选出比较适合练武的苗子来充作外宗弟子,其中根骨不错的则选入内宗,这外宗弟子往往要负责一应俗事等等,地位不高,而内宗弟子却不必多管其他,大多只专心修行就好,不必分心于俗务,二者的前途与待遇都不可同日而语,在这两者之上,尚有真传弟子一称,非资质上佳者不能得,断法宗外宗弟子无数,但内宗弟子一般却相对来说很少,至于真传弟子,则更是凤毛麟角,被宗门重点培养,断法宗共三十六主峰,真传弟子中有的甚至会被赐予资格,在主峰周围拥有一座自己的山峰,在宗门中权柄地位非凡,而红尘中多少普通人则为了生存,为一点蝇头小利,就要终日里奔波劳碌,这才是残酷的真实。一时师映川想到这里,不觉微微吐了一口长气,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悠悠钟响,方才还显得有些喧闹的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紧接着,无数钟声齐齐应和,随即从大开的山门中有人`流滚滚而出,分立两侧道旁,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头,皆手持大旗,旗上一轮红日夺目,迎风招展,气势恢弘,山门外众人见此,下意识地神情肃穆了起来,一时间不由得心潮澎湃,目光中有震惊,有敬畏,有羡慕,有期待,就连其中面带骄傲模样的一些世家子弟也为之心神一凛,把先前的傲色都收尽了,钟声接连中,万众瞩目,一个声音伴和着玉磬之声,蓦然响起:“……时辰已到,十二岁以下童子悉数上山,闲杂人等留此静候!” 这声音既落,大道两旁无数人齐声高喝:“……十二岁以下童子悉数上山,闲杂人等留此静候!”声音滚滚汇成一片,庄严肃穆,仿佛在整个天地间回响一般,尽显大宗门之威,饶是以远处师映川的定力,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了心中的波澜。 事已至此,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没有了继续看下去的心思,他叹了一口气,就欲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刚一回头,却惊觉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青年微微一笑:“……怎么不看了?” ☆、六、辱 青年笑容温和,身上的长衫干干净净,腰里悬一块美玉,师映川一摊双手,叹道:“有什么可看的,徒增烦恼而已。”他一脸郁闷之色:“师兄,那位到底是怎么想的?不管怎么样,起码总应该给个章程下来啊,我现在这样在宗门里弟子不弟子,外人不外人的,别扭。” 白缘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莲座自有主张,我也不甚清楚。”师映川翻了翻白眼,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回去叫宋婶炖鸭子,你晚上来不来吃?”白缘面上浮起了微笑,道:“不了,晚上我还有事。”师映川鲜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神情之间充满回味:“那就可惜了,宋婶炖的鸭子可是一绝。” 白缘无奈道:“别一天到晚尽想着吃,上回那套拳法练好了不曾?”师映川歪过头,盯着青年坏笑道:“练功这种小事算什么,像我这样人生寂寞如雪的人……”没等他说完,白缘已经不堪男孩这等无耻的自吹自擂,一甩衣袖,飘飘而走,眨眼工夫就不见了,师映川耸耸肩,向着自己的小院方向去了。 一路山风拂面,好不惬意,师映川顺手打晕了一只慌慌张张蹿出草丛的倒霉兔子,准备晚上加菜,岂料他走到半路上时,却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声嘈杂,师映川本来也懒得去瞧什么热闹,但当风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时,他的脚步便停了下来,转身就循声而去。 偌大的坪崖处轻风习习,十余个年轻男女正簇拥着一名大概十一二岁模样的少年,那少年一袭黄衫,容貌清秀,距离他几步外,一个青衣男子正手执鞭子狠狠抽打着面前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那女孩年纪不大,身上已经挨了两鞭子,将薄薄的春衫都抽裂了,却不敢躲,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被打得痛呼连连,师映川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皮上——那挨打的女孩正是皇皇碧鸟! 第3节 “……碧鸟!”师映川将手上的兔子一扔,整个人已迅速奔了过去:“你们在干什么?!” 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让在场众人微微一愕,那黄衫少年眉头一扬,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只对身旁的人冷笑道:“这是哪来的丑东西?”那少女忙娇笑道:“谢师兄才入宗,自然是不知道,这人可不是咱们断法宗的弟子。”少年闻言,挑了一下眉,道:“哦?既然如此,宗门怎会容闲杂人等在山上?”少女笑道:“谢师兄有所不知,这小子是白莲坛三年前带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正式拜入我断法宗门下。” 黄衫少年微微皱眉:“白莲坛?白缘?”忽地又神情不屑,冷笑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连宗门都不曾进入的丑东西罢了。”此时师映川已拉着皇皇碧鸟急向后退了几步,黄衫少年见状,眼中厉色一闪,冷笑道:“臭丫头打死了我的蛇,赏她二十鞭子算少的了!” 师映川闻言一怔,身旁皇皇碧鸟已怯怯颤声道:“我看见草丛里那蛇很肥,便想带回去让你再做一回汤……我不知道那是别人养的东西……”师映川心中暗叹,原来是自己一方先理亏,当下便按捺了怒气,向那黄衫少年拱手道:“小弟师映川见过这位师兄,今天这事是碧鸟不对,不过她已经挨了几鞭子了,这位师兄大人有大量,不如就算了罢。” 师映川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这黄衫少年明明年纪不大,可其他人却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还被那明显年长的少女唤作师兄,想必身份不凡,对面有几个人是他见过的,乃是内宗弟子,如此说来,这黄衫少年极有可能就是真传弟子!今日乃是开山门的日子,此刻那边才刚刚开始筛选弟子,刚才却又听那少女说什么‘谢师兄才入宗’,师映川稍微一想,就猜到这少年必是早已提前内定下来的,在宗内必然有大靠山,像这样的人,绝对不是好惹的,皇皇碧鸟一个内宗弟子,哪怕就是被真传弟子打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真传弟子最多受点惩罚,因此师映川现在只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不然若是真的二十重鞭下去,皇皇碧鸟只怕是也快丢了半条命了。 谢凤图轻蔑地看了一眼黑瘦不起眼的师映川,虽然有点惊讶于这个小小年纪的男孩如同成`人一般的言语举止,但他向来倨傲,哪里放在心上,却嗤笑道:“师映川?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此‘月映万川’之说也,你是什么东西,也配‘映川’这个名字?”说着,冷然看向泫然欲泣的皇皇碧鸟,厌恶道:“我既然说了二十鞭,那就一鞭也不能少!” 师映川胸膛微微起伏,嘴唇却紧闭着,似乎在调整着自己的情绪,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必须要忍,否则若是在这里冲突起来,自己双拳难敌四手,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就算自己可以脱身,但皇皇碧鸟怎么办?师映川想到这里,脸上堆起笑容,道:“师兄大人大量,何必跟我们俩一般见识?” 谢凤图眼中鄙薄之色一闪而逝,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银光直射而来,师映川明明可以躲开,但他心念一动,却是依旧站在原地,硬生生地受了这一下,只听‘噗嗤’一下轻微的铁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一柄匕首已深深刺进师映川的左肩,师映川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却并不发出声音,谢凤图似是有些惊讶,但转眼间就冷笑一声,道:“倒有点硬骨头的样子。” 师映川忍痛挤出一个笑脸,道:“师兄应该气消了罢。”谢凤图冷哼:“既然你替这臭丫头顶了一下,那我便饶了她……”一眼瞥见师映川脸上骤然放松的模样,嘴角不觉微微上扬:“那么,现在就说说你方才打断我行刑之事……跪下!” 如此咄咄逼人!师映川的脸色终于变了,他微微低下头,眼里布满一个七岁男孩绝对不该有的狰狞之色,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强烈,他对力量如此渴求……师映川忽然缓缓向前走去,他走到谢凤图面前,双腿微微一屈,似乎就要真的下跪讨饶,但就在这一瞬,师映川突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肩头插着的那柄匕首,闪电般狠狠捅向对方,他这一出手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而他的身手更是让在场之人万万没有想到,谢凤图丝毫没有防备之下,竟是被匕首深深刺进了肚子! “……不要动。”师映川声音粗重地喘息着,左肩已被鲜血染红了一片,他看也不看周围那些被眼前这惊人一幕震惊当场、一时做不出丝毫反应的宗门弟子,只紧紧握着匕首道:“别动!否则我只要这么一转匕首,你的肠子就会被绞断,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谢凤图尚觉青涩稚气的脸上是一片惊愕不信之色,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子竟然敢这么做,并且真的得了手,但此时已经不容他多想,剧烈的疼痛就像火焰一样从腹部迅速传遍了全身,肆意蔓延,他清楚地看见了师映川眼里的狠色——面前这个小子,是真的敢杀了自己! ——因为他不知道,师映川可以惫懒,可以低三下四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是当这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男孩如果真的下了决心,那就是不管不顾雷霆一击,就是图穷匕现! “大胆!小贼你竟敢伤谢师兄!”片刻的死寂之后,方才那为谢凤图解说的少女陡然尖叫起来,师映川厉喝道:“闭嘴!”他死死盯着谢凤图:“这位师兄,麻烦你给我老实点……”他头也不回,道:“碧鸟,你快回飞秀峰,这里有我,没事的。” “可是,可是……小川……”方才那雷霆一幕也同样惊吓到了皇皇碧鸟,女孩手足无措,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哭腔,师映川喝道:“磨蹭什么,我叫你回去你听见了没有!” 这样声色俱厉的师映川是皇皇碧鸟第一次见到,她愣了愣,大眼睛里溢出泪水,犹豫着向后退了几步,终于转身发足便奔,师映川估摸着她已经跑远了,这才突然一个跟头翻后飞退,一下子拉开了距离:“这位谢师兄受的伤可得赶快医治才好,师兄好象金贵得很,可别死了!我一条烂命可比不了师兄值钱!”这话一出,原本正欲冲过去擒拿师映川的一干人等立刻停住了脚步,犹豫起来,谢凤图一手捂住匕首附近的位置,深深看了远处一脸狰狞之色的男孩,突然咬牙忍痛道:“……我们走。” 一群人护着谢凤图迅速离开了原地,师映川看着他们的身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这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疼得嘴里一边嘶嘶吸着凉气,一边咬牙撕下一幅干净的衣袖,摸出金创药,草草将受伤的左肩包扎起来,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嗤笑,有人道:“……嘴上黄毛还没褪净,也学人英雄救美?” 师映川猛然转头,循着声音望向远处崖壁与山谷交界的一大片花丛,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正朝着这边冷眼相向,如同看戏一般,师映川暗暗在心中腹诽一句,脸上却带了笑:“前辈也在这里?” “迷路而已。”那人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盯着师映川,嘴角微微挑起一线明显的嘲讽:“你,带路。”男子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把方才的一幕从头看到尾,即使认识师映川这个昨夜给他引路的男孩,但他也根本没有丝毫出手帮一把的想法——不过是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子而已,死了又能如何。 师映川此时伤口疼痛,但他没有迟疑一点,马上就站了起来,道:“那前辈就请跟我来罢。”男子似乎对这个很干脆的回答比较满意,这便收回了目光:“不错,很识趣。” 两人走了一时,师映川第二次将男子送回琅圜苑,而对方也像昨夜那样抛给他一锭金子,师映川将沉甸甸的金锭收进怀里,然后转身就走,这一次他没有回自己的小院,而是直接走向东面方向,隔着不知多少距离,那里一座奇峰拔地而起,雾霭烟霞隐隐,浮云依稀。 师映川脚下不停,最终来到了山脚,他仰头看着那仿佛通往九天的峰顶,然后艰难忍着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向前走了几步,扑通跪下。 ——他要飞,一飞冲天,他要寻一个靠山,在自己羽翼未丰之时能够挡风遮雨! “师映川欲拜入断法宗大光明峰,求莲座慈悲!” ☆、七、剑子 断法宗。 一轮红日自云海徐徐攀出,云涛间有白雕飞翔,霞光尽洒。 峰顶太高,没有山麓间的那些薄薄淡雾遮挡,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直射于此,灿灿动人。 一名穿着青色长衫,头挽黑髻的年轻男子神情宁静,腰间挂着三尺青锋,他身前再往外数尺,就是万丈悬崖,大片野花开在此处,青年临风静立,百花丛中,亦见人淡如斯。 “已是第七日了。”白缘自言自语道,身后神情恭敬的男子道:“……莲坛,要去把人送走么?”白缘无奈一笑,摇头道:“这回,怕是劝不了的。” 七日前有黑瘦小子跪于大光明峰下,不吃不喝数日,依旧不动如山,任风吹日晒,日出日落,如今奄奄跪在原地,只怕已丢了大半条命去,此事断法宗上下已几乎无人不知,众人各怀心思,其中幸灾乐祸者有之,微生怜悯之心者有之,观望者有之,不一而足。 夜幕渐渐降临,月色正好,一线人影翩然而至,男子目光落在那已经基本死了一半的孩童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就笑道:“……还有气没?” “有……”嘶哑如锉的声音,男孩闭目多时,此刻终于微微睁开双眼,眼里血丝密布,年轻男子轻轻一笑,声音仿佛有人拨动琴弦一般,悦耳之极,说出的话却冷刻无比:“你现在这个样子,离死已经不远了。” 七年前,师映川入大宛镇,七日前,师映川跪大光明峰下,此刻他似乎笑了笑,又似乎没笑,眼睛已重新闭上,哑声道:“那么……在我死……之前,问你一件……事……可好?”男子仿佛有点兴趣,嘴里漫不经心地道:“说。”师映川声如游丝,随时可断:“那么……你为什么……没有……眉毛?” 这男子天生相貌就是如此,旁人虽然觉得似乎怪异了些,可也没有几个人敢当面表现出来,更不用说是问起,但此时听了师映川的话,微微一愣之余,却奇怪地并没有觉得不悦,只用手指一抚眉弓,语气平淡道:“我一生下来就是如此。” “哦……”那边男孩应了一声,就再次安静了下来,久久之后,男子忽然抬头看向峰顶,道:“这小子这么继续跪下去,估计也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你也不怕他死在这里弄脏了地方……不如我把他扔下去?” 男子淡淡说着,声音平远悠长,并未用力,仿佛被风一吹就会登时吹散,但初始之时声音虽并不甚大,可是一传上峰去,却仿佛滚滚浪潮,轰响彻彻,而恰在此刻不久之后,一线声音自峰顶传下,横跨了无尽的距离,平平落了下来:“……一月之期已至,纪妖师,为何还不离开断法宗。” 男子大笑:“你还果真是道心静明依旧……”他一指不远处已经陷入昏迷,却还兀自额头抵地,保持着跪姿不倒的师映川:“这种无赖的小家伙,杀了便是。”话音未落,突然遥遥传来一个声音:“纪少山主身份尊贵,何必要对一个小小的孩子动手……白缘冒昧,向少山主讨个人情如何?”与此同时,一个给人以清净干爽印象的青年徐步而来,从夜幕中缓缓走出,衣领青青,乌发如瀑,向男子微微一礼,纪妖师神色间疏影横斜,却不看白缘,只向峰上道:“哦?你真要收了这小子做徒弟?” 峰上无人回应,纪妖师站在那里,眼色如刀,忽然间衣袖一拂,竟是就这么走了,此时白缘才快步走向已经昏迷的师映川,将浑身肮脏酸臭的男孩抱起,向峰上去了,在他起步的一瞬,峰顶有玉磬之声悠悠荡开,月下白雕肆意盘旋,一个男声道:“大光明峰当代剑子既出,赐白虹宫。”语气平平,声传滚滚,一字一句如气浪排开,震荡夜幕。 时隔七载,一切一切,回归初始。 …… 翌日,师映川在床上幽幽醒转,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床前青衣素容的白缘,他静静躺着,认真听白缘将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末了,师映川咧开嘴,艰难却灿烂地一笑,然后放心睡去。 三日后,一个矮矮的身影蹒跚着走在白虹宫周遭,师映川看着面前已经属于自己的一切,心中百感交集,就在这时,身穿银纹紫衫的青年自远处走来,微笑道:“时辰也快到了,跟我上去罢。” 师映川回身唤了一声:“师兄。”白缘紫衫飘飘,面容洁净,笑道:“你如今已是当代剑子,莲座门下首徒,大光明峰上无人当得起你一句师兄,以后可不必再这么叫我。” 眼见青年脸上温和的笑容,师映川想起过往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心底微微一暖,连连摆手,难得正色道:“哪里的话,当初带我回宗,这几年又亏得师兄照拂,又传我武艺,这些事情我不会忘,这称呼我也不会改的。” 白缘听了这番话,心里也觉得有些暖意,一时却不多说什么了,携了师映川的手笑道:“好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罢,现在跟我去大日宫,不要让莲座久等。”他知道师映川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便唤了两个健仆用滑竿抬着师映川。 大光明峰究竟是何等景色?这个问题师映川在居于断法宗的三年来已经想过无数次,但今日初次登峰之下,始知此间恍若天上宫阙,人间仙境,师映川下了滑竿,白缘带他一路走去,却看见一处无际莲海,水面有淡淡白雾缭绕,那莲花极小的只似手掌,极大的却如磨盘一般,大多已经盛开,也有寥寥含苞待放的,真真是莲叶接天,碧色无穷,阳光碎碎地洒下金色,映着水光花影,如梦如幻,叫人目眩神迷,白缘见师映川面上微露惊叹之色,便笑道:“这水是温热的,致使此处莲花四季常开,倒也算是一处难得的景观了。” 两人边走边说,一时到了一处大殿,白缘带师映川进去,里面一行十二名清秀侍女恭敬而立,手捧八方宁水白玉托盘,托盘内分别是湘洒碾绢内衣,石青甯丝衲袍,一双锦边弹墨袜,一顶金丝翠碧罗冠,一双短靴,靴底有夹层,乃是温润美玉充在里头,使得靴内无论寒暑都保持一定的温度,不冷不热,绝不会熏臭了脚,其余尚有各色穿戴之物,不必赘述,大殿中间是一方大池,水光清清,白缘示意道:“沐浴之后再随我去取你应该拿的东西。”旋即四名侍女已上前替师映川解衣,服侍他沐浴。 一时洗罢,出了池子,师映川连手指也没用自己动上一下,一群侍女已帮他穿戴整齐,白缘含笑带师映川顺着曲廊而行,未几,眼前一间静室安寂素雅,里面两架墨玉剑托上分别盛有两把剑,白缘指着其中一把道:“这是历代剑子所佩之物,你拿着,当初莲座也曾是此剑主人。”师映川心中好奇,伸手取了剑,那宝剑通身青青,上面四个鸟虫篆字:别花春水。师映川在断法宗三年里不但习武不辍,各种古旧书卷也读得极多,这鸟虫篆还是认得的。 师映川将剑拔出,顿时冷森森,碧幽幽,寒光四射,却又带些莫名的温柔之意,如同一泓春水也似,师映川一见之下,心中十分喜欢,将宝剑重新归鞘,刚想将这别花春水佩在腰际,却发现自己此时年纪太小,这宝贝足有他一多半高,若是佩在腰际,干脆就要拖到地面,因此只得负在背上,一时转眼却又看向另一把剑:“这莫非也是我的?” “你可真是够不知足的,果然贪心。”白缘不免笑了起来,向他解释道:“这剑乃是历代莲座所佩,旁人谁敢肖想些什么!”师映川讪讪一摸脑袋:“那我看看也不行?”白缘微微一笑,倒不阻拦:“你现在既是剑子,稍微把玩一下倒也不是不行……” 他话还没说完,师映川已迫不及待地把剑拿了过来,剑鞘乃是纯黑色泽,上面有‘和光同尘’四个鸟虫篆字,等到拔出一看,一股渗人的寒意竟是当即直逼而来,洞彻心扉,让师映川猛地打了个寒颤,那剑也是纯黑色,似乎漾着一层清澈的流光,如同有水波不住流淌,一层似有若无的淡淡白雾缭绕于剑身表面,居然是因为那寒气冷得让近遭空气里的水分自动凝结,生成了薄雾。师映川眼见这等神兵,不免由衷地叹道:“好东西,果然是宝贝……”一时恋恋不舍地将这柄和光同尘放回剑托上,回首对白缘道:“师兄,咱们走罢。” 一柱香之后,当师映川在七年后的今天终于与那个雪夜撑伞的男子再次相遇的一刻,他委实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此时他身处的大殿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是一种豁然开朗的磅礴,头顶上方高高的殿顶覆盖着惟妙惟肖的莲海壁画,恍惚间几乎能够闻到莲香,令人悚然动容,有着难以名状的美,殿中尽头的白玉台之上,一名男子长发及腰,白衣如雪且有仙逸之风,外面罩着一层青色细纱,纱衣上面用银线勾勒出浅淡的纹路,淡淡薄薄,隐隐约约,细看时才发现是鸟雀浮现,走兽奔腾。 男子背对着殿门方向,正面朝着一幅气势恢宏到极点的山水画,那画足有十余丈长,三四丈宽,画上万千河山,恒原莽莽,师映川眼见此景,突然就有一瞬间的错觉,只觉得自己仿佛变得渺小无比,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师映川,你可愿拜入我门下。”与此同时,白玉台上的男子已转过身来。 那是七年前就已见过的一张脸,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师映川无法描述此刻的心情,他缓缓跪倒在地,深深叩首,突兀却又无比自然,就仿佛早已演练了成千上万次,才在今日终于因果落定。 “弟子师映川,拜见师尊。” ☆、八、山中日月长 “弟子师映川,拜见师尊。” 孩童跪于殿中,深深叩首,男子面色平淡,道:“如此,我来问你,漫漫武道之路,独立其中,或许千辛万苦,或许百般劫难,或许红尘迷眼,然此等皆为阻障,统统不得掩我本心,你,可持否?” “以绝大毅力,无穷意志,踏破种种阻碍,毫不畏惧,你,可持否?” “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你,可持否?” 男子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最后一句时,恍惚中有无尽杀气冲天,师映川咬牙道:“……弟子都做得到。”话音方落,周围顿时凛冽杀气尽散,平和一片,让人几乎以为方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错觉罢了,唯有背后的一片冷汗提醒着师映川那到底是真是假。 有侍女以托盘捧上茶来,师映川起身,上前取了茶盏,男子神色平静,看着师映川一步一步走上白玉台,师映川在男子面前跪下,双手递上拜师茶:“师尊。” 一只手接过茶盏,手如修竹,赫然六指,最末的一根手指上戴着一枚黑色指环,男子饮了茶,目色淡淡:“……自此,你便是我座下弟子。”说到这里,步下白玉台,向殿外走去:“即日起随我修行,三年之内,不得离大光明峰左右。” …… 山中无日月,转眼又是春暖花开。 崖畔梨花朵朵如雪,绽放枝头,一阵风过,就是飘飘摇摇满天飞散,花香如海,不远处有人挥汗连连,正演练着一套剑法。 天空中忽然出现一道白影,下一刻,一块崖石‘砰’地重重被什么从天而降的东西砸中,那玩意儿紧接着反弹起来,差点又砸到了不远处练剑的身影,一时师映川挽了个剑花,收剑而立,仰面朝空中骂道:“你个混帐扁毛畜生,你等着,赶明儿我非一把火把你燎熟了,做成叫花鸡下酒不可!” 天空中响起一声清唳,未几,一头白雕飞了下来,通体翎白胜雪,体型极大,双爪似钩,十分威武神俊,那雕来到刚刚被摔下来的东西前,带着此物走向师映川,原来却是一只很大的山龟,坚硬的龟壳已经被摔得裂开了,师映川没好气地骂道:“馋货,你怎么不吃得肥死!到时候飞不起来,当一只家鸡养着也罢!” 骂归骂,到底还是免不了像往常一样开伙,师映川撒腿就向远处跑去,不一时,乒乒乓乓地带了不少东西回来,开始生火,那白雕老老实实地守在一旁,不鸣不叫。 没用太久,加了药材的一锅山龟肉便新鲜出炉,香气浓郁得简直迎风香十里,白雕伸长了脖子,瞅准锅子就要抢先来上一口,旁边师映川手疾眼快,一巴掌推偏偌大的雕头:“你个吃货,这还有师尊的份!人家养你这么些年,你小子倒是半点孝心也没有。”说着,拿过身旁一只圆肚盅,满满盛上,再盖上盖子,放到一旁,岂知再转过头时,却见那白雕已趁机偷叼了锅里的肉,吃得汁水淋漓,师映川大怒,连忙抓起筷子,坚决贯彻‘稳、准、狠’三字真诀,朝锅里猛袭而去,顿时一人一雕抢吃肉抢得不亦乐乎,几乎一转眼的工夫,就连汤也不剩半点了。 师映川打个饱嗝,抱起地上那盅山龟肉,稳稳跳上雕背,道:“还不快飞?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那白雕叫了一声,当即振翅而起,载着男孩直向上空飞去。 一时到了峰上,师映川自白雕身上跳了下来,待问过一个侍女之后,这便快步向西面方向走去,未几,廊下一个身影进入视野,身旁花木葱茏繁茂,又有几株牡丹横色妩媚,将人遮挡得若隐若现,那人背对着这边而坐,黑袍逶迤,长发垂身,手里翻着一卷心法,旁边一个小婢侍立在侧,师映川端着那盅龟肉极殷勤地小跑着过去,一面嚷道:“师尊,徒儿我又来孝敬您啦!” 那人微微转过脸来,半张侧脸上表情淡然,他旁边几株牡丹原本明艳不可方物,但只因他这么一转头,不知道为什么,就好象被男子平平的表情渲染得褪了颜色,变得素淡起来,师映川一阵风似地卷了过去,屁颠屁颠地奉上还热着的龟肉:“香得很香得很,师尊你快尝尝。”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摸出用雪白丝帕裹着的一双青玉筷子,殷勤递了过去。 师映川大半日里练功加炖肉,搞得一身臭汗,男子却恍若不觉,只一伸手,旁边小婢立刻奉上一方锦帕,男子随意把手擦了擦,这便接了筷子,打开盅盖,顿时一股浓郁的鲜香气味扑面而来,师映川在一旁喋喋不休:“这个汤够鲜的,师尊你多喝两口……味道怎么样?我加了枸杞,白术,乌梅……哎呀,忘了我那里还有一些晒干的丁香,放在汤里应该会更提味儿的……” 男子忽然抬起头,看了碎嘴无比的徒弟一眼,那眼神倒没什么特别的,但师映川却顿时一个激灵,讪讪地就有些狼狈,但他是何等人,立刻就大肆吹捧道:“哎呀,师尊这么一眼看过来,我立刻就手脚都软了,满心惊悸,震骇无比,定然是师尊功力又大进了!真真是日出东方,唯我莲座,文成武德,一统江湖……” 如此赤`裸裸乃至丧心病狂的马屁,直听得旁边那名小婢清秀的脸蛋微微抽搐不止,男子倒是岿然不动,将盅内的龟肉并汤一起吃了,然后擦了手,道:“三年之期将至,从今日起,你可以不必拘囿于大光明峰左右了。” 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过了片刻,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原来已经过了三年了啊……”又失笑:“也对,山腰里那片桃花已经开了几回,确实是三年了。”男子半侧过脸,花丛遮挡之间,轮廓隐约:“你虽然自此可以自由出入大光明峰,但不能因此影响修行,我辈若要有所成就,则天赋,机缘,悟性,勤勉,意志,缺一不可,你天赋极佳,悟性也难得,至于意志坚定,也还算得上,如此,在勤勉一途上决不可懈怠,你可记下了?” 师映川面色一正,肃然道:“映川记下了。”忽然又歪头看一眼男子,笑道:“师尊,还漏了一个机缘没说呢。”男子一拂衣袖,掸下片片落花:“……机缘?我便是你的机缘。” 师徒两人这般见面,师映川领了一通训诫之后,这才摇摇晃晃地出去,回到自己的白虹宫,当下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裳,又有侍女捧了别花春水剑在侧,一头沐浴过后已经擦得半干的柔滑头发也被侍女仔细挽起,取了羊脂玉簪认真固定好发髻,那簪子温润灵动,直衬得乌黑的头发越发油亮,只可惜主人的相貌却生得与这青丝不太般配,不过师映川看起来显然对这点小小的遗憾毫不在意,用他从前的一句话说,那就是小爷内秀,岂会看重一张脸皮?又不是娘儿们! 师映川收拾妥当,悠悠然就朝天上打了个呼哨,把白雕叫下来,跳上雕背就向山下赶去,他整整一年不曾离开大光明峰及自己与白缘所在的山头,此刻不免有点小激动,不过白雕刚飞起来没片刻,师映川粗粗一算时日,却有点惊讶地发现今天恰好又是开山门招收弟子的日子,不过他今时今日已与从前再不相同,摇头一笑之间,便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距离上次开山门已是三年,山中日月如初,花木又新,唯一不同的是山腰小院里少了一个身份尴尬的黑瘦小子,白虹宫中却多了一位剑子。 飞秀峰,乱红崖。 一群年纪不大的少女正在一起练功,这飞秀峰乃是断法宗唯一一处完全由女子组成的所在,上到峰主下至仆役,全部都是清一色的女子。 一时这些少女开始中途休息,聚在一起嬉笑打闹,或是关系亲近的几个人凑头说些私房话,其中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秀丽少女却独自坐在石头上,托腮遥望着远处,似乎有些出神。 第4节 头顶忽有阴影晃过,下一刻,有人道:“……想什么呢?”皇皇碧鸟心中一震,猛地扭头看去,只见一只偌大的白雕正缓缓停在不远处,雕背上一个小小少年跳下来,青袍玉簪,腰系黑带,佩着一把青郁郁的宝剑,皇皇碧鸟红润的小嘴微张,呆滞了一瞬,却从对方那并不出色的眉眼上看出了几分往日里熟悉的痕迹,忽地,她一咬唇,眼里就已蓄上了泪水。 那年纪不大的小小少年走过来,咧嘴一笑,道:“小媳妇儿,你比以前更好看啦。”这三年后见面的第一句话顿时让皇皇碧鸟破涕为笑,啐道:“谁是你小媳妇儿,不害臊!” 两人在这里说着,其他一干少女却也是早已看到了方才白雕降落的一幕,这白雕在断法宗内无人不知,乃是大光明峰所养的飞禽,除峰上大日宫主人之外,无人敢于擅自乘坐,当下有机灵的看见那少年的形貌,顿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剑子?!” 此话一出,一群少女都是当即愣住,既而神情一肃,有了敬畏之色,这宗内上下等级森严,她们不过是普通的内宗弟子,对方却身为白虹宫之主,这一代的剑子,大光明峰传承至今,已有二十七代莲座,白虹宫却只先后有过十九位主人,只因未必每代莲座都会收徒,但既成剑子,那就是莲座首徒,除非剑子身亡,不然每代莲座只会有这一名亲传弟子随身,而这先后有过的十九位剑子,其中十一人最终执掌大光明峰,于这些少女而言,此等人物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一时师映川问道:“我师尊三年内不许我下山,我在峰上那么久,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了?”皇皇碧鸟一开始乍见师映川时的激动已经渐渐平息下来,摇头道:“你托了白莲坛照拂我,有他一句话,我在宗内并没有人来招惹,那谢凤图虽然是碧麟峰峰主的亲侄儿,也不好真的对我怎么样。” 师映川如今的身份自然再不惧那当年的阴沉黄衫少年,听了此事也不以为意,只笑道:“那就好。”一眼看向远处正聚在一起偷眼瞥向这里的一群少女,然后对皇皇碧鸟眨眼笑道:“咱们还去老地方,我给你弄好吃的。”当下拉了皇皇碧鸟柔软的小手跳上雕背,白雕随即展翅一振,便飞离了乱红崖。 ☆、九、下山 皇皇碧鸟再次回到飞秀峰时,已是月上梢头,其时大半飞秀峰弟子都已知道这个少女今日在乱红崖被剑子带走之事,二人彼此之间交情明显不同,众人羡慕之余,不免也有人生出嫉妒之心,既是与剑子关系匪浅,那么其中好处实在难以说尽,不由人不嫉妒,尤其是当得知皇皇碧鸟居然从剑子手中得了一颗对淬练筋骨大有裨益、就连真传弟子都未必人人皆有的演生丹时,种种复杂的情绪更是被放大了无数倍。 而此时师映川正坐在白雕背上,翱翔于月色之下,他展开双臂,长啸一声,只觉得真真是通体舒泰,神清气爽,这三年来他一次也不曾离开过大光明峰所辖范围,就连白雕载他之际也只会围绕在主峰周围,眼下却终于可以自由往来,心情自然不同。 一人一雕飞在半空,出了断法宗山门,师映川望了望下方,只见目光及处,乃是辉煌的灯火,城市喧嚷热闹,河中彩船画舫往来,水面上被这些灯火通明的船只直映得一片橘红,无一不在诉说着此处的繁华,师映川于半空中向下俯视如此喧嚣夜景,胸中不免涌起一股快慰与淡淡的久违之意。 待到星子漫天稀落,月下一道黑影遥遥飞向白虹宫所在的山峰,待一人一雕低低掠过近侧一座山峰之际,在峰顶十余丈处的师映川就高声笑道:“师兄,刚刚在山下买的,你尝尝。”言语间,一样物事从天而降,下方正在梨花树畔赏月的青年扬袖一抖,已将东西稳稳用大袖裹起接住,待低头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包云片糕,青年微微一笑,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只觉一片绵甜。 一时白雕飞到峰上,师映川下了雕背便直奔白虹宫,这白虹宫内虽比不得大日宫中殿宇楼台无数,却也非凡,师映川刚经过一尊与人等高的汉白玉貔貅,当头一名清秀侍女便匆匆迎来道:“剑子怎的才回宫?莲座已召了两次了。”师映川一愣:“师尊召我做什么?” 那侍女所知甚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没奈何,师映川只得又唤了白雕,飞往大日宫。 一时到了大日宫,有清丽小婢引了师映川去见那人,越过一片通体光滑无瑕的门厅,穿过一个以雪白柱子支撑的小厅,眼前赫然是一排排走廊,深幽曲折,其间又有隔离的小园子,清幽雅致,园内点缀着各色花木,摇曳生姿,两人脚下不停,穿过走廊,终于来到一方庭院前,那小婢悄然退下,独留师映川一人在当地。 此间有清泉蜿蜒而流,妙趣天成,汇为一汪碧潭,其中有三两怪石突兀,掩映其中,上面淡淡覆着青苔,水中游着一些通体金红的小鱼,周围花色如海,争奇斗艳,空气中满满的浓郁异香,有白鹤昂首漫步于花海之中,或隐或现,又有明月高挂天空,月光如水,照得一切一切恍如梦幻,男子一袭玄衫上以纯金丝勾着飞鸟衔枝图纹,坐在石凳上,面前一桌,一壶,一杯而已,旁边立着一个斟酒童子,周围水碧花妍,唯有男子黑衣黑发突兀其间。 师映川瞧着眼前这一幕,忽然就想起当年大周太子晏丹叔单人匹马长途奔经万里、只求一见第十八代白虹宫主人之事,那时他这位师尊还是少年剑子,摇光城一路偶遇晏丹叔,太子就此相思成狂,大周皇帝无奈,欲以十八城为礼,请白虹宫主人与太子相见,有琴瑟之好,当代莲座不允,之后晏丹叔杀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等等并男侍共六百七十四人,日夜不停自皇城赶至断法宗,于山下徘徊三日不去,长啸不断,第四日,少年剑子携别花春水剑下山,抬手一剑,随即返身而去,不曾回头,晏丹叔一臂就此失去,半年后,郁郁而终,此事天下皆知,又二年,大周三王夺嫡,最终甘王即位,至今已有十数载,师映川便是从前在一次偶然中听人私下偷偷谈论,这才知道自家师尊的这么一件旧事。 一时师映川摸了摸下巴,倒也多少有些佩服那大周太子的疯狂,随即一溜烟上前,挠头讪笑道:“师尊找我什么事?” 男子倒也没计较他如何这么晚才过来,只道:“……历代剑子于峰上修行三年之后,按例须离开宗门,下山磨练心境,如此,半月之后你便启程。” 这规矩师映川自然是知道的,其实就是让人出去历练一回,省得整日里只在峰上埋头修行,不知人间世情百味,这样的人往往也难有什么大的成就,而剑子究竟什么时候回山则取决于什么时候能完成临行前师父给出的任务,不过这些任务也都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曾经有一代莲座规定自家剑子若不学得一手超绝的烹饪之术,则不许返回,结果那剑子直到五年后以厨艺闻名天下,才最终得以回宗,又有一代莲座则要徒弟去天罗海捕香龟取得龟珠制酒,而那剑子两月后便利利落落地回来了,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因此师映川心里完全没底,不知道自己师父究竟要布置出什么任务来。 于是当下师映川立刻把脸一抹,讪笑着试探道:“师尊不会给弟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难题罢?弟子年纪还小……”见男子不为所动,马上又谄笑着搓手:“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徒儿我身单力薄,到了外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遇见事情了,不如师尊赏下一麻袋灵丹妙药来,也好给我壮胆。”眼珠一转,张嘴就道:“算了,我也不贪心,不要许多,师尊只给个十瓶八瓶的造化玉露就得了,起码这条小命就有了点儿保证!”说罢,满脸期待地看着男子,一面两手朝上呈捧碗状,一副急待施舍的模样。 旁边那斟酒童子一听,几乎当场一口血喷出,那造化玉露只需一滴就可以把将死之人给暂时吊住气,只要不是脑袋被砍下来、五脏粉碎之类的伤势,那就能硬生生地挺上一天,这等宝贝整个大光明峰三五年也未必能出一瓶,而剑子居然一张口就要十瓶八瓶,还什么‘我也不贪心,不要许多’!饶是童子并非第一天见识过这位剑子的奇葩之处,但眼下到底还是对此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但显然这小无赖今日注定踢到铁板,男子看也不看一副讨饭状的徒弟一眼,只淡淡道:“……你不如把大日宫一并带在身上最好。” 师映川嘟嘟囔囔,抱怨道:“师尊也忒小气……”男子衣袖一拂,劲风顿时把师映川冲了个跟头:“聒噪……回你的白虹宫!”师映川跳起来揉了揉摔疼的屁股,撒腿就往外跑,免得再吃苦头,一边跑一边嚷道:“那至少也得告诉我让我去做什么事啊!”男子的声音自身后徐徐传来:“……去桃花谷,替我取一枝桃花回来。” …… 半月后。 双眸微湿的少女站在台阶处,一身翠衣被风吹得猎猎而响,已经走出很远的师映川回身向她挥了挥胳膊,一脸笑容:“……回去罢!”脑子里却正在为自家师父那天马行空的思路嘀咕不已——去桃花谷取一枝桃花? 分别往往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没一会儿,师映川便走到了山脚,那里一名白衣玉冠的青年正等在道边,将一只小小的瓷瓶抛了过来:“……是莲座给你的。”师映川接住,拔开塞子,里面是一粒雪白的圆丸,白缘的声音在风中悠悠传入耳中:“三滴造化玉露作为主料,配合十二种珍稀药物才能凝练出这一枚造化丹,不敢说能起死人肉白骨,却也当得了‘灵丹妙药’这四字了。” 满脸笑容的师映川喜滋滋地把瓷瓶揣进怀里:“哎呀,师尊果然还是心疼我这个当徒弟的,虽然说一粒确实少了些……不过师父这个人除了小气一点儿,其他的也真没什么了……”白缘眼角直跳,突然就有一种把此人吊起来抽打一万遍的冲动,那厢师映川却善解人意地道:“师兄啊,你是不是有揍我的冲动?没办法,你就羡慕嫉妒恨罢,哈哈哈……” 爽朗笑声中,十岁的师映川扬长而去,就此离开断法宗,踏入这花花世界。 …… 这一路走来,看到什么都挺新鲜,师映川出生之后最初的四年是在小小的大宛镇度过的,而后在断法宗一待就是六年,哪有什么机会好好看看这红尘喧嚣,如今既然下山,自然应该多走走多逛逛,反正向来剑子出宗就是为了历练的,时间根本不限,师映川哪怕花上十年才姗姗取来那枝桃花,大光明峰上那位也绝对不会管他。 但别的都没什么,唯有这练功是决不能够懈怠的,师映川下山归下山,修行方面却半点也没放松,每日打坐调息,依旧与在宗内时一样。 只是有一件事却是不大妙,那就是师映川如今身上盘缠渐渐告罄,囊中羞涩起来,原本他下山时带了不少钱财,足够在外面花用的,只可惜师映川有一次过河时偏偏那河上木桥年久腐朽,走到半路时突然断裂,师映川便不慎掉进了水流湍急的河里,虽然没什么事,但等他在下游爬上了岸之后,身上的一叠银票却彻底泡了汤,哪里还能再用,就只剩身边一点散碎银子,几日下来,就花得差不多了。 这一日中午,师映川揣着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子走在道上,他也没有多少行李,无非是几件换洗衣裳用青布裹了,做成一个小包袱用剑挑着扛在肩上。 此处大路朝天,远近就只有一家孤零零的小店,在外面卖些饭食酒水等物,师映川寻了一个位置,叫了饭菜之后就百无聊赖地坐着等菜上来,一边盘算着从哪里弄点钱花花,墙根那边两个老头儿正在下棋打发时间,不多会儿,一碗白饭并两个小菜就端上了桌,师映川把剑和包袱放在桌角,这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刚吃到一多半,忽然听得远处一阵马蹄声,师映川抬头看去,只见路上远远一队骑马的甲士正策马而来,十分齐整,后面几辆马车跟随,未几,队伍来到小店前,数十名骑兵一起勒住了马,动作整齐划一,既而后面一辆精致马车里下来一个白衣翩翩的年轻男子,颇为英俊,他面带微笑,伸手向车中扶下一个窈窕身影。 女子容貌妩媚,眼若秋水,披一件薄薄的丝织披风,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来到小店外,淡淡吩咐道:“这里包下了,闲杂人等立刻散开。”周围零星几名食客见这架势,知道不好惹,忙起身离去,师映川也不想多事,反正他也已经吃了六七分饱,于是就起身摸出自己最后一点碎银子放在桌上,一面伸手去拿包袱,准备上路。 ☆、十、摇光城 师映川伸手就去拿桌上的剑和包袱,没想到忽然有声音道:“……别动!”同时一只手就探了过来,悠然伸向桌上的剑,师映川眉头一皱,一把抓起别花春水,掣在手里,那人微微一咦,似是没有想到这不起眼的男孩居然胆子不小,师映川拿着剑退后一步,白衣青年一挑眉,他是世家子,倒也不屑动手,只扫了一眼师映川,然后眉眼柔和了,却是朝向身旁的女子:“阿芫,你不是说昨夜梦里梦见自己得了一把青色的剑么,没曾想竟是真的。” 那被唤作阿芫的女子宛然娇笑,声如黄鹂:“不过是碰巧罢了,作不得数的。”秋水明眸在师映川手中的剑上一顾,流盼有神:“不过倒也确实巧合。”白衣青年面带笑容:“你一向喜爱收集刀剑,虽然这小子手里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但难得的是正好中了你梦里的彩头。” 青年说着,语气转为淡淡,向师映川道:“开个价,把剑留下。”师映川脸色微微一沉,心中冷笑,当下却也不说什么拒绝的话,念头一转,眼睛已经瞥过墙根那边,两个下棋的老头儿已经躲进店里,那陈旧的棋盘却还留在当地,师映川便指向不远处那棋盘,只道:“可以,我也不要多,看见那棋盘了吗,第一个格子里一个铜钱,第二个格子里放两个,第三个格子里四个,第四个格子里八个,以此类推,放满这个棋盘里所有的格子就行了,这剑就是你的,怎么样?” 在场众人都听清楚了这话,那白衣青年不由得更是嗤笑,对女子说道:“倒是个蠢小子,几个铜钱就打发了……”话说到这里却突地愕然中止,再也没有下文,显然倒算是一个心思聪敏的,发现了这里头的阴险陷阱,如此粗粗一算,那需要的铜钱数目分明是个令人瞠目结舌乃至绝望的数字,偏偏师映川还一脸等着拿钱的模样,轻松道:“我已经开出价钱了,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青年俊脸微微一抽搐,眉宇间缓缓聚起一丝怒容,旁边女子却是轻柔开口问道:“你这剑当真不肯卖?”师映川叹气摇头道:“我现在正缺钱用,能弄到钱的路子当然是愿意的,所以我不是不肯,而是不敢,这事不是我能做主的,若卖了,只怕师父要打我……所以,此事就此打住,如何?” 但此时那白衣青年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再与这油滑男孩纠缠,闻言嘴角冷笑,脸色阴沉,右手忽然一伸,已成爪状抓向对方手里的剑,师映川轻轻向后一跃,灵活如猿猴,青年一抓不中,顿时只觉得大失脸面,当下眼神一冷,腰中一柄‘雷潮’锵啷出鞘,拔身而起! “既然如此……”师映川见状,忽然笑得灿烂,手中那柄别花春水无声出鞘,轻柔地抖出残影,果真是如同春水般缠绵:“……我忽然发现我的盘缠有着落了。” 不一时,周围地上除了师映川与那女子之外,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师映川走到那一身白衣已被尘土弄成了黄衣、正面朝下趴着的青年面前,说道:“来,把身上的银子和银票统统交出来。” 青年不说话,师映川一拍脑袋,啼笑皆非:“晕了?”当下自己动手,把青年身上摸了个遍,摸出大额银票若干,金瓜子一袋,然后是同样被打晕过去的中年管事,再就是一群正受伤躺在地上呻吟的骑士,最后甚至连那个满脸呆滞,正瑟瑟发抖的美人儿也没放过,老实不客气地从对方那里弄到了几张银票,末了,师映川喜滋滋地发现自己一跃成为了新鲜出炉的土财主,他把搜集来的战利品统统搬到那辆外观精致的马车上,然后坐到车夫的位置上,一甩鞭子,眨眼间扬长而去。 师映川此去目的地是那桃花谷,听说由于那里的地下似乎是有什么古怪,致使气候一年到头都是温暖如春,因此桃花四季常开,倒是一处盛景,只可惜能在此一览美景的人却并不多,盖因桃花谷乃是行医世家方家所在,一向谢绝外人擅自入谷。 马车走了半天,来到一处喧嚷集市,师映川雇了个熟手的中年车夫来驾车,自己舒舒服服地钻进车厢里,开始打坐,他打劫了那世家子之后,腰包丰满,就准备在下一站的摇光城好好吃喝一通,逗留个二三日再继续上路,这摇光城乃大周皇城,繁华自不必说,若是不见识一番,未免有些可惜。 数日之后,马车行驶在宽敞的官道上,道旁的野花开得正盛,引得蝴蝶蜜蜂乱糟糟地四处飞舞,师映川从车窗里探出头,看着远处一片黑色的城墙高高矗立在视线当中,而且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果然是一座雄城,大周京师所在,师映川一张毫不起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对车夫道:“让马跑得快点儿罢。” 进到城中就是满眼的热闹,人口密集,汇集了三教九流,平坦的青石路面干净整洁,街上行人如织,师映川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叫人烧了洗澡水送进房中,准备洗个澡再吃晚饭。 师映川跨进浴桶,舒舒服服地闭着眼睛泡在热水里,洗去一身旅途风尘,心里盘算着此处距离桃花谷大概还有多少路程,一时被热水泡得舒服,渐渐地就放松了精神,打起盹儿来。 忽地,师映川蓦然睁开双眼,同时顺手抓起一旁放着的干净袍子,整个人自水中飞身而起,抖手间袍子已裹住身体,右手两指一伸,一道剑气已径直射向房顶,顿时只听一声闷哼,显然是有人中招,几乎与此同时,四道黑影已经破开房顶扑了下来,剑光连成一片,师映川沉下心神,双拳骤出,却又有数道黑影自窗口扑入,杀招迭出,显然是欲取他性命,师映川大怒,一时间手下就再不想留情,可偏偏此刻忽然一声呼哨,顿时众杀手瞬间各自向屋外掠去,师映川剑气一挥,当即重伤一人,但此人硬是忍痛奔逃,脚下丝毫不停,其他那十数人也已向四面八方分散而去,师映川此刻身上湿淋淋的只胡乱裹着外袍,倒也不好追出房间,况且这些杀手分头而遁,也不可能全部追上,师映川只得大骂一声晦气,去取了衣服迅速穿上。 师映川一面穿衣,脑中却在飞快思索着刚才的事情,他这次离开断法宗前往桃花谷,走了这些日子一直都平平静静的,他一个刚下山的小子又没有什么仇家,无缘无故地忽然有人来杀他做什么?正纳闷之际,忽然间猛地想起前时在路上遇见的那白衣青年,那人看性情是个阴沉倨傲之辈,想必是怀恨在心,前来报复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师映川脸色突然一变,想到一事,急忙就奔到床前看去,果然,原本放在床头的佩剑已经不知所踪,定然是刚才混战之际被人趁乱偷走,师映川见此情景,狠狠一拳砸在床头,破口大骂道:“……我`操`你姥姥!”这剑不是寻常之物,若是当真就这么丢了,大日宫里那位估计会把他一脚从大光明峰峰顶踹下去,或者怎么着也得扒他一层皮,师映川岂能不急? 不过当下师映川也很快就冷静下来,准备想办法把剑寻回来,此时客栈老板却战战兢兢地从外面进来,一看房间里面几乎被打得稀烂,屋顶也破了大洞,顿时欲哭无泪,师映川倒不是欺凌普通百姓的人,见状,就摸出一大锭雪花银扔了过去,那老板接住银子,一张哭丧着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菊花,扯着嗓子吆喝伙计立刻再开一间上房来,师映川摆摆手,道:“先弄点热乎饭吃,等吃饱了本公子才有力气去找东西。” 不一时满满一桌子的鸡鸭鱼肉端上来,师映川没有什么心思细嚼慢咽,飞快地抄起筷子就吃,时间不长,就已经吃了半饱,师映川正拿起旁边的茶水准备顺一顺喉咙,忽然间只听楼下一阵嘈杂,未几,伙计带着一名锦衣中年人上了二楼,那中年人来到房门外,却不进去,只躬身一礼,隔着门恭恭敬敬地道:“我家主人请公子前去一叙。” 师映川在屋里听了,不觉微微皱眉:“你家主人是哪个?”门外中年人神色极为恭敬,却并不直接回答,只道:“公子失落的宝剑此刻正在我家主人手中,主人正待完璧归赵。”师映川眼珠一转,心里已是闪过了好几个念头,当下便起身走向门口,开了门:“……那么,烦劳带路。” 前来接师映川的豪华马车走了一时,终于停在一座森严恢伟的红墙府第前,朱漆兽首的大门洞开着,薄纱灯笼高挂,一位大概弱冠年纪的青年身披紫袍,头戴明珠紫金王冠,身后是两名四十来岁的玄衣大袖中年人,容貌古朴,仅仅两人而已,却给人以气势如虹之感。 青年俊美儒雅,见停下的马车里钻出一个人来,便下阶十步,遥遥拱手微笑道:“……晏勾辰见过剑子。” 这句话一出,青年身后的两个中年人当即变色,这才知道府上究竟为什么开了大门,且劳动身份尊贵的青年亲自出门迎接,一时间两人看向几丈外那不起眼男孩的眼神中便透出了深深的忌惮与谨慎。 师映川眸光奕奕,心念微转,一时悠然上前,似笑非笑:“……这位公子是?”那去客栈请师映川来这里的中年人在旁恭谨道:“我家主人乃是陛下第二子,容王。”师映川闻言点点头:“原来是容王爷。”晏勾辰微微一笑,却道:“剑子请。”师映川也不客气,当先迈过门槛,那容王晏勾辰含笑在侧,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刻意放低了身段。 一时却到了一处雅致花园里,周围琉璃灯足足有数十盏,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园内花光潋滟,景色天然,两人在一方清澈池边的大理石桌子前坐了,晏勾辰微一示意,已有侍女手中托着一只长长的玉匣上前,开了匣子,里面正是师映川丢失的佩剑。 ☆、十一、皇子 师映川见东西失而复得,却不急着去取,而是看向那大周朝二皇子,淡淡说道:“……想必王爷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这话就有点不大客气了,但在场之人却似乎没有一个觉得不妥,晏勾辰微微一笑,却也不恼,只拍了拍手,随即一个白衣英俊青年便来到园里,站在两人面前,脸色苍白,正是前几日那名被师映川打劫的世家子。 与师映川前时猜测的差不多,此人的确是睚眦必报的主儿,当日丢了偌大的面子,怎么可能就此息事宁人?他一路调动人手,远远跟踪马车,却忌惮车里人的本事不曾贸然动手,师映川虽然修为不凡,却到底还是没有多少经验,并不知自己被盯了梢,后来他住进客栈歇脚,正好摇光城这里是青年的地头,强龙不压地头蛇,因此便被对方瞅准机会派人前来,欲一举杀人夺剑,只可惜此人依然错估了师映川的实力,派去的人并不能得手,好在见势不妙便立刻散去,剑也是趁乱夺来了,但当这青年真正把这柄剑拿到手里细看时,却立刻脸色铁青,冷汗满额,知道自己这次闯了大祸。 那剑上花纹古朴,却有四个字隐于其间,字态蜿蜒盘曲,形状优美,辨识颇难,那盗剑之人匆忙间不曾注意到,即使注意到了也未必认识这鸟虫篆,可青年却是识得这四个字的——别花春水! 此时晏勾辰看也不看那白衣青年,只对师映川歉然一笑,道:“此人是我门下,乃是骠骑将军之子,此番冒犯剑子,还请剑子惩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在旁人眼里看来,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似乎也不必大动干戈,然而……一时师映川笑了笑,只取过宝剑,却不说话,晏勾辰见状,眼中的淡泊之色微闪,却多了一丝晦涩难明,同时拍手示意,下一刻,十七名黑衣人便被押了上来,跪在地上,晏勾辰道:“这些人冒犯剑子,其罪当诛。”话音未落,侍卫已扬起了刀,意欲砍下,就在这时,一个尚显青涩的声音道:“……且慢。” 晏勾辰不动声色,却作出疑惑不解的模样,看向师映川:“剑子的意思……”师映川站起来,却忽然嘴角一勾,淡淡笑道:“我自己动手就好。”说着,手中别花春水出鞘,在其他人骇异的眼神中剑光连闪,把一个个黑衣人直接削去头颅,那摧枯拉朽一般的场景让在场所有人心下一震,但是更令他们感到惊讶的是,那小小的少年杀人之后,居然又将脑袋凑到那些尸体面前,蹲在那里仔仔细细地看着,这诡异的一幕让所有人都保持着安静,没有一个人出声,过了好一会儿,师映川强忍着想要呕吐出来的感觉慢慢站了起来,他干呕了几声,然后挤出一丝笑容,转头对晏勾辰说道:“让王爷见笑了,这是我第一次杀人……好了,现在我再不会为杀人这种事觉得恶心手软了。” 师映川说着,看向那白衣青年,对方被他这么一瞄,顿时一脸惨淡,却不敢说什么,他先前发现自己闯了大祸之后,知道身为骠骑将军的父亲根本不足以庇护自己,因此立刻就向自己翼附的容王求救,原本想着这剑子当初与自己动手的时候也不曾下重手,没有重伤或致死一人,想必是因为年幼,在山上也不经事,只怕用些手段也就糊弄过去了,却没曾想那一番盘算生生被眼前十七颗人头打得粉碎——这剑子,哪里是个好糊弄的心软雏儿! 忽然间剑光一闪,白衣青年只觉得右手顿时一痛,原来一根手指已经被削去,师映川收剑回鞘,轻描淡写地道:“好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白衣青年疼得冷汗直冒,却不敢有丝毫怨恨之色,只立刻撕下衣角草草裹住伤口,然后向着师映川深深弯腰,一旁晏勾辰看着这一幕,眼神深沉,面上却微笑道:“……剑子宽宏,小王谢过了。” 事到如今,没人能再把这小小少年当成孩子来看,一时几十名健仆迅速进园抬走了地上的尸首,又有美貌侍女匆匆收拾了一下,没过多久,园中就已经恢复了清雅幽静的气氛,果品香茶齐备,再看不出来方才发生过什么,除了晏勾辰与师映川之外,只有那两名玄衣大袖的中年人在侧,晏勾辰亲手斟了茶,笑道:“剑子此次离宗,应该就是为了历练之事罢。” 这确实也没什么不能对人说的,历代剑子三年学艺之后就要下山历练的这个规矩,天下皆知,因此师映川顺手剥了个橘子,无所谓地道:“不错,我正要去桃花谷,为家师取一枝桃花回去。”晏勾辰微微一愣,随即摇头失笑道:“尊师行事,果然不是我等俗人可以揣测的。”师映川把橘子扔了一瓣进嘴,睨了晏勾辰一眼,忽然笑了:“容王似乎是想要招揽我?” 此话一出,晏勾辰面色不变,却微笑道:“小王怎敢有这等奢望?对剑子,便是陛下也说不出这‘招揽’二字来。”师映川嘿然一笑,却不多讲,拿过池边一盘喂鱼用的饵料,抓起一把,随手撒进池里,顿时只见水面翻腾,无数锦鲤汹涌而至,映着灯光月色,火红一片,煞是好看,晏勾辰温和道:“剑子若喜欢,小王便派人将这一池火绸鲤送往断法宗。” 师映川轻笑道:“这倒不必,我的白虹宫已经养了不少鱼了。”说着,见那鱼争完了饵料,渐渐散去,便拔出佩剑,浸在池中的清澈水里,他这把别花春水乃是神兵利器,方才虽然杀了人,却并不沾半点血迹,但师映川还是本能地觉得上面有血腥气,这才浸在水中洗净。 青青如翠的剑身入水,顿时周围的池水都被染成了碧色,月光下,将近半个池子直如翡翠一般,晏勾辰轻叹道:“果然是绝世神兵。”他话音方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这水怎么变绿了?” 园里已走进一个男孩,淡黄的衣裳,一顶金冠端端正正地束在头顶,七八岁的模样,颇为清秀,男孩跑了过来,先对晏勾辰笑道:“皇兄。”然后径直走到池边,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柄别花春水,等到看见师映川把剑从水里提出,池水立刻就恢复了正常时,这男孩马上就满面惊讶之色,随即以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把这剑给我看看。” 这男孩虽小,却一副颐指气使惯了的模样,师映川似笑非笑,哪里理他,自顾自地回到原位坐了,男孩见状,又惊又怒,道:“大胆!”一旁晏勾辰轻喝道:“小九,不得无礼。”对师映川道:“这是小王九弟晏狄童,年幼无知,剑子不要见怪。” 晏狄童委屈异常,不明白二哥怎会这样呵斥自己,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怨气,指着师映川就对晏勾辰身后的两个中年人道:“两位供奉,替我将这人杀了!”哪知那二人听到这句话,立刻变了脸色,而向来疼爱他的二哥更是眼神一凛,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竟是重重地给了他一耳光,直打得晏狄童跌坐在地上,晏狄童从来没有挨过打骂,这一耳光直接就把他打懵了,甚至忘了哭,白嫩的小脸上赫然一个掌印,男孩愕然看着自己的二哥,不相信兄长为了一个看起来只比自己大几岁的小子,居然就对自己这样毫不客气地动手! 然而晏勾辰此时哪里会顾及幼弟的这些心思,只对师映川拱手道:“小九一向被宠坏了,小孩子童言无忌,剑子不必理会他。”师映川轻轻一笑,看了一眼晏狄童眸内的怨毒之色,哂道:“我今年十岁,倒也还算是小孩子,但刚刚却杀了十七个人,而这位九皇子看起来好象还要更胜一筹呢。”晏勾辰脸色终于微显尴尬,道:“剑子说笑了。”师映川伸手轻弹剑柄,笑吟吟地道:“是不是说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帝王家的孩子果然是不同寻常的。”他一面说,一面清楚地捕捉到了晏狄童眼内的强烈恨色,不免就笑了笑,起身道:“那么,我先告辞了。”说罢,也不等晏勾辰应对,转身便走,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皇兄为什么打我?这人这么无礼大胆,为什么不杀了他?”尖利的童音突然嘶声响起,晏狄童从地上爬起来,小手死死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眼神迷茫中带着不解,咬紧了嘴唇,愤怒地质问着兄长,晏勾辰面色不复以往的淡泊,冷冷道:“小九,本王对你很失望,你平日的聪明伶俐都哪去了,莫非没有看到就连本王也对那人很客气?你以为让你二哥都以礼相待的人,是你能喊打喊杀的?” “可是……”晏狄童张了张嘴,似乎想要争辩些什么,但晏勾辰只是一抬手便止住了他的话头,斩钉截铁地道:“你不要想着去报复,或者向父皇告状,若是父皇知道了,只会再赏你一巴掌。”青年轻叹一声,看向自己的幼弟:“你方才想要他的剑?那把剑的上一任主人曾用此剑斩下了前太子晏丹叔的左臂,先皇却未置一声,莫非你认为自己一个皇子会比储君还有分量?” 第5节 晏狄童听到这里,忽然就打了个冷颤,他虽然年纪小,但生在帝王家的孩子有几个是简单的?方才他是羞怒之下失了分寸,此刻他已经品出味儿来了:那个人来头极大,他惹不起! “本王知道你的性子,所以你也不要想着暗中派人去做什么,不然父皇也不会保你。”晏勾辰语气之中是深深的警告意味:“那人决不会因为你是皇子就不敢杀你。”一时青年抬头看向天空,只见月色如水:“断法宗……此子若是能为本王所用……可惜……” …… 师映川回到客栈的时候,时辰还算早,但他第一次杀人之后精神上却多少有点疲惫,于是就脱了衣裳,早早上床歇了。 屋外月色温柔,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师映川忽然含混道:“师尊我错了!别打!……”猛然间全身一颤,顿时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如此茫茫然四下一顾,无非是满眼昏暗,地上铺着一层淡淡月光,哪里有男子的身影?一时师映川呆了片刻,不免失笑,伸了一个懒腰嘟囔道:“看你这点儿出息……”他笑骂了自己一句,然后翻身起来,去把桌上的蜡烛点了,如此一来却是再没了什么睡意,便在床上盘膝打坐,一面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外面却天色渐明,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未几,伙计送来了热水,师映川简单洗漱了一下,就直接去楼下吃饭,不多时,热腾腾的包子小菜就送了上来,师映川一口稀饭就着一口肉包子,吃得倒也舒服,等喝完了一碗小米粥,刚要叫伙计再添一碗时,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锦衣男孩身后跟着两个容貌阴狷的中年人,从外面走进了客栈。 ☆、十二、家书 那跨进客栈的男孩生得唇红齿白,却是那位九皇子晏狄童,师映川见了,心中略觉诧异,忽然却见晏狄童加快了脚步走了过来,拱手就是一礼,脆生生地道:“狄童昨天莽撞,二哥已经教训过了,今日特地来给剑子赔礼。” 他小小的一个人,言行举止却是有板有眼,果然是帝王家那等所在才能耳濡目染出来的,师映川心想若我当真是个十岁孩子,只怕还远不如这皇子呢,当下笑了笑,把手里剩的小半个包子吞了,这才说道:“小事而已。” 师映川反应淡淡,晏狄童却甜甜笑道:“除了这个,还有一件要紧事哩。”小脸上一片天真之色,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面前这个比起自己也大不了几岁的男孩:“二哥说剑子武艺不凡,我便想着能拜师学艺才好,所以今天就早早来了。” 师映川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就轻轻嗤笑一声,说道:“我自己才几岁的人,倒能收徒弟了?还是另请高明罢。”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白缘师兄乃是金山公主之子,说起来,也算是这小子的表兄,若是太冷淡不客气了,师兄脸上倒不好看。” 晏狄童却毫不气馁,仍是天真笑道:“我小时候就给宫里的供奉瞧过的,说我资质还好,并不差。”师映川心中暗笑,这‘还好’‘并不差’的意思可就多了,若是这小皇子根骨当真好到一定程度,就好象当初白缘一样,那还不早就送进断法宗了?再凭白缘的一点香火情分,做个真传弟子甚至拜在哪个峰主座下,也十分容易,所以想来这‘还好’的意思大概是说进宗门的水准是肯定够了,但一个皇子,如果只做个普通弟子,那还不如不去。 因此师映川只是伸出手,轻轻搭上晏狄童的手腕,开始摸骨探察,这小皇子腕上戴着两个十香软玉福寿镯子,一碰就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之声,没一会儿,师映川缩回手,嘿嘿一笑,道:“看来那供奉说得不错,这资质拜入宗门倒是够了。”说着,拿了一个肉包子咬了一口:“不过我跟在师尊身边不过三年而已,只怕再过个十年八年的,师尊也未必会给我开始收徒的资格,而我宗派里的规矩,若是有人擅自将本门心法武功传授给外人,立刻门规处置。” 师映川见晏狄童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些什么,便一摆手阻了对方的话头,微微笑道:“莫非九皇子是要我拼着违反门规也要收你为徒么?我若是在不得师尊允许的情况下就收你教你,到时候我师尊只怕就要亲手废了我的修为,若是再严厉一些,那就干脆要关押在舍身崖一直到死,九皇子觉得我可会为了你,去冒这样的风险?……不过如果只是想拜入断法宗的话,那我倒是可以引荐一二。” 师映川说话时脸上带笑,语气当中却没有丝毫的感情意味,晏狄童毕竟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再怎么心思深沉也有限,眼下被当面不容置疑地拒绝,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其实他拜师只是一个说头,真正的目的是想以此替他二哥晏勾辰与师映川搭上关系,以后徐徐图之,昨夜晏勾辰后来细细地向他说了师映川这剑子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于是这九皇子回宫之后自己想了半天,到底是孩子心性,今早便干脆瞒着晏勾辰来见师映川。 只可惜这小皇子今天注定要碰钉子,师映川哪里肯卷进什么麻烦里面,尤其是皇位啊夺嫡啊阴谋啊什么的,最讨厌了……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这早熟的九皇子,回房把东西一收拾,结算了房钱之后就立刻离开了客栈,离开摇光城前他把打劫来的东西统统换成了便于携带的银票,只留了些碎银子,这才悠哉悠哉地钻进马车,叫车夫上路。 马车又走了一天,师映川在车厢里闲着无聊,便写了一封家书,却不料中午的时候车辕竟坏了,没奈何师映川只得下了车,他把拉车的两匹马解下给了车夫一匹,然后摸了一锭银子并那封信一起交给对方,吩咐这中年汉子快马把信送到断法宗,叫人传到大光明峰,到时候还会有人打赏,那车夫喜滋滋地接了银子和信揣进怀里,没口子地答应着,师映川这才跨上另一匹马,独自上路去了。 …… 大光明峰上有大日宫。 白石甬路两旁各有一排粗如两人合抱、高达数丈的雪白高柱,一根根径直排列到底,几乎一眼望不到边,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根,男子一袭玉色长袍拾阶而下,长长的袍摆拖曳于身后,无声披散在地,上面绣满了鸟兽,活灵活现,靴底纤尘不染。 当空玉磬之声悠悠,满山上下人等皆匍匐于地,密密麻麻,男子走过此处,不知多久,来到一片茂密的紫色竹海中,这里凉风习习,紫色的竹子映满了眼帘,仿佛没有尽头一般,说不尽地浩淼清丽,男子手中一柄和光同尘显露,随手淡淡一挽,竹海之中,突然剑气冲天。 半晌,有人踏入竹林,青年衣着整洁,发髻上只挽了一根青色簪子,手里却拿着一封信,近前道:“……莲座,有剑子传回来的信。” 男子似乎略略有些意外,伸手接了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的字迹龙飞凤舞:哈哈,师尊,徒弟想你了,你想我了没有?哎,别说没有啊,我知道你一向口是心非的……嘿嘿,看见我的家书你是不是很感动?我现在正在去桃花谷的路上,都说‘在家千日好,出外时时难’,这话一点没错啊,我的盘缠丢了,还要靠打劫来吃饭,那个桃花谷还挺远的,估计得走一段日子了……话说师尊你年纪也不小了,好象也应该给我找个师母了罢?哎呀,桃花谷,桃花谷,让我去那里取一枝桃花回来,莫不是那里有师尊的相好?哈哈,开个玩笑,师尊你不会生气的是罢?真的不会罢?…… 信上罗罗嗦嗦的全是满篇废话,男子看罢,淡淡道:“……油滑东西。”却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样子,一旁白缘笑了起来,他虽然没有看那信上的内容,但以他对师映川的了解,却也猜得到上面写的大概会是些什么,此时不知何处涌来一阵风,撩起了男子的黑发,顿时三千青丝纷纷扬扬。 ……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多少男子汉,一怒为红颜,多少同林鸟,已成分飞燕。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爱人不见了,向谁去喊冤……” 路上一人一骑,男孩骑在马背上,一手牵缰,一手拿着剑扛在肩头,剑上挑着一个小包袱,摇头晃脑地悠闲哼着歌,这柄别花春水已经被他弄了一个细长的黑色布套装着,看起来再不显眼。 “此去桃花谷还有一段路程,已经不太远了,等到了地方摘了师父要的桃花,就可以打道回府,说实在的,离开断法宗这些日子,还真的是有点想念师父和师兄了……嗯,还有皇皇碧鸟那个小丫头,等回去的时候给她捎几盒胭脂,毕竟小丫头也已经到了爱美的年纪了……”师映川正盘算着,远处的大道上却踉踉跄跄地奔来一个身影,这人看见前方的一人一马,顿时眼睛微微一亮,脚下强撑着掠了过去,搭手就是一掌:“……小子,下来!”只看此人动作,分明是要把师映川打下马背,将马匹抢来,师映川眉头一挑,哪里会对这种人客气,当即右脚骤然踢出,骂道:“哪里来的不开眼蠢贼,敢抢小爷的马!” 这一脚看似简单,却无声无息一般,正中那人胸口,顿时将此人踢得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上,竟是晕了过去,原本这人决不至于如此不济,只是他如今身受重伤,无非是勉强支撑着而已,再加上他见师映川不过是个孩子,自然就轻视起来,没有什么防备,却不知这位小爷其实是个煞星,他如此托大起来,自然就是被一脚踢晕的下场。 师映川见这人昏迷在地,想了想便跳下马来,嘿嘿一笑:“想抢马?我先抢了你再说……有来有往嘛!”当即利索无比地摸遍了此人全身,收获银票和银子若干,外加一只巴掌大小的白玉盒,既然用这种质地不赖的盒子收藏起来,那里面肯定就不是什么不入流的货色了,师映川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棵朱红色的小草,散发出极淡的酸气,师映川见了,顿时惊讶道:“阴九烛?” 这东西可是了不得,向来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环,有医中圣手或许可以治百病,但若是对那等因为身体机理衰老而走向死亡的人却是没有什么有效办法的,但阴九烛却是不同,若是一个老迈将死之人服下此物,就能硬生生地再延续大约十年生机,因此这阴九烛的珍贵之处在某种意义上还超出断法宗的造化玉露许多,师映川也是曾经在大光明峰的古籍上看过,这才认了出来,当下不禁欣喜若狂,他一向信奉‘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这个原则,立刻就麻利地把东西收起来,想了想,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厉色,看向地上昏迷的那人,这阴九烛如此贵重,此人若是失去,以后不知会带来多少麻烦,况且就方才之事看来,这也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师映川踌躇片刻,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道剑气弹出,割断了此人的咽喉,这才重新跨上马背,就此扬长而去。 师映川又做了一次洗劫的没本钱勾当,而且竟然从中得了一株珍贵之极的阴九烛,心情一时大好,他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便打马加快了速度,准备找个地方落脚,可惜一直走到夜幕渐渐降临也没看见有什么可供歇息的荒庙野店之类,没奈何,师映川只得草草在一条溪畔下马,燃起了一堆篝火,又去顺手打了两只兔子,架起一只来烤,另一只则留着明天早上再吃。 从火堆上渐渐有香气飘散开来,兔肉被烤得吱吱冒油,师映川仔细转动着树枝,把肉烤得火候更好一些,未几,师映川撕下一条野兔后腿,津津有味地开始吃了起来,渴了就喝点溪水,没一会儿,一只兔子进肚,全身舒坦,师映川打了个大大的饱嗝,就在篝火前开始打坐。 夜色如水,不时有飞鸟惊起,扑棱棱不知飞到了哪里,师映川盘膝坐着,忽然间却倏地睁开了眼睛,暗自警觉起来,很快,远处林中现出了一个身影,朝这边走来。 ☆、十三、桃花谷 林中一个人影向这边走来,师映川眯起眼睛看着那人,兀自盘膝坐着不动,待走近了,就看清原来是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年,生得颇俊秀,有些书卷气,一身青色绸衣,只是脸色却好象很不好,微微苍白着,此人慢慢走到篝火前,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席地坐了,咳嗽了几声之后,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倒了一粒丹丸服下。 师映川看了少年一眼,倒没说什么,却动手把留着明天早上吃的兔子给烤了,等肉熟了便起身拿了烤兔,走到那人面前递过去:“吃罢……你病了?”少年看了一眼师映川,见他年纪小小,便也生不出太多的警惕之心,加上他也确实饿了,而且以他的本事,并不怕这肉有什么古怪,当下就接过了烤肉,向师映川微微颔首:“……小兄弟,多谢了。”师映川笑了笑:“没事,举手之劳而已。” 一时少年默默吃着东西,师映川则继续打坐,那少年似乎问题颇为严重,勉强吃了兔子没多久就开始剧烈咳嗽,到后来竟是一口血喷出,软软倒在地上,师映川微微一惊,过去伸手在对方鼻下一探,还有气,再一探腕脉,原来不是什么生病,而是受了内伤,师映川想了想,便叹气道:“莫非我真的是个好人?”一时弄了点溪水给少年灌下,从怀里摸出药丸喂了对方一颗,他自然是绝对不舍得把那枚珍贵之极的造化丹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吃的,但他离开断法宗之前也随身带了一些药物傍身,此时就取了一颗给这少年服下。 一夜时间很快过去,等到天渐渐亮了,师映川便去弄些吃的,约莫大半柱香之后,师映川提着一只肥大的野鸡回来,却看见那少年已经醒了,师映川放下野鸡开始拔毛开膛,一面对少年道:“没事罢?”少年微微摇头:“……无碍。”师映川把野鸡收拾了一下,开始生火,他随口问道:“我等一下还要上路,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一起?”少年权衡了一下,最终说道:“……有劳将我送往桃花谷,方家必有重谢。” “你是桃花谷方家的人?”师映川一愣,随即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我正要前往桃花谷办点事情,既然你是方家人,那就一起走罢。”少年倒是笑了:“我是方十三郎,阁下若送我回桃花谷,求医之事自然是小事一桩。” 方家乃是行医世家,历代不乏有医道圣手,时常会有人慕名前往求医,因此方十三郎听说师映川要去桃花谷,自然就以为他也是为自己或亲朋好友去方家求医的,师映川知道对方误会了,便笑道:“我倒不是去求医的,桃花谷的桃花四季常开,我是要去讨一枝来的。”方十三郎好看的眉毛微微一扬,显然颇为意外,师映川转动着火上的野鸡,道:“是我师父要我去取的。”方十三郎虽然略觉惊讶,却微笑道:“……令师倒是个雅人。” 两人聊了几句,便渐渐有些熟络起来,一时分着吃了烤鸡,就上路了,师映川把马让给方十三郎骑着,自己则牵着马在前面走。 不过一两日之间,两人就已相熟,这一天中午两人吃过东西,便继续上路,此时师映川已经在昨天经过的一个小集市上买了一辆马车,雇了车夫,自己和方十三郎坐在车里。 眼下方十三郎的伤势也稍微好了一点,师映川盘膝坐在车厢的一头,他的那把别花春水一直被黑色布套系着,方十三郎也不曾注意,师映川摘下腰间的水囊喝了一口水,问道:“对了,你既然是方家的人,怎么在外面受了伤?” 近来两人逐渐熟悉,因此方十三郎倒也没瞒他,况且也没什么必要隐瞒:“我在岐连山采药之际遇见一味珍贵药物,不曾想当时也有旁人看见了,对方便使了些阴损手段,将我暗算,取了草药逃了,不过他也被我打伤,应该逃不快,我便强压伤势一路追踪,可惜后来到底压不住了。”他这番话倒没有什么掺假,但那所谓的草药却只是一语带过,并不曾说明,这也是因为此物十分珍贵,而他与师映川的交情眼下也远远没到那种无话不谈地步。 师映川点点头,了然道:“哦,原来如此。”他表面完全没有异样,但心中却是暗流涌动,方十三郎说的这番话与他前时所见实在吻合,师映川已经可以确定,那天欲抢自己马匹代步的受伤男子必是方十三郎在追踪的那人,一时师映川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装着阴九烛的小玉匣,不过他却是绝对没有把东西拿出来的想法的,这等宝物确实珍贵,任凭在谁手上都不会随意示人,况且又并非方家的东西,自己拿了又能怎样?也没什么可亏心的,想到这里,师映川倒也心安理得。 眼下天气虽然还不到热的时候,却也已经颇为暖和,一直待在马车里就显得有些憋闷了,更何况这马车只是师映川在小集市上买的,能是什么好货色?再加上两人这几日只顾着赶路,并没有找地方歇脚,自然不曾洗过澡,这方十三郎是个干净讲究的人,在车厢里坐得久了,哪里耐得住车厢里的味道,好在路上遇见一条清澈小河,便要下去洗一洗。 师映川也不在意,他吩咐车夫好好给马饮水,便与方十三郎一起下了河,两人都是男子,自然没有什么不便,一时师映川三下两下就脱光了衣裳,扑通跳进水里,畅畅快快地洗起澡来,方十三郎却一板一眼地脱去衣物,这才进到河中,阳光下,方十三郎肌肤白皙细腻,身材匀称,果真是个十分清俊的少年,师映川见了,就开玩笑道:“啧啧,你这身皮肉可比大姑娘还好些呢。” 方十三郎眼下伤势未愈,身上并不利索,但一般的正常行动还是可以的,见师映川打趣,不免也笑了,一边洗着一边道:“今日天黑之前,应该就能到桃花谷了。”师映川闲散地搓洗着身子,笑道:“到时候我拿了东西,也该回去给我师父复命了。”方十三郎忽然想到一事:“是了,结伴同行几日,我竟是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任青元。”师映川微微一笑,倒是将从前的姓名拿了出来,只因他如今身份不同,又是独自在外历练,若非必要,还是莫要张扬才好。 两人洗过澡,便上车继续赶路,果然在太阳落山之前就赶到了桃花谷,此处不负‘桃花’之名,仅仅是谷外而已,就已经是桃花满眼,但凡目光所及,俱是连绵的花海,景色迷人,就连空气中似乎都满是甜香之气,方十三郎笑道:“这里地气有异于别处,致使桃花谷一年四季常春,你若想摘一枝去,倒是可以去北面的山坡,那里的桃花开得格外好些,还有不少的绿花桃,千瓣桃红等等,就连其他地方难见的珍品也是有几株的。” 师映川自然欢喜,笑道:“那敢情好。”两人说着,马车已来到谷口,却发现那里已有人在了,一辆外表十分豪华精致的马车正停在谷口,近百名骑士围绕护卫着,此时有人被丫鬟搀扶着登上车子,虽然裹着一袭薄薄的披风并且有兜帽遮住了头脸,但看那打扮体态,就知道是一名女子,此女上车之后,一行人便很快离开了,方十三郎看见这一幕,似乎习以为常,只向师映川随口说道:“应该是来我方家求医之人。”一旁师映川笑道:“虽然没看到脸,但只瞧那人体态婀娜,想来应该是个美人。”方十三郎闻言,不免有些失笑,看着男孩明显最多只有十一岁模样的普通面孔,道:“你才多大一点年纪,就知道这些了?” 二人说笑间已下了马车,那谷口守卫显然是认得方十三郎,立刻分出一人匆匆入谷禀报,不多时,一群人出来将两人迎了进去,方十三郎似乎在方家的地位很高,众人在得知他受伤之后立刻就将其送去治疗,不过方十三郎临走前已经叮嘱过一番,因此方家人并不曾怠慢了师映川,当下就有人安排了一间清净小院让师映川住下。 眼见此时太阳落山,夜幕即将降临,况且自己又不赶时间,因此师映川便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晚间有丫鬟送了精致菜肴,又烧了热水,并一套崭新的衣物,师映川用过饭便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他如今身在方家,虽然对方没有理由对他做些什么,但出门在外毕竟还是留个心眼才好,因此师映川晚上也没睡,只坐在床上盘膝运功。 一夜无话,转眼便到了第二日早上,师映川梳洗既罢,刚吃了早饭,准备去院里打一套拳,却忽然有丫鬟在门外道:“十三爷正在静养,命奴婢带公子去北边山坡折花。”师映川听了,就道:“嗯,我知道了。”当下就跟着那丫鬟出了小院。 这桃花谷果然风景秀丽,昨日没有什么工夫仔细观赏,今天一路走来,才发现此处当真称得上是世外桃源了,那清秀丫鬟在前面带路,大约一柱香之后,便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只长方型的小木盒,对师映川道:“十三爷说了,鲜花一旦离枝,不过几日便要枯萎,公子取花虽然容易,但想必等拿到令师面前时也早已面目全非,因此便命奴婢将此物交与公子。” 那木盒不大,颜色微黄,师映川接过时只觉得有隐隐的香气从盒上散发出来,他略一思索,忽然就有点惊讶地道:“铁心木?”那清秀丫鬟听他说破此物的根脚,不免对眼前年纪小小的少年也有些佩服,当下就笑道:“公子好眼力,正是铁心木。” 这铁心木乃是一种十分珍贵的木料,相传百年才能长出一寸,极为罕见,此物有一桩特异之处,便是可以用来保存物品,若是用这种木料做成棺木,那么里面的尸首只怕千百年之后也仍然完好如初,不会腐烂,只可惜这种铁心木实在稀少,即使有,那也价值极高,师映川手里这么一只不起眼的木盒,只怕抵得上二三万两银子,而且有价无市,即便有这些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如今方十三郎能拿出这么一只铁心木做成的盒子,就明显是作为师映川送他平安回桃花谷的酬劳了,这份谢礼的确不轻,又恰好能解决师映川取回的桃花容易枯萎的问题,不得不说方十三郎此人确实有心,是个妙人。 虽然师映川自己原本已想好了办法,但眼下方十三郎这样的安排还是让他觉得很舒心,便收起盒子笑道:“你家十三爷还好么?”丫鬟轻轻一笑:“有家主出手,十三爷已无大碍。”说着,给师映川指了方向:“公子请自己上去罢,那里一向是不许我们这些下人去的,奴婢便在这里等着。”师映川点点头,就朝丫鬟指的方向去了。 ☆、十四、香雪海 这山坡不大,师映川很快就走了上去,他张眼一看,顿时就不由得赞叹了一声——这方十三郎让他来这里摘花,果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只见此处花树密集,颜色不一,小花白碧桃、千瓣桃红、紫叶桃、撒金碧桃等等,应有尽有,各显妖娆,如此满目丽色,几乎疑惑自己是否置身于仙境之中,师映川心下愉快,手里掂着铁心木做成的盒子便走了过去,挑选合意的桃树。 只是这里的桃树实在太多,简直让师映川挑花了眼,到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枝开得极艳的,师映川心中一喜,连忙走了过去,掂起脚就伸长了手去折,但就在这时,却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是何人?这里的花不许乱摘。” 其实师映川提前已察觉到有人过来,只不过他并没有在意罢了,眼下听见对方开口,忽然就心下一怔,觉得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这便回头看去,就见远处正站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如云的青丝梳成双螺髻,穿着云白对衿绢衫,蜜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拦腰系着绣花腰带,又有一块羊脂玉藤花佩压裙,此女肌肤洁白细腻如婴儿一般,吹弹可破,双颊略带红晕,更添了些丽色,一柄小小的花锄握在白皙的纤手中,指甲半点装饰也没有,蔻丹也并不曾涂,整个人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新自如,宛然天成,虽远远不是什么绝色,却也很是清丽,令人见之忘俗。 这少女虽生得颇为秀丽,但师映川十年前出生之际已经见过他的生母,天下第一美女燕乱云,这女孩与燕乱云相比,万万不及,然而此时此刻,师映川却是整个人仿佛被谁点了穴道一样,僵在那里,满心满眼都是空白,唯有心底下意识地出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香雪海! 就在此处,相隔着大约十丈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双方心中却是突然同时生出了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那感觉就仿佛是两个绝不可能相遇也绝不可能重逢的人,却在此时此刻错乱了时间与记忆,骤然相见,在这一刻,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缓缓重合,完全超脱了模糊的记忆,师映川低低轻喃:“香雪海……” 那少女目光之中出现了一丝迷离,只觉得桃花树下那模样平凡的男孩给自己的感觉仿佛很熟悉,又带着某种亲切,可自己却半点也没有印象,她轻皱秀眉,刚想发问,那男孩却突然眼中流露出一丝希冀,猝然开口说道:“……香雪海?” 方梳碧面露诧异之色,道:“什么?”师映川见状,忽然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但很快他却又快步走向少女,目光灼灼,只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生的?今年多大了?”方梳碧闻言,面上微微一愣,心中暗啐这小孩怎么这样不懂事,哪有陌生人贸贸然就来问一个女子的生辰年纪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本能地对师映川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好感,下意识地就脱口说出了生辰年月,待到回过神来时,心中惊奇后悔之余,却又钻出一个念头:这人怎的好象在哪里见过,当真古怪! 她却不知师映川听了她的生辰年月之后,心中略一计算,顿时思绪难平,好容易才克制住了那份激动,那人当初在他身死的四年前就因意外去世,若是当真……正好就应该大他四岁,而这少女今年便是十四岁,虽然不敢就此笃定什么,可毕竟让人不得不联想在了一起。一时师映川目光灼灼看着这少女,不知道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好半天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方梳碧却已回过神来,惊讶于自己今日的古怪表现,因此不但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又是谁?”刚说完,却好象突然想到了什么,忽而莞尔一笑,道:“啊,你就是那个送十三哥回来的人么?”师映川看着少女温润如鹿的眼睛,清澈得仿佛能洞穿一切,那样的熟悉,那样的熟悉,没有半点改变,一时间忽然就笑了,唇边绽放出欢愉的微笑,有悠长得近乎无声的叹息从口中逸出,一语双关:“……是我。” 男孩的眼睛很黑,很亮,让人感觉几乎是熟悉了很久一般,目光温和中又透着些什么,那不应该是一个这种年纪的男孩会有的情绪,眼波凝凝,两眼盯过来,似有无穷的意味,嘴角微微轻挑着,似喜似悲,那并不出众的面孔上却有几分无法抹去的笑意,方梳碧忽然就有些心中微乱,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滋味忽然涌了上来,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就仿佛这小小少年跟自己极为熟稔,可是看模样却分明是不认识的,这令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师映川却已经回身折下刚才看中的那枝桃花,放进手中的木盒里,然后重新走回少女面前,认真地问道:“你已经许了人家么?” 方梳碧闻言顿时大羞,若不是师映川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就要将这话当成登徒子的调戏之言了,一时红着脸啐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口无遮拦。”话虽如此,却诧异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半点恼意。 师映川笑了,心中却是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半晌,才微微欠身,神色认真地道:“你若是没有许人,那我便向你家里提亲,待我大了就来娶你,若是你已经定下了人家,那我还是要娶你。”方梳碧已经听得怔了,她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的男孩,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一双黑如墨玉的眼睛不由得笼上了一层迷茫之色,忽然间心慌意乱,道:“你、你……胡说些什么……” 师映川笑吟吟地看着少女道:“好罢,那就等我大些了再说这件事,你等着我可好?”方梳碧心如乱麻,结结巴巴地道:“谁、谁听你这小鬼胡说八道……”说着,却是拔足而逃,很快便闪进花海中不见了。 师映川摇头笑了笑,心情忽然大好,他仰首看向蔚蓝的天空,那里有白云朵朵,师映川笑着,轻声道:“香雪海……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 却说方梳碧心慌意乱地一气奔出好一段路之后,这才停了下来,长长地吐了口气,觉得浑身轻松了起来,她看看周围没有人,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却在心中微微觉得害羞,心道:“好生古怪,我明明不曾见过那少年,却怎的只觉得他分外亲切?那小子满口胡说八道,我竟然也不恼火?” 正思绪混乱之际,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进了自己的院子,待稍微梳洗一番之后,少女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些心神不定,想了想,便起身出了门。 方十三郎的住处十分清净幽雅,一弯碧水迤逦如蛇,蜿蜒浅绕而过,两畔花木葳蕤,草色青青,一间小亭内坐着两个年轻人,都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其中一个是方十三郎,另一人则容貌英俊,身穿青色交领大袖长袍,玄色垂穗腰带,袖口点缀着浅浅的松枝图案,见了方梳碧,脸上便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道:“梳碧来了。”方梳碧微微一笑,清雅如空谷幽兰:“……颜哥哥也在。”又道:“十三哥好些了么?” 方十三郎微笑道:“我已经好多了,只是还要慢慢养些日子。”嵇狐颜在一旁笑着说道:“方才还和十三说起,送他回来的那人去了北面山坡摘花,不知道会不会碰见你。” 方梳碧心下一跳,却想起那男孩灼灼的眼睛,一时大惑不解,心道:“不过是一面之缘,我怎的却对一个外人这样牵挂!”这嵇狐颜乃是她父亲的好友之子,因为家中变故,在多年前被她父亲收养,两人自幼就是有婚约的,算是一起长大,有青梅竹马之谊,一向也和睦,方梳碧也以为自己日后与这颜哥哥必是缔结鸳盟,相敬如宾一世的,可是眼下瞧见对方含笑对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不由得一动,一丝莫名的感情在心中升起,当下竟有些心如乱麻,如此一来,脸色自然就有些波动,嵇狐颜看出端倪,便关切道:“梳碧,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方梳碧自然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心中的古怪,因此顿了一下,立刻就展颜笑道:“没有什么,只是在想我养的那盆白兰怎么还不开花呢。”嵇狐颜释然笑道:“还不到季节,是你心急了。”就在这时,方十三郎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也该回去服药了。”这便起身离去,显然是故意给两人留下单独相处的机会。 如此,便是四下无人了,嵇狐颜见方梳碧低头吃茶,耳边一缕鬓发滑下,就伸手替她掖回耳后,他二人青梅竹马,幼时乃是经常手拉着手一起玩的,眼下这样的动作也算平常,但是方梳碧此时却不知怎的,竟生出一丝推拒的感觉,嵇狐颜却全然不知,只觉得未婚妻发丝乌黑柔顺,一时不由心神皆醉,满心都是温柔一片,只想这样与她永远在一起才好,便柔声道:“义父昨日还与我说,等你满了十八岁,便给我们完婚。” 方梳碧听了这话,突然之间心中一阵无法说清的滋味涌上,眼前又浮现出男孩的面孔,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一颗心都温柔得轻轻叹息起来,于是低头道:“是么……对了颜哥哥,我听说过几日天涯海阁又要有交易会,这次你还要去么?” 第6节 嵇狐颜笑道:“后天我要外出替义父办事,自然不能去了,不过十三却是要去的,他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若是这次有什么好东西,他定会尽量帮你买下就是。”方梳碧说起这些只是为了转移话题而已,因此摇摇头,道:“我不要什么……” 那厢师映川待方梳碧逃走之后,带了折下的桃花便下了山坡,来时给他带路的丫鬟还在等着,师映川便旁敲侧击地从此女口中打听到了有关刚才那少女的一些事情,在得知对方已经有了婚约之后,眼神微变,却到底还是不露声色,随着丫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十五、天涯海阁 师映川回到自己住处,一时考虑了一番,便把东西收拾了一下,准备离开,一来他已将方十三郎送回,应该离开了,二来则是因为他听说几天后就是天涯海阁开交易会的日子,想去见识一番,至于方梳碧,师映川如今没有想好究竟应该怎样应对,不过女孩才十四岁,要嫁人也是几年后的事了,倒不急于一时。想到这里,师映川便唤进一个下人,只说自己要离开桃花谷,令其去知会方十三郎一声。 大约两刻钟之后,却不想方十三郎竟亲自过来,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手中捧一只小匣子,方十三郎笑道:“青元这就要走了么?想来应该是有事在身,这样的话,我也不留你了,这一点银票权作盘缠,不必推辞。”师映川也不客气,便收了装着银票的小匣,笑道:“倒也不是有什么事要办,只是来的路上就听人说起近来天涯海阁要开交易会,我现在算算日子就在眼前,便想着去见识见识。” 方十三郎微微一笑,道:“这倒巧了,我也正要前去,不如一起结伴上路。”师映川看了看他的气色,问道:“你的伤不要紧?”方十三郎点头道:“父亲给了我一颗回春丹,又施以针灸之法,现在已经不碍事了。”师映川第一次下山,对许多事情都不熟,有人从旁指点自然很好,于是便欣然同意,二人约定明日一起出发。 第二天一早,两人乘着马车离开桃花谷,随行的还有方家的人手,担任保护之责,马车足足走了四天,这才来到九夷城。 这九夷城乃是天涯海阁的一处重要分阁所在,城中几大势力交错,因此无论是正邪两派人等还是其他一些来此的势力,都不会在这里过于放肆,师映川一行人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正好可以赶上第二天开始的交易会。 转眼就是翌日上午,一行人吃罢早饭,便前往交易会所在的场地,那是一片占地极大的建筑,四个入口处各自都由一群灰衣男子把守,但凡入场之人,并不盘查什么,不管你来历,但每人都须得交上一千两银子,这也导致客人不会带大批人手入内,最多只有一两名要紧随从跟在身边,并非是交不起这个钱,而是没有必要,这也使得场内不至于人数爆满,不然去哪里安置这么多人?一时师映川刚想掏了一千两的银票入场,方十三郎却笑了笑,止住了他,从袖内取出一块刻有桃花标记的玉牌交给一名守卫,对方仔细一看,立刻便将一枚小小的木牌子递过来,方十三郎接过,然后就带着师映川进场,方家跟来的人手便等在外面。 两人进入会场大门,待亮出那木牌之后,便有一名容貌姣好的侍女引着两人通过一道走廊,到了交易会大厅之中,侍女将二人在最前面的区域安顿好,这才离开,一时师映川打量着周围,发现此处占地广阔,足有两千多个位置,分为内、中、外三层,围成圆形,正中间是一个大约四五尺高的大理石平台,二楼则有包厢,想来应该是为身份特殊或者有这种需求的客人准备的,眼下已经坐了大约六成的人,而且还不断地有人进来入座,在这期间,方十三郎便给师映川讲解了不少事情,师映川倒是听得津津有味。 等待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大半个时辰之后,忽然有人敲响了一口角落里的铜钟,原本有些嘈杂的周围便渐渐安静下来,一名身穿玉色锦袍的老者走上大理石平台,没有什么多余的场面话,只待众人彻底安静下来之后,便利落干脆地宣布交易会正式开始,其实这种活动说白了乃是拍卖性质,是天涯海阁自家出售物品,或是有客人委托将物品拍卖,天涯海阁从中抽成,只不过某些物品的价值不好用真金白银来精确衡量,或者有客人一时掏不出钱来,所以早已规定可以以物换物,只要双方满意便可以成交,而且还是物品交换的优先,因此才称作交易会,至于会上所出现的物品则是五花八门,甚至武者需要的药物、兵器、心法秘籍等物也在其中,而人口田产买卖也是有的,几乎无所不包。 大概两个时辰之后,陆陆续续的,场上已经拍出了不少物品,方十三郎乃是行医世家出身,出价拿下了几株稀有的药草,一时他没有继续出手,而是向身旁饶有兴致的师映川道:“可是有兴趣么?”师映川半真半假地笑道:“我又不是财主,穷得很,这里财大气粗的人多了,我还是看看热闹就是了。” 接下来开始有了人口买卖,方十三郎道:“前时魏国被大周所灭,大军直捣都城,将整个皇室都掳了来,这天涯海阁手段非凡,听说将其中极出色的取了许多,今日拿出来买卖的都是魏国宗室,应该也不乏嫔妃,许多地位不是很高的人被蹂`躏致死,或者有那不堪受辱的,便自尽了,运回大周的宗室和嫔妃不过数百人罢了。” 师映川听了,点了点头,这魏国乃是一个小国,近来被大周所灭,此事他也听人说起过,果然,很快一名鲜妍如初绽玫瑰的少女便被带了上来,乃是一位郡主,最终被拍出了十五万两银子的价钱,这少女容貌虽美,可比她更美的一些青楼花魁也决不值这个价钱,但师映川却是知道这少女容貌只是其一,重要的是她有一个不凡的身份,那些出身平常的美女自然不能相比,一时师映川望着台上那神情凄然麻木的少女,突然心生感慨,这女子从前还是宗室贵女,如今却已成了任人买卖的玩物。 而在这少女之后,令师映川略略惊讶的是,一个清秀难言,仿佛弱不胜衣的少年更是竞到了高价,被一名肥胖豪商以二十万五千两银子买下,而这少年乃是一位亲王世子,不过原本世间便是男风普遍,师映川倒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随后拍卖的又有魏国几名嫔妃,这些人既然拿出来拍卖,那都是可以保证亡国之后不曾被人凌`辱染指过的,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台上那身穿玉色锦袍的老者便走下台去,换了一名美髯中年人上来,众人见状,都是精神一振,知道真正有分量的接下来就要出场。 果然,这中年人上得场间,也不说什么,只轻轻一拍手,便见十四名劲装大汉推着一只大平板推车来到台上来,平板上载着一个巨大的方形物,蒙着黑布,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那中年人微微一笑,向四下一拱手,道:“……诸位,此物底价,乃是一百万两银子。” 他顿一顿,继续道:“各位想必知道,传言此次平焱侯破魏国都城之后,一不直取魏国国库,二不直捣皇宫,反而率铁骑直奔城南东宫,只求即刻破宫一睹太子左优昙为快,这平焱侯性好男风,魏国自来出美人,相传魏太子左优昙姿容美绝,乃魏国第一美男子,更是半鲛之身。” 中年人说话时都是以内力发出,偌大的大厅内都听得清清楚楚,话音方落,整个拍卖所便是沉寂了片刻,既而众人面露惊容,私下议论不定,方十三郎亦是面上流露出惊讶之色,道:“魏国太子居然也在?天涯海阁果然手段不凡,相传如今只有扶晖岛尚有鲛人出没,只是附近海域常年暗浪滔天,海中恶兽无数,鲛人更是寥寥罕见,这魏太子的生母就是鲛人,自己也身具鲛人特性,不但洒泪成珠,脐下亦有一颗鲛珠。”正说着,那黑布被中年人一把揭了开来,顿时周围低低响起一片惊呼。 只见那平板车上原来放着的是一只巨大的水晶缸,里面装了大半缸水,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应该是被点了穴道,一动不动地停在水中,却仿佛呼吸自如的模样,头顶戴着紫玉冠,青丝散开如水藻,半裸的上身恍如玉石雕刻一般温润光洁,从肚脐以下,裹着绣有金龙的薄薄下裳,那料子浸在水里,几乎能透见里面的肉`色,勾勒出优美的身体曲线,几块镶在腰带上的红宝石闪着耀眼的光华,眉间一点醒目的冷漠之态,眼睛彷佛是停止流动的水,虽然清澈无比,可却已经全无生机的模样,隐隐有一抹略显哀伤的决绝。 大厅中有人几乎忘记了呼吸,只觉眼前有些眩晕,师映川清清楚楚地看到不远处那名在先前买下亲王世子的肥胖华服豪商微微张着嘴,喉结咕嘟一下,咽了一口涎水。 “果然不愧是魏国第一美男子……”方十三郎轻叹一声,师映川却是直直盯着那魏太子脐下的一颗小指头大小的红色珠子,向来鲛人终生脐下只孕有一颗鲛珠,若是服下,虽不敢说百毒不侵,却也可以克制绝大多数的毒物,眼下看这珠子的颜色,应该距离成熟已经不远了,等珠子通体变成血红色,就是真正成熟,这也是中年人开出底价一百万两的原因之一。 此时中年人笑了笑,又道:“想必大家都知道,鲛人究竟如何稀有,鲛珠又是有何等功效,更何况这左优昙如此绝色,曾经又是一国储君,因此这底价虽然高了些,却也……呵呵。” 周围不少人听了这话,也微微点头,这些人也知道这亡国太子最后的归属权基本不是他们能争夺的,因此虽然一些人对左优昙极为眼热,但也只能望洋兴叹,大部分人都断了念想,在场只有那些身家殷实无比,且又对男子或者鲛珠有兴趣的人物才是接下来竞价的人选,这时中年人停了一下,跟着又道:“诸位都清楚,像魏太子这样的货物,已经难以单纯用金银作价,因此这一百万两只是开出来用以衡量的底价而已,我天涯海阁更希望各位以物品来换取此人,只要兑换之物合适,由我天涯海阁的鉴宝大师经手,认为没有问题,便可以换走此人。那么,诸位,眼下底价便是白银一百万两,请罢。” 话音既落,整个拍卖大殿当即沉寂了片刻,随后却是包厢中一个阴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静,道:“……一百二十万两。”此人刚刚说完,下方前排位置的一个肥胖华服男子便道:“一百二十五万两!”这人正是那名在先前买下亲王世子的豪商,正满眼贪婪地盯着水晶缸中的少年,却忽听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缓缓道:“……一株凝血芝。” 方十三郎低声对身旁师映川道:“凝血芝?此物虽稀有,只怕还不足以换走这左优昙。”果然,又有一个声音嘎嘎怪笑着,带些讽刺地道:“庞老道,凝血芝此物不过价值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左右,你也好意思出这个价?我出一百八十万,换这魏国第一美人!” ☆、十六、相逢 这一百八十万两银子的价格一出,仿佛把现场的气氛带动了起来,紧接着,又有人陆续开价,有的是为了美人,有的却是只欲得那鲛珠,还有的则是对二者都有兴趣,一时直涨到二百一十万两,台下师映川却是眼神微转,心中默默合计,他也是对这亡国太子有兴趣了。 不过让师映川生出兴趣的不是左优昙本身,而是对方脐下的那颗鲛珠,此物若是服下,除了某些特殊情况之外,基本上可以说是百毒不侵了,而如今鲛人踪迹难寻,自己很可能这一生当中都见不到第二枚鲛珠,所以这次值得出手,因此师映川考虑了一阵,便已作出了决定,他微一沉吟,就准备报价,然而就在这时,上方的包厢中却忽然有一个沉稳沧桑的中年人声音响起,道:“……二百四十万两银子。” 大厅中突然寂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抬头,望向那处包厢所在的方向,本来还有人准备出价,不过二百四十万这个数目一出,大殿之中基本是鸦雀无声,毕竟这个价格比上一个喊价之人足足高上一截,一时间有人迟疑起来,再没有谁马上出价,此时那包厢中一个颔下蓄着短须的中年人微微一笑,道:“公子,想来应该不会有人再出价了。” 窗前的年轻人却是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静静地望着楼下,目光中闪过一丝痴怔,又渐渐惘然,包厢的窗子遮着细纱和珠帘,不影响里面人的视线,但一楼大厅中的人却是看不清楚包厢内的情形,此时楼下正抬首向那年轻人所在的包厢看去的师映川已经扭回了头,他身旁方十三郎微笑道:“二百四十万两银子?也不知道是谁这么财大气粗。” 就在方十三郎说话之际,由于师映川已经转回了头,因此包厢中那年轻人的眼神便也恢复了清明,此人穿一件大青团花圆领罩甲,竹叶纹三镶白玉腰带,及腰黑发随意系在身后,容貌只是略觉英俊而已,却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味道,这年轻人忽然笑了起来,对中年人示意道:“你看那个人。” 这年轻公子的声音清晰透亮,字字如珠,中年人凝目看去,发现原来是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少年,甚至那年纪还算不上少年,而那年轻人却是神色舒展,轻抚手上的一枚血红色戒指,道:“这次来天涯海阁果然没有来错,竟是在这里遇见我的听月楼主人。” 中年人终于动容,听月楼乃是这年轻公子的居所,公子既然这样说,意思分明就是……他再次看向楼下那个容貌乏善可陈的小小少年,慎重道:“公子当真么?”年轻人没有正面回答,却缓缓起身道:“似乎记得我娘曾经说过,人一生之中不一定在什么时候,总会恰好出现一次相逢。” 此时另一间包厢里却突然有一个阴恻恻的古怪声音传出:“……二百五十万两。”年轻人听了,顿时眉头一皱,面露不悦,他身旁那中年人见状,忽然向外面说道:“对面可是六阳老鬼?我家公子对此人身上鲛珠志在必得……二百六十万两!” 对面包厢中沉默了下去,片刻之后,那阴恻恻的古怪声音才迟疑道:“是赵二先生么?莫非阁下如今身边之人是……”中年人的语气忽然一冷,打断了对方的话:“我家公子的身份你知道就好,无需说出来!” 那包厢中的人闻言,果然就不再出声,在场之人都知六阳老魔的凶名,眼下见此人竟然如此放低姿态,不禁都暗暗揣摩那包厢中所谓的‘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有互相认识的人干脆凑头低声议论起来,方十三郎脸上也微微露出异色,思索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道:“赵二先生?难道是……” 众人正议论间,忽然却听一个尚显稚嫩的声音道:“二百六十万两?……那么,不知道一颗造化丹,是否可以换到这魏太子?” 此话一出,场中顿时一片哗然,说这话的人自然是早已准备出价的师映川,他身旁方十三郎面露震惊之色,周围包括楼上的包厢更是有无数道目光不约而同地射了过来,台上那主持交易的中年人亦是竦然动容,但几乎立刻就道:“……造化丹?” 在场之人都不是普通人,如何会不知道这造化丹究竟是什么,许多人脸上都已露出惊叹之色,有人甚至站了起来,向师映川所在的方向看去,眼中闪现出热切之意,此丹乃是断法宗独门秘宝,若是有一颗便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多少身份非凡之人想求取一颗都是难上加难,向来身怀此物者寥寥无几,想不到今日却有一个孩子拿了出来!一时间不少人眼中已有贪婪之色,若非顾忌此处乃是天涯海阁,说不定已经有人直接出手,将持有造化丹的师映川擒下,夺得丹药,但同时也心中微凛,只因武者之中,向来僧道妇孺不会轻易招惹,此辈若是行走江湖,往往必有倚仗手段,师映川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灵丹,实在让人无法不浮想联翩,虽不知道此子的身份,但也定然不会是普通人物。 师映川自然也察觉到了那些意味复杂的目光,但他既然出手,就不怕谁能怎样,当下神色如常,从怀中取出那只贴身收藏的小盒,轻轻打开,顿时一股奇异的香气淡淡而出,盒内赫然是一枚雪白的丸药,台上中年人一瞬不瞬地盯着师映川的手,并不因为师映川是个孩子就轻视起来,须臾,才沉声道:“……造化丹乃是罕见灵丹,我天涯海阁的鉴宝师也不曾见过,无法分辨真伪,却不知小公子如何证明这便是那造化丹?” 师映川脸色不变,取过用布囊装着的别花春水剑,扬手便向那中年人抛去,中年人大袖一甩,干净利落地一把接住,顿了顿,才有些疑惑地褪下布囊,下一刻,此人眼中异色一闪,当即用布囊将剑重新套住,然后走下大理石台,亲自将宝剑双手托着,神色恭敬地交还给师映川,随后扬声道:“如此,若无哪位能拿出价值更高之物,这魏太子便归这位小公子所有。” 此时包厢内那名年轻人眼见这一幕,神色终于有些变化,他身旁中年人面露凝重之色,沉吟道:“公子……”年轻人目光灼灼,忽然点头道:“看来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容易了。” 中年人也知师映川必定身份不凡,便道:“公子,可还要竞价?只是既然造化丹已出,我们若是再加价,却是不值得了。”年轻人摇了摇头,却看向楼下的师映川,道:“他这个年纪既然出手,自然不会是因为贪慕美色,想来应该是看中了那颗鲛珠,如此,鲛珠虽然难得,我又怎会与他争?” 说话间,楼下已完成了交易,接下来还有几件珍贵物品拍卖,不过师映川已经得了鲛珠的所有权,对别的东西也就没有什么兴趣了,便向旁边方十三郎道:“下面的东西我就不看了,这就准备带这太子回去。”方十三郎深深看他一眼,微笑道:“原来我这次外出,竟是认识了一个不寻常的朋友。”师映川亦笑,也不多说什么,只道:“那便后会有期了。” 楼上那年轻人眼见师映川离座而去,便道:“……我们也走罢。”说着,就与中年人一起出了包厢。 却说师映川离座之后,便由一名身穿灰蓝衫子的老者接待,在一间小厅里交割货物,这老者显然已经从中年人那里得知了师映川的身份,因此态度十分恭敬,此时那只水晶缸已经被推到了厅中,里面的少年看向师映川,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似乎对于一个年纪这样小的男孩买下自己感到惊异。 那老者轻轻一拍掌,一名劲装汉子便进入水中,解了这魏太子左优昙的穴道,当即就见左优昙慢慢地浮上水面,一张无瑕面孔上没有什么惊恐慌张的模样,自有人将他带出水晶缸,此时左优昙上身赤着,那肌肤雪白滑腻,似乎连水滴都留不住,清亮的水珠直滚落下去,旁边一名侍女立刻将一件白色的薄衫披在他身上,但那残余的水渍仍然很快就浸透了这层薄薄的衣料,露出里面的肉`光,直比方才赤`裸之际还要诱惑。 侍女带左优昙走到不远处的一架大屏风后,师映川取出造化丹,交给那老者,老者接过装有造化丹的小盒,放到身旁一名侍女手中捧着的金托盘里,用红绒布盖好,这才从怀里拿出一只瓷瓶,神色恭敬道:“这魏太子有武艺在身,因此本阁早已给此人服下‘离心丹’,封住功力,这瓶中乃是解药,公子可以自行决定是否使用。” 师映川接过瓷瓶收进怀内,点点头道:“麻烦给我准备一辆马车。”说着,摸出一张银票,他带着左优昙上路,有些不便,自然就想弄马车代步,那老者忙笑道:“公子说笑了,这样一单生意做成,我天涯海阁倒还不至于吝啬一辆马车,怎可再要银钱。”说着,唤一名侍女吩咐了几句,那女子便立刻退下,按照老者的吩咐去办理相关之事。 说话间,那左优昙也已经从屏风后走出,此时他已被侍女换了一身衣裳,穿着暗青色团蝠锦袍,头发挽成一个髻,戴了赤金簪冠,只是行动间却隐约有什么古怪的声音,细细一看,原来双脚脚腕被一根细铁链拴着,虽然行走尚且自如,却不能快速奔跑,十分影响活动,师映川看了一眼,倒也没说什么,老者将那铁链的钥匙交与他,道:“马车应该已经备好,公子请随我来罢。” 天涯海阁准备的马车果然不错,不但外观华丽,里面也是十分整洁精致,又雇了一名娴熟车夫坐在前面,师映川带了左优昙上车,这便离开了天涯海阁。 马车走在路上,师映川盘膝坐在车厢里,对面左优昙虽然如今成了被人买下的货物,但毕竟是皇族,即便处于此等境地,却仍然维持了几分镇定,一双眼睛只看着师映川,师映川暗叹此人果然是绝色美人,自己对男子根本没有兴趣,但面对着这样一个尤物,却也生出了一丝怜惜之心,他想了想,道:“你也不必担心什么,我买你主要是要你的鲛珠,等它成熟了,我便采下,到时候你对我也没什么用了,倒也未必不可能让你走。” 左优昙听了师映川的话,那止水般的眼睛里似乎动了动,便在此时,前方忽然有马蹄之声响起,一个明朗的声音道:“……停车。” ☆、十七、宝相龙树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师映川神色一动,随手掣了身旁的宝剑下了马车,就见前面有人拦在当中,一名颔下蓄着短须的中年人目光如电,身旁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的年轻人则最多不过是弱冠年纪,衣着华丽,身姿高挑,略有几分英俊,额头之间有一抹浅浅的绯红,以师映川看来,应该是修炼了什么功法所致,这年轻人看到师映川下了车,眼神中就流露出了笑意,师映川只觉得对方的目光说不出地古怪,便皱眉道:“阁下当路拦车,不知有何见教?” 那年轻人策马行来,说不出地悠然从容,在距离师映川四五丈的地方停下,语气柔和道:“……我的名字是宝相龙树,你呢?”师映川只觉得莫名其妙,被此人的那种极古怪的眼神看得一激灵,暗想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干脆转身就走,宝相龙树却笑了起来,道:“这脾气很不错。”说着,下了马,走向师映川:“你还不曾说你的名字。” 师映川无奈转过身来,问道:“阁下有事?”宝相龙树看着师映川平平无奇的脸,语气温和道:“我的听月楼还少一个主人,你可愿意跟我回去?” 师映川听得满头雾水,皱眉道:“阁下的话,我不明白。”宝相龙树也不恼,很耐心地道:“我的意思是,你可愿意做我的平君?” 这话可就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世上偶尔也有男子之间结成婚姻的,这个叫宝相龙树的陌生家伙,居然是在求亲?师映川当场目瞪口呆,哪怕说是五雷轰顶也不为过了,如果说自己生得像那左优昙一般绝色也就罢了,绝对不排除有人一见倾心的可能,可偏偏自己就是个扔进人堆里便找不出来的水准,这个宝相龙树莫非眼睛不大好用?一时师映川缓过神来,脸皮抽搐,有些难看地笑了笑,退后一步,道:“……阁下是在跟我开玩笑?” 宝相龙树笑了,他用了少见的耐心,最温和的语气,凝视着面前的人,道:“我没有开玩笑,我的听月楼还少一个主人,你应该去那里。”师映川十分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半天后才确认这人似乎说的是真的,不由得眉头一挑,干巴巴地道:“我实在想不到我有哪里好,你告诉我,我改还不行吗。” 宝相龙树被这话逗得微笑起来,他毫不遮掩自己的那种痴迷和占有欲,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一定要带你在身边才好。”师映川有些受不了对方那平静中泛出灼热的目光,暗想此人果然口味独特,干笑道:“抱歉,没兴趣……我师父叫我回家吃饭。”说着,就要上车,宝相龙树见状,表情一正,右手探出便向师映川而去,他并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想将对方拦下。 却没曾想只听‘嗤’地一声,宝相龙树右臂上的袖子突然裂开,仿佛被什么割裂似的,露出一段光洁匀称的手臂,宝相龙树神色一变,却不退反进,身形几乎化作一道残影,师映川剑气既出,反手就已拔了宝剑出鞘,低喝一声,挺剑直刺,眨眼间二人便分了开来,宝相龙树轻抚右臂上的裂袖,眼中闪过一丝震惊,正色道:“好俊功夫。”师映川也暗暗感叹于此人武功之高,不想惹麻烦,因此肃然道:“阁下莫要纠缠了,我是不会跟你去什么听月楼的,我不过是一个平庸小子,当不得阁下青睐。” 宝相龙树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心中越发觉得说不出地喜欢,明明是毫无特色的一张脸,可偏偏对自己就是有着莫名的吸引,无关男女,无关年纪,无关容貌,他仿佛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心中那种强烈的愉悦,师映川被宝相龙树的目光看得发毛,下意识地搓了搓冒起鸡皮疙瘩的手臂,道:“……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我来自山海大狱。”宝相龙树忽然说道,他看见师映川的眼神明显一动,于是就笑了,和气地道:“阎罗狱主乃是家父,你若随我回去,那么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我宝相龙树办不到的事情,不是很多。” 师映川顿了顿,忽然灿烂一笑,道:“不劳费心,我师父办不到的事情,也不是很多。”紧接着就正色道:“那么,就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师映川,断法宗第十九代剑子,阁下若想带我回去,只怕不行。” 此话一出,不但远处那中年人脸色登时一变,宝相龙树亦是一顿,既而神情渐渐平静下来,沉声道:“……原来是白虹宫主人,难怪。”师映川收剑回鞘:“那我现在可以走了?” 宝相龙树微微垂眸,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唇边却出现了一丝淡弧,道:“当然,剑子请。”师映川便上了马车,吩咐车夫开始赶路。 车厢里,左优昙方才已经听见外面两人的对话,知道了买下自己的这人竟然是如此身份,眼神就有些复杂,师映川把剑放下,道:“现在我们回断法宗,以后我也并不拘着你,你可以在属于我的那座峰头上自由活动,但是我提醒你,不要想着逃走,我为你耗费了一颗造化丹,绝对不能做赔本生意。”左优昙听了,只是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我不会逃,你可否将这铁链解开?我不想像奴隶一样戴着这种东西。” 师映川想了想,觉得问题不大,于是也没拒绝,取出老者交给他的那把钥匙,给左优昙打开了脚上的铁链,顺手扔到了车外,左优昙蜷起腿,安静地坐着,露在外面的手、颈、脸都是白皙若玉,面目姣秀无伦,师映川看着这人,赞叹道:“像你这种模样,漂亮到这个地步,不管男女都算是祸水了。”本来他对自己掏出去的那颗造化丹还觉得肉痛,不过现在转念一想,便自我安慰起来:一路上可以看着这么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倒也不错——即使美人是个男的。 左优昙听了,却没有反应,眼神沉寂如晦涩的潭水,师映川忽然说道:“你可不要指望我去买你的亲族,我现在可没多少钱了,再说我也不可能养那么多张吃饭的嘴。”左优昙突兀地漠笑了一下,道:“我四姐和十六妹已经死了,至于其他人,与我也没有什么亲近可言。” 马车走了一阵,师映川探头向外看去,那中年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但宝相龙树却骑着马就跟在几丈外,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师映川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忍不住扬声说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莫非你想跟着我回断法宗不成?” 宝相龙树策马赶上前来,安然而笑,目光熠熠道:“有何不可?”师映川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道:“这位大哥,算我求你了行吗,你回去罢。” 宝相龙树见他唉声叹气的样子,只觉得可喜可爱,直想要伸手摸一摸那张肤色微黄的脸,那肌肤还偏黑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晒的,但就是这么一张说不上丑但也绝对不美的脸,看在宝相龙树眼里却有亲近欢喜之感,不禁微笑道:“当初周朝皇帝以十八城请上一代剑子与周太子晏丹叔相见,结为永好,我如今若是用十九城作为定礼,你可愿意做我的听月楼主人么?” 师映川皱眉道:“那晏丹叔被一剑斩了一条手臂,你也想如此?”宝相龙树温言道:“你斩不了。”师映川无可奈何地翻个白眼:“我眼下确实斩不了,但我师父能。”说罢,一缩脑袋,回车厢里打坐,再不理睬对方。 刚坐下,车窗的帘子却忽然被人掀开,宝相龙树的面孔出现在帘后,神色温和道:“不必担心,我只是想陪你走一路罢了。”师映川面色尴尬地看了左优昙一眼,赶紧把车帘拉下,左优昙眼见这一幕,也惊讶于那宝相龙树的行为,师映川尴尬道:“……这人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了,估计是魔怔了。” 等到天快黑时,马车在一间客栈前停下,师映川和左优昙下了车,要了一间上房,那宝相龙树也跟着进了客栈,要了隔壁的房间。 很快饭菜就送进房里,师映川也饿了,拿起筷子就吃,他吃了几口,见左优昙却不动筷,就抬头问道:“怎么了?你不饿?”左优昙只是垂目摇了摇头:“我没有什么胃口。” 师映川无奈道:“快点吃罢,我可不想带个病恹恹的美人上路,就算这里的饭菜不合你胃口,也凑合着把肚子先填饱了再说,不要太挑剔。总之呢,我买你虽然不是非要把你当牛马使唤,可也不是给自己买个爹供着,这一点你要清楚。” 左优昙不吱声,师映川见了,也懒得再管,索性自己三下两下地吃饱了,又叫店伙计烧热水洗澡,他洗完澡换了干净衣裳,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打坐,左优昙则坐在桌前对着蜡烛发呆,一时想起国破家亡的处境,忍不住眼眶红了,却强压着不肯落下泪来。 没过多久,房门忽然被人敲响,师映川睁开眼,见那左优昙还在发呆,只得暗叹一声,自己下床去开门,只见门外宝相龙树身姿笔挺,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师映川无奈道:“有事?” 第7节 ☆、十八、旧识 宝相龙树站在门外,笑容温和,目光却灼灼如烈日,师映川几乎想要以头抢地,大呼一百遍‘英雄你饶了我罢’才好,他艰难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又有什么事?” 此时师映川刚洗完澡不是很久,散下来的头发还半湿着,身上松松散散披着一件薄衫,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衣,宝相龙树的视线扫过这一切,嘴角似乎微微扬起,道:“晚上也无事可做,要不要一起下棋?”师映川被对方的视线一扫,立刻就不由自主地拉紧了衣裳,干咳一声:“下棋?不会。”说罢,立马关上了门。 师映川回到床上重新坐好,郁闷地继续打坐,这宝相龙树估计是很难甩掉了,现在他只希望赶紧回到断法宗,到时候这人总不至于还能跟着罢?师映川想到这里,总算是心平气和起来,开始运功调息,那左优昙也仍旧看着烛火出神。 夜色渐渐深了,桌上的蜡烛也已经烧去了一大截,忽地,似乎有什么声音咕噜一下响起,正静静闭目的师映川倏然睁开了眼,看向坐在桌旁的左优昙,有点似笑非笑的意思,道:“……饿了?”左优昙面色微红,不语,师映川也没说什么,出去叫了楼下睡眼惺忪的掌柜,扔出一点碎银子,让对方弄点吃的来,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师映川便端着一大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和一碟小菜回到屋里,放在桌上道:“下回该吃饭的时候就吃饭,自艾自怜这样的事情总归还是没有吃饭重要。” 左优昙默不作声,拿起筷子慢慢吃起了面,师映川灯下看美人,只觉得这亡国太子果真是绝色,光是看着都觉得养眼,但他不是好男风之人,看了几下也就罢了,纯粹出于欣赏,末了,见左优昙吃完了,便指着床说道:“你去睡罢。” 左优昙也早就发现这男孩对自己完全没有那种想法,况且师映川年纪还小,即便有什么念头也施展不出,他自然比较放心,因此就脱了鞋袜和外衣,上榻睡了,他睡在床内,外面还空着地方,师映川就坐了上去,继续盘膝打坐。 两人一夜无话,许久之后,当东方的天际出现了第一抹鱼肚白时,师映川便睁开眼,下床穿起衣裳,去唤店家送水梳洗,刚跨出门去,却不防隔壁‘吱呀’一声门响,也有人出来了,自然是那宝相龙树,一时两人在廊上四目相对,师映川暗道一声晦气,面上难免闪过一丝尴尬懊恼之色,宝相龙树却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微笑道:“……早。”师映川支吾了一声,匆匆就下楼去了,宝相龙树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身影,抱臂靠在门框上,不由得笑了起来。 梳洗罢,师映川坐在桌旁,桌上放着包袱和那柄用黑布囊套着的别花春水,这时左优昙也醒了,星眸微忪地坐起身来,师映川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铜盆等物,道:“先洗洗罢,等一下吃了早饭,还要上路。” 左优昙看了师映川一眼,取外衣披上,这才下床梳洗,师映川看着他从洗脸到梳头扎髻,心中感叹果然是生性最爱讲究仪态的魏国皇族,举手投足之间都无懈可击,哪怕用最挑剔的标准来衡量,也从这魏太子身上挑不出什么毛病,与左优昙这个金光闪闪的美少年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个在地里打洞的灰耗子,那宝相龙树莫非当真嗜好与众不同? 一时两人收拾完毕,便下楼吃饭,那宝相龙树就坐在对面的一张桌子前,也是就着白粥小菜,吃着热乎乎的包子,见师映川看他,便对这边笑了一笑,眼中流露出喜爱之色,嘴角的笑容中含着似有若无的情意,此情此景,若是把师映川换成一个大姑娘,估计很有可能心如鹿撞,但师映川却偏偏不解风情,被一个算得上陌生人的男子这么看着,当真是头皮发麻,赶紧加快了速度,把一碗粥并两个包子急急忙忙消灭,向店家结清了房钱,这就带着左优昙上路。 马车一路行驶,后面一人一骑也依旧跟着,在第十一日上,师映川终于耐不住,跳下马车走了过来,宝相龙树轻轻一勒马,停在他身前,师映川仰头看着骑在马上的青年,道:“你也跟了这么多天了,应该够了罢?我把话撂在这里,我是绝对不可能跟你有那种……那种交集的,拜托你放过我好不好?” 宝相龙树看到师映川一双明澈发亮的眸子,只觉得灵动有神,给平凡的脸上添了几分活力,他安然坐在马上,对师映川的态度似乎不以为意,只笑道:“……那日我一眼看到你,便知道你就是我的听月楼主人,或许难免突兀了些,但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对。” 师映川翻个白眼,嗤笑道:“就是这样?因为看了一眼就喜欢我了?好罢,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固然可以称作一见钟情,但简单说起来,不过就是一时冲动,你根本就不认识我,也不了解我,更谈不上之前有什么交情,你就只凭一眼的感觉便说什么喜欢,这也太盲目了罢,哪怕你当时的确是真心,但只要时间一长,你就肯定会发现你这点冲动根本不能长久。” 宝相龙树有些惊讶于师映川的年纪会说出这些话来,不过他也笑了,坐在马背上的他很认真地低头看着师映川,道:“日后你总会成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我?”师映川也难得正色起来,淡淡道:“不错,我以后的确会成亲,但那个人不会是你,这不仅仅因为你是个男人,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有决定去娶的姑娘了。” “……哦?”宝相龙树嘴角的笑容淡去,眉毛轻轻一扬,师映川不等他开口,便很干脆地一摊双手,叹气道:“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何必呢?我若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小子,自然随便你想怎样,但很不巧,我偏偏有很硬的靠山,抱的是一条好大的粗腿,你又怎能奈何得了我?” 说着,索性露出痞相,嘿嘿冷笑一声,道:“什么平君听月楼之类的话,以后统统休提,阁下若再纠缠下去,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宝相龙树的目光落在师映川脸上,见他这种反应,不由得失笑,既而点一点头,道:“我并不觉得哪里不对。不过,你既然不喜欢,那我不打扰你就是,只不过,这路就在脚下,我想去哪里,你也限制不了我。”师映川深深看了青年一眼,终于无奈哂道:“好罢,随你的便。”说罢,重新回到马车上。 这回那宝相龙树却是不跟着了,也没有再出现在视野当中,师映川自然乐于松一口气,但他却隐隐感觉到对方不会就这么轻易罢手。 这么一路走着,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天,这一日师映川与左优昙在一家酒楼的二楼用饭,左优昙带着纱帽,遮住明珠般的容颜,只默默吃饭,师映川却悠闲地时不时看着窗外的风景。刚吃了一半,外面街上忽然有马蹄声越来越近,师映川定睛看去,一行十余骑并一辆马车正向这边而来,这些人在酒楼前停下,下马进了门,不一时,两名女子上了二楼,当先一个年长些,双眸如水,却隐隐有冰冷之色流转,肌肤如玉一般晶莹,通身大红通袖妆花锦缎衣裙,云髻上呈扇形插着六根赤金镶红宝石曲镂长簪,眉心一朵珊瑚色六菱花钿,当真是美貌惊人,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而那旁边的女子则明显年纪小些,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目之间与这女子有一二分相像,却是一身湖色裙衫,肤若凝脂,尤其朱唇有若刚刚成熟的樱桃一般,鲜嫩欲滴,虽容貌比那年长些的女子略逊一线,却也生得甚是美丽,眼角明显有一丝傲意,肩头趴着一只雪白的小兽,模样有些像松鼠,懒洋洋的,在这二女身后,十几名男子都是身着锦衣,举手投足间有隐约的肃杀之气,远处师映川见了这一幕,目光在那红衣女子的身上略停了一下,随即就收回目光,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此刻他心中却决不像表面体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只因这红衣女子的样子他在十年前就已经见过,那个在风雪之夜悍然逼迫他生母的少女,燕芳刀! 这一行人来到二楼,顿时就令整个楼上鸦雀无声,眼下还不到正午,二楼的食客并不多,燕芳刀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与她同桌的只有那名美貌少女。 一时酒菜上来,燕步瑶从怀中摸出绣帕,有些嫌恶地擦了擦竹筷,道:“这种小地方连东西都不干净,姑姑,我们还是快些回家去罢。”刚说完,她肩头的那只白色小兽忽然抬起了头,一改先前那懒洋洋的模样,不断地嗅着什么,燕芳刀神色淡淡,眼眸如秋水蒙雾也似,道:“怎么了?”燕步瑶却仿佛眼波微微一动,一只玉手抚摩着那小兽的皮毛,似乎是在安抚,那兽却并不理会,耸动着鼻子,一副兴奋难安的样子,燕步瑶轻声道:“我这闻香兽生性对天材地宝最为敏感,只怕周围有什么灵药之类的东西,姑姑可记得有一次发现了一株还心草么?那时闻香兽也不曾这般兴奋。” 燕芳刀闻言,妙目微睁,已是扫视了一遍周围,那燕步瑶方才说话声音很低,但却不曾瞒过远处师映川的耳朵,师映川顿时心中一凛,想起自己身上的那株阴九烛,只怕就是这个东西引起了那小兽的注意。 此时闻香兽已经从燕步瑶肩头跳了下来,不断耸动着鼻子,竟是一路奔着师映川这一桌来了,在师映川脚下兴奋地绕着圈子,低叫不止,师映川见状,忽然站起身来,一手抓起包袱和剑,一手拽过左优昙的手:“走。”左优昙莫名其妙,却也只得跟着,这时却听燕步瑶忽然道:“……且慢!” ☆、十九、燕家 师映川听了这声音,心中顿时‘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只怕是遇到麻烦了,但随即就心下冷笑,他原本便因为十年前的事情对燕家毫无好感,尤其是那燕芳刀,当年若不是有其他人前去,只怕自己死在她手上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师映川便停下脚步,回头淡淡道:“有事?” 燕步瑶见这一身青衣的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似乎还隐隐有些厌恶的感觉,顿时眼中闪现过一道寒光,道:“我很好奇,你这小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竟引得我的闻香兽骚动不已,连我都安抚不住。” 师映川嘿然道:“小子一穷二白,能有什么?”燕步瑶面容间隐隐有一种倨傲,冷清如水,打量着师映川,师映川却拽了一下左优昙,就要下楼。 “……慢着。”燕步瑶一向受众人捧着,哪里被人这样无视过,师映川眼内霍地闪过一道精芒,道:“怎么,青天白日,莫非要拦路打劫不成?”此时一直坐在桌前的燕芳刀忽然道:“……步瑶,和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燕步瑶听了,唤回闻香兽,只鼻子里轻哼一声,却是不再看师映川,由着两人下了楼。 师映川出了酒楼,便叫车夫立刻驾驶着马车离开,左优昙坐在车厢一角,摘下头上戴的纱帽,道:“你好象很讨厌她们。”师映川冷淡道:“我对那家子的人没有半点好感。”左优昙微微好奇:“那家子?”师映川闭上眼睛,开始打坐:“……那是青州燕家的人。” 马车走得很快,一时上了大道,只见两旁野花零星,倒也生机勃勃,左优昙掀开车帘,静静看着外面的风景,不多时,又重新坐好,看着对面盘膝而坐的师映川,这男孩的身量眉目间已经隐隐有了点少年的样子,虽然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青稚可爱,但心地倒还不坏,左优昙这一段时间与对方相处下来,觉得以后的处境似乎比先前想象中的要好上许多。 就在这时,突然间一直闭目打坐的师映川睁开了眼睛,瞳孔一阵收缩,目露寒光,对左优昙道:“有马蹄声……我想,也许是燕家的人。”左优昙一怔,还未待他开口,师映川已拿起一旁的别花春水剑,喊车夫停下,自己跳出车厢。 果然,只见远处很快就渐渐出现了一小队骑士,有七人,当先一个身穿湖色衣衫,朱唇娇艳,正是燕步瑶,此女眼中闪烁着微戾神色,面色冰寒,师映川见状,知道来者不善,不由得冷笑起来,索性抱剑在怀,道:“真巧,又见面了,我看小姐神色匆匆,不知有何要事?” 此处空阔,远近无人,燕步瑶轻勒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那闻香兽在她肩上兴奋地骚动不止,燕步瑶看了师映川一眼,面上露出不屑之色,并不理会,只淡漠道:“林海,我对这小子身上的东西有些兴趣,你去取了来。”她身后一名英俊青年恭谨称是,然后策马过去,眼中冷漠一片,师映川大笑道:“好霸道,当真让我大开眼界!” 他目光落在燕步瑶身上,此女称呼燕芳刀为姑姑,想必算起来应该是他的表姐,然而此时师映川只觉得厌憎之极,这等女子,实在可恶!一时眼底煞气闪出,也不打算表明身份,骤然拔剑出鞘,冷笑道:“强抢?好,那小爷今天也干干这打劫的勾当!” 左优昙坐在车内,心中只觉得有些不安,却突然听见有惨叫声响起,他立刻撩帘向外看去,正好便看见一道青光划过,随即团团剑影水泼也似,当下已有两名骑士摔落马背,受了重伤。 此时燕步瑶瞳孔收缩,流露出惊异之色,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不起眼的小子有如此本事,但她心中并无惧意,眼底厉芒一闪,冷笑道:“哪里来的小贼子,竟敢伤我燕家之人,受死!”说话间三尺青锋出鞘,整个人自马背上团身而起,师映川眉头皱得更紧,面色阴沉,冷然一振剑锋,眸内寒意愈重。 马车内左优昙眼见远处打得火热,心中不是没有生出趁机脱身的念头,但他犹豫了一下,权衡间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主意,就在这时,却听一声女子的痛呼,燕步瑶面色煞白,捂住流血的左肩,一连倒退十余步,眼中终于透出震惊畏惧之色,那闻香兽摔落在地,被一剑刺死,此时其他的几人都已重伤在地,燕步瑶看着师映川冰冷的眼眸,一股难以遏制的后悔之意在心中闪过:自己此番追过来,实是大意了! “……你敢杀我?我是青州燕家之人,你若胆敢伤我性命,必灭你满门!”燕步瑶一手捂肩,厉声说道,师映川却根本不为所动的样子,冷笑道:“笑话,只许你来杀人夺宝,却不许人杀你?” 他虽然这么说,毕竟不是嗜血好杀之人,况且他虽然不在乎什么表姐表妹,但终究是有血缘关系,并没有打算杀这燕步瑶,无非是教训一二罢了,却不料此时突然有一个淡淡的女子声音从远处传来,人未至,声先到:“……我倒要看看,是谁要取我燕家子弟的性命。”声音未落,马蹄声已近,燕芳刀红衣嫣然,策马与七八名骑士迅速而来。 “姑姑!这人杀了我的闻香兽,还伤了我!杀了他,姑姑替我杀了他!”燕步瑶心神大定,突然厉声喊道,她从小到大没有吃过这样的大亏,这小杂种一定要死! 师映川脸色骤然阴沉下去,他看向燕芳刀,心弦骤然紧绷,但旋即心中一定,整个人又缓缓松弛下来,燕芳刀来到近前,柳眉微皱,声音如清泉流淌,眼里流露出淡淡寒意,道:“我不管你是哪家子弟,如今伤了我燕家嫡系中人,便必须付出代价。” 一旁燕步瑶目光怨毒,心中想着以姑姑的手段,自然轻松拿下这小子,到时候百般炮制一通,才能够消解自己心头之恨! 师映川抬首看着燕芳刀,嘴角微翘,面色平静,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道:“燕家原来就是这个德行……”燕芳刀明眸森然一动,有淡淡寒芒流转,已是动了杀机,但就在这时,远处突然有滚滚马蹄声向这里而来,转眼间数百骑气势奔腾,冲至近前,却仿佛千军万马一般,威势滔天,马背上载着的骑士一个个身着黑袍,袍上绣着血红的古怪图案,显得狰狞无比,如同一片黑色的汪洋汹涌而至,杀气冲天。 “……燕家好大的威风。”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一辆大车里传出,驾车的四匹黑色骏马脚下似缓而急,轻轻停了下来,燕芳刀见了这些骑士所穿的黑袍,娇躯顿时一动,瞳孔骤缩,面色明显凝重起来,檀口中轻吐出四个字:“……山海大狱!” 此时车门忽然开了,里面走出一个颔下蓄着短须的中年人,看向燕芳刀,道:“这位小公子,乃是我家公子的朋友。”一句话,就已经表明了立场,燕芳刀见了那中年人,心中暗凛,眉头已是一皱:“赵二先生?” 既见了此人,她便已猜到车中是谁,饶是她在燕家地位不凡,却也实在是深深忌惮那车中人的身份,她是极有决断之人,突然间低喝一声:“……走!”便探手将燕步瑶提上马背,但中年人却道:“动我家公子的朋友,没有这么容易就走的道理。” 中年人说着,一只手当空一探,顿时一片青影自袖中飞出,无数碧油油的影子疾射,只听几声凄厉的惨叫,除了燕芳刀与燕步瑶之外,其他几名骑士已从马背上栽倒下去,显然是不得活了,之前被师映川重伤的几人更是当场身死。 燕芳刀深吸一口气,定定看了师映川一眼,再无言语,显然是心中记下了此人,她拨马调头而去,转身的瞬间,却是先前那淡漠男子的声音再次传来:“……所谓的燕家果然不可一世,青天白日,也敢拦路欺辱我好友,宝相龙树记下了,若有下次,一个也走不得。”那声音听着十分平静,却仿佛来自地狱一般,森寒无限,隐隐散发出杀机,燕芳刀一顿,俏脸铁青,带着燕步瑶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此时替师映川驾车的车夫早已吓得逃了,那赵二先生走了过来,双手微微按在小腹上,和煦笑道:“剑子的马车已经不合用了,不如与我家公子同车,也方便许多。”师映川略一思忖,赵二先生伸手虚引,颇为恭敬:“……剑子,请。”如此,师映川倒不再多想,去叫了左优昙下来,取包袱一起上了那辆大车。 这车子极大,也十分讲究,一共分为三层,最外层两个绣墩上坐着两名侍应的清秀少女,轻轻行了礼,随后撩起珠帘和一层细纱帘幕,请师映川与左优昙二人进去,里面又有一名少女,并一张香榻,少女请左优昙在此歇息,却向师映川拉开了精致的雕花拉门,师映川也不迟疑,直接进了里间,身后少女又重新将门关得严实。 师映川进到里面,只见一只貔貅香炉烟气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暗香,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一张华丽大榻镶金嵌玉,却完全不显得俗气,榻上宝相龙树白袍如雪,修长的身躯侧歪着,面上带着微笑,很难让人联想到方才言语之间杀气滚滚的那个人。 师映川看着这一切,却不对青年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下便盘腿坐在榻上另一边,离宝相龙树远远的,放下包袱和剑,开始闭目养神,心中却始终留出一丝警醒,这倒不是他非要以小人之人度人,而是这宝相龙树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人不怎么放心。 车子开始继续上路,一时室中安静之极,半晌,耳边忽有声音传来:“……我送你回断法宗之后,可愿让我去你的白虹宫做客?” 师映川睁开眼,却见宝相龙树正斜倚着床栏,样子从容不迫,目光灼灼地打量着他,毫不避讳,师映川暗道头疼,只得木着脸说道:“……你若是不再提那些不着边际的话,去做客自然也没什么。”宝相龙树却起身在师映川身旁坐得端正了,轻哂道:“川儿,你又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 师映川被这一声‘川儿’激得顿时一阵恶寒,胃里翻腾不止,忙道:“打住!你可别这样叫我。”他苦口婆心地道:“我说宝相公子,这世上养娈童的人多了,有点财势的大多都好这一口,玩玩而已,没什么,更不要说你这样的身份地位,但问题是我没这个兴趣,你总不能强人所难,是罢?” 宝相龙树一怔,但旋即就微笑起来,道:“我从不曾蓄养娈童,无非只是喜欢你罢了。” ☆、二十、连江楼 师映川听了这话,大感头痛,暗骂这人果然是一根筋,索性便不再理睬,只顾着自己打坐,而宝相龙树倒也识趣,并不一味纠缠,让他乐得清净。 晚间车子却并不停下,倒是有人抬了一张小桌子进来,桌上几样精致小菜,一壶酒,想来应该是在哪家酒楼里买来的,宝相龙树给师映川碗里布菜,道:“不知道你的口味,随便用些罢。”师映川也有些饿了,他料想对方也不会做什么手脚,因此并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了起来,宝相龙树又倒了两杯酒,笑道:“会喝么?” 这种从容温和的姿态,确实令人心生好感,师映川叹一口气,道:“能喝一些。”就从宝相龙树手里接过酒杯,怎知师映川右手触到杯上之际,宝相龙树手指一动,却是轻轻抚过了师映川的指尖,师映川一个激灵,顿时恼火,暗道此人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装得再像也还是不时会露出狐狸尾巴!他心下腹诽,面上却只作不知,仰头喝了酒,却再不肯理会对方。 车厢内没有点灯,两颗夜明珠照得周围珠光温润,光线倒是足够了,宝相龙树看着师映川不紧不慢地吃饭,脸上笑容愈深,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怎的就对这貌不惊人的小小少年动了心思,但此刻与其相对,却分明心中只觉得欢喜,就连对方那平淡的眉目五官看在眼里,也觉得可亲可爱起来,相比之下,那左优昙虽然绝色,却丝毫引不出这种感觉。 师映川却是只觉别扭得要命,吃饭的时候一个大男人眼光炽热地盯着他,让他简直有点食不下咽,师映川好容易吃完了饭,侍女来收了杯盏残羹,宝相龙树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盒子递来,道:“若是早知道你对那鲛珠有意,何必让你耗费一颗造化丹,我买下给你便是了,如今你没了造化丹,这里有一颗凝血玉华丹,虽然比起造化丹有所不及,倒也是遇事可以保命之物,你拿着。” 师映川愣了一下,就见宝相龙树开了盒子,露出里面一颗血红的丹药,晶莹剔透,乍一看去,倒像是玛瑙一般,师映川虽然一向秉承着‘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的原则,但他更知道这东西烫手,若是自己拿了,这宝相龙树指不定还以为有什么机会,到时候可就头痛万分了,想到这里,师映川随手扯下衣袖上的一截线头,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能要。” 宝相龙树却是执意要给:“些许心意,川……剑子又何必见外。”师映川一手挡住玉盒,道:“这又不是什么针头线脑,我是不会收的。”两人推推攮攮,一个要给,一个不肯要,到后来推拒得紧了,两人动作幅度也大起来,宝相龙树瞅准了时机,竟是一个不防便将师映川推挡的手抓了个结实。 师映川顿时臊了面皮,火烧屁股一般,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被人这么赤`裸裸地调戏,当即恼火道:“麻烦你自重些!”一甩手脱了对方的掌握,捞起身旁的宝剑横目冷对,宝相龙树回味着掌心里刚才那奇异的感觉,对方的手不大,肌肤却出乎意料地光滑细腻,他有点禁不住暗自好笑,自己见过多少美人,红罗帐内也不是没有尝过男女之欢,怎么眼下只是握了这男孩的手,就满心地火热了起来?又见师映川恼火以对的模样,当下便歉然一笑,道:“……失礼了。” 师映川甩袖一哼,暗暗磨牙,想了想,到底没怎么样,他其实感觉得到宝相龙树没有恶意,否则又岂会上了对方的车,当下索性眼不见为净,开始打坐,宝相龙树见状,含笑倚在一旁看着,马车继续前行,外面繁星满天,春风柔和。 如此一路行去,一日复一日,终于渐渐看见连绵的常云山脉,师映川探头看向车外,面上情不自禁地就流露出笑容来,回头便掇起包袱和剑,招呼拉门外的左优昙道:“马上就要到了,你收拾收拾。”一旁宝相龙树看着他脸上的喜悦之色,忽然轻叹道:“……不知我却能不能去你那白虹宫讨一杯茶喝?”师映川脸色古怪,道:“这……还是改日罢。”宝相龙树也不愿惹厌,笑道:“好罢,那便改日再行叨扰。” 远远到了山脚下,师映川带左优昙下了车,忽然宝相龙树却掀帘露出脸来,点头笑道:“我们总还会见面的。”师映川干笑一声,忙不迭地拉着左优昙就走,宝相龙树嘴角笑容鲜明,既而吩咐队伍离开。 此时师映川已经给左优昙服了解药,让他恢复功力,左优昙眼下无处可去,断法宗反而是他最好的去处了,因此师映川也不怕他逃走。 一时回到宗门,来到大光明峰范围,师映川唤过一个大光明峰弟子,让此人将左优昙带到自己的白虹宫,叫宫内管事的寻个合适的所在把左优昙安置下来,师映川一吩咐完这弟子,自己却是仰首呼哨连连,将那盘旋在半空的白雕唤了下来,跳上雕背就飞向峰顶。 到了峰上,却见一株老榕下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倚着树身,一头乌黑长发束在玉冠内,嘴角微微轻挑,有几分笑意,师映川笑吟吟地跳下雕背,微微欠身,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道:“师兄。” 白缘脸上笑容和煦,手里拿着一把红骨细洒金铰川扇轻轻摇着,道:“方才就听有人传信,说是你已经回了宗门……此次在外面可还顺利么?”师映川挠头一笑:“还好罢。对了,师父呢?”白缘洒然一合扇子:“莲座应该已在等着你了,快点去罢。”师映川嘿嘿一笑:“那我去了。” 师映川一路穿花过廊,一连找了四个人问过路,才得知男子此时所在的位置,他走了半晌,来到一扇门前,推门跨进去道:“……师尊,我回来啦。” 室中香气融融,似乎是花香,又似乎不是,金松鹤纹的薄纱帘子后面隐约有人在盘膝打坐,腰背挺拔,气息绵长,师映川从包袱里取出那铁心木做的盒子,里面的一枝桃花鲜艳如初,半点不见萎靡,师映川站在帘外,笑道:“东西我已经取回来了,师尊看看。”说着,掀了薄纱帘子,进去把木盒放在对方身前。 男子面庞平静,闭起的眼眸却微微张开,一瞬间突然就给人以锋锐无匹的感觉,但下一刻,这种感觉却仿佛从来都没有过一般,唯见一双眼睛漆黑浩瀚,气息平和。 男子扫了一眼身前的桃花,对师映川道:“……此次下山,你可有耽误功课?”师映川笑嘻嘻地道:“自然是没有了,我一直都不忘修行,师尊放心就是。”想一想,又把自己用造化丹换了左优昙之事说了,男子却仿佛根本不放在心上,只道:“造化丹既已赐你,如何使用便是凭你自己心意,无须向我说明。” 师映川笑着应了,一时掇了个绣墩在男子下方坐了,从怀里摸出贴身放的那只小小白玉盒子:“师尊,我出去这些日子,你可想我了不曾?徒儿我可是想你啦,只是路上没什么稀罕物买来带回山上,好在我倒是机缘巧合得了个宝贝,这便孝敬师尊了。” 盒子打开,一股淡淡的酸气溢了出来,师映川献宝一般地炫耀着拿到男子面前,男子看了一眼,倒也有些出乎意料:“……阴九烛?”师映川笑得活像一只偷了母鸡的狐狸:“运气好,纯粹是运气好。”这阴九烛虽然极为珍贵,给了别人实在肉痛,但面前这人对他是有大恩德的,师映川倒不是没心没肺的凉薄之辈,因此东西虽然好,也到底舍得对师父孝敬出来。 此时外面却有人道:“……莲座,弑仙山有飞鸽传书。”男子道:“呈上来。”一个侍童进来,双手将一支细铜管送上,这才退下,男子从铜管里抽出纸卷,缓缓展开,师映川在旁咕哝道:“是纪妖……纪前辈?” 男子没理会,看过之后轻轻一捻,那纸就化作了细屑,师映川支着下巴,撇嘴道:“不会是那个秃眉毛的要来罢?”那人可不是一个善茬子,心狠手辣,师映川对其没有什么好感,当下起身伸了个懒腰,道:“师尊,那纪前辈么……我瞧他不是好人,凶蛮霸道的。”男子右手朝身前一拂,面前的桃花与阴九烛便被收入袖中,说道:“……若是无事,你眼下便可以回你的白虹宫去了。” 师映川却没走,他犹豫了一下,便将路上与燕芳刀一行人冲突之事说了,末了,道:“师尊,你曾经说过,我生母是青州燕家的人,所以我这才没有杀那燕步瑶。”男子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你是想知道自己身世?” 师映川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道:“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见男子脸色平静,就硬起头皮问道:“那……我父亲又是谁?”其实他很想问‘我父亲是不是你’,但这话在嘴里转了一圈,到底还是没吐出来,却换了个话题轻轻掩过:“师尊,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没人跟我说过。” 这倒是实话,师映川在断法宗这些年来,但凡有人提起男子,只作敬称,师映川还真的不知道自己师父姓甚名谁,而他身为弟子,又总不好大剌剌去问别人你可知道我师父叫什么?因此倒是搞出做了三年的徒弟,还不晓得自家师父姓名的乌龙事情。 男子听了这话,微微扬起剑一般直厉的眉毛,目光在师映川面上一掠,平平说道:“……我名,连江楼。” 此话一出,师映川先是没觉得怎么样,但是突然之间猛地却联系起一事,心中仿佛闪电划过,顿时一惊,脑中好似有一个惊雷炸起,心中翻来覆去只有自己那几乎被淡忘的乳名,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句: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 第8节 ☆、二十一、寂寥横笛怨江楼 ……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 师映川脸色微变,当初燕乱云给他起那‘横笛’的乳名时的一幕还在眼前,那样满腔怨意,不平不甘的样子,他现在还能够记得,此刻心中的那点惊悸确实不是假装,他原本就怀疑自己的身世,眼下更是多添了三分疑虑,脸色就不由得阴晴不定起来。 ——寂寥横笛怨江楼。这样一个‘怨’字,似乎已道尽了那女子当年的心事。 连江楼见他如此,似乎并不觉得意外,只看着自己这个徒弟,师映川微滞了片刻,终于苦笑道:“师尊,我乳名就叫横笛,而你这名字……寂寥横笛怨江楼,寂寥横笛怨江楼!……你说……我实在不能不往那个方面去想啊。” 师映川说着,有点苦恼地咬了一下嘴唇,迟疑地看着男子:“那么师尊,你……你是我……是我父亲么?” 连江楼面色平静地看着男孩,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师映川一呆,眼睛愣愣眨巴了几下,忽然又笑了,叹道:“也对,好象这事情……也没什么重要的,我爹是谁其实都无所谓……”话虽如此,到底心里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似乎有些怪怪的,连江楼却道:“……随我来。” 师徒两人出了房间,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连江楼一身秋葵黄的长袍,外罩黑色对襟软罗甲,上面金线勾勒的莲花图案一直延伸到两肩,额头上也有一朵极小的薄薄金箔莲花,师映川却青衣素簪,打扮得像是伺候的侍童一般,垂手乖乖跟在男子右侧略差半步的位置,一副好孩子模样,两人一路走来,连江楼问了一些他下山后的事情,师映川也都拣些有趣的说了,其他的都略过未提。 一时走到一处小池前,连江楼坐在石凳上,发丝浓黑,繁密如瀑,并不是梳理得整整齐齐,而是披散在胸前与背后,周身不曾让人感受到什么凌厉之意,但眼神却深邃慑人,师映川屁颠颠地殷勤替男子捏肩捶背,道:“师尊,我跟你讲啊,我在一家店里吃到他们做的烧卖,真的是老字号啊,那味道……” 师映川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连江楼平静地听着这些琐事,并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未几,师映川挠了挠头,忽然就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师尊,我有一件事想问问……那个,我若是以后想成亲,有没有什么限制啊?比如说女方的出身,我大概什么年纪可以成亲等等……” 连江楼有些意外,便没有立刻回答,师映川嘿嘿笑了几声,半真半假地解释道:“这次我下山遇见一个姑娘,很是喜欢她,想以后我大了就娶她做妻子……”连江楼眉眼不动,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只道:“……向来剑子不限婚娶,你想要如何,自己决定。” 说着,顿一顿,却看了一眼师映川,告诫道:“但有一事我自要说与你知道,你如今修习的功法,最忌提前失了元阳,若未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决不可破身,与人亲近,否则一生成就有限,你要切记。” 师映川唯唯诺诺,自然不会发表什么意见,连江楼又检查了一遍他的进境,看他下山这段时间里是否练功懈怠,紧接着又开始点拨他武艺,等到好容易让自家师父满意了,师映川也累得一头汗,他出了大日宫,唤过白雕,飞回到自己的居处。 师映川回到白虹宫,洗澡换了衣服,一身清爽,这才召来一个侍女,问起安置左优昙的事情,侍女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师映川听罢,点点头,便让对方退下,他一路旅途奔波也有些乏了,当下开始闭目打坐,权作休息。 没曾想天渐渐暗下去的时候,外面却忽然有人道:“……大日宫遣人来此,剑子请一见。”师映川有点奇怪,睁眼道:“好,我这就来。”起身整一整衣裳,出了房间,来到一处花厅。 厅中已有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下首,深蓝色的褙子,白挑线长裙,发梳高髻,打扮得干净利索,颇有风韵,眉目间却有一抹严肃之色,见师映川进了花厅,便行礼道:“奴婢见过剑子。”师映川在上首坐了,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茶,道:“……师尊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么?” 妇人微微一笑,躬身道:“莲座有言,剑子年纪渐长,如今已非幼童,因此特命奴婢前来,教导剑子男女阴阳相济之事。” “……噗!”师映川猛地一口茶水喷出,呛得连连咳嗽,结巴道:“什、什么?”妇人道:“奴婢奉莲座之命,前来向剑子讲解阴阳合济之事。” 厅中的侍女都私下掩口偷笑起来,师映川老脸臊红,万万没曾想过他那师父却是派人来给徒弟讲男女之事来了,想必因为先前叮嘱他不可提前破身,失了元阳,但又以为他年纪还小,不懂得究竟是什么意思,这就干脆派了人来教导,师映川心中苦笑不迭,自己这师父的想法,果然一向天马行空,让人叹服。 想归想,师映川面上还得僵笑着,干巴巴地说道:“这个……”有心想说不用了,怎么说小爷也是曾经受过信息爆炸熏陶的人,我懂的估计比你还多,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因此搓了搓脸,起身装作没看见那些偷笑的侍女,对妇人道:“那……随我去里面罢。” 妇人便带了随身的一只楠木箱子跟师映川来到一间静室,箱子里放的乃是一些春意图册以及模拟男女交合的人偶等物,半晌,妇人从室中出来,带着箱子离开了白虹宫,回去复命,师映川脸上多少有点尴尬地出了房间,见外面侍女眼波盈盈,妙目偷觑着自己,不由得咳了一声,横眉瞪眼道:“都快饿死我了,怎么还不送饭来!”说着,袖子一甩,大步去了,侍女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发恼,不禁吃吃笑着,忙去张罗饭食。 师映川用过饭,就去翻自己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在路上买的几件小玩意儿,用匣子装了,打发人送去飞秀峰给皇皇碧鸟。 外面月光如水,夜色很是动人,师映川背着手悠闲走着,闻着空气中的花草清香,十分惬意,他走到不远处的水池前,忽然发现原本只种着莲花的池子里却多了许多红色的影子,火红如焰,衬着清凌凌的碧水,十分好看,便唤过一个侍女,问道:“谁在这池里养了鱼?”那侍女道:“……前些日子大周容王派人运来一百尾火绸鲤,说是剑子喜爱,便送了来。”师映川眉毛微凝,摆一摆手示意她下去:“我知道了。” 夜晚微风习习,师映川坐在池边的石凳上,跷着二郎腿赏鱼,好不惬意,忽地,却抬头向远处方向笑道:“师兄,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月光如水银一般,铺满大地,白缘修长的身段裹在一袭绯红暗花立领袍子里,手执折扇,笑意淡淡,道:“……寻你闲聊来了,莫非不欢迎?”师映川起身笑道:“不欢迎谁也不能不欢迎你啊。”便叫下人去拿茶水果品,白缘在石桌前坐了,将折扇一搁,道:“在外行走这一趟,可曾有什么有趣的事?” 师映川一只手支着下巴,咧嘴笑道:“嗨,也没有什么……”白缘闲闲看着池中的火绸鲤:“听说你带了一个外人回来。”师映川点点头,将左优昙一事大略说了,末了,道:“他身上的鲛珠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成熟,只怕还要再等两三年呢。”白缘脸庞上微带笑容,唇瓣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道:“前阵子容王晏勾辰派人运火绸鲤来此之际,也有书信送来与我,此人我也见过,是个极有野心也有手段的人。” 师映川心念微动,既而笑道:“难怪,我就说么,若是无人发话,只凭那晏勾辰红口白牙就要送东西来我白虹宫,也未免轻率了些。”白缘何等聪明的人,听了这话,好看的眉毛微挑,清澈的目光在师映川脸上转过,忽然展颜道:“你也不必拐弯抹角地套我的话,我跟你实说了,我与容王虽是表亲,却并无太多交情,你若什么时候当真与他打交道,却不必看在我面上有所顾虑,该怎样便怎样就是了。” 师映川见白缘把话说破,便也嘿嘿笑了,拈了块点心送进嘴里,道:“说起来,皇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那个小皇子叫什么晏狄童的,一丁点儿的年纪就心眼满满的,知道拉关系了,别人像他这个岁数,只怕还在玩尿泥呢。”白缘有些失笑,以扇指着师映川,道:“你倒说起旁人来!我却是没见过比你还鬼精滑头的,你才比他大多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着,师映川拿了个梨子递给白缘,道:“我今儿在师父那里,看见纪妖师传书过来,莫非这人又要来咱们大光明峰么?”白缘笑道:“你似乎对纪少山主有些芥蒂。”师映川挠了挠头:“也说不上什么芥蒂不芥蒂,只是我当年见过他,这人给我的印象不大好。” 白缘笑容温淡,轻摇着手里的折扇:“纪少山主与莲座有些交情,不过一向来往不多,你也不会见到他几次。你想,这三年来,你可曾见过他来断法宗?” “……也对。”师映川一笑置之,也不在意,倒是说起另一件要紧的事来:“师兄,我这次去桃花谷,遇见一个姑娘,是方家的小姐,叫香雪……方梳碧。” ☆、二十二、来客 白缘听了这话,不由得微微一愣,随即忍不住指着师映川笑道:“还真的是人小鬼大!你才什么年纪,莫非就打起姑娘家的主意了?”师映川嘿嘿一笑,倒有点不好意思:“师兄何必打趣我,我只是觉得与那方家小姐十分投缘,就好象早已认识她一样,对她很有好感,喜欢与她一起说话,这有什么不对?” 这一番话说得半真半假,且又符合师映川现在的年纪,白缘自然也听不出什么破绽,便道:“……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你莫要因此耽误了修行,不然仔细莲座捶你。”师映川一缩脑袋,装成受惊模样:“师兄,你又吓唬我!”这怪模样让白缘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少倾,温言道:“好了,已经不早了,我这就回去了。” 师映川也不刻意挽留,起身送他:“师兄得空便常来走走。”白缘一展折扇,月光蒙在清俊的脸庞上,似水雾凝光,含笑点头道:“好了,不必送我,你才回来,路上只怕也劳乏了,早些休息罢。”说着,便离开了。 清瑟的夜色下,白缘的身影很快隐去,师映川独自一人在池边伸着懒腰,到家的感觉真的很好,比起在外那些热闹有趣的见闻,断法宗的日子虽然平静得甚至有些枯燥,但这样熟悉的生活还是让他感到了久违的放松。 月光如水,师映川干脆就席地坐在池边,闲闲用手撩着水,引逗着池里的鱼,他想起在桃花谷见到的那个人,那个自己以为永远也不会再见到的人,一时脸上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轻声道:“方梳碧……方梳碧……方梳碧……” 师映川如此轻缓地念了几遍这个名字,语气柔和,一次比一次轻柔,带着某种复杂的情感,到最后忽然就笑了起来,喃喃道:“呵……这新名字虽好,但我却还是更喜欢‘香雪海’这个名字,你说过这是你父亲给你取的,因为你家有一大片花圃,花开的时候就像一片海,到处都是香气……这些话,我都还没有忘记。” 他此刻的心情,说实话,是很有些微妙的,眼下师映川的脸上是一种十岁孩子绝对不会有的表情,他五指一张,好似钩子一般,轻松地抓住了一条红艳艳的火绸鲤,用手掂了掂,又丢回水里放了生,这才背着手慢悠悠地回卧房休息。 第二日一早醒来,照例起床练功,等到师映川一身大汗地打完了拳,便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换了干净衣裳,而此时早饭也已经摆上来,其中一道青头菌炒的小菜十分可口,师映川就配着它多吃了半碗粥,快吃完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就问一旁的侍女道:“对了,我带回来的那个人,他平日里的吃穿用度倒也不必拘着他,挑不错的供应着就是了。” 侍女轻声应下,师映川吃罢饭,便去了大日宫,跨进大殿的时候却被告知连江楼并不在此处,正在平时常去的竹林练功,师映川扑了个空,只好又向竹林方向而去。 说是竹林,其实根本算得上是竹海了,一大片眩目的紫色,仿佛没有边际一般,清风一过,竹叶沙沙作响,让人心旷神怡,不过此处虽大,师映川却是往往很容易就能够确定自己师父的方位——只需感知一下那磅礴纵横的剑气就是了。 竹林幽深,师映川却感觉到那种剑气并不像往常一样,似乎还多了一个另外的气息与之交缠游斗,他走了一会儿,就顺着剑气一开始传来的方向找到了地方,但却已经并不见男子的踪影,唯有一块大石上静静搁着一柄漆黑的和光同尘,师映川狐疑地看看四周,嘟囔道:“……哪去了?”索性坐在那石头上,取了和光同尘在手里把玩起来,那宝剑依旧冰冷彻骨,轻轻一拔`出`来,顿时剑身周围烟水迷蒙,仿佛有寒光冷彩在上面流动不已。 紫竹连绵,间或有鸟雀鸣叫之声响起,师映川却也再感觉不到先前那散发出来的两道磅礴气息,索性便在此等候,一时他正把玩着宝剑,四下清风拂动,不过片刻,鼻中却忽然有一抹暗香被嗅入,那是非常特别的香气,沉静,冷淡,在空气里微微流动着,师映川立刻扭过头去看,映进眼帘的却是羽蓝色亮银麒麟纹的衣袂,外面一层朦胧的薄纱衣,漆黑的腰带垂下长长的穗子,纹丝不动,师映川抬头,柔和的天光下,就对上了男子静如古井的眼睛,看似清如水,平如镜,却分明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与这样的眼睛相对之际,顿时就让人所有的心思都消去了,只觉得空荡荡的。 师映川却是熟惯了的,丝毫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师尊,你去哪了?我方才还在寻你。”连江楼双目如镜,反射出师映川的笑脸,淡淡道:“……你先回去。” “啊?”师映川一愣,刚想说些什么,却忽有一个声音悠然道:“……你这徒弟可半点也不像你。”话音既落,只听一阵细微的沙沙声越来越近,不过几次呼吸之间,只见竹林如潮水一般,瑟瑟轻摆,随即林里便游出一条大蛇来,足足有七八丈模样,上半截抬起来,满是凶悍的气息,青鳞鳞的庞大身躯散发着一种狰狞之气,昂起的蛇头仿佛磨盘一般,一个身穿梨花白素锦袍子的男子坐在蛇头上,体态修长,桀骜不驯的双目中倒映出深深深深的嘲讽之色,眉毛淡得几乎没有,给俊美无匹的容颜平添了一分邪气,正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师映川眼皮一跳,几乎与此同时,那人的目光不紧不慢地瞟上了师映川的脸,刹那间宛如野兽一般充满了戾气,于是就在这一瞬间,师映川顿时汗毛一竖,突然心头就涌起了一种仿佛青蛙被蛇盯上的感觉。 一旁连江楼忽然一拂袖,周围近乎凝结的空气登时一松,那种令人心悸的感觉也立刻烟消云散,师映川当即松了一口气,有些警惕地看着那个坐在蛇头上的人,此人他也曾经见过,正是当年来过断法宗的纪妖师。 此时周围紫竹绵连若海,纪妖师白衣黑发,下方大蛇通体森青,阳光直射在他身上,微微晕彩,几若生光,生生好似天人下降一般,这一幕实在是有着震撼人心的邪逸之美,然而师映川却知道此人性情喜怒无常,不可亲近,当真对得起那‘妖师’之名。 紫竹林内有微微的风在流动,但纪妖师无论是披垂如瀑的黑发,还是身上的华美白衣,都在清风中纹丝不动,却偏偏极为耀眼夺目,阳光下,男子的笑容里有着微微的冷意荡漾其中,他看向师映川身旁高挑的男子,嘴角微扬,说道:“……方才你我在那里还不曾见你出剑,不如现在继续?” 连江楼还未说些什么,旁边师映川已经立刻将手里的和光同尘麻利无比地递了过去,殷勤道:“师尊,剑。”纪妖师哈哈大笑,悠闲坐在蛇首上,道:“这小鬼几年不见,倒还是油滑不改,你这样的人,居然却收了这么个徒弟,当真可笑。” 连江楼似乎浑不在意,他双眉极长极黑,与白皙的皮肤形成截然相反的效果,矛盾却又鲜明,他的衣衫永远干净,哪怕方才与人交过手,也不曾有一丝尘土沾染,天光下,纪妖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男子眼里的波澜不惊,那种感觉令纪妖师俊美的面容上闪现过一丝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的狰狞颜色,连江楼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眉头一皱,还没见他怎么反应,袖中已射出一道剑气,方才师映川所坐的那块大石表面已整个被削平,石面变得光滑而平整,连江楼一甩袍袖,席地而坐,对师映川吩咐道:“……去取茶和棋来。” 师映川听了,赶紧飞快地蹿出竹林,未几,带着一大包东西又奔了回来,此时连江楼与纪妖师已面对面地坐在石前,那大蛇盘蜷起来,懒洋洋地不时吐着鲜红的信子,师映川取出一副棋,在被削得平整光滑的石头上面设好棋盘,一黑一白的两盒棋子都是用玉石磨制而成,一颗颗圆润清凉,剔透无比,师映川把东西摆好,这才又把自己带来的其他物事架起来,很快就打理妥当,开始在一旁烹茶。 从竹林上方渗下的阳光如同碎金也似,有风吹过,在林间环绕不散,片片紫竹随风摇曳,如诗如画,纪妖师执黑子,手指雪白修长,虽是男子,却也完全当得起‘指如削葱’这四个字了,与指间晶莹的黑色棋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师映川瞟了一眼正博弈的两人,手上的小扇不停,利索地扇着炉火,把水烧开。 今日明明阳光蓬勃灿烂,但被竹林一挡,光线便失去了那种热烈,折射出微弱而清淡的光,师映川在煮茶的间隙里扭头觑了一眼纪妖师,从这个角度来看,再加上光线的因素,他并不能看得清整个人都沐浴在日光里的男子的表情,但师映川只凭想象就可以确定,在面对别人的时候,此人脸上永远都会带着那种笑意——那种挂在嘴角的,傲慢的,满是嘲讽的笑。 两个人不徐不疾地下着棋,距离当真触手可及,纪妖师双目灿灿生光,宛如两口黑色的漩涡,吸得让人难以拔出视线,他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连江楼,面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道:“这么多年,你的性情还是半点不变。” 这语气竟是平和起来,完全没有什么锋锐与戾气了,一旁煮茶的师映川正觉得奇怪,连江楼却只是无漪无波地道:“……原本便是同一人,又有何可变之处。” 男子的声音清阔而充满磁性,让人听了,只觉得整个心思都一点一点地沉静下来,师映川在一旁听着,觉得两人之间无论是交谈还是态度都好象怪怪的,朋友不像朋友,对头不像对头,却见纪妖师冷笑一声,将一枚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你再修行又如何?就算你能罔顾天心,澄明道心,莫非还能逃得了人心不成?” ☆、二十三、我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 此话一出,连江楼顿时抬眼看向对面的白衣男子,那两道极黑的长眉缓缓扬起,清明的眼中微漾着凉凉的水波,如同宝剑锋芒,气氛一下便凝涩住,就连旁边煮茶的师映川也感觉到了,原本他一边全神贯注地烹茶,一边又认真听着两人说话,此刻却心口隐隐憋闷,被这股强大的气息所慑,很不舒服,而纪妖师眼神幽昧,全不在意的样子,只同样回视着男子。 好在此时茶恰恰煮好,气泡翻鼓,师映川趁机打圆场,倒了第一盏茶双手奉于连江楼面前,道:“师尊,先润润喉咙。”又犹豫了一下,这才再倒了一盏,放到纪妖师面前,纪妖师淡淡瞥了一眼,修长的手掌搭住茶盏,拿了起来,见里面茶汤如碧,香气浓郁隽永,幽淡的清香缭绕不绝,便喝了一口,略品了品茶香,就向连江楼道:“茶是好茶,只是这小子烹茶的手艺却与你不同,差得远了,还不及你亲手烹制的一半火候。” 师映川听了这评价,脸上表情不动,心中却在腹诽:奶奶的,典型的要饭还嫌饭凉!那厢纪妖师眼中却罕见地闪过一丝极隐蔽的怅然,哂道:“昔年在摇光城,隆冬之际你用雪水烹茶,你我烹茶论武……”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面上便立刻又转回平常颜色。 连江楼表情淡淡,雪白的薄胎杯子里面冒着热气,杯中茶水翠绿,他端起茶杯,在唇边略略抿了一口,一丝甜香微苦之气顿时流连在唇舌之间,沁人心脾,对面纪妖师重新整理棋盘,修长的手指一枚一枚地将棋子拣好,周围弥漫着草木清馨的气息,如此安谧,连江楼右手最末的第六根手指忽然轻叩了一下杯壁,道:“……纪妖师,你的道心已乱。” 纪妖师蓬勃飞扬的眉眼忽然焕发出眩目的光彩,空气里有着淡淡的竹香气息,微苦的茶香,还有对面男子身上奇异沉静的味道,统统在他鼻端缭绕不止,他忽然哈哈大笑,神情放肆道:“道心已乱?你却不知,我早已心乱如麻。” 连江楼却是面色自如,啜了一口茶,双目好似浸在清水当中的两块黑水晶,无动于衷:“纪妖师,世间并无不可放下之事,待你厌倦懈怠的那一日,自然会放下……”男子却冷冷看着连江楼,面上突然一瞬间流露出回忆的神情,道:“我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 一旁师映川越听越觉得古怪,他有些疑惑不解地听着两人仿佛打哑谜一般的对话,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百无聊赖地坐着,歪着头闲闲瞧着这两个人,平心而论,他这位师父并不是与‘莲座’这个称呼相合的清雅如淡莲般的男子,那两道浓黑如子夜,修长笔直几乎飞入发中的眉毛给人以莫名的凛然之感,然而就在此时,在这样日光竹林暖茶的场景里,却如此真实,如此毫不违和地出现在师映川的视线当中,黑发垂胸,衣袍纤尘不染,几乎不似人间可有,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的脑海里忽然就突兀却又无比自然地浮现出一句话:濯清涟而不妖。 也就是在这同一时间,师映川突然就好象明白了什么一样,只因他看见了纪妖师的眼睛,黑黢黢如墨汁一般的眼睛,那眼神在哪里见过,一定是见过……是了,就像那宝相龙树一样,或许杂糅着很多不同的东西,然而某种本质却是相同的,那眼睛看着连江楼的时候,就仿佛宝相龙树在看着自己一样! 突然想通了这一节的师映川几乎瞠目结舌,好容易才让自己心神平静下来,他表情古怪地看了看纪妖师,很难把此人与‘师娘’这个散发着温柔可亲味道的词语联系到一起,此时纪妖师却忽然眼角一挑,直面连江楼,那一双比女子还要漂亮但却妖邪凌厉的眼睛仿佛深潭一般,嘴角露出令人有些忐忑的微笑,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者说,我究竟有什么地方让你不够满意?” 一旁师映川听了这话,顿时暗暗直翻白眼,连江楼的眼瞳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清辉流转,此时清风柔柔,男子宽袍鼓袖,却没有什么情绪泄露出来,只道:“……纪妖师,你若再于孩童面前作这等胡乱言语,我便亲自请你立刻离开此处。” 纪妖师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凌厉之气,冷笑道:“那就让他滚得远些便是了!”说话间三人周围的青草突然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威压所逼,瑟瑟低伏下去,周遭顿时矮了一片,就好象在对男子俯首称臣,师映川只觉得胸口一闷,那威压明显是朝他而来,逼得他气血翻腾,分明是赤`裸裸的欺凌,师映川立刻低喝一声,满面怒容,就好象要与古往今来那无数的热血少年一般,不畏强权地拍案而起,捍卫自己的尊严,然而他低喝一声之后,却并没有任何冲动的行为,而是突然令人跌破眼球地一下蹿到连江楼的身后,只从对方背后露出一个脑袋,看着对面的俊美男人,义正词严地指控道:“……师尊,他欺负我!” 这一幕令现场忽然冷场,纪妖师似乎也没有想到师映川会如此行事,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既而向连江楼冷嗤道:“……这就是你座下的剑子?无耻的小子。”不等连江楼出声,师映川却抢先开口,悠哉悠哉地从师父身后探出半个脑袋,语气无比轻松:“前辈,你要是也有一个这样的好师父,那你也可以和我一样很无耻。” 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对纪妖师从几年前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没有什么好感,他不太喜欢这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就是不喜欢。 “……我没有问你话,所以,轮不到你这小滑头插嘴!”纪妖师冷哼一声,面无表情,言语之间却是霸气十足,师映川却不以为意的样子,嘿嘿一笑,对连江楼小声道:“师尊,他又当着你的面欺负你可怜的小徒弟啦。”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告状嘴脸。 连江楼眉宇间带着一丝平静,随着那对漆黑长眉微微上挑,便带出了某种令人心悸的威仪,他顿了顿,看似轻描淡写却难抑冷意地道:“……纪妖师,这里不是你的弑仙山!” 男子说话之间,周围原本唧唧喳喳的鸟鸣声突然消止,林中鸟兽寂静,虫儿不鸣,无数生灵仿佛都在瑟瑟发抖,师映川顿时大拍马屁,一脸的玩世不恭,无数阿谀之词仿佛不要钱一样,潮水般统统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用一种近乎憧憬的语气肉麻道:“……师尊你果然最帅了!够魄力!好帅好有型!” 对面纪妖师看了这无耻厚脸皮的小子一眼,突然就笑了起来,道:“你这个徒弟当年就很有意思,如今倒是更甚。”连江楼古镜无波的面容上那对隐现疏离的眼睛动了动,拿起茶又喝了一口,并不接话,师映川姿态不雅地抱住自家师父的一条胳膊,笑眯眯地道:“师尊,我们中午还要留纪前辈吃饭吗?听说最近米价涨了不少,肉和菜也贵了……” 熟悉师映川的人都知道,此人如果愿意,那一张嘴能哄得人心花怒放,也足可以把人气得死去活来,果然,纪妖师的俊脸黑了一下,忍住一巴掌拍死这小子的冲动,只目视连江楼,道:“我见你一面往往都不容易,难得来一次却未必能得你首肯上山,连江楼,我纪妖师平生不服人,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你破例,这就是你我的因果,也是我的选择!” 纪妖师的目光之中透着浓浓的复杂颜色,双眼露出几乎可以称为凌厉的疯狂笃定,一字一句地道:“……就算老天不帮我,我也终究要把你攥进手心!” 男子言语之中,那积蓄已久的愤郁之情尽数宣泄而出,身后的长发无风自动,师映川一缩脖子,扒着连江楼的肩头小声道:“师尊,他是在向你求亲么?”顿一顿,紧紧忍着笑,说到:“我可不喜欢这位纪前辈做我师娘……” 连江楼双目如海,再明亮的光线照入眼中,也搅不起那沉沉的波澜,闻言眉毛微扬,平平道:“休得胡言。”师映川嘿嘿一笑,刚想说点什么,却突然间想起那个百折不挠的宝相龙树,顿时泄了气——只怕自己的这个麻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找上门来……想到此处,师映川不由得心中沮丧,觉得自己与连江楼二人果然不愧是师徒,就连麻烦都是一模一样的。 纪妖师却并不曾理会师映川的话,只一双凤目半睁半眯地看了连江楼一眼,半晌,说道:“既然你明明是个人,也同样有着血肉之躯,那么内心就也一样有着人的七情六欲,可你偏偏又摆出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连江楼,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压抑着身为人的本能和天性,这种行为……很虚伪?” “……我究竟如何,不必他人来关心。”男子六根长指轻轻敲了一下棋盘,对师映川道:“你先回去。”师映川答应一声,把煮茶的一应器具都收拾起来,只留连江楼与纪妖师两人面前的杯子以及一壶茶,又扛了那柄和光同尘,这便摇摇摆摆地离开了。 大概不到半个时辰之后,却见师映川又回来了,怀里捧着什么东西,此时连江楼与纪妖师还是面对面,席地而坐,师映川屁颠颠地过来,把一只南瓜放下,揭开瓜上被挖开的盖子,就见南瓜里面原来是蒸好的八宝饭,饭上卧着一只嫩嫩的乳鸽,点缀着几颗渍好的青梅,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又有南瓜的清香糯甜味道散开在空气里,当真是色香味俱全。 师映川放下南瓜,又把一起带来的青花小盅摆在连江楼面前,原来里面是用口蘑松菌熬的清汤,汤中片片笋脯被切得如同纸张一样薄,还没进口,就仿佛已经能感觉到那种鲜腴清美的口感。 第9节 ☆、二十四、人生在世 师映川把东西都放好,这才搓手笑道:“师尊,这都晌午了,该吃饭了。”又从怀里摸出用丝帕包着的筷子和汤匙,浑然不管对面的纪妖师,只把连江楼服侍得妥妥帖帖。 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间透下,连江楼拿起筷子,仪态优雅地开始食用饭菜,师映川垂手站在一旁,安安份份地等着,见纪妖师面无表情地看过来,便叹气道:“最近什么东西都开始涨价,偏偏我们这里一向开支很大,弄得银钱紧张,只看师尊吃的这顿饭,就要两吊钱还多……纪前辈,您能理解罢?” 师映川说着,一脸无害的天真表情,甚至还有几分腼腆,纪妖师冷哼一声,不屑与这小子一般见识,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对师映川没有多少好感,不过倒也算不上厌烦。 一时连江楼吃罢午饭,旁边师映川便利索地把东西收拾起来,道:“师尊,那我先回去了?”连江楼微微点头,又道:“……今日你不必再来。”师映川答应一声,带了东西便离开竹林。 此时白虹宫所在的山上,有人身着大袖宽衫,仰头望着远处浩大的大光明峰,那里有着巨大的宫殿式建筑,华美而古朴巍峨,如此望去,只觉得有一种肃重压迫之气扑面而至,透着一种恢弘之感。 左优昙面上肌肤如雪,好似一块绝品的美玉,迎着阳光几乎泛出淡淡的辉色来,清风吹过,带动了衣衫,飘逸柔软的料子被吹卷得好象流动的烟气,使得整个人都仿佛飘飘驭风一般,那衣裳绣金织丽,十分华美,但如今穿在他身上,却给人以洗去繁华之感,左优昙神色无悲无喜,他想起已经破亡的魏国,自己曾经的家园,他不知道未来究竟会怎么样,无尽的孤独茫然之感流转心头,左优昙很清楚,自己永远都回不去了,回不去曾经那些记忆当中的日子。 却说师映川乘白雕回到自己的山上之后,便前往他平日里时不时会去练功的地方,那里有一处面积颇大的湖泊,湖面雾气微微,原来却是一处温泉,师映川先是蹲在水边捧水洗了脸,这才舒展舒展筋骨,开始练功。 一套拳法还没有打完,师映川忽然神情一动,收拳看向湖心——有人?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那里雾气淡淡的平静湖面忽然就有水响之声,紧接着,一个长发如瀑的身影便缓缓浮出了水面,削肩赤身,纤颈裸臂,自水中而出。 那是个极美的少年,长长的睫毛间凝着细密的水珠,腻白的肌肤泛着水色和玉光,是一片令人沉迷的美景,由于是半鲛之身,天生便是与水浑然一体,因此师映川不经意之下,先前却是并不曾注意到水下有人。 左优昙自淡淡水雾中游向岸边,到后来双脚已经可以触地,便缓慢行走,体态极其优美动人,点点水珠顺着丝绸般的湿发而下,仿佛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他一面走着,一面抬手轻拢着自己松烟般湿淋淋淌着乌色光华的湿发,拧干上面的水,几绺发丝粘在脸颊和眉宇间,透出些许凄迷之色,洁净不沾一尘,师映川眼见这一幕,也感叹于上天造物之美,难怪平焱侯破魏国都城之后,率铁骑直奔东宫,只求即刻破宫一睹左优昙,此人的确有倾国之色,真真乃是绝顶妖娆的尤物了。 少年走上岸来,周身只穿一条薄裤,被水浸透了,紧贴在肌肤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从裤料下透出无限引人遐思的肉色,一颗红色珠子生在脐下,衬得肌肤格外晶莹洁白,左优昙面对着师映川倒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感觉,这不仅仅是因为师映川年纪还小,同时也因为两人一路相伴,他早就发现师映川对男子完全没有兴趣,因此放心得很,便坐在草地上用五指梳理长及腰臀的湿发。 师映川看着对方优雅的姿态,即使浑身湿透也清隽绝伦的样子,再想想自己,不禁感慨果然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扔,却见左优昙简单挽起发髻,将一头青丝用一枚细细的玉簪插住固定,模样有些像道髻,但用在他身上,虽然简单却还是显出一丝萧疏别致之感,师映川啧啧两声,戏谑道:“美人出浴,果然赏心悦目啊……” 左优昙见他一脸闲散之色,吊儿郎当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也好象受到了感染,变得轻松了些,师映川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这山上你还住得惯?这里环境不错,虽然和皇宫不一样,但也应该不算简陋了,不至于委屈了你。” 左优昙闻言,有些自嘲地一笑,将衣裳慢慢穿好:“……像我如今这种处境,还想要求什么?魏国只是一个小国,比起这里,只怕还有不及。”左优昙说话间低头系着衣扣,师映川看不清少年脸上的神情,唯见淡淡的迷茫之色,他想起自己从前过的那种日子,忽然就笑了,悠然道:“其实人生在世,没有必要去想很多事情,你看眼前这野花绿树,还有湖,这种景色真的很漂亮,坐在这里,体会这种又放松又清闲的感觉,真的是很美好。” 左优昙微微一怔,一时间却是没有出声,师映川含笑道:“人活在世上,何必总觉得老天欠了自己,别人都欠自己?你其实完全可以想想老天爷都补偿了你什么……你看,我生得这么不起眼,灰土豆一样,可你却有这么一副好皮囊;你的国家虽然亡了,可你却活着;你虽然曾经被当作牲口一样买卖,可是却到底不曾落到被侮辱欺凌的下场。比起很多人来说,你已经很幸运了,不是么?” 左优昙花瓣般细腻的嘴唇翕动了一下,说不出什么话来,师映川张开双臂大大舒展了一番,长长呼出一口气,顿时只觉得舒爽无比:“多想想高兴的事情,至于那些让自己心情不好的东西,就把它扔到脑后,这多好。” 午后阳光静静,左优昙凝视着几步外笑得灿烂的男孩,忽然嘴角轻轻一翘,也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但却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微笑,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胸中的块垒仿佛被清风涤荡,松快了很多,而此刻师映川心中却是有一个窈窕的身影浮现,那便是身在桃花谷中的方梳碧,那张并不绝美却清俏秀丽的脸庞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不断地萦绕,师映川嘴角微微扬起一丝真挚的笑容,欢快无比,他想要快快长大,给那少女一个足以依靠的肩膀,让所有人都来见证他们之间的感情……有些东西,有些人,他不想再一次错过。 “我这样想念她,却不知那个傻丫头,可也在想着我么?”师映川面色柔和,心中默默道,一旁左优昙见他神色古怪,不觉微微疑惑起来,师映川却忽然搓了搓脸,道:“安心在这里住下就好,我对你也没什么要求,总之,你乖乖的就可以,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师映川说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悠哉悠哉地向远处走去:“不聊了,我可不喜欢做知心哥哥这样的角色……”左优昙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破颜一笑,心情前所未有地明媚了起来。 …… 师映川回到白虹宫,这里虽然比不上大日宫,但也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才修建而成,师映川穿过一道门厅,不远处是一大片园子,园内碧浏清水弯弯,亭轩俨然,满目皆是生机勃勃的翠绿之色,其间又有各色花儿点缀,几只白鹤姿态优雅,翎羽清爽,偶尔也有白兔小鹿这样的小兽在花木中穿梭隐没,五六名少女正精心打理着周围的花花草草,面对这番美景,寻常人几乎就以为是置身于仙境之中了,师映川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心中十分舒畅平和,索性就倚在廊下的柱子上晒着太阳。 正眯眼享受着一个如此惬意的下午之际,远处一名侍女脚步轻轻而至,身后跟着两个下人,抬着一口貌似十分沉重的箱子,那清秀侍女走到近前,双手呈上一封信来:“……有剑子的信,送信之人还留下这口箱子,说是他家主人送与剑子之物。” 断法宗不是什么人都能送东西进来的,更不必说指名送到白虹宫,想来这送信之人并非寻常人物,果不其然,待两个下人放下箱子后,那侍女便轻轻补充道:“那人说了,他家主人乃是山海大狱少主,剑子的旧识。” 师映川听了这话,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他从侍女手里拿过信,便示意三人下去,这才打开信封,把里面的信纸取出来。 信上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暧昧言语,虽然难免透露出一些示爱之意,却还不至于让师映川看不下去,一时师映川一目十行地草草看过了信,便打开那口箱子,原来里面装的都是一些男孩子会喜欢的玩意儿,全部精致贵重无比,显然是费了心思的。 师映川有些无语地站在箱子旁边看着这些东西,眼前倒是闪过宝相龙树那双灼灼的眼睛,他郁闷地摇了摇头,重新扣上箱盖,唤人将东西搬进库房,自己也跟着进去,在里面挑拣了一些宝贝,觉得价值应该和宝相龙树送来的东西差不多了,这才命人装好,又取来笔墨,龙飞凤舞地草草回了一封信,就命人把信连同刚才挑出来的几件物品一起送到山海大狱。 “要是不回礼就收了这些东西,岂不是说明小爷可以考虑给那家伙机会?”师映川思忖着,走出库房,一时刚回到自己平日里休息的地方,还没等坐下,就有人道:“禀剑子,飞秀峰弟子皇皇碧鸟求见。” ☆、二十五、月下 师映川听了,微微一愣:“她在山下?”略作迟疑便道:“我知道了。”起身出了白虹宫,乘坐白雕飞下山峰。 山下,皇皇碧鸟一身翠衣,纤眉粉唇,已经很有些小美人的样子,她仰头望着峰上,漂亮的眼睛灵动潋滟,忽地,视线中出现了一抹白影,那白影来得颇快,没用多久就飞至了她的头顶,然后缓缓降落下来,上面一个青衣青履的男孩神情如常,正是师映川。 皇皇碧鸟嘴角生出浓浓的欢喜之意,上前道:“你来啦。”师映川微笑道:“怎么忽然来找我了?”皇皇碧鸟小脸忽然微微一红,目光只是瞥了师映川一下,轻哼道:“不欢迎么?” 她如今已经十二岁,这个年纪的少女已经是情窦初开,朦胧懂得男女之间的微妙事情了,前时听说师映川已经回到断法宗,又接到了师映川派人送到飞秀峰的一些小玩意儿,心中欢喜之余,又有些嗔怪师映川既然回来了,却又怎的不来瞧自己,她心下辗转,都是些小女孩的心思,到最后到底还是耐不住,今日便来寻师映川。 “怎么会不欢迎你。”师映川笑着说道,皇皇碧鸟灵动的眼睛眨了眨,手指摆弄着衣带,道:“你叫人送了东西给我,怎么却没去瞧瞧我?”师映川笑了笑,看着女孩娇美的面庞:“原本回来是想去告诉你一声的,只是我这里忙着呢,一回来就要去见我师父,还有许多事情,稍微一晃就到了晚上了……所以也没什么时间去找你。” 皇皇碧鸟到底年纪尚小,没有察觉到师映川的言谈语气之间与从前似乎有些不同,她多日不曾见师映川,如今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师映川也只是含笑听她说着。 末了,皇皇碧鸟看看天色,有些恋恋不舍地道:“我也应该回去了,不能在外面耽搁太久,不然师父是要训人的。”师映川道:“嗯,我送你罢。”说着,携了皇皇碧鸟的小手坐上雕背,指挥白雕前往飞秀峰。 等到送完皇皇碧鸟,再次回到白虹宫时,师映川脸上神色淡淡,径直回房打坐,他毕竟不是真的只有十岁的孩子,皇皇碧鸟的小女孩心思他怎能不知道?那种少女朦胧的情怀,他其实是能够感受到的,而从前他也想过,以后也许会与这个可爱的女孩携手,选择她作为自己的伴侣,然而,当桃花谷中再次见到那人时,他却知道自己的选择只会是那个曾经叫作香雪海的少女,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想到这里,师映川的心情有些不能平静,他下地取了纸笔,皱眉思索着,给那人写信,他知道皇皇碧鸟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只是,一想到另一个人当年站在花海之间向他灿烂微笑的样子,那纯净的眼神,师映川就仍然能够记起当时的惊艳温暖之感,那种感觉有如箭矢一般,直接刺中了心口,就此不能忘怀。 伴随着这样的复杂心情,师映川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的文字,但停笔之后,却又犹豫了起来,他想了想,忽然哂笑一声,把信纸一揉,丢进了纸篓里,他现在与方梳碧根本没有什么交集,贸贸然地写信送去,也未免太莽撞了些。 “香雪海,真没想到居然还能够再见到你……”师映川轻叹一声,心中感慨万千,而此时在大光明峰紫竹林外的一处湖上,一条青色巨蛇小半个身子露出水面,那鳞甲依稀有金铁坚寒之感,幽深的蛇睛似乎是两口不见底的漩涡,简直要把人的灵魂也吸了进去,一道白衣飘飘的修长人影立在磨盘大的蛇头上,在静寂的夜里显得尤其诡秘。 漆黑的虚空夜幕下,繁星散布,疏密有致,向大地倾注丝丝淡薄的清辉,巨蛇的身体往往一晃,顿时就激起了一层小小的碎浪,使得湖水泛出青色的微弱光波,十分好看,纪妖师长睫狭目,意态幽冷,却看着远处某个方向道:“……这么多年了,你莫非还在想着那个女人?所以一直对我如此,是也不是?” 明月悬天,水中倒映着颤巍巍的月影,纪妖师说话间,最后几字已是声色俱厉,看着远处有人迈步向这边行来,就在这夜色中,目光紧凝不动地看着那出现的身影,那人缓缓踏水而来,凌波独行,飒然若仙,脚下明明是无可凭依的水面,却仿佛完全足以支撑他的重量一般,犹如平坦的地面,周围的清风吹着衣衫,好象周身有云气托举也似,几乎乘风而去,男子神情平淡,自内而外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疏离之气,他如履平地一般行走在水上,道:“……我对她,从未有过男女之心,对你,对任何人,也是如此。” 这声音低沉悦耳,非常富有磁性,纪妖师站在蛇头上,看着男子那仿佛对万事万物都毫不在意的目光,忽然间就长笑起来,周围的湖水随声微微激荡,他笑了片刻,猛地一甩大袖,喝道:“好一个无情无心连江楼!”说罢,却又沉默下去,冷月清辉下,只见湖面水波流动,粼粼如银,而连江楼就这么静静立在水面上,脚下没有任何借力之物,身体也不曾移动,就好象站在平地上一般,由此可见,此人的功力已达到了何等骇人的地步。 纪妖师沉默了半晌,语气忽地却又缓和了许多,道:“我纪妖师毕生求而不得之事,唯有你罢了。”他似有若无地喟叹一声,叹声未绝,目光已在连江楼面上一扫,负手冷哼道:“总而言之,你我就这样耗着便是,连江楼,你这一生都别想摆脱我纪妖师。” 他说着,眼中闪过幽幽戾色:“……而且,我尚有一事要问你,师映川那小鬼,可是与你有关?我已查过,那小子当年被你派白缘从大宛镇接回断法宗,当时他正好四岁,而向前再推四年,正是那女人叛出燕家被人围堵的时候,恰恰就在那时,你居然亲自下山,也就是在那之后不久,有人抱着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娃到了大宛镇,找人收养……” 纪妖师顿一顿,眼色冰冷:“连江楼,那小鬼头儿……可是你的儿子?” 当年那个风雪之夜,在场的除了燕乱云母子之外,只有五个人,其中并没有纪妖师,而经历过此事的这几人也自然不会到处宣扬什么,因此当时发生的事情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连江楼听了这话,漆黑的矗眉微微一扬,不否认也不承认,只道:“……我和他是否父子,与其他人何干?” 纪妖师嘿嘿冷笑,似乎强压着胸中怒气,眼中有无穷杀机暗藏其中,几乎关不住:“我早就知道,燕乱云那贱`人……”连江楼双目似睁非睁,那瞳子一如湖水般沉静,打断了纪妖师的话:“逝者已逝,何必口出恶言。”纪妖师见状,怒气愈甚,猛地大袖一甩,湖中顿时一股水柱冲天而起,炸出漫天水花:“……混帐!燕乱云!……燕、乱、云!” 最后一个‘云’字从口中迸出的瞬间,湖中水声陡然爆震,无数水柱被强劲的冲击力激起,层层铺开,一时间湖面上浪翻波腾,湖水激飞四溅,甚至有水线破空的尖啸之声,湖面轰然炸开,湖水狂暴地四散冲射,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就迅速扩散开来,更多爆发出来的水波急速向外排开,场面惊心动魄,此时纪妖师的模样十分慑人,那巨大的青蛇蛇头被踩在他脚下,比夜色更黑的长发被狂暴的劲气荡得猎猎飞舞,整个人犹如魔神降世一般。 站在水面上的连江楼眼见着这一幕,却并不曾有所动作,此时湖面上的狂浪一层一层地向四周波及,然而来到连江楼面前时,却被某种看不见的压力荡开,仿佛有一道墙壁凭空而生,明明周围掀起的风浪十分强劲,但男子身上的衣衫和一头黑发却纹丝不动,完全不受影响,给人一种极为怪异的感觉。 少倾,湖面上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波光粼粼,月色依旧,纪妖师神情冷冷地立在蛇头上,眼睛却只看着几丈外的那个身影,连江楼也回视着纪妖师,只是那种平板的样子实在让人心寒,就好象刚刚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不曾在他心底留下半点痕迹,纪妖师与他对峙了半晌,终于低声笑了起来,一只手扶着额头,笑不可遏地道:“我真是蠢,偏偏与你这种人纠缠不休……果然是愚不可及。” 纪妖师笑了一阵,缓缓道:“但是连江楼我要告诉你,我还是要跟你不死不休,我既然认准了你这个人,那就不会改变,我不要做什么狗屁的朋友,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你记住,我纪妖师和你连江楼,这辈子不死不休。” 凄迷的夜色中,男子的声音幽长阴冷,四周回荡着仿佛渗入骨髓的誓言或者说是诅咒,连江楼眉峰隐隐展开,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什么东西散去,语气平平道:“……纪妖师,你明知我性情本是如此,何必用话来激我。” 纪妖师深深看着他,忽然间冷笑起来:“哈!连江楼啊连江楼,我问你,你的心莫非当真是铜浇铁铸的不成?” 纪妖师说着,猛地一跺右足,脚下那大蛇突然就拔身而起,将头探到几丈外的男子面前,使得蛇首距离对方只剩下半丈左右,一时间两个男人相对而立,互相之间几乎可以捕捉到对方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 ☆、二十六、任是无情也动人 月色下,二人相对而立,互相之间几乎可以捕捉到对方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纪妖师神色异样,定定看着连江楼,许久之后,嘴角开始慢慢漾起波纹一般的笑容,并且逐渐扩大开去,他低低笑了起来,道:“断法宗至今共有二十七代莲座,其中历史上公认修为最高的六人修的乃是太上忘情道,先有情而后无情,令自身与人结下情缘,彼此互爱互守,深陷情网不可自拔。” 纪妖师的声音在湖面上幽幽传开,听得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压抑之感,他看着连眉毛都不动上一下的男子,俊美的面容上表情似怒似嘲:“……但这六个人,却全部都选择在自己与爱侣最浓情蜜意之际,拔剑斩去情丝,了结尘缘,以此合道,打磨道心,最终无牵无挂,修为大成,曾经情爱越真,陷入越深,最后亲手毁去之时就越发收获良多……连江楼,这太上忘情之道,你可要尝试一番?” 不等对方有所回答,纪妖师已傲然负手立于蛇头上,目光熠熠如幽火,充满了不可一世的霸道气概:“太上忘情……连江楼,不如就让我来做你的磨刀石,如何?” 纪妖师说话之间,卓立于连江楼面前,神色却是平静,就好象他说的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连江楼的目光扫过他俊美近妖的面孔,微微皱眉,却不说话,纪妖师轻然冷笑,衣衫迎着湖上吹过的夜风猎猎飞扬,说道:“我这个提议如何?或许日后你可以借此斩情精进,那便是你赢了,也或许你我就此两两相好,琴瑟合鸣,让我终偿所愿……连江楼啊连江楼,你可敢放手同我一试?” 纪妖师缓缓说着,一对眸子妖异地亮了起来,看着男子始终不曾动容的脸,语气之中有说不尽的蛊惑之意,那种神态几乎令人微微发怵,就好象是陷入了某种可怕的狂热当中,又抱有无比的期待与希冀,连江楼仿佛沉默了,他目视着纪妖师,对方那一切一切的狂热与欲`望交杂的神色,都没能避过他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有些意动,但这种变化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念之间,尽数风吹云散。 因此连江楼只是转身踏水而去,淡淡的月色下,背影决然,丝毫不为所动:“……纪妖师,你的提议确实鼓动人心,但我连江楼,无意于此。” 男子凌波悠悠,如履平地,缓缓地隐入夜幕之中,纪妖师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紧追而上,他忽然抬头凝视夜空,一瞬间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从前种种之事,当年的一切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那时有人拈花一笑,灿若春光。 …… 此时不过是刚入夜不久,时辰还早,师映川独自一人在室中打坐,少倾,外面有人道:“莲座有谕,着剑子送客出宗。”师映川一听,便知道是自己要送的所谓客人就是那纪妖师,以纪妖师的身份,若是离开断法宗,也确实应该由他这个弟子替连江楼送客才是,因此师映川虽然对纪妖师没有多少好感,也还是立刻出了白虹宫。 夜色中,纪妖师盘膝端坐在蛇首上,神情之间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师映川自然也不会用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只一言不发地走在路上,那大蛇游动的速度极快,师映川脚下不停,紧紧跟在旁边,不落半步,两人一蛇转眼间便能走出普通人要赶上许久的路程。 半晌,师映川终于停下,向着纪妖师微微一揖,道:“纪前辈走好,映川便送到这里了。”纪妖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心神却尚未从某种境界中醒转过来,但转眼之间,他就恢复如常,不过与此同时,心头却突然毫无预兆地闪过一个念头,顿时泛起了无可压抑的杀机,充满了野性,他座下的巨蛇仿佛也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思,口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咝咝声。 师映川当即一凛,也明显察觉到了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强烈得犹如惊涛骇浪也似,伴随着这种力量的散发,师映川立刻就有一种身体几乎动弹不得的感觉,一时间他惊愕之余,却也很是意外,他已经知道纪妖师对自家师父的心思,既然如此,自己身为连江楼的弟子,纪妖师哪怕再不喜欢他,也不应该对他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不然别的暂且不说,只说连江楼那里要如何交代?岂不是存心让人的关系恶化么,只要不是蠢人,就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偏偏眼下这纪妖师,却当真是动了杀机! 这些乱糟糟的念头在瞬息之间就在心头闪过,师映川来不及多想什么,全身内劲立刻提起,他的精神气场在一瞬间提到了顶点,极度戒备地望着面前的一人一蛇,师映川很清楚,纪妖师此人修为高深莫测,自己如今绝对不是敌手,只用气息就已经完全压过了自己,令他好似置身于一片沼泽之中,挣脱不出,然而此处却是断法宗,自家地头,况且手中尚有保命的底牌,师映川还是有不小的把握可以脱身的。 纪妖师虚手一招,一柄两寸左右的小剑自他袖中射出,停在男子肩头微微颤动,凝而不发,纪妖师两眼看着面前的师映川,漆黑的双眸冷幽无比,几若冰雪,里面有寒芒毫不掩饰地散溢出来,他忽然转首缓缓遥望东面方向,看着那座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大光明峰,心中那份原本就很浓郁的杀机更是一点一滴地攒聚起来,愈发地强烈。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动,那柄微颤不已的小剑顿时停了下来,静静悬在男子的右肩上方,杀气外露,纪妖师神情莫测,目光攫住师映川,只要他这一剑刺出,面前的男孩就要从世间除名,届时他可以想象,这究竟会引起怎样的波澜,师映川虽然看似不起眼,然而却毕竟是断法宗第十九代剑子,一旦被诛杀,势必引发轩然大`波,相当于将断法宗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定会招至断法宗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应。 纪妖师却好象浑不在意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坐在青色的蛇头上,气势迫人,双眸犹如利剑一般,眸光凛凛慑人心魄,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师映川,无尽的杀意仿佛开闸洪水,自心底汹涌而出,嘴角却露出笑容,一根手指轻蜷,顿时那柄寒光闪烁的小剑蓦地剑尖沉下,直指师映川,纪妖师黑发如墨,面容看起来不过是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样子,高高端坐在蛇头上,风姿无双,慢慢说道:“我忽然很想杀了你,因为若是你死在我手上,那么你师父自此就会与我结下深仇,他座下剑子被杀,无论如何也是要诛杀凶手才是,与我不死不休。” 男子忽然嘿嘿轻笑起来,恣意张扬之态尽显无疑:“……我纪妖师如果不能让他心里有我,那就让他恨极了我罢!” “疯子!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自己失恋,关我什么事!”师映川忍不住在心下大骂一句,他听得出来纪妖师这些话都不是作假,他是真的想要杀了自己!一时间全身的寒毛都微微竖了起来,但就在这时,四周本已凝滞的空气却突然一松,纪妖师身上的杀机缓缓散去,他扣起食指,那柄小剑便重新被收入袖中,纪妖师面色明暗不定,深深看着师映川,仿佛决断不下,终究还是轻哼一声,绝无一丝情感地漠然说道:“罢了,我若是当真杀了你,那他……” 纪妖师并没有把话说完,在这一刻,他忽然给人以一种意兴阑珊之感,右掌在蛇头上一拍,顿时那巨蛇身体微转,却是向远处去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当中。 师映川眼见一人一蛇离开,精神骤然一松,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湿透了,内衣被冷汗浸得粘在背上,方才纪妖师散发出来的压力对如今还年幼的他来说,实在是太大了些,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在大大松了一口气之余,却并没有觉得十分怨恨这个霸道的男子,就连他自己也有些意外。 “莫非是觉得他也蛮可怜的?好罢,我心胸宽广,不跟失恋的人一般见识……”师映川嘟囔了一句,摸摸鼻子,这才仰头朝着天空呼哨三声,一直盘旋在他头顶上空的白雕听见招呼,便振翅飞了下来,师映川坐上雕背,轻轻一拍白雕的脖子,白雕双翅一展,就载着他毫不费力地飞了起来,去大日宫复命。 白雕速度极快,没一阵就飞到了大光明峰,师映川眼尖,自半空中看到下方一处高崖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示意白雕降落,等到距离地面大约两丈高时,师映川干脆自雕背上凌空跳下,笔直地落在那人身后的地方。 “师尊,我已经把纪前辈送走了。”师映川笑眯眯地背着手走过去,连江楼一动不动,身着一件紫袍,上面有日月山海,云涛滚滚,听见师映川说的话,便缓缓转过头来,目光落在自己这个徒弟的身上,男子的目光似乎平平无奇,但仔细看去,却好似无边无际的大海,一眼而望,很容易令普通人心神失守。 连江楼看了师映川一眼,似乎从他身上捕捉到了什么细微的不同,眸子微微深邃起来,道:“……方才可有什么事情发生?”师映川立刻叫起苦来,委屈无比:“师尊,那纪妖师方才要杀我哩,他说若是我死在他手上,那么师尊你就跟他结下了大仇,还说什么如果不能让你心里有他,那就宁可叫你恨极了他……” 连江楼听了这些话,入鬓的剑眉微微一蹙,面色却非常平静,重新回过头,看着远处无尽穹空,师映川抱怨道:“看来我得快点长大,加倍努力练功,不然小命还真的够玄的……等以后再遇见那人,至少也不用太怕他了。” 第10节 ☆、二十七、遮风挡雨的人 师映川絮絮叨叨地诉着苦,连江楼却好象没听见一样,只自顾自地负手站着,临高望空,一头黑发披垂在身后,与夜色仿佛融成一处,自始至终都再没有只言片语。 师映川唠叨了一阵便停了下来,见师父没什么反应,也没发话叫自己回去,因此只得无奈地耸了耸肩,在这里静静等候,陪着自家师父,因为师映川知道,自己的这个师父是个性情有些古怪的人,谁也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就会做一些在别人眼里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让徒弟千里迢迢地去取一枝再普通不过的桃花。 这一等就是一夜,眼见着夜幕渐渐淡去,朝霞升起,初升的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而出,旭日东升,师映川不禁哈欠连天,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不远处连江楼却依然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看朝阳,师映川忍不住搓了搓脸,道:“师尊,我饿了……” 连江楼回过头,鬓边些许乌黑的发丝被清晨的微风吹得纷乱缭绕,眉宇间却透出一股出脱于尘世之外的异样平静,他看着自己的徒弟,示意对方上前,道:“……你昨夜说过,纪妖师对你起了杀心。” 师映川点了点头,用一种小孩在外面受了欺负,回家向大人告状的可怜巴巴眼神看着连江楼,道:“他吓唬我,不过后来倒是没真的动手……”连江楼的双眼仍然平静,并不是那种毫无生命力或者无神的眼睛,然而却分明让人感觉到这双眼睛不会对谁兴起半点涟漪,他垂目看着身前只勉强达到自己胸口高度的师映川,淡淡道:“……有我在,谁敢杀你?” 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字里行间却透出了身为绝顶强者对于自身的强大自信,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向来表现得有点没心没肺的师映川却突然间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暖意在心头流淌,他看着男子没有一丝褶皱的紫袍,油然生出一个念头:自己这个师父,是会保护他的……这个念头让他有些暖洋洋的感触,连江楼或许是这个身体的父亲,或许不是,想来其实真的没什么重要的,他不在乎有血缘关系的生父,因为这些年教导他同时也会为他遮风挡雨的人,从来都不是什么父亲,而是眼前的这个男子。 这种突如其来涌上心头的感情让师映川傻呵呵地笑了起来,伸手抓住连江楼的衣角摇了摇,嘿嘿说道:“师尊,以后我长大了,会孝顺你的。”连江楼似乎不太习惯这种亲近,但也并不排斥,师映川意气风发地仰脸笑道:“然后到时候生他十个八个徒孙给你带着,反正大日宫一年到头都闷得很,有一群小兔崽子在里面闹一闹,也能热闹很多,师尊你说是不是?” 连江楼淡淡睨了男孩一眼:“……你想得倒远。”师映川挠挠头,讪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嘛。”连江楼不等他说完,便向着来时的路而去,身姿一如既往地像标枪一般飒逸,师映川忙道:“师尊,等等我啊,别走那么快……” 半月后,桃花谷。 院内环境清幽,一只花猫偷吃了厨房里的鱼之后,懒洋洋地蜷缩在墙角睡懒觉,晒着太阳,下午的阳光很是明媚,空气中都是花香。 方梳碧坐在窗旁,面前是一张黄梨木书桌,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笔墨纸砚等物,一张雪白的纸静静铺在桌子中间,少女身穿嫩黄衫子,衬得眉眼越发清丽,提笔在纸上一撇一捺地认真练着字,那笔下的字迹和她的人一样,柔和而清秀,令人赏心悦目。 嵇狐颜来到窗外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黄衣少女坐在窗畔的书桌后面,安安静静地写着字,柔软的头发上只有一枚束发的金环,拢住万千青丝,长长的睫毛给她平添了几分近乎天真的美丽。 少女聚精会神地练着字,并没有察觉到窗外已经多了一个人,嵇狐颜也不曾打扰她,只面带微笑地看着未婚妻,不多时,方梳碧写完一张纸,便放下了笔,小小地伸个懒腰,样子虽然不够矜持,与刚才安静贤淑的一面完全不同,可也十分娇憨可爱,就在这时,却听见外面忽然有人一声轻笑,方梳碧一愣,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却见嵇狐颜正站在窗外,少女顿时红了脸,想到自己伸懒腰的模样被人看去,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嵇狐颜见她微窘,便含笑道:“天气这么好,怎么不去外面走走?却闷在房里。” 方梳碧微笑道:“我正打算等练完了字,就出去散散心呢……颜哥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嵇狐颜笑容温和:“正要去丹房,顺路就来看看你。”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只描花小匣,自窗户递了进来:“梳碧你瞧瞧,可喜欢么。” 方梳碧接过小匣,轻轻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支赤金镂空的珠钗,上面嵌着水滴状的翡翠,十分好看,方梳碧见了,心中却并没有女孩子接到心上人礼物的雀跃之感,只微笑着点点头,道:“很漂亮……颜哥哥,我很喜欢。”嵇狐颜没有察觉到少女细腻敏感的心思,又与未婚妻说了几句话,这才离开院子,前往丹房。 等到嵇狐颜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方梳碧这才有些神色迷茫地收回目光,看着桌上放的首饰匣子,里面那支珠钗当真是十分精致,价值不菲,方梳碧轻轻叹息了一声,却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张青涩平凡的脸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想起那个男孩,明明只是见过一面的陌生人,但给她的感觉却是莫名地熟悉。 一丝淡淡的苦涩之意在方梳碧心底泛出,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少女微微皱起好看的眉毛,此时此刻,一颗心伴随着窗外啾啾的欢快鸟鸣,无限地深深沉坠了下去,她从出生直到现在,从来都没有一个男子可以让她如此挂念的,如此在意,即使是面对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她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不知道为什么,方梳碧忽然间就毫无来由地预感到,那个男孩会在她心里占住一个很重要的地方,甚至可能一直占据下去,哪怕她想忘也忘不掉。 而此时牵动少女心弦的师映川正老老实实地坐在一只蒲团上,听面前的男子讲解一些关于武道修炼方面的问题,连江楼修为绝顶,他的提点和讲解不知道是多少武者梦寐以求的,师映川盘腿坐在蒲团上,神情端正,津津有味地认真听着,一会儿恍然点头,一会儿又皱着眉头思索,然后向对方提出问题,连江楼也都一一详细解答。 窗外一片青葱蓬勃之意,不少被风吹散的花瓣飘落在窗台上,甚至还有一只麻雀停了下来,探头探脑地向室中张望,半晌,连江楼停下讲解,道:“……今日便到这里。”师映川连忙站起来,去倒了茶捧到男子面前:“师尊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了,先润润喉咙。” 连江楼接过茶杯,轻轻啜了一口,师映川重新坐下,毫无形象地伸着懒腰笑道:“师尊,给我讲点师祖的事情罢,我记得你上回说过,师祖四十二岁时跨入太上忘情之境,一夜之间神功大成,可是你还没讲为什么师祖忽然就这么突破了。” 此时的师映川就和一般那些缠着大人讲故事的孩子一模一样,连江楼也不以为意,道:“……你可听说过澹台道齐此人?”师映川连忙点头:“剑圣澹台道齐嘛,当然听说过,那可是从前非常了不起的人物,不过传闻多年前他孤身一人登上大光明峰向师祖挑战,后来战败身亡了,那柄数十年随身不离的神兵‘鹤鸣崩音’也在这一战中被毁坏。” 连江楼听了,神色如常,将茶杯放到一旁,右手却抬起一招,顿时不远处桌上搁着的那柄和光同尘便被他摄入手中,一时连江楼拔出剑来,手指却按在漆黑的剑格上,师映川好奇地注视着师父手上的动作,这才第一次发现此处居然有一个极微小不起眼的机关,若不是预先知道的话,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随着连江楼的手指轻轻动了几下,忽然就听一声轻响,剑柄后端竟是自动打开了,分明露出了一个藏在里面的剑柄。 师映川见状,当即就愣住了,脱口道:“……子母剑?”不过刚一说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的不对,子母剑最大的作用是在对敌时可以趁对手不注意之际迅速抽出里面藏着的子剑,给予对手致命一击,然而这柄和光同尘打开的过程却不是一瞬间的事情,需要特殊的方法才行,等开了机关取出里面的剑,需要一定的时间,这就完全失去了子母剑攻其不备的意义。 “师尊……”师映川惊讶地喃喃道,连江楼并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将里面的剑抽了出来,却发现那赫然是一把断剑,剑身只有正常佩剑的一半长,应该是从中间断去的,然而虽是残剑,但散发出来的那股凛然锋锐之意却令人忍不住心寒,连江楼一根食指在雪亮的剑锋上轻轻一碰,顿时手指就被割开了一个很小的伤口,有鲜血滴在那剑上,却直接滚落于地,剑身依旧雪亮森寒无比,不染半点血迹。 “果然是宝剑……可惜怎么却断了?”师映川一脸惋惜之色,一面从怀里摸出手帕,给连江楼擦去指上的血珠,连江楼并不在意,重新将剑收起,恢复成原来的样子,说道:“这便是那把鹤鸣崩音,当年你师祖力败澹台道齐之后,就将这把被毁的断剑收藏起来,花费了许多工夫才将其巧妙融入到和光同尘当中,合成一把剑。” ☆、二十八、旧年怨 师映川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家师父说起这等陈年秘事,脸上却露出一丝不解之色,皱眉问道:“奇怪,师祖把剑收藏起来就是了,何必要放到这和光同尘里面?感觉好象只是在做无用功而已,根本没什么用处嘛,何必多此一举。” 连江楼看了他一眼,也没解释什么,只自顾自地以手轻抚和光同尘黑黢黢的剑身,继续道:“……澹台道齐此人算得上是天纵之才,剑圣之称倒也名副其实,当年你师祖藏无真立意要修那太上忘情之道,因此便与澹台道齐结下情缘,沾惹情爱,两人就此携手。” 这番秘闻听得师映川目瞪口呆,下意识地问道:“那后来呢?”连江楼用一方雪白的丝帕缓缓擦拭着自己的佩剑,神色依旧不波不澜:“……后来你师祖在彼此最浓情蜜意不可自拔之际,拔剑斩情丝,断尘缘,以此打磨道心,准备一举突破。” 此时师映川已经听得唏嘘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半晌,才感慨道:“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就为了修行么……果然成大事者,不但要对别人狠,也一样要对自己这么狠啊。”又连忙问道:“那再往后呢?澹台道齐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来大光明峰的?”连江楼微微颔首:“不错,你师祖离开之后,澹台道齐不肯就此罢休,孤身来到断法宗,质问你师祖,后来又苦苦哀求爱侣回心转意,只是你师祖一心求道,并不答应,澹台道齐大怒之下,两人便在大光明峰激战一日一夜,最后是你师祖胜了,只是这其中内情种种,除了当时寥寥数人之外,外界不得而知,而你师祖藏无真击败澹台道齐之后,一夜之间神功大成。” “师祖也真的算是铁石心肠了啊。”师映川随口说道,话出一口,才猛地发现自己对长辈有些出言不敬,连忙偷偷觑了连江楼一眼,好在连江楼似乎并没有注意这些,这才松了一口气,既而挠头道:“……这什么劳什子的太上忘情道也太邪门了些,我可不练,反正又不是非要走前人的路不可。” 连江楼深不见底的双目看了他一下,语气平板地说道:“成大事者,不应该为任何人任何事乱了心神,你师祖既然一心修那太上忘情之道,那么但凡阻他道者,则皆可杀之,天下无不可杀之人。”师映川闻言,神情微微一震,他怔了一下,想起自己当年刚拜师时,连江楼一连喝问的三个问题,然后就有点苦笑地耸了耸肩,叹道:“这些事听起来似乎不算什么,但做起来却真的是很难……” 连江楼脸上一派古井无波,看不出一丝情绪起伏,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略显冷漠,站了起来,师映川也赶紧起身,偷偷瞧着男子的脸色,见他没有生气,便放下心来,连江楼却忽然看向自己的弟子,眸光慑人,带给人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道:“你的天赋根骨极佳,不可辜负了,尤其心性尚需磨练,若要成为一名强者,不但需要强横的力量,还必须具有一颗强者之心,你一向并非优柔软弱之人,但有些方面,你仍然欠缺。” 师映川听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垂手道:“是,弟子记下了。”连江楼似乎有些不喜,摆手示意他离开,好在师映川早已习惯了对方这种难以捉摸的性情,倒也不觉得怎样,出了大日宫便乘坐白雕飞向白缘所居住的山峰。 这里环境颇为清雅,一大片建筑错落有致,师映川熟门熟路地来到前厅,拾阶而上,一面笑道:“师兄,刚才过来的时候,听说你有客人?”话音未落,脸上却已是骤然一僵,满脸的笑容都滞涩住了,活像见了鬼一样,只见厅内两个年轻人正坐着,一人眉目俊秀,另一人则脸色白皙,虽然是坐着,却也能看得出身材颀长,两只漆黑的眼睛里淡淡含笑,笑容好象阳光一般绚烂,眉间一抹绯红,师映川周身一僵硬,如遭雷击也似,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今天出门之前真应该看看皇历! 此人居然是宝相龙树,与师映川此刻眼中或多或少的吃惊与郁闷不同,宝相龙树眉眼舒和,眼底铺着的都是些带了温柔之色的笑意,两只眸子里全都露出异样的光芒,师映川仿佛木桩子一样站在当地,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他这话十分突兀,语气也有些冲,宝相龙树也不以为忤,只微微一笑,旁边白缘却有些意外,不由得笑道:“哦?原来你们认识?” 宝相龙树双眼当中精光一闪,微笑道:“又见面了。”说着,宝相龙树意味深长地看着厅口处的师映川,向白缘解释道:“前时剑子下山,我们倒是见过的,也算有缘。”师映川前段时间刚回到断法宗时,只大概讲了些路上的见闻,他一个男孩子被同为男性的宝相龙树纠缠,在他看来是很尴尬无奈的事情,因此对其他人绝口不提宝相龙树一事,所以白缘并不知道两人相识。 师映川心中暗道晦气,却已不好马上离开,只得走进厅中,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一面坐下一面对白缘道:“我和这位……咳,宝相公子,前段时间在路上见过。对了师兄,你们也认识?我倒没听你说起过。”白缘微笑道:“我与少狱主在数年前便已结识,只是一向往来不是很多,所以你不知道而已。” 师映川听了,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再没说些什么,倒是宝相龙树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捧起面前的香茶啜了一口,道:“我这次有事恰好路过断法宗,便顺道来白莲坛这里讨一杯茶喝……剑子,好久不见了。” “明明距离上次见面只有半个多月好不好?哪里是什么‘好久’!”师映川心中腹诽,面上却是淡淡一笑,架势做得很足:“若是早知道少狱主来此,我倒是应该扫榻以待,略尽地主之谊才是。” 这不过是很正常的客气话罢了,但宝相龙树却点点头,很自然地笑道:“如此甚好,眼下事情已经办完,倒也不急着回去,这便叨扰剑子了,上次还说有机会便来白虹宫做客,没想到竟会这么快。” 师映川听了这话,顿时嘴角一抽,面上虽然还维持着正常模样,心里却在破口大骂,自己只不过是说点场面话而已,而这宝相龙树却顺竿子就往上爬了!一时间恨不得狠狠连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叫你再嘴贱! 心里再怎么不情愿,脸上却还得维持如常,师映川有些僵硬地笑道:“少狱主客气了……”宝相龙树一双眼睛似斯文又似儒雅,很是和气有礼的样子,只是师映川并非第一次见他,根本不会被这些表相蒙蔽——这宝相龙树,哪里是什么省油的灯。 三人在一起又聊了小半个时辰,末了,宝相龙树便与师映川起身告辞,这断法宗宗内彼此相近的山峰之间都以长长的铁链相连,再架设木板,构成极结实的长桥,方便彼此往来,大大缩减了路程,节省了许多时间,师映川的白雕只能载上一个成年人,往常他带着皇皇碧鸟那样的小姑娘也还罢了,现在若是加上宝相龙树就必然难以维持,因此师映川只得带人走上长桥,前往对面自己的山峰。 白虹宫内的建筑气派而不失雅致,花草茂盛,美轮美奂,宝相龙树跟在师映川身后,待跨入一间花厅之际,目光向着厅内略略环顾一周,便微笑起来,自己任意找了一处位置坐下,笑道:“……上回我还说想来你的白虹宫做客,今日便得偿所愿,真的很是难得。” 有侍女进来送上茶点,师映川虽然对宝相龙树有些无奈,但眼下别人既然已经来了自己的地头做客,他总不能给人脸色看,不是待客之道,因此淡淡道:“这茶还不错,少狱主请。” 那装茶的杯子似玉非玉,通体晶莹生辉,茶水碧绿,一丝丝清香之气散发出来,宝相龙树拿起茶杯,略略一品,顿时笑道:“果然是好茶。”师映川便唤来一个侍女,吩咐道:“这碧峰毛尖替我装上两斤,给客人临走时带上。”那侍女答应一声,这就下去了。 宝相龙树也不觉尴尬,只面露温煦之色,慢慢品着茶,师映川也不像一开始时那样郁闷烦躁,只自顾自地坐着,该喝茶就喝茶,该吃点心就吃点心,并不和宝相龙树说什么,此时花厅里只有他二人,忽地,宝相龙树将喝了一半的香茶放下,对师映川道:“上回你送来的东西我已经看了,我很喜欢。”师映川嘴角扯了一下,皮笑肉不笑:“那就好。” “何必总对我这样避讳,我是出自真心,莫非你是不信我的诚意?”宝相龙树目视着师映川,眼光熠熠,师映川被他用这种眼神看着,眸中便闪过一丝郁闷之色,眉头深锁,脸上略显出几分不自在,他知道宝相龙树在他面前虽然一直都表现得算是彬彬有礼,尽量给他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但师映川也很清楚,此人也有另外一面他没有见过,山海大狱的少主绝对不会是这样一个温和脉脉的人物,这一点从当初对待燕芳刀一行人的时候就可见一斑。 “你的诚意确实有,只可惜我没有这种想法,我并不喜欢你。”师映川的话很直接,并不作什么掩饰,也不婉转:“这种事勉强不来,谁也没办法。”宝相龙树听了,也不在意,只淡淡一笑,说道:“……我相信一句话:有志者事竟成。” 师映川见状,就知道自己哪怕是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估计拿这种铁了心的人也一样没辙,因此他索性也不浪费力气了,干脆只顾着自己喝茶吃点心,把宝相龙树晾在一边,哪知对方却道:“一向听说白虹宫当年建造时耗费人力物力无数,今日既然来做客,不如剑子带我四处走走,游览一番?” ☆、二十九、可惜不是你 这话并不过分,既是做客,那么客人想要四处游览一番便是很正常的,宝相龙树既然提出了这个要求,师映川若是不搭理,那就是有些不近人情了,十分失礼,因此师映川只得起身道:“既然如此,就请随我来罢。” 两人出了花厅,师映川也不知道要带对方去什么地方,因此只是随便走走,宝相龙树在他身旁与他并排走着,午后的阳光很暖,天气有些热,头顶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晒到每一个角落,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似乎永无止境,宝相龙树看到身旁师映川被金黄的日光照得仿佛越发柔顺光滑的头发,忽然就有一丝淡淡的心跳之感,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走着,好象很多事情也都悠哉悠哉地被抛在身后,宝相龙树感受着此刻的惬意,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很想要呵护珍惜着这样的时光。 眼前出现了一片莲池,大朵大朵的莲花盛放,清香醉人,水中偶尔还可以见到红艳艳的火绸鲤游动着,红的鱼,绿的叶,各色的莲花,构成了一幅恬淡而不失灵气的画卷。 师映川站在池畔,聚精会神地看着鱼戏莲叶间,有清风吹过来,师映川如绸如缎的黑发被拂动,有几丝飞绕绞缠在面颊上,身旁宝相龙树打量着他每一个神态和动作的细小变化,嘴角不觉噙起一抹笑意——这是不被人前所见,却惟独在师映川面前所展现出来的一面。 平心而论,师映川的外表真的完全不出众,宝相龙树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就一眼被对方吸引,但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没有理由,不需要理由,也毫无理由可言。 “……白虹宫的确很美,就与我想象中的一样。”宝相龙树忽然开口说道,师映川听了,就扭头微微仰了脸看他,宝相龙树的心脏突然就加剧跳动了两下,午后灿烂的金色海洋当中,师映川的眼睛仿佛成为了天地间最明亮的两个光点,有什么在里面影影绰绰,熠熠生辉,宝相龙树之前还接近恬然的心境就此消散,一颗心无论如何也再平静不下去了,双目最深处,某种炙热惊心动魄,他看着师映川,忽然轻轻点一点头,语气柔和道:“白虹宫固然很好,不过我的听月楼倒也还有些可观之处,若是有时间的话,不如去做客?我必然扫榻以待。” 宝相龙树的神态十分温和,眼中并不掩饰那丝希冀之色,师映川看了看自己面前这个年轻男子,想到此人自从在天涯海阁一事之后,对自己发动的种种强烈攻势,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一次次拒绝,而此人却还是锲而不舍,这种屡败屡战毫不气馁的劲头让师映川都不由得有些同情对方了,以宝相龙树的出身地位,大概从小到大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如今却多次被自己彻底而无情地拒绝,这种感觉,想必对于宝相龙树这种天之骄子来说,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平心而论,宝相龙树此人并不惹师映川厌憎,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情,他甚至很愿意交这么一个朋友,只是却偏偏……想到这里,师映川摇了摇头,道:“我想,我应该是不会去那里做客的……是的,我不会去。” 看到师映川面色平静地摇头,宝相龙树微微挑了一下英气的眉,眼眸却依旧温和,说道:“先别急着拒绝如何?也许是我有些心急了,不过至少我们可以先多接触一下,彼此多多了解……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小孩子,我相信我说的这些话你都能够听得很明白。” 青年说着,一对漆黑的眸子盯着师映川,面色微微有些变化,到了这个时候,宝相龙树承认他似乎变得有些不像平日里的自己,然而此时面对着这个身高只在他胸前,如此普通却又如此牵引自己心弦的男孩,哪怕自己变得有些古怪也无所谓了。 “你我可以从最简单的接触开始,多聊聊天,对彼此多加了解,至于以后的事情,完全可以慢慢再说。”宝相龙树娓娓说着,语气从容不迫:“……我承认,之前的一些事情是我卤莽了,或许也因此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但无论怎样,凡事不应该只看一面,也许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真正慢慢了解我,到时候你或许会改变看法也未可知。” 宝相龙树说到这里,深深看着师映川:“又或者……我可以变成你希望的那种样子。” 听到这里,饶是师映川心思平稳,也仍然怔了一怔,说实话,宝相龙树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起来,都是非常不错的配偶人选,算得上是极优秀的男子了,师映川也并不是真的厌烦他,而眼下宝相龙树这番完全可以说是放□段的话,也让师映川从中感觉到了诚意,但师映川还是微微摇头,正色道:“……很抱歉。” 这三个字一出,两个人便忽然不约而同地一下子陷入到了沉默当中,只听见池畔的风若有若无地吹,树上不知名的鸟儿唧唧喳喳地叫,某种东西浮动在空气当中,让人感到好象很不真实似的,可是偏偏却又近在咫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却听宝相龙树的声音响起,说道:“我很喜欢你,我从未像这样关注过一个人,除了你,师映川。” 宝相龙树忽地淡然一笑,神态轻松,他低头凝视着师映川,缓缓说着:“这世上的万事万物每一天都在改变,所以我无法确定也无法承诺我对你的心意永远不会改变,我只能够保证眼下,至少是此时此刻,我会全心全意地待你。” 这番话让师映川心下微微一震,心中就仿佛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激起丝丝涟漪,曾几何时,他也对那个叫作香雪海的少女说过与这十分相似的话……想到这里,师映川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便看向宝相龙树,认真端详着,那种明亮中透着淡淡迷惘的目光让宝相龙树感觉到某种从未在师映川身上见到过的情绪,有些柔软,也有些温情,眸子亮如星辰,这令宝相龙树心头当即就生出了一丝希望,但就在此时,却听师映川说道:“宝相公子,你也许真的是很多人眼中的良配,但是很可惜,这并不包括我师映川在内。” 说到这里,他用了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轻语道:“……可惜不是你。” 一时无言,唯有莲香淡淡缭绕在周围,宝相龙树沉默着,双手负在身后,午后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四周都是花香,池畔一株树上有落花三三两两地飘落下来,无声地停在他的肩头,芳香的空气里有着两人轻柔的呼吸。 宝相龙树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脸上之前那淡淡的一层笑容隐去,变得平静端然起来,他凝视着师映川,说着:“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不曾相信过我,我想,也许你认为我仅仅只凭一眼就确定自己喜欢上你,这种行为很可笑,也很不可靠,你这样的想法不能说有错,因为往往所谓的一见钟情都有很多的不确定性,的确让人怀疑这种感觉……或者说是这种冲动,到底能够维持多久。” 宝相龙树伸手掸去肩头的落花,手指上便沾染了淡淡的香气,他的神态和动作都十分优雅,尽显骨子里浸染的那种贵公子气质:“……但是你不能就因为这样便把我全盘否定,认为我只是头脑发热,认为一见钟情就一定不是真正的感情。”宝相龙树忽然微微一笑:“你可以说我很盲目,但如果从第一眼开始就确定我想拥有你,想要讨你欢心,甚至只要你想要,我就会乐于付出一切我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与你分享,哪怕对你做出承诺,这一切一切,除了‘情爱’这两字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够用什么来定义,你认为呢?” 师映川无法否认宝相龙树的这一番话给他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触动,他似乎有些一瞬间的微微失神,但最终还是抬头迎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宝相龙树的目光,然后点了点头,道:“你说的都是实话,我相信。” 宝相龙树注视着男孩的眼睛,他从那里看不到他所希望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心头不觉就涌出了一阵近乎挫败的情绪,嘴角略浮出一抹自嘲:“……可是你现在看起来却并没有被我打动,不是么。”师映川点头道:“我不得不说,如果我是个女子,如果没有……那也许我就真的被打动了。” 宝相龙树忽然洒脱一笑,他弯下了身子,与师映川保持同样的高度,平视着男孩那张尚显青涩的脸,那是一张普通的面孔,却能够让他的一颗心变得活跃蓬勃`起来:“……你还真的是很难缠的一个人,小小的年纪,这性情却半点也不可爱。” 师映川也笑了,他摸摸鼻子,然后两手一摊:“这个么,我早就知道了。”宝相龙树大笑,在这一刻,他承认连自己的心脏都跳得很快,两人距离这样近,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轻软如羽毛一般的呼吸,他说道:“我发现我现在更喜欢你了……也许我们可以拭目以待,总有一天,我会请你到我的听月楼去做客。” 师映川神色轻松,他发现随着彼此接触越多,自己也越发地不讨厌宝相龙树,甚至还有一点欣赏,虽然知道自己并不会被这个人打动,但也不否认仍然有所触动,因此笑道:“我觉得比起你所希望的那种关系,其实我们倒是更适合做个朋友。” 宝相龙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既然让我遇到你了,这就是缘分。”师映川两手拢在袖中,没有反驳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却想起远在桃花谷的那个少女,他心中道:“是啊,人与人之间真的是有缘分这个说法的,不然我又怎么会再次见到你,香雪海。” ☆、三十、陪你看细水长流 第11节 第三十章陪你看细水长流 此时大光明峰上,连江楼一身黑袍,上面的花纹乃是暗金线织就,绣出密密麻麻的金龙翔天,贵不可言,他一路走去,穿林越水,最终来到某处渺无人踪之地,此处乱石狰狞,蔓藤盘结疯长,远处一块三丈左右高度的巨大石碑矗立,上面刻有三个遒劲的血红大字:舍身崖。 就在这片给人以莫名阴寒荒颓之感的地方,一道山泉潺潺而流,不远处,一个身影盘膝而坐,整个人仿佛像是一尊雕塑也似,巍然不动,长长的灰白头发一直垂落到地面上,全身衣衫破破烂烂,明显是因为穿的时间太久了,可以想象得出这个人在此处的时间绝对不会短,很难猜测他究竟在这里坐了多少岁月,不过衣物虽然破烂,但却并不肮脏,包括此人的身体,也是干干净净,想来应该是因为近处就有水源,可以时常清洁的缘故。 这人身躯一动不动,宛若木胎泥塑,低垂着头,灰白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看不清楚面容,如果不是几根发丝被若有若无的呼吸吹拂得轻轻颤抖,以及胸膛几不可觉地微微起伏,表明还有生机,那么这个人分明就像是一具死尸一样,根本看不出来竟是个活人。 风在林间微微流动着,就在这时,远处的草丛里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那一直盘膝而坐,好象从无一丝一毫波动的人突然伸出一只手,下一刻,草丛中有什么东西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所摄,凌空而起,被那人抓进手中,原来是一只野兔。 那人手指一动,刚想要挣扎的野兔便当即被拧断了脖子,那人将死兔拿到嘴边,张口就咬住了野兔的脖子,汩汩饮着尚且温热的鲜血,然后慢慢撕开皮毛,生啖兔肉。 一只野兔很快就被吃去了一半,然而就在此时,那人体内的气息突然一颤,紧接着就将残余的兔肉丢到一旁,霍然抬起了头,灰白的头发向两侧自然滑落,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角都是密密的纹路,但那一双眼睛却犀利明亮无比,没有半点浑浊,目光好似能够穿透一切,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双眼睛里却充斥着无穷无尽的不甘不屈不平之意,几乎能够贯`穿天地。 此人缓缓转首望去,只见远处一道人影正徐步而来,看似走得不紧不慢,然而每一步却能够跨越一大段的距离,来人黑袍墨发,头戴七宝冠,体内气息尽敛,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乱草杂蔓乃至荆棘丛等等障碍,却全部被震得粉碎,脚下所及,无物可以阻拦其步伐,那灰白头发的老者霍然双目中划过森然之意,爆发出精光,仿佛可以刺透一切,但很快,盘膝老者的眼睛忽然缓缓合起,一切一切寂然无声,神色间好似再无一丝波动。 连江楼停下脚步,遥遥站在那老者对面,老者却只是盘膝闭目,冷冷道:“……我早已说过无数次,除非让藏无真亲自来见我,否则我绝对不会说出摧心剑的化解方法。” 老者说着,声音有些嘶哑,但却并不是像面容那样苍老,此人低低笑道:“当年就在这大光明峰上,藏无真中了我一记摧心剑,想必这些年来,他每三日就会有一个时辰剑伤发作,痛彻心扉……藏无真啊藏无真,你负我良多,那么我也让你尝一尝这痛,品一品我受过的苦!” 这面容苍老的男子正是当年的剑圣澹台道齐,在说起‘藏无真’这个名字时几乎咬碎了牙齿,就仿佛想要把这三个字深深刻在脑海里,澹台道齐说到这里,忽然睁开双眼,一道怨毒的光芒从眼里绽开,已是在低吼,声音悲愤无比,回荡于天地之间,简直就好象荒郊野鬼夜半齐哀,冷蚀入骨,那种悲愤的声音,不甘的情绪,直冲九霄。 随着澹台道齐这般低声怒吼,他一直以来仿佛雕塑一般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却带起一阵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响,仔细看去,原来他的四肢分别被四道长长的黑色铁链箍住,限制了他活动的范围,那铁链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材质,表面泛着幽幽的冷光。 连江楼见状,微微皱眉,却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澹台道齐的情绪显然已经极为狂暴,一股威压在体内隐隐有爆发之势,那力量之强,简直要令整个天地都微微颤抖,一旦当真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几乎难以想象究竟会有多么巨大的破坏力,但不知为何,这股力量却好象被束缚着,有枷锁一般的东西将其控制着,束缚着这力量不得破体而出。 半晌,澹台道齐的气息终于缓缓收敛下去,尽数消散,原本已经透出疯狂之色的眼眸内开始变得逐渐清明起来,一切归于平寂,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丝丝苍老的心境。 “……叫他来见我,否则有生之年便要永远受这摧心之苦。”澹台道齐淡漠说道:“除了我,这世间再无人可以化解他的伤势。”顿一顿,又面露浓浓的讥讽之色,道:“莫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因此无颜来见我不成?” “……师尊他不会来见你。”连江楼慢慢地说着,语气仿佛只是在阐明一个事实,澹台道齐的目光定在连江楼的面上,良久,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便没有什么可说的。” “……交出摧心剑化解之法,我便做主放你离开舍身崖。”连江楼黑色的袍角在风中微微轻摆,然而澹台道齐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面上的表情十分模糊,无法从中辨明他此刻心中所想,但那一双眼眸却是极为犀利,淡淡道:“不必多言,你无论再来这里几次都是徒劳,我只要那藏无真亲自过来见我,其他的,一律无用。”又切齿冷笑道:“当年藏无真此人对我所做的一切,即便过去十年百年,我澹台道齐也绝对不会忘记半点,绝不会忘!”说罢,闭上双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连江楼默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然而每次得到的结果却完全相同,他也没有再过多停留,袍袖一拂,很快便离开了舍身崖。 四下寂静无声,只剩下了澹台道齐一个人,此时他才缓缓张开双目,苍老的面颊上没有表情,然而眼神中却多出了一丝悲凉之意,不远处泉水丁冬,正在潺潺流淌,一尾小鱼突然跃出水面,溅起点点水花,见此情景,澹台道齐忽地心中一痛,他想起当年与藏无真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在闲暇时往往就喜欢与他携手在水畔,静静看细水长流,那时藏无真的脸上总是十分平静,又有一点惬意的模样,那时他们在一起,连时光都是如此美好。 尽管深恨藏无真的冷酷绝情,然而这一刻想到对方,澹台道齐心中还是涌上一种难以抑制的钝痛,回忆对很多人来说往往都是甜蜜的,然而对澹台道齐来说,却已经成为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此刻他想到从前种种往事,整个人僵坐着一动不动,面上无喜无悲,可是在他心底,却有声音在放肆咆哮,他的心里关着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无望地挣扎,拖着被人狠狠刺伤、被命运抛弃的残躯,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我应该忘了你,可是为什么却是偏偏忘不了……”澹台道齐喃喃道:“你也许从来都不知道,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想要的就只是平淡的生活,我想和你畅游天下,陪你走遍四海,可是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你都不肯让我实现?难道你追求的那些东西,真的比你我之间的一切还要重要么?无真,如果能够让你我回到从前,哪怕那种日子只有一天,我也宁愿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甚至是我的性命……” 这一刻白云流动,周围,风声渐止。 …… 日头渐渐偏斜而下,已是到了傍晚,一处开阔的园内,一株大树下,师映川与宝相龙树相对而坐,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都微微散发着热气。 菜肴不是很多,但每一样都做得十分精致美味,两人身旁的这棵大树枝叶茂密,树上开满了红色的花朵,气味芬馥,周围清流蜿蜒,异石林立,这一番景色看在眼里,令人倍加惬意。 两人相对吃着饭,宝相龙树抬眼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平静的脸,师映川已经换上一身宝蓝色的袍子,剪裁得收腰贴身,十分合体,细细观察之下,可以发现男孩的皮肤虽然并不白皙,但却似乎是十分细腻光滑的样子,此时不知道是不是身为主人的缘故,进食的动作也变得优雅而不刻意,与先前恣意脱跳的样子判若两人。 宝相龙树见状,不由得就笑了,道:“虽然你现在这样很有规矩,不过我倒是觉得你随意的样子更好些。”师映川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哂道:“哦,是么?其实我也不太习惯这样,不过你既然是客人,我自然不好太随便了,总该讲究一点。” 宝相龙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真的是很有意思……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罢,如何?”师映川听了,不免有些意外:“打赌?赌什么?”宝相龙树看着他,轻声说道:“就赌我终有一天,会握紧你的手……你可要跟我赌一把?只需给我一个机会就好,不要总避着我。” 师映川拿着筷子的手生生顿住,既而有些无奈地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宝相龙树只是嘴角带笑,挑衅般地看着师映川,神色悠然道:“怎么,不敢么?”师映川睨了青年一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你是在用激将法?” 宝相龙树并不否认,嘴角的笑意却越发深沉起来,道:“我定会赢你,你可敢与我赌这一局?”师映川与他对视片刻,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什么,未几,师映川忽然一笑,指头轻轻叩着桌角,道:“你一开始就注定赢不了……好罢,我便拭目以待又如何!” ☆、三十一、卿本佳人 宝相龙树闻言,眼眸微微一亮,道:“好,既然如此,我自然会让你看到那一天。”师映川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也没有把这种态度表现得太明显,倒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说道:“对了,我想起一个问题,倒想问问你。” 宝相龙树笑了笑,他并不是一个容貌非常出色的美男子,但眉宇间的几分英气与端正的面孔已经足以构成一份独特的气质,温和地说道:“不知你想问什么事?我自然知无不言。”师映川盯着青年的面容,嘴角微扯:“我想问你,唔,我们假设一下,你不是想要向我求亲么,若是……我是说假设,假设我们两个真的成事,那你身为山海大狱少主,日后自然需要有继承人,我们俩都是男子,当然生不出孩子,那么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原来是这种小事。”宝相龙树略有些意外,不过他一怔之下也就笑了起来,似乎对于师映川的这个问题很有些不以为然,但仍是耐心地解答了,笑道:“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么,子嗣之事自然可以挑选合适的女子来承担。”师映川点点头:“也就是说,到时候你会让某个或者许多女人来替你生育儿女……是这个意思罢。” 宝相龙树道:“你莫要误会,此举无非是延续子嗣罢了,我自然只待你一心一意。”青年顿了顿,又缓缓说道:“你当然也可以同我一样,有自己的骨肉,我并不会阻拦。” 师映川却笑了,他深深看了宝相龙树一眼,也好象是在看着世上所有无疾而终的感情,说道:“……也许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罢,我若是当真喜欢哪个人,哪怕对方也是男子,不能给我生儿育女,那我也不会选什么女人为我延续子嗣,我宁可不要,因为我不愿意让我喜欢的那个人伤心,因为我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对待感情,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真正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哪怕是出于某种无可奈何的原因,哪怕只是让别人分享一次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体。” 宝相龙树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师映川却没有让他说出来,只笑道:“你看,我和你的想法便是不一样的,在你看来很正常很无所谓的事情,在我眼里却是不会接受的……宝相公子,我不是像你这样出身显赫的人,所以大概不太了解你的想法,而你也是一样,对我的很多想法并不会认同。” 地面上落满了傍晚所特有的橘黄光斑,如此柔和,带着热意,宝相龙树忽然笑了起来,道:“你说的这些,真的完全不像是你这个年纪应该会说的话。”师映川也笑了,他的容貌平平,但这样笑起来仍然会给人一种孩子才会有的青涩可爱之感,也带着孩子似的狡黠:“……哦?那么我们也许应该谈谈糖人、风车、弹弓、风筝这些东西?这总应该是我这个年纪会谈起的话题了罢。” 桌上的饭菜差不多已经凉了,却没人去碰,宝相龙树听了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笑罢,他挥袖一拂,已经站起身来,宝相龙树走到不远处一丛玫瑰前,伸手折下一支开得红艳艳妩媚之极的玫瑰,而此刻的树下,师映川以一种很难形容的心情带点惊讶带点复杂地看着青年拿着花走回来的这一幕,这个年轻的男子拿着一支红得像血的玫瑰,朝这里走过来,冥冥之后如此巧合得就如同某种仪式,宝相龙树一定不会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应该只是碰巧折下一支他认为合适的花想要送给自己的意中人,但师映川却无比清楚这种花朵到底带有怎样的象征意味,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开始有点欣赏这个男子了,尽管师映川认为这种看起来颇为炽热而执着的感情最终只会无疾而终,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宝相龙树这种义无反顾的性格生出欣赏之意。 宝相龙树拿着那支玫瑰回来,对坐在桌前的师映川露出一个微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花开得很好,忽然就想要送你。” 师映川开始觉得这一幕有些不太真实,勾起了他太多的回忆,阳光,白云,草地,少女穿着小碎花的裙子,扎着马尾,俏丽的脸上泛着薄薄的红晕,在接过那个叫作任青元的少年递来的玫瑰时,纤细柔软的小手都在紧张得微微颤抖,雪白的脸颊绯红如朝霞,然后在拿到玫瑰的下一刻,轻轻展开双臂,以一个轻盈而羞涩的姿态拥抱了少年,那一幕那一个场景,那时怀中的软玉温香,在距离很多年后的此刻回想起来,忽然就让师映川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在酸酸地疼,涩涩地甜。 然而那张清丽的容颜却突然变成了一张英气的面孔,宝相龙树微笑着看着师映川,手里的玫瑰就递在师映川面前,很耐心的样子,并不催促什么,只是看着这个抓住自己心脏的男孩——也许人的一生当中,总应该有一次狂热而不计结果的行为罢。 师映川回过神来,突然就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年轻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很傻。 但就是这样的傻气却叫人不能用恶狠狠的态度去对待,可以不珍惜不接受,却似乎不应该去故意践踏。师映川顿了顿,顺手接过那支殷红若血的玫瑰,却紧接着将其放在桌上,语气有些调侃地道:“像这么好的花,向来都应该去配美人才是,你却把花给了我,倒是实在有些可惜了。” 宝相龙树却微微一笑:“卿本佳人,正配此物。”以一副凝视的姿态望着师映川,平静而安和,那种灼灼的目光毫无掩饰,也没有必要去刻意掩饰,怎一番暧昧难言,不过师映川在这种目光下却并没有眼神躲闪的意思,也没有尴尬无措,宝相龙树笑了笑,却忽然看向一处方向,讶然道:“白兄?” 师映川一听白缘来了,下意识地立刻扭头去看,然而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几乎是同一时刻,整个人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猛拥入怀,温热的唇在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这般突然遭逢此变,师映川一时间脑袋一空,竟是没有及时作出反应,那人却大笑道:“好香!”旋即已是松了手,师映川此时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就欲发作,只是这时候却见那狂徒身影一闪,已是出了数丈之外,伴随着笑声渐渐远去。 师映川目瞪口呆地坐在桌前,面上忽青忽紫,脸色精彩无比,半晌,他突然有点苦笑有点无可奈何地低骂道:“宝相龙树你这个混蛋……”说着,略觉心虚地看看周围,好在四下无人,方才那一幕并没有谁看到,师映川搓了搓脸,也没心思再吃饭了,一阵风吹来,桌上的玫瑰轻轻颤动,红艳如火。 …… 大日宫。 转眼已是盛夏时分,树上的蝉有气无力地叫着热,阳光照进明亮的室中,窗外是婆娑晃动的树影,师映川细细地磨着墨,眼睛却看着窗外,一室缭绕的都是淡薄如缕的墨香。 连江楼修如古竹的手指稳稳握着笔,在洁白的纸上运力写着字,他写得很慢,然而笔下出现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有着生命一般,舒展而富有灵气,右手青色的袖子被挽高了一些,免得衣袖落在纸上,袖中露出的一截手腕戴着好似佛珠一般的东西,仔细看去,才发现每一颗珠子上都刻着一朵半开的莲花。 地面上铺洒着大片大片的温暖光斑,半晌,连江楼停下了笔,旁边师映川连忙从案角一只装着清水的小盆里捞出一块毛巾,用力拧了拧,这才递了过去,连江楼接过毛巾将双手擦拭了一番,这才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替我去一趟七星海。” “啊?”师映川听了,微微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连江楼从案上的一块黄玉镇纸下面抽出一封信并一张海图,又从怀里取了一只小小的玉瓶放在信上:“按照图上标明的地方将东西送去,以往是白缘每年出海一次,从今年起,你可以开始接替这项工作。” 师映川有些疑惑地拿起那只玉瓶,打开塞子一看,再闻那味道,顿时惊讶道:“造化丹?”就见瓶内果然是一颗雪白的药丸,正是那珍贵无比的造化丹,师映川看了看连江楼平静的脸,不解道:“师尊,这么贵重的东西,是要送给谁的?”连江楼淡淡道:“你师祖,藏无真。” …… 等到夜色`降临时,师映川才回到自己的白虹宫,他吩咐一个清秀侍女给他准备一些路上要用的散碎银子,自己则摸了摸怀里贴身放着的书信和造化丹,不一时,侍女拿回一只钱袋,里面装了一些碎银和几张银票,师映川拿过袋子掂了掂,觉得差不多够了,便把钱袋拴在腰间,又取了宝剑拿着,这就出了白虹宫。 常云山脉东临七星海,师映川要去的那片海域常年暗浪滔天,又有鲨群游梭,鲜少有人愿意前往,师映川好说歹说,又许了一张五十两银票的好处,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时节,那片海域是难得的比较风平浪静的时候,因此这才有一条渔船愿意载他出海。 一望无垠的海面就仿佛一块巨大无比的蓝宝石,海面起起伏伏,水上的阳光也随之闪烁,微咸的海风吹在脸上,分外惬意,师映川站在甲板上,悠闲地眯着眼睛,看浪花翻滚,欣赏着眼前壮阔的海景,这是他十年以来第一次出海,看着几只海鸥鸣叫着振翅飞动,看着茫茫无尽的大海,有一种久违的感受淡淡涌上心头。 师映川用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他静静品味着这种感觉,不知不觉之中,心神似乎进入到了某种境界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船上有人嚷道:“……看见岛了!”师映川顿时精神一振,回过神来,一面向远处张望过去,果然,只见海面上赫然出现一座小岛,很小的样子,形状有点奇特,师映川叫过船老大,从对方那里要过海图一看,除去线路不说,上面画着的小岛确实就是这个模样。 ☆、三十二、摧心 师映川见状,心中大畅,遂笑道:“总算是到了。”他这一路在海上虽然并没有晕船之类的情况发生,这段时间里日子过得也还不错,但人毕竟是陆地上的动物,在海上到底有些不自在,此时见了目的地就在前方,便觉得心情大好。 一时渔船终于靠近了小岛,师映川来到岛上,此岛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师映川认真回想连江楼对自己讲过的事情,便按照自家师父说的路线向岛中走去。 走了一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处水源,师映川蹲下捧起一点尝了尝,发现这是清凉的淡水,原来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不远处,一座屋舍孤零零地立着。师映川加快了脚步,转眼间便来到了房屋前。 这里并没有院子,只有这么一座外表普通的房屋而已,师映川站在屋外,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道:“……师祖可在?徒孙师映川向您请安了。” 师映川说完,又等了片刻,然而里面却是寂静无声,没有人回应,师映川又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依然无人应答,想来藏无真眼下并不在里面,师映川见状,向四周看了一下,便有点无奈地耸了耸肩,干脆上前用手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主要分为两部分,师映川跨进一间不大的房间,室中相当简陋,是卧室,满目所见,无非是一床,一桌,一椅,一柜而已,一应玩器全无,而且这些家具都是粗木所制,那床上也只有白色的素帐,衾褥亦非锦绣,都是些普通的粗布质地,师映川看到眼前这一切,不免有些惊讶,藏无真身为上代莲座,身份尊贵,起居坐卧之处何至于此? 他心中嘀咕,一时又去了另一个房间,这里应该是书房,比卧室要大上不少,但里面的样子也是十分简陋,没有多少摆设,窗畔置着一张普普通通的粗木书案,窗台上搁有一只陶瓶,瓶内插着花枝,上面开着不知名的淡黄小花,这是室中唯一的亮色。 案上用镇纸压着什么,师映川走过去,就看见一张纸上写着一行字: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那字迹苍古,如此看去,一股巍巍之气扑面而来,师映川正赏着字,忽然却觉得白纸另一面好象有什么不对劲,便动手翻开,原来纸的背面也有字,用的却是给人以潦跋之感的草书: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师映川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突然间一个陌生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响起:“……你是何人。”师映川愕然抬头,只见一个白衣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心脏就那么猛地一缩,好象是陡然之间被一只手用力攥了一下,此时室中光线明亮灿烂,但是随着这个人的出现,一切光彩都尽数暗淡了下去。 这是个看不出年纪究竟多大的男子,说是二十多岁可以,三十多岁也行,四十多岁也未尝不可,身上穿着白色的布衣,及腰的一头黑发用布带扎着,表情淡淡的,眉宇之间却具备着一种凛然众生的气韵,对此人来说,关于五官轮廓的描绘也许都是不必的,只一句‘风华绝代’便是再合适不过。 师映川几乎不必想,本能地就笃定这必然自己要找的人,他想象中的藏无真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一时他连忙快步上前,扑通跪下,行了大礼:“……不肖徒孙师映川见过师祖。” “原来是你。”男子的目光略略一缓,其中就似乎多了几分和蔼之色,他右袖一拂,师映川顿时就觉得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迎面而来,令他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藏无真打量了面前的男孩一眼,然后伸出手,修长的右掌放在师映川肩上,一股淡淡缓缓的真气自他掌中传出,进入师映川的体内,在各处游走了一遍,师映川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整个身体放松下去,任凭男子施为,片刻之后,藏无真收回手,微微点头,似乎对自己查探的结果颇为满意:“……不错,你师父把你教得很好。” 师映川仰着脸,笑得灿烂,一副自来熟的模样:“师祖,师父让我给您带东西来呢。”说着,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并一只小玉瓶,瓶内正是造化丹,藏无真接过东西,走到书案后坐下,他打开那封信看了一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师映川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等着,一时藏无真看完了信,将信纸放下,看了旁边的师映川一眼,道:“……这里简陋,没有什么能招待你的东西,茶也没有,只有白水。” 师映川挠了挠头,连忙笑道:“没事的,您别费心。”再一看时辰也差不多到了中午,就道:“师祖还没吃饭罢,我这就去做,您在这里等着我就是。”说着,不等藏无真发话,自己已经忙忙地出了屋,准备张罗午饭。 师映川不是什么娇贵的公子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这里乃是一处小小的海岛,在他看来,弄点填饱肚子的东西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一时师映川打了两只鸟,又脱去衣裳下海抓了几条鱼,他运气不错,在一处沙滩上甚至还捉住了一只海龟,等到剖开一看,更有惊喜,那海龟腹中藏着龟蛋,是再鲜美不过的东西,师映川把自己弄到的这些猎物统统运了回去,再向藏无真要了锅碗瓢盆等物,这就麻利无比地动手忙活起来。 半晌,空气里已经满是食物的香气,屋外有外表粗糙的石桌和石凳,藏无真在桌前坐着,桌上放着几条烤得酥香的海鱼,焖好的几只鸟儿外皮嫩黄,上面点缀着零星的碧绿野菜,还有一大钵香喷喷的龟肉汤,入口香嫩的海龟蛋炒了满满一盘,金灿灿的,除此之外,师映川还摘了些野果在湖边洗干净,用一片大树叶裹着放在桌上,乍一看去,这顿午饭倒也算是很丰盛了。 师映川站在男子身旁,服侍对方进餐,动作熟练地盛了一碗龟肉汤放在藏无真面前,又递上筷子和汤匙:“师祖,您快趁热吃罢。”藏无真示意他在自己对面坐下:“……我不需人服侍,你坐。”师映川听了,这才在对面坐下,祖孙两人便一起进餐。 两人静静吃罢,师映川便开始收拾杯盘碗盏,拿到湖边去洗,等他回来时,却惊见藏无真正倒在地上,脸色惨白,死死咬牙,额头上满是汗水,师映川连忙放下碗筷等物,奔过去急急扶住男子:“师祖,您这是怎么了?!” 藏无真却并不开口,也可能是根本难以开口,他的面孔几乎都快扭曲了,一只手死死按住心口,冷汗仿佛水一样地从他的体表冒出来,一层又一层,没多久,头发和衣衫就已经被浸透了,整个人就好象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师映川在一旁干着急却使不上劲,只能不断地用手帕给男子擦脸上的汗。 这种情况足足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渐渐地,藏无真的脸色终于开始缓了过来,表情逐渐放松,师映川见状,这才松了一口气,藏无真的声音略有些沙哑,道:“……无妨,不过是旧疾发作而已,每三日便会有一个时辰如此。” 他说罢,从怀里取出师映川带来的那只玉瓶,将里面那颗造化丹服下,师映川目睹了方才那一幕,心里这才有点明白了,想来应该是藏无真受旧疾之扰,只怕是对身体损害不小,因此连江楼才会在每年白缘来此之际一并带来一颗造化丹,化解藏无真的身体长年累月所遭受到的伤害。 一时藏无真慢慢起身,去湖边沐浴,师映川去他卧室打开柜子,从里面拿了干净衣物给藏无真送去,未几,一身清爽的藏无真回到小屋,师映川扶他在床上躺好,这才说道:“师祖身体不适,不如我留下来照顾您几日罢。” 藏无真淡淡道:“此症每三日便会发作一次,莫非我都需人看顾不成。”师映川面有难色,想了想,又道:“那您不如跟我回去?师祖您年纪大了,还有这样的旧疾,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师父一定会很担心的,您还是跟我回断法宗罢,到时候也都方便我们照顾您。” 藏无真见他语出真诚,不觉心中暗暗点头,面上却不显,仍然平静无波,只道:“不必,我已习惯独自在此居住。”说着,微微合上双目:“……你去罢,这片海域天气变幻无常,还是早早离开为上。”师映川迟疑了片刻,又看了一眼周围简陋的摆设,多少有点不放心,向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藏无真既然是连江楼的授业恩师,那也就与他师映川的祖父没有什么分别,而且师映川虽然是今天第一次与对方见面,却也能够感觉到藏无真对他有一种看待晚辈的和蔼态度,并非作假,既是如此,他自然也有些担心对方,便出去烧了些热水,灌了一壶端进来,待水稍微凉了些,就倒上一杯递给藏无真。 藏无真喝过热水,感觉似乎好了许多,师映川看了看粗糙的木床以及虽然干净却质地极为普通的被褥床幔,想到藏无真仿佛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不由得说道:“您自己住在这里,生活也太清苦了些……” 藏无真起身下床,却不理会这些话,只语气平平道:“你首次见我,总应有见面礼给你才是。”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迟疑了一下,从手上捋下一串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递给师映川:“……此物乃是用寒心玉所制,带在身上使人不畏酷暑,尤其打坐之际可助你安神静心,效果非凡。” 长辈赐下的东西,而且还是见面礼,这是不必也不能推辞的,因此师映川二话不说,欢欢喜喜地双手接过了,入手处,顿时只觉得浑身精神一振,清凉无比,却又不是那种沁骨的寒冷,不过这手串是藏无真这样的成年人戴的,师映川还是个孩子,戴着太大,便干脆解下腕间缠着的一段红绳,将手串套上,挂在了脖子上,放进衣内,师映川笑得灿烂,深深一礼:“谢师祖赏赐。” 第12节 ☆、三十三、海上 藏无真的目光似乎在师映川胸前挂着手串的位置停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他负手看向窗外,道:“……好了,你回去罢,明年这个时候再来。”师映川对这个师祖的印象不错,对方似乎并不像故事里那个对自己对情人都绝情无比的男子,不过现在既然长辈发话,他自然也不好再耽搁什么,便又恭敬地行了礼,这才离开了这所小屋。 室中只剩下藏无真一个人。男子白衣玉立,静静站在窗前,此时距离他刚才伤势发作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口那个位置却还是在隐隐作痛……藏无真漆黑的眼中依稀闪过什么东西,他忽然转过身来,走出卧室,来到了同样简陋的书房当中。 粗木制成的书案上,一张写了字的纸静静搁着,刚才师映川来书房的时候已经把纸翻了过来,因此眼下纸面上所呈现的便是背面那一行‘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十四个字,藏无真微微低头,沉默地看着这句话,面上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表情,半晌,藏无真右手忽然一拂,整张纸顿时悄无声息地被震为了粉末,被窗外吹进的风一吹,尽数消散。 …… 到了海边,渔船还在不远处等着,师映川上了船,便吩咐船老大按原路返回。 师映川的运气似乎并不太好,渔船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天气便开始变化,果然就像人说的那样,这片海域并不平静。师映川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不禁有些担心,就在这时,突然有人颤声惊叫道:“……鲨、鲨群!是鲨群!” 师映川微微一惊,立刻眺目而望,果然,虽然还有一些距离,但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从远处快速地游来了不少黑乎乎的东西,一片片背鳍露在水面上,看得人心里发寒,当真是鲨群,大概有三四十条的样子,它们在水下前进的速度极快,应该是发现了这条渔船,因此才这样迅速游了过来,若是大船的话倒是没有什么可怕的,但偏偏师映川此时乘坐的只是一条普通的渔船,因此这些鲨鱼就具备了不小的威胁性。 船上众人都紧张起来,各自迅速去取了鱼叉等武器,这一片海域里时常会有鲨群出没,这些鲨鱼就是这块地方的霸主,众人当然知道来这个地方会有风险,但在五十两银子的诱惑下,还是值得出海的,此时遇见鲨群,也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师映川在一开始的惊讶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他倒是并不紧张,以他的修为,只要当心一些,这些鲨鱼就并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威胁,此刻他右手握住了腰间那柄用黑色布囊套住的别花春水,不要看师映川如今年纪尚小,但他的武艺之高却是绝对出人意外的,首先,他的体质根骨拜那株凝华芝所赐,自胎里便被改造,因此武道天赋绝对是超凡绝伦,其次,他并不是真的一个年幼孩子,他的身体里装的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这对他的修行有着极大的帮助,无论是对很多事物的认知还是悟性,都是任何一个哪怕天赋与他一样的孩子所不能相比的,而一个人自幼练武,前期阶段是非常重要的,基本决定了日后的成就,师映川的领悟力与理解力绝对远远超过同龄人,自身天赋又奇佳,又有明师指点,在修行方面的进步完全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因此眼下尽管年纪小些,武功之高却足已令人吃惊。 不过转眼之间,那些鲨鱼就已经靠近了渔船,船上众人面露紧张之色,紧紧握住了各自手中的武器,严阵以待,心里却在暗自期盼这些鲨鱼只是偶然经过,并不是要攻击渔船。 但很快这种侥幸心理便彻底破灭,这些鲨鱼悄然无声地围了上来,甚至有次序地从不同的方向散了开去,围绕在船的周围慢慢打转,令人感觉十分可怖,师映川还看见了那叫一般人不寒而栗的森白尖齿,简直锋利如刀。 此时船上的人已经有年纪比较轻的开始微微发抖,一个大概十六七岁的少年甚至连手里的鱼叉都拿不稳了,脸色苍白,师映川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禁有些感慨,说到底,这些都是普通人,如果只是他们这些人在这样的环境中遇到了这一群鲨鱼围攻,只怕很可能是要凶多吉少的了,然而师映川却不在此列,他的修为足以让他具备极大的底气,因此在面对鲨群时,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完全一无所惧,这就是普通人与武道强者之间的不同。 正在这时,鲨群突然开始发动了攻击,师映川见状,轻轻一哼,他虽然并不想主动招惹这些家伙,但如果它们自己偏要来生事,那也无非是杀掉罢了,因此只道:“自己找死,这可怪不得我了。”说着,右手转瞬之间已是拔剑出鞘,只见一道剑光横扫而过,一条鲨鱼首当其冲,顿时被斩成了两截,这鲨鱼皮一向极厚极韧,但此刻却像是纸糊的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斩开,浓浓的血腥味顿时扩散了开来。 说时迟那时快,师映川足下在船头轻轻一点,整个人已在船上其他人的惊呼中跃向海面,他还没有连江楼那种凭水而立的本事,但踏波借力还是很容易的,只见剑气呼啸之间,一个人影在海面上如同鬼魅一般连连闪动,所到之处,海水便开始被染红,而死鲨立刻就会被同类撕咬成碎片争食,海面上很快便成为了一片血色的杀戮场。 师映川身法灵活无比,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是绝不留情,他正一剑斩开一条鲨鱼的血盆大口,却忽听一声尖叫,原来是方才那个拿不稳鱼叉的少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竟是掉进了水里,好在那里并没有鲨鱼,这少年倒是不曾立时丧命,但他这么一落水,不远处立刻就有鲨鱼冲了过去,船上的人施救不及,眼看着这少年就要命丧鲨口。 师映川见状,微一皱眉,脚下踏水而纵,即刻飞掠了过去,其实在很多强者眼里,普通人的性命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如果是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情,很有可能会无动于衷,师映川自己也知道,或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也会渐渐和那些强者一样,只要在没有涉及到自身的情况下,就不会去多管闲事,然而至少在眼下,他不想就这么袖手旁观,哪怕那只是一个在强者眼中卑微如蝼蚁的普通少年。 一道剑光闪过,那条张着血盆大口恶狠狠冲向少年的鲨鱼当即毙命,被斩成了两截,内脏都统统落了出来,几乎与此同时,师映川伸手一提,那少年已被他从海水中提出,直接用柔劲给甩到了船上,师映川做完这一切,转身再次杀入鲨群之中,但就在他杀得性起之际,却发现远处又有鲨鱼游来,想来是闻到了水中的血腥气,师映川眼中寒光一闪,并不畏惧,提剑直杀了个天昏地暗。 但就在海面血浪弥漫之时,师映川偶然间视线一转,却发现那条渔船竟然已经远去,他心中一动,脸色当即微微冷了下去,他稍微转念一想之下已是明白了,船上之人必然是知道这片海域乃是鲨群出没的所在,这一通杀戮必定会引来无数鲨鱼源源不断地来此,只怕凶多吉少,因此索性趁师映川将鲨群拦截之际,悄悄地安全遁走。 “这就是我的善心所得来的回报啊……”师映川忽然摇头而笑,脸上倒是没有多少愤恨的神色,他也可以理解,人都是怕死的,这一点无可厚非,然而那些人在这种情况下的逃离行为却已经超出了某个底限,不过师映川也并没有动身去追赶那条渔船,只是继续挥剑杀戮,但是此时他却发现周围的鲨群忽然开始躁动了起来,再不像方才那样前仆后继,师映川心中奇怪,但略一观察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见海面上波浪渐渐变大,天气也越发阴沉了起来,没一会儿,海浪汹涌滚滚,鲨群就仿佛被什么驱赶着一般,无心恋战,纷纷四散而去。 “是暴风雨吗?”师映川皱着眉头,他想了想,忽然间沉入海中,向下潜去,他知道,在天地之威面前,人的力量是很渺小的,还是避一避才好,若是当真掀起风浪,巨浪的威势绝对不是他所能抗衡的,相比之下,海下会安全很多。 师映川深深潜入海下,他自有一套闭气的功夫,可以在水下维持很久,足够等到海面上风平浪静,一时师映川百无聊赖地在水中慢慢游着,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长时间,他开始谨慎地缓慢上浮,一边仔细感觉着水上的动静。 未几,海面上冒出一个脑袋,师映川浮出水面,四下张望着,此时海上已经是风平浪静,天空也不再那样阴沉,两只海鸥鸣叫着飞过头顶上空,师映川环视周围,不由得苦笑起来,他独自一人置身于茫茫大海之中,似乎处境很麻烦啊……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师映川只得顺着渔船从岛上离开的方向游去,应该不是太远,他有把握自己可以安全达到,一时间师映川奋力游着,一面调节着呼吸,确保体力的消耗维持在一定的程度上。 海面上风吹阵阵,天际飞着白色的海鸥,师映川不紧不慢地向前游着,忽然,远处平静无波的海面上出现了一条大船,师映川眼见有船经过,立刻加快速度游了过去,看来师映川此次的运气不错,正好处于这条船的路线上,就见那船渐渐驶近,师映川当即喊道:“喂!……” 他喊了几声,少顷,那大船来到近前,从船上抛下一条软梯,师映川连忙迅速游近,抓住软梯登上了船。 ☆、三十四、谋宝 师映川抓住软梯,浑身湿淋淋地迅速登上了船,他一抹脸上的海水,露出笑容,向四周轻轻一礼,道:“……多谢了。”船上的人见他只是个孩子,而且还很是知礼,便消了原本准备立刻盘问一下的念头,此时一个面目和善的老者正背着手踱过来,见状,叫过一个年轻人,道:“带这孩子去换套衣服,再给他拿点吃的和水。”年轻人答应着,便带了师映川下去。 师映川被带到一间船舱里,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裤,那衣裤自然是成年人穿的,在他身上就显得很肥大,只得挽起来,那年轻人又给了他一点清水和一只馒头,师映川先是谢过,这才吃喝起来,他先前在海里大杀一通,后来又游了不小的一段路,也确实需要补充体力。 年轻人嘱咐他不要到处乱走,可以在这间船舱里休息一下,师映川含笑答应着,年轻人见他吃得很快,就又给了他一个馒头,这才出去,一时师映川吃罢,找了个角落开始运功调息。 那年轻人拿着师映川脱下的湿衣来到甲板上,老者微微眯着双目,看了一下那衣裳,外面的衫子是很普通的棉布所制,然而内衣的料子却是细腻柔滑,上面绣着精致的花纹,显然价值不菲,老者沉吟一下,轻轻点头:“这么小的年纪,独自一人在这海上漂浮,方才这一片海域,可是有暴风雨刚刚过去……此子又岂会是寻常人?”他吩咐道:“不要去打扰那孩子,不过我们船上如今有贵客,你嘱咐此子不要出舱胡乱走动。” 那年轻人却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徐掌事,刚才那小孩换下湿衣裳,我见到他身上有一串珠子,和公子手上的那颗一模一样,我还怕看不准,就故意离得近些,结果刚靠近一些,就果然觉得遍体生凉……”老者眼中陡然爆出一道精芒:“果真?”年轻人忙道:“我亲眼所见,决不会有假。” “莫非真的是寒心玉?这等宝物……”老者沉吟着,转眼间已作出决断:“老夫前去禀明公子,尔等暂且不得轻举妄动!” 一时老者来到一间门前,将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室内却是传出一道惊喜之音:“哦?果真是寒心玉?本公子所练功法若有此宝辅助,好处极大,父亲费了偌大工夫才弄到一颗寒心玉珠给我随身佩带,那小子是什么来头,居然有足足一串?” 顿一顿,那声音当中已隐隐带出一丝冷意:“此物对我大有用处,徐掌事,你去将东西取来,不论那小子要多少银子,都给他……若是他不肯交易,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不过要记得,事情必须做得干净,不要惊动了船上的贵客。” …… 一刻钟之后,船舱内,师映川听了面前老者的话,有些惊讶地摸了摸自己挂在脖子上的手串,道:“……哦?要买我这寒心玉?”老者微微一笑,道:“正是,小公子若肯割爱,我们姜家必然会作出补偿。”师映川却笑了,摇头说道:“老人家,实话跟你说,刚才既然是贵船把我从海里带出来的,作为报答,如果这寒心玉是我从别的途径得来的也就罢了,拿出来作为谢意也无所谓,但是偏偏这是我师祖赐下来的,怎能用来买卖?我万不能交给他人的。” 老者听了,再看师映川的神色,便知道对方是一定不会把寒心玉拿出来交易的,他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不露端倪,只笑了笑,道:“如此,倒是老朽冒昧了。”师映川也很有礼貌:“老人家客气了。” 送走了老者,师映川脸上的笑意便渐渐隐去,他轻轻一抚腰间的别花春水,眼中已多了几分警惕,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自己身怀寒心玉这样的宝贝,此时又是在别人的地头上,总应该谨慎些才好。想到这里,师映川心中盘算着,重新坐下运功调息,心神却并没有完全沉浸进去,始终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过了不多时,师映川一双眼睛忽然睁开,鼻翼微微翕动几下,立刻就运功闭住了气,心念电转之下,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片刻之后,身体已作出一副不支之态,缓缓软倒下去。 少顷,船舱的门被人打开,几个精壮男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人看了一眼倒在床上的师映川,脸上露出了放松的笑容,走过来直接伸手去取对方颈间挂着的东西。 手指刚刚碰上男孩的脖子,这汉子却忽然只觉得小腹一凉,是几乎渗入灵魂的寒意,他愕然低头看去,只见小腹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致命的伤口,正向外疯狂喷涌着鲜血,而面前的男孩却早已不见了。 与此同时,师映川却已站在了门口,手中紧握别花春水,地上其余几具尸首双目兀自大睁,似乎是不能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此时师映川面色冰冷,最坏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这姜家为了得到他所持有的寒心玉,不惜谋宝害人,他若是一个没有力量自保的人,眼下只怕就要着了道,在海里喂鱼去了。心念及此,师映川心中愤怒难平,但他仍然保持着冷静,迅速离开了这处船舱,如今既然动了手,双方就算是彻底撕破了脸,这船上都是姜家的人,自己却是孤身一人,形势很不妙,只怕是要见个你死我活了。 师映川心中想着,脚下已快步前行,此时他根本就没有显露自己身份的想法,这并不是他意气用事,而是到了这个地步,对方已经表明了要杀人越货,而且是已经动了手,结下了大仇,师映川不是小孩子,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眼下对方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份,非但不会罢手,反尔会立刻集中所有力量,务求将他师映川毙命在此,否则先前已经做出了谋害断法宗剑子这种难以化解的大仇,谁能奢望对方原谅?如此,就是大大得罪了断法宗,还不如干脆就将孤身一人的师映川杀死,一了百了,在茫茫大海上,谁又会知道这件事? 师映川并非嗜杀之人,但也决非迂腐滥善之辈,他不愿主动惹事,但别人如果要对他不利,那他也不怕杀个血流成河!此时他身处的这条船上都是敌人,除了杀掉之外没有别的方法,否则就是对自己性命安危的不负责,师映川不喜欢杀人,可他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一念于此,一时提剑而出,舱外有人看见脸上溅着鲜血的师映川从舱中出来,顿时愣住了,先前那老者正在不远处,眼见此景,当即眸内闪过精芒,身形一飘便转瞬即至,双掌倏然拍出! 师映川二话不说,面色微沉着抿紧了双唇,提剑径直迎上,一时间甲板上登时人声大起,惨叫声,兵器相击声,伴随着海浪声响成一片。 “……杀!”师映川眼中闪动着无数寒芒,一柄别花春水在他手中犹如镰刀割麦子一般,收割着一条条性命,就是连绵的惨叫,他杀得性起,甲板上几乎已是血流成河,此时远处却有声音厉喝道:“……小子尔敢!”话音未落,剑气已至,师映川仗剑而起,身形如一,一时间只见剑光相交,好似惊虹击空,师映川奋力一剑之下,只听剑与剑相击之声,火花飞溅,伴随着一截断剑飞出,竟是将来者的宝剑一斩而断! 那中年人眼中划过惊骇之色,掌中的松纹古剑乃是他随身不离的爱物,锋利无比,眼下却是一击而毁!更何况此子小小年纪,怎会有这等修为?能培养出如此弟子,却不知他是出身于哪家大宗门?不过不等中年人多想,师映川长剑而起,淋漓尽致地挥洒着绚烂到极点的剑法,中年人厉喝一声,力贯透臂,使出自家绝学,与此同时,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浮现心头:姜家这次似乎……惹上了不该惹的人! 此时又有多人飞身而至,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脸色阴沉地走了出来,眼见这一幕,冷冷道:“……立刻杀了这小子!”师映川遭受高手围攻,他毕竟如今只有十岁,再怎么天纵奇才,那也是有个限度的,一时间连连后退,突然猛地吸了一口气,骤然长啸,剑光一抽一展一划,剑影如林,就如同陡然之间孔雀开屏,绚烂美丽无比,当者披靡,师映川双眉紧皱,突然喝道:“……小楼一夜听春雨!” 这一式剑法使出,真真是春雨如丝般落下,温柔无比,动人无比,丝毫不见半点烟火气,当真就好象春夜见雨,蒙蒙如丝,可其中却藏着铺天盖地的杀戮之意,那断剑的中年人顿时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男孩竟然能把剑法修到这个地步,虽然因年纪所限尚有不够圆熟之感,可他却从中感受到了那股丝丝绵绵的剑意。 然而他的念头到此为止。那美丽眩目的剑法之中,蕴藏的却是绝杀一招,只是一点光影闪过,中年人只觉胸口一凉,下一刻,眼前已是一片漆黑,那华服公子眼见这一幕,脸上方才还是那种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神态,终于发生了动摇,也就是同一时间,另外几人掌风已至,师映川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被震飞向后,他在半空中喷出一大口鲜血,脸上厉色昭然,长喝道:“……姜家!我师映川记下了!”声音滚滚,尽现愤恨嗜血之意,一面竭力让自己不要昏迷过去,准备动用保命的底牌。 哪知此时突然一声长啸,一道人影从大船二层飞出,向半空中的师映川扑去,师映川愕然之余,却发觉对方并没有杀气,待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顿时心神一松,知道已无大碍,当下又吐出一口血,直接昏了过去。 那人稳稳将师映川接住,落在地上,他低头一看,只见男孩脸色苍白,显然是受了重伤,顿时一张脸上杀气纵横,厉声道:“……左右何在?船上姜家之人,一个不留!” ☆、三十五、与子偕行 师映川是在一种闷闷的痛楚中慢慢清醒过来的。那种痛苦不是很强烈,但却让他很不好受,胸口好象憋着什么似的,又好象压着一座沉重的大山,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低低呻吟了一声,耳边却忽然有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是不是很痛?” 师映川有些费力地忍痛睁开双眼,入目处,一身玄色长袍的宝相龙树神情关切,见他睁眼,便拿了一块拧干的毛巾给他擦脸,师映川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大床上,室中陈设精致而不俗气,师映川只觉得周身无力,显然伤得很重,他用手捂住胸口,轻轻咳嗽了几下,有气无力地道:“……我昏过去多久了?” “没有多久,大约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罢了。”宝相龙树柔声说着,此时外面忽然有人道:“……少主,水已烧好了。”宝相龙树闻言,便吩咐道:“拿进来罢。” 两名男子抬着一只装满热水的浴桶进来,后面还有两人手里捧着托盘,分别是沐浴用的物品和干净的换洗衣物,四人放下东西便走了出去,关上了门,宝相龙树弯腰去看师映川,道:“小川,不是我故意对你无礼,只是你现在这个样子,总得有人服侍,而我眼□边又没有带使唤的奴婢,更不能叫那些武夫服侍你,你便将就一下,好不好?” 师映川眼下衣服上又是血又是汗,身体表面还有海水蒸发之后留下的白色盐渍,确实很脏,他皱了皱眉,发现此时自己确实周身无力,稍微动一动就牵动了内伤,确实不便,因此只得默认了,宝相龙树见状,这才动手除去师映川身上的外衣,然后又解开裤子。 师映川的年纪还小,身体明显还很青涩,不过他常年习武,身体打熬得十分匀称结实,有一种普通男孩所没有的力量感,肌理密致,宝相龙树目光及处,只见两粒小巧的淡红乳首嵌在平坦的胸前,腿间的男性象征还未长成,周围并无半点毛发,十分稚嫩可爱。 宝相龙树见到这一幕,纵然他一向并不好男风,更不曾养过娈童,可是亲眼看着男孩不着寸缕的身体,也不禁微微心动,腹下涌起一阵热意,他心中暗道自己怎的没了定力,脸上却还要作出平静的模样,将师映川小心地抱了起来,这一抱之下,只觉得心上人肌肤虽然并不白皙,然而却光滑细腻无比,直如最上好的丝绸也似,一时抱在怀中,真真是软玉温香满怀,十分销`魂。 这样被青年紧紧抱在怀里,两人之间几乎毫无空隙,师映川有些不太适应,但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宝相龙树歉然道:“方才早已发觉船上有人打斗,我却没当一回事,后来隐约听见有声音在外面喊出‘师映川’三个字,我才知道原来是你……” 青年说着,将人抱到浴桶前,慢慢放进水里,一面问道:“水热不热?要不要再兑些凉水?”师映川微微蹙眉,忍着伤势,说道:“不用,这水温已经很合适了。” 一时室中只有隐约的水声,宝相龙树替师映川洗了头发,等到水有点凉了,这才把洗得干干净净的师映川从水里抱出来,取了大毛巾包住,细细擦干男孩身上发上的水分,抱回床上,取了方才送进来的干净衣衫给师映川换好。 洁白的内衣精工细作,上面绣着兰草纹理,料子轻软透气,十分柔滑,还带着丝丝凉意,宝相龙树一面为师映川穿上,一面说道:“这是我的衣物,你先将就着用。”把肥大的袖子和裤腿都统统挽起来,又在外面套上一件短衫,虽然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好歹也可以蔽体。 一时收拾既罢,师映川已经十分疲惫,宝相龙树喂他吃了一粒药丸,又跟他说了几句话,便温言道:“睡罢,好好休息。”师映川已是神思昏昏,却还强撑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宝相龙树眼神柔和地看着他,扯过薄被盖在师映川身上,一面说道:“算是碰巧罢,我在外面有些事情刚刚办完,准备回山海大狱,正好那姜家的小子……” 说到这里,却见师映川已经没有了声音,显然是药里的安神成分起到了作用,宝相龙树笑了笑,止了声,坐在床边,他很乐意享受此刻这种难得的宁静,师映川睡在床上,半干的头发黝亮黝亮,仿佛一匹最旖旎瑰丽的黑丝,两排睫毛又密又长,翘出微微的弧线,实在是一副恬静的画面,也许美中不足的就是这张脸确实平淡了些,谈不上有什么姿色可言,但此时此刻,没人在乎这一点。 男孩的呼吸轻浅,胸膛微微起伏着,宝相龙树轻轻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摸一摸那水藻般丰密的头发,然而指尖顿了顿,终归还是没有碰到那黑亮的青丝,只因一种突如其来的满足感忽然袭上心头,让青年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宝相龙树怔了一瞬,既而摇头失笑,或许他在平日里是山海大狱的少主,一言可决无数人的生死,翻掌间可令许多家族覆灭,但说到底,在某些方面,他也只是一个初尝情爱滋味的年轻人罢了。 师映川的眉头忽然微微皱了起来,似乎在昏睡中也感到了不适,宝相龙树见状,轻轻抚摩着对方的肩,意似安抚,师映川好象感觉到自己被人接触着,不过他刚吃过的药丸里含有上等的助眠安神药物,不到一定的时间,服药者是很难醒来的,因此仍然沉沉而睡,宝相龙树见他睡得不安稳,便极小心地将人抱进怀里,动作十分轻柔地拍抚着男孩的背部,师映川模糊地低喃一声,手指本能地抓住了青年的衣襟,在这一刻,宝相龙树就忽然感受到了那种曾经完全陌生、而如今却自然无比,熟悉无比的某种情感,那是连心也柔软起来的,近乎化成了水的温柔。 “师映川……”宝相龙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如同一道热流汩汩流过心间,刺激着全身的神经,令原本就一直不安分的心跳越发变得热烈起来。 ……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师映川的头脑渐渐恢复了清明,却突然发现自己正被谁抱在怀中,他倏地睁眼,恰恰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身上还疼么。”宝相龙树微笑着问道,不等师映川回答,他就又补充了一句:“……别担心,我会及时派人去断法宗传递消息的,告诉你师尊你在外面很好,请他不必担心你。” 师映川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青年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不禁皱眉道:“莫非现在你并不是在送我回去的路上?”宝相龙树笑道:“我们的船现在正向蓬莱群岛方向而去,我带你回山海大狱。”他轻轻拈起师映川的一缕发丝,嘴角笑意徐徐:“你看,我早已说过我会请你去我的听月楼做客,如今可是成真了,不是么。” “……莫非你不知道,你这样会让我很不高兴。”师映川只觉得浑身发软,身上隐隐作痛,虽然可以勉强支撑一二,但身体的情况其实并不容乐观,只怕要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他不得不靠在宝相龙树怀里,青年却低首吻一吻他的头顶,道:“小川你也许不知道,刚才我一直都在犹豫。” “犹豫什么?”师映川下意识地问道,青年身上的男子气息让师映川很不自在,他试图坐直身子,宝相龙树却手臂轻收,把他揽紧,虽然姿势恰倒好处,令他比较舒服,但师映川宁可难受一点也不想被对方如此亲昵地抱在怀中,只听宝相龙树微微叹道:“呵……犹豫什么?说实话,我刚才动过念头,想要把你就这么悄悄带回山海大狱,不让任何人知道,以后就可以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永远也不能离开我,也没有力量离开我……” 师映川心下一震,宝相龙树似乎察觉到了他心底的恐惧,便以手抚摩着师映川的脸颊,安慰道:“别怕,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会告诉你师父你在我这里,让他不必担心你,等你的伤养好了,我可以送你回去。” 青年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指尖上绕着师映川的一缕头发,嘴角有笑意绽放:“我实在是很想那么做,可是折了翅膀的鹰就不再是鹰了,我不想看你一生都不欢喜……小川,有时候如果你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想去改变一个人,却往往很可能等于毁掉了他,我不想那样对你,不愿让你一辈子永远都过得不快活。” 师映川提起的心慢慢放了下去,紧接着轻轻挣扎了一下:“……把我松开。”宝相龙树眼中的柔和仿佛融化了一般,却有一丝狡黠闪过:“我好不容易能抱你在怀,怎能轻易放手?我宁可这样抱着你一生一世才好。”说着,故意低头去深深嗅师映川发间的香气,师映川又是尴尬又是恼羞成怒,勉强抬起一只没有多少力气的手,去推青年,道:“……宝相龙树你这赖皮赖脸的家伙,我可真的要火了!” 那只孩童的小手被一只大掌轻轻捉住,宝相龙树捏着男孩比自己小了许多的手掌,放在唇边一吻,悠悠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小川,我早就说过了,你我之间有缘……不然为什么这么巧,偏偏却在茫茫海上还能遇见你,这若不是缘分的话,还会是什么?” “你这是乘人之危……”师映川无可奈何地忿忿道,他看出来宝相龙树眼下虽然举止轻薄,却并不会当真对他如何,无非是占点便宜罢了,因此恼火归恼火,倒不必很担心别的。 宝相龙树调戏了对方一番,便说道:“你睡了这么久,想必饿了,我去拿些吃的给你。”说罢,将师映川轻轻放在床上,自己起身出去,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端了一碗肉粥来,喂师映川吃了,师映川此时伤势沉沉,也只能由得对方。 一时吃罢,宝相龙树又取来杯子,让师映川喝了些水,师映川吃饱喝足,精神也好了一点,却见宝相龙树自顾自地脱了外衣,薄薄里衣下的身躯矫健而结实,充满了力量感。 第13节 ☆、三十六、蓬莱群岛 师映川眼见此景,浑身的汗毛顿时都竖了起来,瞠目道:“……你干什么?”宝相龙树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道:“当然是睡觉,不然你以为呢。”一面说着,已上了榻,见师映川睁大了眼睛瞧着自己,眼里明显有警惕之意,不由得就笑了起来,带着促狭之意道:“在怕我?” 空气中忽然有一种暧昧的东西在静悄悄地弥漫,师映川眨巴了一下眼睛,毫不掩饰地道:“不是怕你,而是不怎么信任你。”宝相龙树被那双透亮的眼睛审视一般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有些尴尬有些讷讷,好象自己真的有什么阴暗的心思一样,他不禁无奈地苦笑,但在这种小小的尴尬之中,他心里却又隐隐地生出几分没来由的兴奋——果然,男人一向都是一种容易被本能和冲动所支配的动物。 宝相龙树索性搂过师映川,把那还没有长成的小身子毫不费力地抱在自己怀里,让两人亲密地贴在一起,师映川不是不能作出抗拒的举动,但如今他的任何动用内力的行为,都只会对他的伤势造成不好的影响,因此师映川只得拧眉瞪着青年,咬牙道:“我发现你现在真的是越来越不知道什么叫作适可而止……” “佳人在侧,若不能亲近一二,那我岂不是成了柳下惠那样的迂腐之人?”宝相龙树轻轻而笑,他发现和师映川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会很容易变成一个近乎油嘴滑舌的人,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逗弄对方的机会,他一面说着,一面轻轻嗅着男孩的头发——嗯,真的很香。 师映川无可奈何,他有些嘲讽地道:“佳人?你这个词用的可不怎么样,你认为我哪里有配得上‘佳人’这个词的地方?莫非你没有读过书不成。”宝相龙树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含笑看着师映川有些阴沉的脸色,道:“也许你的容貌的确没有什么出色之处,但至少我很喜欢,而我若是不喜欢,那么任你生得天姿国色,也照样无用。” 师映川发现自己在这些问题上是很难驳得了这个家伙的,于是他明智地选择了沉默,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宝相龙树看他这个样子,心中暗笑,嘴上却道:“在这种情况下还睡得着,小川,你就这么放心我不成?”顿一顿,嘴角却漾开了一抹笑意,道:“……还是说,你年纪太小,还不是很清楚我究竟会对你做什么?” 彼此紧靠在一起,年轻男子的气息扑面而至,师映川努力让自己往后挪一点,但宝相龙树却立刻收紧手臂,把他仍旧紧密地箍在怀里,心情明显很好,笑道:“别怕,我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愿在你面前做小人,尤其是你现在身体不好,受伤不轻,我便是再混帐些,也断没有此时欺负你的道理。” 青年言语之间温柔款款,若是让熟悉他的人见了,怕不会瞪掉了眼珠子来,师映川却是不吃这一套,一只手抵在宝相龙树胸膛上,尽量让两人之间不要完全贴合起来,虽然在没有动用内力的情况下,这种举动有点徒劳的意思,但也聊胜于无,师映川闭着眼睛,无奈地说道:“我困了,你也别在这里喋喋不休了,让我睡一会儿,我正难受着呢。” “这倒是我疏忽了……既然如此,那么你便睡罢,把伤慢慢养好了。”宝相龙树温言软语,十分和气,右掌轻轻拍抚着师映川的背部,就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地哄他睡觉,师映川见状,不由得心下暗暗翻了个白眼,但说来奇怪,被宝相龙树这样哄慰着,即使觉得有点尴尬有点无奈,但偏偏他却是真的很快就睡着了。 如此一路在海上,整日里起居坐卧总面对着宝相龙树,而且免不了总被占点便宜,好在宝相龙树并不过分,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无非是搂搂抱抱,再加上一点口头上的调戏,因此师映川也还忍耐得住,这一路乃是顺风,大船的速度很快,终于抵达了蓬莱群岛。 海风微微,吹得人十分惬意,师映川被裹在一件带兜帽的薄羽缎斗篷里,宝相龙树抱着他站在船头,眼中带着浓浓的笑意,这蓬莱群岛极大,可决不是藏无真所在的那种小小孤岛,如此看去,绵连一片,根本就是一块大陆了,随着距离逐渐靠近,宝相龙树看到师映川眸内微露好奇之色,便笑道:“这里就是蓬莱群岛了,我山海大狱的所在,若是想在这里骑马绕上一圈,需要不少时日。” 经过这些日子,师映川早就已经放弃了让宝相龙树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行走的念头,更何况宝相龙树每日给他吃的药里格外加了些东西,虽然对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害处,却总是让他手足酸软,周身无力,因此师映川不得不接受宝相龙树的贴身服侍,就连走动也都是宝相龙树抱着他。 师映川此时见大船越发靠近,忽然想起一事,便道:“你跟我说过,这条船乃是姜家所有,是岛上的一个家族,但现在,这船上的姜家人都被杀光了……” “你是在担心这个?”宝相龙树微微一笑,一只手将师映川头上被风吹开的兜帽重新拢好,漫不经心地道:“一个小家族而已,他们既然得罪了你,我又岂会轻轻放过。”说话间大船越发靠近海岸,整个蓬莱群岛的码头有很多,不过这里是明显是一个大码头,规模很大,码头上停着众多大小不一的船只,沿岸人群往来,十分热闹,绝对不逊于内地的许多码头了。 船只缓缓入港,又过了一阵,终于停稳,师映川饶有兴趣地看着岸上人来人往,宝相龙树对他笑着道:“我已经命人提前飞鸽传信,你看见那边的车子没有?那就是来接我们的。” 那是一辆黑漆大车,如同一个小型的移动房屋,车表绘着红色的古怪图案,驾车的不是普通的马,而是一种模样极像马却又长着短角的兽,比普通马匹高大不少,通身雪白没有半点杂色,样子十分威武,大车旁边围着近百名黑袍骑士,周围空出一大片地方,尽管码头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却无人敢于靠近这一带,来往之人眼中都隐隐有着敬畏之色。 宝相龙树怀中抱着师映川,走下船来,很快就上了车,他将师映川放到车内安置好,这才唤过一名黑袍骑士,淡淡吩咐道:“……即刻派人去西岛姜家,满门不留。”那骑士得令,策马飞驰而去,宝相龙树重新回到车内,队伍便很快离开了码头。 车子快速行驶着,没有多久,面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天地,有极宽阔的道路穿纵其中,大道两旁无数野花盛开,蜂蝶飞舞,还有不少果树沿路可见,道上有不少车驾行人往来其间,一派繁荣的景象,与内陆根本没有多少区别。 师映川向窗外看去,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道:“我曾经听说蓬莱群岛乃是风景极佳之地,每年都有不少人来此游览观光,如今这样看来,果然是好地方。” 宝相龙树闻言一笑,动手替他拢一拢斗篷,说道:“这里风光确实不错,你若喜欢,等你身体痊愈了,我便陪你四处走走。”师映川不接话,却咳嗽了起来,宝相龙树便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从中倒了一颗药丸出来,喂师映川吃下,一面轻轻拍了拍男孩的后背:“你恢复得很快,想来是自幼身体底子打熬得很好的缘故,这一番好好调养着,以后也不会落下隐患。” 师映川吃了药,里面助眠安神的成分发挥作用,便又开始有些昏昏欲睡,宝相龙树抱他在怀,轻声道:“好好休息,这对你的伤势有好处。”师映川强撑着沉重的眼皮,道:“宝相,待我伤势痊愈了,便要回断法宗……”宝相龙树眼眸低垂,看不清楚他眼中的神色,只柔声说道:“好,到时候我亲自送你。”师映川听着青年说话,一边微微蹙着眉,眼皮开始耷拉下来,这就慢慢陷入到了睡梦当中。 车子一路飞驰,后来又上了一条平整的石道,渐渐的,道路两边开始出现了大量人工种植的奇花异草,周围有楼宇阁屋拔地而起,错落有序,鳞次栉比,这些建筑群几乎一眼望不到头,其间人员往来,极是繁华, 马车上的纹饰令车子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拦截,不知道走了多久,随着地势变化,各个建筑亦是此起彼伏,未几,前方出现一大片水域,看起来似乎是一处巨大无比的淡水湖泊,几乎看不到边际,周边建筑无数,其中有许多岛屿坐落水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在烟波浩渺的水上往来穿梭,用来载人,也不乏三五条观光用的精致画舫。 大车缓缓停下,宝相龙树怀里抱着用斗篷裹严的师映川,走下了马车,岸边停着一条双帆黑船,宝相龙树登上船,船只顺风而去,将宝相龙树与师映川送到湖中的一座岛上。 船只徐徐靠岸。这伏龙岛乃是宝相龙树一向居住之地,那听月楼便是在这座岛上,此时众人早已接到宝相龙树回来的消息,无数美婢姣童正焚香洒水,清理道路。 这里并非仅仅只有一座楼而已,而是还连带着许多房屋建筑等等,占地极大,其中有一座小楼立于中心处,仿佛众星拱月一般,一块白玉牌匾挂于其上,‘听月楼’三个填漆大字赫然在目。 宝相龙树抱着沉睡的师映川沿路而行,而此刻另一条白石小路上,两名丽妆少女并肩而行,其中一个身穿浅绿色樱纹广袖长衣,月白色牡丹碎饰束腰襦裙,宝髻松松偏侧,只以一枚细细的玉簪挽住,一只雪白的耳朵上长长垂下镂花流苏,眉目如画,眉宇之间与宝相龙树似乎隐约有些相象,另一人则是遍身桃花色衣饰,万千青丝编成一条长辫,上面缀着细碎的粉色宝石,身材纤瘦妙曼,裙裳整洁,纤尘不染,正低头而笑,看不清面目,不知在与身旁女子说些什么。 未几,四人不期而遇,月白色襦裙的少女欢快而笑,快步上前,留下沿路淡淡的馨香,说道:“方才就听说哥哥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宝相龙树微微一笑:“宝花,趁我不在,你又擅自来我这里。”宝相宝花吐一吐香舌,尽显少女娇态,道:“好小气,莫非自己亲妹子来玩玩都不成?” 正说着,一个轻软冰丽的声音道:“……表哥回来了。” ☆、三十七、那一跪的风情 那声音十分好听,只见少女水袖冰纨,裙饰明丽,在金灿灿的日光中莹然而立,桃花色的裙角被风悠悠吹起,宛若花飞,身姿修长翩翩,如此临风而立,直如仙子一般,说话间已微微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似嗔似喜的面容,眼波潋滟,清尘绝俗,同时露出一痕贝齿,轻轻一笑,顿时就仿佛百花齐开,明媚无比。 宝相龙树见状,缓缓点头:“哦,你也在。”甘幼情朱唇含笑,自然而优雅,那对漂亮的眼睛却转到青年怀中的人身上,面上浮现着一抹淡淡的笑意,使得她看上去很有一种亲和感,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不知这人……”宝相宝花却抢先道:“这人是谁?” 师映川全身被严严实实地裹在斗篷里,头上还罩着兜帽,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样子,甚至连男女都分辨不出,他如今年纪还小,身量尚且不足,眼下被宝相龙树小心地抱在怀里,倒好象是抱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一样。 宝相龙树眉毛微扬,没有回答两女的话,只淡然道:“……我还有事,你们两个自己随意。”看似漫不经心的语气,然而其中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势,不容置疑,说罢,便自行离去。 甘幼情双手缓缓负于身后,两只玉手无声地捏紧,宝相宝花皱了皱柳眉,有些不解道:“……哥哥这是怎么了?”她看到宝相龙树远去的身影走向听月楼方向,明亮的眼睛微微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然而在那一刻,甘幼情的眼睛里却陡然有明暗相交,喃喃道:“表哥居然……带人去了听月楼……” 却说师映川沉沉睡了一觉,等到醒来时,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头顶上方雕刻着波浪云涛的承尘,薄如蝉翼的雪白帐子如云朵一般,有镂刻的象牙球垂下,从中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幽香,他所躺的乃是一张宽大柔软的床榻,舒服无比,满床都是香而不腻的芬芳气息。 师映川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顿时就听见有悦耳的铃声响起,原来他身上盖着的软毯边角上缀着几只金铃,被这么稍微震动,就发出了声响。很快,铃声响起不过几次呼吸的工夫,有脚步声便由远及近,随即雪白的鲛绡帐被两下挑起,几名清丽侍婢站在床前,恭声道:“小公子醒了。”其中两女上前,轻轻扶着师映川坐起身来,取了软垫放到他身后。 师映川看了看周围,发现眼前是一处陌生的所在,一扇巨大的绣屏横在室中,上面绣着浩浩大海,海上巨舰扬帆,鸥鸟翔鸣,给人以十分雄阔豪气之感,绣屏右侧是一具半人高的九转莲花香炉,里面正袅袅向外溢着白色烟气,室中空间很大,陈设却并不繁冗,也看不出张扬的富贵之气,但每一件摆设却无一不是难得的珍品,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 此时却听有人笑道:“……小川,听下人说你醒了,我便来瞧你,你可觉得哪里不适?”语音未落,一个宽袍大袖,面容微显俊逸的青年便走了进来,正是宝相龙树。 眼下宝相龙树已经换了一身装束,鎏金云纹的华贵黑袍将身形衬托得格外挺拔,一顶金冠束住头发,面上含笑,明朗面容上的犀利双目原本透着些漫不经心,此时却仿佛有了焦点一般,落在床上的师映川身上,同时眼神也温和起来,令人心生好感, 宝相龙树走上前来,在床边坐了,动手理一理师映川身上剪裁合体的衣衫,道:“刚才你睡着之际,我让人去买了合适你的衣物,暂且给你换上,你先将就着用,我已经命下面绣工坊的人开始赶制了,再过一日,就有新制的衣裳送来。” 师映川身上穿的衣物质地柔软,针脚细密,做工十分精良,明显是十分高档的物品,但宝相龙树却还嫌弃,可见此人平时生活之豪奢,师映川每日吃的一种药里放了令人全身无力的东西,虽然无害,却总让他用不上什么力气,此时宝相龙树当着他人的面如此举止亲昵,师映川也没法将其推开,只得无奈地瞪了对方一眼,道:“……这里是听月楼?” “不错,正是听月楼。”宝相龙树的笑容里有着丝丝狡黠,道:“你以前总说不会到这里做客,如今却还是来了。”他说着,神色舒缓下来,目光只在心上人身上流连,师映川墨染一般的三千青丝松松散落在胸前,只用一根五色发带系住,以细细的银丝刨边,精美之极,配着如此柔顺漆亮的头发,相得益彰,为师映川平淡的容貌也添出了几分可观之处,宝相龙树伸手爱惜地抚摩着这一头黑发,轻叹道:“果然这里还是你住着最合适。” 室中几名俏婢不知何时已经悄悄退了出去,师映川微微闭上眼睛,状似休息,但他却分明能够感受到宝相龙树灼灼的目光,他装傻充愣了片刻,到底还是抵挡不住这种几乎快把他烧出个洞的炽热视线,只得缓缓睁开双目,就看到宝相龙树的双眼之中透出炽烈无比的神采,师映川见了,满心不自在,勉强抬起没有什么力气的右手,就想去挡对方的眼睛:“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看我……” 宝相龙树不由得展颜而笑,他轻松将那只孩童的小手紧紧捉进掌心里,轻轻一吻,低声道:“……小川,和我在一起,好不好?”师映川听了这话,身体微微一震,他能够品出青年这话绝对是出于真心,情真意切,但自己对宝相龙树却并没有那种感情,更何况心中还有一个香雪海,如何能够答应宝相龙树的示爱? 一时师映川默然不语,宝相龙树见了,虽然有些失望,却并不气恼,反而和颜悦色地说道:“你睡了这一阵,只怕是饿了,想吃点什么?”师映川闭上眼睛,避开青年爱意无限的目光,道:“没什么,我想休息。”宝相龙树笑了笑:“好罢,那你休息,正好我也要去见父亲。” 他说着,起身将师映川扶着重新躺下,为他掖好毯子,调整枕头的位置,师映川闭着眼睛看不到对方,可是却只觉得似乎有无数柔情自宝相龙树身上传递出来,化为实质性的锁链,将自己缠绕起来,然后狠狠地缓缓地勒紧,勒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宝相龙树离开之后,室中再次安静下来,师映川这才睁开眼,他也确实饿了,便努力坐了起来,向外唤人,他刚出声,就有侍女进来,师映川道:“……我饿得很,有什么吃的没有?”那侍女早已得了吩咐,师映川的一切要求都必须得到满足,因此便道:“不知小公子想吃些什么?只管对奴婢说就是。” 师映川想了想,便挑了几个自己平日里爱吃的菜说了,那侍女立刻下去准备,师映川等了大概两刻钟,几名俏婢便抬着一张矮桌进来,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众女将矮桌放在床上,然后便精心伺候师映川用饭。 一时吃罢,师映川洗了手,说道:“刚吃东西,我要出去走走。”几女互相看了一眼,面露为难之色,师映川看出她们的顾虑,只道:“不用担心,我就在这听月楼周围走走。”侍女们听了,这才安下心来,其中一人去取了斗篷,几人便扶着师映川下地,慢慢出了房间。 师映川手足无力,被侍女轻轻扶着,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因此哪怕很短的一段距离也会耗费不少的工夫,这里景色十分美丽,有身穿罗裙的美婢行走往来,不远处有一个圈起来的矮围栏,里面栖息着几只白孔雀,长长的尾羽拖在身后,一名绿衣小鬟正在向食盆里倒川梨、黄泡等果实。 师映川正欲走近去看,脚下却忽然一松,原来是右脚的鞋子掉了,那鞋是在铺子里买来的成品,自然不会完全合脚,师映川偏偏又脚下发软,这便扭掉了鞋。 扶着师映川的几个侍女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插曲,师映川正要叫人帮他把鞋捡起来穿上,远处却忽然有人快步朝这边走来,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已经来到了近前,原来是宝相龙树正好回来了。 青年疾步走来,走得很快,然而下一刻,周围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见宝相龙树在师映川身前站定,既而无比自然地单膝触地,半跪了下来,动手捡起那只掉在地上的鞋子,这山海大狱的少狱主,此刻仰起头看了一眼师映川脸上微微吃惊的表情,嘴角就泛起了笑意,目光落到男孩清澈的瞳子上纠缠了片刻,于是那目光在瞬间就由犀利变得温柔如水,道:“……外面日头这么毒,怎么却出来了?”口中说着,一面就在众人屏息止气的注目中一手拿着那只鞋,一手托起师映川穿着雪白袜子的右脚,认真地将鞋子套了上去。 周围没有任何人能够发出声音,只有阳光铺洒出一天一地灼目的金光,在众人都仿佛傻了眼一般的注视中,宝相龙树却好象完全不觉得有旁人在场一般,帮师映川穿好了鞋,这才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再自然不过,就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师映川忽然只觉得心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得慌,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慢慢地慢慢地流淌着,惘然若失,宝相龙树却弯腰把他抱了起来,走向听月楼。 很远很远的某个地方,两名少女呆站在花丛后面,宝相宝花和甘幼情眼睁睁看着青年抱着那个身披薄薄斗篷,根本看不清楚面目的人走进听月楼,即使相隔这样远,也依然能够感觉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满满温柔,如此温柔,能把人打倒在地,也能让人近乎绝望的温柔。 ☆、三十八、再遇 宝相龙树抱着师映川回到听月楼,师映川被他放在柔软的大床上,一时伏在枕间,心中却犹自被方才发生的一幕所影响,默然无语,宝相龙树望着他满头黑发散在枕上,只觉得又爱又怜,心中一动,坐在床边抚上男孩的肩膀,道:“……怎么好象不痛快的样子?” 师映川微微转过头,看了一眼青年,想到这一路对方视自己如至爱一般,无论自己说什么要什么,都从无违逆,极是温和,唯有在两人接触之际总要揩些油水,必使自己恼怒起来才肯不情不愿地罢手,想到这里,师映川口气淡淡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自己连路都走不得,怎么可能心里痛快得起来?” 宝相龙树微微一顿,立刻又笑道:“你知道的,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希望这样可以贴身照顾你。”师映川双眉微蹙,费力地自己慢慢坐起身来,道:“你觉得这样很好,可我却不喜欢,我是一个手脚健全的人,不是娇滴滴的小妞儿,用不着别人这样服侍,我喜欢无拘无束地走,跑,跳,而不是被你时时抱在怀里。” 宝相龙树沉默起来,师映川也不多说,只看着他,未几,宝相龙树轻叹一声,道:“好罢,是我不对,不应该为了一己之私就这样拘住你,以后再不会了。”他说着,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再次返回,掌心里托着一丸丹药,来到床前喂师映川吃了。 这东西入口即化,很快,师映川就觉得四肢渐渐开始不像先前那样酸软无力了,他如今虽然内伤未愈,但经过这段日子的调养,伤势也已经好了许多,此时身上逐渐恢复了力气,便盘膝在床,闭目调息起来,宝相龙树在一旁看着,面上似乎有一丝失落,但心中的一腔柔情却不足为外人道,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师映川调息既毕,只觉得周身舒坦,虽然伤势还没痊愈,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他睁开眼,见到宝相龙树还是坐在一旁,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便做不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目光微微一动,但终究还是很快归于平淡,只道:“岛上这里的确风景优美,只怕内陆许多地方都是比不上的。”宝相龙树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师映川的头发,微笑道:“蓬莱确实是个好地方,你不妨在此多停留些时日。” 然而这一摸却摸了个空,师映川敏捷地头颈一偏,便避过了宝相龙树伸来的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青年,道:“你这家伙近来可是无礼赖皮得很,但我眼下既然已经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子了,那么你还是收敛一些才好。” 师映川的表情看在宝相龙树眼里,就变成了笑容当中深藏着的俏皮,很是可爱,宝相龙树哂道:“就知道你会这样翻脸无情,唉。”师映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我发现你这个人颠倒黑白还真有一套。” 他这样一眼瞪去,再是平常不过,但看在宝相龙树眼里,却觉得那眼神似嗔似羞,顿时仿佛三伏天被泡在沁凉的海水中荡漾一般,连一颗心也荡漾起来,酥麻麻的,不由得笑道:“浮生长恨欢愉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师映川立时哼了一声,嗤道:“打住!宝相我可告诉你,你把你这些调调儿还是收起来的好,这些日子你趁机揩油,好在我是个男子,倒也罢了,没什么亏可吃,若是换个姑娘家,凭你这般轻薄无状,定是要杀了你才解气。” 宝相龙树哈哈大笑,调笑道:“这有什么,你若真是个姑娘家,我自然是负起责来,娶你过门就是。”师映川知道这厮脸皮厚起来当真胜过城墙,索性便不理睬,只把此人晾在一边就好,但宝相龙树却不肯让他清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以前你说过,你有喜欢的姑娘……” 青年的眼睛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也拢入光线照不进的淡淡的阴沉,一闪即逝:“既然如此,那么,那个女子是谁?” 师映川听他问起此事,面上却开始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望着宝相龙树,眼中有一缕精光闪过,心平气和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宝相龙树轻描淡写地一捋衣袖,很自然地道:“没什么,我只是很想知道,能让你喜欢的女子……究竟会是什么样子。”青年顿一顿,平静道:“是那个叫皇皇碧鸟的小丫头吗?我听说你和她一向关系很好……” “不是她。”师映川忽然打断了宝相龙树的话,他摇了摇头,想起那个清削的身影,嘴角就不自觉地噙出了一抹笑意,虽然转瞬即逝,却依然被宝相龙树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了,师映川道:“碧鸟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我很喜欢她,却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宝相龙树眼底深处隐藏的厉色无声消去,师映川自然不会跟他说起那人,一时间不免就有些冷场,半晌,宝相龙树忽然道:“我自认不输于任何人,区区一个女子,我宝相龙树岂会惧她?小川,纵然你眼下对我没有情意,日后也终究是我的人。”说罢,起身离去。 如此过了两日,这一天师映川在外面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岸口,他看着水上往来的船只,随手一拍腰间的别花春水,问身后一直跟着的侍女道:“怎么今天好象人格外多?”那侍女道:“今天是小姐十六岁生辰,请了不少人来此聚会。” “哦?想必热闹得很。”师映川随口笑道,那俏丽侍女名唤轻云,闻言亦笑,说道:“可不是?能来此处的都是年轻一辈的青年才俊,还有许多家族的小姐们,眼下这些船都是载客去往风霞岛的。” “既然这么多人,那我们不如也去瞧瞧热闹?”师映川饶有兴致地说道,他前时在船上闷了一路,这两日在伏龙岛基本只圈在听月楼左右,实在是闷得紧了,自然想要散心,这才有此想法,轻云却犹豫起来,道:“此事奴婢做不得主,少主那里……”师映川摆摆手,不在意地道:“他不是叫你们只管听我的话么?既然如此,你只管听我的,他须怪不得你。” 轻云见状只得应了,便去招了船来,两人登上船,前往风霞岛。 这风霞岛鲜花遍地,景色极美,岛上的路间随处可见有鲜衣华服的年轻人往来,师映川游兴颇盛,轻云见他专往景致优美的地方走,便提醒道:“公子,这后面有一处好地方,花开得极好,景色天然,公子不如去看看?”师映川果然来了兴趣,笑道:“好啊。” 两人便沿着一条小径而去,少顷,前面忽然景色一变,满目艳丽如画,空气中香浓欲醉,是一片无际花海,师映川笑道:“果然是……”话还不曾说完,却突然顿住了。 远处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花海中徜徉,粉色淡淡的衣裙,秀发如瀑,师映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女孩子,许多斑驳发黄的记忆再次鲜活起来,记忆中的那个女孩与远处的身影重合在一起,一种无法宣泄的感情一丝丝一缕缕地深入到骨头里,有痛,有苦,有甜,有涩,难以把握,难以分辨,然而无论是哪一种,都如此清晰而深刻,这些东西糅杂到最后,突然就随着什么东西毫无预兆地四散开去,如同此刻风中纷纷扬扬的花瓣,软软飘落在心中一处最柔软最纯净的所在……师映川忽然笑了,他对身旁的轻云扔下一句:“在这里等着我。”然后便朝着远处走去,他走得那样快,将明媚的阳光都统统甩在了身后。 “……能够再次见到你,真好。”这句话也许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又也许是包含了无限感慨才抒发出来的最自然的话语,总之师映川就这样说了出来,他站在少女身后,双眼如星,笑容灿烂,脸上渐渐浮现出难以道尽的温柔。 方梳碧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再次遇见这个男孩,几乎在下意识转身看到对方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就突然出现在脑海里,前时与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在眼前翻飞不休,并且如此清晰,就仿佛发生在昨日,此时此刻,方梳碧这才明白或者说这才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对于这个男孩的印象,远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深刻。 师映川微微欠身,脸上笑容越发灿烂,他微笑着对方梳碧道:“……这些日子不见,我心中很是想念你,你可也想念我么?” 第14节 方梳碧长长的睫毛轻颤,微微翘起的红润嘴角令人想在上面轻啄,这个跟以前一模一样的愕然表情哪怕是在这么多年之后,师映川依然还是记得清清楚楚,也就是在此时,他这才明白原来那个叫作香雪海的女孩留给他的记忆纵然是穿越了两个时空,经历了岁月的洗礼和打磨,却还是深深深深地印在他心中的一处角落,从来没有丢失过,也没有褪色。 师映川含笑紧盯着方梳碧,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他的眼睛里流转,方梳碧有些呆呆地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她看着男孩温柔的眼神,听着他明明十分卤莽轻薄,然而却透着无比诚挚的话语,不知道为什么,一颗心突然就被什么东西轻轻柔柔地一刺,就这么打破了她十四岁少女敏感而朦胧的心防,然而这罪魁祸首却仿佛还嫌不够似的,望着她笑,说道:“你今天穿的这件衣裳很好看,我很喜欢。” 师映川如此说着,看着方梳碧那张俏丽清涟的面孔,那精致的琼鼻,那红润的唇,那牛奶般白嫩的肌肤,不禁发自内心地微笑,十四岁的少女已经有了窈窕的样子,微微鼓起的胸脯被薄薄的衣衫描绘出动人而青涩的曲线,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一如曾经的十四岁,在这个时刻,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那是曾经灾难降临时他脑海中最后的记忆。 师映川的眼睛忽然有些涩,面前的少女还是那样动人,可他却想起那时自己醒来后看见的她的样子,她静静躺着,浑身冰冷而苍白,如此突兀地结束了那犹如夏花般璀璨且短暂的人生,强行将自己对她的记忆永远终止在十八岁。 ☆、三十九、风霞岛 十八岁,如鲜花般美丽的生命,就那样以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式无声凋零,当看着少女毫无生气的冰冷身体时,那时候的他喊不出,叫不出,只是一直看着对方惨白没有血色的脸,一颗心止不住地沉下去。 师映川仍旧微笑着,心中五味杂陈,右手握紧了剑柄,而一颗心却渐渐熨贴下来,他注视着面前这个与记忆中并无改变的少女,只觉得心中欢喜无限。 方梳碧眼下已是十四岁的少女,很懂得男女之间的一些微妙之事了,此时被师映川这样一瞬不瞬地盯着,终于有些禁不住,雪白的耳朵开始逐渐发红,她有些局促地微微偏过身子,似乎是怪对方卤莽大胆,漂亮的眼睛便瞪了师映川一下,然而师映川看到这一幕,却是笑得愈发灿烂,这少女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哪怕满天的星光都全部陨落,也不及她眼眸的明亮,就连这样含嗔瞪人的风情,这么多年了,甚至跨越了不同的时空,却依然不曾改变。 师映川心中无法平静,他百感交集,一时间忽然就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了,半晌,他才微微一欠身,含笑问道:“……你可相信,人是有上一辈子的么?”他见方梳碧愣了一下,便接着笑道:“我是相信的,因为我总觉得我上辈子就认识你,就好象是做了一场梦。” 师映川不等少女答话,只是轻轻笑着,笑容越来越温柔,到最后轻叹一声,娓娓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你的眼睛就是我心中,最明亮的灯火……这句话就是你曾经在那场梦里写给我的,那时候我们在学校……私塾里读书,你把写了这句话的纸偷偷塞进我手心里,你还记得吗?” 方梳碧看见男孩的眼神变得愈发明亮,就仿佛被春水洗过,柔柔地荡漾着清澈的颜色,可是其中却又一丝挥之不去的痛楚,就仿佛是想起了某个记忆深处令人痛心疾首的画面……方梳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就有一种眼睛很酸很涩,想要哭泣的感觉,想要张开双臂抱住面前这个又陌生又熟悉的男孩,灵魂最深处一隅的某种力量复苏着,主宰着她,又是甜蜜,又是苦涩,令她缓缓蹙起了秀眉,抿住了唇,不知不觉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而下,濡湿了胸前的衣襟。 她正骇异着自己的古怪反应,师映川却已经上前,手里拿着一方锦帕,细心地给她擦着眼泪,十四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比十岁的师映川要高上一些,但师映川的动作却好象再自然不过,唯有那种温柔的笑容挂在唇角,就好象从来都不曾消散。 方梳碧怔怔地不能动,也不想动,任凭对方给自己擦净了泪水,师映川轻声道:“我很喜欢你,看来你应该也是喜欢我的,那么,你能等一等我么?等我再长大一些,到时候我可以保护你,我们会在一起长长久久,再不分开。” 他牵起女孩柔软的手,那是记忆里一如既往地指如青葱,他咧嘴笑了,平淡无奇的容貌仍然还是平淡无奇,可是那种兴高采烈的、如此纯粹地发自内心的感情,却足以感染任何人:“……不是什么盖世英雄,也没有踩着七色的云彩来见你,反而还生得和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完全不搭边,甚至比你的年纪还小,还没有你高,如果这些让你觉得有些失望,那就先暂时将就一下,等我慢慢变得更好,可以吗?” 方梳碧无法说话,她看着师映川,突然觉得心口轻轻一痛,无数未知的东西重合在了一起,一瞬间有一股浓烈胜似烈酒一般的滋味在心底深处缓缓涌现出来,少女分不清这是真实的感受还是幻觉,唯独心口轻微地麻,自己的手被对方拉着,似乎有一件十分珍贵的东西正在失而复得,冥冥中依稀有一个声音在提醒着:不要让它从你的指间悄悄流走。 所以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婚约,忘记了那个温柔体贴的颜哥哥,忘记了青梅竹马的时光,也忘记了以后水到渠成的婚姻,被命运驱使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其实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爱与不爱,往往却只是这样一瞬间的事情,十几年的相处,终究只是淡淡的浅浅的情谊,没有真正打开过少女的心房,但是另一个人却在一个瞬间就让女孩流下泪来,这并不是谁不好谁不够优秀的问题,只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如此令人措手不及。 师映川看到少女失神地点头,脸上的笑容就陡然间灿烂得无法形容,他握紧了方梳碧柔软的纤手,单纯地享受着这份如饮美酒的滋味,半晌,才道:“我叫师映川,断法宗第十九代剑子,今年已经十岁了。” 方梳碧在先前的连番心灵震撼之下,对于师映川所表露出来的身份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了,只喃喃道:“我叫方梳碧,桃花谷方家女儿,今年十四岁。” 师映川点头笑着,方梳碧此时终于渐渐回过神来,随即就有些羞赧地从师映川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师映川含笑瞧着她,问道:“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方梳碧轻声道:“我是得了宝相宝花小姐的帖子,来贺她芳辰的。”师映川了然地点头:“哦,原来你们是闺中蜜友?”方梳碧一笑:“这倒算不上,不过我和宝花姐姐确实有些交情。” 方梳碧说话之余,心中也觉得奇怪,自己不过与对方见了两面,怎么却说起话来如此随意熟稔,完全没有隔阂之感?正想着,一个声音清凌凌地道:“……梳碧妹妹,你总算是到了。” 那声音如同清溪流过,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自远处走来,身披月白色纱衣,头戴缀有宝石的花冠,秀发乌黑柔顺,自然地垂在胸前,一双秋水剪瞳光华流转,随着她轻移莲步而来,就犹如瑶池仙子误入人间。 方梳碧见了这少女,顿时笑靥如花,道:“甘姐姐。”甘幼情一只纤纤素手上持着一把用孔雀尾羽制成的小扇,轻微摇动着,只看她这种优雅的动作,就觉得夏日的燥热已经被驱散,甘幼情妙目微微一转,看向方梳碧身旁的师映川,道:“梳碧,这是谁?我记得在你下面好象还有几个弟弟,莫非这是十六郎?还是十七郎?” 方梳碧俏脸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红,道:“他……”师映川却大大方方地打量了一下甘幼情,道:“姑娘姓甘?听说有甘氏表小姐在此处做客,想必就是姑娘?”甘幼情轻轻一笑,道:“这孩子倒是有趣。”她只当师映川是方梳碧带来瞧热闹的族弟,因此并不在意,只对方梳碧道:“宝花已经在等着你了,我闲着无事,便出来瞧瞧,你怎的还不过去?” 方梳碧有些歉然地说道:“刚才瞧见这里花开得这么好,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甘幼情笑道:“桃花谷四季常春,桃花满谷,整日里有如此美景可供欣赏,你还能瞧得上别的地方?”一面浅浅说笑,一面带方梳碧走出花海,后面师映川悄悄朝着远处的轻云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必跟过来,自己便随在二女身后朝着前方走去。 走过长长的小径,前方的美景越发层出不迭,亭台楼宇,小筑斋阙,都是随处可见,许多在别处难以见到的奇花异草,在这里也往往到处都是。 此时一间极阔大的长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男女皆有,面前的小几上都摆满了香茶果品,宝相宝花一身剪裁合体的胭脂袍,并无其他纹饰,腰间束着一条淡金色腰带,衬得她整个人英气勃勃,也显现出无限美好的曲线,少女眸如点漆,顾盼生辉,虽然不是绝美,但也是一道极吸引男子注目的美丽风景,这里设的乃是跪坐席位,前置矮几,宝相宝花端正跪坐着,衣摆下露出穿着丝履的优美玉足,正与近前的一名少女低声说着话,那少女脸上遮着面纱,看不见容貌,乌黑的髻上斜插着三根翠碧簪,形成一个雅致的扇面,衣裙亦是考究,显然也是一位颇具风姿的美人。 二女说了片刻,宝相宝花忽然转首向旁边侍女道:“二哥怎的还不见他来?他可是答应了我,会从万剑山赶回来的。”那清秀侍女道:“不如奴婢去前面迎一迎,只怕二公子就快到了。”正说着,厅口处珠帘一动,一个清瘦的人影走了进来。 偌大的长厅内忽然寂静一片,只剩下一个异常稳定平缓的脚步声,仿佛是落在人的心上,那人大概十七八岁,天青色的衫子将脸容衬托得尤为白皙,腰间佩着一柄通体晶莹生辉的剑,眸子亮如星辰,双眉好似国手丹青精心画上去的一般,眉心之间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殷红圆印极为抢眼,一肤一肌都是雨后的白薄胎新瓷,整个人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短暂的安静过后,众人下意识地起身相迎,宝相宝花快步走了过去,拉住那人的手,目光中有些复杂,又有些伤感和更多的欢喜,说道:“二哥,你怎么才来。” 年轻人微抬眼帘,道:“……时间应该还早。”宝相宝花拉他入座,嗔道:“你呀,总是有话来驳我,从不让着我一些。” 先前那名戴着面纱的少女此时素手一抬,揭开了薄薄的面纱,落落大方地展现出一张面部轮廓极精致的容颜,娇美如画,天然一种妩媚之情扑面而来,一绺青丝有些随意地垂在脸侧,唇角浅笑,却绝无柔弱之感,一双美眸看着那少年,盈盈一笑:“……季哥哥,别来无恙?” 季玄婴平静而沉默地坐着,脸上没有特别明显的神情波动,只道:“我很好。”温渌婵含笑如初,道:“上回见面已是去年的事了,季哥哥气色还是那样好。” 这边正说着,外面又有三人走了进来,甘幼情带着方梳碧师映川入内,将他二人安排在一处,方梳碧先是去宝相宝花那里说笑了一时,这才重新回座,却见师映川正有些好奇地瞧着季玄婴那边,便道:“你在看什么?” ☆、四十、宴中 师映川听她问起,便笑道:“我在看那个穿天青色衣裳的人……那是谁啊,你认识么?”方梳碧点了点头,道:“认得,那是山海大狱二公子季玄婴,人称妙花公子。”师映川不解,问道:“季玄婴?怎么不姓宝相?”方梳碧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是与狱主一向不睦,便随了他爹爹的姓。” 师映川人生的前四年都窝在小小的大宛镇,后来又基本一直待在大光明峰范围,整日里无非就是修炼再修炼,所见所闻自然闭塞不少,眼下就不免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随了他爹爹的姓?他爹爹不就是山海大狱狱主宝相脱不花么?” 方梳碧小声笑道:“狱主是他父亲,而他爹爹姓季,乃是极少见的侍人,你没瞧见他眉心的红印么,他也是侍人。” 说罢,见师映川仍然满脸茫然,知道他年纪小,一些事情没有听说也很正常,便详细解释道:“其实侍人与普通男子没有什么不一样,唯有一点不同,便是可以生育,与男子女子都可以婚配,若与女子婚配,则与普通夫妇没有任何不同,但如果是与男子婚配的话,那么侍人就有很高的可能性会诞育子女,与女子怀胎的几率是一样的,而所生的子女也大多是普通男女,只有很低的比率也是侍人……因此侍人一向是极罕见的,只怕不比鲛人多呢,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师映川恍然大悟,以手拍额道:“我说呢,那些姑娘也就罢了,怎么那么多男的也一直瞧那二公子,一个个热切得很,哪怕人家确实生得好看,哪怕这些人都有龙阳之好,也不该这么明显,原来是因为这二公子是侍人……” 方梳碧轻轻一扯他的衣袖:“小声些,这位二公子不喜欢旁人说他侍人的身份。”师映川低声问她:“那么宝相龙树和这位宝花小姐,也是那季侍人生的?”方梳碧道:“不是,大公子和宝花姐姐是一母同胞,只有二公子才是季侍人所出,现在这位季二公子师从万剑山,很少回蓬莱这里。” 两人这边私下说着,那厢却已经开宴,说是生日宴会,其实并非吃吃喝喝,倒更像是清谈聚会,众人在一起说笑,凑凑话题,只谈风月,图的就是个惬意,也不乏有刚赶到的人,入座后便迅速加入到众人的谈笑之中。 一时间气氛融洽,师映川正低声与方梳碧说话,逗得少女掩口娇笑之际,却听那外面的珠帘一响,有人大步而入,众人一愣之下,即刻纷纷起身,那青年黑袍黑靴,长发披在身后,两边鬓发上各穿着一颗大珠,座间一直表情平静的季玄婴微微皱眉,眼中有复杂之色一闪,宝相宝花却微带惊喜地笑道:“大哥你来了。” 宝相龙树微一点头,目光却在周围一扫,立刻停在了师映川身上,他倒没有立刻表示什么,而是任凭宝相宝花命人在身边加设了座位,然后拂袖落座,季玄婴沉默了片刻,终于淡淡开口道:“……大哥。” 宝相龙树神情平静,颔首道:“你回来了。”此时坐在稍远处的师映川满面无奈地打量着座间的宝相龙树,心想你这家伙在我面前时哪有这等威风?果然是人有千面,面面不同啊。 座间甘幼情却已放下手中所持的那柄孔雀扇,袅袅道:“方才正在论诗,表哥一向善于此道,才情非凡,不如也与我们凑个趣如何?”她容色美丽不可逼视,雪肤花貌,连声音也如黄鹂出谷,在座不少青年眼中流露出倾慕之色,但众人大多知道此女心系宝相龙树,旁人基本是没有机会的。 宝相龙树方才从进了厅中到现在,除了一丝礼仪性的微笑之外,脸上基本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端方气度,以及并未刻意却依然流露出来的凛傲之意,但此时听了甘幼情的话,却出人意料地忽然微微一笑,淡声道:“……有何不可?题来!” 甘幼情见状,心中欢喜,笑盈盈地将题目递去,宝相龙树一看,原来是情爱一类,倒是正中他心思,一时间沉吟片刻,便缓缓念出一首来,果然措辞优美,词句清新,这等文才,也是少有了。 众人自然免不得恭维一番,师映川却是心下一动,旁人或许听不出别的,但那诗中所写的分明就是他与宝相龙树两人之间相识之事,而后面又满怀求爱之意,根本就是故意念给他听的,一时间眉尖微微一蹙,心情陡然变得有些复杂,正值此时,只听宝相宝花的声音传来:“……梳碧,已经轮到你了。” 方梳碧闻言一怔,她方才只顾着与师映川说话,哪里有心顾得别的,也根本没注意即将轮到自己,此时毫无准备之下,又兼心中慌乱,哪里作得出什么诗来?正窘得手足无措间,身旁师映川却已朗声道:“……不如我替她罢。” 师映川说着,慢慢挺直了身子,坐得笔直,就如同一把宝剑突然拔鞘而出,不复先前的暗淡无光,一面缓缓从袖中伸出双手,平稳地放在几面上,他有此一举实在出人意料,倒是令周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此时,众人这才正眼看向这个连少年也还称不上的男孩,目光中有着疑问与意外,不过这安静的瞬间立刻就被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正是宝相龙树,他忽听此言,便抬起了脸,只见青年的目光在方梳碧的身上转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眸色一闪,转瞬却又微微一笑,道:“当然可以。” 师映川便笑了起来,他心念一转,就已念道:“东山崔嵬不可登,绝顶高天明月生……”一边缓缓说着,一边却在暗中以指尖轻搔了一□旁少女的玉腕,方梳碧顿时低下头去,掩饰住了脸上浮起的红晕,心中暗啐这小坏蛋恁地大胆。 这两句无论用词还是意境都算是普通,并不出彩,甚至还略显流俗,众人也并不觉得有何出奇之处,不过作诗的人只是一个孩子,至少把格律平仄等等都用对了,铺垫得也还好,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作得出来的,因此在座之人也都听着。 此时师映川顿了顿,没有立刻往下说,身旁方梳碧立刻抬起头,向他递来一个鼓励的表情,似乎在替他打气,师映川便轻轻拍着腰间的剑,继续道:“红颜又惹相思苦……” 念到这里,笑容已经收敛,微抿着唇,看起来是似笑非笑的模样,又好象是在审视着厅中诸人,然而很快,师映川的视线便停在了宝相龙树身上,貌似不经意的样子,既而笑容重新缓缓绽开,一字一句仿佛轻叹般地道:“……此心独忆是卿卿。” 宝相龙树原本面带微笑,但是在听到这最后一句之际,右手突然几不可觉地一颤,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一瞬,他反反复复地在心中重复着‘此心独忆是卿卿’这一句,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师映川既作此诗,分明是针对他方才的求爱诗,在此作出明确的回绝,告诉宝相龙树在他师映川心里,只有一个人。 这首诗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佳作,但师映川年纪既小,又是在短时间内作出的,而诗本身也颇有可取之处,因此众人也都微微点头,并不吝于几句称赞,且又有几个少女意外地瞧过来,互相低语道:“那孩子是谁?小小年纪却有些大人的意思,倒也有趣得紧。”方梳碧白嫩的面容上亦是欢喜之意,一颗心却是怦怦跳得快了许多,她听得出来师映川这诗究竟是写给谁的,心中不免又是甜蜜又是紧张,又有些说不出来的骄傲。 此时宝相龙树拿着手中的酒杯,静静看着师映川,那目光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脸上的笑容却是似乎渐渐明朗起来,淡然道:“……很不错的诗。”说罢,忽然另一只手轻轻一招,一名侍女便无声无息地上前,宝相龙树吩咐道:“拿些果子露来,送到那边桌上。” 很快东西便送了上来,放在师映川与方梳碧面前的矮几上,宝相龙树眉宇之间忽然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同时坐直了身体,右手轻轻一个手势,温言道:“方才听轻云禀报,说你来了这里……你伤势未愈,最好不要喝酒,喝点果子露就是了。” 此话一出,厅堂中立时静得几乎可以听到人呼吸的声音,宝相龙树言语之间如此亲密熟稔,显然是完全出乎众人意料,甘幼情与宝相宝花却是同时妙目一闪,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种可能——原来是他! 甘幼情定定看着不远处的师映川,一只素白玉手缓缓捏紧了酒杯,她脸上的表情尚算平静,但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此刻自己心中究竟是如何千思万绪,她这两日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听月楼里的那人,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是这样一个无甚出奇之处的男孩,一时间心中百转,却是整个人都乱了,而座中季玄婴眼中精芒一闪,目光在师映川身上停留了片刻,这才移开。 师映川面部肌肉微微一抽,神情渐凝,却又嘴角很快扯出了一点笑容,缓声说道:“……我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没有什么大碍了。”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宴会照常继续,等到暂时散场休息的时候,师映川拉着方梳碧出去,两人沐浴在阳光里慢慢走着,方梳碧道:“原来你和少狱主认识。”师映川点点头:“以前就认识,这次是跟他一起到蓬莱的。” 廊下香藤青翠缠绕,其间点缀着素色的小花,显得极为清幽爽心,十分美丽,方梳碧走在淡色的光线中,只能看到她窈窕的身体轮廓,却不能完全看清她被阳光温柔照着的脸,这幅场景美如画卷,让走在她身旁的师映川露出会心的笑容,道:“我知道你和嵇狐颜有婚约,你不用担心,我以后会把这件事情处理好的。” 方梳碧一顿,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师映川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看着她比秋水还要清澈的眸子,认真地道:“我已经尝过失去的滋味,所以我才更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放手的……放心,都交给我,我不会让你为难。” 他话音刚落,一个声音低沉道:“有些东西是不能放手的么?……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映川。” ☆、四十一、那一场风花雪月 那声音道:“有些东西是不能放手的……这也是我想也对你说的,映川。” 伴随着这句话,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宝相龙树静静看着面前的一对小儿女,脸上神色如常,但无论是谁,此刻却都能够看出他漆黑的双目当中那种即将燃烧的情绪,他深深看了方梳碧一眼,然后目光转向旁边的师映川,轻声道:“……原来是她吗。” 气氛忽然就有些凝固,在这一瞬间,宝相龙树突然就生出一股想要毁灭什么东西,却又不知该如何去做的冲动,此时不管是已经注意到这边情况的一些人,还是刚刚出来正咬唇看向这里的甘幼情,或者是别的任何人,这些统统都已经不在他的视线里,此刻他想要伸手去抓住的那个人明明伸手可及,却又分明好象是藏身在重重的迷雾当中,让他碰触不到。 “我宝相龙树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动心,我这样喜欢他,可以为他做很多事情,但他却为什么不能像我这样回应?”宝相龙树心中如此想着,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留下重重的烙印,很重,很深,很苦,此时此刻,他无比渴望能够有人告诉他答案,然而在这世间,很多问题却往往都是没有答案的。 宝相龙树慢慢走过来,挡住了两人的去路,方梳碧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师映川,少女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可是又不能够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一时间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周围的一切不再与他们有关,统统都好似潮水一般退去、消失,唯有三个沐浴在阳光下的人,夏日的阳光那样刺眼,透过翠绿的枝叶印下细碎的斑驳。 师映川站在少女身旁,微微抬起头看着青年,平日里嬉笑怒骂的面孔在此刻却端然而平静,那不是一个男孩应该有的神情,而是一个男子才会具备的镇定,带着一丝凝重,一丝承担,宝相龙树看着对方这样的表情,突然就用力握紧了拳头,久久无话,半晌,才缓缓说道:“……她怎及得我。” 师映川看向他,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道:“她好得很,至少我是这样认为。”宝相龙树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弥漫,他的语气间透露出隐隐的强悍意味,负手看着方梳碧,轻语道:“就因为她吗……”然后青年就这样面对着少女,只听到他平平说道:“……你要什么,都可以说出来,我全部都可以满足,只要你以后,再不见他。” 方梳碧愣住了,她一时间难以处理这种突如其来的诡异状况,身旁师映川却忽然沉声道:“……够了宝相,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师映川不是一件东西,可以被人拿来做交易的。” 伴随着这些话被说出来,远处似乎隐隐传来骚动,许多人嗅到了某种沉重而不寻常的气氛,周围只剩下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的声音,尤其衬托得四下格外平静,不过师映川却好象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他忽然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美丽少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道:“我想拉着你的手,你觉得怎么样?”说着,就在宝相龙树倏然一缩的瞳孔前伸出手去。 男孩的手伸到面前,那是一只比自己还要小上一点的手掌,肤色较深,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很干净,方梳碧有点呆呆地看着这只伸在自己面前等待的手,她迟疑着,心跳着,袖口微微颤抖,然后一只纤软娇嫩的玉手便从袖子里露了出来,缓缓地犹豫地朝男孩递过去。 在指尖即将碰到对方的手时,雪白的手指忽然微微一回缩,明显可以感觉到此刻少女心中的忐忑,但终究那漂亮的手还是义无返顾地送了过去,勇敢地递到了男孩的掌心位置,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师映川一把握住了这只白嫩的纤手,握住了这只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沁汗的手,然后握紧,再然后,他就这样牵着少女的手,转身而去,一切一切,都如此云淡风轻。 他们就这样一起走过众人投来的目光,穿破某种无形的力量,安静地向前,男孩和女孩沐浴在强烈到刺眼的光线下,从头到脚都被阳光泼洒出一层让眼睛发酸发疼的微芒,这个场景在很久很久之后,都不会被人忘记。 …… 两人坐小船离开风霞岛,上了岸,一路走在大道上,师映川牵着方梳碧的手,说道:“我们去码头,然后乘船离开这里……你来蓬莱的时候是怎么来的?”方梳碧答道:“家里派了人跟着我,我们是包下一条船就朝这里来了,下了船之后,自有专门迎接客人的马车带我去宝花姐姐那里,现在我家里派来的人就在码头等着我。” 师映川笑着道:“那正好,我们可以上船直接离开蓬莱了。”方梳碧没有接话,她安静了片刻,然后微微低头看着师映川,明亮的眼睛清澈如天空,好象溪流一般给人以心旷神怡的感觉,她轻声说道:“刚才宝相公子很奇怪……你……他是不是很喜欢你?” 师映川嘴角的笑容微微一滞,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方梳碧垂目盯着自己的鞋尖,道:“他很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师映川有点苦笑的样子:“可是我并不像他喜欢我那样喜欢他,我只是喜欢你。”方梳碧轻轻一咬唇,认真看着男孩,忽然就甜甜一笑,道:“我们走罢。” 一对重逢的小儿女就这样沿着道路走着,少女身上如馨如兰的清香被风送入身旁的师映川鼻中,师映川体会着那甜美而醉人的味道,一时间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要放声长啸,不过他虽然并未当真如此,却也将少女的手猛地握紧了,方梳碧一怔,正要说些什么,师映川却已经静静地轻叹道:“你回来了,真的是太好了,以后我不会让你再突然离开我。” 第15节 他说到最后,语气悠长,很是古怪,方梳碧不知道为什么,忽觉心中一痛,下意识地道:“是我不好,以后我不会再抛下你一个人了。”刚一说完,才发觉这话却是说的没头没脑,自己为什么会说出来?正惊疑不定之际,却见师映川眼睛亮如星辰,那眸中又是喜悦又是怀念,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惊疑,便点点头,轻声道:“我说过,我在上辈子一定是见过你的,在梦里,我们在一起很快活……你信我说的话么?” 这种话自然是荒诞不经,没人会信,但方梳碧却郑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信的。”没有原因,没有理由,也不是好骗的小孩子,可是就是本能地选择了相信他,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哪怕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师映川笑容越发灿烂,他说道:“我要回宗门去,你在桃花谷等着我,等我年纪大些了就去方家提亲,我们要经常书信往来,你不要忘了,好不好?”方梳碧漂亮的眼睛看着他,轻声道:“父亲要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替我完婚,你也要记得。” 师映川微微一握少女的手:“还有四年,足够了,到时候我就不再是小孩子了。”他说完,还没来得及看少女脸上绽出笑容,就突然转头向远处看去,只见大道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就越来越近,一人一马飞驰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马背上男子的面孔也清晰起来,然后他狠狠一勒缰绳,黑马便立时停下,神骏无比,一人一马就这样停在了一丈外的地方。 青年坐在马上,痴痴看着师映川,根本没有理会对方身旁的少女,然后他缓缓笑了一下,这个笑容令方梳碧的手下意识地就抓紧了师映川的手,仿佛不敢也不肯放开一般,就好象她在担心如果自己一旦松了手,那么这个男孩就会消失了,被别人偷走。 宝相龙树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忽然就声音微沙地道:“……你这就要回去了么?”师映川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一点头,宝相龙树沉默片刻,猛地笑了起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映川啊映川,我平生没有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而你却让我第一次知道这种滋味究竟是什么感觉,很好,你很好。” 一阵风袭来,明明带着暑热之气,宝相龙树却只觉得冷,他凝目看着师映川与美丽并不搭边,甚至还青涩得让人难以有情爱之念的小脸,眼里的凌厉忽然就转变成了淡淡的悲伤,以及发自内心最深处的眷恋与不甘,他捏紧了手中的缰绳,淡淡道:“……事实上我必须承认,我现在很痛苦,从来都没有这么痛苦过,但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相信我的选择从来都是正确的,无论是在别的事情上,还是在对于你的问题上。” 师映川沉默着,然后抬头看着马背上的青年,道:“抱歉宝相,你的美意我心领了,我想你以后会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话还没说完,就被宝相龙树忽然间有些暴戾地一摆手打断了,宝相龙树心头酸楚,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去看师映川,神情漠然地说道:“不要说这种对我现在的处境完全没有帮助的废话,除了让我更不好受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此时宝相龙树心乱如麻,情绪也有些紊乱,他看着面前的一对少男少女两手相牵,当时真是妒火熊熊而起,炙烤着心脏,整个人压抑得无法形容那种感受,方梳碧与青年的目光相触,顿时身体一僵,几乎与此同时,与师映川交握的手却本能地抓得更紧了一些,宝相龙树漠然的眼神让她感到微微的恐惧,那是一团燃烧的火,从中能够捕捉到某种令她颤抖的情绪。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师映川轻轻一握那纤手,意似安慰,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一对漆亮的眼睛不闪不动,只是浅浅淡淡地迎着阳光看向宝相龙树,以一个男人保护自己女人的姿态面对着另一个男人,缓缓道:“宝相,我现在要带她走,莫非你要拦住我么。” 在这一刻,宝相龙树突然就觉得心里空空落落,仿佛有些魂不守舍,他忽然大笑起来,一只手用力指着师映川,道:“映川啊映川,你说,我究竟应该如何对你呢?我们之间明明有很多机会的,我也全部都抓住了,没有错失过一次,可是为什么我就打动不了你?” 他说着,缓缓松开手中的缰绳,握掌为拳:“拦又如何?不拦又如何?映川,你总是想要斩断我们之间的一切可能,你说,我这一拳……究竟应不应该挥出去?” ☆、四十二、本心 眼见宝相龙树拢拳于袖,方梳碧顿时脸色微白,她紧抿住嘴唇,却依然鼓起勇气将身子一侧,半挡在师映川面前,似乎是想要保护对方,师映川心中微微一暖,轻扯了一下少女的手,微笑道:“……没事的。” 师映川说着,将少女拉到自己身后,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对宝相龙树道:“你是要跟我动手么?”宝相龙树攥紧右拳,眼望师映川,道:“我不愿与你动手,更何况你伤势未愈。”师映川却在笑,只因他清楚地感觉到体内那蓬勃流转的气息,在与女孩再次相见的今天,那种欢喜无限的力量令他体会到了整个人整个心神都宁静无比的感觉,道心澄明,那是通澈一片,自由如鸟的心境,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是突破的曙光。 他唇角微微一挑,松开了少女的手,同时眼睛望过去,对女孩微微一笑,似乎是让她不要担心,然后下一刻,左脚朝前迈出一步,而随着他这一步,用发带扎住的黑发忽然散开,满头乌丝在身后无风自动,宝相龙树瞳孔微微一缩,刹那间就有些身心疲惫,仿佛整个人提不起什么力气似的,苦笑道:“你还真的要跟我动手……” 青年说话间身周有真气澎湃,目光笔直又怔忪地看着师映川,然后又望向方梳碧,突然间冷喝一声:“……好!” 话音未落,一股强大之极的力量陡然爆开!黑色的影子如同旋风,从马背上拔身而起,一拳而出!如有千钧之力,重重砸下! 几乎就是在下一刻,地面猛然塌陷,碎石飞溅,扬起无数尘土,紧接着黑影再次出现在马背上,很快,尘土散去,师映川站在原地,足下的地面显出一大片的坍塌凹陷,他飞扬的黑发缓缓垂落下来,重新恢复了柔软披散的模样,宝相龙树坐在马上,目光复杂无比,他的身体并没有受伤,然而,这却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受伤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 一缕鲜艳的红丝从嘴角缓缓蜿蜒而下。师映川毫不在乎地用衣袖擦去,方梳碧轻轻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查看,师映川笑道:“没事。”他擦净了嘴角的血迹,望向宝相龙树,眼睛亮得逼人:“我可以走了么?” 宝相龙树看着他,握紧了拳头,全身似乎都有些微微轻颤起来,半晌,他才好容易完全平静下来,只不过却似乎眼前的天地都灰暗了许多,失色了许多,他久久凝视着师映川,眼神终于渐渐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道:“我从来没试过这样卑微过,但是我又完全不厌恶这种感觉,此刻越是痛苦我就越是喜欢你,你的所有拒绝都只能让我更加不想放手……映川。” 宝相龙树忽然笑了起来,他长出了一口气,又恢复成了先前意气风发的样子:“好罢,我并不是想要你感动或者歉疚,这些我都不需要,我为你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因为我想做而已,就是这么简单。”他一抖缰绳,利落地调转马头:“你当然可以离开,但是你要记得,你可以离开,我也可以去找你,既然有分别,那就一定有重逢。”说罢,轻叱一声,策马而去。 …… 海上一路行来,大船终于缓缓靠岸,师映川面向身旁的少女,点头道:“我这就回宗了,这些日子在外面已经耽搁了这么久,还没回去见师父复命呢。”方梳碧轻声道:“我也要回桃花谷去……保重。”师映川露齿一笑:“不要忘了经常给我写信。” 一时船只逐渐驶远,甲板上的少女也已慢慢变成一个小黑点,师映川心口的位置就开始有一种情绪传出来,淡淡的,叫作别离。 等到回到断法宗时,师映川的伤势已经痊愈,当他到达大光明峰峰顶的大日宫准备向连江城复命之际,却十分意外地见到了一名不算陌生的客人。 偌大的长殿内只坐着两个人,一条活水被引进来,只有两尺余深,里面游着一些小鱼,池底铺满雨花石,清澈的水上架着一张花梨木小几,上面摆着一张棋枰,其间黑白两色棋子分布,连江楼一身剪裁合身的蓝色武士袍,额间缚着一根两指宽的蓝色捻银发带,正坐在一只蒲团上,与他隔水而坐的乃是一名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整齐油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渤海明玉细玉簪,穿一件银灰色的纱绢长衫,手边放着一柄水墨绘千山的白素扇,容貌清朗,面色皎皎,却是当年那个风雪夜中师映川曾经见过的情癫,潇刑泪。 此时潇刑泪手里拈着一枚白色棋子,打磨得水滑光润,他轻轻一弹指,手里那枚白子便仿佛被一团无形的东西包裹住,悄无声息地飞向十余步外那水面上的棋枰,落了下去,连江楼见状,袖中右手微微一扣,一指直接点向身旁的一盒黑子,顿时其中一颗便跳了出来,飞到棋枰上的一处位置。 落子的一刻,师映川正好踏入长殿内,他已看清了潇刑泪的脸,一时按捺住心中微微的吃惊之意,只装作不认识,弯腰一个长揖:“师尊,徒儿回来了。”此时既然有外人在场,师映川自然就没有提到别的,行了礼之后就垂手站着,半个字也没多说,连江楼目光在他身上一掠,也没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对面潇刑泪眼中却是精芒一闪,眸光攫牢师映川,道:“……你便是师映川?” 师映川摆出他的身份该有的态度,微微欠身:“是。”潇刑泪仔细打量着他,少顷,目光便缓缓平静下来,带上了几分温和与缅怀之色,怅然唏嘘道:“这眼睛与乱云当真是一模一样……”师映川低垂着眼帘,不动声色,连江楼凤目不动,只道:“……你师祖如何?” 师映川忙道:“师祖他老人家很好。”连江楼听了,点头道:“坐罢。”师映川快步走上前去,取了一个蒲团放在地上,在连江楼身旁跪坐下来,拿起面前小几上的茶壶往杯里添茶,对面潇刑泪也不继续下棋,只看着师映川,须臾,却对连江楼道:“莲座想必不曾对这孩子说起过他母亲之事?” 连江楼还未开口,师映川却从旁突然接话道:“师父与我提过一些。”潇刑泪望着他,温然道:“我姓潇,与你亲长有旧,你称我一声叔父也不算委屈。” 师映闻言,见连江楼并无反应,这才轻声道:“潇叔父。”他对潇刑泪印象不错,当年此人对他母子施以援手,可见其心,因此师映川对男子还是颇有好感的。 潇刑泪听男孩叫了这一声‘叔父’,一时间心中就想起从前的很多事情,不免百感交集,他定一定神,忽然就摇头一笑,对连江楼道:“莲座,今日这盘棋只怕是不能继续了,我此时心中已乱,还是告辞罢。” 说着,拂袖起身,沉吟片刻,却取下了腰间一枚碧玉通枝双莲佩,用手在上面抚摩了一下,然后轻轻一抬手,那玉佩便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了师映川的腿上,潇刑泪说道:“……这是你母亲生前之物,如今就交给你罢,也算物归原主。”说完,向连江楼一礼,淡淡道:“莲座,告辞了。”一时衣袂飘飘,转眼间就出了大殿。 师映川拿起玉佩,认真端详了一下,此时身旁连江楼淡淡说道:“……此人乃是情癫潇刑泪,当年与你生母燕乱云指腹为婚,这玉佩便是信物。”师映川微微一愣,心想原来如此,怪不得……一面想着,一面已将玉佩收进了袖中,连江楼拿起茶杯啜了一口,道:“前时山海大狱派人送信来此,只说你在蓬莱做客,要逗留一段时间,如今为何这么早便回来了。” 师映川迟疑了一下,干脆就把自己与宝相龙树之间的事情说了,末了,颇有些苦恼地道:“师尊,不知道你有什么能教教徒儿我的?宝相龙树这人……嗨,我现在真的是烦恼得紧。”连江楼双目无波,慢慢喝净杯中残余的茶水,道:“你若愿意,便与他就此相好,若厌憎,便在此人纠缠之时,给他一剑,此事何其简单?” 师映川有些瞠目结舌:“就……就这样?”连江楼看他一眼:“不然你以为应当如何?”师映川嗫嚅道:“直接给他一剑……师尊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连江楼冷然看着他,道:“你记住,世间任何的规则和道理,都只是用来约束有理智的人和力量不足的人而已,你若不在这两种人之列,那么你就可以不讲任何道理,不遵守任何规则。” 男子拂袖而起,身上的武士袍没有半点褶皱:“你若当真十分厌憎那宝相龙树,不想再让他纠缠下去,那么就凭自己的本事去解决此事,万事当凭本心,想杀便去杀,想合便与其合,你心中所想所愿,便是做事标准,无所谓善恶,也无所谓对错……他若是杀了你,我自然会去山海大狱替你报仇,你若是杀他伤他,也是你的本事,至于他父亲宝相脱不花届时如果要寻晦气,只管让他来大光明峰寻我。” 长殿中,连江楼转过身,外面的日光投进来,有一些照在他修长的身体上,在地面间投下一道影子,男子黑色的眼睛深处浓得如墨,在密长眼睫的掩映下透露着令人心中为之一凛的气息,难以接近。 师映川哑然,半晌,才有气无力地一挑大拇指,闷闷道:“师尊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帅气……”说着就站起来,嬉皮笑脸地道:“弟子以后一定努力向师尊看齐,以师尊为榜样……”连江楼对他的马屁阿谀已经习以为常,目光却在师映川脸上一转,道:“那宝相龙树信中说你与人争斗受伤,眼下如何了?” 师映川笑道:“已经好了,不但如此,我还算是因祸得福,有了些进益。”连江楼右手一伸,掌心落在师映川肩头,一缕淡淡的气息便自肌肤传递进去,查探一二,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又重新收回了手,微微点头,师映川从脖子上取下那串寒心玉,说道:“师祖还给了这个做见面礼呢。”连江楼扫一眼手串,道:“既是你师祖赐下,便用心保管。”师映川笑道:“这是自然。” 师徒二人说了一阵话,师映川又陪着连江楼用过午饭,这才回到自己的山上,他原本打算去找白缘聊聊天,不过听说对方眼下不在宗内,便也罢了,一时却想起左优昙来,记挂着他那颗鲛珠不知道怎样了,于是唤过一个侍女,让她去叫左优昙过来。 未几,外面珠帘一动,一个青色身影走了进来,师映川正在喝茶,闻声便抬头看去,准备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师映川的脸色便陡然沉了下去,他盯着左优昙雪白面孔上明显是用利器所致的一道长长伤痕,眯着眼睛问道:“……怎么回事?” ☆、四十三、打上门去 此时左优昙美丽绝伦的脸上分明多了一条伤痕,大约有差不多两寸长,从左额角一直纵穿至下巴位置,在雪白的肌肤间尤其显眼,看那样子,应该是数日之前受的伤。 师映川皱起眉头,看着这道明显不会是左优昙自己不小心弄出来的伤痕,放下茶杯问道:“是谁伤的你?”左优昙垂目淡淡道:“……是碧麟峰的人。” “碧麟峰?”师映川面沉如水,他摆摆手,示意左优昙继续讲下去:“仔细说说,我听着。” 随着左优昙的诉说,师映川很快便弄清楚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数日前左优昙无意中听说落玉谷有一处盐湖,便动了心思,他乃是半鲛之身,生性喜水,尤其是海洋,只是即便是那附近的七星海,距离断法宗也有不短的路程,以他现在的身份,是不可能不经师映川允许便离开断法宗的,因此退而求其次,这盐湖对他就有了很大的吸引力,左优昙打听清楚了地方,便让一个大光明峰弟子带路,去那落玉谷,而师映川之前就已经交代过,对这左优昙不必太过拘束,因此白虹宫中众人也不阻拦,反正落玉谷是在断法宗内,只要左优昙不离开宗门,那就索性由他去罢。 一开始倒也顺利,左优昙到了地方,同时也已经记住了回去的路,便让那名弟子自己返回,独自一人在湖中戏水,但后来却有几名碧麟峰弟子路遇此处,为首之人乃是真传弟子身份,此人显然有龙阳之好,见了在湖中戏水、姿容绝美的左优昙,立刻动了心思,透露自己身份,以言语相挑,而左优昙因为容貌之故,一向最厌此事,便不免言辞激烈起来,对方一时恼羞成怒,便动起手来,左优昙不敌,被其一剑划伤面部,左优昙见状,立刻报出自己乃是白虹宫主人所有,希望借此将对方喝退,怎知如此一来,对方见得罪了剑子,又知左优昙半鲛身份,贪图他脐下那颗珍贵的鲛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欲痛下杀手,万幸此时恰好又有人经过,左优昙寻到机会,趁机入水遁走,这才逃脱。 师映川听到这里,面色愈沉,冷笑道:“好一个碧麟峰,果真强横霸道!”又向左优昙问道:“此事你没有告诉别人?”左优昙缓缓一抚脸上的伤痕,眼中闪过不甘之色,咬牙道:“是我自己本事不精,遭此羞辱,也怨不得旁人,若是嚷嚷得尽人皆知,莫非很有脸么?” 师映川闻言,微微点头,眼中就有了几分赞许:“不错,确实应该如此。”但随即语气一变,冷然道:“……只是此事又岂能这样算了?一开始还可以说罢了,但那混帐后来既然知道你身份,竟然还敢做那恶毒之事,这是把我的脸面放在哪里?把我大光明峰的脸面放在哪里?如今我既然回来了,怎么可能就此罢休!” 说着,猛然站起身来,对左优昙道:“你去跟封宝阁的管事要两瓶九华膏,就说是我要你去拿的,你拿回去敷脸,保你不落半点疤痕。”他轻轻一笑,眼中凛凛之色流转不休:“至于我,便亲自去那碧麟峰一趟,瞧瞧那里的人是不是都那么横行霸道!” …… 已经是入秋时分,空气中的燥热更甚,就连草丛中的虫子都被晒得没有了什么力气叫嚷,阳光晃得人眼睛发花,但树上许多果子甜熟的气味却让人有一股醺醺的饮酒之感,颇觉惬意。 空中忽然有一个白点出现,并且以极快的速度越来越近,一个碧麟峰内门弟子疑惑地望去,然后就在他的视野中,那道白影慢慢下落,最终保持在距离地面五六丈的高度,原来却是一头白色的大雕,那雕背上坐着一个男孩,身穿绣有松竹梅岁寒三友的青色衣裳,头挽紫销金箍,腰佩长剑,整个人显得十分干净利索,却也不见有什么特别之处。 大雕翅膀扇动,停在半空当中,那男孩右手搭在剑柄上,眼睛向下一顾,道:“……常罗何在?”声音十分平稳,就好象是在问着天气如何之类的问题,那名碧麟峰弟子眼见这只在断法宗几乎无人不曾听说过的白雕,再联系雕背上男孩的形貌年纪,顿时已深深弯下腰去,语气十分恭敬:“往日这个时辰,常罗师兄应该正在后山眉园……” 话音未落,一道白影倏然掠过,那弟子连忙抬起头,却只见一人一雕迅速消失在远处,朝后山去了。 师映川乘着白雕飞往后山,未几,只见下方一处好大的所在,便是那眉园了,一些华衣丽服的男女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是饮茶谈天,或是一边散步一边低声说些什么,给人一种十分清雅的感觉,这些都是碧麟峰真传弟子,而在其中服侍或者跟随的,乃是内门弟子,一时间师映川按雕而落,青色的身影出现在眉园中,黑眸内一片幽冷之色,开口问道:“……常罗何在?” 众人愕然而望,这白雕实在太过抢眼,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是心思鲁钝之辈,念头一转之下,岂能猜不到雕背上的男孩究竟是何人?当下众内门弟子顿时兴奋不已:此刻周围有不少真传弟子,其中也不乏几名拥有自己的一座属于碧麟峰一脉的山峰、在真传弟子里面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但与白虹宫主人相比,无论是地位、权柄、还是其他方面,都差得太多,尤其师映川一向都在山上修行,极少下山,眼下却突然出现在碧麟峰,自然很难不令人吃惊。 随着师映川话音落下,一名华服金冠的年轻男子脸色顿时变了,与此同时,所有人都俯身施礼,其中一名高瘦男子语气恭敬道:“不知剑子驾临眉园,有失远迎,还望剑子恕罪。” 师映川微微点头道:“我来是要找人,此人名唤常罗,不知眼□在何处?”他冷然一笑,目光冷厉中饱含着一股强烈的戾气,弹了弹指甲:“我今日刚回来便听到一事,得知常罗此獠对我白虹宫中人见色起意,后来知道其身份,又起了杀人灭口之心,莫非当我白虹宫是吃素的不成?可有将我师映川放在眼中!” 师映川说罢,跳下雕背,伴随他迈步而前,顿时一股煞气透体而出,青衣青剑,面色含威,隐隐有肃杀之气,在这一刻,谁还能将他看作一个孩子? “剑子息怒!只怕这其中有什么误会……”高瘦男子连忙出言,在场众人亦是愕然,万没想到师映川是来寻晦气的,师映川闻言,嘿然一笑,道:“误会?我的人被那常罗所伤,差点就被杀了,还有什么误会!”他说着,锐利的眼睛已经环视周围,却见一个英俊年轻男子脸色大变,顿时心中有数,上前一步,扶剑冷笑道:“你便是常罗?很好!” 常罗瞳孔忍不住微微收缩,师映川的话让他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自从那天左优昙逃走之后,他这几日心中一直都在惴惴,生怕有人找上门寻晦气,那剑子虽然年幼,平时名声也不显,很是低调,但却毕竟是宗门剑子,地位非凡,若是当真因此动怒,自己虽然是真传弟子,身份不同,可也依然不敌白虹宫主人的怒火,只是却不曾想,师映川竟然亲自找上了门来! 此时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剑子且请手下留情……”随着这声音出现,一名身穿白色羽衣,美丽非凡的女子缓缓自远处走来,清傲的面容极是秀丽,这女子显然很有地位,她所过之处,众人都神情恭敬,然而师映川却看也不看此女一眼,突然间一声冷喝,整个人化为一道青光,直取此女,只听一声空爆震响,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雷霆万钧之势,与此同时,无数石块以及细碎的粉尘炸起,仿佛一朵花般向周围绽放,待到尘土粉末散去,只见师映川正笔直站着,在他面前,刚才那羽衣女子却是昏倒在地,嘴角沁出一丝血迹,周围众人顿时大哗,有机灵的已经转身奔出,向外面报信。 此时距离这女子开口不过是转眼间的工夫,这美女容貌既美,地位亦是不凡,一向受人追捧,而今日除了一开始那句话之外,居然连姓名都没来得及让人知道,连手段辞令都还没有使出,就被师映川不分青红皂白地直接上来一拳打晕,实在是憋屈之极,师映川却是毫不怜香惜玉地冷冷一哼,看着那昏迷女子道:“……我说话时,什么时候有你插嘴打断的份儿!” 他说罢,不理旁的,只是转身看向常罗,眼中闪烁着淡淡的厉色,声音却很平静,只是那其中却透露出太多太清晰的凌厉之气,说道:“……左优昙既然是我白虹宫的人,今日我自然要为他讨一个公道,无论是谁随意伤了我的人,我一定都会让其付出足够的代价!” 常罗瞳孔一阵剧烈收缩,脸色青白,忽然间强行稳住心神,哑声道:“……此次是常罗卤莽,愿意当面向那位公子赔罪!”师映川眼睛微眯,丝丝寒意在嘴角浮现,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道:“赔罪?你几乎将人杀死,怎么赔罪!”师映川眼眸一冷,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你自破气海,此事就算揭过。” 自破气海,那就是废掉修为,并且终身都是不能再习武了,与普通人无异,这对武者来说,往往比死更加难以让人接受!常罗听了这话,脸上瞬间再无血色,此时此刻,他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却惹上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他嘴唇微微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剑子如此行事,是否太过了些?”蓦然间有人缓缓说道,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名身穿黄衫的年轻公子自远处而来,此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十分俊秀,此刻一双漂亮却阴沉的眼眸正看向师映川,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师映川只觉得这人似乎有些面熟,好象哪里见过一般,他微微凝眉一想,猛然间脑海里却闪过一个画面:当时年仅七岁的自己,正将一柄匕首狠狠刺入一个黄衣少年腹中…… 原来此人就是当年那阴沉少年,碧麟峰峰主亲侄,谢凤图! ☆、四十四、得理不饶人 这黄衣少年身姿修长,凤目长眉,虽姿容略带几分阴柔,却也十分令人赞叹,他一身黄衫,与当年见到时一样,就是当初那谢凤图,师映川见了此人,脸色平静,倒是并未因此产生什么表面上的变化,但那谢凤图的眼眸深处却隐隐翻腾着冷芒,心中念头转动,道:“剑子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便来我碧麟峰兴师问罪,未免有些不妥罢。” 谢凤图虽然与师映川有过节,但师映川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哪怕有再大的仇怨也不能当面就不客气,否则只会坏事,因此态度还是十分谨慎,只是一双眼睛却是几不可察地越发森然起来,师映川脸色冷淡,目光落在谢凤图身上,淡淡开口道:“不妥?我没觉得哪里不妥,我不在宗门,有人就欺到了白虹宫头上,现在我回来了,又岂能容得下罪魁祸首在这里逍遥?若是不能讨回这个场子,我这个剑子的脸面何在?!” 师映川言辞俱厉,说话间脸色逐渐阴沉下去,一丝森寒之气在他瞳孔之中流转不休,将目光攫住那常罗,冷冷道:“……要么你现在立刻自破气海,要么我今日,就将你斩杀在此!”常罗此刻听到师映川低喝,眼中不由得就流露出无尽的惊惧之色,只看师映川这个架势,若是真要动手,自己却应该怎么办才好? 然而师映川话音方落,却见一道人影已倒飞出去,原来是那谢凤图面寒如冰,冷不丁右拳突然一出,就将那常罗直接打飞了出去,他下手颇重,只见常罗重重砸落在几丈外的地上,嘴一张便‘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混帐东西,你做下那等胆大妄为之事,今日就让你受个教训!”谢凤图冷冷说道,他感觉到了师映川隐藏在平静面孔之下的杀意,因此才干脆先行出手,然后才向师映川微微一礼,原本冷漠的脸上却是平和下来,甚至还带了一丝歉意,说道:“还请剑子恕罪,常罗此人一向性情卤莽,行事冲动,他若是一开始就知道是白虹宫中之人,自然绝对不敢冒犯,无非是一时糊涂罢了,方才我已教训了他,日后他做起事来定然再不敢如此放肆,还请剑子莫要与这种糊涂之人一般见识。” 那常罗也是有眼色之人,师映川这般不依不饶地上门问罪,态度强硬得令他只觉心底一阵发寒,当下顾不得伤势,连嘴角的血迹也不曾擦,立刻挣扎着起身,赔罪道:“是常罗一时糊涂,有眼无珠,还请剑子高抬贵手,不要与我计较……” 师映川却没有看他,只似笑非笑地看住谢凤图,道:“什么叫你已经教训了他,所以我就不与他一般见识了?莫非谢公子以为,自己有资格替我决定事情不成?这断法宗上下,除了我师父一人之外,谁有这个资格!” 师映川声音冷静中透着讥讽,那种毫不客气的语气令谢凤图的身体瞬间微微一僵,眼中的厉色一凝,几乎难以掩饰,他神色一凛,缓缓道:“那左优昙虽然算是白虹宫中人,毕竟只是一个买来的奴仆,而常罗好歹是真传弟子身份,更何况左优昙并无大碍,莫非竟要让真传弟子因为一个奴仆而废了修为不成?” 师映川却继续冷笑道:“奴仆?谁说他是奴仆?”说着,面露不耐之色,一只手按在剑柄上,道:“好了,你已经阻我这些工夫了,若再纠缠下去,究竟是不将我这个剑子放在眼里,还是视我大光明峰如无物?还不速速闪开!否则我认得你,我这柄别花春水却不认得!” 谢凤图脸色变得颇为难看,他见师映川完全不为所动,只一意要废了常罗的修为,心中大怒之余,却还是克制着自己,不能与师映川正面冲突起来,一时深吸一口气,道:“还请剑子息怒,我等并非对剑子无礼,更不敢对大光明峰有半点不敬,只是……”他见师映川横眉立目,周身气势隐隐露出,令他清晰无比地感觉到了对方的意向,此刻他已经毫不怀疑师映川的决心,此人是真的要在他们碧麟峰的地头上,生生废掉一名真传弟子! 第16节 ——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做此举动,其中真正的意图已经再清楚不过,分明是要借此立威! “只是什么?”师映川微微抬首,目光直接落在谢凤图身上,眼底冷色闪烁,但转瞬间却又突然一笑,说道:“哦,莫非谢公子认为,我这样做很不公平?既然如此,我也不逼着你们表态,免得被人说我仗势欺人,凭借身份做事……这样罢,我给他一个机会,随我一同前往飞龙台,如何?”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尽皆色变,像断法宗这样的大宗门,并不禁止门人之间的争斗,毕竟适当的竞争对宗门的壮大是有益的,只要处在一种可控的状态之下,不是恶意的行为就好,出于这种理念,甚至山门中还有专门可供门人争斗的飞龙台,只要双方提前达成协议,在师长的见证下,就可以出手,期间双方生死无忌,旁人并不会干涉,师映川既然提出要去飞龙台,分明就是要与常罗见个生死,抱了必杀之心! 谢凤图的目光蓦然紧缩,而一旁常罗听到这里,又被师映川目光盯住,心底顿时一寒,心神激荡之下,已经是冷汗俱出,自从名列真传弟子之后,身份地位的改变让他逐渐开始肆无忌惮,然而直到今日他才发现,这个身份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保障,在有些人的眼里,他依然微不足道! 先前左优昙逃走之后,常罗还并不觉得十分担忧,一来他并不认为以师映川高高在上的身份,会认真地为一个左优昙出头,二来师映川年幼,一向又行事十分低调,因此常罗认为若是不出所料的话,此事虽然自己会受到惩罚,却也不会很重,但此刻常罗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恐惧慢慢爬上心头,同时无比后悔起来。 “……怎么,你不敢?”师映川说话间,脸上流露出一丝冷笑,常罗见状,一股难以压制的恐惧顿时从心底冒出,本能地退后了一步,师映川目光在他身上一掠而过,然后突地沉沉一笑,以手直指常罗,道:“你这人既然敢出手欲杀我白虹宫之人灭口,如此,即便是碧麟峰峰主亲至,我也要与他理论一二,想必峰主对我的要求也不会干涉!”说罢,面上一肃,也不出声,足下轻飘飘地一掠,竟是毫无征兆地翻掌就向对方拍去! 常罗大惊,本能地抽身而退,却只见一条淡淡人影就好似鬼魅般无声而来,这常罗身为真传弟子,武艺自然不凡,眼下见师映川当真动手,倒反而把先前的恐惧之心尽数忘去,咬牙一拼,毫不犹豫地一剑而出!他不敢真的撒野,剑法之中也并无多少杀机,但其中自保之意已是十分明显,准备阻住师映川,或者趁机遁走,在他看来,师映川虽然身为剑子,但毕竟年纪还小,修为有限,自己身为真传弟子,未必就不如对方。 然而这一掌拍来,常罗只觉一股刺骨寒意扑面而来,他一时大惊,眼中震撼神色一闪,极力使出身法,于电光火石之间险险避过了这一掌,那掌风间不容发地从他脸颊旁边掠过,几缕头发当即就被切断,常罗冷汗透体,一时间再无他想,说时迟那时快,借着这一避之势,拼命施展身法,腾身就向远处遁去。 师映川一击而空,身形却未停顿片刻,轻轻一折腰身便紧追而去,然而正当他的掌心与常罗后背相距不过数寸,眼见就要拍个正着之际,却恰好黄影一闪,有人在这时将他截住,原来是谢凤图出手! 这黄衫少年没有丝毫停顿,白皙的双手冒着丝丝寒气,给人感觉阴寒无比,屈伸轻勾,姿势看似花朵绽放,十分曼妙,但那掌心处透出的寒气却已将师映川的袖角蒙上了一层白霜,身法更是快捷,师映川见状,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却又同时微微一笑,道:“谢公子,看来你当年身上的伤不够重,因此才好了伤疤忘了疼?自当年一别,我对谢公子甚是想念,见你如今身体安好如昔,我很是欣慰。” 此话一出,谢凤图顿时勃然色变,目光剧烈地波动起来,整个人都被一股滔天的怒火邪火所充塞,师映川这揭伤疤的话实在是太过毒辣,而他嘴里一边说着,掌下的动作却丝毫不缓:“……速速与我退下,若是再来阻拦我缉拿此獠,休怪我不顾碧麟峰主的脸面!” 谢凤图面色一青,随即目中流露出羞愤之色,暗中几乎咬碎了牙齿,他乃是碧麟峰主亲侄,向来无人逆他,也一向自负极高,但当年却被还是无名小卒的师映川所伤,心中早对师映川生出无穷恨意,无奈对方却一步登天,成为断法宗剑子,因此只得作罢,方才有碧麟峰弟子急急寻他前来主事,他听说师映川竟然亲身至此,心中那股深埋数年的恨意交织着挫败屈辱之感立刻就再次翻腾上来,眼下又听见对方故意旧事重提,不禁大怒,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狠狠地报复这个人,将对方最珍视最心爱的所在终有一天全部都尽数踩在脚下,一点一点碾压得粉碎,半点不留! “师剑子!此处是我碧麟峰,莫要欺人太甚!”谢凤图厉声喝道,俊秀面容上的神情阴冷无比,但心中却已经觉得微微发寒,虽然他知道师映川修为必然不凡,却也没有想到竟会到了这个地步,如此几下交手变招,自己竟隐隐不是对手! “……欺人太甚?”师映川笑容冷漠,然后化掌为拳,一拳击出,谢凤图收势不及,毫无花巧地迎上了这一拳,下一刻,黄衫飞扬,少年身形后退,双足却已在地上拖行留下了两道土石翻起的深痕,与此同时,师映川身影倏然消失,等到转眼间再现身之际,已经是出现在远处正奔逃的常罗身后,重重一掌而出! 只听一声惨叫,一道人影飞起,砸在地上,常罗口喷鲜血,面色萎靡若死,师映川那一掌蕴含着无比霸道的真气,冲入筋脉直进丹田,将他的气海破开,此时此刻,他已由一名武者转眼间变成了废人,终身都再不能习武! 四下陡然一片死寂,所有的眼睛都死死地盯着收掌入袖的师映川,此时师映川衣衫整洁,身上也无半点血迹,日光下,他嘴角扯出笑容,恢复了先前淡淡无害的神情,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一般,再捕捉不到前时的戾气,然而眼见这一幕的众人却都只觉得心下一沉,不约而同地涌起一个念头——剑子!这就是宗门剑子!哪怕再年幼,哪怕声名不显,不为人所知,也仍然是断法宗十九代侍剑宗子! 此时除了地上常罗低低惨声呻吟之外,周围再没有别的声音,谢凤图脸色铁青,死死攥起了拳头,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惊喜抬头,只见远处一道淡淡的影子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而来,不过短短瞬息的时间,就已经穿过了长长的距离,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身影直接出现在当场,来人双手背负在身后,目光在四周无声扫过,面色微沉,碧麟峰一众弟子同时下拜,恭谨施礼:“……参见峰主!” 在场众人尽皆施礼,唯有师映川仍然站在当地,他打量着来人,然后略微一点头,说道:“谢峰主好。”他身为剑子,即便年纪尚小,但面对一峰之主,也完全有平等对话的资格。 谢檀君白衣无尘,容貌颇为英俊,与那谢凤图有几分相象,面色稍显冷淡,他深深看了一眼师映川,低沉开口道:“……师剑子,你来我碧麟峰废去真传弟子常罗,不知要如何给本座一个解释?” 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剑拔弩张的意思,平静得简直令人生出这只是一场偶遇的错觉,师映川笑了笑,目光却没有错过谢檀君眼中一闪而过的精芒,道:“那么谢峰主峰下真传弟子常罗欲杀我白虹宫之人,不知峰主要如何给我一个解释?” ☆、四十五、交锋 师映川语气如常,并不咄咄逼人,但其中针锋相对之意已是显露无疑了,谢檀君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神色平静,英俊的脸上探察不出任何喜怒之色,也并没有看远处已成为废人的常罗,似乎那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而已。 此时谢凤图来到男子身边,道:“叔父……”谢檀君眉尾微扬,似乎凝固了某种冷意,对师映川道:“本座对此事来龙去脉尚不甚清楚,剑子还是先详细说说为好。” 师映川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便将那日左优昙与常罗一事说了,末了,目视谢檀君,虽然没有太过明显的表露出来,但那表情却淡淡的近乎冷漠,道:“事情就是如此,莫非峰主认为我今日不该出手废了常罗此人么?”他说着,口中忽然发出一道古怪之声,远处的白雕听了,便振翅飞起,很快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谢檀君终于望向常罗,眼神在无形之间逐渐冰冷起来,然后他移开目光,看着师映川,缓缓道:“……谁能证明此事?” “嗯?”师映川眼皮一跳,随即轻笑起来:“峰主这算是不信我?”谢檀君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得似乎能够撕裂空气,道:“剑子的话自然可信,只是那左优昙并非我断法宗之人,他的话,不足为信。” 谢檀君话峰一转,神情渐渐如刀:“……况且即使此事不虚,剑子也应该向执法堂说明此事,由执法堂决定,或是向本座阐明此事来龙去脉,本座查清真相之后,自会做出惩戒,却不应该由剑子直入我碧麟峰,下手废我峰上真传弟子!” “嗡!……”随着谢檀君最后一个字落下,似乎是感受到了那股磅礴的压力,师映川腰畔那柄别花春水突然微微一动,刹那间在鞘中作龙吟之声,师映川神色顿凛,顿时跨前一步,一手按剑,嘿然道:“峰主是在质问我?”谢檀君淡淡道:“历代剑子在我断法宗地位超然,但身为宗中之人,就要守宗门规矩,谁也不能例外。” 谢檀君长长的眉毛缓慢扬起,袍袖无风自动,他看着师映川,平冷道:“本座身为碧麟峰之主,若任由他人来我峰上随意打杀弟子,则我碧麟峰规矩何在?颜面何在?” “哦,那依峰主之言,不知意欲如何?”师映川笑容不变,只是他的精神却已经高度集中起来,全神贯注地审视着对方的一切细小动作,谢檀君眼底精芒微闪,语气淡淡:“……就请剑子接本座一招,一招之后,此事便就此作罢。” 然后就在这句话说出的下一刻,所有人的心脏,都同时停止了跳动! 一股强大而纯粹的气息陡然间完全压制甚至封锁了周围的一切,没有人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时间也似乎慢了无数个节拍,天地间只有一个拳头破开空气,稳定无比,一往无前地向师映川直击而来!所有人,包括师映川自己,都在一瞬间头脑清楚无比地认识到一个事实:这一拳,他接不下! 谢檀君自然不可能真正杀死或者伤害师映川,即使他是一峰之主,也绝对不能如此,此时他有此一举,主要目的是为了碧麟峰的脸面,师映川今日上门在眉园废掉一名真传弟子,作为峰主,他必须有所表示! 扑面而来的劲风割得面皮生疼,拳头递进,在向前的轨迹上几乎划出一道肉眼可见的热浪,如同千军万马奔袭而来,那股万钧之势让无数人骇然失色,然而师映川却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只即将来到自己面前的拳头,他面色平静,对于谢檀君出手并未流露出丝毫惊惧之色,只是突然间抬起头,望向上空。 与此同时,这一只挟着无穷无尽力量的拳头,展现出极高深的武道修为的一拳,竟然就这么在距离师映川半寸的地方停下了,只因它必须停下,甚至不可以再向前移动分毫! 谢檀君黑发飞扬,心中猛地寒意大作,蓦然抬头而望,他是一个十分强大而骄傲的人,对自己的力量极为自信,然而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比他更加强大,因此当眼下有一个人突然出现之际,他这一拳就必须停下,也不得不停下! 一道强大而霸道之极的气息自空中霍然袭来,向地面笼罩而去,瞬息之间跨越无数距离,将下方的一切全部锁定,只听一声清唳,一线白影恍然而现,快得几乎眨眼即至,就在这同一时刻,一道蓝影自上面悍然而下! 那是一个人,一个从天上直纵而下的人,那速度实在太快,破开了空气,发出令人心悸的尖锐破空声,蓝影的下降速度已经快到令肉眼无法捕捉到确切的影象,众人几乎感觉到了耳膜被尖锐凌厉到极点的风声刺得隐隐作痛,在这样恐怖的高速下,蓝影转瞬即至! 那是怎样一种可怕而无限强大的力量,如同海啸席卷,然后这一线蓝色`降临地面,好似流星直砸而下,是绝对力量的碰撞,再然后一声轰然爆响,气浪震得周围所有人踉跄后退,如同山势崩塌一般,地面塌陷下去,碎石飞溅,粉尘遍天。 许久许久之后,尘埃散尽,露出一个足有半人深的大坑,深深凹陷下去,周围是蛛网一般绵延开去的裂痕,谢檀君站在坑中,双脚深陷在地里,保持着双拳`交叉架在头顶上方的姿势,拳头包括小臂包括衣袖,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而那坑边之上,有人一身剪裁合身的蓝色武士袍,额间缚着一根两指宽的蓝色捻银发带,薄薄的丝织黑靴纤尘不染。 这个自天而降的男子有一双沉默冷清的眼睛,深不见底,除此之外,还有一具极显雄性风范的身体,合体的武士袍将急遽收束的腰线、紧实的臀部、以及修长而充满爆发力的结实双腿勾勒得轮廓尽显,也许是因为极少笑过的缘故,那张脸的线条并不柔软,棱角尤其鲜明,却并不刻板,双眉不可思议地极黑极长,是真正意义上的长及入鬓,眼、鼻、唇这些部位若是单独挑出来,每一样都是美丽而精致的,如同被巧匠精心打磨过,然而当它们组合在一起之后,整张面孔却又再看不到半点妩媚柔软,是全然的男子修挺之态,如此矛盾,又如此契合,正是断法宗第二十七代莲座,连江楼。 “……他年纪尚幼,修为尚浅,我接你这一招又如何?”连江楼背着双手,神色平静地说道,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谢檀君胸腔内气血翻腾,若是强行压制,就要因此伤到脏腑,于是下一刻,谢檀君面上红光连闪,忽然唇角就缓缓流出了一道鲜血,同时脸上也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容,在很多年前,还是一名真传弟子的他就亲眼见过,自己与那同样年少的十八代剑子之间的差距,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对方与自己之间的差距却还是不曾缩减过半分,今日一朝相遇,同样一拳之下,自己已被完全压制! 谢檀君微微低首,保持了足够的敬意,在诸多碧麟峰弟子惊疑的目光当中行了礼,道:“……参见莲座。”此话一出,就是挑明了来人身份,周围骤然死寂下来,再无半点声音,众人心中顿时狠狠一跳,瞳孔收缩中流露出浓浓的敬畏之色,纷纷拜下,匍匐在地:“参见莲座!” 先前师映川见谢檀君现身,便立刻令白雕返回大光明峰,这白雕极通人性,果然就身负连江楼亲身前来……男子蓝袍黑眸,面色平平,此时身周若隐若现的强大气息已经收敛起来,并无张扬,他目光在师映川身上一转,紧接着又看向谢檀君,道:“我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既是我座下剑子,便由不得旁人动他。”连江楼说话之时,语气不容置疑,双目之内犹如深井,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让人止不住地微微心惊。 谢檀君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并无任何动作,只道:“一切听凭莲座处置。”此时在场许多年轻女子眼露异彩,悄悄看向那蓝衣人,为之心折不已,作为大光明峰之主,那个男人具有无上的权力,不过在场却没有哪个女子会作过多的幻想,只因彼此无论是身份还是地位,都实在是相差太大了, 连江楼的脸色略觉平和下来,他的视线在谢檀君嘴角的血迹上掠过,道:“……此事到此为止。”他转身招白雕近前,随即衣袖一卷,身旁师映川便被抛到白雕背上,下一刻,两人一雕便消失在原地,向远处去了。 …… 夕阳的橘黄光色中,两道淡淡的影子划过空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而行,师映川坐在白雕背上,白雕贴着地面快速飞行,一路上风声在耳边呼啸,两旁的景物都飞一般向后倒去,端的是风驰电掣一般。 这白雕虽然极为神骏,却不能负担两人,因此连江楼只是在地面行走,他脚程实在太快,每一次起落都跨越了极远的距离,施然而前,不过短短一些工夫,数十里的路程就被抛在了身后,师映川在雕背上低头看着下方的男子,心中没来由地觉得安全无比,仿佛在男人身边,就不必东西有任何人敢于欺负自己,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正在抽枝生芽的小树,正托庇在一棵参天大树下,任何来自外界的风吹雨打都没有必要担心。 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感动和温暖在心头无声流淌,师映川忽然笑了,说道:“师尊,我很希望你是我父亲呢。”连江楼的速度与白雕保持一致,闻言微微挑眉:“……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师映川笑道:“也不是啦……只是……嗨,其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师徒两人一边赶路一边说话,师映川把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都详细说了,连江楼只是听着,并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说他做的对还是错,未几,两人回到大光明峰,师映川待连江楼坐下之后,便忽然跪地请罪,道:“今天是我卤莽了,还要劳烦师尊前去。” 连江楼坐在漆黑的墨玉宝座上,微闭着眼睛,似乎是在养神,直到听见师映川的话,这才缓缓睁开双目,看向面前跪地的男孩,道:“我并不曾责怪你,相反,你今日做的不错,我大光明峰之人不容他人轻辱,谁敢造次,就必然要付出代价,你白虹宫的人应该由你护持,这是你身为剑子的威严,不容冒犯。” 连江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从容的语气中仍然隐隐透着一股强悍气息,师映川灿烂一笑,说道:“映川知道了。”又嬉皮笑脸地道:“师尊已经有十年不曾出关下过大光明峰,今日为了徒儿破例,嘿嘿……徒儿诚惶诚恐……”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玉磬之声远远传来,伴随着大日宫司仪嘹亮绵长的声音扩散开去:“……飞秀峰贺莲座出关,奉血灵芝三十株,各色丹药五百粒!” 紧接着,玉磬声悠悠不绝,“执法堂众长老贺莲座出关,奉清阳丹十瓶,南海珍珠十斛!” “璇玑峰贺莲座出关,奉紫金二百斤,玄铁一百斤!” “摘星堂众长老贺莲座出关,奉普陀草三株,凝珠石十五粒!” “通天峰贺莲座出关,奉神兵一把,大日静心丹十瓶!” …… ☆、四十六、春江潮水连海平 从大日宫出来时,已是天色近晚,师映川回到自己山上,想了想,倒没有直接回白虹宫,而是去了左优昙住的地方。 四下微风徐徐,左优昙所居之处乃是一片环境十分清净的所在,一条石径蜿蜒而前,青石铺成的小径上零星落着树叶和花瓣,一旁的花圃内有一畦白菊,一阵风吹过,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草木清香。 一时师映川走过小道,忽觉眼前一亮,只见廊下一个青衫少年正手扶一口四合如意大缸的缸沿,看那缸里养的鱼,手里拿着鱼食往里面撒,腰间束一条黑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如瀑青丝用发带扎在背后,雪白的脸颊上赫然一道长长的伤痕,却掩不去那倾城容光,就是铁石人见了也难免动心,少年胜雪的肌肤上有一抹健康的淡淡红晕,显然日子过得还不错。 此时左优昙也已经看见了师映川,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复杂之色,他眼下打扮简单,只有衣摆和袖边上面淡淡绣着些花纹,不见奢华,但他毕竟是当了多年的太子,举手投足之间就是常人难及的气质,哪怕是身着粗衣木簪,也掩不住自身风华。 左优昙无声走来,既而深深一礼,道:“我已经听人说了,先前剑子去了碧麟峰,将真传弟子常罗破去修为,自此成为废人……多谢。”师映川伸手虚扶他一把,有点无所谓地道:“怎么说你也是我白虹宫的人,那常罗敢动你,不就是在打我的脸么,我若不立刻反击回去,旁人还以为我年幼可欺,以后说不定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试探我的底线了。” 左优昙听了,不禁一笑,他如此笑来,顿时就仿佛照亮了周围,当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了,师映川见了这场景,心中暗叹果然是祸水级别的美人,倒也难怪那常罗色令智昏。想到这里,面上并不显,左优昙却道:“起风了,还是进屋说话罢。” 两人进了房中,来到一间小厅,这里陈设素雅不失大方,颇有韵味,墙角摆了几盆时令花卉,香气沁人心脾,师映川在正中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了,左优昙亲自倒茶奉上,师映川看了看他脸上的那道剑伤,说道:“我叫你去取的九华膏你可是取回来了么?这么一张好看的脸,若是有了瑕疵就很可惜了。” “……已经取来了。”左优昙说道,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撩衣摆,单膝拜下,沉声道:“我想拜入断法宗,请剑子成全。” “哦?”师映川微微一笑,却似乎并不意外的样子,左优昙目色深沉,美丽的面容上凝着一层冷霜,那是不甘不平的强烈意念:“我不想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情……我的力量很弱,我想要强大起来,至少不会再被人欺凌,差点连性命都保不住!” “这件事倒没什么,无非是我一句话的问题,只是你却要清楚一件事情,想要强大自身,那就只有靠你自己,别人都帮不了你什么。”师映川单手前扶,示意左优昙起来,他笑道:“好了,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了,既然要拜入我断法宗,明日我自会差人带你去秀事堂记名。” …… 两年后。 时值春分,空气中尚有一丝料峭之意,夜色迷茫中,水面烟波浩淼,无数画舫往来其上,灯光将水面照得光流影动。 “……却说三个月前那大青山一战,少年剑子力斩六如秀士康人杰,当时那康——” “师兄,这段你已经说了多少遍了,我知道你当时也在场,但是你也不必总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说罢?我的耳朵都已经听出茧了……” 岸边游人如织,两个打扮相似的少年一同走着,因为年轻,眉宇之间都是神采飞扬,丝毫没有什么烦恼之色,此刻那年纪稍大的一个少年微恼道:“你知道什么,若你亲眼瞧见了,才知道人家的本事,那师剑子十岁下山入世,至今已有两年,这两年中闯下偌大名头,我原本还不服气,只想他那点年纪,哪怕真是绝世天才,本事也应该有限,直到那日在大青山见了他两人一战,才算是真服气了。” 另一个少年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道:“人家是大宗门出身,岂是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派能比的?若我也有那等际遇,说不定成就也不在他之下……” 两人正说着,远处的水面上却远远驶来一条小舟,舟身极小,最多可容两人,此时一名清秀少年站在舟上,水间明灭的光影中,但见少年体态修长,容貌微微清秀,肤色略有些深,穿一身寻常青衣,虽然只是普通棉布,但做工十分精良,一头黑发出奇地柔顺油亮,被扎成一束披在身后,黑得几乎与夜色融合在一起。 那少年腰间佩着一把青色宝剑,腰带上别着一根淡黄竹箫,年纪大概有十二三岁的模样,不会再大了,整个人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诡异的是,他所在的这条小舟除他之外,再无旁人,然而此时这舟却仿佛被人驾驶着一般,在水面上前行自若,普通人见此情景,只怕是以为自己眼花,但若是有见识的武者看到这一幕,便知这少年是将内力自足下透出,催动小舟在水中而行,这等手段,决不是一般武者能够具备的。 这少年便是师映川。此时星河摇曳,明月皎白,师映川面色柔静如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信上字迹娟秀,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师映川面带笑容地将上面的内容又看了一遍,神情温柔,看罢,这才把信收进怀中,他取下腰间的淡黄竹箫,将箫凑近口唇,缓缓吹奏起来。 一缕若有若无的箫音从水面上扩散开来,那是欢快详和的曲调,让人仿佛看到一对少男少女牵手嬉笑,但凡听到之人,往往情不自禁地就在嘴角生出笑容,想到许多甚至已经封闭起来的温柔往事,箫声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绵绵密密,使人心神不能自己。 渐渐的,箫声渐变,多了几许惆怅,几许无奈,水上往来画舫中人听到此处,心中不由得生出淡淡的惆怅之意,此时此刻,原本喧闹的水面上已经一片静默,只余下一缕箫声悠悠不绝,到最后,曲调凄迷低徊,牵动无限情肠,宛若午夜梦回,再往后,箫音消去,只见明月如旧,水波依依,有人幽幽回过神来,忽然发现面上湿冷一片,下意识地抬手一摸,才知自己不知何时已然满脸是泪。 而此时师映川所在的小舟已经远去,他放下竹箫,长长舒出一口气,其实他在音律之上并不是有极高的天赋,方才之所以能够牵动人心,并非是因为技艺多么精湛,而是他在其中不由自主地施展了‘移心音杀’这等绝学,可以轻易撼动人心,好在他吹奏之际并没有完全沉下心神,控制得当,否则方才只怕已有普通人抵抗不住,心魂混乱坏了神智,甚至致死。 师映川摸一摸怀中的信,嘴角带笑,他曾经决定在方梳碧十八岁时去桃花谷接她,但并不会立刻就与她成亲,只因连江楼早已有过告诫,自己所修习的功法最忌提前失了元阳,若未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决不可破身,否则一生成就有限,师映川自然牢记在心,但就连他师尊连江楼也没曾想到,他居然会在十二岁时就已凝真抱元,而这还是上个月刚刚发生的事…… 想到这里,师映川面带笑容,想来等到方梳碧十八岁时,两人结为眷侣会是一个好主意……一时间师映川身心俱畅,以内力驭舟,足下一叶轻舟顺流而去,速度极快,微微月光下,一人一舟很快远去。 此时某处烟波浩淼的水面上,一个黑影风驰电掣般飞掠而过,转眼间就跨越出一大段的距离,几如追风逐日一般,黑影正奔驰间,却忽听一个声音嘶哑道:“师尊,我决不如此,师尊……” 黑影身形一顿,突然足下一点一跃,便飞身落在了水面一块嶙峋荒礁上,夜色中,此人面容冷硬俊朗,肌肤却犹如婴儿般白嫩,黑发从两鬓垂下,此刻他怀中抱着一个人,那人眉心之间有一颗殷红圆印,容颜精致如画,年纪大概十八`九岁,不会超过二十,却是山海大狱二公子季玄婴。 眼下季玄婴眉心之间的圆印红得简直像是要滴血,他呼吸急促,面色潮红,似乎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汗水已经把后背都打湿了,沈太沧见爱徒如此,眼中闪过厉色:“六阳老鬼修炼邪功,居然想用采补之术盗取你的功力,助他突破,若不是急于救你,为师必让他受尽酷刑之后再碎尸万段,又岂会只是一剑刺死这般便宜他!” 季玄婴此时已经压制不住体内汹涌的欲`望,惨然一笑,哑声道:“是我一时大意,中了他的诡计,若非师尊恰巧有事回来,我已遭了毒手……师尊,我不要你找人救我,我宁可就此死了……我不愿……” 第17节 “糊涂!”沈太沧低喝一声,斥道:“你所中之毒乃是六阳老鬼的欢情散,半个时辰之内若是……则必死无疑,你年纪轻轻,有大好前途,岂可这样轻易放弃性命?” “难道师尊要我像个女人一样承欢于男子身下?与其如此,我宁可死……”季玄婴死死咬牙,他已经很难控制自己,身体强烈的冲动令他苦楚难当,眉间的印记已经红得触目惊心,沈太沧怒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区区脸面,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他起身而跃,再次奔驰在水上,季玄婴在他怀中低哑道:“这里荒凉得紧,哪有什么人……师尊,算了……”说到这里,已是神智昏沉,双眼迷蒙,再说不出话来。 沈太沧脸色冰冷,闻言表情变了变,心中却已做出了决断,若是再找不到一个男子,那便自己来救季玄婴就是了!虽然师徒之间感情深厚,几若父子,若行此下策实在与乱`伦无异,但他又岂能眼睁睁看着徒儿死去?与性命相比,其他的也就顾不得了! 正心中天人交战之际,忽见远处一叶轻舟翩然而来,沈太沧眼中顿时精芒一闪,他目力惊人,已看清了那舟上是一个青衣少年,虽然容貌青涩,显然是年纪不大,但是见那身材修长匀称,已不是孩童幼小的模样,想必……想到这里,沈太沧一手抱紧季玄婴,猛然间飞身向小舟疾掠而去。 师映川正驾舟顺水而行,忽然却见前方一道黑影闪电般而来,他眉头一皱,心中顿时警惕起来,一手按住了剑柄,也就是在此时,那黑影突然低啸一声,随之而来的,便是水面上突然炸开的水幕,铺天盖地! ☆、四十七、惊梦无痕 水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四下无人,沈太沧一手一个挟着两人来到岸上,将二人放在草丛中,他动手解开师映川的衣裳,将昏迷的师映川脱得精光,不过当他正要取下少年腰间碍事的宝剑与竹箫时,目光却忽然停住了。 剑上花纹古朴,有‘别花春水’四个鸟虫篆字隐于其间,沈太沧双目微敛,看向昏迷的师映川,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皱眉道:“难怪小小年纪竟有这等修为,原来却是那人的徒弟……也罢,玄婴,既然是这个小子,那他也并不算辱没了你。” 沈太沧解下师映川的所有束缚之后,修长的手指便在少年丹田处的几个穴道上轻轻点去,很快,师映川眉头微皱,面上开始浮起红霞,身下那处所在微微抬起了头,虽然样子还不能与成年男子相比,但显然也可以通人事了,沈太沧眼见如此,终于放下心来。 此时师映川身旁的季玄婴已经浑身汗湿,神智完全不清,只胡乱地扯着自己身上的衣物,他的身躯被包裹在宽大的袍子里,此时被这样撕扯着,就露出了白皙的身体,肌肤上泛着不正常的粉色,极为动人,尤其此时他的这种处境和状态实在是暧昧之极,配着如画眉目,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占有的强烈冲动。 沈太沧见状,几下脱去徒弟的衣裤,然后将师映川放到他身上,已经陷入到原始情`欲之中的季玄婴只感觉到一个光滑的身体忽然与自己肌肤相贴,因此一双笔挺紧绷的修长大腿立刻便本能地缠了上去,同时双臂将对方紧紧抱住。 事已至此,沈太沧便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足够远的地方,这才停了下来,紧接着席地而坐,闭目调息,然后自动封闭了听力,只分出一丝心神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寂静的夜幕下,草丛中两个赤`裸的身影紧紧交缠在一起,喘息声断断续续,突然间,风中传来一声痛苦的嘶哼,但转瞬间就被风吹散,沙哑的疼痛呻吟声时断时起,渐渐的,那声音里开始有了异样的成分,再也分不清究竟是痛苦还是欢愉。 …… 夜色依旧,草丛中先前的狂乱却已经平息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眉头一动,有些迷糊地慢慢颤动了几下眼皮,他只记得方才有人突然袭击了自己,对方武功极高,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下,自己与那人只交手了几招,快得连对方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动保命的底牌,就已经失去了意识……不过,眼下既然还活着,那么想必对方并不是意在动手取自己的性命,那么一切就都有转圜的可能。 师映川正心中转着念头,却突然惊觉自己似乎正趴在一具温热的人体上,他瞬时间脑子一个激灵,立刻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少年的两个瞳孔骤然就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 那是一张清逸如画卷般的脸,好似雨后洁净的细瓷,一头黑发散乱着,眉心殷红的圆印给精致的面孔平添了一丝异样的魅力,此时白皙匀称的身体完全赤`裸着,皮肤上泛着点点薄汗……师映川一瞬间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他认出了此人正是曾经在风霞岛见过一面的季玄婴,然而此刻眼前的一幕实在太过诡异,他下意识地猛然从对方身上爬了起来,却惊见季玄婴修长的大腿微微张开着,股间红白淋漓,师映川即便是再傻,也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这么一动,下方的人自然也被惊醒,季玄婴只觉得浑身酸软,尤其身下某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所在更是疼痛难当,他睁开眼,却正迎上了一双满是惊骇之意的眼睛,季玄婴一瞬间突然就明白了什么,顿时脸色大变,右手本能地向腰间一探,却抓了个空,并没有摸到平日里随身的佩剑。 此时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拾起地上的外衣将季玄婴赤`裸的身体裹住,季玄婴全身剧烈颤动,脸色苍白,似乎在极力忍受着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哑声道:“师尊……我宁可不要你这样救我……”沈太沧沉声道:“说什么蠢话,性命要紧,顾不得这许多了。” 一旁师映川惊骇之余,已经认出了这个十几年前在那风雪夜见过一面的男子,万剑山奉剑大司座沈太沧,同时也从这师徒二人的对话中模模糊糊地大概猜到了什么,他飞快地抓起地上自己的衣物胡乱套上,此刻他还没有完全从初始时的震惊中摆脱出来,但也已经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退开一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地道:“……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沈太沧替季玄婴拉好衣襟,这才看向师映川,他面容冷硬,此时缓缓起身,神情审视地看着师映川,说道:“……断法宗剑子,师映川?” 这话一出,季玄婴突然就猛地抬起头,面容惨白中带着一丝古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事情,他看着少年,终于从那清秀的脸上勉强捕捉到属于当年风霞岛上那个男孩的几分痕迹,当初在风霞岛上的那一幕他也亲眼看见了,不过那时师映川年纪实在太小,很难让人联想到某些方面,而且慑于宝相龙树当时阴沉无比的脸色,因此在场的那些人没有谁多嘴去说什么,致使那日风霞岛上的事情并不曾被传出去,但季玄婴作为山海大狱的二公子,后来还是从某些渠道得知了一些关于此事的真相。 一时间风声瑟瑟,沈太沧面色阴沉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半晌,所有的一切都沉寂下来,师映川默默消化着沈太沧方才的一通简单叙述,不禁面露苦笑,事已至此,他明明是受害者,被无辜卷入到这场事件当中,然而面对着同样是受害者乃至是最大受害者的季玄婴,他却无法恶言相向……能怪谁?季玄婴神智不清,又受此大辱,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去指责,那么,怪沈太沧?怪这个为了救爱徒性命而不择手段的师父?师映川默然,只因他知道,如果换作自己,师尊连江楼也一定会这么做的。 荒野里只有三个人相对而视,师映川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拿起地上的别花春水和竹笛,目光有些闪避地触向坐在地上的季玄婴,季玄婴脸色冷白,黑发垂在肩头,右拳紧握,然而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眼,就与师映川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师映川下意识地连忙移开目光,虽然明知此事与自己无关,却还是止不住地心虚,恰在此时,沈太沧却道:“……事已至此,那么我便问一句,师剑子可有婚约在身?” 师映川微微皱眉,道:“我如今年纪尚轻,婚姻之事倒不曾有。”沈太沧面容微缓,再看师映川时,眼神便柔软了些许,心中暗道此子这般年纪,却有如此修为,真真当得起‘惊才绝艳’四字,身份亦是极为不凡,想到这里,便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待我回万剑山之后,自会修书送往山海大狱,与玄婴父亲商量此事,到时协商妥当,我便亲自前往断法宗,登门向莲座求亲。” 师映川原本还心中乱糟糟一片,心念百转,眼下忽然听到了这一番话,立刻脸上愕然变色,想也不想地便瞠目道:“……这怎么使得?”沈太沧浓眉入鬓,双眼含威,淡淡道:“如何使不得?玄婴天资不差,乃我万剑山出类拔萃的青年才俊,他父亲又是山海大狱之主,想来身份也足以匹配师剑子,不至辱没。” 师映川听得简直快脑门渗出汗来,皱眉道:“大司座这番话实在没来由,我与妙花公子从前只恰巧见过一面,加上今日,也不过是两面之缘,如何就谈起婚姻之事了?” 沈太沧冷冷道:“既然你们曾经见过,想必也知道他侍人身份,方才你二人已有肌肤相亲之实,既是如此,岂可轻易罢了?那些凡夫俗子尚且看重此事,何况我等名门大派之人,最是着重脸面。” 师映川又是好气又是无奈,暗道:“苦也,这却是怎么说的?”他心中只念着方梳碧,哪里肯与旁人有什么瓜葛,便道:“大司座此言差矣,婚姻之事讲究的是情投意合,若是彼此无意,脾性不合,又怎能相看两不厌?我和妙花公子彼此并不相熟,此事不可应承。” 沈太沧表情骤寒,他看着师映川,然后缓缓负手至身后,淡然问道:“……哦?”师映川深深凝眉:“况且今夜之事于我而言,即便说是无妄之灾也无不可罢?大司座动手掳我在此,让我与……莫非大司座认为此事我不应该愤怒?还是万剑山认为我断法宗可欺?” 师映川说着,缓缓挺直了身躯,平静注视着沈太沧,此时他能够感受到对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凛厉剑气,但他却全不在意,正值此时,却听地上忽然有人声音略显沙哑道:“……师尊,我们先回去。” 季玄婴脸色不知何时恢复了平静,他额上有着薄薄的虚汗,却强行让自己站起来,凌乱的黑发把他的脸衬得雪白,近乎透明一般,沈太沧眉峰一动,将他扶住,季玄婴双腿隐隐轻颤,忍痛冷声道:“师尊,我们先离开这里,至于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 沈太沧听了,脸上的神情虽然没有任何变化,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师映川,未几,忽然抱起季玄婴,只见黑影一闪,师徒二人就已经消失不见。 四下寂静无人,唯见面前的地上残余着点点血迹,在淡白的月色中极为刺眼,师映川有些僵直地站着,脑海中混乱一片,先前的好心情早已经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今夜这荒唐的经历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自己居然……跟一个男子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 想到这里,师映川有点接受不了,只觉得头痛,再一想到方梳碧,不免又生出许多愧疚,但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多想也是无用,他仰头看向清冷的夜空,一时间心中茫然起来。 ☆、四十八、突如其来 如此荒唐一夜过后,如同春`梦一波,了无痕迹,数日后,小舟顺水而下,早已是到了汇入江水之地,在茫茫江面上行驶。 小船顺水飘行,这时候夕阳的余晖已经淡薄如烟,将江水染上了一抹醉人的颜色,师映川蓝衣银冠,以内力驾驭着轻舟,一面看着水上景致,此时天边晚霞漫漫,艳红如血,师映川心中想着一些事情,倒是不经意间略略有些出神。 渐渐的,远处的夕阳愈下,看起来就仿佛开始沉入了江水之中一样,江上的船只往来穿梭,此情此景,犹如画卷,再往后,江上船影渐次稀疏,直到再无踪影,前方开始拔起山势,夹岸高壁绝岩,不时隐隐传来鸟兽之声,当真有几分‘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意思,师映川从怀中摸出一个捆扎整齐的纸包,解开细绳,里面是几块精美的点心。 师映川拿起一块点心吃着,他看看天色,一时间忽然又想起了烦心之事,不免就有些感触,等到吃完了糕点,师映川弯下腰,拿起脚旁放着的水囊,拔下塞子喝了几口清甜的水,顿时就觉得全身上下舒坦起来。 一人一舟轻快地在水上行驶,冷不丁的,师映川忽然扭头一顾,只见远处水波向两边微微绽开,一个白衣人立在一叶扁舟之上,由于那舟速度很快,风便吹得此人一身白衣猎猎飞舞,仿佛要乘风而去一般,师映川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一时便运起目力,当即所见之处,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就见那人凭舟独立,风动白衣,遇雪犹清,经霜更艳,一双沉凝透亮的眸子朗若星辰,眉心中间殷红一点,师映川见状,心中一滞,脚下的小舟便明显缓了缓。 那人目光笔直看过来,渐黯的天光下,眉目似岫云清致,薄唇微润,就仿佛是从一轴泛着点点斑黄的古画里走出,有一种令人微微窒息的美,不是季玄婴又是哪个?只见他长身玉立,神色淡漠,眼中却透出一丝复杂的光芒,脚下的那小舟忽然加快了速度,他就这样面对着少年那惊讶与不解的目光,向着师映川所在的方向径直而来,一切的一切好象都被他视作了空气,丝毫也不在乎,等到两舟并行之后,这才稍稍缓了速度,使得双方保持一致。 饶是师映川心思锤炼得坚稳,轻易不为所动,但此时见了前时与自己春风一度的人,也不免有些无措,不过他定一定神,很快面色就恢复如常,此时季玄婴与他距离不过两尺有余,风中有丝丝黑发飞扬,季玄婴十分平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神色十分平静,正目不转睛地看向前方,师映川离得这样近,就看清他身上乃是一袭梨花白笼烟水纹绫衫,剪裁针脚也都极为精良,将修长清瘦的身体衬托得越发笔挺出尘。 师映川目中光色变幻,却是始终不曾开口,他原本对自己一向极有信心,认为世间已经极少会有事物可以动摇自己的心志,然而如今再次见到季玄婴,恍惚间心情却有些难以说得清楚,这倒并不是说他在与对方春风一度之后就生出了别样的心思,这种说法实在是可笑,不过师映川即便两世为人,从前亦与香雪海两情相悦,但自始至终因为年纪尚轻的缘故,二人并不曾有过男女之事,因此直到再世为人,都一直还是童身,可前时却与季玄婴阴错阳差之下有了肌肤之亲,他二人先前都是童子,作为彼此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虽然双方之间毫无感情,但是不知为何,心底深处却还是会有一丝古怪的感情被留存下来。 彼时空荡荡的水面上只有两条小舟并排而行,渐渐的,落日尽数西沉,天空中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夜幕吞没,迷茫天水交织在一处,周围烟寒水冷,季玄婴立在舟上,只凝神不语,眼下虽然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凉,江上更是冷沁,但对于他这样的武者,自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但见那一双清澈幽深的眼睛里隐隐释放出淡凝的微光。 许久之后,一阵江风吹过,季玄婴忽然却开口道:“……师剑子。” 季玄婴的声音清晰幽亮,字字如珠,就好象玉磬敲击一般,毫无预兆地响在师映川耳边,师映川见他突然说话,不由得一愣,然后立刻就侧首看向对方,此时一轮明月倒映在江中,就见季玄婴眉若春山,天然丰姿,如玉石精心琢磨一般的五官轮廓看不出丝毫瑕疵,唯有双眉微皱着,看不出喜怒,道:“前时我性命危悬一线,因此我师尊……无论如何,此事既已铸成,你我之间有了夫妻之实,我季玄婴……这便当面向你求亲。” 有不知名的水禽飞过水面,传来幽幽的唳声,明月渲染江上,此情此景,好不清净高远,如诗如画,师映川听了此言,眼中突然一滞,片刻后,看着旁边那双眸璨如明星的年轻人,一时间嘴唇抿在一起,然后轻轻叹息一声,道:“季公子,虽然你我上次阴错阳差之余……但总不能因为此事,就轻率决定这等大事罢。” 师映川缓缓说着,张开了一直微眯着的双目,一丝极淡的愧疚之意在其中闪过,很快又被清明所代替:“况且,那并不是我的错,不是么?我不应该承担什么责任。” “……不错,当日之事怨不得你我,若非是你,恐怕如今我早已毒性发作身亡。”季玄婴居然很干脆地点点头,他五官明丽非常,此时长眉斜飞微扬,神色间瞧不出有什么愠色,只道:“你我皆为男子,自然不会将这等事看得太重,只不过如今却是有些不同。” 季玄婴一双如同墨玉般的眼睛微微一动,瞳孔深处有光色流转不休,淡淡道:“我也不必掩饰什么,当日若是个普通人或者粗鄙之辈,事后我必定一剑杀了,但师剑子显然不在此列,倒是良配之选,我与剑子之间谈不上有交情,但种种之事叠加在一起,我便动了好逑之念。” 这番话显然再坦白直接不过,季玄婴的声音宛若空谷泉流,清凌明朗无比,他看了师映川一眼,微微点头致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剑子并非淑女,我也自问不是什么君子,但无意间既然彼此有了交集,那么倒不失为一桩合适的姻缘,日后你我互相扶持,万事都可以共进退,不知剑子意下如何。” 季玄婴如此直白毫不伪饰的言辞,反倒让师映川没有什么话可说,无关感情,无关心意,只是觉得合适而已,这样的坦白才是最让人无话可挡的,师映川闻言面色一滞,苦笑一声,道:“听起来确实很值得考虑,只是季公子,我心中已有中意的女子……” “我知道,当年在风霞岛上……剑子的意中人,便是那桃花谷方梳碧,可对?”季玄婴似乎全不在意的神色,他眉目轮廓洁净瑞秀,如此看着师映川,只见肌肤白暂如玉,容颜皎皎,一头光润的黑发底下一半披散着,而上面一半则是十分随意地挽了一个髻,用一条银色丝带扎住,通身上下看不到半点明艳的颜色,但仅仅如此,却已经是风采飒飒。 师映川不置可否,算是默认,季玄婴目光一闪,衣袖轻轻抖在风中,只说了一句,道:“……剑子并无婚约,更未成婚。”似乎是在阐明着什么,同时也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此时江水分汇,开始进入人烟密集处,两人顺水而下,半晌,江已非江,而是进到一片无限的大湖中,湖上船只往来,岸边人影穿梭,十分繁华,师映川先前只吃了几块糕点,眼下就觉得有些饿了,因此调转船头,驭舟而行,向岸上驶去,季玄婴见状,足下一顿,也驱使着小舟跟了过去。 两人上了岸,季玄婴一言不发,只走在与师映川相距大约一丈的位置,师映川无奈,也任凭他跟着,两人进了一家酒楼,这时候已经不是吃饭的时辰,客人很少,师映川随便挑个座位坐了,点了几样招牌菜,一壶酒,季玄婴则是坐在与他相邻的一张桌子前,却只要了一碗粥,一个清汤,一碗蛋羹。 师映川见了,不免觉得奇怪,像季玄婴这等人,如何却在吃食问题上这般寒素?他正感到诧异,却猛然间想起一事,顿时汗愧,明白了原委,前时在草丛中那荒唐一夜,他曾经亲眼见到季玄婴双腿间的狼藉模样,当真是鲜血斑斑,想来是两人在神智都不清楚的情况下,令季玄婴受创,既然那等隐秘之处有了伤损,想来近日季玄婴都是以清淡流食为主,不然只怕是苦不堪言。 师映川既然明白了缘故,就有些坐立不安,一时酒菜上来,他拈杯自饮,眼角余光却扫向邻桌之人,季玄婴容貌风姿非凡,更有一种卓而不群的气质,令人一见难忘,就连此时用餐之际都是举止十分大方优雅,明显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师映川正心中烦乱,忽然季玄婴却向这边看了过来,他眉心一点印记殷红如胭脂一般,将原本就白皙如玉的肌肤越发衬得嫩滑如婴儿,此刻眼望师映川,目光清澈凝定,道:“……看这行程,剑子并非是要回断法宗。” 师映川收摄心神,不去乱想别的,正容答道:“原本确实是要回宗门,不过路上却听说天涯海阁即将举办万珍大会,便准备去那里看看。” 季玄婴凤目微敛,沉吟了片刻,却道:“旁的话我也不必多说,先前求亲之事是我做得紧迫了,日后短时间内不会再提。”师映川听了这话,心中却并没有松一口气,果然,季玄婴又接着道:“……不过我的主意不会变动,日后你我了解愈深,或许彼此就会觉得对方乃是最合适的人选。” 师映川忽然间就想起宝相龙树来,这兄弟二人虽然容貌秉性都不尽相同,然而果然不愧是兄弟,骨子里有些东西当真是差不多,他就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酒,哂道:“季公子,你这人真是……”季玄婴一对黑眸明亮如星,嘴角微扯,道:“剑子可以唤我玄婴。” ☆、四十九、怯颜 季玄婴嘴角微扯,道:“剑子可以唤我玄婴。”他的面容让人一见之下便印象深刻,鼻梁高挺端凝,鼻翼略有些小巧,双眉如浓墨轻描,脸型轮廓清美,但眼神却是坚定自专的,表情也不是很鲜活,一看就觉得此人骨子里是那种倔硬固执的性子。 师映川干笑一下,哪里会当真这样亲密地称呼,他的视线掠过季玄婴面前那简单得近乎寒酸的食物,然后就不太自然地转过脸,略觉讪讪,季玄婴却恍若不知地继续进食,不紧不慢地用汤匙喝着清汤。 吃罢这一顿迟来的晚餐,师映川结了帐,离开了酒楼,季玄婴也仍然跟在他身后,不快也不缓,片刻之后,两人便回到了岸边,各自驾着先前停放的小舟,再次上路。 一时夜幕低垂,明月如霜,令人心神迷醉,舟行十数里之后,双舟徜徉在水面上,两岸青山俱被抛在身后,再次汇入江水,师映川与季玄婴两人都是真气充盈,不断地贯注在足下,驾驭着小舟,轻便无比,只见眼前江天空阔一色,月朗星稀,江边的草丛里偶尔还有水鸟飞起,此时时辰已经很晚,江上云淡风清,师映川见前方不远处地势平坦,很适合靠岸,便调转了方向而去,准备找一块干净地方休息,养精蓄锐,季玄婴见状,自然也跟着。 两条小舟缓缓停泊在水边,此处四野无人,果然清净干爽,看着只觉得心旷神怡,且有几株苍郁郁的大树,已经是春天了,树上抽枝发芽,浅浅点缀着新绿,师映川走向一株最大的树,选了一根横出的结实枝杈,轻轻一纵便落在了上面,他刚刚坐定,眼前却忽然白影一闪,原来是季玄婴落在了旁边一根粗枝上,两人相距不过三尺有余。 此时不远处的江水上寂静无声,季玄婴望了一眼倚枝闭目、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倦了还是以此避开他目光的师映川,一时间不由得微微蹙了一下眉头,长长的睫毛半遮了明亮的双眼,神情沉凝,似是在认真思考着什么。 师映川正闭目沉下心神,暂时放松了身体休息,却忽然听到一把清朗的声音响起,好似玉珠错落有序地掉在冰碗内,让人听了说不出地熨帖舒服:“……剑子,你对我似乎有些排斥,我说的可对?”师映川冷静了一下,然后脸上的表情就开始变得略微有些僵硬,他笑了笑,一面睁开眼睛,道:“季公子这话从何说起。” 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那白衣墨发的年轻公子,季玄婴目光温凉,夜色使得他的脸上和身上都被抹出了浓淡不一的阴影,师映川迎着对方不温不火、却越来越显得让人心中不安的目光,一时间嗓子就不免有些下意识地干涩,季玄婴如丝般的长发蜿蜒披在肩上,他的容貌气度不会让任何人失望,简简单单的白衣,头发也束得中规中矩,身上不见什么饰品,五官并非师映川所见的男子中最好的,但已是世间第一等的水准,这也使得师映川虽然一想到自己曾经与这样的美男子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心中就觉得尴尬无措,却也不至于恶心反胃。 “……我能感觉到你的抗拒,你既想避开我,又觉得有些愧疚尴尬。”季玄婴说道,几丝墨发柔软地被夜风吹散开来,拂在他白皙的脸畔,顿时添出无限风致,他注目于师映川,神色平静,也或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事实上究竟如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件事是个意外,你我都对此没有责任,没有谁对谁错,不过我后来认真想过,然后就发现你其实就是很适合与我结为伴侣的那个人,你我身份地位可以算是较为匹配,而且也符合各自一方的利益,如果我要婚配,你就是非常合乎要求的对象。” 师映川听了,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轻叹道:“其实我觉得……季公子,这世上比我好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很多,我们两个人……”季玄婴打断他的话,一双凝定清净的眸子微微一顾,似乎就带了点讥讽的微笑,道:“谦虚确实是应该的,但是剑子,如果过分谦虚的话,只怕往往就是虚伪了。” 季玄婴说话时没有刻意压着声音,然而这些并不是太客气的话由他说出来,却完全不会给人以不愉快的感觉,他如同星波一般的眸光很是落落大方地笼罩在师映川清秀的脸上,旋即又稍微流转开去,并没有肆无忌惮地无礼打量,师映川只觉得心里又尴尬又无奈,但面对季玄婴,他却生不出什么恼怒厌恶的情绪。 不远处江水奔流,四下无人,季玄婴动手轻抚着腰间的佩剑,就像在阐述着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一样,徐徐说道:“……作为万剑山奉剑大司座弟子以及山海大狱二公子,我的伴侣若是想要让师门和家族满意,那么对方必须具有相当的身份和地位,自身的资质能力也要上佳,基本上缺一不可,而这两者兼具、完全合格的人,在这世上并不是很多,而你,恰恰就满足这些条件。” 夜幕下,两人相对而视,季玄婴倚坐在树杈上,看着师映川,虽然没有直白地审视,目光却始终与师映川整个人相连,没有片刻稍离,师映川蹙眉而叹,道:“但是季公子,你应该明白,两个人之间并不是觉得各方面合适就可以结为眷侣的……”季玄婴的目光中忽然有了几分淡淡无谓的颜色,道:“剑子觉得这很重要?其实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感情并不是必须的。”他坐在树上,眉心一点红印鲜艳欲滴,声音也多了一丝郑重:“向来父母若是武道天赋非凡,那么子女资质优秀的可能就会很高,以你我的资质,自然会有十分优异的子嗣。” 季玄婴说到这里,神色平静地反问道:“我无论从哪里来说,都算得上是难得的伴侣人选,况且我与常人毕竟有异,与我成婚,也并不影响你我的血脉延续,剑子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若是说你我之间并无感情,这其实也很简单,我自认不是很懂人心意的人,但也可以保证日后一心待你,天长日久,总会生出情意,想要琴瑟相谐并不困难。” 此时星月当空,凉风瑟瑟,师映川忽然笑了起来,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剑穗,卷在手指上,然后又松开,这才轻吐了一口气,说道:“好罢,坦白地说,我不得不承认季公子你的话是非常有道理的,但是在有些事情上,我其实是相当固执的……” “你不必拒绝得这么早。”季玄婴的眼睛如落星子,而深蕴于五官之中的出众韵致,又让他多了一丝的从容:“剑子如今年轻尚轻,并不急于探讨这件事,我的意思并不是要现在就落实此事,况且剑子也决非可以受胁迫之人,因此我只是表明一个态度——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会尽力让剑子对我生出好感,如此而已。” 季玄婴说罢,却是合起了双目,抱剑于怀,自顾自地休息,师映川见状,呆了一呆,然后就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苦笑还是应该郁闷,这季玄婴的性情并不讨厌,反而还让他有些欣赏之处,只不过如今两人却阴错阳差之下有了纠缠,这就让人苦恼了……想到这里,师映川心下烦乱,他抬头定定看了闭目歇息的季玄婴片刻,然后也同样闭上了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总是隐隐有一种直觉,似乎季玄婴之所以有这些举动的根本原因,并不像他自己表面上显露出来的那样简单。 一夜无话,天亮后二人驾舟继续而行,在将近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召开万珍大会的江夏,此处十分富庶,如今乃是一年之中生机最蓬勃的春天,到处都是游人,路上车水马龙,繁华无比,水面上更是画舫游船往来,满是纸醉金迷的红尘气息。 江水澄澈,两叶扁舟在水上行驶,划开淡淡的水痕,师映川这一路与季玄婴倒是有了几分默契,两人双行水上,路途枯燥,不免就要交谈起来,此时师映川眼望岸上一片繁华的景象,说道:“这万珍大会此次展现的物品俱是难得一见的宝贝,季公子可有兴趣么?” 季玄婴长身玉立,站在舟上,闻言看了少年一眼,忽然道:“这次天涯海阁拿出来的物品确实不凡,不过我向来对这些东西没有多少兴趣,但其中有一件宝物想必剑子定然是势在必得的,而剑子这次来到江夏,应该也是为了此物而来。” 师映川眼波微动,却终究没有表示什么,只抚摩着手上一支淡黄竹箫,季玄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平静说道:“当年画坛一代宗师、画圣花间问曾经为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绘制了一幅画像《怯颜图》,据说此画既成,花间问足足沉睡三天三夜,可见心力耗费之大,也就是在这幅画完成以后,花间问从此不再画美人图,后来此画交与燕乱云,燕乱云喜爱非常,自此秘不示人,不过后来随着燕乱云身亡,这幅画也就遗失了,数年之前听说此画被多罗皇室收藏,周朝皇帝曾提出以西南三座城池换取,多罗皇帝不应,去年多罗国灭,还有人专门去国库搜索此画,可惜未见踪影,倒不知如今怎的流落到了天涯海阁之手。” 第18节 季玄婴说到这里,缓缓侧过身来,正望见师映川一双幽深清亮的眼睛,他乃是沈太沧之徒,当年沈太沧亲身经历过那个风雪之夜,见到连江楼为燕乱云而来,后来连江楼收下师映川为徒,使其成为断法宗剑子,沈太沧再联系到师映川的年纪,哪里会猜不到这就是当年燕乱云所生下的那个婴儿?季玄婴是他爱徒,先前又与师映川有了夫妻之实,沈太沧自然就将此事告诉了徒弟。 师映川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听了这一番话,也毫不意外,只是轻轻点头,道:“……季公子说得没错,我这次就是为了那《怯颜图》而来。”他乃是燕乱云所生,虽然母子二人相处的时间极短,谈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但毕竟那是他的生母,心中总有些不同滋味,以师映川如今的身份地位,又怎会坐视生母极重要之物落入他人之手,因此便来到江夏,准备取得那幅《怯颜图》。 小舟靠岸后,两人便弃舟登岸,街上大道十分宽阔,道路两侧店铺云集,不但有鲜衣怒马的贵人往来,就连路上的普通百姓也是衣着干净大方,虽然不敢说个个都穿金戴银,但明显生活比许多地方的平民要好上不少,可见此处富庶。 就在师映川与季玄婴弃舟上岸之际,大道上的一辆马车中,有人低低一声轻叹,手里摩挲着一尊温润玉像,那是个雕刻得活灵活现的男孩,嘴角带笑,眼神清澈,腰间悬着一把剑,那只手轻轻抚摩着玉像的脸庞,只听一个男子声音悠悠道:“……映川啊映川,此次想必你定会来到江夏,你我两年不见,不知你是否已经忘了我的模样?” ☆、五十、江夏 江夏乃是十分繁华之地,市面明显比别处繁荣,街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此时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到处绿意盎然,生机无限。 夕阳低垂,一座拔然水上的建筑被晚霞染上了一层似红似金的暖色,此楼占地极大,除了结构一共五层的主楼之外,更有延伸的建筑种种,不一而足,站在楼上,俯瞰景致,耳听水声,实在是让人心胸畅然无比。 此时两边的廊桥环然聚拢,一个黑衣青剑的少年正凭栏远眺,那一身衣裳是做工精良的黑色暗花流云纹料子,价值不菲,油黑得出奇的发髻上也插着一枚温润贵重的羊脂白玉笄,几丝黑发淡淡散落在双鬓处,这少年大概有十二三岁的年纪,容貌有几分清秀,不过颜色略深的肌肤使得本就生得并不算出众的相貌更要减色了些许,不过只瞧少年眉宇间的那种从容自信的气度,旁人倒也不会随意轻视于他。 这少年站在这里,整个人都被罩在水光晚霞之中,此时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一人观景,显得格外悠闲,不过很快,这种独栏赏景的趣味就被打破,霞光中,一个身量修长合度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少年后面,丰仪秀美俊逸,举止雍容,毫无烟火之气,穿一件紫色的袍子,一双眼睛虽然明亮,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隐隐深邃起来,此人沐浴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无波无尘,洁净无比,长长的睫毛没有半点的颤动,不经意间就已令人生出不敢逼视之感,神采照人,一只手上拿着一个淡黄的精致小盒子。 一时那人走到那黑衣少年身旁,并不开口,只默默眼望着水面上来往的船只。 师映川扭过头来,却只见对方侧面轮廓如山川般丰丽,澄静不染微尘,正在这时候,忽然间年轻人眸子一转,也扭头看了过来,眸子有若敛了秋水,并无波澜,师映川当即一顿,多少有些不自然地转回了头,但立刻他又觉得这样似乎太刻意了些,便没话找话地说道:“……你在万剑山没有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情么?这次在江夏难免会耽搁时间。” 季玄婴的眼睛微微一动,好象有一层水光在上面流动不已,道:“剑子不是也不急着回断法宗么。”师映川手搭栏杆,听着对方这样绵和的反问,只得嘿然不语,有心与对方说点什么,但想来想去,却又觉得似乎无话可说,一时间只能摸了摸鼻子,装傻罢了,季玄婴却道:“我这里有糖果,剑子可要吃么?” 他说着,就将手中一直拿着的那只小盒子递向了身旁的师映川,这等举动令师映川为之一怔,下意识地就伸手接了盒子,然后把盒盖打开,只见里面分为六个小格,每个格子里都放着不同的精巧糖果以及蜜饯,季玄婴水色如墨的眸子淡淡如雨后初晴,显得洁净而纯粹,说道:“……剑子如今这个年纪,应该正是喜欢零食的时候,我年幼之际也是一样,由此及人,所以便拿了此物。” 师映川听他这样解释,不知怎么,心中就有些无奈好笑,暗道莫非这算是对方追求的一种方法?他拿了一颗糖果送进嘴里,顿时甜甜的味道就弥漫在了味蕾上,并且迅速扩散开去,季玄婴看着他吃糖,道:“味道如何?”师映川自然说好:“呃……很好。” 季玄婴眼望师映川清秀且未脱青涩之气的面庞,一双眼眸似乎染上了几分莫名之色,好象在思索着什么事情,不过眼波还依旧清澈如这湖水一般,看不出端倪,师映川忽然间觉得气氛似乎有些微妙,他自然不肯放纵这种古怪的感觉继续下去,正要寻个法子打破这气氛,正好此时却有人从远处的楼梯间走了上来,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走到距离二人身后大概三丈的时候就停了下来,手里拿着一张暗红的列单,一脸谦卑的笑容:“这是两位公子要的单子。” 师映川转身看去,来人手里拿的乃是此次万珍大会所要展出交易的物品清单,按理说其中的物品究竟都有什么,这种事天涯海阁是不会提前透露出来的,顶多有几件会泄露,而具体的清单是拿不到的,但有些客人自然不在此列,这些人甚至不必刻意要求,天涯海阁就会将展出物品的名目统计出来,列出单子自动交到对方手上,显然,师映川与季玄婴就是这样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的客人。 师映川右手微微一动,那人手里的清单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取了过去,落在了师映川的手上,师映川点点头,示意那人可以离开了,一面就把这暗红色的列单打开,对季玄婴道:“季公子不要一起看看?” 季玄婴的目光就移了过来,两人很快看完了上面罗列出来的东西,师映川微微笑道:“不愧是天涯海阁,果然财大气粗得很,只怕没有什么宝贝是他们拿不出来的。”季玄婴的视线却在单子上的某处停留了片刻,心中思量,然而就在此时,悠悠一声长叹凭空而生,廊桥远处有人缓步走来。 那是个身姿挺拔如松的青年男子,蓝衣黑靴,缓缓行来,竟隐然有龙行虎步之势,乍看上去相貌英武,有几分俊逸,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束在头顶的二龙抢珠冠里,此人虽然不是十分出色的美男子,但肤色犹如玉石一般,若论气度风仪,多少人都万不如他,如此种种,不必仔细观察就能够体会到此人的不凡之处。 师映川见了来人,顿时一双长可入鬓的眉毛微微一锁,眼里就有了几分异样的神色,而旁边季玄婴一双深黑如墨的眼睛却忽然有了疏离的味道,来人熠熠有神的凤目之中微含丝丝柔情,他的视线缓缓定到师映川脸上,在这张与从前有了不小变化的面孔上审视了片刻,直到挖掘出了几分熟悉的痕迹,这才眼波温柔,双目盯着师映川,从中似乎传递出无穷的情意,嘴角微微一挑,道:“……映川,两年不见,你长大了许多,相貌也生得更好了。” 师映川心中忽然生出奇异的感觉,近乎百感交集,一时竟是不知要如何应答,微微定神片刻,这才点头微笑道:“宝相,的确是很久不见了。” 来人正是宝相龙树,他微微一笑,身姿修伟,看向师映川的目光之中却是贪恋不已,语气越发轻柔地说道:“当年我说过,既然有分别,那就一定有重逢……你看,如今相隔两年,你我还是见面了,不是么?”他长笑一声,看着师映川比起从前清秀了不少的面庞,一双眼睛深邃如海,温然道:“你现在比从前好看许多,但我总还是记得你一开始时的样子。” 此时一旁的季玄婴依旧倚栏而立,神色之间也不见变化,只道:“……大哥也来了。”宝相龙树见到弟弟出现在这里,却完全没有意外的样子,显然事先已经从旁人那里知道季玄婴也在,便道:“二弟,你不在万剑山修行,怎么倒来江夏参加这万珍大会?我记得你一向都对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兴趣。” 季玄婴身上无形中带出了一种淡淡的冷静气息,这令他与周围的一切都有了一种似乎看不见摸不着的距离,他望了一眼宝相龙树,道:“……大哥这话确实说的没错,不过此次我却是对其中一件东西起了兴趣,因此才来参加这次的交易会。” 兄弟二人一问一答,语气神态都没有多少正常兄弟之间的亲近,更多的倒是客气与隐隐的疏离,他二人虽是兄弟,容貌却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季玄婴生得好似清秋之月,如珠如宝,实在是不可多见的美男子,宝相龙树却只是普通的英俊青年,比起季玄婴自然不能相提并论,只不过他虽然相貌明显逊色许多,但眉宇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极度自信桀骜的神采,锋芒毕露,与季玄婴周身的清傲之气相较,甚至还隐隐更胜一线,令人根本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两人淡淡说了几句话之后,宝相龙树便走向师映川,深深凝视着少年清秀的面孔,叹道:“两年不见,映川,你可知我有多么想念你……”距离得这么近,宝相龙树身上散发着的男子气息淡淡钻入鼻中,那是师映川熟悉又陌生的味道,而青年的两只眼睛里,更好似有两团烈焰在燃烧,师映川看了一眼宝相龙树,无奈道:“宝相,你能不能别一见面就说起这些事情?若是总这样,我还真没办法再跟你心平气和地说话了。” “好罢,是我莽撞,应该收敛些,免得惹你厌烦。”宝相龙树一笑而罢,并不在意,此时季玄婴却忽然说道:“……方才的棋还没有下完,剑子,不如你我回房继续?” 师映川闻言,心中一愣,他二人方才哪里下过什么棋,季玄婴这话却是从何说起?但师映川立刻就知道这是对方在帮自己,因此面上半点不见端倪,只笑道:“正是,方才我已经输了季公子一局,这一局可非得扳回来不可。”师映川说罢,面向宝相龙树,眼也不眨地说谎道:“有时间再聊罢。”宝相龙树眼神微敛,看了他二人一眼,然后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么映川,晚上我再来寻你聊聊。”师映川眼下只盼着把宝相龙树打发走,哪里还管得了许多,便含糊地应了一声,就与季玄婴离开了。 他二人去的是给季玄婴安排的房间,此处是分为里外两部分的宽敞套间,一进门,迎面是一架岁寒三友的大绣屏,绣屏两边设一对梅花式小几,几上一只龙凤山河宋玛瑙花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含苞欲放,空气都似乎有着淡淡的花香,另一只小几上则摆着仙葩集瑞火花罇,地上铺着毡毯,墙壁上挂着一幅笔法磅礴的山水画轴,一张供人休息聊天的雕花方榻置于窗前,上面几只织锦靠垫错落摆着,室内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处处透着古朴典雅。 两人在方榻上坐了,方榻中间是一张小桌,上面是一套青瓷茶具,从茶壶嘴中还散发出一丝茶香,显然里面不是空的,季玄婴伸出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提起茶壶给两只杯子里倒了茶,然后将其中一杯放到师映川面前。 此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进来,橘黄温暖中带着几分沉静,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坐在这雅致清净的房间里,面对着季玄婴这样如诗如画的美男子,脑海里却止不住地浮现出一个极煞风景的念头: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五十一、青仙 师映川莫名地就有‘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的感觉,此时他面前的季玄婴有些慵懒地坐在方榻上,微斜着身体,右臂的臂肘搁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神态淡然而松弛。 作为一个年轻的贵公子,他有着足以吸引绝大多数人的外表,精致却并不妩媚文弱,整个人与房间里的格调有一种浑然一体的协调感,面对着这样一个赏心悦目的人,实在不应该将对方与‘才出虎穴,又入狼窝’这种念头联系在一起,但偏偏师映川却就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季玄婴似乎并不比他的兄长宝相龙树更好对付。 “真是见鬼了,我怎么就和这两兄弟搅在一起了?一个哥哥还不够,又来了个弟弟!莫非是我哪辈子欠了这兄弟俩的?”师映川心中暗自叹道,近旁那人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清香,彼此离得这么近,对方的气息完全绕住了师映川,那张好看的脸几乎就快近在咫尺了,眉,眼,鼻,唇,组成了一张有着瓷器般精美细腻的面孔,密长的黑色睫毛微微翘着,有点卷起的弧度,让下面那双漂亮得宛若冰火交融般璀璨动人的眸子平添了几分年轻人特有的俏皮,但就是这样一张好看的脸,却让师映川并没有多少欣赏的心情,反而容易使他感觉不太自在。 师映川有些烦恼地拿起杯子喝着茶,却根本没心思注意茶水味道的好坏,一旁的季玄婴并没有看他,此时傍晚的淡光从窗外穿进来,将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照得晶莹而温暖,修长的手指隐隐有着玉似的光泽,季玄婴忽然转过头来,白皙的脖颈给人以天鹅般骄傲的感觉,他的眼帘稍稍下垂了些许,这让原本有些冷漠的贵公子多了一丝亲和的味道,不再那么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他看着师映川,道:“……方才见到宝相龙树,剑子似乎很是烦恼。” 师映川闻言,握着茶杯的手一顿,他看向对方,只觉得季玄婴此刻从容的神情之下,仿佛压抑着某种真实的情绪,那眼神里透露出一丝淡淡的亲近,然而师映川却毫无来由地有一种直觉:季玄婴的态度并非发自内心,而是仅仅为了拉近与自己的距离才刻意展现出来的。 想到这里,师映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放下杯子,注目于季玄婴,道:“季公子,你何必为难自己?你并不喜欢我,我感觉得出来。”季玄婴听了,这才缓缓抬高了眼睑,那双带着几分骄傲的眼睛毫无尴尬地迎上了师映川的目光,他视线仿佛没有焦点,纯粹只是表面一种态度,双眸清亮中隐约闪动着湿润的水色,道:“……以后你我认识的时间长了,想必彼此相处就会很愉快,我虽然不太清楚应该怎样对别人好,但我会尽力去做。” 季玄婴说罢,啜了一口香茶:“剑子现在当然可以对我没有丝毫情意,但我也还是有向你求婚的权力,不是么?”师映川有些哑口无言,季玄婴的皮肤很白,身材略微清瘦,然而从双肩到腰肢直到一双长腿,却形成了近乎完美的比例,尤其是此刻他这样坐着,那双修匀的长腿就仿佛在释放着令任何人都难以抗拒的诱惑,令人忍不住想要去摸一摸,看看那双腿是不是想象中的紧绷光滑,师映川即便不好男风,但他毕竟与季玄婴有过肌肤之亲,因此这样看着对方就不免生出了异样的尴尬感觉,赶紧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但季玄婴却仍然发现了这一点,他双眉一皱,就想起了某个令他不愿再想起的夜晚,一股复杂又难免耻辱的感觉汹涌袭来,此时忽然只听见‘啪’地一声,原来却是季玄婴不自觉地捏碎了手里的茶杯,师映川见状,微微一愣,季玄婴却已怫然起身,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了情绪,他走到窗前,背对着师映川,那只捏碎了杯子、上面被茶水打湿的手微微捏起,负在身后,说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师映川起身道:“季公子……”季玄婴却回过身来来,毫不动容地望着师映川,一双眼睛虽然看似平静,但在浓黑的瞳仁下却仿佛有着什么难以解冻的东西,道:“宝相龙树方才说过,晚间会来寻你,我看剑子却是不大愿意与他单独见面的。”师映川有些无奈地一笑,道:“说实话,你大哥这个人,有时候真的是……” 两人说话间,十几里外的水面上正驶来一条小船,这时候已经是夕阳垂垂,即将落尽,千万缕霞光将云层染上了颜色,只见那船在这水面上如同离弦之箭也似,一路疾驰,船头站着一个朱衣人,腰间束着黑色的腰带,因为小船速度极快的缘故,风将那暗红色的衣袍扯得猎猎作响,也使得旁人根本看不清楚此人的身段,再加上头戴一顶垂着黑纱的斗笠,薄纱一直垂到胸腹位置,完全掩住了容貌,因此无从判断男女。 此时天色已沉,师映川与季玄婴在房中交谈,觉得光线很暗,季玄婴便去点了灯,正好这时忽听门上一声响,有人敲门,师映川就起身去应门,一时打开了房门,却见一个红衣人头戴斗笠,正站在门外,那人见门开了,便抬起一只欺霜赛雪的修长右手取下了斗笠,举手投足之间飘逸无比,随着斗笠被拿开,就露出了一张明丽非常的面孔。 师映川不禁眼睛一亮,目光一时间无法移开,来人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相貌,修眉凤眼,肌肤如玉,头发很随意地垂落在肩上,眉心之间有一颗红印,仿佛是用笔蘸着胭脂点上去的一般,若说这是男子,偏偏双眉精致细长,唇若涂朱,令人一见忘俗,但要是说成女子,偏偏一双眼睛幽深无际,傲雪欺霜,鼻梁高高如削,这人一身暗红衣袍,腰间束着黑色绣花腰带,容颜雪白,似乎没有半分血色,且又有些消瘦,但饶是如此,眉梢眼角却透着一抹凛冽的神采,师映川看见来人略低的领口处露出一段雪白优美的颈项,咽喉位置微微凸起,明显是喉结,这才确定对方原来是个男子。 此人见了开门的师映川,光华内敛的眼睛忽然就在他身上微微一顾,打量了片刻,然后开口道:“……师剑子?”这人说话之际,声音十分特殊,令人听了顿时就好象在沙漠里喝下一大杯冰水一般,全身的毛孔都似乎张开了,舒服无比,师映川见状,不免有几分好奇,遂打量着对方,道:“是我。不知阁下是……”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父亲?”季玄婴走上前来,面色终于松动,师映川闻言心头一晃,随即细细望去,果真就发现来人的五官隐隐与季玄婴有几分相似,对方如此风姿,出类拔萃,难怪能生出季玄婴这等明珠般的人物。 季青仙见了季玄婴,细长的眉毛微微一扬,这才说道:“关于你的事情,我已经从你师父那里知道了。”季玄婴低敛眼帘,眸光看似黯淡,却有一股自持在里面,淡淡道:“……是。”季青仙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却没说话,师映川在一旁却是尴尬无比,虽然他自认心中坦荡,前时春风一度也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但毕竟与季玄婴有了肌肤之亲,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眼下人家的亲爹登上门来,师映川哪怕再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免隐隐有些心虚。 师映川正暗自头大之际,季青仙已经进到了房中,他也不坐下,只说道:“我得知此事之后,便来寻你……玄婴,跟我回万剑山。” 这话一说出来,师映川倒是愣了,完全出乎意料,他刚才还以为这位季玄婴的生父与沈太沧立场一样,这次过来指不定要怎样软硬施兼,希望二人成婚,却没曾想季青仙好象干脆就没有这个打算,直接就要把自己的儿子带走。 季玄婴却好象没有太过意外的样子,他微低着眼帘,然后又抬起双目,摇头平静地说道:“……父亲,我目前是不会跟你回万剑山的。”刚说完,季青仙的神色就顿时一凛,先前还如新柳如勾月的一双眉毛,此刻却突然好象出了鞘的宝剑一般,微微一扬,竟是令人有些胆寒,这立刻就与他偏向于柔软的容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注目于季玄婴,似乎很平静地道:“……玄婴,你说什么?你再对为父说一遍。” 季玄婴垂目肃立,却并没有就此依服的意思,润而薄的嘴唇抿出了一道笔直又顽固的弧度,然后才轻声道:“父亲,我的意思是,我近期会与师剑子在一起,不会那么快就回万剑山。”季青仙目色深沉:“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是,我意已决,就请父亲听凭我自己去解决罢。”季玄婴不卑不亢地说道,季青仙深深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突然就轻叹一声,说道:“玄婴,你是我的儿子,你在想什么,为父又怎会不知道?依我看,你还是收起你那些心思,跟我回万剑山才是正经。” 季青仙说着,转身看向师映川,傲梅也似的面容令人难以逼视,淡然道:“玄婴这孩子一向脾气就是这么古怪,这几天想必给剑子添了不少麻烦。”师映川忙客客气气地说道:“季先生言重了。”季玄婴的双目微微有些茫然而低沉,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间就抬头看向男子,语气抑扬顿挫:“父亲!请你不要擅自替我决定一些事情,让我自己来处理,可以吗?” 季青仙眉头一凝,就在这一刻,他的气息突然就变了,周身上下都笼罩出一层冷冽森然的剑气,冷冷道:“玄婴,我最不满的就是你这种性子,莫非一定要让我亲自动手押你回去不成?” 季玄婴双拳紧握,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然后他松开了拳头,没有出声,只是微低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地面,就仿佛地上突然长出了一朵花来一样,或者也可以说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并且固执己见,这样一来,室内的气氛顿时就变得沉默而凝重起来。 季青仙面无表情地站在当地,脸色似乎越来越阴沉,细长的双眉之间那颗红印也依稀变成了暗红色,昭示着他此刻的心情,空气中就好象有一根无形的弦,并且越绷越紧,师映川站在这父子二人之外,只觉得自己实在多余而且处境尴尬,然而此时季玄婴忽然打破了这种僵持,他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白皙的指尖拈住雪亮的刃,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将匕首放在了左手的手背上。 做完这一切之后,季玄婴暂时就没有动,只是他的目光里却流露出几分复杂的意味,他抬头静静看着季青仙,目光微转,落在自己父亲精致的脸上,眼眸里是浓重的固执与坚持,季青仙眉心一跳,然后他雪白的脸上就似乎有了一丝嘲讽或者是别的什么,季玄婴手中依旧捏着匕首,清逸漠然的面孔上没有半点情绪,道:“父亲,我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我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权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既然如此,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我会一直坚持自己的想法。” 季玄婴说着,就将手里那把匕首的锋刃紧贴在了手背的肌肤上,然后加力,准备割开皮肤,师映川眼见此景,眼皮顿时猛地一跳,这种习俗他不是不知道的,割破手背,那就是表明自己一力坚持己见、无论何时也决不会动摇的决心! ☆、五十二、兄弟 “……你给我住手!”“季公子不可!”季青仙与师映川齐齐开口阻止,季玄婴的手停住,目光漫漫,却不出声,季青仙缓缓审视着自己的儿子,然后冷声怒斥道:“……玄婴,你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季玄婴听了,却跟没有听到一样,捏着匕首的右手开始再次微微用力。 与此同时,一道剑气破空激啸而来,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已袭至,季玄婴指尖一颤,那寒光闪闪的匕首便被剑气击碎,没有伤到他的手背半点,季青仙衣袖一挥,右手五指呈爪状,一抓而去,这雪白的手掌在刹那间就仿佛激风骤雨一般,闪电般朝季玄婴探出,五道气流在一瞬间自他五指迸发出来,凝而不射,季玄婴目光一聚,立刻身子向后飞退而避。 但季青仙怎会让他轻松避过,就见五指轻轻一抖,竟是如影随形,绵密的剑气在他掌间纵横交错,强大的气势锐利如刀,锋凛无比,朝着季玄婴劈头盖脸地兜去,季玄婴这时却是再不避其锋芒,反而气势陡然一增,毫无花俏地迎头而上,只听一声空气爆响,一道紫影倒着飞撞而出,撞开了窗棂,在木屑四溅中恰恰越窗出去,紧接着身畔风起,一道暗红身影随之飞身疾射,紧随其后,师映川见此情景,心中来不及多想,已无声无息地跟着跃出窗户。 那父子二人已裹在一片剑光中缠斗,转眼间却是来到了水面上,两条人影乍分乍合,直打得风啸不已,剑气扫过之处,将水面炸得水花不断腾起,就在这时,师映川只觉一缕轻风倏忽而来,定睛一看,却是闻声而至的宝相龙树。 此时水上的动静已经惊动了许多人,只听一声嗡然剑啸,突然间剑气如瀑,磅礴的压力好似海浪激涌而起,冷冽无比,剑啸之声不绝于耳,无数剑气好似千丝万线,瞬间仿佛包织成了一道绵密的剑气大网,下一刻,暗红色的人影一闪一纵,再出现时,已负手立在一处建筑上,与此同时,另一道紫影有些踉跄地飞退,最后定住身形,正好就在师映川所在之处,只见季玄婴面上青绿之色一闪,随即又恢复了正常,显然是真气受到震荡,他反手一动,就将手里的剑插回鞘中,宝相龙树见状,微微愕然道:“二弟?”紧接着却是看清楚了那朱衣人的样貌,当下一怔之余,眼中神色便有些许复杂,敛容一礼道:“……季叔叔。” 季青仙足下一纵,飘然而来,他看了一眼宝相龙树,眼眸里的色泽很是平静,然后又将目光移向季玄婴,还未等说话,却听宝相龙树说道:“……季叔叔,父亲他对你一直很是想念,不知叔父何时回山海大狱一趟?” 季青仙听他这么一说,黑眸微微流转,一双凤目之中波光涟漪不定,恍惚是含情的模样,只是不知怎么,他的神情却是淡漠非常,根本看不出任何或喜或怒的情绪,若是细细看去,更是会发现那目光中隐隐透出难以形容的决绝之色,只见他神情漠然地说道:“回去?我从前早已说过,不会再去见脱不花,你父亲宝相脱不花如何,都与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季青仙的声音幽幽凉凉,好似冰玉相击,虽然动听,却不但显得淡漠,而且有着一丝令人闻之生寒的凛然之意,甚至他的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平静得就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他说完,宝相龙树看着男子,目光微微一缩,摇头道:“季叔叔,父亲他……” “他怎么样,我不想听,也没有兴趣听。”季青仙打断了宝相龙树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就不由得冷寂下来,他的语气冷淡非常,在场之人无论是宝相龙树还是季玄婴甚至是与他第一次见面的师映川,都是心中微微一凛,只觉得季青仙的神态语气都淡漠冷凝之极,好象根本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此时因为方才的打斗,已经引起了周围许多双眼睛的注意,季青仙目光一顾,却不再看宝相龙树,而是对季玄婴道:“……玄婴,你自己好自为之,趁早收起你那点心思,不要误人误己,否则日后只怕追悔莫及!”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好象利剑一般,直透心扉,一双凤目寒光微闪,凌厉如电,话音方落,只见红影一闪,整个人已消失不见,仔细看去,才见到一抹淡淡身影踏水而行,很快就远去了。 季玄婴眼望季青仙消失无踪,眼里却是闪过淡淡的不平之意,不知道是不是情绪波动很大的缘故,还是方才真气被震荡所致,他的脸色显得略微有些苍白之态,眉宇之间的神情亦是有几许疲惫的痕迹,他回头看了师映川一眼,忽然就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道:“我父亲说的话,剑子都听见了,看来我再隐瞒下去,也是无用。”他说罢,却轻飘飘掠入房间:“……外面人多眼杂,剑子还是先进来罢。”师映川心中也是狐疑,听了这话,就跟着进去,宝相龙树眉头微皱,以他的心智,早已从中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当下二话不说,身形一闪便紧随而入。 室中灯光幽幽,季玄婴见宝相龙树也来到房内,却好象是并不在意,而此刻显得木讷冷硬的脸上也依然没有什么鲜活的表情,只是用银挖子剔着灯,将烛焰拨得越发明亮起来,室内一时很是安静,须臾,季玄婴终于开口,声音颇为轻淡,说道:“……剑子也许看出来了,我和大哥一向并不亲近。” 季玄婴说着,精致的眉毛略挑了挑,却往宝相龙树处看去,自己忽然轻嗤一声,道:“这其中的缘由我也就不多说了,他们山海大狱里的那些事,呵……总之,我和我这个大哥关系并不怎么样,所以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想要胜过他一头。” 宝相龙树听到这里,不禁皱眉道:“玄婴,你的脾气这么多年了,莫非就不能改一改?我知道父亲他……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要忘了,你也是宝相家的子弟!” “……宝相家的子弟?大公子难道忘了,我明明姓季。”季玄婴倒也不是拿出什么脸色来,只是用冷淡的语气说着,“宝相家的子弟……”这几个字在他的唇齿间缓缓流动,一时间清逸丰秀的容颜已然冷漠如冰,那对明亮好看的眸子微眯起来,想了想,却是突然笑意轻露,对宝相龙树道:“大哥,大公子,你没有处在我的位置,又如何会知道我的心情?” 一语既罢,季玄婴的面色倏然转为严峻,他的相貌本就是柔中带刚,此刻双眉冷凝如剑,平添了几分锐利:“你不知道,你自然不会知道。”这种情绪中仿佛有着一丝莫名的感染力,连跳动的烛火也好象忽地安静了下来,季玄婴脸上一贯略显冷淡的表情收敛起来,却又忽然面向师映川,脸上有了一点笑容,很平和的样子,说道:“……他很喜欢你,但很显然,你并不喜欢他,所以我想从他面前把你夺走,他求而不得的人,我也想要得到。” 宝相龙树猛然抬起头来,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深知自己这个二弟的性情,若不是真的确有其事,又怎会说出来?季玄婴却不等他有所反应,就继续说道:“如果此事令剑子心生不满,那么,我在此便向剑子赔礼了。”说罢,对着师映川深深一礼,然后微微抬眸,他的神情被刻意遮掩住了,看不出有太大的变化,唯有眼波轻轻颤动,平和如水:“……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总有向剑子求亲的权力,不是么?” 室内安静得像是坟墓一般,然而很快,一旁宝相龙树突然仰首大笑,笑声朗朗,却又同时透出一股令人彻骨寒心的冷厉,他笑了片刻,直到笑声越来越小乃至彻底沉寂了下去,这才缓声说道:“玄婴,我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对你性情的了解让我从不怀疑这一点,但是我要告诉你,我宝相龙树的东西有很多都是你可以拿走的,但这其中决不包括他。” “宝相龙树,你这话未免说得错了。”季玄婴双眉斜飞,忽然就给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肃杀强硬之气,与此同时,他的语气中也明显带着几分讥讽,不知道是不是要故意激怒宝相龙树,或者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什么叫‘你的东西’?他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个有自己想法的人,更何况他也不是你的,他只属于他自己,不是么?无论作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是他师剑子的自由,这一点我干涉不了,而你也是一样!” 说到这里,季玄婴丝毫不惧兄长的态度,脸色更是端正许多,宝相龙树双眉之间已经聚集起近乎实质的阴冷之气,令人一见之下,竟是隐隐觉得有些胆战心惊,他的视线在季玄婴脸上慢慢扫过,有尖锐的寒意涌到心头,两人之间相距不过数尺而已,但季玄婴却不曾有丝毫的动容,只是在好看的眉宇间多添了几缕坚冷的味道,淡然与宝相龙树对视,此时外面有风吹过,天气变化,好象是要下雨,略凉的风从被撞碎的窗户里透入,就将室中的烛火灭去了一支,只剩下另一支还兀自燃着,那室中的光线也顿时黯淡了下去,火焰在风中晃动摇摆,虚弱得就像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将死老人,周围都被淡淡的昏暗所笼罩。 忽听有人道:“……好了,我不想听这些,也不想知道你们之间的恩怨,我只是想说明一件事,我对你们两人之间的任何一个都没有那种感觉,我有自己喜欢的人,她也很喜欢我。” 师映川没有看那对兄弟,也没有低头避过谁的视线,他只是将目光看向窗外,神色淡淡地说出了方才那番话,宝相龙树终于松开紧拧的眉头,转身注视着师映川,眸光微动,他想说点什么,可又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仿佛潮水般涌来,让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季玄婴却是面色如常,虽然真实的神情被刻意遮掩,但也能感觉得到他似乎对师映川的话并没有什么反应,更没有触动。 房间里非常安静,安静得令人心里微微地沉,终于,宝相龙树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笑,道:“映川,你是知道我的性子的,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我相信有些事情不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包括你此刻对那方梳碧的喜爱……我始终坚信这一点。”师映川听了,袖中那双稳定如山的手轻轻动了一下,眉宇间就多出了几分自信之色,忽然笑道:“宝相,这样罢,我就与你打个赌:若是有朝一日我对梳碧的感情变了,那么就是我师映川输了,到时候你的这些心思……我未必不可以考虑,至少会先考虑你,如何?” 他这番话当真是有些没头没脑,但宝相龙树是何等聪明的人,微一转念便明白了师映川的意思,顿时心中微苦,师映川这番话的深意昭然若揭,他知道,师映川看出他自始自终都没有打算放手,以自己的性子,保不准什么时候再难忍耐,只怕到时就会做出事来,师映川身为断法宗侍剑宗子,无论身份修为自然都不惧什么,但方梳碧区区一个弱女子,却是危险之极,师映川也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因此干脆借此机会以言辞相激相诱,与他打赌,既然刚才师映川已经说了条件,那么他宝相龙树自然也必须表态才行。 第19节 想到这里,宝相龙树双目如电,终于做出了决定,便微微一笑,道:“好,既然如此,那我便答应你,与你赌这一局!在此期间我可以承诺,决不会出手对那方梳碧不利,如违此誓,就让我宝相龙树日后被你一剑穿心,死于非命!” ☆、五十三、雨夜 师映川听了这誓言,眸光一闪,道:“好!”他伸出手去,两人互相轻轻一击掌,就算是正式作出了约定,而一旁季玄婴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是淡漠非常,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冷眼旁观,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击掌之后,师映川收手回袖,他有些沉默,目光也没有向那紫衣清逸的年轻人看上一眼,更没有再对宝相龙树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出了房间。 随着黑衣少年的离开,房间内就陷入到了一种令人压抑的死寂当中,半晌,宝相龙树眉头骤然挑起,声音微沉地开口说道:“……玄婴,看来你是一定要与我争了?” 季玄婴见他这样问,却也只是将眼眸敛得更幽深了些,里面流波如水,令人难以移开目光,淡淡道:“大哥莫非是在怕么?如果能最终得偿所愿,那自然是你的本事,不过,若是以后我胜了你,那就是我的能耐了。” …… 师映川走出门来,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烦恼之意,他轻叹一声,足下一纵,就仿佛燕子穿风一般,旁若无人地轻轻巧巧连续越过诸多建筑,来到了街上。 虽已入夜,街道上却还是行人熙攘,此时夜幕降临,周围的灯火都已点亮,透过灯光看去,淡淡的夜色掩映下,逐渐有细雨斜飞,却并不大,仿佛轻雾一般,师映川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细细的雨雾扑上脸面,带来几许凉意,十分舒坦,他摸摸肚子,觉得有些饿了,便拿出怀里先前季玄婴给的那盒糖果蜜饯,往嘴里塞了一块糖,正准备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却见路上车马行人渐多,都向着一个地方涌去,师映川微觉诧异,当下就随便拦了一人,笑问道:“这位大叔请了,不知道前面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人都往那边跑呢?” 那汉子方脸大耳,声音有若洪钟,见拦住自己的是个清秀少年,说话也和气有礼,便笑道:“嗨,这不是听说那个师家的公子来了么,已经进城了,人人都争着跑去看那师公子,尤其是那些娘儿们,个个都恨不得赶紧飞过去瞧瞧哩!俺这也正要去瞅一眼,看看那师公子是不是真像人说的一样好看!” 这汉子说完,便随着人群匆匆走了,这时候人已经越聚越多,都向东面城门方向涌去,师映川听那汉子一说,就知道那所谓的师家公子必是师远尘无疑了,当初左优昙乃是公认的魏国第一美男子,而邻国大吕国境内,师家师远尘则被冠以大吕第一美男子之称,二人并称双绝,名声极响,难怪今日想要见识一下师远尘真容的人会有如此之多。 然而此时师映川心中却是有另一种滋味,他很清楚,燕乱云的生母,也就是自己的外祖母,正是来自大吕师家,这师远尘若论起来,其实还是他的表兄……此时如丝如雾的雨线落下来,在微风中斜斜飘洒,夜色淡淡,微雨轻至,师映川想了想,左右也闲来无事,索性便随着行人一起向东面而去,只不过他身法灵活,有如泥鳅一般滑溜,只见黑影倏然闪动间,宛若鬼魅,无声无息地穿行在人群里,很快就走到了最前面的位置。 雨丝朦胧如雾,没有什么人打伞,也遮掩不了视线,这里乃是极繁华的所在,夜间处处灯火如天上繁星,更何况此时还有不少人提着灯笼,因此虚暗的夜色对众人的影响并不大,远远之处已是挤得前后无路,水泄不通了,只听有人不断啧啧赞叹:“……双绝之一的师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那是一匹毛色纯白如雪的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一个略显清瘦的身影,一众师家的侍卫在面前开道,一行人徐徐向这边而来,沿途几乎万人空巷,争睹师远尘姿容。 师映川混在人群里,终于看到了对方的真容,但见马背上的人不过是弱冠年纪,身如秀树,神态从容,即使被这么多人争相贪看,那样子也依然宛若闲庭信步一般,毫不萦怀。 丝丝缠绵的雨雾中,青年被一件砚水冻的大服裹住身体,那是不纯粹的黑色,好似介乎白昼与黑夜交界的朦胧,浓淡得宜,外披一层半透明的绉纱,有银白勾勒花纹,黑如漆的头发全部拢在赤金缀玉的宝冠里,整个人是缄默而从容的,肤白如玉,五官无可挑剔,唯有幽黑深邃的眼睛偶尔微微一动,丰神绝异,只要第一眼看到他,就再也无法移开目光。师映川乍见之下,只觉此人与燕乱云足有五六分相象,又多了许多青春男子的俊秀,这等绝俗惊艳、如梦如幻的美男子,难怪与左优昙并称双绝,果然是名不虚传。 后来雨丝渐渐地有些密了,众人却依旧热情不减,江夏一带大多民风爽朴,不少大胆多情的年轻女子甚至当场解下自己佩带的香囊,或者是绣帕丝巾等小玩意儿,沿途纷纷朝着那白马投掷而去,遇到这种情况,师家的侍卫倒也并不阻拦,那妙姿丰仪的师远尘也只是从容微笑,虽然笑容浅淡若无,却也依然引得无数女子只觉得心如鹿撞,粉面发烫。 良久,一行人已走得远了,雨夜的长街微微昏暗,暮色里的春雨也已经越下越大,行人多数各自而散,只有零星的人影打着伞匆匆而行,鞋底踩得地上的雨水四溅,师远尘骑在马背上,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大伞,挡住毫无间断的雨丝,伞下便临时成了一方晴空。 这时师远尘却忽然注意到前方不远处的一间小铺子里正坐着一个黑衣少年,正捧着一只碗认真吃面,这面馆的生意因为下雨而受到了影响,里面只有这少年一个顾客,铺子外面的青石板被雨水不断冲洗着,此时马蹄声在雨中不会显得很清晰,但已足够引人注意,这少年便暂时停下了吃面的动作,抬头看过来,看见了马背上撑着大伞的俊美青年。 少年一张清秀的脸上神情从容平静,只是眼中却明显有片刻的迷离,似乎想到了什么久远的往事,然后又低下头,重新吃起热腾腾香喷喷的鸡汤面。 师远尘忽然就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好象那黑衣少年从自己脸上挖掘出了什么别的东西,就仿佛透过自己去看着一个陌生又有点熟悉的人,他微微蹙起修长的眉,随即又舒展开,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似乎有点好笑,不过这时一股香味从那铺子里传来,香喷喷的十分诱人,这让他忽然就有了几分食欲——在这样的雨天里吃一碗热面条,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白马在铺子前停下,一双纤尘不染的锦靴踩在了地面上,师远尘收起伞,走进面铺,师家的侍卫则是留在外面,并不进来,师远尘在一张桌子前坐下,叫了一碗牛肉面。 很快,一碗刚出锅的面就送了上来,碗里几块肥厚敦实的牛肉让人看了只觉得很是实惠,师远尘尝了尝,觉得还不错,此时靠在门口那边的黑衣少年已经把面吃完了,正美滋滋地小口小口喝着鲜美的汤,师远尘看着对方进食的样子,吃得如此香甜,忽然就觉得自己面前的牛肉面似乎变得更香了,他不禁淡淡地笑了起来,开口道:“……还要再来一碗么?我请客。” “嗯?请我吃面?”师映川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放下碗:“好啊。”便朝着里面喊道:“再来一碗鸡汤面,多放点葱花!” 不多时,刚盛出来还有点烫嘴的面条就摆在了面前,师映川吹了吹热气,拿起筷子挑起了几根面条,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击打着地面,水花四溅,地上都有了积水,师远尘吃了一块牛肉,却忽然道:“……方才你是在看我么。” “哦……”师映川闻言,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因此笑道:“公子的模样与我一位至亲有些相似,刚才见了,就难免有点愣神。”师远尘了然一笑,自有一股清贵风度,道:“原来如此。”师映川也笑了笑,然后开始埋头吃面。 等到面吃完了,外面的雨也小了许多,自天而降的雨线变得有些缠绵起来,师映川放下碗,唤过面铺老板,在桌上搁了几枚铜钱,正好是一碗鸡汤面的钱,然后向那白胖的老板笑道:“另一碗是那位公子请的,可以向他要钱。”说着,朝师远尘十分和气地点了点头,便顺手抄起倚在桌旁那把临时买来的伞,走出了面铺,迈入雨中。 雨水落在伞上,清凉的雨雾将两鬓垂下的几络发丝濡湿了些许,这样的夜晚并不是在外面游荡的好时候,缕缕雨丝中尚且还带着初春的微寒,师映川紧了紧衣襟,便向着此次天涯海阁对来到江夏参加万珍大会的一些重要宾客所提供的含山小筑而去。 师映川的房间就在季玄婴的隔壁,师映川经过窗外时,却见先前被打破的窗户已经修补好,正向外半开着,季玄婴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他那把晶莹剔透的剑,一条雪白的丝帕被拿在手里,细细地擦拭着剑身,季玄婴白日里的紫色外衣已经脱了,穿的是一件淡青色里衣,颜色很淡,却与他的气质很相配,前襟略有些虚松,露出一小抹玉色的肌肤,却只是隐约看见些许,并不分明,一头及腰黑发已经打散了,简简单单垂着,身前也有几绺,窗外细雨绵绵,如此一来,这一幅画面竟是优美清净地叫人移不开眼去。 季玄婴自然也看见了师映川,不过倒也没有别的表示,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抬起头看了窗外的师映川片刻,眉头缓缓挑起,然后却是突然淡淡笑了笑,道:“……本以为剑子今夜未必会回来。”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他不曾见季玄婴这样笑过,眼下见对方展露笑颜,倒是让他有些不习惯,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不远处‘吱嘎’一声轻响,旁边房间的窗户被人推开了,那正是他的屋子,但此刻宝相龙树的面孔却从里面探了出来。 青年衣冠端正,眼中的神情在夜色中显得柔软了许多,宝相龙树看着师映川,微笑道:“……怕你回来我却不知道,因此干脆就在你房里等着。” 他看着那带着伞的黑衣少年,想到自己与对方曾经有过的那么一段共处时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想见一个人,一颗心忽然就沉甸甸地,再也拔不回来。 ☆、五十四、集宝楼 师映川眼见宝相龙树笑容深深,当即就一阵头大,他微微皱眉道:“你怎么来我房间了?你这个人……”说着,把伞随手搁在窗下,干脆就从窗户一纵而入,宝相龙树悠然一笑,却在灯下认真凝视着师映川的面容,道:“两年不见,映川,我都快不认识你了,变化很大。” 师映川脱下脚上那双沾了些泥水的靴子,放在床脚,然后一扯床头的一根五色丝绳,很快,一名清秀侍女便在门外道:“公子有何吩咐?”师映川道:“给我送洗澡水和换洗的衣服,还有干净的鞋。”门外的侍女应了一声,这就立刻离开去准备。 师映川坐在床边,把外衣脱了,他见宝相龙树坐在窗前,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有些自嘲道:“宝相,我还以为你过了这两年,应该已经对我没有那种心思了。”宝相龙树淡淡笑道:“映川,你现在年纪还不大,所以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其实在所有男人的心里,往往都有着一个属于自己梦想中的那么一个人,即使这个人有许多缺点,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然而在这个男人心里,却会觉得对方是非常完美也非常珍贵的存在,不容亵渎,哪怕是过去了很长时间甚至一生,也都会一直留在记忆里,不会忘记也不会消磨半点。” 师映川沉默片刻,忽然摇头苦笑:“宝相,我不得不说,你其实在有些方面……真的是一个很傻的家伙。”宝相龙树听了,开怀而笑,微有棱角的唇瓣轻轻勾起,道:“映川,我娘曾经说过,人年轻的时候往往都容易有犯傻的机会,不过傻不要紧,头脑发热也不要紧,甚至在冲动之下做了让自己后悔一生的事情也都不要紧,这些都并不可怕,怕是这辈子都遇不到让自己变傻的人。映川,你觉得呢?” 师映川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也许罢,这话……确实有些道理,不过宝相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世上很可能所有的东西都是会改变的,只不过有的也许变得早些,有的也许变得晚些,有的可能变得更好,而有的自然也可能变得更坏,你说呢?” 宝相龙树看着他一笑,眼神有些促狭:“……那么你和方梳碧呢?”师映川顿时哑口无言,被挤兑得一时无话可说,宝相龙树意味深长地笑了,道:“映川,我不否认你说的话都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你不要忘了,你在苦劝我的同时,你说的道理也一样适用于你和方梳碧,所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你其实真的没有资格说这些话来开解我。” 师映川一时间无言可驳,好在这时外面有人来送沐浴用的热水和衣物,这才解了围,等到这些下人放下东西退出去,师映川便走到屏风后,脱下衣裤跨进了浴桶。 水很热,泡在里面很舒服,水中还放了香精和一些药物,可以缓解肌肉疲劳,师映川闭上眼,后脑勺靠在桶壁上,撩水浇着清秀稚气的面孔,此时人影一动,却是宝相龙树从屏风外走进来,眼神内敛柔和,道:“两年前你还是个孩子,现在却长大许多了,有了些小男子汉的样子。”师映川也不睁眼,不徐不疾地撩着水,道:“非礼勿视,你可是大家子弟,莫非不明白这个道理么。”宝相龙树轻笑道:“你我都是男子,难道映川还会觉得害羞么?更何况当年那段时间里,我不知曾经亲手为你穿衣洗澡多少次了,该看的早就已经看过了。” 师映川蹙眉道:“你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厚脸皮。”宝相龙树低低而笑,说道:“……我又有什么办法?映川,有些事情往往你越想忘记,反而就偏偏会记得越清楚。”青年说着,脚下走了几步,近前而笑,一只手轻轻撩起师映川的一缕头发,不无感慨地道:“可惜啊可惜,这两年来我都不能在你身边,只能身处山海大狱,远远地想着你,念着你……映川,我的心情,你又怎能了解。” 宝相龙树的举动很是唐突,不过师映川倒并没有明显不悦的表现,只是睁开眼睛看着被水气微微模糊了面容的宝相龙树,道:“无论是谁,都并没有任何资格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别人身上……就算你非常喜欢对方。”宝相龙树不以为意的样子,放下了师映川那缕湿淋淋的头发,道:“映川,其实在这两年里,我慢慢地想明白了一件事。” “说来听听。”师映川闭上眼睛开始搓洗着头发,随口应道,宝相龙树一手搭着浴桶边沿,嘴角的笑容里却流露出霜雪般的寒意,然而语气分外柔和:“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想到你年纪还那么小,就喜欢了那方梳碧,我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是情爱,但我也不否认你喜欢她的这个事实,但是我想,你对她就像对待点心糖果一样,小孩子都喜欢这些玩意儿,往往会认为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而且非常的执拗顽固,不听大人的话,把所有规劝的话都当成耳旁风,根本听不进去,直到他们以后逐渐吃过更多好吃的东西,尝过更好的味道,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从前的那些固执是多么错误,那最初喜欢的糖果其实根本就没有那么好吃。” 师映川正在搓洗头发的手停住了,然后又重新搓洗起来,宝相龙树轻轻一拍少年的肩头,微笑道:“放心,我不会动她,我已经跟你打了赌,就会遵守游戏规则。至于……” 青年顿一顿,语气里已多了几分凝重:“至于玄婴,他只是在跟我置气,他要让我看到他是怎么夺得我所喜欢的人,他要胜过我,所以你要当心,我这个二弟的性子可是非常古怪的。” 师映川睨了他一眼,语气微讽地道:“在我看来,你们兄弟两个都是我需要很小心的人物。”宝相龙树笑了起来,柔声道:“未来之事谁也不能保证,映川,你又怎能笃定我赢不了你?” …… 万珍大会如期举行,前三天乃是在一座占地极大的临水长楼中举行,此楼分作四层,最底下的一层展示的是一些虽然珍贵却并不罕见的物品,容许各方人士参与买卖交换,可以算是稍微大众化一些,不过想要进到这里,却是要缴纳五百两银子的入门费用,而随着楼层渐高,展示出来的物品也就价值越大,入门费用也同样水涨船高,这也算是天涯海阁向来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将想看热闹而没有购买力的闲人挡在门外,使之不影响真正的买家。 不过对于这三天的交易会,师映川却是没有什么兴趣的,因此他一连三日只是待在房中,除了吃睡等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外,其他的时间都用来打坐,而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也好象达成了某种默契一般,在这几天都没有怎么打扰他。 万珍大会举行的第四日也是最后一日,天涯海阁位于江夏最高档的一处拍卖场,集宝楼,此时已经按时启用,眼下还是上午,天光晴好,参加拍卖的宾客也已经陆续到了。 这集宝楼外面看起来却是有些像一座矮塔,楼身呈圆柱形状,外表古朴,然而里面却是另一番天地,设计有些独特,一共分为上中下三层,每一层都被隔成三十间包厢,围成一个环形,一楼中间留着一方圆形的阔大场地,那些包厢却并没有窗户,而是全部在面朝圆场的那一面挂着一道及地的薄薄透明纱幕,纱幕外面又有一道鱼网状的珍珠帘子,如此一来,帘内的人可以很清楚地去看外面的一概事物,而自己包厢里的情形却不至于被人一览无遗,十分方便,不得不说这样的安排十分巧妙,很大程度上确保了客人的需要。 今日能够进入集宝楼的客人都是手持特制的请帖才得以进楼,而得到这张请帖除了需要缴纳一万银子之外,还要经过天涯海阁确定身份,认为对方的确是具有足够购买力的买家才可以,因此虽然对于很多人来说,交纳一万银子不算什么,但真正可以拿到帖子的人却绝对不多,更何况大多数人都有自知之明,不会去自讨没趣。 一间包厢内,师映川坐在一张紫檀木高背太师椅上,椅子上裹着一张火红的狐狸皮,皮毛油亮光滑得好似缎子一般,这包厢布置得十分舒适精巧,虽然没有富丽的装潢,摆设也比较简单,但包厢内的每一件物品却无一不是花了心思的,处处透着雅致,尤其师映川左手边的高脚小几上放着一只一看就是古物的瑶圃芝云五色玛瑙花瓶,瓶内插着几根色彩斑斓的孔雀羽,给整个空间平添了几分动人的亮色。 师映川从碟子里取了干果慢慢吃着,他两边的包厢里分别是季玄婴和宝相龙树,不过三人此时却都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谈,很快,随着客人到齐,展出也正式开始。 三声钟响之后,那处空地中间忽然有一块直径大约一丈的圆形地面缓缓陷了下去,不过只是半盏茶的工夫,那块圆地就再次升了起来,只不过此时上面已经多了一张紫檀大条案,用来展示宝物,条案上铺着大红色织锦案布,四角缀有金铃,一个相貌儒雅的中年人站在条案后,面带微笑,显然就是由他主持此次大会,这圆台乃是机关控制,不但可以下陷,而且也可以徐徐上升到高处,将宝物分别展示给二楼和三楼的客人,让在场的所有买家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这万珍大会最后一日展出的物品果然件件不凡,只不过师映川眼下有兴趣的只是那幅《怯颜图》,因此任由一件又一件的宝物被人陆续拍走,却一直按兵不动,不曾出手竞价。 这次拍卖所持续的时间颇久,等到午间半个时辰的用餐时间结束之后,便继续展出宝物,直到下午未时正,那主持拍卖的中年人却是退了下去,换上一名老者。 这老者一身棕色长衫,气度不凡,此时那圆台再次下陷,等到升上来时,台上只有一口完全透明的水晶大缸,里面盛满了清水,大缸旁边是一只完全由沉香木打造的箱子,这时候包厢内的所有人也都知道这是今日最后的一件物品,也就是那幅用来压轴的《怯颜图》。 棕衣老者微微一笑,道:“当年画坛一代宗师花间问曾经为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绘制此画,耗费心血无数,并且自此不再画美人图,燕乱云之美天下皆知,是谓怯颜美人。怯颜者,万物怯其颜色,只因此女容貌太美,其母恐遭天妒,便于燕乱云十二岁时以匕首在此女额间划出伤口,以药物涂抹,使得伤痕永久不能消除,燕乱云容貌之美,可想而知。” 说到这里,老者走向那口箱子,从箱中小心地取出画轴,捧在手上:“……此画乃是周朝皇帝曾欲以西南三座城池换取却不得的宝物,如今就请各位一观。” ☆、五十五、故人见面 老者说着,就将这画轴举了起来,同时又有一名美貌少女上前,拿住画轴一端,然后缓缓展开,随着整幅画被尽数展现在众人面前,露出真容,无数双眼睛却只看到了一片空白。 那画大约有六尺长,四尺宽,质地既不像纸也不像绢,似乎有些古怪,上面更是什么都没有,完全是一片空白,然而还没等在场各个包厢内的客人有谁发出质疑,那老者已经与少女将画轻轻放进了装满清水的水晶缸。 画一入水,顿时奇变突生,一丝丝的淡白颜色开始在水中不断晕染了开去,很快,画上似乎有图像显现,从模糊一直到清晰,等到那些淡淡的白色全部消失之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人物像,那是个身穿斑斓孔雀衣的妙龄女子,与真人一般大小,站在一丛牡丹花旁,素手折下一朵白牡丹,正欲簪到发间。 场内有一瞬间完全安静下来,紧接着,则是不约而同的吸气之声,包厢的帘后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眼中都带着无比的震撼之色,心跳忍不住加快,只见那幅《怯颜图》浸在水中,水面轻微的波动仿佛让画上的人物也动了起来。 那妙龄女子正嘴角带着微笑,她似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时时都在变化,眼神,笑容,表情,每一刻都有不同,令人无法不产生恍惚之感,无法自拔,也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就好象让所有见到这幅画的人都真正地感受到了此女的喜怒哀乐,这位身穿孔雀衣的女子额头雪白胜玉,上面有一道竖着划出的淡淡红色痕迹,从额头中间一直延伸到眉心,便是那道用匕首留下的伤痕,此时此刻,在这女子面前,一切赞美惊叹的词汇都显得失色无力,所有美丽的事物都会全部成为陪衬,这世上向来女性善妒,最容易嫉妒其他的美貌女子,然而眼下在包厢里的所有女子,无分年纪大小,却都已经完全提不起丝毫的嫉妒之心。 “……神作,不愧是画圣呕心沥血之作,宗师之作!”过了不知多久,楼上的一间包厢内传出一个声音,幽幽而叹,师映川顿时眉毛一动,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此时那棕衣老者朗声道:“此画底价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按照天涯海阁一向的规矩,也可以用合适的物品交换……那么现在,诸位可以出价了。” 几乎是在老者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三楼一个包厢内就传出了一个流露出淡淡威严的声音:“……一百六十万。”这声音方起,却听另一个包厢内有人轻叹道:“天下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一百六十五万!” 此时师映川却不急着出价,只注意着包厢外的情况,不过片刻的工夫,那幅《怯颜图》就已经涨到了一百九十万两银子,师映川见状,神色渐渐变得沉静下来,他喝了一口旁边小几上已经凉了的茶,继续留意着局势变化,直到在许多人的纷纷竞价之下,《怯颜图》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二百一十五万,这才忽然开口,他不想轻易暴露什么,因此把声音刻意压沉了许多,听起来倒像是一个中年男子,只道:“……二百四十万!” 他这一下就往上提高了二十五万两银子的举动,顿时就让场面稍稍停滞了片刻,不过很快一个声音就道:“……二百四十五万。” 这声音正是先前那感慨此画乃宗师之作的人所发出,师映川方才就已经通过那有些熟悉的声音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他想了想,干脆便传音入密道:“潇叔父,是我。” 此话一出,包厢里那人一顿,似乎有些惊讶,又似乎有些欣慰和怅惘,男子微微摇头,失笑一下,亦是传音入密道:“原来你也在……我若早知道,又何必与你争,这幅画也确实最应该由你保管。”师映川听了,就知道对方已经放弃了继续出价,便继续以低哑的声音道:“二百四十八万两银——” “……二百六十万!”一个声音还未等师映川说完,就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师映川正欲往碟子里取点心的手停住了,目光立刻透过珠帘与纱幕向外看去,他不是不可以继续加价,不过燕乱云虽然是他的生母,师映川对其本能地有一股特殊感情,但两人之间却并没有来得及建立起什么很深厚的亲情,所以师映川对这幅《怯颜图》有几分势在必得的意思,但终究不会为此付出超过他给自己提前设定好的代价。 一时师映川沉默了片刻,没有马上加价,因为他不想继续没完没了地与人争下去,所以心中正在准备叫出一个应该能够把其他人压下去的价格,但就在这个时候,左边隔壁包厢里却突然有一个淡漠的声音道:“在刚才二百四十八万两银子的基础上,再追加一株介尘芝。”刚说完,右边包厢里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也传了出来:“……再添一百万两。” 师映川忽然向后靠住了铺着火红狐狸皮的椅子,他靠在椅背上,因为季玄婴和宝相龙树忽然横插一杠而微微蹙眉,不过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因那二人既然已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了口,他如果这时候驳回去,不接受帮助,那么以他们三人各自的身份地位,那就是重重扇了二人的脸,因此这件事就先暂且如此,过后再议也罢,总之师映川不愿欠这个人情。不过如此一来,加上介尘芝与一百万两银子,应该就有大概四百万左右,这么一看起来,那《怯颜图》应该就是十拿九稳了。 果然,这个陡然拔高一大截的价码让周围都沉默了下来,没有人再出价了,师映川见状,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然而还没等他的笑容完全舒展开来,一个声音却道:“阁下看来确实对这幅《怯颜图》喜爱非常,不过抱歉了,我却有必须得到此画的理由。”这人说话很客气,也点明了自己对此画势在必得是由于有着某种原因——只因为很明显,愿意并且有能力用四百万两银子买一幅画的人绝对身份地位非凡,此人并不想无端得罪这样一个人。 只听那男子的声音继续道:“……这幅画,我出四百五十万两银子。” 包厢中的季玄婴长眉不动,正要继续加价,却忽然接到有人传音入密:“季公子不要加了,随他去。”然后下一刻,另一间包厢内正要开口的宝相龙树也忽然神情一动,显然是也听到了什么,便不再出声,师映川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拍着椅子扶手,眼中精光微现,他已经隐隐觉得这叫价之人的声音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却一时间想不起来,方才见此人出价的架势,就知道如果自己再往上开价,对方也一定会继续跟下去,师映川并不希望这样无端地付出过高的代价,因此索性退让,不再开口,只不过……想到这里,师映川闭上眼睛,不知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忽然拿起放在一旁的别花春水,起身悄无声息地出了包厢。 这幅由画圣花间问所作的《怯颜图》,到最后不出意外地落入了那出价四百五十万的男子手中,而万珍大会也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此时三楼的一间包厢里,一个身穿宝蓝华服,头戴金冠的青年坐在椅子上,他旁边站着一个沉默的中年人,手中抱着一只长匣,里面是那幅刚刚送来的《怯颜图》,青年望了望包厢下面,然后起身道:“……好了,事情已经办完了,本王也该回去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中年人眼中突然精光乍起,与此同时,有人在包厢的门外道:“我有一事要与阁下相商,不知阁下可有时间?”蓝衣青年心中一动,听出那声音应该还是个少年,但他眼神却依旧沉稳,不见波动,只道:“……请进。” 门开了,一个身穿黑色武士袍,腰挎青色宝剑的清秀少年走了进来,这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肤色微深,正是师映川,此时他刚一进门,当即就有些惊讶,原来这包厢里的人果然是他认识的,难怪觉得声音好象曾经在哪里听过,只见那华服青年俊美儒雅,不是当年见过的大周容王晏勾辰还是哪个?而晏勾辰身为一个大国的亲王,难怪财力如此雄厚。 而晏勾辰只看表情就知道显然是不认得他了,师映川见状微微一笑,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中年人所拿的的长匣,然后说道:“……两年不见,王爷倒是风采依旧。” 第20节 晏勾辰眼望这陌生的少年,然后就根据对方那神态以及说话方式等等,更重要的是腰间那柄湛青的宝剑,突然就将这个清秀少年与记忆中的一个影子重合在了一起,当下心中一震,立刻长长叹笑道:“这么久不曾见面,剑子当真是变化很大,小王几乎都认不出了。” 师映川淡然而笑,道:“我眼下过来,主要是要与王爷商量一件事。”他目光看向中年人怀里的长匣:“这幅画我会把原价四百五十万两银子交给王爷,希望王爷将画转让给我。” 晏勾辰听了,顿时心念一转,已经想到了许多:“原来刚才是剑子。”他忽然眉间聚起为难之色,倒不似作伪,苦笑道:“若是其他物品,小王转送给剑子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此物却有些为难了……想必剑子也知道,当年我大周陛下欲以三城换取此画而不得,因此小王这次来江夏,就是为了购得此画,回去献给父皇。” 晏勾辰目光幽深,毫不掩饰什么:“小王也不瞒剑子,我兄弟等人身为皇子,自然彼此之间少不了明争暗斗,而在天家之中,圣眷乃是第一要紧之事,小王此次花费巨额钱财购得这《怯颜图》,无非就是为了博得父皇欢心罢了。” “原来如此。”师映川心中了然,他心中微一转念,便点头道:“王爷自有难处,这我也都明白,我也不是那等蛮横不讲理的人物,实在是此画我确实有势在必得的理由。” 师映川说着,看了那中年人一眼,此人能跟在晏勾辰身边贴身保护,自然是心腹之人,况且自己要说的事情也不是什么不能宣扬的秘密,因此很干脆地道:“实不相瞒,先母姓燕,名乱云,正是这画中之人……现在王爷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得到此画。” 晏勾辰闻言一惊,一时间不禁恍然大悟,顿时叹道:“难怪,难怪……”说着,心中已转过无数个念头,在瞬间就已经作出了决断,忽然就笑道:“既然如此,令堂的心爱之物,小王岂可为了一己之私,不顾他人母子亲情?”说着,从中年人手里取过长匣,亲手递向师映川,正色道:“这幅《怯颜图》,小王今日就物归原主了。” 师映川却没有马上去接,而是说道:“那么日后那四百五十万两银子,自然会送到王爷府上。”晏勾辰笑容和煦:“剑子何出此言?区区身外之物,剑子若再提起,就是俗了。”师映川深深看了青年一眼,心中自然明镜也似,一时间伸出手来,接过了长匣,意味深长地道:“既然这样,那么从此刻起,王爷已经获得了我的友谊。” ☆、五十六、遁走 师映川把那装着画轴的木质长匣稳稳接到手里,这晏勾辰做事如此上道,他自然也要把礼数做周全了,因此面带微笑,就欲与对方客气几句,哪知就在这时,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响起了一阵古怪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稳定,很轻,甚至都能够听得到鞋底踩在地面上所发出的细微声音,这明明只是貌似很普通的脚步声而已,但却仿佛响在此刻集宝楼中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的所有人的耳中,同时一个男子嗓音低沉冷柔,道:“看来我还是来晚了……那么,那幅《怯颜图》现在已经落在谁的手上了?我弑仙山可以原价购入。” “……纪妖师!”师映川听了这声音,当即心头微微一震,手中的那只长匣立刻被他下意识地抓紧,师映川一时间心念急转,立刻就向晏勾辰说道:“若是等一下此人问起这幅画来,王爷不必为难,只管实话实说,说是东西在我身上罢了。”话音未落,只见身影一闪,已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包厢中。 师映川刚出了包厢,却看见前面远处有一个秀树般的修长人影正消失在楼梯拐角位置,后面有几个侍从模样的人抬着两口箱子,而走在最后的两人则是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足有一人多高的巨型蕉叶敷青美人花瓶,这些都是在此次拍卖会上购得的物品,师映川见状,眼中精光一闪,方才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这样的惊鸿一瞥已足够让他认出那刚刚下楼之人的身份:师家师远尘。 此时师映川已经来不及多想,他立刻从长匣内飞快地取出那画轴,然后轻轻飘身而起,整个人竟如壁虎一样攀在了屋顶上,游身迅速而前,眨眼间就来到了那两个抬着花瓶的侍从头顶上方,只见他在上面抖手一伸,一股柔力就将那画轴轻轻巧巧地自瓶口送进了花瓶内,并且没有发出半点动静,而画轴本身又很轻,与极为沉重的花瓶相比,分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此那两个侍从浑然不觉,继续抬着东西向前走,这花瓶足有一人多高,画轴完全能够放进去,如此一来,端的是神不知鬼不觉。 师映川藏好了这幅《怯颜图》之后,立刻就带着空匣赶向自己原先所在的包厢,然而这时就听见先前那拍卖《怯颜图》的棕衣老者声音十分恭敬地道:“原来是纪山主大驾光临……只是山主容谅,《怯颜图》已然售出,山主……” 纪妖师的声音似乎是从楼外传进来的,语气里有些阴沉:“那么东西是谁买去的?”这时候集宝楼里的客人最快的也还没有走出楼外,包厢里许多人见此情景,都各有心思,那棕衣老者显然是迟疑了一下,但纪妖师的来头实在太大,是不能得罪的,因此终究还是说道:“……是三楼二十四号的客人。” 话音刚落,突然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出一道金影,根本就没有看清楚此人是从哪里出现的,就见那金影停下,站在一楼空地中间,黑发高束,金袍披身,没有眉毛的俊美面容显得妖异难言,正是纪妖师。 此时纪妖师仰头看向三楼,就在这个时候,三楼二十四号包厢的珠帘以及纱幕忽然被人掀起,一个俊美儒雅的青年站在那里,极客气地拱手为礼,笑容和煦,道:“纪山主请了,那《怯颜图》正是小王侥幸购得,只不过方才已经转让给了小王好友,断法宗的师剑子。” 纪妖师听了,眼神一凝,嘴角顿时露出了一丝十分古怪的笑意,这时楼上一处包厢里忽然却听见有人道:“……舅舅如何却为一幅画专程来此?”随即人影一闪,一个青年已出现在纪妖师面前,居然是宝相龙树。 纪妖师见他也在,似乎有些意外,此时宝相龙树却已上前见了礼,他二人其实真的是舅甥关系,只不过知道的人不是很多而已,宝相龙树的生母纪翩翩,便是纪妖师的嫡亲长姐。 “……两年不见,纪前辈风采依旧。”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轻缓响起,与此同时,一身黑衣的师映川走下楼梯,他其实并不怎么愿意与纪妖师碰面,但既然楼中众人已经听见他这断法宗剑子在此,他的身份就使得他必须坦然出现。 一望见师映川露面,纪妖师眼中原本冷漠的颜色顿时微微一动,目光在少年那清秀的眉眼间流连了片刻,挖掘出几分模糊的熟悉痕迹,这才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却又明明眸冷如冰,低笑道:“……好了,师小子,把东西给我,你就可以走了,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花费了多少银两,我尽数补给你就是,免得被人说我以大欺小。” 师映川眼中闪过轻微的光芒,微笑道:“山主,你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罢。”他顿一顿,忽然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山主有什么话,还是移步再谈不迟。”说罢,飘身就向楼外而去,身法快若闪电,纪妖师冷冷一嗤,紧跟着消失在当地。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之后,几道人影已出现在一处山中,师映川忽然停下脚步,道:“山主乃是前辈,何必为了一幅画与我这晚辈纠缠不休?”纪妖师还未答话,一个声音已突兀地响起,道:“……乱云乃是映川生母,此画自然应该由他保管,山主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纪妖师抬眼看去,只见一个青衫男子正负手淡淡看过来,长眉修雅,神色略显憔悴,但仍掩不住那飞扬的神采,纪妖师嗤道:“……情癫,你要管这件事?”潇刑泪深深望了一眼纪妖师,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对撞一记,潇刑泪眉头微皱,道:“映川乃是乱云之子,她的东西自然要交在映川手中,我不能不管。” 不远处,季玄婴默不作声地站着,只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眼中却并无波动,这时宝相龙树已经上前,道:“舅舅,不过是一幅画罢了,你何必与映川为难?” 纪妖师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宝相龙树会为师映川出面,不过他也并不在意,目光在宝相龙树和师映川身上徘徊了片刻,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神采,语气也变得有些淡漠,瞥了一眼师映川抱在怀里的长匣,冷冷道:“……我平生最厌憎之人便是那燕乱云,这幅画我定要拿到手中,亲自将其毁去!” 且不说在场其他人究竟有什么想法,但师映川却是知道纪妖师对连江楼的念头,偏偏自己很有可能是连江楼与燕乱云的儿子,纪妖师求而不得之下,深恨燕乱云也是很正常的。 想到这里,师映川越发庆幸自己已经提前将《怯颜图》转移到师远尘所购的古董花瓶当中,然而就在这时,师映川心底陡然泛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感觉,心下顿生警兆,与此同时,一道凌厉劲风呼啸而来,直取他怀里的长匣! 这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即使预感到了什么,但是身体却几乎很难做出最及时的反应,一股极为强大霸道的气息吹得他身上的黑色武士袍猎猎作响,纪妖师右手张开,五指间释放出无形的力道,飞身隔空抓向少年怀里明显是装着画轴的长匣子,就在这时,突然间尖锐的‘嗤嗤’破空声大响,耳边风啸,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急抓而来,潇刑泪脸色凝凝,半路拦截,下一刻,忽然一股气劲震荡如波,向四下散去,与此同时,有一道黑影怀抱木匣,箭一般蹿出! “……想走?把东西留下!”正在与潇刑泪动手的纪妖师陡然冷喝一声,右手一扬,一道青影当即从他袖中飞出,原来却是一条头顶生着小小肉冠的怪蛇,张开蛇口笔直射向师映川! 蓦地,一道人影斜刺里掠出,大袖一拂将那怪蛇震开,宝相龙树皱眉朗声道:“舅舅,算了!”纪妖师心中微动,但只见他那凛然神色,就知道此人显然是绝对不会再改变主意的,潇刑泪却一边与男子争斗,一边忽然开口道:“映川,你先离开罢,这里有我!” 此时师映川臂下夹着木匣,听见潇刑泪的话之后便闪身向远处而去,纪妖师一对冰冷阴森的眸子一闪,顿时冷笑起来,师映川飞身疾掠,却突然听见身后有破空之声,一道绿影急射而来,师映川身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腰间别花春水出鞘,反手一剑,就将这暗器击落! 但这暗器上所挟的劲气实在霸道,直震得师映川虎口处微微发麻,就在这时,第二枚暗器却已经再次射来,一旁宝相龙树轻喝一声,脱手将指间一枚扳指打出,正正击中了那暗器,拦截下来,然而这时候先前那条怪蛇竟是不知何时蹿了出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凌空跃起仿佛一支弩箭般直取师映川的后腰,眼看着那蛇即将碰到师映川的衣裳,一道清光却无巧不巧地凌空劈落,正将那蛇从中一斩,断为两截。 就见季玄婴衣袂飘飘,手中仗剑,剑身寒若秋水,面上神情微凝,此时师映川忽然扬手用力一抛,将那木匣远远抛开,自己却趁着所有人的心神都下意识地被木匣引开的一刹那,向着相反的方向一扑,那里乃是一处悬崖,师映川一跃而下,身影顿时便消失不见,但几乎与此同时,离他最近,彼此距离不过尺余的季玄婴却眉头一皱,飞身与他近乎同时纵了下去! 这种行为若是发生在普通人或者一般武者身上,那就是纯粹活得不耐烦了,但师映川却当然不是故意想要自杀,他在跃下悬崖的瞬间,拿准时机就立刻团身屈膝,足下不偏不倚地一踏某块外凸的部分,顿时将其踏得粉碎,但同时也已经足够调整了状态,减缓下坠之力,紧接着,只见一道黑影闪电般移动在崖壁间,迅速向下而纵,而在他身后,则紧随着另一条人影。 此时上方三人已抢到悬崖边上,纪妖师已经抢到匣子,却发现那匣子里面是空的,心知中计,他自上而下地看去,但只见悬崖下面树木繁茂,几乎完全遮挡住了视线,哪里还能望得到师映川的影子?而此时贸然下去的话,偏偏有潇刑泪从中阻拦,只需片刻的工夫,足够让那小子朝任何一个方向遁走而自己却无法得知,这不过仅仅是转眼间的耽搁,就已经失了先机,自此师映川当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五十七、震惊 水上遍布船只,点点灯火辉映交错,给夜色平添了几分动人之意。 一座舫身三层的巨大画舫沿河而下,处处挂着灯笼,画舫表面遍涂朱漆,舫上一片灯火辉煌,不时可以听见有丝竹之声传出,像这样的画舫,明显并非私人家中配备,用来出行游玩的船只,而是专门接待客人,做那迎来送往之事的花船。 河上各色船只游弋往来,川流不息,一名青衣少年站在甲板上看了一会儿夜景,又侧耳听了片刻自己所在的这条花船上的歌舞笑谑声,然后便笑了笑,转身离开,他走到画舫内的一间房外,推门而入,只见里面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木质的地板光滑坚固,其中的摆设无一不是十分精致之物,房间内,一身素袍的季玄婴正背对着门口跪坐在地上,听到有人进来也并不回头去看,只是依旧拨弄着面前的一只博山炉,在炉中焚上香料。 他二人多日前双双纵下悬崖,果然如师映川所预料的那样顺利脱身,如此一来,当真是一朝脱却金钩去,蛟龙入海任遨游,两人后来恰好遇到此船正顺了他们要走的方向,便交了银子登船,作为暂时的歇脚之处,这些日子在船上倒也相安无事。 此时房中灯光明亮,季玄婴乌发披在肩后,映着室内的光线,倒仿佛微微泛着一层朦胧淡芒一般,房间里寂静无声,只见博山炉内淡淡冒出一缕白色烟气,幽香四溢,旁边则是一碟新鲜果品,此情此景,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心平气和的感觉。 师映川走到一旁坐下,他这段日子与季玄婴可以说是朝夕相处了,只不过彼此之间虽然相安无事,但交谈却并不很多,此时师映川深谙言多必失之道,干脆就自顾自地运功打坐,闭目不语,季玄婴向他看了一眼,清俊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微微侧脸,漆黑的长发披垂着,便挡住了他的视线。 画舫上的丝竹之声一曲接着一曲,时不时夹杂着笑闹之语,师映川面色平静,显然对此毫不在意,季玄婴却是眉头微微一皱,仿佛不太喜欢,他起身去取了墙上挂着的一具琴,然后重新回原地坐下,将琴平放,一只手在弦上似有若无地一拨,顿时发出‘叮’地一声琴响。 这琴自然不会是什么名贵之物,不过看这音色和材质,倒也还算不错,可以一弹,季玄婴袖中伸出的手修长白腻,顺着手一直往上看去,就是一张如琢如磨的脸孔,两只明眸黑亮中略带一丝冰冷,眉梢微抬,更显出卓而不群之感,随着他十指轻拨,那琴声却是如同江水击岸拍石,令人心中的杂念顿时为之涤荡一空。 师映川有些意外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想到季玄婴竟然有此等琴技,平生所见之人若是只单纯论操琴的技艺,无人可出其右,季玄婴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一时间不由得心神投入,倾耳认真听着。 随着琴声渐起,画舫上下原本的丝竹之声开始陆续消止,季玄婴操琴之际用上了内力,琴声虽然听起来似乎不大的样子,却分明可以轻易地传播出去,清晰可闻。 季玄婴十指拨弦,琴音仿佛清泉石上过,天地之间一片清明,等到片刻之后发现画舫之上再无喧闹杂音,突然间却音调一转,换了曲子,音节流亮,琴声所透露出来的是一种热烈奔放的感情,且又不失深挚缠绵,却是一首《凤求凰》。 师映川顿时一怔,随即嘴角微带苦笑,这时他一转眼,却见季玄婴正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望过来,眸子幽深,师映川与这目光相对,还没等他移开视线,一丝淡淡的表情便从季玄婴的眉眼乃至唇角间缓慢绽开去,却是一个笑容。 其实平心而论,季玄婴虽然是少见的美男子,不过却毕竟没到左优昙以及师远尘这样的倾国绝色地步,但他一向几乎不苟言笑,因此忽然这样一露笑颜,顿时就好象阳光破开了乌云,使得整个房间里都似乎更亮了几分。 如此一来,师映川觉得自己却是不能不有所表示了,他沉吟片刻,便取下腰间的淡黄竹箫,凑近口唇,轻轻吹奏起来,原来是一首《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茶。虽则如茶,匪我思且。缟衣茹芦,聊可与娱。 师映川的箫技并不出神入化,略显平实,然而他的修为放在那里,气息十分绵长,一首曲子被他吹得连绵不绝,没有片刻的停顿,他以此曲回应,表明虽然世间繁花千万,然而自己最心爱的却只有那一朵而已。 一旁季玄婴见状,不觉长眉微微一扬,此刻弄箫的师映川相貌清秀平常,神态却在无意之间展露出一丝温柔,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人,不知道为什么,季玄婴心中忽然就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不过他立刻就凝神归心,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划过,换了调子,琴音变得柔和清正起来,澹然和煦,好似春风一般吹散了一切烦恼,令人沉沦。 此时水上不远处有一条大船与师映川二人所在的画舫成相反方向而行,船上一间装饰雅致的房间内,一名年纪不会超过二十的俊美年轻人面前放着用来卜卦的八枚金色铜钱,皱眉道:“相见欢?怎么又是相见欢?”他前方一个年纪相仿的华服年轻人容貌清秀,却取琴横于膝上,侧耳细听不远处传来的声音,赞叹道:“真是天人之曲……不知这操琴之人会是何等人物?”他说着,手指拨弦,泠泠琴音立时响起,却是一首《淇奥》,曲子温雅平和,是一首赞美男子高华卓秀的曲子,此人虽未见到弹琴的季玄婴,没有亲眼看见对方是男是女,然而先前那首《凤求凰》乃是求爱所用,基本没听说过有女子主动弹奏来向人求爱,因此弹琴之人自然应该是个男子,这首《淇奥》也就再合适不过。 一旁正收起那八枚金色铜钱的年轻人见状,不禁轻嗤道:“向游宫,你既然见猎心喜,见了知音,不如就叫个人去查查是谁在弹琴就是了,把那人带来。”向游宫十指拨琴,却淡淡笑哂道:“……白照巫你这等俗人,也就只会做些焚琴煮鹤的事情,我又岂会学你?” 而此时画舫中正在抚琴的季玄婴听见这首《淇奥》,眉心微皱,十指当即一顿,却是停了下来,师映川见状,也就收了竹箫。 一时二人彼此无话,不过没一会儿的工夫,适逢画舫上的下人送了晚餐进来,这才打破了房间里那股莫名的气氛,这一顿饭在师映川季玄婴眼中自然不算丰盛,不过收拾得也还干净精致,一碟碧油油的炒菜,一钵汤,一只肥嫩的母鸡,一碗冷切牛肉,还有一盘鲜鱼,师映川此时也觉得有些饿了,便举箸吃了起来。 季玄婴盛了一碗米饭,这才拿起筷子,准备进食,正好师映川笑道:“这鱼一定是刚刚打上来的,当真是新鲜得很,做得也很香。”季玄婴听了,便伸出筷子去夹鱼,哪知他筷子还没碰到鱼肉,突然间只觉得鼻中闻到的鱼味和鸡肉等气味腻人无比,紧接着胸中一阵烦恶欲呕,季玄婴不禁皱眉,再无半点食欲,他刚想说些什么,猛然间却是蓦地急转过头,侧首干呕起来,师映川一呆,道:“这是怎么了?”忙起身去看,一面从怀里摸出手帕递了过去。 季玄婴干呕几声,虽然什么也没吐出来,但是胃里却极不舒服,只觉得恶心,他又干呕了几下,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一边接过师映川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师映川见他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便去倒了一杯茶:“……没事罢?” “没什么。”季玄婴沉声说了一句,将茶拿在手中一饮而尽,师映川有些疑惑,道:“你好象是吃了什么不新鲜的东西?不过这船上供给的饮食虽然算不上有多好,但至少也还干净,应该不至于。”季玄婴摇了摇头,道:“没事,方才我只是……唔!” 话没说完,又是一股强烈的恶心之感涌了上来,季玄婴迅速起身,来到墙角的痰盂处,再也顾不得别的,对着痰盂便剧烈呕吐起来,却没呕出多少东西,只将刚才喝的茶水全部吐了出来,师映川见状,自然不会冷眼旁观,就道:“季公子,这船上有郎中,我去叫来给你瞧瞧罢,看你这样子,好象真的是生病了。” 季玄婴哪里还有空说什么,师映川当下就出了房间,不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中年人跟着师映川回来,这条船乃是花船,船上人员众多,经常就会有些小伤小病,因此船上常年都会有郎中跟着,所以师映川只需付些银子就可以把郎中叫来,很是方便。 这时季玄婴看起来好象已经恢复了正常,正坐在矮榻上,慢慢喝着茶水,脸色不是太好,那中年人拿银子办事,自然尽心尽力,便坐下来把脉。 哪知此人刚刚搭脉片刻,表情就忽然变了,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他刚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忽然却瞧见了季玄婴眉心间的红印,方才他进了房间,却因为知道这间房内住的不是普通人,所以进来之后一直微微低着头,不曾乱看,也没瞧清楚季玄婴的模样,然而此刻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这中年人有些见识,先是一呆,随即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越发地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季玄婴见他如此,不由得微觉烦心,便冷淡道:“……如何?” 中年人忙站了起来,拱手道:“公子没什么大碍,只是……”他犹豫了一下,随后就小心道:“公子并没有任何病症,只是……已有了近一个月的身孕。” 此话一出,师映川只觉得如同一个炸雷响在耳边,轰得他目瞪口呆,而季玄婴的表情亦是僵住,房间里顿时死寂一片。 半晌,师映川仿佛终于回过了神来,他面色难以描述,语气十分艰涩地道:“……你确定?”中年人小心翼翼地道:“在下医术不敢说精深,这位公子也与女子怀胎有些区别,但是滑脉有孕却是最明显的脉象,哪怕是在下那个稍懂皮毛的学徒,也不会看错,。” …… 师映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郎中打发出去的,半晌,他回过身来,却见季玄婴正坐在矮榻上,头颅微垂,无法看清那面容,只觉得对方似乎十分疲累低颓的样子,却并不是身体上的疲累,此时此刻,任凭师映川往日里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但眼下,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五十八、誓言的期限是‘永远’那么久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一入v,所以周六周日不更鸟,攒文~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有些让人觉得窒息,师映川紧紧而又有些茫然地盯着季玄婴,一种从心底最深处缓慢爬上来的、细碎无力的颤抖与摇摆把他整个人一点一滴地包围,排宕,最终攫牢了他的全部心神,也许当一个男人平生第一次得到自己即将做父亲的消息时,这个人往往会喜悦无比,但此刻师映川却只觉得嘴里发苦,他想到了远在桃花谷的方梳碧——那个在方家等着他,时不时会避着人偷偷给他寄来一些小玩意儿的傻姑娘。 师映川忽然间心口隐隐憋闷起来,却没有对季玄婴说些什么,他的目光在低头木然看着地面的季玄婴身上凝注了片刻,一双眼睛里渐渐蓄滿了矛盾与无奈,原本他与季玄婴虽然有了肌肤之亲,并且对方还明确地表达了求婚之意,但他却完全没有想过与季玄婴有任何朋友之外的关系,然而刚才从郎中那里得到的消息,就像是重锤一般砸得他措手不及。 正当这时,季玄婴突然抬起头来,虽然不过是一阵的工夫,可是此刻他给人的感觉却有了某种明显的变化,眼底有什么东西凝结起来,即使被脸上淡淡的神色掩盖住了,却依然无法全部敛尽,就像是把什么喧排出去了一般,季玄婴沉郁的目光在师映川身上凝注了片刻,师映川难以从中捕捉到他的确切心情,这时候空气中的某种因子突然就在躁动,就如同静水荡开了沉重的涟漪,师映川极力定一定心神,张口欲说些什么,季玄婴却突然比他更先一步开口,淡淡说道:“……你是希望我把这个东西解决掉?” 师映川张了张嘴,却出不了声,他看向季玄婴清俊淡漠的面容,只觉得这个性情顽硬刚强的年轻人眼中似乎带有某种锐利的锋芒,不过却又转瞬间消失无踪,师映川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摇头,语气艰涩道:“我想,我并没有权力这样做,这件事情应该由你决定。” 师映川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此时他的心情也逐渐调整过来,恢复了几分镇定和从容,道:“坦白说,我很喜欢孩子,但是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而且也来错了地方,我……有喜欢的姑娘,以后想要娶她,所以……季公子,这件事情只有你有权力决定。” 季玄婴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的视线在师映川身上停留片刻,眸子熠熠生辉,也不管对方会有什么想法,这一刻,仿佛有一股沉甸甸的东西以那对黑亮的眼睛为中心,徐徐铺展开来,季玄婴只道:“不错,此事的决定权在我,既然如此,那么,我决定留下来就是了。” 季玄婴鼻梁挺直削高,这样不但使得他的面部轮廓清晰而鲜明,而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显得极有主见,一看就觉得应该是一个性格刚强的男子,师映川听了这个答复,似乎不出意料,他沉默着,道:“这样啊……”季玄婴看了他一眼,却起身拿了佩剑,道:“……换一条船罢,我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 师映川此次是要到师远尘那里取回那幅《怯颜图》,因为不知道对方的确切路线等问题,所以干脆直接向吕国而去,一开始所乘的那条花船就是沿着去往吕国的方向。 两人包下一条不大不小的船,前往目的地,吕国距离此处不是很远,尤其是走水路更会节省许多时间,路上倒是还曾遇到了一伙水贼,不过船上既然有师映川与季玄婴在,自然是不费什么力气便把这伙匪盗打发了,也算是除掉了一伙做恶的祸害。 这一日天光晴好,师映川站在甲板上,看着水面往来的船只,此刻季玄婴站在他旁边,习惯性地闭着唇角,样子令人觉得很不容易亲近,不知道是不是因男子之身有孕的缘故,他比起怀孕的女性而言,不但早早就能被诊出脉象,而且妊娠的反应也很早就已经出现,好在这段日子里观察起来,倒没有见到这些对他的身体有什么大的影响。 季玄婴长身立于甲板上,身上罩着一件漆黑的薄斗篷,配着他俊颜乌发,真真是赏心悦目,他看着水面,忽然对师映川道:“……拿回画之后,你就回断法宗?” 第21节 “是。”师映川抬头看了看瓦蓝如洗的天空,道:“其实照我说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毕竟是有些与往日不同,也许你真的应该听我一句劝,先回万剑山罢,在那里你能得到很好的休养和照顾,何必要跟着我奔波?”季玄婴的眉心微微皱起,似是讥讽又似是自嘲地道:“回万剑山……然后让所有人知道我身上多添了一个人,看我的笑话?当然,我不在乎这些,但这也并不代表我喜欢被人暗地里议论。” “我也不希望这样,但这件事情你和我都没有料到……”师映川有些烦恼地叹息一声,他下意识地向季玄婴的腹部看去,那里平坦而紧实,完全看不出来里面正有一个小生命在茁壮成长,季玄婴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他似乎很不习惯,好看的长眉微皱,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么,我现在旧事重提,师剑子,你是否可以考虑一下我向你求亲的这个提议?这样罢,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若是同意了我的要求,那你我成亲之后,我们彼此也不会过多地束缚对方,双方都可以保持极大的自由,不知你意下如何?” 季玄婴不等师映川表态,便继续道:“……你很喜欢方梳碧,既然如此,你们的关系依然可以保持,你和我都有权力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过我可以事先说明,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兴趣,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与什么人产生瓜葛,而同样的,除了方梳碧之外,我也不希望你有更多的这方面问题……这就是我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师映川忽然苦笑:“听起来似乎不错……”季玄婴星子般的眼睛在少年脸上一掠:“当然,我也会履行我先前的诺言,对你疼惜照顾,尽到伴侣的责任,至于子女,我也会与你一起用心抚养教导,尽到为人父的责任。” “我不得不承认,我几乎要动心了。”师映川突然笑了起来,他畅然吐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胸中郁结:“季公子,我想,你一定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所以你很难明白我的心情……你知道吗,我曾经闻到过她的头发上的香气,也曾亲到过她很软很凉的嘴唇,更牵过她的手,‘喜欢’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伪装的,快乐也一样是不能作假的,季公子,我知道你有你的坚持和想法,也有你的不得已,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请不要一时冲动或者为了某些并非出于感情的原因而向我提出婚姻的要求好么,因为承诺和誓言的期限是‘永远’那么久。” 季玄婴微微一顿,仿佛第一次认识般地看着他,师映川笑了笑,耸肩道:“不用这样看着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语气一转,淡淡说道:“你说过的,你承诺对我互爱扶助,不离不弃……季公子,以后你也许也会喜欢上一个人,那么总有一天,你会用最认真的态度为那个人重复这句承诺,而不是对我。” “那么,其他的事情暂且不必去提,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向那方梳碧解释?”季玄婴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师映川垂目道:“……我不知道,大概会实话实说罢,至于她会有什么反应,我也不清楚。”季玄婴不言声,两人就这么静静站在甲板上,各怀心事,看水面上船只往来如梭。 其后河水汇入主流,进入大江,中午吃罢午饭,师映川来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此时日光微暖,风清云淡,师映川眼望江水,心情也宽慰了许多。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正准备回房打坐的师映川忽然眼中一亮,只见远处一艘巨舟驶来,那是一座二层楼船,张帆鼓风,船头悬挂着一面旗帜,虽然距离较远,但以师映川的目力,还是可以看见旗帜上面是一个大大的‘师’字,一时间师映川不禁面露喜色,喃喃道:“真是巧了……”他心念于此,当即微微一笑,朗声道:“……来者可是大吕师氏公子?”他并没有放声高喊,然而声音却好象被拉成了长线,远远传出,直达远处的巨舟。 未几,隔着江面,只见那船首处已经多了一个人,这样的距离并不能让师映川看清楚那人的面貌,但是此刻日光之下,那一道修长身影却显得洒脱出尘,师映川见了,便命船家将船驶过去,这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不知阁下是?”师映川对师远尘的印象很不坏,便笑道:“师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在江夏面馆之事?公子曾请我吃过面。” 远处船头那人被这样一提醒,显然是记了起来,不觉嘴角露出一丝淡淡微笑,但紧接着,又转为端严,语气之间便多了几分庄正,道:“原来是师剑子。”先前在集宝楼因为纪妖师的缘故,师映川不得不现身,当时师远尘还不曾离开楼内,自然就认出了对方乃是自己曾经请吃过一碗面的少年。 这时师映川所在的船已经向着师家的大船而去,不多的工夫,已经逐渐靠近,一时四目相对,只见大船上站着白衣银冠的师远尘,长发如黑绸般铺展而下,整个人都仿佛泛着淡淡的光华,令人不禁顿时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那师远尘的目光在师映川身上掠过,随即便拱手示意,师映川也微笑还礼,道:“师公子,又见面了。” 师远尘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就不能再像先前在面馆时那样随意,便微笑道:“剑子此来,不知有何要事?”师映川道:“我有一件东西寄存在了师公子这里,因此现在便来取回。” 师远尘眉毛微扬出一线好看的弧度,显然有些诧异:“哦?剑子莫非是说笑么,剑子何时在我这里寄存过物品?我并没有印象。”虽是这样说,却依然命人放下一条长长的踏板,将其中一端搭上了师映川所在的船:“还请剑子移步,上船说话罢。” ☆、五十九、怨毒 师映川闻言一笑:“正有此意。”他也不客气,跨上踏板便走到了师家的船上。 一时师映川与师远尘进了舱内叙话,彼此分宾主落座,下人进来奉了茶点,这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香炉内轻烟寂寂,使得周围倒有几分静谧出尘的味道,师远尘凤目微转,说道:“……方才剑子只说在我这里寄存了东西,却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他虽然言谈有度,不过眉宇之间却也多少流露出些许疑惑之色,师映川取茶呷了一口,微笑道:“前时纪山主与我在集宝楼之事,师公子自然也看见了,我与纪山主之间有些小误会,当时那幅《怯颜图》在我手中,担心被纪山主所取,因此便提前将此画藏起。” 师映川也不隐瞒,他此刻全身上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气势,也没有让人感受到威压,给人的感觉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笑道:“师公子那日所购之物当中,有一只蕉叶敷青美人花瓶,那《怯颜图》就是被我放进了此瓶里,当时时间紧迫,来不及向师公子详细说明,倒是我做得唐突了。” 师远尘听了这些话,心中转念,不知在想什么,随即却说道:“原来如此。”他倒也行事利落,当下起身道:“……既然是这样,剑子便请随我来罢。” 两人来到一间专门用来贮藏贵重物品的舱内,那只一人多高的巨型蕉叶敷青美人花瓶赫然在内,师远尘亲自去取瓶内的画,果然就摸到了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拿出来一看,确实如师映川所说,是一轴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画卷。 师远尘面上流露出一丝奇怪的神色,目光在画上停留着,不过他很快就收起心神,将画轴递给了师映川,同时淡淡微笑道:“在下有些失神了,只因此画从前的主人,同时也是这画中女子,乃是我师家之人,想必剑子也是知道的。”其实原本师远尘此次也曾想过将此画买下,不过后来价格提得已经高出了他的估计,并不符合他的期望,这才果断放弃了。 师映川面色不动,接过了画轴,从容道:“这是自然。”又看了看师远尘,点头道:“师公子与画中人确实很有些相似。” 然而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师远尘乃是心思聪慧之人,先前他还没有多想,但此时却突然想起那日在面馆里师映川所说的‘公子的模样与我一位至亲有些相似’的言语,再联系后来种种之事,包括今日师映川的一应举动,心中顿时转过波澜,略略一顿之后,便道:“这‘师’姓一向少见,剑子却与我乃是同姓,倒是巧得紧。” 师映川也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就明白师远尘是猜到了某些端倪,不过师映川也不在意这些,他虽然因为一些原因不喜欢燕家,但对外祖母出身的师家却并没有什么恶感,再加上他与燕乱云的母子关系也并非无人知道,因此索性也不隐瞒什么,将那幅《怯颜图》夹在臂下,看了一眼师远尘清俊如梦幻般的面容,突然就微微一笑,道:“此画中人,便是先母。” 师远尘闻言,虽然方才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但此时听到师映川亲口说出来,自然是不同的,当下心中一震,不由自主地将目光罩在面前这少年脸上,凝神看去,只见对方的容貌清秀不显眼,肤色又不白皙,不过是中人之姿罢了,一眼看上去,哪里像是那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的亲生骨肉?但师远尘目光如炬,仔细瞧去,却发觉师映川脸部线条清润流畅,眉目间轮廓不差,尤其是那眉毛,一根根密聚起来,如同蝶须一般,形成修直美好的眉型,倒是与自己很是相象,师远尘如此看着,唇边不觉缓缓漏出一缕微笑,终究道:“原来剑子……” 师映川对师远尘印象不错,此时淡淡一笑,道:“这些年我在断法宗侍奉在师尊身边,倒是不曾去师家走动。”师远尘已知这少年就是自己的表弟,看向师映川的目光中就不免多了几分复杂之色,只因师映川如今不仅仅算是师家的血脉,更是断法宗之人,而看对方的样子,对师家也只是淡淡的,显然未必有过多接触的想法,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听凭对方自己行事,但毕竟师映川此人身份极为特殊,这个消息却是必须尽快送到家族高层手中的。 画已到手,师映川便也不欲多做停留,就要告辞,师远尘命人取来一只黑色的精致木匣,让师映川可以把画轴放在里面,以免不小心损坏了哪里,随后便亲自送人到甲板上。 此时师映川所在的那条船的船头上却已经多了一个人,季玄婴裹着黑色斗蓬,白皙的脸上表情淡淡的,长身玉立,斗篷纯黑的颜色映得他的面容格外夺目,那线条清晰秀逸的脸孔就像是一尊精致的雕塑,他看见师家船头出现的师映川以及师远尘,脸上这才有了些表情,师远尘自然也看清楚了对面船上那修眉凤眼的年轻人,这样气度的人物显然身份不凡,况且又是与师映川这样身份的人同行,尤其师远尘还注意到了对方眉心那颗醒目的红印,只稍一转念,就已经猜到了此人的身份:妙花公子季玄婴。 季玄婴站在船上,正巧与师远尘目光相对,季玄婴眼中微动,似乎为对方的容光所摄,不过这种波动却也只是持续了一瞬,季玄婴依旧是面无表情,只是微微侧脸,看向了师远尘身旁正拿着长匣的师映川,在阳光的映射下,他越发显得肤色莹白如雪,明澈如同湖水的眸子带着淡淡的光彩,眉宇间一片沉静和平淡,就像是雨后干净无杂的天空,仿佛万事不萦于心,只道:“……东西取回来了?”方才师映川去师家船上之前并没有跟他打过招呼,不过季玄婴刚刚出舱看到这船上绣着‘师’字的旗帜时,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师映川正要说些什么,忽然间远处却见一叶扁舟张着满帆顺流而来,速度很快,不多时便已临近,虽然距离在一般人看来还是较远,但以师映川的目力,仍是可以将舟上之人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那原来是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女子,肤若凝脂,朱唇鲜红,生得十分动人,但此刻却是一手捂着胸口,萎靡不振,看那样子并非生病,而是受了伤或者中了毒,师映川眼底深处忽然闪过一抹常人难以察觉的微波,他对此女可不陌生,却是当年燕家那个意欲夺取他身上所藏宝物的蛮纵女子,燕步瑶! 燕步瑶却早已认不得面貌变化很大的师映川,此时她惊惶之际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大船,更看清楚了那面绣有斗大‘师’字的旗帜,顿时绝处逢生,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顿时用力高喊道:“……前面可是大吕师家的船?我是瑶池仙地弟子、青州燕家燕步瑶,眼下被歹人追逐,还望施以援手!” 船上师远尘听了,不觉眉头微微一皱,青州燕家与大吕师氏有姻亲关系,师映川外祖母便是嫁给了燕家男子,但当初师家对师映川外祖母的婚姻本已不满,后来更是因为一系列事情对燕氏十分冷淡,互相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来往,如今这燕步瑶也不知惹了什么麻烦,自己若是贸然出手相救,万一那追击燕步瑶之人来头甚大,岂不就是平白为师家结怨?但若是不加理会,毕竟双方有姻亲之实,说出去倒不好听……正想到这里,那燕步瑶见对方没有反应,心头不禁慌乱起来,便扬声喊道:“师家毕竟与我燕家有亲,莫非却连我一个弱女子也不肯帮上一帮么?” 话音未落,却听一个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少年声音道:“你也说了,自己是青州燕家之人,还是瑶池仙地的弟子,既然如此,那么敢于追杀你的人,只怕是来头也不小罢,若是为了你出头,岂不是白白顶缸,莫名其妙地结了仇家?帮人却不是这么帮的,把自己都拉下水去。” 师映川淡淡开口说着,他对燕步瑶此女原本就印象很坏,虽然不至于憎恨得想要动手杀她,但也决不会相助,顶多是冷眼旁观罢了,甚至也不介意顺手落井下石一把,而燕步瑶此时已经临近大船,听了船上那清秀少年说出这话,顿时心中一寒,生出无穷恨意,她目光一转,却是看见了少年旁边的那个容貌恍若谪仙的年轻男子,立刻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如今乃是生死关头,当下她再顾不得别的,深深敛衽为礼,凄然道:“师家哥哥且救小妹一救!” 师远尘面容上露出一丝沉吟之色,考虑了片刻,又恢复成淡然自若的模样,只道:“……是谁在追你?”燕步瑶立刻犹豫起来,但到底还是说了:“是弑仙山之人。” 师远尘听了,神情虽不变,却已深深皱眉,问道:“既然你说遭人追击,那么总不至于是无缘无故,究竟却是所为何事?”燕步瑶闻言,立刻就有些支吾起来,师远尘见她已经向人求助却还不说实话,如何猜不到这里面有猫腻,心中微觉恼怒,哪肯做这冤大头,当即就眉头一挑,道:“罢了,既然你说话不尽不详,那我师家也不管这闲事。” 燕步瑶闻言大急,赶紧张口就想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远处已经出现了三艘快船,呈‘品’字形迎头包抄而来,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就已经快到了面前,燕步瑶见了,顿时心神俱颤,花容失色,她一咬牙,突然间一提气,就准备纵身而起,向师家的大船掠去,哪知这时蓦地一道劲气弹来,将她髻上的一朵珠花恰恰打落,燕步瑶骇然一惊,足下顿时一滞,只见师映川冰也似的熠熠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显然是看出了她的意图,直截了当地淡淡道:“你还是不要打这种赖上来的念头比较好,这条船不欢迎你上来,你自己惹了什么事情,别想找人来帮你顶着,自己扛着去!” 燕步瑶心中大恨,直欲将那清秀少年碎尸万段,这世上有些女人是得罪不得的,哪怕是别人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是无辜被这种女人看上,想要利用等等,但是只要不能如这种女人所愿,不能按照她们的意思来,那么她们也会立刻将别人恨上,觉得是别人对不起她,这种逻辑看起来似乎很自私可笑,完全不可理喻,但燕步瑶却偏偏就是这种女人。 正当这时,那三艘快船已经赶到面前,燕步瑶面色苍白,娇躯隐隐发颤,中间那条船上为首的乃是一名二十多岁模样的青年,相貌气度都自不凡,眉宇间也完全没有柔和之色,唯见凛冽,此人方才在远处看清楚这边船上的旗帜之后,便微微皱眉,师家虽然在弑仙山眼中并不打紧,但也没有必要无缘无故地惹出什么是非,因此这时迅速靠近之后,三艘快船并不向师家大船看去,那青年只是做了个手势,三条船顿时将燕步瑶所在的小船包围,锁定了对方一切可以逃遁的方位。 燕步瑶面上再无血色,汗水顺着鬓角涔涔流下,身上的伤势也让她有些支持不住,但眼下即使局势凶险无比,她已经完全没有凭借自己力量逃脱的可能,但对生的强烈渴望还是促使她色厉内荏地向那为首的青年喝道:“聂药龙,我是瑶池仙地弟子,燕家小姐,你敢杀我?” 聂药龙身着青衫,眉宇纤薄,蜜色的肌肤给人以十分健康的活力之感,只是此刻面容间却沉积着一丝阴冷,淡淡道:“燕步瑶,你抢夺我弑仙山宝物,为此还设计害我弑仙山两名弟子,莫说你燕步瑶,就算是你燕家家主做下此事,也一样要付出代价!” 青年语声冷凝无情,燕步瑶只觉得其中仿佛蕴藏着无限杀机,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对方的话字字皆真,根本让她无从狡辩,此时她不免后悔自己一时糊涂,见宝起心,存了侥幸心理想要取得那绛仙芝,却落得眼下这个地步,若是早知道会这样,那么…… 这燕步瑶当年在师映川手里吃了亏,所养的那只闻香兽也被一剑杀死,后来她辗转费了许多心力,终于又弄到了一只珍贵的闻香兽,但就是因为此兽的缘故,才使得她惹下这次麻烦,前时她无意中通过闻香兽发现两名弑仙山之人身怀异宝,便起了不轨之心,设计想要将二人杀死。 这两人乃是弑仙山弟子,先前在出外执行任务的过程中,竟然发现一株成熟的绛仙芝,二人立刻飞鸽传书,将消息送到距离最近的分部,然后秘密将宝物亲自送往,两人知道献上此宝必定会得到十分丰厚的赏赐,因此极为小心,却不曾想在路上被身怀闻香兽的燕步瑶发觉,遭了暗算,不过这燕步瑶的运气也实在不好,那二人之中却是有一人心脏生得与旁人有异,长在另一边,因此燕步瑶贯穿心脏的一剑并没有将其杀死。 而当时身为弑仙山青卫统领的聂药龙正好在那处分部办事,得到飞鸽传书便立刻带人前往接应,路上遇到这侥幸装死逃得一命的弟子,于是这件燕步瑶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事情就此败露,聂药龙当即带人追去,后来燕步瑶被赶上,并受了重伤,辛苦得来的闻香兽也被杀死,但不得不说这女子有几分幸运,阴错阳差之下借由地势以及身怀的护身之物险险逃脱,便一路逃到了这里。 不过即使如此,燕步瑶也万万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但凡有一线生机,就绝不肯轻易断送,因此心念一转,立刻探手入怀,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玉匣,从中拿出一朵嫣红的小巧灵芝,握在手中,咬牙道:“这绛仙芝只可完完整整地入水熬煮,煮出全身精华服用才是有效,一旦折段有损,里面所含的药力立刻就会迅速消散,聂药龙,你现在若是放我离开,不再追击,那么我发誓会将东西交还给你,否则的话,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我虽然逃不了,但你也绝对得不到这朵绛仙芝!这种天材地宝,想要发现完全只能靠运气,此物究竟有多珍贵,你比我更明白,聂药龙,你要想清楚!” 然而聂药龙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动容之色,只是眉宇间似乎隐隐蒙上了一层寒霜,他沉思片刻,然后眯起双目,显然是有了决断,冷声道:“不错,此物确实珍贵,但我要告诉你,此物虽好,我却并非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回,燕步瑶,你杀人夺宝,我身为弑仙山青卫统领,岂能让你轻巧脱身?你是瑶池仙地弟子、燕家小姐又如何?弑仙山还不放在眼里!” ☆、六十、告诉我,什么是情爱? 燕步瑶闻言,顿时面如死灰,但她怎肯认命,手中攥着那绛仙芝,突然向大船喊道:“师家哥哥,你若救小妹一救,小妹情愿将此宝献上!”船上师远尘方才已经大致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对这燕步瑶难以有什么好感,怎会为她趟这浑水?当即漠然道:“……师家向来不干涉他人之间的恩怨。” 燕步瑶听了,最后一丝希望也已经断绝,眼中满是怨毒之色,此时聂药龙看向燕步瑶手中紧攥的绛仙芝,想到此物即将被毁去,虽然自己已经做出了决定,却还是可惜之极,心中不免大恨,冷冷道:“当年燕乱云盗取凝华芝逃出燕家,如今你又阴险强夺我弑仙山之物,燕家果然是一群鸡鸣狗盗之辈,生出的女子也是个个‘不凡’!” 这话一出,别人也还罢了,师映川与师远尘以及季玄婴却是同时神色一动,师映川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一双眼睛幽深微寒,似乎一眼望不到底,说道:“……你是弑仙山青卫统领聂药龙?那么,你立刻将刚才的话……给我收回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之人都是一惊,聂药龙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寒芒,他向师映川看去,只见那个原本普通的清秀少年眉宇间此刻却是变得隐隐有凛然之气横凌,更有一丝睥睨神采,一眼望去,普通人只怕是根本不敢逼视,对方那张还带着稚气的面容刚才还让人生出无害的错觉,可现下却是光华尽显,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种气度,聂药龙见状,神色丝毫不变,却是微微上前一步,淡声道:“……你是师家之人?” 师映川并非爱惹事的性子,但聂药龙方才在众人面前语涉燕乱云,言语之间十分不敬,师映川未必与燕乱云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大庭广众之下,有些东西却必须站出来维护,否则就不仅仅是他自己的问题,也同样关系到他所代表的宗门的颜面,因此双目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愠意,道:“……我是断法宗师映川,你方才言语冒犯先母燕乱云,我要你立刻把你说的话全都收回去。” 燕步瑶心中剧震,难以置信地望向师映川,其余众人亦是神色各异,师映川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无多少气势,甚至有些轻描淡写,但他的名头这两年来已经十分响亮,在场之人有哪个不知道‘师映川’这三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聂药龙闻言神色一变,顿时凝神望去,只见师映川神色如常,只是一双明眸当中已变得满是自信的神采,果然显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质,聂药龙心念电转之下,已想了无数念头,却向着师映川从容自若地一礼,道:“原来是师剑子……方才是聂某言语无状了。” 师映川眼中的某种颜色渐渐褪去,整个人重新变成淡然自若的模样,道:“也罢。”他并没有什么得理不饶人的打算,既然对方已经表达了歉意,自然也就算了,但这时却见燕步瑶急呼道:“你便是师剑子?剑子可知我是你表姐,云姑姑是我嫡亲姑姑,与我父亲乃是兄妹,表弟怎能见死不救?说起来,你也是我青州燕家的人!” 师映川突然笑了起来,他仰首大笑,笑声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脆,但同时却透出一丝令人微微心寒的冷意,道:“燕家的人?呵,我真是不敢当,我师父曾经跟我说过,我娘当年在一间破庙里生下我,燕芳刀追踪而至,几乎就要将我母子二人杀了!燕家,呵呵,我与燕家有什么关系?”师映川说着,语气一变,他用两根手指轻轻掐动着眉心,然后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而且……燕步瑶,你还记得两年前么,你凭借闻香兽得知我身上藏有宝物,便跟踪而至,要杀我夺宝,当年的那个男孩就是我师映川,你还有印象吗?” “……是你!”燕步瑶脸色惨变,惊骇无已,此时她只觉心中冰寒,千万种思绪在心中全部湮没,竟是一句话也难以说出口,正当她如坠冰窟,满心绝望之际,突然间远处一条小舟乘风破浪而来,一个清软的声音悠悠传来,道:“……聂统领,不知可否卖我一个面子?”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舟上立着一个白纱覆面的女子,聂药龙眉头一动,道:“温姑娘?”燕步瑶乍见此女,顿时眼中流露出惊喜无比的神情,凄厉道:“师姐救我!”她先前已经不抱什么指望,却没曾想自己在前些时候逃走途中所沿路留下的标记竟是及时起到了作用,那是瑶池仙地之人用来联系同门的特殊方法,如今却真的来了救星! 不过片刻的工夫,那小舟已然来到近前,那女子流霞长衣,缕金百褶裙,挽着宝髻,身段十分窈窕,虽然面部被一层轻纱遮掩住了,除了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之外,看不到容貌究竟如何,却知必是个美人无疑,那女子忽然间一愕,却是看见了季玄婴,顿时欣喜一笑,揭下面纱道:“……季哥哥怎么也在这里?” 此女容颜娇美如画,天然一种风情,今人目眩神迷,却是师映川曾经在风霞岛的宴会上见过一面的一个女子,名唤温渌婵,此时季玄婴立在船头,略显清瘦的俊逸面容上带着淡淡的表情,身上的黑色披风裹住身体,他笔直地站着,明亮的眼睛里是全不掩饰的淡漠,只将视线在温渌婵脸上一掠,并不开口,温渌婵也知道他的性情,再说眼下还有正事要办,便向聂药龙道:“聂统领,不知我师妹哪里有所得罪,聂统领看在我面上,可否罢手?” 温渌婵在燕步瑶匆匆留下的简单信息中只知对方受到了聂药龙的追杀,究竟具体是什么事情却并不清楚,聂药龙似乎对温渌婵比较客气,当下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话毕,神色平正道:“这燕步瑶与温姑娘乃是同门,温姑娘护她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职责所在,只能抱歉了。” 温渌婵心念微动,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此事确实是燕师妹不对,只是我既然遇见了,又怎能坐视不理?这样罢,我向聂统领求个情,不知道可否放过她这一次?我会让燕师妹将绛仙芝完好无损地交出。” 聂药龙目光微动,顿了顿,最后漠然道:“罢了,我曾经受过温姑娘恩惠,既然如此,此事便到此为止。”说到这里,目光一冷:“自此,我也不再欠姑娘什么,彼此两清。”温渌婵也知道对方如此放过燕步瑶,尽管拿回了东西,但回到弑仙山也还是要受到责罚的,当下轻轻一叹,敛衽一礼:“多谢聂统领。”燕步瑶见状,心头大石终于落下,但一想到好不容易得来的宝物就要拱手奉还,心中实在是不甘之极,但如今形势比人强,她就是再不甘不愿,也不得不交出东西,当下一咬牙,将手里攥着的绛仙芝重新放回玉匣,然后把匣子抛向聂药龙。 聂药龙接住玉匣,打开确认东西完好无损之后,这才收进怀中,这时温渌婵已经来到了燕步瑶的那条小船上,喂对方吃了一颗疗伤的药丸,然后便对季玄婴道:“季哥哥怎么不在万剑山,却自己来到这里?” 她说话间一双明眸秋波盈盈,任谁都能够看出其中的情意,然而季玄婴却熟视无睹,只淡淡道:“……我有事在身。”刚说完,突然眉头一皱,脸色已变了,下一刻,季玄婴已身影一闪消失在船头,师映川心中清楚是怎么回事,立刻就对师远尘道:“既然东西已经拿到,这便告辞了。”师远尘微笑如常,道:“……剑子请便。”师映川一步掠向自己的船,轻飘飘落在甲板上,吩咐船夫:“开船,我们不去大吕了,调头改航。”那温渌婵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船却已经调头而去。 船速很快,片刻就将其他人抛在了身后,师映川进了舱内,来到季玄婴的房间,刚一进去他就愣了愣,只见季玄婴半卧半坐在床上,眉头紧锁,洁白的额头上沁着细细的一层薄汗,脸上毫无血色,师映川顿时吃了一惊,他虽然见过多次季玄婴有呕吐恶心的反应,但每一次都是很轻微的小事,没什么实质影响,他还从来没见对方这种样子,当下连忙走了过去,道:“怎么了?哪里不对劲么?” 季玄婴眼皮跳了一跳,显然很疼,但他眼中却依然沉凝,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有些艰难地道:“……我没事。”师映川心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是没事?真够倔的。心里这样想,一面也顾不得什么,伸手探上季玄婴的额头,只觉一片湿腻,不过温度倒是正常。 师映川这个举动令季玄婴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就皱起眉峰,不过他虽然一向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但这时候却并没有避开,也没有对师映川的行为表示置疑,只是平平道:“我没事。”师映川翻了个白眼:“这叫没事?还是快点靠岸,找个郎中给你看看才保险。” 似乎是痛得厉害,季玄婴连说话都是一字一顿地用着力,略沉着嗓子道:“我说了确实没事……”他稍一停顿,忽然就用手扯开了衣带,师映川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眼前顿时白生生地一片,季玄婴衣襟敞开,胸口乃至腹部都露了出来,他的身体是年轻男子的身体,散发着活力,肌肤白皙细腻,腹部紧实平坦,漂亮得令人赞叹,不过此时师映川根本没去注意眼前这种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他的视线停留在季玄婴的腹部,有些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古怪一幕,在那里,有一圈细密古怪的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于肌肤上缓缓蔓延开来,呈鲜红色,十分妖异,看起来有点像是一朵怪异的花,这纹路不断延伸,半盏茶的工夫之后,才终于停了下来,此时这纹路大约覆盖了半个腹部,鲜红如火的颜色配着白皙的肌肤,隐隐有几分妖异的美。 这时季玄婴脸色已经放松,明显是恢复了正常,师映川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的腹部,喃喃道:“……这是什么?”季玄婴淡淡道:“这是说明已经正式结胎,而且很正常,不是死胎,以后若是里面出了问题,花纹颜色就会变淡,若是花纹完全消失了,就说明它已经死了。” 师映川嘴唇蠕动了两下,似乎想说点什么来表达自己此刻无法形容的复杂心情,然而他却忽然发现此时季玄婴一只手紧紧呈拳,放在床上,师映川心中似乎有所触动,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去按住了对方攥死的拳头,季玄婴顿时抬眼看他,似乎面无表情,又似乎有些意外,师映川看着那漆黑幽沉的眼睛,里面透露出来的情绪难以形容,一层一层地压抑着什么,师映川沉默着,半晌,才说道:“……我想,你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孩子,是吗。” 季玄婴没有什么反应,面部也没有什么细微的表情可供人判断他的心思,但师映川却还是根据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某种东西判断出自己说的没错,只因那瞬间的情绪波动实在是太过激烈,以至于彼此视线碰触的一刹那,师映川的心中就有了答案。 “我发现你根本不喜欢男子,而我也一样,所以我相信,要你怀孕生子对你而言是一种很痛苦的事情,我其实很想说这不是我的错,我也是无辜的,但是事实却让我没法把话说的那么理直气壮,毕竟这个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这是谁也不能抹杀的事实。”师映川叹了一口气,嘴角泛出自嘲的苦笑:“即使你现在心里很反感我,甚至厌憎我,这也很正常。” “……不,事实上我还应该感谢你。”季玄婴一双幽深冰清的凤目敛去锋芒:“无论怎么说,如果不是你,我早已毒发身亡,而现在,我至少还活着。”他一边说一边起身拢起衣襟,将衣冠整理得一丝不苟,他的肩背腰身都挺得笔直,半点虚弱颓然的样子也不见,那副形容,正是传闻中骄傲磊荡到骨子里的妙花公子。 师映川道:“我其实……”他拖长了语音,因为忽然就不知道后面应该说些什么,而季玄婴这时却转身过来看着他,在看见师映川的一瞬,有些专注的样子,房间里的光线算不上非常明亮,但季玄婴的眼睛却流光溢彩,隐隐闪烁着什么,和原本那种淡漠清净的样子截然不同,师映川的目光顿时下意识地晃了晃,只听季玄婴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倒是有些想要请教你。”师映川不知对方是什么意思,便道:“说来听听,我若知道,自然告诉你。” 季玄婴轻挑眉尖,道:“……你很喜欢那个姓方的女子,那么,你可愿告诉我,情爱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他说着这些仿佛理所当然的话语,眉宇间的疑惑不解之色也越来越浓,望向师映川的目光当中带着并不掩饰的探究,好象想要从这个比自己还要小的少年嘴里得到答案,师映川被他问得一滞,想了想,只得叹道:“我方才瞧那个瑶池仙地的温姑娘就很喜欢你,难道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么?” 季玄婴那一双流光溢彩的清澈双眸半点不动,就显得有些无情的样子,可是即便如此,也依旧动人,他说:“什么感觉?我和她认识倒是有些年头,但我并不喜欢她。”季玄婴说到这里,皱起眉峰,语气冷漫:“比起她,我宁可与你待在一起说话……好了,你还没有跟我讲清楚,到底什么是情爱。” “这个……”师映川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发,季玄婴也不催促,只静静等着,末了,师映川只得道:“比如说,在某一天,你就遇见了一个人,一个能让你心跳加速的人……”师映川绞尽脑汁:“这个人跟别人不一样,你不喜欢让别人看见的东西,但是你愿意给这个人看;你不想对其他人说的话,却愿意对这个人说,不肯和别人分享的东西,却愿意让这个人来分享……总而言之,对方是不同的,你对这个人的感觉和心情是独一无二的。” 季玄婴一时没有出声,他凝视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不少的少年,片刻之后,忽然伸出了右手,师映川愕然看着那白皙的手掌朝着自己越来越近,他拿不准对方要做什么,于是就在这迟疑的瞬间,季玄婴的指尖已经有意无意地轻触到了他的额头,一股肌肤细腻温热的体会立刻就从那指尖处传递过来,季玄婴道:“若是说到不一样,我对你便是不一样的,莫非这只是因为你我曾经有过肌肤之亲?” “明明不是……”季玄婴眼中淡淡,他忽然嘴角扯起一丝笑:“还是因为……毕竟,你也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六十一、大兄 季玄婴一双灵明清正的眼眸投射在少年身上,眼神似乎微微飘动着什么,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了,师映川见状,立刻就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呐呐道:“我也不清楚……”季玄婴眉心微蹙,忽然露出了一丝可以称作温和的笑容,道:“原来你也不明白。” 师映川心里突然间有些焦躁起来,下意识地就想要避开季玄婴的注视,然而却发觉对方的目光似乎将自己牢牢锁住了,淡淡的,却又仿佛一道看不见的丝线深缠在他身上,无论自己怎么避,都不会离开对方的视线。 第22节 这个认知忽然就让师映川抬起了头,正好与季玄婴四目相对,季玄婴与他目光一碰,怔了怔,随后就蓦地展颜一哂,这还算不得真正的笑,但是在这刹那间却有惊心动魄的效果,光华尽显,竟是让人看得呆了,季玄婴精致的脸容已不是重点,他似乎已经脱离了外表的限制,眉宇之间所展现出来的神采才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令人印象十分深刻,将他的性格诠释得淋漓尽致,若他是个女子的话,那么师映川就会觉得‘冷艳’这个词,似乎才是形容季玄婴此人的最佳词语。 师映川心中一震,发觉到了自己的心态变化,也就是在此时,他发现自己看季玄婴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些……思及至此,师映川这才回过神来,立刻就想要收束精神,可他越是想要如此,却偏偏越是忍不住念头纷乱上涌,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再次看向季玄婴,就见对方也正看着他,弧度优美的嘴唇像往常一样抿住,唇型微菱,那样子总是让人有一丝错觉,似乎他对谁都带着几分漠不关心,甚至是看不起人,然而偏偏又恼不起来,相反的,还很容易生出心痒痒的感觉……就在这一瞬间,师映川的呼吸隐隐有些停滞,因为他忽然发现,在这个年轻男子面前,自己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身为男性的某种成就感! 是的,成就感,只有面对着季玄婴才有的成就感,这个来自万剑山的孤高年轻人,山海大狱的二公子,身份资质都是出众不凡,清高无比,而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即便是世上最美丽最动人的女子,也不可能令自己有这种成就感,而如今只要他师映川愿意,只要点个头,那么这位妙花公子就会立刻属于他,与他结为鸳侣! 师映川的心脏陡然间跳得快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想,根本就不能这么想,可是这个念头一旦窜了出来,就立刻清晰无比,想要故意忽视都做不到,它就好象是在诱惑着自己,那种力量并不强,却能够直入人心。 此时季玄婴却依旧表情淡淡地看过来,那看似清明冷凝的眼神中有一丝丝深藏的平淡,同时也有别的什么,这个样子分明是在看着师映川,但师映川却又觉得对方的心思早已飘荡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这种既想表达亲近却偏偏难掩疏离的神情,似乎就像是在柴火上浇了一瓢油一样,师映川脑中忽然猛地就像是着了火似的,一种不仅仅是冲动的力量攫住了他。 突然间,师映川眼中闪过一丝清明,他蓦地大喝一声,从怀里扯出一只扁平的小木盒,一把捏碎,露出了里面一串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正是当年藏无真给他的寒心玉,这手串一入手,立刻就是清凉透骨,令人神志为之一清,与此同时,无数画面在师映川脑海中闪过,最后定格在那混乱一夜季玄婴苍白颓然的脸上。 师映川终于恍然大悟!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过来这些日子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宛若一梦方醒,自己面对季玄婴时的心虚退缩,种种低伏尴尬,也许有一部分确实出自真心,可是以他的性情,却不应该是这样的!师映川忽然脑中一片清明,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幕幕就仿佛电光火石一般,从眼前闪过,到最后尽数敛没,唯觉掌心里的寒心玉清凉无比,将一直存在的一层迷雾彻底扯开,此时师映川已经完全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在前段时间才凝真抱元,境界不曾稳固,而在那不久之后,却与季玄婴阴错阳差有了交集,就此结下了心障,连江楼早已告诫过他,凝真抱元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乃是心神容易动荡的时期,而偏偏却遇见了季玄婴,因此产生心障,并且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想法和行为,而他自己却无所知觉! “原来如此……”师映川的身子轻轻一颤,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从内到外好象有哪里不一样了,但细细看去,却又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师映川握紧了手里的寒心玉手串,此宝带在身上使人不畏酷暑,尤其打坐之际可令人安神静心,只是现在的季节并无必要用此物驱热,相反自己若带在身上,还会让身旁之人也感觉到凉意,在尚不温暖的春天里显然并不合适,不过师映川一向很喜欢此物,于是就将其装在匣子里带着,隔绝了珠子散发出的凉意,想不到眼下却是幸亏了这件宝物,才让他从方才几乎走火入魔的形势中清醒过来。 此时季玄婴目光灼灼,却不是心惊于刚才师映川突如其来的异状,而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此刻少年身上那种微妙的变化,虽然他一时间判断不出究竟是什么,但对方却显然有哪里不同了,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却是说不上来,但依然可以感觉到两人之间方才那种微妙诡异的气氛已经彻底消失。 师映川却是忽然一笑,他解下束发的细绳,将手珠给串了起来,挂在脖子上,用衣裳掩住,这时他双眉斜飞,眸光闪动间似乎有什么神采在交错,面上流露出一丝明悟,师映川感觉到体内生机勃勃的真气,不禁露出笑容,知道自己修为上升,双眸不禁焕发出异样的神采,他微微一笑,向着季玄婴看去,目光清透无比,道:“……我现在是要回断法宗,季公子是也要一起去么?” 季玄婴察觉到了少年整个人的细微变化,他眼中似有淡光流转,忽然间双瞳熠熠一闪,仿佛明白了什么,神色间就有了一丝变化,道:“……剑子修为精进,恭喜。”师映川微微一笑,抬起头来,表情温和之中,偏又有一股使人不敢轻侮的悠然之气,道:“原来这些日子我是有了心障,如今才醒悟过来……”他看向季玄婴的腹部:“季公子,既然你早已确定会留下这个孩子,那么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它另一个父亲,我虽然不答应你的婚事,年纪也还有些小,但该承担起来的的职责我还是知道的,如果你要跟我一起回宗,那么也可以,而且在这个孩子未出生之前我会尽量照顾你,等到日后孩子出生了,你如果愿意给我,我会尽心抚养,总而言之,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责任,我不会逃避推脱。” 季玄婴原本有些淡然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听着师映川不徐不疾、却隐隐带着畅然通达的话语,便看了对方一眼,一双清光粼粼的眼睛逐渐幽深,眸子深处仿佛埋藏着什么,目光似乎有着能够穿透灵魂的力量,半晌,季玄婴忽然嘴角微扯,他一字一句地淡然道:“……我一向只是专心修行,但是那天之后,我心里就存了阻绊,碍我心境,等到得知有了这个孩子的消息,更是坏了我的道心,到最后,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了我心里的魔障。” 季玄婴的语调无比认真,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师映川:“……而你,就是魔障的源头。” 师映川一怔,紧接着,他却是笑了起来,哈哈大笑:“原来如此。季公子,原来除了以前你说过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这样一个因素……你要用我来打磨道心?” “不错。”季玄婴周身上下突然涌出淡淡的剑气,整个人瞬间宛若一柄绝世宝剑,虽未出鞘,却已经是不可逼视,再也难以掩盖风采,那是一种犹如云端傲雁,凌寒修竹一样的气质,他看着师映川,说道:“你既是我心中魔障的源头,那么我便反过来用你打磨道心。”师映川摇头而笑:“季公子……好罢,我也不劝你什么,那就顺其自然罢,只是……” 师映川全身肌肉一紧,望着季玄婴仿佛澄净不染一尘的眼睛,清秀的面容上突然就有某种凛冽的东西喷涌而出,其中蕴藏着森森的凉意,缓缓说道:“只是我要提醒公子,无论是为了什么都好,只要不动手伤害到梳碧,那么就统统无所谓……我不希望有谁伤害她,无论是谁。” 此话一出,隐隐有肃杀之意,然而季玄婴却仍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淡淡道:“断法宗有太上忘情之道,我想日后剑子也许同样也会走上这条路,那么,等到终于太上忘情之时,此刻你深深喜爱维护的方姓女子,是否就成了你修为大成之际随手破去的魔障?” 师映川眉心一凛:“我不会,前人有前人的路,我为何一定要同样走那条路?”季玄婴看他一眼,没有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什么,却道:“我听说白虹山风景如画,不知是否果真如此?”师映川淡淡说着:“你可以亲眼去看看。” …… 断法宗。 一处无际莲海形成了一个单独的小天地,水面有淡淡白雾,这个时节本该没有莲花开放的,但这里却是例外,温热的水使得此处莲花四季常开,满眼所见,如梦如幻。 男子坐在水边,看着那或红或白的莲花,前时纪妖师于集宝楼向师映川强索《怯颜图》的消息早已传回了大光明峰,只不过当时男子闭关未出,无人敢于打扰,所以并不知道这个消息,直到今日出关之后,才听说了这件事情。 远处有亭台楼榭,一阵带着花香的风吹来,但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衣袍却是纹丝不动,连江楼脸上看不出喜怒,神情冷漠,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口说道:“……去告诉纪妖师,如果他再对剑子出手,那么我会亲自去弑仙山,用他山上弟子的血来洗剑。” 男子身后不远处,几名断法宗弟子静静匍匐于地,待他说完了话,其中一人就站起身来,然后长揖一礼,这才领命退下,前往弑仙山。 连江楼又吩咐了几件事情,便让其余那几人都退下了,至于他自己,则依旧坐在水畔,周围有三五个伺候的童子,半晌,远处响起脚步声,有人道:“……莲座,剑子回来了。” 连江楼依旧不动,那人禀报之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周围一片浓郁的花香,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忽然只听一阵笑声从头顶半空中传来,一个清脆稚气的声音道:“师尊,我可想死你啦!”随即一声雕唳,白雕一掠而过,一个身影在距离地面三四丈时从雕背上直接跳下,正落到连江楼几步之外,师映川青衣黑靴,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笑眯眯地道:“师尊,这些日子不见,你可是越来越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了啊。” 师映川上前几步,嘿嘿笑着蹭在连江楼身边坐下,忽闪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脸单纯模样:“师尊,你想我了没有?我可是很想你呀,徒儿对师尊的思念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不远处那几个伺候的童子听着这些,全部都默契地双手拢袖,面无表情地抬头望向天空,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完全忽略身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容貌神逸的男子皱了皱眉,脸上那原本极淡的表情略浓了几分,打断了徒弟滔滔不绝的亲热马屁,道:“你与纪妖师离开集宝楼之后,他可曾伤到了你?”师映川一听,先是摇了摇头表示没事,然后立刻添油加醋地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师父,拽着男子的衣袖道:“师尊,纪妖师他以大欺小,若不是我机灵,提前把画藏了起来,只怕就被他抢去毁了,幸好有人帮忙拦着,不然我跑都跑不掉……” 师映川絮絮叨叨地诉苦告状,直到把胸中的郁结之气都倒了出来,这才神色一正,忽然苦笑几声,老老实实地道:“师尊,我这次不是自己回来的,还有一个人跟着我一起回山。”他脸上的表情端正起来,将自己与季玄婴之间的荒唐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一时四下寂静,连江楼面上神情隐隐有些古怪,而且并不像是因为此事而致,似乎是为了别的什么,沉声道:“季玄婴……”师映川察觉到了男人的异样,不禁诧异道:“师尊,怎么了?”连江楼拂袖起身,淡漠如水的脸孔面无表情,只是眉眼微微皱了一丝,道:“无事。”师映川也跟着站起来,师徒两人便沿着莲海慢慢走着,连江楼负手徐步,淡淡道:“……好在你先前已凝真抱元,否则沈太沧如此行事,令你破了元阳,便是坏了你日后在武道修行上的前程,我又岂能与他善罢甘休。” 两人正说着,忽然有人来报:“万剑山有客来访。”师映川一听,顿时眉头一跳,他知道既然能被人通报到连江楼面前,就说明来人的身份必然非凡,不然又岂能踏足大光明峰?而来者又是万剑山之人,那么极有可能就是那奉剑大司座沈太沧,此人既然来此,想必应该是为了……思及至此,师映川便看向身旁的连江楼,但见连江楼神色如常,只道:“去前殿。” 半盏茶的工夫之后,师徒二人已是身在一处大殿,师映川侍立在侧,连江楼则是坐在墨玉制成的宝座上,须臾,殿外有人走近,因为是逆光的原因,师映川便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那步入殿内之人,他的视线凝聚起来,顿时神色就变了变,显然有些意外。 这人并不是预料中的沈太沧,那是眉眼轮廓精美得不可思议的一个男子,蓝衣玉冠,唇若施脂,他走来之际,一路都变得景色旖旎,仿佛千树万树的花都开了,丽色盎然,然而一双细长的乌眉却透着飒飒英傲之气,半点不见妩媚柔弱的情态,眉心位置赫然一点殷红,正是师映川曾经见过一面的季青仙。 师映川正觉得意外,身旁连江楼却是缓缓起身,声音平淡而沉静:“……大兄,别来无恙。” ☆、六十二、比喜欢还要重的东西 这一声‘大兄’令师映川当即愣住,安静的大殿内似乎还回荡着男子的声音,师映川还没有来得及表示出什么情绪,只下意识地望向身旁的男子,然后又看向远处走来的季青仙,目光当中充满了浓浓的震惊之色,不知应该如何言语。 殿内重新回到先前寂静无声的状态,然后季青仙来到近前,没有应对连江楼的话,视线却在师映川身上扫过,眼中微微一闪,道:“原来剑子已回山门……既然剑子已经回来,那么玄婴想必也在?”师映川暂时按捺下心中的震惊,客气地道:“季公子此时正在我白虹山。” 季青仙听了,点一点头,这才将目光望向连江楼,目光中有些复杂,也有些刻意的冷淡,道:“……莲座,我此次来,是准备带我儿玄婴回去。”季青仙说着,目视师映川:“前时我以为他会回心转意,所以才听凭他任性,不过后来我仔细想过,终究还是不能让他一意孤行,误人误己,因此还是亲自来断法宗等他与你一起回来,将他押回万剑山为好。” 师映川却轻叹一声,道:“只怕季公子这次……是不会跟前辈回去的。”连江楼此时早已经重新坐在墨玉宝座上,季青仙与师映川对话的时候他合上了眼睛,似乎是在休息,但师映川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坐在墨玉宝座上的男子便缓缓睁开了双眼,道:“……映川,去把季玄婴带来。”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神情忽然间变得沉重之极,轻声应道:“是,师尊。” 当师映川与季玄婴两人一同跨进大殿之际,连江楼依旧坐在上首,季青仙也依旧站在大殿中间,待听到两人进来,季青仙便缓缓转过身,只见他头戴一顶青玉冠,一袭朴素蓝袍,眉心处一点猩红,乍看过去,已盖过了红尘中万千丽色,但此刻他看着殿外走进来的季玄婴,一张与对方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而眼眸里却似乎隐藏着很多复杂的情绪,而季玄婴在来此之前便从师映川那里知道自己的父亲已在大光明峰,虽然他心中早已有了决断,不会改变,但此时看到父亲威严中隐藏着慈爱的复杂神情,终究还是有些愧意与黯然,深深一礼道:“……父亲。” 季青仙没有立刻作声,只是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儿子,须臾,才微叹一声,道:“我来是要带你回去,玄婴,我不会让你再继续任性下去了,今日答应也好,不肯也罢,都必须随我回去,你若是不肯跟我回万剑山,那我便绑了你就是……玄婴,你知道为父向来的脾气,说到便会做到。” 季青仙说着,从容而优雅,面上带着淡淡的表情,双眼却隐藏着无尽冷意,显然此事已经由不得什么商量,不远处季玄婴安静地站在殿中,却并没有因为父亲的话以及其中所蕴藏的威严而有丝毫的动容,眉宇间显出一丝恭谨,但说出的话却与这恭谨的神色完全不同:“父亲,先前我就已经说过了,我已经是成年人,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权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所以就请不要擅自替我决定一些事情,让我自己来处理,可以吗?” “你即便七老八十,也仍然是我儿子,我也仍然是你爹!”季青仙的表情微微一冷,沉静如冰的容颜仿佛正在迅速冻结,他盯着季玄婴,虽然心中已动了怒,却不肯当着其他人的面直接发作出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语气冷漠地说道:“……这件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若不听话,那么今日我就会亲自动手绑你回去。” 这声音微显冷酷,甚至隐隐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戾气,但很快季青仙就似乎在微微叹息,他精致的面孔上其实并没有多少怒色,此时看着自己的儿子,默然良久,方黯然淡淡说道:“玄婴,如果你是真心喜爱这师剑子,那么为父绝对不会多说什么,只听凭你自己任意行事罢了,但你如今分明对他毫无情意,无非是因为宝相龙树的原因,你自幼就是这样……既然如此,我又怎会坐视你一错再错?” 季青仙说完这番话,神色有些疲惫,他以手捏着眉心,幽深的星眸中流露出一丝无奈与不悦,他虽然向来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心性极是顽固,根本不会因为别人而改变想法,但如今却也不得不用些强硬手段,一想到此处,倒是不免有些自嘲之意。 季玄婴闻言不禁默然,但他的神色依旧不变,只是说道:“父亲,我自己要走的路就请让我自己走,即使日后摔倒,挫折不断,那也只是我自己的选择,不会怨天尤人。” 说罢,忽然面色漠然地动手将衣襟缓缓一扯,露出了一小片白皙的胸膛以及腹部,只见那平坦的腹上赫然印着一片红色的古怪花纹,看在眼里,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季青仙漂亮的眼睛突然一瞬间微微睁大,神情大变,他有些僵直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似乎终于清醒了过来,随即闪身近前,再也顾不得什么,一手扯开了季玄婴的衣裳,令白皙的腹部整个暴露在空气中,就见一片鲜红的花纹占据在皮肤表面,那鲜明的颜色几乎能够刺痛人的眼。 季青仙只觉心中大震,若非他还存有几分理智,几乎就想要厉喝出声,眼下看着儿子身上这片诡异的花纹,便觉得有一股无法言说的深深无力感从胸腹间生出,身体都微微颤了起来,眉宇间尽是不可置信以及激荡难平的情绪,而季玄婴只是神情平淡如初,慢慢动手将衣衫整理好,说道:“……父亲,我说过了,我是不会跟你回万剑山的。” 季青仙终究并非常人,此时已经勉强平静下来,他唇角泛起一丝有些无奈的冷意,觉得嘴里有丝丝无法停止的苦涩味道,然后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季玄婴,沉默了半晌,才一声长叹,道:“玄婴,我只希望你以后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不要后悔。”季玄婴垂目淡淡道:“……是。” 季青仙忽然看向一旁的师映川,他神色沉沉,道:“对于此事,师剑子的意思是什么?”师映川迎着男子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认真道:“季公子已经决定留下这个孩子,既然如此,孩子我也有份,应该承担起来的责任我决不会推脱。”他顿一顿:“……除了与季公子成婚。” 师映川突然抬起头,注视着墨玉宝座上的连江楼,他轻声道:“师尊,方才听你称季先生为‘大兄’,那么徒儿很想知道,季先生与师尊究竟是什么关系?这个对我来说,很重要。” 连江楼缓缓扬起双眉,师映川此时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九分明悟,因此这时候再细看连江楼时,就发现了一丝端倪,连江楼的容貌气质与季青仙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相同之处,然而两人无论是扬眉还是皱眉时的情态变化却都是说不出地神似,师映川见状,心中越发沉了下去,此时连江楼眼角那些一向深沉的漠然之色随着他扬眉的动作渐渐消散开来,道:“……我与他乃是嫡亲兄弟,他为兄长,我为幼,当年你师祖将我抚养,澹台道齐则将他带回万剑山。” 连江楼不过寥寥数语,就将一切因由都点了出来,让师映川听得明白,但兄弟两人之间为何关系看似冷淡,以及其他的一些个中缘由却都不曾说出,不过师映川倒也能依此猜到几分,当初天下传闻剑圣澹台道齐一人一剑直上大光明峰,与当代莲座藏无真一战,其后战败身死,而这季青仙既然是澹台道齐带回万剑山的,自然感情深厚,如此,澹台道齐后来却死于连江楼的恩师藏无真手下,季青仙又怎能心平气和,这兄弟二人之间也难免起了隔阂。 一旁季玄婴显然也是第一次得知此事,眼中惊异之色难掩,师映川苦笑起来,他忽然向着连江楼深深一礼,道:“师尊,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怀疑你就是我父亲,虽然你不说,但我却总这样认为,不过,映川一向敬你爱你,却并非是因为觉得你是我父亲,与我有血缘关系,而是因为这些年来你教导我养育我,对我很疼爱,也总是维护我,赋予了我力量、地位、权力和一切,这样的养育授业之恩,映川从来不敢忘。” 师映川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之中,清晰可闻,他轻声道:“我很喜欢桃花谷方家的小姐方梳碧,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我很早以前就决定以后要娶她做妻子,我答应过她的。” 说到这里,师映川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微低着头,看着地面,他袖中的手似乎颤了一下,低声道:“不过,师尊的意思又是什么呢?季公子原来是师尊的侄儿,甚至很可能是我的堂兄,那么,师尊对我的婚事是什么看法?或者说,有什么决定?” 周围一片幽静,只有风吹过的柔软声音,连江楼坐在宝座上静静看着少年,片刻之后,忽然开口问道:“如果我说我将替你决定,那么,你会怎么办?”师映川缓缓抬起头来,直视着男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有些颤抖,他想起少女清丽如花的笑颜,他知道自己是那样地喜欢她,然而在这世上,仅仅喜欢是不够的,总有些东西比喜欢更加沉重,比如远处那个他平生最为敬爱的人,只要是对方说的话,作出的决定,他就会听从,无论艰难与否。 因此师映川只是缓慢而艰难地说道:“……那么,我会听师尊的。”他轻声道:“这不是愚孝,只因为始终站在我身边,保护我养育我为我出头的,从来都是师尊,这些恩情,我永远还不完,与这些相比,我对她的承诺……也不是不可以违背。” “……我曾经教导过你,一个人的路总要自己去选,这不应该由其他人来干涉。”连江楼看着少年,平静说道:“你愿意便是愿意,不愿意便是不愿意,你想要做什么,只需问你自己,因为其他人再如何替你考虑,也终究不是你。”男子目视师映川,淡淡道:“……你有何决断,全都听由你本心抉择便是。” 师映川心头骤然一松,随即就是浓浓的感激,为的是男子的一片爱护之心,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是与其毫无关系的方梳碧,一个却是嫡亲的侄儿,然而连江楼并没有给他任何压力去影响他的决断,而是直接表明听凭他自己做主,这,便是最直接的爱护……师映川抬起头来,向着连江楼一礼,语气平淡,却透出一丝轻松,道:“那么,徒儿的问题便问完了。” 季青仙形状锋利而清秀的眉毛缓缓抬起,无法从中猜测到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季青仙神色肃穆地看向表情不变的季玄婴,沉声说道:“……玄婴,你都听清楚了?” “是,我听得很清楚。”季玄婴平静答道,就仿佛刚才师映川的那些话对他根本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他向季青仙深深一礼,然后便说道:“父亲,我心里已有了魔障,我不知道应该如何消除,因此我会把握这个源头,以此来打磨我的道心。所以,父亲不必再管这件事了,等到有一日我若是明白了,那时我便会亲自向父亲请罪。” 季玄婴的脸庞上隐隐透露出几分刻骨的孤傲,这令他原本清正如水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焕然神采,他说完,又施了一礼,然后侧首看向师映川:“剑子不如与我一起回白虹宫,我很有兴趣听听那位方姑娘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淡然挑眉:“你我之间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 数日后。 气温已经渐热,正是一年当中极好的时节。 此时清风徐来,师映川将手里的鱼食撒进水里,引得一群鱼争相抢夺,他拍了拍手,弄干净手上沾着的渣滓,这时远处忽然有鸟叫传来,似是被什么惊飞了,师映川有所感应,回头看去,视线透过花木的间隙,那里错落种植着各色鲜花,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风,处处艳色点缀其中,生趣盎然。过了一时,那边才隐约有人影出现。 那人走过花丛,衣衫依稀是青色的,在花木丛中并不显眼,身形有些清瘦,穿着宽衣大袍,又有花木遮掩,因此一时倒是不能断定男女,更看不见相貌,直到转了出来,才看清是穿着一身青色绣水纹的衣裳,端端正正束着一顶红莹莹的珊瑚珠冠,手里托着一只精致的木盒,光看此人走来,就仿佛是草木花香扑面而至,雾蒙蒙地好似带着清新的水气。 左优昙缓步向水边走过去,身姿修长,骨肉匀称,他精致无比的五官似乎就是为了天地灵秀而存在的,随着年纪渐长,他的容貌越发出色,长长的乌眉之间似乎笼着一层水雾轻烟,在与师映川目光相接的一刹那,左优昙的眼睛波光如漪,令人感觉清澈幽幽,不尽风情,他定定看了师映川片刻,然后蓦地展露笑容,两年前的他也是笑过的,但笑容里却带着很多东西,绝不如现在这般抒尽脾性,天然发自内心。 “……我方才回宗,就听说剑子几天前便已经回来了。”左优昙来到师映川身旁,将手中的木盒放到一旁的石桌上,他无疑是师映川平生所见最出色的美男子之一,几乎毫无瑕疵的五官,乌黑如缎的长发,胜雪肌肤,这一概种种,直可令天下女子都为之汗颜自惭,师映川微微一笑,道:“去师父那边复命了?”左优昙面带笑容,却有一丝力量控制着,使这份笑容美则美矣,却不会过分令人目眩神迷,看起来倒显得很有些含蓄矜持的美感,道:“是,已经去过了。”师映川却看向他小腹位置,目光有些探究:“这些日子不见,那鲛珠长得怎样了?据我看,应该也快成熟了罢。” 左优昙眼中波澜不惊,道:“确实快了。”此时四下无人,师映川也完全没有不方便的想法,只道:“哦?我看看。”左优昙神情如常,将衣袍下方的带子解开一道,仅仅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脐下一颗红珠赫然在目,师映川这两年来时常会如此查看,因此很是熟稔地以手轻捏住这颗鲛珠,认真观察着珠子的色泽。 左优昙对此神情平静,似乎完全不在乎,自他略略有了些年纪,开始展露容貌风情以来,周围无论男女的目光都逐渐变得越来越热切,尤其是魏国灭亡之后,各种垂涎龌龊的目光更是不知见了多少,出于极端的厌憎与恶心,他开始对人冷漠,往往会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好在如今他身份不同,不再是从前那个无用的亡国太子,不过越是这样,一些人的眼神就越灼热,只不过不敢明显表露出来罢了……想到这里,左优昙若有所思地低头看着师映川,少年仔细地观察着他脐下的鲛珠,他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十分平稳,情绪毫无波动,完全没有丝毫的异样,就仿佛面前站着的并非一名绝色美人,而只是一棵树,一朵花而已。 左优昙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当年的惨景,宫中无数人被士兵毫不留情地杀死,美貌的女子被淫辱,目光所及之处,全部都是猩红……左优昙的双拳缓缓攥起:大周朝! 这时师映川已经放开了那颗鲛珠,点头道:“嗯,确实就快成熟了,估计时间不会久……”左优昙将衣裳重新拉得整整齐齐,随口道:“我刚才听人说了,白虹山来了客人?”师映川微微一顿,随即淡然道:“不错,妙花公子正在这里做客。”他似是不愿多说,摆手道:“你刚回来,先下去休息罢……”忽然又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情,问道:“对了,前时我让你顺路办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那海琉一向盛产珍珠,总应该替我办妥了。”师映川说着,目光就看向那石桌上放着的木盒,那盒子表面描着精美的花纹,更散发着浅浅香气,一看就知道只凭这盒子本身,就已经是价值不菲了。 左优昙淡淡一笑,他的性情比起从前有了不少的变化,脸上也有了如沐春风般的微笑,仿佛早已预料到师映川会问起此事,便道:“剑子且看。”他动手打开木盒,顿时一片淡淡的珠光瞬间四溢而出,如烟如雾,左优昙将里面的东西拿起一展,原来却是一件珍珠制成的衫子,眩目无比,但凡女子见了,只怕都拔不出眼睛,前时左优昙因公出外办事,去的地方便是海琉,那里向来盛产珍珠,因此师映川便交给他一盒南海珍珠,这一盒珠子不仅品相上乘,大小一致,更难得的是全部为粉红色的罕见珍珠,珍贵无比,师映川嘱咐左优昙在海琉之际,收购足够的上等珍珠,再寻能工巧匠,纯以珍珠编织成一件珍珠衫。 面前的这件珍珠衫正散发着迷人的淡淡光彩,师映川伸手去摸,只觉触及一片清凉,衫上的每一颗珍珠都圆润光滑,大小几乎完全一致,那粉色的珍珠则是用来构出五瓣桃花形状,几朵粉色桃花点缀在衫子上,当真是美丽之极。 这样一件珍珠衫可谓价值连城,若是夏季穿在身上,不但清凉祛暑,甚至还有养颜的功效,师映川看起来似乎颇为满意,他以手细细抚摩着珍珠衫,颔首道:“不错,很不错,想来梳碧一定很喜欢……” ☆、六十三、每个人的心思 师映川赞叹了几句,一时便将衫子接到手上,细细欣赏,旁边左优昙听见他说出的‘梳碧’二字,眼神忽然就闪了闪,但他却把这一点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左优昙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生于皇宫,性情骄傲自矜的魏国太子,在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如今的左优昙已经成熟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哪怕他曾经表现得并不如何在乎,然而国破家亡的仇恨、亲人的惨死,这一切的一切,他又怎能真的忘记?他从来没有放下心底那个讨还血债的念头,但是他的力量却太小,他的仇人却很强大,而左优昙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资质天赋并非多么出类拔萃,终其一生,他的武道成就是有限的,凭他自己的力量,基本上是报仇无望,没有什么希望。 左优昙袖中的拳头暗暗攥起,这一次去海琉办事,他无意间听说当地一家有名的风月之地玲珑坊,那里的花魁娘子乃是当年魏国宗室女,一位货真价实的郡主,左优昙听后,便将面容做了掩饰,暗中到那玲珑坊,花上大把银子点名要见那花魁娘子,老鸨爱财,殷勤将他送入花魁所在的院子,在那里,他见到了他的堂姐,曾经的魏国郡主左灵儿。 然而当时左优昙已经快认不出这个堂姐了,他做太子时一向与兄弟姐妹们并不亲近,这其中原因很多,暂且不提,因此这左灵儿虽然论起来是他堂姐,彼此却根本没有什么感情,甚至就连有数的见面也大多只是在一些节日之类的场合上,但左优昙记得很清楚,这位郡主因为美貌多才,一向是多么地骄傲清高,可是当他走进那个院子,迎接他的却是一张美丽然而谦恭的笑脸,左灵儿当然认不出刻意改变了容貌的左优昙,她只是知道这是一位不能得罪的大金主,所以她殷勤将他迎入房中,为他烹茶递果,翩翩起舞,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她的容颜依旧美丽,气质和别的什么东西却已经变化了太多,左优昙亲眼看着当年这个在他叔王的女儿中最为骄傲的七郡主,他的堂姐,在两年后究竟是如何娇媚可人地依偎在自己身边,表面软语娇侬,眼神深处却是深深的麻木,左灵儿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副皮囊而已。 然后他眼神平静地推开自动解下罗衣的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谁也没有看到他袖中的双手究竟攥得有多么紧,指甲抠进了掌心里,洇出丝丝殷红。 ——大周,魏国,那些曾经的国仇家恨真的远去了么,你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左优昙表情如常,只是偶尔瞟向师映川的目光当中,微微带着一丝复杂的意味,经过这两年的时间相处,他已经很了解这个少年了,对方表面上也许有时玩世不恭或者不正经了些,但其实骨子里是个重情的人,也很维护自己人,他左优昙的力量不够,然而师映川的身份、地位、权力、潜质,这一切的一切却都十分强大,可以做得到很多事情,包括替他报仇……只是,凭什么?师映川确实会维护自己人,但这并不代表师映川会为了他左优昙去做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情,除非他们之间的关系足够亲密,密不可分,而天下间像这样没有血缘联系却又密不可分的关系,往往只有一种…… 左优昙暂时收起心思,他看着师映川把那件珍珠衫放回盒内,语气十分正常地道:“剑子要遣人将此物带去桃花谷,悄悄送到方家姑娘手上么?”师映川摇了摇头:“不,这件珍珠衫我会亲自交给她。”少年顿了顿,嘴角似有笑意:“这是我以后要送给她的聘礼。” 师映川低头抚摩着外表精美的木盒,因此没有看到左优昙美丽的眼睛里闪过的涟漪,他拍了拍盒子,若有所思,皱眉道:“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毕竟……”一时间忽然意兴阑珊,再没有什么心思与左优昙闲话,只道:“我乏了,你回去罢。” 左优昙走后,师映川就拿着那装有珍珠衫的盒子离开了水畔,他来到一间房外,推门而入,这房间很大,分内外两间,一道珠帘将内外分隔开来,屋内陈设雅致不俗,一张大书案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等物,师映川将木盒放在书案上,自己挽袖磨了墨,磨罢,取出一张雪白的信纸,沉吟了片刻,这才落笔。 第23节 师映川没有隐瞒,将自己与季玄婴之间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如实写来,没有故意巧言遮掩,也没有极力辩白,只是把季玄婴以及自己的态度都一五一十地写出,也明确地表明了自己的决定,这倒不能说他无情无义,但自己喜欢的人与其他人相比较,地位当然是不可能一样的,为了季玄婴而让方梳碧伤心难过,这种事情师映川是不愿去做的,他也不是那种三心二意之辈,何况对男子也没有兴趣,因此直接摆明了来龙去脉,让方梳碧自己作出判断,决定究竟是怨恨他还是原谅他。 末了,师映川正欲写最后一句,却忽然心有所感,当下扭头一看,就见窗外已多了一个人。 少年在黄梨木大书案后认认真真地执笔写着字,衣着朴素,黑油油的发上挽着一支细细的银簪子,腰里系一根丝绦,几缕青丝垂落肩前,简简单单,季玄婴一双如雪如叶上冷露的清凉眸子微微转凝,眸中难免有一抹迷人的璀璨之色,不温不火,面带自然,望向自己的这个魔障。 师映川微微呆了一呆,显然有些意外季玄婴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他当然也不会不理不睬,于是就笑了一下,道:“季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季玄婴一身白袍,黑靴玉簪,静静站在窗口,神采超然,配着他如玉肌肤,在阳光下当真是不可方物,浑然不似人间所有,他朝着师映川微微点头,道:“……我见今日天气难得,便出来四处走走。”他此刻面温淡,虽然少有血色却不见半点弱质,根本瞧不出身上多了一个人。 师映川暂时搁了笔,道:“天气确实不错……季公子进来说话罢。”季玄婴也不在意,从窗外走过,片刻之后,推门而入,有若凉雪的双眼在室中一顾,眼神如明晃晃的剑光,只是比起从前的冷漠样子来,倒是多了一丝晦暗难明,他看一眼师映川,道:“在写信?” “是啊。”师映川坦然应道,他拿起笔,将最后一句话很快写完,然后将墨迹未干的信纸吹了吹,季玄婴看着他专注的样子,望向那张还很青涩的脸,静水般的双目里就蕴含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他不太喜欢这种感觉,便道:“看起来你应该是在给那方姑娘写信。”他想了想,微微仰起那张不沾纤尘的脸容,不解道:“我确实不太明白,你和她不过是在桃花谷偶然见了一面,后来在风霞岛又见过一次,仅仅只是这样而已,就会有很深的感情……我也同样不明白,宝相龙树为何无缘无故便要决意向你求亲,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 “也许都只是巧合。”师映川搪塞了一句,他吹干了纸上的墨迹,然后将信纸整齐折叠起来,寻了一只信封装了进去,封了口,放在书案上用一块玉石镇纸压住,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便向季玄婴走去,示意对方在一张铺着锦绣垫褥的短榻上坐下:“你先坐会儿罢,这边没人伺候,我去拿些茶点之类的东西。” 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之后,师映川便回来了,他进到室内,却看见季玄婴并没有像先前那样坐着,而是站在窗口处,手里捧着一本有些泛黄的古籍在看,长身玉立,风华清隽,师映川见状,倒是笑道:“我这里有些书倒是不错的,你若是喜欢,可以拿去看看。”季玄婴闻言转过身来,将那本古籍重新放到书架上,然后走回原位坐下,师映川把手里的托盘放好,上面是一只金春茂白玉壶并两只配套的杯子,师映川道:“季公……”他顿了顿,又摇头自嘲道:“还是不要这么叫了,感觉很别扭,你很可能是我堂兄,那么我还是叫你名字罢。” 季玄婴终于不再表情淡然,面上闪过一抹隐藏不深的复杂之意,道:“……我也从来不曾想过,你我之间原来会是这种关系。”师映川轻叹一声:“师父以前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原本堂兄弟已经是十分亲密的关系了,真正的血脉之亲,然而偏偏两人之间却有过那一夜的阴错阳差,更有了那次意外而得来的孩子,如此一来,这其中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师映川拿起玉壶,从中斟出一线红色的温热汁水,分别给两个杯子倒上,他说道:“这是山楂汤,想来应该适合你现在的口味。”季玄婴默不作声地拿起其中一杯,凑到唇边啜了一下,师映川也尝了尝,觉得很是酸甜适口,便把杯里剩下的都喝了,他的视线移向季玄婴的腹部,那里束着绣有如意锦纹的白色腰带,越发衬托得腰身修长窄瘦,实在想不到里面已经有了一个胎儿在成长,师映川想了想,终于还是说道:“它还好吗?我不太懂这些。”  季玄婴看了师映川一眼,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只是平日里表情略嫌冷漠了些,因此这样的清澈长眸非但没有显出惑人的魅力,反而平添了几分疏离感,他手里捏着杯子,望着这个应该就是自己堂弟的少年,很自然地问道:“你要看看么?”说着,一只手解开腰带,很是心平气和地露出一片腹部,上面的花纹颜色鲜艳,很是美丽,季玄婴用手指在上面指点了几下,神情自如地说道:“看着这花纹就知道它很好,所以你我都没有必要担心,我身体也很好,足以支持,无非就是有一段时间要稍微注意一下就是了,并没有什么大的影响。” “那个……我想知道,等到它要出来的时候,你要怎么生?”师映川皱眉看着对方的腹部,他对此事虽然不甚了解,但至少也知道男人是没有女性的产道的。 “这个很容易。”季玄婴很利落地整理好了衣物,又啜了一口杯子里的山楂汤,然后用手在腹部轻描淡写地比划了一个切开的动作:“……到时候剖开就是了,可以直接取出来。”师映川先前已经猜到几分,不过亲耳听见这个答案还是有些毛骨悚然,季玄婴见他这个样子,倒是不由得嘴角微扯,似乎是笑了一下,淡淡道:“普通人若是如此,倒是有可能丧命,不过像你我这样的武者,生命力原本就远远强于普通人,更何况还有无数灵药救治,因此并无可虑之处,休养一段时日也就罢了。” 师映川有些无奈道:“我总觉得这种事情真的是很奇妙……”他嘴里说着,心里却在想方梳碧看了信之后,得知此事,到时候究竟会是什么态度?也许会因此十分伤心失望,也许会原谅他,究竟会如何,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失神。 季玄婴看出对方的异样,再联系方才师映川写信的举动,也就猜出了几分,不过他也不以为意,在他看来,世上大多数人于他而言,都是不要紧的,旁人的喜怒哀乐,他并不关心,更不用说一个只见匆匆过一面的陌生女子,因此季玄婴只是安然自若地喝着杯中已经凉下来的山楂汤,师映川此时却已经回过神来,他捏着眉心望向季玄婴,道:“玄……”忽然又摇头自哂:“算了,叫你名字或者堂兄都会让我觉得很不自在,还是照旧称呼你季公子罢。” 季玄婴显然对此无所谓,他随手放下玉杯,起身走到书案前,拿起上面放着的一本书,见其原来是一部诗集,便翻了翻,道:“你平时喜欢看这些?”师映川走过来,随意笑了笑:“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统统都是唬人的,我又哪里像是什么文人雅士了?”季玄婴抬头望向一脸微笑的师映川,忽然淡淡一哂,那种刹那间的风采比起他平日里无动于衷的样子,要动人太多:“当年在风霞岛,我见你也算是出口成章了,又何必这样谦虚。” 这时师映川已经走到季玄婴身旁,他的目光里似乎多了点东西,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季玄婴身穿白色织锦袍子,剪裁得很合身,恰倒好处地显现出他窄瘦的腰线,以及挺直的肩背与臀部曲线,颀长的身量不必比较就可以看出比自己要高上不少。似乎是察觉到了少年微显古怪的视线,季玄婴放下那本诗集,看向师映川,淡然道:“……怎么了?” 师映川心念一闪,道:“没什么。”他却没有收回自己那种探究的目光,只道:“我问你一件事。”季玄婴道:“你讲。”师映川轻声道:“你有很多理由让你不放弃我,那么有一件事情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季玄婴微觉意外:“什么事?”师映川定定看着他:“就是……” 话音方落,师映川突然闪电般出手,陡然抓住了季玄婴的手掌,一推一带,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准确无比地张开,手掌稳稳护在了对方的小腹处,使得季玄婴的身体虽然由着这个势头半伏在了书案上,但撞在书案边沿的只是师映川的手背,季玄婴的腹部却是丝毫没有受到震荡,里面的胎儿安然无恙。 其实在师映川突然有所动作的时候,以季玄婴的修为,并非不能避过或者挡驾,但他丝毫没有感觉到师映川的行为中包含着任何恶意,因此心念电转之下,却是没有半点动手的意思,任凭师映川行事,不过很快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身后的少年紧接着往前靠了一下,这么一来,就紧贴在了他的身后,季玄婴眉头一跳,就欲回头想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就在这时,那具还显得青涩的少年身躯却是更贴近了几分,正靠在他身上,随即就是一声轻叹,那清脆的声音道:“……就是这样。” 师映川的声音放低了,几乎如同游丝一般,他靠住季玄婴的身体,竟是将一只手抬起来捉住了对方的一缕黑发,那发质很好,又凉又顺滑,另一只手仍然护在季玄婴的腹部,然后清晰地深深一呼吸,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的事情,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你和我,这样亲密的行为……你觉得好么?” 季玄婴完全明白了师映川的意思,方才还因对方无礼而微微涌起的愠意随即消散,他沉了沉眼眸,道:“你……”刚吐出一个字,却又说不下去,便无声地把后面的话语咽下,师映川放开了季玄婴的那缕黑发,改为把那只手按在对方的肩头,并且微微用了点儿力,他的手指还有着少年人的纤细,然而放在肩上,却不知道为什么,令季玄婴的心脏突然滞了一滞,这不是厌恶,而是本能的反应。 就在这时,却听师映川说道:“你要与我结为眷侣,但是你认真考虑过一个问题么?既然成为夫妻,那么就会做夫妻之事,行周公之礼,上次我们两人都不清醒,没有什么神智可言,所以还体会不深,但是以后在清醒的状态下,你还愿意与我肌肤相亲么?” 季玄婴原本正支起手臂,准备撑起身子站好,然而此时听了身后师映川的话,猛地抬头,眼神顿时一动,他沉默着,没有马上回答,师映川的目光沉了沉,低声道:“还是说,你觉得成了亲的两个人之间,可以一辈子完全互不接触?” 话音方落,忽然一股大力猛地袭来,季玄婴反转身体,蓦地倒过了两人之间的位置,变成师映川半躺在书案上,而他自己则将少年压制,彼此面对面,近在咫尺,季玄婴缓缓贴近,凝视着师映川清秀的面孔,师映川深吸了一口气,被挤在书案上的身体本能地动了动,但季玄婴立刻就压得更紧,令他难以如愿。 季玄婴凝视着被书案与自己夹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少年,微微眯起了一双凤目,道:“我虽然对男子包括女子都没有兴趣,但你不同,我正试着让自己去喜欢与你接触,我相信这并不难……你是我的魔障,我会消了这心魔,澄净道心。” 季玄婴的语气在轻柔中显露了决然与强硬,师映川被他压制着,由于知道对方不会怎么样,同时又怕伤到胎儿,所以师映川没有动手发难,就一时动弹不得了,他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季玄婴,忽然低笑起来,连肩膀都在轻颤,道:“你果然和宝相龙树是兄弟,真的是很像……”季玄婴闻言,突然就起身将师映川松开,一只手若有若无地按了一下腹部,淡淡道:“我倒是很想知道,日后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六十四、连江楼,你欠我的,什么时候会还? “什么场景……”师映川喃喃重复了一遍,随即转过眼去看一旁的地面,淡淡回了一句:“至少我知道,他一定会很生气。”其实在说这话的时候,他是有些心思莫名的。 季玄婴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审视着师映川清秀的面孔,不知想起了什么,便问一声:“但是你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说话间,师映川忽然转回头来,两人的视线便正正撞上,于是就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某些东西,季玄婴先是一顿,然后看到少年微扣着秀气的眉头,显然是在思索着什么,见他如此,以为是自己点破了对方心情的缘故,便缓和了眼神:“……如果我的话让你不喜欢,那么,我可以向你道歉。” 刚说完,却又觉得不对,再凝神看时,果然就见师映川松了眉头,旁若无人地笑了起来,给人的感觉是出奇地轻松,至少要比之前好很多,然后少年便伸出手,轻轻推开压制着自己的季玄婴,把身体站直了,感觉踏实不少,这才理了理衣裳,道:“宝相这个人给我的印象很不坏,虽然他有时行事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让人恼火,不过我倒没有真正厌恶过他,虽然我对男子无意,不过若是没有梳碧的话,凭他的真心实意,说不定我还真的就与他有了些什么。” 师映川朝着季玄婴笑了笑:“其实人生在世也没什么,最怕就是不清楚自己的立场,我有时候总是想着可以顾得面面俱到,不过后来再一想,我其实没有这个本事,所以……最难消受美人恩。”他无可不可地点点头:“有些事情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很可能突然间就会觉得少了很多负担,有了本质的区别,既然如此,不如顺其自然,何必弄得自己太烦恼?” “你的心态倒是很好,与之前一段时间有了不少的区别。”季玄婴对于方才两人之间的行为显然没有丝毫的尴尬,他整理了一下书案上刚刚被自己与师映川弄乱的纸笔等物,淡淡道:“……不过有些事情,却不是心态好就可以解决的。” “……无非是见招拆招而已,你说呢?”师映川深深看他一眼,唇角微勾,季玄婴别开眼,眸光澄彻:“随我出去走走?”师映川态度温和:“这样啊……当然可以。” 两人走在微暖的阳光下,在白虹山这座风景如画的山上,暖暖亮亮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洒了一地,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并肩走在一起,无关情爱,无关其他,季玄婴手拢于袖,道:“……我从未想过你会是我堂弟,我父亲甚至没有向我提过他还有一个兄弟。” “我和你一样,师父也没有跟我说过他还有一个兄长,我当然也就不知道我还有一位伯父,更不知道还有你这个堂兄。”师映川摇摇头,随手摘下一片叶子,送到唇边吹了起来。 曲调悠悠慢慢的,倒也悠扬,季玄婴倾听着这声音,这曲子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季玄婴伸手扯下一片一样的叶子,凑在口边,他迟疑了一下,似乎对此已经有些陌生了,不过他到底还是吹了起来,发出的声音一开始断断续续,不成调子,不过这种因为长时间不曾吹奏过而造成的生涩很快就被逐渐的熟练所代替,季玄婴吹的是与师映川一样的调子,是大多数人都耳熟能详的小曲,师映川见状,眉宇间的神情似乎透露出几分惊讶来。 一曲既罢,师映川不免笑了起来,道:“我本来以为这样的小把戏,像你这种人是不屑玩的。”季玄婴有些奇怪地看了少年一眼,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惬意也有些轻松,再没有平时带着脾性的样子,就仿佛一个像他这样年纪的普通人,说道:“没有什么不屑的,我小时候跟其他人小时候也没有什么不同,归根结底,都是小孩子,不是么。” “说得也是……”师映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刚刚丢下手里的那片叶子,却忽然听到季玄婴问他:“对了,我已经给它起了名字,若是男子,就叫平琰,若是女孩,就叫琳琅,你意下如何?”师映川乍听之下,下意识地回过头来:“嗯?”季玄婴以为他不喜欢,便无所谓地道:“你如果不满意,也可以由你起名,这倒无妨。”他打量了一下少年,点点头:“……至于姓什么,我并没有意见,这个问题完全可以协商。” “我不是这个意思。”师映川有些哭笑不得,他摇头甩开自己心中的杂念,对季玄婴道:“这些都由你来决定就好了,我没有意见,你不需要考虑我。”季玄婴闻言,手指微微一弹,指间夹着的那片绿叶顿时粉碎:“既然如此,那倒是最好不过。”师映川看了看对方清正的眉眼,难免有些感慨:“你居然会是我哥哥……那这个孩子……” “你是想说,这算是乱了伦常?”季玄婴好看的眉轻皱,此时的季节,气候宜人,尤其是处于常云山脉的断法宗,更是十分温暖,历代剑子所居住的白虹宫不敢说风景最佳,但山上一年四季的温度却一定是调节得最好的,站在室外,就叫人感到全身都暖洋洋的,季玄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怀胎的缘故,这样温暖的阳光沐浴让他十分受用,但整个人也有些懒洋洋的,他轻哂道:“……我不在乎这种问题,莫非你很在意?” “我也不是那种很迂腐的家伙,事已至此,在意不在意又有什么用?徒增烦恼而已。”师映川耸了耸肩,他与季玄婴已经很熟悉,如今又知道两人是堂兄弟,因此在对方面前倒不必再过多掩饰着什么,季玄婴略略眯起眼睛,抬眼看向远处遍布鲜花绿草的如画景致,那里又有许多爬山虎,将墙壁都爬得满了,形成一面绿色的墙,生机昂然,季玄婴目光淡淡扫过那里,他精致的五官迎着阳光,便显现出一个颇为自在的表情,问道:“你刚才那封信既然是写给那方姑娘的,我想,应该就是把你我的事情告诉了她,可对?” 师映川目光微闪,算是默认,季玄婴继续:“……那你认为,这位方姑娘会有什么反应?”师映川闻言,不禁心绪沉沉:“无论怎样,她至少都会很伤心……可能她自己认真考虑之后,会原谅我,也有可能她受不了,就此与我一刀两断,总之,什么都有可能,虽然我很了解她,但也不敢说自己就能断定她会有什么样的选择。” 季玄婴道:“既然如此,那么如果她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决定自此与你断绝关系,那你又会如何?”他说着,侧首看向师映川的脸,发现少年的神情之间有着说不出的淡淡苦涩,以及一丝难以道尽的滋味,季玄婴心中微动,却在静静等着对方的回答,师映川沉默着,半晌,才轻声道:“我很喜欢她,而她也喜欢我,对她而言,我愿意做她的一个依靠,保护她,让她过着幸福的生活,给她一个安定温暖的家,但是她如果一定不能接受这件事情,坚决不肯再接受我的话,不需要我了,那么我想我会让她安安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只要她过得很好……而当她某一天需要我的时候,想起我的时候,我依然可以成为她的依靠。” “……尽管年纪不大,不过你看起来倒似乎是一个很重情的人?”季玄婴忽然笑了起来,他的右手放到师映川的肩头,就像是一个兄长对弟弟做的那样,但也像情人之间的接触:“既然如此,我想我应该希望她不肯接受这件事。” 若是先前的话,师映川或许会有些尴尬于这样的接触,但自从得知自己与面前这个年轻男子很有可能是堂兄弟之后,这点尴尬似乎就消失了,他并不排斥这样的碰触,只淡淡笑着:“是么?不过,我倒是对她有信心。” 季玄婴无所谓地抬起头,看向瓦蓝的天空,他伸手接住一片从树上落下来的绿叶,掌心传递出来的剑气轻描淡写地将叶子震成了碎片:“……对于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女孩,也许你不应该抱有太大的希望。” …… 一间大殿中,珠帘后,身穿长衫的男子正坐在一张宝座上,一手搭在大腿上,眉宇之间的神态似乎是轻松而惬意的,男子抬手将披落在肩头的黑发缓缓拨到身后,便完整地露出了一张几乎无限接近于完美的脸孔,然而这张俊美的面容由于十分古怪地没有双眉,于是就显露出了一丝妖异的美感,无时无刻不在隐隐散布着奇诡的魅惑力。 纪妖师身上宽大的长衫柔软地贴着身体表面,他一手托着下巴,薄唇带着浅浅而又懒洋洋的弧线,半晌,才淡然道:“哦?若是我再对那小家伙出手,就要用我弑仙山弟子的血洗剑?”  男人忽然笑了起来,殿下一名断法宗弟子安静立着,沉默低头看向地面,正是前时被连江楼遣下山去传信的那人,此刻显然是连江楼要他传达的口信已经被转述了出来,而随着男子的笑声响起,打破了周围的死寂,殿中的珠帘被震荡得大幅度摇晃起来,发出清脆的互击声。 男子那笑声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畅快中透着一股阴寒,能轻而易举地渗进人的心里,缓缓渗进骨头里,让人觉得一种不由自主的恐惧感迅速在全身蔓延开去,而他身上的一切也都在散发着这种气息,无论是披垂的长发,还是俊美的面孔,以及轻松的表情,殿中数名弑仙山弟子见状,立刻匍匐于地,心中微微颤栗:“……请山主息怒!” 纪妖师嘴角的弧线微翘,他抬起手,拍了拍大腿,嗤道:“息什么怒。”说罢又笑了起来,悠闲的坐姿让他看上去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气质,但其他人却只觉得彻骨的寒意沿着后脊梁往四周扩散,心里寒气直冒,纪妖师稍微挪动身体,换了个姿势,却是笑得全身都在发颤,眼眸中的古怪而深深的畸形情意和冲动火焰,似乎哪怕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灭之不尽。 好在很快,纪妖师便止了笑,他的眼睛如同两团在黑暗中摇曳的鬼火,看上去透着丝丝诡谲,那俊美天然的面孔下,是某种可以吞噬一切的无尽寒冷,他看向远处的人,嘴角挑得微高,面无表情地说道:“……其实我很欢迎他来用我弑仙山弟子的血来洗剑,因为他一向都不会来主动见我,如果因此他真的来了,倒是难得的很了。” 纪妖师声音渐寒,神情冷漠地拍了拍大腿,突然间毫无风度地呸了一声,黑色的瞳孔仿佛更加幽深,脸上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同时、偏偏却又明朗得灿烂无比的笑容,对着那断法宗来人道:“好罢,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总应该听进去几分……那么,回去告诉连江楼,他那宝贝徒弟只要以后不碍我的事,我自然不会动那小家伙一指头。” 男子那黑瞳直直盯着,瞳孔里仿佛存在着某种怪物般可怖、令人止不住生惧的寒色,就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渊,饶是那名断法宗弟子一身修为颇有些可观之处,此时心底也依旧发凉,他定了定神,然后长揖行礼,道:“……定然将山主的话带到。” 纪妖师似乎觉得无趣起来,他笑容收敛,眼神阴冷,忽然一拂长袖,示意在场所有人都离开,等到片刻之后殿中完全清净了,再无他人打扰,纪妖师这才站了起来,他走向宝座后面的地方,那里是一片及地的红色帷幕,华美的锦缎垂在地上,有一股优雅的沉重,纪妖师一挥袖,那片遮掩起来的帷幕就立刻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拉住,无声地向两边滑开。 展露在面前的就仿佛是另一片天地,几盆精心栽培的盆景错落有致地放在地上,正中摆着一张书案,除此之外,又有几张太师椅摆在周围,再点缀些合适的陈设,一个年轻男子正坐在书案那里,执笔写字,这男子黑袍散发,侧面轮廓极是好看,皮肤白皙,少有血色,此时听见动静,便转脸看去,那面孔轮廓鲜明,眉毛又黑又长,五官十分精致,却又透着些男子清朗之气,并不是全然的美丽妩媚,乍一看去,竟是与连江楼有五六分相似。 那男子对着纪妖师一笑,轻启薄唇道:“山主……”纪妖师没有立刻回应,似在沉吟,只是一边看着此人,一边走过去,来到对方身后,男子修长的身体顺势向后仰去,正靠在纪妖师的腰腹位置,然后就是一声低叹:“山主方才可是生气了么?”一边说着,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纪妖师森然一笑,那笑容让人从心底感到畏惧,不过男子自然是看不见的,他只感觉到身后的纪妖师撩起他的一束头发,有些漫不经心地随手把玩着。 男子的发丝很软,很滑,轻而易举地就能够一捋到底,纪妖师面无表情地玩弄着手中的头发,突然间毫无征兆地弃了那发丝,右手猛然顺着男子的领口插到衣裳里面,顿时摸到了一片温腻光滑,那是男性的胸膛,线条匀称,但无论是形状还是触感都与女子完全不同,纪妖师眯起眼睛,脑海里想象着掌下是连江楼那紧实且极有弹性的肌肉,这么一想,他立刻就本能地微微用力,那黑衣男子顿时从鼻腔里轻哼一声,呼吸开始鲜明起来。 “……感觉很好?”纪妖师肆意笑着,他弯下腰,去舔男子的耳廓,湿滑温热的舌尖在耳朵那里不断撩拨着,而手上更是完全不闲着,从胸口那里摸索着,又往外侧下移,顺着胸脯一直揉搓,男子心底一热,呼吸开始微促,口唇轻动,发出低语般的呢喃,一只手抬起捉住纪妖师的手臂,微微用力抓紧:“山主……”一面本能地挺起腰身,不自觉地迎合着这种抚弄,纪妖师笑了起来,往前贴紧,享受掌心处那种滑腻的触感,手上原本还算平和的动作开始变得粗鲁,在对方的胸前微微使力揉挤,男子被揉搓得身体很快就软了下去,脊背那里有什么在发麻,他忽然间轻喘一声,整个人被纪妖师一把推向前,伏在了书案上。 纪妖师踢开碍事的椅子,动手扯开自己的腰带,一面撩起男子的黑衣,却见那单薄的衣裳下面竟是不着寸缕,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雪白的臀间还露着一根青色玉`势的底部,而其他的绝大部分显然是深深埋在体内,纪妖师眼波冷冷,一把扯出那玉`势,随即挺身而入。 男子猛地抬起了头,发出一声悠长微促的低叫,眼神迷蒙着,咬着牙,长眉紧蹙,他身体微微颤抖着,口中低喘,承受着身后纪妖师的攻伐,样子当真是动人到了极点,纪妖师一手按紧男子的肩头,深吸一口气,狠狠地在这具身体上发泄着,男子鼻腔里发出细微的声响,面上红晕蔓延,只咬唇将臀部抬得更高,急喘道:“山主……山主……” 良久,男子肌肤潮红,已经是不知道第几次快要达到了顶点,而就在这同一时刻,一只修长的手掌陡然扣住了他的颈子,然后慢慢收紧,男子表情骤变,方才还狂乱的喘息戛然而止,他想要说些什么,却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身后纪妖师微眯凤目,在男子的痉挛中低吼一声,终于发泄出来,片刻之后,纪妖师松开那具慢慢软下的身体,动手将身上衣衫略作整理。 一时纪妖师整理好了衣冠,这才扫了一眼那已经没有了气息的男子,忽然就觉得有些恶心,但他脸上也仅仅只有那么一丝一闪而过的厌恶神色而已,就好象杀掉这样一个尤物对他来说,只是碾死了一只虫子一样随意而轻松,那张俊美面孔上的表情根本没有丝毫改变,只不过当纪妖师的视线落在男子那张与连江楼有五六分相似的脸上时,才稍微有了片刻的动容。 纪妖师顿了顿,口中忽然发出一股怪异的声音,很快,一条巨大的青蛇蜿蜒游入殿中,大蛇见了那已经死去的男子,张口一吸就将尸体吸入嘴中,开始缓缓吞进肚去,纪妖师看着这一幕,就笑了笑,眼睛里仿佛染透了血色,他轻轻吐出一口已经积了很久的郁气,随即大殿中只听一个锐利低沉的声音悠悠响起:“连江楼……连江楼……你欠我的,什么时候会还?” …… 头顶一挂明月洒下清辉,银霭如霜,月下斑斑竹影,令人心旷神怡。 师映川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方才在自己的白虹宫中练功,中途却有些不明白的地方,于是就像往常一样来大光明峰找自家师父讲解,不过却被婢女告知连江楼并不在大日宫内,师映川稍微一转念,便来到了连江楼经常练功的地方。 走了这一路,却并没见到男子的身影,师映川正纳闷,忽然却感觉到不远处有熟悉的剑气传来,他眼睛一亮,立刻就朝着那边的方向迅速奔去,片刻之后,就来到了一处湖边。 湖水发出低微的水响,水波轻拍岸边,这处大湖水质极好,一片清澈,月光洒落其上,但见银波粼粼,但师映川却没有欣赏这样的美景,他的目光全部都被湖面中心处一个黑发如瀑的身影吸引住,那人身周似乎是水气蒙蒙,然而只有细心有眼力之人才会发现那哪里是什么水气,却分明是无数道峥嵘的剑气翻滚在一处,不时有几道冲天而起。 那人正背对着师映川所在的方向,看不见面目,只觉气度甚是安然,不过师映川对这个背影实在是再熟悉不过,除了连江楼之外,还有哪个?不过师映川一怔之下,却完全没有出声,只站在原地静观其变,他看出连江楼此时正在行功,自己还是不要出声打扰才是。 湖中心处,男子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一般,他的眸色深得慑人,虽然没有回头去看,然而周围的风吹草动却都瞒不过他的感知,在师映川闯入的瞬间就已经发现了对方,不过眼下他不能受到打扰,因此并不理会徒弟,但就在这时,远处岸上的师映川突然神色一凛,感觉到了湖中心那剑气正在迅速扩散,他刚愣了一下,忽地只觉面上一痛,似乎是被什么细小的利刃割破了皮肤一般,显然已经受到了波及,师映川连忙抬手在脸上一摸,就见一缕鲜血染在手上,师映川见状,心中一寒,立刻后退几步,同时运起真气将自己护住。 ☆、六十五、道侣 师映川连忙运功将自己护住,这时湖中心的身影已经看不清了,因为水面上已有无数水气升腾起来,将人影罩住,剑气愈加凛冽,师映川后退几步,以手挡面,直到感觉那股逼人的气劲渐渐变小,直至若无,这才放下了手,向水上看去。 这一看却是立刻怔了一下,只见湖面上一片平静,哪里还有连江楼的影子?四下唯见风吹叶动,方才的一切就好象只是一场错觉而已,师映川连忙向前快走几步,来到湖边,一双眼睛迅速在水面扫视了一番,月色照映下,即使以他的眼力,也依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师映川心中狐疑,一时间也就不曾立刻离开,在岸上等着,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忽然师映川好似心有所感,与此同时,只听一阵水响,月光垂映下,湖中心的水面开始有了动静,一具熟悉的身躯缓缓自水下升上了湖面,泼墨似的头发泛着柔亮的色泽。男子慢慢地浮了上来,就仿佛在水下有人将其托起来一般,深黑的眼瞳中十分从容,只那先前还穿在身上的袍子却已经不见了踪影,不单单是袍子,就连其他衣物也消失了,**的躯干上只有肩部还挂着一片白色的织物残片,想来身上的衣物应该是被方才的剑气给切得碎了。 但师映川此时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满脸诧异之色地看着男子已经变得十分古怪的身体,那湖面上的男性躯体几乎处处透着诡异,自头部以下,双脚以上,全身从上到下的肌肤开始被深青色的线条或者说是花纹所覆盖,转眼间就已经遍及全身,甚至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月色下,唯有一双眼睛凛亮灼然无比,这时夜穹如墨,明月嵌在其中,薄薄地泛着微光,光芒有若轻纱,笼罩着远处的山林,连江楼周身上下的青色纹路忽然颜色加深,与他雪白的体表皮肤交织相衬,使得身体表面就像是燃起了一把青色的火焰,他仰头看向天空,忽然间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见一大股白色的或雾或烟的东西被他喷吐出来,随即消散在空气中。 月光如霜,连江楼湿黑的发幕不断向下滴落着水珠,流泻而下,虽然因为身体表面的古怪变化看不清他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模样,但从脖颈到双肩一直到腰身及臀腿那连贯而收束有序的线条,却依然是清晰的,无一不展现出成熟男子的阳刚之美,淋漓尽致,此时若是有女性在场亲眼目睹这一幕,定然是脸红心跳,不能自制,但连江楼却毫不在意自己眼□无寸缕的处境,他仿佛已经处于一种忘我之境,身体表面仿佛大片大片地燃着青火,只能勉强看清面部的轮廓,他那青纹交织的脸被月光蒙上了一层淡淡银光,显得略微柔和了些,不再那么诡异骇人,月光似乎染亮了他的眼底深处,此刻清澈的湖水,清幽的环境,清冷的月光,水上青色的人,这一切在夜幕下共同汇合成一幅美丽而诡异的画面。 岸上师映川眼看着这一幕,心中渐渐平静下来,他清楚地感受到气流的变化,怕打扰到连江楼,便索性席地而坐,不发出半点声响,只注意对方的变化,而湖中心踏水而立的连江楼只专心于自己的事情,甚至就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向岸上瞥去片刻,他身上的青色越来越深,直到后来,几乎已经成为了如墨的黑色。这时明月光芒如水,连江楼的双手开始有所变化,十指飞快地捏动着指诀,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与此同时,他足下的水面开始微微荡漾起来,并且逐渐扩散到四周,湖上水雾弥漫,波纹荡起,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强烈的劲气开始横扫湖面,连江楼微闭着双眼,皮肤上青纹的颜色开始慢慢变浅。 突然,湖上的气流剧烈震荡起来,无数水柱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架势轰然炸起,巨大的声响此起彼伏,轰然乱响,简直惊心动魄,湖水表面被炸开,水雾水珠四散飞溅,水浪劈头盖脸地泼下来,几乎就像是煮沸了的开水,就连岸上的师映川也感觉到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而那炸起的密集水幕也遮挡了视线,再也看不清远处湖上的情况,就好似千万把利刃刺进水中乱搅,师映川就在岸边,那炸响的巨声之中蕴涵着古怪的波动,以他的修为,居然都被震得气血翻涌,师映川急忙稳住心神,这才逐渐消去了带给身体的影响。 水面的爆响声接连不断,狂暴的水花排山倒海一般地四散冲击,水上甚至泛起了无数气泡,翻滚着急剧扩大范围,白色的雾气以及大量的水气更是片片而起,师映川眼望及此,忽然间就涌起一股强烈的感觉,他想起连江楼曾经对他说过的那些话,男人教导过他,虽然他的天赋和悟性都极为罕见,可是在成为真正的强者之前,即使他是货真价实的天才,但在强者眼中,其实并不算什么,因为世上从来都不缺少天才,然而这其中只有一部分人才能真正成长起来,大多数却只能顶着一个神童、天才之类的光环逐渐泯然众人,甚至这些曾经的光环还会成为以后一生的阴影……师映川想起自己面对纪妖师时的无力感,除了逃走别无选择,他死死看着此刻眼前那震撼人心的一幕,这样的力量,他也想要拥有啊! 半晌,一切终于渐渐归于平静,惟独剩下湖面上一片白蒙蒙的水雾还没有褪去,师映川抬头凝神看去,便见湖面上的连江楼也正遥看过来,仍未说话,然后踏着水面走向岸上,虽然是夜晚,但月光和星光都足以让人看清东西,连江楼的五官样子和平日当然不会有什么不同,可是此刻却带出了与平时截然相反的气质,从前他往往有一种让人心折的出俗之感,整个人都仿佛是一尘不染的,冷傲与犀利总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但眼下男子全身布满了青色的纹路,虽然颜色正在逐渐变淡,朝着正常的样子转化,可偏偏就是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不仅仅是外表,还有从内到外散发出来的气质,月光下,连江楼身无寸缕地踏水而行,那精实匀健的身躯显得十分强健有力,四肢修长结实但又不失优雅,这种赤身的样子本应该显得狼狈,可由他做起来,感觉偏偏竟是悦目得紧,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给人一种即使他身在千万人之中,也依旧会这般从容独行的印象,这样的风采气度,只怕没有任何女人能够抵御。 一时连江楼终于来到岸上,他蓄着一头黑丝般的柔亮长发,此刻**地粘在身上,竟有一种尖锐的撩惑之感,连江楼朝着师映川走近,师映川赶紧站了起来,道:“师尊。”连江楼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他深邃的双眸此刻隐隐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颜色,眼尾似在上挑,双目犀利有神,通体覆盖着色泽越来越浅的青纹,狰狞的纹路透出丝丝野性,给人以绝对的压迫之感,不过他的表现又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淡淡勾起唇角,道:“……为什么来这里。” “刚刚练功遇到不大明白的地方,所以就只能来问师尊了,我在林里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呢。”师映川挠了挠头笑着答道,但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面前的连江楼明明还是连江楼,可师映川却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一种强大的气势,包括某种危险的东西,这样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让师映川有些无所适从,这时连江楼身上的青纹已经比较淡了,给人的感觉就好象是筋络血管显现在皮肤表面一样,面容也就随之越发清晰起来,连江楼单就容貌而言,当真是极为完美的,但他脸部的线条十分硬朗顺匀,一双眼睛更是深邃凝定,一见就知道是个意志坚定之人。 “……师尊,为什么我好象觉得你有点哪里和以前不一样?”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极亲密的,因此师映川心里想什么,嘴上就很自然直接地说了出来,不必掩饰,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递给连江楼,用以蔽体,连江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接过那件衣裳,才十二岁少年的衣服他自然穿不下,于是就直接系在腰间,将下面一截位置挡住也就罢了,这时师徒两人离得这么近,师映川的口鼻间便忽然涌入了一股清香的气息,这种味道洁净不染一尘,仿佛是最纯粹自然的花草味道,全无瑕疵,师映川只觉得奇怪,这股气息也是他所熟悉的,正是连江楼身上的味道,可是又有哪里不同,清清幽幽,毫无半点浑浊,让人闻着心脾俱畅,极是舒服,他忍不住抽抽鼻子,疑惑道:“师尊,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连江楼全身的青色纹路已经褪尽,月光下只见肤色如雪,五官轮廓也仿佛是细心雕琢过,此时他周身有白气弥漫,显然是运功蒸干了身上和头发里的水分,听见师映川的疑问,便道:“人在母体之中最是内外纯净,清清如许,出生后便接触外界,久而久之,体气开始逐渐驳杂,不复原本的先天之气,而我所练的功夫,包括传授给你的功法,会随着修为加深逐渐恢复纯净之体,练到后来便内外通畅,不染尘垢。” 师映川一拍额头,恍然大悟的模样:“是了,我上次去见师祖的时候,这事师祖就对我偶然间提了几句。”连江楼淡淡道:“你可知历代莲座甚至剑子为何大多不曾婚娶,乃至绝大多数人都似是清心寡欲之人?这其中固然有自己洁身自好的一面,但也是因为你我这一脉中人修为越深,体气越清,对浊气就分外敏感的缘故,常人若是童身,虽体内有驳杂之气,却也无妨,但若是与多人交合过的,比如青楼女子,身上就有众多男子留下的杂气,我若是与这等人靠得近了,立时就会觉得浊臭逼人。” 师映川听了,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了然道:“师尊,你不肯与纪妖师结为眷侣,是不是也有因为他与许多人有过交合,味道让你厌恶的缘故?” 连江楼微微扬眉:“这倒不是,似他这等修为,虽然练的不是你我这样的功夫,体内却也已经有自清之力,交合留下的浊杂之气自会清除,其气近纯,对我并无影响。”师映川感慨道:“难怪我前时与季公子乘坐那条花船的时候,偶尔遇见船上的女子,便觉得不大舒服。” 连江楼容色冷清,道:“历代莲座与剑子都不禁婚娶,但既然是一生相伴之人,总不能令自己作呕,所以对方或是处子,或是修为高深以致体气较为清洁,不然相处时间长了,根本无法忍受,当年大周皇帝请我与太子晏丹叔结为秦晋之好,你师祖之所以不允,其中之一就是因为这个缘故,那晏丹叔身为太子,宫中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奉仪等等并男侍共有六百七十四人,何况他修为又平常,因此体浊无比,我若与他相对,怎能忍受。” 第24节 “原来如此,怪不得……”师映川听得明白,不禁连连点头,连江楼却道:“映川,你眼下既然来了,那么正好我便有一事要与你说。”师映川笑道:“师尊有什么事要告诉我?”连江楼眉目神情之中有一丝铮铮锐气,接近冷漠的表情让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思,使得他给人的感觉越发难以接近:“……我不会像你师祖一般,走那太上忘情之道,所以我准备日后与人参详双修之法,因此,我如今便需要开始物色一个合适的道侣。” 师映川灵活的眼睛瞬间僵停了,他张口结舌地看着连江楼,嘴巴微微张开,却吐不出一个字来,但男子的脸上却没有半点神情变化,依旧是安然而平和的。 道侣?师映川自然知道这并非是伴侣,与普通意义上的夫妻并不相同,只是以修行为目的而结伴的两人,而这所谓的双修之法也不会是那种低级的肉身交合、互相采补,仅仅是修行上的双修而已,但虽说如此,可是结为道侣的两人之间自然是关系不同的,往往彼此就很可能会成为真正的配偶……师映川发着愣,他虽然经常会开玩笑地让连江楼给他找个师娘,却从来没有想过对方会真的这么做,也许一个温柔的母亲会很照顾自己,但一想到这样很可能就要分薄了师父--或者说是父亲的爱,师映川就极不情愿,就好象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去了一部分。 他正这样思绪乱糟糟地想着,连江楼那仿佛能够穿透一切的目光却已看住了他,微微挑眉,将师映川正愣望着自己的样子看了个满眼,不过连江楼却显然并没有看透这孩子的心事,只伸手一指恰恰点在了少年的眉心处,道:“……怎么了。”师映川全身僵直,有那么一刻,脑子忽地一热,突然间一把抓住了连江楼伸来点中他眉心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叫道:“我不要后妈!”刚说完,猛地怔了一怔,然后立刻涨红了脸,知道自己真的是无理取闹了。 连江楼顿了顿,那双仿佛红尘十丈俱是过眼云烟、丝毫不能映入其中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讶然,男子忽然唇角微抬,平静的面容上就有了些许和蔼,他没有从师映川紧抓的手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少年的脑袋,道:“……方才已经说了,我要物色的是道侣,又何时说要成亲?”师映川索性破开脸了,眼神终究还是移了开去,咕咕哝哝地道:“那你……是不是要找纪妖师?” 连江楼嘴角微翘,分明是带了点笑意,使得那原本没什么表情的面孔多出了几分暖色:“纪妖师此人性情莫测,我不能完全信任,因此他并非上好的人选。”师映川有点不敢去看男子的表情,此时他脑子里面很乱,纵使心中有千言万语,却都积压在胸口那里,说不出来,只在心里暗骂自己果然贪心,可嘴上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重复道:“我不要后妈,我不喜欢。” “……那么,你认为谁合适?”连江楼淡淡问道,师映川一愣,情不自禁地抬头看看男子,他从来没有见过对方会用这样的一种类似于商量的语气和自己讲话,而且,连江楼话中的意思……似乎是在问他的意见?可以考虑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意见?不,这不太可能罢? 可他却分明听到了对方说的话,就好象是一把宝剑铮铮而鸣,不会有错的……师映川眼神微闪,随即又垂下眼睑,喃喃道:“你如果娶了妻子,以后还会有小孩,那你一定不会再这样疼我了,最少也会分走一半的。”连江楼的面孔不乏精致,但与他鲜明清畅的轮廓相结合,那便形成了令人难以直视的犀利丰姿,不过眼下他听到面前少年的话,看到少年低头颓唐的样子,脸上却是柔和了些许,然后师映川就听见男子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师映川照做了,然后他就看到连江楼伸出了一只手,上面很眼熟地有六根手指,师映川有些愣愣地看着这只并不畸形、反而有一股异样美感的手掌伸了过来,下一刻,就碰上了他的脸,连江楼拍了拍少年的脸颊,道:“你莫非没听清不成,我说的是道侣,不是生儿育女。” 这种拍打让师映川觉得脸上有微微的麻痒之意,但他没有理会,而是忽然眼睛一亮,问道:“你说要准备物色……那你是不是不急着现在?既然这样,我就可以啊,不用找什么道侣,我帮师尊就是了。”连江楼眼神一顿,显然很是意外:“你的修为还不够。”师映川连忙道:“反正不是不急吗,那就过几年便是了,到时候我的修为精进了,不就可以了?” 少年说着,越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便趁热打铁,只差没抱住连江楼的大腿撒娇,末了,连江楼权衡之下,似乎也有些意动,尤其师映川所修的功法乃是与他一脉,若是日后一同参详双修之法,更胜过其他人……思及至此,连江楼拍了拍师映川的头顶:“好罢。” …… 万剑山。 石路上不快不慢地行驶着一辆黑色的华贵马车,这里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路上的人并不多,然而零星的几名万剑山弟子在看见马车上的古怪图案时,尤其是那个血红狰狞的鬼脸时,却都纷纷退避,同时面上也多了几分惊讶以及敬畏的神情--带有这个标记的车子,向来天下只有一个人会乘坐。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眼下在万剑山可以被允许有除了自家以外的马车悠然出没,很显然,作为山海大狱狱主,马车里的那个人完全具备了享受这个待遇的资格。 黑色的马车一直沿路行驶,不曾有半点耽搁,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面前不远处是一片粉墙黑檐的屋舍,这时从马车里面下来一个人,身材挺拔,裹着一袭黑色绣金边的袍子,上面依旧有血红狰狞的鬼脸,此人面容生得有几分英俊,眉眼之间与宝相龙树颇为相似,只是气度却更成熟许多。 宝相脱不花走进那片建筑,所过之处,无人敢于拦他,很快,他进到一间内外隔成两处的屋子,站在屋内,看着不远处那一道将里外隔开的珠帘,并没有继续向前走,只是目光透过珠帘深深盯着里面那个熟悉的人影,近乎贪婪地盯着,许久许久,才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阿青,好久不见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也如此沉重,似乎是在轻唤,柔软而绵续地在人耳畔回绕着,慢慢弥漫开去,怎么也不肯被风吹散,然而里面的人却似乎无动于衷,男子背对着珠帘,冷冷道:“脱不花,我早已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的面。” ☆、六十六、莫离 男子负手背对着珠帘,看不到他的样子,只有背影,男子冷冷道:“脱不花,我早已说过,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你的面。”这声音却好象是冰冷的剑尖直刺进人的心头,随之而来的,就连室温也仿佛跟着有所下降,房间里一时好似冰窟一般。 看不到任何对方的表情,对方甚至吝啬于见他一面……宝相脱不花站在温度明显下降的房间里,他忽然放轻了自己的脚步,无声无息地走得更近一些,站到了珠帘外,与男子只有几步之隔,然而他终究没有贸然而强硬地打破两人之间的这个距离,只是站在帘外,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到什么,但他的指尖却突地颤了一下,毫无来由地,就仿佛他即将碰到的并不是一挂帘子,而是一个将他与面前那人隔开的鸿沟。 宝相脱不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对方的气息,有这个人的味道,口鼻间吞吐的全部都是这个人的气息--这种感觉,究竟有多久不曾体会过了? 感受着心肺间那股清凉淡薄的香气,宝相脱不花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泡在了热水当中,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他吁出一口气,隔着珠帘站定,透过帘子看着几步外那个穿着棕衣的人,甚至好似能够透过宽大的衣衫看到里面的身躯,目光中又是近乎贪婪的渴望又是发自内心的欣赏,片刻之后,他才轻叹一声,说道:“……阿青,我知道你对我心怀怨怼,只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莫非你就当真不肯原谅我么。” 长长的珠帘忽然无风而动,隐约露出那棕色的一方衣袂,季青仙缓缓抬起头来,一双美丽却幽深的眼眸里满是冷漠尖锐的情绪,仿佛在发出尖锐而无声的警告--阿青?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会这样称呼他,这个称呼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几乎能够将他的灵魂也拖拽进去,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带给了他最快乐也最痛苦的滋味,所有的那些甜蜜的回忆,到最后却被很多东西慢慢蒙上了一层灰,压上一座山,令他呼吸不畅,辗转不能摆脱。 一股陡然沸腾起来的东西将头脑冲得沉沉的,季青仙根本不转过身向后看,就仿佛彻底无视了帘外的男子,只冷冷说道:“脱不花,我与你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是我自己当初识人不明,怪不了旁人。”看到对方的冷漠反应,宝相脱不花似乎并不意外,他自嘲地一笑,轻声说道:“阿青,这些年你离开我,莫非就不曾想念我?我不相信你真的对我已经无情,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想着你当初临走前说的那些话,想到辗转不休,想到彻夜难眠。” “……你说这些很有意思么?”季青仙脸上露出一丝浓浓的讥诮笑意,又似乎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不自在,然后下一刻,他的表情就骤然凝结成了寒霜:“我季青仙已经跟你宝相脱不花没有什么关系,也不会再关心你的任何事情,那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你又在说谎了,阿青,你一说谎就会用力握拳,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宝相脱不花忽然笑了,看着男子负在身后,此刻正不自觉攥紧的右拳,季青仙微微一惊,立刻便放下了手,却听宝相脱不花柔声说道:“我知道的,阿青,你其实一直都在想着我,你舍不得我,只是你却不敢去蓬莱见我一面,你说你不想看到我,不肯原谅我,其实这些统统都是你的借口而已,是谎言,你只是因为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罢了。” “……你闭嘴!”季青仙脸上顿时微微一寒,整个面庞都凛冽起来,厉声喝道,他长长的眼睫颤了一下,但这种错觉般的反应转瞬即逝,季青仙双目半敛,语气恢复了平静,冷淡道:“脱不花,我现在过得很好,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再来打扰我,让我安静一下!” “你与我没有关系?那么玄婴呢,他的体内流着我和你的血,他是你和我的儿子,是你为我生的儿子,阿青,这辈子你和我之间的联系都斩不断,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要承认这个事实。”宝相脱不花突然伸出手向前探去,在即将碰触到面前珠帘的一刹那,却又停住了,因为他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道浩荡犀利的剑气正从几步外的季青仙身上喷薄而出,在瞬间就锁定了自己,那种尖锐凛冽的剑气分明是在警告他,警告他不许再前进一步……与此同时,季青仙的身躯微微一滞,忽然间无比痛恨珠帘外的那个男子,因为他知道对方说的没有错,自己永远都不可能忘却他们之间所发生过的一切。 突然,一阵杂乱的声音打破了室内暂时的寂静,那是珠子零乱溅落在地面上所发出的声响,隔在两人之间的珠帘被一把扯下,与此同时,宝相脱不花的面颊一侧被那道锋利的剑气深深划破,猩红的鲜血直流下来,但他却好象毫无感觉一般,只迅速向前几步,紧接着,伸出双臂猛地抱住了面前那一身棕衣的男子。 季青仙的脑子里面当场就轰然炸响,在这一瞬间他由于极度的震惊或者别的什么,竟然不曾立刻反抗,身后的拥抱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又仿佛只是再短不过的一瞬,荒谬却鲜明,他闻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气,甚至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脸上流下来的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自己的衣衫上,那人的下巴压住了他的肩,气息滚烫,烫得他道心不稳,一如多年之前那个明镜惹尘,被硬生生沾染了情爱之念的年轻人。 宝相脱不花紧紧拥住男子窄瘦的腰身,贪婪地嗅着对方的气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起过他已经去世的妻子纪翩翩了,他想的只有此刻怀里的这个人,在无数个夜晚都想起,在灵魂最温柔的一隅想着对方的味道,想着那光滑的身体,想着那双流泪的眼睛,他紧搂着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呢喃般地满足轻叹着,道:“终于又抱到你了,阿青,终于又能这样把你搂在怀里,抱着你……阿青你可知道,我到底是有多么想念你,想你想得都快疯了,可是又不能贸然来万剑山找你,怕惹你生气,怕你躲着不肯见我。” 季青仙的身体僵直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立刻反击,将身后这个人狠狠甩开,他感觉到对方那灼热的呼吸一下接一下地拂着自己的脸颊,恍惚间脸颊包括全身的温度都似乎被这呼吸吹得高了起来,像是被火在烧,缭绕不去,随之而来的,是宝相脱不花像魔咒一样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有着微妙的特质:“阿青,你看这血多红,就像是我们第一次欢好时一样,那夜你流了那么多的血,把床单都染红了……” 被剑气划破面颊的男子喃喃说着,摸了摸受伤的脸侧,然后将染在手上的鲜血展示给季青仙看:“在那之前我还从来都没有碰过男子,因此什么都不懂,害你流了很多血,你那时才十几岁,痛得受不住,哭着叫我放开你,可是我哪里放得开?只想和你永远都在一起……也就是在那个晚上,你有了我们的玄婴……” 一字一句,都是魔咒,季青仙的心脏滞着,原本以为那些乞求的话语,凄厉痛苦的嘶喘,还有那被翻红浪时的呻吟,都已经渐渐离他远去了,那样久远的事情,应该早已模糊不清了,以至于他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过,以为肯定是忘记了,然而这些属于记忆角落里的东西,为什么在被再次翻出来的这一刻,竟然清晰无比? 季青仙袖中的修长手指微微一僵,落在地面上的目光变得越发复杂,宝相脱不花深深吸取着男子身上的味道,但他自始至终除了紧抱着季青仙之外,并没有沾对方一根手指,也没有碰到对方的半寸肌肤,这也许是不想因为卤莽的冒犯而激怒了季青仙,也或许是因为无论是多么思念多么迫切,终究还是不能抹消他身为山海大狱狱主应该具有的最基本的风度。 季青仙眼帘微垂着看向地面,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头,他的眼神闪动着什么,然而他却不肯与身后的男子目光交汇,就这样僵硬着身体……突然间,季青仙猛地振臂一甩,脱开了身后宝相脱不花的怀抱,他背对着男子,冷然说道:“收起你的这些胡言乱语,脱不花,你如果再敢对我无礼,那就不要怪我动手把你打出去。” 突然空下去的怀里还残存着男子身上的余温,宝相脱不花微微苦笑一下,不过他显然没有多么失落,只因为他想要得到的只是对方身上任何的东西,无论是回应还是打击,都可以! “好罢,都听你的。”宝相脱不花将目光定在季青仙的身上,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着,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放过,季青仙生性刚强,因此虽然极是动人,另人心欲往之,却偏偏又难免心生顾忌,宝相脱不花眼下与他离得这样近,明明想拥他在怀,却只能可见而不可得。 “沈师弟他早已给你传了信,你如今来得这样快,想必是接到了信便赶往万剑山,但玄婴此时有了身孕的事情,你想必还不知道。”季青仙似乎完全平静了下来,淡淡说着,宝相脱不花目光陡然一闪,瞬间凌厉无比:“……玄婴有了身孕?” 季青仙寒水清清的眼瞳里满是复杂,声音却依旧冷淡:“他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同时也不会放弃争夺那少年--也就是我的侄儿,师映川。” 室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半晌,宝相脱不花叹道:“他一向事事都要与龙树争个高低……我知道这是我的错,由于你我之间的事情而致使他怨恨我,也难免迁怒他哥哥,觉得我待龙树与他不同,这就不免有了心结。”季青仙淡淡道:“他既然已经决意如此,以他的性子,旁人再难干涉他的决定,包括我和他师父。” 宝相脱不花看着面前季青仙那熟悉的背影轮廓,不知怎的,心中冲动难平,只觉得恨不能将人拥入怀中恣意紧拥一番,他深深吸气,道:“龙树很像我,他既然十分喜爱那师剑子,想必是不会放弃了的,我并不想见到他们兄弟相争。”季青仙忽然冷哂:“那你准备怎么办?”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两个都是我的儿子,我不想偏向任何一个,也不愿让任何一个难过。”宝相脱不花说道,季青仙突然笑了起来,冷冷的:“……就像你当年说的那样,我和纪翩翩都是你心爱之人,你不想让我们之间任何一个伤心,也不想放下我和她任何一个?”男子拂袖而笑:“脱不花,你还是老样子……你这个懦夫。” 山海大狱的阎罗狱主会是一个懦夫?天下间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然而此刻季青仙却偏偏这样说了,说得云淡风清,而宝相脱不花也听得清清楚楚,但他毫无愠色,只是定定瞧着季青仙的背影,低低道:“曾因酒醉鞭名马,唯恐情多累美人……阿青,当年我以为你与翩翩我都不能放下,但后来我才知道,我放不下翩翩,却更忘不了你,你说,这是不是苍天捉弄?” “这不是什么苍天捉弄,只是物是人非!”季青仙的语气冷漠如冰,然而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出那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宝相脱不花忽然眼神一闪,他脸颊上的血水还在缓缓溢出,但他面上的神情依然平静,问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切都可以重来,可以让你重新选择,那么阿青,你还愿意遇见我么?究竟是爱,还是不爱?” 爱,还是不爱?究竟会如何选择?季青仙幽冷如冰的眼眸颤了颤,他想要狠狠嘲笑对方几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说不出话来,只有沉默,宝相脱不花忽然畅快地笑了起来,柔声道:“我知道你的答案了。”便在这说话的工夫,宝相脱不花无声无息地上前几步,伸手径直抚上季青仙的肩头,季青仙反应极快,立时侧身避过,既而反手就是向后一掌,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回过头, 宝相脱不花伸手格开这一掌,只一瞬间,季青仙眉头一凝,就欲从窗户直纵而出,但就在这时,他突然如遇蛇蝎一般,脸色蓦地变了,声色俱厉道:“脱不花?!” “发作了么?”宝相脱不花轻叹一声,伸手将季青仙抱了个满怀,季青仙居然没有抗拒,或者说,无法抗拒,他的身体已经迅速软了下来,急促喘息道:“这是……莫离?” “不错,正是‘莫离’,我提前熏在衣衫上,服了解药,方才近身抱你,你自然会嗅入……莫离,莫离,莫失莫离,阿青,我不能让你再离开我,就算天让你离开,我也终究要把你夺回来。”宝相脱不花轻轻扳过怀里人的身子,顿时面前出现的便是一张美丽之极的脸,柔和的面部轮廓是他梦里也会出现的,肌肤如瓷如玉,唇瓣润泽,这样的美丽太过灵秀,就像是最精致最华丽的一件玉器,美到了极致,然而眉宇之间的英逸却使得男子半点脆弱易碎的样子也没有。 “总算又见到你了,阿青。”宝相脱不花缓缓抚摩着爱侣光滑的脸庞,直到这个时候,他才能在相隔多年以后,再次仔仔细细地看到对方的脸,他微微低头,深深吻一吻男子鲜润的唇,那柔软的触感,与记忆中的一样美好。 “脱不花,你果然卑鄙……”季青仙手足无力,唯有目光利若刀锋,宝相脱不花抱紧了男子,道:“阿青,你不要怨我,如果不是沈太沧的信,没有玄婴的事,那么我就没有借口来万剑山,而你也不会肯见我一次,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又怎能放弃。” 他说着,将季青仙整个人抱了起来,向外面走:“没人相信我会从万剑山光明正大地抢你回蓬莱群岛,所有人都只会以为你被我说动,愿意随我回去……毕竟,众所周知你是我的平君,我们的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不是吗。”宝相脱不花微笑着,手指在季青仙腰间一按,男子顿时便昏迷了过去,宝相脱不花抱着终于失而复得的人走出屋子,一直到上了马车--真好,他的阿青终于回来了。 …… 这是一个平静而晴朗的早晨,风微云淡,充足的雨水令山上的草木都蓬勃生长着,每天都会有不知多少的植物从泥土里冒出头来,到处都是让人心旷神怡的绿意。 整个常云山脉都在这清晨的风中苏醒过来,坐在莲海之畔,嗅着风中传来的浓郁莲香,让人忍不住惬意地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清新无比的空气,此时岸上摆着一张桌子,两只高凳,桌上是满满的碗碟,里面装着各式吃食,每一样的分量都很少,但菜色却很多,桌前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进食。 师映川咽下嘴里的食物,扭头望去,只见周围花木隐现,景色如画,想到这便是自己的家,一时间就不禁想起从前在大宛镇的那些日子,顿时生出许多感慨,说道:“师尊,你当初把我寄养在大宛镇,选的人家可真是不怎么样,好在后来你总算是派白缘师兄来接我了,不然在那户人家里面,真的是度日如年。” “……一般来说,四岁才是开始练功的最佳时机,在此之前,我本以为让你在普通人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我当时确实选错了人而已。”连江楼放下筷子,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帕擦了擦双手,又用茶漱了口,这才神色平静地说道,师映川细密的睫毛轻轻眨动了一下,然后就支颔笑道:“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是忘了我呢,直到四年后才偶然间想起来。”少年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显然是说明他很满意这个答案。 “你这是在怨我?”连江楼的目光缓缓移到少年的脸上,看着对方的眼睛,似乎是要从中看到一些东西,师映川听了这句话,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以前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有一点儿的,毕竟还记得我小时候在大宛镇的日子过得很不好……” “在断法宗的三年里,我放任你自己在那院子里自生自灭,只让白缘定期授你武艺,关于这件事,你可怨我?”连江楼淡淡问道,他的养气功夫极好,脸上微波不兴,除了从中感受到他平和的心境之外,其他人并没有办法从他脸上揣摩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师映川笑道:“这个我倒是后来就明白了,想必师尊是在磨练我的心境,同时也要看看我是不是可堪造就,究竟算是璞玉还是顽石一块,对罢?身为宗正,总不能要一个差劲的徒弟。” ☆、六十七、六指 “所以师尊你那么做,在宗门三年里对我不闻不问,也是出于你的考虑,不是吗?”师映川微笑着说道,并没有什么怨怼不忿的样子,连江楼道:“……你能这样想,自然很好。” 师映川双颊微微泛着健康的红晕,他现在的容貌算是清秀,虽然谈不上出色,但笑起来却很有些孩子般稚气未脱的可爱,一股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露着几颗白白的牙齿,很是招人喜欢,连江楼接过侍女奉上的温热花茶,淡淡道:“你的武功进步很快,甚至超出了我当初的预料,也许不必几年,就能达到一个相当不错的程度。” 师映川眼中闪过欢喜的光芒,道:“我会一直很努力修行的,争取早日也像师尊这样厉害。”他此时展颜畅快微笑的模样映进连江楼的眼眸深处,脸上还有小小的小酒窝,男子似乎心情不错,起身一手负在身后,道:“……随我四处走走。” 这里是一片无际的莲海,水温很是奇异,因此水中的植物一年四季都是常青的,莲叶十分茂密,花朵亦开,放眼望去,简直除了绿油油的莲叶与或粉或白的莲花之外,再看不到别的什么了,连江楼拉起身旁师映川的一只手,在水面上施然而行,以师映川眼下的修为,想要做到‘踏雪无痕’是很简单的事情,在水面上奔行也自然是难不倒他的,但想要像连江楼这样将水面完全当作地面,漫步其上甚至立于水面的本事,却决不是他短期内能够具备的,不过此时连江楼拉住了他的手,师映川就觉得一股奇妙的力量传递了过来,自己的身体忽然就变得好象羽毛一般没有了分量,好象随便一阵风都可以吹起来,也能在水面行走自如了。 脚下踩破了水面,漾起小小的波纹,于是便将水中倒映出来的蓝天白云也搅得碎了,同时也惊跑了水下的小鱼,空气十分洁净清新,到处都弥漫着微甜的味道,惬意得很,师徒两人好似闲庭信步,缓缓走入幽静的莲海,连江楼如墨青丝束在冠中,整整齐齐,唯有两缕鬓发在微风中轻轻摇颤,忽然间他信手一招,几丈外的一朵白莲立刻就仿佛被人拿起来一般,缓缓自动飞到了他的手中,连江楼手上真气流转,洁白的花瓣顿时一片一片地挨个落了下来,直到尽数零落,没有一片打乱了顺序,可见男子对自身真气控制之精妙。 而连江楼另一手还拉着师映川,少年只觉得师父的手很凉,那冰冷的掌指与他的手相贴,与其他人有些不同的手上多了一根指头,这就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令师映川很想去捏一捏那根多余的小指,却又怕这样做太失礼,有些不尊师重道的嫌疑,因此只好憋着这股子好奇,想把念头转开,但就在这时,却突然听见连江楼道:“……你在犹豫什么?” 很显然,师映川跃跃欲试的样子被连江楼看在了眼里,师映川见自己的心思被点破,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眉毛,然后抬起头,侧着脸看向身旁的男子,少年明亮的眼眸里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却看不到什么畏缩的意味,道:“我刚才是在想,师尊为什么不把这跟多余的指头削去呢?而且……我很想捏捏这根手指,想看看它捏起来是什么感觉。” 这话明显让连江楼感到了意外,他沉默思考了片刻后,便说道:“它对我并不曾造成影响,何必要削去?”说话间师徒二人依旧在水上徐步而行,圆圆的翠色莲叶伸向半空,上面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两人走过之际,不免碰到莲叶,就时不时地发出簌簌的细声,师映川微微仰着头看向男子,见对方完全没有什么不悦的样子,便大胆起来,半是胡闹半是认真地说道:“那我就捏一下好不好?是和别的指头一样吗?还是有什么不同?” 连江楼微微垂首看向这个经常得寸进尺的徒弟,他的眼神锐利得就像是他那柄和光同尘的剑锋,不过在望向少年的时候,倒不显得如何锐利,只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师尊你很小气啊。”师映川吧嗒了一下嘴,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且多了点儿不出所料的失望,此时两人已经深入莲海,周围那些或是粉嫩或是洁白的莲花开得美丽近乎妖媚,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闻到幽幽莲香,连江楼站在水上,感觉到手里牵着的那只小手正在不安分地蠢蠢欲动,便警告似地皱一皱长眉,道:“没有为什么。” 可是连江楼却忘了一件事情,他面前的少年还是个孩子,既然已经突如其来地起了童心,对某个事物有了兴趣,那么大人越是不许去做,就偏偏会越想做,于是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那只掌心里的滑腻小手突然顺势一把抓住了他最末的那根手指,好奇地轻轻捏了捏。 “……蓬!”水面上陡然炸起一片水花,师映川措手不及,被浇了一头一脸的水,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连江楼,突然间就觉得脚下一沉,原来是因为他没有了男子的牵引,身体立刻就要下沉,师映川顿时手忙脚乱地提气,赶紧纵到最近处的一片大荷叶上,这才稳住了身体,这时他茫然看去,只见方才连江楼一道剑气过处,水面上直直的一长行莲花已经被尽数炸碎,残破的叶子和花朵无力地飘浮着,其间还夹杂着几条翻了白肚皮的死鱼。 “……师尊?”师映川咽了一口唾沫,试探着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他完全没有想到连江楼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同时心里也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惹恼了对方,刚才的转变发生得太突然,他根本就没来得及注意到连江楼眼角和两颧猛然间涌起的一片红晕,而此时连江楼已经恢复了常态,就更看不出什么端倪了。 右手最末的那根小指微微弹动了一下,连江楼平复情绪,将体内那丝莫名的酥麻之意压下,这世上大多数人身上往往会有一二处敏感的所在,甚至有某些位置是极易用来挑起情`欲的,而连江楼这根多余的小指便是这么一处所在,方才被师映川轻轻捏动,顿时就有了些男性本能的反应,如此骤然受惊之下,这才不假思索地抬手就是一道剑气。 这个属于个人私密的特点除了连江楼自己之外,无人知晓,而他显然也没有向师映川解释的打算,因此只是看了一眼正一脸惊愕的少年,扬眉冷冷道:“我的话,你现在也敢违背了。”师映川赶紧唯唯诺诺:“我再也不敢了……”他抓破脑袋也不明白连江楼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大,不过他也不敢再自讨没趣了,要是把自家师父惹火了,那可不是玩的。 此时天光明媚,清晨的凉爽已经褪去,开始温暖起来,连江楼重新拉住师映川的手,带着徒弟踏水而去,说道:“随我回去,这段时间还不曾检查你功课如何了。”师映川嘟囔道:“我一直都是很用功修行的……”忽然间脸色一正,向男子道:“师尊,我有事想要……” 他说的是有关方梳碧的事情,前时他已经将信寄了出去,但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去桃花谷一趟,见方梳碧一面,亲口对她解释,不过还没等师映川说完,连江楼却已经开口道:“你准备一下,离宗去摇光城。” “大周的皇城?”师映川明显一愣,连江楼道:“今日凌晨有消息传来,周朝容王遇刺,当时白缘在场,因此救了他一命,但白缘自己受伤不轻。” “师兄受了伤?”师映川听了,便暂时把方梳碧的事情先压下,他与白缘一向感情很好,听了对方受伤的消息,自然不能平静:“混帐!究竟是哪里来的刺客,居然连我断法宗之人也敢下手?”连江楼神情冷漠:“所以我要你前去调查此事,自有宗中弟子受你差遣,你要做的就是查出下手之人,然后将白缘带回来。”师映川深吸一口气:“是,那我这就回去准备。” 当日师映川便收拾启程,其实要调查此事自然有比他更合适也更能胜任的人选,然而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白缘乃是连江楼座下莲坛,身份非凡,大光明峰除了连江楼之外,唯有师映川身份在他之上,何况此事还牵涉到了大周,种种问题加在一起,师映川便成了唯一的选择,而这也表达了断法宗这个庞然大物在某些事情上的一贯态度和重视,以及决不会轻易罢休的强硬--大宗门的威严,不容任何人试图挑战! 师映川一路轻装简行,因此随行的人并不多,其中却有左优昙在内,这个曾经的魏国太子脸上罩着一张半覆面式的镂纹面具,遮掩住了大半张脸,但露在外面的嘴唇与线条流畅的下巴依然足够散发出一丝惊心动魄的美。 皇城已近在眼前。蓝天,白云,雄城,这一切让骑在马上的左优昙微微失神,他的眼睛暂时失去了神采,变得有些茫然,在这一瞬他看到的是当年国破家亡的场景,漆黑的双眸一时清明,一时迷茫,思绪也有些混乱,就在这时,身旁有声音传来:“……想到从前的事了?” 左优昙的眼神陡然清醒过来,但虽然方才仅仅是短暂的那么一瞬间,可许多埋藏的记忆却已经在他心中闪电般划过,他淡然一笑,对着声音的来源说道:“是啊,这里让我想到曾经魏国的皇城,当然,魏国只是一个小国,皇城也比不得摇光城这般雄伟壮丽。” 师映川点点头:“有些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朝代更替兴亡这一类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让自己过得更好。”他顿一顿,看向左优昙那张被面具遮挡的脸:“这次是你主动要求随我同行,那么你就要学会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造成任何计划之外的麻烦,你现在是我断法宗之人,早已不是魏国太子,这一点我希望你要谨记。” 那些记忆深处的往事翻涌上来,又被克制着像泡沫一样被立刻掐灭,左优昙微微点头,神态自若:“是,我明白。”师映川也不多话,策马便带头向城门方向而去。 一行人并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直接来到了容王府,很快,消息通传进去,没等多长时间,大门忽然吱呀开启,一身王服的晏勾辰带人迎了出来,晏勾辰面带微笑,语气亲切道:“自上次集宝楼一聚之后,剑子别来无恙?”师映川亦道:“王爷安好?” 说话间师映川注意到晏勾辰身旁站着一个金冠华服的小小少年,大概有十岁的模样,一张清秀的面孔虽然稚气犹存,然而一双眼睛却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天真,正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似在打量,又似是估量,同时恰倒好处地露出了些许礼貌的神色,师映川看一眼那张隐约有些印象的脸,心中有数:这应该就是当年那个九皇子,晏狄童了。 这九皇子显然也感觉到了师映川的目光,这时正好两人视线交汇,师映川眼中精芒一闪,同时微微地笑了一下,晏狄童见状,似乎略略一惊,就有些忙不迭地移开了目光,师映川见此情景,心中不禁轻哂--果然,再怎么精明伶俐,毕竟也还是个孩子。 第25节 师映川与晏勾辰两人彼此寒暄几句之后,便进了王府,分宾主坐了,师映川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开门见山:“不知白莲坛眼下伤势如何了?”他面色沉静如水,从脸上看不出半点端倪,语气也淡淡的,晏勾辰一顿,也就是瞬间的停顿,师映川已经话锋忽地一转,道:“我奉师命来此,彻查此次伤了白莲坛之人的底细,一旦查清此事,但凡牵涉其中之人,其本人自然是要带回断法宗处置,且家族不可脱身其外,若有宗门,则亦不可脱身其外!” 师映川说话时面带微笑,然而他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流露出刻骨的寒意,晏勾辰气度自若,神情并没有因为师映川的话而有所变化,但心中却是深深一凛:这就是大宗门的底蕴!若是没有这种气魄,何以屹立传承千年?面前之人虽然年少,然而代表的却是断法宗这个庞然大物,大周即便是有数的强国,在国土所辖之内是天、是地、是主宰,然而似断法宗这样的大宗门的威严,也依然不允许有任何人置疑! 师映川不轻不重地说完这番话,又把周围扫了一眼,室内的空气却是忽然为之一沉,隐隐有了几分凝滞之感,晏勾辰却是忽然一叹,拱手略带苦笑道:“剑子且勿动怒,此次小王自然是不能置身事外的,当日乃是小王生辰,适逢表兄恰好路过皇城,前往姑母金山公主故居停留几日,于是便请了表兄来府中热闹一二,怎知却碰上刺客之事,若非表兄……白莲坛及时出手相救,小王只怕是凶多吉少,只是,却连累了白莲坛。” 晏勾辰说话之际,一旁的晏狄童却突然无声地握紧了拳头,他想起了那日的场景,在那一天,他见识到了真正的武者的力量,那种令人绝望、生命不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感觉,实在是让他这样从未接触过真正强权强力的皇子平生第一次尝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而此时在这九皇子对面,也就是师映川身后,左优昙的眼睛冷澈如深秋的湖水,一眼望不到底,他看着前方那两名大周的皇室子弟,心中不免有些难言的愤恨复杂之意,不过却并不深,只因他毕竟也曾是皇族,明白两国之间其实无关私人仇恨,这两人并没有什么必要成为他憎恨的对象,他真正在意的乃是那日带军破城之人,同时也是血洗魏国皇城的罪魁祸首。 这时晏勾辰已道:“白莲坛正在休养,剑子可要前去探望?”师映川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当下晏勾辰便亲自带着师映川来到一处极清净雅致的院落,让师映川独自一人进了房内。 室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苦药香,师映川刚掀帘进去,迎面却见从里间正走出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药箱,此人生得颇为俊秀,一袭素衫,玉簪挽髻,有些书卷气的样子,却是个旧相识,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微笑道:“十三郎?” 方十三郎当即一愣,显然有些诧异,师映川的容貌与两年前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他自然是认不得了,师映川见状,知道自家事,便笑道:“……一别两载,当初十三郎送给我一只铁心木匣子,莫非已经忘了么?” 方十三郎听师映川提起旧事,立刻便反应过来,双眸微微一亮:“哦,原来是……”他当年已知师映川身份不凡,后来师映川还给他去过信,两人之间并没有断了联系,自然就知道师映川的真实身份了,眼下忽然相遇,倒也欢喜,两人不免寒暄几句。 方十三郎既然见了师映川,自然猜得到对方是因何而来,便笑道:“容王派人到桃花谷求医,我便随他们来了,不曾想倒碰见了剑子……白莲坛方才服了药,正在休息。”白缘身份非同一般,晏勾辰此人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因此虽有御医国手调治白缘的伤势,却还是立刻遣了人去桃花谷求医,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差错来。 师映川忙道:“白缘师兄究竟伤势如何?”方十三郎滑腻温润的指尖轻轻一揉眉心,道:“并无性命之忧,但需要好好医治,精心调养才是,我每日都会为白莲坛施针,剑子不必过于担心。”师映川放下心来,笑道:“那便劳烦十三郎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白缘的伤势,方十三郎便告辞出去,师映川也走进了里间,只见一张大床前垂着翠色纱幕,空气中药味儿颇浓,师映川轻轻掀开薄纱,床上白缘方才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此时睁开眼睛,微笑道:“……我原本就想着,莲座应该会派你来。” “师兄,你现在觉得怎样?”师映川侧身在床沿坐下,关切地问道,白缘如今脸色苍白不见血色,微显憔悴,显然是伤势不轻,不过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情况,只是将明净的双眼在师映川身上一转,精神虽然不是很好,却依旧从容不迫,道:“我并无大碍。” 师映川为他掖了掖被角,露出沉思的模样,道:“既然派了我来摇光城,那么这次的事情就不能轻易罢休了……关于那天的刺客身份,师兄心里有数没有?”白缘轻轻咳嗽,只觉得眼前微微发黑,还伴有丝丝的晕眩感,不过他也有些习惯了,因此并无明显的反应,只道:“可能动手的对象有很多,容王风头正劲,想他死的人并不少,这里面包括其他的皇子,朝中与他对立的势力,支持其他派别的某些世家与门派,甚至是被大周灭国的武者,乃至敌国等等,你虽然想要查清楚此事,却未必真的能够水落石出。” “如果到最后真的查不出来,也没有关系。”师映川忽然轻轻地将胸中一口积郁之气呼出来,道:“师父早已交代过,宗门需要的是一个可供惩处的对象,而未必一定是正确的那个人。”白缘眼中光芒闪动,心中似已有了计较,他看着师映川渐皱起的眉头,便微笑起来:“不错,如果到后来确实无法查清,那么也必须要有人出来把这件事背起来。”他淡淡道:“宗门要的是对其他人的震慑,而不会在意是否有人扮演了替罪羊的角色。” 白缘似乎有些累了,然而他的话一针见血,目光微微闪动着:“会有人很冤枉,但他们不能不冤枉!我断法宗屹立千年,宗门的威严必须维护,也一定要去维护,不容冒犯,为了维护大宗门的威严,死多少人都是不会被看在眼里的,哪怕血流成河,也不惜如此。” ☆、六十八、强权 “哪怕是血流成河,也不惜如此啊……”师映川低声喃喃道,他在白缘面前并不会特意去掩饰自己的心情,因此白缘稍微柔和了脸孔,似乎止不住地露出了关心之色,微笑道:“怎么了,是因为觉得这样让人很难接受?” “师兄这样说,是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么?”师映川忽然摇头一哂,顿了顿,他咧开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只要流的是别人的血,这就足够了……我等乃是断法宗之人,维护的是宗门利益,至于其他人,那就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了。”师映川恢复了冷静,观察了一下白缘的脸色,见对方明显有些疲惫,就道:“师兄,你好好休息罢,想来我要在摇光城停留一段时日……此人既然能伤了你,这份修为怎是寻常人能有的,必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师兄,你与对方交手的时候,可曾发现什么端倪?” “除了可以确定对方是个成年男子之外,其他的基本没有泄露任何可供调查的线索。”白缘皱了皱眉,眸光微闪,师映川叹道:“既然如此,像这样的武道强者哪里是等闲人能拦下的,不然当时立刻封锁城门,再慢慢全城搜索也好。”白缘亦是面露惋惜之色:“一般的武者自然可以用这种方法,只是以此人的修为,这样哪里可能将他困在城内?虽然他也受了伤,但离开这里还是很容易的。” “那人受了伤么?”师映川眼神一动,连忙问道,白缘唇角抿起,语气中多了几分冷然:“截心指,他中了我一记截心指,这是当年莲座亲自传授,除非对方修为高出我很多,不然他短期内消除不了身上的伤势,每日都会发作一次!而此人虽然重伤我,但论起修为也只是高我一线罢了,相信这些日子以来,他也绝不比我好过多少。” “我就知道,师兄哪里是肯吃亏的人。”师映川笑了起来,一扫方才的凝重,白缘也笑了,他看着师映川青涩未脱的脸,温言道:“去忙你的罢,想必你接下来的事情不会少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师映川便出了房间,外面左优昙正等在阶下,师映川此时脸色已经肃穆起来,冷冷道:“立刻召集人手,将我断法宗在摇光城驻扎的弟子统统集结来此!”左优昙闻言,自怀中摸出一只小匣,从中取了一只黑色的古怪物事,他用火折将上面的信子点燃,随即扬手将其抛向空中,只听一声尖锐的厉哨之声猛然响起,此物冲天而起,迅速在空中炸开,形成了一朵巨大的莲花模样的火焰,清晰地显现在整个摇光城的上空。 也就是在同一时刻,摇光城中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纷纷抬头,一个个口中惊呼着,愕然望向空中那朵美丽硕`大的莲花,有不懂事的孩子用小手去指着天空嚷嚷道:“娘你看呀,真好看!”然而大人们却不会像孩子这样单纯地认为这只是一朵美丽的焰火,很多人从中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人们仰头张望着那朵越来越淡的莲花,有人还在茫然地眨眼,但城中的其他人与普通百姓的反应是注定完全不同的,许多武者眉宇间聚集起深深的凝重,甚至眼里还流露出莫名的恐慌,似乎已经看见有什么庞然大物露出了锋利的牙齿,其中嗅觉敏锐的人似乎已经提前嗅到了平静中隐隐酝酿着的腥风血雨气息,正在以摧城之势渐渐压来! 就在这时,突然间城中蓦地爆发出阵阵哗然惊讶之声,皇城中的那些酒肆商铺上,华美的大宅上,无数或高或低的建筑上,突然间多出了数不清的身影,一条条影子在半空中划出长短不一的弧线,从一处建筑掠到另一处建筑上,这些身影来自四面八方,无视任何阻碍,飞速朝着同一个方向疾行而去,势如奔雷,快得就像是一阵风,从无数摇光城的人们头顶飞过, --那是断法宗的武者!因为只有断法宗才会在大周皇城驻有这么多的武者,在一座赫赫雄城中如此大张旗鼓,无所顾忌,像大周这样的强国,即使许多修为高深的武者也不能在此肆无忌惮,许多宗门家族也需要保留一定的谨慎,因为皇权之下,不会允许出现不受控制的势力,然而好似断法宗这样的大宗门,却永远不在此列,这就是强权! 此时的摇光城各处都能感觉到某种骚动,无数消息迅速传至各方势力的高层人物手中,与此同时,大周也做出了最快的反应,无数士兵身着鲜亮的衣甲,手执武器,在街道上往来奔走,维持着城中秩序并且打压一切有可能造成混乱的苗头,禁军紧急调动,整个皇城开始戒严,但所有大周的将士却都很自觉地对头顶上方那些越来越多的人影保持着沉默,没有人试图去喝问甚至制止,面对着宗门的召集信号,整个摇光城以及附近的断法宗所属武者几乎倾巢而出,赶赴皇城的某个方向,齐聚于此,如此多的武者不断出现,致使无数出自各路势力的眼线无时无刻不在暗中关注着,此时无论是城中的民众,还是装备精良的甲兵,心中都不自觉地升起了某种深深的敬畏与忌惮之感,而皇城中或是隶属朝廷,或是各有宗派的武者,此刻神态不一,但唯一相同的就是脸上那凝重而沉默的表情,属于武者的高傲被收敛起来,只默默注视着空中飞闪如蝗的人影,这一刻,在他们眼中显现出来的不再是武者特有的戾气与傲慢,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忌惮。 也就是在同一时间,大周的皇宫之内,却是气氛凝重,皇帝抬头望着那不时掠过半空的一道道身影,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在他身后,服侍的太监以及一位平时十分喜爱的妃子都是不敢出声,兀自微微心惊,周帝静了片刻,忽然开口叹道:“朕刚刚接到断法宗剑子入容王府的消息不久,谁知那少年就突然给朕来了这么一出……” 周帝脸上显出某种复杂的神色,身为帝王,自然很想绝对贯彻皇权的威严,然而在很多时候面对某些事与某些人的时候,哪怕就算是再不甘心,也必须容让和妥协,因为这是一个武者的世界,绝对的武力才是世间唯一的真理……周帝面上的表情归于平静,淡淡吩咐道:“此次并非是针对朝廷,大周不便介入到这种纷争之中,传朕的旨意,各方静观其变,只任凭那师剑子派人调查就是了。”周帝说着,眼里寒色微闪:“现在只希望朕的那些儿子们最好没有牵涉到此次刺客事件当中,不然……” 话音未落,突然间一个声音冷然响起,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朗朗响于皇城的上空:“……断法宗彻查容王遇刺一案,凡是交出有价值情报者,必有重赏!至于知情不报者,杀!窝藏刺客并相关人等者,杀!与刺客勾结者,杀!拒绝配合调查者,杀!……” 这一刻,周帝眼中精光迸射,面上的神情再也不复先前的平静与淡然,他突然长长叹息起来,就在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孩子跑了过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男孩跑到周帝身边,仰头好奇地问道:“父皇,那是谁在说话?声音好大!”一旁容貌美丽的嫔妃脸色一变,赶紧拉住了男孩,小声斥道:“不要打扰你父皇!” 周帝见到自己的皇子,眼中略柔和了些,他弯身摸了摸小皇子的脑袋,道:“那是断法宗的人。”小皇子脆生生地道:“那这个人为什么这样大喊?”周帝笑了笑,刚想说些什么,小皇子纯净的眼睛却已经看出父亲眸中的阴霾,才五六岁大的孩子不懂的东西太多了,因此男孩很直接地说道:“父皇很不喜欢这个人是不是?还有那个断法宗。” 那名嫔妃脸色顿时微微一白,忙呵斥道:“不要胡说!”但这时已经晚了,小皇子已经大声地问道:“那父皇为什么不把他们统统都杀掉呢?” 听到这句孩子气的话,一旁的妃子陡然间骇得脸色惨白,被吓得手足无措,周帝亦是神色骤变,下一刻,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小皇子已被重重赏了一记耳光,周帝冷冷道:“……胡言乱语的孽障!谁教你说的这些混帐话!”说罢,用力一拂袖,转身便走,几名贴身太监连忙紧紧跟上,身后已开始响起了小皇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之后的几天里,各式各样的消息接踵而至,这一日师映川探望过白缘之后,便与方十三郎在树下喝茶,一面说些有关白缘的伤势问题。 这所宅院乃是断法宗在摇光城无数产业中的一处,就建在一片清澈的湖泊旁,很是清净,几条青石小径错落穿插,道旁开满了野花,先前白缘受伤留在容王府也就罢了,但后来师映川既然已经来到了摇光城,自然就不可能与白缘暂居容王府,因此便搬来了这里。 院子里栽种着不少大树,枝叶繁茂,绿油油的叶子让周围在显得极具生机的同时,又富有朝气,在这样清幽美丽的环境当中,人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好。 师映川与方十三郎坐在一棵大树下,相对坐着喝茶,周围一片安静,师映川支着手肘,两根细长的手指缓缓掐动着眉心,道:“白缘师兄的伤好得比想象中要快,十三郎你的医术果真不凡,不愧是桃花谷这一辈的子弟里医术最高明的一个。” 方十三郎微微一笑,态度很是谦和,他身上总有一丝淡淡的药香,打扮也很简单,无非是一件青色长衫而已,乌黑的发丝挽成髻,上面扎着和衣服一个颜色的方巾,整个人看起来倒完全是个书生的样子,师映川几次想要开口向他打听方梳碧,话到嘴边又觉得实在不妥,因此翻翻滚滚在嘴里转了一圈之后,就又咽了回去。 两人聊过天,喝过茶,方十三郎便回房去配药,师映川自己暂时闲来无事,便独自一人出去走走,宅子外面那片湖泊他很喜欢,偶尔在湖边散步,很是惬意。 师映川沿着湖畔走着,此处很是清净,无人打扰,他一身做工精细的青衣,全身上下最引人注目的漂亮头发被挽得端正整齐,很是规矩的样子,师映川眯着眼睛看向瓦蓝的天空,然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舒展筋骨,惬意地感受着湖边清凉微湿的软风吹拂在脸面上,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在这一刻忽然就生出很大的满足感--与曾经大宛镇上的四年苦难生活相比,如今的日子真的是值得自己去好好珍惜的。 阳光并不炽烈,树木与湖水也将风过滤得让人感觉比较清爽,师映川看着草地里零星开放的野花,眼睛微眯,一面欣赏着这片自然的景致,一面手里拿着一片叶子凑在嘴边,轻轻吹起小曲来,然而一曲未罢,忽然间师映川却停下了悠闲的吹奏,整个人立刻向右前方看去,他的眼力比起一般人要好得太多了,即使是很远的距离也依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远处的湖面上,有一条很小的轻舟正向这边驶来,舟上只有一个人,那人负手而立,白色的衣袍被风吹得微微摆动,脚下的小舟显然是被他内力催动操控着。 师映川看到了小舟上站着的那个人,并且当他看清楚对方的面孔时,忽然就下意识地眼瞳微微一缩,那人的穿着打扮只是寻常的贵公子模样,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容貌也只是普通的英俊,但师映川的眉头却本能地轻扣了起来,整个人也站定了,不再继续走动,很快,小舟来得近了,那人的鬓发在风中微微拂动,神色之间似乎有些憔悴,师映川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有些沉默地看着小舟上的青年,这时舟已停岸,两人之间只隔了两丈左右的距离,青年英挺的眉微微蹙起,一瞬不瞬地看着岸上的少年,半晌,才慢慢开口:“……我都知道了。” 来人正是宝相龙树,他的目光仿佛在随着湖水起伏着,注视着不远处的青衣少年,然后缓缓握紧了拳,他的神情复杂,似乎显得有些痛苦,说道:“玄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和他……呵呵,他这个当弟弟的,这一次终于抢在了我的前面。” 师映川不知道说什么,所以他选择沉默不语,宝相龙树的眼眸中流露出了几许怨忿与浓浓的不甘,他忽然深吸一口气,负手站在舟上,轻声道:“那么映川,你会怎么办?你的方姑娘呢,你打算要怎么对她?”师映川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工夫,然后才开口道:“……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放弃梳碧,除非是她要放弃我。” 宝相龙树看着少年,看着对方清秀的面孔,突然间就笑了起来:“我发现我的运气真的不好,自从遇见你以后,我的运气就一直很差,原本一个方梳碧就已经让我很头疼,哪知道现在又多了一个玄婴……”青年眼中满是怅然:“映川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你和玄婴有了肌肤之亲,甚至他因此还有了身孕的时候,我简直都快要嫉妒得发狂了,那种感觉就好象是自己最珍爱的一棵果树好不容易结了一枚果子,我整天都等着它成熟,珍爱无比,可是却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它被人偷偷咬了一口。” 师映川摇摇头:“这件事情我和他都没有办法,也没有责任,只能说是阴错阳差。”宝相龙树深深看着他,满是不甘:“映川,我现在嫉妒得都快忍耐不住,我嫉妒方梳碧,也嫉妒玄婴,你说,我要怎么办?”师映川忽然有些不忍,他说道:“宝相,其实你很好,只是一来我对男子并无兴趣,二来我已经有了梳碧,所以,你跟我都没有错。” 宝相龙树笑了起来,他走下小舟,来到岸上:“当年你还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而且完全不起眼,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你,毫无理由,毫无原因,就像是入了魔一样,我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可是我却偏偏觉得好象见过你,好象上辈子跟你相识,注定这一生还要找到你……映川,你做的很多事情都让我失望,但我还是放不下你。” 他还是在笑,然而那笑声却越来越低,脸上都是笑容,可笑声已经听不见了,也就是在这时,一点晶莹的水色在青年眼里闪现,然后有一滴就那么突兀地落了下来,水光蜿蜒地滑过了脸颊,掉到了衣襟上,被衣料吮去,消失不见,自从遇见师映川,向来高傲的青年时常会有窝心的感觉,也受到不少对方带来的刺心之感,只不过从前大都是一咬牙,笑一笑便算了,可是这一次,当得知心上人与自己的兄弟有了肌肤之亲,甚至还有了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就有些窒息之意,格外让人痛楚难当,在路上的时候还能够强自忍受,但是此刻见到了对方,那种心中锥痛不甘的滋味还是让他忍耐不住,终究落下了懂事之后的第一滴泪来。 师映川见状,顿时惊骇地看着青年,不知道怎么了,看到宝相龙树这样骄傲的人居然会在自己面前落泪,师映川心中突然就不知不觉地莫名生出一种复杂之情,在这一刻他开始隐隐觉得,只怕自己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都难以忘记今日的事情,也难以忘记宝相龙树此刻的面孔和表情。 而这个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的年轻男子却还是无声地笑着,眼神也是无声的抗议:“我的性情不是很好,有些习惯也很讨厌,做事也有时候惹你不高兴,我知道这些都很不好,可是这就是我宝相龙树,一个被你迷住的男人,我没有办法像女人一样温顺让人怜惜,也没有女人那样柔软好抱的身体,但是……难道就因为这样,我就不能爱你,也不值得被你所爱么?我觉得并不应该是这样的,我爱上了你师映川,也要你师映川一样爱我宝相龙树,你我之间的赌约,我决不会放弃。” 宝相龙树说着,上前握住了师映川的手,师映川本能地手掌一动,想要挣脱,却立刻听见宝相龙树道:“别忘了我们的赌约,你是答应要给我机会的。”师映川闻言顿时一滞,就这么一迟疑的工夫,宝相龙树已抓紧时机将他揽入怀中:“……一想到你和其他人有了肌肤之亲,我就嫉妒得无法控制,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想要杀了玄婴,哪怕我们是兄弟。” “宝相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讨厌过你,哪怕有时候我确实不喜欢你做的一些事情,但是我也承认,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厌憎过你,确实没有。”出乎意料的,师映川并没有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表示抗拒,他没有反抗或者不悦,而是站在原地任宝相龙树拥住自己,师映川感觉到青年因为自己说的话而精神一振,他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说道:“……其实我虽然坚持不想接受除了梳碧以外的其他人,但是我承认,我并不是完全不受诱惑的,这往往是男人的通病,不是么?看到你很伤心的样子,我居然有些不好受。” 这些低语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然而正当宝相龙树惊喜无已,想要将少年抱紧的时候,师映川却提前一步从他怀中脱身出来,面色如常地道:“……既然来了,要进去喝杯茶吗?” 方才的那脉脉低语仿佛只是错觉,宝相龙树深深地看着师映川那双清澈的眼眸,似乎是想要从少年的眼睛深处看到一丝波动,找到某种证明,然而却终究一无所获。 “好罢……”宝相龙树收拾心情,他也意识到自己先前的失态,眼下便恢复了神情自若的样子,或许是觉得自己居然在人面前落了泪,宝相龙树不由得微微赧然,当即转了话题,一面随着师映川向不远处的宅子走去,一面说道:“这次白缘的事情我已经让人查了,若是有头绪,自然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六十九、清湖居纪事 “是么?这样的话,倒是麻烦你了。”师映川听了这话,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总要有所表示,宝相龙树笑了笑,道:“你需要跟我客气?更何况我与白缘认识也算是有年头了,为朋友做些事情,又算得了什么。” 两人走在青石小路上,扑面而来的是清新的风,宝相龙树一直都与师映川保持着相当微小的距离,使对方不至于感到太压迫,他一边与少年说着话,一边看了看周围的清幽景致,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座粉墙琉璃瓦宅子,想着自己刚刚得知消息时的心情,想起弟弟季玄婴,想起对方腹中那块与师映川之间有着不可否认的亲缘关系的血肉,一时间心头沉甸甸的。 树下还放着桌凳,这宅子里的树有很多都是具有相当年头的古树了,是从别的地方移栽过来,有钱都未必买得到,师映川走过去坐下,双手扶着桌沿,宝相龙树看见了桌上的茶具,上面分明是两只杯子,再加上凳子也是两把,便道:“刚才和别人一起喝茶?”师映川唤过一个侍女,吩咐把残茶撤下,换上新的茶具和茶水,这才说道:“是啊,跟一个朋友。” 新的八方绮合釉彩茶具送了上来,茶是大周某个小地方特产的‘媚罗’,采茶之人须得是年纪不超过十八的美貌处子,以美人香舌将茶叶衔住采下,晒的时候也并非用日光,而是贴身放在美丽处子的胸前,以体温焙养,此茶一年产量也不过是在三斤之内,乃是每年指名进贡于大周皇宫的供品,即便是王公大臣,也极难尝上一盏,然而眼下师映川也不知道是不是方才散步渴了,直接拿起杯子就喝,一气咽干,有如牛饮,半点风雅也不见,这般行径若是让识货之人见了,必定捶胸顿足,大骂死孩子暴殄天物,不过对面的宝相龙树见了,却好象见怪不怪一般,只是摇了摇头,嘴角也泛起了一丝笑意,学着师映川的样子抓起茶杯,仰脖一口干了,师映川见状,拍掌笑道:“痛快,茶本身就是解渴用的,没那么多讲究。” 宝相龙树微微一笑,心中却依然遗憾于少年不肯接受自己,说道:“痛快?喝茶哪有痛快,喝酒才痛快。”师映川揉了揉太阳穴,笑了起来,道:“好罢,远来是客,你既然要酒,那咱们便喝酒。”说着,就叫人道:“拿酒,把这宅子里的好酒拿一坛来。” 宅子主人的要求当然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得到了满足,很快,四个美貌丫鬟便抬着一大坛子酒缓缓走了过来,后面是一名手捧托盘的丫鬟,托盘上是两只金樽,这五个女子的容颜都美丽非凡,令人见之忘俗,行走之间好似弱风拂柳,都是容王府送来使唤的丫头,如此出色的美女,在容王送出的女子之中却只是第三等,做些端茶递水的活计,第四等也是只略逊她们一线的美人,却来做些打扫院子之类的粗活,至于二等丫头,无一不是琴棋书画歌舞俱佳的才女,色艺双馨,在她们之上,又有一等丫鬟,那已是许多王公贵族之家也见不到的美人了,然而在这所宅子里,只能专门用来铺床叠被,服侍主人梳洗而已。 面对着赏心悦目的美人,在场两名男性的目光却都没有在她们的身上有丝毫的停留,宝相龙树品一品酒,看了一眼已经走远的几个娉婷身影,毫不在意地道:“想必是容王送来的?”师映川微笑说道:“是啊,说是我这里没有乖巧知事的女子伺候,终究是不方便,就送来了这些人。” 他说话时的语气很是淡漠,显然并没有将这些美丽的女子放在心上,只因这世上的美人太多了,命如浮萍、可怜可叹的苦人儿也太多,师映川自己不是有闲情逸致的人,若是见一个怜惜一个,他又不是什么救苦救难的佛祖圣人,岂不是累死了也忙不过来?容王既然送来了,他也就笑纳而已,倒也乐得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对这些身不由己的美女,他没有什么必要去故意糟蹋,但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怜悯,去展示那怜香惜玉的情怀。 宝相龙树对此云淡风轻,不作任何评价,两人便一起饮酒,一时间几杯美酒下肚,宝相龙树注视着对面师映川的眼睛,脸色就出奇地柔和起来,轻轻笑道:“映川你知不知道,你生气的时候和开心笑起来的时候,其实都有一个相同的地方。”师映川眨了眨眼,有了些兴致:“哦?是什么?”他这样看过来,宝相龙树便忽然心中一动,其实认真说来师映川并不怎么漂亮,无非是清秀而已,但对宝相龙树却是有着绝对的吸引力,被少年这么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被那清澈的眼睛盯住,宝相龙树心有触动,有些振奋,又有些悄悄不可表明的喜悦,他举杯一笑,并不掩饰自己的失神,道:“你无论生气还是开心,脸上往往都会有酒窝露出来,我很是喜欢,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真的有?”师映川指一指脸皮问宝相龙树,然后非常认真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没有注意过,也没人对我说过。”宝相龙树嘴角的弧度微微扬高,透着些迷人,他啜了一口酒,笑道:“我骗你做什么?我最喜欢看你开心地笑,沉迷于你的笑语嫣然,因为那时候酒窝就会很深,我一直在想,那里一定能盛不少的美酒,我很想试一试到底能盛多少。”青年说着,坐直了身体,举杯感慨道:“若真有那一天,我想……一定会很动人。” 师映川看到青年这副模样,倒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并非不谙情爱的他就难免有些心乱,正好这时宝相龙树注目过来,两人视线交互,师映川便正正撞进了那一对明亮的眼睛里,即使以他刻意无视的想法,却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双黑眸深处隐藏的万般爱意,那是对心爱之人的无限恋慕,只看这种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心意究竟是何等真切,令人一望之下,不能不为之动容,但师映川仅仅只是怔了一瞬,然后就垂目含笑,仰头喝了酒,宝相龙树清晰地察觉到少年对自己的些许闪避,不过即便如此,方才对方那片刻的迟疑也一样没有瞒过他,因此青年唇边就泛起了一丝抹之不去的弧度。 师映川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他也可以感觉到对面宝相龙树的心情好象与刚才相比明显有些变化,似乎是更好了一些,师映川微带疑惑地为自己添了酒,却听宝相龙树悠然笑问道:“映川,问你一个问题。”师映川抬眼去看,就看见青年在对面凳子上大马金刀地坐着,呼吸绵和,一个笑容之后整个人已是云淡风轻,向着自己微笑道:“……映川你说,这世上对你最要紧之人,是谁?” “自然是我师尊。”师映川连想也不想,就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宝相龙树心思难测,自言自语地笑道:“为什么不是那个方家小妞?”师映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没有必要解释:“这有什么可说的,一个是我心里很喜欢的人,另一个却是我最敬最爱的人,自然是我师父更要紧些,旁人怎能排在他前头?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何况他还真的是我……” 师映川忽然咽口不语,他呷了一口酒,这才又笑了起来,他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片红色凌宵花,清秀干净的眉眼间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轻声叹息道:“你看,那花开得很好是吗?在我八岁那一年,大日宫的凌宵花开了,开得很好看,那是师父一向很喜欢的,有一次我无意中开玩笑地问师父,这些花究竟有多少?师父就问我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就点了点头,结果当天师父就命人把大日宫的凌宵花全部都摘了下来,用秤来称,然后把总重量告诉了我。” 师映川用手拍着腿,平声静气地道:“还有,我九岁那年冬天,因为练功贪快躁进,结果出了岔子,我当时只是一个没什么用处也没什么本事的小屁孩而已,虽然有一个侍剑宗子的名头,但当时我那么小,连头角都未崭露,以后怎么样都是说不准的事情,所以练功出事也罢,甚至因此死了也罢,这些在很多人眼里其实都不算什么,可是只有我师父没有放弃我,他抱着我用自身的真元时时温养我的筋脉,几乎片刻都没有跟我分开……整个冬天呐,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师父一直都把我抱在怀里,连吃饭调息的时候都是如此,就这样,我活了下来,没有废了修为,也没有死掉,到了春天的时候,就活蹦乱跳了。” “又有十一岁那年,兆阳豪族汪氏嫡子汪悲雁在天夏谷与我相遇,此人不知我身份,贪图当时我刚刚冒险采得的一株灵草,便与身边的家族高手共同将我围杀。”师映川细长的手指抚摸着纯金酒樽,语气平淡:“好在我杀了数人之后,最终重伤逃脱,后来回宗,师父得知此事,命人灭兆阳汪氏满门,汪氏全族不分老幼尽皆死绝,无一人幸免。” 黑色的瞳眸在宝相龙树脸上一转,师映川笑得真心灿烂,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沉淀下去,就仿佛是另外一个灵魂,此刻倾注在了这具青涩年少的躯体里:“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认为我师父才是对我而言,最要紧的人?” 宝相龙树听到他说的这些,目光就微微凝聚了起来,抚掌叹道:“没错,的确应该如此。”忽然又认真说道:“我应该感谢莲座,至少他让你活了下来,否则我又怎会在后来遇见你。”师映川不置可否,给双方都添了酒,道:“来,喝酒喝酒……” 两人聊天对饮,末了,待有了四五分酒意之际,宝相龙树便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酒樽,笑着说道:“其实我有时候会觉得很奇怪,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性情剑走偏峰,当世罕见,怎么却教出你这么个小无赖机灵鬼儿?” 师映川眨眨眼睛,笑道:“这是在挖苦我么?”他这样偶尔流露出的一点孩子般的狡黠淘气,更是对宝相龙树有着说不出来的吸引力,那种用最温柔的文字也无法描绘出来的情感像是春水一样在青年心头荡漾着,宝相龙树笑了,摸着自己的下巴道:“……唉,我怎敢挖苦你?映川你一向最是能说会道,一张小嘴利得不得了,比刀子还快几分,若是与你打嘴仗,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师映川听了这话,就止不住地笑,他给自己倒了酒,一面笑道:“这还不是挖苦?你这分明是在变着法儿埋汰我呢。”这时双方都微有了几分酒意,宝相龙树忽然一手去指师映川腰间的别花春水,笑道:“映川,你说,这世上最锋利的剑是什么?” 师映川眯着眼睛想了想,然后摇头:“这个可说不准。”宝相龙树想起两年前初见时的情景,一时间就有些出神,他笑着喃喃道:“我却是知道的……相思剑,相思为剑,这世间唯有相思最是锋利,剜骨锥心。” 说罢,突然间扬手向后一斩,只听一声闷闷惨哼自远处的花木丛中传出,与此同时,宝相龙树已飞身而至,没入花丛,紧接着几声厉叱响起,伴随着掌风呼啸,下一刻,宝相龙树已抓住一个灰衣人的头发将其拖了出来,那人明显已经气绝身亡,软绵绵地任凭宝相龙树将他揪着发髻在地上拖行,一时宝相龙树回到树下,对师映川道:“是个死士,一发现不对就咬了嘴里的毒丸,来不及救了。” 师映川把嘴里的酒咽下去,他自然也早已发现了此人,眼下看着对方身上所穿的仆役衣裳,显然是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混进来做下人的,师映川一时握住酒樽,看了一眼对方毒发之后变得紫黑的面孔,感慨道:“看来我断法宗很久没有在摇光城弄出大事来立立威了,很多人似乎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一些旧事了,开始胆大起来,这些人我本来没必要去管,只要他们与刺客一事无关,那么就井水不犯河水,谁知总有些人闲着无聊要来窥伺,莫非我要做什么还需要向他们汇报不成?” 宝相龙树却是微微一笑,道:“世上的人原本就不可能全部都是温顺听话的,总要偶尔跳出几条胆大妄为的疯狗才对,对于不安分的东西,狠狠抽上一鞭子就对了。” 他说着,借着微醺的酒意,眼神明亮,对师映川道:“我忽然想写一篇东西给你。”青年忽然扯一扯唇角,露出一抹笑容,随即袖中银光一闪,那具尸体的脖颈处立刻就出现了一条深深的伤口,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却见宝相龙树一手抓起旁边的酒杯,仰头灌了一嘴美酒,然后抓住尸体的腿,走到平整的青石地中间,开始笔走龙蛇。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今与白虹主人会于清湖小筑,乃人生之乐事,其时酒将醺,谈笑杀人,遂以此为记。” 青石地上,猩红的字迹张牙舞爪,纵横恣肆,男子字字飞扬,其间隐含着浓烈情怀,以血为墨,以尸为笔,怎不令人心中颤栗,怎不令人痛快欲呼!师映川坐在桌前,怔了片刻,倏然起立,走近了静静去看,只见宝相龙树在浓烈的血腥气中但笑不已,转眼之间已有百余字出现,字字珠玑,果真不负‘才情非凡’四字,末了,宝相龙树挥下最后一字,随手将已经不成样子的尸体抛开,师映川在一旁喃喃赞叹,道:“好一篇《清湖居纪事》。”又略微自嘲道:“比起我的字来,实在是强得太多了。” “……既然觉得好,那么你要怎么谢我?”宝相龙树转过头来,看向身旁的少年,阳光下,对方一双清澈的眼睛里微带着几分醺然之色,瞳眸仿佛芬芳的美酒一般,荡漾着令人心跳的波光,此时此刻,这种情态让人情不自禁地忽略那张明显带有稚气的面孔,被他的眼睛吸引住……宝相龙树也不言语,直接伸出手去,握住了师映川腰带上挂着的一只玉佩,那玉佩通体光润洁白,没有半点杂色,雕的是麒麟踏云的图案,宝相龙树面带笑意,拿住那玉佩不放,只睨眼看着师映川,道:“我送你这一篇《清湖居纪事》,此物便当作回礼如何?” 宝相龙树气息顺畅,确实是很会控制情绪,此刻眼中并无一丝挑逗之意的痕迹,似乎开口向对方讨要东西只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师映川先是一怔,随即笑了笑,道:“数月前大青山一战,我斩杀六如秀士康人杰,取下他随身之物当作战利品,便是这枚玉佩,现在既然你要,不嫌弃的话,就送给你了。”说着解下玉佩,便转手给了宝相龙树。 地上的字让师映川唤人拓了下来,院子里的血腥气很快就被吹散,再也嗅不到半点,那具尸体却并没有叫人抬下去,师映川与宝相龙树两人继续饮酒,末了,都已经变得醺醺然,这种将醉未醉的感觉最是飘然欲仙,因此两人都没有运功散酒的意思,只顺其自然罢了。 饮酒至此,再多了倒是失了味道了,师映川张开五指盖住杯口,拒绝了宝相龙树要替他继续添酒的举动,摇头道:“不喝了,再喝只怕就要醉了。”宝相龙树看着少年已经泛上桃花色的眼角,微笑道:“也罢。” 师映川却两手撑着桌沿站了起来,望向不远处的尸首,然后叫人拿一只麻袋来,一时少年走过去,撑开麻袋的袋口,蹲身把尸体利索地装了进去,宝相龙树站在一旁,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第26节 师映川把袋口扎好,这才站起身来,他将麻袋用力一甩,扛在了背后,道:“有些人既然不安分,那我总应该稍微警告他们一下。”宝相龙树似乎明白了什么,莞尔一笑:“我陪你去。” 两个人带着麻袋走出了宅子,不知过了多久,青年和少年外加一只鼓囊囊的麻袋来到了大街上,这时空气中可以闻到饭菜的香气,自然是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街道上的行人也不是很多,大多都已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回家去了,虽然近来城中发生了某件大事,不过很显然并没有对俗世里普通人的生活造成什么大的影响。 英俊的青年,清秀的少年,毫不起眼的麻袋,这样的组合并不引人注目,也没有谁会过多地留意,当然,这其中不算那些暗中关注的眼睛。不过当这两个人所走的路线越来越明显是奔着城东门最高的眺望楼而去的时候,暗地里许多人的神情已经开始紧张起来,丝毫不敢怠慢,开始用最快的速度将消息各自传递回去。 那两人走得不紧不慢,距离目的地也越来越近,就在这时,街面上正在小铺子里吹牛打屁的闲汉们突然惊愕地发现桌上酒碗里的酒开始微微晃荡起来,有机灵的人探头向外看去,四处张望着,然后他们就看见一群衣甲俨然的铁骑气势如虹地奔驰而过,马蹄将平整的地面都震得仿佛在颤抖,所过之处,无人敢于逆其锋芒。 一百精锐铁骑虽是驰行,却秩序井然,这支仿佛黑色洪流的队伍踏过长街,最终来到那带着麻袋的两个人面前,这时到城东门已经只有数十丈的距离,随着队伍中响起一声低喝,一百铁骑瞬间勒马静止,所有人的动作分明如出一辙,显然是军中精锐骁勇之骑。 下一刻,在衣甲森寒的铁骑拥簇中,一名头戴黑色盔帽的将领策马而出,此人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客气地道:“……敢问可是师剑子当前?” ☆、七十、雨夜有血 先前虽然听见了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但是前方那一青一白的两个身影却只是若无其事地走着自己的路,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过现在听到了这句话,其中那穿着青衣的少年便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看向那说话的人,少年的脸上带着桃花色,酒意醺然,他微微一笑,把肩上扛着的沉甸甸麻袋放了下来,这才点头道:“……是我。” 气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变得压抑肃穆起来,那青年将领神情微凛,沉默了片刻之后,才轻声道:“不知剑子这个时候是要去哪里?”师映川用手很随意地一指那高高的城头:“喏,如你所见,就是那里。”话说至此,少年忽然神色一冷,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的黑压压铁骑,这些人身上都穿戴着沉重的盔甲,因此没有一个人下马,少年的目光扫视了一周,然后就定在了那为首的青年将领脸上,淡淡道:“很奇怪,我的行踪莫非还要向你们汇报不成?” 青年将领的脸色似乎变得微微难看起来,但他没有表示出丝毫不满,只是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缓缓施了一礼,道:“剑子的行踪我自然无权过问,只是职责所在,还望剑子见谅。”他说话的时候,身后那些骄傲的大周铁骑也无法继续安坐在马背上,统一翻身下马,没有人出声,因为有些时候,在有些人面前,从来不存在什么甲胄在身不便行礼的说法。 这时那将领忽然听见与师映川同行的白衣青年道:“……映川,不要再跟这些人罗嗦了,再耽搁下去,这东西就快臭了。”听到这很不客气的一番言语,年轻将领不禁微微皱眉,说话的青年容貌较为英俊,眉心中间有一抹显眼的诡异红色,神情微醺,只不过这时将领注意到此人的眼神中有着淡淡的阴戾之色,显然是有些不耐烦。 这时却见师映川摆了摆手,嗤道:“宝相你又胡说八道,这又不是酷暑的天,何况从刚才到现在的时间又不太长,哪里这么快就会臭了?”师映川说罢,又把视线转了回来,轻笑一声说道:“……这么兴师动众的,不知这位将军是要做什么?” 年轻的将领看了一眼地上的麻袋,然后就客客气气地说道:“职责所在,不知剑子来此处所为何事?这里若非军中守防之人,是不得擅自来此的。” “我要做什么,不是你能够过问的事情。”师映川浅浅一笑,语气却突然疏冷起来,他弯腰重新扛起了那个沉甸甸的麻袋,毫不吃力的样子,那将领见状,沉默片刻之后,忽然就自嘲一笑,对于普通人来说,真正的武者世界离他们很遥远,但即使如此,武者的力量却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这个世界,这一点每个人都很清楚,更不必说像年轻将领这样的人物,他一向是一个很骄傲很自信的人,不但自身优秀,更有着很深的背景,然而现在面前这个少年的名字,却足以让他必须保持一份足够的尊敬,这份搀杂了太多复杂情感的敬畏不仅仅是针对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少年,更是向着少年身后的某个庞然大物。 但是他还是不能就这么离开,哪怕他无力也不敢阻止任何事,但至少他必须留在这里,见证着某些事情的发生,因此年轻将领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继续前行,这时师映川忽然回头看了一眼,眉头微挑,带着点嘲弄的意味说道:“我不想知道你是哪一方的人,也没有兴趣知道,这里面的水太浑,我无意去趟,不过我现在……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刚才来得匆忙了些,忘了带点东西,那么你现在就来得正好了。” 年轻的将领目光一凝,漆黑的眼睛里隐隐闪过—丝怒意,但他当然不能把真实的心情流露出来,无论他是多么地骄傲自尊,于是他微一拱手,沉声道:“……剑子请讲。”师映川轻轻一笑,目光清澈,道:“给我拿一根结实的长竹竿,越长越好,然后再找一根麻绳。” 这个要求很奇怪,除了宝相龙树之外,没人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但这个要求还是很快得到了满足,于是半盏茶后,师映川掂了掂手里的绳子,又看了看身旁宝相龙树拿着的足有手臂粗的长竹竿,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他脸上的笑容没有半点暖意,反而就好似寒风一般凛冽,然后他解开了麻袋口系着的细绳,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里面拖出了一样东西。 年轻将领脸上的所有表情在刹那间僵硬了,目光亦且凝固,那麻袋里是一具身穿灰色仆役衣裳的死尸,师映川看着关节已经硬起来的尸体,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很麻利地用刚才送过来的结实麻绳把尸首捆住,然后绑在了竹竿的顶端,这时候其他人的脸色都已经变了,所有人看到这里,都知道了这个笑眯眯的清秀少年究竟要做什么,那年轻将领看着这一幕,眼瞳骤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道:“剑子……” “……你最好不要试图做任何阻止他的举动,否则没人能担保你的性命。”宝相龙树面无表情地说道,于他而言,此人是否家世显赫,是否身处要位,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蝼蚁一般。 年轻将领的脸色变得越发寒冷,然而他终究没有说什么,表情木然,眼皮底下却是只有自己才看得清摸得到的火焰,他沉默片刻之后,便纵身跃上了马背。 于是很快,在炊烟袅袅的暮光中,摇光城内无数人都看到了城东高高的眺望楼上高高地竖起了一根结实的长竿,上面绑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具尸体,披散的乱发随风飘荡,而在竹竿旁,师映川用洁白的丝帕擦着手,轻声道:“……希望这样会让你们多少收敛一些,不然的话,我并不介意让摇光城的城墙上挂满了脑袋。” …… 入夜的时候下起了雨,慢慢的,雨势渐大,一条长长的巷子里幽静无人,不过很快,哒哒的马蹄声由巷口处传来,身穿黑甲的的年轻将领骑着马出现在巷子里,男子面无表情,想着前时那个飘上城头的青色身影,想着少年脸上嘲弄不屑的笑容,纵使清凉的雨水正顺着盔甲打在脸上,在这样的雨夜里他也没有感到任何清爽之意,有的只是强烈的压抑以及怒火。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宛如鬼魅一般凭空出现,那人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雨点倾泻在伞面上,打得伞面‘蓬蓬’直响,此人站在巷子的另一头,看着对面那个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夜色轻柔而均匀地涂抹在他平静的脸上。 这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令年轻的将领陡然勒住了座下的马,然后下一刻他的瞳孔便骤然微微一缩,此时因为雨水遮挡了视线,再加上已经入夜,所以巷口的白衣人根本看不清楚容貌,但在这种时间和地点出现,已足够令他生出极大的警觉,而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如何出现的,显而易见,对方的武功在他之上。 那人开始慢慢向这边走,距离也就近了,年轻的将领这才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然后他就发现这个人他其实是认得的,正是傍晚时那个少年身边的男子。 穿着盔甲的青年神情微凛,下意识地按住了腰侧的刀柄,白衣人却仿佛视若无睹一般,又向前走了几步,此时青年突然就感觉到了一股铺天盖地的杀意冲面而来,他座下的马匹承受不住,猛地四蹄一软,跪倒在地,与此同时青年身形利落地跃身而起,长刀出鞘,强自压下心头的浓浓惊惧,厉声道:“……阁下是谁?莫非不知这是大周的皇城所在,公然袭杀军方将领,乃是死罪!” 白衣人冷冷一哂,然后就站住了,开口道:“死罪?我倒要看看,谁敢定我宝相龙树的死罪。”这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青年瞬间心脏仿佛被冻住,他万万没有猜到此人竟会是这等身份,‘宝相龙树’这四个字仿佛有着巨大的魔力,令人呼吸也为之停止,青年极力压抑住心头的震惊,心念电转之下,立刻深深一礼,哑声道:“原来是少狱主当面,在下冒犯了……” 宝相龙树无动于衷,小巷中唯有‘哗哗’的雨声,青年脸上不知是汗是雨,声音变得沙哑而急促,只觉得身体冷得厉害,迅速道:“在下家中有远房族兄乃是山海大狱……” “我没有兴趣知道这些。”宝相龙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他看着对面的人,平声静气地道:“我只知道,你今日的态度让映川心中不快。”宝相龙树撑着伞,伸出另一只手,接了些冰凉的雨水,此时他眼中幽寒好似冥狱,语气中有若刀锋一线,杀气迫人:“……你不知道他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若是他稍有不快,我看在眼里,便心如刀绞一般。” 青年的眼眸里已是铺天盖地的恐惧之色,突然间他厉喝一声,身体向后疾掠,然而一线白影却比他更快,几乎与此同时,‘哗哗’的雨声中蓦地响起一声惨叫,随即死寂下去。 满是积水的地面上多了一具尸体,宝相龙树从怀里摸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后将一枚刻有山海大狱标记的黑色小木牌随手扔在了尸体上,木牌底部,赫然是一张小小的鬼脸。 …… 一名军方高级将领的尸体在某条小巷中被发现,这种公然在天子脚下杀害三品官员的事情原本毫无疑问地将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然而令人极为意外的是,军方乃至朝廷都对此事没有任何表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只因在发现尸体的同时,有人在现场找到了一件东西,上面一张小小的狰狞鬼脸表明了它的主人身份:山海大狱下一任执掌者。与之相比,没有人会因为一个军方将领的死而去向木牌的主人讨个说法,那是极愚蠢的行为--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真正的公道,有的只是赤`裸裸的强权。 容王府。 一名衣着华丽的男孩正在认真演练着剑法,不远处一身锦袍的晏勾辰走进了院子,淡然地看着自己的九弟练功,男孩的动作很认真,很用心,但这一切都根本无法令青年有所动容。 很快,晏狄童停了下来,摸出手帕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微微喘息着道:“……皇兄。”晏勾辰走过来摸了摸男孩的头,见对方的脸红扑扑的,喘着粗气,便忍不住蹙了蹙眉,道:“练功归练功,没有必要太累着自己。”晏狄童眼神闪闪,认真道:“皇兄,我想做一个强大的武者。”晏勾辰笑了笑,道:“你是皇子,不需要如此,况且……” 晏勾辰面色淡然,眼中酝酿着淡淡的遗憾之色,轻叹道:“况且想要成为一名顶尖强者,并不是努力就可以的,还需要天赋和资质,悟性也要比别人更好……小九,一般来说,父母资质出众的,那么儿女资质非凡的可能就很大,而父皇和母妃在这方面都是平平,所以你和本王在这方面都不算出类拔萃,虽说也有资质不算上好之人最终成为武道强者,但你仔细算算,这样的人一共有几个?” 晏狄童听了,不禁咬住嘴唇,眼中流露出一丝不甘之色,晏勾辰拍了拍他的脑袋,道:“本王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作为皇子,你自幼就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太多的人都在捧着你,仰视着你,然而等你真正懂事之后,却发现这个世上有很多东西与你想象中的并不一样……本王知道,这种感觉确实是很不好,但你无法改变,所以你也只能接受。” “我明白的,皇兄。”晏狄童虽然这样说着,情绪却有着微微的激荡,他垂目抚摩着手中的宝剑,过了片刻,忽然道:“……右散骑将军常星死于鸽笼巷,军方公开的说法是没有头绪,无人承担此事的责任,但私下里皇兄你告诉过我,其实杀常星的人是山海大狱的少主,宝相龙树,所以此事必须压下。而断法宗的剑子师映川公然将一具死尸挂在城头最高处,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人敢将那个死人从城头取下来。”在自己的兄长面前,九皇子坦承了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因为他们很强大,所以朝廷必须沉默,甚至妥协。” 晏勾辰听着这些话,脸上的神情依旧淡淡的,道:“不错……小九,你要清楚一件事,世间最强大的不是皇权,而是力量,多少王朝兴衰湮灭,就比如现在,面前现存于世,有数百年国祚的国家有多少?但传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宗派却不在少数,乃至有的宗派甚至可以控制一个王朝的兴灭,这世间没有一个帝王喜欢武者,但又不得不忍耐,因为他们这些人才是这个世间真正的主人,那位少狱主杀了一个前途无量的军方三品右散骑将军,甚至还会留下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知道。” 晏勾辰笑一笑,掩不住惋惜,然而却是郑重其事地道:“若是这世间没有武者……那真的会是一个非常美妙的世界。” 一时间周围都是寂静,只有风中的花香还在缠绵,晏狄童低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半晌,才抬起头望着自己的兄长,眼中闪烁着若有若无的精光,很认真地说道:“皇兄,你以后会是一个了不起的皇帝的,到时候我会好好辅佐你。”晏勾辰目光微闪,依旧还是那番沉稳不惊的模样,但黑色的眼中却隐藏着更深的什么东西,他微笑道:“不用把话说得这么满,以后的事情,谁又能知道?父皇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立太子,我们的兄弟也有很多。” “那些人岂能与皇兄相比?”晏狄童的小脸上闪过浓浓的不屑,晏勾辰笑了,他拍了拍自己弟弟的小脑袋,说道:“本王手中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而那些兄弟们也有足够的野心,所以本王需要更多的力量,比如断法宗。”晏狄童皱皱好看的眉头,道:“那个师映川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我总觉得他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精明,皇兄……” “不然你以为断法宗那样的大宗门,培养出来的宗子会是和那些出身寻常人家的傻小子一样?”晏勾辰微笑不减,随手接住风中吹来的一朵小花:“我需要他的支持,需要他的某种态度,他的身后是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是断法宗这个传承千年的大宗门,强者如云,而他自己尤其潜力巨大,我相信加以时日,他必定会坐上大宗正这个位置……所以我需要这个朋友,而我对他也可以是有所帮助的,这才是我们之间建立友谊的基础。” 兄弟二人在院子里交谈着,末了,晏狄童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目光闪烁着望向兄长,拉着对方的衣袖有些惋惜地说道:“可惜那师映川不是个女子,不然皇兄若能娶来,岂不是……”不过又立刻一拍手:“但是即使是个男子,若能对了他的心思,笼络过来,做平君也是极好,只不过……想必没那么容易的。” 晏勾辰轻轻一笑,叹道:“若是他当真有意,本王自然求之不得,只不过剑子虽然年少,却是个极有主意之人,本王虽然有许多手段可以施展出来,但对他而言,只怕是没有什么用处。”话虽如此,心中却是万般念头转过,一时间眼望远处,面上一片幽深之色。 清湖小筑。 前一天才下过雨,空气中满是清新的味道,很是心旷神怡,湖边两个身影分别坐在一只绣墩上,中间隔着一段互不相扰的距离,正拿着鱼竿钓鱼。 “……为什么忽然就去杀那常星?”师映川问道,此时他挽着袖子,露出匀称的小臂,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湖上鱼线的位置,聚精会神的样子,只是他的问题却并不简单:“杀他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一个小人物而已,对我们又没有什么妨碍,何必特地去料理了此人。” 宝相龙树坐在离少年大约一丈有余的另一处,也是挽起了衣袖,手里拿的也是一模一样的鱼竿,他听了少年的话,便笑道:“那又怎样?死了也就死了,莫非我杀这么一个人,还需要找什么借口不成。” 师映川终于转过脸来,方才还完全是一脸等鱼上钩的期待乃至于焦急之色,眼下却已恢复到他的身份应有的姿态上去,看着不远处的宝相龙树,道:“你的用意我当然是明白的,只不过你其实没有必要如此。” “……那么什么又是有必要?”宝相龙树面色柔和,只是扩大了唇边的弧度,不知是在调笑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想看到任何人让你不高兴,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么他就没有必要存在了。” 这话说得很清楚,师映川也听得很明白,然而听得越是明白,他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凉意,忽然间摇头笑道:“果然,这才是山海大狱少主的行事作风……”宝相龙树微笑渐浓:“莫非映川一直以为我是个心慈手软的好人么。” “心慈手软的好人?怎么可能,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那未免也太可笑了。”师映川闻言失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湖里鱼少的缘故,他直到现在也还没钓上一条鱼,因此倒也乐得与宝相龙树聊聊天,打发时间:“历来的阎罗狱主,可从来都没听说过有一个心慈手软的。” “……也许那要看是对谁。”宝相龙树一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淡淡笑了,忽然一扬鱼竿,水下一条鱼顿时被扯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恰恰落入了岸上的水桶里,宝相龙树麻利地解下钩子,重新装了饵,一面恣意地大声笑起来,畅然说道:“我对你,可就从来硬不起心,你觉得呢?”说着,再次甩钩入水,笑着道:“……这鱼倒是不小,晚上可以加菜了。”他垂首装饵的时候,除了他自己之外,无人能够察觉他神色间的些许黯然与感叹之色。 ☆、七十一、鲛珠 师映川满面带笑道:“加菜……唔,还是做糖醋鱼好吃。”宝相龙树不免失笑,面上流露出几分戏谑之色,道:“小孩子都爱吃甜的。”师映川轻哂:“都已经十二岁了,也不算小了。” 两人在湖边钓鱼,说些不咸不淡的轻快话题,远远看去就是一幅闲乐平和的画面,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的两个人,目前在摇光城中乃是各方最为暗中瞩目的人物,师映川这样留在摇光城中,尤其是他所做下的一件又一件事情,如今不过是数日的工夫,各方的焦虑不安已是越来越多,不过就在前天夜里,常星被杀一事成功地吸引了所有皇城中有心人的目光,同时也以一种毫不掩饰的姿态昭示着断法宗与山海大狱之间的某种联系或者私下协议。 而自从师映川抵达摇光城直到现在,也已经给这个王朝的京城添上了几抹血色,所有在容王遇刺一案上被发现稍有沾染的势力与个人都遭到了反复盘查,但凡有不配合者,无一不是掉了脑袋,这其中包括一夜之间彻底清洗了一个小帮派,用三百二十七颗头颅展现了某个庞然大物那血腥而冷酷的一面。 此时钓鱼的两个人也在渐渐开始说些不那么轻松的话题,宝相龙树拿着鱼竿,轻描淡写地道:“映川,我看得出来你虽然事情做得很利落,不过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这可能是因为你年纪还小,接触的东西还不是太多的缘故,不过你要知道,现实就是这样,在你我这样的人眼中,不应该有太多的平常之心,毕竟我们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青年娓娓道来,目光专注地盯向自己的鱼线所在的位置,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实际上他现在的眼角余光范围却扩大到了周围的大多数地方,包括不远处同样在钓鱼、眼帘微微下垂的师映川,以他的这个位置,他想要注意的东西全部都已经在他的视界之内。 吹来的风被湖水滤过,又被片片树荫刷去温度,再吹到脸上的时候,就满是惬意的清凉了,宝相龙树被湖风吹得微微眯起了眼睛,继续温和地说道:“在很多人的眼中,做事的时候是不应该有多余的感情的,要的只是利益,你看,比如说我公然杀了常星,一个军方极有前途的将领,这种事情若是放在平常,凶手当然要受到应有的惩罚,然而这件事放在我身上,却没有一个人来质问哪怕一句,因为在很多人眼里,一个已经死了的常星毫无价值,没有哪一方愿意为了他而得罪我,那些所谓的律法道义,无非是用来管理普通人,约束那些没有力量的弱者而已,在你我这样的人身上是没有用的。” 说着,宝相龙树面色柔和而认真地看向一旁不远处的师映川,他的眼睛里焕发出丝丝漆黑的光芒,云淡风轻地述说着极现实的东西:“……映川,你的资质极佳,身份地位亦是不凡,日后成就不可限量,而随着你逐渐成长,你见到的人、接触到的事情也会越来越多,所以很多这些方面的东西你也必须要慢慢让自己去看淡,不要给自己带去压力。” 水上不时有水禽游过,漾起点点涟漪,也将水面上的倒影搅成了碎片,师映川原本默不作声地看着水面,不知道究竟是关心着鱼儿还是在认真听着宝相龙树的话,不过后来等到对方说完了,师映川却是笑了笑,他敛去眼底的某些复杂感情,收拾心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笑道:“这样长篇大论地开导人……宝相,这可不像你。” 宝相龙树目光深邃而幽黑,徐徐微翘嘴角,淡淡道:“虽然并不擅长说教,但对你么,总要有些不同。”师映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过去和现在的交织中拔出心神,他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巍然不动,一副没心没肺的快活样子,缓缓抬头看向瓦蓝的天空,笑着说道:“宝相,你长这么大,除了我之外,有过喜欢的人吗?或者说,有谁喜欢过你么?” 宝相龙树心中微微一动,神情却不变,他想了想,然后也笑了,很是淡漠的模样,道:“除了你之外,我倒没有遇见哪个让我动心的人,至于对我有意的……总之我并不关心这一点。”他说罢,扭头微笑着看师映川:“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些?” “随便问问而已,因为有点好奇,所以既然想到了,那就问出来便是。”师映川很灿烂地咧着嘴笑,不知究竟是受到了某种气氛的感染,还是本身如此,只认真打量了宝相龙树片刻,说道:“你应该是长得像阎罗狱主罢?”宝相龙树微笑道:“为什么这么说?”师映川捏着鱼竿,很随性的样子:“你娘与纪山主是姐弟,纪山主容貌俊美无比,想必你娘也一定是个大美人,而你的样子倒不算很出众,所以我想大概是肖似你父亲罢?” 宝相龙树低声笑了起来,道:“不错,我与父亲比较相象,宝花倒是有几分像我娘。”他顿一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师映川:“……你是不满意我的容貌么?觉得我这张脸不够吸引人?的确,比起玄婴那种出色的外表,我的相貌其实并不显眼。” “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姑娘家,谁会特别在意这种事啊,一个男人的价值又不是体现在区区一张脸皮上,再说了,我娘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大美人,我还不是照样长得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师映川漫不经心似地挑了挑眉,无所谓地说道,宝相龙树见他说得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师映川的鱼线忽然一沉,被什么东西给扯住了,师映川大喜,连忙用力一提一甩,顿时一条大鱼带着一串晶莹的水花被甩到了半空,师映川看着阳光下那条鱼肥硕的身子以及银光闪闪的鳞片,脸上的得意之色简直可以刮下两斤来,他哈哈笑着看那鱼儿无奈地坠入水桶,轻轻一挥拳头:“我就说么,钓鱼这东西不在于数量,而在于质量。” 少年这样单纯的快乐似乎也感染了身边的人,宝相龙树笑吟吟地看着对方,然而此时他却想起了方梳碧,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季玄婴,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纪翩翩,想起那个美丽的女人曾经摸着他的头顶,笑容当中深深深深地刻着什么,女人微笑着说道:“龙树啊,一个人永远也不会真的弄清楚自己究竟有多么喜欢另一个人,直到你亲眼看到对方和别人在一起,直到那个时候,才能知道到底喜欢得有多深……就好象我看着你父亲和季青仙一样。” 想来母亲说的确实很对啊……宝相龙树心想,他突然间扬手抛掉鱼竿,眼中并无多少戏谑地含着一缕试探,与嘴角的笑意混合成古怪的畅快,朗然笑道:“映川,我们之间的赌约你会遵守,可对?”师映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也还是点点头,道:“当然。” 宝相龙树哈哈笑了起来,起身指着师映川,道:“……这就好。那么映川,像我这等人,自然不会是什么正人君子,做起事来本就应该无所不用其极,既然如此,我若是做了什么事,即便不好,但只要不是对那方家丫头动手,那就不算违规,是不是?” 师映川听了,心里怎么想的不好说,但表面上仍然答应着:“没错。”宝相龙树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师映川见状,有些警觉地挑起眉峰,似笑非笑地道:“不过宝相你要考虑清楚,若是有什么相当过分的事情,我可未必能忍受,到时只会让我疏远你,甚至反目成仇。” 岸边的柔柳在风中轻轻摇摆,水面上倒映着白云蓝天,飞鸟树影,宝相龙树听了少年这番带着隐隐警告之意的话,却仿佛完全不放在心上,就连眉毛都没有动上一下,只笑道:“当然,这个不必你提醒,我自会把握好分寸。”如此一来,师映川倒是没什么话可说了,他耸耸肩:“好罢,随你的便。”宝相龙树却笑吟吟地看着他,走近了端详着,感叹道:“知道我现在是在想着什么事情吗?”师映川奇怪地看了青年一眼,有些啼笑皆非,他也不继续钓鱼了,放下鱼竿站了起来:“这怎么可能知道?我既不是神仙,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宝相龙树凝视着少年的眉心处,目光微带复杂,似乎是认真的,也有可能只是玩笑:“……我在想,如果你也是侍人的话,那对我来说倒是一件好事,我会想办法让你怀上我的孩子,到那时,你也许就会留在我身边了……” 师映川愕然,紧接着就嗤笑起来,道:“很遗憾,这种假设不成立。”宝相龙树目光一闪,种种滋味忽然涌上心头,千言万语也都辗转在口中,却不知为什么没有说出来,末了,只化为一句话:“是啊,不成立,反而是别人现在有了你的孩子。” 师映川伸了伸懒腰,发出一声无奈的悠悠叹息:“我也没有办法……有时候我甚至想过,等到日后我功力大进,便去那万剑山当面找沈太沧,与他狠狠打上一架,报他害我卷入这件事的仇,可是又一想,如果当时我处于沈太沧的位置,我也一定会那么选择罢,为了救自己重要的人的性命,是可以不择手段的,这么一想,我往往就泄气了。” “你其实很心软,映川。若我是你,定要与沈太沧讨个说法。”宝相龙树一缕充满幽暗之色的火焰在眼中闪过,很快又敛去无踪,此时他站在师映川身后,忽然间弯腰将唇凑近师映川的耳朵,在少年耳边低语道:“映川,你与玄婴虽然有一夕之欢,但想必你对当时的事情是没有印象的,也尝不到什么滋味……” 师映川的耳朵被青年呵出的温热呼吸弄得微微一痒,正待避开,宝相龙树却好象早就料到他会这样,手疾眼快地就按住了少年的肩,不让他闪避,继续低语呢喃:“其实你若愿意的话,我也未尝不可……玄婴那种性子,只怕就算是勉强与你欢好,也是扭手扭脚,性情不够爽快,映川,你若试一试我宝相龙树,才定然让你知道究竟何谓**……” 这声音如同魔咒,浅浅散布在轻风中,撩拨着心神,仿佛直达内心深处,师映川的眼神不知何时微微迷蒙起来,神色怔忪,宝相龙树的手开始轻轻抚着对方的肩,不断在少年耳边缓声轻语,眼睛深处仿佛藏着能够将人吞噬的漩涡,柔声道:“才十二岁,这身子还没长成,不过你既然都已经能让人怀上了身孕,那就证明至少可以用了……映川,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不喜欢男子,更不愿意对男人雌伏,不过这个问题很好解决,我为了你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够答应,甚至雌伏于你也是可以的,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们完全可以日后慢慢来……” 他一边低声说着这些话语,一边眯着双目打量着师映川逐渐泛红的耳朵,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暧昧旖旎…… “……你这家伙!”蓦地,一声突如其来的轻喝瞬间打破了微妙诡异的气氛,师映川的眼神陡然清明起来,他猛地转过身,面色微愠地伸手推开宝相龙树,斥道:“天魔音无相法?宝相你这家伙,居然对我用音惑之法!我差点不知不觉间就着了你的道儿!” 被人戳破,宝相龙树却毫无心虚之色,只是眼中闪过一丝惋惜,他嘴角带笑地叹了口气,满面可惜:“果然,成功撼动你心神的把握很低啊……”师映川好气又好笑,忿忿道:“你这家伙果然不可信。”宝相龙树神色轻松,微笑道:“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做起事来本就应该无所不用其极。”师映川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捣了一拳,哂道:“很好,你这样正好提醒了我,以后时时都要对你保持必要的警惕才行。” 师映川说着,去拎起水桶,施施然沿着小路向不远处的清湖小筑走去,给宝相龙树留下一个背影:“……川哥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今天晚上我这里没你的饭了,自己回家吃去。” 回到清湖小筑,左优昙正坐在石凳上用一块青色丝帕认真擦着随身的佩剑,因为是在没有外人的地方,所以左优昙并没有戴着那张掩去容貌的面具,这时见了师映川,便把剑和帕子放在石桌上,他显然是刚刚练过剑,脸上还残存着淡淡的红晕,鬓发微散,但即使是这样,可无论怎么看,实际上他依然周身上下没有让人感觉到有半点不优雅的地方,还是那样的明丽不可方物,无论他雪白的额头上是不是有细细的汗迹,衣冠是不是打理得一丝不苟,也仍旧是一处最动人的风景,师映川啧啧一叹,心想美男子就是美男子,这种级别的美人确实养眼,已经都看了两年了,居然还没有觉得看腻……一边想着,一边已叫来一个下人,把手里的水桶交给对方,嘱咐到:“晚上这就是一道菜,做个糖醋鱼,多放糖。” 这时左优昙已经拿起石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凉茶,等师映川走来的时候便递上,他优美的薄唇微显红润,清泉般灵澈的容貌带给人一片清凉的感受,只需看上几眼,就觉得哪怕是身处酷暑之际,身边也立刻会变得清凉怡人起来。师映川手里捏着杯子,把杯口凑到嘴边,惬意地喝了一口,感受着上等茶水在舌尖流淌过的舒适与清苦,然后抬头看了看天,认真说道:“……今天好象要下雨的样子。” 空气中弥漫着花草淡淡的香气,与早上相比,此刻天上的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有些厚了,看起来确实有下雨的可能,师映川仰头看天,精巧的下巴看起来十分优美,乌黑的头发从头顶垂落,很自然地在背后被发带扎成笔直的一束,黑亮,丝滑,就如同落下来的一挂黑色瀑布,极为柔软,左优昙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就生出一股淡淡的复杂感觉,其实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坚强而冷漠,尤其是在很多个黑黢黢的夜晚,他往往就会感觉到自身的无力与弱小,虽然他一向有些拒人千里,然而在潜意识当中,他未必不希望拥有一个可以完全倾诉心声、互相能够照顾扶持的人,曾经他也想过某一天会有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子出现,与自己组建家庭,一个温暖的家,然而现实却不允许他像大多数男子这样期盼。 左优昙的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没有说话,只是微抿着嘴唇,带着一丝无法言说的态度看着师映川,曾经还是魏国太子的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怀着充满矛盾的心情去刻意接近一个男子,这种行为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下作,充满了目的性,为的只是让对方替自己达到某些愿望,某些靠着自己的力量无法达成的心愿,如果换作从前的他,相信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行为的,他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在短短的两年时间里,他看到了太多的东西,明白了太多的道理,也清楚了太多冰冷的现实。 第27节 --曾经的时光是单纯而骄傲的,然而,这个世界却是复杂的。 师映川看了看天空,然后收回目光将杯里剩下的茶都喝了,左优昙见状,强自压下一直隐藏在心底积压已久的冰冷,他平静如常地看着师映川,很自然地说道:“……我身上的鲛珠已经彻底成熟了,就在昨天晚上,沐浴的时候我发现的。” “哦?已经长成了么?”师映川乍听此语,立刻转头去看左优昙,很是有些惊喜地问道,左优昙微微点头,他的面庞清俊无比,其中却一直有着某种淡淡的、无法驱散的什么东西,说道:“……确实已经成熟了,我确定。”师映川满面喜色,拉住左优昙的胳膊便向屋中走去:“跟我进来,我得仔细看看。” 两人进到房内,师映川搓了搓手,有些期待也有些感慨:“总算是好了,我都已经等了两年了。”他催促道:“给我看看。”左优昙听了,便依言动手去除下腰带,他腰间系的是一条绣花宽腰带,非常精美的鸟兽花纹,系在腰间恰倒好处地烘托出完美的腰身,左优昙微微低目,长而密的黑色睫毛盖住了下面一双漂亮的眼睛,因此难以看出他此刻真实的想法。 修长的手指熟练地解开腰带,然后敞开衣衫,露出绝白的身体,在这两年中除了师映川以外,左优昙不会对任何人如此心甘情愿地暴露身体,这并不是说明他对面前这个少年有多么喜爱,而是因为在心底最深处,他已经将师映川看作自己最大的倚仗,曾经还是太子的左优昙与其他同龄人一样,时不时地会想象自己未来妻子的模样,在心底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在他心中,自己未来的太子妃不需要多么美丽,也不需要如何善解人意,聪明可爱,但她一定要是自己最喜欢的,愿意牵着她的手一起白头偕老……然而此刻面前的人,却是一个少年。 这时候师映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左优昙的小腹,洁白如玉的肌肤上,一颗红得似血的珠子赫然在目,那珠子已经红得发紫,果然是成熟了。师映川喜得咧嘴笑了起来,忙不迭地伸出手去,轻轻地将珠子捏住,把脸凑近了去看。 与此同时,左优昙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颤了一下,小腹微缩,他清楚地感受到了从师映川嘴里和鼻中吹出来的细微气流,这种感觉非常古怪,也非常令人不安,其实师映川这么做并不是第一次,但今天不知为何,带来的感觉却与从前不太一样,令左优昙感到非常意外……想到这里,左优昙无声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眯着双眼,只能屏声息气地绷紧了腹部。 师映川轻轻捏着已经成熟的鲛珠,仔细审视着,确定它真的已经完全成熟,可以取下服用了,他抬头看向左优昙,问道:“怎么样,准备好了么?我这就要把它取下来了,应该是很痛的。”左优昙面色如常,低声道:“……没问题,就这么取下来罢。”师映川就笑了笑,道:“那好,你忍着些就是了。”说罢,张口就将鲛珠用唇含住。 ☆、七十二、朋友 师映川将脸凑近,张口将那颗红得发紫的鲛珠轻轻含住,那珠子长在脐下,他这样做,免不了嘴唇就贴在了面前那雪白一片的肌肤上,看起来就好象是在亲吻着对方的小腹一般。 左优昙情不自禁地一颤,师映川温软的嘴唇触在他的小腹处,令他明显感觉到一丝想要将对方推开的冲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在潜意识当中,左优昙不是没有幻想过一个与自己情投意合的爱侣,然而那终究只能属于梦想了,即使对师映川没有什么情爱之念,对方也并非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人,但在面对这个少年的时候,他不允许自己过多地掺杂了私有情绪,不过在同时他也低头牢牢地看着师映川,仔细地捕捉着少年身上每一丝值得注意的变化,不过有些可惜,似乎并没有异常。 肌肤相贴的一刻,师映川的鼻子里清清楚楚地嗅到了来自左优昙身上的香气,那是仿佛水与花草混合在一起的湿润味道,这种味道隐约带有强烈的暗示性,师映川已经不是处子,虽然当初与季玄婴的那一夜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清晰的印象,但身体最深处的某些属于男性的东西却是成功地被一朝唤醒,再不是对情`欲懵懂没有多少感觉的童子,此刻两人靠得这么近,师映川能够再清楚不过地闻到左优昙身上带有特殊气息的淡香,他闻到这样的香气,眼前看到洁白如雪的平坦小腹以及精致圆润的肚脐,嘴唇碰到光滑细腻的肌肤,这一切的一切所造成的冲击令师映川微微眩晕了一刹那,突然间就生出了一丝不知所措的慌乱。 身体的接触所产生的刺激对于男性来说,很容易起到效果,好在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就好象只是错觉而已,师映川定一定神,两只手干脆抓住了左优昙的腰稳住,然后含紧了嘴里的那颗鲛珠,用力在根部一咬。 “……唔!”左优昙闷哼一声,脸色变了变,同时身体更是忍不住剧烈颤抖了一下,这鲛珠长在他身上,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如此一来,就和咬掉他身上的一块肉差不了多少,怎能不痛?好在师映川没有让他承受更多的痛苦,干净利落地一口便将鲛珠齐根咬下,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与此同时,师映川只觉口中一甜,一股腥甜的粘稠汁液流进了他的嘴里,师映川反应极快,几乎就在他用牙齿咬下鲛珠的一刹那,手指已快速地点中了左优昙的穴道,用来止血,因此除了一开始难免流出的少量鲜血之外,并没有更多地流血。 师映川满嘴血腥味,唇上还沾着些许血迹,他从怀里迅速摸出随身携带的外伤药,沾上一点抹在了左优昙的伤口处,左优昙只觉一阵清凉,伤口的疼痛顿时减轻了几分,这时师映川已经去拿毛巾沾了水拧干,将毛巾递给左优昙,道:“擦一擦罢。”说着,已将嘴里的鲛珠吞入腹中,待珠子一落肚,体内忽然一暖,显然是真的产生了效力。 最初的疼痛过去,接下来就不是很难忍耐了,左优昙拿着湿毛巾,慢慢将小腹上的血迹擦净,师映川则是在一旁盘膝运功,将药力彻底化开吸收,这个过程不需要多少时间,很快,师映川蓦地睁开眼睛,起身看向左优昙,此时左优昙已经将血迹清理完毕,他腹部的伤口很小,对他没有多大影响,找出绷带将伤处裹好也就罢了,师映川用水漱去嘴里残余的血腥气,看着左优昙将衣衫拢好,问道:“很疼么?” “还好,现在已经没什么了,伤口很小,不碍事。”左优昙慢慢系上腰带,平心静气地答道,只是他此刻虽是神情平静,但看得出来面色微微发白,显然并非他说得那样轻松,师映川知道鲛珠乃是鲛人体内精华孕育而成,一旦失去,总是要伤些元气的,好在左优昙正是年轻体健的时候,又是习武之人,因此倒不会影响很大,休养几日应该也就无事了。 这时有风从外面吹进屋里,风中有些新鲜泥土的气息,似乎真的是要下雨了,师映川走到窗边,探头向外看去,左优昙在他身后,目光有些复杂而幽深,他脑海里又一次转过两人初相识时的画面,以及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平心而论,师映川是一个不错的人,各方面都挑不出大毛病来,左优昙也从来没有在两人相处之际从这个少年的眼中和行为里发现任何自己最痛恨的猥亵迹象,而最重要的,这个人,是自己想要达成目的唯一的可能。 锐利清冷的目光从少年背后扫过,仔细审视着,矛盾着,很快就又归于平淡,这时师映川回过头来,道:“……应该真的是要下雨的样子了。”左优昙道:“剑子先休息罢,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我自会来提醒。”师映川笑了笑,摆手道:“应该注意休息的人是你,好好歇着去罢,看样子就算下雨也是小雨,不碍事,我打算去四处走走,等到晚饭的时候就回来。” 虽然目前还没有下雨,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师映川还是在胳肢窝下夹了一把油纸伞,其实他出门主要是为了暂时避开宝相龙树,在湖边的时候两人之间发生了那么一段小插曲,这让师映川不想马上再与对方见面,这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非常微妙乃至师映川自己也不能理解透彻的心情,虽然他将对方拒之门外,并且说了晚上不许宝相龙树来蹭饭,但谁又知道那个家伙就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听话?说不定很快又会出现在清湖小筑之中,所以师映川觉得自己还是出来走走比较好,暂时不要与宝相龙树碰面。 风吹得湖中泛起涟漪,也吹得岸边的柳树枝条轻摇,师映川绕过湖边,走在小路上,慢慢来到人声鼎沸的街市之中,现在还没到傍晚,城中仍是热闹,手里擎着糖人笑闹着乱跑的孩子,不知谁家的狗,吆喝生意的道边小贩,这一切的一切,才是最真实的生活。 看着这一切,师映川的心情也莫名变得好起来,他清秀的脸上笑容温和,神情天真,就像是一个还没有过多接触世间的孩子一样,这时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掉下了什么东西,却不是雨,而是小粒的冰雹,或者说是冰粒子,从高空中坠下,很快就滚了一地,然后融化,给地面带来浅浅的湿润,师映川见状,抬头看着天上掉下来的冰粒子,而不是雨,不免微觉诧异,然后从胳肢窝下取出那把油纸伞撑了开来,遮在头顶上方。 小小的冰雹并没有带来什么影响,大街上依旧行人往来不息,师映川走过一间馅饼铺子的时候,正好馅饼新出炉,素馅肉馅都有,香得让人情不自禁地狠狠抽着鼻子,师映川闻着那香喷喷的味道,到底还是忍不住花了两文钱买了一只猪肉馅饼,店主用油纸给包好,笑呵呵地递了过去,师映川把馅饼拿在手里,刚咬了一口,就忽然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嚷道:“娘,我饿,我也要吃饼!”师映川扭头一看,却见一个年轻妇人正牵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神色间微显憔悴,穿得虽然干净,但朴素的布衣已经洗得微微发白了,头上只挽着一支木簪,显然家境并不好,那嚷着要吃饼的是她右手牵着的男孩,妇人见儿子吵闹,便哄道:“别闹,晚上回家娘给你做豆腐吃。” 那男孩却是不依,闹着一定要吃,一旁的小女孩见哥哥吵嚷,又闻到香喷喷的馅饼味道,便也闹着要吃,妇人哄了几句,两个孩子却是不懂事,哪里肯听,越发哭闹,妇人气急,一把抓住男孩就要打,师映川见了,便出言拦道:“大婶,别打孩子,他们想吃,就给他们吃罢了。”说着,摸出四文钱递给店主,又要了两只猪肉馅饼,店主接了钱,麻利地给包好,师映川把热乎乎的馅饼塞进那妇人手里,笑了笑便离开了,那两个孩子见了馅饼,也不哭了,围着母亲就要吃,等妇人好歹应付了一双儿女,转身刚想道谢,却见那少年已经走得远了。 这时细碎的冰雹差不多已经停了,师映川便收起了伞,重新夹在胳肢窝下,捧着馅饼美美地吃着,那馅饼很香,师映川细细吃着,清秀的面孔开始柔化,展露出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而就在少年香甜地吃着馅饼的时候,暗地里却有许多双眼睛正时刻关注着少年的一举一动,但同时又把这份关注控制在一个恰倒好处的范围,否则城东最高处那绑在竹竿上的一具已经开始发臭的尸体,就是他们可能的下场。 师映川依旧吃着饼,一面在路边的摊子上时不时地驻足,看看上面的小玩意儿,就是这样一个满足于一只两文钱馅饼的清秀少年,在前时抵达这里,毫不犹豫地将一只握刀的手伸了出来,动用了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武力威慑,将所有挡在面前的东西统统一斩而断,展现出令人生寒的冷酷一面,清洗任何敢于发出不同声音的存在,一时间无数人头纷纷落地,用鲜血来再一次证明少年身后那庞然大物不容冒犯的威严,同时也被这少年人畜无害外表下所隐藏的冷酷辣手所震撼,仅仅十二岁的年纪,这种凌厉果断的作风当真是有些让人难以想像。 城中并非到处都是繁华热闹的所在,也有很多幽深无人的地方,比如前时宝相龙树手刃常星的鸽笼巷,而像那样的小巷在摇光城中有很多很多,就好象师映川现在所经过的这个异常清静的地方。 馅饼已经吃完,手里只剩下沾着油光的纸,师映川忽然停下脚步,一道淡淡的气息从那掌中突然发出,瞬时间将油纸震成了碎片,与此同时,师映川全身上下开始散发出淡而薄的古怪气息,随着这股气息充盈全身,师映川整个人开始有了变化,方才还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少年变得骄傲而自信,目色凛然,他抬头望一望云层未散的天空,脸上露出一抹澄澈的笑容,带着些感慨,道:“我就知道,这种地方果然是杀人的好场所……” 此话一出,还未等声音落尽,师映川已经突然间变了脸色,原本看似与平常少年并无二致的身体中陡然爆发出一股惊人气势,挟着浓重的凌厉威势猛地划破了空气,直入不远处的小巷,死死锁定了里面的某些活物,也就是在这时,伴随着一声厉喝,两道青光炽盛如烈火,呼啸直闯而出,震撼人心,其中一人手持一杆长枪,满面熊熊怒火,大吼一声一枪刺去,明晃晃的长枪化作银蛇,速度快得几乎追风逐电,从师映川出声,看向巷中,直到此人飞身而出,出手一枪而刺,这一系列的变化统统都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惊艳一枪! 然而他快,师映川却更快,一道淡淡的人影鬼魅般一闪,再出现时,竟是诡异地恰恰与那长枪擦身而过,只是这么一动,这么一步,就已出现在了这个位置,缩地成寸,轻描淡写地闪了开去,与此同时,师映川轻轻一抖手,腰间别花春水出鞘,却是直朝着另一个窈窕身影而去,那人剑上转出无数朵剑花,清叱而前,师映川神情宁静,目光却凛冽无比,竟是瞬间将出鞘长剑甩手掷出去,青色的剑身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威势十足的轨迹,一冲而过,下一刻只听一声惨叫,对方根本就阻挡不了,当即被一剑刺透了胸膛,并且巨大的冲击力带着身体一起继续飞行,‘铮’地一声钉在了不远处的一面墙壁上,鲜血淋淋。 直到此时才能看清楚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娇美少女,青衣青裙,乌发如云,然而眼下她却已经被一柄寒光凛凛的宝剑当胸穿过,双脚离地悬在半空,被钉在了墙上,鲜血不断落在地面,触目惊心,少女嘴里涌出大量的血水,嘴唇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头颅颓然一垂,就此身亡。 “……师妹!”撕心裂肺的狂吼响彻周围,青衣人目眦尽裂,手握长枪势若疯虎一般扑来:“毁我海天帮基业,杀我帮中三百二十七人,如今又杀我师妹……贼子,纳命来!” “原来是海天帮的漏网之鱼?”师映川不为所动,双眉平直一展,岿然不动,他的眉宇之间依旧凛冽而漠然,显示出一种强大的威慑,几乎让人窒息,双掌突然间猛地互相一擦,掌中竟隐隐带出风雷之声,青衣人一条钢枪好似毒龙出洞,带着刺耳的破空之音直刺而来,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而来,没有任何花哨,师映川在对方出手的一刹那,眼中精光迸射,不闪不避,双手直拍而去,在半途化作漫天掌影,与此同时,风雷赫赫--大雷音掌! 无数道劲气从一双稍小的掌心间呼啸而出,将空气撕得粉碎!一双眼睛骤然睁大,流露出极度的不甘不愿,以及滔天的怨毒!下一刻,两只手掌落到了一个强壮的胸膛上,紧接着漫天血雨瞬间炸开,一把油纸伞同时张起,笼住了一方洁净的空间,血雨中,少年打着油纸伞向后飞掠,足尖轻飘飘及地,然后微微抬脸看着猩红的血雨落下,那清秀的面孔在伞下被遮住,看不真切,唯觉沉默,并没有丝毫亲手毙敌的兴奋与嗜血。 周围落针可闻,被钉在墙上的少女仍在流血,一动不动,下方已经汇成一片血洼,地面到处都是零碎的血肉,一具残缺的尸体倒在不远处,师映川收起伞,伞面已经被血染红,师映川随手将其丢掉,然后就向着那墙上的少女走去。 此时师映川心中有些波动,刚才的杀戮确实对他的情绪造成了一些小小的冲击,不过这种感觉并不是非常负面的,他也没有多少内疚之类的情绪,只因师映川从来都不会用一个好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为了完成任务,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很多事情他都可以去做,身处这样的一个世界,血淋淋的弱肉强食才是真正的规则,从身体和精神上彻底消灭敌人是处理问题时的最直接也是最好用的手段。 师映川来到少女面前,拔下将对方透胸钉住的别花春水,尸体顿时就颓然落在了地上,师映川看了一眼手中的剑,青色的剑身上没有留下半点血迹,依旧寒光凛凛,但师映川还是从怀里摸出手帕认真把剑身擦了擦,这才重新放回鞘中。 然后他转过身去,忽然开口说道:“……阁下还要在那里看多久的戏?” 话音方落,一个俊美的年轻人忽然就无比突兀地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巷口,年轻人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右手当中正在摆弄着用来卜卦的八枚金色铜钱,见师映川看向自己,便笑道:“我今天出门之前卜了一卦,居然又是一副‘相见欢’,莫非说的就是师剑子不成?” 师映川并不认识此人,不过他能够感觉到对方修为不凡,目光再一扫年轻人手中的金色铜钱,顿时了然,便微微一笑,道:“莫非是武帝城的白照巫白公子?” 白照巫见状一哂,也知道是自己手上的卜卦金钱让对方认出了身份,当下也不在意,悠然道:“这里肮脏得很,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剑子与我寻一处清净之地,把酒畅谈如何?”师映川嘴角微翘,也不推辞:“也好。” …… 酒是上好的黄藤酒,人是风华绝美的俏佳人,四名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身披轻纱,妩媚不可方物,翩翩起舞之际,四双长袖舞得飘摇灵动,四个人就好似四只彩蝶一般。 师映川对于自己被白照巫带到这种烟花之地的事实有些哭笑不得,不过白照巫此人的行事名声他也不是不知道,因此意外归意外,却也并不怎么惊讶,白照巫并不十分爱好美女娇娃,偏偏一向倒是更喜欢男色一些,经常收集八至十五岁的美貌男孩作为娈童,这种说法许多人都是听说过的,不过师映川直到今日亲眼看到白照巫身边没有叫美貌佳人伺候,反而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神态娇媚的极清秀小相公时,才确定江湖上的传言果然不虚。 两人倒是出乎意料地说得投机,召来服侍的这些人里面并没有那种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货色,大都是清倌人,因此师映川也没觉得周围的气息让自己闻着不舒服,白照巫此人乃是武帝城城主赤帝姿之徒,行事向来不羁,师映川骨子里也有几分不受约束的性子,于是这样的两个人一朝结识,却是难得的臭味相投。 是的,臭味相投,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有的人话不投机半句也嫌多,但有的人却只需要彼此攀谈几句,坐下来一起喝几杯酒,居然就成了极合心意的朋友,于是等到一曲毕,几位跳舞的佳人香汗淋漓时,师映川与这位出身武帝城的年轻人就已经说话十分随便起来,倒像是相识很久的朋友一样。 此时白照巫张口含住身旁那小倌剥好送到嘴边的葡萄,咽下之后就指着师映川笑道:“看来我今日卜的卦果然没错,相见欢,相见欢……果然就遇见了一个投机的朋友。” 师映川含笑摆手,拒绝了一个妩媚佳人的服侍,自己动手斟酒,道:“武帝城距离这里可是不近啊,你怎么倒来了大周?”白照巫喝了一口酒,右手轻抚着身旁小倌那滑嫩的脸庞,笑吟吟地道:“我这无非是在游历罢了,看看各地的风土人情,赏赏美人……反正人生在世,总应该活得顺心适意才是。” ☆、七十三、我不悔 师映川闻言笑道:“听起来还真的人叫人羡慕,你这日子过得确实自在极了,不像我,有时候还得奉命东跑西颠的。”白照巫容貌十分俊美风流,一身锦袍,双眉高挑,凤目含情,听了师映川的调侃便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这阵子在摇光城也算是出名了,现在城中哪个不知道断法宗剑子的手笔?不像我,师尊总是训斥我不务正业。” 师映川被逗得嗤嗤一笑,抚掌道:“嗨,咱们也都别抱怨了,都说望子成龙,其实天底下做师父的不也一样?巴望着自己的徒弟成龙成凤,我在山上有了差错的时候,我师尊也是下手半点不留情面哩,揍得我屁股噼里啪啦的,我向哪里说理叫苦去?” 白照巫大笑,道:“果然是难兄难弟……映川,你可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有趣多了,今天你这个朋友交得果然没错,来,只为你我今日相识,且浮一大白!” 两人笑着互相举杯示意,一饮而尽,白照巫放下杯子,忽然一手推开靠在自己身边的小倌,毫无形象地拍着桌子叫道:“鸨子呢?咄!快给爷滚进来!别想用这些寻常货色来糊弄爷,放在不识货的人眼里觉得是天仙美人,爷却懒得用眼皮夹上一夹!把你楼里最上等的货色叫来,不然立刻三下五下拆了你这腌臜地方!” 这么一来立刻鸡飞狗跳,师映川先是一愣,随即扑哧一声笑了个仰倒,当下配合着拍桌子学着白照巫乱叫:“……把你楼里最上等的货色叫来,不然立刻三下五下拆了你这腌臜地方!”他二人都是身份地位尽皆不凡的人物,谁能想到竟像泼皮无赖一般,毫无风度地在烟花地里胡乱闹腾起来?若是清楚二人身份的人见了,只怕眼珠子也要瞪了出来。 未及半刻,一群膀大腰粗的护院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上楼来,准备与里面两名闹事的客人好好‘谈谈’,为首的汉子一把掀开帘子就要进去,却猛然间眼前一花,一块硬邦邦的物事当头砸来,正砸在鼻子上,打得汉子鼻血长流,此人顿时大怒,然而等看清楚那物事的模样时,一张脸便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从暴怒到谄媚满面的巨大转变,速度之快,变化之大,当真令人赞叹--只因砸得他鼻血长流的东西,是一锭黄澄澄的十足真金。 那里面俊美的年轻公子和一位笑嘻嘻正拍桌子敲酒壶的小公子还在胡闹叫嚷,年轻公子又是几锭金子扔了过来:“爷已经说过了,把你们楼里最上等的货色叫来,莫非一个个都聋了不成?”一群汉子忙捡起地上骨碌碌滚动未停的金锭,一张张脸上满面都是笑容:“两位公子息怒,小的们马上去问妈妈,立刻就来,立刻就来……” 于是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在付出了五千两银子的缠头费之后,一名身穿莲青色织绣连烟锦衫的少年便站在了师映川与白照巫两人面前,少年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挽着寻常的男子发髻,鬓边垂了一绺散发,显得有些随意,容貌清清淡淡,神情也是清清淡淡,身娇腰弱,颇为纤细,面部轮廓极精致,当真是上等的美人了,只是面上却不见笑容,半点也没有,只微微蹙着长眉,十分动人,却又没有过多的柔弱味道,面对着师映川与白照巫两名客人,在二人的注视下,少年脸上没有讨好的意思,反而落落大方地与二人平视,他知道这两人是一掷千金的豪客,然而却依旧如此微微透着一丝高傲,或者说是‘有性格’,这样的表现不但不令人不喜,反倒是更添吸引力,最容易令男人们趋之若骛。 少年穿着莲青色衣裳,整个人也好似一朵遮掩在雾气之中的青莲,白照巫见状,转脸便对一旁的师映川笑道:“如何?”师映川打量了一下这个少年,对方自然比不得左优昙那等倾国绝色,但也确实算得上一等一的美少年的,于是就笑道:“的确是有些不同流俗的劲儿。”白照巫懒懒笑道:“这是个清倌,又生得不俗,难免要傲气一些。”少年听他这样说,目光就微微一跳,清冷的眼眸里闪过几分恚怒和羞恼,复又恢复如常,将下巴略昂了一些,白照巫却不在意,走过去直接伸出手,捏住了少年的下巴,细细打量着,少年白皙的面孔微微涨红,连忙向后退开一步,摆脱了白照巫的手,道:“我只是陪人清谈饮酒……” 白照巫哑然失笑,却突然间再次捏住了少年的下巴,这次他用上了一点技巧,让对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脱开,一面手指轻勾,强令少年抬起了头,少年吃惊之下,脸色涨红,眼圈也已经微微带出了水气,却仍然倔强地维持着面上已经十分艰难的冷漠之色,白照巫另一只手抚上他丰润红嫩的唇瓣,慢慢摩挲着,却微笑着对师映川道:“映川你看,越是这种摆出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架势的清高美人儿,男人就越是趋之若骛,愿意为此一掷千金,即便被美人白眼厌恶了,还觉得十分欢喜,真真是贱骨头,却不知在我看来,怜香惜玉这种事情纯粹要看心情,既然是身处这种地方的人,就应该守好自己的本分,都已经入了这皮肉一行的营生了,莫非还要立贞洁牌坊不成?” 说罢,将那又羞又愤的少年摸了一把脸蛋,唤来老鸨,二话不说直接将这清倌买下,付了一大笔的赎身银子,老鸨笑得见牙不见眼,殷勤无比,那少年见此一幕,眼中流露出悲色,泫然欲泣,他用力抿住嘴唇,强行定了定神,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才极力用淡然的语气开口说道:“我有一个姐姐,现在还在此处,我全赖她照顾,才长到如今,若是公子能够将姐姐一并赎身,还她自由,那么我愿意自此……” 少年话还没说完,白照巫便漫不经心地一哂,淡漠地看看少年清丽如花的面孔,说道:“你的蠢话还真的是不少,我向来最厌自以为是之人,你现在已经被我买下,要打要杀只在我一念之间,难不成你以为自己还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说着,轻佻地拍了拍对方光滑的脸蛋,少年听到这番话,性子里的骄傲不平被刺得一滞,顿时羞愤难禁,然而同时却看见了白照巫虽然含笑,却明明冷漠如冰的眼睛,那是完全不在意的神色,就像是看着一只猫一条狗,而不是一个罕见的美人,少年见状,整颗心就好象掉进了冰窟窿里,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处境,一时间心头一阵绝望,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 师映川见到这一幕,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在这种事情上无非只是个人的喜好问题罢了,他可以欣赏这少年的美,也赞叹一声对方对于那个所谓的姐姐有情有义,但也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因此被触动,也不会义正辞严地去对白照巫说些大义凛然的话,归根结底,就是因为这个美丽的少年只是一个普通人,那就意味着没有权力,没有地位,更没有力量,除了美丽之外一无所有,属于随时可能被压迫,被欺凌玩弄的对象,就好比当年身在大宛镇的自己,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瘦弱男孩,在每天繁重的劳动与无休无止的打骂中静静蛰伏,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一次次地强迫自己安静地等待,抱着希望去等待黎明真正降临的时刻,然而在真正的蜕变到来之前,男孩只是睡在灶下的一只老鼠,就好比现在这个少年一般,身不由己。 这时白照巫揽住那面色苍白的少年,对师映川轻笑道:“此子如何?映川若是喜欢,便送给你了。”师映川对这位新朋友的行事作风有些啼笑皆非,不过却很欣赏对方的直白肆意,方才他举手投足之间以血腥手段在僻静处杀了一对年轻男女,之前却又不吝于笑眯眯地花四文钱买来刚出炉的馅饼,哄两个小孩子破涕为笑,这不是丧心病狂的恶,也不是没有来由的善,就好比这个世界是复杂的一样,人性也是如此的复杂。 师映川摇头道:“还是免了罢,我可不要,受不了这种艳福。”白照巫打量了他一眼,嘴角微勾,笑吟吟地揶揄道:“也是,你年纪还小,只怕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妙处。”师映川哭笑不得,心想我都是快当爹的人了,有什么不知道的?嘴上却道:“这天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家里只怕饭都做好了。”又笑道:“可要去我那里一起吃个饭?” 白照巫摆一摆手,笑道:“不了,你那里还有病人,我就不打扰了。”伸手在身旁少年颔下一抚,眼中意态闲恣,薄唇弯弯:“况且如今美人在怀,怎可辜负了?映川岂不闻‘春`宵一刻值千金’之说?改日再去叨扰就是。”师映川笑着摇摇头,起身伸了个懒腰:“好罢,那我便回去了,你若有时间的话,随时可以去找我说说话。”白照巫轻笑未连:“这个自然。” …… 七星海,某无名小岛。 浪花冲到海滩上,堆积出白色的泡沫,沙滩上是一片松软绵和的细沙,被阳光照晒得微微温热,不时有海鸟从上空飞过,天边是美丽的晚霞。 此时两名男子正走在沙滩上,一人身穿再简单不过的白色布衣,没有任何花纹与装饰,也谈不上什么精美款式,头上仅仅扎着束发的白色发带,另一人却是颜色纯净的秋香色交领大袖长袍,外披白纱对襟广袖纱衣,上面绣满了银线勾织而成的貔貅图案,头上一顶以整块羊脂美玉雕成的玉冠,呈莲花造型,洁白无瑕,却又有青玉雕琢成的两片莲叶同缀,精美绝伦,然而就是这样从着装上看起来就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彼此周身隐隐散发出来的气息却给人以互相交融之感,丝毫不觉得排斥。 藏无真面色淡然,负手缓缓而前,沙滩上却并没有留下半点脚印:“……今年不是川儿来岛,反而是你亲自来此将造化丹带给我,倒让我有些意外。”连江楼心平气和地道:“映川如今身在摇光城,何况弟子已经多年不曾见过师尊,因此今年便登岛见师尊一面。”藏无真微微一笑:“我早已说过,你无须特意来看我,我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不好。” 两人并肩而行,走过的地方没有丝毫痕迹,连江楼沉默了半晌,沉声道:“……三月前我再次前往舍身崖,那人依然不肯说出摧心剑化解之法,声明除非师尊亲自去见他一面,否则决不吐露一字。”藏无真听了,神情不变,然而连江楼却分明感觉到男子的脚步有片刻的迟滞,藏无真的声音中没有哪怕些微的波动,就如同淡淡的海风吹过:“江楼,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曾放弃,而为师却从未想过能够从那人口中得到化解之法。” 藏无真微笑起来,云淡风轻:“……我如此待他,他又怎么肯让我化解伤势,独自逍遥?他要用这一记摧心剑让我时时刻刻地记住,我当初究竟是如何对不起他……然而,我不悔。” 藏无真的笑声渐渐蔓延开去,他一手直指大海,说道:“江楼,你看这海,你方才便是从海上而来,那么你告诉我,当你身处大海之上,究竟是何感受?”连江楼明白男子真正的意思,便道:“……武者之路,浩荡如海,无穷尽之时。”藏无真笑道:“不错,面对大海,无论什么人都是渺小而卑微的,也许有人出身天湟贵胄,也许有人资质天赋惊艳绝伦,也许有人手握千万人的生杀大权,也许有人美貌倾国,然而面对大海,也终究不过是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只是碌碌凡庸的蝼蚁罢了,转眼之间已成黄土一掊,而大海却千年万年都在这里,即使未来的某一天它也终将不复存在,也许沧海成为桑田,但毕竟比起人的一生,要长久太多。” “……人生匆匆百年,何其有限,即便武道强者的寿命比起普通人已有不小的延长,终究也逃不脱生老病死,然而武者乃是一心追求力量之人,追求超脱,我要探寻的是前面的方向,我要眺望的是顶峰之上的风光,武道的尽头究竟是什么?前面的路又是什么?许多年前我拜入断法宗,成为内门弟子,自此摆脱了要被家族掌握的命运,后来我得到当时莲座垂青,成为宗门剑子,人生再次翻开新的篇章,再后来我成为第二十六代莲座,站在了世间千千万万人的头顶之上,天下之大,已无人可阻于我面前,无人可左右我的意志,自此我的追求就已不是权势地位,而是武道的尽头--那里,究竟是什么?” 藏无真一双眼睛有如星空璀璨,又似大海磅礴,此时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晚霞染成了美丽的颜色,仿佛天都烧了起来,看上去壮观无比,藏无真神态依然从容自信,有着隐而不发的威厉之感,徐徐道:“我心如剑,可斩断一切羁绊,可破灭一切枷锁,与之相比,区区情爱,何足道哉?”男子眼望面前壮阔的大海,这一刻双眼中是无以言述的深邃,他笑着叹息,声如风烟:“……我不悔。” --我不悔。然而心头那莫名的抽搐是什么?就像是永远失去了某件宝贵的东西一样,年复一年闲看岛上花开花落,坐观窗前细雨霏霏,夏听蝉声冬赏雪,却始终少了些什么。 …… 天边是大片的火烧云,霞光照得人脸上红扑扑的,师映川走在街头,手里拿着一串刚刚买来的糖葫芦吃着,忽然就闻到空气里的浓浓葱花味道,果然是快到晚饭的时候了,却不知道自己叫人做的那道糖醋鱼里面,放的糖够不够多? 此时不远处的一座酒楼二楼上,临窗的位置正可以远眺,将一大片景致纳入视野,一扇窗子前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对面则是一个不满二十模样的少年,那少年刚刚替中年人倒了酒,此时却讶然看着楼下,喃喃道:“师父,那人……是师映川?” 中年人闻言,微微一顿,便也向外看去,只见街上一个清秀普通的少年正经过酒楼门前,那种面带微笑地舔着糖葫芦、一脸幸福满足的样子,和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二致,实在无法让人与近来那个在皇城中搅动风雨的断法宗宗子联系在一起,中年人对面的少年看着这一幕,也觉得匪夷所思,想到这里,终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突然轻轻释放出一丝剑气,向着楼下正吃着糖葫芦的少年而去,这倒并非是暗算,而是单纯地想试探一下对方的深浅,然而少年刚一出手,中年人却是神色大变,他没想到自己的徒弟居然如此莽撞,但这时想要阻拦,却是已经迟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楼下的师映川蓦地抬起头来,突然间指尖一弹,二楼那少年只觉一道凌厉之极的剑气已经扑面而至,自己释放出的那缕剑气瞬间就被淹没,旁边的中年人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探手抓去,想要替徒弟拦下这一击,然而那剑气半路突然分作两道,中年人措手不及,仅仅破去了其中一道,另一道却正正击向他对面的少年面门。 中年人心脏瞬间停滞,几乎不忍见爱徒下场,然而此时却并没有意想中的惨呼,中年人立刻看向自己的弟子,只见少年愕然坐着,一片乌黑的额发正轻飘飘地落下,除此之外,并不像受伤的样子,原来师映川从那道剑气中并没有发现杀气,只是充满了单纯而莽撞的试探味道,因此也就没有下杀手,只是削去对方的头发作为警告罢了。 中年人见状,总算是放下心来,他对面的少年却是脸色青白,终于明白自己刚才几乎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他急忙向楼下看去,却发现那拿着糖葫芦的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时间寂静无声,过了好一阵,少年才恢复了平静,他忽然自嘲地歪了歪嘴角,轻声道:“师父,你曾经说过我的资质是很好的,可是现在我有些不相信这个说法了,那个人……那个人明明比我小很多,可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为什么却这么大?” 中年人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徒弟,眼中流露出慈祥之色,叹道:“傻孩子……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天赋资质固然重要,但这些并不能确保一个人可以成为强者,只有传承与教导才是关键,没有最正确的指点,没有一个合适的引路人,那么即使有再好的天份也不行,这世上不是没有靠着自己努力而成才的人,但这样的人古往今来寥寥可数,都是真正不世出的天才人物,那剑子的师尊乃是大宗正连江楼,惊才绝艳的武道强者,而你的师尊,只是一个普通武者……” “师父不要说这样的话,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即使没有那位莲座修为高深,也一样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我以后一定努力修行,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少年急急说道,显然是不愿自己敬爱的人如此妄自菲薄,中年人见状,欣慰一笑,窗外清风徐徐,夕阳正好。 师映川走在街上,把最后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咬进嘴里,然后就丢开了手里的竹签子,哼着小曲沿路边走着,偶尔还会笑眯眯地朝着某个漂亮的大姑娘小媳妇吹个口哨,对方一见他不过是个容貌清秀的孩子,并非什么登徒子,便只是红着脸啐了一声罢了,倒也不以为意。 正走着,不远处一辆马车不疾不徐地迎面驶来,到了近前,车内忽然有人轻咦一声,随即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停车。”那驾车的车夫听了,便极为利索地将马车停下,只见一只手掀开了薄薄的青纱车帘,露出一张俊美儒雅的脸庞,青年微微一笑,道:“真是巧了,不想却在街上遇到剑子。” 第28节 ☆、七十四、吻 车窗里露出的这张面孔看起来俊美温文,并不陌生,却是容王晏勾辰,一双眼睛是典型的丹凤眼,眼梢高挑,眉尾微微上扬,给整张面孔平添了几分雍容之气,师映川抬脸看去,随即轻然一笑,道:“原来是王爷。晏勾辰微笑道:“本王刚刚从迦叶寺为去世的母妃做法事回来,不曾想却是这样巧,在这里遇到剑子……剑子这是有事在身?” 师映川微微眯眼,清秀的脸庞上浮现出淡淡的不经意情绪,说道:“也没有什么事,我现在正要回清湖小筑,王爷这是要回府罢。”目光扫一眼驾车的车夫,见其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有神,便知道这是一个外家功夫已经练到极强横地步的人物,不过师映川仍然还是摇了摇头,对晏勾辰说道:“虽然天子脚下一向较为太平,但王爷身份尊贵,无论做什么事情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依我看来,虽然王爷身边带了人充当保护之职,但依然不够。” 晏勾辰面上有着温和的笑意,眼中也在笑,道:“剑子多虑了,其实说来还是因为剑子的缘故,若是在往常,本王自然不会如此轻率,只带了一人随身护卫,但近来摇光城中各方势力为之肃清,修为高深的武者大多已经被监控行踪或者已经盘查过,至于上回行刺的刺客,更是不可能还留在城中,既然如此,本王又有什么可多虑的?无非是去一趟迦叶寺,带一个人随行已经足够了。” 晏勾辰的话说得非常清楚,听起来明褒暗讽,倒似乎是在暗指师映川在摇光城的一系列霸道举动,对此不满,不过师映川听了这话中的语气,却可以听得出来对方在说这番言辞之际,心中并无他意,完全只是字面的意思而已,当下便轻轻笑了一声,道:“也对,倒是我想得多了。”晏勾辰态度极温和:“……相请不如偶遇,既然在这里巧遇剑子,那么若是没有什么要事的话,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不如去本王那里吃一顿便饭,本王府里新来了一个厨子,手艺倒是颇有几分可观之处,剑子试试就知。” 师映川略一思索,倒也没有拒绝,左右这时候回去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说不定还可能碰见宝相龙树,倒不如去晏勾辰府上蹭一顿晚饭,想到这里,就微微一笑,道:“也好。” 师映川上了车,不多时,马车便到了容王府,有点出乎意料的是,晏勾辰并没有摆出多大的排场,两人只是在园子里的一丛牡丹旁用晚饭,没有叫侍女伺候,桌上也只有六七道菜,配了酒,不过菜肴做得都很是精致,卖相很好,晏勾辰亲手打开桌上一只浅口盅的盖子,原来里面盛着的是一块不小的红烧肘子,这是一道非常普通的家常菜,出现在王府待客的桌上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但眼前的这道红烧肘子看起来却极引人食欲,外皮色泽枣红,周围点缀着碧绿的青菜,肘子下面是两段葱,虽然简单,但色彩却搭配得很有视觉冲击性。 这时晏勾辰拿起布菜用的长筷,轻轻夹起一块肉,放在师映川面前,笑道:“这是新来的厨子最拿手的一道菜,剑子尝尝味道如何。”师映川见状,自然知道这其中道理,须知这世间越是简单平常的菜品,才越能检验出厨师的手段高低,便笑道:“哦?这我倒要试试。”说着,夹起那块肉放入口中,顿时只觉得酥烂软糯,肉烂胶粘,几乎入口就化,而外皮肥而不腻,甚至略有些嚼劲,果真是极香醇鲜美的,再正宗不过,不由得点点头,赞叹道:“我倒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地道的红烧肘子,王爷果然请了个好厨子。” 晏勾辰头上一顶精美的发冠将满头黑发束了起来,两缕鬓边整齐垂下的发丝令他格外多了几分斯文之感,再配上一袭华服,越发使得整个人十分儒雅俊美,当真是许多少女眼中的如意郎君形象,此时青年仪态端庄得体,微笑道:“剑子既然喜欢,稍后回去的时候就带上此人便是了。”师映川听了,却摆手一笑,说道:“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然不是什么君子,却也没有两手空空上门吃白饭,结果却把人家的厨子拐走的道理。”他说得有趣,两人便一起笑了起来,一时间谈笑风生,再尝着各色精致菜肴,好不惬意。 饭吃到一半,未曾想九皇子晏狄童正巧也来了容王府,晏勾辰便命人再添了一副碗筷来。 三人所在的园子相当大,十数丈外甚至还引了一弯清泉及此,一眼望去,有亭台楼阁错落有序地分布在远处,到处都是正在盛放的鲜花,将周围烘托出了一种很有格调的轻松氛围,而且颇为温馨,若是有情侣在此谈情说爱,是再合适不过的,晏勾辰选在这里与师映川一同进餐,不能不说这其中也有出于某种不可言明的考虑的因素。 晏勾辰此人并不好男风,平时也并不像很多王公贵族一般爱好美色,肆意行欢,倒是很有些洁身自好的味道,这时他目光淡若风烟一般,在貌似不经意的间隙打量着师映川,面前的少年容貌普通,只能说是清秀,身量也还未长成,由于喝了一些味道还不错的果酒,所以两颊上添了一抹微微的酡红,更让他显得稚气无害,若非一双眼睛时不时地闪过淡薄的精芒,实在与一个普通少年没有什么两样。晏勾辰心中转着许多念头,虽然他对师映川并没有什么情爱方面的想法,不过为了自己的大计考虑,也仍然要不断地揣摩这少年的心思。 晏狄童在一旁默默吃着饭,最近这段日子他有了某种变化,虽然只是短短不多的时日,然而他的心态却已经有了不小的改变,他自出生起就是天湟贵胄,龙子凤孙,是周皇十分喜爱的一个儿子,身边无数人对他都好似众星捧月一般,即使年纪尚小,却依旧有太多的人要仰他的鼻息,但是后来他却发现在皇宫之外的地方,在某些人眼里,他这个九皇子也没有高贵到哪里,皇室子弟这一层金灿灿的外衣并不能给他增添太多的分量……晏狄童伸出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借着这个间隙看了师映川一眼,十二岁的少年比起他要高了不少,一身简单不打眼的装扮,与他身为皇子的雍容华贵自然是不能比,但眼中那种隐隐的从容精干却也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所不及的,在这一刻,晏狄童忽然想起晏勾辰曾与他说过的一番对话。 “皇兄,有一件事情我不太明白,你说,断法宗这么做,难道……就不怕犯了众怒么?” “犯了众怒?什么众?小九你要记住,‘众’未必就一定是一种优势,也许一群装备俱全的重甲铁骑可以围杀一名一流武者,然而当一个武者的力量达到一个限度的话,那么人数的优势已经弥补不了什么,即使身处上万最精锐的军队围杀之中,有些人只要想走,就一定能够脱身……至于‘犯众怒’,那又怎么样?你可以看看,那些人甚至连报复的话都不敢说出口,在一个屹立千年的大宗门威慑之下,无论他们有多么愤怒不甘,都只能统统压在心底,不少人还会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被对方找到头上。” “皇兄,我听说现在摇光城中许多势力正在查找那天刺客的线索,他们……” “这很正常,因为他们只有揪出那个刺客以及刺客背后的人,才能让断法宗满意,结束目前的这一切,而且,他们心底的那些愤怒和不甘虽然必须死死压抑着,但终究还是需要发泄,他们当然不敢对断法宗表达不满,所以这些愤恨与怒火就需要转移,而那个刺客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目标,毕竟如果不是因为他,摇光城又怎么会闹成如今的地步?很多人都会想,明明是这个混帐惹出来的事情,为什么却让其他人遭殃,于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甚至会比断法宗更热心于查找刺客,这也是师映川此举的用意之一。” “用意之一?” “莫非你以为师映川这般大张旗鼓只是单纯为了震慑或者说警告?到今日为止,摇光城所有被断法宗清洗的势力所留下的基业已经全部被断法宗接收,附近断法宗的人手还在陆续赶来,至此,断法宗在摇光城中所能掌握的力量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从前他们不是不能做到这一点,只不过毕竟无故动手会牵扯到这里面的很多东西,而这次白缘的受伤,就恰好给他们的行为找出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 晏狄童心中回想着自己与晏勾辰前时的对话,目光稍稍在师映川身上一转,但立刻就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吃着饭,他的动作一直都很隐蔽,但师映川却都看在眼里,他有些奇怪于这小皇子为什么总是注意观察着自己,不过倒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这时晏勾辰微微一笑,然后对着师映川道:“剑子似乎很喜欢这酒?”师映川的手指轻轻转动着酒盅,面上泛着淡淡的酒色,说道:“王爷府上的佳酿确实别具风味。”晏勾辰笑道:“既然如此,本王明日便让人送几坛去清湖小筑。”师映川也没有推辞,只道:“那便多谢王爷了。” 一时饭罢,师映川与晏勾辰两人都是面色醺然,几名侍女送上水果甜品等物,这时有清风吹过,园中的草木瑟瑟微摇,不远处还有泉水潺潺流淌的声音,三人在一间凉亭内聊天谈笑,晏狄童虽然年纪尚小,但他生在帝王家,自幼耳濡目染,看多了形形色色的事情,只怕比不少大人都还要精明一些,此时适当地插言几句,不但不惹人反感,反而让谈话更添趣味。 正说着话,晏狄童忽然问道:“我有事情想请教剑子,两年前我曾经想拜剑子为师,但是剑子没有答应,后来这两年里我很努力地习武,到现在觉得自己也有点儿长进了……” 说到这里,晏狄童白皙的小脸上明显浮现出希冀之色,将一只胳膊伸到师映川面前:“剑子能再给我看一下吗?看看我是不是有将来成为了不起的武者的可能?” 师映川的目光微微闪动,然后在晏狄童身上一转,语气平淡:“当然可以。”晏狄童见状,即使这两年来已经慢慢学习如何让自己处变不惊,但此时的心情也仍然情不自禁地因为某种期待而微微患得患失起来,师映川将手搭在晏狄童的腕上,释放出一缕真气进入对方的体内,慢慢查探,很快,师映川收回手,晏狄童立刻带有几分期盼地抬头看他,却正好迎上了师映川一双沉静的眼眸,那漆黑的眼睛里仿佛有着洞察人心的清明之色,令晏狄童莫名地生出一丝紧张,就见师映川点点头,说道:“其实你的天赋还算可以,现在有这一身武艺也不容易,看得出来你平时在练功这方面确实是很努力的。” 晏狄童漂亮的小脸上浮现出期待之色:“那么……”师映川却笑了一下,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九殿下如果一直这样努力下去,日后会是一个不错的武者,有生之年有望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晏狄童如今却是识货的,听了这话并没有喜出望外,反而有些急切地道:“只是一流而已?难道我真的不能成为真正的武道强者?” 师映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九殿下,你在修行上也许确实很努力,短短两年时间里有这样的进步,想来悟性还是可以的,但是很可惜,你在天赋资质一途上没有得到老天的青睐,你的资质可以,但不是真正的出类拔萃,更不算天才横溢,这一生成为一流武者基本已经是极限了,我可以九成九地断定,你没有成为先天武者的可能,哪怕你找来再高明的师父教导,也基本上没有任何希望,除非出现奇迹,但据我所知,这样的可能性的确是太小了。” “难道我真的没有可能么?”晏狄童虽然一开始就没有抱有太大的希望,但此时亲耳听见师映川这样说,眼眸深处到底还是闪过一丝浓浓的不甘之意,他强行压抑下来,咬着嘴唇道:“……可是,可是我相信人定胜天,只要我意志坚定,一直努力下去,一心精进,即便真的是一块石头,也能化为美玉。” 师映川见状,倒也对这九皇子有了几分赞许之意,不过他还是实话实说,摇头而笑:“这世上很多人都以为用自己的意志就可以战胜一切困难,这种想法当然很好,也往往是成功所要必备的,不过有些事情却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好比你天生就是天湟贵胄,而其他人却是普通人,甚至乞丐。”师映川说着,把玩着手里的一颗李子:“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会是特殊的那一个,然而古往今来的武者数不胜数,其中很多天才到最后都是默默无闻,这其中意志比你更加坚定、一生比你更加努力的绝对不在少数,可是失败的却太多太多了……我说这些话并不是要打击你,而是希望九殿下在这方面不要过分偏执了,走了死胡同,九殿□为皇子,地位尊荣,在武道一途上的成就高低其实并不重要。” 晏狄童沉默下来,一旁始终没有开口的晏勾辰却微笑道:“小九,剑子说得是,你是皇族中人,日后需要的是辅佐天子,其他的只是次要而已。” 三人又坐了片刻,末了,师映川放下茶杯,微笑道:“酒足饭饱,天色将迟,我也该回去了……今日倒是多谢王爷款待。”晏勾辰亦笑,并没有多作挽留:“剑子何必客气。”又道:“若是有空,剑子还请多来本王这里走动走动。”师映川道:“这是自然。” 从容王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色微黑了,师映川婉拒了晏勾辰安排马车送他回去的好意,自己一个人酒意醺然地向着清湖小筑方向走去,就当是饭后散步了,他走得不快,一路悠悠然哼着小曲,十分惬意。 半晌,面前终于出现了一片湖,远处的建筑在夜色中仿佛一只安静蹲踞的兽,师映川惬意地轻轻哼唱,一面甩着手悠哉悠哉地朝着远处的宅子走去:“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忽地,悠扬慵懒十足的小调戛然而止,师映川看向一片湖边林子,只见月色下,一个身穿长袍的青年正靠在一棵树旁,身材颀高,皮肤白皙,薄薄的双唇令其显得有些冷峻,圆润饱满的额头令那神情显得多了些宁静,眼底深处有着深深的高傲印记,此时青年正看着师映川,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淡淡的光芒,除了宝相龙树之外,还能有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的缘故,宝相龙树似乎比白日里多了几分魅力,淡淡的月光涂抹在他的脸上,形成一层清冽的柔和光泽,见到师映川走近,便站直了身体,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心上人,说道:“……我一直都在等你。你去了哪里?” 师映川也没细说,只道:“去了容王那里吃酒。”随着少年走近,宝相龙树清楚地闻到了对方身上的酒气,不由得微微皱起如浓墨勾勒而成的剑眉,表情却依旧不变,只道:“若是想找人喝酒,我陪你就是了,何必去别人那里。”师映川正因为下午宝相龙树对他施展天魔音无相法而有些不大高兴,于是听了对方这样近似诘问的话之后,就借着酒意没好气地反驳道:“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和谁喝酒便喝了,你莫非还要限制我的行动了?” 宝相龙树被顶了这么一记,眼神就沉了沉,不免眸中闪出一丝微恼,不过立刻他就将这种情绪压制下去,轻哂道:“好好好,是我说话的口气不太对,别跟我计较,嗯?”说着,就走到了师映川的面前,这少年的性格是多面的,时而尖酸刻薄,时而脸皮极厚,常常有点招人讨厌的毛病,同时也有点小可爱的地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把他迷得都不太像自己了。 青年靠得太近,身上的成年男子气息争先恐后地钻进了鼻孔,师映川有些下意识地不适应,借着酒意就推向对方的胸膛,嘟囔道:“离我这么近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刚刚碰到青年胸膛的手却突然被人一把握住,那是一只比他大上很多的手掌,将他的右手捉得紧紧的,师映川顿时一愣,微怔地看着青年,而宝相龙树的面容上却是一副水波不兴的样子,目光深沉,某种微妙的神情在他脸上隐约浮现,师映川微微一缩手,有些不大高兴地道:“你这家伙又要干什么……喂,快点松开。” 但宝相龙树却没有依言放手,他面色如常,眼神好似星空一样深邃,其中却又浮现出淡淡的诡异之色,他看着师映川黑白分明的瞳子,以及那形状优美的嘴唇,师映川被他看得有点儿发毛,正要说话,宝相龙树却已经率先说道:“映川,你直到如今也还是对我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你从未真正放下心思来对待我,但我对你却是无条件的、全心全意地喜欢,而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固执造成的,你觉得自己不应该喜欢我,不能够背叛那个姓方的丫头,所以就本能地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你喜欢的只有方梳碧,是不是?你这明明就是自欺欺人。” 这些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师映川被弄得愣了一下,但马上他就准备反驳,只是此时宝相龙树却不给他机会,将双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师映川身上除了酒气之外,还有着淡淡的清爽味道,宝相龙树深深吸了一口气,攫取着这动人的气息,任由这种气息将自己包围,方才还有些烦燥不安的心便渐渐沉稳起来,觉得宁静而舒心,此时此刻,就好象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他与他……空气中似乎突然就开始产生出一种暧昧的东西,并且迅速扩散、变浓,师映川毫无来由地感觉到了一丝微微的忐忑与不安,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令他本能地就想避开,抬手就按上了青年放在自己肩头的双手,准备拿下来:“宝相……” 然而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股极强劲的力道猛地将他攫住,宝相龙树将师映川猛扯入怀,紧紧拥住,霸道蛮横无比,紧接着,嘴唇在少年下意识睁大的眼睛中直接逼来,在师映川由于震惊而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的呆滞中,深深地吻了下去! ☆、七十五、辗转纠缠 宝相龙树霸道蛮横无比地对着面前那微红的嘴唇深深吻了下去,师映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呆了呆,再加上酒意微醺致使头脑不似往常那样灵活,一时间竟是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下一刻,宝相龙树的嘴唇已经准确无比地印了上来。 紧随其后的是那有力的舌头,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姿态气势汹汹地破开了师映川原本就没有闭合的牙关,几乎是用掠夺的方式贪婪而毫不客气地攫取着少年柔软的唇舌,那种有点甜有点芬芳的酒味儿,那种软绵绵的触感,以及少年本身的味道,这一切的一切令宝相龙树感觉自己瞬间就陷入到了一股强烈无比的晕眩当中,整个人就好象快要飞了起来--他想要他,从他的唇,他的舌,他的眉眼到轮廓,到身体,到所有的一切! 宝相龙树的双臂猛地抱紧了师映川,让彼此之间不留半点空隙,在这一刻他忽然就明白了,对于有些让自己又爱又气的人,一味的迁就温柔其实并不可取,也许只有强硬一些甚至打破对方表面的坚壳,用一些最直接的手段,才会享受到果壳里面深藏的甘甜果实! 不过这种行为只维持了一眨眼的时间,师映川遍体栗然,一呆之下就终于反应了过来,立刻用力挣扎,但宝相龙树却是早有准备,紧抱着师映川的两条胳膊上竟提前就已经贯注了十成十的内力,师映川仓促之下想要将他一举推开,这怎么可能?不过宝相龙树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不想激起师映川更大的反弹,于是又狠狠亲了少年一下,便消去了臂上的力道,双眼定定地看着师映川被含吮得明显湿润的嘴唇,低叹道:“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好……” 突如其来的声音缥缈如丝,如嗟如叹,但是宝相龙树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少年用力一把推开,师映川猛地打了个寒颤,从这短暂的茫然当中惊醒过来,他的脸上混合着不可置信、震惊、惊愕、茫然、愤怒以及怀疑等等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神情,而心底最深处的一种陌生的感觉正飞快地好似潮水一般扩散开来,填充到它们应该在的地方,在这一刻师映川忽然发现,眼前男子的笑容非常陌生,即使彼此已经很熟悉,但此时师映川却并不想再直视青年的眼睛,他厉声道:“……宝相龙树你这混蛋!你疯了?” 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顿时为之一滞,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沸腾翻滚,恍惚有如实质性的凛冽之意,“你说呢,我觉得我已经疯了,不过我做的事情却是我最想做的,这一点我很清楚。”宝相龙树在这一瞬间,又恢复到了从前那种平静的样子,淡淡地说道,他嘴角忽然轻扯起一丝笑意,深深看着师映川,似乎是洞察了什么秘密一般:“映川,你果然像我想的那样,不是真的不动心的,你很矛盾,也刻意想要逃避……你在逃避什么?不想正视什么?” 宝相龙树逼近一步,声音如同无尽潮水,悠悠漫过周围,眼中有烧灼的毒火:“你动心了,映川!你敢说你真的没有动心?你在动摇,一方面你不肯也不愿对那个方家丫头做出所谓的背叛举动,但是另一方面你却确确实实地对我动了心,你被我打动了,哪怕现在还只是有一点点而已,但归根结底也是动心!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爱过你,给你带来这种强烈的感觉,你的心,你的人,都因为我而动摇了,你敢说不是?你敢拍着良心说不是?” 夜色中,宝相龙树言语如刀,刀刀入肉,师映川深吸一口气,默然无语,有一股情绪在他心中慢慢研磨着,磨出许多滋味来,然后把每一分每一寸都摁进他心底,但是马上他又握紧了拳头,表面看起来十分冷静地说道:“宝相,你不用在这里胡说八道,我明明……” 他刚想斩钉截铁地回答些什么,不过在下一瞬间,宝相龙树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眼中一缕熊熊的炽热之意跳跃着,一字一顿地凝肃倾泄着心底的话:“……别想骗我,映川,我感觉得出来,看得出来,摸得出来,你的的确确是动摇了,你根本不讨厌我,你喜欢我,如果你真的完全对我心硬如铁的话,刚才我做了那种事情,如果是换了另外一个人,你早就对他挥拳相向了,但如果是我的话,你却没有真正愤怒的感觉,不是吗?” 宝相龙树不等师映川开口,只是步步紧逼,他深深看着师映川,说道:“我什么都答应你,什么都可以妥协,哪怕……”青年顿一顿,攥紧了双拳,一字一句地继续说着:“哪怕还有其他人与我分享你……那个方梳碧你既然喜欢,那么你可以和她在一起,我能够忍受,甚至还有玄婴,你如果也想要他的话,我也一样可以忍耐,都可以,而我还可以向你保证,以后我只会有你一个人,我宝相龙树只属于你师映川一个人,我发誓。” 师映川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跳着,夜里的风有些暖,并没有达到热的程度,然而他的后背却已经出了汗,他感觉到了宝相龙树那灼灼近乎燃烧的视线,几乎要把他烧出个窟窿,师映川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对上了青年的眼神,顿时忍不住心中一凛,那种眼神太令人不安了,师映川从未见过宝相龙树如此复杂而又炽烫的眼神,这样的目光甚至将他嘴里正要说出来话都全部堵了回去,气势逼人,在这一刻,师映川就感觉面前的人并不是一个成年男子,而是一头霸道之极的野兽,以一种无比强硬的姿态重重踩上了自己的心头。 师映川的眼神忍不住有一霎那的恍惚,与此同时,宝相龙树已猛地抱住了他,并且抱紧,低头牢牢迫视着少年,唇边冷诮之意大起,目光紧盯着师映川的脸,不肯让他离开自己的视野,只是古怪地微笑着,道:“映川你告诉我,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喜欢方梳碧么?没有,你虽然确实喜欢她,却并没有那么掏心掏肺地喜欢,不然为什么两年里你从来都没有与她见面,没有去看她?这固然是出于一些考虑因素,但是也表明你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爱她。”宝相龙树低声喃喃道:“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喜欢她,你一定每时每刻都想和她在一起,片刻也不分开……就好象我一样,总想留在你身边,没有片刻分离!” 宝相龙树的话语传进耳中,清清楚楚地钻入耳朵里面,直达意识深层,字字清晰无比,可是同时这些话这些感觉又仿佛不像是宝相龙树灌输进来的,反而好似是从心底的某个地方自己慢慢探出了头,让他似乎就陷入到了宝相龙树的一个陷阱里面……师映川的心突然间狠狠抖颤了一下,他立刻抓住了青年的胳膊,想要离开对方的怀抱:“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对梳碧……我一直喜欢的人都是她,你懂什么?不要妄自揣测别人的想法!” “我妄自揣测?”宝相龙树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他看着少年的眼睛,轻声道:“映川,你在怕什么?”师映川在宝相龙树的怀抱中并没有挣扎,这些话里深藏的意味,他心中一清二楚,但他只是冷冷道:“我何曾怕过什么。”宝相龙树双眉微凝,唇边突然绽放出一丝浓浓的莫名微笑,其中透露出无尽的轻嘲之意,说道:“映川,那些看上去很美的东西,其实却并没有你想象中和表面上展示出来的那么美好,也不值得推敲,禁不起认真推敲,就好象你剥开一个外表光鲜的橙子,却发现里面未必就是新鲜饱满的果肉,很可能它很干瘪,虚败,让你失望……就好象你和那个方姓丫头之间的所谓感情,我说的你可信?” 这是很早就已经存在于他心里的大实话,只不过一直以来都觉得最好不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因此这番话一出口,宝相龙树就已经略略有些后悔,然而当看到师映川此刻脸上那种复杂并且微带扭曲的表情时,宝相龙树心中却又猛地泛起了一股别样的快感。 “……我不信,也不想听你说这些,任凭你再怎么巧舌如簧,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想法!”师映川隐约觉得好象有一股火舌在熊熊舔着心脏,他的手按在了宝相龙树的手背上,然后抓紧了,慢慢将青年的手拿开,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宝相龙树并没有一意孤行地不合作,他松开了师映川,然而却让嘴里的话语钻进少年的心里,慢慢的慢慢的烧起来,烧到师映川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一双清深如幽水,却又凌厉如刀子的眼睛在师映川的脸上刮来复去:“……我要做你的情人!目前我们两个人之间这样温吞水一样的关系让我很不安心,我要的是和你很亲密地在一起,而不是仅仅保持着朋友一样的距离!” “那你想要怎么样?”师映川似乎恢复了平静,他看着宝相龙树冷静却渴望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情绪上的冲动,甚至有赌气恼怒的意味,竟是让他脱口而出:“你就这么想要我?既然你说过你愿意为我雌伏,那么也不是不可以!” 这话刚一出口,师映川就后悔了,他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但宝相龙树哪里容他退却,已是一把攥住了师映川的手,目光烧得像是铺天盖地的火焰,他握着师映川手掌的那只右手再次握紧了三分,心中有什么东西剧烈翻腾,仿佛阳光突然间穿透而入,把整个世间都照亮了,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明媚起来,宝相龙树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的汹涌情潮,死盯着面前被他攥住了手的师映川,恶狠狠地道:“……这是你说的!” “我……”师映川在这一刻终于手足无措,他本能而战栗地推拒着,结结巴巴地试图分辩,然而却完全底气不足:“我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宝相龙树斩钉截铁地打断:“只是什么?映川,不要告诉我刚才只是你赌气的话,那根本才真正是你心里想说的。”青年的声音突然又柔和了下去,缓缓对师映川说道:“一个人既然活在这世上,就应该活得自由随心,很多事情其实没有必要考虑太多,想到什么就去做,这才是自在。” 宝相龙树说着,如同蛊惑,如同引诱,师映川只觉得脸上的温度急剧升高,甚至已经差不多可以燃烧起来,他觉得眼下所发生的一切实在荒唐,但宝相龙树却已经扯住他的手将他往林中拉去,师映川枉有一身武功,此时却跌跌撞撞地好象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样,身不由己地被青年拉着走,头脑中一片乱七八糟,正茫然间,后背忽然碰到一处坚硬的物事,原来是被推在了一棵树上,脊背紧抵着树干,师映川脑中一个激灵,正欲挣扎,一双有力的手已经将他紧紧拥住,随即有温软的东西凑了上来,堵住了他的唇。 灵活的舌头强行钻进口腔内肆无忌惮地到处游走,缠住少年显得无比僵硬又无比笨拙的舌,主动地邀其嬉戏,宝相龙树仿佛品尝着什么东西一般舔舐过少年嘴里的每一个地方,将每一颗牙齿都细细地用舌尖刷过,顿时引起一股人体本能的怪异感受,似乎是酥麻,又似乎是痒,师映川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眼前那张近在咫尺的年轻脸孔,那直直望着他的一双幽深黑眸中正蕴藏着蛊惑人心的东西,此时此刻,一丝无法描述的感觉从尾椎处猛地直冲脑中,令少年的整个身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这不是与女性之间那种香软温适的接触,而是男人之间才会有的赤`裸裸攫取与占有,包含着冲动、急切、快`感、慌乱等等,是异常陌生的体验。 此时宝相龙树的气息已经加重了许多,口鼻间更是时不时地发出粗重的喘息,他忍不住一只手顺着怀中少年的脊背就向下摸了过去,顺道扯去碍事的腰带,师映川立刻有所感应,右手猛地抓住了青年的手,宝相龙树却是突然狠狠一吸少年的舌尖,那种麻痹的感觉令师映川本能地一哼,右手情不自禁地松了松,立刻就被挣脱了,宝相龙树借此机会一把拽下少年的腰带与裤子,紧接着动手一抓,正正握住了一团软玉温香,那种柔腻饱满的手感,几乎令他当场呻吟出声,下`身立刻就起了反应,少年的臀瓣圆翘光润,肌肤出奇地细腻柔滑,与外表的肤色带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似乎无瑕且娇嫩到了极点,宝相龙树全身都开始兴奋起来了,他重重揉搓着少年的臀,另一只手就去解开两人的衣裳。 “……宝相……你给我赶紧……唔……松手……”师映川底气不足地从那被人吸吮不已的唇中挣扎着说出话来,但就在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只火热的手正从他的小腹上滑过,在他下`身的敏感处轻轻一拨,然后一把握住,令他猝不及防地‘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贴实的触感刺激着最敏感的地方,脊椎处仿佛有电流经过,全身的力气都好象被抽去了。 这具身体还太年轻,很难控制情`欲,偏偏那只手已灵活刁钻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师映川只觉得对方每一次的捋动都能激起自己的敏感和冲动,在他体内点燃了一把火,很快就到了难以自制的地步……宝相龙树此时已是口干舌燥,他一边重重捏揉着少年的臀,一边极力玩弄着手中那根还很青涩的小东西,反复摩挲搓动着,仿佛上瘾似的,他的脸颊贴着少年的脸,磨蹭着,亲吻着,体味那柔嫩光滑的肌肤,不由得令身体的反应越发强烈起来,那种耳鬓厮磨的体会,酥麻无比的快`感,这做梦都在渴盼的气息,光滑如玉的身体,种种现实令他几乎已经无法呼吸,终于一偿两年来的相思之苦,他心中此刻只有怀里这个人,哪怕时光的消磨也无法让这一刻的快乐变淡,这样的幸福以前只在梦里才会经历,与之相比,即便是放□段雌伏一二,又算得了什么? 但这时师映川的脑子里却在轰隆隆作响,两人肌体相接,宝相龙树的手在他身上不住地游弋,最敏感的部位被对方掌握抚弄,这让他几乎双脚发软,他低声‘啊’了一下,身体内部却是有什么在翻涌,虽然极力想要镇定,但忍耐却已经快要达到了极限,就在这时,青年突然松开了他的要害,有力的手改为托住他的臀,将他整个人贴着背后的树木微微举了起来,师映川本能地赶紧两手向后扶住大树,稳住身体,好在被举起的高度很有限,离地仅有二三寸,但紧接着,有什么烫得惊人的东西就抵了过来,硬邦邦地紧紧顶住他的下腹,开始缓缓摩擦起来,师映川先是一愣,随即脑海中猛地一炸,明白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种强烈的刺激就像是一盆滚油中突然扔进了火苗,‘轰’地一声将他整个人都吞没了进去。 夜风中传来急促的喘息,两具衣衫不整的身体死死贴在一起,少年的眼神已经开始散乱,双眉半蹙不蹙,不知道是痛苦还是快乐,嘴唇微微翕动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从口鼻间发出杂乱无序的哼喘,精神上的挣扎与违和感正在艰难地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但这样却似乎只是让他的身体更加敏感,更加清楚地体会到两人下`身摩擦的快乐,种种复杂的感受令他难受又快活之极,这时宝相龙树忽然噙住了他圆润的耳珠,含在口里轻啜,师映川身躯剧震,下意识地就要偏过头避开,然而却被对方用牙齿轻轻咬住了那软肉,不许他乱动。 宝相龙树用力吮吸着少年的耳珠,对方身上的味道混合着周围草木幽幽的清新气息,简直令人无法再压抑快要爆发的欲`望,他情不自禁地开始啃吻着师映川的脖子,舔那温润的肌肤,用唇舌细细描画着少年漂亮的颈线,声音竟是已经变得有些嘶哑:“映川,别怕,我会让你很舒服……你试过了我,才会知道究竟什么是销`魂……其他人,怎么比得上我……” 随着这魔咒一般的低语,师映川整个人被抱住,然后被缓缓压在了草地上,宝相龙树目光深深,一手扶着少年的□,一面分开结实修长的双腿跨跪在对方身上,剩下一只手便握住少年明显还很窄细的腰,将其固定住。 师映川只觉得自己突然被牵引着顶在了一处非常古怪的地方,那里满是细嫩的褶皱,稍一摩擦就惊栗地轻蠕不已,这种感觉太强烈了,本能地诱惑着他立刻冲入,此时此刻,这种强烈的感觉让师映川终于勉强清醒了一些,他凝目一看,顿时‘刷’地一下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被情`欲麻软的四肢猛地狂挣起来,将身上措手不及的男子狠狠掀了下去! 师映川几乎是被针扎了一样地翻跃起身,手忙脚乱地提起裤子,胡乱理着衣裳,将扔在一旁的佩剑抄手抓起,紧紧攥在手里,好象这样才能让一颗狂跳的心找到某种依靠,他死死盯着衣衫凌乱的男子,哑声道:“……你疯了?!”虽然是质问的言辞,但语气却是软弱无力。 宝相龙树慢慢站起身来,没有说话,神色之间满是惋惜与遗憾,他的嘴角突然似有若无地扬起一丝古怪的笑意,在回味着什么,可惜着什么,于是似乎有那么一刹那,师映川突然清楚地意识到两人之间从今夜之后将再不同于以往,一切都定然不同…… “映川,你怕什么?我甘愿让你从我宝相龙树身上体会到作为一个男人的乐趣,做你的情人,你又何必如此?你,到底在怕什么?”宝相龙树仿佛窥破了某种秘密,他缓缓走向师映川,嘴角笑意深深,抬手抚上对方的脸,修长的手指自少年脸颊上滑过,感受到那细嫩的触感,师映川顿时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立刻弹开几步,宝相龙树见状,却神情淡淡,眉宇间点缀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还说你无动于衷?” 师映川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在看向宝相龙树时,他却无法令心脏彻底平稳,师映川蓦然转身,再不去看对方,哑声道:“你疯了……我们两个人刚才一定都是疯了……”他再也撑持不住,猛地拔腿就跑,整个人迅速消失在夜色当中。 ☆、七十六、过于现实的选择 七星海,天高海阔,万里无云。 平静无波的大海上,巨帆在阳光下招展,一名身材高健的男子站在甲板上远望无际的天边,此时白色的海鸥展翅飞翔,鸣叫声声,海风扑在面上,很是惬意。 连江楼静静立在船上,看着天空中几只海鸥渐远的身影,咸涩的海风拂起他的华服一角,他站在这条大船上,与船相比,颀高强健的身体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再与一望无际的大海相比,就更是渺小有若尘埃,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身影,周围却充斥着一股隐隐的可怕威压。 海面上很是平静,连江楼呼吸着海风,体内玄功缓缓运转,金色的阳光将他幽黑的眼睛染得似乎斑驳起来,平静而专注地看着蔚蓝的海面。 大船在海上又行驶了小半天,忽地,连江楼的眼睛微微一动,以他的眼力可以看到在远处苍茫的海面上,一个人正费力地在海水中沉浮,所在的位置正处于这条船的路线上,而那人显然也看见了扬帆的大船,拼命挣扎着游了过去。 很快,船靠近了那人,连江楼依旧站在甲板上,有人在身后垂手恭敬道:“莲座……”连江楼没有出声,身后请示的男子见状,就知道可以救人,于是很快,船上有人放下绳索,转眼间就将海里那人拉了上来。 那人显然很是疲惫憔悴,但眉眼依旧十分清丽,却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美丽少女,湿透的衣裳紧贴着身体,恰倒好处地勾勒现出她玲珑的体态,少女连连咳嗽着,呛出几口咸涩的海水,不过很快,她就渐渐平静下来,有些恢复常态,直到这时她才抬起头,带了点儿茫然地看向周围,然而就是这一望之下,她顿时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两三丈外那个在阳光下挺拔如长枪的身影,此时呈现在她眼中的是个利落飒然的男子,犀利而明朗,衣袍宽朴华美,丰姿万端,虽说脸上毫无血色,但也正因为如此,那肌肤就好似冰冷光润的玉石一样,不沾一尘,看不到半点瑕疵,那样子就好象连其他人的呼吸都会污浊了他,然而男子的面部轮廓十分深刻犀利,尤其双眉黑长直利无比,这就给人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拒人千里的味道。 宋洗玉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急跳,这个陌生的男子是一种美的极端,就仿佛神兵出鞘的一刹那挥洒而出的剑光,乍见之下,立刻就是令人身心为之一振的清凉,让人不敢直视,这时男子的目光看了过来,丝丝黑发被海风吹起,缠绕在薄冷的唇间,眼睛虽然看见了她,然而却好象并无焦点,漆黑的眼睛遮蔽在睫毛挡出的阴影下,目光中有着深深的冷漠,即使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宋洗玉却没有来由地一眼就可以认定,此人定然是船上地位最高的一个。 第29节 宋洗玉不知道为什么,难以再继续正视男子,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宋洗玉可以清晰地看到男子丝毫没有变化的眼眸,她一向知道自己生得美貌,许多男人看向她的时候眼里都有着浓浓的热切,但这个人却无动于衷,双眼里面没有热切,没有动容,也没有怜惜或者探询,只完全是一片漠不关心的冷淡之色,宋洗玉忽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然而心中却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萌动,这时忽然有人来到她面前,是个青年,语气平板地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一人在海中漂流?” 宋洗玉听了,面上忽然就浮现出一丝哀色,她纤弱的双肩微微颤抖,似乎回忆到了什么不愿再想起的事情,低声道:“我姓宋,昨日我们的船遇到海上劫掠的盗匪,那些人武艺高强,又人多势众,师父他们拼死掩护,才让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想来他们现在必是已经……”说到这里,眼泪已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那青年微微点头,再没有问什么,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道:“这艘海船乃是断法宗所属,你可以留在船上直到登陆,期间不可多说,多问,多行,你可听清楚了?” 断法宗!宋洗玉美眸微微睁大,心脏怦怦剧烈跳动了起来,她很清楚这三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她这样的普通武者,需要竭尽全力去仰望的所在……宋洗玉突然间喉头有些紧张得近乎干涩,她知道如今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摆在她的面前。 …… 清湖小筑。 湖边花木叠影,清风和畅,一对年轻的男女站在湖畔,光影斑斓中,落花如雪纷纷。 两人身上零星落着花瓣,左优昙的表情恬淡而平静,一张脸上雪肤冰肌,没有半点瑕疵,他身旁的少女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头上戴着珠冠,很是俏丽,只是此时女孩的身体却在微微轻颤,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左优昙,有着丝丝莫可名状的情怀,一字一句地道:“为什么不不肯喜欢我?难道就是因为大周灭了魏国么?可是那跟我没有关系,并不是我的错啊!” 这少女名叫晏红苗,乃是恭亲王之女,大周郡主,恭亲王与白缘生母金山公主是同胞兄妹,白缘向来较为喜爱这个小表妹晏红苗,两人之间感情不错,因此晏红苗时常会来探望白缘,一来二去,却是阴错阳差地认识了左优昙,对其生出了情意。 “当然,这确实与你无关,以前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也并没有因为你是周朝宗室女而对你心怀怨恨。”左优昙的态度略微有些冷淡,带有些许漠然,他的面容虽然清绝无比,但是却夹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感,晏红苗眼中是旖旎的温柔,更是不甘,她抛却了少女的矜持和羞涩,伸手拉住左优昙的衣袖,倔强地道:“那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因为我不够漂亮么?还是你觉得我不够温柔?要么……要么你是在担心我父王他们不会答应我和你在一起?” 周围一片寂静,湖风送来淡淡的清爽水气,也吹落了树上粉色的花朵,左优昙秋水般澄净的眼眸渐渐凉下去,唇角却依旧抿得优雅,他此刻面对着晏红苗的神情是清冷如霜的,说道:“不,与这些无关。”晏红苗看到对方的表情,一颗心就好象忽然被谁给揪了一下,微微地疼:“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你啊。” 晏红苗身为郡主,自然是身份尊贵,自幼锦衣玉食,没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只不过她毕竟也是妙龄少女,与天下间所有的年轻女孩一样,她有时也会有些属于女孩们的美丽幻想与憧憬,在独处无人的时候,会在心里暗暗想着自己未来的心上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在少女的心目中,那人也许是满腹诗书,才气纵横的,也或许是武艺超群,雄健高大的,总而言之,那一定是一个令人痴迷的男子,于是就在她小小的幻想中,她遇见了左优昙。 四下风淡景明,湖中有水禽游过,左优昙的表情仿佛厚重云层间漏下的一抹清泠泠月光,没有什么温度,而且远在天边,伸手难及,他看着面前俏丽的少女,似在诉说又似在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因为,你没有我所需要的东西。” 晏红苗闻言一呆,然后立刻脱口问道:“那你要的是什么?我……我是大周郡主,你要什么我都是能给你的。”左优昙忽然一笑,就好象破云而出的明媚太阳,瞬间照亮了周围,然而那面容上淡淡的笑容却显得有些自嘲而冰冷:“我要的是什么……晏郡主,我们之间不可能有结果,我的伴侣不会是你。的确,你有美貌、财富、地位,然而你却并没有出类拔萃的修行资质,在武道一途上,你的前途黯淡无光,无论你多么努力,终你一生,却最多只可能是一个普通武者。” 左优昙眼中锐气森然:“这世上所谓的财富、地位、权力,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如何可靠,只有力量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一百多年前一位大宗师因故孤身一人直接杀入你们大周皇宫,于重重高手包围中成功摘取当时大周皇帝的人头,我魏国当年若有一位宗师高手,何至于落得国破家亡的下场?也许你会觉得我过于现实,但这就是我的选择,如果当年我是一位武道大宗师,或者我有一个身为武道大宗师的伴侣,那么你认为大周还会敢于马踏魏国么?” 左优昙脸上闪过一丝微带苦涩的笑,旋即再次恢复了清冷如水的神情,他没有去看晏红苗,而是淡然转身,从年少时朦胧的幻想,直到后来冰冷残酷的现实,他早已看清楚了世界的本质……左优昙向着不远处的那片建筑走去,一面淡淡道:“……郡主,失陪了。” 左优昙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身后的少女则是目光怔怔,失魂落魄,很快,左优昙回到清湖小筑,他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并没有对晏红苗产生什么男女之情,但此时此刻,却只觉得心头有一丝淡淡的惆怅与失落,这与晏红苗无关,也与任何人无关。 走进内院的时候,清幽的院内一片安静,左优昙迎面看见师映川正与白缘沿着一条蜿蜒的石径在边走边谈论着什么,一阵风吹过,树上的落花打着旋儿随风飘落,此时白缘重伤初愈,还有些虚弱的样子,身上穿着一件宽袍,散着发,容色略显憔悴,但可以看得出来精神还是不错的,师映川在他身旁说着话,白缘听了,便微微点头。 温暖的日光将小径都染成了淡金色,小径两旁栽种着各色鲜花,迎风招展,师映川看到了不远处的左优昙,便道:“先前才取了你的鲛珠,现在休养好了么?”左优昙走到近前,道:“并不碍事,如今已好多了。”师映川点点头,忽然间,他话锋一转,淡然说道:“晚上皇宫那里设宴,邀请了我和师兄,到时我会前往赴宴,而师兄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就不跟我一起去了。”左优昙听了,并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似乎很自然地道:“既然如此,我会准备一下。”他两年前成为断法宗弟子,白虹宫中人,如今已是断法宗一名执事,时常要伴在师映川左右,偶尔陪对方出席一些场合自然是很平常的事情。 然而今日似乎有所不同,师映川直视着左优昙的双眼,片刻之后才轻轻启唇,缓声说道:“……豫王与平焱侯也会在场。”话音未落,左优昙猛地下意识看住了少年的面孔,原本就安静一片的院子里突然就似乎没有了任何的声音,统统都变得寂静一片,那种安静是古怪的,压抑的,几乎令人心悸难安,只剩下心脏在胸腔当中的跳动声,在这一刻,左优昙只觉得有强烈的阳光射入了自己的双眼内,那种感觉让他情不自禁地微阖了双目,仿佛不适应这样的光线,然而很快,在出神了一瞬间之后,他就平静了下来,既而轻声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说道:……我会准备一下。”那张漂亮的脸上挂着淡淡的表情,看不出真实的情绪。 一旁白缘看着这一幕,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完全只是旁观,他的生母虽然是大周公主,但他自幼便拜入断法宗,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宗内,总体说来在他的心目当中,自己是断法宗之人,大周在他心中其实并没有占据什么分量,更何况他的父母金山公主夫妇已经逝去,他对于大周的亲近感就更淡薄了,因此虽然早就知道左优昙家国灭于大周之手,严格意义上说来他们俩还应该是仇敌,但对此白缘根本不放在心上,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还可以。 这时师映川看着正站在一丛红花旁,容光更胜花色的左优昙,看着对方雪白面孔上的平淡神情,顿了顿,忽然开口道:“……我知道你最恨的便是当初踏破魏国城池的豫王和平焱侯,但是有些事情我还是要嘱咐你,或者说提醒你,国破家灭之恨,杀亲辱族之仇当然是很难忘记,不过你要明白,面对豫王与平焱侯,尤其是豫王,你是报不了仇的,不必说身边的护卫力量等等,只谈豫王本身,他自己就是一位武道强者,凭军功积累成为异姓王,就算是我现在也未必说有多少把握可以胜他,更不必说你了,所以,不要做任何不明智的蠢事。” 左优昙没有否认少年的话,但也没有承认,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师映川,想着自己这两年来梦中时常出现的那些血色画面,一时间不由得生出一种淡淡的伤感,他忽然自嘲一笑,神色却充满冷厉,说道:“剑子可以放心,我还很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所以我绝对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而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俨然是—种宣言,师映川听了,微微眯眼,眸光清澈:“……这就好。”一旁白缘听着两人之间的对话,面上并无异样,似乎完全无动于衷。 一天的时间很容易过去,很快,太阳就已经落山,一辆黑色镶嵌红玛瑙雕纹的轻便马车行驶在皇城宽阔的大路上,马车周围是十六名骑着黑色骏马的护卫,车外表上的红玛瑙雕纹组成一轮醒目的红日,旁边是一朵莲花,代表着车内乘坐的乃是断法宗大光明峰的大人物,路上无论是达官贵人的马车还是城中的武者,远远望到这辆马车,都立刻避让开来。 此时在这辆马车里,师映川掀开车窗的帘子,倚在车壁上,任外面空气中的饭菜香味以及惬意的暖风钻进来,他一面注视着车窗外头,一面对着正端坐无话的左优昙说道:“我想,你最恨的应该就是豫王,毕竟当初魏帝与你母亲就是被豫王亲自动手所杀。” “……不仅仅是他们,还有与我关系最好的四姐和十六妹,四姐被豫王看中,为保清白用金簪刺喉,自尽而死,十六妹年幼无知,想去咬他,结果被他随手一击而死。”车厢里只听见一个声音寒声说道,左优昙脸上又戴起了那张半覆面式的镂纹面具,遮掩住了大半张脸,他容貌极美,因此在外人面前时常会遮住面孔,此时在面具的遮挡下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眼帘低垂着,眼中淡淡的光芒透着一丝肃杀,声线更是低沉有力。 夜色还没有降临,摇光城乃是大周的国都,自然十分繁荣,马车一路走来,满眼所见都是一派繁华升平的景象,师映川依旧看着窗外,语气也依旧平淡,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已经过去的事情,何必还要让它继续影响自己的一生?” 左优昙闻言,便沉默下来,两道如同工笔精心描画的眉毛在面具下缓缓蹙起,他知道师映川这番话其实是在好心劝说自己,然而无论怎样,师映川毕竟是局外人,这个少年无法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他心中的想法和痛苦,左优昙本来不想说太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华丽宽敞的车厢里,在周围只有师映川一个听众的情况下,他忽然就有了一丝倾诉的冲动。 左优昙沉寂了半晌,然后他抬起头,直视着正看向车外的师映川,道:“劝解别人一向都是很容易的,因为劝解的人没有经历过被劝解者所经历过的事情,没有尝到对方所尝过的滋味,所以说起话来即使再有道理,也依然得不到共鸣。” 师映川听了,放下帘子重新坐好,目光看向左优昙酝酿着风暴的双眼,思考了一下,这才说道:“我确实没有经历过国破家亡的痛苦,所以我也确实很难对你的遭遇感同身受,不过我还是要说,如果一个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眼睛里只能看到仇恨,那么这个人就很难再看到这世上的很多美好事物,体会很多美妙的感情,这是一件非常可惜也是非常不值得的事情,往往这种情绪到了最后,惩罚的却是自己。” 左优昙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声音冷峻肃然,缓缓说道:“剑子说得很对,我也完全承认这一点,只是对于我来说,仇恨并不能蒙蔽我的双眼,反而只会是致使我更加努力的一种鞭促,让我不再软弱无用。”这语气很平静,但却好似低低的咆哮一般,师映川想了想,微皱着眉毛用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很认真地向左优昙问道:“对你来说,仇恨真的无法消除么?” 左优昙忽然笑了,他轻声开口,言语间却透露出一股顽强坚持的意味,问道:“剑子打过猎罢?猎人在追捕猎物的时候如果没有一击将其杀死,那么受伤的猎物往往就会选择报复,剑子一定听说过不少猎人被受伤的虎豹野猪等猛兽杀死的事情,很多人都会听说过……那么既然连野兽都懂得仇恨、懂得报复,又何况是人呢?” 左优昙说话的声音尚算平静,但无论什么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黑眸中那一股隐隐燃烧起来的情绪,师映川沉吟片刻,然后又开口想说什么,不过左优昙却先他一步出声,说道:“剑子是要对我讲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些话么?其实这很简单,只要将对方杀死,将想要报复的人也统统杀了,那么事情也就结束了,仇恨也到此为止,不是么?” 师映川忽然一哂:“好罢,我承认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现在摆在你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你杀不了他们。”师映川实话实说:“虽然你比起两年前已经强大了很多,曾经的你与现在的你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比起平焱侯还是有所不及,尤其是豫王,你的修为与他相比,无论事先如何算计,有什么计划,都根本没有任何的胜算。” “所以我仍然要努力,努力去变强,直到我有能力报仇为止。”左优昙心平气和地说道,露在外面的红润嘴唇与优美的下巴散发出一丝惊心动魄的美:“还请剑子恕我言语无状,如果莲座被害,断法宗被灭,剑子又当如何?” ☆、七十七、敌意 左优昙有些惘然若失,心情复杂,他说道:“还请剑子恕我言语无状,如果莲座被害,断法宗被灭,剑子又当如何?”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自失地摇头一笑:“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自然与对方不共戴天,不死不休……是了,我想我明白你的心情了,果然我刚才的那些话真是没有说服力,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马车很快抵达了皇宫,师映川到的时候不早也不晚,不过此时参加宴会的人也已经基本到齐了,当师映川带人走进设宴的花园时,周围出现了短暂的安静,除了周帝之外,在座之人下纷纷起身相迎,但每一个人的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却是各自不一,情绪显得极为复杂,这时坐在最上首的周帝微抬眼帘,眼中的打量之色一闪即逝,然后开怀笑道:“这是朕第一次见到剑子,果然英雄出少年。”师映川面带微笑,话音悠然:“见过陛下。”虽然嘴里这样说,却并没有任何行礼的意思,而在场诸人也仿佛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很快众人重新落座,周帝乃是一国之主,自然坐在中间的位置,而师映川就紧靠着周帝的略左一方坐着,这是客座里最尊贵的位置,其余王公大臣则在下方按照身份高低而坐,这些提前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众人看着上首那个貌不惊人的少年,各自心中都有些复杂的感觉。 也许有很多人会疑惑,既然这个世上唯有武者才是最强大的一股力量,那么为什么却没有哪个国家大力培养武者,打造属于自己的一支强者队伍?其实这当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这里面其他的种种因素先不考虑,只讲培养上等武者所需要的资源,那就是一个令人不敢正视的数字,就好比断法宗这样的所在,每年所要消耗的修行资源极为庞大,哪怕是以一个帝国的一国之力供养这样的宗派,那么这个国家也将很快被掏空。 宴会很快开始,尽管在座诸人各怀心思,但表面上却似乎都很平和,互相聊着天,就仿佛对近来皇城之中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根本一无所知,不过众人的目光仍然时不时地聚集在上首的那个少年身上,而对方只是平静而沉默地坐着,偶尔当周帝主动问起什么的时候,才会开口回应,简单说起来,那就是除了一些礼仪性的应对之外,少年基本上没有什么情绪流露,而除了这位身份尊贵的剑子,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便是少年身后的一名身穿淡紫长袍,脸上戴着面具的年轻人,虽然看不到全貌,但仅仅是露在外面的优美下颔,就已经足以引人遐思,在场之人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前魏国太子左优昙。 此时两个相隔不远的座位之间却暗暗传递着某种信息,一个面如冠玉的三十出头男子正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左优昙的神情中有些复杂,一面传音道:“王爷……” 曾经在魏国皇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豫王是一个容貌有些阴柔的中年人,给人的感觉是平静而强横,眉宇之间拥有着强大的自信,正拿起酒杯不动声色地喝酒,他的神情很是冷漠,周身上下隐隐有着军人肃冷如铁的气息,传音道:“……一个前魏国太子左优昙算不得什么,他掀不起浪花来,但是现在他是断法宗的执事,更是白虹宫的人,这就有些麻烦了。” 平焱侯沉默了片刻,眉心不由得轻轻一颤,然后传音:“早知如此,当初……”豫王嘴角似乎泛起一丝冷笑:“他没有那个本事,虽然本王不能出手动他,但他又能对本王如何?左优昙虽是白虹宫之人,然而他终究不是白虹宫主人,本王与你碍于剑子奈何不得他,莫非他就有本事动本王和你不成?” 传音至此,一道目光却突然射来,隔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朝这边而来,带着极冷漠极冰寒的感觉,正是戴着面具站在师映川左侧身后的左优昙,豫王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便缓缓抬起双眼,一时间四目相对,豫王那张有些阴柔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也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或是傲慢或是威胁的情绪,然而就是这样的毫无反应才最能准确表达出一个信息,那就是他不在意。 左优昙掩盖在面具下的雪白脸庞间浮现出了反常的潮红,但是他的眼神却忽然变得平和而清澈,仿佛不含丝毫杂质,凝固的滔天杀意尽数散去,只是这么冷冷淡淡地看过来,似乎没有仇恨也没有敌对,就好象只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而已,他眯着眼睛,嘴角似乎还有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然而这微笑当中,却藏着某种深深的危险。 左优昙看似平静的微笑中似乎藏着某种深深的危险,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又多了些唏嘘与伤感,豫王眉心一跳,然后缓缓平复下来,对左优昙的视线生出一种凉凉的感觉,他的目光注目于脸戴面具的左优昙,似有若无地打量了一番,不过这种打量的时间转瞬即逝,然后对着左优昙宽厚一笑,但这笑容当中究竟包含着什么,却是无人得知了,而平焱侯则是目光更为复杂,眼帘半垂地望向这个曾经令自己在踏破魏国都城之后,一不直取魏国国库,二不直捣皇宫,反而率铁骑直奔城南东宫,只求即刻破宫一睹为快的美男子。 左优昙淡淡一笑,前方某种未知的东西突然令他隐隐心生激奋,让他有了被催促被鞭笞着去拼命做些什么的冲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不远处的周朝皇帝,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被天涯海阁拿出来拍卖,没有遇到师映川,没有被买下,那么今日也就不可能阴差阳错地来到大周的皇宫之中,更不可能看到自己的仇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师映川而发生了改变。想到这里,心神一震,笑意却更浓,左优昙缓缓敛眸,将心中各种翻腾的念头压下,等到他再次抬首之际,面色已是转为一片漠冽,再不去看任何人,眸内自有精光微微闪动着,精致的面具下,似乎蕴藏着淡淡的古怪笑意,心情放松下来,直至如今,他终于首次感受到了某种命运正呈现在自己的面前来等待自己亲手改变的奇妙滋味,同时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左优昙知道自己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一个艰辛的、完全未知的人生。 这时周帝正与师映川说话,从始至终,师映川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虽然进退有礼,挑不出半点差错来,然而却丝毫没有多做多说,周帝见此情形,不由得暗自微微皱眉,只觉得这个断法宗宗子暂且先不论武功手腕如何,单单只看这养气的功夫,沉稳内敛,就已经十分出色了,莫说是同龄的少年,就连许多成年人也是比不上的,自己的儿子们虽然大多资质不错,也有很优秀出色的佼佼者,不过若是都处于师映川这个年纪的话,那就有些不如了。 看一眼师映川带有淡淡礼节性微笑的清秀脸庞,周帝心中思绪百般转动,外表却淡然笑道:“白缘这孩子的伤势现在不知如何了?朕虽是他舅舅,却因他早早拜入断法宗,难得回来,所以也不曾见过他多少次,上次朕看到他的时候,都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师映川的目光犹如羽毛一般,轻飘飘地滑过周帝的面孔,微笑得宜道:“……白缘师兄的身体恢复得很好,除了伤势初愈有些虚弱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只需多多休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却在对周帝进行评估,这个一国之君给他的感觉就好象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中年人一样,不尖锐,不阴冷,只是周身散发着一种天子所特有的淡淡威严之气,对方的目光也有些柔和,完全不像一个帝王应有的那般锐利,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师映川非但没有对这位大周天子有所轻视,反而对于周帝的评价更高了几分。 周帝脸上露出越发温和的笑容,他目光转动,在师映川身上微微一掠,见少年只是微笑不语,正向着不远处的容王点头示意,神色之间似乎有着颇为和气与熟稔之感,周帝见状,不由得心中一动,转过某些念头,却微笑道:“勾辰一向鲜少与人结交,朕看他却是与剑子颇为投缘。”师映川闻言,只是眉梢轻扬,答非所问地道:“容王乃是人中龙凤,九皇子年纪虽小,也是较常人更聪明伶俐许多,陛下真是好福气。” 两人说话间都是滴水不漏,但这时师映川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心怀不善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暗自皱眉,当下循着那目光产生的气息波动一抬眼,瞬间就将一个人给彻底锁定了,却见那是个十七八岁的蓝衣少年,容颜俊朗秀美,风姿不凡,一双剑眉长可入鬓,眉宇之间隐隐有傲色,坐在容王对面的位置,论容貌完全不在容王之下,但容王周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的尊贵气息,举手投足之间的雍容自信气度,却比这锋芒毕露的少年要更令人心折,易生好感,此时这蓝衣少年一手执着酒杯,冷然看着师映川,略薄的嘴唇微微挑起,面上显出一抹傲然的敌意,见师映川看过来,便眉头一跳,眼中有淡淡的煞气极隐蔽地闪过,很难被人察觉,但师映川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这少年他并不认识,不过对方坐的位置却是几位宗室王爷与皇子们才能坐的,莫非是容王的哪个兄弟?但如果真是皇子,又哪里会如此挑衅,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也总要保持相当的敬意才是。 师映川心中奇怪,但见到那少年的目光,自然不会高兴,他虽然一向并不是暴躁的性子,但也决不是受人挑衅而不还击的人,当下冷然看着那少年傲气逼人的目光,面上突然流露出一丝漠然的笑意,也不出声,只是突然间眼神一冷,此时他的目光当中已经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有一片平静,然而就是这种平静才更令人觉得极不舒服,因为这种清澈如水的目光就好象是正在看着一块石头,一棵草,是天然的俯视之感,就如同飞翔天际的雄鹰不会在家鸡面前展露骄傲一样,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处于同一个世界里的存在,没有任何必要去多加关注,也不会因为对方的行为而受到影响,可是对于另一方而言,毫无疑问这样的态度才是最严重的鄙视乃至无视,是最彻底的轻蔑。 李清海只觉得双目猛地被师映川眼中所表达的态度深深刺痛,他并非无缘无故就对师映川怀有敌意,而是因为他曾经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了断法宗飞秀峰的弟子皇皇碧鸟,对其一见倾心,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少女对他的主动示爱并不接受,李清海稍微花了些力气,就打听到原来皇皇碧鸟早已有了心上人,便是断法宗剑子师映川,如此,今日与情敌见面,李清海心中妒火中烧,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更何况此时师映川神态平静悠然,唇边甚至还带着冷笑,一双眼睛仿佛居高临下一般地看着他,带着轻慢不屑的意味,让人极不舒服,这甚至完全不需要有任何实质性的表态就已经足够将意思赤`裸裸地显露出来,就仿佛在对方的眼里,自己只是蝼蚁罢了,不会在心上留下任何波澜,这对于一向生性高傲的李清海来说,怎能忍得住?当下眼中一丝极细微的杀意几乎就化为了实质也似,目光死死地锁定了师映川,如此一来,在座的其他人都是精明敏锐之辈,哪里还看不出来两人之间的古怪气氛? 一直沉默的师映川微微眯眼,眼中陡然闪过不虞之色,他忽然开口淡淡问道:“……陛下,不知那位蓝衣的公子是什么身份?莫非是哪位皇子?”周帝自然已经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古怪,他也不知道双方之间怎么就剑拔弩张起来,但他身为帝王,转念间就已经计算了这其中的得失,当下便微微一笑,道:“并非是朕的皇子,不过说来也算皇族子弟,细论起来是朕的晚辈,姓李名清海,其兄便是晋陵神殿当代圣子,李神符。” “哦?”师映川听了,显然有些意外,面上便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当然听说过李神符,此人祖上乃是大周皇室公主,不过这已是几代之前的事情了,与现在的大周皇室关系已经很远,家族也已经凋落,然而李神符此人出生之后便展露出非凡资质,被晋陵神殿看中,十五岁时成为当代圣子,若无意外的话,就是下一任殿主,这李清海既然是他弟弟,即便与皇室的关系已经极远,也仍然应该比许多近支宗室更受重视,难怪与王爷和皇子们坐在一起。 这时宴会正好到了中途休息的时间,师映川就起身由宫人带着去小解,他方便之后出来,并不要宫人陪伴,自己顺着来时的路就准备回到席间,然而走到一多半的路时,师映川却突然看向远处的花丛,与此同时,只见蓝影一闪,有人现出身形,却是那李清海。 师映川安静地看向对方,皱眉道:“我不明白,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却对我抱有敌意?”李清海听着师映川淡漠得仿佛听不出喜怒的语气,这种冰冷却饱含不屑的声音就像是一瓢油浇在了火堆上,刹那间有什么东西熊熊席卷了他的脑海,然而还没等他出声,师映川就已经淡淡道:“……总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要惹我,不然我不保证会做些什么。” “师映川,你果然狂妄!不过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碧鸟怎么可能会看上你?莫非是你倚仗身份,才令她不得不虚与委蛇?”师映川的态度让李清海只觉得受了极大的羞辱,他一向因为兄长李神符的缘故,人人都对他客气有加,何时受过这样的对待?这些年来早已养成了他自傲骄横、目无他人的性格,此时听了师映川的话,再也忍耐不住,当即就情绪激荡沸腾起来,厉声喝道,师映川闻言,突然间双眉一竖,语气轻柔道:“……你,再说一遍。” 随着师映川缓缓说出这句语,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阴冷凌厉的气息开始从他的身上逐渐散发出来,与此同时,李清海猛然间就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身上的汗毛蓦地一炸,全部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师映川冷冷望着他,一双原本清澈的眼睛此刻已经流转着精厉的光色,轻声道:“立刻向我道歉,把刚才的话统统收回去,看在你哥哥的面上,这次我不与你计较。” 李清海刚才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他虽然自傲,却也知道师映川究竟是什么身份,然而这时听见对方说的‘看在你哥哥的面上,这次我不与你计较’这一句,刹那间只觉得气血上涌,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一样,耻辱无比,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了别的,冷笑着脱口道:“不过是一个仗着有个好师父好身份的,莫非你以为自己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听说当年在大光明峰跪了七天,苦苦哀求才借着莲座的几分怜悯之心当上这个剑子……”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扇在李清海脸上,将其抽飞出去,师映川脸泛杀机:“你是什么东西,该死!”他一向虽然常常嬉笑怒骂惯了,但骨子里最真实的性情却是当年那个蜷缩在黑乎乎的灶台下强迫自己冷眼忍耐,时刻都诅咒着对他虐待的一家三口的那个阴沉男孩,只不过那种狠厉的个性往往都埋藏在身体深处,并不显露,但若是一旦有人冒犯,那么就必将爆发出来! “……混帐!”李清海何时受过这样的耻辱,这一耳光将他的所有嫉恨与暴戾等等负面情绪全部都释放了出来,他本就是性情有些偏激的人,当下拔剑而起,毫不犹豫地挥剑刺来,师映川冷笑一声,干脆连剑也不拔,提掌便迎了上去,两人当即斗在一处。 这李清海武功也还不错,但比起师映川还是差了许多,但师映川并不立刻将其擒下,反而像猫捉老鼠一般,只戏弄压制着对方,分明是要用这种方式来严重挫败李清海的自尊,过了一会儿,师映川似乎厌烦了这种行为,将李清海一击擒拿,扬手就要斩在对方颈间,就在这时,几声急喝远远传来:“……剑子手下留情!”原来两人在此打斗,早已惊动了旁人,周帝等人接到风声之后,便立刻赶来。 师映川微微皱眉,他并不是要杀死李清海,只是要给他一个惩戒而已,不过此时李清海先前身边的三个护卫模样的男子却已风驰电掣般掠来,同时出手而至,师映川冷笑一声,丢下李清海便扑了过去,一拳重重击出,那三人眼中同时闪过震骇之色,只听一声空气爆响,三人已是踉跄而退,师映川得理不饶人,劈手一爪就向着其中一人的脖颈抓去,眼看着就要抓在上面,一旦抓中,定然是必死无疑,但就在此时,却听周帝扬声道:“剑子且慢!” 那毕竟是一国之君,在众人面前,总要给对方一些余地,因此师映川及时收手后掠,目光却冷若刀锋,周帝见此情景,神色沉静,说道:“剑子有话好说,何必如此?”师映川眼中凛冽的杀机略略缓和了几分,语气却依旧肃杀,看向不远处已被点了穴道,正满脸怨毒的李清海,冷冷一瞥,道:“此人宴间挑衅我在前,方才辱我在后,若不杀之,岂可消我心头闷气?” 此时少年眼中似有似无的冰冷与狰狞丝毫没有掩饰,周身上下隐隐透出沉重的杀机,在场众人见了,不知为何,许多人心中忽然一片战栗,周帝见状,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具体是为了什么而起了冲突,但还是十分温和地道:“朕这侄儿尚且年少,容易意气用事,这才得罪剑子,剑子看在朕面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可好?” 这时那三个李清海的护卫同时长揖下去,道:“二公子得罪剑子自然不应该,只请看在圣子面上手下留情,不再计较二公子莽撞,我等乃是神殿之人,一向担任二公子护卫之职,剑子若是定要追究,还请剑子容我等三人代替公子就是。” 师映川虽然摆出欲杀人的态度,但他并不是莽撞之人,为此与李神符结下仇怨并不值得,但是此时面对着大周皇帝以及众多王公大臣,他却必须要做出符合身份的行为,一个有力而又不至于太过头的回应,否则被人三言两语就说动,岂不是说明他身为断法宗剑子,却对那晋陵神殿圣子李神符有忌惮之意?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如此转念一想,师映川便已作出了决断,目光沉凝如寒冰,突然冷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么……” 话说到这里,师映川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妖异无比,似乎要令人沉溺其中,他定定看向了几步外的三名神殿中人,就在这一瞬间,那两道目光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千万根钢针,根本就没有任何征兆地猝然爆发开来,那三人几乎同时惨哼一声,脑袋里当即一片空白,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令他们浑身抽搐起来,眼鼻耳口刹那间喷射出鲜红的的液体,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倒在了地上,气绝身亡。 这诡异惨烈的一幕令现场鸦雀无声,许多人都已经看得呆了,无数惊骇的目光怔怔地看着面前仿佛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直到看见三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时,大多数人才真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对于这一切,师映川只是神情如常,全身上下再无半点戾气,他衣衫整齐干净,和一个普通单纯的少年没有什么两样,清秀的面容上甚至还有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在此刻只会让人感觉到更深的恐惧,一时间周围突然变得沉寂无比。 而师映川只是扫了了三具尸体一眼,一面缓缓调理着因为施展秘术而沸腾的内息,片刻之后,这才看向李清海,说道:“刚才这三个人说了,如果我要追究,那么他们作为护卫愿意代替你,所以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干脆就成全了他们,这样的话,现在我们两清了。”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不免一滞,的确,刚才那三人确实说了这样的话,但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不会把这种场面上的话当真了,然而师映川却偏偏真的如此行事,心狠手辣,这样一来,他既杀了人出气,又有了完美的台阶将李清海饶了,一来不损他身为断法宗剑子的威严,二来又没有因为此事与晋陵神殿圣子李神符真正结怨,当真是两全其美,让人说不出话来。 但此时李清海却满面赤红,先前他还有一股硬气,即使被师映川擒下也不肯出声讨饶,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然而如今师映川不但杀了那三个护卫,更是亲口说明他李清海的性命是用那三人的命才换回来的,对于他这样自傲的人来说,甚至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一时间只觉得头脑一空,突然间‘噗’地一声喷出一口血,心火冲涌,顿时晕了过去。 ☆、七十八、无奈 师映川眼见李清海吐血昏厥,眼中露出一丝冷光,他知道经此一事之后,这李清海必定是恨极了他,不过师映川虽然不喜欢麻烦,却也决不代表他是一个怕事的人,如果李清海想再挑起什么事端,那么他也不会客气,这次饶了李清海此人,无非是眼下考虑到李神符的原因罢了,但凡事总有一个底线,李清海如果以后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那么师映川也不会再顾及李神符的面子,直接把碍事的人打杀了就是。 此时在另一个地方,左优昙站在一棵大树旁,面具掩去了他脸上所有能够泄露心中情绪的表情,而在他几步之外,一个身穿华服,容貌微显阴柔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他的身量很高,纤薄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子阴沉肃杀之气,细长的双目微微眯着,白皙的面孔上没蓄须,这令他更是多了三分隐隐的阴郁冷沉之感,正是豫王。 周围的空气中流动着似有若无的肃杀,然而气氛却异常平静,豫王一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里,神情似乎是好整以暇的样子,细长的眼睛里透出沉沉的目光,落在那戴着面具的年轻人身上,不由得冷冷一笑,那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不含半分情感,忽然间毫无任何预兆地开口道:“……有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最好还是统统忘干净了最好,无论是多么深刻多么化解不开的怨仇,都不应该一直记得,一直想着,否则就是很不明智。” 豫王的声音低沉而不失锐利,虽然距离左优昙还有几步远,但是这声音却好象是抵在耳边响起的一样,无论是语气还是态度,都极为强势,左优昙眼中精芒一凝,他缓缓侧过身体,笔直看向对方的眼睛,两道漂亮的眉毛一点一点地挑起,他死死地看着对方,即使袖中的双拳已经攥得指节微微发白,但全身的肌肉也依旧没有半分颤动,此时此刻,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着仇人,他的心中满是怨毒与愤恨之意,虽然他没有直接地表现出来,但也不会以为对方会感觉不到这一点:“……王爷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两国交战,一向如此,魏国不是本王率军灭掉的第一个国家,也不是最后一个,左执事要明白,这些事情本王做得多了,根本不在乎。”豫王细长的眉眼扫视过来,眼睛里的那股浓烈煞气一闪而逝,虽然这番话说得干巴巴的,毫无抑扬顿挫之感,然而其中的锋芒却是掩盖不住的,令人能够再清晰不过地感受到话里行间的那股狂妄与自信。 在这样的强势肃杀气氛中,面对着一个武道强者、一个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血腥军人,许多人都会战战兢兢地有些难以忍受,但是左优昙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在这种情况下,相信没有几个人能够表现出轻松与豁达,而左优昙面部的肌肉也已经在面具下微微扭曲,可是即便如此,他露在面具外面的眼睛里却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多余的神色,只是低头看着掌心里一朵半残的落花--沾满了血的手怎么可能洗得干净?这些人,这些该死的人,他们的报应在哪里?在我这里!只要活着,我就有报复的可能! 半晌,左优昙才终于抬起头来,静静看着豫王,他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好象被泡在了浓浊的鲜血当中,那种感觉恶心得令五脏腑都剧烈蠕动起来,然而他仍然控制着这种强烈的呕吐感,平静无比地说道:“……王爷果然心狠手辣,果然威势赫赫。” 左优昙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虽然看的是豫王,但在他眼前晃动着的却是许多张曾经熟悉而现在已经有些模糊了的面孔,走马灯一般地在他眼前闪过,这时豫王闻言却不恼怒,只是扬眉一笑,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不大,但树上的淡粉色小花却纷纷落了下来,只是如此一来,豫王那对原本就细长的眼睛就显得更细了,给人的感觉也更阴沉,他眼中的精芒直刺左优昙,面无表情,声音微寒地说道:“那又如何?左执事,本王不是你能动得了的,即使你现在是断法宗弟子,白虹宫的人……本王可以告诉你一个道理,一个人生在这世上,最应该学会的一件事情就是妥协,小人物之间要妥协,大人物之间也要互相妥协。” 左优昙明明是愤怒,两道精致的眉毛也好象竖成了两把冰寒锋利无比的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终于笑了起来,他望着那容貌阴柔的中年男子,说道:“我能感觉到王爷想杀我,但是,你不敢。”说罢,左优昙轻轻眯起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稍微平静下来,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左优昙早已从生活当中自己体会到了一个道理:当你面对着一件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一道暂时无法解开的难题时,一味的愤怒暴躁乃至冲动不理智,这些统统都是不可取的,都只是懦弱无能的人才会做出的行为。 豫王冷漠犀利的眉头一跳,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冷笑道:“不错,本王不能动你,因为你是白虹宫的人,本王总要对剑子保持足够的敬意才是,只不过……” 豫王的声音忽然充满了嘲弄与讽刺,以及深深的轻蔑,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去掩饰这种不屑,只淡淡说道:“只不过如果不是跟在剑子身边,阴错阳差成为白虹宫里的一员,受剑子庇护,那么你以为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可以完整无缺地站在这里,与本王耍嘴皮子?是凭你这张漂亮的脸?还是你这一身永远不可能跻身上流的武功?左优昙,左殿下,仇恨这种事情虽然化解不了,只能用血才可以洗清,但是如果在你无能为力的情况下,那么还是安分一些最好,把它忘了,否则当你忍不住因为私人恩怨对本王动手的时候,相信哪怕是当场被本王杀了,断法宗也决不可能为你出头,剑子也一样不会。” 左优昙的嘴唇微微一动,他冷然看着豫王,道:“我只想说,王爷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健康无恙,不然,我心里会很惦记……相信我,这世上最希望王爷平安无事的人就是我左优昙,否则日后我要找谁去讨我失去的那些东西?王爷,请一定要保重。”说罢,左优昙一甩衣袖,离开了这个气氛压抑肃杀的地方,向着远处的宴会方向走去。 …… 第30节 断法宗,飞秀峰。 桌上是一盏罩着纱罩的美人灯,灯光中,一名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正一只手呆呆地支着下巴,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上面戴着两个银手镯,女孩眼睛看着目前的灯,一副出神的模样。 这少女生得十分美貌,一袭剪裁合体的素色银青衫子,将纤秾合度、已经发育得颇为养眼的娇躯勾勒得曲线越发曼妙,胸前圆润地微微挺起,引人入胜,腰间系着一条白绫细褶裙,精心刺着青红捻金的绣纹,除此之外,头上只有一枚錾金玫瑰簪子,不加它饰,完全把年轻女孩那种简约可爱的美给展示了出来。 淡淡的灯光在少女脸上映出一层柔和的光泽,那是一张如同工匠精心雕琢过的脸庞,肌肤温润,五官精致,一双弯弯的细眉浓淡得宜,脸上不施脂粉,完全是天然的美,虽非绝色,却也是十分少见的美貌少女,只是此时女孩微微蹙着秀眉,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少女正出神的当儿,忽然间只听外面的门‘吱呀’一声响,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少女听见声音微微一愣,这才回过了神,她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头挽高髻,身穿秋香色宽袍的中年女子掀帘来到了房内,这女子年纪已经不轻,但此时目光所及,容颜却依旧姣好,颇有风韵,高高的发髻上只用三支翡翠玉簪装饰,却不经意间流露出沉敛庄重的气度,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少见的美人。 皇皇碧鸟见了这中年美妇,连忙站起来道:“师父怎么来了?”马玉机看着灯光下亭亭玉立的少女,目光似乎闪了闪,然后若有若无地停在女孩美丽清纯的面容上,眼里不觉流露出一丝感慨之色,道:“……不知不觉间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碧鸟你刚来我身边时才多大一点儿,但如今一晃就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马玉机说着,伸手轻抚皇皇碧鸟的头顶,道:“碧鸟,怎么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的?还是在想上次的事情么。”皇皇碧鸟垂下睫毛,样子越发美丽动人,她摇了摇头,有些微微羞怒的样子,说道:“我并不喜欢那个李清海,也说过不会与他在一起的,谁知道他理都不理,居然都没问过我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地给师父你写信,要向我求亲……” 马玉机面上露出一丝很淡的笑容,道:“你不愿嫁他,是因为你心里有了人,便是那师剑子,可对?”皇皇碧鸟听了,面颊立刻就泛出了一片美丽的红潮,不过这件事情在飞秀峰也不算什么秘密了,现在被师父点破,倒也不会让她太过难为情,马玉机审视着自己弟子那羞涩的神情,心中暗叹,道:“虽说那李清海的兄长是晋陵神殿圣子李神符,这份家世已经是相当好了,他自己的资质也还算是不错,惦记这李清海的女子不知有多少,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夫婿人选,但与剑子相比还是远远不如,若是换成李神符,那还有些一博之力。” 皇皇碧鸟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师父,似乎带着点疑惑,马玉机道:“碧鸟,虽说剑子年纪不大,但你很喜欢他,是不是?你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一向不错,剑子对你很是照顾,这些事情都是看在很多人眼里的。”她顿一顿,语重心长地继续道:“那是宗门的侍剑宗子,日后有可能成为大光明峰之主,宗门大宗正,前途无量,这样的男子你可知道会有多少女子倾慕?待他年纪再大一些,定然就会有无数形形色色的女人打主意到他头上,碧鸟,你与他从小认识,比别人多了许多先天的优势,你必须牢牢把握住。” 这一番话说得皇皇碧鸟又是羞涩又是疑惑,她微微低着头,咬着嘴唇轻声道:“师父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起这些?我……我还没觉得……他……”马玉机缓缓说道:“碧鸟,我们飞秀峰是宗门里唯一一处完全由女子组成的主峰,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尤其近年来飞秀峰已经很少得到资质优秀的弟子,你要知道,一个门派如果没有一定数目的出色武者,那么这个门派就要逐渐衰落下去,同样的道理,宗内各主峰若是没有足够作为中流砥柱的弟子,那么也一样会衰落甚至被人打压,这些年来本峰在宗门内的影响力和话语权正在逐渐变小,修行所需要的各种资源供应也开始紧张起来,虽然不至于被克扣,但是……” 马玉机说到这里,一时心头气紧,心中很不是滋味,皇皇碧鸟见状,忙安慰道:“师父不要伤心,我和师姐师妹们会努力的,会让我们飞秀峰慢慢振作起来……”马玉机苦笑一下,叹道:“哪有这么简单。”她摇了摇头,然后就将皇皇碧鸟的手握住,道:“碧鸟,你可知师剑子对我们飞秀峰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的天赋资质我虽不甚清楚,但只看他如今的修为,就知道此人日后必是前途无限,若无意外,成为大宗师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一位大宗师若是坐镇一国,就能威慑他国不敢贸然侵犯,若是坐镇一宗一派,就可在其中享尽无上权柄……碧鸟,你若与剑子结为连理,日后他成为大光明峰之主,只要对我们飞秀峰照拂一二,何愁本峰不能重振声威?到那时,我们有了这个最大的倚仗,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皇皇碧鸟已经听得呆了,她的手轻轻揪紧了衣角,心中一片迷茫,师父的话明明再清楚理智不过,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都剖析得透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僵硬了起来?这不是要她去嫁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反而是鼓励她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去把握自己喜欢的那个少年,可是这却与纯粹的喜欢无关,只和利益这件事情本身有关……越是这么想,皇皇碧鸟就越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脸上却没有平静的样子,马玉机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女的异样,一时间眉宇不由自主地微凝起来,道:“怎么了碧鸟,你不是很喜欢他么,从小就与他结识,既然如此,这难道不是一桩让你应该努力去把握的好姻缘?” 皇皇碧鸟突然间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委屈从心底泛起,脱口而出道:“……师父,我确实是很喜欢剑子的,可是我不愿意因为别的原因去故意接近他讨好他,让他娶我做妻子!” “碧鸟,你在说什么孩子气的傻话!”马玉机微微一愣,随即语气就有些严厉起来:“你要明白他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身为宗子,又得莲座宠爱,在修行一道上的前途更是旁人所不及,如果他日后成为你的夫婿,成为我们飞秀峰的庇护者,这对整个飞秀峰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可知道?” 皇皇碧鸟忍不住委屈难禁,似乎隐隐有掉泪的冲动,她咬着红润的唇,喃喃道:“师父,我喜欢他是一回事,可是因为别的原因去喜欢他、想办法嫁他却是另一回事……”马玉机微微愠怒道:“你这孩子怎么钻了这样的牛角尖?总之都是师剑子这个人而已,有什么区别!好了,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峰主决定收你为义女,毕竟剑子身份尊贵,与他匹配的女子总不应该身份相差太多,峰主对你寄予了很大的期望,而你自己也要体悟到这一点,不要让我们失望,以后尽量多与剑子接触,让他喜欢你,对你的感情更深厚一些。” 皇皇碧鸟雪白的贝齿用力咬着嘴唇,一副惶然欲泣的样子,默默低着眼帘,眉心之间满满凝聚着委屈与难过,马玉机见状,微微地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训诫几句,但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在她看来,自己的这个弟子是个极孝顺听话的孩子,从来不会违背她的意思,马玉机摸了摸少女的头发,道:“好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罢,不要耍孩子脾气。”说罢,便走出了房间。 …… 离开皇宫的时候已是星光满天,师映川在车厢内盘膝而坐,旁边左优昙虽也是坐着,但他并没有真的与师映川并肩坐在一起,而是坐在师映川座位前端的下一阶,彼此之间的尊卑高低一看便知,此时左优昙面前是一张小矮桌,桌上放着一套上好的茶具,茶壶中装的是早已凉好的茶水,左优昙伸出白如美玉的手,纤长的手指十分灵巧地打开一只小瓷瓶的盖子,从里面拈出一颗蜜渍的梅子,放进茶杯里,然后才拿起茶壶斟茶。 碧绿的茶水徐徐倾入杯中,左优昙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动作十分熟稔,很显然,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早已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太子蜕变成了如今的干练年轻人模样,等茶水倒了八分满之后,左优昙便拿起茶递到师映川面前:“剑子先喝些茶,解一解酒。” 师映川随手接了杯子,一口喝干茶水,又把里面的梅子嚼了,吐出核,他看了左优昙一眼,蹙眉说道:“你今天在宴会上的表现并不好,那种杀机我都感觉到了。” 当时左优昙就站在师映川身后,以师映川的修为,左优昙当然不觉得自己在其他人面前掩饰得很好的杀机可以瞒得过师映川,因此听了这话毫不惊讶,只是将一双明澈如湖的眼睛微微敛起,里面满是不遮掩的冷冽神色,此时他脸上的面具早已取下,一张绝色面孔上眉尖蹙得越发厉害,黑眸当中已经完全被寒厉和肃杀的神色所占据,慢慢说道:“……面对着那两个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让自己真的无动于衷。”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埋怨我?因为你深怀血仇却难以报复,而我如果愿意帮你的话,杀豫王和平焱侯都不是难事。”师映川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左优昙,忽然问道,他看着对方此时的神情就知道这个美男子心情不佳,左优昙听了,微微一顿,随后就摇了摇头,美丽的脸庞也变得淡然起来,但眉头却忍不住再次深深凝起,正色道:“剑子若要杀豫王和平焱侯这两个人,自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剑子不可能为了一个下属的私仇而去无缘无故地杀两个大周重臣,这不但会让人耻笑,而且完全不符合剑子的利益,这件事情剑子可以做,也有能力做,更有把握做了之后也没有人敢追究,但这不值得,所以剑子绝对不会去做,除非那两人主动对我不利,到那时剑子才会对他们出手。” “……你说得不错,的确就是这样。”师映川将手里的空杯子递给左优昙,示意他再倒一杯茶:“所以,如果你一定想要报仇的话,那就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强罢,强到某一天可以站在豫王和平焱侯面前,看着他们倒在剑下,用仇人的血来祭奠死去的亲人。” 左优昙给杯子里续了茶,然后送到师映川手中,他的动作轻车熟路,一看就是做惯了的样子,已经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逐渐习惯了服侍面前这个少年,而这样的变化看在师映川眼中,不免也暗自有些感慨。 不过左优昙本人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于师映川,他还是心存感谢的,当年若不是被师映川买下,他完全可以想象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处境,除了被人当作男宠玩弄之外,不会有第二条路可走,而师映川却让他不但摆脱了那种可悲又没有尊严的命运,甚至还有了安定的生活以及不错的前程,除此之外,左优昙一直都记得当初自己受人欺凌的事情被师映川知道以后,这个男孩是如何单枪匹马地去了碧麟峰废掉欺凌他的那个真传弟子常罗,虽然知道这其中维护白虹宫威严、震慑他人的因素才是占了最主要的地位,但对于师映川,左优昙确实是抱有感激之情的。 想到这里,左优昙的心情有些复杂,隐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看了一眼师映川,这个少年清秀的脸蛋上还有着显而易见的稚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可以很容易地做到他左优昙终己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情,自己拼尽全力都报不了的仇在对方看起来,也许只是一件并不让人头疼的问题--这就是残酷而冰冷的现实。 马车回到清湖小筑,师映川在宴会上喝了酒,脸上微微泛红,此时月色柔和如雾,湖上粼粼泛着波光,师映川见状,便对左优昙笑道:“喝了酒有些热了,这倒是个现成的好地方。”说着,自己脱了衣裳,‘扑通’一声便跳进了湖里,顿时整个人就被清凉的湖水完全包围。 师映川游了一段距离,然后舒舒服服地扎了个猛子,这才浮上水面,却看见岸上左优昙正脱去衣衫,向水中走来,月光下,左优昙赤`裸的身体仿佛一尊白玉雕塑,在夜色中微微泛着柔和光芒。 ☆、七十九、两地相思 满天的星辰布撒夜空,形成一片由星辰组成的大海,左优昙静静地脱下衣衫,让自己近乎完美的身体一丝`不挂地出现在夜幕之下,然后迈足踏入水中,绝美的头颅下是一具优美无比的身躯,肌理冰透,月光如水一样笼罩在他的身上,从师映川的这个位置看去,恰好可以看到对方几乎完美的曲线,处处体现了‘美’这个概念,颠倒迷醉,粼粼水光泛着碎银也似的温柔,甚至映在了左优昙雪白滑腻得胜似玉石的肌肤上,这个身怀鲛人血脉的年轻男子自修长如天鹅的脖颈以下,再由双肩延伸腰腿一直到纤瘦又不失圆润的脚踝,那种连贯流畅的曲线无不展现出令人目瞪口呆的非凡之美,美不胜收。 这是本性的天然展露,挑人心绪,如银月光中,左优昙大大方方地将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瑕疵的身体坦露在了师映川的眼前,年轻男子那绝白的胸膛上有两处淡淡的微红突起,越发展现出淋漓尽致的动人风韵,近乎于昙花一现的惊艳美丽,面对着如此一丝`不挂的绝美身体,但凡不是瞎子,只怕亲眼看见这一幕都会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只为了这魅惑众生的画面。 此时左优昙身无寸缕,窄窄的腰肢至臀部的线条起伏得惊心动魄,似乎连目光在上面多停留片刻,都是一种亵渎,但也正是如此,才越发诱使人的眼睛不受控制地沿着那绝色面孔移向胸前那动人的两点嫣红上,生出一种打碎面前这美妙一幕的野性冲动,而这个时候左优昙虽然赤着身体,不过他脸上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情绪,那淡淡的神色之中既无暧昧秽污感,也没有什么凛然不可侵犯之感,而仅仅只是最本质的坦然□,很是平淡自如,两条修长白皙的腿渐渐没入水中,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整个人显露在和风静夜下,优雅而迷人,他的这具身体可以激起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最原始的欲`望,然而他的表情却还是纯粹而坦然的,这是只有还不曾经历过男欢女爱洗礼的处子才会保留的某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天真,不过也正是这种淡然从容的姿态,才最容易挑起人心底阴暗兽性的一面,想要占有这份美丽。 师映川看着左优昙缓缓入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绝美的年轻身体上停留了片刻,心中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比起两年前第一次在拍卖会场的水晶缸里见到的那具半`裸着的美妙身体,如今的左优昙已经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他的身体已经成熟,每一分肌理每一个部位,都散发着青年人风华正茂的勃勃生机,如此雪白晶莹,温滑光腻,更不必说眼神迷离,犹如此刻月光下深深的湖水,身上没有丝毫的瑕疵与不尽人意之处,只有无限美好的风光,师映川虽然不好男风,但面对着这样得尽上天偏爱、造化钟灵的美丽,也不由得被吸引,心生赞叹:上天的确是造化神奇,竟然能够创造出如许的美丽,而世间如此广大,又究竟会有多少形形色色的美丽事物呢?也许人的本身,就是自然最奇妙的作品罢。 师映川如此想着,他虽没有什么邪念,可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自然忍不住多看两眼,而左优昙一对明亮若冷星的眼睛也并没有错过师映川的这种表现,将少年脸上一闪即逝的惊艳之色尽收眼底,左优昙见状,眼波微微一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紧接着舒展手臂,整个人忽然扎进了水下,很快,又在距离师映川很近的地方缓缓浮出水面,露出了肩膀以上的部分。 月光如水一样透明无瑕,轻柔地笼罩在镜子般的湖面上,那张**的绝色面孔在月光下有一种梦幻般的不真实之感,左优昙抬起两只手,掬起一捧清澈的湖水浇在脸上,而他面部的肌肤似乎滑腻光洁得连水都留不住,水珠纷纷滚落下去,唯有眉毛与睫毛上沾着点点水滴,闪动着晶莹的温柔之色,莫名地勾织出一片暧昧旖旎的氛围,似乎他的任何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可以如诗如画,既融合着刚刚跨入成年人阶段的魅力,又带有一丝仿佛果子还残存青酸之气的韵味,不得不承认,这样糅杂着并不单一的气质所混合在一起的左优昙,具备着让人心醉乃至倾倒的风姿,就连一旁的师映川眼见此景,都因为男性的本能而令他的心跳微微迟滞了那么一下,不过师映川并没有多想,他对于同性的某些方面的想法还需要别人去不断的引导和发掘,因此他面对着左优昙这样的美男子时,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欣赏。 左优昙抬手将**头发拢了一下,眼中有着令人迷醉的淡淡光色,但同时也充满了其他人难以察觉的疲倦,他想起今夜与豫王之间的对话,一颗心便滞了滞,在一瞬间有无可压抑的惘怅迷茫之感穿透了他的心灵,不过左优昙立刻就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可以容得下有这些杂乱的念头来影响,更不能被控制,因此他轻吐了一口气,却看向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的师映川,道:“……有一段时间都没下水了,只可惜这里不是盐湖,更不是海水。” 师映川知道左优昙身为半鲛之人,生□水,尤其是海洋,只不过平时哪里有那么多下海的机会,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有水也就罢了,于是笑道:“那也没办法,将就着用用也就算了,可惜师祖从来不要人在身边服侍,就自己孤身一人在岛上住着,不然的话我倒是可以送你去师祖身边,那里是个小海岛,你住在岛上,天天都可以下海。” 左优昙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师映川自己动手撩水洗着身子,舒服地眯着眼睛,说道:“对了,那位恭亲王家的郡主常来探望白缘师兄,你们见过好几次面……我听说,这个晏红苗郡主似乎对你有意?既然这样的话,你如果也喜欢她,那么你虽然是我宫里的人,但我也不会干涉你的婚姻,那晏郡主性子不坏,容貌也姣好,倒也算是良配了。” 左优昙听了,心中一动,立刻说道:“不,剑子也许是误会了,我对她其实并无男女之情。”师映川眉毛微扬:“哦?莫非是因为她姓晏,是大周宗室的缘故么?”左优昙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的雪白面孔上没有表情,神色淡漠如水,说道:“与这些无关,我只是对她并没有那种想法而已。”师映川也有点孩子心性,偶尔也会与左优昙开开玩笑,因此听了这话就笑道:“这样啊,难道你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么?是谁?是咱们白虹宫里的人?” 左优昙微微垂眼,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道:“不是。”他的眸内倒映着水色,就好象有无数话语都在这欲说还休之中,师映川正要再开几句玩笑,左优昙已经靠近过来,道:“……我服侍剑子沐浴罢。”说着,已来到了师映川身后,取下少年头上的簪子,将一头青丝解开。 左优昙倒不是第一次服侍师映川沐浴了,因此师映川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便任凭对方替自己洗着头发,自己抬头仰望星空,享受着夜晚的静寂,身体泡在清凉的湖水中,湖水柔和地包围了躯干,非常轻松惬意,但没过多久,忽然师映川却一扭头,目光笔直地看向远处,两只眼睛似乎化为两个漆黑的漩涡,像是要把人的灵魂也吸进去,道:“……谁?” 话刚说完,就听见有隐隐的笑声响起,一直传递过来,此时湖水倒映出美丽的银色月波,岸上的林子里走出一个俊美的年轻人,此人一袭蓝袍,头发挽得像是道髻一般,插一支细细的黑色簪子,看起来年纪与左优昙差不多,不会超过二十岁,这人走到水边,悠然笑道:“……我不过是刚走近一些,这就被你发现了?映川,看来你的修为比我原本想象中的还要高一些。”师映川见了来人,也不禁笑了起来,道:“原来是你啊……怎么来了这里?” 来者却是师映川前时结交的朋友,出身武帝城的白照巫,师映川的朋友很少,难得这白照巫与他很是说得来,因此师映川见到对方出现在这里,意外之余也显得很高兴。 左优昙并不认识白照巫,对于自己正在沐浴时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左优昙显然有些吃惊,不过当他看到师映川与对方很是熟稔随意的态度,就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不错,但左优昙因为容貌极美、时常遭人觊觎的缘故,一向除了师映川之外,从来不在其他人面前□身体,于是略微迟疑了一下,便索性缓缓沉入水中,消失不见,再也没有露出水面,师映川见了,也由着他去,并不担心什么,左优昙身上有鲛人血脉,谁听说过鲛人会在水下窒息? “上次不是说了么,有时间可以一起聚一聚,今晚闲来无事,所以就打算来找你喝酒聊天,怎么,莫非不欢迎?”白照巫笑道,他向师映川眨了眨眼,做出一个暧昧的表情:“唔,看来是我打扰了你的好事?难怪不受欢迎……” “打扰什么好事!”师映川啼笑皆非,不由得笑骂了一句:“以为我像你么?”白照巫轻笑一声,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扇子,慢慢摇着,啧声道:“刚才你身边那人果然是个绝代佳人,应该就是前魏国太子左优昙罢?与师家师远尘并称双绝的美男子,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上回你身边不要人服侍,原来是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师映川听了,觉得有点好笑,便揶揄道:“怎么,莫非你看上我白虹宫的人了么?只怕这可行不通,他一向都对男人没有那方面的想法,最厌的就是龙阳之事。” “我什么时候说我想要这魏太子了?虽然是绝色不假,不过你也知道的,我向来只喜欢不超过十五六岁的美少年,这鲛人太子的年纪可是明显超过许多了,已经不符合我的要求。”白照巫侃侃而谈,他相貌俊美,仪表风流,此刻手摇折扇,说不尽的倜傥潇洒,若说在平时,白照巫虽然身上有一种似乎很容易亲近的不羁之态,但又不乏与其它人保持距离的不可逾越气势,而眼下在这里,这些感觉就消失了,两个人就像是普通人之间的好友相聚一般,说说笑笑,这其实并不是说白照巫多么势利,而是像他们这样的人确实很难与普通人交朋结友,即使自己不在意,但对方却是很难用平常心来对待的,所以当结识了师映川这个不但说话脾气对味儿,身份地位也极高的朋友时,白照巫自己也是颇为欢喜的。 夜空中星辰遍布,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给大地带来一片宁静幽深的感觉,两人说话之际,师映川已经走上岸来,他拾起衣裳穿了,随手挽起湿漉漉的头发用簪子固定,对白照巫说道:“你上回买的那个美人呢?怎么不在温柔乡里享受,倒跑来我这儿了?”白照巫不以为然地一笑,用扇子轻轻一敲手心,说道:“你是在问那个人么?但是他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不否认他是个漂亮的孩子,但是别的不说,到目前为止,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真正让我动心的美人了,当然,刚才的鲛人太子不算,所以就凭这点,我今天就已经不虚此行了。” 眼见白照巫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师映川一时间啼笑皆非,道:“你这要求还真够高的,那么,你以前莫非也没见过让你惊艳的美人?”白照巫笑道:“美人自然有很多,但究竟是否真的美丽,唯一的判断标准就是能不能让我心动,这世上的美人何止万千,甚至也有可能存在比刚才的鲛人太子还要风华绝代的人物,但是如果不能让我心动,那么就毫无价值。” 白照巫的语气之中微带着淡淡的遗憾与漫不经心:“我修的乃是情之道,欲之道,所以极于情,极于欲,一切爱`欲都不过是过眼烟云,重要的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爱与欲统统不过是游戏而已,对于其中产生的快`感只需体味玩赏,不可沉迷。”说着,忽然一拉师映川的衣袖,向不远处的宅子走去,一面笑道:“走罢,这里可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莫非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总应该请我喝酒才是。”师映川亦笑:“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好,我这里还有些不错的佳酿,这就请你喝酒去。” 未几,两人在师映川住处的小廊下彼此面对面坐着,婢女送来一坛美酒,师映川和白照巫连番对饮,很快两人的脸上就微红一片,互相说着一些烦心之事,师映川醺然之下,甚至将自己与方梳碧和宝相家兄弟二人之间的事情都向白照巫倾诉了出来,虽然与白照巫只是第二次见面,但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两人彼此的感觉就好象多年的好友一般,令师映川甚至把自己不愿向其他人吐露的这种私事也愿意拿出来对白照巫抱怨。 一时师映川揉了揉自己被酒辣得皱起的眉头,叹道:“真的是很让人窝心啊……”白照巫却哈哈笑了起来,用力一拍师映川的肩膀,哂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这些……其实这种问题想要解决也很简单,你哪里用得着这么唉声叹气的?既然是三个人,那么就统统都要了不就是了?两全其美!”师映川闻言,呵出一口酒气,失笑道:“那怎么可以?” “有什么不行的?”白照巫大笑,悠哉悠哉地摇着扇子:“别跟我说什么用情专一这样的话!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就算是三个人都要,又有何不可?别弄得自己像个所谓的正人君子一样,太累,太虚伪了,那完全是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值得么?” 白照巫肆无忌惮地大笑,继续道:“这世上有的人无财无权无貌无力量,所以即使心中想入非非,却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美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你呢,你师映川什么都有,你有资格有能力做很多事情,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快活些?这世间的美人多不胜数,各自都有动人之处,像你我这样的人,只要动心,那就完全可以得到对方,方才照你所说,那宝相兄弟二人都对你有意,而且也不逼你做什么忠贞之人,至于那方姑娘,既然是女子,就应该明白男人三妻四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想必她也不会有什么不满……映川,明明是完全可以很简单就解决的事情,你为什么非要折腾自己,去做那种迂腐无聊的痴情种子?强行束缚自己的本性,这其实已经是一种极致的虚伪了。” 师映川听得有些瞠目结舌,他不否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有些意动,但终究还是摇头哂道:“你这家伙……”这时远远却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走过花丛,往西面去了,长发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分明是左优昙,白照巫用手一指,道:“你看,这鲛人太子就是一个绝色美人,但凡你稍微有些喜欢,就可以将其收进帐中,这种事情有什么大不了的?再简单不过了,可你却非要把自己弄得心烦意乱。” “也许我注定做不到你这么随心所欲,有什么办法呢。”师映川淡淡而笑,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他看着天空中的繁星,却想起一张清丽还嗔的笑颜。 …… 桃花谷,芳菲坡。 月色如水,繁星满天,两个一翠一红的窈窕身影站在树下,一阵风过,花瓣如雨纷纷。 方梳碧一身翠色衣裙,清丽的面容似乎有些消瘦,她向上摊开的掌心里接着几朵落花,目光有些怔怔,在她身旁,那名身穿红衣的少女年纪似乎比她略大一些,修眉凤眼,虽非绝色,却有着一种英气勃勃的美,却是山海大狱的小姐宝相宝花,此女与方梳碧算是闺中好友,尤其是近年来彼此之间的交情越发浓厚,前时来桃花谷探望方梳碧,便在这里顺便逗留了几日。 此时方梳碧早已经接到了师映川给她的信,知道了季玄婴的事情,宝相宝花对此也是清楚的,一想到自己的好友遇见这样的事,更有甚者,自己两个各方面都十分优秀的哥哥竟也一起栽在了那断法宗剑子的手里,这个事实令宝相宝花心中实在气苦腹诽,因此在好言安慰方梳碧的同时,也忍不住骂上师映川几句。 “那师映川实在是可恶之极,明知道你是有婚约的人了,还要来兜搭你,这也还罢了,可是他既然骗了你,那就应该好好相待才是,但他却不但搭上了我大哥,把我大哥迷得晕头转向,现在竟然还与我二哥有了那种关系,甚至还有了孩子!这个混帐家伙……”宝相宝花恨恨说着,满脸气恼之色,不过她毕竟是年轻女孩子,又是出身高贵,因此翻来覆去也无非是这么几句而已,骂不出什么粗俗污秽的话来,却也因此越发地恼火不平。 方梳碧听着宝相宝花把师映川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是毫无反应,并不动容,只是目光痴痴地向远处看去,她二人所在的芳菲坡是桃花谷一处地势很高的地方,位置很好,从此处正可以看到谷口那里,如果有人来桃花谷的话,那么站在这里就一定会最快地看到。 宝相宝花骂了几句,一时也有些无奈,她看着方梳碧这个样子,不免忿忿地道:“梳碧,不要再看了,那种滑头不可靠的家伙,莫非你还没有对他死心么?嵇狐颜对你不错,你若是与他成亲,以后定然生活安定,何苦还记挂着那个师映川!说不定,说不定那师映川如今在摇光城正左拥右抱,身边美人如云,不知有多快活,哪里还记得你这个苦苦等他的人?” 方梳碧似乎回过神来,但她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微微一笑,说道:“不是的……宝花姐姐,我信他。”宝相宝花长眉一扬,冷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也只有你这样的傻姑娘才肯信他。”方梳碧轻声道:“是啊,我其实很傻的,只是与他见了两面而已,就定了终身,愿意等着他,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可能我上辈子真的是认识他罢。” 宝相宝花皱眉,慎重而温和地劝说道:“你看,你自己都明白这个道理,那你还情愿等他信他做什么?梳碧,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心罢,不要自误,说穿了,那个师映川负心薄幸,也没什么好的,他虽然身为断法宗剑子,但又怎比得上嵇狐颜待你真心不二?你们两个人是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而那个师映川呢?你一共才见过他两次,其余的都只是靠书信往来,你怎么就偏偏就对那小子执迷不悟?” 方梳碧听了,却只是摇头,她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宝花姐姐,的确,我和颜哥哥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和映川相处的时间却极短,可是不管我和颜哥哥认识了多少年,而对映川的了解又有多么少,但决定我究竟喜欢不喜欢,其实只需要那么一瞬的时间,就是这一瞬,决定了他们是否打动了我。”说完这句话后,方梳碧忽然微笑起来,轻叹:“颜哥哥对我真的很好,他很喜欢我,很照顾我,很了解我,也一直很努力地希望我也一样喜欢他,可是这一瞬却偏偏从来没有发生过,没有来到,而映川他尽管与我相识短暂,然而这一瞬却还是出现在他身上了,让我心里留下了他的影子……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罢,注定的一些东西,你怎么逃也是逃不掉的。” 宝相宝花叹道:“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死心,是么?哪怕他和我二哥已经有了孩子。”方梳碧抬头看向天空,喃喃道:“是啊,明明知道他和别人有了孩子,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对他死心,我接到他的信之后几乎呆住了,很想大哭一场,我也试着劝过自己,告诉自己算了罢,不过是个只见过两面的人而已,而且还比我年纪小许多,虽然说喜欢我,但也并不代表不会改变……可是我却又忍不住替他辩解,告诉自己他也是不得已的,不是他自愿的,我不应该怪他。” 方梳碧深吸一口气,眼睛似乎有些潮湿:“宝花姐姐,说来说去,我是舍不得他啊!” 宝相宝花眼见如此,也有些叹息,一只手重重拍了一下自己旁边的树干,道:“好罢,都随你,只是等你以后见到那小子了,若是气不过要教训教训他来出气的话,那我自然帮你,总要狠揍他一顿才是!” 方梳碧忽地嫣然一笑,她看着天上那明亮的星辰,轻声道:“不劳烦姐姐了,因为你若是下手重了的话,虽然解气,可是我……却要心疼了啊!” ☆、八十、拦路者,死! 宝相宝花听了这番倾诉,再也没有话说,半晌,才闷闷道:“算了,我看你啊,已经是无药可救了,也不知道那个师映川给你下了什么**药。”方梳碧微笑道:“他哪有什么**药,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喜欢他的。”她说着,抬头看向天空,那里繁星闪烁,明亮得就好象那个人的眼睛。 …… 大周,摇光城。 已经是夏季,风中都是带着热度的燥意,作为大周朝的皇城,这里乃是一座十分宏伟的雄城,每天从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都不计其数,而这一天也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其中也包括了一个不起眼的老者。 那是一张苍老的面孔,上面布满了皱纹,眼角的纹路交织得就仿佛是一张渔网,一头灰白的头发挽成髻,插着木簪,穿一身虽然干净却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老者已经很老了,但是牙齿却雪白整齐,神情如古井无波,没有人能够从那苍老的眉眼最深处捕捉到里面隐藏着的骄傲与冷漠,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和普通的老人没有任何差别,然而一双眼睛却丝毫不见浑浊,里面透出的眼神是古怪的,也似乎是黯淡的,但其中却充满了归于寂灭的某种情感。 老者在路上慢慢走着,不徐不疾的样子,摇光城是相当热闹繁华的,街道上行人如织,到处都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老者的眼里忽然有些空洞,就仿佛在他眼里根本没有任何人的存在,完全感受不到身处之地的热闹与繁华,只是有一些依稀还熟悉的建筑勾起了他的某些已经久远却偏偏毫不模糊的记忆,比如远处的那家酒楼,那里是他曾经与另一个人把酒欢饮过的地方,而此时此刻再一次想起,老者满是皱纹的脸上就若有若无地现出一丝痛楚之色,漆黑的眼睛里目光依旧坚冷,然而却不能不多了几分惘然无措的颜色,他的心脏在微微地跳,微微地疼,老者知道无论眼下这样的感触是否是出于恨,或者出于爱,但是这种无法言说的触动却是他从来不会反感的,甚至是他最为渴求的,也许是那种让人的心脏都会痛都会醉的记忆太过美好,所以才让他无论是已经经历过了什么,都不肯将其忘却。 老者的眼眸微微眯起,脸色平静,抬首看着那酒楼静默不语,然后就朝着那里走了过去,他上了二楼,来到曾经他与他坐在一起喝酒的那个位置坐了下来,叫人上酒,很快,老者要的东西被送了过来,那苍老的手就拿起了酒壶,慢慢斟满了一杯酒。 酒入愁肠愁更愁。老者的眼眸半合半开着,这副模样让人看不到他眼中任何的神色变化,酒汁流淌过他的喉舌,进入胃里,就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脑海中那些原本尘封着的无数记忆碎片就因为这样被搅动起来,它们沉浮着,翻腾着,明明只是记忆而已,是无数的回忆,是各种复杂的情感,却仿佛已经成为了生命中的某种本能,根深蒂固。 用情至深,所托非人。在这一瞬,老者冷静如冰湖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丝痛苦的挣扎之色,好似无边深海,他想起了许多事情,曾经与那个人之间的美妙接触,温馨的画面,那人淡若青莲的笑容,冷如坚冰的眼神,挥剑时的决绝,自己苦苦挽回时的卑微,这一切的一切跨越了无数光阴,这一幕一幕在脑海中电闪雷鸣一般闪过,终于统统在这么多年以后的今天转化为手中痛快淋漓的一杯烈酒,到最后却在眼前演变成一道孤傲的身影,一派无与伦比的风情。 此时周围没有人会知道这样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老人究竟是多么心绪难平,酸甜苦辣悲喜嗔痴这些彼此截然不同的情绪在那双漆黑如夜的眸子里不停地轮番转换,没有人知道这个老人在一场从始至终都被蒙蔽的感情中担当了一个多么可悲的角色,爱得无辜,爱得不甘,爱得疯狂,爱得悲怆,当曾经最不屑于情爱的剑圣澹台道齐遇见了那个人之后,他的爱意反而比任何人都要纯粹直接,然而那个被他所深爱的人,他以为会携手一生的人,却不顾他的苦苦哀求与挽留,决然而去,留给他的唯有漫长的煎熬而已。 此刻想到往日里的点点滴滴,不知道为什么,澹台道齐尽管道心稳若磐石,却还是突然间觉得隐隐有些眼眶微热,明明是无时无刻都在痛恨着那个人,逼迫自己断绝了对于那人的想念,甚至也曾经刻意地不去想很多美好的回忆,但是后来统统都失败了,这世上有些事情,永远不是想去忘记就可以忘记的。 这种感觉很不好……澹台道齐的眉头如山川般微微皱起,眼瞳中幽火极盛,是一幅冷酷而又美丽的图画,令人心悸,他又倒了一杯酒,心里面所有的话,都泡在了酒里,泡在了这一杯深重无比的苦涩当中。 等到酒入肚,澹台道齐的双眉才随之缓慢展平,恢复如常,很快,一壶酒喝光,澹台道齐将一块碎银放在桌上,然后就慢慢站起来,慢慢下了楼,慢慢来到了街上,他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但他的眼中却有一丝丝的寒芒在其中流转不已,双瞳恍若明星,一张苍老的脸上看似神情很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从皱纹横生的面孔上被人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澹台道齐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忽然就不走了,就好象那些已经沉淀在心底最深处的痛,并不是已经不再疼了,反而是撕心裂肺之后疼得开始麻木,好象什么都没有了,空荡荡的,好在这样的挣扎只是片刻的工夫,那枯瘦苍老的脸颊上突然间就开始显露出某种极端的情绪,慢慢地慢慢地终于演变成极度的平静,澹台道齐抬头,幽深冷漠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温度,然后就见他冷冷一笑,眼中闪过凌厉之色,紧接着,两道灰白的眉毛猛地一展,同时微微阖上了双目,下一刻,一缕若有若无的古怪波动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绵绵密密,层层叠叠,很快就犹如星火撩原一般迅即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以他整个人作为中心,仿佛洪水一样向外漫涌而去,绵绵不断地向四面八方疯狂散去,笼罩的范围越来越大,也就在这个时候,不远处的一家酒楼里,一个正在默默饮酒的中年人突然身体猛地一震,双目大睁,紧接着变为震惊与不可置信,满眼骇然,却只是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嘴唇,吐出些许意味不明的字音,与此同时,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人都在神情剧烈变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这些人之间唯一的相同之处,那就是他们统统都是武者。 那股波动却是依然迅速推进,仿佛浪涛一般将一切都湮灭其中,绵延拓展了无数距离,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令所有感觉到这股力量的人都在微微颤抖,脑海中有万般念头闪过,震撼得难以言语,而这股如此不加掩饰的气势,很快就惊动了摇光城的所有武者。 此时澹台道齐身处的大街上已经变得诡异起来,靠近他周围的那些人们骇然发现自己的身体竟是仿佛被某种力量所推动,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再退,很快街上就爆发出了由恐惧生成的骚乱,人们惶恐地奔逃叫嚷,眨眼间刚刚还热闹无比的街道上就变得冷清起来,唯有一身布衣的澹台道齐还在大街中心站着,此刻他全身上下似乎被一股气流笼罩,散发出非常玄妙的感觉,皮肤表面开始呈现出淡淡的白色气流,甚至有些晶莹剔透,仿佛整个人正在发光一般,就在这时,澹台道齐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笑容,那是一种看似平淡,实际上却寒冷到了极点的笑容,他轻声道:“……找到了。”话音方落,那股看不见也摸不着的诡异波动就立刻散去,消弭于无形,似乎从来都没有出现一样。 第31节 澹台道齐方才所用的乃是一种十分高深的法门,他与藏无真曾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自然对藏无真所修行的那一路功法完全不陌生,刚刚他就是凭借着自己对大光明峰一脉功夫的熟悉去寻找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前时连江楼离开断法宗,前往七星海与师父藏无真见面,也就是在他离开的一段时间之后,在大光明峰舍身崖被囚多年的澹台道齐终于脱困,若是连江楼当时尚在大光明峰,那么就一定会察觉到异样,澹台道齐身处断法宗这样的所在,定然不能脱身,但不知道是否冥冥中自有天意,偏生连江楼当时已不在大光明峰坐镇,而且除了连江楼以外,断法宗宗门内也似乎没有什么人知道澹台道齐还在人世,因此澹台道齐从容潜行,竟是暗中自断法宗安安静静地离开了,他在离开大光明峰的途中无意间听见两个断法宗弟子的对话,从中得知连江楼离宗办事,而这一代剑子正因为公事身在摇光城,弄出一番不小的动静,澹台道齐听在耳中,转念之间就立刻作出了决定,他此时根本不知道藏无真究竟在哪里,因为以前连江楼就曾经告诉过他,藏无真已经离开宗门潜修去了。 不过这不要紧,澹台道齐认为只要挟持剑子在手,逼藏无真现身,成功的可能性极大,因为师映川身为当代剑子,不但身份对宗门来说意义非凡,而且还是藏无真这一脉的弟子,藏无真岂会坐视自己唯一的徒孙、宗门宗子被掳却撒手不管?于公于私,对方都应该露面,所以只要抓住了师映川,就相当于找到了藏无真,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藏无真不露面,但是作为这一脉的传人,师映川自然有资格知道很多秘密,澹台道齐知道自己就算抓来断法宗的弟子逼问,这些人也一定不清楚藏无真潜修的地方,但师映川却是很有可能知道的。 澹台道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就仿佛深冬的寒风吹来,直吹入人的心底,他方才动用秘法找到了一个与藏无真的武功同出一脉的气息,那气息纯净而特殊,完全出自大光明峰的路子,这种气息目前天下间除了藏无真、连江楼、师映川三人之外,决不会再有第四个,而藏无真与连江楼师徒的气息却远不应该这么弱,那么此人除了剑子师映川,不会有其他可能。 而就在澹台道齐身上所发出的波动扩散到大周皇宫的一刻,正在下棋的师映川与周帝突然脸色一变,周围隐藏的暗卫亦是如此,与此同时,大街上澹台道齐衣袖一甩,已是迈步向前,朝着皇宫方向而去。 这时已经有人寻着那股波动的源头而来,澹台道齐所在的那条街上的异常情况也已经被飞快地传了出去,无数人立时做出了反应,距离此处最近的巡城士兵已经行动起来,更有附近的武者飞身而至,然而众人却只看见一个头发灰白,身穿青色布袍的老人孤零零地走在街上,引来暗中无数惊骇而疑惑的目光,老者独自一个人沉默地在路上走着,在许许多多神色各异的目光的注视下,一直走出了这条街,然后老者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微微抬头看天,漆黑的双眸里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淡漠下去,眼睛内终于变得再没有一丝感情的颜色,甚至连冷漠冷酷的样子也没有,就在这时,他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但嘴角勾起的弧度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异常干涩,然而就是这样的笑声,却让附近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迅速蔓延了全身,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正值此间,笑声忽然停了,老者缓缓向周围一看,但凡碰触到他目光的人,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一股子凉永直贯脑门,如同当头泼下一盆冰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所有人,脸色统统大变! 澹台道齐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他的身体依然是一副衰老的样子,满脸皱纹,脚下却不停片刻,徐步而行,没有加快也没有减慢,只是稳步向着前方行去,但从那衰老的身躯之中却有着令人心悸的强横威压散出,淡淡弥漫开来,锁住周围的一切,令附近无数感觉到这股气息的武者心惊胆颤,所过之处,无人敢于靠近,这时人们看着他前往的那个方向,很多人已经在心里隐隐猜到了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儿,究竟是想去哪里! 无数条黑影已经飞奔而去,各自将消息传出,所以当澹台道齐走到一半路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在这一刹那,那双微眯的眼睛骤然睁开,双目中迸射出寒厉的光芒,与此同时,一股强大到恐怖的剑意猛然从他身上冲击而出,然后狠狠击落在了某处,就听几声不约而同的闷哼声响起,竟是被这剑意一举击溃了周身的真气防护,澹台道齐眸中忽然现出一丝冷酷之意,牵动着唇角满是皱纹的皮肤,似笑又不是笑,他神情淡淡而无情地看着前方,又或者什么也没看,两只漆黑的眼睛冰冰冷冷的,似乎有些空洞,说道:“……挡路者,死。” 那声音无喜无悲,不响亮,却异常冷酷,以特殊法门发出,在空气中甚至还出现了一声轻爆,几乎震动魂魄,澹台道齐的眼中没有丝毫感情,完全只是漠然,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感,视任何人如无物,就好象在他面前没有什么值得重视,将所有人都视若蝼蚁,但是不管怎么样,下一刻,终于还是有人用着几乎是微微带着颤抖的声音道:“我等乃是朝廷供奉堂之人,阁下来我摇光城……” “聒噪。”澹台道齐恍若未闻,神色浅淡,只是淡淡地皱了皱眉,语气骤然一顿:“……我要去皇宫找一个人,若有谁再拦于面前,则生死只看运气。”也就是在他话音方落的这一刻,一股滔天的威势猛然从他身上爆发开来,他全身的气质突然变了,一种诡异到极点的变化开始在他身上发生,那满脸的皱纹,灰白的头发,衰老松弛的身体,这一切的一切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改变起来,全身的皮肤一点一点好象被拉动也似,缓慢绷紧,骨头‘喀喇喀喇’地发出轻微的响声,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生机,竟然是在恢复着青春! 这骇人的一幕看得所有人目瞪口呆,人人都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脸皮正在逐渐地僵硬,嘴角微微抽搐,澹台道齐一振袍袖,继续向前而行,直指皇宫方向,这时那些暗中的身影无法再沉默,尽管这个诡异老者带给人的冲击极大,但他们的职责却促使他们不得不拦截对方--必须保证皇宫之中那些贵人的安全! “阁下请留步!”一声清啸传来,话音方落,一个中年人手握长枪,好似流星般拔然而出,飞身向这边拦截,日光下,银枪枪尖传出的劲气如瀑如流,如潮如浪,枪啸嗡然,然而回答他的,只是一指! 澹台道齐气息平稳,抬头一眼看去,不见他脸上有任何表情,那中年人却是被这一眼顿时震慑心神,只觉得耳内‘嗡’地一声响,与此同时,澹台道齐抬手一指,指尖正对着半空中的中年人,就听锵然一声剑鸣,明明没有剑,只是一根手指而已,但所有人却偏偏真的听见了剑鸣,冷冽的剑意如蛟龙在天,某种力量仿佛一股席卷天下的风暴,带着惊天动地的威势,一瞬间从这根手指上冲击出去,也就是在同一时刻,中年人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丝苦笑,随即在无数震惊的目光下,猛地仰头狂喷出一口鲜血,如流星般轰然从半空坠落在地,重重砸在了青石地面上,然而这还不算完,他是单膝砸跪在地上的,面色惨白,就好象被什么东西压住,根本无法起身,眼中分明写满了恐惧,一时间周围瞬时死寂,许多人看着这一幕,脸色越来越白,所有人仿佛都惊呆了,心也几乎快要跳出喉咙,这中年人乃是一位强大的武者,然而就在眨眼间便被彻底制服,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个神秘的老者居然只是动了一下手指! 此时澹台道齐已经从一个年似古稀的老者渐变成了五十多岁的模样,皮肤再不是满满皱褶的样子,平滑了不少,灰白的头发也灰色更浓,白色褪去,那种苍茫的衰老之感一扫而空,整个人年轻了许多,看起来生命力也强大了许多,而这种重返青春的变化还在继续着,这时一条条的身影仿佛闪电般合围而来,无数强者已经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众人一起出手,擒下此人! 面对着这一幕,澹台道齐脸色无波,是冷漠的洒脱,但身体在刹那间就被弥漫出来的剑气包围,是无上的意志降临,磅礴的威压如长江大浪般汹涌而至,这一股释放出来的强大气势立刻笼罩了周围,任何一丝细微动静都再瞒不过他的耳目,澹台道齐再次抬手一指,一股凌厉到无法描述的剑气随着这一指毫不留情地射出,正中一个黑影的胸口,顿时此人的胸膛整个炸开,鲜血从体内爆出,纷飞如血雨,几乎与此同时,澹台道齐指尖一弹,一道仿佛流光般的剑气眨眼间飞出,在另一个年轻人的眉心正中位置洞穿而过,立时鲜血飙射! 澹台道齐被禁锢在舍身崖多年,心中积聚的戾气已是无法形容,必须发泄出来,否则甚至会反噬自己,他从断法宗到摇光城这一路都没有与人动过手,而今时今日,却终于爆发出来! ☆、八十一、一剑倾城 一击灭杀那年轻人之后,澹台道齐的手臂没有任何停滞,再次抬起指向另外的目标,完全是一种万般尽随心意的感觉,他那细长削削的眉毛带着疏狂冷酷的感觉,高高扬起,他的神态也一改初衷,如同利剑直刺而前,风吹在他肃然冰冷的面孔上,却激不起丝毫的情绪变化。 剑气飞射而过,速度之快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也超过了所有人的反应极限,不过眨眼之间,最前方飞冲而来的几名供奉堂强者已经全部被击中,除了其中一人咬牙忍住伤势险险扑出,侥幸未死之外,其他的几人已经全部被灭杀当场,这时陆续赶来的大周武者已经越来越多,尽管澹台道齐表现出来的力量令人心生恐惧,但身上担负着的职责却让这些人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拦截住这个要前往皇宫的怪人! 其实以澹台道齐的武功,完全可以在发现师映川所处的位置之后立刻离开,悄无声息地潜入皇宫之中,但他身为绝顶高手的傲气与尊严却让他不会如此行事,更何况他被囚禁在舍身崖,心中积聚多年的杀意戾气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程度,否则只怕反噬自身,因此怎能悄无声息地进入皇宫就算了?此时这些挡在面前的人,就是他用来宣泄的最佳目标! 澹台道齐突然长啸一声,就好似天上翱翔的雄鹰,眼下他脸上的皱纹已经基本消失,眉梢渐欲飞起,只有眼角还残留着一些纹路,整个人容光焕发,由最开始一个衰老的老者变成五十多岁的老人,而到现在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大概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人,由于密密麻麻的皱纹已经消失,所以也令其他人终于可以看清楚这个神秘人的真正模样。 这是一个让人一见之下就会留下深刻印象的男人,一双眼睛比起一般人来说略显狭长了些许,眼角斜斜微挑,黑眉削长,长及入鬓,线条优美的嘴唇是血一样地红,仿佛有浓稠的血浆涂抹在上面,唇线的弧度是强势的,冷硬的,就像他的性格,他的剑,那凌厉的眼神,高扬的眉峰,光洁的皮肤,已经由灰转黑的头发,修长洁白的手指,这一切的一切都变化得太多,整个人气势凌傲,双目好似聚满了冬夜辰星一般,深澈明亮无比,意气风发,哪里还有半点衰老的样子?分明是一个精力充沛、生命力十分旺盛的英俊中年人,那眉宇间透露出一股难以形容的傲然味道,仿佛这个人天生就是为了征服而存在,简直是脱胎换骨,从外表的样子一直到内在的精神气质,完全与一开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根本就是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人,从一个行将就木的平凡老人摇身一变,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无尽深邃的眼睛里有精光乍现,而且这种变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结束,仍然在继续! “藏无真啊藏无真,我平生自诩一剑绝世,没有我一剑之下断不开的东西,打不败的对手,但后来却偏偏遇见你,我澹台道齐一生当中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斗,未曾有过一败,但最终我没有输给别人,却输给了你,到头来才知道你我之间的一切原来都是镜花水月,过眼云烟,可是你从始至终都不明白,如果没有了你,就算我至死都不曾败过又如何?我不甘心此生再不能与你相见,既然你不肯回心转意,那么还是杀了我罢,若是你杀不了我,那就让你自己死在我手上!哪怕如此,也强于让我受这相思之苦,怨恨煎熬!”澹台道齐心中念头如此转动,眼神亦是恍惚了,眼前闪现的画面是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后来他与那人携手为侣,偶尔桃花树下他仗剑醉舞,那人便会负手站在一旁静静而观,嘴角带笑,不尽风情。 --你只顾着追求你的大道,决绝如斯,而我却还一个人执迷不悟,心有不甘啊! 心中念头百转,手上却没有半分停顿,以往的种种画面依旧清晰如昨日,然而却早已经物是人非!澹台道齐突然间轻声而笑,喃喃道:“三十年来寻刀剑,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话音方落,白皙的右手舒开,在心底轻声呢喃道:“藏无真,你欠我一剑,什么时候才还?我为你发了狂,爱到恨极怨极,纵然是到了地狱,轮回千万载,也还是忘不了你……所以只要一剑,一剑就够了。”想罢,眼中锋芒一闪,身形已是高高拔起,五指轻描淡写地张开,然后用力向下一抓! 以半空中那只白皙的手为中心,无数细小的闪耀剑光顿时仿佛雨点般飞散下来,刹那间就好象漫天的星子坠落,又仿佛九天银河倾泄,源源不绝而来,美丽得震人心魄,然而这种美丽却是致命的,下一刻,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绵连如海,但凡被这诡异剑光碰到身体之人,立刻就像是被利刃加身一般,被刺破了血肉,一些功力较为薄弱的人不能将剑光完全挡住或者快速躲避开来,于是就见这些人的身体在眨眼间便被刺出了无数血洞,全身上下瞬时就被鲜血浸染成了红通通的一片,在这样骇人刺目的颜色下,甚至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长街上掀起漫天血雨,剑光的锋芒化作风暴,疯狂地席卷而去,突破了空间的壁障,也在地面上烙下无数清晰的残破裂痕,“……拦路者,死!”半空中的澹台道齐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好象是当空响起一个霹雳,震耳欲聋,将周围所有人都震得两眼发花,而在这一吼之余,澹台道齐一拳击出! 这一拳打出去,仿佛神龙出海,龙啸九天!澹台道齐身体当中爆发出无人可以抵挡的恐怖力量,这根本不是任何人所能够抵挡的,周围空气似乎微微一震,仿佛天地都要为之倾倒下来,波涌如浪,只见两条冲向半空的人影突然间就炸成了血雾,漫天散开,直接被这一击轰得粉碎,当场死无全尸,澹台道齐借这一拳之势倒身而转,随即右手并指为剑,眨眼间一道剑气排空而射,将一名中年人的护身真气破开,当胸刺出个窟窿,就在这时,一声长啸由远及近,有人破空而来,与此同时,一道剑光撕裂了长空,快得无与伦比,然后才是令人气血翻腾的剑啸声,空气在这一剑面前就仿佛是一块腐朽的破布,被轻松裂开,甚至产生了微微的波荡,暴风一般席卷过来,疯狂扩散! 面对着如此惊人一剑,澹台道齐整个人却是波澜不惊,唯有眉宇之间突然爆发出一股惟我独尊的气势,瞬间就将一股强大到恐怖的力量灌注到了全身的每一个角落,他任凭这股风暴呼啸而来,眉毛却动也不动,然而这股惊人的力量刚刚靠近了他身前数寸的距离,突然间却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彻底平息下去,甚至不曾吹动他的衣角,紧接着,澹台道齐身上飞出一股无形的压力,直接跨越了彼此之间的距离,眨眼间就牢牢锁定在了来人的身上,掀起一阵压迫性的波动,那人顿时一惊,立刻就想要挣脱,但任凭他如何努力,却根本无法抵挡这股剑意,澹台道齐虽然没有动上一动,但此人的感觉却好象是被无数把剑硬生生对准了一般,无论他怎么躲,怎么避,也不可能避开这万千锋芒! “啊!……”来人奋力大喝,口中发出一声狂吼,猛然死死攥紧了手中的剑,就要拼尽全力向澹台道齐斩杀而去,甚至周身都突然掀动起狂暴的气波,使得空气都震荡不休,但是澹台道齐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对方一眼,下一刻,他的身影突然消失,谁也没有清楚地捕捉到他的踪迹,只听见那恐怖的速度在空气中形成的破空音爆之声,席卷长空!一瞬间,澹台道齐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那人的面前,打破了距离的隔阂,对方只来得及全力刺出一剑,然而就在长剑刚刚刺出的刹那,一股恐怖的力量已经迅速波及至此,澹台道齐右手剑指平平而来,厉然而绝杀,正与那人的剑尖准确无误地触碰在一起,在斩杀而至的刹那,霎时间竟然发出了金属锵锵撞击之声,火光迸射,纯粹是力量与力量之间的碰撞,使得空气剧烈一震,一圈刺目的光波以双方交击的这一点为中心,呼啸着扩散,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在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状况下就这么发生了,恐怖巨大的冲击力将附近的建筑全部震裂,长街之上那平整的青石地面更是被炸开了无数的裂缝与坑洼,土石翻飞,那执剑之人竭尽全力地怒吼一声,然而无论他究竟是如何地不甘不愿,却依然还是真切无比地感受到了这股风暴的威力,体会到了面前神秘人的恐怖,双眼满满地全都是惊骇之色,就见那与澹台道齐右手手指相触的剑尖突然无声地碎裂开来,迅速地碎裂到剑身,剑柄,紧接着就是那只握剑的手,那人的手上出现了细细的红色血线,斑驳如蛛网一般,眨眼间就蔓延到全身,下一刻,整个人已经成为了被切割成无数块的碎片,血肉纷纷下坠,掉落在了地面上。 --每一个武者都在努力修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让自己的血肉之躯拥有这般天崩地裂的可怕力量! 澹台道齐仍未止歇,这时他脸上的皮肤已经变得光滑无比,眼角的皱纹也已经消失了许多,整个人越发年轻,他微微眯起眼睛,看着还在向这边飞掠的密密麻麻身影,看着那些人形成一道强大的防御线,突然间袍袖一挥,全身猛地涌现出一股强大至极的恐怖力量,这股力量促使一道道的剑啸声如雷响起,由低到高,最终轰然炸开,凌厉的剑光伴随着一声剧烈的音爆,剑气在斩裂了空气的同时,也撕裂了无数血肉之躯,在长街上抛洒出支离破碎的残肢,惨叫声不绝于耳,这时有两道身影举剑怒啸,齐齐而来,澹台道齐面色如冰,神情居高临下,他眼中有血红的光芒弥漫,仿佛染透了双眸,他抬起右臂,指尖在阳光下竟然微微凝聚出耀眼的光芒,然后所有人就看到了一把足有两丈长短的巨剑,随着他扬起的手臂凭空出现! 那巨剑的样子如同雾气也似,分明是以真气凝聚而成,化为实质,紧接着,澹台道齐手臂猛然一挥,巨剑顿时以雷霆万钧的气势重重斩出,挟着一股恐怖到令人窒息的力量一剑斩杀而去,狠狠狠狠地斩向了奔袭而来的两道人影,众人甚至还没有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那巨剑却已经瞬间将对方一击而溃,没有惨叫,没有哀号,那两道全速向澹台道齐冲去的人影在这一剑力斩之下,仿佛刀子戳进了豆腐里,硬生生地被斩成了四段,紧接着澹台道齐回身反手一拍,就好象是拍苍蝇一样,驱使着巨剑居高临下地用力一打,顿时就将一个中年人从半空拍落下来,那人就仿佛真的是一只苍蝇,被巨剑这样的苍蝇拍死死笼罩,坠落而下,重重砸落在地面上,这股力量太过强大,中年人自半空被拍下,整个人就好象是一颗流星划落,在坠地的那一刻,在砸到地上的那一刻,瞬间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波,将周围的地面包括身旁的墙壁统统都震得裂了开来,若是换做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早就骨肉成泥,化作一滩碎肉,而这中年人的修为显然十分强大,如此庞然的力量都没有将他直接杀死,不过在这股力量的震荡下,此人虽然没有当场死亡,但已经口吐鲜血,全身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奄奄一息。 但是即使面对着这种似乎已经无法掌控的局面,无数武者还是没有退却,许多身影冲了过来,死死地拦在前方,悍不畏死地汇成一道将皇宫与这个神秘人隔开的防线! “……不知死活!”澹台道齐眸中冷意渐盛,他的样子已经越发年轻,只有四十出头的样子,一股令人心悸的杀意自他体内散布出来,他突然微微屈膝,足下发力,伴随着他脚下地面突然间裂开,整个人猛然飞射而起,跃出了一个令人恐惧的高度,破空出现在一座钟楼的上方,那里正有几条黑影刚刚抵达,澹台道齐以间不容发之势,在即将落在钟楼顶端的那一刻,扬臂一斩!恐怖的力量裹住那柄由真气凝聚而成的巨剑,猛地轰然劈下,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极为强横的力量! 一举崩塌!那是清傲冷酷到了极点的剑气,钟楼在这股已经不似血肉之躯可以发出的力量面前不堪一击,在无数双惊骇恐惧到极点的眼睛注视下,漫天的尘土纷飞,木屑砖石四溅,几条刚刚抵达钟楼的人影在这一击之下已经湮没无踪--一剑倾人城! “……大宗师!”久久的死寂之后,一个颤抖得几乎不似人声的嘶哑声音终于从一个老者的嘴里挤出,将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所有人同时倒吸一口气,全身上下顿时爆发出一股无可遏制的恐惧感--大宗师!居然是大宗师!怎么可能是大宗师!也只能是大宗师! 如果说一个神秘强者带来的是一种恐怖至极的威慑,那一位大宗师就活脱脱是在场所有人的噩梦!一个武道强者虽然强大,但却不是没有办法抵御的,尤其是在众多武者群起围攻的情况下,无论是人海战术还是配合互击等等,最终很有可能将其灭杀,然而大宗师这种突破了人体极限的存在所带给人们的却只有无尽的绝望,那是发自心底的绝望,令人手足冰冷,那已经不是数量可以弥补的差距,而是质的转变,想要抵御一位大宗师,唯一的方法就是另一位大宗师,而天下间宗师寥寥,此时摇光城中,又哪里去找一位宗师高手? --纵有人海千万,又怎拦得住如此长天一剑? 由人组成的防线终于开始退却,没有人相信自己可以截住一位宗师高手,也许他们不怕死,可是没人情愿去毫无意义地赴死,白白浪费生命,尤其是身为武道强者,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不知道吃过了多少苦的,他们比起普通人,更加珍惜自己的性命,即使平时被朝廷供养,在这种时刻本应该出力,然而眼前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他们的力量所及,‘大宗师’这三个字,已经瓦解了他们所有的斗志。 澹台道齐随手灭杀几个仍然试图螳臂当车的武者,他脚下迈步依旧是不紧不慢,但这时他每一步跨出,却分明是越过了一大段的距离,眨眼间就消失在众人的视线当中。 很快,皇宫的正门前出现了一个身影,青衣,黑发,整个人充满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皮肤光滑如玉,大概三十出头的模样,此时距离澹台道齐先前出手寻找师映川,不过才刚刚过去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澹台道齐缓缓走来,完全是光明正大地走向威严的宫门,他的眉毛微微扬起,面无表情,旁若无人,就好象是走向自家的后院一样,理所当然极了,好象根本就不在乎会不会受到阻拦,眼中是异常冷漠的微光。 拦住他的是一群负责皇宫安全的禁军,显然他们提前已经得到了通知,所以他们当然不能让这个诡异的青衣人靠近皇宫,于是在发出了第一次警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之后,再不需要任何言语,第一排的禁军已经齐刷刷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准备将长刀抽出,但就在这个时候,澹台道齐的目光却突然一厉,与此同时,这些禁军就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将刀拔出,无数双紧握着刀柄的手在微微颤抖,眼瞳剧缩,手背上甚至都绽起了青筋,然而刀鞘中的长刀却没有办法拔出哪怕半点!禁军们的身体开始变得无比僵硬,震惊难言,无数双不可置信的眼睛死死看着那青衣人,眼里已经爬满了浓浓的惊恐之色,不知为何僵硬的身体也由于惊恐而微微轻颤起来,他们想象不出,世上竟会有这样神鬼莫测的手段!而澹台道齐却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一往直前。 “……放箭!”一个嘶哑微颤的声音终于发布了命令,尽管同样震惊于眼前的一幕,但这个声音依旧不相信有人可以在无数禁军的包围中成功进入皇宫,然而这个人却忘了,一百多年前,一位大宗师就曾经从容而来,取走了当时大周皇帝的人头! 一令之下,无数箭矢顿时形成了黑色的箭雨,带着象征死亡的呼啸声飞向半空,刹那间就像乌云般挡住了阳光,声势恐怖,然后下落,射向了青衣黑发的男子,密密麻麻的利箭遮天蔽日,杀意森然,而澹台道齐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他前进的步伐依然稳定,然后,皇宫的正门处,突然亮起极其耀目的一片剑光! …… “此人究竟是谁?这等修为,实在是……” 棋盘上还摆着残局,却无人还有心思再继续对弈下去,师映川眉头紧皱,脸上已经没有了从容不迫的神色,在他对面,周帝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掩盖不住的震撼与忌惮之色,此时距离长街一战开始才过去了极短的时间,还没有人来得及将消息传达回来,但先前那股诡异的波动却是每一个武者都能感觉到的,周帝也不例外,他虽然修为不高,但这决不代表他不知道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样的力量--对方必定是一个极罕见的武道强者! “……你就是师映川?”一个低沉的声音突兀地淡淡响起,说不出给人什么感觉,但只是听到这声音而已,就叫人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一个凌然傲睨的轮廓,师映川猛地一震,循声看去,而随着那句话说完,一道人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墙头上,只见青色的袍角被风轻拂而起,袍子里面被包裹着的身体颀长而结实,此刻这个青衣黑发的不速之客负手立于墙头,白皙的面庞上镶嵌着两只狭长的眼睛,直薄的眉微微上扬,唇若涂血,不过这非但不会给人以任何突兀怪异之感,反而觉得这样的颜色于此人而言才是自然无比,将他的某种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那固发的木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丢了,满头黑发披散下来,在风中微微翻卷,有一种别样的韵致,此人看起来也许是二十七八岁,可那眼中的沧桑却昭示着这个身体决不会真的如此年轻,师映川平生所见的顶级美男子何其多也,但这个人却依旧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令人一见难忘。 澹台道齐看着师映川,那沉寂不见底的眼睛漆黑如墨,目光在师映川身上扫过,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噬下去,他还没等师映川开口回答,就突然在唇角处勾起一丝无法形容的意味,牵动着整个面部表情都变得古怪而隐隐疯狂起来,语气肯定地道:“……你是师映川。” 这番话说得语气平淡,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听到的人却统统都从心底蓦然涌出了一阵彻骨的寒意。话音方落,澹台道齐一甩衣袖,一股磅礴的力量顿时席卷而下,周围所有那些想要围过来保护周帝的人统统闷哼一声,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师映川何等眼光,何等见识,刹那间瞳孔骤缩,语气微涩地道:“……大宗师!” 这一句话仿佛晴天霹雳,震得在场所有人都僵硬起来,脸色发白,周帝心中猛地一滞,他想起曾经有人闯入宫中斩杀当时皇帝的那件往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位武道宗师的分量,那是在天下任何地方都能够来去自如、完全不被皇权所束缚的人物,此人若是来杀他,则他必死无疑! 一片死寂中,师映川眼望墙头上的那个修长身影,那鲜红如血的薄唇,富有个性的眉眼,脑海中曾经从连江楼那里听来的一些片段突然就迅速组合起来,最终与这个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再联系到此人的实力……师映川神情一震,眼中满是不可思议之色,脱口道:“……剑圣澹台道齐?!”紧接在这句话之后却是一个十分古怪的念头:也唯有这般人物,才配得上师祖藏无真! ☆、八十二、掳 “……剑圣澹台道齐?!” 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震得所有听见这话的人目瞪口呆,众所周知,多年前万剑山剑圣澹台道齐独自登上大光明峰,与当时断法宗大宗正藏无真一战而败,自此再无人听说过澹台道齐的消息,显然是在那一战之中不幸陨落,然而师映川却说如今这赤手空拳闯入皇宫的神秘男子,竟然是本已应该死去多年的澹台道齐? “哦?”墙头上的男子衣袂轻轻一振,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流,堪称可怖,整个人犀利而冷澈,一眼看去,让人只觉得像是在看着一株万仞之上的孤松,配着他俊朗出奇的面容,仿佛与自然融为了一体,却又脱离于物外。男子双眸如凄寒子夜,嘴角绽放出一缕淡漠的复杂意味,语气很是平淡地道:“……小家伙,你认得我?” 师映川看着对方仿佛能够遮蔽天地的身影,一张清秀的脸上眉毛微蹙,神情越来越凝重,他向着澹台道齐施了一礼,那样子分明是晚辈对着长辈应该有的恭谨与敬意,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澹台道齐确实完全受得起他一礼,更不必说澹台道齐还是他师祖藏无真的伴侣,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唇若涂血的男子也是他的师祖。 “师父曾经对我说过一些关于前辈的事情,所以我这才猜得出前辈的身份。”师映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惊,他看着澹台道齐,瞳孔微微地收缩,目光之中有着深深的复杂,其实外界虽然都似乎认定剑圣早已陨落,但连江楼却并没有亲口对师映川说过澹台道齐在当年确实已经身死,所以当师映川在猜到澹台道齐身份的那一刻,并不是太过震惊,甚至隐隐有一种理所当然之感,因为他知道澹台道齐与藏无真之间的真正关系,在他看来,那毕竟是藏无真曾经真心以待的爱侣,藏无真在最后没有亲手将其击杀,那也是人之常情。 师映川心念所至,忽然间却猛地心脏一滞,就好象被某种力量牢牢锁定住了,师映川蓦然一缩瞳孔,正迎上了澹台道齐的目光,男子漆黑的眼眸平静如常,没有半分波动,但师映川的心跳却开始骤然剧烈,整个身体竟然生出了一种轻微麻痹的感觉,就好象被电流通过一样,他惊骇之余立刻凝气稳住心神,但这股力量却还是压制得他心脏急跳,而且他越用力抗拒,这种感觉就越发地强烈,直令他心生寒意,此刻师映川表面上虽然一如既往,看不出什么不妥,但心中已是深深骇然,对方只是如此而已,就能将自己压迫到这种地步,可想而知一位大宗师的修为,实在是已经打破了人体的极限!但就在这时,全身突然毫无预兆地一松,压力顿消,“连江楼对你说起过我?”澹台道齐忽然笑了起来,他放声大笑,半晌,才顿声一哂,面色忽然变得极其深沉,一字一顿,语气森冷无比,似是在感慨:“大光明峰……” 这时周帝身为一国之主,被人肆无忌惮地闯入皇宫,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够再继续沉默下去,因此只见周帝神情肃然,以帝王之尊却行了一个抱拳之礼,沉声道:“朕冒昧一问,不知剑圣今日来此所为何事?莫非是大周有什么得罪之处?若是当真如此,朕愿亲自向剑圣赔礼。” 在场没有人觉得一国之主如此放低姿态是什么丢人的事情,面对一位大宗师,一个足以震慑一国的绝顶强者,没有任何心智正常的人还会试图去保持自己那可笑的尊严,即使周帝身为一个强国的君主也不例外,然而对于周帝这样进取心与野心十足的雄主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大周皇宫被人单枪匹马而入,自己身为帝王,却被迫不得不正面向人示弱,这种在其他人甚至其他帝王看来并不算什么耻辱的事情,于他而言却是生平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周帝的脸上微带敬意,完全是一副平平常常的样子,然而内心深处已是无数情绪不断翻涌,一礼之后便默然垂眼看向地面,一只手却缓缓负到身后,手掌慢慢地握结成拳头,一点一点地攥紧,所用的力气之大,指甲几乎已经陷进了手心。 澹台道齐静静高立在墙头不动,身影仿佛已经与周围的一切融合成了一体,无比自然,就好象从很久以前就是如此了,丝毫没有给人突兀之感,让人无法不被他奇特的气质深深吸引住,澹台道齐淡淡扫了周帝一眼,神色木然,冷漠道:“……与其他人无关,我今日来摇光城,只是为了一个人。”他血红如浆的薄唇勾起一抹不怒自威的冷弧,身周微微波动着什么,令夏日的热风完全无法进入到他身前一尺的范围。 这位武道宗师的语气并不如何盛气凌人,脸色也只是平淡,自然无比,但这一幕落在周帝眼里,却只分明表现出一个意思,那就是不在意!根本不在意此刻在场的所有人!这种屈辱令身为九五之尊的周帝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攥紧,几乎透不过气来,但他眼中的怒火只是一闪即逝,立刻就烟消云散了,好象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这时澹台道齐的手已经伸了出来,指向师映川:“……跟我走,否则这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活下去,包括你。” 澹台道齐的眼睛已经冷得闪现出了肃杀之意,在这一刻师映川突然就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杀气,无声无息而至,瞬间就将周围柔和的风都逼得一滞,他微微闷哼一声,感受到了那一股绝利绝冷的冰寒之意,但少年的眼神却依然不卑不亢,保持着符合自己身份所应有的傲气,丝毫不退,极力承受着这种可怕的压力,仍旧与澹台道齐半寸不避地对视着,对于澹台道齐说出的话,师映川其实并不很意外,当猜到对方身份的那一刻,他就隐约觉得澹台道齐今日是冲着自己而来,甚至包括这个男人带走自己的真正用意,师映川都已经猜到了几分。 这时无数条人影已经纷纷从四面八方掠至,这是保卫皇宫的高端力量,此时一起全力赶来,迅速集结,但就是这样一股惊人的武力,澹台道齐却显然连眼皮都不曾抬上一抬,完全视若无睹,这就是身为宗师高手对于自己的绝对自信,他不怕任何人在自己面前玩什么花样。 皇宫中种植着无数珍奇花卉,此时正是万紫千红,争相开放,暖热的风中尽是香气细细,日色灿烂如金,风过处,搅落了墙边一棵树上那繁密的花朵,顿时紫色的花朵簌簌而下,被风吹卷着,轻薄的花瓣漫天飞舞着,随风四扬,就好象一场轻飘飘的紫雪,无比华美地自天而降,澹台道齐一身青袍站在墙头,随着风越来越大,吹落的花瓣也越来越密集,但澹台道齐周围却仿佛有着什么透明无形的屏障,将这一片空间遮蔽起来,被风吹来的花雨缓缓地飘落下来,却没有一片可以落在男人的身上,在接近对方身体的瞬间便骤然粉碎,漫天紫色的花雨中,青色的修长人影越发清晰起来。 澹台道齐神色不变地淡淡看着下方不远处的师映川,声音滚滚,低沉如一线冷锋,道:“……多说无用,好了,不要再拖延时间,小家伙,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要我动手?” 澹台道齐的声音在空气中激撞,但这话刚一说完,澹台道齐就忽然有些意外地一扬眉,以他敏锐无比的感觉却是发现了远处正有两个与众不同的气息在迅速向这里接近,是两名武道高手,已经进入先天的强者,很快,两条人影出现在当场,都是年轻的男子,其中一人额头之间有一抹浅浅的绯红,显得有些古怪,另一人则是一手抓着折扇,一手捏着几枚卜卦金钱,生得十分俊美,师映川见了这二人,神色顿时微微一变,但也不是特别意外,因为他很清楚,刚才那种异象不可能不惊动这两个人,以这两人的身份和见识,自然知道是一位绝顶高手来到了摇光城,如此,又怎么可能不循着踪迹来探察一二? 这两人正是宝相龙树与白照巫,二人自然也看见了师映川,不过这时明显不是叙话的时候,宝相龙树与白照巫的目光立刻就聚集在了墙头那名青衣血唇的男子身上,白照巫那原本遇到任何事都洒脱不羁的双眼,却在这一刻剧烈波动了几下,他隐隐感觉到此人的强大,这种感觉让他心中突然就无端涌现出三个字:大宗师! 宝相龙树也是同样的感觉,他的神情微微一肃,拱手道:“山海大狱宝相龙树,见过前辈。”即使以他的身份,在面对一位大宗师的时候也必须保持敬意,而另一边,白照巫也是拱手一礼:“……武帝城白照巫,见过前辈。” 澹台道齐早已捕捉到方才两人与师映川的眼神交换,自然明白这两个年轻人与自己此番的目标师映川之间的关系不同一般,但他显然并不在乎,只是旁若无人地对师映川道:“小家伙,莫非真要让我出手?或者你老老实实跟我走,免得我大开杀戒……你若顺从些,那么看在你师祖面上,我不会伤你。” 此话一出,宝相龙树与白照巫双双变色,尤其是宝相龙树,眼中骤然一寒,下一刻,他已原地消失,转而出现在师映川的面前,挡在了前方,然后全身上下开始逐渐散发出一股淡而不散的波动,目光正视着澹台道齐,沉声道:“……阁下要带师剑子去何处?” 澹台道齐双眉微扬,充满了绝对的自信与睥睨,淡淡道:“与你这小辈何干。”话音刚落,突然间抖袖一卷,整个人已从墙头消失,一片流光交织中,那条青影比闪电更加难以捉摸,一径破空而来,气势铺天盖地,分明是要把师映川一举擒下,但几乎与此同时,宝相龙树猛然间厉喝出声,额间那抹绯红变成了鲜红,伴随着这一喝之威,他足下的地面顿时寸寸裂开,延伸犹如蛛网,狠狠一拳击出! 一瞬间地面突然震动龟裂,深深的裂痕向四面八方疯狂蔓延开去,宝相龙树气血沸腾,猛地喷一口鲜血,身体仿佛炮弹般向后撞去,师映川手疾眼快,一把抱住青年,两人同时飞退,宝相龙树嘴角满是鲜血,五脏六腑几乎已是被震得翻江倒海,说时迟那时快,白照巫一声清啸,八枚卜卦金钱脱手而出,形成一道金色的光影,激射而去,直取澹台道齐身后,同时白照巫拔剑纵身掠来,剑光如大江奔流,席卷滔滔! 在场的武者面色惨白,脸上分明写满了恐惧,急忙护住周帝后退,以免被波及,澹台道齐冷冷一哼,转身就是一拳!无数人的心脏都在这一刻滞止了,那动作有若行云流水,当真是半点烟火气息都没有,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拳,却打出了巨大的音爆,在场的武者几乎没有谁看清楚这一拳,但所有人却都感受到了其中的那种万钧之势,没有人知道那是一股怎样的力量,只看见空气中明显荡漾出一层波纹,如此看似简单的一拳,白照巫却好象完全避无可避,只听一声闷哼,在这强力一击之下,白照巫整个人因为这股摧枯拉朽的力量而向后撞去,树木,墙壁,假山,统统都被他一路撞开,带起无数土石木屑,最后狠狠地整个身体砸进了假山里,将坚硬的山石生生撞出一个大坑,碎石如同下雨一般纷纷坠落!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却再次冲向澹台道齐,宝相龙树回头向着师映川厉声喝道:“……快走!”即便面对强如宗师高手,宝相龙树也没有任何退缩的意思,他话音未落,身周泛起一层微微的浮光,已是直撞澹台道齐而去,师映川见状,脸色顿时一白,腰间别花春水瞬间出鞘,不假思索地化为一道流光紧随而来:“……宝相你这蠢材!”他话才说到一半,深陷假山之中的白照巫突然冲天而起,随之奔袭抢至,一往无前,三道人影如同三道长虹,同时出手! 龟裂,凹陷,崩塌!这是绝对力量之间的碰撞,周围的建筑包括草木统统被毁去,声势浩大,宝相龙树面色惨白地喷出一口血,拳头竟是微微散发着一缕青烟,皮肤表面呈现出仿佛被灼烧一样的痕迹,白照巫额头满是冷汗,虽然没有吐血,但口、鼻、眼、耳下方却分明都出现了细细的血流,师映川握剑的手已经被震裂了虎口,鲜血直淌,一条胳膊也已经折了,但他却仿佛毫不在意,只厉声道:“蠢材,我们不是对手,还不快退!难道你们两个非想害死自己不成!” 这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无声无息地凭空出现,一把抓住了师映川的肩膀,宝相龙树见此情景,神情大变,额间的绯红色刹那变得血红,师映川心中一震,宝相龙树对他从无隐瞒,包括自身修行的秘密,因此他自然知道青年这是要用那天魔解体大`法,此法一旦施展,宝相龙树就会付出巨大的代价!师映川又惊又怒,立刻大喝道:“蠢材,不准用!” 他惶急之下,一道剑气直射宝相龙树,紧擦着对方的耳际过去,带起一溜血花:“放心,此人不会伤我性命!”宝相龙树被他这一击阻了片刻,就是这么一停顿的工夫,澹台道齐已抓着师映川的肩膀冲天而起,眨眼间就消失在原地,风中只留下一声长啸,声动九天:“……告诉连江楼,若想保住他徒弟的性命,就去通知藏无真,让他亲自来见我!” …… 山谷。 耳边的风声终于停下,师映川只觉得肩膀蓦然一松,那只抓住自己右肩的手终于放开了。 师映川没顾得上别的,立刻就先将自己被折了的胳膊重新接好,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条干净手帕和一瓶外伤药,将震裂的虎口仔细包扎起来,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澹台道齐并没有理会,也没有点中他的穴道或者是施展某些禁锢师映川修为的手段--这就是身为宗师高手的绝对自信。 面前是一条清澈的小溪,周围草木茵茵,野花烂漫,澹台道齐在溪边蹲了下来,伸手去掬水洗脸,但他的手还没有碰到溪水便停了下来,只见水中映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嘴唇血红,狭长的眼眸散发出无尽的犀利气息,不过这非但无损他的容貌,反而格外流露出几分别样的韵味,澹台道齐看着水中那张光洁的脸,乌黑的头发,忽然间就有些恍惚,他想起从前的那些时光,每日里除了修行以外就是跟藏无真在一起,两人互相交流修行上的心得,或者下棋作画,赏花观月,那真的是非常美妙的日子,他前几十年里封闭的所有感情和热情似乎都因为藏无真而苏醒了,他澹台道齐会为了那个人的每一个笑容而心跳加速,会为了对方的每一句情话而思绪如火,也会为了彼此之间每一次的亲密接触而身心俱醉…… 清凉的溪水扑在脸上,让头脑蓦然清醒过来,澹台道齐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微微眯起眼睛,方才回忆起来的那些美好统统荡然无存,在舍身崖被囚禁的这些年里,他每时每刻都在愤恨,他甚至恨藏无真为什么不肯将这一场欺骗继续下去,满足自己希望与对方永远在一起的愿望--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场欺骗,一场人为制造的美梦的话,那么,我情愿永远不要醒来! 多少爱,多少恨。澹台道齐深深沉默了片刻,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否则连他自己也不敢保证,如果就这样释放出所有被压抑的情感的话,自己究竟会不会被如此强烈如风暴一般的庞大冲动生生逼得疯狂起来,记忆中那些对藏无真的爱慕,注视着对方睡颜时的心动与温柔,这些统统都是强烈的执念,哪怕隔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半点褪色,其实他早就已经发现了,自己对藏无真的感情在很久以前就深入血肉,深入骨髓,哪怕他恨极之时想要将藏无真毙于剑下,却也仍然还是深爱着对方的,有多恨,就有多爱,这些都是他早就明白的答案。 此时一旁的师映川已经将伤势都处理妥当,转头去看几步外的澹台道齐,这个青衣散发的男人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溪水,晶莹的水珠正从那白皙的面孔上滑落,从侧面看去,红若涂血的薄唇被水弄得湿润起来,令人看了不免有些隐隐的异样之感,师映川看着男子明显是在出神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倒是对对方并没有多少怨恨的感觉,从连江楼那里听来的故事当中,师映川觉得此刻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当年何等惊才绝艳,风采昭然,是名震天下的一代剑圣,声名如日中天,却终究因为情之一字勘不破,放不开,孤身前往大光明峰质问昔日爱侣,就此一朝销声匿迹。 第32节 这时男子突然毫无预兆地转头看来,一时间两人四目交投,师映川微微一惊,如此正面与这个人相对,令师映川有些措手不及,还没等他来得及有什么具体的反应,澹台道齐已经忽地开口低笑,笑声不绝,他笑着,似乎是在宣泄,又似乎是在嘲笑着什么,师映川怔怔地看着男子,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澹台道齐却并不理会他,只自顾自地笑着,一时笑罢,这才重新恢复了先前的表情,整个人平静下来,他看了师映川一眼,道:“……你可知道藏无真如今身在何处?” ☆、八十三、师徒 澹台道齐问师映川道:“……你可知道藏无真如今身在何处?”师映川当然不会说实话,面对着师祖曾经的情人,对方显然是恨极了师祖,若是自己透露了藏无真的潜修之处,澹台道齐必定会立刻前往,到时候只怕不知道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场景,也许会不可收拾,师映川身为藏无真的徒孙,自然不愿意发生这样的事情,于是只努力定了定神,不让自己真实的心思有半分泄露,说道:“……师祖当年传位于我师父之后,就离开宗门外出潜修,没有回来过,具体在什么地方我并不知道,只有我师父一个人清楚。” 澹台道齐听了,似乎没有什么反应,脸上的神情更是没有丝毫被撼动的痕迹,只是将目光望向别处,就好象那里有什么东西在阻挡着他的视线一样,也或者是在思考着什么,师映川见状,爬身起来,有点想说什么的冲动,但话到嘴边,便想到了一些事,又立刻把话头给咽了下去--面对着这个男人,哪怕自己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也统统都是徒劳的。 想到这里,师映川便低下了头,再看不到澹台道齐的脸色如何,只是看着自己被包扎起来的右手,心中暗暗转着念头,他当然想要脱身,但理智却告诉他这种可能性实在是无限接近于零,与其想要在一位大宗师眼皮子底下溜走,还不如祈祷突然出现什么奇迹,比如自己的师父从天而降把自己救走更靠谱一些。 就这样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澹台道齐才忽然收回了目光,他转脸看向师映川,削眉微挑,反而显得更俊朗一些,道:“……你师父跟你说过我与藏无真的事情?” 这话恍若一阵古怪的音波,驱开了空气,令附近的花草都尽数为之下折,伏倒一片,师映川闻言,便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正对上一张俊朗却又显得有几分木然的面孔,那木然的神色并非是呆滞所致,而是心中巨大的混乱情绪所造成的,男子的眼睛里充斥着死寂一样的颜色,一股淡淡的气息从体内透出,那是一种可悲的气息,寂灭,心灰,枯萎,师映川看到一位武道宗师却表露出这种模样,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怜悯的感觉,不过大宗师问的话却是不能不回答的,师映川便用了见长辈的礼节弯下腰去,恭恭敬敬地地行了一礼,又跪身叩下一个头去,这与刚才在大周皇宫里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先前只是普通的晚辈之礼,而现在却是见自家长辈的家礼,完全不是一回事,澹台道齐见了,眼中微微一动,就明白了师映川的意思,不过他也没点破少年的这点小心思,只是在心中多了许多感慨。 师映川行礼之后便站起身来,垂手道:“师祖和前辈的一些事情,有时候师父会给我说上一些……”他用眼睛觑了男子一下,继续道:“前辈的那把鹤鸣崩音虽然损伤了,不过并没有丢失,一直都还放在大光明峰保存着。” 澹台道齐的眼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闪,一时间竟是有些怔住了,在听到师映川说出后面这句话的时候,澹台道齐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出现了瞬间的颤抖,内心深处猛地涌起了一股难以言语的感情--那个人,他,还保存着我的东西? 澹台道齐忽然想要放声狂笑,那些混乱的思维绞缠在一起,狠狠咬噬着他的心脏,强行注入名为怨恨的毒素,令一颗心登时紧缩了起来,此时此刻,他无法不想到藏无真,又想到了藏无真,那人深深地刻在他心底,片刻都不曾消散,澹台道齐血红的嘴唇微微抽搐不已,他似乎想要逼自己露出一丝笑容来,来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在意,可结果却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没有办法表示出这种哪怕自欺欺人的豁达,一切的一切,早就已经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与那人一生的爱恨纠葛,这一切如今都过去了,可是也是刚刚开始,当年的所有记忆都还清晰无比,而他年纪虽老,却还风华尚在。 他明明是想笑的,真的是想笑,笑天下可笑之事,笑世上可笑之人,笑心中可笑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狂笑的同时却牵动了心底的某个角落,喉咙里仿佛被塞住了一团乱麻,终于,当他拼了命地好歹笑了出来的那一刻,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连串的咳嗽与泪水。 --无真,无真,是你负我! 澹台道齐突然间仰首长啸,啸声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疯狂,是令人畏惧的力量,他在舍身崖被囚禁这么多年,日日夜夜都受尽了爱恨嗔痴的煎熬,如今此身已经自由,可是那些在多年以来已经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却在这一刻像是要撑爆了他的胸腔,澹台道齐的神智开始混乱,而在这片混乱的思绪深处,一股杀意已经渐渐升腾而起,暴戾无比,那对子夜一般的眼睛在这个时候已经隐隐漫上了一抹嗜血的红,里面集合了所有负面的情绪,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咆哮着,挣扎着,仿佛野兽即将破笼而出! 师映川眼见这一幕,心中暗暗惊骇,以他的眼力自然能看得出澹台道齐此刻的异状,只怕这个男人已是暂时神智不清了……想到这里,师映川目光一闪,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机会么?趁着澹台道齐暂时陷入了混乱,自己也许可以侥幸脱身!想要从一位大宗师的身边逃走,这也许就是唯一的机会! 然而就在这时,还没等师映川有所行动,澹台道齐突然间厉喝一声,扬手一斩!只见面前的小溪被当头劈开,溪水炸起,溅得漫天如雨,师映川皮肤表面的寒毛猛地一竖,突然心中就生出了强烈的警兆,他只来得及竭力运起全身的真气将自己护住,然后下一刻,一道狂暴如惊涛骇浪的剑气便正正斩来! “……噗!”师映川张嘴就是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在好象炮弹一样被撞飞狠狠砸断了几棵大树之后,这才停了下来,衣衫碎裂,但还没等到他缓过一口气,一道与先前一样狂暴的剑气已经紧随而来! 师映川瞳孔骤缩,他勉力抬手掐出一个指诀,想要抵挡这一击,同时嘴角已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苦笑--一个发了狂的大宗师,当真是要人命啊! 然而预想中的冲撞却并没有到来,澹台道齐突然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已经变得血红的眼睛陡然睁圆,却是有一点清明在脑海中蓦地闪耀起来,身体不由得微僵,说时迟那时快,澹台道齐猛地一拂袖,强行打散了自己发出的那道剑气,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师映川的面前,目光死死盯住了少年的胸口,方才师映川的衣衫已经被震得碎裂开来,露出了一大片胸膛,只见那脖子上系着一根红绳,拴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静静停在少年的胸口位置。 澹台道齐缓缓伸出手,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手不要颤抖,终于一点一点地接近了那串珠子,然后指尖便真真切切地碰触到了圆润的玉珠,顿时一股清凉无比的舒适感随着指尖与珠子接触的地方迅速传递到了全身,令人精神一振。 这串珠子正是从前藏无真赐给师映川的寒心玉,带在身上不但使人不畏酷暑,而且还有许多好处,如今已是夏季,天气变热,师映川就将此物贴身带着,保持全身清凉,没想到今日却派上了大用场,硬生生地从发狂的澹台道齐手中救了他一次。 这串珠子乃是澹台道齐当年为了博心爱之人一笑,用自己亲自费了偌大的工夫才找到的一块寒心玉亲手打磨制作而成,此时珠子的温润清凉透过手指传到身上,澹台道齐想起当年自己将此物送给意中人时,对方嘴角露出的那抹微笑,不禁整个人一滞,神情微异,白皙的手掌缓缓握住了手串,往日的多少美好画面瞬间在心中翻滚不休,一时间竟是痴了。 这时天光已经开始黯淡,黄昏已近,傍晚的暖风吹来,将先前的丝丝杀意都吹散了,师映川眼见澹台道齐安静下来,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心中充满了死里逃生的庆幸之感,这时澹台道齐却微微闭上眼睛,眉梢有些轻颤,攥住那串珠子的手也有些颤抖,师映川哪里敢打扰他,当下只得大气也不出一声,只保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不动,周围风声流缓,鸟鸣啁啾。 不知过了多久,澹台道齐终于睁开了眼睛,这时他眼内血红的光芒已经消失了,眸子恢复了清澈,只剩下寂谧的幽色在缓缓流动,他看向师映川,冷冷道:“……这是哪来的?你方才说藏无真再没有回过断法宗,既然如此,你又是从哪里得来这串寒心玉?”师映川见状,抿住了嘴,无话可说,澹台道齐忽然轻轻一嗤,道:“无所谓,你不说也罢,我虽然不知道去哪里找藏无真,但你既然在我手上,就不怕他不来亲自寻我。” 澹台道齐说着,松开了紧握着寒心玉的那只手,唇边露出一丝凄然的弧度,苦涩不尽,这是师映川第一次看到男子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只听澹台道齐喃喃道:“他与连江楼那小子情同父子,你又是连江楼的徒弟,他既然把这件东西给了你,想来应该是很喜欢你这小家伙了……”澹台道齐似乎有些失神,不过很快他就重新恢复了冷静,淡淡道:“既然是藏无真给你的,那么就归你了。”说着,见师映川嘴角还带着血迹,脸色微白,就知道是在自己刚才失去神智所造成的攻击中受了伤,当下澹台道齐也不多说,只将一根手指轻描淡写地点出,按在师映川的胸前,指尖一缕真气顿时透入,就见师映川眉头一皱,一口紫黑色的血块便被吐了出来,这淤血刚刚吐出,师映川立刻就觉得整个人轻松了很多,先前的那股憋闷不畅之感几乎已经完全消去了。 这时澹台道齐已经转身向前走,道:“……起来,跟我走。”师映川无奈,只得用手拢了拢残破的衣衫,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 夜幕刚刚降临的时候,两人已乘上了一条船,船不大,有一个能容三五人的船舱,里面有做饭的家什之物,还有一些米蛋蔬菜等等,这些东西包括船只,都是用师映川身上的银子买的,而且充当船夫的也是他,对于这种待遇,师映川当然也没什么话可说。 船沿江而下,水势平稳,师映川驾驶着小船,过了一会儿,便暂时停在一处,开始做饭烧菜,此时水中月影摇曳生姿,载沉载浮,纵然不是什么壮阔奇伟的美景,却也有几分动人,师映川已经换了一身新买的衣裳,手脚麻利地淘米洗菜,整治今天的晚饭,他也算是有点豁达心的人,自己已经落在澹台道齐手里,跑是肯定跑不了的,那么既来之则安之,也不必想太多了。 这时船舱里走出一个青衣男子,脸色木然,他走到船头站定,眼望天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须臾,忽然间白皙的脸庞上浮现出一片潮红,紧接着张口一喷,一股白气从口中喷出,紧接着竟然聚而不散,缓缓在男子头顶凝聚成三份,有点像是花朵的样子,一旁正在摆弄柴火的师映川不觉微微睁大了眼睛,又惊又羡--三花聚顶!这已经称得上是陆地真仙了,是大宗师才能达到的层次啊!这般境界,是天下无数武者毕生所追求的,然而古往今来,能够有这份成就的人,究竟又能有多少呢? 正满心羡慕之际,男子忽然用力一吸气,头顶三花顿时消散,重新聚成一团白气被男子从鼻腔吸了进去,师映川见状,羡慕地咂了咂嘴,心想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种境界?正想着,猛然‘啊呀’一声叫,原来是光顾着看稀奇了,忘了正在烧火,结果被火苗烫到了指头,师映川赶紧把手指含进嘴里吮了吮,不敢再胡思乱想了。 不一会儿,晚饭做好了,师映川摆好碗碟竹筷,给自己和澹台道齐盛上米饭,他烹饪的手艺很不赖,虽说只是很普通的家常菜,无非是炒鸡蛋,煎鱼,炒青菜这样简单的菜色,但却做得很是可口,一时两人默不作声地吃完了饭,师映川麻利地收拾干净,之后便又去撑船。 船在江上行驶得很快,渐渐地,月上中天,群星闪烁,只见夜色醉人中,一条小船分波顺水,悠然前行,驾船的少年衣着朴素,容颜清秀,月光下一把黑油油的头发仿佛缎子也似,周围江天一色,好不动人。 小船又走了十几里水路,却见前面有几艘大船停在江上不动,这里的一段水路很窄,江岸两边飞崖立壁,如此一来,倒是堵得其他大大小小的船只不好通行,师映川皱眉望了望,回头见不远处有一条小船,便扬声问道:“这位大叔,前面是怎么回事?”那船上正站着一个中年人,闻言便苦笑道:“听说是青州燕家的船,好象是燕家一位小姐不小心把什么贵重的东西掉进江里了,这时候正派人下手捞呢,打捞的时候不许人靠近,看来得等到人家把东西找着了,咱们这些人才能通过这里。” 师映川听了,正要说点什么,澹台道齐却从船舱里出来,手里抱着一坛子酒,他提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口,然后对师映川道:“……把船撑过去。”师映川耸耸肩,只得依言而行。 小船很快接近了其中一条大船,船上人看见有一条小船靠近,立刻便呵斥起来,要对方退开,这时澹台道齐忽然一把拿过师映川手里的船桨,反手将船桨的一头插到大船底下的水中,然后手臂加力一鼓!就见木质的船桨被绷得弯曲起来,下一刻,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偌大的一艘江船竟然被一举掀翻! 一片喧哗尖叫当中,澹台道齐将船桨重新丢给师映川,冷漠道:“挡路的没了,还不快走?”师映川眼见这直截了当的暴力举动,不由得抹了一把冷汗,连声道:“马上,马上……”说着,赶紧抓牢了船桨,小船宛若离弦之箭,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一路顺水而下,澹台道齐抱着酒坛,不断地喝酒,他似乎已经有些醉了,他不自觉地站在原地发呆,睁大了眼睛看着满天星子,甚至不肯眨一眨眼,因为只要他一闭上眼晴,那个人的身影就会出现在脑海里折磨他,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去回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那些事情就仿佛发生在昨天似的,依然清晰无比,澹台道齐透过夜幕中闪烁的星海,似乎又看到了那张清凉的面容,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叹息。 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澹台道齐此时恍若置身于红尘之外,他也不说话,也不笑,只是径自抓着酒坛喝酒,酒水灌入喉中,就像是一股火辣辣的感情在灼烧,很快,一坛酒就便他喝个干净,其实说是喝,但真正进到肚里的却不过是一半左右,其他的都泼在了身上,流在了脚下,不过显然澹台道齐并不在乎这些,因为有时候喝没喝醉不要紧,只要你自己觉得醉了就好。 澹台道齐忽然笑了起来,他扫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酒坛,随手扔到了江中,然后回船舱又拿了一坛出来,一巴掌拍碎封泥,仰头就喝。半晌,澹台道齐目光迷蒙地看着天空,脑子里晕乎乎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有些醉了,轻声道:“藏无真,藏无真……”他语气温柔地反复念着这三个字,微笑着,呢喃着,忽然说道:“我曾经等在他喜欢的那片竹林里,为的只是与他遇见,我也曾经亲手给他做过发冠头簪这些饰物,为的只是看他戴上时究竟是多么动人,我还曾经费尽心思钻研一套新的剑法,为的只是引起他的兴趣,让他更专注地看我演练剑法……” 澹台道齐也许是真的醉了,又也许只是出于某种心态,需要找一个人听他倾诉,听他将自己心里的话统统坦白:“我一生当中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真的很快乐,很自在,很美……”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废话,那是悠远不尽的滋味,时而兴高采烈,时而有若疯癫,师映川在一旁看着,保持着沉默,充当一名忠实的听众,也许是感觉到了少年的目光,澹台道齐忽然回过头看来,脸上绽开了古怪的笑容,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此时谈不上丝毫风度的样子被人看见,只是继续说道:“……是他负我,你可明白?”男子这样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就感到了一股非常舒服的轻松之意,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渴望着向别人倾诉,将这些积攒在心里的话统统倒出来,他的嘴里品尝着说不出的苦涩,哈哈笑着,索性席地而坐,不断地灌酒。 夜晚微风静静,江上唯闻水声,师映川见到澹台道齐这副盘膝坐地,毫无风仪的模样,心中忽然觉得对方有些可怜,此时此刻,这也不过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男人而已……师映川轻声道:“前辈,我们这是要去哪?”澹台道齐低低笑着,道:“去哪?藏无真,他自然知道应该去哪里找我……” …… 摇光城一事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传遍天下,无论是早已被认定身亡的剑圣澹台道齐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还是断法宗剑子被掳,每一个都是足以引起强烈震动的大消息。 大光明峰。 “……啪!” 手中的杯子骤然被捏碎,碧绿的茶水迸溅,打湿了袖角,一旁宋洗玉心中一跳,有些担心地看了男子一眼,前时因为连江楼出海并没有带服侍之人,于是她在获救之后就自荐为侍女,一路精心服侍,将连江楼的起居打理得很让人满意,后来大船靠岸之后又请求对方收留,如今已是正式成为了大日宫里的侍女。 连江楼面色沉沉,如同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天空,他面无表情地道:“澹台道齐……” 殿外一枝红花斜斜伸出。连江楼看了一眼,忽然就想起以前有人经常鬼头鬼脑地从窗户探头进来,笑得一脸没心没肺:“师尊,你在干嘛呢?” ☆、八十四、狭路相逢 连江楼一拂衣袖,茶水浸湿的一角袖子便瞬间被真气蒸干,他轻轻蹙起浓黑的眉宇,整个人立刻自内而外地透出一股凛然的怒意,在得知自己的徒弟被澹台道齐掳去时,连江楼的心中反而越发地平静,甚至他的呼吸都比平时还要更加沉稳,宋洗玉在一旁看着男子正积聚着阴云的眉头,心中有些忐忑,这时却见连江楼突然缓缓站起身来,对下方垂手肃立之人吩咐道:“……传令下去,断法宗弟子不得轻举妄动,此事自有我亲自处置。另外,即刻派人前往摇光城坐镇,镇压一切由此事引起的骚乱。” 话毕,连江楼踏阶而下,额间眉心处恍惚是紫气东来,他出了大殿,身后宋洗玉与另一名侍女紧紧跟随,很快,连江楼走进一间书房,宋洗玉见他取了一张信纸,便知道男子是要写字,因此立刻动手替他磨墨,不一时,伴随着墨汁特有的香气,连江楼取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在纸上一挥而就,片刻之后就停了笔,他拿起信纸吹了吹,等上面的墨迹已经干了,这才折起放进一只信封里,卷成小卷放进一支铜管里密封起来。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连江楼走出屋子,他抬首看向空中,口中发出一道怪异的声音,很快,一道白影听见召唤便出现在上方,振翅而下,落在了地面,连江楼将铜管捆在白雕的腿上,手抚雕颈,嘴唇微动,不知在说些什么,那白雕歪着脖子看他,似乎真的能够听懂什么,末了,连江楼一拍雕身,白雕即刻振翅飞起,眨眼间就如箭矢一般冲入云端,向着东边的七星海方向去了。 …… 酷暑时节,连树上传来的蝉鸣声都是有气无力,宽敞的官道上零星有行人与马车往来,都被炽烈的阳光晒得无精打采,大部分人看起来都是蔫蔫的。 两匹枣红色的骏马并排而行,其中一名年轻男子骑在马背上,腰系金色绦穗,一身装扮合度,初看之际不过是二十七八岁模样,犹如一名世家子弟,但细细看去,发现此人眼中却是满眼沧桑,眉宇之间的凝重让他多出了一份沉稳的气质,淡然而平静,这绝对是一种只有在经历过了岁月的沉淀与淘洗之后才能够拥有的感觉,是整个人自内而发的独特气质。 在男子身旁的是一个相貌讨喜的少年,与男子并排前行,正是师映川,此时他骑着马,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发现原本被太阳耀得明晃晃的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了云,看那厚重的样子,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只怕接下来会有一场雨……师映川收回目光,他骑在马背上看向前方,忽然间咧开嘴,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苦笑之意,如今一路走来,盛夏风光旖旎,自己却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 其实澹台道齐身为大宗师,若是急于赶路的话,那么一日之间不知可以走出多少路程,比最快的骏马还要快得太多太多,哪怕万里之遥也不过是耗上短短的一点工夫罢了,真正是陆地真仙的手段,但澹台道齐这一路却并没有急急赶路,只是带着师映川遇水行舟,遇路驾马而已,走得不快也不慢。 官道上的人渐渐开始多了起来,挑着担子的脚夫小贩,骑着高头大马的富家公子,劲装打扮的武人,形形色色的人物混杂在一起,师映川见了,一时间倒有些错觉,就好象自己只是跟着别人出来散散心,随意游玩一趟而已。 不过这种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师映川扭头看向旁边的男子,马背上的澹台道齐面若冠玉,黑发如墨,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整,对方如今似乎已经恢复了当年的剑圣姿态,再加上岁月的积淀,给他整个人带来了不小的改变,此刻微眯着一对狭长的眼睛,似在休憩,但即便如此,周身也隐隐有着某种令人无法正视的气势,令师映川这样算得上见多识广的人在乍见之下,也不禁一阵凛然,实在起不了从对方手里脱身的奢望。 这时仿佛是感应到了从身旁投来的目光,澹台道齐微微哂了一声,一直平静无波的眼中绽放出一丝异样的光彩,他侧首看向师映川,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立刻就给师映川带来一种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是透明的感觉,仿佛从内到外被对方一览无余,此刻澹台道齐的双眸亮如明星,微带淡讽地道:“……还在想着逃走?这一路你已经有六次想要逃离,都没有付诸行动,如此瞻前顾后,与你师祖藏无真怎有半点相似之处,与你师父连江楼更是不像,从你这小娃娃身上,哪里找得到他二人的半点脾性!” 师映川听了,也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这澹台道齐是他师祖一辈的人物,说什么话他也只有听着的份儿,但师映川也不是一味唯唯诺诺之人,忍不住反驳道:“前辈这话说得差了,我是我,我师父是我师父,师祖是师祖,本身就是三个不同的人,为何一定要性格相象?即使是一脉所出,也没有这个道理。。。”澹台道齐眉梢缓缓挑起,不过这样的表情并没有让师映川觉得背脊发寒,因为男子只是很平常地看着他说道:“……现在这样,倒是有些像了。” 师映川有点儿哭笑不得,这时已经开始起风,空气中是淡淡泥土的味道,师映川忽然只觉得脸上一凉,已经有雨点掉了下来,不大一会儿,雨便说下就下,噼里啪啦地落向大地。 师映川连忙从马腹一侧的袋子里取出油伞,他有先见之明,前时在经过的集市上买了许多东西,包括雨具,这时见下了雨,就递给旁边澹台道齐一把伞,道:“前辈,下雨了。”澹台道齐却并没有接,他抬头看了看天,似乎有些怀念这样的天气,触景生情,他好象没有听见师映川的话一样,只骑马向前,这时自天而降的雨点已经逐渐密集了起来,但澹台道齐却动也不动,就见那些即将落到他身上的雨点忽然间就像是掉在了一块烫红的铁块上一样,立刻化作细碎的水雾,瞬间散落开去,没有一滴可以打湿男子的身体,澹台道齐微微眯眼看着天地间降落而下的雨水,口中轻轻叹息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潮湿之意,沉默地看向前方,眉梢渐蹙,喃喃自语道:“此处距离万剑山倒不是很远……” 师映川心下念头一转,口中已经说道:“前辈莫非是想回万剑山看看么?也对,毕竟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澹台道齐淡淡看了他一眼,哪里不知道这少年的心思,不过他也不在意,只微扯嘴角,道:“断法宗此时想必已经派人在万剑山附近查探了罢。”师映川闻言,干巴巴地露出一个笑容,叹气道:“那又怎么样,面对一位大宗师,莫非他们还能拦住不成?无非是存了万一的指望,能发现前辈的踪迹,可以立即上报而已。” 澹台道齐哼了一声,这时雨已经下得大了,路上的行人早已经各自找了地方避雨,官道上基本只剩了一些马车往来行驶,澹台道齐几缕鬓边的黑发随着湿漉漉的空气微拂,他注目着前方,目光中有些轻微的颤动,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不到宗师之境,若来妄图拦我,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已。”师映川一只手撑着雨伞,一只手拽着缰绳,听了这话也只能默不作声,不过很快他就抬起了头,对男子问道:“前辈,你定要让我师祖来见你,那么若是真的见了面呢,你是想怎么样?莫非是要报当年的一败之仇么?” 澹台道齐听少年这样问,竟是一时间微微怔住,说来他还真的没有认真考虑过见到藏无真之后要怎么做,如果真的面对着藏无真,澹台道齐其实并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哪怕他先前的心情是那样的迫不及待,是那样的怨怼满腹,似乎心中满满的都是恨意,并且为此已经等待了许多年,但是他仍然没有真正想过当藏无真来到自己面前时,自己要怎么做,所以澹台道齐在这些年里不断地提醒自己要记住藏无真是如何负他,将这些必须记住的理由一遍一遍地重复,以此来抵挡那越来越浓厚的思念。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澹台道齐忽然间有些失神,因为他猛然隐隐发现了什么问题,他发现自己忽然又害怕与藏无真相见了,因为他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不想有什么结果,有什么解释,因为自己与藏无真之间的仇恨与怨怼才是他们之间的羁绊,如果这些死结被解开了,那么他不但不会有松了一口气的轻松感觉,反而一定会失落痛苦无比,因为只有他与他之间存在着纠缠的理由,才能让他们彼此的命运一直有着交集,否则在当年藏无真决绝而去的那一刻,他们之间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眼见澹台道齐面色不断变幻,师映川心中有些没着没落的,他早就看出来这个男人目前的精神状态已经是处于一个很危险的境地,澹台道齐已经变成了一个极端的人,他的行事风格,他的思维想法,已经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会像先前那样发狂,差点把自己的这条小命给随手报销了,自己虽然算得上是一个强者,但在澹台道齐这样的武道宗师面前,却连自保的力量也没有,那是令人发自内腑的一丝寒意,无可抵挡。 这时却突然见到前方有人在缠斗,两条人影在雨中仿佛两道闪电,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而双方使用的剑招也是颇为精妙,但澹台道齐见了,却是眼皮也不肯抬上一抬,冷然点评道:“……招式花哨,遇到强敌根本没有半点用处,学剑之人若无剑心,又怎能将剑意磨砺精纯,窥见剑道精髓?到死也是白费。”师映川撇了撇嘴,道:“前辈,你这是标准太高了,这世上学剑之人数不胜数,哪个不想自己有一剑惊鬼神的本事?可前辈这样的人物,天下之大,又能有几个?” 师映川这不动声色的一记马屁拍过去,澹台道齐却是无动于衷,不过他扫了一眼师映川腰间的那柄别花春水,倒是顺便评论了一下对方的剑法:“你当日用的剑是好剑,但剑法却是稀松平常,上乘剑法用的是剑心,是浩然剑气,而不是粗滥的剑术,你这娃娃耍起剑来看着倒是很能唬人,事实上却破绽百出,若是遇到高明之辈,则破解你的招式不过是等闲而已。” 澹台道齐出身万剑山,有剑圣之称,他当年虽然败于藏无真之手,但单纯论起剑之一道,藏无真其实还在他之下,当然是有资格教训师映川,而师映川也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这一路上从澹台道齐身上学到不少东西,对方闲暇之际偶尔会指点一二,这些都让师映川获益匪浅。 雨很快就停了,空气里唯存一丝缓缓不散的潮湿之气,令人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两人骑着马沿官路一直走着,大约又走了近百里的路,这时距离万剑山已经不远,师映川忽然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对澹台道齐说道:“我想,万剑山应该也已经派了人出来,想要见前辈一面罢。” 澹台道齐的表情没有什么起伏,淡淡道:“我若现在去万剑山,想必你师父连江楼也许就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师映川虽然知道澹台道齐不会吃什么激将法,但仍然还是忍不住道:“前辈只怕是不愿意面对我师父罢?”澹台道齐毫不在意地看着他,古井不波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嘲意,道:“不愿意面对他?只怕连江楼现在已经在等着我了。”顿一顿,又道:“应该还会有另外的人……” 然后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师映川就惊讶地发现澹台道齐策马走上了会经过万剑山的那条路,他不明白澹台道齐在想着什么,莫非这个男人不知道这样极有可能遇到连江楼么?如今剑圣澹台道齐重出江湖,于大周皇宫掳走断法宗剑子,此事已经传遍天下,甚至两人一路走来,时不时地都会听见有人议论此事,在这种情况下,断法宗与万剑山之间的关系就显得很微妙了,澹台道齐失踪多年,如今既然出现,自然很有可能回万剑山,而连江楼也很有可能就在那里等候,这些事情澹台道齐当然不会不明白,那么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经过万剑山的地界?师映川有些想不明白。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就被师映川抛在了脑后,因为他已经看见远远的大路旁,一间供人歇脚和送别的亭子外,有人身躯如同钢枪一般的挺拔笔直,气度沉稳,身上宽博长袖的青袍异常华贵,袍上绣遍莲花,而几丈外另一人白衣高冠,面容冷硬若大理石雕刻而成,肌肤却白嫩如婴儿,正是万剑山奉剑大司座沈太沧。 师映川的心脏突然间完全不受控制地‘怦怦’狂跳起来,在看见那个熟悉身影的一瞬间,他的眼窝不由自主地发热,委屈地几乎落下泪来,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而就在这同一时刻,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真正明白了过来,明白了为什么澹台道齐明知道连江楼很可能会在万剑山周围出现却还是经过了这里,而连江楼明知道正常人不会笨到自投罗网却还是依然来到万剑山等候,原来原因归根结底只有一个,那是澹台道齐身为绝顶高手的尊严和骄傲令他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应该去做,但他也一定会去做,而连江楼则是因为了解同样身为绝顶高手的澹台道齐的骄傲,所以他知道澹台道齐一定会来。 澹台道齐忽然下了马,师映川也随着下来,这时沈太沧已经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这个男人来到澹台道齐面前,看着澹台道齐与从前相比完全没有什么变化的面孔,这阔别已久的师徒二人相对而视,沈太沧深吸了一口气,冷硬的面容似乎有着极细微的颤抖,随后突然一拂衣摆,深深下拜:“……师尊!” 澹台道齐那一直以来似乎在这个世上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够撼动的神情终于变了变,他看着自己面前下拜的沈太沧,那颗以为早就僵死的心却莫名地有了一丝难以表达的柔软--无情未必真豪杰啊! 他压抑住并不平静的心绪,沉声道:“起来罢。”沈太沧语气之中有些嘶哑,道:“多年不见,师尊可还安好?弟子还以为师尊早已仙去,原来却尚在人间。”澹台道齐目光却微微一闪,问道:“……怎不见你师兄?”沈太沧垂手道:“师兄前时已随宝相脱不花回到蓬莱,并不在万剑山。”澹台道齐点头:“也罢了。” 此时师映川却是痴痴看着远处的青袍男子,对方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翻舞,华袍包裹着健美的身体,自内而外散发着凛然之气,这个原本长年居住在大光明峰,似乎纤尘不染、道心清明的男人,在师映川的记忆里却屡次为了自己离开大光明峰,沾惹尘埃,师映川来不及去细细揣摩自己此刻的心情,也来不及去体味自己心中因为看见对方而生出的震动,他一路上都在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担心与不安,只不过他并不愿意把这些真实的情绪表现在澹台道齐面前而已,然而当他看到远处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时,脑子里的所有念头都在瞬间被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此时此刻,他只知道自己很委屈,鼻子很酸,眼窝很热,很想扑进那个男人怀里去诉诉苦,撒撒娇,他痴痴地看着男子的黑发在风中微扬,心头一片温暖安定。 这时突然间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漫天的肃杀窒息气氛,紧接着,远处的青袍男子拂袖坦然而来,由远及近,连江楼每一步踏出,都仿佛是是踏足于虚空之处,他迈步的节奏并不快,但每一步落下却又是那般地有力,而随着他越走越近,原本柔软的风却开始变得有若钢刀刮面,威势迅速攀升到了巅峰,沈太沧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宛若星辰,他冰冷的目光看过去,如剑芒般锋利肃杀,好似雾里看花一般,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一旁师映川心知此时的情况已经根本不是他这个等级的武者可以插手的,哪怕再担心也是无益,因此也只能静观其变。 此时在这片小小的地方却汇集了三名顶尖大人物,以天下之大,如此人物也是凤毛麟角,澹台道齐面无表情地看着连江楼走近,血红的薄唇微微勾起,道:“……连江楼,以你一人之力,莫非以为可以从我师徒手中将这小娃娃带走不成?” “我已送信去师父那里,他自然会来找你。”连江楼停在大约两丈外的位置,他并没有试图出手,因为面对着澹台道齐与沈太沧师徒二人,即使他修为高深,却也不可能从这两师徒眼皮底下将师映川带走,因此连江楼只是目光看向少年,说道:“……你师祖应该很快就会来寻你,所以你只需安心等候就是。” 说着,目光转向澹台道齐,连江楼面色如常地问道:“待师尊回来之后,是前往万剑山见你,还是在其他地方。”澹台道齐微微冷笑,却又好似在缅怀:“他自然会想到究竟应该去何处。”连江楼见状,也不多问,澹台道齐却忽然淡淡道:“不要想着用什么手段,我已在这娃娃身上打入了一道剑气,每三日就须由我再输入剑气化解一次,否则爆发起来立刻断去全身经脉,自此一生都是废人。”  师映川听了,顿时惊怒交加,他根本就不知道澹台道齐是什么时候在自己身上动了手脚,但对方既然这样说了,那就不会是虚张声势,这时澹台道齐似是知道师映川心中所想,冰冷冷地道:“……放心,等到藏无真出现,我自然替你这娃娃彻底化解隐患。” ☆、八十五、一骑绝尘 第33节 师映川惊怒交加,而连江楼听说师映川身上被澹台道齐动了手脚,却没有什么反应,脸上除了机械一般的淡漠之外,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情绪变化,澹台道齐忽然微微一笑,右手食指一弹,一缕真气便透入了师映川的皮肤,催动了那道埋在少年体内的剑气,顿时师映川闷哼一声,只觉得浑身上下好象被钢针狠狠刺中了一样,疼得难以忍受,他立刻运气抵挡,但不抵挡还罢了,现在这么一运气,马上经脉刺痛如裂,几乎要痛得哀号起来,若是普通人的话,很可能就要崩溃,尽管如此,这还不算完,师映川的胃里也在不断地拼命翻腾,如果不是他强行忍住,竭力控制住自己,只怕早就不顾一切地趴在地上拼命呕吐起来,但即使这样,他还是蹲在地上蜷缩着,疼得大汗淋漓。 “……够了。”连江楼忽然冷冷出声,这时师映川额头上已经满是豆大的冷汗,柔软光滑的黑色头发有几缕被汗水打湿,粘在额头上,连江楼眼见如此,一双眼睛里似乎泛起了一丝波澜,澹台道齐见状,嘴角微勾,指尖再次弹出一丝真气打入师映川体内,这才说道:“刚才只是催动了一部分,如果完全发作的话,他的经脉立刻就会寸寸截断。连江楼,看起来这小家伙对你而言,很重要……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挑战我的耐心,更不要试图将他带走。” 这时一旁蜷曲着身体蹲在地上的师映川已经感觉到痛苦消失,他松了一口气,挣扎了两下,这才勉强缓缓站直了身子,在刺眼阳光的映衬下,少年的面色显得十分苍白,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剧痛之后经常伴有的呆滞,对他而言,刚才的那种滋味完全是一个相当不好的体验,尽管自幼习武之际吃过了很多苦头,但他依然感觉刚才的经历令他有些脊背发冷,额头上还残存着一大片的汗水,师映川捂着胃部,暗吸一口气,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灵活的眼睛里面因为疼痛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看上去就好象一个大病初愈的虚弱少年。 “师尊……”师映川声音有些沙哑地叫了一声,这一路上澹台道齐与他相处得其实不差,除了先前失去理智错手将师映川打伤的那一次之外,事实上对师映川这个‘俘虏’并没有打骂之类的举动,因此师映川还是第一次尝到这个男人的辣手之处,这位大宗师以其绝俗出尘的外表,却谈笑之间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冷酷无情的一面,令人对其的印象深刻到了极处,在绝大多数人的眼中,这样的行为自然会很大程度地削减这个男子的魅力,令人不得不敬而远之,然而想必在不少人眼中,如此视他人如尘埃蝼蚁的绝情男子,比起其他人更有一份异样的吸引力,就好比一朵生在绝壁上的花,孤傲地绽放着自己独特的魅力,所以明知道有可能会粉身碎骨,却还是引得人情愿去试着攀登采摘,当年能让眼高于顶的藏无真选择此人作为自己情路上的伴侣,其中也一定有着这样的因素存在。 连江楼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雪白的锦帕,他手一扬,那锦帕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托着一样,轻飘飘地来到了不远处的师映川面前,连江楼面色如常,道:“你师祖很快会来,你只需耐心等着就是,今日既然确定你平安无事,我这就会返回断法宗。”师映川抓住锦帕,只觉得一股淡淡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上面绣着一朵青莲,师映川拿帕子擦去额上满满的冷汗,哑声道:“师尊放心,我没事……”他顿一顿,欲言又止的样子,连江楼见状,眉心微微一皱,正在这时,却听见师映川传音过来:“师尊,你让师祖不要过来!澹台道齐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发疯了,师祖如果真的来了,到时候说不定会怎么样!至于我,我想应该不会真的有什么危险的,澹台道齐一天没见到师祖就一天不会死心,他不会轻易动我的,而且季玄婴是他的徒孙,我和他毕竟……” 刚传音到这里,却见澹台道齐低笑一声,淡淡说道:“我确实已经疯了,被藏无真逼疯了……小子,不要怀疑我的决心,如果藏无真不来,我保证你会明白究竟什么叫作生不如死。” 澹台道齐这突如其来的话顿时令师映川吃了一惊,紧接着心中一阵肃然,他虽然知道宗师强者的修为深不可测,却也没有想到自己以传音进行的交流居然也会被澹台道齐截听到,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虽然自己修为不错,但很显然,在一位大宗师面前,自己传音沟通的本事实在粗浅,与真正的强者相差甚远,瞒一下一般的武者倒也罢了,却不可能瞒得过像澹台道齐这样的绝顶强者的探测。 澹台道齐忽然右手探出,扣住了师映川的肩头,五指如铁钩一般,虽然抓得并不疼痛,却令师映川再也动弹不得,他两眼幽邃地看向连江楼,道:“藏无真中了我的摧心剑,这么多年来想必尝尽了那种滋味,却始终不肯来见我,宁可受那摧心之苦,也不愿亲自向我索要化解之法,而这次我擒住了这个小鬼,他就肯来亲自见我了,这是何其讽刺……” 澹台道齐忽然间大笑出声:“好好好,这回我要看看他究竟会如何面对我澹台道齐!”猛一卷袖,整个人携着师映川跃到马背上,对沈太沧道:“……太沧你回去,若我此次不死,自然会回万剑山!”话毕,双腿一夹马腹,转眼间一骑绝尘,去得远了,师映川甚至来不及与连江楼道别,他努力扭头向后看去,只看见身后连江楼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行行重行行,澹台道齐与师映川两人一路不快也不慢地赶着路,等到翌日中午,酷夏的太阳到了这时已经烤得人头脑隐隐发晕,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准备停下来找地方歇歇脚,简单吃些干粮补充体力,身后却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在空旷的野外显得格外突兀,师映川有些奇怪,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么热的天里还这样急着赶路,便回过身去望了一眼,却见远处一道白影遥遥向这边奔来,那是一匹雪白的骏马,马背上坐着一个蓝衣人,师映川目力极好,却是看清楚了那人的脸,顿时微微张开了嘴,一脸震惊之色。 那匹白马的四蹄包括腿部都有着泥土,显然是走了不少的路,一路奔波而来,马背上的蓝衣人容颜清美,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肌肤如新烧细瓷,十分光洁,眉心一点殷红极为醒目,除了季玄婴之外,还会有谁?这时季玄婴看到远处师映川正回头看来,于是一提马缰,继续向前加快速度驰去,一马一人的身影忽然间就给人一种莫名的感觉,就好象跋涉了很久,到今日才终于到了目的地一般。 此时这个万剑山出类拔萃的年轻武者神情淡淡,眉宇之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到的憔悴之色,这时马蹄声已经越来越近,季玄婴眉头微微蹙着,右手逐渐用力收紧了缰绳,很快,还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季玄婴座下的骏马就已经放慢了速度,这时他与澹台道齐以及师映川互相之间距离不过七八丈而已,已经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彼此,而澹台道齐也已经停了下来,男子看着季玄婴那张与季青仙相似的面孔以及眉心之间的红记,显然已经猜到了什么。 季玄婴勒住了马,紧接着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他牵马向前徐徐走了一段路,他刚才就早已经看见了师映川,也看见了少年身旁的男人,他当然知道那人的身份,于是径直来到了澹台道齐面前,然后认真而恭谨地缓缓施了一个大礼,道:“……徒孙季玄婴拜见师祖。” 澹台道齐不知道是不是忽然有些触动,他微微一怔,神情难得温和地看着季玄婴,半晌,才似是叹息地道:“……是玄婴?如今你已经这么大了。”季玄婴缄默片刻之后,垂手轻声道:“是。”澹台道齐盯着自己徒孙的脸,却忽然缓声问道:“……为何你会来这里?”话音未落,一旁的师映川已轻吸一口气,神色复杂地问季玄婴道:“你怎么来了?” 季玄婴闻言,只是微微抬眼看着骑在马背上的师映川,他的眼神此刻是平静的,也是放松的,他没有缄默,也没有什么激动的样子,只是声音如常地说道:“自然是来寻你而已。” 那日摇光城一事之后,传闻早已陨落的剑圣澹台道齐突然在事隔多年之后现身,直闯大周皇宫,当面掳走断法宗剑子师映川,这个消息早已迅速传播开去,自那日以后,再没有人知道剑圣澹台道齐究竟去了哪里,自然也不会知道师映川如今究竟是死是活,而此时原本应该还在白虹宫休养的季玄婴,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现在了这里。 师映川听到季玄婴的回答,对方的声音里是一如既往的平静,那张精致如上等瓷器的脸上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师映川微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年轻男子,一时间却是有些茫然以及手足无措,倒似是没了主意一般,季玄婴微抬眼帘,只是缄默,他安安静静地打量了一下师映川,然后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缓慢而微带关切地说道:“……你没事?”他在前时听到摇光城传来的消息之后,立刻就毫不犹豫地去寻找那个已经失踪的少年,一人一骑昼夜而驰,如今,终于见到了他要找的人。 “……我当然没事,有事的是你!”师映川突然大声说道,他迅速翻身下马,脑子里十分混乱,乱糟糟地好象一团乱麻被塞了进去,他一把抓住了季玄婴的手,仔仔细细地审视着对方的脸,在发现上面除了一丝疲惫之外,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之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师映川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他也顾不得还有其他人在场,伸手就去抚上了季玄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的小腹,语气微恼地道:“怎么样了?你不在白虹宫里好好待着,出来到处乱跑什么?你自己现在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不知道不成!” “……它没事,一直很好,这方面我也很注意。”季玄婴的黑瞳深处隐隐流露出一丝波动,对于师映川的诘问反倒是微微一笑,即使一路奔波而来,他也依然是以往清隽整洁的模样,道:“……不管怎么说,你我之间不同于他人,我总不能看着你出事。”说罢,转而面向澹台道齐,道:“师祖,师映川是我想要与其结为婚姻之人,我与他现在已有子女,数月之后便会出生,还请师祖垂怜。”顿一顿,又补充道:“而且映川还是我堂弟,师祖……” 澹台道齐闻言,眼中精芒一闪,目光立刻落在季玄婴的腹部,脸上神情变幻,不知在想什么,半晌,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说道:“……原来如此。”澹台道齐微微眯起狭长的眸子,居高临下地仔细审视着师映川,道:“你是连江楼的儿子?难怪那小子这么紧张你。”澹台道齐眼眸反射着正午炽热的阳光,却幽然如冷火,他默然了许久,血红的薄唇微抿,最后眼中彻底平静下来,仔细看去,竟是已经没有了丝毫人类应该拥有的情绪,只有无尽的冷漠,澹台道齐嘴角轻轻一扯,对季玄婴道:“你让我想起你父亲,你有些地方很像青仙……” 有着血红色双唇的男子眼中的光泽渐渐敛去,很快就变得犀利起来,往日里那张有些木然冷淡的面孔,在此刻却是多了一丝表情,黑色的眼睛就像是两口幽幽的黑洞,看着就令人有些不寒而栗,只听澹台道齐轻声道:“……这些理由,都不够。” “他对我而言很重要,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血缘联系,也不仅仅是因为我与他有了一个孩子,更重要的是,我的道心日后能否打磨圆熟,全部都在于他。”季玄婴的眼睛忽然间异常明亮,他的脸色因为怀着身孕奔波赶路而变得略有些苍白和憔悴,但是他依然像师映川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的骄傲,那样的平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就是我的心魔。” 澹台道齐定定地看着季玄婴,一双削削的眉毛笔直地挑起,那仿佛涂着浓色胭脂的血唇微微抿合着,似乎在消化品咂着对方所说的这番话,良久,澹台道齐似乎在喃喃地自言自语:“你这娃娃,倒是说不出哪里有些像藏无真,你们走的那条路……呵呵……” 澹台道齐忽然就笑了起来,有些神经质一般地笑了笑,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声音平板地道:“玄婴,这个小鬼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会放他离开,你不必再求,我意已决,多说也是无用。”澹台道齐白皙的面容上没有太多情绪流露,他稳定的声音里也没有明显的起伏,但是他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依然是透着一股不可一世的强悍意味。 季玄婴听了这话,紧紧抿住嘴唇,但最终他真的没有再多说什么恳求的话,只是向澹台道齐又行了一礼,然后才翻身跨上白马,重新在马背上坐稳了,一只手握住了缰绳,但接下来却再没有别的举动,师映川似乎有些猜到季玄婴到底要做什么,他清秀的面孔上流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忍不住在白马身上一拍,沉默片刻之后就提高了声音对季玄婴道:“回去,你马上回白虹宫去,要么回万剑山也好,快回去!” 季玄婴平静如初,面对着态度有些接近暴躁的师映川,他仿佛是没听见一样,丝毫不为所动,他看着炽热阳光投落在少年脸上所造成的淡金色微光,轻轻嗅着空气中传来的燥热气息,只是稳声淡淡说道:“……我为何要回去?你既然是这孩子的父亲,那我当然不能让你有事,所以很简单,我只需跟着你们就是了。”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心中早就已经乱七八糟地没个着落处,心情实在无法描绘清楚,此时隐隐可以在他的眼睛深处看到担忧之意,季玄婴现在怀着身孕,根本不应该这样四处奔波,即使他对季玄婴未必有那种感情,但对于一个既是堂兄又是为他怀着孩子的人,师映川不可能无动于衷,对季玄婴毫不关心。 但无论师映川怎么苦劝,季玄婴却只是表情淡然地坐在马背上,不言不语,明显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师映川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很清楚季玄婴的脾气,此人一旦下定了决心,那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因此到最后师映川终于不得不放弃劝说,他抬头看着季玄婴平静的面容,无奈地叹息一声,伸手抓住了缰绳,牵住季玄婴的马。 于是变成了三个人一起上路,澹台道齐任凭座下的骏马缓缓走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望向那应该并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的前方位置,长眉微皱,眼睛黯淡得有若黎明即将到来时的星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过了一会儿,三人在一处林子里停下,找了一片树阴坐下乘凉,师映川翻出包裹里的干粮,刚要分给另外两人,目光却落在了季玄婴身上,他看了看季玄婴的腹部,那里虽然还没有什么明显变化,并未凸起,但季玄婴给人的感觉却不似从前那样身轻如鸿了,师映川想了想,放下干粮,起身向远处走去,一旁澹台道齐见了,毫无反应,并没有不许少年离开,反正他有绝对的把握,师映川不可能逃走。 过了不久,师映川又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了,只见他手里捧着三团不小的烂泥,弄得两只手脏得不像样子,师映川在地上挖了个坑把那三团烂泥扔了进去,在上面盖上薄薄的一层土,然后拾了些可以当作燃烧之物的柴草,用火折子引燃,在埋着烂泥的那处位置上迅速烧起一堆火,这时师映川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块大石头,他蹲在地上,拔出腰间那柄锋利无比的别花春水,对着石头就是一阵猛削,石屑纷飞中,很快一只简易的石锅就做好了,师映川又捡了些石头围着火堆垒出一个灶,把石锅放上去,他跑到不远处的河边先洗了手,紧接着用水囊装了水,回来倒进锅里烧着,然后又一头扎进了林子里。 等到锅里的水快要烧开的时候,师映川正好回来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大捧蘑菇,已经在河里洗干净了,用衣服前摆兜着,弄得**的,师映川快步跑到石锅前,把蘑菇下到水里,自己就在灶前照看着火。 不多一会儿,锅里冒出了香气,师映川开始把火弄小,渐渐扑灭了,用手绢垫着手把石锅拿了下来,这时他拣出一根还没烧完的树枝把熄灭的火堆扒拉开,掘开表面的一层泥土,扒出三团干泥,师映川拿起泥团放在地上一敲,泥团立刻裂开,顿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令人馋涎欲滴,原来里面是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鸡。 师映川手脚麻利地把东西都收拾好,他把一锅蘑菇汤和烤好的叫化鸡都端到澹台道齐和季玄婴面前,道:“没有盐,所以味道应该不是很好,不过还可以入口。”说着,用树叶托着一只鸡递给澹台道齐,又拿出干粮,澹台道齐看了他一眼,接过食物,师映川又把另一只鸡送到季玄婴面前,撕下一条鸡腿,道:“你多吃点儿,你现在是两个人,总应该多注意才是。”说着,忽然想起一事,疑惑道:“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总不至于这么巧罢。” ☆、八十六、紫气东来 听到师映川问起对方是怎么一路找来的,就连澹台道齐眼中也露出了一丝询究之色,要知道他身为大宗师,行踪是不可能被人发现的,即使是最善于查找踪迹的行家,也很难追查到蛛丝马迹,季玄婴闻言,漆黑的眼睛在师映川脸上一掠,整个人细看上去自有一丝俊逸飘然之气扑面而来,他伸手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鸡腿,一五一十地说道:“……我自然没有什么追踪行迹的本事,更何况是追踪一位宗师级高手。” 季玄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香喷喷的鸡腿,淡然道:“我年少之际曾经在大律国的一处山谷里发现一对相思石,前时你我在白虹宫,我送给你一条剑穗,那上面拴着的就是其中一颗相思石,而另一颗还在我这里,凭借着这个东西,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 季玄婴说着,露出一截手腕,那白皙的腕子上用红绳系着一颗圆溜溜的珠子,淡黄颜色,里面有一抹红,乍看上去很像是一颗玛瑙珠子,师映川见状,拿起自己的佩剑,只见剑穗上拴着一颗几乎一模一样的珠子,如果不是知道底细的人,很容易就会误认成玛瑙,而一旁澹台道齐听到这里,眼中就闪现出一丝了然之色,便不再在意。 师映川自然听说过相思石,这是一种极其罕见也极其奇妙的东西,外表看去是普通的玛瑙模样,很难辨别,总是一对一对地出现,分为阴阳两颗,互相之间有非常奇妙的感应,若是有两人分别携带一对相思石,则可以根据相思石里面的那一抹红色的变化来判断对方所在的方位,只要持有此石,那么纵然是千山阻隔,最终也一定能够找到另一人的下落。 师映川听了季玄婴说明原委,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当初季玄婴将缀有相思石的剑穗亲手拴在他的佩剑上,师映川自然也没什么必要将其取下,因此也就一直系在上面,他并不曾发现剑穗上装饰用的珠子有什么特别,只以为是普通的玛瑙而已,却没有想到竟是季玄婴动了手脚,以此掌握自己的行踪,思及至此,师映川心里不免有些复杂,他没有说什么,找了几块合适的石头,用剑开始飞快地削石碗,很快就削出了三只石碗,然后分别盛了些热腾腾的蘑菇汤,他端起一碗吹了吹,等到不那么烫了,这才对季玄婴说道:“喝点罢。” 师映川又拿了些干粮泡在汤里:“估计你现在容易恶心,胃口不怎么样,不过还是忍着点,总不能不吃东西,对身体不好。”说到这里,师映川忍不住再次埋怨起来:“你说你离开白虹宫干什么?又不是以前,怎么样都不怕,你现在这个状况自己上路,要是一旦遇见什么事,有点什么差错,到时候怎么办?照我说,你这个人的性子还真的是……” 说到这些,师映川的脸色也有些变化,他又看了季玄婴一眼,脸上有不悦以及担心之色,不过季玄婴听着师映川兀自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他精致的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心中倒是有一丝莫名的感觉淡淡生出,难以捉摸,他没有说话,顺势用一只手接过石碗,慢慢喝着温热的蘑菇汤,再吃一点鸡肉,并不抬头,只是看着碗,一旁澹台道齐则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他的眼神就如同雾气一样,模糊不清,变幻莫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者,是想起了自己曾经与藏无真在一起的那些温柔时光?那些淡淡的,却又深深烙在心头的久远记忆让他突然间全身无力,似乎又看到了藏无真那双海水般沉静的眸子,以及蕴藏其中的情意,澹台道齐沉默着,然后忽地轻叹一声,似乎是在嘲笑着自己。 师映川看季玄婴开始吃东西,这才自己也拿起一碗汤,呼噜呼噜就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把自己的那只鸡撕开,很快就吃完了,又吃了些干粮,他匆匆填饱了肚子,就开始照顾季玄婴,将分给对方的那只鸡细细撕开,挑肥美的部分给季玄婴食用。 蘑菇汤喝在嘴里有些滑腻,虽然因为没有调料而显得滋味有些寡淡,不过仍然不失一股清新鲜美之气,正好将叫化鸡的香腻给冲淡了,一时三人吃饱喝足,在河边洗了手脸,便在树阴下面休息,师映川蹲在季玄婴面前,忽然就动手去解对方的腰带,季玄婴见状,眉毛微微一动,似乎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不过却没有阻拦,澹台道齐在旁边将这一幕看了个满眼,但他也不相信师映川这是突然起了色心,这时就听师映川说道:“你现在已经有一段时间的身孕了,怎么还把腰带扎得这么紧?我听说这样对孩子是很不好的。”说着,已经解开了季玄婴的腰带,用手比量了一下,然后重新替对方系上,这回就明显松了很多。 季玄婴一直缄默不语,只是看着师映川做事,心中微微有些异样,蹲在他面前的少年容貌清秀,微皱着眉头,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男孩,甚至年纪都比自己小很多,不过倒是很会照顾别人,心肠不错……季玄婴眯起眼睛,略一思忖之后忽然开口道:“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悠悠的话音响起,季玄婴的声音很是好听,不阴柔也不过于阳刚,自有一番凝笃沉稳的气度,师映川听了,先是下意识地看了几步外正在闭目养神的澹台道齐一眼,这才嘴巴歪了歪,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剑圣前辈也没有说过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只说我师祖知道应该去哪里找我们。”正说着,这时澹台道齐却睁开了双眼,转过脸来,那视线似乎有着能够穿透一切的力量,只这么一眼看去,就好象能够把人的心中最隐秘的角落窥见,无论是谁在他的眼里,都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他目视着师映川,双眼之中燃烧着一抹幽冷的火焰,语气漠然地说道:“……小鬼,不要学你师祖那般行事,否则日后你若负了玄婴,我自然会去与你理论。” 师映川听了澹台道齐的话,顿时一愣,他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不是,这事不是前辈你想的那样……我和他……我们……”师映川有点儿语无伦次,也可能是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对澹台道齐解释自己与季玄婴之间的事情,若是换了以前,师映川必定是立刻将事情说个明白,把这笔糊涂帐推出去,表明自己根本没有什么责任,更谈不上对季玄婴辜负与否,但如今眼见季玄婴不远千里而来,在身怀有孕的状况下一人一骑从白虹山一直追踪到这里,师映川并不是那种心肠冷如铁石之人,于是此时心中就有些变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这个人有时候很油滑,但是对于今天这样算得上是意外的情况,师映川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澹台道齐见他支支吾吾的,不由得眉头微聚,喝道:“男子汉大丈夫,含糊其辞的像什么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没来由的羞愧,他当然不愿让自己生出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于是便强自压制下去,嘟囔道:“我才十二,还算不上大丈夫……” 这种惫懒的样子令澹台道齐双眉凌厉一挑,似乎就要发作,季玄婴却忍不住嘴角一动,似乎是笑了一下,日光下,季玄婴这一丝很微淡的笑容颇为动人,这笑容不算多么眩目,却别有一番韵味,但他刚刚露出了一丝笑意,脸上的表情却突然间僵住了,显得有些怪异,迅速变成了十分难受的样子,紧接着整张面孔都开始微微抽搐起来,显得颇为不适,一副想要呕吐的模样,师映川见了,连忙问道:“怎么了?”季玄婴皱起眉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随即而来的却是更强烈的反应,季玄婴立刻站了起来,瞬间闪身来到几丈外,扶着一棵大树便开始弯腰干呕,师映川连忙过去扶住他,用手轻拍着季玄婴的后背,道:“没事罢?” 强烈的恶心感令季玄婴不禁用力握紧了右拳,他不断地干呕,刺激得眼泪都有些沁了出来,师映川赶紧去取了水囊,等季玄婴终于开始渐渐平静了下来,便递水给他:“快点喝几口……还恶心吗?胃里是不是特别难受?”季玄婴接过水囊一连喝了许多,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表情轻松了一些,道:“……我没事,已经习惯了,这段时间经常这样。”师映川微微拧眉:“经常?”季玄婴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没什么,这是正常的反应,我问过郎中。” 师映川沉默了一下,然后认真观察着季玄婴的腹部,他当然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但他还是伸出手,有点小心翼翼地摸了上去,在他碰触到对方腹部的一刹那,季玄婴的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少年的手掌在他的肚子上慢慢地游移着,夏季里十分炎热,衣服都穿得很少,此刻那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令季玄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是很习惯,但是也并不排斥,而此时师映川因为刚才看见季玄婴的糟糕情况,所以盯着对方的眼神中显得有些不善,但是就当他想要狠狠埋怨季玄婴一顿时,某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却涌上心头,于是刚刚积聚起来的几分恼怒之意就都无奈地化为了一声轻叹,师映川一边小心地摸着季玄婴的腹部,一边低声道:“我都说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很不应该跟着我们上路,可你却偏偏非要这么一意孤行,你这个人怎么就生得这么一副倔脾气……” 师映川的唠叨忽地戛然而止。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抚上了少年的头顶,素白的手掌如玉生辉,十分养眼,师映川顿时身子微微一震,喉中似乎极其模糊不清地‘啊’了一声,脑子里登时一片混沌,而季玄婴则有些意外于掌下发丝的柔顺,微扬起了浓淡有致的眉毛,此刻他突然莫名地生出一股冲动,很想好好摸一摸这一头光滑的黑发,但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这个念头,心平气和地对师映川说道:“……你不用担心什么,我自己一直都在注意,这个孩子也有你的一半,我会对它负责,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自己最清楚,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当初我也不会离开白虹宫,一个人出来找你。” 师映川感觉到头顶上那只手的温暖,这只来得太过突然的手轻而易举地攫住了他的注意力,他也许应该庆幸自己此刻没有直接面对那双黑亮的眼睛,季玄婴的手很漂亮,也很柔软,他应该是觉得舒服的,可这样的接触却让他打心眼儿里有些莫名其妙的紧张,有些慌乱,如果不是他如今已经有了不错的养气功夫,此时很有可能出现过大的反应,而这时师映川只是这么一愣神,鼻子里却已经吸入一丝淡淡的香气,清清淡淡,风风爽爽,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又更浓地嗅到了这股气息,两人距离这么近,很容易闻到彼此的气味,那是季玄婴身上的味道,师映川记得那本来是一种幽幽的清新味道,有点明朗有点芬芳,很洁净,像是香气并不馥郁的花,但是两人这段时间没有见面,现在再相遇时,师映川却发现季玄婴身上的味道似乎变了,多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气味,很难形容究竟是什么,但令人闻到之后就觉得很舒服,很干净,很想再多闻几下,有点近乎迷醉的意味,就仿佛是被温暖的阳光温柔包围,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也许这就是怀孕所带来的变化罢。 两人现在的距离当真是探手可及,热烘烘的风中好象也裹挟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不断地兜转缭绕,师映川下意识地抬头去看季玄婴,正好季玄婴也低头看他,入目的是男子清润如玉石一般的眼神,两人目光接触的瞬间,季玄婴似乎有些意外,略显锐利的眉梢微微弯了一下,这时季玄婴的手还放在师映川的头上,这个动作使得两人看起来就好象一对情人那样亲密,师映川突然间没有理由地局促起来,他的脑海中在瞬间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却错过了季玄婴此时脸上那一丝极微妙的表情变化。 本来这也就罢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季玄婴放在师映川头顶的那只手却有意无意滑了下来,碰到了师映川的耳朵,一丝细腻温热的感觉顿时就从被碰触到的地方扩散开来,师映川轻咳了一声,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移了半步,脱离了季玄婴的手,然而就在这么一刹那,师映川耳中似乎隐隐传来了一声轻叹,顿时就把少年原本就有些杂乱的思绪给搅得更是乱糟糟地没个着落处,但师映川好歹养气功夫还算到家,一分神之后,立刻就垂下眼皮,尽量不露声色地掩饰住自己有些古怪的心思,很快就让一颗心强行恢复了平静,他刚才的心情说实话,确实是有些微妙的,但是……又无法形容那究竟是什么。 周围一片安静,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树上繁密的枝叶中探头出来,好奇地向下看去,似乎是想看看下面的两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此时澹台道齐早就已经注意到这两个人之间的古怪,这一对年轻人彼此无论是动作还是言语,根本都没有正常情侣的那种亲昵,相反还有些不自然,这是很不合常理的,终究是和正常情侣不一样,而且师映川的年纪还这么小,季玄婴一个成年人又如何会对其轻易产生情愫,更不必说心甘情愿地委身人下,以男子之身为这么一个少年怀上孩子。 但澹台道齐如今心中只记挂着关于藏无真的一系列问题,对于小辈们之间的纠葛无心也无意去过多地干涉,因此他虽然察觉到了异状,却并没有询问什么,只重新闭目养神。 三人在原地休息了一会儿,半晌,等到正午日头最毒的时候过去,澹台道齐便睁开眼睛,道:“……好了,可以上路了。”师映川正仰面躺在草地上,望着蔚蓝澄净的天空,听了这话就坐了起来,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叶,咧嘴笑了笑,露出满口白牙,他看了一旁的季玄婴一眼,然后就对澹台道齐说道:“他身上不方便,今天晚上我们不能再露宿在外面了,还是得找个地方住着才行。”澹台道齐听了,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季玄婴正在擦拭着自己的佩剑,闻言也和澹台道齐一样并无表示,看上去很是清雅平静,师映川蹲在他面前,问道:“你现在觉得哪里难受没有?要不,等咱们再走走,到了前面有集市之类的地方,我弄一辆马车给你坐着怎么样?就不要再骑马了。” 季玄婴望着少年带有关切之意的清秀面孔,不觉微扯了一下嘴角,道:“……不必了,我现在的身体情况与从前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你不用这样。”师映川有些烦恼地挠了挠头,他看看树阴外那炽热的阳光,考虑了一下,随即就从衣服里取出那串挂在脖子上的寒心玉,说道:“那你热不热?这天气正是热的时候,要不然你先把这寒心玉带在身上罢,可以驱暑,能舒服很多。”季玄婴看了少年拿出来的那串珠子,摇头道:“不必,你自己拿着就是。” 这时澹台道齐已经上了马,季玄婴收起佩剑,起身走到自己的那匹正在吃草的白马面前,从树上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师映川立刻叫道:“哎,慢点慢点,别闪到腰了!”说着,自己也上了马,三人便迎着日头继续赶路。 …… 大周境内,某处通往万剑山方向的驿道。 此时正是盛夏时节,天气十分炎热,大道上赶路的行人大都无精打采的,有人以车马代步,也有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疾驰而过,更多的则是徒步行路,路上偶尔有马车飞快驶过,就弄得尘土飞扬, 大路上有一人一马走在往来赶路的行人当中,马背上的人穿着粗布制成的普通白袍,头上戴着一顶帷帽,上面垂下来用以遮挡风尘的白色粗纱掩住了容貌,看不到样子,不过从身段来看,必然是个男子无疑,此人打扮普通,座下所骑的也不过是很寻常的马匹,一人一马并不引人注目,这时正是中午,天气很热,路上的人都是埋头赶路,或者找阴凉一些的地方避暑,要么就是神色匆匆而行,但这人却是缓辔径直向前,好象丝毫不受天气的影响。 这段路走了不久,前面不远处便出现了三岔路口,周围是一片树林,零星分布着一些酒馆茶铺等等,供行人歇脚住宿,白衣人将马停在一家二层的酒楼前,拴了马,这才走进这间谈不上什么档次的酒楼。 这白衣人身材颇高,比一般男子要高出大半个头左右,身姿挺拔,酒楼里吃饭的武者不在少数,不过这名白衣人看起来却不像是练家子,也没有随身携带着兵器,这时店伙计上前招呼,可能是见对方衣着朴素甚至有些寒酸,所以伙计也有些漫不经心,只懒洋洋地招呼道:“客官要来点什么?” “……一荤一素两个菜,再来几个馒头,一壶酒。”一个声音不曲不折地道,平和之间却有一丝淡淡的凉意,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这声音仿佛有着某种魔力,在响起的那一刻,令人眼前顿时仿佛看到了晴空万里,听到了流水潺潺,与此同时,白衣人随手取下了头上戴着的简易帷帽,露出了一张表情平淡的面庞。 ☆、八十七、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白衣人取下帷帽的一刹那,周围顿时一片寂静,这里坐着的人当中不乏走南闯北之辈,也算是见多识广,所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自然不在少数,如此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地也就过了那种单纯以貌取人的阶段,对于很多有见识的人来说,有些人外表亮丽,然而却很是乏味,往往俗不可耐,没有那种令人迷醉的力量,就好比此时靠窗户位置的一个十来岁少年,形貌确实十分秀丽漂亮,但这‘漂亮’与‘美’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美’固然能够令人赏心悦目,而那少年的漂亮却是不会给人太多的触动和享受的。 但这白衣人却是不同,这其实与他的容貌关系已经不是太大了,远远超过了令他人欣赏倾慕的层次,是一种近乎极致的美,举手投足之间,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符合着某种自然的韵律,丰采清华,完全令人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倒,他的表情不算鲜明,可他根本也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表情,只要他这个人站在这里,就如同一幅绝世名画,那店伙计微微张着嘴,表情呆滞,在这年轻的伙计眼前,白衣人长身玉立,几若天人,这一幕,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伙计呆愣愣地盯着对方,眼前这位,只怕真正的仙人也就是这样了罢? 这时只见这白衣人眼睛微动,寒幽的清光乍然闪现,于是那店伙计就对上了一双清如冬湖之水的黑眸,那眼眸之内似乎就是一股清泉,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也没有沾染尘埃的浑浊之感,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沉稳如山岳,不动似古潭寂水的气息,与这样的一双眼睛相对着,顿时一切莫名的心思就统统都马上消散了,散得干干净净,但这伙计不过是普通人而已,实在难以稳住心神,不过就在这时,那白衣人微微眯眼,却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温平地开口道:“……一荤一素两个菜,再来几个馒头,一壶酒。” 对方的语气是不变的平和,沉稳而浑厚,但这回却好象黄钟大吕一般,振聋发聩,虽然很平淡,其中却好象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显得越发惊人,令那伙计浑身一个激灵,顿时整个人清醒过来,忙唯唯诺诺地道:“就来,就来,客官稍等,小的马上就来……”这一次却是垂着头,再不敢看白衣人一眼,忙忙地去了厨房。 白衣人神情自若,他并没有因为与那伙计彼此地位的巨大差异而表现出明显的居高临下之态,但也绝对没有接受任何人亲近的意思,他向四周环视一遭,一双清澈明眸当中微微荡漾着海波也似的澜漪,但凡被他看到之人,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从心底涌出,就好象是正面对着自家最威严的长辈一样,不由自主地拘谨小心起来,其中甚至包括几个已经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人,然后就见这白衣人环视一圈之后,便朝着一个靠窗的空位走了过去,坐下来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一动也不动。 酒楼里再不似先前那样喧闹,所有人在交谈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没有谁强制他们这样做,但偏偏每个人的心里都不由自主地有这种拘束的感觉,虽然这白衣人通身的打扮再普通不过,但只看这风采气度,就知道此人必定是一位大人物,别说周围寻常的百姓不敢多看对方,就连那些平时艺高人胆大的武者也都下意识地不朝白衣人所在的方向注目,其中有一个修为不错的中年人眼中满是震惊之色,或许其他人都没有发现,这白衣人给人的感觉虽然并非汪洋大海,也不是孤峻绝峰,看起来甚至不像是一个武者,可正是这股平静之下,却似乎隐藏着无尽的浩瀚力量,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只是看了对方一眼,中年人就有一种非常压抑的感觉,终于,他忍不住凝目望去,但就在这时,白衣人的目光却是转了过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中年人体内的血液流动毫无征兆地突然一震,紧接着骤然加速,然后白衣人便淡淡收回了视线,中年人体内的异常也随之消失,眨眼间归于平静,但就是这一瞬间的经历,却已经让此人心中生出无尽的震动与惊骇,对方那种深邃的眼神立刻就让人有一种来自本能的最直接认知:此人决不是表面展示出来的这样清润平和。 不多时,饭菜送了上来,白衣人拿起被伙计特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筷子,开始吃了起来,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应到周围一些人的敬畏,其实他今日之所以选择了这间酒楼,是因为很多年前在经过这里时,他与那个人就曾经在这里吃过饭,喝过酒,而在那之后,他就再没有踏足过此处了,所以此刻坐在这里,更多的只是一种追忆和缅怀,在这种微妙心情的作用下,白衣人替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拿起杯子凑近嘴唇,淡淡饮上一口,同时心绪轻微波动了一下,紧接着重新平静下来,再无波澜。 酒水入喉,与多年前的味道却有了很大的不同,虽然味道还可以,甚至比当年在这里喝的酒滋味更好一些,但终究已经不是从前的味道了,白衣人细细品咂着,心中有些惘然若失,也许这世间之事就是这样有得有失罢,眼下故地重游,想要再品尝一下当初的酒,却已经无法做到了,身边也不再有当初的那个人,就好比自己如今虽然修为绝顶,却再也不能回到当年--逝去的既然已经逝去,就不可再得了,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往往到最后都没有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结果。 这种无法言说的低落却清醒的感觉伴随着酒液流入腹中,白衣人低头看着杯里透明无色的酒水,脸上倏然闪过什么,随即又归于平淡,他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喝了两杯酒,便结帐离开了酒楼,骑马继续赶路,道路两旁树影婆娑,从枝叶缝隙中漏下的点点光斑耀眼而明媚,白衣人隔着面前的遮纱看向远处,如泉水般净澈的双眸动也不动,眼中便如浮光掠影一般,璀璨动人,那是比烈日还要明亮的光芒,但实际上却是有些失神,他想起那个被自己囚禁在舍身崖多年、如今已经脱困的人,心中一时间有些无法言说的滋味,但随即白衣人便似乎自嘲地一哂,自己本就是一个冷酷无情之人,又哪里有什么应断未断之情可言? 求道之路多坎坷,之所以会深深锥痛人心,也许就在于先有情而后无情罢……白衣人想起自己当年斩情求道的往事,忽然之间就有些难以释怀的惘然之感,那个人的灿烂笑容,无数次在耳边喃喃的多情爱语,那温柔的一切,这些都是无论如何也忘不掉的记忆,然而当年在自己看来,这一切虽好,但是在求道之路面前,似乎就不算什么了,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舍弃的,包括往日里情深意重的爱侣,所以当初才会决然而然地斩却尘缘,飘身而去以求大道--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我平生求道之心从未改变过,只是,终究还是对不起你。”白衣人低声一叹,一股莫名的情绪就好似一条深静的溪流,在心底汩汩流淌,其实修为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已经是万般行事但随本心而已,往往念头十分通达,根本不受平常人自身的那种制约,而这天地之间能够对他造成束缚的人与事,都也已经太少太少,可是如此一来,为什么心中还有着无尽的遗憾?环顾这江山如画,四海锦绣,一切的一切,恍若久久一梦。 正在这时,白衣人突然眉头一皱,脸色骤然苍白,一股早已熟悉的痛苦又一次如期席卷而至,眨眼间白皙的额角就已经冒出了细密的冷汗,白衣人深深皱眉,竭力忍耐着,他艰难拽紧了缰绳,让马向道边的树林里走去。 马儿才走到树下,白衣人就已因为从心口传来的剧痛再也无法支撑下去,他从马背上颓然翻倒下来,摔落草地,头上戴着的帷帽也掉到了一旁,露出一张明显苍白起来的脸,白衣人面部的肌肉仿佛僵硬了,绷得死紧,漆黑的瞳孔也在急剧地不断扩张收缩,由于疼痛实在太过剧烈,眼睛里甚至已经冒出了血丝,白衣人一只手紧紧按住心口位置,却并不能缓解半分痛苦,唯见整个身躯都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但那水波不兴的眼睛里却隐藏了某种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更深层的一些东西,反而让眼睛变得很亮,非常亮,就仿佛是宝剑上微微流动着的清丽寒光,衬着他苍白的脸色,居然有一种异样的美感。 剧烈的疼痛中,白衣人的双眸却依然是那般平静,他恍惚想起那人当年被囚禁在舍身崖时的狂笑,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你中了我的摧心剑,每三日就会有一个时辰剑伤发作,痛彻心扉……你既然负我良多,那么你就也尝一尝这心痛的滋味罢,有生之年永远受这摧心之苦,让你知道究竟什么叫作心如刀割!” 这种几乎能把一个正常人逼疯的疼痛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才逐渐消失,此时白衣人全身上下的衣物包括鞋袜,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微微喘着气,脸色逐渐恢复过来,这时日光照在那白皙的脸颊上,也照亮了那双黑眸,甚至将眼底最深处的那一抹自嘲之色也照得清清楚楚,令人一览无遗。 白衣人捡起帷帽戴上,重新上了马,他微闭着双眼,似乎想借着这样炎热的风定下心神,他没有看着路,却准确无误地指挥着马儿前行,一时间听着夏风拂过的阵阵树涛之声,忽然只想就此睡去,对于有些人有些事,往往觉得已经忘记了,彻底淡忘,就像鲜花盛放又开败,然而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在经过某个地方,看到某些东西,听见某些声音的时候,那些本以为统统忘记的一切,也许就在这一刻从记忆深处以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姿态跳出来。 蝉声被拖长,有气无力,树上的叶子似乎都快被烤焦了,一人一马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远处开始有河流的声音,这时隐隐有歌声从河那边传过来,以白衣人的耳力,可以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首家喻户晓,几乎人人都会唱的小曲,是一首情歌,如同溪水缓缓流淌在心上,白衣人听到这歌声,不由得心神一动,他忽然睁开了微闭的双眼,那清澈冷毅的眼眸里凭空多出了很多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这首歌他是很熟悉的,因为当年那个人经常会为他唱这支曲子,其实说来也有些好笑,那人明明声音很好听,但唱起歌来却偏偏五音不全,好好的一首曲子被唱得简直不成调,但对方根本不怕丢脸,经常会哼这首曲子,只因为他喜欢听。 想到这里,白衣人心头有些莫可名状的东西在流淌,他不由自主地轻轻哼唱起来,那声音柔和若柳絮,澄净如清清之水,歌声是如此动人,在夏日的热风中悠扬缠绵,他的目光并没有看着前方,而是仿佛透过空间的阻隔看到了某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命运一说,那么在很多年前他们的相遇就是命运,相爱也是命运,之后的决绝还是命运,冥冥之中,仿佛一切都早已注定。 …… 三匹马在崇山峻岭之间前行,走过河流湖泊,穿过树林山谷,踏过野草没膝的郊外,时而经过土地开阔平坦的有人烟之处,时而周围人迹无踪。 此时已经是黄昏,日光虽然还有些最后的绚烂之意,倒也没有了先前的暴烈,不远处一条小河水波粼粼,一群鸭鹅等家禽在水中畅游,马儿走在路上,道旁田野交错,不时可以看见有农人出没,牵着不时发出低哞的耕牛回家,眼见及此,不禁有些心旷神怡之感。 师映川骑着马走在季玄婴身旁,他指着河里的那些鸭子和白鹅,问季玄婴道:“想不想吃?你要是想吃的话,晚上咱们就弄两只吃。”季玄婴坐在马背上,淡淡道:“……不必了,我现在一想到这些油腻肉食,就没什么胃口了。”说着,不由得皱了皱眉,似乎真的有点恶心的感觉。 师映川见状,立刻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摸出一包先前在某个小集市上买来的蜜饯,从里面取了一颗腌渍好的梅子递给对方:“又觉得恶心了?先吃一颗压压。”季玄婴接过梅子送进嘴里,顿时一股酸中带甜的味道通过味蕾传递到了大脑,让季玄婴觉得好受了一些,便对着师映川点头微笑了一下,示意自己没事,此时他坐在马背上,自然而然地有一种旁人难以比拟的风姿,洒然,从容,无拘无束,他的容貌其实还不算真正的绝顶,但是配合着气质,就有了几分近乎天人之姿的魅力,师映川虽然不是多么爱美色的人,但对于这样赏心悦目的男子,也情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 澹台道齐回头看了一眼这两个晚辈,然后就抬头望向天边,这时夕阳正好,已经挂在了树梢上,大片大片的晚霞映红了天空,澹台道齐这样抬头看天,夕阳的余晖就洒进了他漆黑的眼睛里,但澹台道齐的目光却动也不动,没有闪避哪怕一下,反而有微微的精芒在其中流动,这时远处有年轻的农人扛着锄头结伴回家,嘴里悠闲地唱着小曲,金红色的阳光穿过树林,肥沃的田地里有牛在叫,这一切的一切带来了很深的幽静美感,风吹得玉米叶子微微颤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师映川似乎受到了感染,他从腰间取下一支在路上闲来无聊制作出来的短笛,伴着农夫们的歌声吹了起来,这曲子几乎人人都听过,师映川吹起来完全不费劲,但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居然是一直沉默着的澹台道齐。 第34节 男子出乎意料地竟然伴着笛声唱起歌来,师映川与季玄婴见状,面面相觑,显然十分意外,不过当师映川听了几句之后,便几乎偷笑了起来,他没有想到澹台道齐这样的人也会当着其他人的面唱这种情歌,更没有想到这么一个声音非常好听的男人唱起歌来竟然五音不全,惹人发笑,好在他忍住没笑,拿着短笛坚持着把曲子吹完,却没有看到骑马走在最前面的澹台道齐不知道为什么,却已是泪如泉涌,只不过那些泪水在涌出眼眶的一刹那,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蒸发殆尽,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 七星海,蓬莱群岛。 一处宏伟的宫苑周围寂静无声,此时夕阳低垂,余晖将地上平整的青石都照成了淡淡的金红色,一个身穿紫衣,头戴金冠的青年正跪在青石地上,英俊的面孔有些苍白,这就将他额间的那一抹绯红衬得格外醒目。 殿中铺着涂金砖,雕梁画栋,斑斓绚丽,布置得富丽堂皇,却又完全没有流俗之气,一个身穿琥珀色交领长袍的男子正站在一尊双鹤大鼎前,长发披垂,一言不发,鼎中燃着檀香,幽香缠绵,令人生出心平气和之感,但男子却是面无表情,眼神冷漠。 在这男子身后,有人身材挺拔,裹着一袭绣金黑袍,一只手搭在这披发的男子肩上,柔声道:“阿青,你都跟我回蓬莱这么些日子了,莫非还不肯原谅我么。” 那男子转过身来,眉心正中的一点殷红将皮肤衬托得白皙无比,修眉凤眼,唇若涂朱,然而眉梢眼角之间却透着一抹凛冽的神采,令人见之不敢轻犯,除了季青仙之外,还有哪个?此时他眼中却冷漠如冰,精致细长的双眉微微蜷起,冷冷道:“……脱不花,你强行掳我到这里来,又封闭了我的内力,将我软禁在山海大狱,如此行径,也配叫我原谅你?当真可笑!” 这黑袍男子自然就是当今阎罗狱主宝相脱不花,此时他听了季青仙冰冷的讥诮,脸上却没有半分恼怒不快的神色,显得脾气极好,五指轻轻捏紧了季青仙的肩头,叹道:“你这性子总是如此……”说着,却已搂住了对方的腰身,季青仙浑身一僵,他知道自己挣扎也是无用,便语气硬邦邦地冷笑道:“你最好离我远一些。”宝相脱不花却好象没听见一样,他凑近了季青仙,轻嗅着男子耳际鬓发上的香气,眼中闪过一丝迷醉之色,道:“阿青,自从带你回来之后,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一直都没有碰过你,你可知道我忍得究竟有多么辛苦?我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你难道真的不肯可怜可怜我?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碰过任何人了。” 男人的吐息一片炽热,季青仙仿佛被烫到了一般,肌肉开始绷紧起来,他咬牙道:“我现在内力被封,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无论你想怎么样,我都抗拒不得,既然如此,你也不用这样惺惺作态。”宝相脱不花闻言,将身体紧贴住季青仙,牢牢把对方搂在怀里,轻叹道:“阿青,别再跟我赌气了,你再为我生一个孩子罢,让我们重新开始,这一次,不会再有别人了,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 季青仙眼神微颤,他用力握拳,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受那人的蛊惑,半晌,他终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心平气和,说道:“先收起你的这些废话罢,你若是真的对我心怀愧疚,那么就立刻放我离开蓬莱!我师尊原来当年并没有像传言中那样陨落,如今既然师尊现身人前,我自然要去见他。” 前时摇光城之事传遍天下,蓬莱这里当然也不例外,宝相脱不花闻言,眉头一动,语气依旧柔和,道:“抱歉,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阿青,若是放了你,也许我今后就再也无法见到你了,我不能冒这个险。”季青仙似乎早就知道对方会这么说,因此也不意外,只漠然道:“既然如此,我与你也无话可说。”他顿一顿,然后推开了宝相脱不花,转身看向殿外方向,道:“龙树已经在外面跪了一天了,你不见他?” ☆、八十八、最难消受美人恩 宝相脱不花听了,面上神色不动,皱眉道:“龙树这孩子被你那小侄儿迷得神魂颠倒,先前为了对方去摇光城逗留那么久也就罢了,现在师映川被你师父带走,龙树这小子就赶回来求我发下阎罗令,派山海大狱弟子满天下搜寻那二人的踪迹,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宝相脱不花越说语气越不善,冷笑道:“求我派人去搜寻一位宗师强者的行踪,甚至还要出动秦广堂三十六尊者,楚江堂七十二追魂使,我山海大狱弟子的性命莫非就这么不值钱不成!还是他以为这些人就像韭菜,割了一茬立刻就能重新长出新的?荒唐胡闹!” 季青仙一双漆黑的眼眸内光晕流转,他垂目静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略带讥嘲地道:“……也许他是有些行事荒唐了,但相对而言,至少我更喜欢龙树这孩子的性情,比起你来,他对自己心爱之人的感情要纯粹得多,哪怕冲动莽撞了些,却终究不失为一种真性情,比你不知道强上多少倍。”宝相脱不花听了这完全没有任何遮掩、直接得简直叫人无法不难堪的话,几乎当场被呛住,他轻咳了一声,一双深海也似的眸子当中透露出几分尴尬之色,有些讪讪地苦笑道:“阿青,莫非你真的就这样嫌恶我么。” 季青仙听了,便把眼睛向男子一看,清澈如水的目光从宝相脱不花身上掠过,与此同时,千般万种思绪亦在心头呼啸而过,他漂亮的眼中便闪过了一抹莫名的光芒,对宝相脱不花的一意讨好迁就都置若罔闻,只神色冷冷地道:“……嫌恶?我没有嫌恶你,因为我和你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面对一个陌生人,我为什么要嫌恶?”说到这里,眉宇之间浮现出淡淡的戾气,继续寒声道:“我师尊如今已经现身,而我却被你软禁在这里,我季青仙自幼乃是师尊抚养长大,师尊对我恩重如山,然而我现在却被你当成囚徒困在蓬莱,无法去见他一面,莫非你认为我对于这种事情,应该毫不介意才对?”季青仙如此说着,忽然间只觉得心中疲惫至极,宝相脱不花见状,神色已经渐渐变得庄重起来,他沉默了片刻,才轻叹一声,说道:“阿青,不要怨我,我也是不得已,若我放你离开,只怕就是生生世世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我宁可你现在恨我怨我,也决不会让你从我身边离开,除非……” 宝相脱不花顿一顿,没有立刻说下去,季青仙原本没有理他,不过此刻听到这里,漆黑的眼中就有精芒一闪而过,心思千回百转,扬眉道:“除非什么?”说着,一双漂亮的凤目只笔直地望着宝相脱不花,似乎只要他一言不妥,在欺骗自己,就要当场翻脸。 宝相脱不花眼见爱侣神色急切,不由得低低一笑,他靠近了季青仙,伸臂将男子拥住,季青仙身体一僵,有心将其推开,但不知道为什么,终究没有动,宝相脱不花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季青仙的脸颊,那种细腻光滑的触感几乎令他当场舒服得轻吟出声,他的手向下滑去,来到对方的脖子上,慢慢地又来到肩头、后背,顺着身体的曲线柔和地滑过,其实这样隔着衣裳,手掌并不能与男子的身体表面有着最直接的接触,但季青仙却感觉到了这些动作当中所包含着的浓浓暧昧,如同引诱一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散发出渴望与冲动之意,给季青仙的感受就仿佛是一条蛇正沿着自己的整个身体缓缓游走,令他只想逃开。 这时宝相脱不花已经将季青仙亲昵地拥紧,他微微眯着双眼,凑近了男子白皙的面孔,鼻尖蹭着对方的皮肤,陶醉一般地深深嗅着属于季青仙的味道,他的唇也若有若无地不时轻触一下那细腻的皮肤,口中轻喃道:“……我不是不能放你离开蓬莱,也可以恢复你的内力,但这一切都是有一个前提的,除非……你为我再生一个孩子。” 感觉到怀中的身躯瞬间僵硬起来,宝相脱不花不由得轻轻抚摩着对方的肩头,意似安抚,道:“你的性子我太清楚了,一旦你脱身,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见我,所以除非你给我再生个一儿半女,否则我绝对没有办法放心……只要有了孩子在我身边,那么即使你暂时离开,我也不怕你不回来,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舍不得扔下自己尚在襁褓,还需要父亲照顾的亲生骨肉。” “……卑鄙!”季青仙闻言神色骤冷,从牙缝中用力挤出这两个字,那原本冰封一般的容颜也似乎有了些许波动,宝相脱不花听了,却微笑起来,须臾,他终于轻轻一叹,揽紧了季青仙的腰,道:“卑鄙?阿青你知道的,我宝相脱不花向来就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所以,只要是能够让你永远不离开我,即使卑鄙一些又如何?”季青仙只是漠然望着男人,一双冰寒的凤目中流露出丝丝古怪的意味,然后他别过脸去,冷冷道:“……你休想。” 宝相脱不花长叹而笑,道:“如果你一定不愿意的话,我也不想逼你。”季青仙没有接话,只是透过殿门向外面看去,这时夕阳已落,淡淡光线掩映在最后,化为一丝怅惘的金红色,良久,季青仙沉声道:“让龙树他进来罢。”宝相脱不花却看着男子,道:“其实那师小子不会有事,剑圣自矜身份,怎会当真为难一个小辈,无非是以此逼藏无真现身罢了,龙树这只是关心则乱,我之所以不答应帮他,旁的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我不想搅和到断法宗与万剑山之间。”季青仙神色淡淡,一双清目沉着而冷凝,说道:“……你自然不会关心,但你不要忘了,你嘴里的‘小子’对于龙树和玄婴来说,却是相当特殊的一个人。”说罢,推开了宝相脱不花,自己转身向殿后走去,宝相脱不花见状,并没有跟上去,只是负手沉思。 夕阳已经下沉,宝相龙树跪在地上,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平整青石地面热乎乎的,温度从腿上一直传递到全身,他已经在这里跪了很久,但里面的人却并不想见他。 这时突然一个中年人匆匆由远及近,来到青年面前,轻声道:“……大公子,主上传召。”宝相龙树猛然抬起头,立刻就站起身来,他甚至顾不得拍打一下衣衫上沾着的尘土,便直接向不远处的大殿门口快步走去,一时进到殿中,只见青色的帷幕后走出一个身着黑袍,头戴金冠的男子,虽然只是慢步而行,但行动之间却有龙行虎步之姿,比起年轻的宝相龙树,更有一分成熟的枭重沉凝气势,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凛然之意。 宝相脱不花迈步而出,他此刻的神色已经由面对季青仙时的柔和转变成了严肃,一双与宝相龙树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冷静得如同冰川也似,几乎找不到任何波澜,他神色自若地走到了上首的一张椅子前坐下,这才看向宝相龙树,却并不开口,宝相龙树上前一步,神色急切道:“父亲,莫非你已经答应……”刚说了一半,宝相脱不花却忽然没来由地一声冷哼,打断了儿子的话,他淡淡地瞥了宝相龙树一眼,语气淡漠而平缓,显然心中早就已经有了答案,道:“……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一个小毛孩子,也值得你如此?” 自从亲眼看到师映川被澹台道齐劫走,宝相龙树的心中就好似滚油煎炸着一般,到现在早已转化成一腔熊熊之火,此刻在他心中,再没有比救出师映川还重要的事情,因此听了父亲的冷言冷语,纵然他一向对宝相脱不花很是敬爱,但刹那间还是怒气一涌,硬邦邦地道:“他不是什么小毛孩子,那是儿子决定相伴一生之人,前时我无力护他周全,但至少现在我要救他出来!”话音未落,宝相脱不花已是目光一冷,顿时周围的温度急遽下降,几乎达到滴水成冰的地步,令人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生出一丝彻骨的寒意,男人冷冽得如同利剑一般的目光在青年脸上来回刮着,冷冷道:“……这就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 虽然是问句,语调也平平无奇,但一股戾气已经从宝相脱不花身上缓缓散发出来,将殿中的一切都裹挟其中,宝相脱不花眼中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感存在,目光一扫,比利剑还要犀利,在这句话里,宝相龙树听出了一股不容抵抗的强硬和威严,但他还是咬牙道:“父亲,我早就已经说过了,映川他对我来讲,至关重要……我求你发下阎罗令,命人即刻前去搜寻澹台道齐的下落,若映川当真出了任何差错,那我一生都不会再觉得快活!而且,不但是我,二弟他也……” “胡言乱语!”宝相脱不花低喝一声,打断了宝相龙树的话,殿内的气氛也随之陡然僵固凝滞,宝相脱不花一拂衣袖,冷笑道:“澹台道齐身为宗师强者,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你莫非就要我山海大狱的儿郎前去白白送死不成?那是断法宗的人,他们宗门自然会去解决这件事,那师映川有师父、师祖,此事他们自可处理,与我山海大狱何干?更何况我不想搅和到断法宗与万剑山之间,又岂会自找麻烦,白白搅在这滩浑水里面!” 话音方落,几乎就是在宝相脱不花刚刚说完的刹那,宝相龙树突然低声嘶喊道:“……父亲!”那语气之中充满了无尽的恳求之意,随即只见宝相龙树‘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去,用力磕了一个头,宝相脱不花见状,瞳孔微微一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这个儿子是多么骄傲,纵然是千刀万剐,也不肯对人放低身段,哪怕就是在他这个父亲面前,也一向是个很骄傲的孩子,然而此刻为了一个少年,却如此卑微地低下了头,恳求着自己能够施以援手! 宝相脱不花突然间怒从中来,他乃是一个枭雄人物,向来心狠手辣,而宝相龙树身为他的长子,也继承了他的这些特质,可是如今自己那个优秀骄傲的儿子却不见了,变得如此儿女情长起来,这令宝相脱不花难免生出恨其不争之感,这种感觉令他很不高兴,按照他的性子,当下扬手就要向青年打去,似乎想要把儿子打醒,恰在这时,宝相龙树正好抬起头来,父子两人四目相对,宝相脱不花心中猛地一颤,那掌势就硬生生地停住了,没有立刻打下去,只因宝相龙树此刻的眼神实在是太过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那眼底深处的决绝之色,令他只觉心头一震。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宝相脱不花的目光定定落在青年与自己相似的面孔上,宝相龙树的神色满是焦急和担忧,然而那紧抿的薄唇,坚毅的眉宇,顽固的神态却统统都是那么熟悉,令宝相脱不花猛地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青年看到了一个记忆中熟悉而又久远的身影,然后就在下一刻,宝相脱不花心中突然一片雪亮通透,他终于明白宝相龙树此刻的样子究竟像谁了,像宝相龙树的生母、他宝相脱不花的妻子纪翩翩!他似乎还能够记起那个女子眼泪滚滚溅落在自己身上的感觉,恍惚间还没有忘记那眼泪的温度,这母子两人都是那样的倔强,那样明知事不可行却还是不肯轻易放弃,当年的纪翩翩,曾经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啊! 想到此处,宝相脱不花一时间只觉得思绪万端,心中泛起一丝痛楚,这一掌却是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一念及此,整个人的气势也为之一滞,方才还料峭凛冽的威势,此刻却泄了下来,半晌,宝相脱不花忽然起身向殿后而去,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果不其然……”宝相龙树膝行几步,急切道:“父亲……”宝相脱不花头也不回,淡淡道:“我会发下阎罗令,命人搜寻那二人的踪迹,楚江堂七十二追魂使也可以出动一半,至于其他的,你不必再求。” …… 却说澹台道齐、师映川以及季玄婴三人一路走来,遇到城镇便停下投宿,有时若在野外无人烟之处,也自有师映川打理食宿等事,把打来的猎物烤好或者干脆煮上一锅肉汤,再添一些摘来的野菜,饭后再配些新鲜清甜的野果,也就对付了一餐,把澹台道齐与季玄婴两人伺候得舒舒坦坦,而休息的时候则一起聊聊天,当然,也不忘每日打坐调息。 这一日三人走在一片山林中之际,太阳已经渐渐落山,这里周围没有人烟,自然找不到可以投宿的地方,看来晚上又要露宿野外了。 三人骑马又走了一时,来到一条河边,把马放开让其吃草饮水,师映川二话不说,扭头就钻进了林子里,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就满载而归。 师映川肩上抗着一头獐子,手里还提着一只肥肥的野鸡,脚步匆匆地向远处的小河走去,待走得近了,却看见河边有人正蹲在那里,用双手掬水洗着脸,袖子略微挽起,露出白皙的手腕,一头如墨青丝披散在身后,此情此景,如同画卷一般,正是季玄婴。 季玄婴三下两下就洗好了脸,然后就站了起来,可能是因为顾及到腹中胎儿的缘故,他并不敢立刻就站起来,而是稳当地缓缓起身,一面用缠在腕上的发带将头发束起,这样的动作若是由女子做来,自然是十分妩媚动人,但此刻季玄婴如此行事,落在看到的人眼中,却让人有一种别样的飒爽清新之感,令观者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惊艳,这时天边最后一抹霞光照在清澈的小河上,反射得季玄婴白皙的面颊也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在这一刻,哪怕师映川一向见过的绝世美人不在少数,自身也并非好色之徒,却也依旧有一瞬间心神悸摇。 不过师映川毕竟不是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普通少年,因此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已经回过神来,心中暗叫一声惭愧,整个人的眼神便已恢复了清明,却不防刚才的一幕已被一旁的澹台道齐看了满眼,男子唇红如血,望了师映川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地淡淡道:“……知好色而慕少艾。小小年纪,当真是人小鬼大。”师映川听了这话,有羞愧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逝,有心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发现语言在这个时候是很苍白无力的,况且他面对的是一位绝对惹不得的人物,在澹台道齐这样的人面前,老老实实地做一个乖孩子,才是最聪明的选择,于是只得闭上了嘴,装作没有听见,忙着去搭锅垒灶,收拾晚饭去了。 师映川低头忙碌着,内心深处却是一片忐忑烦躁,只因他已经发现了,自己这一路走来,对季玄婴的感觉越来越不寻常,他并不喜好男风,可是如今却并不排斥与季玄婴之间的接触,这究竟仅仅是因为季玄婴为自己怀了孩子的缘故,还是感动于对方不远千里而来寻找自己?又或者…… 思及至此,师映川赶紧打住,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他手脚麻利地把自己打来的猎物剥洗干净,又收集了一些柴禾,便开始生火做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风中也飘出了食物的香味,等到晚饭烧好,师映川便招呼澹台道齐与季玄婴两人过来吃饭,一时吃罢,师映川收拾了一下,又去河边把水囊里装满了清水,这时,最后一抹夕阳的微弱光芒也已沉没在山后,天地之间彻底暗淡了下来。 此时乃是酷暑之际,天气很热,一天下来总要洗个澡才舒服,这里的小河是现成的,河水也因为被太阳晒了一天的缘故而并不觉得凉,温度很是适宜,于是三人便下水沐浴,洗去一天的风尘。 这三人都是男子,彼此之间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说法,一时各自脱去衣衫,纷纷下水,此时淡白的月亮已经可以看见轮廓,师映川眼见季玄婴褪去衣物,赤身跨入河中,那腹部似乎并没有什么隆起,只看见一片鲜艳的纹路仿佛红花一般盛开在肚子上,有一种异样的美。 身后不远处水声不止,是季玄婴在撩水净身,这时月光已经渐渐清晰起来,师映川脑子里乱了那么一瞬,心下叹息一声,开始自顾自地洗澡。 月光在水面上泛起淡淡的银波,从后面看去,少年的肩背还有些单薄,不过也已经初步具备了向青年人过渡的雏形,季玄婴动作不紧不慢地洗着澡,对于师映川,他现在的感觉有些微妙,也有些模糊,说不清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很快,季玄婴洗完了澡,上岸穿了衣服,坐在岸边的草地上简单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不大一会儿,师映川也上了岸,他穿了衣裤坐在季玄婴身旁,道:“水不凉?我怕对你有影响。”季玄婴看了他一眼,一面将头发挽起,一举一动仿佛带着天然风姿,道:“……温度很合适,没有什么问题。”说着,已经扎好了一个常见的男子发髻,虽然简单,却另有一番别致的感觉,此时月光如水,将青年的面容笼罩在淡淡的清辉之中,将那张原本就清寰的脸衬托得越发出尘绝俗,干净异常,师映川抱膝而坐,扭头看去,只见季玄婴长眉微蹙,好象在想着什么事情,面上神色以一种微小的幅度变化着,他自然不知道对方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便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季玄婴听了这还明显带着青涩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若是其他人,一般都会掩饰自己的心情,不愿对别人和盘托出,更不愿给别人见到自己内心真实的模样,然而季玄婴却是不同,他一向直来直去,尤其是对于师映川,并不会刻意回避什么,完全没有束缚,因此这时听见师映川问起,便微微侧首凝目去瞧,准备回答,却不经意间与少年目光相对,顿时只觉心中有些古怪的亲近之意,脑海中有许多片段飞快地闪过,都是师映川对自己的细心照顾,他顿一顿,便平静地道:“没有,我只是在想,你这个人确实很不错,我很喜欢……是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旁人所说的情意,但我想,我应该是很喜欢你了,或许,对你已经有情。” 这话一说出来,师映川闻言立刻一惊,正欲说些什么,却看见一丝迷茫之色在季玄婴的眼中流转,那白皙的面孔上更是有着无声的坦然神情,师映川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更不是不解风情,此刻心中一颤,突然就毫无理由地相信季玄婴对自己说的话丝毫没有作假,一时间想起那日青年一人一马千里寻来,心中一片明悟,若非是心中完全没有牵系,又如何能够做到这般地步?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一幕幕回忆也同时浮现在眼前,于是突然之间,师映川心中无尽思绪纷杂,竟是再也撇不开,避不了,他张口欲言,然而心中百转千回,竟是一时间无话可说。 ☆、八十九、多情总被无情恼 师映川心中百转千回,一时间却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季玄婴看到他脸涨得微红,眼神下意识飘忽的模样,忽然就觉得有点儿可爱,这时他就坐在师映川身旁,一时间清风拂面,带来了湿漉漉的水气,师映川穿的是一件普通的宽松袍子,乌黑的发髻挽在头顶,别着一支簪子,打扮得倒有点像个小道士,季玄婴看着自己这个小堂弟,或者说是小男人,就觉得好象让自己看得很是顺眼,此刻师映川有些避着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低着眼睛看地上的草,并不白皙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轮廓很是精致,虽然样子只是清秀一些,却已经有了几分好看的意思,凭着季玄婴的眼力,甚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少年耳朵和脸颊上的绒毛,那是细细软软的,就好象初生幼兽才会有的那种稚嫩之极的绒毛。 季玄婴心中忽然就有很奇怪的感觉从某个地方悄悄爬出来,仿佛流年暗换,他看着正低头呆呆盯着地面的师映川,觉得此刻少年的样子很讨人喜欢,于是他就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手指碰到了师映川的脸,师映川被那种皮肤之间的温热接触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扭过了头,愕然看着季玄婴,季玄婴却觉得少年的皮肤很是光滑细腻,摸起来极是舒服,他本能地用手一勾,就抬起了师映川的下巴,那里的线条很是柔美,肌肤细腻光洁得就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简直要把季玄婴的手指吸住了,这时师映川仿佛是被青年这种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举动弄得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月光下只听见他的呼吸有些滞,有些不自觉地压抑,睫毛情不自禁地轻轻颤动着,季玄婴借着银色的月光,很清楚地看到了师映川两颊微微浮现出了极淡的红晕,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无措,又或者只是本能的反应。 这一刹那,季玄婴若有所觉,他轻捏着师映川下巴的手指理所当然地动了动,抚上了对方的嘴唇,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很轻佻的动作,但季玄婴此时这样做,却让人觉得很正常,就好象他天生就该这样做,白皙的手指在少年柔软得有些不可思议的嘴唇上轻微摩擦,这种触觉令两人都忍不住微微一颤,师映川的呼吸突然有点失措,在心潮一片乱波之下,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阻止青年,壮着胆子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但季玄婴脸上的表情却是一动也不动,只是带了点儿认真地说道:“……你不喜欢这样?” 师映川嗫嚅道:“不……你……”他嘴里结结巴巴的,而那只握住季玄婴腕子的手也不自觉地加大了力道,把青年的皮肤甚至都捏出了淡淡的粉痕,显然是心情非常紧张,不过季玄婴对此并没有表示,只是极轻微地动了动眉头,此刻师映川心如乱麻,他看着月光下飘然若仙的季玄婴,那白皙的眉心处醒目地浮现着一颗殷红的印记,竟然让他止不住地有一股想要伸手去摸的冲动。 师映川忽然恨不得狠狠甩自己几个大嘴巴,他早就已经发现了,虽然自己在平时接人待物的时候很有些本事,但是当面对着感情问题的时候,自己却往往蔫了起来,几乎找不到往日里的千伶百俐了,变得很被动,他有些呆呆地望着面前的季玄婴,望着这个漂亮洁净得让人心脏也怦怦急跳的年轻人,恍惚中,却看见这张好看的面孔忽然微微一松,原本如同平静湖面的清冷脸庞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矜高与漠然,变得只有淡淡的笑意以及令人窒息的美,然后伴随着轻软的呼吸拂面,这张脸似乎被放大,只因为它开始向这边靠得越来越近。 师映川猛地心中一凛,忽然就想起了什么事,什么人,一刹那间乱糟糟的脑子一下子迸出了几分清明,当即便是一身冷汗冒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师映川的右手一把按住了季玄婴的肩,成功地将青年靠过来的身体及时阻住,而这时两人之间已经是近在咫尺,季玄婴形状优美的嘴唇距离师映川的唇只有寸许,面对此情此景,师映川期期艾艾地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有些声音微哑地道:“……你干什么?” 这句话完全不像是质问,倒更像是试图将自己从尴尬境地里解救出来的一句必要的掩饰,但季玄婴显然对自己的行为没有觉得丝毫不妥,他眼神清澈得近乎无辜,让师映川简直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好象刚才要耍流氓占便宜的人是自己一样,这时季玄婴重新坐直了身子,语气平淡自然地就好象自己做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说道:“……我并没有要做什么,只不过刚才看着你,忽然就很想亲你一下,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师映川突然就有些风中凌乱,他扯了扯自己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苦笑道:“拜托,你要不要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啊……”季玄婴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就露出了笑容,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师映川吓了一跳:“那么,现在可以继续么?” “不行,这个可不行……”师映川忙不迭地拒绝,好在季玄婴倒也无意为难他,因此也没有继续这个让人尴尬的要求,随口便转到了别处:“……刚才吓到你了?” “呃,确实有一点儿。”师映川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抬头看着天空,无奈感叹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就好象一个被人轻薄了的良家妇女?”季玄婴绷不住,被这充满了自嘲之意的话逗得笑了起来,他的目光落到师映川身上,却只是一掠而过,然后便仰首和师映川一样望着布满星星的天空,说道:“我在白虹宫的时候接到了我师父的信,说是我父亲跟我爹回了蓬莱……” 师映川有些惊讶,不过又笑了,道:“那样不是很好吗,他们既然和好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季玄婴淡淡道:“不,事实上我根本不相信父亲是心甘情愿跟他回蓬莱的,父亲的性格我很清楚,即使其他人都认为他们是和好了,但我却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原谅那个人,所以我猜测,父亲应该是被胁迫的,总之不会是他自己情愿离开万剑山。” 师映川微微惊讶,转脸看向对方,道:“不会罢?”季玄婴眉毛略凝,说道:“原本我接到师父的信之后,就打算动身去蓬莱找我父亲,不过后来摇光城的消息传来,我就暂时顾不得去蓬莱那边,还是先来找师祖和你,等此事过后,我准备再出海去山海大狱。”师映川立刻劝阻道:“不行,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不适合出海,再说了,若是再过一段时间,你这肚子也就该大起来了,到时候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到处乱走的,不管有什么事,还是等孩子生出来了再说,而且大伯就算真的是被你爹用什么手段才带回去的,但毕竟他们是夫妻,你爹总不可能做出对大伯有害的事情,既然这样,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早去晚去其实都一样。” 季玄婴听了这番话,沉吟不语,师映川便宽慰他,说道:“其实你也不必总往不好的地方去想,也许大伯和你爹这次回去之后,对他们两人来说还是一个契机呢?说不定他们就能冰释前嫌,就此和好了,这样的话,不也是一件好事么?” 季玄婴淡淡看了师映川一眼,唇角忽然就显露出一个很明显的表情,那是一抹微笑,说道:“也许罢。说实话,你其实很会安慰别人,倒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他说起话来咬文嚼字都极为清晰,听起来就像是珍珠一粒一粒掉在冰上,很是好听,师映川心想我都三十多岁了,只不过现在是披了一层嫩皮而已,心里这么想,嘴上却笑道:“我也不算小了,这不,都快当爹了。”季玄婴闻言,看了看自己没有什么变化的腹部,道:“我觉得你似乎很喜欢小孩子。”师映川笑道:“也不算是罢,我并不是很喜欢小孩,不过自己的孩子自然就另当别论了……也不知道这是个儿子还是小丫头?”季玄婴道:“你希望是个男孩?”师映川摸了摸鼻子,不以为然地道:“男孩女孩都一样,反正都是自己的孩子,都一样宝贝。” 两人说了一阵话,倒是冲淡了先前的暧昧与尴尬,不过季玄婴怀孕之后比较容易疲倦犯困,聊了一会儿天就有些困了,便找了一块干净地方休息,师映川帮他安顿好,自己就走进林子里找个地方小解,一时方便完,去河边洗了手,却不防眼前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双脚,鞋上的精致麒麟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师映川愣了一下,心中腹诽这人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心里想着,抬头却直接对上了一双幽黑的眼睛,澹台道齐一身衣裳穿得整整齐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水里上的岸,他将手伸了过来,道:“……把你的剑给我。” 澹台道齐的声音很好听,只是听起来却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师映川没有犹豫,老老实实地把腰间的别花春水解了下来,双手递给对方,澹台道齐拿了剑,□看了看,忽然说道:“是把好剑……我倒是已经很久没有用过剑了。” 师映川看着男人在月光下显得平和了许多的面孔,道:“前辈的那把鹤鸣崩音我见过,可惜已经断了,我师祖将它与那柄和光同尘放在一起,花费了许多工夫才制成了子母剑,我就曾经在我师父那里见过。” 澹台道齐的手忽然僵住了,他原本正在抚摩着手上的宝剑,此刻这样一疏忽,顿时手指就被锋利的剑刃割破,鲜血立刻涌了出来,不过澹台道齐却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一样,只双眼看向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完全可以用阴晴不定来形容,一字一句地道:“……果真?” 师映川被他的眼神所慑,不觉缩了缩脑袋,嘟囔道:“我骗你干什么。”澹台道齐置若罔闻,似乎已经陷入了沉思,他抬头看群星闪耀的天空,仿佛沉醉于星河之中,师映川眼见如此,倒也不敢出声打扰,对于这位师祖从前的情人,一位实力恐怖的大宗师,他即使平时嘴上偶尔花花几句,但事实上也是敬畏有加,而且虽然因为藏无真、季青仙、季玄婴这些人的缘故,他与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之间有些亲近的关系,但师映川心里也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安全,毕竟澹台道齐这个人的脾气实在有点难以把握,因此师映川一向不敢在对方面前有所放肆。 月光如水,这时澹台道齐眼望明月,眼中一线微光明灭不定,英俊的面容上显出复杂的表情,又有睥睨之姿,再也不见往常的阴戾之色,此时此刻,他负手而立,不知道为什么,那压抑了许多年的情感就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如同洪流一般,席卷了他周围的一切,他乃是武道宗师,心神波动之间已经能够对他人造成神秘的影响,在他身旁的师映川纵然自幼习武,将一颗心打磨得十分稳固,但眼下却仍是受到了莫名感染,如同春风化雨,落入心田,顿时心中只觉得有无限苍凉之意,此时他仿佛能够身临其境地感受到身旁男子的心情,那是细密绵柔的惆怅,也是追忆。 也不知过了多久,澹台道齐眼神微动,似乎终于从某种情感的滚滚浪潮之中脱离出来,他略略垂目,将刚才不知不觉间宣泄出来的情绪尽皆收敛起来,他缓缓将双手抄在袖内,望着那浓密黑暗的夜晚,一时间忽然就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想要对人将一些话倾诉出来。 于是他就这样做了,而身边的师映川,就是最合适的听众。 “……我自幼天资过人,后来被我师尊看中,拜入万剑山。”澹台道齐没有低头看师映川的脸,目光只是望着深沉的夜色深处,心头有一阵莫名的轻松,师映川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因此只是抱膝坐在草地上,充当一个安静的听众,澹台道齐声音微沙,继续说道:“我比周围的师门弟子都要优秀,我十五岁那年,被师尊认为已经有资格进入剑冢,开始进一步的修行,曾经我真的以为自己这一生就是与剑为伴,剑就是我的情人,儿女,朋友。”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藏无真。” 此刻月色凄冷,澹台道齐痴痴看着黑色的天穹,就好象是在看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说道:“我这一生都是骄傲的,总是追求完美,无论是仪表谈吐,还是为人处事,更不必说修行,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力求自己达到完美,我的道心澄净无尘,直到藏无真出现。” 澹台道齐的眼睛在此刻没有怨恨,也没有仇愤,只有发自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爱意,那是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温暖,静静滋润着胸腔里那颗被反复折磨了太久太久的心,他笑了笑,无比轻松的样子:“他是一个比我还要骄傲,还要完美的人,他显露出来的强大往往令人心生敬畏,但这些人不会知道,他在睡觉的时候神情若赤子,比孩童还要天真无瑕;他痛快喝醉的时候喜欢大声背诗,开心得前仰后合,憨态可掬;他讨厌喝药,每次喝上一碗总需我千哄万哄,还必须在喝完之后吃上一大把蜜饯;尤其是他在读书的时候……” 澹台道齐絮絮说着,不知怎么,虽然回忆起了往事,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没有那么甜蜜,也并非仇恨,而是怅然若失,直到很久以后,感觉到心情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澹台道齐忽然间就对自己有些厌倦,他自嘲地淡淡道:“原来我真的是已经老了,只有行将就木的老家伙才会经常回忆以前的事情。”师映川忙道:“您可没老,这样子和年轻人哪有什么差别?更别说一旦进入宗师之境,往往寿命就会延长许多……” 澹台道齐见少年一副认真的表情,禁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自己此刻这样的儿女情长之态,究竟有多少年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流露出来了?然而如此一笑之后,却又有无尽的思念涌上心头,作为曾经相处多年的情侣,他对藏无真天然就有一种感应,那是冥冥之中的直觉,虽然他不清楚藏无真现在究竟是在哪里,但他能够感觉得到,对方一定正在通往向自己靠近的路上,而他也相信,藏无真同样也具有这种直觉。 夜色渐浓,师映川也有些倦了,他走向季玄婴坐着的地方,发现对方已经倚树而眠,显然是已经睡得熟了,师映川见状,蹑手蹑脚地走近,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吵到季玄婴,只是脱下了身上的外衣,给对方盖在身上,然后在旁边盘膝坐下,开始运功调息,一时间只听见身旁季玄婴均匀轻浅的呼吸声,伴和着草丛中的虫鸣,仿佛陷入了一片无边的寂静。 此时远隔不知多少路程之外,一人一马正在林中赶路,男子青衣如松,神情平静,他座下的马儿显然有些乏了,走路的时候步子缓慢,男子似乎并不在意的样子,也不鞭促,只任这马在林中走着,天上月光星光灿烂,并不存在视物不清的因素。 不知走了多久,渐渐的,白马已经快走出了这片树林,然而就在这时,马背上的男子却突然间生出一丝感应,他微微凝目,一手拉紧了缰绳,让马停了下来,以他宗师级的修为,已经发现此处有人正在靠近,男子眼神微动,看那样子,似乎感觉到了来者的身份,与此同时,只听一个声音道:“……真郎,多年不见,可是无恙么?” 人未至,声已闻,这声音清脆低柔,极是好听,只听着这一把好嗓子,就能让人立刻在脑海里凭空想象出一个容貌姣好的美丽女子,不过这声线却淡淡轻恬,没有过多的柔软,反而带着一丝隐约的刚强,听上去就觉得此人不会是一名纤纤弱质的柔弱女子。 与这声音几乎同时而来的还有那一阵香风,像是清甜的花香,此时夜风徐徐,虫鸣唧唧,只见月光下先是两道长长的雪白飘带随风轻摆如柳,是女性臂上缠着的披帛,就好似两道会自主流动的水波,柔美飘逸无比,紧接着,有人飘然而至,仿佛驭风飞来一样,此人身披樱色的连珠丝织外衫,长裙绣遍凤纹,腰间流苏依依,玉臂之上缠着披帛,飘带如烟如纱飞动,缭绕在身周,整个人简直就似佛教之中的飞天一般,长发高高盘结,面上覆着轻纱,虽然看不见面貌究竟如何,却掩不住天然丰姿,只是一现身而已,就让这夜晚都仿佛被照亮了,不经意间就已艳冠群芳。 藏无真见了来者,眼中如清风般闪过一丝微芒,他注目于对方,听不出语气喜怒地淡淡道:“……原来是你。”女子露在面纱外的一对明眸璨如寒星,又仿佛有烟气流转掩映,不可揣度,她抬起纤纤素手抚了抚发髻,举手投足之间仪态洒脱缥缈,好不动人,足下仿佛有云气托举一般,轻盈非常,听了藏无真的话,便道:“很好,这么多年了,看来真郎还不曾忘了我。”说着,抬手揭下了薄薄的面纱。 入目的是一张极其冷艳的面孔,但凡见到这女子之人,只怕都会觉得唯有‘冷艳’一词才是对此女的最贴切形容,一双星眸内偶尔有光泽闪动,眉宇周围尽是一股威冷之气,令人不敢正视,月光下,女子身姿挺直颀长,顾盼之间一派巾帼不让须眉的凛然气势,足以令绝大多数男子为之汗颜。 第35节 ☆、九十、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月色下,这神秘的冷艳女子肌肤雪白,一眼看去只觉得极美极丽,她五官精致如美玉雕琢,看不到半点瑕疵之处,如同皓皓明月一般,神姿丰秀,明明身为女子,却罕见地生着一双笔直修长的剑眉,斜飞入鬓,双眸波光闪动之间,仿佛星河流转轻跃着点点光色,虽然不见妩媚,若是细细看去,甚至还会发现她眉目以及脸部的轮廓如刀削一样清晰分明,颇有雍容之姿,当真是绝代佳人,但这女子偏偏冷艳到极点,周身一派凛然之气,令人不敢心生邪念。 此时这天人之姿的女子正面对着藏无真,那玉雕也似的脸上突然间流露出无限复杂的神情,那是怨恨、苦涩、悲伤、失落、怅惘、追忆以及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却都只在这张玉容上出现了短短一刹那的工夫,随即就销匿在一片深沉无波的平静之中。不过这女子美则美矣,却决不会是妙龄少女,尽管她的肌肤依旧光洁白嫩,眼神依旧清澈,但无论是从哪里看,此女周身的气派与风度都是只有经历过岁月洗礼的人才会拥有的。 这突然现身的神秘美人双眸清澈,细细打量着藏无真,月色下,男子的存在就仿佛与自然融为了一体,又好象已经脱离于物外一般,那种奇特的气质配上他俊逸的面孔,无法不吸引人的注意,女子黝黑清冷的眼睛里一点一点散布出暖色,那目光之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之意,没有任何人为的伪装,轻然道:“……真郎,这么多年未见,你的修为越发深湛了,我能感觉到比起当年,你的力量更加强大了,也许,你此生真的可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藏无真显然是与此女熟识,如今相对而视,时隔多年再次见面,岁月的流逝却都不曾在两人身上留下半点痕迹,依稀还是当年风华正茂的好儿女模样,这时似乎是感应到了藏无真此时心中的念头,这神秘女子就向这边径直看了过来,两人的眼神在空气中毫无征兆地接触到了一起,顿时彼此都是心有所思,藏无真表情平静无波,而这女子却是浅浅一扬长眉,美丽的眼睛盯着藏无真,雪白的玉容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毫无疑问,如果师映川在这里的话,就会发现这个女子是自己平生所见除了燕乱云之外最出色的美女,他见过的出众美女多得很,或如牡丹般艳丽华贵,或如罂粟般诱人深陷,形形□之态不在少数,但如此惊才绝艳的却只有此女,尤其是那通身的气度,顾盼之间威势十足,决不是那些纤纤弱质的柔弱美女可以相提并论的,就见这女子眼波如冬湖之水,风姿万千,又似有多少复杂情感流露,她微微欠身,像普通女性那样行了个万福,剪裁合体的衣裙恰倒好处地托现出她胸脯直到小腹的完美弧度,包括圆润的肩背曲线,女子嘴角微微轻挑,似久别重逢的喜悦,又似有着说不尽道不出的心事,她面上淡淡有几分笑意,声音却是清冷的,不急不缓地说道:“我原本一直在瑶池仙地静修,但前时,却听说了大周皇城发生的事情……真郎,你我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那是近乎天籁一般清素的声音,响在这静谧的夜里,这声音浓淡得宜,也只有这女子此刻冷艳过人的形象,纤秀的身姿,举手投足之间的风韵,才配得上这种有着特殊味道的声音,只见她如此亭亭玉立拖曳着长裙的秀隽身姿,整个人那自内而发的明利气质,就不知会让天下多少男子凛然惊艳,但显然这里面不包括藏无真,他神情如常,素衣而立,眼中却似有淡光微闪,纤尘不染,他一动也不动,颀长的身形似乎已经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彻底与自然相合,仿佛从一开始就一直如此,只心平气和地开口道:“你我的确久已未见……阴怒莲。” 这名唤阴怒莲的女子听见藏无真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明亮犀利的眼眸内忽然就浮现出淡淡的情思之致,好似聚满繁星,她静静品尝着这股难以言说的心情,在眨眼间就仿佛穿越了无数风花雪月,直到片刻之后,她才彻底平静下来,那双星辰一样的美丽眼睛深深注视着不远处的藏无真,此时此刻,无论她曾经经历过多少岁月的淘洗,身上披挂过多少耀眼的光环,居于多么崇高的地位,却在多年之后面对着这个男人的此刻,仍然生出了与当年一模一样的感觉,那是连心脏也为之剧烈跳动的感觉,如此深刻而强烈,根本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有半分褪色,依旧鲜明如初,哪怕她在瑶池仙地清修再久,这种感觉也没有丝毫清减。 但转眼之间这种柔绵的心情便被她压制下来,阴怒莲肌肤莹莹,眼睛看着藏无真,此时周围吹来一阵风,裹挟着许多散落的花瓣,风中花香浓郁,阴怒莲玉臂挽纱,长长的飘带在风中飞舞着,那些颜色不一的花瓣在距离她身周大概尺许的范围时,就立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隔开,没有一片可以靠近她的身体,统统如同柳絮般被风带走,月色下,这一抹曼妙的清影就仿佛月神临世,阴怒莲看着面色不喜不悲的藏无真,清美的双眸之中就散发出了一丝复杂颜色,她耳际的几缕秀发被风吹动,如丝般缠绵缭绕,衣裙更是勾勒出身体纤美修长的弧线,一时间注目着身披青衣的男子,眸光有刹那间的轻微颤动,道:“是啊,很久没有见过了,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难得真郎居然还没有彻底忘了昔日之妻。” 她说着,一时忽然百感交集,半晌,才仿佛是在陈述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一样,语气之间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起伏,微微挑眉道:“当年我以为澹台道齐死在你手上,却没有想到,他在事隔多年之后,竟然再次出现……真郎,你终究还是没有舍得下手,你根本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忘记过他,没有真正斩断你与澹台道齐之间的纠葛。” 阴怒莲清凉的声音落地可闻,她的声音并不尖锐亢厉,声调也平淡,然而语气中却隐隐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怨意,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奇怪,藏无真双目深澈,其中却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疏离味道,他并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淡淡地站在原地,阴怒莲明眸流转,面上的表情不柔和也不冷硬,她淡淡垂了一下睫毛,灵台似乎清明了许多,说道:“……真郎,我苦苦等你这么多年,从年少之际就期盼着将来做你的妻子,可是一直等到年华逝去,也不曾为你披上大红嫁衣,如今虽然红颜如昨,但我,却早已不再年轻了。” 阴怒莲顿了顿,忽然间抬手轻轻一抚发髻,举动之间并非是小女子的妩媚之态,却自有一番描绘不尽的飒爽风姿,自内而外散发着隐隐澎湃的气势,凛然不可侵犯,令人一方面为她的姿容风度而倾倒,另一方面却是从心底升起一股敬畏之意,她淡淡说道:“真郎,你我有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自幼就订下的亲事,我是你藏家媳妇,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这些,难不成我是说错了么?而你,却负我如斯。” 因为这一句话,藏无真漆黑的瞳孔终于有了一点波动的痕迹,他看到自己面前的阴怒莲秀足轻轻及地,体态轻盈无比,几乎有随风而去之势,但藏无真道心稳固,万事都难撼动他的心神,因此只是语气如往常一般无惊无浪,道:“……不错,你我确是自幼便订下亲事,但我一心只有大道之途,儿女情长于我而言,只是束缚阻碍而已,你又何必执着如此?” 他也不辩解什么,只是这样淡淡说着,阴怒莲闻言,脸上突然清冷笑容生出,宛如剑花四射,锵然凛冽无比,就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征服而存在,冷笑道:“果真如此么?真郎,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倒也算是无话可说,然而你何曾真的一心求道,无欲无求?你与那澹台道齐卿卿我我,日子过得好不惬意,你有没有想过,作为你的未婚妻子,我阴怒莲情何以堪!” 阴怒莲的反应很是奇特,即使是说着这样容易让人情绪激动的话,她也仍然不失风度,仿佛世间俗事无法让她沾惹尘埃,可语气中终究还是有着几分难以捕捉到的恚怨,也恰恰因为如此,这个看起来给人以月宫仙子般纤尘不染印象的女子才多了些烟火气息,这也意味着她的清明道心之中,并非真的不惹尘埃,但藏无真面对着这样一个卓秀冰利的美人,却是满面淡然,他修长的眉宇带着近乎冷漠的味道,并不理对方的这句质问,只是轻轻念道:“澹台道齐……”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曲线优美的嘴唇微微一动,声音如虚似幻,好似烟气悠悠:“我当年选择澹台道齐,借他之力以证大道,而你,却并非合适的人选。” “是么?真郎,你如今却怎的口是心非,好不干脆!”阴怒莲听了这话,却是长笑一声,她顿了顿,却似乎并不是要等藏无真的回答,只是轻轻地摇头,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枚晶莹剔透的玉佩,朗然道:“……就算你说的话不假,但是我要告诉你,真郎,你若要让我来选择,我宁可你选择我作为你的求道炼心之石!每当看到这枚你家中用来作为婚约信物的龙凤佩,我都会想起当初你是如何弃我于不顾,所以我常常扪心自问,我自己如此苦苦煎熬了一辈子,等的究竟是什么呢?可是问到后来却往往只是迷惘而已,哪里回答的出来” 阴怒莲的声音似乎略有些沙哑,她情绪波动之下,空气中便泛起丝丝异样的力量,仿佛被什么搅动起来,若是此刻有普通人在这里,立刻就是一个真气直接贯入脑际,被震成白痴的下场,不过对于藏无真来说,却只相当于轻风拂面而已,不受半点影响,这时阴怒莲微微蹙起的眉宇,自然流露出一股凛然锐利之态,显示了她强势犀利的性格:“……我无数次问过我自己,究竟是否知道自己心中所系的是情丝还是孽缘,而我从来也答不出这个问题,因为我知道一旦有了答案,就不会再有丝毫的改变了,所以我一直都不肯也不愿承认,一直都抱有侥幸之心,希望等待到出现转机的那一天,但是这样一等,就是几十年。” 阴怒莲臂上缠着的轻纱无风自动,飘舞在她身周,月下看去只觉此女恍若广寒仙子,她忽然蹲身摘下一朵野花,随手簪在鬓边,那是发乎本心,关乎性情的坦率,然而平静的眼中终于浮现出短暂的失神之色,可惜却只是一闪即逝:“……你总说自己心肠冷薄,乃是无情无义之人,却不知无情之人看似无情,其实往往却最是至情至性,真郎,你可知我有多么希望与你相濡以沫,而不是相忘于江湖。” 她转首深深地看了一眼藏无真,眼里生出一丝落寞,道:“蓬岛还需结伴游,一身难上碧岩头……真郎,向来相伴修行的夫妻不在少数,我本想与你结伴而行,共攀大道,再为你生儿育女,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是何等快活?若能与你携手,夫妻二人自在逍遥,这样的日子哪怕是要我以折损寿命甚至修为作为代价,我也是甘之如饴,不会有半点犹豫。” 这位绝代佳人的声音就好似冰水一般冷冽清爽,穿透力极强,语气亦是微显沉肃,却依然保持着那种奇特的魅力,她站起身来,整个人顿时好似一把骤然出鞘的利剑般犀利,道:“当年你选择了澹台道齐,我为此亲身前往他结庐的剑冢,虽然明知不敌于他,却还是决然出手,只因为我不肯将你拱手让人,我的心爱之物一向不会给旁人,更何况是你,我喜欢的男人。” 阴怒莲姿态从容大气,即使是在说着这些儿女情长之事,气度也仍然不凡,只不过是将声音低敛了几分,显得略微柔和了些许而已,她淡淡道:“真郎,你可知道在你们相伴逍遥的那些年里,我究竟是多么难受和痛苦?直到后来听说澹台道齐死于大光明峰,我的心才终于平静下来,可是我没有想到,原来你根本没有杀他。” 夜风渐渐燥热起来,阴怒莲周身的锐气似乎已经全部收敛起来,空气中只弥漫着一丝从她身上传出的淡淡清香,她的唇角处微微显出一丝冷容,牵动着整个面部的表情发生微妙的变化,分辨不出是喜是怒:“这些年我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潜修,直到前时摇光城之事发生,澹台道齐要你去找他,我才从瑶池仙地出来,因为我知道他会去哪里,也知道你会去哪里找他,所以我就在这个必经之处等着你经过,果然今夜就等到了你,真郎。” 藏无真听着阴怒莲悦耳的音质,淡然道:“你在此处等我,不会只是叙旧而已。”阴怒莲脸上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微笑没有女性常见的柔媚,而是清寒若利剑,抚着鬓上的野花说道:“那么真郎又以为我要如何呢?多年不见,我很想见你一面,这个理由莫非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么?”阴怒莲说着,却是笑了起来,那是敞亮而丝毫不矫揉造作的笑声,毫不伪饰,向来女子都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不愿在别人面前失态,而且越是美丽的女子就越是如此,但此刻阴怒莲这样的绝代佳人却笑得如此恣意,如此痛快淋漓,她的眸子里有着挥之不去的寂寞之色,但无疑这看起来却是一种动人的冷艳美态。 一时笑罢,阴怒莲迎着夜晚的风微微抬头,露出白皙的额头,似乎是在享受着这搀杂了花香与虫鸟唧鸣的柔风,在这一刻,她的表情恬静而从容,说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此事当真是世间第一令人遗憾之事啊。”藏无真目光清澈如寒水,看着自己曾经的未婚妻,他如许清澈的眼神中并没有任何波澜浮动,说道:“你何苦放不开这些心事,以你的资质,他日未必不能有望大道,你向来是聪慧之人,如何会看不破这些。” 阴怒莲闻言,却是笑了起来,她眉宇间一派飒然,朗朗道:“聪慧之人?殊不知这情爱之事最是奇妙,无论是平日里多么聪明决断的人,若是陷入其中,就与傻子没有多少区别了,平日里的千伶百俐,到那时却十成中未必还能剩下一成。真郎,你莫非不明白么?对有些人来说,这世上最幸福满足之事并不是比别人更长的寿命,也不是荣华富贵,不是大权在握,不是武功盖世,而是很多看起来似乎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夜晚回家的时候会有人为你留着一盏灯,吃饭的时候有人为你夹一筷爱吃的菜,天冷了有人为你添一件衣裳……这些许许多多微小的琐事加起来,才是圆满的幸福,与之相比,大道又算得了什么呢,不是不可以舍弃的。”她顿一顿,瞳孔深处的光芒闪烁不定,凝目看着青衣如松柏的藏无真,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猜,澹台道齐也一定是这样想的,你可信?” 藏无真一直平静的眼神在听到这里的时候终于微微一动,虽然他很快就恢复如常,但这瞬间的改变还是没有逃开阴怒莲的眼睛,所以她看着藏无真,眼底深深充满了极为复杂的情绪,低叹道:“大道之途……真郎,你我都是武者,当力量达到某个层次之后,我们就与普通人拉开了距离,变得不再平凡,然而这所谓的不平凡在时间面前却终究会被无情地吞没,没有一个人可以例外,无论一生有多么波澜壮阔,但是到了到最后,在死亡的前一刻,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无论是天下第一的强者还是一个肮脏无力的乞丐,无尽众生在本质上都已经没有任何区别,生命一旦失去,一切的荣耀与光环都不复存在,即使你我这样的武者,我们的命运终究也是与古往今来的所有人如出一辙,惟有命运的河流依旧静静流淌,流向无人知道的远方,所以我虽然也走在求道的大路上,但我更珍惜另外的某些东西……比如你。” 阴怒莲轻轻笑起来,冷艳之姿惊心动魄:“为了这些,我甚至可以放弃我的道路,我的一切!真郎,我宁愿失去全部,哪怕是我的地位,我的一身修为,哪怕是寿命,只求回到当年最初的开始,让你我之间的牵绊就像这花朵一样,永远不会凋落。”说着,素手取下鬓边的那朵野花,将这朵花拈在手中,紧接着,她雪白的手上忽然冒出一股淡淡的稀薄白气,并且越聚越浓,将她手上的野花包围起来,片刻之后,当白色的烟气散去,就见那野花已经被冻在了一块透明的冰块当中,定格在了它最美丽的时刻。 “……你错了,正因为往日的一切最终都会被湮没,所以我才要探求那尽头究竟是什么,这天遮不了我的眼,这地挡不住我的道心,更何况区区情爱,区区纠缠!”一股仿佛融入自然的声音低回如波,在空气中卷透而出,藏无真漫声开口,语气似乎无视了任何人任何事,在这一刻,他的所有情绪好象都在渐渐淡去,然而阴怒莲的眼神却似在叹息,又像是嘲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在嘲弄着谁:“我错了?真郎,我情愿做个犯错的人,也不愿错过你!” 她说着,只是盯着藏无真,平静如水的星眸中似乎在蕴含着一场风暴,藏无真面如坚冰,看着天上那无尽星空,说道:“……在我想来,也许大道的尽头就是永生,自此再不受天地岁月束缚,我会在这条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再也无法前进为止。” “永生?呵……”阴怒莲仰首长笑:“我平生最爱之人就是你,没有次爱,没有另爱,只有你藏无真!真郎你可知道,我阴怒莲宁愿要一段与你在一起的短暂时光,也不愿意要独自一人的永生!” 月色下,女子笑如青莲遍绽,藏无真站在原地,素袍无风自动,他呼吸着空气中的花香,忽然间眼中精芒闪动,紧接着弹指一挥,一道淡淡的白气便直射出去,与此同时,就见阴怒莲手中那块封冻着花朵的冰块顿时开始融化起来,速度很快,野花伴随着男子的声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来:“……你要知道,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冰块迅速融化,原本娇艳欲滴的花朵在转瞬间就枯萎凋零,阴怒莲一怔,眼看着冰块融化在手中,打湿了自己的衣袖,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道:“不必等?真郎,莫非你以为我还能等别人么?”她微微仰起头,眼中似有万缕柔情沉浮,一只手抬起来,指向天空,说道:“真郎你看,这天上的星辰千千万万,不知有多少,但明月却只有一轮,就好比天下男子无数,而藏无真却只有一个。” 阴怒莲说着,若非她天生性情坚直,能够控制自己,若换了旁的女子,只怕此时早已落下泪来,但就算如此,她也是道心动摇,在这一刻,这个一向高高在上的女子忽然就尝到了什么叫作苦求不得,什么叫作割舍不下,也许有的女子会选择留存一份情意在心,但她却不屑如此,定要将心事说破才好,对于藏无真来说,或许此事无关风月,然而对她而言,却是慧剑也斩不断这情丝与相思。就在这时,却听藏无真说道:“……你我都有不同的路,都需要自己去走,你说是我负你,那便负罢,毕竟我也曾经负过澹台道齐。” 男子说到这里,顿一顿,似是云淡风轻:“左右都是辜负,既然如此,又何愁情债再多上几层?我藏无真,不曾后悔。”说着,一手扯住缰绳,就欲翻身上马,却偏偏就在这时,胸口处猛然间袭来一股熟悉的剧痛,藏无真顿时身体一僵,眉眼间抽搐了一下,白皙的面孔在刹那间就涌现出了一抹红潮,而这片诡异的红色又在眨眼之间消褪了下去,留下的是不正常的苍白,与此同时,他整个人无力地从马背上滑落下来,如同一片枯叶飘落于地。 ☆、九十一、相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阴怒莲当即一愣,看到藏无真这副模样,她心中一震,瞬间脑中嗡嗡作响,在这种情况下,阴怒莲的反应快慢程度显然比平时更胜一筹,只见她身形一闪,整个人已冲向前去,在藏无真即将落地的一刹那,一双素手恰恰已将他接住,抱了个满怀,阴怒莲又惊又诧,看她此刻的脸色,就知道这向来气度从容的女子已是方寸大乱,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藏无真,失声唤道:“……真郎?” 藏无真的呼吸已经紊乱起来,他深深皱着眉头,虽然嘴唇是抿着的,但依旧有极低微的呻吟自他口中泄出,就见淡白的月光下,藏无真露在衣袍外面的皮肤就好象是抹上了一层水色,光泽莹亮,仔细一看才知道不过是片刻的工夫,皮肤表面竟然已经沁出了密密的汗水,肌理之间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阴怒莲见状,也顾不上别的,忙从怀中摸出丝帕给藏无真擦拭,将那额头上的汗水统统抹去,但不过转瞬之间,就有一层更加密集的汗水从毛孔里冒了出来。 阴怒莲心中大乱,藏无真眼下这个样子看起来分明是生了急病,或者是伤势发作,但以藏无真武道宗师的修为,怎么会生这样的急病?而若说是伤势发作的话,又有什么人能将他打伤?阴怒莲心下万般念头转瞬即过,右手已不假思索地探入怀里,取出一只玉瓶,迅速从里面倒出一颗粉红的丹丸,捏开藏无真的口唇就将东西放了进去。 这丹丸珍贵无比,入口即化,乃是瑶池仙地的秘药,虽然不敢说起死人肉白骨,却也是顶级的珍贵之物,即使是阴怒莲也没有太多,但此时丹丸喂入藏无真口中,却根本不见效果,男子的脸色依然苍白无比,额头上已经青筋凸现,显然是正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汗水一波一波地迅速渗透出来,已经将内衣打湿了,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也是一种美,病态的美。 直到这时,阴怒莲才终于显露出她身为女子的惊慌柔软的一面,不复一开始的刚强凛然之态,她跪坐在草地上,双手揽住了藏无真的上半身,让他半躺半蜷在自己的怀里,睫毛微动,口中急道:“……真郎,真郎?……真郎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藏无真低喘微微,脸上浮起一抹异样的潮红,他艰难忍耐着,双拳紧攥,连指节都已经发白,心脏位置的剧烈疼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虽然还没有失去往日里的镇定,但那声音却显得极是沙哑:“旧伤发作而已……”阴怒莲笔直如剑的眉毛蓦然一跳,身体在轻微地颤抖,那是满满的无法压抑的愤怒:“是谁?是谁伤了你?以你的修为,谁能打伤了你?” 藏无真脸色发白,虽然已经因为强烈的痛苦难以行动,但他却不想被阴怒莲这样搂抱着,因此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就想要起来,但这时胸口位置那摧裂心房的巨痛让他实在难以支撑,只微微摇晃了一下,就仍旧半躺在了女子怀中,他没有回答对方的催问,一只手死死捂着心口,脸色已经白得怕人,只剧烈地喘息着,双眸虽然看起来还明亮,但却时不时地闪过暗淡之色,就好似随时可能熄灭的烛火。 阴怒莲见藏无真不说话,嘴唇都已经失了血色,脸上更是惨白如纸,便将男子下意识地紧紧搂住,她伸出手去摸对方的脸,只感觉到藏无真的皮肤表面一片湿腻,全是汗水,不过温度倒还正常,太阳穴上已经青筋直跳,阴怒莲刚才关心则乱,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先探察一下心上人的状况,现在她已经反应过来,急忙捉住藏无真的手,将一缕真气透入男子的体内,她虽然并不精通医术,但修为到了她这个地步,很多病症也是能摸到一点头绪的,至少可以发现异常,而如果是受伤的话,就更瞒不过她的探察了。 那一缕真气缓缓游走于经脉,阴怒莲控制着真气,将其慢慢地送到男人全身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处,更没有丝毫的疏忽,然而藏无真的脉象却并没有什么异常,并不混乱,甚至生命力也极其旺盛,但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健康无比的男人,此刻却是全身汗水外渗,一层层地冒出来,已经将衣服湿透了,阴怒莲眼看着对方近乎濒死的样子,她的身体在颤抖,全身简直和藏无真一样,似乎没有半点力气了,她不由自主地紧紧用手环着藏无真,让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心中一阵火热,一阵冰凉,但就在这时,阴怒莲的眼睛骤然睁大,她发现了藏无真心脏位置的异样,那是一股似曾相识的凌厉气息,摧裂天地,从这股气息之中,阴怒莲似乎看到了一个不可一世的身影,那人薄薄的双唇猩红若血。 周围一片死寂,在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出声:“是他,原来是他,澹台道齐……”阴怒莲用很慢的语速说道,胸腔之中瞬间有无数种心情涌在一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过既然是澹台道齐所为,那么她立刻就知道藏无真不会有性命之忧,因此也就很快冷静下来,而随着‘澹台道齐’这四个字被说出来,周围似乎一下就静止了,空气都仿佛不再流动,只有藏无真在旧伤的折磨下,身上的冷汗还在不断地冒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阴怒莲敛去了脸上的寒意,一张完美的玉容上恢复了平静,纤长的手指忽然轻轻抚上了藏无真被汗水弄得湿漉漉的脸,她轻柔地抚摩着未婚夫的面孔,指尖细腻晶莹,抚在藏无真玉也似的肌肤上,彼此都是容貌绝顶的出色人物,这样厮磨缠绵着,竟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说不出地动人,阴怒莲的眼神之中没有了平日里的威寒,此刻她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那样,深情满满地抱着自己的情郎,月光映在她白玉一般的脸上,透出一丝莫可名状的凄利之美,阴怒莲用丝帕不断地擦拭着藏无真面庞上的汗水,凝视着未婚夫看上去苍白如纸的脸,一双明眸之中没有埋怨也没有恨意,只有发自内心的爱意与怜惜,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么过往,她低声道:“……真郎,是他伤了你?”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是那样近,看起来十分亲密的样子,连彼此的呼吸都清清楚楚地听得到,感觉得到,然而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是遥远的,没有相交的时候,此刻藏无真已经痛得嘴唇开始泛青,如果是普通人,只怕已经活活痛晕,甚至被逼得发狂,但身为武道宗师那过分强大的生命力却令他连昏迷都做不到,即使有人帮忙将他打晕,但很快就又会被痛醒,只能活生生地受这煎熬,不过即使是在这种情形下,藏无真的表情却还是有一种异样的镇定之感,他有些吃力地看了阴怒莲一眼,依旧没有出声,阴怒莲见状,微抬了眼眸,似是忍耐着什么,既而说道:“那是他的剑气,我能够感觉出来……”她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心念转动之下便已经猜到了什么,眼中聚起煞气:“真郎,你的伤是当年在大光明峰留下的,我说的可对?” 藏无真没有去看她的脸,只是闻到了从对方身上传来的香气,他知道自己的这个未婚妻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所以他一言不发,无论是眼里还是脸上都看不出有什么情绪,不过阴怒莲似乎并不在乎藏无真是否回答,她雪白的纤手覆在男子**的额上,眼中却明灭不定,只听她冷然说道:“澹台道齐伤了你,竟是这么多年还没有恢复么?”说到这里,阴怒莲见男子被折磨至此的情状,终于再也忍不住,拳头死死攥起,厉声道:“……澹台道齐,他竟敢这样对你!真郎,为什么当初手下留情,你何苦留他性命?” 阴怒莲双目凛然,用一种令人心悸又心动的眼神看着自己怀里大汗淋漓的藏无真,眼底深藏着一缕情意,低喃道:“我傻,澹台道齐傻,你也傻,都是傻子。”藏无真现在这副痛苦之极的样子看在她眼里,不禁心痛难当,她看着自己平生最爱也是唯一爱着的这个男人,却没有办法帮他减轻哪怕半分痛苦,她纤长洁白的手指从藏无真的脸庞滑下,抚过脖颈,肩头,似乎担心如果自己不再这样抱着他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会消失,不再出现,隔了很长时间之后,她才再次开口,语气出奇地冷静,道:“我这次离开瑶池仙地,不仅仅只是为了见你一面,最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你去见澹台道齐。” 这个在藏无真身上耗费了自己最美年华的骄傲女子,在听到摇光城传来的消息之后,便毫不犹豫地离开瑶池仙地,独自一人昼夜不歇地赶到了这里,她清亮的眼眸渐渐微寒起来,她的声音清冷明脆,好似冰棱相击,语气坚定地说道:“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澹台道齐现在究竟会多么恨你,你若是与他见了面,我很难奢望你和他能够心平气和地相对,也许你们还会动手……不,是一定会动手,当年你虽然胜了他,但我知道你们两人的修为哪怕并非是不相伯仲,却也一定差距不大,我不愿意看到你冒险,真郎,你这一去,也许就是生死一战。” 藏无真的脸色依然苍白无比,豆大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滚落下来,但他的眼睛还是一直清明的,此刻听了阴怒莲的话,更是流露出一抹锋利的炽芒,几乎令人不敢正视,他紧紧按着心口,似乎根本没有理会对方的话,终于艰难开口道:“这与你无关……此次我定然要去……” 藏无真声音虽然听起来很是虚弱,但字里行间却依旧不减气度,阴怒莲神情宁静,眉宇间是天下多少男子也及不得的坚毅,她轻抚着藏无真汗湿的脸,在疼痛的作用下,男子的发髻这时已经松散开来,有丝丝缕缕的黑发散落在身上,阴怒莲道:“真郎,你不要这样顽固好不好?你放心,澹台道齐不会真的对你那徒孙不利,在见到你之前,他不会对那孩子怎样,像澹台道齐那样高傲到极点的人,根本不屑如此行事。” 阴怒莲看着藏无真,然后慢慢地舒展了双臂,将藏无真轻轻拥住,拥住了男子被汗水打湿的身躯,不肯放手,她的脸贴着他的脸,静静地贴着,悄然嗅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气息,眸中的情绪开始渐渐敛去,心头却有一丝丝的酸楚与疲惫,她忽然间就希望时间就此停止,只有她与他,阴怒莲轻声说道:“……真郎,如果你肯把手伸给我,就会发现我阴怒莲其实不比澹台道齐差。”她密实地搂抱着他,贴着男子汗津津的脸颊,就此不动,仿佛成为了一尊雕塑。 久久之后,藏无真的身体突然动了一下,就见他汗湿的手抓住了阴怒莲的手,缓缓掰开,从对方的怀里坐起,他有些缓慢地坐直了身子,脸上逐渐褪去了苍白之色,阴怒莲看着他,微抿着红润的嘴唇,藏无真没有出声,站了起来,将松散的头发重新束住,他的马不知道已经跑到了哪里,藏无真便不再骑马,只徒步向着前方走去,在他举步的那一刻,阴怒莲没有片刻迟疑地也站起身来,藏无真见状,清冷道:“……你回去。”阴怒莲却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说道:“不,我跟你一起去。” 藏无真缓缓拧眉:“此事与你无关。”阴怒莲凛然笑了起来,笑容若剑上一分月色,飒然道:“怎么会与我无关?万一若是澹台道齐死了,我自然要亲眼看见,拍手称快,若是真郎你有事,那你也应该死在我面前,由我来给你收尸。”藏无真闻言,沉默了片刻,然后就向前而行,不再管阴怒莲是去是留,月光下,两人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却根本没有重合到一起。 如此一路同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沉默赶路,走过山川,走过河流,阴怒莲一直跟在藏无真的身后,眼睁睁看着他的伤每三天就要发作一次,两人之间的对话却寥寥无几。 却说藏无真与阴怒莲同行之际,在另一个场景中,澹台道齐、师映川以及季玄婴三个人也在赶路,这时他们所在的地方较之别地要富庶一些,较为繁华,路上行人的衣饰装束也更整齐,其中也不乏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儿。 这里人口较为繁密,汇聚了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就在这一日,打南面来了三匹马,马背上都坐着人,那马儿远远看着都是十分神骏,似乎是上等的青骢马,千里挑一的好座骑,马背上端坐着的人也是出类拔萃,一个是眼狭唇赤的男子,极是俊美,只不过神色却平板,看起来十分木然,另一个则不会超过二十岁,眉心正中有一点醒目的殷红,整个人大有雨后清新之态,丰神如玉,不过第三个人就没有这种令人眼前一亮的出挑了,那是个清秀的少年,眉眼讨喜,虽然穿着打扮比起其他二人并不差,但与那两个极出众的美男子相比,看起来就像是那两人的小厮一样,毫不起眼。 这三人正是澹台道齐一行,这一路上师映川把澹台道齐伺候得舒舒服服,他处事圆滑,嘴也甜巧得很,此时这一身崭新锦袍的少年略略牵紧了缰绳,让马靠近了澹台道齐,扬鞭向前方一指,说道:“前辈,这天也够热的,那边有个酒铺子,不如去喝几碗解解渴?”一面说着,一面摸了摸怀里的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这一路上的花费都是靠着这些玩意儿,乃是师映川抹下自己腰间的一方玉佩当来的,说起来还是贱卖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换了不少钱,足够用了,因此师映川也懒得和那当铺的精明掌柜斤斤计较。 澹台道齐自然也看见了那酒铺,挑子上虽然脏了些,显得灰扑扑的,但还是能看出来是卖酒的,他眼中微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便点头道:“也好。”这时他座下的马似乎有些不耐烦这样炎热的天气,刨地晃头地嘶叫了几下,有些焦躁,澹台道齐见状,忽然冷哼一声,顿时他座下的马包括师映川和季玄婴骑的那两匹马都同时眼中流露出惊恐之色,一起低下了脑袋,变得极是驯服,这时若是细细观察这三匹马,就会发现根本不是什么上等的青骢,只不过是与青骢马有点像而已,但四蹄之上包括腿部都有青鳞一样的纹路,鳞甲森森,头顶有短短的一小截怪角,看起来头角峥嵘,十分神异,乃是澹台道齐前时在一处密林中捕捉到的,名唤呼雷兽,也算是马的一种,只不过十分罕见,而且跑起来追风逐电,速度太快,所以极难捕捉,但对于澹台道齐来说,自然就不是问题了。 这时却听师映川对旁边的季玄婴道:“你就别喝酒了,我叫店家给你弄些茶喝就是,不然只怕对孩子不好。”季玄婴原本一路正在欣赏着沿途风景,听见师映川对自己说话,便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并不发表意见,只任凭对方安排就罢了。 不过是片刻的工夫,三人就已渐渐接近了酒铺,说是酒铺,其实就是一个大一些的棚子,在这里喝酒歇脚的人不少,一时三人下了马,师映川挑了一张桌子,往怀里去摸手帕,准备把桌凳都擦一擦,不过当他摸出一条雪白的锦帕时,却愣了一下,只见帕子上绣着一朵青莲,正是前时连江楼给他的,师映川自然不肯用这帕子擦东西,便重新放回怀中,又摸了一条素帕出来,这才手脚麻利地把桌子和条凳都擦拭了一遍,又等澹台道齐和季玄婴都坐下了,这才自己也坐在凳子上,叫店家上酒。 酒铺老板见这三人气度不凡,自然不敢怠慢,招呼着伙计赶紧去上酒,师映川先给澹台道齐倒了满满一碗,这才说道:“也不知道这种小地方的酒怎么样,前辈将就着喝几碗罢,解解渴。”澹台道齐拿起粗瓷碗,道:“这里的酒虽然不上台面,倒也有些味道。”说着,就着碗喝了一口酒,师映川不觉有些奇怪,道:“莫非前辈喝过?”自己也倒上了一碗,先喝了一点尝尝味道,发现滋味的确还不错,别有一股爽洌,不禁眯起眼睛咂咂嘴,回味了一下,笑道:“居然还真有点儿可取之处。”一旁季玄婴见状,微微一笑,自顾自地呷了一口茶,澹台道齐俊逸非凡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只是喝着酒,说道:“当年曾经在这里喝过几次酒,这么多年过去,味道倒还没变。” 在这里喝酒只是顺带,歇脚才是主要目的,因此三人也不急着上路,不过夏季天气无常,先前还是炎炎烈日,谁知转眼间日头就已经黯淡下去,有乌云聚集起来,密布一片,有凉凉的风裹挟着阵阵新鲜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有些并不难闻的土腥味儿,师映川向外面看去,从那乌云的样子就知道即将有一场雨,不过应该不会太大。 很快,一些细小的雨滴就已经开始从天上掉了下来,远处天边隐隐有雷声滚过,师映川伸手抹一抹嘴角的酒渍,眼望酒铺外,说道:“看来要在这里等到雨停了……”说着,又向里面招呼道:“老板,再来一坛酒!” 不一会儿,就在伙计抱着酒坛过来的时候,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一群骑士簇拥着一辆很大的豪华马车正向这里驰来,后面还有不少锦衣骑士尾随,十分气派的样子,威武之极,这一支大概有一百多人的队伍很快就到了酒铺前,车队当中的一名骑士当先策马而出,来到了前方,此人相貌虽然普通,但一双眼睛却隐约闪动着凌厉的精光,那是只有武者才会具有的气势。 ☆、九十二、深夜情思 这名骑在马上的武者翻身下马,走进了酒铺里,此人目光冷横,眼珠微微一转,就已经将酒铺里面的大致情形看了一遍,在视线扫到师映川那一桌的时候,眼神不由得一闪,随即深深看了一眼,带着几分探识之意,似乎是想要看透对方的深浅。 不过这时澹台道齐正在自顾自地喝酒,季玄婴则是背对着这名武者,安安静静地喝茶,唯有师映川捧着粗瓷大碗一边呷酒,一边随意打量了一下这个大概三十出头的男子,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他生得寻常,这时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气势,而澹台道齐虽然容貌英俊得出奇,但他此刻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情绪当中,有些恍惚与沉默,那副平板木然的样子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喝酒喝得甚至脸色微微发白起来,就好象一个落拓的酒鬼也似,因此那名武者在略略审视之后,便不再留意,就见此人探手入怀,不知道是在取什么东西,紧接着随手一扬,一把银光便从他的手中飞散了出去。 只听一阵杂响,众人定睛看去,只见每张桌子上都已经多了一颗金瓜子,这一手露出来,顿时鸦雀无声,酒铺里除了澹台道齐一行之外,除了十来个普通人,也有三两个武者,都是有眼力见儿的,虽然此人的修为在师映川等人的眼中不算什么,但在这几个武者眼中,知道这骑士至少是有一手不凡的暗器功夫,与此同时,只见那骑士皱了皱眉,似乎是有些不耐烦,酒铺里这几个武者见状,知道对方的意思,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就一声不响地站了起来,收起那金瓜子,一起走出了酒铺,至于那些普通百姓,虽然不愿意在马上就要下大雨的情况下离开这里,但面对着这样一支队伍以及金瓜子的诱惑,还是乖乖地赶紧收了金瓜子,有些胆怯地看了那骑士一眼,立刻走得远远的,只因为这是一个以力量为尊的世界,奉行的规则异常现实而冰冷,强者可以得到一切,可以制订规则,而弱者被欺凌则是理所当然的。 酒铺里立刻就空了下来,在这种情形之下,师映川三人就显得极为醒目了,这时天上的雨水已经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渐渐有密集的趋势,那骑士双目一凝,身上顿时涌起了一股强大的气势,冷冷道:“……几位为何还不离开?” 季玄婴清美如春日一般的容颜上没有表情,平静如水,而正在捧着碗喝酒的师映川则是奇怪地看了此人一眼,忍不住挑了挑眉头,目光转移到这个不速之客的脸上,那清亮明澈的眼眸里流露出不大耐烦的神色,对这名表情冷漠骄傲的的武者说道:“我们又没拿你的金瓜子,为什么要离开?这雨眼看就要下得大了,傻子才想出去淋雨。” 师映川说着,漫不经心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个无聊的表情,低头继续吸着酒汁,不再搭理对方,这是一种完全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表示,虽然之前他对于这骑士霸道地赶走别人的这种行为不大看得惯,不过倒也并没有大义凛然地出言指责,没办法,这就是地位与实力的差距,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强者为尊,拥有权利的多少与否完全与实力挂钩,所以师映川也没兴趣以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试着改变什么,他也不觉得自己有那个能力,不过当对方要驱赶自己这一行三人的时候,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骑士一听这话,顿时眼神一厉,此时雨点已经开始密了,此人如何还能再有耐心,当下就准备动手将这三人驱逐出去,这时原本沉浸在旧时回忆之中的澹台道齐却忽然放下了手里的粗瓷酒碗,向那人看去,表情有些厌烦之意,似乎是觉得对方打扰了自己的思绪,他微微哼了一声,虽然他此刻是坐着的,而对方是站着,但澹台道齐却忽然间就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他平静地看着那人,目光微冷,从他的目光当中就能够看得出来,他根本完全不掩饰此刻心中厌恶的情绪,眼睛里看不出有任何温度的样子,只淡漠道:“……滚。” 那目光就好象是正在看着一只臭虫,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绝对是天然的俯视,澹台道齐乃是天下寥寥的宗师强者之一,达到三花聚顶境界的陆地真仙,原本就是高高在上,对于其他人的俯视于他而言,根本就是理所当然的,此刻轻描淡写的一个‘滚’字虽然极不客气,但对于一位宗师来说,这种不客气也是完全合理的,甚至声音淡漠得仿佛听不出什么杀机,但若是细细听去,便会从这语气当中听出浓浓的残酷与无情。 但这种态度在旁人眼里就是极具侮辱性的,况且习武之人往往都有傲气,那武者如何能够不怒?此人闻言,眼中寒光爆闪,脸上瞬间就露出了怒极之色,紧接着身形不曾有任何停顿,直接上前一步,周身上下透出一股凝而未发的杀机,眼底深处厉芒翻涌,一股强横的气息破体而出,就见此人攥起右拳,一拳打了出去,嘴角亦泛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并且向整个面部扩散,与此同时,从那拳头表面突然爆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波动,就要将这出言不逊的英俊男人打得重伤,狠狠教训一番! 然而想象中的场景却并没有发生,便在此人一拳轰出,拳风即将呼啸到澹台道齐身上的前一刻,男子一直木然无波的眼中忽然闪动出一丝异样的光芒,此时澹台道齐的眼神已经变了,整个人也不再是刚才浑噩平板的样子,那黑眸中是俯瞰一切的轻蔑之色,在看着那挥拳而来的武者之际,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冷嘲,此时师映川与季玄婴两人该喝酒的继续捧着碗喝酒,该喝茶的继续慢慢呷着凉茶,就好象对眼前这一幕毫不在意的样子,完全视若无睹,却见澹台道齐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一双黑眸已是冰火交融,拿起自己面前的粗瓷碗随意对着那武者的方向一泼,碗里剩下的小半碗酒顿时就被泼飞出去,然而下一刻,令人惊讶的事情也就此发生,只见那泼出去的酒水竟然串连汇聚成一线,眨眼之间仿佛蛟龙出水一般,演变成一支水剑,裹挟着浩然剑气,在那武者震惊无比的眼神中,漫天剑气骤然炸开! 爆裂声中,一个人影炮弹一般飞射出去,此时恰好天边一声轰雷响起,紧接着只不过是眨眼的工夫而已,天地间就突然下起了大雨,那人被炸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软软倒在地上,连抽搐一下都没有,便当场气绝身亡。 这一下犹如捅了马蜂窝,上百名骑士‘刷’地拔出了兵器,瞬间做出了临战的准备,就在这同一时刻,队伍里面的那辆豪华马车里,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锦衣少年坐着正闭目养神,他容颜俊朗,玉面朱唇,眉宇之间隐隐有一抹骄纵傲色,却是前时与师映川发生龃龌的李清海,当时在师映川手里吃了亏之后,自觉颜面尽失,便很快离开了大周皇城,一路上先是去办了些私事,然后就准备回晋陵神殿,却没曾想竟在这里碰见了师映川三人。 这时李清海自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异常,与此同时,有人贴近了马车,沉声道:“……公子,情况有变,我们损失了一个人。”李清海闻言,猛然睁开了眼睛,他出身不差,又有一个了不起的兄长,自己的资质也算上等,因此养成了心高气傲的性子,平时除了兄长李神符与晋陵神殿当中寥寥有数的那些大人物之外,对旁人都不放在心上,更不能容忍自己受挫,再加上不久前在师映川手中吃过大亏,被他引为平生奇耻大辱,近来的心情都十分暴躁,断然没有心平气和的时候,这时听见自己这一方居然有人被杀,那一股戾气顿时蹿了出来,面上显出一抹森然的冷笑,不容置疑地冰冷冷说道:“那么还等什么?杀!” 车厢外面那人听了李清海的命令,立刻就朝身后打了个手势,只见队伍中即刻便轻飘飘地有两个身影从马背上飞起,直掠向酒铺方向,这两人周身上下隐隐弥漫着浓重的煞气,一看就知道是杀戮过多所致,这煞气如此之浓,也不知道究竟是杀了多少人才能积聚到这个地步,这时雨落如急珠,哗哗而下,滂沱大雨中,两人飞纵而去,不过就在这时,却传来一个幽寒冰冷的声音,道:“……一群聒噪的东西。” 这道声音中是满满的冷酷与威严,似乎带着睥睨天下的高傲,令人不敢与之相对,心胆俱寒,那声音其实不大,但却泛起巨大的声浪,撞击着所有人的耳膜,瞬间就仿佛无数根锋利的钢针刺进耳朵,话音未落,紧接着那漫天雨水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被赋予了某种神秘的力量,形成了两道雨龙,其形如剑,飞射而刺,轻描淡写地正中那二人的头颅,似乎毫不费力一般,那两人连声音都不曾发出半点,更不用说抵挡,当场两颗脑袋就一同炸成了烂西瓜。 这时哪怕是傻子也已经看出来对方不是善茬,没有人再贸然出手,刚才在车厢外说话的那人神色大变,但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就瞧见一个清峻孤傲的身影从酒铺里走了出来,那人负手而行,居高临下,以一种强悍傲然的姿态缓缓行来,目光锐利如鹰,散发着冷锋也似的冰寒之色,嘴唇猩红得就像是涂了鲜血一般,但凡接触到那双冷酷如冰、没有丝毫情感眸子的人,立刻就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住了,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澹台道齐漫步而行,其实以他的身份地位,根本就不屑与人一般见识,但一来他在舍身崖被囚禁这么多年,戾气已经极重,二来他方才喝酒之际,原本正沉浸在往事当中,心情十分微妙,却被人硬生生地打断思绪,把气氛破坏得干干净净,如此一来,澹台道齐怎能不恼?他向来随心所欲,既然起了杀心,便想到做到,当下出了酒铺,就要杀人。 双唇猩红的男子走出酒铺,肆意地释放着自己心中的杀意,他冷冷一瞥几丈外的队伍,目光当中并没有什么厌恶反感的情绪,只有一片无限的平静与木然,然而就是这种平静,却更令人觉得心生寒意,男子并不言语,也懒得言语,直接右脚踏前一步,身上的长袍无风自动,瞬间抬手张开五指,冲着前方所在狠狠一收! 无数道剑气洞穿空气,天地间似乎都被这凌厉的剑气所充斥,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有湿漉漉的凉风徐来,拂乱了男人的鬓发,也吹皱了他的衣裳,把袖子上吹出一道一道的褶皱,但却没有一滴雨水可以落在他的身上。 风雨中,澹台道齐面无表情,然而惨叫声却是此起彼伏,伴随着金铁交击之声,眨眼间竟是倒下了将近一半人,那骑士统领眼中震惊骇然无比,立刻急声道:“阁下稍待!我等乃是……”可惜他还没有等到说出晋陵神殿四字,澹台道齐已经一指而出,凌厉的剑气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就从此人的胸口洞穿而过,直接将其击碎了心脏,紧接着,男子一拂袖,指上引动剑诀,无数剑气来回穿杀反复,无论是谁,一旦被剑光斩到,立刻就是血溅当场,在这种情况下,抵抗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就在这时,那辆豪华的马车里有人厉喝一声,同时自车厢当中飞出一道白影,李清海厉声道:“你是何人?可知我是……”澹台道齐面色漠然,却是连看也不看一眼,只一拳遥遥击出,令这句只说了半截的话永远地戛然而止,就见李清海整个人自半空中骤然爆开,化为了漫天血雨!对于一位宗师强者而言,身份显赫如何,地位高贵如何,手握大权又如何?在澹台道齐的眼中,不过都是蝼蚁一般。 第36节 不过片刻的工夫,一群人已经被杀得干干净净,澹台道齐衣衫整洁地返回了酒铺里,样子从容自若,哪里像是刚刚大开杀戒的人,倒好象是郊游一番才回来似的,这时师映川已经放下了酒碗,他刚才虽然没有把外面的情况都看见,但也听见了李清海的那一声厉叱,他的记性一向很好,而李清海的声音也比较特殊,所以耳熟之下,一转念就将这声音与脑子里一个跋扈高傲少年的身影结合了起来,这时他看见澹台道齐走回来坐下,就知道外面肯定是没有一个活人了,于是便叹了一口气,说道:“前辈,你这火气也实在是太大了一点儿……” 澹台道齐听了,自是不以为然,师映川见状,无奈挠头道:“我刚才听见那个声音很熟悉,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人应该就是李清海,晋陵神殿的人,他哥哥便是李神符。”澹台道齐自顾自地倒酒,语气冷淡:“……李神符又是什么东西?” 他被囚禁在舍身崖多年,对外界的很多事情自然都不知道,因此对李神符的名字并不曾有所耳闻,这时一旁的季玄婴忽然开口,对澹台道齐解释道:“……李神符乃是晋陵神殿当代圣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下一任的殿主。”澹台道齐听了,却依旧是眉毛也不肯抬一抬,以他的身份和性情,哪里会在意一个小辈,只冷冷道:“那姓李的小子若要报仇,只管来就是。”师映川闻言,不禁翻了个白眼,心想那李神符除非是疯了,估计才会来找一个大宗师报仇,这不明摆着是送死么? 三人在酒铺里坐着,直到外面的雨停了才起身上路,走到外头去牵了马,一时师映川上了马坐稳,看了看不远处那一地的尸体,因为刚才一阵大雨的缘故,血水都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但眼看死了这么多人,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是能够感觉到空气里似乎隐隐弥漫着一缕血腥气,不过师映川并非什么心软之人,手上的人命也不少,看见这一幕也无非是皱了皱眉就算了,但季玄婴如今怀着身孕,看见这些就觉得有点反胃,立刻将目光转开,师映川眼尖看见了青年的举动,便问道:“没事罢?”季玄婴眉峰微凝,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忽然看见这种场面有些胃里不适,一会儿便好了。”师映川点头道:“那就好。” 三人继续上路,转眼就到了晚上,找了客栈投宿,要了三间上房,其实在季玄婴之前还没有找来的时候,师映川与澹台道齐经常在夜间也一样赶路,该做什么做什么,反正习武之人身体素质不同于普通人,并不容易疲惫,但自从季玄婴加入队伍之后,三人到了晚上就一定会找地方歇息,这不仅仅是师映川的意思,更是澹台道齐的吩咐,他虽然平日里嘴上不说什么,但季玄婴的父亲季青仙乃是他自幼抚养长大的,师徒之间的关系与父子也不差什么了,季玄婴既然是季青仙之子,那么澹台道齐在心里其实把对方也当作了自己的孙儿,季玄婴身怀有孕,澹台道齐表面上没有什么表示,路上却总会顾及季玄婴一些,这个男人虽然给人的印象是冷酷疯狂的,但也许心中总还是会有柔软的一面。 一时吃罢晚饭,三人各自回房,不一会儿伙计送来洗澡用的热水,还有干净的内衣和一套新衣裳,这客栈里的掌柜是有眼力的,方才一瞄就知道这来投宿的三位不是寻常人物,因此当师映川摸出银子叫人去买三身质地上乘的衣裳之时,掌柜的就立刻叫了一个伶俐伙计去办,并且也没敢让人从中揩些油水,报的都是实在价格。 师映川随手赏了那伙计一小块碎银,伙计得了银子,顿时笑逐颜开,伺候得殷勤,很快师映川洗过了澡,脱了鞋子坐到床上运功调息,这一来时辰过得就没个数了,等师映川因为外面的敲门声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将近亥时末了。 师映川下床去开了门,原来是伙计送了宵夜来,师映川看那托盘里放的是几只小菜,一碟子虾米拌黄瓜,一碟子红椒芦笋,一碟螺蛳,还有一碗粥并两三个糖芋头,都是很清爽素淡的菜,如今是夏季,又是晚上吃的宵夜,因此这些东西虽然简单,却很合师映川的心思,便打赏了伙计,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夹了两块黄瓜吃了,觉得酸凉脆脆的,很对胃口,便就着稀饭吃了起来。 一时吃罢,师映川倒一杯水漱漱口,去唤伙计把残羹剩菜都收拾了,又剪下一截烧黑的灯芯,自己坐在桌前拿了佩剑擦拭,这柄别花春水是他心爱之物,一向十分爱惜,用锦帕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这时忽然看见剑穗上一颗圆润的珠子在灯下泛着微光,正是那相思石,便用手拈住看了看,一面用手把剑穗绦子一根根理顺,他看着相思石,不免就想起了将这东西给他的季玄婴,一时间心里就有些乱,似乎静不下心了,他虽然两世为人,但在情爱之事上并没有十分丰富的经验,如今就常常弄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他知道自己放不下前世的初恋情人香雪海,也就是现在的方梳碧,但与此同时,却又身不由己地与其他人有了纠缠,不知是缘是孽,宝相龙树暂且不说,只讲眼下与自己同进退的季玄婴,他实在没有办法问自己到底心里想什么,但却知道对方于自己而言,至少是很有些与众不同的。 一时间师映川胡思乱想了一阵,却只弄得自己心烦意乱,只觉得有些头疼,便不愿再去想了,干脆一切随心罢了,想到这里,才心神才渐定,起身把剑放到床头。 正值此时,却听见隔壁‘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了门,师映川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房门那里,紧接着,就听见‘剥啄’一下,房门被轻轻敲响。 ☆、九十三、时光是一种无情的东西 师映川听见门被敲响,犹豫了一下才过去应门,隔壁住的是谁他当然很清楚,刚才那轻微的脚步声也同样表明了来人的身份,师映川心脏没来由地一跳,紧接着他把门打开,熟悉的身影立刻映入眼帘,就见外面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白日里的衣衫已经换下,此刻是一身崭新的玉色细绫衣裳,白皙的脸庞温亮得耀眼,不是季玄婴还有谁? 两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彼此距离很近,在四目相对的一刻,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张了眼帘,隔了短短的距离站着,视线交缠,彼此气息可闻,如此近距离观察,师映川就非常清楚地看到季玄婴此时不但衣衫整洁干净,而且头发也顺滑如丝,在背后披散着,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洁净得仿佛玉石一样,显然也是先前洗过了澡,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那因为被热水蒸泡了许久而变得白里透红的肌肤、黑亮亮的还没有完全干透的长发,又或是略微有些大意松散的领口,都让人情不自禁地擅自联想到前时青年入浴时的情景,也不知究竟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美妙画面?尤其是季玄婴这个人一向给别人的感觉是非常淡漠的、非常拒人于千里的,所以越是这样,就让人越发不自觉地去想象那种美人沐浴的旖旎场面。 师映川身为男子,而且又是身心都已具备某种能力的男子,自然也不能免俗,乍见季玄婴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外,脑子里也不免有一瞬间的走神,而季玄婴身为侍人,又兼各方面都十分出色,因此自从十二三岁开始,就已经接触到了其他人对自己的那些或是爱慕或是有所期待的目光,形形□的人物以及各种心思都见得多了,于是此刻对于师映川的走神也是略有所觉,便定睛看了少年一眼,眸光清冽,不过他瞬间就嘴角微扯地笑了笑,如同大地回春一般,认真地打量了对方一眼,问道:“……已经不早了,怎么还没睡?” 师映川立刻定一定神,随口应道:“哦……正打算要睡了,不过方才吃了些宵夜,现在也没觉得困。”季玄婴略微低头看着师映川,脸上似有笑色一闪而逝,道:“那就好,不然我倒是打扰你休息了。”师映川道:“呃,没有,你进来坐罢。” 季玄婴也没有过多客气,直接就走进了房间,在桌前坐下,师映川给他倒了一杯茶,用询问的目光看了对方一眼,随口问道:“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季玄婴闻言,清冽的眸光微微一动,似是笑了一下,也只有在很熟悉很亲近的人面前,他才肯这样笑一笑,只说道:“……莫非一定要有事才可以找你?” 季玄婴的面部与五官轮廓虽有些清秀柔和之气,皮肤也肌理细腻,十分白皙剔透,但与他父亲季青仙那副雌雄莫辨的美丽外表不同,虽然父子二人的容貌有些相似,但他的美却是显而易见的男子之态,不会让人错认,是另一种冷净如雨后春山的美,使人一见难忘,此刻在灯下这样一笑,笑容与他的出众外表结合得天衣无缝,就让人情不自禁地有些迷醉,师映川闻言,心中一动,不免凝神去看季玄婴,正好季玄婴也在看他,季玄婴如今身怀有孕,已经有数月的光景了,然而即使如此,他的面貌也没有什么改变,依然十分俊秀,此刻两人四目相视,面对着这样的情景,季玄婴的眼睛里却还是没有半分波动,有的只是令人情不自禁想要去探询的深邃,他丝毫没有不自然地看着师映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倒让师映川有些微窘起来,他一向对于季玄婴的这种态度都缺乏足够的抵抗力,这时面对着季玄婴的眼神,只是稍一迟疑,就立刻道:“……当然不是,你什么时候要找我,当然都是可以的。” 季玄婴拿过师映川给自己倒的那杯茶喝了一口,听了这话就微微一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是我心里有些烦躁,睡不着,就想找人聊聊而已。”师映川不由得认真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哪里不舒服么?对了,今天白天看见那么一大群死人,你现在怀着孕,确实有影响。”季玄婴哂道:“……这倒不至于,我也是习武之人,这种场面也不是没有见过,哪里会有这么娇气。”师映川也坐了下来,表情认真地道:“不能这么说,你现在毕竟和以前不一样,身体不大方便,还是应该多注意才行。” 师映川说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一口便喝了,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吃的宵夜有些咸的缘故,师映川觉得有点渴,就又拿了茶壶,准备再倒一杯,哪知就在这时,一只洁白修长的手却伸了过来,恰恰按住了师映川倒茶的手,灯光下,季玄婴雪白俊秀的脸庞洁净如初春之水,整个人距离师映川不过是几寸而已,那只手温热而滑腻,令人从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生理上的颤栗,师映川当即就因为对方的这个举动而呛了一口气,这样亲密的行为在男女之间自然是不合礼数的,哪怕就是在两个男性之间也是不太常见的,但是就两人如今的关系而言,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过师映川还是猛地失神了片刻,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脸上顿时泛出一丝不解之色来,手足无措:这人如此行事,是不是可以看做挑逗?或者,干脆就是调戏? 不过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很快打散,在印象当中,季玄婴根本就不可能是这种人,但师映川只这么一走神,自然也就没有及时把手抽回来,就在这时,季玄婴覆在少年手背上的手却动了动,一把攥住了那只比起自己要小上不少的手,明亮双眸中的光芒似乎越发亮了些许,清澈得几乎让人无法直视,便是嘴角微抿的线条也渐渐清晰柔和起来,凝定的目光盯住了师映川清秀的脸庞,微微一笑道:“……你很紧张?” 师映川坐在椅子上,一颗心跳得简直像是要蹦出来,他心中微乱,更多的则是忐忑,但他听了季玄婴的话之后,忍不住蓦地微热了脸,哪里还忍得住,干笑着辩解道:“我紧张什么?”师映川是一个很聪明伶俐的人,很会巧妙地处理一些事情,只是,不管他平日里到底如何圆滑有心机,但面对着感情问题的时候,主导权总是很难把握在他的手中。 师映川暗暗叫苦,甚至有点儿烦躁起来,但是面对着季玄婴这个既是自己堂兄又是为自己怀着孩子的人,他的耐心还是不得不更多一些,而身旁季玄婴因为怀孕的时间越来越久的缘故,平日里精神不是非常饱满充沛,不过此时青年却显然好了很多,见师映川的目光移到别的地方,明显是在躲避,不禁脸带微笑,这时他看着师映川的目光,已经与从前刚相识的时候全然不同了,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喜欢我。” 这话被季玄婴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仿佛非常理所当然的样子,丝毫不顾此话一出,师映川的脸色顿时就变得十分精彩了,只见少年张口结舌地盯着他,失声说道:“我什么时候说我喜欢你了?我……没有……”这样毫无诚意的回答自然不能让人满意,与此同时,师映川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因为天气太热,他看着季玄婴似笑非笑的样子,突然间就发觉自己在与对方的关系这个问题上,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态度都好象是太软弱了些。 季玄婴的脸色很快就明亮起来,似乎完全没有什么心事,道:“你确实没说过,但你的表现却分明是这个意思。”师映川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最终只是‘哈’地一声发出说笑不是笑,说哼不是哼的声音,有着几分自寻烦恼的愤怒之意,个中滋味谁人能够猜透?其实在这个时候,他甚至巴不得让自己的思维暂时呈现出空白的状态,以便使那些纷杂的念头无处可去,季玄婴见状,自然对少年的心思有所察觉,他能够感觉到师映川在此刻的心态是很复杂的,便道:“……你是觉得自己不知道么?既然不知道,那就不去想。”师映川到此时已经对季玄婴这个人的性格无可奈何了,叹气道:“你这性格还真的是直截了当,诚实得紧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师映川忽然就发现原来自己在两人相处的时间里,往往都是把季玄婴当作一个应该照顾又不应该太过亲密的人物,但季玄婴毕竟是个人,哪怕他的性情再直接、做事再随心所欲,甚至有些偏执顽固,但他也仍然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同时也有属于自己的追求,他这样主动地要求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应该就是在以另一种直白的方式来表达喜欢罢?这一点,跟宝相龙树真的很像,都是如此直接。 季玄婴闻言也不多说,只是点了点头,笑了起来,却依旧没有放开师映川的手,只是说道:“……你我都是各自尚未娶亲,本就是年轻人,互相之间接触久了,渐渐有了好感,这又有什么不对的?”师映川张了张嘴,好象还想说点儿什么,但季玄婴已经先一步继续道:“事实上,婚姻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多的意义,有或者没有,我从前都不在意,不过我发现如今我对你越来越有好感,而你也是一样,只不过你因为那位方姑娘的缘故,所以总是在逃避这件事,自欺欺人,我说的可有错?”季玄婴说着,似乎整个人都与平日里有些不同了,很是放松的样子,将掌中那只形状有些秀气的小手捉紧:“虽然你我是堂兄弟,不过我觉得你我之间还是‘夫妇’这个名目更合适,我们认识的时间也已经不短了,我很想尝试一下婚姻究竟是什么感觉,况且你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你,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季玄婴那种顽固强硬的性格在这个问题上显得特别突出,师映川虽然不愿意涉及这方面,但又不能不回答,因此师映川有点苦笑,到底还是勉为其难地说了一句,道:“尝试?做夫妇这种事情在你嘴里怎么好象变得很简单似的?这里面其实是很复杂的……你的态度似乎太过理所当然了,也许你觉得很好,但我很难做到像你这样潇洒。”也许从最真实的想法来看,他确实是已经喜欢季玄婴了,然而从现实说来,让他与季玄婴结为夫妇,这是师映川难以决断的,因为师映川知道,于己而言,方梳碧是此生不想再错过、再留下遗憾的人…… 一时间师映川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是如此的虚伪,如此贪心的一个人啊,这是不是说明男人在本质上就是永远也不能满足的动物呢?想到这里,师映川强行命令自己从毫无意义的感叹中恢复过来,这时他心中似乎有所决断,但这其中那种微妙的感觉,却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他就那么笑了笑,道:“你说的对,我也许……真的是喜欢上你了,哥哥。”他其实不只一次想到这种可能,只是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及时掐断这个念头,但是在此刻,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也就真正代表着师映川正面承认了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想法,从这一刻开始,师映川与季玄婴他们之间的关系与从前相比,就此产生了不同,而另一方面,师映川也终于发现或者说没有办法再自欺欺人:原来自己同样也是喜欢宝相龙树的。 果然,师映川这话一出,季玄婴的神情就变了,他嘴角的微笑停了停,开始用一种非常微妙而澄静的目光看着师映川,然后唇间的那抹笑意迅速开始扩大,此刻两人目光相触,彼此都发觉到随着这句话说出来,房间里的气氛就有些诡异了,这种安静的试探不知维持了多长时间,然后就被毫不犹豫地打破,季玄婴忽然倾身向前,伸出手臂重重地抱住了师映川。 心脏一瞬间都在狂跳,彼此的身体在接触的那一刻,同时泛起了一丝丝颤栗,脑中有瞬间的空白,师映川可以从这种亲密接触中清楚无比地感觉到季玄婴这个拥抱是不同的,截然不同,但是究竟不同在什么地方,师映川乱糟糟的脑子一时间却是想不出来,他只能有点僵硬有点混乱地任由季玄婴倾倒玉山一般地整个人包围住自己,同时一阵淡淡的香气传来,有点像是清晨时的树林,季玄婴身段修长,但并不高大,不过在只有十二岁的师映川面前,却是有着绝对的优势的,他身上那种草木般的气息将少年包围起来,师映川可以感觉到青年呼吸时的温暖,以及胸腔中那沉重的心跳,他感到近乎微微窒息的酸麻,心中充满了古怪的滋味,但也并非排斥,因此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更没有伸出手同样抱住季玄婴的身体,只是下意识地保持着这个被拥抱的姿势,这时就听见季玄婴那清冽如冰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的心跳得很快……你是在害怕还是在高兴?” 这句话让脑子里正处于一片空白状态的师映川猛地一个激灵,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蓦然惊醒心神,不禁叹道:“你问我,我又问谁去?”说到底,人类的心态是极其微妙的一种东西,先前他还百般躲避,但此时把话一说破,反倒没有那么多顾忌了。 季玄婴笑了笑,抱着少年有点单薄的身体,没回应这句话,却忽然把话题一转,说道:“……映川,你可知当年我师祖与你师祖之间的事情么。” “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师映川乍听此言,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明白季玄婴为什么会忽然说起长辈们的事情,而且作为晚辈,也不该对师祖们嚼舌头,更何况这突然跳跃的话题让他一时间有些转不过弯来,但季玄婴却静静道:“我不是对长辈之间的私事有兴趣,而是忽然觉得我师祖与你师祖决裂,对他们两人来说,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种诡异的论调让师映川有些张口结舌,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却听季玄婴声音如流泉一般,娓娓而言:“人生七十古来稀,大多数人也就是这样几十年的寿命而已,然而宗师却是不同,除非出现一些特殊情况,不然一旦踏入宗师之境,寿命就会得到大幅度的延长,对于一般人而言,七十年就可以算作一生了,而伴侣之间相伴的时间大概是五十年甚至更少,可是对绝顶强者来说,别人一生的七十年,只是他们一生之中的一部分而已。” 听着季玄婴说到这里,师映川似乎已经模模糊糊地猜到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了,果然,季玄婴接着道:“这世间有许多人相亲相爱一生,但那不过是五十年而已,时间短暂,在记载中,我们万剑山曾经有一位宗师级前辈活到二百一十六岁才坐化,如果我师祖和你师祖他们二人也达到这种程度的寿命,那么彼此相伴一百多年,超过三个五十年,几乎相当于其他人历经了三世,这样漫长的时间,到后来是否会彼此渐渐消磨了感情,甚至厌烦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及早决裂,也许也不是一件坏事。” 师映川心中微震,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季玄婴的意思,是啊,五十年的时间可以相亲相爱,可是一百年呢?一百五十年呢?当一个人在世间活了很久之后,再看情爱这种东西,会不会就开始觉得那不过是自己漫长的生命当中,一段只是稍微特殊一点的经历呢?感情在最开始的时候会让人感到新奇可喜,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新鲜感也会逐渐褪去,大多数人也许是因为生命短暂,还来不及厌倦,所以才能有坚持到底的感情,可是当一个人的寿命远超旁人的时候,那悠长的岁月必将赋予一种看透一切的心态,甚至包括情爱的本质,到了那个时候,也许紧随其来的就是浓浓的厌烦与倦怠了。 可是,也许不一定就是这样的……师映川心中有些不愿承认,他还记得藏无真眼中不经意的落寞,澹台道齐为爱疯狂的决然,难道这一切的一切,终究抵不过时间?师映川忽然想起方梳碧,难道在很久很久以后,自己对她的感情最终会逐渐被磨灭?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寒冷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季玄婴似乎能够窥到他心中的想法,就在师映川身体微微发冷的时候,季玄婴却忽然拍了拍少年的后背,道:“……所以我认为,你与那方姑娘并不合适,不谈其他的,只讲你们之间的差异,你的天赋资质是我平生仅见,将来如果一直顺利的话,相信你一定可以达到宗师之境,自此成就陆地真仙,自在逍遥,而那方姑娘资质平平,终其一生在修行上也不会有多少成就,她终究还是会与大部分人一样衰老死亡,在你意气风发的时候她也许已经白发苍苍,她很早就会离开你的生活,最终生死相别,而你,却还有很长的一段人生要走。” 师映川脑子里面似明非暗,他也许不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的,只是,此时听季玄婴这样毫不委婉地说出来,怎么就如此残酷?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季玄婴说的都是实话,完全没有错,这世间无奈之事,莫过于此啊! 不过最初的心神震动之后,师映川便平静下来,他缓缓推开季玄婴,说道:“……你自己刚才也说了,时间长了感情也许就没了,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试着与我在一起?”季玄婴淡淡微笑,道:“也许确实如此,也许不是,缘起缘灭自有定数,但至少我曾经经历过,既然如此,又有什么遗憾?” 师映川听了,忽然‘哈’地一声笑,不知怎的,心情就开始放松了,道:“你这个人有时候倒也看得开。”他说着,走向床铺那边,拿起被子抖了抖,把枕头放好,嘴里说道:“夜深了,也该休息了,尤其是你现在身体不比以往,要多休息才行。” 他说话的时候,季玄婴已经走了过来,师映川发觉对方来到了身后,便转身道:“其实……” 话刚出口,顿时戛然而止,季玄婴低着头,薄润的唇正压上了师映川的嘴唇,一时间双唇相触,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神色微异的脸。 ☆、九十四、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明亮的灯光中,两人双唇相贴,那瞬间传来的温软奇妙的触感令师映川睁圆了眼睛,眸中流露出震惊、失措、慌张、呆滞、等等一系列复杂的情绪,若是真正说起来,此刻他眼前的季玄婴仅凭容貌就已经是个极出色的美男子,但那出尘的脸孔于这个人而言已不算是最重要的,那眉目间的风致才是将对方的动人之处真正展现出来的重点,这份气质使季玄婴整个人都发生了一个质的进步,眉眼的轮廓在烛光下简直柔和到了极致,眼下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距离师映川近在咫尺,几乎快要碰到那长长的睫毛,那清明如水的目光中正透出一丝迷离与探询之色,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魔力,流泄出春水般的点点波光,似乎也有些无措。 季玄婴亦是有些滞涩,他虽然曾经与师映川有过肌肤之亲,但却从未在清醒的状态下与任何人亲密过,此刻乍然主动吻上对方,心中还是难免有瞬间的失神,不过季玄婴立刻就回过神来,紧接着伸出手,已将面前的少年揽住,手指扣住了对方还没有脱去纤细之态的腰身。 季玄婴没有过跟人亲近的经验,但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天生就会,不必谁来教的,季玄婴心中微跳,凭借着身为男性的本能将师映川搂紧,他能够感觉到少年的嘴唇柔软得不可思议,有点像平时吃的水晶糕,促使他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味道,于是季玄婴就在师映川的嘴唇上触了触,又吮了一下,然后下一刻,就深深地吻了上去。 两人在这方面都可以说是生手,师映川虽说从前与初恋情人香雪海有过亲近的举动,但因为当时彼此年纪都还小的缘故,所以也不过是亲吻拥抱等等,从未更进一步,况且香雪海又是女孩子,总有些矜持,两人亲近之际也往往只是被动承受师映川的吻,而季玄婴却是个男子,天生具有主动性,此时他的亲吻带给人的感觉就明显不是什么和风细雨,有些紧张,有些急切,还有些好奇,柔和的灯光中,只见青年低头拥着比自己矮上不少的少年,深深拥吻。 师映川呼吸急促,他已经尝到了季玄婴口中那种有点清凉有点茶涩的味道,两个人的嘴唇纠缠着,几乎无意识地吞咽交换着彼此的津液,师映川不知道自己眼下究竟是什么心情,脑海当中有若轰雷掣电,可是在思绪混乱的同时,他却又情不自禁地想到季玄婴那日在河中沐浴时的样子,那如雪如霜般洁净光滑的身体,优雅的体态,腹部火红的妖异纹路,这一切的一切令师映川的喉头忽然就发自本能地蠕动了几下,他全身上下一阵热一阵冷,胸口也开始急剧起伏,在此刻这种情形下,他简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将季玄婴推开,到底是顺其自然,还是要牢牢抓紧那点坚持不放手? 这时季玄婴却已经替师映川作出了选择,他环拥着少年,发现只是彼此嘴唇的接触而已,就让人忍不住想要得更多,这样的接触似乎持续了很长时间,又仿佛只是短短的工夫,他定睛看着师映川,却见到少年眼中又是迷茫又是慌乱,显然是已经呆住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季玄婴也是心跳微微加快,一种莫名的冲动令他开始口干舌燥,他原本在欲`望方面很是寡淡,但自从怀了身孕,尤其是近来这段时间,身体就似乎有些变化,欲`望这一方面明显比从前要强烈了许多,此刻季玄婴没有想太多,他遵循了身体的本能,将怀里的师映川直接推倒在了身后的床上,紧接着随手抽开了自己腰间的丝绦。 青年身上的外衫跟着飘落到脚下,里面的内衣衣襟微微松散着,胸口露出一抹雪白的颜色,这令师映川的瞳孔立刻猛地一缩,身子也僵了僵,少年呆呆滞滞地直着眼睛盯着季玄婴,脑海当中竟是无可自抑地闪现出当初自己初破元阳清醒后,看到身旁季玄婴赤身坦体的样子,那雪白大腿上的血迹与污浊,情`色之极,种种画面飞速交融起来,终于燃起了一把火,猛地从心底烧了上来,瞬间就将师映川整个人淹没。 转眼季玄婴就只剩了薄薄的内衣还没脱下,他身姿修长,骨肉匀称,无论容貌还是身段,都无可挑剔,他看到师映川被自己仰面推倒在床上,正一只手肘半撑在床上,抬起半个身子呆呆地看着他,虽然那张脸不是很美,但在这种情况下,已经足够挑起冲动了,季玄婴深深吸了一口气,直接覆了上去。 直到季玄婴来到床上,两人身体紧密相贴,师映川才如梦方醒,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吞咽的微响,身体颤了颤,嘴唇也颤了颤,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来,下一刻,季玄婴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师映川的脑子当场就‘嗡’地一下,但有些僵硬的身体最终还是软了下去,季玄婴的手微微温热着,但师映川此刻脸上的温度却比对方的手要高得多,简直就快烧了起来,缭绕不去,他无比清楚地感觉到季玄婴细腻的掌心正在自己的脸上摩挲着,明明这只是面部,并非什么敏感之处,但季玄婴这么轻轻摸着,却让师映川忍不住急喘了一下,酥麻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立刻反手抓了回去,正抓住了对方的手。 那只手不像女子那样软若无骨,但很是柔韧,皮肤十分滑腻,那种奇妙的手感完全不逊于任何人,而这时季玄婴在这种肌肤相触的暧昧摩擦中,呼吸也无法控制地有些紊乱,不过他心中却并没有抗拒这种感觉,不管此刻的行为是不是一时的冲动,但此刻事实就摆在眼前,他就是已经动心了,想要与这个少年亲近,这已经成为不容置疑的事情。 外面夜深人静,房间里的两个人气息却都在加重,就在这种要命时候,季玄婴忽然凑近了,鼻子顶着师映川的鼻子,低声开口道:“……你在想些什么?是在想我么?”季玄婴的鼻子抵得太紧,师映川的口鼻间止不住地溢出了一声喘息,全身都开始微微起栗,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他的身体也热起来,尤其是两个人还这样贴在一起,几乎要出汗了,但事实上师映川脖子上还挂着寒心玉,哪里会热?不过这时说这些都已经毫无意义,季玄婴不等他回答,已经拽住了他的腰带一扯,用一只手去解开师映川的衣裳。 身体比思想更快一步,师映川猛地抓住了季玄婴的手腕,他好象有点不太有勇气去正视季玄婴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忽然觉得有些委屈,师映川的牙齿压着下嘴唇,用力控制自己将脑子弄得清醒一些,不让自己再这么顺从下去了,他抓着季玄婴的手腕,似乎想要努力将对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却不知这种又是为难又是强自镇定的样子在季玄婴看起来,比什么床帏间的助兴药物都要厉害,季玄婴的心脏猛地一跳,平生第一次涌起了强烈到不可名状的巨大冲动,整个人瞬间就好象着了火一样,小腹涌起一股热气,将全身都席卷了进去,脑子里只模模糊糊地想着要解决这燥热……这种欲`望直指本心,他低头咬住了身下少年的脖子,惹得对方惊叫一声,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震惊,不过这些季玄婴统统都充耳不闻,这时那种口干舌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季玄婴忍不住在少年细嫩的脖子上轻啜了一下,顿时师映川身躯剧颤,本能地抓住了季玄婴的肩膀,同时想要偏过头,避开青年的噬咬,季玄婴却不肯放过,雪白的牙齿轻轻咬住少年脖子上的皮肉,师映川全身都紧绷起来,但恍惚间他又觉得自己整个人又酥软了下去,他紧紧抓住对方的肩头不松手,声音已经发颤,断断续续地道:“……你是在……欺负小孩子?” “我是你哥哥,怎么会欺负你……”季玄婴的呼吸微微急促,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手指不再灵活,将两人的衣裳解得一团糟,但终归还是解开了,他在少年虽然并不白皙可是却细腻得出奇的肌肤上轻吻,心中的感觉复杂得实在是难以言表:“况且你又怎会是小孩子?小孩子不会让我腹中多了一块肉……”师映川听了,心脏狂跳不止,他的鬓角开始微微沁汗,声音也好象在艰难挣扎,试图挽回最后一点理智:“这样……不行……” 但这句话真的毫无用处,季玄婴的手已经抚摩到师映川的腰,用指尖与掌心发现少年的腰身柔韧光滑得简直不可思议,此时此刻,两人的心里都如同乱麻一般,不断地提醒自己‘他是个男人’,但显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事已至此,季玄婴再不多言,他用力一扯将少年的身子揽进怀中,低头吻上对方的嘴唇,毫无章法地亲吻着,抚摩着,两个人的身体都是忽而紧绷又忽而软了下去,紧张、兴奋、羞耻、无措、茫然、这一切的一切把人烧得脑子一片糊涂,只知道遵循着身体的节奏载浮载沉,师映川心中的顾忌与犹豫已经消失了,忘得干干净净,所有的顾虑都在此时强烈的冲动和诱惑下被冲击得摇摇欲坠,心中只剩□体与身体之间摩擦所造成的原始欲`望,两个人都是无意识地低低呢喃,探索着彼此的身体,师映川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嘴里发出来的却是一声微带沙哑的呻吟,紧接着就被季玄婴牢牢堵住嘴唇。 衣衫落尽,全身都在发热,热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两人这般亲密接触,对方身体上的每一丝变化都会被直接感受到,季玄婴的动作很生涩,并不明白究竟怎样才能照顾到对方敏感的地方,但就是这样没有目的的胡乱爱抚,却还是勾起了师映川体内的火焰,师映川曾经在半强迫的情况下与宝相龙树有过亲密的举动,也由此知道宝相龙树不会是雏儿,那娴熟的技巧让他很容易就达到不可自制的地步,但季玄婴此刻谈不上丝毫技巧可言的爱抚,也同样达到了宝相龙树所带来的程度,师映川的手摸到了季玄婴的腹部,那里已经有变化了,明显隆起了一些,鲜艳的红色花纹爬满了白皙的肌肤,师映川浑身一个激灵,身体猛地僵住,随即便软了下来,但喘息声却更粗浑了,嘴唇厮磨着季玄婴修长的脖颈,嗓子都有些哑了,道:“不行……真的不行……你还怀着孩子……哥……”季玄婴的腹部被人用手抚摩着,这让他微抽了一口凉气,几乎不可自抑,他低眼看着怀中面色晕红的少年,突然就觉得眼前的一幕好象做梦般迷离--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人啊!哪怕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心魔的原因! 师映川正舔吻着青年优美的锁骨,突然间却只觉得股间有些异样,他略略回过神,却发现好象有什么坚硬滚烫的东西正在股间的秘处磨蹭着,似乎是想要进去,却不得其门而入,师映川原本混混沌沌的脑子骤然清醒起来,他立刻合拢了双腿,便像是一盆凉水在火苗上一浇,一下子令他冲动全消。 季玄婴正鬓泛薄汗地试图进入到身下人的体内,他不清楚男子之间的□是需要一定准备的,只大致知道自己应该从哪里进入,但就在这时,少年却忽然挣扎起来,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便轻轻抚摩着对方的臀部,但师映川的反应却更加激烈了一些,猛然间推中了他的肩头,季玄婴微微喘息着,不解道:“……怎么了?”师映川却是完全清醒了,想到方才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禁羞愧难言,他想推开季玄婴,但越推青年却压得越紧,师映川顾及到季玄婴已经有了数月的身孕,便不敢用力,使出近身功夫,泥鳅一般从季玄婴身下滑脱出来,紧接着闪电般跳下了床,赤脚站在地上,一张脸涨得通红。 季玄婴面色微诧,脸上又有情`欲未消的艳红,他有些意外地看着少年,问道:“到底怎么了?”师映川从床上手忙脚乱地拽过衣裳,胡乱穿了起来,他低头系着衣带,不愿让季玄婴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只苦笑道:“刚才我们俩一定是昏了头了……”季玄婴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发热的身体渐渐平息下去,他注视着师映川,说道:“莫非这有什么不对么?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你我二人之间做这种事情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对男子没有兴趣,但你自然不同,想来你也应该跟我一样。” 师映川的鼻子里甚至还残存着青年身上的清香气息,一时间缭绕不散,他匆匆穿好了内衣,神情复杂,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一想到我要像女人一样张开腿,我就受不了,也许这就是自私罢。”季玄婴深深皱起眉头,道:“你的意思,除非是我雌伏在你身下,否则你是不肯与我欢好的,可对?”师映川被季玄婴的话说得很是尴尬,同时也有些唾弃自己的自私与无耻,但他还是承认了:“大概是的。” 季玄婴没有再说什么,他沉默了一阵,然后取了内衣穿上,师映川见状,以为他要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但季玄婴却没有下床,反而躺了下来,师映川愣了:“你……”季玄婴却面色平静地道:“已经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明天一早还要上路。” 师映川微微一怔,他迟疑了片刻,便爬上了床,刚一躺下,季玄婴修长的手臂就将他搂住了,师映川的呼吸顿时放轻,咽了一口唾沫,季玄婴拍拍他的背,道:“快睡罢。” 师映川哪里睡得着,他在季玄婴怀里闻着对方身上的味道,一颗心翻来覆去地没个着落,有些忐忑,也有些患得患失,这时他不知为何就忽然想起了大日宫里那张舒适的床,想起连江楼帐子里熏香的味道,一想起这些,师映川就觉得整个人的精神都懈了下来,心中弥漫起一股寥落的滋味,不由自主地蜷缩起了身子,季玄婴似乎察觉到了怀里少年的异常,便道:“……在想什么?” 师映川闭上眼,安静了一会儿,才道:“我想家,想我师父……”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季玄婴心里忽然就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愫产生,他说不清楚这是怜惜还是别的什么滋味,只是微微搂紧了师映川,低声道:“别担心,我们会回去的,我是你哥哥,我会护着你。” 烛火渐熄,房中寂静下来,床上两人各怀心事,直到后半夜才迷糊了一会儿,等到外面天光初亮,两人也醒了,一时四目相对,此间心情与昨日又是不同,师映川轻咳一声,道:“……早。”季玄婴似是笑了笑,在他唇上一吻:“早。”师映川心如鹿撞,爬起来披衣下床,推开了窗户,让清晨的风吹进来。 房间里有镜子,师映川便坐下来梳头,这时身后忽然有声音道:“我来罢。”与此同时,他手里的木梳已被人拿走,季玄婴衣衫整齐地站在他身后,慢慢梳理着那一头上等缎子似的黑发,师映川的喉咙有些干干的,他安静而坐,直到季玄婴说一声‘好了’,这才站了起来。 不一会儿,店伙计送水进来,两人洗漱既罢,便准备去楼下吃饭,哪知道季玄婴刚推开门,对面却‘吱呀’一声,门几乎同时被打开了,露出澹台道齐的身影,师映川当即心脏一跳,脸上有红晕一闪而过,有些尴尬地问了一声早,澹台道齐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微微一扫,淡声道:“年轻人不宜纵欲,既然已经有几个月的身孕,就应该当心一些。”师映川听了这话,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支吾了一声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得跟着下楼用饭。 吃罢早饭,三人继续上路,只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一行人的行踪很快就要被人掌握,只因昨日在酒铺的一场杀戮毕竟不会悄无声息地就被掩盖下去,在有心人的追踪下,有些事情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三日后的一个中午,当找到了一块干净的地方之后,澹台道齐与季玄婴便坐下来休息,而师映川则是依旧像往常那样独自去打猎,准备回去做午饭。 野外弄些可吃的东西对于师映川来说,完全是驾轻就熟的工作,根本不费什么力气,很快,他就已经找到了一个目标,那是一头肥硕的鹿,正悠哉悠哉地吃着草,浑然不知道危险已经逼近,远处的师映川见状,手上已拈住一枚石子,暗暗运力,就要击向那头鹿的脖子。 但就在这时,远处却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那正在吃草的鹿顿时一惊,这头胆小的动物立刻灵巧地一扭身,调头就蹿进了林子里,师映川一愕,当即心中大骂起来,恼火地朝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讨厌,惊走了自己的猎物,眼看着一顿鹿肉大餐就这么飞了。 一道黑影从遥远的南面箭一般奔驰而来,是一匹十分神骏的黑马,然而等到师映川看清楚那马背上的骑士时,脸上原本气冲冲的表情就突然定住了,那人黑袍金冠,长发被风扯得四散飞舞--宝相龙树! 黑马速度极快,渐渐奔近了,宝相龙树的面孔也可以看得越来越清楚,那张原本就不是非常英俊的脸上再也不复从前的骄傲之色,充满了经历远程奔波的艰辛与憔悴焦虑之色,明显是没有充足的时间休息,青年一身风尘,眉头紧蹙,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也燃起了越来越亮的火焰,瞳中只剩下了前方那个青色的身影,当黑马终于冲到近前,距离那少年只有三四丈的时候,青年猛然从马背上飞身而来,转瞬间就已来到对方面前,然后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心上人的身体,紧紧抱住。 “……映川,终于找到你了。” ☆、九十五、任是无情也动人 “……映川,终于找到你了。”青年的臂膀是如此的有力,紧紧拥住了师映川,几乎令少年喘不过气来,师映川一个闪神,下意识地抬手回抱住了对方,脑子还没有从一开始的惊愕当中转过弯来,这时不远处那匹黑色的骏马四蹄微微颤了一下,虽然没有摔倒,但看起来也是已经到了极限了,即使这是一匹万里挑一的良驹,但是在载着一个人长时间不停的奔波下,在几乎没有什么休息的状况下,马儿再怎么优良强壮,此刻也已经十分虚弱疲惫了。 宝相龙树的怀抱极其有力,似乎是在担心如果没有用上足够的力气,没有抱紧,那么怀里的师映川就会忽然消失,再也找不到了,因此即使这样紧紧的拥抱可能会让对方觉得难受不舒服,宝相龙树也是顾不得了,他害怕自己一旦稍微松了手,师映川就不在眼前了,所以宝相龙树用决不温柔的力道和姿势桎梏住了少年,低头用脸颊紧贴着少年的脸颊,贪婪地汲取着对方身上那种久违的气息,就像是抱住了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被青年抱得这样紧,那结实的手臂几乎要把腰也勒断了,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这令师映川本能地想要挣扎一二,摆脱这样的桎梏,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师映川却只觉得周身力气不知去了哪里,竟是半点也使不出来,眼下两人之间的姿势让他看不到宝相龙树的脸,他的目光只能看到几缕散乱的头发,那发丝应该已经有几日没有打理了,有些乱糟糟的,完全没有柔顺的感觉,师映川的鼻子里甚至还闻到了一股微酸的汗味儿,他闻到这种味道,心中突然就很不好受,看起来宝相龙树一定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洗过澡了,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只要是不缺水的地方,人人都恨不得一日洗上几次澡的,更何况宝相龙树这样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骄傲的贵公子?宝相龙树一向十分讲究仪表整洁,但如今却竟然连身上都散发出了汗臭,只要不是傻子,就可以想象到宝相龙树究竟是一路奔波到了什么程度,才让他连洗个澡换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思及至此,师映川的呼吸情不自禁地微微加重了起来,一种并不陌生但之前却从未因为宝相龙树而产生过的感情忽然就汩汩涌出心底,那是一丝令师映川心慌意乱的柔情,不再是可以试图掩饰的东西,也不能够再自欺欺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师映川的心更加乱了,他不知道那究竟仅仅是歉疚不安还是另有天地,他只知道自己的行为代替思想做出了抉择,他下意识地反手将宝相龙树正散发着汗馊气的身体抱紧,而这种反应传递给了宝相龙树,顿时就令青年僵立住,此刻无比真实地感觉到怀中的充盈以及搂住自己腰身的纤细胳膊,宝相龙树只觉得手臂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发软、发酸,几乎就要连人都抱不紧了,然而比起手臂的酸麻颤抖,宝相龙树更觉得两腿快要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生出僵硬的感觉,这时他才真正明白,人也许在精神极度紧绷的情况下可以爆发出超强的耐力,但是等到一旦松弛下去,长时间积累的各种负面情绪就会以排山倒海之势爆发出来,令人再也撑持不住,甚至使人生出昏昏欲睡的感觉。 第37节 但少年这样的拥抱却似乎重新为疲惫的身体注入了生机,宝相龙树觉得四肢百骸渐渐恢复了一些力气,觉得这是从未有过的放松与安心,他忍不住双臂再次收紧,似乎想要确认这股温暖,不知过了多久,充斥全身的沸腾情绪才终于渐渐趋向于平静,宝相龙树极为勉强地控制住自己想要一直拥抱着师映川的冲动,缓缓松开了对方,低头注视着心上人,此时他们的面孔之间相距不过数寸,甚至能够清晰地观察到彼此的睫毛数量,宝相龙树的目光深深落在师映川清秀的面容上,布满道道血丝的眼睛紧紧攫视着那张魂牵梦萦的脸,终于再也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思念与担忧,狠狠地、毫不温柔地吻向了师映川的额头,狂乱的吻好象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宝相龙树在师映川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以及脸颊上胡乱而粗鲁地烙出一个一个仿佛在证明着什么的吻,最终来到了少年那柔软的嘴唇上,宝相龙树只觉得这些时日里所积攒下来的所有负面情绪都再也压抑不住,全部都爆发了出来,他贪婪地掠夺着对方的嘴唇舌头甚至牙齿,把上面的每一丝味道都夺来,直到彼此都被这凶暴的行为逼得快喘不过气来,这才不得不停下,宝相龙树微微喘着粗气,鼻子紧顶着师映川的鼻子,他抬手捧住少年的脸颊,手指用力地在那光滑的肌肤上缓缓摩娑,此时想起这一路上的种种担心,不知不觉间,宝相龙树的眼睛已经微微酸热起来,良久,他才沙哑着声音道:“……混小子,可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说到此处,再也忍耐不住,终于重重咬了一口师映川的下巴,师映川怔怔望着对方,虽然被宝相龙树咬得很疼,但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一般,他与宝相龙树从认识到现在,宝相龙树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他,都不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咬虽然颇为疼痛,但师映川心里却生不出半点恼怒之意,这时日光已是极炽热的时候,光线映进宝相龙树眼里,把那里面的血丝都照得格外清楚,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突然就让人多出一丝难过,而那眼中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无边喜悦更是仿佛一把锤子,重重敲在师映川的心上。 这时宝相龙树痴痴地看着师映川,他好象有些消瘦了,不仅仅是憔悴,原本就算不上太英俊的面孔更是因此减色了几分,也许是从师映川清澈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宝相龙树忽然间自嘲地一笑,道:“……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青年的语气依然像平日里那样温和,师映川摇了摇头,道:“不,不丑。”他抬起手,掌心缓缓抚上对方的脸颊,这是很熟悉的一张脸,没有季玄婴那样出众,眼下狼狈憔悴的样子更是谈不上什么风采,但是师映川知道自己是喜欢这个人的,没错,自己就是如此花心贪婪的家伙,而且极为虚伪,想到这里,师映川忽然就自我讥讽地笑了笑,他沉默了片刻,这才定下心来,问道:“现在是不是很累?” 宝相龙树原本激动的情绪也已经渐渐平复下去,他感受着少年柔腻的掌心在自己脸上轻轻抚摩,心中慢慢升起一股不敢相信也不肯不信的感情,师映川这样的举动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那眼神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这是不是说明,是不是……宝相龙树不敢深想,他怕这只是一场空,但师映川接下来的动作却令他心脏一颤,师映川抬头望着他,手掌抚摩着他瘦削的脸庞,又到眉眼,鼻子,唇,宝相龙树的双肩微微一颤,似乎想要抓住师映川的手,却到底还是忍住了不动。 师映川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原本以为并不曾放在心上的那些事情,那些宝相龙树为自己所做的事情,原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自己心里留下了痕迹,只不过一直刻意否认惯了,因此可以当作不在意,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然而如果真的是麻木不仁的话,那么为什么还能够把很多事情都记得很清楚?梳碧啊梳碧,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自己是个多么无耻贪婪的人,下三滥的多情种子,这样的我,究竟应该如何面对你呢? 想到这里,心中滋味难言,师映川强迫自己把这些情绪都暂且抛到一旁,他低声问道:“你是怎么找来的?”宝相龙树的嗓子有些沙哑,说道:“当初你被剑圣劫走之后,我立刻就赶回蓬莱群岛,我回到山海大狱求了我父亲,后来他终于答应发下阎罗令,派出大量人手搜寻你们的踪迹,楚江堂七十二追魂使也让我带出了三十六人,这些日子我们到处寻找,最终在前时发现踪迹,这才确定了你们的位置,所以接下来我就不需要其他人跟着了,自己来找你就可以,毕竟面对着一位武道宗师,人多人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 师映川听到这里,顿时念头一动,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在一间酒铺那里?澹台前辈在那里随手杀了一群晋陵神殿的人,那么多的尸体根本不可能不引起事端,估计你们就是因为这个苗头……”宝相龙树打断了他的话,道:“不错,就是因为此事。”说到这里,他神色忽然有些复杂,深深看着师映川:“……玄婴也在,是吗?” 师映川并没有觉得意外,宝相龙树既然能够找到这里,那么他肯定能够查出自己与澹台道齐身边多了一个年轻人,况且季玄婴生得令人一见之下就印象深刻,外貌特征十分明显,只需听那些见过的人大致描述一下,就猜得出来,师映川点了点头:“是的,他来找我了,已经跟我们走了一路。”宝相龙树听了,半晌,他忽然微微苦笑起来,似乎明白了什么,道:“映川,你……是对他有意了,是么?我能够感觉得出来。” 师映川轻轻吐出一口气:“是,你说的没错。”他顿一顿,终于叹息道:“我也喜欢你……宝相,我是不是一个相当滥情无耻的人?很贪心,见一个爱一个。” 宝相龙树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几乎刺痛人眼,这句话他等了太久,以至于现在真的听到了之后反而难以相信,他什么也没说,也说不出来,只是盯着师映川目不转睛地看,师映川又是苦笑又是无奈,捏了一把宝相龙树的脸,道:“别这么看着我,我长的又不好看。”宝相龙树呐呐道:“我是欢喜得傻了,除了看你,我不知道还应该做点什么……”这种话听起来呆傻傻的,完全不符合宝相龙树一向的性情,师映川闻言,低头笑了起来,然后又摇头:“别傻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只怕你以后会后悔的。” 他不等宝相龙树开口,又道:“刚才那头鹿被你吓跑了,我得再找找还有别的什么可吃的,一会儿还要回去准备午饭。”师映川没有忽略宝相龙树眼中的疑惑之色,他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便解释道:“没办法,澹台前辈在我身上打入了一道剑气,每三日就必须由他亲自输入真气化解一次,否则一旦爆发,我这全身经脉就统统断了,这辈子都要当一个废人,否则他又怎会完全不限制我,任凭我自由行动?” 宝相龙树的脸色变了变,太阳穴猛地青筋凸现,然后缓缓站直了身体,平静地道:“没关系,我现在既然来了,自然就会护你周全。”听了这语气斩钉截铁的话,虽然明知道宝相龙树的修为虽然不错,可在澹台道齐这位大宗师面前也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是师映川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愿意相信这个许诺,也许还有一点小小的动容,他低头拉住宝相龙树的手捏了捏,说道:“你现在需要洗个澡,好好休息,我去弄点吃的,等一会儿你就跟我一起回去罢,因为我知道就算是我叫你离开,你也一定不会走的。”宝相龙树消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是的,我不会离开你。” 大约小半柱香之后,正坐在一块干净草地上休息的季玄婴忽然感觉到有人靠近,他睁开眼,就看到远处走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师映川手里提着两只野鸡,而身旁那个黑袍金冠的憔悴青年则拎着一只肥大的野兔,另一只手托起一片大树叶,里面包着的应该是一些果子,身后跟着一匹黑色的骏马。 季玄婴的眼中隐隐闪过什么,他没有站起来,只是神情平和地看着两人走近,师映川没有解释什么,也无法说什么,他一言不发地垒灶生火,宝相龙树蹲在他旁边,帮他剔剥着兔子和鸡,不远处澹台道齐看着着一幕,淡淡冷笑一声,似乎洞察了一切,并不在意。 四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吃了午饭,在休息了半个时辰之后,就再次上路,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季玄婴与宝相龙树兄弟两人都骑马落在后面,宝相龙树看了一眼身旁的弟弟,那腹部虽然还束着腰带,但也已经能够看出来异常了,腰身显得粗浑,宝相龙树心中泛起一丝微酸之感,低声道:“玄婴,从小到大你有意无意之中都会喜欢跟我争,跟我比,不过这些我不在乎,毕竟我是你兄长,可以让着你,这些都无所谓,但映川除外,我不会把他完全让给你,即使他不能全部属于我,但我也至少要得到最大的那一份。”季玄婴面色平和,道:“……这也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大哥。” 数日后,一行人终于来到一处绵延近千里的山脉,澹台道齐望着这个地方,眼中浮现出复杂之色,下一刻,他忽然弃了自己座下那匹珍贵的呼雷兽,大步迈出,飘然向前而行,其余三人见状,互相看了一眼,便也纷纷下了马,紧随其后。 四人弃了座骑,反而速度快了许多,澹台道齐当先走在前面,大袖飘飘,虽然他看样子就像是闲庭信步一般,但每一步却似乎都跨越了极长的一段距离,好在澹台道齐很有分寸,并没有全力施展身法,不然其他三人根本就追不上他的脚步,不过季玄婴怀孕已有数月,刚刚提气掠出一段路程,就觉得隐隐有些不舒服,这时身旁师映川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便伸出一只手挽住了季玄婴的胳膊,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条手臂也被人握住,季玄婴侧目看去,只见宝相龙树面色平和,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将他稳稳搀住。 师映川与宝相龙树一人一边地拉住青年,带着对方赶路,季玄婴自己几乎再没费半点力气,全部由两人带挈着,速度极快,一路上只听风声在耳边呼啸,转眼之间就已经走过了很长一段路,等到四人在群山之中穿行了近百里之后,面前忽然出现了一座陡峭无比的大山,一行人由澹台道齐带头上了山,走着走着,一段极窄峭的小路贯通脚下,一边是山壁,另一边就是不见底的绝崖,这小道极窄,仅可容一足落上,寻常人若是来此,定然没有胆子通过,即使是一般的武者,稍有不慎也会失足滚落,摔个粉身碎骨,不过这个问题对于这一行四人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很快,四人便通过了这一处险路。 转过此处,眼前豁然开阔,竟是别有洞天,师映川看着眼前在耀眼的阳光下宛若仙境的一幕,一时间不由得惊讶无比,只见满眼满目都是花的海洋,有清澈得隐隐泛蓝的小湖,绿油油的草地,参差的树木,振翅飞过的鸟儿,蹁跹在花丛中的蝴蝶与蜻蜓,甚至还有银线般倾泻而下的瀑布,身处其间只觉得花香扑鼻,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如斯美景,当真是如梦如幻。 就在师映川他们三个年轻人惊讶于这一处人间仙境之际,澹台道齐却是心中百味交杂,阳光下,男子怔怔站在原地,感受着这里熟悉又陌生的清幽味道,眼眶忽然就微微酸涩起来,多年之后,今日终于故地重游,那种无法言说的情思感怀就像是一张密密的大网,将他整个人兜头罩住,挣扎不脱,一时间澹台道齐游目四顾,只见周围人迹全无,显然在这些年里并没有外人来过,澹台道齐极力定住心神,向前走去,身后三人也从迷醉中清醒过来,紧紧跟在后面。 四人拐过瀑布另一侧之后,只见几棵花树旁有一间木质的房屋立着,不是很大,周围花影艳艳,草丛里甚至还蹦出一只见人来了惊得立刻逃窜的野兔,澹台道齐眼见此情此景,却是停下了脚步,只沉默着不言也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突然举步前行,来到了木屋前。 澹台道齐在房前站定,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点一点地抬起右手,掌心按到门上,紧接着缓缓施力,就听‘吱嘎’一声响,门被推开了,澹台道齐跨过门槛走了进去,目光在里面一扫,心头顿时涌起一阵不可自抑的强烈情感,屋里的摆设都是极熟悉的,虽然简洁但却不失雅致,一桌一几都是当年他亲手所做,而如今也还是最初时的模样,只不过因为多年无人居住打扫的缘故,因此家具上都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澹台道齐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强忍着沸腾的情绪,又转身走进了卧室。 卧室里的陈设与先前所见也是一样的风格,床前落满灰尘的素帐静静挽着,澹台道齐走到近前,看着这张曾经载满了自己与藏无真无数柔情蜜意的床榻,正要伸手去摸,却突然间双目一滞,定定地瞧着面前的木床。 床上的被衾枕褥表面都是蒙着一层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睡过了,然而褥子上却赫然有淡淡的印痕,填充着干花瓣与米糠的枕头上亦是向下微微凹陷了一处,这一切的一切,分明是有人曾经睡过的证据,而澹台道齐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当年离开这里去断法宗之前,因为还抱有一丝藏无真回心转意的奢望,所以把屋子里的东西都整理得妥妥帖帖,不希望情人跟自己回来的时候觉得家中脏乱,既然如此,原本整洁平整的床铺上,如何会有人睡过的痕迹?而这个地方,又有谁会来? 思及至此,澹台道齐心中早有答案,此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只见一滴水珠‘扑嗒’落在满是灰尘的床上,洇出了一朵小小的湿痕。 ☆、九十六、三个人的夜晚 澹台道齐只觉心痛如绞,双拳紧紧握起,竟是不敢再多看那床铺一眼,此时澹台道齐正背对着师映川三人,因此他虽然情绪激荡之下落了泪,却也没有谁看见,便在这时,澹台道齐神色剧烈变幻,他垂下眼眸,双目深深闭合了一瞬,然后又霍然张开,似乎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恢复了一贯淡漠的态度,然而心中却依旧泛起涟漪,这时男子已经运功将眼眶里些许的湿润蒸发殆尽,他转过身去,颜色黝黑的双眼之中冷光闪耀,露出一丝淡淡的讥嘲之色,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藏无真,而师映川三人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没有人发出半点声音。 澹台道齐慢慢看了三个年轻人一眼,道:“……除了这里之外,只有另外一间卧室可以用来休息,你们三人将就着住。”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不言语,宝相龙树向来性情高傲,若在从前,那是万万不屑于与人争风吃醋的,然而偏偏此生却遇到了师映川这个命里的魔星,也只能徒唤奈何了,更让人心中郁闷的是,情敌居然还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即使再如何不甘,终究也抹杀不了骨肉亲情,但是无论如何,宝相龙树一想起自己此生最心爱之人要与别人分享,立刻就觉得心下浓浓地发酸,可是一时间又无计可施,毕竟连师映川自己都亲口承认同样喜欢季玄婴,他宝相龙树又有什么办法?甚至还要勉强保持风度,以免给师映川留下不好的印象,因此心中略一思忖,只得且待以后慢慢打算此事。 澹台道齐很快就出了房子,不知去了哪里,师映川见这里多年没有人居住,到处都是灰尘,实在是没有办法住人,便挽起袖子,对宝相龙树与季玄婴说道:“咱们既然要住在这里,那就总得先把房子收拾干净再说。”他说着,目光先落在了季玄婴身上,见对方腹部隆起,便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样子哪能干这些粗活,让你歇着还来不及呢……哥,你还是去外面散散步罢,对孩子也好,而且一会儿屋里打扫的时候肯定弄得灰尘铺天盖地的,别呛着你了。”说完,视线又随之转移到一旁的宝相龙树身上,不过师映川刚张了张嘴,就又很明智地闭上了,他自己从小在大宛镇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活儿没干过?而宝相龙树可是正儿八经的贵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向来锦衣玉食,哪里是他这苦哈哈出身能比的,只怕这辈子也没干过什么粗活,这打扫房子还是免了罢,想到这里,师映川无奈地撇了撇嘴,对宝相龙树道:“算了,也没你什么事,有活儿我自己一个人干就行了。” 宝相龙树哪里会让师映川自己忙碌,便同样挽起衣袖,道:“我帮你。”师映川笑道:“大少爷,你能会做什么啊,别给我帮倒忙就谢天谢地了。”但宝相龙树如何会被他三言两语就说动,坚持一定要帮忙,师映川无法,只得叫他跟自己一起打扫屋子。 这种清扫的活计可不轻松,任凭你武功再如何高明,在这方面也未必比一个普通妇人做得麻利,相对之下,宝相龙树果然不负师映川给他冠上的‘大少爷’头衔,不但没帮上什么忙,反而令师映川更加手忙脚乱,疲于应付,最后直到师映川忍无可忍,将他轰出去才算消停,而宝相龙树自己也觉得颇为懊恼,只得讪讪地出去了。 宝相龙树出了屋子,抬眼却看见远处季玄婴正在湖边散步,宝相龙树见状,先是怔了怔,方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禁眉头深锁,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并不后悔自己对师映川动了情,但他很介意自己与其他人分享心爱之人,可是偏偏又没有别的路可走,因为这已经是目前看起来最好的办法,至于因此而造成的不甘与醋意,那也是暂时无可奈何的,毕竟当事情在短时间内找不到解决的方式时,也只能按照自己所想所思的去做了。 想到这里,宝相龙树心中若有所得,正准备进一步细细思量之际,却不经意间看到季玄婴正迎着日光舒展身体,慢慢做着一些活动四肢的动作,想来应该是对腹中的胎儿有好处,从宝相龙树这个方位望去,只见如画美景之中立着一个青年,容颜如玉,身上的衣袍被淡淡清风吹得微扬,更加衬托出身姿笔挺如修竹,这时明灿的阳光映在他的脸上,真真是透玉清辉,皮肤表面仿佛都在散发着清光,宝相龙树原本虽然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生得极好,但他从来也不怎么注意细看,但是眼下不知道为什么,季玄婴那并不被他留意的样貌却在他心中一下子变得鲜明了起来,宝相龙树忽然有些心情复杂,他定睛看去,顿时心中一凛,只觉季玄婴不但容貌极为俊秀,而那眉目之间的脱俗风姿,更是使整个人都仿佛焕发着光彩。 这世间总是女子爱美,将容貌看得极重,而宝相龙树身为男子,向来并不在意自己的模样,可是如今看着季玄婴,他心中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与弟弟相比,自己的容貌要逊色很多,师映川也是男子,也有男人的本性,知好色而慕少艾,在这方面,季玄婴无疑就要占很大的便宜了,而且季玄婴如今虽然怀了孕,但是也只不过是腹部有些变化,对外表却不见有什么损伤,依旧容色不改,此刻在耀眼的日光下,面部的轮廓纤毫毕现,整个人俊秀如同青青翠山一般,更兼之神定气闲,令人见之难忘,宝相龙树心神一个恍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最终还是化为一声淡淡的长叹,这容貌是上天所赐,对此,他也是毫无办法。 这时季玄婴正好向这边看来,宝相龙树的神情变化以及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情绪就尽数落到了他的眼中,季玄婴心中一动,随即就微微扬眉,他转身面向宝相龙树,两人此刻的心情都十分微妙,甚至说是有某种惺惺相惜之感也不为过,只因彼此中意的都是同一个人,这两人毕竟是亲兄弟,纵然关系有些淡,却终究是血缘至亲,总有些真情实意,即使成为了情敌,也勉强可以彼此和平相处,互相秋毫无犯。 宝相龙树心中转着许多念头,一面走了过去,季玄婴伸手挽起被风吹乱的鬓发,语气平淡道:“……大哥不是在帮忙打扫屋子么,如何这么快就出来了。” 宝相龙树闻言心中微动,不咸不淡地回应道:“我不擅长这些杂事,反而给映川添了不少麻烦,便被赶出来了。”他说得十分坦率,完全没有掩饰的意思,如此一来,反倒是给人一种他与师映川关系极为亲密的感觉,季玄婴听了,抬眼看向宝相龙树,却见兄长的脸上一片平静,但其中隐隐示威的心思已经显露无疑,宝相龙树之所以如此与季玄婴暗中较量,也是希望在师映川那里更多占几分,在他心中,自己虽然独占师映川的可能性很小,然而却未必就一点希望也没有,如果真的要与其他人分享心上人,那当真是近乎于五内俱焚了,他虽然迫于现实不得不暂时接受,但却是万万不甘心的,甚至心中不止一次地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再早一些遇见师映川,早早获取对方的心,令其他人再没有半点机会。 季玄婴听了宝相龙树的话,反倒是并没有什么表示,他目光游移,看着周围美丽的景致,忽然毫无预兆地道:“……大哥在想什么?”这话听着突兀,但以季玄婴素来的性情,实则已是有所缓和,他以前最开始时虽然知道宝相龙树对师映川有意,但并不认为自己这个兄长对一个少年的感情会有多深,但后来时间长了,才渐渐发现宝相龙树在师映川的这个问题上竟是如此固执,咬定青山不放松,万不肯有一丝一毫的放弃,也没有难以决定的犹豫之态,而到了如今,季玄婴已经彻底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宝相龙树已经不可能回心转意了,如果自己一意孤行,完全排斥他人,不肯与别人分享师映川的话,只怕自己虽然意志坚定,到头来也容易落得一个两手空空的结局,因此心中虽然十分不甘不愿,却又得存了几分忍耐,一时间敛眉沉吟,百般思绪萦绕心头,还好他及时稳住心绪,这才没有过多地沉浸其中。 却听宝相龙树道:“问我想什么?我在想,究竟你我兄弟之间,到最后谁能胜出?”他说着,忽地断去余下的话,但季玄婴闻言,也已经全然明白了其中未曾道尽之意,一时间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再看向宝相龙树之际的目光,已经较之先前有所不同,而宝相龙树也是如此,甚至更有过之,他毫不怀疑自己这个弟弟的心志之坚,也由此更加心生警惕,知道自己如果稍微掉以轻心的话,极有可能会在这一局情场博弈之中输得很惨,原因无他,只因季玄婴太过纯粹,也足够直接,这些往往就是成功所要具备的重要素质。 这时却听见‘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师映川抱着一大堆满是厚厚灰尘的被褥帐衾等物走了出来,很快就来到了湖边,把东西扔到了地上,抬手擦了一把汗,道:“这些玩意儿都得洗一洗,不然没法用,还好这质地都还结实,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也没坏。” 宝相龙树见状,便帮他把这一大堆东西归拢,泡进水里,师映川道:“屋里还有一些,我还得去拿,宝相你看着点儿,别让东西顺水漂走了。”说着,又返回木屋。 这一大堆的东西洗起来颇费时间,师映川脱了鞋袜,把裤腿挽了,光着脚手持一根木槌,蹲在一块青石上卖力地捶洗着被褥,宝相龙树也去寻了一根趁手的木棒,学着师映川的样子去做,季玄婴则是因为不适合做这种有些剧烈的运动,便坐在一边看着二人干活。 师映川只管埋头洗着床单被褥等物,并不去看宝相龙树与季玄婴这一对兄弟,因为他不知道这时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恰当,而且对其中一个人的热情也就意味着对另一个人的冷落,他实在不想做这种无论怎样也不可能两全其美的事情,而且每一回同时面对着这两人,他都能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虚伪、贪婪与多情,这绝不是什么令人身心舒畅的感觉。 日光照晒得湖水也微微温热起来,宝相龙树一边忙碌,一边抽空去看身边几步外的师映川,一想到自己以后永远都会与他如此接近,再不会失去他,心中就甜蜜无比。 此时从这个角度看去,少年的侧面轮廓很是流畅清秀,可惜相貌却没有什么出奇的……宝相龙树刚想到这里,就不由得有些自嘲,自己当初认识师映川的时候,对方比起现在的样子还颇有不如,自己却也照样一见钟情,怎么现在心上人的容貌明明比起从前已经好看了不少,自己却忽然有些可惜对方不是一副出众的姿容了?想到这里,不免摇了摇头,暗笑自己贪心不足。 三人相安无事,晚间师映川做了饭,众人一时吃罢,澹台道齐便自己回到卧室,把门关上,师映川则拿着碗筷去湖边洗涮,正在这时,宝相龙树却来到他身旁蹲下,挽起袖子帮他洗碗,师映川扭头看了青年一眼,问道:“今天你很少说话,是有什么事么?” 宝相龙树原本隐隐有些烦躁的心情就在这一句之后消失无踪,不过当他想起自己与季玄婴相处之际的感慨以及对方那明显隆起的腹部,心中就又是酸醋又是焦躁,忍不住深深吐出一口浊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只当没有这回事,说道:“没有什么。”师映川见他如此,有些疑惑,便仔细打量了一下宝相龙树,道:“骗谁呢,你明明有心事。” 这语气不算特别亲密,但已让宝相龙树听得心里颇为熨帖,他感觉到心脏跳得舒缓而平静,便下意识地用十分柔和的语气说道:“你现在既然就在我身边,我又哪里还会有什么心事。” 师映川听了,不由得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追问,等到洗净了餐具,便起身说道:“咱们回去罢,我还得烧点水,堂兄他现在有身孕,还是喝点烧开的水比较好。”宝相龙树听少年无端说起这番话,顿时心中泛酸,此刻若是季玄婴就在眼前,说不定就要出言刻薄几句,但眼下看到师映川眉目之间那种全然没有意识到刚刚说错话的轻松神色,宝相龙树到底还是强忍下了这股酸醋滋味,应道:“嗯,回去罢。” 一时无话,后来师映川闲来无事,就独自出去踏着月色散步,等到夜色渐深,师映川在外面溜达散心回来,进到卧室门前,刚推开门,一眼便看到桌上的油灯盈盈燃着,灯光如豆,季玄婴正闭目盘膝坐在床上,似乎是在调息,师映川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去倒了一杯水喝了,这时时间已经不早,师映川解开腰带,脱了外衣,准备去床上睡觉,季玄婴忽然微微睁开眼睛,道:“……困了?” 师映川打了个哈欠,又伸伸懒腰:“今天干了不少活儿,是有点困了。”他说着,脱了鞋袜爬到床上,躺了下来,顿时就闻到了被褥散发出来的那种被太阳暴晒过的芬芳气息,很是好闻,季玄婴见他躺下,神色便微微舒缓,动手脱去外衣躺在了师映川身边,自然而然地伸臂将师映川搂在胸前,如此一来,师映川不免在他的怀里动了动,似乎不是很习惯,季玄婴低头看去,只见师映川双眉微展,眼珠骨碌碌乱转,便道:“你在想什么?” 师映川闭上眼,含糊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困。”他此时被季玄婴面对面搂着,就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肚子抵住了自己,师映川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忽然就有了些惶惑的感受,有点忐忑,有点不安,心情十分复杂。其实这不仅仅是他,很多快要做父亲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类似的心情,更不要说师映川现在才十二岁,从年龄上来看,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在第一次得知自己要当爹了的时候,甚至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惊喜,反而是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这就需要一个适应期,而这种感觉也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季玄婴怀孕的症状越来越明显,肚子越来越大,师映川也就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结束了孩童时期,进入到了一种全新的状态,与此同时,心理上才真正开始有了比较充分的准备。 师映川心中胡乱想着心事,渐渐的,眼皮就开始沉了,他今天又是收拾房子又是刷洗晾晒被褥,还要做饭,确实是有些乏了,现在躺下来睡在床上,又被人搂在怀里,便忍不住昏昏将眠,因此又与季玄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之后,不知不觉地就渐渐睡着了,没过多久,呼吸已经明显轻浅起来,在静谧的房间里仿佛风过林梢,悄然无痕。 季玄婴却还没有睡,他听着师映川的呼吸声,只觉得心中也沉静下去,他望着少年平静安逸的睡容,将被子替对方掖了掖,师映川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好看的眉毛不禁微蹙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渐渐松展,显然是已经睡得熟了,进入了梦乡,季玄婴就这样看着少年安然的睡颜,回想着两人从相识到现在所经过的一系列事情,于是如同古井静水的心头就隐隐泛起了微波,心中生出难以描述的情感,他虽然为人习惯直来直往,但也觉得自己身为男子,又是兄长,理应好好照顾师映川才是,不过近期因为怀孕的缘故,反而令师映川对自己呵护备至了,想到这里,忽然就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这时怀中的身体却轻轻一动,季玄婴怔了怔,凝目去看师映川,此刻房间里虽然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黄,但已足够让季玄婴可以将少年的睡容看得清清楚楚,师映川的眉毛微攒,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季玄婴见状,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向少年的眉宇,想要替对方抚平眉间的不快,此时他的指尖已经碰到了少年,一股人体的温暖之意立刻就传递到了指尖,正在这时,却见师映川在睡梦中微微皱眉,含含糊糊地道:“师尊……” 这声音太模糊,季玄婴没有听清楚说的到底是什么,因此只是轻抚着师映川的背,这时师映川犹自不觉,又低哼道:“师尊……父亲……”虽然声音还是有些模糊不清,但季玄婴这回听明白了,是在叫连江楼,同时也是自己的叔父,师映川一向是在连江楼身边长大,年纪也还小,想必是很依恋对方的,就像自己现在同样也会思念父亲季青仙一样……思及至此,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师映川此时的情绪,季玄婴只觉得心脏微微一动,好象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什么东西戳中了,真是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季玄婴不由得双臂微微收紧一些,师映川没有什么反应,却本能地依偎着,潜意识中虽然感受到这个怀抱不是很熟悉,并不是连江楼,但却给人一种淡淡的安心之感。 怀里的少年又嘟囔了一两句,便不再出声了,季玄婴听着师映川均匀的呼吸声,鼻中闻到对方头发上的淡淡熟悉味道,若有若无的,他看着师映川清秀的脸庞,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一张清逸的面孔上显出颇为温和的神情,望向师映川的目光当中也多了几分微妙的含义,但就在这时,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一身素衫的宝相龙树迈步跨进门来。 宝相龙树进到屋内的同时,已经扫视了一眼床上,当看到季玄婴亲密地拥着师映川时,青年的目光明显一闪,紧接着他关上门,径直走到了床前。 ☆、九十七、有朋自远方来 宝相龙树径直走到了床前,在刚才推开门看到眼前这一幕之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也一时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才好,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那双黑色的眸子中似乎有隐隐的幽火,正寂静地燃烧着,样子与他白日里的表现大不相同,他的眉宇之间也处处都刻着战意,高昂澎湃,丝毫不加掩饰,那眼中的火焰烧得浓郁,几乎要烧化了一切,那是看似平和却又凌绝他人的眼神,普通人若是见了,只怕就要心神失守,但季玄婴见状,却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动,只是目光淡淡地与宝相龙树对视着,他的眼里虽然没有像宝相龙树那样强烈的情绪波动,但也毫不示弱,颇有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味道,彼此的目光交锋当中,并没有哪一方取得胜利。 宝相龙树见状,显然是对方那多了一些恣意的反应有点出乎了他的预料,面对着这样的季玄婴,宝相龙树的唇边不由得微微聚起一丝冷诮之意,瞳孔中的光芒更是如同烈日一般,刺体生痛,不过宝相龙树毕竟是宝相龙树,他几乎瞬间就调整好了心情,与此同时,他看了一眼正在季玄婴怀里熟睡的师映川,眼中略略柔和下来,但看到那还未长成的身子被抱在别人的怀中时,宝相龙树心中只觉得极不是滋味,心中已是嫉妒不快之极,但同时又是极度清醒,他的目光再次移到季玄婴脸上,却见季玄婴依然是那种无所谓的淡薄表情,只不过在细微之处好象又有些别的什么,宝相龙树见状,心中一动,以他对这个这个弟弟的了解,对方无论做什么想什么都是不会有所掩饰的,也许是因为彼此之间的血缘联系罢,宝相龙树相信自己对于季玄婴的判断是有很大的可信度的,所以那也许……是罕见的挑衅?还是单纯的示威? 如此一来,越是这么想,宝相龙树就越是没有擅自开口,男子漆黑的眼睛里精光明灭不定,百般念头都在脑中快速转动,就在这时,突然间宝相龙树伸出手去,点中了师映川后腰上的一处穴道,确保少年进入深层的睡眠状态,不会被吵醒,其实以师映川的修为,若在往日哪怕是休息的时候,也总会分出一部分警惕之心,是不会就这么被人点了穴道的,但他方才既然是睡在季玄婴身旁,而且这处世外桃源也只有他们几个人而已,根本不需要有所防备,因此师映川心神松懈,没有任何提防,这才中了招,但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季玄婴的手也同时一动,封住了师映川肩头处一个作用类似的穴道,两人同时动手,这一幕令兄弟二人不由自主地互视一眼,一时间双方都有片刻的恍惚,明显地怔了一下--果然是兄弟啊! 两人眼神如此相交,但很快就错开了,不过却都没有做出什么表示,只是很快就互相用似乎是饶有兴味又似乎是探询的目光看着对方,这种态度上思想上的小小演变是非常微妙的,这对兄弟尽管性情各不相同,但二人都是心思十分敏锐的那一类人,因此眼下的这种眼神交流所制造出来的效果,反而比任何开诚布公的谈话都要来得直接而更有效率,这时宝相龙树心中有所玩味,面上的表情当中就多了些东西,同时也相应地减去了什么,两人此时目光再次交错,宝相龙树调整了一下面部,做出与平时相同的平静模样,就再无任何动作,只目光从季玄婴的身上移到脸上,但若是仔细看去,就可以发现他的目光当中的含义复杂,而季玄婴却可以从中精准地解读出正确的意思,于是青年忽然间淡淡一笑,从这个笑容中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味道,但也许就是在这个笑容里面,就已经可以挖掘出视为最好回应的内容了。 这时师映川被点了穴道,已经睡得极熟,等闲不会被吵醒了,宝相龙树站在床前,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看着仍然拥住师映川的青年,原本充盈在眼中的幽光忽然就缓缓地淡了下去,只是那么一转眼的工夫而已,宝相龙树敛尽先前有些咄咄逼人的气势,又变成了素日里面对师映川时的平和,用一种颇为微妙的眼神打量着季玄婴,微微启唇轻诮一笑,说道:“……二弟,看来我终究还是小看了你。”一语未绝,脸色已严肃了些许,季玄婴闻言,明亮的双眸微抬,眼内光辉流转,有若雪光冰影倒映其中,面对着自己的兄长,季玄婴依旧保持着亲密搂抱住怀中少年的姿势,目光在宝相龙树脸上转了一下,唇角便依稀露出了一丝似是微笑又并非笑容的单薄弧度来,语气如常却又无比笃定地道:“……大哥,你是在嫉妒。” 刹那间宝相龙树的瞳孔骤然一缩,眼里的阴霾平地而起,在这一瞬间,在心中沉默而滚腾的冲动之下,宝相龙树就这么被这一句话重重击在了心头,似是有些不妥,而同样也是在这个时刻,他先前的平静与风度就仿佛被狂风迅速卷走,整个人变得冰冷起来,双眼之中剩下的只有一抹令人心悸的精光,宝相龙树的衣袖似乎无风自动,也就在这一刻,季玄婴突然间眸光闪亮,他的手拥着师映川,眼中的光芒瞬间变得凌厉骄傲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而肆无忌惮地流露出这种神情,刹那间两人的目光正式接触,顿时狠狠地撞击在一起,几乎爆发出火星,彼此的眼神都在散发着同样的力量,恍惚中双方似乎就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就是相持又相争的,这一点任谁也无法否认。 宝相龙树忽然微微眯起眼睛,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再次正常睁开,通过这种最为简单却也最为不易的方式,他终于调节了一下心情,暂时让自己的情绪维持在一个还算稳定的程度,这时却见季玄婴清冷的眼眸中一点一点地堆积起了一层冰雪,平静地道:“你是想要独占他?大哥,我很清楚你的为人,你不是一个情愿与别人分享的人。”宝相龙树心中一动,面上就不由生出了一丝些微的变化,瞬时间许多念头便从他心头闪过,说起来,人的想法真的是太奇怪了,也太贪婪,永远都不知足,从前最初时师映川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那时便想着只要对方可以心平气和地面对自己就可以了,而在师映川不肯表明态度的时候,自己就曾经说过哪怕是与别人分享少年也是可以的,只要能够在一起,能够被接受,那么这些问题就都没有关系,只要在一起就好,可是当师映川真的接受了自己,终于肯吐露心迹之后,自己又开始觉得不满足了,一想到要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心上人,立刻就是满心的不甘啊! 想到这里,宝相龙树心中暗叹,他呼出一口浊气,再不迟疑,站在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的季玄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位置的关系,青年的目光给人一种相对睥睨的感觉,仿佛是在俯视,他眼中明暗错落,忽然就有一个念头浮出水面,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像流星一样,一现即逝,在脑海中兜了一圈便瞬间被消去,宝相龙树忽然无所谓地笑了笑,心中已有定计,当下眼珠缓缓一凝,看着季玄婴道:“不错,我平生从不喜欢与他人分享,不过二弟,你也同样是这种人,我说的可对?”季玄婴眉头微展,平静如湖的双眸中深蕴着清光,之后又无比淡然地道:“……说的没有错,在某些方面,我其实与你是一样的,这一点我从不否认。” 这种货真价实的坦白让人无话可说,不过说来倒也奇怪,在说出这番话之后,季玄婴与宝相龙树的心中却是同时微跳了一下,两个人似乎都捕捉到了某种同样的感觉,如此相似--这就是血缘么?如此不是的话,那又应该做何解释? 想到此处,两个人似乎都打定了某个主意,不过这种感触立刻就被暂时抛下,宝相龙树仿佛沉吟了片刻,之后便将目光渐渐从季玄婴身上移开,落在了正在熟睡的师映川脸上,青年伸出手,轻柔地为师映川掖了掖耳边散乱的头发,说道:“二弟,原本在我看来,以你的性子,这辈子应该是不会有什么人能让你牵心挂肚的,我以前还在想,映川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看起来也没什么出众的,你之所以要他,无非就是因为想跟我较劲,证明你比我更优秀而已,只是到了现在,我才不得不承认你是真的惦记上了他,莫非他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么,好到除了能让我这个做哥哥的朝思暮想之外,还能让你这个从小就性子高傲异常的人也一路追随至此,我本以为映川他只是个很普通的孩子,他的好只有我一个人才会用心去欣赏,去体会,而如今看来,你和我真的不愧是亲兄弟,就连眼光也都一样。” 宝相龙树语速缓缓说着,灯光下,他望着师映川熟睡的容颜,只觉得心中又是柔情满满又是不甘不愿,可是无论怎样不情愿,怎样嫉妒,也仍然改变不了自己对于这个少年来说并非唯一的这个事实,既然如此,自己又何必自欺欺人呢,眼前这人于自己而言是不可替代的,可是自己于对方而言,却只是感情世界中的一部分。 宝相龙树说完,将腰深深地弯了下去,他低下头,将脸颊贴上了师映川的脸,轻轻厮磨着,轻轻滑动,少年的肌肤极为滑腻,与其相触之际,令宝相龙树的心神也出现了短暂的失守,季玄婴见状,表情平稳,但当宝相龙树的嘴唇凑近了师映川的嘴角时,他发现自己并不能像想象中的那样继续无动于衷,便有些语气冷硬地道:“……你是要在我面前展示自己是如何趁着他醒不过来的时机,肆意轻薄他的么?”宝相龙树听了,若有若无地轻嗤一声,道:“二弟,他并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也有份,所以我有权做任何我想做的事,难道这不对?” 季玄婴对自己这个兄长的性格行事很是清楚,因此便没有应对,这时宝相龙树却忽然抬起头,目光熠熠地看着他,说道:“我有一件事要与你说,现在你我虽然与映川有了目前这种关系,但不要忘了,他心里最惦记的却是那方家的丫头,你我兄弟之间争执也还罢了,那方家丫头却是不得不防,不可让她渔翁得利!至于你和我之间的问题,以后再谈不迟。” 宝相龙树毕竟不是年少冲动的毛头小子,虽然与季玄婴相争,但却仍然想到要以稳住对方、共同抵御最大的情场敌人方梳碧为先,否则说实话,即使季玄婴与他是亲兄弟,他也不能如此看似大方,一时间两人目光相接,季玄婴意似思忖,但却没有答话,宝相龙树见状,也不曾催问,他动手脱了外衣和鞋袜,上了床挪了挪侧身躺在外侧,这时师映川正背对着他睡得很熟,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仍有什么不安与彷徨,宝相龙树轻声一叹,伸出胳膊从后面搂住了少年,在他对面的季玄婴见状,一双幽深清冰的眼睛透出淡淡的愠色,下意识地拥紧了少年,宝相龙树看了青年一眼,眼里顿时流露出寸步不让的意味。 师映川被他兄弟两人用身体夹在中间,却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依旧睡得很沉,这时宝相龙树忽然微微撑起上半身,就着灯光低头去看师映川,此刻季玄婴距离宝相龙树极近,能够清清楚楚地瞧见兄长的神情,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有一种温柔到极致的东西在流淌,那种根深蒂固的怜惜和爱意,让那张原本并不如何出众的面孔也多出了几分异样的魅力,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会是未来的阎罗狱主。 就在这时,宝相龙树伸出手轻轻抚上了师映川的脸,他想,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对师映川心动的?不过这个问题也许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从今以后他将不再是一个人,这样就很好……想到这里,宝相龙树忽然面色平静地开口,道:“玄婴,我问你一件事,你究竟为什么会喜欢他?”季玄婴似乎有些意外于宝相龙树会问起自己这个问题,不过他在一顿之后,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么,你又是为什么?”宝相龙树听了,就笑了起来,道:“也对,这种事情原本就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你固然回答不出来,即便是我,也一样回答不出。”说着,宝相龙树扯了扯被子,帮师映川掖好,他再度仔细审视着师映川,见心上人已经睡得很沉,确实不会被弄醒,这才深深低下头去,轻吻着师映川的眉毛,似乎是想要把那微微蹙起的皱痕吻散,季玄婴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也没有开口。 一时宝相龙树吻了吻师映川,这才再度躺了下去,顺便弹指打出一道劲风,熄灭了油灯,顿时屋里一下子灯光尽数失去,变得一片黑暗,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宝相龙树伸臂搂上师映川的身子,只觉得怀中真真是软玉温香,其实师映川非但不是女子,而且还正处于年纪极轻的时候,身体完全是少年人特有的那种纤细,哪里是什么软玉温香,但宝相龙树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得心满意足,他听着师映川均匀的呼吸声,只觉得心中所有的烦恼都暂时统统散去,一想到自己终于不再是从前的苦苦单相思,终于得到了回应,心头忍不住又是感慨又是欢喜,只为了这一刻的两心相近,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来换取,都是万分值得的。 在黑暗的笼罩下,三人躺在同一张床上,虽然师映川被点了穴道,轻易不会醒来,但宝相龙树与季玄婴还是都没有擅自移动,只微合着双目,似乎是怕打扰了两人中间那少年的安眠,渐渐的,兄弟二人也不知不觉间有些睡意,正在这时,房外却忽然传来一缕幽幽的箫声,凄冷而悱恻,两人同时微微一怔,只听这箫声黯淡而低回,仿佛能够让人感觉到吹奏之人此刻难以言诉的寂寞心情,除了澹台道齐之外,不会有其他人。 箫声不绝如缕,在风中悠悠飘散,引人情思,宝相龙树忽然心有所感,他的手握住了师映川的手,就此闭目而眠,床内侧季玄婴的睫毛几不可觉地颤了颤,鼻中萦绕着少年身上的味道,亦渐渐坠入梦乡。 …… 四人在这里一连住了几日,这一天清晨师映川醒来之后,一睁眼就看见季玄婴还在熟睡,季玄婴如今随着怀孕的时间越长,就越来越容易疲乏嗜睡,师映川见状,便轻手轻脚地准备起来,正在这时,身后却忽然有人贴着耳朵低语道:“……醒了?”同时一只手已从下方衣摆处探入,轻轻抚摩着少年平坦的腹部,师映川被这种极为亲密暧昧的抚摩弄得全身一个激灵,立刻压低了声音道:“你又动手动脚的,就不能安静一会儿?” 耳边传来男子低低的笑声,紧接着对方便故意在师映川耳边吹气,道:“又不是姑娘家,好好的一个男子汉,怎么忸忸怩怩的?”师映川抓住对方那只正在自己肚子上揩油的手,小声道:“你老实一点儿罢,不要把他吵醒了。”说着,小心地坐了起来,下床穿衣。 一时师映川与宝相龙树推门出屋,去湖边洗漱,师映川简单梳了头之后,两人就在湖畔练功,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师映川就去准备早饭,等到食物的香气开始飘散在空气里的时候,澹台道齐便从屋里走了出来,师映川摆好碗筷,这才进屋去喊季玄婴起床。 四人吃过饭,很快,伴随着太阳逐渐升高,温度也开始上升,师映川坐在树阴下,拿出自己制作的竹笛吹了起来,用以打发时间,宝相龙树坐在他身旁,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神情认真地专心聆听着笛声,虽然师映川吹笛子的水准谈不上出神入化,但即使如此,宝相龙树也仍然听得很是专注,唇边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这样的时光是安静而单纯的,往往令人忘记了很多烦心的事情,屏弃了杂念,哪怕他们现在是类似于被软禁的处境,但是能够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切,无论如何还是会让宝相龙树忍不住感到很开心。 正在这时,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奇特的声音,颇为清越柔亮,宝相龙树循声看去,却见季玄婴身穿宽松的袍子,手里拿着一片青翠的树叶正凑在唇边吹着,所吹奏的曲子与师映川一模一样,极为合拍,季玄婴一边吹奏一边不徐不疾地走了过来,在师映川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师映川扭头看了青年一眼,脸上露出笑容,季玄婴亦向他微微点头示意。 此时万里晴空如洗,微风淡淡,花香袭人,季玄婴在音律方面的造诣是很高的,他虽然是中途加入,但吹的曲子在片刻之后就已经与师映川的笛音完美无缺地融为了一体,配合得天衣无缝,宝相龙树在一旁眼见这一幕,面色依旧自如,眼中却闪过一丝深沉,便在这时,不远处的木屋那里忽然只听‘吱呀’一声响,门被打开了,澹台道齐手中拿着一支短箫,大步走了出来。 男人唇色猩红,俊逸的面孔上神情莫测,根本无法形容,就仿佛一半冰山一半火焰,迅速地转换交汇,他抬眼遥望远处那个唯一可容人来去的险峭小路,仿佛冥冥中感觉到了什么,目光死死盯牢在那里,此刻澹台道齐眸中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缓缓拿起短箫凑在唇边,吹起一曲《迎仙客》,这曲子乃是一般迎接贵宾时所奏,曲调雍容端肃,但此刻明明还是原本的调子,却被澹台道齐吹得幽冷凄寒,万千心事,尽在其中。 第38节 ☆、九十八、 你可曾后悔过 澹台道齐手执短箫,幽幽吹着一曲《迎仙客》,那曲调冷徊之极,一声又一声仿佛可以穿透人心,只因那是一种苦,苦在了人心底最深也最隐秘的地方,浩瀚如海,齐齐共鸣,那是时光和情感被人无情地匆匆攫走,只剩下无尽的苦涩,此时澹台道齐的脸虽然已经变得苍白,但其中却显现出一丝异样的红晕,这种仿佛鲜血一般的颜色在他的瞳孔中也有,一时间脸、唇、眼,统统都被血红色所蔓延,看上去极是妖异惊心,在场的师映川三人第一次见到澹台道齐那张一直木然的脸上出现了如此复杂之极的变化,面部的肌肉在细微地抽搐着,跳动着,颤抖着,挤出无数令人心悸的表情,在这一刻,所有人类可以表现出来的情绪都在这张面孔上被展示得淋漓尽致。 一刹那间,澹台道齐恨不得放声大笑,笑自己,笑藏无真,笑尽天下一切可笑之事,有万千酸甜苦辣咸涩的滋味一起翻涌上来,那是一种直接把人的灵魂也一下掏空的茫然与疼痛,令人虚弱不堪,令人无可阻挡,近乎崩溃。 箫声已经越发凄厉起来,这时澹台道齐脸上已经没有半点木然之色,满满的全是无尽悲凉,此刻这箫音代表了他的心事,也预示着他的心中已经作出了决定,即将要与自己毕生所爱展开一场生死相对的会面,然而他眼下虽然已有决断,却依然止不住心绪沸腾,澹台道齐遥望远处,双目微微闭起,却有两道泪水滚滚而下,沿着脸颊蜿蜒着,不由自主地淌了下去,掉在地上,男子血红的嘴唇翕动着,仍在吹着箫,却用了除自己之外再无他人可以听到的心声在心底喃喃道:“无真啊无真,你我时隔多年,终于又要再一次剑光相见了,从前种种恩爱,你可已经忘记了么?”在这一刻,男人的心声只在自己心中萦绕,无人可以听见,但是那种无法抑制的心情却透过箫声传递了出来,即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够明明白白地听懂曲中所包含的东西,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仿佛寂静下来,只有一缕箫音在每个人的心底响起。 突然间,箫声戛然而止,就见澹台道齐一把折断了那支短箫,随手弃在地上,此时他整个人已经气势大变,变得冰冷不可捉摸,断成两截的竹箫刚刚落到地面,就已经骤然崩溃,化作粉末,与此同时,澹台道齐束发的丝带猛地被冲开,一缕缕黑发以一种令人心悸的姿态狂暴四散开来,在空气中飞舞,以澹台道齐为中心,周围的花草全部都在这股疯狂澎湃的气势下下瑟瑟颤抖,低伏下去,一股冷酷冰厉的剑意骤然降临,澹台道齐此刻的气息庞大得令人恐惧,若是普通武者在此,足以在心神震颤中迅速崩溃,男子牙关紧咬,不知不觉间甚至嘴里已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蔓延开来,紧接着,那猩红如血的嘴唇微微张开,突然间猛地拔起一道长啸,毫无保留地从喉咙中冲出,发出一声犹如野兽负伤一般的嘶吼。 那是近乎声嘶力竭的吼叫,周围的花木顿时就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冲击得支离破碎,花瓣残落如雨,落红成阵,这道由尖锐而渐转狂肆疯暴的啸声仿佛炸雷一般隆隆做响,震得师映川三人在猝不及防之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好象被翻转了过来,澹台道齐凄厉嘶啸,那是从心底最深处爆发出来的情感,将一切理智都冲击得粉碎,这时澹台道齐的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眼前只有无数不可抗拒的回忆在起伏跌宕,整个人陷入到了无穷无尽的不堪往事当中,那些明明是甜蜜无比的片段,每一个场景都触动人心,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让人感到心脏被记忆的刀子切割得支离破碎,就连神魂都被一刀一刀地切成了碎片,每一刀都牵扯出无限痛苦,天地之间只听见澹台道齐的长啸在回荡,那声音之中全是癫狂之意,很快就渐渐低回下去,好似独自舔伤的野兽,直至近无,最终以一个崩溃般的失神做为结束,但是澹台道齐在转眼间又突然双目一寒,然后一字一句地喝道:“……久违了,藏无真!” 这是一声突兀的厉喝,声音响彻天地,这短短的一句话却仿佛山岳一般,狠狠地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碾过,也就是在这时,远方那险峭小路的尽头处出现了一个青袍大袖的身影,玉宇无尘,澹台道齐的瞳孔在这一瞬剧烈收缩,他看着那个飘飘而来的青色身影,视线死死停留在对方身上,他的脸色一阵平静一阵疯狂,眼眸微微亮起,内心深处那个不可触碰的地方陡然间迸发出一股到了极致的动荡,他的眼神像是苍穹之中被撕出的一道漆黑裂缝,又像是中了魇,整张面孔上的肌肉都在无意识地抽搐,然而他的目光却是从头到尾都死死地紧紧地钉在了那个青色的高颀身影上,冷冷凝眸,根本无法也无力□,这时澹台道齐突然间就觉得心头剧痛,有如烈火焚烧,就好象整个人从头到尾被一把刀子全部狠狠地剖开,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血肉,此时此刻,心底却有一句话在缓缓流淌--无真啊无真,你可知道我此刻究竟有多么想要杀了你,这一次,你还能够躲得了么? 两人四目交投,霎时间仿佛时光倒流,天地转换,这一对久违的情人再次相见,彼此都还是旧时模样,藏无真的眼睛好似深邃无尽的夜空,里面有星河灿烂,然而那眼眸却异常平静,没有半点波澜,那是一种绝对的超然之姿,并非刻意而为,飘渺而漠然,就仿佛世间任何事情任何人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意义,这时他与澹台道齐之间还隔着颇远的一段距离,但两人的视线直面相对,已经无视了空间与时间,彼此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切,至于那究竟是什么,却无从说起。 藏无真缓缓扬眉看着澹台道齐,脸色疏漠,这份平静是非常自然的,好象他天生就是如此,即便天地崩灭也无法让他有所动容,然而此时此刻,他心中所思所想究竟如何,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就见男子唇角微微翘起,开口道:“……确实久违了。” 简短,直接,平静,那记忆中无比熟悉的声音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发出,在空气中流散开来,吹入耳中,声音宛若流水泻玉,但凡听到之人,整个身心都会因此精神一振,此时日光灿烂中,两人遥立相对,彼此凝视,在这一刻,从相遇之初到相知相恋,结为情侣,这过往的一切经历都在这个时候重新倒溯回来,在心头默默交织,那些彼此之间充满温情的小事,一句话,一个笑容,一个动作,原本以为有许多都已经忘记了,然而在重逢的这一刻却是忽然又从记忆深处被翻出来,于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恍然发现,原来两人之间竟是有着这么多的往事,这么多的深刻回忆,连时间都无法将之消磨,不肯忘,不想忘,也不能忘。 这时澹台道齐的视线忽然就移到了藏无真身后的一抹倩影上,他眼中的复杂感情立刻就好象热汤沃雪一般,瞬间消融不见,澹台道齐脸颊上的肌肉微微一动,语气却出奇地冷冽:“……阴怒莲?”他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女子,那眼中的冰冷虽然稀薄,却代表着隐隐的毁灭之意,似乎如果没有一个解释的话,下一刻他就会出手!澹台道齐冷冷说道:“你来做什么?” 阴怒莲淡淡开口,声音平静得没有半点起伏,但在这平静之中,又蕴含了丝丝寒意:“……我来看看你是如何死在这里的,或者,给真郎收尸。”就在她话音方落的同时,阴怒莲忽然就笑了起来,那张原本冷艳如冰霜的玉容就这么在这一笑之中好似万莲竞放,冬雪融化,就连此间的湖光花影都似乎因这一笑而变得失色起来,阴怒莲素手纤纤,挽起鬓边一缕散发,风姿倾城,道:“澹台道齐,我承认当年没有赢过你,但是看看后来发生的事情,原来你也从来没有赢过,甚至输得比我还惨。” 她说罢,深深看了一眼藏无真,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眼之中了,随即飘然而去,没有留在原地,只因为她知道藏无真是不会愿意她留在这里亲眼看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些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解决,而她的骄傲也不允许她等到别人开口要求她走的时候才离开,风中,只留下她淡淡的话语:“……真郎,我在山下等你,你一定要平安下山。” 这时澹台道齐忽然眼望天际,良久之后,才淡淡地说道:“既然你已经来了,那我自然说到做到,这个小家伙还给你就是。”说着,随手向另一边的师映川一指,登时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剑气便自他指尖射出,隐入师映川体内,澹台道齐看了师映川一眼,道:“好了,现在你身上的东西我已经替你消去了,现在,你们三个立刻下山。”师映川没有动,却看向藏无真,嘴唇微微一颤,似乎要说什么,藏无真却大袖一拂,平静地说道:“川儿,立刻下山。” 其实事情到了现在,在场的三个年轻人心里很清楚,既然两位宗师强者已经聚头,那么此时的局面就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了,季玄婴忽然对着澹台道齐深深一礼,然后便带头离开,师映川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向藏无真行了大礼之后,这才与宝相龙树迈步赶上了前面的季玄婴,三人很快就离开了这一处世外桃源。 这一方天地之中只剩下了一对昔年的旧情人,此时藏无真目光中的清冷淡然并没有半点改变,反而变得越发分明,但他如今看着自己曾经与之有过无数快乐时光的情人,眼中忽阴忽晴,半晌无言,心中却升起一丝淡淡的迷茫,自己一生都走在修行的路上,一个人选择踏入武道之路,求的便是终有一日可以摆脱世间一切束缚,自在逍遥,然而到如今似乎希望的东西已经有了,但此身却不能摆脱恩怨情仇,很多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弱者的时候,想要的是超脱,可是到了现在明明已经踏入这世间的颠峰之境,却为什么好象并没有从前想象中的那样欣慰愉快呢,一个人生在这世上,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得到真正的逍遥? “如果当初……”这句话刚刚从心底露出一个开头,藏无真突然就又硬生生地将其捏碎,可是尽管如此,他自己心里却捏不碎这个念头,也更知道刚刚自己内心深处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选择挥剑斩情丝,是不是他与澹台道齐两人就能够一直平静而宁和地生活在一起?这个问题如今看起来真的是很可笑,甚至很天真,但‘如果’毕竟也只是‘如果’而已,现实早已给出了一个残酷的答案,或许当初作出另外一个选择的话,一切都会有所不同,然而这些假设已经毫无意义,因为时光永远不会倒流,想到这里,不由得微微迷茫。 但藏无真毕竟是世间屈指可数的顶级强者,道心之坚少有人及,他依稀暗淡的眼眸骤然重新明亮起来,虽然整个人仍旧是一副绝对的漠然样子,但眉宇之间却难掩那一丝深深的疲惫,他望着澹台道齐与当年并无二致的容颜,仍然是那样的骄傲,那样的俊逸,不知道为什么,藏无真突然之间心中就生出了一缕惭愧之意,但转瞬又再次逝去,面孔恢复了沉静,再无半点情绪流露出来。 这时澹台道齐的目光有若实质一般,定定摁牢在藏无真的脸上,他眼中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如今时隔多年,他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个自己最爱也最恨的人,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眼下的藏无真与那时的藏无真仍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其他的很多东西却已经变了,不复从前,澹台道齐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藏无真整个人变得更冷漠了,仿佛拒人于千里,根本就没有想要沟通的意思,因此澹台道齐就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却是有些哑,他再次深深看了藏无真一眼,眸中交错驳杂,情仇两难,然后极缓慢极缓慢地吐出了一口气,似乎是想要把胸中的所有酸甜苦辣统统都尽数吐出来一般。 随着澹台道齐这口气一吐,他的身体也已经挺得笔直,良久,这一口气才终于吐尽,这时澹台道齐的眼神已经变了,目光已经平静下来,但其中却多了一丝睥睨世间万物的傲然之色,仿佛面前的一切一切无论是生存还是毁灭,都只在他一念之间而已,这是只有建立在无与伦比的强大自信心之上的高傲,此刻澹台道齐这才轻轻一笑,淡淡扯起唇角,傲色尽显,风姿无双,直到这个时候,这个血唇利眸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澹台道齐,是当年那个仗剑天下,有剑中之圣称号的澹台道齐,也是唯一能令藏无真这样的人垂青的骄傲男子。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澹台道齐心中还是生出无尽的不舍,此刻万般思绪都在胸腔里滚滚如潮:远处的那个人,自己有多么想要他留下来啊! 澹台道齐眼中的神色在瞬息间千变万化,藏无真曾经与他在一起相处很久,哪里猜不到男子心中在想什么,哪怕不是全部,至少也能模糊知道六七分,一时间藏无真只觉得道心一颤,他想要强行抑制这种心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只是迟疑着,自从他在多年前跨入宗师之境以后,一颗心就已经打磨得风雨不侵,可是啊,可是,这世上却总有一个人还可以影响他的心境,这到底是为什么!思及至此,不经意间藏无真的眼神已经微微有清光波动,但他此刻怎肯让澹台道齐发现自己不够冷漠的样子,因此略一思忖,就决定快刀斩乱麻。 但就在藏无真准备开口的时候,只见澹台道齐负手而笑,却根本无法再将心中的伤口重新缝合起来,他仿佛感叹般地说道:“太上忘情道……以有情入道,然后忘情出局,最后以灭绝情爱而得道,得情忘情统统都只是手段而已,藏无真啊藏无真,原来对于深爱你之人,你却是最苛刻无情的,而当我真正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正是你离开我的时候,那时已经明白得太晚了,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用尽了我所有的力量去挽留你,恳求你,无比渴望你回心转意,可是你却只是无动于衷,就好象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即将落入深渊,却不肯伸出手拉我一把……可惜啊,纵然我澹台道齐有无敌剑法,世间颠峰之力,却也没有办法勘破人与人之间的爱恨纠缠!” 澹台道齐说着话,脸上却在笑,笑得肆意,他的声音似乎微微有些怪异,如果特别仔细听的话,就会发现原来是他的声音正在颤抖,藏无真感应着男子那种看似恣意却实则悲怆的情绪,心中突然狠狠一沉,这时澹台道齐已经哈哈大笑,他并未收起脸上的笑容,然而双眼之中却是隐隐流动着痛楚之色,这个孤狼一样的男人已经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的身体也颤抖起来,此时心潮澎湃之下,一字一句地质问道:“藏无真,在你心里,你我哪里是什么情侣?也许我最多就算是你的道侣而已,只是为了你的修行,就是这样!也只是这样而已!藏无真你告诉我,除了修行,除了追求你的大道,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澹台道齐这个人?还是说后来我已经成了你的魔障,只要铲除你我之间的联系,你就可以自此天地逍遥?藏无真,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哪怕一刻后悔当年你所做的那些事情,后悔统统抹去你我之间多年的恩爱?” 澹台道齐的话就好象一把世间最锋利的刀子,执意要剖开此刻两人之间所有自欺欺人、口是心非的的掩饰与伪装,也狠狠剜在藏无真的心口上,藏无真看似平静地望着男子,暗中却是感慨难言,不晓得应该说什么才好,正在这时,他却突然看见两行红色的水痕从澹台道齐的眼眶中缓缓流出,沿着白皙的面孔无声地蜿蜒下去,在脸上拖出两道长长的鲜红烙印,然后滚落下去,滴在衣襟上,那种颜色触目惊心,此刻澹台道齐微张的瞳孔已经不知道是由于充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总之已是变成了红色,而且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眼睛,只怕男子现在眼前看到的所有景象都变成了血色,就好象泡在了血水里,那流下来的也不是单纯的眼泪,而是血泪,这究竟需要多么恨,或者说多么爱,才会令人如此痛彻心扉! 藏无真只觉得整颗心仿佛都在冰窟窿里冻过了一般,他突然有些不忍去看澹台道齐,他想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但却感到自己的胸膛闷重得开始难以承受,想要大口大口地用力呼吸,这时在心口处突然传来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剧痛,仿佛有千万根无形的钢针在拼命戳刺,藏无真的脸色微微变了,他抬手按住心房位置,全身的力气迅速流失,他的身体缓缓矮了下去,最终颓然跪倒在地。 这突然发生在眼前的一幕令澹台道齐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直,紧接着他就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跪倒在地的藏无真,那个男人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无比,白净的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汗水,脸上的表情虽然因为骄傲的缘故还极力维持着平静,但那痛楚之色却是无法全部掩盖的,每一个看见的人都会感觉到这个男人此刻一定是正沉浸在极度的痛苦当中。 “哈哈哈……”澹台道齐突然间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完全失态,再不见有丝毫的风度,一道道血色再次从他的眼中流出,笑得流出泪来,鲜红的颜色使得那张英俊的脸都隐隐现出狰狞之感,澹台道齐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因为太用力的缘故,他同样也不得不跪倒在地,一手捂着肚子,一时间周围四下俱寂,只听见男人疯狂的笑声回荡。 ☆、九十九、情人剑 澹台道齐大笑不已,那是一场痛快淋漓的笑,但同时也是野兽受伤之后的呜咽,他在笑藏无真,也在笑自己的苦苦强求,就连嘴里吸入的空气甚至都有了一丝火辣辣的感觉,他一只手捂着自己笑到抽痛不已的腹部,另一只手则抬起来指向远处脸色苍白的藏无真,指尖微微颤抖不已,他的笑声很快就变得支离破碎,再不成音,每一点笑声好象都是在贪婪地吸收着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生命力,空气与声带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嘶喘,仿佛垂暮的老人。 --爱到恨,恨到绝,究竟要怎样才能让我忘记你,让我能痛痛快快地斩断你我之间的牵绊! 直到那笑声终于逐渐低了下去,最后慢慢消止,澹台道齐这才重重地吐出了一口带着几分血腥味道的浊气,颤抖的指尖也稳定下来,他指着旧伤发作的藏无真,脸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心如古井,再也不曾涌起一丝波澜,只哑声道:“摧心剑……藏无真,这么多年来,每三天就发作一次的滋味好受么?你可记得我当年在舍身崖的话:你既然负我良多,那么你就也尝一尝这心痛的滋味罢,有生之年永远受这摧心之苦,让你知道究竟什么叫作心如刀割!” “……藏无真,我澹台道齐宁愿舍弃一身所有,只要能与你此生相伴,就已足矣,哪怕是日后生死轮回,肉身腐朽,也不能磨灭我对你的不舍,可是你却是怎么对我的?怎么对我!” 最后一个字说完,澹台道齐突然间仰头放声嘶吼起来,无数纠缠在心底的爱恨从咆哮中被挤出,被死命地从喉咙里逼出来,澹台道齐的声音里不知道是搀杂了什么手段,但凡听到耳中,就会产生一种令人深深陷入窒息、几乎快要发疯的感觉,直震得四周鸟雀走兽奔散急逃,藏无真跪倒在地,急促地喘息着,如今的他已经并非很多年前的那个藏莲座,那个目中无尘的冷漠男子,此刻耳边回荡着澹台道齐仿佛疯了一样的连续不断嘶吼,藏无真在剧痛之余,心中明灭不定,突然间就明白了自己对澹台道齐的情意--怎么会没有情意呢,怎么可能会没有?不但有,而且从来都没有消失甚至没有变淡,自己真的是忘记了么,还是只不过将其埋在不可知的地方,自以为已经挥剑斩断,可是一幕幕的回忆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跳出来浮现在眼前,如果不是情深义重,又作何解释?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何尝不是在自欺欺人! 一想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摧心剑发作的缘故,藏无真只觉得自己坚稳如石的道心在摇摇欲坠,然而他是性情何等高傲之人,纵使这么多年以来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忘记过澹台道齐,纵使难掩愧疚,纵使对澹台道齐依然有情,但以他的为人,又岂会说出这些年来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更不必说回心转意,向澹台道齐承认当初的错误的选择,求得原谅!过去的都已经过去,留下来的恨却是永远不可消弭的,两人之间,早已经无可转圜了! --破镜难圆!道齐啊道齐,是我负你,但纵然如此,对于所走的这条路,我,没有后悔! 心口位置的疼痛越来越强烈,藏无真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着,体表冒出来的一层层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澹台道齐在疯狂的嘶啸中看到了这一幕,心中闪过扭曲的痛快之意,然而他的身体却暴露了他最本能的想法与反应,看着藏无真痛苦的样子,澹台道齐下意识地就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摸到对方,似乎想要将远处那个正一动不动地被巨大痛苦狠狠折磨的男人抱住,即使下一刻他就猛然间清醒过来,转眼之间就已敛去万千柔情,蓦地收回了手,即使他这一番举动并不明显,可是正陷入痛苦的藏无真却好象若有所觉一般,忍痛吃力地微微抬头看了过来,澹台道齐见状,嘶吼顿止,紧接着猛地站起身,却是一脸冷酷的笑意,然而一只负在身后的手却是紧紧攥着,力气大得已经令手背上浮现出淡淡青筋,明显是心情动荡之极。 此刻澹台道齐看着脸色白得怕人的藏无真,两人如此对视着,互相从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这两人其中一个出身断法宗,身居大宗正之位,当年乃是惊才绝艳的无双男子,另一个则曾经是万剑山的不世奇才,天资横绝,在江湖上留下赫赫威名,无愧剑中之圣,然而到底天意弄人,这样的两个人曾经花前月下,举案齐眉,到如今,却物是人非! 澹台道齐忽然平静下来,他抬手缓缓擦去脸上已经有些干涸的血泪,傲视寰宇的双目之中冷幽幽地泛着微光,他定定看着眼下仍然遭受着折磨的藏无真,许久,突然一声轻叹,他血红的嘴角似是微微扯起,在这个时候,他似乎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心平气和的模样,甚至眼中也柔和起来,依稀是当年那个沉浸在柔情蜜意当中的男子,澹台道齐目光如温凉的风,缓声说道:“……无真,还记得当年你我在一起的时候,空闲时我常常会陪你一起看些话本闲书之类的东西打发时间么?我记得那时我们看的所有的书中总是会写两个人历经磨难之后终于走在一起,自此相敬如宾直至终老,一生幸福快乐,可是却没有一本书写过他们之间也会争吵,会有分歧,甚至会改变心意,如今看来,这真的是很可笑也很虚假,都是骗人的,因为人的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在经历了太多的风霜之后,不会永远都还是当初的那颗心。其实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可以是很牢固的,但同时也是很脆弱的,天下真正能有几人可以做得到经霜更艳,遇雪犹清?情爱之事发自于内心,而心并不是不变的,也会老,也会变,也会冷,你我之间在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之后,你不再是我当初遇见的那个藏无真,而我也不再是曾经的澹台道齐,既然如此,那么我对你的感情难道还会是原来的样子么?当年我去大光明峰找你的举动,在现在回首看来,真的是太愚蠢了,因为就算我那时想尽办法令你回心转意,再次回到我身边,可是你我之间的那份感情,真的还会是我们最开始时的样子么?” 说到最后,澹台道齐又是大笑,笑声狂放而充满了肆意之态,那是一种舍我其谁的高傲气概,睥睨天下,他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战意,散发出强大到令人感觉极度压抑的气息,藏无真此时正处于最难熬的时候,然而他是何等人物,极力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失态,他看破了澹台道齐的心思,冷汗滚滚中,他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宛若青莲,悠然绽放,任凭万丈红尘也不能令其稍染尘埃,藏无真笑着,艰难而断断续续地道:“你要如何,我都……接着便是……”澹台道齐却没有开口,而是突然间迈步向前走去,走向藏无真,他来到男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让自己又爱又恨的人,然后他蹲下,痴痴凝望着情人脸上那美得惊心动魄的笑容,藏无真的一双眼睛犹如新月出水,那是最清澈也最悠远的眼神,迭影连重,无尽心动,澹台道齐喃喃着:“你向来高高在上,不将一切放在眼中,这其中也包括我,可对?” 说着,他的手忽然缓缓伸了出去,似乎想要摸一摸男子晶莹如玉的脸,但是在指尖距离那面孔只剩下半寸左右的时候,澹台道齐却猛地垂下了手臂,终究没有碰到对方,他轻声说道:“我自幼习武,在遇到你之前,只知仗剑走在我自己的那条道路上,不曾回过头看看周围的风景,而你我之间曾经那些快乐的日子,是我一生当中最珍贵的时光,我原本以为那是老天对我前半生孤独的补偿,可是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原来只是一个阴谋,你将我当作了炼心之石,用以追求你所谓的大道,我无数次质问上苍,为什么我在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却依然没有得到回报,到头来只是一场空,这究竟是为什么?无真,无真,你说,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啊?” 话到这里,澹台道齐耳中似乎响起了自己从前经常唱给藏无真的那首情歌,然后悠悠响在心头,他自嘲地一笑,笑得肆意,也笑得苦涩,叹息着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在遇到你之后,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可以一直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直到后来我被你毫不犹豫地抛弃,那时我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最幸福的人,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这些年我一直都被困在舍身崖,我经常会思考我们之间的事情,后来我明白了,原来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天长地久,什么美满无缺,以往所有的快乐和幸福原来只是为了把最后的结局衬托得更悲惨一些,就好象那鲜花一样,越是开得美丽,等到凋谢的时候才越会令人感到难过。” 这时藏无真已经闭上了眼,面上再看不到任何表情,任冷汗滚滚而落,澹台道齐见状,有些沙哑地笑了起来,他终于再次伸出手,摸到了藏无真已经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那久违的触感令他情不自禁地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白皙的手与黑色的长发彼此契合无间,澹台道齐的嗓音中透出不尽余韵,淡淡道:“……无真,你我恩爱多年,彼此对对方都很熟悉,但你可知我此生最得意的武功是什么?不是我的‘凉雀九式’,也不是曾经让你赞赏有加的‘照月三十二奔雷’,甚至不是‘万剑朝宗’,而是你从来都没有见过、我也从来都没有用的一套剑法。” 澹台道齐低低而笑:“无真啊无真,你可知道我在舍身崖的这些年里都是怎么熬过来的么?自从被囚禁在舍身崖之后,在那些年里,我再也没有用过剑,我被囚禁在那里,除了想你恨你之外,就是不断地练功,不断地修行,后来我自己创出一套剑法,我把它叫作‘情人剑’。” “……这是只为你一个人所创的剑招,哪怕我脱困离开大光明峰之后,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使出过这套剑法,因为我的‘情人剑’不是用在其他人身上的,而是专门给你,我的情人藏无真来尝试,除了你藏无真这个人之外,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让我动手用出这套剑法,因为他们根本不配,纵然是这世上可与我比肩的强者,甚至比我更强,那人也依然不配让我用出这一剑,只因这一剑只能是给你,也只能给你,我唯一爱过的人,我唯一的情人,这是刺向至爱之人的一剑,绝情如斯,如果没有海一样的恨意,万难有勇气刺出这一剑,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此深切的情意,万般恩爱,我是否真的能舍得挥剑而断,没有半分迟疑?” 藏无真闭起的眼睛蓦然睁开,澹台道齐血红的嘴唇正微微翕动着,他想要告诉这个人,自己究竟是多么爱着对方,爱到发了狂,即使是为此遍体鳞伤也再所不惜,即使老了、死了,到了下一个轮回,却还是不能抹去心底的那一抹剪影!可是这些话都没有说出来,他开始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原本正在抚摩藏无真头发的手缓缓移动,来到了男人汗津津的脸上,此时此刻,澹台道齐脸上的表情温柔如水,但也决绝如斯,纵使心头有千种纠结万般不舍,但既然已经作出了选择,那么要的就是一个痛痛快快!他的语气是沉静中透着丝丝迫人,低声说道:“我要当着你的面全力使出这一剑,这是给你看的,只会是给你一个人看……无真,在遇到你之前,我未曾一败,甚至也许是天下无双的剑者,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对手,你很强大,甚至在当年将我击败,然而就在今天,就在这个我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我要将你击败,用这种方式让我的心彻底平静下来,也彻底斩断你我之间的一切……你我之间,唯有一战!” 澹台道齐猛然间厉声喝出这最后一句话,与此同时,藏无真心神陡然一颤,就见澹台道齐起身大笑,黑发在风中四散飘扬,在这一刻,藏无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来自于澹台道齐身上的,那种绝对自信的无上锋芒!男子黑发飞舞,双眼犀利如电光,战意高昂,在这一刻,藏无真心头突然大痛,比方才单纯的痛楚更加痛上十倍,只见澹台道齐眼中再没有一丝一毫缠绵无尽的情意,他笑着,长眉如剑,此刻心中羁绊一去,整个人当真就是一头飞入云端的神龙,纵横四海,朗声道:“在今日之前,我还一直无法真正作出决断,但是当我感觉到你的气息,知道你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就突然作出了决定,今日我与你一战,就是要斩断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一切恩怨情仇,自今日之后,我也许就可以放下一切,这世间之事再也与我无关!”说到这里,澹台道齐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波澜,他的袍角在风中瑟瑟飞卷,轻声说道:“无真,你我之间自从当年一战之后,就已经无可转圜,无从挽回,但是我承认,我澹台道齐还是深爱着你,甚至直到如今、直到此刻都还是如此,可是无论今日这件事情究竟有多难面对,我还是已经作出了选择,不管多难都要这样选择,这才是堂堂须眉男子所为,不是么?” 周围花开如海,满眼都是无尽的美景,青山,绿水,白云,红花,古树,无处不醉人,然而身处这动人的景色之中,却找不到昔日的半点柔情蜜意,澹台道齐眼中的神色清清楚楚地意味着他真正已经作出了决断,而且再也不可能有半点的动摇,这时他忽然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十分好看,也十分稳定,就是这样的一双手,曾经为情人拿过御寒的衣物,做过对方爱吃的小菜,在对方读书时静悄悄地添过灯油,也在鸳鸯帐里动情地抚摩过情人完美无瑕的身体,而到了今天,这一双手却要用来生死相博,倾力一战! “……在被囚禁于舍身崖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我都在想你,无时无刻都在想你,恨你,思念你,于是终于就有了这‘情人剑’……无真,如果没有对你的无穷爱意,记不得你曾经的温柔,你的那些绵绵情意,那么我根本就无法创出这套剑法,因为这剑法本身就再温柔不过;但如果没有对你如此绝情所产生的无穷恨意,自己肝肠寸断时的绝望心情,那我也根本无法创出这套剑法,因为这剑法本身就再狠毒决绝不过!所以在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比它更加温柔的一剑,也不会有比它更狠绝的一剑,这是我澹台道齐在多年后的今天,送给你的见面礼物。”男人喃喃说着,猩红的嘴唇仿佛要滴出血来--此刻你的心有多痛,我就有多痛! 说话间,澹台道齐身披素袍,黑发在身后飞舞,整个人充满了压迫感,他忽然向后退开了几步,静静看着仍然被痛苦剧烈折磨着的藏无真,平静地道:“我曾经对连江楼那小子说过,我决不会交出摧心剑的化解之法,除非你亲自来见我……那么现在,你已经来见我了,这摧心剑之苦自然就不必再受了。”澹台道齐说罢,抬起右手,一指重重点出,顿时自指尖射出一道青色的真气,精确无误地打入了藏无真的肩头某处穴道,与此同时,藏无真猛地张开嘴,径自喷出一口黑色的淤血,心口位置那一缕折磨了他多年的剑气就此被化解,尽数消失无踪。 身体的颤抖戛然而止,冷汗迅速消失,苍白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藏无真粗重地喘息几下,然后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看向几步外的澹台道齐,一双幽深如星空的眼眸看着对方,里面流露出淡淡的复杂之色,但是紧接着,藏无真的身上突然就爆发出滔天的战意,那种冷冽无比的气息令人胆寒不已,澹台道齐顿时就发现自己被这股气息紧紧地锁定,此刻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威胁,强烈得甚至可以威胁到自己的性命,就见藏无真张口一吐,喷出一道白气,随后依稀化为朵朵白莲,皆是无尽剑气,这时藏无真微笑起来,轻轻地说了一句话:“……道齐,你我之间,也确实该做个了断了,那么就让我看看你为我所创的‘情人剑’,究竟是怎样的至狠至绝,我想这套剑法应该已被你赋予了灵魂和生命,在你的手中真正活了过来,可对?” “……是啊,的确如此。”澹台道齐亦笑,他想起自己不知多少次揣摩修正着这一套剑法,想起那绝世的寂寞与爱恨,他的身体纹丝未动,只有黑发在风中飞舞,他凝神看着藏无真,半晌,终于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藏无真神色无波,缓缓道:“……你问。”澹台道齐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男子,一字一句地道:“我想要问你,你此生之中,是否真的爱过我?” 藏无真袖中的手几不可觉地一颤,却并没有回答,澹台道齐见状,不知道心里是否有了答案,只见他轻轻笑了起来,迎着阳光笑得灿烂,然后右手抬起,并指为剑,刹那间剑气纵横,此时此刻,澹台道齐的目光温柔无比,他深深说道:“……无真,看剑。” ☆、一百、山崩 山下。 两股强大无比的杀意突然冲天而起,杀机无限,正在心神忐忑的师映川感受到了这种无尽的寒意,顿时浑身发冷,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在他身旁,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也同样感受到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凝重,此时不远处阴怒莲目光平静,仿佛完全没有丝毫感觉一样,只是抬头遥遥望着某个地方。 很快,那种恐怖到极点的风暴已经肆虐开来,师映川三人初时还能静观其变,但是渐渐地到了后来,三个年轻人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本能地运功抵挡那两股冰冷刺骨的绝世杀意,此刻隐隐已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又好象在接连被炸开,发生了大面积的连番崩溃,师映川脸色骇然--这就是宗师强者之间的对撞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片大片的尘埃已经像是火山爆发后的灰尘一样,几乎遮天蔽日,已经可以看到山体的一些地方发生了塌陷,众人从震惊已经逐渐变为了木然,虽然无法亲眼看见,却已经能够想象到这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场旷世之战,师映川的双拳死死攥紧,手心里已经全是汗水,然而就在这时,突然间脚下一阵无法描述的震动传来,只听猛然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大声响,只觉整个大地都颤抖起来,在这骇人的声势中,山峰颓然崩于眼前! 从脚底持续不断传来的是一阵无法描述的震动,大地在微微颤抖,还不等下方诸人反应过来,就在各自圆睁而充满着难以置信的双眼前,在恐怖的声势中,自山峰上半截起,勃然而出,山体轰然崩塌,一圈灰浪平地而起,急速扩散,顷刻间就已扫出很远,什么叫作泰山崩于眼前,这便是了! 这样的一幕实在太过震撼人心,众人看着眼前这一幕,眼睁睁地看着那奔爆的气流鼓荡,嘶啸澎湃,牵动着一股巨大的震动在空气中轰然崩开,一时竟是无法开口,因为开口出声的力气已经被眼前的现实挤了个干净,全身只觉得寒意涌发,望着那被烟尘遮住的天空,映在所有人瞳孔中的是半空掀起的强烈震荡,在这一刻只觉得心神飘摇无力,无凭无依,每一记崩塌的声势都直直透入心头,无法自抑地感觉到无尽寒气从身体最深处爆出,将血液都快冻结起来,此时无形与有形的震荡狠狠碾过诸人心头,连意志都想要狠狠消磨下去。 但转瞬间所有人便反应过来,四道人影于电光火石之间猛然向后疾退,只见一圈圈波纹气浪前仆后继而扩,瞬间就席卷了这一片天地,伴随着这样的轰然崩震,无数虫鸟走兽都统统化为了飞灰,肉身俱灭,阴怒莲双眉骤然立起,如利剑一般,眸光清澈,一望见底,这位绝代佳人已经脸色苍白,但眼中的明光却似乎还没有减损,依然闪耀着夺目的锋芒,这时她完全无视了任何人任何事,只是死死盯着远处,那一双看似还算平静的明眸之后,在那最深处,却在蕴酿着一场无法描绘的惊涛骇浪,简直就好象是扑面而来的暴风雨前兆。 师映川脸上透出浓重的惊悸,他的瞳孔急遽收缩着,面部肌肉剧烈抖动着,似乎要撑持不住,他睁大了眼睛,眼内空寂无声,身体在微微发抖,只因为心中有不断涨开又破裂的无穷滋味,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画面,只觉得一颗心脏就要冲破了胸膛蹦出来,师映川已经根本无法分清自己此刻脑海当中究竟在思考着什么,又或者什么也想不了,这时他身旁的季玄婴面对着这样已经始料未及的糟糕局面,反倒是迅速冷静了下来,他白皙的面孔融在阳光里,只有一双眼眸亮如星辰,从中透出微微波动的寒意,就见远处漫天的灰尘烟爆奔流四方,轰然爆发好似怒海倾泼,方圆的天地间仿佛都受到了震荡,一阵阵崩塌的隆隆轰鸣砸在每一个听到的人心头,不知道这究竟是从外面钻进心里的轰鸣,还是内心深处固有的块垒在崩塌。 就在这时,一道恐怖到极点的剑鸣嘶啸而起,骤然搅动了气流,那是恢宏无比骄傲无比的剑意前奏,奋奋昂扬的大气魄,那是绝代傲岸之姿,是经历无数岁月才积累而来的威严,是无尽磨砺之后的纯粹,是面对上天也要一剑刺出、万不会回头的横绝,令人只觉得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转瞬间,万千剑气骤然爆发,仿佛暴雨从天而降,又似狂风翻涌,如此威势,如此狂涛巨浪一般的冲击,谁可抵挡?于是下一刻,阴怒莲的瞳孔表面突然就浮上了一层血色,她就站在原地,青丝被风卷起,面色微微苍白,眼神异常,整个人从内而外都在散发着一种令人几乎快要窒息的力量,在这一刻,若是有人认真观察的话,分明就可以感觉到这个绝代风华的女子正在轻轻颤抖,那是担忧与战栗,乃至无声的祈祷,即使是以她如今的修为,道心明澈坚固,万物不肯萦心,然而在这样关键的时刻,事关她此生最爱之人,阴怒莲终究无法保持绝对的平静,明亮的星眸中波荡连连,这种反应无关修为,无关心境,乃是人类所不能避免的,只要还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就永远不可能真正使道心被打磨得完满无缺。 然而就在此刻,阴怒莲那双蒙上了血色的眼眸当中,突然就又亮了起来,仿佛被阳光照入了无尽华光,只因这一道足以撼天裂海的昂扬剑意在突然之间竟是猛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压下,那剑意仿佛在不甘地嘶啸,在奋力挣扎,但瞬间却还是灰飞烟灭,在被压熄的一刹那,所造成的声息地蓦然沉寂下去,可是紧接着,只是短短几个呼吸的工夫,这道剑意居然有若风暴遽起,爆发着破开屏障,彻底破空升华,惊天动地的刺耳剑鸣之音骤起,啸音起处,只见半空中一片震荡,无数道气流破开空气,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汇合在一处,剑气所过之处,烟尘所聚起的灰层猛地被刺开,撕得粉碎,阴怒莲抿动唇角,终究没有出声,只是抬起头,再一次将目光投射到远处,静静观望,此刻她的眼睛里似乎已经不存在什么明显的情绪,只默默不语,但这种看似平静的表现的本身,其实就已经是阴怒莲最真实心情的某种体现。 而师映川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咆哮,在剧烈震荡,但整个人却根本用不上半点力气,他无法预料这场战斗究竟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落下帷幕,但这已经不是他有能力干涉的了,心中就好象有熊熊毒火在烧灼,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力与弱小,一股无以名状的情绪沸腾着,通过两只漆黑的眼睛冲出来,直至眼眶满涨酸痛无比,这时那股再次形成的剑气最终成功越过了另一股力量,无数剑光合为一处,剑鸣之声大起,却是越发地纯粹,刹那间翻滚沸腾如同炽热的岩浆外溢,已经形成了有如实质的滔天杀意,威势更重,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纹陡然间暴扩,剑劈天地,数不尽的山石轰声破碎,众人定睛看去,剑啸声炸起的尖锐音波就如同平空刮起了一阵狂肆的暴风,与之同时,无数草木都在这急遽向四周扩散的激烈激荡中粉身碎骨,强大的力量把所有一切都摧毁,只剩下灰飞烟灭的痕迹。 山体还在继续不断地崩溃,两股强横力量所带来的冲击时间越久,就越引发了更加不可测的变化,剑裂天地之中,一时间那山峰已是千疮百孔,那两位绝顶强者所过之处,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鸟兽草木就此化为飞灰,成为渣滓,透过弥漫在半空中的烟尘,远处诸人只能看到那澎湃的力量展露,连空气都已经微微扭曲起来,地面持续震颤不已,藏无真与澹台道齐的身形完全淹没在山间,淹没在这弥漫的烟尘深处,但两人所爆发出的冲击却都是清晰可辨。 这时师映川三个年轻人无比凝重地看着远处,如此遥观两名世间顶级强者之间的生死对战,对他们而言是一次极大的体悟,此刻只有阴怒莲看起来还似乎面不改色,只胸口轻轻起伏着,依然保持着相对的平静,双眼如明澈的剑光,但事实上,阴怒莲却只觉得胸腔当中似乎有一只拳头正对着自己的心脏狠狠捶下,无论她如何调整自己的呼吸,如何捏紧双手,如何让自己平静下去,都无法逃脱这只冷酷铁拳的重击,这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山体塌陷越来越大,周边的空气翻滚着被撕裂,在其所覆盖的区域,已经形成大面积的塌溃地带,师映川心跳如鼓,死死盯着烟尘滚滚中的山峰,就在此时,那些持续不断的巨响似乎突然停了下来,也再感觉不到那两股强横之极的力量,很快,一丝诡异的某种寂静感缓缓包围而上,其间伴随着山石间断塌陷的声音,但就是下一刻,突然间又是一道巨声轰然鸣响,天旋地转,紧接着是一声狂暴无比的巨大爆炸,炸得土石飞空,在这之后,剑光彻底消寂无踪,天地间再也捕捉不到丝毫的力量波动,漫天的灰尘中,地表微微震动不已,整座山峰缓缓地崩裂了下去。 四人一片死寂,某种无法准确表达出来的感觉从所有人的心底升起,就仿佛先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一场梦,久久之后,烟尘散尽,原本的山峰已经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恐怖的废墟,无法相信这是人力所造成的,如果澹台道齐与藏无真两个人真的双双身亡被埋在了里面,那是绝对不可能将其找出来的,然而这时却没有人关注这些,或者更准确的说,先前的大战也不是最重要的,因为无论是什么事情,只有到了最后的结尾,那才是真正有意义的。 最先作出反应的是阴怒莲,她突然间无声一笑,只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荡地再提不起半点力气,只是那么一段不算多远的距离而已,不是很远的,可是却已经足够形成天人之隔。 “……师祖!”师映川与季玄婴几乎同时开口,此刻两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究竟是谁胜谁负?还是……两人几乎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这时阴怒莲看着远处那一幕,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笑了,然后她就笑得越来越低沉,一股滚烫又一股冰冷的感觉流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脑中有什么东西‘嗡嗡’激荡着,几乎要冲破天灵盖,只有肆虐的刻骨之痛奔袭而至,在这一刻,便在这个绝代风华的笑容里,阴怒莲漫声开口,似是在叹息,又似是在自我嘲讽,道:“……真郎,这就是你所希望的么?你已经杀了澹台道齐,或者是他已经杀了你?还是你们此刻双双陨落在了这里?又或者,你和他都还活着?原本我是要来看他的尸首的,要不然就是为你收尸,但是现在看来,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已经不可以实现了。” 阴怒莲喃喃说道,她的声音仿佛是风过花海,悦耳无比,那明亮如霜的眼中锋芒如昔,却又绽放出冰花般的冷意,然后她闭上眼,突然间喷出一口鲜血,恰在此时,她感觉到有几道视线投向自己,阴怒莲缓缓睁开了眼睛,循着视线的源头看过去,便看到了三个年轻人神色各异的表情,阴怒莲忽然莞尔一笑,她此刻虽然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血迹,但如此笑容绽开之际,就好似世间万花盛开,夺人心神,她看了一眼师映川,淡淡道:“不必担心,你师祖若是无事,自然没什么可说的,若是身陨,那也是他求仁得仁,无须难过。” 阴怒莲虽然这样说着,但与之同时,她却是眼泪滚滚而下,她不知道此战结果究竟如何,藏无真究竟是生是死,但这一瞬间头脑却是出奇地清醒,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然而却只能看到那庞大无比的一处崩塌所在,一时间纤尘不染的道心几欲崩碎,纵有深湛的修为,也依然近乎窒息,这时阴怒莲缓缓抬起手,撩过鬓边散乱的碎发,她的眼神一时空洞一时凝定,此刻强烈的日光映在那明亮的眼底,晒干了里面的泪水,阴怒莲忽然清啸一声,窈窕的身影已从原地消失不见,等到再出现时,已是身在极远之处,转眼间就已经离开了。 …… 晋陵神殿。 一间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却是鸦雀无声,死寂一片,这里的空间十分阔大,摆设却并不多。 殿中那光滑的地面上跪着一群身着黑袍的执事,上首一张宝座上正坐着一名青年,大概二十一二岁模样,穿浅玉色大袖中衣,外面套一件深蓝色交领罩甲,一头浓密的黑发被梳得一丝不苟,束进一顶式样有些古怪的发冠中,在他身后几步外,站着两名手持龙须扇的童子。 青年修眉凤目,鼻梁高高,嘴唇更是薄得恰倒好处,他左眼角处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生得仪表堂堂,十分俊美,他坐在属于自己的这张宝座上,看着下方的那些人,因为地面是墨玉铺成的,而那些执事穿的袍子都是清一色的黑,所以一眼扫过去,基本全都是一片黑黢黢的,青年平静地看着这丝毫不能让人有视觉享受的一幕,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厌倦,这时他缓缓将右手放在了宝座的扶手上,轻轻一拍,然后便语气淡然地问道:“……谁能给我一个解释?清海死了,随行的一百二十人也一个都没有活下来,你们谁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年的声音里已经散发出淡淡的肃杀味道,顿时让人觉得一股幽冷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下首正跪在地上的执事们听了,都是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擅自开口,甚至没有人敢抬头向上方的宝座处看上一眼,所有人脸上都是严肃而谦卑的表情,都只是恭敬地垂着头,眼睛笔直盯着光滑的地面,李清海一行人前时在一间酒铺前被人灭杀的消息已经传回了晋陵神殿这边,而现在宝座上的这个年轻男子,就是李清海的亲兄长,晋陵神殿当代圣子李神符。 此刻李神符端坐在宝座上,他的神情依旧平静,他是一个强大的武者,晋陵神殿当代圣子的头衔更是给他增添了许多光环,因此虽然他还很年轻,但跪在地上的人们却没有一个敢于与他对视,这时候李神符手搭扶手坐在宝座上,始终沉默不语,脸上可以说是没有表情,也可以说是平静到了极点,虽然此时没有人敢贸然开口,但李神符刚才的问话毕竟不能不答,因此在迟疑了片刻之后,便有跪在最前面的一名执事轻声道:“根据当时现场各种迹象来看,以及酒铺老板的描述,还有近期天下皆知的一件事情,属下等人可以初步推测,杀人者……” 这名执事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语句,惟恐说错了什么,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实在是令人感到害怕,因此他的额头上已经微微沁出了一层细汗,哑声道:“……杀人者,应该就是剑圣。” 李神符的瞳孔骤然一缩,大殿内突然就陷入到了一种冰窟般的刺骨寒意当中,过了很长时间,李神符没有说话,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冷酷到了极点,也阴沉复杂到了极点,周围俱是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发出任何不合时宜的声音,下首黑压压的一群执事跪在地上,统统将脑袋更深地低了下去,这时李神符忽然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手,他那张俊美脸孔上的古怪神情忽然就渐渐化为一丝自嘲,然后面无表情地开口说道:“剑圣澹台道齐么……那么你来告诉我,剑圣为什么要杀了清海?虽然他有些天赋,修为也还不差,但对于一位大宗师来说,也不过是蝼蚁而已,根本不会理会,既然如此,为什么一位宗师强者,却要杀了他们整整一百多人?” 那名执事听见李神符问起,赶紧就把前时从酒铺老板那里收集到的情报尽量简洁明了地说了一遍,李神符静静地听完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微微偏着头,外面灿烂炽热的阳光透进大殿里,却没有给沉肃的气氛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的缓和, 这时李神符看着下方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一群人,听着这些人因为紧张而变得刻意放缓的轻微呼吸声,脑海之中忽然就回想起自己这个弟弟李清海与自己从小到大的种种事迹,李清海是一个性情有些暴横的人,自负,骄狂,浮躁,不过不管怎么样,至少他是与自己流着同样的血的亲兄弟……李神符忽地黯然叹息一声,他平时总是更多地将精力放在修行与处理日常事务之上,所以对于李清海并不是特别关心,也许感情也不算特别深厚,然而这并不能代表李清海的死亡对于他李神符来说,就没有半点冲击,这个弟弟的死,表示从今以后李神符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李神符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深处无言地接受了这个有些冷酷的事实,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相当自信的人,但这种自信并不是盲目的自负,他决不至于狂傲地认为以自己现在的力量,有着向一位宗师强者挑战的资格。想到这里,李神符俊逸的眉眼间忽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嘲弄之色,甚至还能看到一丝古怪的感觉,那是一团燃绕的火,如此炽热熊熊,这时他身下的宝座忽然隐隐发出细微的声音,似乎不堪重负,随时可能崩塌,此刻李神符微微闭上眼,却压抑不住心头的淡淡茫然与伤感。 第39节 ☆、一百零一、离开 大雨如注,形成一片水做的帘幕,将空气中的燥热暂时驱散。 官道上已经不见行人,只有稀疏的车马偶尔往来,此时大雨倾盆中,一辆青油马车冒雨而行,车子不是很大,不过跑得倒是又稳又快,显然驾车的车夫是个熟练的老手,只不过这时因为下雨,车夫身披一件蓑衣,戴着斗笠,所以却是看不清楚模样。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师映川终于从昏迷中逐渐醒了过来,其实这时他的神智还没有完全清醒,只觉得脑子里有些乱,师映川感觉到自己此刻身上应该是盖着一条薄薄的被子或者毯子之类的东西,身下也铺着比较柔软的褥子,舒服得让人几乎不想睁开眼睛,不过现在身处的地方却是正在微微晃动着,保持着一定的频率,想来应该是身处在一辆马车里罢。 想到此处,正略略有些安心,但就在这时,突然间脑海中浮现出崩塌的高山,尘烟滚滚的污浊,巨大的冲击爆响,藏无真平静的容颜,澹台道齐冷酷的面孔,那如同飞蛾扑火一般的决然,这一切的一切是何等熟悉,何等惊心! 无数杂乱的思绪就好象突然爆发的火山,在刹那间就占据了大脑,充斥了每一个角落,一股忽而冰冷忽而滚烫的感觉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势头瞬间刺穿了胸膛,师映川只觉得心口一窒,几乎叫出声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话来表达此刻的心情,因此他猛地张开了眼皮,却正正撞进一双清光四射的眸子当中,这时师映川的心神已经在这么一停顿的间隔中略略清醒过来,他看见这双眸子的主人正平静地望着自己,周围光线微暗,一片淡淡的阴影笼罩在那张白皙的面孔上,对方的唇边带着一缕能够让人觉得安心的弧度,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有着一贯的平静与淡漠,也有着关切之意,炽烈柔情,正是季玄婴,师映川只觉得先前那种快要涨破胸腔的感觉还在四肢百骸中涌动着,以至于在接下来的片刻沉默工夫中,师映川的呼吸都是微微粗重的。 而这也仅仅是一阵工夫的事,过了一会儿,师映川终于平静下来,他还保持着静卧的姿势,眼睛却看着季玄婴,他还记得自己先前目睹藏无真失踪时的失神,在那种情况下,根本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从几乎整体尽数溃塌的大山中找到任何想要的东西,那时眼见前来带自己回去的藏无真就此失踪,甚至陨落,师映川一时心情激荡之下,原本磨练得十分稳固的心防终于崩溃,只觉脑中轰然,在阴怒莲刚刚离开不久后,便气血翻涌,晕了过去。 这时季玄婴就坐在师映川身旁,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黑发用发带扎起,只不过如今他的腹部已经无法掩饰,明显地隆起,所以腰带只是松松系着,衣衫被隆起的肚子顶起一份对于男性而言不免有些怪异的弧度,此刻青年默然半晌,才道:“……觉得好些了么。” 师映川无声地点了点头,季玄婴平静地道:“师祖他们是自己选择那样做的,求仁得仁,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辈修行之人,对生死之事原本就应该看得更透彻些,更何况师祖他们也未必就是陨落了。”他虽然嘴上说得似乎十分平淡从容,但澹台道齐毕竟是他师祖,如何能没有触动,因此说话间眼中仍是闪过一丝黯然,不过季玄婴道心坚定,很快就又恢复了冷静,他动手替师映川掖了掖鬓角处的乱发,说道:“其实世间之人大多本性凉薄,师祖他们二人虽然到头来彼此对立,但至少感情仍然深厚,心中容不下旁人,若是你我之间也能够如此数十年如一日,情义甚笃,纵然日后双双身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这是他心里正想着的实话,季玄婴这话也无非是有感而发,心里想到也就直接说出来了,并不认为不应该在这时候谈起,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师映川听了这番话,心中顿时微微一滞,有些说不出话来,只以为季玄婴是在暗指他师映川三心二意,一颗心分成了好几份。想到这里,师映川知道自己理亏,因此也只是默默不语,心中一时间闪过方梳碧的笑脸,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问道:“……宝相呢?”不过话一出口,师映川就有些后悔,季玄婴既然刚刚说了那个意思,自己倒是不应该立刻就问起其他人才对。 “他在赶车,我如今身体并不方便,也只能由他来做这些事情了。”季玄婴说着,似乎并不在意师映川问起宝相龙树,只是微微皱眉看了一眼自己的腹部,师映川也下意识地将目光移了过去,若是当真说起来,无论是平时多么美丽的孕妇,在挺着一个肚子、不再窈窕的时候都不会多么好看,更别说是一个男子了,多多少少都会显得有些怪异,不过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胎儿是自己骨肉的缘故,师映川心里却没有什么怪异的感觉,反而不知不觉间生出一丝柔情,想到面前这个青年只因为担心自己,就毅然在身体并不方便的情况下单人匹马而来,路途迢迢,一思及此,师映川叹一口气,却又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他抬手拉住季玄婴的手,难免带有几分歉疚,季玄婴静静地看着他,慢慢地舒展了眉头,然后反手一抓,抓紧了那只小手,青年微低了身体,将师映川扶起来,顺势轻轻将师映川的身体揽入怀中,道:“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我也和你一样,不过有些事情并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能够理解的,你我能做的,只是尊重他们的决定。” 师映川低声道:“……我明白。”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情绪变化无端,心中也在不停地思量,有一种他说不上来的感觉从尾椎处缓缓爬上来,牢牢盘踞在脑海当中,挥之不去,师映川倚在季玄婴胸前,种种复杂的感觉在他胸腔内来回翻腾,他双眼微垂,眯成了一条缝,只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忽然下意识地握紧了,然后又缓缓松开。 三人一路向断法宗所在的方向而去,因为队伍里有一个怀孕数月的季玄婴,所以赶路的速度不能很快,这一日天气炎热,三人舟行水上,师映川站在船头驾舟,头上戴着一顶遮阳的斗笠,他虽然年纪还小,更不是熟手的船夫,但身为武者,师映川内力浑厚,那一双看似还纤细的臂膀却有千钧之力,真气流动之际,体力更是可以长久不衰,即使此刻乃是逆水行船,这船也仍然被他操控得速度很快,周围一些与他所在的船差不多的寻常船只,则远远没有这种速度。 烈日高照,晒得船头都隐隐生热,不过师映川身上带着寒心玉,通体保持清凉,并不在意天气,这时一身蓝衣的宝相龙树走出船舱,手里拿着一大杯凉茶,他与师映川两人轮流驭舟,眼下就是想要来接替师映川了。 宝相龙树走到少年身旁,将杯子递了过去,道:“先喝点水,再去休息一下,我来驾船。”师映川扭头对青年笑了笑,拿了杯子一饮而尽,里面的凉茶滚过喉咙,果然浑身都舒服了许多,师映川喝了茶,这才说道:“不用了,我还没觉得累,等晚上的时候你再替我罢。”宝相龙树笑容温和,伸手摸了摸师映川的脸,道:“我怕你累了。”师映川有些失笑,颇为孩子气地捏了一下对方的鼻子,哂道:“我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我这一身力气哪怕是一连驾船几天也是没事的,哪里就能累了?” 宝相龙树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不用我担心,只是你要明白,在我心里你并不是什么身强力壮的武人,而是一个我应该多多照顾的情人而已,尤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你才十二,我年纪比你大,难道不该宠你一点么。” 师映川‘扑哧’一声笑了,这时**辣的阳光照射在宝相龙树的脸上,让那面孔显得金光灼灼,有些刺眼,师映川知道宝相龙树在自己面前一向嘴甜,但如今听到这番话,只觉得烈日所带来的那一点烦躁之心也被洗得干干净净了,不由得笑道:“真够肉麻的,你这张嘴倒是很甜,像是抹了蜜一样,我说的可对?”宝相龙树闻言,脸上顿时显出一抹促狭之色,他微微弯下膝盖,让自己面部的高度与师映川的脸持平,语气轻松,满是戏谑地道:“我的嘴到底抹没抹蜜,你亲自尝一尝不就知道了么?来,你试试,我不介意。” 师映川被宝相龙树这无赖一般的做法弄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用手捏捏青年的下巴,笑道:“你不介意?我还介意呢。”但是说归说,还是凑上去在宝相龙树的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然后咂巴咂巴嘴,拖长了声音故作回味地道:“嗯,很甜,看来真是抹了蜜的。” 宝相龙树被那温软的嘴唇一触,顿时心脏微微跳了起来,他手疾眼快地拉住师映川,目光炯炯地看着少年的唇,笑吟吟道:“亲那么快做什么,像是怕被针扎了似的,难道我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师映川被他的大手拉住肩膀,自己也觉得刚才的动作有些小心翼翼了,心中暗叹自己好象还是没有完全习惯与同性亲热,便微笑道:“你可真是够挑剔的……”话刚说完,温热的男子气息已经扑面而至,宝相龙树的唇压了上来,在师映川的嘴巴上用力一吻,还存心捉弄似地舔了舔那柔嫩的唇瓣,占够了便宜,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离开,见师映川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便不禁勾手一刮师映川的鼻梁,嘴角带笑地道:“怎么这样看着我?而且我本还以为你会害羞,现在看来你似乎也很喜欢。” 师映川啼笑皆非,道:“我为什么要害羞?我又不是什么姑娘家。”宝相龙树闻言,心中一动,不知怎的便触动了一桩心事,遂道:“映川,我有事情要问你。”师映川有些漫不经心地随口道:“什么事?”宝相龙树目光锁在他清秀的脸上,似乎在仔细审视,师映川被青年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刚要开口询问,忽然就见宝相龙树嘴角泛出一丝暧昧的笑意,靠近他的面前低声道:“……玄婴与你早早就已有了肌肤之亲,这也罢了,但如今你我之间关系已经不比从前,莫非你就没有想过,我们也应该更进一步?情人之间做这种事是再自然不过的,不是么?” 师映川闻言,不禁微微一怔,还没等他说什么,宝相龙树已用拇指狎昵地摩挲着他的唇,嗤嗤低笑:“玄婴现在身子已经不方便了,不能跟你行房,但是映川你要知道,我宝相龙树倒是很乐意的,只要你说一句,今天晚上就可以。” 师映川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抓住宝相龙树不安分的手,道:“喂,我才十二岁,还是小孩子好不好?你怎么总想着摧残祖国花朵……呃,摧残小孩子?”宝相龙树语气之中有着一丝掩也掩不住的酸溜溜味道,半真半假地说道:“小孩子?小孩子可没法让人有了身孕。”他再怎么不介意,哪怕季玄婴还是自己的亲弟弟,但一想到自己最心爱之人的童身是被别人得去的,心里就仍然不是滋味,瞬间就变成了燎原之火,一时抓住师映川的手揉捏了几把,似笑非笑地道:“你是不会还是不懂?若是真的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我教你就是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一脸色迷迷的……”师映川有些窘迫地说道,一巴掌拍在了宝相龙树的肩膀上,哂道:“一天到晚总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看你就是个好色的家伙。”宝相龙树笑而不语,只低头亲了亲少年的手心,这才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着:“两个人如果彼此有情,当然就会希望更进一步,拥有对方,我很喜欢你,你也喜欢我,既然如此,又有何不可?不过如果你还没有这个准备的话,那么等你再长大一些也行,我的耐心一向很好。” 正说着,却见身穿一件宽松袍子的季玄婴从船舱里慢慢走了出来,他的皮肤很白,但此刻脸色却是那种不太正常的苍白,师映川见状,忙走了过去,问道:“这是怎么了?你脸色很不好。”季玄婴因为外面太阳毒辣,再加上怀孕,于是便一直在舱中休息,此时他胸中一阵烦恶,忍不住皱着眉,对师映川道:“……我有些恶心,刚才已经吐了一回,现在还是不太好受,就出来透透风。”师映川见季玄婴脸色苍白,显然很不舒服,心中就有些担心,说道:“大概是坐船觉得晕罢,你有身孕,好象确实容易晕船。”说着,回头对宝相龙树道:“咱们还是找个地方先上岸罢。”宝相龙树应了一声,便驾船向岸边而去。 很快,小船靠了岸,三人上岸进了内城,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因为喜欢清净,便包下了一楼后面的一个小院子,挨近晚间的时候,师映川去了前面正堂去叫人,吩咐伙计在院子里摆饭,点了些店里拿手的菜色,还有一坛子酒,一时师映川返回小院,刚进了院门,却见季玄婴正负手看着一架开得红艳艳的不知名小花,见他回来,便微微一笑,师映川亦笑,一面走了过去,问道:“好些了么?” 季玄婴没开口,只是点一点头,师映川的目光在青年脸上一转,见对方的气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与平时一样,这才放心,便在这时,影壁后走出一个人来,宝相龙树手里拿着两只巴掌大的盒子,把其中一盒递给季玄婴,然后顺手就把另一个塞在了师映川手中,师映川好奇道:“这给我的是什么?”宝相龙树笑道:“玄婴要吃酸的,这里就是蜜饯一类的东西,你平时也爱吃这些零嘴儿,自然少不了你一份。”师映川见他贴心,不由得低头而笑,打开蜜饯盒子,从里面取了一枚腌梅子放进嘴里,笑了起来:“味道不错。” 很快,酒菜送了过来,三人纷纷在桌前坐定,师映川敲碎酒坛上的泥封,给自己和宝相龙树倒满,至于季玄婴,由于怀孕的缘故,所以师映川是不肯给他酒喝的。 院子里飘散着一缕淡淡的花香,伴随着酒香,令人心神俱醉,这是一个明月皎洁的夜晚,微风拂拂,月光将大地映得宛若白昼一般。渐渐地,师映川清秀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红晕,他哈哈一笑,随意地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倒满,然后顺手也给宝相龙树斟满了一杯,宝相龙树见状,微微一笑,拿起杯子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这时就见师映川抬头望着夜空中的明月,脸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空气里是淡淡的花香,弥久不散,师映川忽地嘿然一笑,开口说道:“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默默拍打着自己的大腿,一时间却并无言语,半晌,这才微微一笑,喃喃说道:“我们这是要回断法宗啊……可是,我现在怎么能回去?那天在我们面前那山崩地裂的场景,那一幕幕纷至沓来,全都冲在我心上,我全都记得清清楚楚,师祖他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忘记……” 这时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师映川的手,季玄婴打断了师映川的话,沉声道:“我们现在就回去,回断法宗……” “回去?怎么回去?”师映川突然提高了声音,他用力狠狠地捶打了一下自己的腿,艰难地吐出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掩映下,隐约可以看到他那双充满了自责、愧疚、不甘,被许许多多复杂心情所笼罩的眼睛,少年的眼神似乎微微恍惚迷离起来,他真的很想回去,回到宗门,回到师父的身边,前时当他在马车里清醒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一想到身在大光明峰的连江楼,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师映川就禁不住心头一阵滚烫,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去,可是,可是…… “我当然想要回去,可是我要怎么回宗门,告诉我师父这件事情?我早就在想,当我们见面之后,我应该说些什么?是啊,我该说些什么?难道我要告诉他,师祖已经失踪了,甚至可能是已经陨落了,我要怎么说出口,啊?”师映川醉眼朦胧,仿佛不知今夕何夕,他终于忍不住,一行泪水忽然就肆无忌惮地涌出了眼眶,紧接着他倒了一杯酒,一口喝干,喃喃说道:“我想过了,见了师父之后,我该怎么说?而师父见了我之后,又会说些什么?我究竟应该用怎样一副表情去面对他?对于一个害自己的师祖失踪甚至陨落的小子,师父他又会怎么面对我?我现在的这个样子,真的准备好去见师父了么?” 师映川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到最后,近乎声嘶力竭,随后他便闭上了眼睛,再不说话,此时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互相对视,无声地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谁都没有开口打扰他,只是沉默地等待,任凭师映川自己发泄,只怕这样才能够让少年好受一些。 过了不知多久,师映川猛然睁开了双眼,这时他的额头上已经不知不觉地出了汗,黏腻腻的一片,师映川的眼神好象有些呆呆的,他看着自己的手,半晌,才重重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就在这时,宝相龙树心中突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缕寒意,感觉到了体内显露出来的异常,他脸色顿时变了,立刻想要站起身来,但刚一用力,却当即全身猛地一软,好象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季玄婴脸色亦变,他仿佛瞬间猜到了什么,看向少年:“映川……” 此时师映川整个人却忽然变得平静了下来,他缓缓站起来,望着季玄婴与宝相龙树兄弟二人,然后微微一笑,道:“抱歉,酒和茶里我放了些东西,即使以你们俩的修为,没有半个时辰也是消不了药性的。”他看向季玄婴:“不用担心,这对我们的孩子不会有影响。” 师映川说着,将两人挨个抱回房中,并排放在了床上,细心为两人盖上了薄毯,此时宝相龙树神情复杂之极,他死死看着师映川,道:“映川,你不……” “不要对我说什么了,我早已经决定了,不会再改变主意。”师映川俯身吻一吻宝相龙树的唇:“我还是太弱小了,趁这个机会我会自己一个人到处走一走,把自己好好磨练一番……麻烦你找人带个口信给我师父,就说徒弟不肖,无颜回去,等到我想通了以后,自然会去见他。” 师映川说罢,目光转到季玄婴身上,季玄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师映川微微垂目,动手轻轻抚摩着青年的腹部,半晌,才轻声道:“抱歉,不能等孩子出生了,我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是一个懦弱的父亲,不过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我想,我们的孩子就会看到一个很像样的父亲了。” 话到这里,师映川的眼中忽然精光湛湛,已是多了一丝决然的意味,他在季玄婴唇上一吻,然后笑了起来,道:“好了……宝相,玄婴,就此别过。”话音未落,师映川转身而去,空气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酒香,萦绕不散。 ☆、一百零二、风月无情人暗换 断法宗,大光明峰。 殿顶是接连无际的莲海壁画,白玉台正中设着一张黄金宝座,后面一幅磅礴的山水画上,万千河山平现眼前,男子坐在宝座间,一手无声地撑着下颌,双眼闭合着,似乎是已经睡着了,但殿中下方的人却只是恭谨地低着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也没有人试图抬起头来,去望向那宝座上的男子,事实上他们也无法直视,因为在大光明峰的所有人看来,在他们眼中,上首的那个男人已经是某种意义上的非人,所代表的便是强大这个概念,与之相比,男人的样貌,身材,气质,这些世俗中人所看重的表面上的东西,反而是最无足轻重的。 连江楼闭着双眼,整个人一动不动,完全是熟睡的样子,或者说根本就是一尊雕塑,他身上穿着一件长袍,准确地说,是一件不知道用什么动物的鳞甲所制的衣裳,上面是晶莹透亮的青色近透明的鳞片,剔透闪亮,给人一种冷冽与厚重之感,浓密黑亮的头发披散在身后。 连江楼的身体颇为伟健,他如今虽然是坐着,虽然一语不发,甚至可能是睡着了,但却好象一山岳矗立在那里一样,压得人隐隐透不过气来。 但就在下一刻,这个给人雕塑般错觉的男人突然动了起来,此时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但身体却已在极轻微地颤抖着,像是正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整个人就像是沉静中积聚力量即将爆发的火山也似,令人心悸无比,紧接着,连江楼黑密的眼睫微颤几下,霍地睁开了眼睛,看着下方的人,脸上没有任何可以泄露出他心绪的表情,唯见黑眸中一缕缕的明暗交错,就仿佛里面有星辰陆续崩塌,一瞬间,大殿之内便满满充斥着一股恐怖到极点的气氛,是难言的压抑,令在场之人几乎要窒息下去,所有人顿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惟恐在这种可怕的平静中突然爆发出什么令人不敢想象的事情,因为宝座上的那个男人在刚才得到的两个消息,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相当坏的消息。 但就在这时,这股排山倒海的压力却骤然一松,几声突兀的咳嗽响了起来,只见连江楼浓黑的眉毛微蹙,低低地咳嗽着,他的咳嗽声清清楚楚地响彻大殿,仿佛震得这处宏伟的建筑都在瑟瑟颤抖,半晌,连江楼终于咳声渐止,他面无表情地坐着,恢复了往常的威严之态,淡淡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罢。” 连江楼说着,却是缓缓站起身来,他转身去看宝座后面的那幅巨大山水图,脑海中闪现出藏无真的身影,他就这么沉默着,一语不发,不知过了多久,连江楼终于开口,说道:“……至于剑子,既然他要云游天下磨练己身,那便由他去,这对他有好处。” 顿一顿,男人神情平平,负手淡然:“下次来见我的时候,想必他不会让我失望。” …… 数月后,万剑山。 “玄婴,好孩子,忍一忍……就快好了,就好了……” 此刻殿中已是一团忙乱,空气里有极淡的血腥之气,又夹杂着药物混合在一起的浓重味道,后殿之内,一个面容冷硬仿佛是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男子站在床前,斜飞入鬓的眉梢紧紧皱锁着,在眉间形成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他脸侧原本松松垂下的两绺黑发已经有些散乱,婴儿般白嫩的肌肤表面微微泛着汗意,平日里,这个男人总是给人一股压抑的感觉,但是此时此刻,这位奉剑大司座却已经完全没有了往常的从容与冷静。 大床上铺着厚厚的锦褥,季玄婴蜷卧其间,身下的褥子已经被些许鲜血弄污了一点,季玄婴身上只有一件宽松的天青色薄衫,一条长裤,此刻衣裳已经半褪半掩,露出大半个上身,他躺在床上,裤子上已有点点血迹与不知道什么东西混合的液体,整个人脸色白得吓人,汗水滑过眼睫,漆黑的眼睛艰难地半睁着,牙齿将下唇咬出一圈明显的惨白,犹自发出一两声由于实在忍受不住疼痛而溢出来的呻吟,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因为极大的痛苦而没有什么光泽,眼神暗淡如天边即将隐去的星子。 沈太沧紧紧抓着自己徒儿满是汗水却又冰冷的手,这是他引以为傲的爱徒,自幼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至今不曾婚配,季玄婴于他而言,与亲生骨肉没有什么分别,然而现在自己可怜的徒儿却正在经历一个男人不应该经历的生产之中的痛苦,他即使贵为奉剑大司座,修为深湛,却也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不能帮助徒弟一丝一毫……想到这里,沈太沧嘴唇有些轻颤,他尽量定住心神,温言道:“玄婴,再忍一会儿,很快就好了。”说着,目光冷冷移向一旁正忙碌的大夫,眼神冰寒道:“为什么还不替他把孩子取出来!” 那大夫满头大汗,手上沾着几缕血色,一边用某种手法按摩着季玄婴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边语速急促地答道:“请司座不必太过心急,眼下还不到时候,若是此刻剖腹取出孩子,对大人孩子都不好……”沈太沧听了,只得按捺住性子,他死死盯着季玄婴那暴露在空气中的腹部,皮肤表面的红色纹路已经颜色近黑紫,仿佛要滴出血来,这时他再次想起先前季玄婴对自己所说的话,当时他还不太相信师兄季青仙是被宝相脱不花掳走的,但如今看来,事实果然是像季玄婴所说的那样,否则亲生骨肉面临生产的时候,季青仙身为父亲,怎么可能会不赶回来亲自守侯?唯一的可能就是季青仙行动不得自由,这才无法赶回万剑山! 正想到这里,手上突然间一痛,沈太沧定睛看去,只见自己的手被季玄婴猛地死死攥紧,那力气之大,完全能够把一个普通人的手掌握碎,此时青年身上已是渗出了大片大片的冷汗,将衣衫都湿得透了,漆黑如墨的头发湿漉漉地粘在额头和颊畔,胸口急剧起伏,那脸色苍白如霜,长眉皱得几乎要断开,神情之间满是极度的痛苦,却没有发出太凄惨的声音,只是紧攥了沈太沧的手,用力忍耐着,哑声道:“师尊……”与此同时,腹部上的纹路颜色迅速淡去,中间却赫然多了一道竖直的红线,大夫见此情景,喜道:“好了好了,到时候了!”说着,立刻取来已经在滚水中煮过的刀子,深吸一口气,缓缓落刀。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骤然响彻大殿,嘈杂的讶声,脚步声,笑声,统统汇合成一片,先前紧张沉肃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沉重的压抑之感当即消失无踪。 季玄婴的身体已经被人用湿毛巾擦拭干净,染血的床铺也已经换上了新的,大夫正小心地用白绢一层层地缠住他已经上过药的腹部,青年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的精力,疲惫地躺在床上,微微闭着眼睛,他终究是产后无力,身体就仿佛是用尽了所有的力量一般,已经软软地松弛下来,倦乏不堪,而床前的沈太沧那张一向冷硬的面孔,此刻却好象化了冻的湖面,一脸的喜气洋洋,连眉梢都是飞扬的,他怀里抱着一只蓝花襁褓,一双稳若磐石的手好象在微微颤抖,眉宇之间却有无穷无尽的喜悦弥漫着,他将襁褓小心地递到季玄婴面前,声音里有着说不尽的欢欣与慈爱,朗笑道:“……玄婴,是个儿子。” 季玄婴疲惫极了,刚刚由于产子而剖开腹部的身躯疼得厉害,脸色苍白,但听了这话,还是缓缓睁开了双眼,入目处,只见师父沈太沧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季玄婴微一踌躇,便要伸手去接对方递来的襁褓,沈太沧出声制止道:“别动,伤口还没包扎好,你只看一看就是了。” 心中有一丝说不出来的感受环绕,不知道这是不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季玄婴努力驱去眼前的眩晕,去看孩子,只见蓝色的素花襁褓中,一个小小软软的婴儿正张着嘴哇哇大哭,说来也奇怪,方才还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但此刻一见到孩子的脸,季玄婴突然间心脏猛地一跳,就仿佛与这个小生命之间建立起了一道看不见的联系,那种血肉交融的感觉,好象是被某种冥冥中的力量所牵引,在这一刻,季玄婴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孩子之间的关系,整个人被一股无法表达出来的欢喜所包围,他有些吃力地抬起右手,轻轻摸了摸婴儿的脸,这是一个白胖健康的孩子,没有大多数新生儿那种皱巴巴的样子,非常白嫩可爱,头上有很稀疏的一点柔软毛发,闭着眼睛,哭声十分响亮,额上白净净的,并没有象征着侍人身份的红记。 沈太沧面上带笑,道:“是个儿子,这下我沈太沧便有徒孙了……玄婴,你给取个名字罢。”季玄婴微微一顿,声音有些疲弱地道:“他父亲说过,若是男子,就叫平琰,若是女孩,就叫琳琅,既然如此,就叫师平琰就是。”沈太沧微微皱眉,欲言又止的样子,到后来终究不曾按捺,沉声道:“何必姓师!你也是他父亲,更是费了偌大心力才有这孩子,跟何况那师映川已不知所踪,何曾尽过人父的义务,以我之意,就叫季平琰。” 季玄婴也不在意,只道:“师尊做主就是……”说着,微微阖起双眼,刚才的生产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和精神,眼下实在是挺不住了,只是此刻心中却忽然想起师映川来,也不知道现在对方究竟身在何处,这一番初为人父的复杂心情,倒是不能彼此分享了……思及至此,越发觉得困倦,沈太沧见状,将婴儿交给乳母带下去喂奶,这时大夫也已经替青年包扎完毕,沈太沧扯过被子,盖住爱徒的身体,从身后侍女手里接过参汤,亲自喂青年喝下,让他可以尽快恢复体力。 此时万里之外,师映川裹着棉袄,头戴棉帽,脚上穿一双厚厚的熊皮靴子,正跋涉在冰天雪地之中,周围寒风凛冽,风刮在脸上就好象是用刀子在割似的,师映川的脸冻得通红,但他却是丝毫不在意的样子,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自从离开宝相龙树与季玄婴的那个夜晚之后,他便一个人徒步踏上了磨练自己的道路,如今这几个月以来,师映川已经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路,跨过了河流,翻过了大山,在这段路途当中,他的心逐渐静了下来,他跋山涉水,他餐风露宿,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一直走下去,白天看着太阳升起,晚上看着太阳落下,月亮初升,在漫长的跋涉中,他看到了许多天地间最美的景色,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与事,用脚丈量着脚下的土地,有时渐渐忘记了尘世的喧嚣,有时又深入到红尘之中,不断地锻炼自己的意志,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也有了很深的领悟。 风越发大了,呼啸着扑面而来,师映川轻轻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全身一派通泰,身心明净,他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一时之间眼望茫茫风雪,油然生出无限感慨。 …… 两年后。 时值夏末近秋之际,正是果将熟粮近丰的时节,空气中尽是甜美熟烂的气息,道尽了季节的特色,而这时也正是出游的好时候,天气不是太热,况且偶尔一阵雨过后,往往温度就要下降些许。 此时一行车队在道上行驶着,道路两旁是参天的大树,接连一片,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地上洒落无数斑驳的光色,给周围平添了几分静谧之感。 车队行走其间,周围只听到车轮与马蹄声,偶尔还有鸟鸣从远处传来,便在此时,前方不远处忽然有落叶枯枝被踩踏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从林子里走出一个蓝色的身影,这里四下寂静,根本不见人踪,于是此人的出现就显得特别突兀了,而且很容易令人生出警惕之心,因此车队里的护卫见状,当下全身的肌肉立时一绷,右手不约而同地纷纷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同时眼光灼灼地目视着贸然出来的这个人,全神警戒起来。 这时那蓝衣人已经走到了路中间,此人看起来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但一眼望去就知道一定很是年轻,身上穿着蓝色的衣裳,有些破损,浓密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松的髻,但却发丝散乱,只用一支木簪插着,露在外面的肌肤脏兮兮的,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澡了,就连那破损的蓝衣上也是蒙着斑斑污垢,勉强能看出是蓝色的而已,脚上的一双鞋子也破了洞,露出了大脚趾,身后背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整个人就好象一个流浪汉也似,十分落魄的样子。 这人脸上也是脏兮兮的,因此看不清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知道应该是一个十分年轻的男性,但这个人虽然样子脏污,但不知为什么,举手投足之间却给人一种极为悠然从容的感觉,意态洒脱,即使见到这一行车队,也没有丝毫惊讶不安的样子,相比之下,一群衣甲鲜亮的护卫个个气势威猛,可是被这个叫化子一般的陌生人一比,居然就莫名其妙地显出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处处流露出小家子气来。 那蓝衣人看到这一行车队,便挑了挑眉毛,不过他立刻就笑了起来,朝着对方点了点头,对那些护卫的警惕作派似乎完全没有在意,也没有害怕不安的样子,只是做了一个手势,然后退到了路边,让他们先行,他在这样做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并不是胆怯退缩,只让人觉得此人姿态从容而谦和,这时车队里一辆豪华马车的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是这车队的主人,一个中年男子,这种做生意的人最是眼光老辣,中年人隐隐感觉到前方那落魄之人不是普通人物,当下便轻轻打个手势,护卫们见状,这才松开了按在武器上的手,气氛缓和了下来。 车队继续前行,彼此相安无事,很快就超过了那名衣着破烂肮脏的蓝衣人,那人并不在意的样子,在后面不急不缓地走着,一面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几块肉干,蓝衣人拿起一块放进嘴里嚼着,吃得很是惬意,他边吃边走,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远处出现了一汪碧湖,蓝衣人见状,颇为欢喜的样子,快步来到湖边,蹲下去就用双手掬起一捧清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痛快。 一时喝罢,此人却是放下了身后背着的包袱,三下两下把衣裳脱了,‘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洗起澡来,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这人浑身**地上了岸,坐在草地上拧着头发里面的水,等到头发半干了之后,这人就打开了那只包袱,从里面取出衣物,手脚麻利地穿上,从内衣到外面的袍子,都是很普通的布料,只不过倒是很干净,除此之外,还有一双鞋和一双布袜,这人一时穿戴妥当,便抬手将半干的头发挽起,那千丝万缕的如墨乌丝黑亮亮的,丰茂非常,挽着头发的手纤长匀瘦,虽然不算多么白皙,但已经是十分美丽,挽发的动作丝毫不见娇柔妩媚,然而一举一动却含有一种天然的韵致,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然后用木簪端端正正地把发髻固定住,不一会儿,就把自己上下打理得极是整齐。 这时此人仰面迎着太阳,计算着眼下大概的时间,一时得出结果,便弃了湖边那堆破衣烂衫,一身清爽地飘然上路, …… 此时正是外出游玩的好时候,大周帝国国境之内,沿途所见大多是一派比较富足的模样,就连一些稍微大一些的集市与城镇往往都是人潮如织,处处透着一股升平之态,更不必说大的城市,许多人或是登山游玩,或是乘船游湖,这时候荷花已是即将凋谢的关头,有一种开到荼靡的美,别有风味,风光旖旎的湖上仿佛是一片莲的海洋,画舫游船游弋往来,岸上游人如织,当真是红尘十丈,纸醉金迷。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名莲自可念,况复两心同……” 风中歌声悠扬,往来游湖的小船悠悠划过,这时夏末的暑气已经并不明显,波光明媚的湖面上,一望无际的湖水中荷花满眼,十里清莲弥漫着一种开到极盛又即将凋残的靡靡甜香,清风徐来,片片荷色轻曳于烟水之间,满湖馥郁,湖面上到处都是采莲赏莲的船只,许多精致的画舫中还传出歌伎悠扬婉转的歌声,伴和着丝竹清音,一些小船里坐着年轻的少女,彼此嬉笑打闹,唱着轻柔的小曲,挽起衣袖露出藕节一样的雪白手臂,驾舟采莲,阵阵婉转的歌声飘荡在水面上,真真是盛世才有的景象。 一条轻舟在镜子般的湖面上悠悠滑过,船头一个青衣人意态闲闲地坐着,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身影映在清澈的湖水中,一头黑鸦鸦的乌发在阳光下简直像是油亮的缎子也似,用木簪挽着髻,两弯又黑又长的眉毛如同蝶须聚聚,精致得出奇,此刻垂目看着水面,风姿闲雅,至于那相貌反倒是不好形容,也说不出那眉眼五官究竟如何美法,只觉清逸出尘,非同流俗,纵然眼下不过是布衣木簪,不见半点修饰,却仍然掩不住天然丽色,当真是一个令人一见之下便不会忘记的美丽少女,此刻正午的日光映照在湖水之上,水面上隐隐有蒸腾而起的淡白水气,看起来就好象是这青衣少女周身都笼罩在水气之中,恍惚间直令人心神悸动。 这少女伸手从水中摘下一朵莲花,微微闭上双眼,似乎在轻嗅着上面的香气,举止动作却丝毫见不到女子应有的娇柔之态,这时忽然七八朵莲花落在了少女所在的船头,有几朵甚至落到那坐在船头的少女身上,同时一条精美的画舫徐徐停在近旁,船头立着一名华服俊美青年,正目光熠熠地看着这里,面带微笑,大周朝向来民风爽直大胆,一些年轻人之间表达爱慕之心的行为往往颇为直接,此时着青年投花在船,就是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倾慕。 那青衣少女睁开眼,顿时只觉得那一双眸子灿若星辰,清若霜雪,宛若冷泉一般浇在人心头,画舫上的华服青年乍见之下,只觉心跳骤快,一时努力定了定神,语气谦和地道:“姑娘天人之姿,在下一时之间惊见忘情,还请姑娘见谅……” 似乎是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虽然炽热,却并没有淫亵之意,青衣少女便不曾有什么不快之色,只是那脸上却有几分啼笑皆非的意思,忽然间右袖轻扬,将衣摆一抖,便把那几朵荷花掸进了水里,微微轻哂道:“阁下只怕是看走了眼,我并不是什么姑娘家。” ☆、第一百零三、你会不会带我走 面对着这样一个大胆直接的爱慕者,这青衣人不禁哂道:“阁下只怕是看走了眼,我并不是什么姑娘家。”此人不说话犹可,如今一开口,那华服青年顿时便愣住了,只因这青衣人的声音虽然听起来清脆又悦耳,极是动听,内中甚至别具一丝韵味,但却根本不像是年轻少女的声音,反而却似是年少的男子嗓音,这是一听就能够辨别出来的,这华服青年又惊又愕之下,不免下意识地仔细看去,只见对方相貌清秀脱俗,眼睛比常人略长了些许,又是长眉入鬓,当真是凤目修眉,一眼望去,分明是个美丽少女,此时画舫距离小船很近,这样近距离观察,很快就发现青衣人五官的轮廓虽是精致,但若用心细看,则发现此人虽然生得如此面貌,但却没有半分女儿家应有的妩媚之气。 正好此时这坐在船头的青衣人站了起来,当即就看到了此人身体的全貌,只见那包裹在青色布衣之下的身形修瘦颀长,却没有半点年轻少女应有的曲线,胸脯处更是一马平川,头顶挽起万千烦恼丝,手腕上戴着一串晶莹的玉珠子,迎风自若,华服青年犹不死心,直到看见对方颈间那一处并不算很明显的微凸喉结之后,这才不得不承认这青衣人果真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而并非一位美娇娘。 第40节 眼见摆了这么一条大乌龙,华服青年顿时俊脸通红,只觉得面皮微微发热,一时不禁有些羞惭,他匆匆向那青衣人拱了拱手,算是表达了歉意,随即便立刻叫人开船,周围也有其他人从头到尾目睹了这场误会,此时见画舫迅速开走,不由得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时那青衣少年也唇角轻轻勾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并没有什么被人当作女子求爱而造成的尴尬,更不曾有恼羞成怒的样子,显然是对这种误会已经司空见惯了,或者说是涵养极佳,他眉目流转间,眸光之中不起涟漪,似是在想着什么心事,那一双眼睛漆黑如点墨一般,寂寂不见底,气息端然,使得他这眼睛虽然生得极美,却令人不敢有轻侮之意,就在这时,少年忽然好象感觉到了什么,眼中一瞬间闪过凌厉的精光,立刻扭头向右一顾,正对上一双带着邪淫之色的眼睛,那是稍远处的一条画舫,一个锦衣俊秀的年轻人正坐在窗边死盯着这里,眼中闪现着莫名的光芒,这青年虽然容貌不俗,脸上却有着酒色空亢之态,他见到青衣少年突然看过来,自己也不免微微一愣,像他这样不曾习武的富家子弟却是不知道少年这样扭头来瞧他,并不是什么偶然,而是修为深湛的表现,但凡武者到了一定的境界,则是一羽不能落身,哪怕是背后有人看过来,也立刻会敏锐地感觉到,对任何加诸己身的目光都有所觉,更何况还是这种充满了不怀好意的视线? 青衣少年抬眸扫了那青年一眼,轻轻地扫了一眼,眸光冷冽,却又瞬间收回了目光,不再理会,那锦衣年轻人见状,却是嘿然一笑,索性拿着一把洒金折扇摇了起来,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少年清隽无尘的容颜,从那满是邪亵之色的眼睛里就能够猜到,此人现在心里想的到底会是多么不堪的东西,而事实上这年轻人也确实动了邪念,他见那小船上的青衣少年穿戴朴素,想来定然是个寒门子弟,无权无势,一时间心里就转开了念头。 此人平时欺男霸女惯了,如今见了这么一个美人儿,真真是心痒难耐,当下就一招手,示意旁边一个家仆打扮的人上前,吩咐了几句,那下人听了,便垂手应着,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那青衣少年的面容上突然间凛若寒霜,少年淡淡瞥了那年轻人一眼,眸光冰寒如剑,极是淡漠,却分明比寒冬腊月的雪水还要冰冷许多,令人不禁激灵灵打起冷颤来,锦衣年轻人当即只觉得双眼大痛,只是被这样看了一眼,他体内就突然翻涌起来,紧接着没来由地猛然喷出一口鲜血,看得身旁之人目瞪口呆,顿时心中骇然,这年轻人哪里知道,他刚才说的话已经全都被青衣少年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少年的神情与先前截然不同,一丝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森酷之气淡淡弥漫在身周,令人望之生畏,前时那抛花的青年虽然冒失示爱,却毕竟是个有礼的谦和之人,并不让人反感,可如今这酒色满面的俊秀年轻人却是心怀恶意,吩咐下人的那番话更是不堪且无耻。 画舫上一时间大乱,那酒色满面的年轻人痛号不已,扯着嗓子嘶骂:“妖人,这妖人会妖法!”一群家丁手忙脚乱,赶紧护着那公子,对方却大骂道:“一群混帐蠢材,还不快去抓住那妖人,本公子定要狠狠把那小子炮制一番!”喝骂声中,画舫已朝着青衣少年所在的小船迅速驶去。 当下那青衣少年见状,眼光淡淡,却是容色不变,他立于船头,风姿楚楚,好似修竹迎风,眯眼轻哼了一声,漠然道:“……该死的东西,倒是死不足惜。”忽然间冷笑一声,一脚踏出,整个人就好似青龙出水,飘飘而掠,转瞬间就已落在了那条画舫上,一双穿着青靴的脚不惹纤毫尘埃,轻灵而落,一脚便将整条偌大的画舫踩翻入水! 眨眼间湖上惊叫声大起,附近有人原本站在船上,正瞧着那画舫驶向小船,冷不丁却看到船头那少年飘飘掠起飞落画舫顶部,一足踏下,那偌大的画舫便翻了!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间没人想起去救那些落水之人,其中有人醒悟得早,刚想喊救人,突然之间却呆住了,只见湖面水色迷茫,那青衣少年梳着黑髻,鬓边青丝垂顺,整个人似乎融进了日光当中,却是踏于水上,在一片目瞪口呆的目光中踏水而行,恍惚间就已去得远了,正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笑道:“……不过是数月未见,你这脾气却见长了。”少年听见这声音,忽然间凝神回头看去,当□形一闪,好似一道青光直射而出,没入远处的一艘大船中,一时间湖上人影茫茫,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幻觉,那大船很快开动,不多时,便已迅速远去了。 那青衣少年来到船上,立时就有一个侍从上前,请他进到船内,这艘船共有两层舱房,最上面的一层颇为宽敞,少年进到里面,发现内部装饰得并不华丽,只是干净整洁而已,此时一名身穿宝蓝色便装的青年正在临窗揽卷,身前放着一壶茶,这青年容貌十分清秀,安静地看着手里的书,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另一边却是一名身穿秋香色宽袍的俊美青年,此刻正靠在一个高髻罗裙的美人怀中,倚着软玉温香,好不快活,手里还捏着一把白玉酒壶,正自斟自饮,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秀丽如蔷薇的少年正在拿着扇子为青年扇风,伺候得十分周到。 青衣少年见了这场景,不觉微微一笑,一双秋水也似的星眸轻缓一转,道:“没想到竟在这里碰见,倒是巧了……白照巫,看样子,你倒是好生的逍遥快活。”那靠在美人怀里的青年哈哈一笑,饮一杯美酒,又张口尝了美人递来的水果,这才说道:“我哪里比得上你逍遥,自从当年你独自离开,这两年里走遍四海,看惯了名山大川,潮升日落,无拘无束的,这才是真逍遥。”说着,目光炯炯地打量了一下那青衣少年,不免开开玩笑:“比起数月之前那一次见面,你似乎又有些变化,活脱脱一个美人儿,如今你这样子与你从前相比,几乎是脱胎换骨了,只怕站在熟人面前,也是认不出来。” 这青衣少年便是当年独自决然出走的师映川了,此时白照巫说话之间,窗前看书的青年已转过脸来,白照巫不等师映川发问,便介绍道:“这是向游宫,我师兄。”师映川听了,便淡淡微笑着向对方拱一拱手:“见过向兄。”那向游宫也悠然回礼,道:“……师剑子好。” 三人闲谈几句,师映川对白照巫道:“从武帝城到此处可是路途不近,你们却怎的到这里来了?”白照巫闻言,便朝着向游宫那个方向抬一抬下巴,道:“我和他这次出来,是有些事情要办。”师映川知道这是别人的私事,因此也不细问,倒是白照巫饶有兴致地问道:“在这里遇见你也算是巧了,映川,你这是要去哪?”师映川微一扬眉,淡意盈盈的眸光轻转几下,他在重重吐出一口郁积之气后,就畅然微笑着说道:“我以前答应了别人一件事,所以现在就要去实现承诺。” 两年的时光不算太长却也不算短,师映川在这两年间曾经默默看过大海肃杀威严的壮丽,也曾站在山巅俯视万千秀峰的逶迤,跋涉的途中也有时候会举步维艰,那些极其恶劣的环境甚至会让一个武者也觉得异常吃力,但师映川在艰难的旅途中感觉到自己无论是视野还是心胸都渐渐开阔了许多,他一点一滴地磨练着自己的道心,无论路途如何艰难也不曾退却,所有的艰难险阻在走出之后都变成了人生当中的一份财富,让内心变得越发强大起来,最终穿越冲破一切桎梏,如鹰隼展翼,飞入云霄。 双方都是有事在身,因此也就没有过多停留,白照巫留师映川用了一盏茶之后,便各自分开,一时师映川驾船顺水而下,去实现他曾经答应过某人的诺言。 …… 桃花谷,芳菲坡。 这里是桃花谷一处地势很高的地方,位置正好可以看到谷口那里,只要有人来,就一定能最快地发现。 此时夜幕早已降临,漫天星光,一株桃花树下站着一个清丽少女,她面朝谷口方向,痴痴而望,正是方梳碧,在她身边则站着一身红衣的宝相宝花,两人并肩而立,月色下,人面桃花,好不动人。 到如今宝相宝花已没有什么过多劝解的话可说,她只是有些怜惜地看了方梳碧一眼,道:“明天你就要嫁人了,难道还没有对那个小子死心么?他已经两年没有确切的音讯了,不知道去了哪里,甚至不知道是死是活,而你,明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子了。” 无心入眠的方梳碧却显得很是平静,她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我还是想要在这里等一等。”宝相宝花轻轻一叹,没有劝阻:“好罢,我陪着你……这是最后一夜了。” 她看着天上明月,目光里已经没有了焦点,说道:“其实很多人很多事都会在我们心里留下一些痕迹,但是即使这些事情会伴随你很久,甚至在以后也会时不时地想起,但是这些记忆终究有一天是会慢慢被忘记的。” 到最后奇迹也仍然没有发生,没有人来,无论在等待什么人,但黑夜终将会过去,天亮的时候,两人不得不回去,方梳碧平静而木然地在丫鬟的服侍下沐浴净身,然后梳妆穿衣,她看着那件大红的嫁衣,她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穿上这件亲手缝制的嫁衣嫁给那个少年会是什么样子,然而在今天,她却必须要为另一个男人穿上这件衣裳,绽放自己的美丽,方梳碧注视着面前镜子里的人影,那是个美丽的少女,虽然不是非常出众,但肌肤细腻晶莹,五官很是耐看,那漂亮的眼睛,红润的唇,彼此之间搭配得十分齐整,有一种年轻女子特有的美态,方梳碧的胸口处忽然就有一丝微微的绞痛,她的眼眶开始有些泛红,泪水已在里面打转,她微微扬起脸,眸中仿佛罩着一层雾气,却倔强地不肯让它落下来。 很快,吉时已到,大红的盖头被遮了上来,挡住了视线,有人扶起新娘,走出了房间。 喜娘扶着方梳碧的手,一路迤逦而行,路好象很长,走也走不完的感觉,方梳碧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她只能看到脚下的路,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她的呼吸甚至都停顿了一下,眼中水气弥漫,但是她只能由别人引领着向前,走向不可知的前方,在这一刻她突然痛苦无比,因为她知道自己与那个少年再也不能走在一起了,她强忍着不让眼泪溢出眼眶,但她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于是便微微张着嘴,在盖头下无声地哭泣,心中满是悲凉之意,只盼着时间就此停止,这条路永远也不要走完。 然而婚礼的进程不会以谁的意志而停止,很快,在浑浑噩噩的恍惚中,从头到尾都像木偶一样任人摆布的方梳碧忽然回过神来,因为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她知道那是嵇狐颜,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男子,对方待她很好,但她却并不爱他,他的的手轻轻扶住她的手,很暖很大,那修长的手指上还戴着宝石戒指,手心比平日里还热,方梳碧下意识地就想要挣出手来,把自己的手从嵇狐颜掌心里抽回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眼下为什么会如此敏感,但就在这时,却感觉到男子的手紧了紧,嵇狐颜发觉到了少女的手指微曲,似乎想挣扎,但他只以为这是即将出嫁的女孩子本能的害怕与担心。因此反而五指微微用力,握紧了那修饰过的纤手,温柔地压低了声音安慰道:“……别怕梳碧,没什么可紧张的,我在。”方梳碧眼睛一酸,她强忍住泪意,低低道:“我没事。” 周围人声鼎沸,虽然看不到,却听得很清楚,都是参加婚礼的宾客,方梳碧的手就好象浸在了冰水里,没有半点温度,一股凉意渐渐把心也彻底浸透,她平视前方,眼前只能看到一片喜庆的红,那是盖头,但方梳碧此刻却仿佛能够透过盖头看到当初那个说会来娶她,后来却消失不见的少年,她好象再次清晰无比地听到了对方说过的那些誓言,一字一句,依稀还在耳边--这是最后一次想起那个人了啊! 嵇狐颜的手很暖,修长而白净,将她的手握住,就仿佛命运无情的牵绊,方梳碧只觉得被嵇狐颜握住的手有些僵硬,然而这时,终究还是要拜堂了。 嵇狐颜轻轻松开了她的手,方梳碧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这时已经有人喊起祝词,方梳碧手脚发凉,整个人就快僵成了木头,却又不得不缓缓拜下,然后,再拜,此时此刻,她甚至连放声痛哭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有些事情她必须要去面对,她没有多少选择的权力,更重要的是,她一直在等那个人,而那个人却不知道是不是还记得她,他让她如此失望,也因此没有了去选择去拒绝的底气,如果那个人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诺言,那么她可以奋不顾身地冲到对方身边,然而这世上却没有‘如果’,也就是在这一天之后,她今后的人生就要与他再无交集。 可是就在这一刻,就在方梳碧已经即将彻底绝望的这一刻,就在她要再次拜下,从此正式成为嵇夫人的这一刻,一个声音突然道:“……且慢!” 在这声音响起的那一瞬,方梳碧陡然间身体一颤,只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她的表情被遮在大红的盖头下面,但是她的肩膀却在微微轻颤着,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在做梦,然而如果这真的是梦的话,那就请不要破碎,不要醒来! 这声音如此突兀,却又如此清晰,所有人的脑袋都下意识地扭转过去,人群一阵骚动,循声而望,无数惊愕到极点的目光统统向大门方向看了过去,就见外面强烈的阳光中,一个人影正拾阶而上,在那个角度上是背对着强烈的光线的,叫人不自禁地目眩神晕,因此一时间看不清楚来人的脸,甚至根本看不清楚衣着打扮,只依稀见到一袭宽袍飘飘,意态风流,直到这个不速之客走到门口,站在的厅门正中,才看清楚了来者的样子。 来人一身藏蓝布袍,木簪挽髻,年轻的皮肤明净而细腻,那件袍子很旧了,虽然很干净,但是却已经洗得微微发白,似乎显得很寒酸,在座的宾客个个华衣锦服,来人的这一身打扮当真是与此处的氛围格格不入,可此人穿着这样的衣服,眉目之间却只是淡淡的,有着一丝说不出的从容,站在这里不过微微一瞥,却人人都觉得对方好象瞧见了自己,人人都觉得仿佛被看透了一般,那眼睛当真是锐利明亮非常。 这不速之客很是年轻,一身略显宽大的藏蓝布袍穿在身上,颇有些端正从容的气度,一眼看去只觉生得很是美丽,是一位充满灵秀之气的少女,但若是细细看起来,却又发现此人容色犀利神秀,毫无女性柔和之态,身材修瘦,颈间有微微的凸起,竟是个少年,在场之人没有一个认得这陌生的年轻人,然而就在这时,方梳碧突然间一把扯下了蒙在头顶的红盖头,她在看到那少年的一刹那,明显是怔了一下,只觉得此人眼生得紧,但紧接着,那人嘴角抿着的淡淡笑容却让她生出了熟悉无比也亲切无比的感觉--即使那是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孔,她也仍然知道他是谁! 这一刻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沉寂了下去,然后那少年,也就是师映川,忽然间就迈步前行,他从厅门那里缓步向前,就像是看不见任何人一样,那种自然到了极点的样子令全场所有人都被某种古怪的气氛所牵制,竟是没有一个人出言制止,只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过去,师映川脸上表情淡淡,嘴角有着一丝温柔笑意,他一边走,一边徐徐说道:“……抱歉,之前很多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做到一心一意,我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方梳碧此时强忍泪水,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脸上却是在笑,灿烂地笑,说道:“我都知道的!”师映川看着她,边走边道:“我这样三心二意的人,以后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风流帐,做下什么混帐事!”方梳碧眼泪直流下来,笑着说道:“嗯,这个确实保不准!”师映川一步一步向前,亦是深深低笑:“一定是非常恨我了罢,要不要打我一顿出气?”方梳碧笑中带泪,点头道:“确实恨!不过,打你就免了,我只是有一句话要问你。” 方梳碧笑若夏花,泪珠成串掉落,她轻轻地道:“我只有一句话问你……你会不会带我走?” ☆、一百零四、还不晚 宾客满堂中,方梳碧轻轻地道:“我只有一句话问你……你会不会带我走?” 此话一出,周围的一切突然就有些凝固,师映川前进的步伐也迟滞了一瞬,在来桃花谷之前,他原本已经打算承担来自方梳碧的所有质问与苛责,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在见到自己的时候,没有责备,没有怨恨,也没有质问,有的只是这一句问话,只问他会不会带她走,师映川曾经一直以为自己是很了解方梳碧的,或者说是香雪海,并且认为自己与对方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东西,但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一时间实在难以忍耐,眼中微微发酸,他强行忍住,这才没有让那眼泪掉下来。^//^ 师映川忽然就这样加快了脚步,他看见方梳碧身穿大红嫁衣站在前方,红色的盖头摊在地面上,精致的妆容掩不住那双哭红的眼睛,她就站在那里,站在宾客满堂的大厅中,就像是无尽海洋中一叶孤零零的小舟,随时都有可能倾覆,此刻眼前这幅场景让师映川忽然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下午,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站在花海当中,修长匀称的小腿晶莹如雪,阳光将那张清丽的面孔映得粼粼生波。 师映川就这样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必须走过去,然后抓住某些一旦错失就再也寻不回来的东西,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今天所做的这件事情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他只知道这些东西对自己而言都无足轻重,无关紧要,他缓缓穿过人群,就像是穿过一场久违的风花雪月,四周所有的人都惊讶地愕然地震惊地看着这个比姑娘家还要漂亮的少年含笑一往无前,所有人的脑袋都扭转着,全部看向这个不速之客,寂然无声。 “这是要……”有人喃喃着,还保持着一开始端坐的动作,但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地慢慢站了起来,直觉令所有人都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氛,众人望着那个毫不犹豫地向前再向前、脚下没有半点停顿的少年,除了惊愕以及其他与之相似的情绪之外,这种完全出乎预料的场景,这种突如其来的巨大反转,令所有人也只能做出发呆或者静默这样的行为,因为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事实上,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少年已经给人们带来了太多的震惊,他说的那些话里所蕴涵的东西已经让许多人心中敞亮,已经完全意识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现在又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是知道,身体的反应却是另一回事,所有人都只能怔怔地望向同一个方向,同一个人。 “……会,我会带你走,因为我答应过会在你十八岁这一年来接你,只是,不知道现在会不会有些晚了?”师映川忽然就笑了笑,与此同时,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围的人无意识或者完全出自本能地传出了低低的滞呼声,声音如同风刮过了一片矮林,有女性宾客把手无意义地按在胸前,似乎是想要阻止自己那颗跳得飞快的心脏,这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没有一个还拥有清晰思考的能力和余暇,然后所有人就看到身穿大红喜服的方梳碧无声地哭了起来,这个无数次在芳菲坡眺望谷口等待自己情人的女孩子就这么无声地哭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目视着正向自己走来的这个漂亮少年,眼泪一颗一颗地好似断线珍珠般滚落了下来,她哽咽着道:“不晚,还不晚的。” 师映川笑着走向她,眼神温柔如水,道:“是么?不过还是很抱歉,没有仪仗,没有轰轰烈烈的排场,也没有仪表堂堂骑着骏马来接你的贵公子,我现在甚至连一件象样的衣裳也没有换,只能委屈你将就一些,总归这也算是兑现诺言了,是不是?虽然来得有些晚,但我只知道,所谓的命运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这时师映川已经来到了方梳碧的面前,所有人因为巨大的震惊与不确定而没有一个阻止他或者说想起来应该要阻止他,包括嵇狐颜,就见师映川伸出手去,擦去了方梳碧还在掉落的眼泪,只是那脸上却还是留下了水痕,也弄花了胭脂,但此刻的方梳碧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此时此刻,她心有所感,甚至还没有从大起大落的情绪动荡中完全摆脱出来,当刚才看到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人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她整个人整个心整个头脑全部都是一片空白,她可以在独自一人面对一切的时候保持镇定,可以极力维持着平静,但是当如今这个人出现的这一刻,她突然间就变得脆弱无比。 周围开始传来隐隐的骚动,这时师映川突然笑一笑,紧接着一把抓住了女孩冰凉汗湿的手,紧紧抓住,也几乎就是在同一时刻,方梳碧猛地放声痛哭,她痛哭的样子也就此成为了这场婚礼带给人们最后的一个印象深刻的画面,师映川再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浪费半点工夫,在抓紧方梳碧纤手的那一刻,另一只手已迅速揽住了女孩的腰身,下一刻,一道藏蓝的人影裹着大红色的窈窕纤影已化作流光,转瞬间向厅门方向飞射而出,迅速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当中,以一种决然无比洒脱无比的气势绝尘而去,抛□后所有的一切,地上只留下一顶华美的凤冠,无论是否有人震惊,是否有人愤怒,是否造成什么影响,是否变得不可收拾,这众生百态,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完全不重要,只需统统甩到身后,统统远离。 …… 师映川带着怀中的玉人出了喜堂之后,一路如同风雷疾掣,他武功精深,一气便奔出不知多少里路来,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师映川的脚步这才放缓,渐渐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处山谷,四下无人,以师映川如今的修为,即使带着一个大活人急速赶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也不曾觉得疲惫,甚至连气息都没有变得粗重,一时他松开了怀中的少女,定睛看去,却只见怀中女孩笑靥如花,一双盈盈美目正痴痴地望着自己,师映川只觉得心中一颤,看到方梳碧如此模样,师映川心中最后一线不安这才彻底消失,心意了然,他微微而笑,面上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之气,柔声道:“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方梳碧只觉得时隔许久之后,面前的这个人似乎是变了,又没变,这不仅仅只指相貌,还有别的什么,但那熟悉的感觉却还是没有改变的,如此一来,方梳碧安心了,她只觉得心头涌起一阵一阵的喜悦,禁不住想要落下泪来,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自己的心意,原来啊,不管这个人让自己等了多久,暗暗流了多少眼泪,甚至她曾经也绝望过,认为对方也许是负了心,辜负了自己,可是不管怎么样,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却还是一直坚持着等他来,从两人最初见面的那年一直到现在,这四年来苦苦等候,只不过是想要一个答案,而如今,她终究还是等到了。 一思及此,方梳碧忽然间只觉得整个人如释重负,这时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手足发软,身体不由自主地就依偎在了师映川胸前,在她看来,自己十几年的人生当中并没有什么亮点,都是平稳无波的,除了在十四岁那年认识了这个少年,就是在那样的时间,在那样的地点,那样的环境中遇见的黑黑瘦瘦的男孩,就此决定了自己以后的人生。 感觉到少女的娇躯软软偎依着自己,师映川微微一笑,伸手轻捏了一下女孩的鼻尖,说道:“这脸哭得都像是小花猫一样了,去洗洗罢。”方梳碧听了,面上顿时一红,向来女子都十分爱美,而在面对着自己的心上人时,更是万万不肯将自己邋遢丑陋的一面展露在对方眼前的,此时方梳碧连忙双手掩面,迅速跑到不远处的小河边去洗掉脸上被泪水弄污的胭脂。 一时洗罢,身后却伸过来一只手,手里拿着一块手帕,方梳碧回眸一看,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她见了此情此景,不免也甜甜笑了起来,拿过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水,师映川凝神看了看少女洗去脂粉的容颜,说道:“你还是这样更好看些。” 方梳碧抬头看去,只看见这个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上很多的少年嘴角带笑,一双凤目清澈如水,透着丝丝的温柔之意,看着这样的眼神,几乎情不自禁地就要陷入到了里面,方梳碧心中一片欢喜,再也没有先前的悲切与绝望,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所穿的大红喜服,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做工精细的衣裳,师映川见状,知道她心中所想,便善解人意地说道:“不如脱下来罢,你我现在的身量差不了多少,我的衣裳给你穿就是。” 方梳碧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微红,好在这里四下无人,她踌躇了一下,便动手脱去嫁衣,师映川在她心中已是此生认定的良人,因此虽然有些害羞,却也没有避着他,当着少年的面便迅速脱了喜服,随即放在了河里,任凭那大红喜服顺水漂走,这时师映川已经脱了自己外面的那件藏蓝色布袍,帮少女穿好,系妥了衣带,方梳碧双颊晕红,手脚麻利地拆散了繁复的新娘发髻,挽了一个简单的发式,她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也别有一番清丽之态,此时素袍黑髻,不施脂粉,鬓边几根发丝被风吹着,平添了几分洁净无华的气质,师映川静静地看着,心中一片宁静,他伸出手臂,轻轻揽住了对方的腰,让她倚在自己肩头,方梳碧两颊染上一抹红晕,笑容灿烂,她第一次感到无比地安心,也许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所追求的感觉罢,而这种感觉,也只有这个少年才会给她。 …… 大周境内有数十条运河,运河所在之处,两岸建筑鳞次栉比,繁荣程度不比别地,水道之上无数船只穿梭往来,即使是夜里也能看到许多灯火辉煌的船只通行,这也从某一方面体现出帝国雄厚的国力。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商铺酒肆无数,许多楼上都有倚栏远望的富商豪客,这些人居高临下地望着热闹的街道,将一切尽收眼底,指指点点地笑谈着,却不知在把别人当作风景的时候,自己同时也是其他人眼中构成风景的一部分。 这时正值中午时分,一家酒楼内坐了不少在此吃饭的客人,众人正笑谈饮酒之际,却听楼梯口处有声音响起,显然是有人上楼,食客中有好事之人随意朝楼梯方向扫了一眼,只见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走了上来,淡衫素裙,很有几分清水出芙蓉之感,少女身后紧跟着一个年纪小上几岁的少年,说是少年,却生得比那少女还要风姿清逸,若非一身典型的男子打扮,头上也束着方巾,兼之容色之间丝毫没有女子的妩媚之气,还真的会让人错认成一位美丽少女,但即使如此,这样好看的少年也仍然令人不禁多看上几眼,尤其是在场之人也不乏那等有龙阳之好的,见了这少年便不禁有些痴迷之态。 这时少年似乎是感觉到了某些不同寻常的目光,遂淡淡瞥了过去,眸光清寒,说也奇怪,不过是一眼而已,那几个带了别样心思之人却顿时只觉得仿佛冰水灌顶一般,忍不住一个激灵,立时心神清明起来,这些也不是什么愚钝之辈,当下就知道这对少年男女并不好惹,却忍不住目光又看向那少年,只见对方眼眸微开,一派平静之色,双眼好似古井不起波澜,让人看不透此人心中所想,倒使得那相貌越发显得清尘无垢,虽然肌肤不算白皙,却是天然一股风韵,令人一见难忘。 这一对少男少女便是师映川与方梳碧了,两人挑了个位置坐下,点了酒菜,很快,东西送了上来,师映川用筷子挑去鱼刺,夹了一大块鱼肉递到对面,却不是放进方梳碧的碗里,而是递到少女唇边,方梳碧见状,不禁俏脸一红,有些害羞,虽然她与师映川已是情侣,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密,却还是有些女儿家的羞涩,但这时却见师映川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一丝鼓励之色,漂亮的眸内满是笑意,方梳碧见了,不禁心神一松,下意识地微微张开樱唇,将那鱼肉吃了,觉得味道不错,便也夹了一块递给师映川:“你也尝尝。”师映川张口接了鱼肉,细细咀嚼,虽是一言不发,但面上却是笑意宛然,两个年轻人彼此相视一笑,一切都已尽在不言中。 周围的食客将这一幕都看在眼里,这两人这般亲密,即便是寻常的夫妻也不会在旁人面前如此,更何况以这二人的年纪和打扮来看,也不可能是夫妇,更不可能是姐弟,显然是一对小情人,因此不少人对于两人的亲密举动都不禁侧目,但那少女也还罢了,那名少年却是全然不理会旁人的目光,气度森然平和,而且两人虽然亲密,却丝毫没有给人狎昵秽亵之感,就好象是发自内心一般,十分自然,因此众人看了几眼,倒也罢了。 酒楼里人声嘈嘈,这时在各种纷杂的交谈声中,一个洪亮的声音显得颇为突出,只听那人说道:“要说近来江湖上最稀奇的消息,还得属桃花谷方家女儿被劫的这件事,好好的一个新娘子,还没等拜完了堂,就被一个不知打哪来的贼人给掳了去……” 师映川听到这里,不禁目光一扫,只见远处靠窗位置的几个佩刀武者正在喝酒,其中一个浓眉方脸的汉子便是说话之人,想来是天生的大嗓门,不过这汉子话还没说完,却听有人冷冷一笑,道:“胡说八道,什么贼人掳去?那方家女儿明明是与情郎私奔,那所谓的贼人是与那方小姐认识的,这才做下了那等抢亲之事。” 方脸汉子闻言,不免有些恼怒,当即循声一看,只见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正在一张桌子前独自饮酒,方脸汉子不忿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什么私奔?莫非你亲眼瞧见了不成!” 两人这番话早已被其他人听去,酒楼中许多人都是知道方家前时婚变之事的,此时自然心生好奇,一个身穿劲装的男子便扬声问道:“这位大哥,不如给大伙儿仔细说一说?”精瘦中年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这才说道:“我自然是没亲眼瞧见的,但方家一个管事却是我远房表弟,说来只怕你们不信,那天抢亲的却是个生得极俊的少年,几乎被错认成了女娃娃,那少年显然是与方小姐认识的,而且武功极高,旁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带了那方小姐走得不见踪影了。” 众人听得聚精会神,有人问道:“我还当那抢亲之人是什么强横奸邪之辈,原来却是个少年人?”精瘦中年人道:“可不是?听说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比那方小姐还小着几岁,听说那方小姐生得秀美,而那少年却较之方小姐还要美貌许多……”他说到这里,忽然间愕然一顿,仿佛猛地想起了什么,就此止了声,而在这时,酒楼中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某处位置,那里坐的正是师映川与方梳碧,这二人先前的表现就让人知道这是一对小情人,而师映川的年纪明显也是十四五岁的样子,比方梳碧要年少许多,两人女的俏丽,男的更是貌若好女,这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与那精瘦中年人所说的话完全吻合,实在很难仅仅用‘巧合’二字来说服旁人。 被这么多目光注视着,师映川却是好象完全没有感觉到一般,神情自若地继续夹菜放进方梳碧的碗里,但方梳碧毕竟是个姑娘家,没有师映川这等气定神闲的功夫,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而自己也的确是逃婚私奔,如此一来,任她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后悔,却也心下只觉得难堪之极,师映川见状,伸手轻轻一抚女孩子的手背,意似安慰,但就在这时,还未等方梳碧露出放松的神色,不远处一名青年突然拍案而起,在场的这些人里面没有一个人见过方梳碧,更没人见过师映川,但现在这青年看着这两人,原本还存着的一点疑惑顿时就消去了,方梳碧固然楚楚动人,但师映川更是清丽无双,想来只有这样的俊秀小子,才有可能迷惑得一位贞静淑女什么也不顾了,一意与其私奔,而两人之间那种亲密的态度,更是令青年最后的一丝不确定也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见这劲装青年两眼紧紧盯着师映川与方梳碧这一对小情人,然后目光最终落定在方梳碧身上,缓缓说道:“不知这位小姐贵姓芳名?” 方梳碧心中一跳,自然是不知如何以对,师映川却是两道菲秀的入鬓长眉微微一挑,语气平淡,说道:“……你这样贸贸然问起陌生女子的姓名,不觉得很无礼?”那青年闻言,面上一滞,但立刻就又冷笑起来,然后说道:“在下只想知道,姑娘可是姓方?” 事到如今,方梳碧也不会再遮掩什么了,她深吸一口气,徐徐说道:“不错,我正是姓方。”劲装青年听到这里,知道再不会有什么差错了,当下只觉得这一对原本十分赏心悦目的小情人变得有些面目可憎起来,但青年倒是没有恶言相向,而是忍着怒气说道:“方小姐,原本在下与小姐素不相识,小姐之事自然轮不到在下插手,只是小姐的夫君‘小医圣’嵇公子却是曾经救治过在下的性命,因此有些事情,在下不能袖手旁观!” ☆、一百零五、再遇 青年话音方落,紧接着就突地一皱眉,感觉到了一丝淡淡的莫名气息,不激烈,却让人本能地觉得心悸,与此同时,就听见一个声音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青年一滞,那声音好似冰玉相击一般,十分悦耳,紧接着,正在自顾自吃饭的师映川抬起头来,扭脸看向了那青年,顿时对方就觉得眼前一亮,只见师映川秀色出尘,两道长眉簇簇斜飞,既不刚毅亦不妩媚,双眼灿若朗星烁月,眸子里浮现出丝丝寒意,虽然面貌之间还有几分稚气,但眉宇间的神采却是沉凝似水,整个人光彩照人,莫可逼视,那劲装青年被师映川目光一扫,不知怎的却好象有某种压力加诸于身,但他心中自有一股义愤之气,便忽略了这少年带来的压力,尤其对方年纪明显尚小,又生得如此美貌出尘,因此虽然出言不逊,这青年也下意识地不与他一般见识,只向方梳碧正气凛然地道:“……方小姐年轻,也许是一时冲动,受了蛊惑,但方小姐既然出身于方家,莫非就不顾惜家族颜面了么?嵇公子何其无辜,在成亲当日却被抢去新娘,颜面尽失,难道小姐就丝毫不觉得愧疚?” 方梳碧闻言,心中顿时大愧,脸色微微发白,她虽然不后悔自己追随师映川,但对于嵇狐颜以及家中的亲人却不能不愧疚,家族固然会因为她的行为而蒙羞,而嵇狐颜得到的打击却只会更大,身为男子,却在成亲的当天被人带走新娘,这种事情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耻辱,无疑是夺妻之恨了,尤其新娘子还不是被强行掳走的,而是心甘情愿被另一个男人带走,这对于从小到大都对她很好的嵇狐颜来说,直似晴天霹雳一般。 思及至此,方梳碧无言以对,微微垂下双目,心中的每一个角落都被青年的这些话语毫不留情地狠狠扫过,她虽然能够为了爱情不顾一切,想也不想就与师映川从婚礼的现场离开,但骨子里却并不是个无情无义,心如铁石的姑娘,如今被人这样指责,原本就一直怀有愧疚不安之情的心更是隐隐揪起,她容貌清丽丰秀,令人一见便心生好感,如今这般愧然无言的样子看在其他人眼里,倒让人有些心软了,这些人大多都是知道方家被抢亲之事的,方才也听了精瘦汉子所说的私奔之语,原本心中对方梳碧有着隐隐的鄙视,但是如今见到少女惭愧自责,一副十分不安的样子,众人心中却也不由得有些松动,缓了不少苛责之意。 但就在这时,一个清冷如翠玉相击的声音忽然淡淡道:“……别人家的事,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她是否受了蛊惑,也由不得旁人来指手划脚。” 这话自然是师映川说的,此时少年声音平和冷然,只是一双眼眸看起来颇有漠然之色,不见半点温度,刚刚听了那劲装青年诘问方梳碧的话,师映川的脸色却是越发地平静,似乎对此毫不在乎,但他的声音虽然平和清润,让人一听就立刻心生好感,可那声线传入劲装青年耳中,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却当即一凛,心头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森森寒意,劲装青年下意识地看向那漂亮的少年,就见那人依旧还是先前的清灵美貌模样,但此刻看过来的那种眼神却是变得深邃无比,其中又带着淡漠,令人心中微凛,这青年也是自幼习武,虽不敢说身经百战,但是到如今也算见识得不少,一向性情耿直,没有什么畏惧之心,然而眼下见了这美貌少年投过来的眼神,心中却忽然间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丝微微的惧意,甚至有某种隐约的不祥之感,但他犹自不知自己刚刚差一点就要被师映川动手教训了。 这时却听师映川淡淡说道:“我们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吃顿饭,所以请你现在坐下来,去做你自己的事情,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师映川的口气虽然有点淡漠,但从始至终都一直比较平和,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但就是这样的几句话,却不知为何令那青年感觉到一阵微微的心悸,心中那点凛意越发地清晰起来,瞬间全身上下的汗毛微微竖起,逼得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而青年也不是什么傻瓜,他虽然自负侠义,性情十分耿直,但也不是那种一味的卤莽蛮憨之人,而且这时他忽然想起方才那精瘦汉子所说的抢亲之人武功极高的那句话,心中就有些动摇,虽然师映川生得美貌清逸,年纪又小,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身怀高深武功之人,但既然那日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抢了方梳碧一个大活人离去,自然不可能是无能之人,不过这青年一向嫉恶如仇,虽然心中疑虑,但一想到当初自己的性命是嵇狐颜所救,顿时胸中一股豪气涌了上来,面向师映川慨然说道:“看你年纪轻轻,不像是作奸犯科之人,却为何抢夺他人的妻子?当日许多宾客都是瞧见的,对此,你作何解释?” “我带梳碧离开桃花谷,这是两情相悦之事,何错之有,又有什么必要向其他人解释。”师映川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这也就是正面承认了他与方梳碧之事,师映川如今的心境比起当年已是有了很大的变化,他虽然不大耐烦这劲装青年的咄咄逼人,但对于此人因为感恩而为恩人打抱不平的做法倒是略略有些好感,因此倒也没有勃然发作。 只不过如此一来,周围人人都面露愤慨不屑之色,盖因桃花谷方家乃是医道世家,历代都有行医济困之人,几乎每代都不乏医道圣手,兼且为人处事平和,许多人都是受过恩惠的,口碑一向很好,前时方家小姐被抢亲一事流传出去之后,有不少人自愿帮忙留意,搜寻二人的踪迹,此时师映川亲口承认,不少人便面上都露出了几分鄙夷之色,不远处一个大概十七八岁模样的蓝衣少年冷笑道:“方家门风严谨,方氏小姐定然是知书识礼的女子,却做出这等匪夷所思之事,依我想来,莫不是这抢亲之人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控制住了方小姐?这天下之大,旁门左道的东西可是一向都不少的。” 蓝衣少年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觉得有道理,那劲装青年更是眼睛一亮,觉得此事大有可能,便皱了皱眉,心中那一丝莫名的惧意渐去,眸光却缓缓变寒起来,点头道:“不错,方小姐或许是中了什么手段也未可知。”说着,已看向师映川,沉声道:“小子,你可是下了什么阴险手段迷惑了方小姐?我说的可对?”他这样问着,但心中却觉得这漂亮少年的眉宇之间隐隐带着一丝淡定从容的气度,令人下意识地不敢小觑对方。 师映川面对此情此景,似乎没有生出半点怒意,他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勺汤,忽然之间就又有了一丝更进一步的认识,曾经连江楼在他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教训过他,说他距离一个强者的路还远,而那些话在后来他就渐渐明白是什么意思了,那不仅仅是说他的修为,而且说的也是他的心态,像连江楼这般的人物,从不会将普通人甚至普通武者放在心上,这并非刻意的傲慢,就好象人看蝼蚁的感觉,那本身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存在,不在乎也是十分自然的,而师映川如今虽然不可与连江楼那样的绝代强者相比,但本质上却也应该是近似的,已经有了凌驾于大多数人之上的心理,因此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多管闲事。” 那青年大怒,怒极反笑道:“好,好,不曾想世上竟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这时那名蓝衣少年霍然拍案而起,冷笑道:“无耻狡辩!”一时对那劲装青年道:“这位兄台请了!像这等无耻奸邪之人,咱们与他说这么多做什么,不如现在就把这小子拿下,交与方家处置!” 这句话一出,师映川的双眼之中终于有所波动,眸内当即精光一闪,与此同时,那蓝衣少年的身体突然间毫无征兆地猛一哆嗦,一股冰冷刺骨得好似整个人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样的感觉在一瞬间传遍了全身,只因师映川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对方心中的不屑与浓浓的鄙视,他经过这两年的时间淘洗,如今行事皆随本心,心中既然因这蓝衣少年而产生不快之感,那么就随手将其打杀了就是,万事随心,不必有那么多的考虑……想到这里,正拿着筷子的手便紧了紧,虽然还没有什么动作,但右手却已经是蓄势待发,只等着那蓝衣少年再开口,便立刻将这个聒噪惹厌的家伙随手收拾一番,不一定要取其性命,但必要的教训还是不能少的。 但就在这时,就在师映川心中这个念头一动的瞬间,坐在他对面的方梳碧明明武功寻常,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好象若有所觉一般,当即伸出了一只手,轻轻地按在了师映川的手背上,然后柔软温暖的纤手就握住了师映川的手,眼中有些黯然之意,似乎是感觉到了师映川想要动手,于是便阻止了他,师映川见状,就笑了笑,说道:“不用担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说着,便问方梳碧道:“吃饱了没有?”方梳碧已经吃了七八分饱,更何况眼下这个局面,她哪里还有继续吃饭的心情,便道:“我已经吃好了。”师映川点点头:“嗯,那我们就走罢。”他说着,从怀里摸出碎银放在桌角,然后就起身拿了包袱和佩剑,另一只手去拉方梳碧,但这时劲装青年见他们两人要离开,哪里肯放这一对小情人就此逍遥,当即一个箭步拦在二人的去路上,有心想喝骂一番,但眼见师映川清灵出尘,旁边方梳碧亦是秀美,这二人站在一起,真也算是一对碧人了,正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免对美人不自觉地多一分宽容,于是青年便压下了斥骂的冲动,厉声向师映川道:“小子,我见你年纪轻轻,容貌也不俗,他日何愁没有良配?却为何要拐带他人的妻子,做下这等令人不耻之事来!你若现在回心转意,交出方小姐,去方家赔个罪,方氏一门向来宅心仁厚,想来也不会如何难为你!” 说到后来,劲装青年已是声音越发凌厉,说的这番话更是刺人肺腑,但也字字都是好心之言,师映川见状,便略微抬起了薄薄的眼皮,目光落在了这青年的脸上,用一种混合着嘲弄与无所谓的语气平平道:“……让开。”师映川如今性情虽然磨练得使之变化极大,但他毕竟出身断法宗,身份极是尊贵,再加上修为日益深湛,因此即使自己不觉得,但举止言谈之间有时也会流露出近乎尊卑分明的感觉,此时他抬眼望来,虽然没有多说什么,其他人却只觉眼前这个美貌少年就好象高高在上,正对着下面之人发号施令一般。 这种感觉自然不会让人喜欢,劲装青年大怒,几乎是没有任何思索,伸手就已抓向了师映川的肩头,想要将这漂亮少年拿下,师映川见状,轻轻扬眉,一双凤眼之中已经透出肃冷的光芒,他倒也并没有下狠手,只是轻轻将方梳碧向后一拨,整个人已经挡在了女孩面前,此时那劲装青年手还未曾碰到师映川的肩头,目光就先与对方的目光撞在一起,如此四目相对,青年心中顿时一震,竟然就觉得气血微微翻涌起来,他大惊之下,下意识地就欲抵挡,但是几乎就在这时,青年还没来得及有所作为,手指距离对方的肩只剩下半寸,就突然只觉嗓子一甜,一股鲜血当即冲涌上来,胸口好似被大石击中一般,顿时把这口血吐了出来,同时踉跄后退,不远处那个蓝衣少年见此情景,挺身拔剑而起,威利喝道:“好贼子!” 这少年大喝一声,挺剑冲到近前,一股剑气已随之扑面而来,这蓝衣少年虽然年轻,但令人惊讶的是剑气却不见丝毫弱势,这时师映川仍然将方梳碧掩在身后,整个人淡漠依旧,他随手就将手指一弹,一股劲气立刻激射而出,此时他与那蓝衣少年之间的距离不过数丈而已,这一道劲气瞬间就将蓝衣少年的剑气尽数淹没。 第41节 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剑气顿时被打得涣散开去,再也无法凝聚起来,更恐怖的是,师映川打出的那一道劲气已经毫无阻碍地迎面刺来,势不容避,蓝衣少年大骇,这才明白自己以前真的是太过自负,坐井观天了,这美貌少年年纪小小,却竟是有这等修为!但此时此刻,他已根本无可抵挡甚至躲避,只得暗叹一声,满心不甘地闭目待死,但就在少年心灰意冷之时,那凛冽的气息却突然间悄然自动散去,但蓝衣少年却还是胸口一窒,气血翻涌,但他却因骄傲之故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肯让那口鲜血溢出来,以免越发丢了面子,但他这么一来,胸中那股滞涩之气便是挥之不去,只怕是要受些内伤,这时师映川已拉住了方梳碧的纤手,他扫了一眼那蓝衣少年,方才一招用出,他就再也没有继续动手,此时拉紧了方梳碧的手掌,对那少年说道:“这口血若再憋着,你这内伤便至少要养上三个月才可痊愈。” 师映川话音未落,蓝衣少年就已再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喷出一口带着点黑色的鲜血,顿时觉得胸口舒畅了起来,这时他连退几步,脸色已经铁青,知道这美貌少年决不是自己能抗衡的,与此同时,师映川却已牵着方梳碧的手向楼下走去。 但方才这一幕看在其他人眼里,却激起了众怒,诸人虽然看出师映川武艺出众,但此刻周围这么多人,胆气自然壮了,如此身处这般千夫所指的境地,若是一般人的话,必定是感觉好似芒刺在背,但师映川却是依旧神色自若,那是一种不为任何外界事物所影响的纯粹,他看了一眼自己身旁已经脸色微微苍白,但表情却还依然坚定的方梳碧,安抚似的拍一拍女孩的肩,柔声道:“……没事的。”刚说完,面上的神情虽然还是沉稳淡漠,却也再掩不住眼中的变化,两道森寒锋锐得好似利剑一般的目光微微一动,已扫了一眼周围的人,但凡有人撞见他那宛若实质性的目光,顿时就只觉得仿佛一盆冰水当头灌进了天灵盖,心中瞬间泛起丝丝颤栗,师映川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略略一扫之后,右手大拇指就按住了剑柄。 方梳碧立刻就抓住了师映川的手,急声道:“别……”她不希望师映川因为此事与这么多人发生冲突,师映川却只是笑了笑,道:“没事。”紧接着,他环视四周,视所有或是不屑或是鄙夷或是谨慎的目光统统如无物,只平静地开口说道:“我做了什么事情,都与旁人无关,谁若是不服的话,只管来找我!这世上的规矩向来就是生死辨真伪,拳脚定道理,谁想掺一脚打抱不平,就来试一试我的剑,看一看到底谁的话才是对的!” 师映川声音不大,所有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他说话之际带了些许内力,不少功力尚浅之人脸色顿时微微一变,显然是受到了震荡,而几名不曾习武的普通人却是受到波及,遭了池鱼之殃,当即被震晕过去,不过倒是不曾受伤,众人之中也有见识不凡之辈,见状心中已是明白,这拐带新娘的漂亮少年定然出身非同一般,不然如此年纪轻轻,怎会有这等功夫?想到这里,一名曾经受过方家恩惠的中年人排开众人,走到前方,沉声道:“……这位小哥小小年纪有这等修为,想必也是出身名门大派,既然如此,却为何做出这抢人未婚妻子的事情?你家中长辈若是知道,只怕也不会赞同!况且你有这等资质,天下之大,什么好女子娶不到,又何必作此龌龊之举,平白惹得千夫所指!” 师映川现在看起来就知道不会超过十五岁,从他表露出来的功夫来看,这等年纪就有如此修为,资质真真是出类拔萃的,这世间一向以武为尊,凭这少年表现出的潜力,日后必定是一流的武者,这样的强者连王侯将相家的小姐都是可以迎娶的,名门大派的优秀女子也是可以,确实没有必要抢夺别人的妻子,平白落个恶名,所以这中年人的话也算是为他好,而师映川听了这番劝导的言语,忽然间就微微一笑,道:“……此事确实是我不对,因此我可以承诺,我欠下那位嵇狐颜嵇公子一个人情,他日若有事需要相助,我自然会尽力帮忙。” 他刚说完这话,一个粗豪汉子便冷笑道:“小子,你又是什么人,‘小医圣’嵇公子岂会要你相助?这个‘人情’果然可笑得很!”师映川看了那汉子一眼,平静地道:“我乃这一代白虹宫之主,我的人情,想来还不至于太过廉价。” 此话一出,周围的空气猛地一凝,在场众人登时脸色大变,这白虹宫之主究竟意味着什么,这里没有人不知道,所有人都万万没有想到,这抢亲的美貌少年,竟然就是断法宗在外游历两年没有音信的宗门剑子! 楼内一片哗然,这消息实在太过惊人,方才那蓝衣少年听了,瞬间已汗湿重衣,一想到刚刚自己的行为,简直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若是当时那剑子没有收手,自己死了也是白死,家族里的长辈是绝对不敢向断法宗那样的庞然大物寻衅的,只能打落了牙和血吞!想到这里,蓝衣少年又是后怕又是庆幸,下意识地张眼一望,却愕然地发现师映川与方梳碧已经不见了踪影,竟是不知道那二人是何时离开的。 …… 万剑山。 一片湖水清澈如镜,天光云影倒映其中,湖边不远处是大片的花丛。 琴声悠悠,一名紫衣人坐在湖边一块光滑洁净的大石上,膝头横着一具古色古香的琴,紫衣人眉心一点殷红,戴着金冠,黑发垂身,腰间系着一块美玉,修长的手指悠然拨着琴弦,此人肌肤如同雨后新瓷,眉目如画,正是季玄婴。 远处,一名相貌十分清秀的男子正走在小路上,忽然却听到有隐隐的琴声传来,这男子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听了这琴声之后,不知为何眼神猛地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当下立刻转身,循着琴声方向便快步而去。 ☆、一百零六、知音 这男子却是武帝城的向游宫,此时他快步循声而去,心中微微震动,说不上究竟是惊喜还是别的什么,只因这琴声实在是与他记忆当中的一模一样。其实这也是巧合,当年师映川与季玄婴从纪妖师手里脱身之后,舟行水上,准备前往师家去取回那幅《怯颜图》,路上季玄婴便弹过一曲《凤求凰》,意在向师映川表达自己的求亲之心,当时正巧向游宫与白照巫所在的船经过,向游宫听见此曲,惊为天人,不过当时彼此却并没有碰面,后来向游宫每每想起之际,总是有些遗憾,却不曾想今日竟然会再次听到这琴声,向游宫在音律方面造诣极高,一听就知道这必是当年那人所奏,更巧的是,奏的也还是当年的那曲《凤求凰》。 湖水如碧玉一般,波光粼粼,季玄婴淡然拨着琴,面色平和,与两年前相比,他的面貌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气质却似乎成熟沉稳了许多,此时他白皙的手腕上还戴着那颗淡黄的相思石,其实凭借此物他是可以找到师映川的,但当年他腹中怀着季平琰,行动不便,而后来生下孩子之后又要养伤,伤口痊愈之后又因为儿子幼小,实在离不开父亲,再说师映川也早已经表态,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炼心之路,不希望有人打扰,因此一来二去,最终季玄婴还是没有利用相思石去寻找师映川的踪迹。 日光暖暖照射,然而就是这种灿烂的美景,却丝毫打动不了季玄婴,他一边弹着琴,一边想起某个人有点滑头有点温暖的笑容,季玄婴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心中迷惑,并不是很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喜欢那个人,那种感觉无以名状,不过他知道自己确实是喜欢对方的,而且是被那人给生擒活捉了,只不过那个名叫师映川的少年之所以把他生擒活捉,并非是用什么武力与智谋,而是用了一缕淡淡情丝。 思及至此,心中有些波澜,但手上拨动琴弦的动作却是丝毫也不乱,季玄婴神色淡淡地看着面前的湖水,那一份心思全部都放在平静的表面之下,而此时向游宫正走在朝这边行来的路上,一时琴音入耳,向游宫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或者是想做什么,他目光微微转动之间,迅速地扫视着四周,脚下不停地循着声音去寻找抚琴之人,这时琴声有些寂然之意,如细雨般洒下,淙淙溶溶,也越发清晰了,向游宫又走了片刻,前面一拐,很快就看到一片稀疏的树林,而且还听到了隐隐的水声,向游宫毫不迟疑,直接穿林而过,然后就看到不远处出现了一泊清澈湖水,湖边一块石头上正坐着一个身穿紫衣的人,背影略觉修瘦,黑发垂垂,头顶戴着金冠,明显是个男子。 向游宫见状,毫不意外,当年他听了此人弹的曲子,就知道抚琴之人究竟是男是女,因为《凤求凰》这首曲子本就是求爱所用,这世上又有几个女子会主动弹奏来向男人求爱的?因此弹琴之人自然是个男子,而当时向游宫也是弹了一首赞美男子高华卓秀的《淇奥》回应的。 就在这时,琴声戛然而止,一个声音淡淡道:“……此处是我所居之地,不许旁人随意踏入,莫非阁下不知道?”这声音好似玉器相击也似,清朗明脆,又有些冷漠,说话间,那紫衣人已转过头来,露出了一张白皙的面孔。 季玄婴方才已经察觉到了有人走近,并且感知到对方修为深湛,但他却仍然行若无事一般,只淡淡回头看了过去,在用目光锁定住对方的刹那,发现原来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却不知此刻向游宫心中却是一跳,难以平静,只凝目看着对方--内外空明,有名剑风神! 那紫衣人回过头来,似乎是也有所察觉,微微张眼,目光穿透了空气,不经意地与向游宫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两人目光碰撞之际,就好似平静的湖面被骤然投入了一块石子,顿时扩散出一圈一圈的涟漪,紫衣人眉目宛然出尘,额上一点殷红衬得原本就光滑的肌肤仿佛白嫩得要滴出水一般,长眉迤俪,向游宫乍见之下,心脏不可知地剧烈一跳,双目定定凝望着紫衣人,一时间似乎有些移不开自己的目光,不过向游宫毕竟并非寻常之人,略一失神之后就立刻定下心来,眼眸里异样的波澜也开始迅速沉淀下去,此时虽然只是一眼而已,但向游宫却已由那额上的红记猜到了这看起来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紫衣人的身份--妙花公子季玄婴! 思及至此,向游宫眼波一动,却不曾流露出来,这妙花公子乃是万剑山出类拔萃的人物,也是暗地里颇有私议的一个人物,这其中就牵扯到一件风流公案,当年季玄婴乃是年轻一辈中颇有声名的青年才俊,无论是家世还是个人资质,都羡煞旁人,兼之容色出众,因而受到无数年轻人的倾慕,甚至由于还是侍人身份,所以这倾慕之人除了女子之外,还有许多年轻有为的男儿,同门之内便有不知多少人期盼自己能够得其青睐,但这妙花公子性情冷淡,一向对那些殷勤小意之人不假辞色,而旁人在他面前也往往自惭形秽,不敢有所行动,然而就在两年前,妙花公子季玄婴却在万剑山生下一子,也因此惹得一片大哗,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坦然说明此子生父便是断法宗剑子师映川,至此,季玄婴便在万剑山清修,抚养儿子季平琰,这位身份显赫的青年自那以后便很少离开万剑山,只一意修行。 眼下面对着这位传闻中的主角,向游宫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思绪微乱,便是从前见过无数美女,向游宫也没觉得怎样,然而此刻,他却在这位妙花公子的淡淡一瞥之下,感受到了一股无可解释的纯粹心颤,倒让向游宫有些捉摸不透,这时季玄婴的神情倒是出奇地平静明淡,两人目光相对,从彼此眼中都看不出确切之意,也看不到有什么仓促,看起来季玄婴倒是没有什么被打扰的不快,向游宫莫名松一口气之余,又觉得有些没来由的隐隐烦闷,心中也是一动,却并不是因为看到青年出尘的容貌,而是那种环绕身周的气度,对方面上的神情虽然平淡,却仿佛会说话一般,那表情里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了这么一个意思:什么人? 这种冷静犀利的眼神让向游宫转瞬间身心清明起来,于是他就微微地笑了一下,对着青年点头致意,道:“……武帝城,向游宫。”季玄婴闻言,便已了然,向游宫与白照巫来到万剑山之事他自然是知道的,于是便点点头算是致意:“……季玄婴。”说罢,就自顾自地重新低下头,开始调着琴弦,风吹过,带起丝丝黑发飘扬,当真是一幅如画美景,向游宫见状,说不出心中是个什么感受,不过此念一生,虽然觉得是一件古怪的事,却又觉得有几分莫名的心怀大畅,当下便微笑道:“不知这里是阁下的清修之地,实在是打扰了,只不过向某一贯在音律之上颇为喜好,方才听见琴声,这才循声找来此处,并不是有意扰人清净。” 季玄婴也是听说过向游宫在音律上的造诣的,因此向游宫这边说着,那边季玄婴已经抬起头,扭脸再次望了过去,两下里目光一触,季玄婴很是自然,完全没有什么感觉,向游宫却是心头微波,先前那种莫名的感觉又再次涌了上来,季玄婴明澈如霜的眼睛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流露出来,那种感觉是如此纯粹通透,明明其中并没有蕴含着丝毫的力量,却偏偏就好似一记重锤一般,直接敲碎了某个屏障,正正击在了向游宫的心头, 好在向游宫此人喜怒不形于色,这丝心绪也就匆匆闪过那么一瞬,便立刻将其打散,他略一转念,便走了过去,季玄婴见了,只是任对方走近,直到停在自己身前不远处,向游宫看着青年慢慢调弄琴弦,一时也没弄妥,便道:“不如让我试试?我倒是惯于做这些事情。”季玄婴性情直接,当下连推辞都没有,便毫不迟疑地将琴递了过去:“……有劳。” 向游宫见他如此爽快,丝毫没有常人应该会有的客气与推辞,心中倒是颇为欣赏,接了琴便熟练地调弄起来,一面试音,很快就弄得妥当了,一时季玄婴接回了琴,伸指拨了几下,听见声音十分清越,自然满意,而这时候向游宫便没有了什么继续留下来的理由,偏偏他又不想这么离开,但是季玄婴这个样子明显是不大喜欢与人相处的,自己硬是留在这里,只怕会惹人反感,当下向游宫心念转动,忽然间就让他想到了一件合适的事情,只要这个话题一出,想必季玄婴还会主动与他攀谈,思及至此,向游宫便道:“……我与师弟前来万剑山的途中,倒是碰巧与师剑子见了一面。” 此话一出,正在拨琴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突然一顿,就势将一根琴弦紧紧拈住了,虽然这话似乎只说了半截,但其中却足以透露出许多信息了,季玄婴又怎会听不明白,向游宫甚至有一种感觉,面前的青年在一瞬间整个人的气度都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看得很清楚,这位妙花公子先是一震,紧接着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很快对方就平静了下来,至少表面上已经平静了,再次恢复了与方才并无二致的表情,重归先前的波澜不惊,然后看着向游宫,问道:“那么他现在……还好?” 此时桃花谷方家被抢亲一事已经传开,抢亲之人的身份乃是断法宗剑子师映川的这个消息也迅速扩散出去,据说还是剑子携那方家女儿现身于人前,这才被人得知的,而此事身在万剑山的季玄婴自然也听说了,因此这时向游宫就不免格外注意这个青年的反应,只答道:“……师剑子看起来还好。”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这个似乎被情人背叛的男子并没有什么很特殊的表示,脸上的表情平静依旧,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某种情绪之中,或者说,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后青年就微微低垂了头,没有人能再看到他的表情,只淡然自若地看着膝上的琴,用手抚摩着,向游宫甚至感觉不到对方身上的波动,青年周围一切的一切都仿佛静止了,甚至连微风都感觉不到,而这种平静的氛围似乎又影响了周边的人,让向游宫也不由得有些沉静,这时季玄婴却再次开口,他并没有抬头,只是问道:“阁下可否细说一二?” 如此简略而直接的言语,倒也确实符合妙花公子的性格,向游宫语气平和地道:“当然可以。”于是就把自己当日遇见师映川之事都一一说了,季玄婴一面认真听着,一面微微点头,到后来季玄婴嘴角微勾,仿佛是笑了一下,只不过那嘴角勾起的幅度极小,向游宫几乎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向游宫忽然就觉得自己那天遇见的漂亮少年真的很没有眼光,有了季玄婴这样的情人,甚至两人之间还有了儿子,居然还不曾满足,反而去沾惹那个方家的女儿,何其不智!想到这里,再看季玄婴却是一副平淡自如的样子,心中就莫名生出惋惜之意,其中又搀杂着丝丝古怪,然而这种感觉却是一闪即逝,还不等他有什么更深的感触,季玄婴已经再度抬起头来看向他,说道:“……听阁下这样说,他这两年里倒是变化很大。” 季玄婴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完全恢复了正常,但向游宫却并不想这么认为,不过他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先前自己对季玄婴所产生出来的那一丝所谓的为其不值是非常可笑的,季玄婴根本就不需要这样的同情,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内心强大无比,纵然在其他人看来他是被师映川背叛了,但对季玄婴本人而言,似乎并不放在心上,想到这里,向游宫不禁有点自哂,自己先前的想法果然是有些自以为是了,季玄婴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也没有什么人具备同情他的资格。 “……父亲!”正在这时,一个突然响起的清脆童音打破了平静的气氛,只见远处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正笑嘻嘻地跑了过来,穿着大红缕金撒花对襟小褂,浅黄竹菊万字福寿刺绣撒花裤子,戴着金项圈,这是个大概两三岁的男童,白嫩可爱之极,就仿佛是翠叶上的一滴露珠,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亮晶晶圆溜溜,看起来古灵精怪,季玄婴看到这孩子跑来,脸上就露出了一丝柔软之色,向游宫心中一动,知道这孩子定然就是季平琰了。 季平琰迈着两条藕节似的腿跑了过来,那小嘴嫩红如樱桃,白胖胖的双颊就仿佛最上好的豆腐一样,弹性极好,让人忍不住想用手在上面戳一下,不过小家伙立刻就发现了向游宫这个陌生人,于是便带着好奇的表情看了过来,也许是向游宫的样子很容易让小孩子有好感,因此季平琰就突然对着青年笑了起来,眼睛笑得都要眯成一条缝了,然后一头扑向季玄婴:“父亲!” 这季平琰虽然可爱,但他生得却并不像季玄婴,眉眼轮廓之间几乎找不到父亲的影子,季玄婴正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季平琰还太矮,没法扑进他怀里,而季玄婴也似乎没有抱他的意思,只是将手放在琴上,淡淡道:“……你不在你师祖那里,到处乱跑做什么?” 季平琰见状,似乎是觉得父亲态度冷淡,明亮的眼睛里就开始浮现出了一层雾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季玄婴,黑黑的眸子里好象充满了控诉与无声的指责,微微瘪着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这种表现所做出来的效果比那些嚎啕大哭的小孩更让人怜爱心疼,尤其他生得实在可爱,于是杀伤力就成倍叠加,连向游宫在一旁看了,都有了想去抱他哄一哄的冲动,这时季玄婴皱皱眉,把古琴放到一旁,伸出手将季平琰抱了起来,道:“今天识了字没有?” “有……”季平琰脆生生地答道,软软嫩嫩的小手抓住季玄婴的袖子,漂亮得好象黑葡萄的眼睛眨啊眨的,眼里原本的水气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大眼睛里满是无辜之色,看得向游宫嘴角不禁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小小年纪,倒是个小机灵鬼儿! 季平琰果然杀伤力十足,这样漂亮可爱得出奇的小宝贝,任谁见了都是忍不住心软的,季玄婴的眉也不自觉地微展,用手轻抚了一下儿子的头发,道:“回去找你师祖,嗯?”季平琰黏在父亲怀里,小手紧紧抓住青年的袖子,身体扭来扭去地不肯:“不要,琰儿要父亲抱……”说着,无辜地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季玄婴,撒娇道:“父亲陪琰儿玩。”季玄婴向来喜欢安静,对小孩子是没有什么耐心的,正要回绝儿子,一旁向游宫却忽然道:“你叫平琰?我来陪你玩好不好?” 季平琰听了,顿时扭头去看向游宫,然后就顽皮地眨了眨眼睛,又吐了吐嫩红的小舌头:“不跟你玩。”向游宫见状,禁不住笑了起来,季平琰扒着季玄婴的肩头,倒是表现得十分乖巧的样子,他不认得向游宫,这里平时除了他熟悉的几个人之外,并没有其他人来过,此时季玄婴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向游宫身上扫过,顿了顿,方道:“……有事在身,失陪。”说着,已站了起来,一手夹着那张古琴,一手稳稳抱着季平琰,向游宫微微一笑,洒然道:“今日我也打扰公子了,公子请便。”说这话的时候,向游宫心中突然就没有任何预兆地闪过了一个想法,完全就是下意识闪过而已,但这个模糊的念头一旦涌现出来,却是有了很大的冲击力,不过尽管如此,他表面上还是掩饰得很好,没有露出半点端倪。 很快,季玄婴就已带着季平琰走远了,向游宫看着那渐行渐远的紫色背影,眼中有淡淡的异色,他修长的身体立于湖畔,微风过处,平静的湖面泛起点点涟漪,一如他此时的心情。 …… 断法宗。 常云山脉奇峰峻岭不绝,东临七星海,乃是天下顶级大宗门断法宗宗门所在,这一日山门外一条大路上驶来一辆马车,车子到了一间亭子处时,便止步不前,从车里下来两个人。 师映川下了马车,强烈的日光立时射入了他的双眼,令师映川忍不住微阖了眼睛,直到适应了这样的光线,他才开始打量起周围来。 时隔两载,断法宗山门外的景象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一派繁荣之势,往来车辆行人不绝,一时师映川遥望远处连绵的山脉,即便他如今道心坚稳,也不禁心情激荡,几乎难以遏制,方才下了马车,脑海中立刻便涌出无数往事,多年以来的一幕幕接连闪现,从年幼时被师兄白缘带回山,到今日重返宗门,心中的感受何等复杂,又是何等的亲切。 “终于回来了啊……”某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情豁然爆发,师映川看着眼前的一切,统统都觉得亲切无比,这两年来,他不知道走过多少名山大川,也曾深入异域,路经蛮荒之地,但无论是哪里,却没有任何地方会带给他这样的感觉--这是游子归乡才会有的无限感慨啊! ☆、一百零七、美人如玉 许久许久之后,师映川才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心绪渐渐平息下来,然后他再次做了一个深深的吐吸,这才转身拉住方梳碧的手,微笑道:“好了,我们到家了。” 师映川说着,抬手指向东部一座拔地而起,几乎高耸入云的巍巍巨峰,轻叹道:“那就是大光明峰,旁边是白虹山,以后就是你的家。”方梳碧抬头,眼见那大光明峰有若一柄巨剑直插云端,周围云涛蒸浮,一线白影在山顶盘旋,肆意翱翔,一时间少女直面这等壮阔景象,不禁心潮澎湃,油然生出一股敬畏之心。 师映川微微一笑,带着方梳碧便沿途上山,一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师映川轻声解释道:“梳碧,你和我之间的事情我自己是不能做主的,总要我师父点头才好,等我禀报过师父,由长辈决定这桩婚事与否,你能理解么?”方梳碧握紧了少年的手,语气沉稳道:“映川,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在乎什么婚事,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至于其他的事情,并不是那么重要。”师映川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柔软,温言道:“嗯。” 断法宗山门外一向都有人巡视,不过两人一路走来,方梳碧见了不少来来往往的武者,却并没有见到有断法宗的弟子上前来盘问或者阻拦,她心中不免就有些好奇,对师映川道:“我虽然不经常外出走动,但也见过听过一些门派的规矩很大,有些门派甚至规定不相干之人经过的话,要绕道而行,也有的规定在一定的范围内,外人必须下马卸甲,不得乘车等等,规矩很严,怎么这里却好象没有什么讲究似的?”师映川听了,不由得莞尔一笑,道:“断法宗这样的顶级大宗门,讲究的是巍峨大气,包罗万象,容纳百川,哪里在乎这些没用的规矩,反而往往是那些中等宗派倒是条条框框的东西忒多,小家子气。” 两人边说边走,后来经过一处亭子,再往前走大概百余步,忽然就听见一个声音道:“……来者何人?断法宗山门之前,闲人止步,擅入者,就地格杀。” 方梳碧的反应算是快的了,她虽然之前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人在周围,不过此时她一惊之下,立刻就飞快地将目光向四面一扫,与此同时,她便突然感觉到有什么异样,就好象有好几双眼睛在暗处正盯着自己一般,刹那间方梳碧只觉得周身一热,这些有若实质的目光就好象带着温度一样,将她完全锁定,满满的尽是凝而不发的压力,让她极不舒服,就在这时,却见一只手无声地牵住了少女的手,方梳碧顿时觉得全身一轻,那些目光再也不能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只见身旁的少年淡淡扫了周围一眼,视线过处,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从四面八方一个个人影随之出现,男女皆有,这些人刚一现身,旋即就将目光钉到了少年的身上,只因方才对方目光过处,诸人只觉得气血微动,不得不自动现身,而更令他们惊疑不定的是,这少年所用的分明是本门手法,而且精微非常,因此其中一名看起来老成些的男子便细细打量了师映川一眼,谨慎道:“不知是哪位峰主座下的高徒?”他这样问是很正常的,虽然眼前这美貌少年十分眼生,从来没有见过,但断法宗门下弟子无数,又怎么可能都认识呢。 看着其他人略显放松但又不失戒备的神色,师映川倒是有些感慨:“居然一个也不认识,这两年里都换了生面孔……”他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忽然间就摆了摆手,问道:“既然是来当值,那么,你们应该是朱露堂的弟子?”师映川说话时的口气很是自然,给人的感觉就好象他是回到了自己家一样,但其中又有着不容抗拒的意味,那样的理所当然,那老成些的男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垂手道:“是!”话音方落,立刻便是猛地一滞,顿时满面涨红,惊觉自己竟然会如此失态,一时间不由地霍然抬头望去,有些恼羞成怒,暗恨自己在其他人面前丢了颜面,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却忽然向一处方向看去,就在他转脸而望的同时,一个轻灵的声音远远传来:“……出了什么事么?” 那声音虽然传了过来,但声音的主人却还远,众人只遥遥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正向这边走来,一时间根本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觉得此人声音十分悦耳动人,语气也平和,虽然没有看清楚面目,也应该是一位美人无疑,不过这时师映川却好象面上的表情微微变化了些许,似乎顿了一下,神色之间就仿佛多了一点什么,其他人虽然看不清那女子的相貌,但以他师映川的眼力,却已经把对方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很快,那人走得近了,这是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衣饰华贵,雪白的耳朵上只有一边是戴着耳环的,乃是一串别致的银铃,长长地垂下,稍稍一动就发出脆亮的响声,如墨青丝系成一个清爽马尾,越发显得肌肤雪白,这少女五官精致无瑕,虽不见笑容,但眉眼之间并没有踞傲之色,只带一抹若有若无的矜持,不知道为什么,只一眼看去,就能够感觉到她对异性的拒而远之,此时看着她渐渐走近,那明澈如同秋日清湖的眸子里带着淡淡的沉稳,师映川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认错了人,很难将其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女联系在一起,但那依稀熟悉的五官却还是表明了此女的身份,不是皇皇碧鸟又是谁来? 如今的皇皇碧鸟已是飞秀峰峰主义女,身份与往昔大不相同,再加上她年纪越长,容貌越发美丽,断法宗内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这时皇皇碧鸟翩然而至,方才离得远,师映川虽然看出了她是谁,但却不曾细看,现在对方来到近前,一时细细看去,却是忍不住有些惊讶,两年的时间未见,这其中已足够有了许多变化,而岁月的沉淀更是会把人打磨出来,皇皇碧鸟在从前已是个非常出色的美丽少女,而在两年后的现在,她整个人显然有了非常大的改变,这不仅仅是指她的容貌出落得越发美丽,更重要的是如今少女的气质也变了许多,虽然没有抹去曾经的天真与单纯,然而在某些方面的变化却也同样的明显。 那些朱露堂的弟子自然认得皇皇碧鸟,当下都躬身行礼,皇皇碧鸟并不曾开口,她的目光只微微一扫,便停在了师映川的身上,而师映川也正向她看来,两人四目相对,皇皇碧鸟心中一动,只觉得似乎对方给她的感觉有点熟悉,那是个极清逸秀美的少年,有一种犹如云里飞鹰一般的气质,平和,沉静,还有几分淡淡的稳重,使得那原本就出类拔萃的外表更是被平添了几分出尘的丰采,皇皇碧鸟明明是没有见过此人的,但看着少年那从容无波的秀容,嘴角一丝微微勾起的弧度,皇皇碧鸟就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就好象自己是认识此人的,她正疑惑间,脑海中突然毫无预兆地翻出一个身影,瞬时皇皇碧鸟只觉得心中大震,眸光立刻紧紧锁住少年,再也不能移开,她猛地用力抿住嘴唇,想要竭力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但她马上就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她做不到! “……真的会是他吗?”皇皇碧鸟怔怔看着对面那似是熟悉又似是陌生的少年,一时间竟是有些忐忑,有些害怕,两年的时间说长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也可以改变人,但是皇皇碧鸟心中却始终存在着一个身影,那个人曾经让她充满了期待,‘师映川’这三个字也一直以来都盘旋在她心头,但在后来得知对方与他人有了牵扯的时候,就给她带来了迷茫甚至无望,然而此刻看着面前这个容貌与印象中截然不同,并且有着雍容不惊气度的美貌少年,皇皇碧鸟很难将对方与那个从两年前就再无消息的少年对上号去,看起来此人是师映川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少年精致的面容,皇皇碧鸟心中却还是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熟悉感。 便在此时,正犹疑着的皇皇碧鸟忽然就看见对面的少年向着自己淡淡一笑,说道:“……碧鸟,好久不见了。”皇皇碧鸟全身猛地一震,此时细碎的日光洒落在身上,将少年整个人都笼罩其中,反射出来的微芒把那脸庞耀得朦胧起来,似乎将轮廓都模糊了,令人看得微微眩目,皇皇碧鸟听着这句话,这种语气,窈窕的身体禁不住颤抖起来,虽然其他人几乎难以察觉,可她自己知道自己颤得有多么厉害,就在这时,她突然就感觉到一丝湿润的热意迅速漫上了眼睛,她赶紧偏转目光,强行将这眼中的湿意逼下去,没有让任何人看到她眼角处一闪而逝的晶莹,如此之后,她这才拼命克制着自己,让自己看起来不会很失态,比较自然,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再次抬眸看向对面,语未出,眼已酸,低低道:“……是映川吗?” “是我。”师映川点头回应,他心思何等敏锐,方才并不是没有察觉到皇皇碧鸟那一系列的变化,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明白少女的心意,但他却选择了故作不知,他看到皇皇碧鸟美丽的脸上神情微妙,似乎在调整着自己的心情,然后紧接着,就听皇皇碧鸟极慢极慢地开了口,唇角牵出一丝带着苦涩之意的笑容,道:“两年了,你怎么才回来……!” 这声音如此柔和,也如此幽怨淡淡,令人闻之不觉一震,一旁的方梳碧听到这绝非关系普通的人之间会有的关切之语,顿时心中波动,一丝莫名的感觉迅速地涌上了心头,她静静审视着皇皇碧鸟,虽然不知道这个与自己年纪似乎差不多的美丽少女究竟是什么人,但身为女性的本能却让她直觉地发现了这少女与师映川之间的不寻常,情不自禁地就多打量了对方一眼,看着少女精致的眉眼,得体合意的仪态,一时间便感觉到对方有一种娴静明丽之态,而这时皇皇碧鸟也同样注意到了方梳碧,这是个充满清灵之气的少女,五官秀丽,淡青色的衫子,淡青色的长裙,瀑布般的青丝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整个人干干净净的,姿容虽然不算十分出众,不彰不显,却又在无形之中透出一股让人心情愉悦的气息,皇皇碧鸟将方梳碧的样子看了个清楚,心中下意识地有些意外,难道这就是让师映川直闯桃花谷,从婚礼现场抢走的女子么?虽然是一个美丽少女,但却绝不是什么倾城绝色,姿容并不如何出彩。 思及至此,皇皇碧鸟依稀低垂了眼睑,长长的睫毛掩住了明眸中的波动,心中五味杂陈,这时就听师映川道:“这是方梳碧……梳碧,这是我从小就认识的朋友,皇皇碧鸟。”与此同时,师映川已十分自然地牵住了方梳碧的手,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也是委婉地表明了某种立场,方梳碧见状,白皙如玉的面孔上顿时就浮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心中的那点阴云登时便消散开去,皇皇碧鸟却是心中一凉,虽然她掩饰得很好,但脸上却还是闪现出片刻的萧索酸痛之色,不过她如今毕竟已不是当年的单纯少女,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已经清醒过来,客气地说道:“方姑娘好。”方梳碧亦是敛衽为礼:“碧鸟姑娘好。” 朱露堂的那几名弟子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幕,已经猜到了那美貌少年的身份,心中震惊之余,面上的神色已经变得极为恭谨起来,师映川向皇皇碧鸟点一点头,微笑道:“我现在要去拜见师父,下回有时间再聊罢。”皇皇碧鸟听了,一时间目光明显变得黯淡下去,不过在看到师映川面上有若春风般的微笑时,她的表情又迅速调整了下来,最终只是轻轻‘啊’了一声,道:“是啊,你才回来,正应该去见莲座才是。” 三人就此分别,师映川带着方梳碧渐行渐远,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远处,唯剩皇皇碧鸟衣袂当风,静静遥望二人消失的方向,面上神情似喜似悲。 跨入山门之后,师映川便施展身法,携着方梳碧朝大光明峰方向而去,以他如今的修为,即使带着一个成年人,到了大光明峰范围内的时候也并没有用上太多时间。 当夕阳半下之际,师映川已站在了一处大殿之中,这时殿外微风习习,师映川看着周围那些熟悉的摆设,只觉得这里原本早已看惯了的事物都变得如此可爱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鼻中便涌入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这不是什么熏香,而是外面的花木清香,洁净不染一尘,再纯粹自然不过,此时这些满眼所见的东西,一切的一切,都让师映川隐隐有了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与之相比,过往两年里的那些经历,那些艰辛的,轻松的,所有的所有都开始变得逐渐遥远,好似一场长长的梦,而现在,就是梦醒之后,就是人间。 如此一想,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忽然间就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不禁摇了摇头,就那么干脆席地而坐,坐在了光滑冰凉的地面上,一只手支在下颌上,看着殿外郁郁葱葱的花木,还有那被夕阳逐渐染红的天空,安静地发着呆,或者说是等待。 等了一会儿,师映川忽然又站了起来,大殿中间有一处挖开的池子,做成一个圆形的鱼池,里养着一些珍奇的鱼种,周围栽着一圈花草,别有一番幽静出尘之感,师映川来到池子边上,池水清澈无比,蓝幽幽的,就好象镜子一样,师映川低头看去,一眼就看到了水中映出来的人影,那映出来的形象十分清晰,师映川下意识地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庞,一股说不出来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他看着水中似那张秀色丰逸的面孔,心中泛起丝丝强莫名的味道,在回到断法宗之前,他并没有想太多,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回来,他也没有不回来的理由,但是当此刻真的回到了大光明峰,站到了大日宫里,那些一直以来都没有认真考虑过,或者说不愿深想的问题,此时就统统翻了上来,自己在两年前离开宗门流浪天下,虽然别人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于他而言是完全不屑一顾的,但师尊连江楼呢,对于自己这个消失两年现在又突然出现的弟子,或者说儿子,这个男人又会怎么想? 师映川心里乱糟糟的,他现在已经深刻地了解到‘近乡情更怯’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看着自己在水面上的影子,与原先那不起眼的相貌相比,这张与从前几乎有了翻天覆地变化的面孔才更像是连江楼那种男子的骨肉所应该有的模样,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很难认出这张脸的主人会是当年的师映川。 一时间师映川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然而就在这时,大殿门口却多出了一个人,完全没有任何预兆,也完全没有半点声息,就这么突兀却又无比自然地出现,以师映川的修为,其实是不能有所察觉的,但是偏偏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却仿佛冥冥之中心有所感,忽然就转身向后,于是视野之内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一个身影。 那里正有一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由于背对着光线的缘故,师映川没能马上看清那人的面孔,但是他的心脏却在一瞬间剧烈地狂跳起来,几乎快要胀裂了胸膛,大殿中的光线并不如何明亮,师映川用力瞧去,就见那人步履平缓而来,宽袍大袖,容色如昔,面上的神情也还是淡漠犀利一片,看起来铁石心肠,而且他神色虽然淡漠,整个人却是威势凛然,目光只是淡淡一转之间,就令人生出不能不敬畏的感觉,师映川见了这男子,心中便是巨震如山峦绵连崩塌,他的嘴唇颤颤翕动了几下,终于重重地吐出了两个字:“……师尊!” 话音方落,师映川已是推金山倒玉柱地端然拜了下去,行了一个大礼,这世间当得他这一称呼的,也只有这个男子,大日宫之主连江楼,时隔两年,连江楼看起来没有丝毫变化,眸光依然好似霜刃般锋利生寒,他看着师映川,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仿佛正闪动着两道犀利的精芒,有一种无上的威严之感,师映川现在的样子基本上已经找不到从前的痕迹,但连江楼却好象完全没有惊讶似的,毫无反应,师映川在这一刻或许是激动,或许是忐忑,也或许是敬畏的缘故,总之少年的脸上‘刷’地一下就涌出了两抹浓浓的红晕,倒是给秀逸的面容平添了几分丽色,他在见到连江楼之前,其实已经不知道究竟在心中反复想象了多少种两人见面之后的情形,然而如今事到临头,师映川却发现自己的脑子里已经完全空白一片,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不知道应该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所以他跪在地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连江楼,看着男人走过来,然后止步在他面前,此时此刻,连江楼的脸上没有半分符合师映川想象中的变化,男人只是很自然地低头看着他,眼神平和极了,就好象他们之间不是两年未见,而是刚刚才分开一会儿,然后师映川就看见连江楼的嘴角似有若无地微微一扯,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在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但就是这样的一点神情变化,这样仿佛发自本心的真实反应,立刻就让师映川把所有东西都忘了个干干净净,他看着连江楼的这个表情,一时间竟是连呼吸也微微屏住了。 ☆、一百零八、重逢 师映川的目光连动也不动一下地看着连江楼,仔仔细细地看着,一时间竟是连呼吸也微微屏住了,连江楼身上的宽袍绣满了日月江海,山川起伏,双肩宽展好似能扛起天地,更有着仿佛能驮起十万苍劲大山的沉稳,肩上围着一条像是披肩又像围领的织物,不知道是用什么飞禽的羽毛织成的,彩绣辉煌,将男子那种隐隐逼人的气魄越发衬托了出来,此时两人之间不过一尺左右的距离,师映川的鼻子里满满都是男子身上的味道,很难形容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气息,并不柔软香甜,更不是黏腻动人,却让人只觉得丝丝甘冽,悠远不尽,师映川甚至一时间辨别不出这气息到底是熟悉还是陌生,他只知道,这必是男子本身的味道。 一时师映川心中有很多话想要说,但他却突然间觉得自己说不出来,只能全部都闷在胸腔之中,任其左冲右撞,在令人近乎窒息的沉默中剧烈翻涌,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之间进行转换,不过在一个微妙的停滞之后,立刻就天衣无缝地糅合在了一起,事实上师映川在这过去的两年中已经性情改变了许多,旷然无比,很多事情如果想不通,那就索性不去多想,近乎于没心没肺,但此时此刻面对着连江楼,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这一点,对方给人的感觉过于浓冽,那是根本无法回避更无法忽略的。 一时间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自己这两年里跋涉修行的点点滴滴,各种艰辛与所遇到的危险,不由自主地便生出了一丝心酸又苦楚的意味,即便是此番修行他有十足的把握会提升自己,将自己打磨得更加符合内心的期望,但就算是这样,就算是他成功了,但如果没有亲近的人与他分享这种成功的喜悦,如果连江楼没有一直居住在大光明峰,如果连江楼也和他一样行踪不定,那么他即使现在回来了,却又要去哪里寻找这个人?直到这一刻,师映川才深深体会到了‘父母在,不远游’这句话当中所包含的真正含义。 这时连江楼眸色端正,瞳孔中微闪着两道犀利的精芒,就仿佛是两道闪电,足以撕裂天空,男子微抬眸光,与少年的眼神一接,顿时那股直刺心底的穿透力便让师映川心神一震,连江楼看上去大约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与师映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容颜丝毫不改,面上神色依旧淡淡,朝师映川看来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没有什么明显波动,就似是全然没有对自己这个徒弟的回归产生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十分自然地伸出了一只手,将手掌无声地放到了师映川的头顶,师映川见状,感觉到头顶那只手传递过来的温度,眼睛就不自觉地微微眯了起来,脸上现出一抹极复杂又极怀念的表情,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连江楼亦是静静无言,一缕真气却已从他的掌心透出,直接钻入师映川的体内,片刻之后,连江楼忽然收回了手,随后几根白皙的手指在师映川颈间某处轻轻一按,几次呼吸之后就又收了手,直到这时,连江楼端然严正的面孔上才稍微软化了些许,嘴角扯出的线条也加深了几分,这时男子终于唇齿微启,平平淡淡地道:“……不错!这两年来,你的修为长进了不少!” 这就是毫不掩饰的赞许了,说明连江楼很是满意,这个男人向来赏罚分明,师映川自幼受到的惩罚不在少数,但同样的,如果他做得很好,那么连江楼也从来不吝于赞赏,但此时师映川在听到男子这放在以前定然会让自己高兴半天的评价之后,却并没有什么雀跃的感觉,相反,他跪直了身子,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了出来,眼眶却是微微红了,抬起脸来与男子的目光对上,此时此刻,他的全副心神都尽数集中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上,不可剥离,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与事,在一时的混乱之下,无数念头就好象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这些念头在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然后归于寂灭,他本来可以有无数种方式来做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回应,可是当他真的面对连江楼时,他却一个字也难以说出来,因此就见师映川紧紧地抿起了嘴唇,一言不发地直挺挺跪着,半晌,师映川才好象是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他伏身深深叩了一个头,这一刻他不需要刻意地遮掩自己的内心,也完全不需要这样做,这让他全心全意地放松了自己,哑声道:“……不肖之徒映川,向师尊请罪!” 连江楼看着少年这个样子,面上表情不变,不过却是右手伸出去直接捏住了少年的下巴,然后抬起,令师映川不得不看着他,连江楼双目如电,说道:“当年你已托人带了口信,说明自己要外出历练,如此,便不算私自不告而去,而如今你回到宗门,修为亦是大进,既然这般,又何罪之有?堂堂男儿,休要在我面前做这等妇人忸怩之态,起来!” 男子低沉纯正的嗓音清晰灌入耳中,如同黄钟大吕一般,这声音不大,也不甚严厉,然而却令整个大殿内的空气都微微震荡起来,宛若惊雷,师映川眼皮一跳,猛地挺直了身体,大声道:“……是!”话音未落,已迅速站起身来,这时连江楼却忽然转过身去,负手淡淡说道:“你师祖的事情原本就与你无关,他求仁得仁,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师尊他自己的选择,即使没有你,澹台道齐也终会与他相见,做个了结,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此事任何人都不会怪你,我也不会,你不必心怀内疚,更不必觉得无颜见我。” 师映川神色黯然,垂手不语,片刻之后,才幽幽道:“师尊说的意思我其实也是知道的,只是一想到师祖他……我终究心里不好受。”连江楼似是不以为意,道:“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环,更何况你师祖虽然并无音信,也未必就是陨落。”男子说到这里,顿一顿,然后平淡的语气之中就仿佛多了些什么:“……这两年里,你在外可还顺利。” 第42节 师映川的喉头突然发紧,发涩,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还好。”连江楼背对着师映川,因此只能看到男子那颀长修高的背影,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他说道:“当初我不是没有办法可以寻你回来,不过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既然有心锤炼自己,去追求另一种生活,我自然不会阻拦,如今你既然平安归来,就是给我的最好答复。” 这番话听起来很是平淡,但对于连江楼一贯的性情来说,已是相当罕见,师映川闻言,先是一呆,他抬起眼睛怔怔看着连江楼的背影,紧接着,却是被这番话引动了情绪,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心间喷薄而出,嘴角微微抽搐着,此时此刻,他看着男子那无比熟悉的背影,突然间便吐出一口浊气,一手捂住面孔,失声痛哭,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窝里掉出来,仿佛要把这两年里的酸甜苦辣统统冲刷干净,那一开始还想极力控制住的哽咽声很快就支离破碎,再不成音,此时连江楼背对着少年,他不需回头也能够猜到师映川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一时间心中微微一波,不过他并没有出言制止,而是任凭师映川宣泄着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从怀里掏出手帕,有些粗鲁地给自己擦了擦脸,他刚才经过一通痛痛快快的发泄之后,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轻松了,放下了许多东西,这时就听连江楼开口道:“……当初即便你不曾主动出去历练,我也会有所安排,毕竟体验一下另一种道路,对你有益无害,现在看来,你有这个自信,也有这个能力。” 师映川不言声,却是忽然丢弃了那条沾满了眼泪和鼻涕的手帕,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没来由地想用一个奇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而且这个冲动一旦萌发便不可遏止,让心脏也不可抑止地蓬勃大跳起来,师映川想也不想,上前一步一把从身后抱住了连江楼,一口气说道:“……师尊,我好想你!”而这一句话,也仿佛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致使后面再没有一个字能说出来。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让连江楼微微一顿,眼里倒是瞬间有了情绪起伏之色,师映川如今已经长高了不少,但也还是只能抱住他的腰而已,不知为何,感觉到腰间被箍上的两条匀称手臂,以及后背紧贴上来的温热身体,这些就形成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体会,令连江楼原本幽利深邃的眼睛此刻变得好似冬日寒江一般,而这时师映川在最初的拥抱之后,口鼻之间就溢出了一声模糊又恍惚的低语,他似乎是稍稍迟疑了一下,但不管怎样,到底还是慢慢地坚定地贴紧了,也抱紧了,把自己的额头缓缓贴在了连江楼的背上。 那丝幕一般垂在身后的黑发清凉而顺滑,被少年的额头挤压着,连江楼垂下眼皮,没有半点儿反应,也捉摸不透他此刻脸上的表情透露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信息,更没有搭理师映川,只是静静地听着身后少年口鼻间泄露出来的细微呼吸声,而这时透过薄薄的衣料,师映川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男子腰腹间那坚硬结实的肌理,健美的身体下蕴涵着巨大的力量,他下意识地用脸蹭了蹭男子出奇顺滑的长发,然后又用和刚才一样的话却不一样的口吻又说了第二次:“师尊,我好想你……” 连江楼感觉到少年的脸正在似若无意地轻蹭着自己的头发,他不是很习惯这种接触,不过也谈不上反感,唇边倒是流露出一点弧度来,说道:“……你如今年纪渐长,别在我面前总做出这等妇人之态,你可听到了?”说话间,男子唇边的弧度却越发地鲜明起来,让人隐约觉得他也许是在笑,不过师映川当然看不到这些,他有些孩子气地装聋作哑,反而把连江楼抱得更紧了,某些连他自己也看不清楚的念头在脑中闪了闪,让心脏也有点莫名的浮躁,他狠狠用额头顶了两下连江楼的后背,道:“我不,这才刚刚见面,师尊你就又训我。” 这句话一出,彼此之间的气氛忽然就好象回到了从前一样,连江楼与师映川他们两个人之间相处的模式说不清究竟是师徒还是父子,或者是别的什么,但至少这种感觉最为符合彼此的本心,至于其他的,那反而是微不足道的了,一时连江楼眉毛微展,轻喝道:“……不成体统。”与此同时,师映川只觉得两只臂膀被什么东西震得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连江楼的腰,身形不稳地向后退了一步,男子倒是根本不看他,也没有开口或者转身,只是略一停顿,然后就自顾自地向外面走去,师映川见状,连忙紧紧跟上。 这时已是黄昏,两人出了大殿,便沿着青石路不紧不慢地散步,黄昏时分微风习习,吹动着身上单薄的衣袍,连将楼的眉宇间神情已略微消去了一分锐利,变得松弛了一些,显得多少有点平易近人了,两人此刻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师映川跟在后面,不复前时在其他人面前的从容之色,而是流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少年应该有的姿态,而对于这些,连江楼只作不知,他并不是一个对徒弟和蔼可亲的师父,当然,这也只是表面上的现象。 一开始并没有进入正题,后来又走了一阵,到底还是师映川忍耐不住,率先开了口,他将自己这两年里的经历都一一详细说了,如此一来,师徒彼此之间虽然不会有言笑晏晏的氛围,但也显得随意了许多,连将楼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只是听着师映川在滔滔不绝地说话,自己却并不多言,末了,连将楼忽然停下脚步,转首去看师映川,师映川被他突如其来的目光当头罩住,只觉得那目光森利如神剑出鞘,直指人心,两人的视线如此一触,以师映川如今的修为,都还是禁不住本能地敛下了眼帘,不可正视男子的目光,不过他虽然这样做,却并没明白连江楼为什么这样看着自己,这与男子一向的差别颇大,但那目光却依旧透彻人心。 而这时候连江楼看到师映川低着眼睛,精致的脸蛋被黄昏时的晚霞涂上了一层淡朱色,显得柔和无比,那两只眼睛偏又低垂着,居然就有了几分怯生生惹人怜爱的错觉,师映川在他的印象中是个完全与‘妩媚’二字没有丝毫关系的小孩子,但此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容貌的原因,少年有意无意间总会有让人眼前一亮的心动之感,连江楼稍稍打量,发现少年虽然还没有他生母的那种倾世之姿,但眉眼轮廓确实已经长得很像曾经的燕乱云了。 这些念头只是一闪即逝而已,连江楼的神情气度也在瞬间就恢复成了师映川最为熟悉的形态,他淡淡扫了一眼师映川,道:“……这两年的历练对你而言是一件好事,虽然会吃些苦头,不过当你因此而得到了很多,提升了很多之后,你就会发现这一段过程虽然艰难些,却终究是值得的,甚至会从中发现一些乐趣,你当初既然走在了自己的路上,既然选择了坚持,所以你如今才会见证了你自己的道,也与以前的你有所不同,你的这些变化,让我感到满意。” 说到最后,连江楼的声音几近若无,轻淡得迅速就湮没在微风之中,师映川受到这不轻不重的一记赞许,眼睛不禁就笑得眯了起来,像是弯弯的月牙,这样一笑之后,他的心情便完全平缓下来,此时就恢复了平常心,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一直以来都存在心头的问题就被他拿了出来,师映川微微踌躇了一下,便向连江楼问道:“师尊,我堂兄……” 师映川的话只说了个开头,连江楼就已经眸光一转,那眼中闪现的犀利光色立刻就好象把少年内外都看得通透,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到底想问什么,便道:“……两年前他生了个儿子,取名季平琰。”说着,目光在师映川脸上一掠:“倒是很像你。”师映川的心情有些难以描述,他仰头看看天边的晚霞,轻叹道:“师尊,我真的是个很不负责任的父亲啊……那是我的儿子,我却没有看着他出生,也没有陪过他,以他现在的年纪,应该会跑会说话了罢。” 师映川说着,微微闭上了眼睛,他很明白无论有多少看似正当的理由,问题的根源也还是出在自己身上,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他是有所亏欠的……这时连江楼却道:“既然已经见过了我,如此,现在你可以动身前往万剑山去看看他们父子二人。” 师映川闻言睁开眼睛,神色间有些莫名的平静,说道:“现在我还没有想好究竟要怎样去见他们,我要想一想……而且,不知道堂兄会不会不想见我,毕竟当年我突然离开,就连他生下平琰的时候都没有在他身边,也许他对我已经很生气了。”连江楼听了,并没有什么表示,他也不会干涉小辈们之间的私事,但有一件事他却是要过问的,便淡淡道:“……你这次回山是带了那个方梳碧一起回来,可对?” 师映川听到连江楼问起,便应道:“是,她现在正在下面休息。”连江楼没提到前时少年在桃花谷抢亲之事,也没有提到有关的一切,只是直接说着:“你要娶这女子为妻?”师映川顿了顿,垂手道:“我打算让她以后就随我一起住在白虹宫。”连江楼道:“这是你自己的事情,自然由你自己决定。”说到这里,连江楼却看了师映川一眼,淡然道:“……聘则为妻奔为妾,虽然这种迂腐看法不在我辈之人眼中,往往只能束缚普通人,但前时你与方梳碧所做之事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光彩,日后你二人究竟如何,你自己总须考虑清楚。” 此间虽是处于封建时代,但女子地位却并非如何卑微,某些忌讳也不是很多,盖因之所以有男尊女卑的说法,是由于男女之间的身体素质差异所决定的,社会的发展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人力基础,男子体力上的优势使得男子的地位不断提高,压倒了女性,除非等到社会生产不再需要体力作为基础,男女身体素质上的差距不再成为问题,这才有可能实现彼此平等,而如今这个时代虽然还处于躬耕渔樵阶段,然而女性由于同样可以修行习武,并且武功也根本不是粗浅的体力上的锻炼,因此男女之间身体素质的差异已经被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历代甚至也不是没有女性大宗师出现,所以在这样一个以武为尊的世界上,女子的地位并不是卑微的,对她们的束缚也不多,即使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男女平等,但女性已经有了很大的自由,方梳碧逃婚与人私奔的举动虽然被人所诟病,对她有不小的影响,却也不至于被社会用道德枷锁一棒子打死,不得翻身。 师映川听了这话,一时不禁沉默,但很快他就摇了摇头,道:“先前桃花谷之事是我莽撞了,但当时情况紧急,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会出此下策,原本我早一些时候就准备去方家找梳碧,可是很不巧,那时我却是遇到了意外,实在无法上路,等到后来我可以动身去桃花谷的时候,我还不急,因为梳碧曾经对我说过她的婚期,但没有想到,方家却是把婚期提前了,所以阴错阳差之下,我走到半路才得知她马上就要成亲,我一路赶去,等到了那里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了,除了当场将她带走,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一百零九、误认 师映川一时说罢,微微摇了摇头,语气之中终于变得有了点儿涩意,脸上原本清淡的表情也总算是显得浓重清晰了一些,连江楼一字不漏地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心中了然之余,似乎就有了计较,道:“原来如此。”他说完这番话之后,便沉静了片刻,心中微动,一面微微抬起脸来,迎着黄昏时分的美丽天光,似有似无地合上了双眸,脸上却是略显从容的表情,似乎在考虑这件事,然后又张开了精光尽敛的眼睛,说道:“……那么,你是要娶这方梳碧?” 习武修行之人与普通人不同,没有太多重男轻女的想法,只看重资质天赋,在大多数情况下,女子与男子的地位是差不多的,甚至人们还因为女性天生应该受到保护的这种思想而使得女子往往会受到更多的尊重与照顾,所以在这种大形势之下,方梳碧逃婚一事虽然令许多人对她有些不齿,但在名声上也不至于是什么致命的打击,因此师映川这个断法宗剑子若是要娶她,倒也不算太令人惊讶,更何况两人原本就是共同私奔的一对情人。 但师映川却是很了解连江楼,他知道以对方的性情既然这么问了,那就是表明连江楼对这门婚事并不满意,至少不是抱着赞同的态度,更不用说支持了,一想到这里,虽然这个事实其实并没有出乎师映川之前的预料,而且这种感觉转眼间就已消失不见,但师映川还是心中微紧,一时间他不由得静静地垂下眼皮,眉眼压抑着看着脚下的地面,似乎在发呆,也似乎只是沉默,但事实上,这已经算是一种对于连江楼所提出的问题的正面回答了。 连江楼显然也看明白了这种无声的回应,他淡淡扫了师映川一眼,道:“看来,你确实是想要娶那女子。”师映川抬起眼来,轻声道:“师尊,我的确是很想和她在一起,好好照顾她。”他刚想继续再说点儿什么,却看到连江楼做了个手势,明显是示意他坐下,而与此同时,连江楼已经神情自如地席地而坐,此前两人已经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一处湖边,草地绵软如绿毯,其间点缀着各色野花,师映川见状,没有任何迟疑,当下便在距离连江楼只有不到一尺的地方坐了下来,以嫡传弟子才有资格侍奉亲师的礼仪端正跪坐着,双手放在膝上。 师映川刚刚这样坐正了,却突然看到连江楼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来,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也就是在这一恍神的工夫,这只稳定修长的手掌已经抚上了他的头顶,拍了一下,那手上好象是存在着一股无形的魔力,让师映川立刻凝住了呼吸,身体一动不动地挺直了,就听连江楼语气平缓道:“……你的事情我向来很少干涉,不过我既然是你师父,有些事情就总要提点你一二。” 连江楼说着,似乎略侧了身子,他看着自己眼前的少年,似乎在观察自己这个弟子的神情变化,也似乎完全没有在意,只是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你的天赋是超众拔卓,你的悟性也实属罕见,所以你的人生一开始就注定受到命运的青睐,日后成就不可限量,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会达到我所在的高度,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久,所以,有一件事你也要明白。” 连江楼如此说着,目光如清风不波般投注在师映川的脸上,瞳孔中一片冷静清明,同时也将少年面部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尽数收入眼底,而相对的,师映川也能从男人那漆黑瞳孔的倒影之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平静中带着压抑的脸,就见连江楼神情平淡,看不出心态如何,此时他明明是坐着的,但看上去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巍峨感,道:“求道之人,最是明白此路多艰,路途遥远,或许也没有尽头,然我辈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只能一意而行,除此之外,其余皆可抛,因此我不希望你在其他问题上过于花费精力。” 听到这里的时候,师映川已经觉得脸上有些微微的僵滞,但这于他而言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他盯着连江楼平静而从容的面孔,一时间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想痛痛快快地排出此刻胸腔里有些憋闷的空气,但现在与连江楼距离这样近,他本能地觉得自己这么做好象会污浊了对方,正在这时,连江楼的声音已经缓缓刺入耳中:“……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对你期望很高,所以我不允许在你修行的路上有人成为阻碍,因此我对你与宝相龙树以及季玄婴之间的事情从来不曾干涉,只因这二人都是出类拔萃之辈,他们非但不会成为你的阻碍,反而还可以是不错的道侣,但那方姓女子却十分平庸无奇,她此生与普通人不会有明显的差别,一样的生老病死,一生无非数十年时光,她与你,并不匹配。” 师映川一言不发,只是沉默而已,他无声地垂下眼去,也因此错过了男子唇角处那一丝微微的冷然弧度,连江楼双眼望着平静的清澈湖面,语气并无起伏地说道:“……不必担心,我从前就已经说过,不会干涉你的私事,到如今也还是一样,所以我刚才说的这些话只是提醒你而已,至于究竟如何作出决定,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是你要想清楚,情爱之事不过是过眼云烟,难以长久,你现在对那方姓女子情义匪浅,日后却未必能够数十年如一日。” 师映川身上绷紧的肌肉缓缓松弛下去,面部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他听到连江楼的这番话,心中终于止不住地困惑起来,难道感情这种事物,就真的那样现实,那样无法持久么,一份感情所能保持的期限莫非就是如此不确定?想到这里,师映川摇了摇头,然后微偏过头去,对连江楼正色道:“师尊,那么你的意思,是不希望我与梳碧她……”连江楼的目光看向远处,没有立刻回应少年,而那面容上也是无波无浪,沉凝不动,过了一会儿,这才再次看向师映川,开口淡然说道:“……如果我不希望你与那方姓女子有所牵扯,你又待如何?” 师映川心头一震,他久久不能言语,到最后,才终于满是艰难地道:“……师尊的话,我总是要听的!彼此孰轻孰重……只能是我对不起她!”连江楼目光深邃地看着少年,似乎是在审视这番话是否出自真心,然后男子便收回了目光,道:“不必担心,我说过,不会干涉你的私事,我说过的话,现在依然不会改变。”说罢,起身一拂衣摆,掸落了上面沾着的草叶,师映川急忙也跟着起身,道:“师尊,梳碧她现在就在大光明峰,是否让她前来拜见?” “……不必了。”连江楼眼也不抬地说道,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你带她回你的白虹山罢,如果你想让她留下,就随你。”男子说着,大袖飘飘,转眼间就已经走得远了。 师映川心事重重地带着方梳碧回到白虹宫,叫人带方梳碧下去梳洗休息,这时候山上的人早已接到消息,够资格的人都齐聚白虹宫前来拜见,一时师映川打发了众人,便去看方梳碧。 用来安置方梳碧的是一处清雅的居所,师映川沿路走近,就看见少女坐在窗前,一手托着腮,似乎正在发呆,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了下来,室中点上了灯,光线倒是很明亮,能让人看个清楚,如此一副佳人倚窗静思的场景,倒是看得人心旷神怡,这时方梳碧本来还在看着烛火出神,然而忽然间似乎心有所感,她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就看到了窗外的师映川。 看到情郎,少女的眼中不禁漾起微微的喜色,师映川索性从窗户跳进去,方梳碧对着他展露笑颜,笑得一片温柔,此时方梳碧换了一身鹅黄的裙衫,颜色很淡,却与她的气质很配,头发梳成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简简单单的样子,却很可爱,师映川看着女孩在灯光中显得格外细长的睫毛,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丝拥抱对方的冲动,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少年伸出手臂,将少女轻轻环住,一时软玉温香在怀,两人的身体都是微微一颤,方梳碧更是俏脸微红,她虽然与师映川是一对情侣,但两人这一路上却是并没有什么逾矩之处,此刻这样的亲近自然就让她产生了一些女子天生的羞涩,不过她一颗心早已系在了师映川身上,因此也不推却,更没有拒绝,立刻也回抱了对方,身体刚才因为羞涩而产生的轻微颤抖反而因此消失了,灯光中,两人的影子就这样合在了一处,十分契合。 师映川从少女的反应中感觉到了这个女孩子对自己的亲近与信赖,一时间忽然想到连江楼所说的那些话,不禁就轻轻叹了一声,却不知方梳碧虽然心思纯净,不曾过多接触世事,但也是一个冰雪聪明的少女,她听到师映川这声几近若无的轻叹,就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再加之一些事情,就让她隐隐猜到了某些东西……思及至此,方梳碧心中微涩,好看的眉尖如同被风吹皱的春水般微微蹙起,她沉默了片刻,不由自主地就搂紧了师映川的腰,然后将脸蛋贴贴在了师映川的耳根那里,静静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与温度,窈窕柔软的身子也更紧密地投进了师映川的怀里,仿佛想从中得到某种让自己安全的力量,紧接着,少女幽幽叹息了一声,脸上的血色似乎消了几分,变得略显苍白,却还是很平静地问道:“……映川,你师父他……宗正大人……是不是不太喜欢我?讨厌我?他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师映川闻言一顿,有片刻的沉默不语,然后他就轻轻与方梳碧分开了,两手放在对方肩头,仔细地看着女孩,他回忆起连江楼当时与自己在一起时的情形,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就认真地说道:“你放心,师父他并没有讨厌你,他这个人只是性子一向如此罢了……梳碧,我会对你好的,我保证,你相信我吗?”方梳碧静静地看着他,看着少年的眼睛,忽然间那秀丽的面孔上就流露出了笑容,重重点头道:“嗯,我相信的。”说罢,她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抱住了师映川,窈窕可人的娇躯却分明在微微发抖,显然她此刻的心情很不平静,而眼下师映川就是一个最重要的依靠对象,在她的眼中,也只有这个少年才能真正让她感到安全。 此时师映川心中一紧,他把方梳碧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摩着她的背,他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现在自己要做的并不是什么安慰,而是让她依靠就是了,一时间方梳碧的心情渐渐渲泄而出,也平静了下来,她静静靠在师映川怀里,声音低低若游丝一般,呢喃道:“映川,你不必担心我,我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就不会后悔……”话中似有深意,师映川心中一软,不由自主地就将女孩柔软芬芳的身子抱紧了:“……傻瓜。” 从方梳碧房中出来时,已是月色如水,师映川漫无目的地走在小路上,这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回自己的房间,只想到处走走,但忽然抬头看到夜幕中几乎高耸入云的大光明峰,不禁心中一动,他将手指勾在唇边,响亮地打了个呼哨,片刻之后,只听一声清唳,月色下,一线白影闪电般自黑夜中直射而下,最终来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轻轻一跃,跳上了雕背,用手一拍白雕翎羽,顿时白雕振翅而起,旋飞直上。 一时到了大光明峰,正停在莲海处,这里乃是大光明峰素有名气的一处景致,水中寥寥有着几处莲台,池水看起来清幽冷冽,其实却是温热的,水面有隐约的淡白之气潺潺流动,致使一年四季水中的莲花都是开放着的,花期无尽,无数朵颜色品种不一的莲花一朵一朵地盛放,当然也有含苞待放的,莲叶青青滴翠,大小皆有,有的甚至可以当作雨伞,这壮阔绝美的一幕画面看在眼里,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夜风柔软如绵,师映川也不急着去见连江楼,只是背着手沿着水边散步。 周围风中尽是莲花的清香,传闻这莲海中曾经葬过一位女性大宗师,当年第一代莲座修的是一门特殊功法,须得终身保持童身,不可破了元阳,否则一身修为立刻一夕毁去大半,功亏一篑,因此第一代莲座向来无论对男女皆是不假辞色,清心寡欲,更是不肯婚配,但尽管如此,后来还是命中注定遇见一个女子,那女子惊才绝艳不下于第一代莲座,当时距离大宗师之境只有一步之遥,乃是当代年轻一辈女子之中首屈一指的绝代佳人,此前一心求道,无意于情爱之事,哪知却偏偏遇到命里的魔星,就此痴心爱慕,为此不惜叛出自己所在的宗门,但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第一代莲座好似铁石心肠一般,不肯有所回应,这女子却是个痴情种子,孤身闯入断法宗,什么也不说不做,只在大光明峰最近处的一座山上结庐而居,日日遥望心爱之人所在的大日宫,之后第三年,女子红颜白发,成就大宗师,然而却终身不曾离开过断法宗一步,再后来,这痴情女子寿命将尽,临终之前踏上大光明峰,此时第一代莲座终于与她相见,两人风华不减,却相对无言,其后女子便含笑气绝于心爱之人怀中。 而在这女子身亡之后,第一代莲座便将其葬于这莲海中,当时还不叫莲海,也没有如此胜景,但第一代莲座葬下此女之后就在这里栽种了莲花,到了第二年,竟是形成了一片莲花的海洋,其形之美,其景之胜,令人瞠目结舌,与此同时,女子生前所居的那座山上便建起了宫殿,取名为白虹宫,只因这女子的名字,便是‘白虹’二字。 一时师映川无意间就想起了这一桩有些凄婉的传闻,他沿着水边漫步,品咂着前辈们之间曾经让无数后辈浮想联翩的爱恨纠葛,想到这些,他不由得却想到了自己的身上来,自己身上背着情债,缠着情丝,他喜欢的人不只一个,是那么地贪心多情,世上弱水三千,独独没有办法决定去取舍哪一瓢,不管他选择什么,结果也许都是错的。 夜风轻轻吹起了发丝,吹得纷纷扬扬的,师映川却也不理会,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边明月如霜,在心中默默品味着自己的心事与此刻的复杂情绪,这世上有些心事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只可以自己品尝,哪怕是最亲最爱的人也不能分担,想到这里,师映川看着黑黢黢的天空,忽然间就很想知道上天究竟为自己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未来,是不是会自此顺利而平淡,还是会让自己以后走在前路茫茫的困惑当中? 周围风吹莲动,花香弥漫,师映川沉浸在自己这种莫可名状的心情之中,一时间不可自拔,但就在这个时候,忽听一个声音道:“……什么闲杂人等在这里碍眼,三息之内,立刻消失!” 这突兀响起的声音分明是一个男子,嗓音略显低沉阴冷,而又极具魅力,实在是好生古怪,但就在有着异样磁性的声音当中,却有着一丝铿锵肃杀之气,突兀地从人的心底升起,冷飕飕地寒进了骨子里,冻得满身发僵,不过必须承认,此人嗓音悦耳之极,即使说的话颇为不客气,但语气却是平冷无波,那是久居上位者才会具有的风范。 师映川顿时愕然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过去,不过在夜色的遮掩下,一时间并没有看到有什么人影,不过这声音他却是并不陌生的,稍一细思,脑海中立刻就闪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不过如今师映川今时不同往日,无论是城府还是其他的方面,都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此时他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思维何其敏捷,当即心中念头一转,紧接着表面上便是淡淡一笑,没有半点迟疑就转身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朗声说道:“……可是纪山主当面?”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师映川已经在脑子里迅速判断出接下来各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并暗暗做好了准备,不过他其实并不真的担心什么,来者虽然一向对他没有什么善意,但至少现在是在大光明峰,此人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不会对他不利的。 师映川话音方落,风中便响起一声似乎显得有点意外的微咦,紧接着就是轻轻的嗤笑,这笑声绝不是真正的笑,反而让夜色都多出了一股森冷的煞气,然后在下一刻,那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大光明峰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没大没小的小子?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倒胆跟我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那声音似是褒奖又似是嘲讽,总之意思淡淡地让人摸不清楚,这时师映川循声望去,而那人也已经从夜色中走了出来。 入目的是一个挺拔如松的身影,在这个人现身的那一刻,师映川尽管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个不速之客究竟是谁,但在看见那张脸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地全身微微一凛,刹那间衣衫无风自动,轻响猎猎,那人身穿一套黑色的宽大服饰,将整个人都好象完美地掩盖在了夜幕之中,同时也给人一种森然的冷意,心头发颤。 这不速之客整个人都仿佛溶化在阴影当中,黑色的华美长袍在风中似有若无地展动,袍袖微扬,这时此人的视线恰恰落在师映川正好被月光照亮了的面孔上,顿时就见此人神色剧变,脱口而出:“……燕乱云?!” ☆、一百一、欠下的债 此刻这个不速之客的肩膀在看清楚师映川模样的那一刻顿时微微一震,神色剧变,几乎同时脱口而出:“……燕乱云?!”那样子就好象是已经远去许久的厌恶存在又突兀地再次出现在面前,一瞬间就激起了无数惊涛骇浪,那人一步跨出黑暗,隔着十数丈的距离死死盯着师映川的脸庞,就好象要在少年的脸上挖出什么东西似的,在这一刻,师映川忽然就被对方那双幽亮如噬人野兽的眼睛弄得心惊肉跳,面上却还依旧维持着镇定,就见此人狭目高鼻,眉毛怪异得近乎于无,却是丰姿绝世,令人一见难忘,不是纪妖师又是哪个? 一别日久,男子丰姿如故,依然俊美邪异得令人眩目,然而最吸引人目光的却并非是纪妖师那张俊美无匹的面孔,而是他那一双眼睛,眸内寒光四闪,一望之下,便令人深深心悸,眨也不眨地盯住了师映川,即使师映川如今道心凝定,却也止不住地微微骇然,从他的这个角度来看,就会看到这个突然出现的绝顶美男子正用一种极为奇妙也极为寒毒的眼神死死打量着他,就好象蛇盯住了青蛙,那双幽深的眼眸中,堆积了层层的冰雪与寒霜,不过很快,在几次呼吸之后,就看见纪妖师忽然‘嗬’地一声,仿佛是无意识发出来的,伴随着明显的放松或者说是醒悟之感,那冰寒的眼神也随之迅速化冻。 这时师映川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顿时一松,仿佛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纪妖师眉弓微扬,似乎是想说什么,师映川却已经向男子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道:“师映川见过纪山主。”纪妖师好象没有听到一般,两只手负在了身后,衣袍被夜风吹得轻轻卷动,就好象蹁跹的黑蝶,他似乎有些用力地看了师映川一眼,眼神有点古怪,又有点释然,这一点,在男子不再有任何掩饰的情况下就越发地明显了,随后纪妖师整个人就放松了一般,再不复方才剑拔弩张的样子,片刻之后,这才有些淡漠又有些小小意外地轻喃道:“原来不是那个女人啊……” 说这话的时候,纪妖师的目光有些疏散,不知道究竟想起了什么,不过很快他的视线又重新落回了师映川的身上,在少年那张美丽的面孔上来回逡巡,仿佛在用锋利的刀子来回刮着,目光刺得人隐隐生疼,在月光下,那张俊美的面孔清晰无比,上面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可以被捕捉到,无论从什么角度、以什么心态看过去,这张面孔都有着足以令无数女性倾心爱慕的本钱,风华无双,但此刻那脸上镶嵌的两只眼睛里却流露出某种莫可名状的光芒,十分微妙,牢牢地钉在师映川的脸上,那分明是表达着一种意思--原来是你!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纪妖师倒是并没有像师映川想象中的那样,像从前一样用嘲弄厌烦之类的语气对他说什么,只是不住地审视打量着他,月光下,纪妖师看着少年清逸出尘的容颜,眼中难以抑制地闪过一丝深深的厌恶之色,男人负手在身后,袍袖轻拢,目光在师映川脸上剜着,仿佛要透过少年去掘出另一个人来,那眼中幽芒流转之际,就突然间似乎时光倒流,将某个绝代风华的身影重现眼前,半晌,纪妖师才微微启唇,满是冷诮之意地一笑,道:“我还以为是那女人……你果然长得和她很像。”说到这里,纪妖师眉弓一耸,厌弃满满地冷笑着说道:“相比起来,你以前的样子当真是好得多了,却偏偏长成这副让人倒尽胃口的模样。” 师映川听了,不禁有些无语,自己以前的模样与现在相比,根本就是天壤之别,从前他模样很不起眼,看不出半点父母的影子,而现在却长得越来越像生母燕乱云这个绝代佳人,完全是脱胎换骨,纪妖师之却好象瞎了一样地说他以前生得比现在更好,无非就是因为深恨燕乱云这个情敌,现在看见一张与情敌相似的脸,心中自然恨意难消罢了。 想到这里,师映川只觉得自己真是冤得很,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只因为生母的缘故,就要平白招人恨,一时间不免有些无奈与自嘲,不过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便向纪妖师浑若无事地淡淡笑道:“山主好雅兴,一个人到这里来散心?”顿一顿,师映川又是微微一笑,同时向纪妖师略一欠身,笑道:“……原来山主来了大光明峰做客,我今日才刚回宗门来,倒是还不知道这件事。”师映川说完这话,又看了一眼纪妖师,若有所思,不知道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纪妖师黑眸轻抬,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看到了那个绝色女子,这令他的心情想不烦躁都难,而这时师映川却是面带微笑的,纪妖师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看人的目光还是那样的睥睨而俯视,而他师映川的变化却是太多了,此时他已经比从前长高了一些,以前在纪妖师面前的那种紧张与小心在两年后的今日已经看不见了,整个人从容而镇定,虽然保留着恰倒好处的谦恭,但却决不会给人卑微的印象--这个少年与当年相比,已经不同了! “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师映川这种自内而外的变化显然也让纪妖师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挑起眉弓,有些懒懒地说着,又好象是在自言自语,与师映川明显青涩未褪的嗓音相比,纪妖师的声音充满了成熟男人的魅力,磁性与铿锵之气多了太多了,就连尾音里都是轻勾着,就像是一只意味深长的手在轻搔着人的下巴,让人心里痒痒的,但师映川知道,在一切光鲜诱人的表面下,这个男人本质上却是一条毒蛇,必须时时刻刻都小心提防着。 这时纪妖师的脸庞不知何时隐在了淡淡的阴影之中,但是那一双幽眸内闪烁的光芒却给人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感与压抑感,低声笑喃道:“真像啊……虽然还远远没有那女人的感觉,但是……”男人说着,脸色十分诡异,那光滑皮肤越发显得莹白如玉,不知道是不是隐在夜色中的关系,那脸上连半点血色也没有,月光自天上洒落下来,几乎使得那面庞好似透明了一样,尤其显得病态起来,但与此同时,那狭长双眸中的血色却是更加浓重,又妖异又惑人,男人冷冷地却又热切地盯着少年,那种眼神,就像是一条随时准备噬人的毒蛇,虽然那俊美的脸孔上没有什么恐怖的凶狠模样,但就是这种似是平静的表现,才真的是一种别样的压力。 师映川见状,心中一凛,他看着纪妖师此时的样子,即使他如今已非吴下阿蒙,但心中也仍然不禁微有寒意,一时师映川打心眼儿里不想再与这个男人待在一起,便拱手微笑道:“时辰不早,就不打扰山主雅兴了。”纪妖师闻言,幽眸闪动,一副不可捉摸的样子,虽是如此,却没有一点情绪外露,下一刻,他高高挑起了眉弓,这个稍嫌粗鲁的动作在这样一个有着妖邪之美的男人做起来,却是显得别具一番韵味,纪妖师轻掸着没有半丝褶皱的衣领,唇角微微抿起,像是在笑,只不过他的语气却决不是有着笑意,尤其其中还带着一丝怪里怪气的感觉,狠狠刮剌着师映川的耳膜:“……放心,若是无事,我自然也懒得寻你这小鬼的晦气!” 这种幽冷的感慨却是发自肺腑的,说这话的时候,纪妖师表情淡淡的,但字里行间却自有一股不屑虚言的高傲之感,意态豪肆,明显能够得出这确实是男人真实想法的这种结论,只是纪妖师的眼神实在是诡异,当他看过来时,眸间寒光烁烁流动,充满了令人畏惧的力量,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咆哮,师映川几乎要刻意稳定心神才可以平静对视,换了普通人,定然是不敢也无法与其目光相接的。这时忽然一阵较强的风吹过,卷起了师映川的衣衫,也吹乱了那青丝,师映川下意识地抬手压一压散乱的鬓发,却不知道这时纪妖师的眼神突然就变了,此刻在这个男人眼中,莲海边上有人玉面朱唇,青丝衣袂飘飘,从容挽发,那种样子,那种仪态万千的模样,实在是太熟悉了,太熟悉,熟悉到了极点,也厌憎到了极点! 纪妖师镶嵌在俊美面孔上的一双眼睛猛然间就射出了幽幽的血光!那眼中在一瞬间就汇集了这世上所有的负面情绪,纪妖师品尝着这股滋味,眼前所看到的那个少年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不清,逐渐形成了另一个窈窕无双的人影,一股又一股灼人的热流从心底直冲上脑子里,就好象是熊熊燃烧的火焰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涨裂感几乎塞满了整个胸膛,每一次碰撞都激起了千万朵火花,某个念头突然爆发了出来,纪妖师脸上勃然改色,他猛地一步踏出,两只几乎发红的冷眸简直就像是在燃烧,这一步直接就让他跨越了一大段的距离,瞬间就来到了师映川的面前,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就像是动荡不安的风暴,时刻都在咆哮变化, 这突如其来的异常情况令师映川眼皮一跳,但就在少年还没有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之际,眼前却骤然一暗,随即而来的就是一股冰凉入骨的感觉,寒意从尾椎处一直冲升上去,而纪妖师已经伸出手来,无声无息地用手指捏住了师映川精致的下巴,师映川瞳孔剧烈一缩,他下意识地向后仰去,想要脱开这种诡异得令人心慌的桎梏,但就在这时,男人那修长的手指却猛地加大了力气,牢牢地捏紧了少年的下巴,那力道之大,几乎把骨头都快弄得喀嚓作响。 师映川的全身立时猛地绷紧了,这是在这种情况下,身体最真实的回应,他表情一变,正要说些什么,下巴突然间就是一阵大痛,这时纪妖师的手指好似铁勾子一样,把少年扣得紧紧的,那种从下巴上传来的尖锐痛楚令师映川瞳孔微微缩起,男人的那种眼神更是让他几欲窒息,此刻在心中突然涌现出来的危险预感之下,师映川眼中的微光瞬间就变得凌厉起来,反抗的念头不可抑制地炸起,并且盘踞在他的脑海当中,然而这到底只是仅仅一瞬间的事罢了,冲动终究还是被理智及时压灭,此刻在他面前,纪妖师的身体所笼罩出来的暗影将他整个人都遮住了,这种情形令师映川愈加充分地感受到对方带来的那种巨大的威胁,如今事发仓促,既然自己已经在全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纪妖师近身,那么最聪明的做法就是静观其变,况且话又说回来,其实就算是反抗,以他师映川如今的修为,又怎么可能抵得住纪妖师? 这时月色朦胧,纪妖师捏住师映川的下巴,这是他第一次与师映川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或者说是纪妖师主动将自己的目光狠狠撞在师映川的视线上,这时候他的脸上已经呈现出一抹极不正常的红晕,看得师映川突然有些毛骨悚然,这个俊美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用俯视的角度恶狠狠地看下来,漆黑的长发间露出白皙的面孔,那种亢奋诡异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像钢针一样刺进心底,再也拔不出来。 这时纪妖师伸出另一只手,慢慢抚上了师映川的脸蛋,在摸到那温热的皮肤之际,纪妖师只觉得心底的一道伤疤仿佛被一双手狠狠地撕开,鲜血淋漓,在这一刻,有无数东西汇成湍流在胸腔之中排挞,厌恶的,憎恨的,恶毒的,杀戮的,太多太多,每一种负面情感中都有着一个女人的影子,这种嫉妒这种厌憎,就好象一团始终燃烧在心里的毒火,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的心脏,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究竟被抢去了多么重要多么珍视的东西,嘲笑着他的失败,嘲笑着他最心爱之人被别人得到的那种耻辱,这种无法洗刷的耻辱愤恨之感就如同无数吐着鲜红信子的毒蛇,贪婪地不断啃啮着他的心脏,让人几乎要发狂,想要毁灭一切! 于是纪妖师就这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眼前的人,看起来似乎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然而在这样的微笑间,却深深深深地透出了无限的恐怖骇人之态,一时间手指轻摸着那凝脂般的肌肤,感受着那种丝绒也似的触感,纪妖师不禁无比满足地轻叹了一口气,在这一刻,他分明觉得自己正抓住的这个‘女人’、这个绝代尤物‘燕乱云’在自己的面前不断地颤抖,他极度享受这种甜美的绝望感,这真的是梦寐以求的东西,这种感觉,真的是绝妙无比! 纪妖师‘嗬嗬’地轻笑起来,双眼冷彻如冰,也血红如火,无以名状的暴躁情绪通过久久之前的记忆喷发出来,直至把心脏都满涨得快要裂开,那一股凛冽到极点的杀意,从男人雪白如玉的指尖上直透过来,沁进对方的肌肤,在这个时候,他仿佛就成为了主导一切的主宰者,掌控着他最厌恨之人的命运,与此同时,师映川忽然就觉得自己无法呼吸,纪妖师的眼神满满散发着令他全身都感到危险的力量,他虽然最终还是撑住了,但却依旧有什么东西在封死他的退路,一股股的寒气更是直逼心脏,这时就听见纪妖师拉长了声调,就仿佛是一丝一丝缠上来的结实绞索,死死勒住师映川,无比悠然地道:“……燕乱云啊燕乱云,你总算是落在了我的手里,你可知道,我生平最恨的,就是你这样无耻的下贱女人!贱婢!” 师映川眼看着纪妖师此刻的情态,心中不禁疾跳了几下,男人那双幽深血红的眸子正对着他,无论师映川怎么转动眼珠试图移开视线,却都根本没有办法躲避对方这种死死地攫视,少年的全身的肌肉都出于本能而绷紧了,暗暗积蓄着力量,以应对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故,但此时师映川紧张归紧张,却还仍然保持着足够的镇定,一只手徐徐抬了起来,似乎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慢慢碰触到了纪妖师的肌肤,既而试探着轻轻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试图拿开男人正捏住自己下巴的这只手,嘴里镇静地说道:“……纪山主,你怕是认错了人罢。” 手腕被一只柔软温热的手轻轻握住,纪妖师眼神顿时一烁,他立刻停止了另一只手在师映川脸上的抚摩,眼前那些虚幻的影像‘哧拉’一下尽数消散,所有的画面都破碎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从脚底一直钻上大脑,迅速让他清醒过来,这时他才看清楚自己面前究竟是谁。 月光凄迷,少年的面孔被银色的光辉涂抹得柔和之极,这是一张迷人的脸,却还不至于令人疯狂,与燕乱云那种颠倒众生的绝顶风华相比,虽然相象,却还差了太多,纪妖师有些无意识地再次轻轻抚着这美丽的面容,逐步感受着娇嫩皮肤所带来的舒适感,手指滑过五官起伏的轮廓,一寸一寸地品咂着少年面部流畅的线条,似乎在确认这个人的真实身份,不知过了多久,纪妖师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他的眼内已经恢复了清明,变得犀利无比,这时他还是看着师映川,无数念头都在脑子里转动,但整体给人的感觉已经和刚才完全不一样了,纪妖师用一只手轻拍了两下师映川的脸蛋,笑道:“出了一点意外,我还以为是那个姓燕的女人……唔,小鬼你和她确实长得很像,同样都是那么令人厌烦的一张脸,真想把它剥下来。” 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却说出如此阴毒的话,即使以师映川的定力,也忍不住胸口微微一窒,纪妖师说着,哑然一笑,他仍然保持着右手捏住师映川下巴的动作,然后用左手的指尖划过少年的面颊,紧接着很轻柔地帮对方掖了掖鬓边的乱发,就好象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一样,他微阖眼眸,掩去眼中的一切内容,旋即又睁开,而此时他也随之微笑了起来,却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这时师映川不动声色地挺直起了身子,用最正常也最没有尖锐性的目光看着纪妖师,轻声说道:“……山主是何等身份,怎至于为难我这样一个晚辈。” “呵……”纪妖师一笑,心中却有一股暴虐的冲动止不住地涌上来,在师映川谨慎的神色中,他伸出了手,用修长的指尖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少年柔嫩的脸颊,语气很是温和的样子,说道:“我自然不会为难你,因为你师父,或者说你爹,他很不喜欢我找你的晦气,而我呢,偏偏又一向不能不多听听他的话,尊重一下他的意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爹呢?” 纪妖师嘴里说着,一面微笑着看师映川的反应,一身华贵的长袍在夜风中被吹卷得微微作响,一时间贴住了身体,顿时就显出了男人近乎完美的成熟身躯,接着纪妖师唇边讥诮一笑,嘴上丝毫不停地又继续说道:“但是,每次一看见你,想到你是燕乱云那贱婢生下来的,我就忍不住想要好好折磨你一番,尤其你现在长成了这个模样……呵,真的是让我很难控制自己啊,我的忍耐力简直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说到这里,纪妖师灿然一笑,但下一刻,他的手却已经好似铁钳一般骤然扣住了师映川的咽喉,眸内闪动着令人恐惧的兴奋与残忍之色:“如果现在杀了你,连江楼那个铁石心肠的人,究竟会不会觉得心痛?” ☆、一百一十一、欢宜 师映川只觉得喉咙处骤然一痛,紧接着就是随之而来的窒息感,纪妖师的手指有力极了,牢牢抠住了他的喉咙,那种感觉实在难以描述,师映川的心在瞬间就微微发抖起来,这无关胆量大小,而是生物面对极度危险时的最真实反应,这时纪妖师一手掐着师映川的脖子,一手却好象蛇一般灵活黏腻地在少年的脸上游走,然后很快就来到了对方小巧圆润的耳珠旁,轻轻捏揉着少年的耳珠,这种行为之中并没有任何狎昵的感觉,就好象高高在上的人对待一件东西那样,而这种方式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出了男人对于少年的那一股强烈的俯视感。 喉咙在被紧紧扼着的同时,耳垂却被肆意揉捏,这两种对比鲜明的行为同时施加在师映川身上,令他的思维出现了一瞬间的混乱,在师映川所经历过的人当中,不是没有修为在纪妖师之上的,但若说性情变化莫测,喜怒无常的话,那么无疑是这纪妖师高居第一位,此人性格的乖戾诡异之处,哪怕是当初因为情场失利而心性大变的澹台道齐也比不上的,实在是难以对付到了极点! 顷刻之间,师映川心思百变千转,哪怕是身处这样不妙的境地,他却还能保持冷静,大脑中急速考虑着对策,但无论怎样,他现在还是没有做出丝毫反抗的行为,当然这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危险,也或者说,他认为现在还没有达到应该反抗的最佳时机! “很美,很像那个女人……”纪妖师的手揉了几下师映川的耳珠,然后就在少年细腻如绸缎的颈侧轻轻抚摩着,甚是微妙,然而男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阴冷如刀的,眼神也好似屠夫在看着案板上捆好的猪一样,在掂量着从哪里下刀最好,除此之外,一股磅礴的压力被纪妖师不知道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地释放出来,直迫得师映川仿佛泰山压顶也似,勉强才承受下来,但纪妖师的手指已经一点一点地收紧,攥紧了师映川的脖子,师映川一时头脑发涨,双腿开始有些发软的迹象,不过他喉咙虽然被控,说不出话来,但传音却还是可以的,当下极力稳住心神,传音道:“纪山主真的是想要杀了我么?我相信山主是个聪明人,那么可就要考虑清楚,杀了我一个人自然不难,可是等杀了我之后,山主是否还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大光明峰!” 第43节 “哦?”纪妖师眉峰微扬,此时师映川的脖子正被他掐在手中,生死完全操于他手,但就是这样的一个局面,师映川的神情却有些出乎意料地沉着,甚至近乎冷静之极,而且只看那凝定的眼神,就没人会怀疑这只是他在强作镇定,眼下看着少年这个样子,纪妖师倒是有几分动容,那张俊美得已显妖异之态的脸上突然露出微微的笑意,尽管那所谓的笑意只是唇角勾勒出的一丝冷诮弧度罢了,他盯着师映川的脸,目光落到那清丽出尘的面孔上,笑容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小鬼头儿,看来这些日子不见,你变样的可不仅仅只是这张漂亮脸蛋……” 在纪妖师这样刀子也似的目光下,师映川的唇边有些艰难地泛起了笑纹,他现在对自己眼前所处的情形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不过这并不防碍他保留着清明的神智,虽然受制于人,但是师映川脸上镇定的神色却已经体现出了他作为一名武者的骄傲,其实此刻就连他自己也已经分不清楚,这骄傲究竟是这些年逐渐培养起来的,还是在他内心深处甚至骨子里生来就有的。 这时只听师映川传音道:“纪山主过奖了,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纪妖师哈哈一笑,他用一只手轻拂着师映川额前的几根柔软发丝,那种感觉就好象是在拨弄着一朵娇弱易碎的花,当这只手放下来不再挡住视线的时候,师映川便看到男人眸光幽亮,直透过自己的眼睛达到心底,看到这里,师映川心中猛地一激灵,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接下来男人却并没有做什么,反而纪妖师扼住他咽喉的那只手略微松了松,不再掐得那么紧,彼此肌肤间的热度就缓缓传递起来,变得鲜明,师映川顿时就觉得全身松快了许多,口鼻之间一下子就吸到了新鲜且充满莲香的空气,这令他的身体出于生物本能而不可抑止地软了一瞬,随即力量再次提起,已经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里迅速调整了状态,这种变化自然瞒不过纪妖师,不过他显然毫不在意,或者说他完全有自信可以掌握一切,所以男人只是笑着看着师映川,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师映川看着纪妖师笑意微微的俊脸,这时由于咽喉没有被扼得那么紧,所以他已经勉强可以开口说出话来,但他与纪妖师之间高矮的差距却使得他必须仰起脖子才能让自己更好受一点,如此一来,说话也就变得断断续续的:“山主何等……身份,现在却……欺负我一……个晚辈,传出去只……怕……不好听……”纪妖师微微一笑,温言道:“哦?我只不过是逗小孩子玩玩,有什么不可以的?” 说着,在师映川惊讶至乎愕然的神情中,纪妖师收敛了目光,用那只空闲的手从师映川的脖根处轻轻划弄着,来到锁骨位置,说不清楚那究竟是抚摩还是什么,只是将手指触在那里摩挲着,那种手法就好象是在抚摩着一件艺术品,然后纪妖师终于开口轻叹道:“虽然不够白皙,但是这手感么,啧啧,果然也算是冰肌玉骨了啊……” 这话相当轻薄暧昧,语气更是令人寒毛微竖,尾音似颤似抑,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一个一个地撕咬下来,那种声音与口气中分明带着某种令人畏惧的东西,师映川突然间就觉得好象一条凉滑黏腻的蛇爬到了自己身上,使得他原本的那种笃定自若的心态又是一变,师映川抿起嘴唇,双拳攥起,令自己忽略纪妖师的动作所带来的影响,就在此时,师映川再也看不懂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但他还是极力维持着冷静的心态,神情正常地说道:“山主戏……弄我很有……趣?” 纪妖师闻言笑了起来,这时他开口出声,声音却变得隐隐尖锐起来:“有趣,当然有趣,怎么会没有趣呢?”他的手上自然没有像女人那样留着长指甲,但此刻在月光下,那一截短短的指甲却好象忽然变尖利了,在少年的皮肉上轻划着,尖端触及细嫩的皮肤,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刺破表皮,师映川正要再说上几句,全身却猛地一激灵,即将出口的话顿时变成了一声倒吸的凉气:“嘶……”原来却是纪妖师突然咬住了他的脖子! 那是让人皮肤爆起疙瘩、寒毛全部竖起、几乎要尖叫出声的感觉!纪妖师的牙齿轻轻咬着他的颈缘,并没有用力,这一次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不能再近,中间什么隔着的东西都没有,彼此的吐息清晰可闻,师映川的身子一僵,他知道以纪妖师的为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你在紧张,在害怕……”磁性的嗓音慵懒响起,紧接着便听到男人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声,此刻师映川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以至于那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纪妖师又轻轻咬了一下师映川的脖子,那力道完全不大,甚至算得上很温柔,但师映川紧绷起来的身体却表明这绝对不是一种愉快的体验,不过紧接着,男人那冷诮的语音就再次回荡在师映川耳边,很随意地道:“连江楼这个人实在是让我窝火,不过我现在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事?”师映川有些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愿闻……其……详……” “那就是……父债子偿。”纪妖师的喉间发出低低的笑声,似嗤似笑,又仿佛有着几分自嘲之意,他轻轻叹息着,然后冰冷灵活的手指就好象蛇一般地在师映川的背后划过,微笑道:“我现在得不到他,那么,他的儿子似乎也不错,是不是?哦,对了,我到现在还没有成亲,弑仙山还缺一位主母,既然如此,由你这小鬼来做我的平君,这个主意好象还不错?断法宗剑子……这个身份足够尊贵,配得起我纪妖师,我很想知道,你师父到时究竟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师映川的面皮重重抽搐了一下,脖子上瞬间涌起的鸡皮疙瘩忠实地反映了他此刻的心情,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很多事情都与普通人的看法不一样了,即使是处于这样的境地,他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心志越发清明坚定起来,道:“山主,这个……玩笑真……的不好……笑……”纪妖师清清楚楚地听到少年在自己的桎梏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来保持心神稳定,于是他就笑了起来,缓缓离开了少年的脖子,但依然还是不轻不重地扼着对方的喉咙,目光轻瞥了一下那脖子上留下的暧昧唾液湿痕,嘴角勾出一个极其微妙的笑容,笑吟吟地看着少年,眼内却是精芒点点,高深难测,他的眼神显得有些异样,伸手捏住了师映川的下颔,开始仔细端详这张与那女人有着相似轮廓的容颜,一股狂躁的情绪顿时闪现在心头。 纪妖师笑意渐消,半弯着腰凑近师映川的面孔,目光在少年脸上似笑非笑地一扫,然后直直地迎上对方的眼睛,一边微笑一边用修长的手指轻拈住师映川的下巴揉搓着,道:“这不是开玩笑。” 男人此刻的那种表情分明就是嘲弄,不过这笑意立刻又敛去了,纪妖师的手来到了师映川的腰间,指头夹住腰带的一端,嗤道:“看来我还是喜欢选择最直接的法子……”师映川却只是垂眸道:“山主,莫非吓……唬小孩……子真的就这么……好玩?”纪妖师闻言,登时‘嗬嗬’低笑起来,在这一刹那,他微微昂起头,仿佛很享受这夜风扑面而来的舒畅感,那黑发在风中拂摆着,看起来无比从容,又是另一番感觉,这时他忽然松开了扼住师映川脖子的那只手,但同时也一把揽住了师映川的腰肢,牢牢地将少年箍在怀里,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拨开了对方的衣襟,露出一片光滑的胸膛。 师映川的心脏猛地一紧,在这一刹那,他甚至听到了自己血液激流的声音,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忽略纪妖师那双藏在笑意之后的诡谲双眼,直到现在师映川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这个男人并不是单纯开着某种恶意的‘玩笑’,他似乎是来真的! 这个认知令师映川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就燃起了一团火,几乎就没有别的心思去考虑其它的事情,只有一个念头在急剧翻涌,他被纪妖师紧紧箍在怀里,男人身上的气息全都冲进了他的鼻孔里,那种妖异的香气让他头昏脑涨,这是一种让人的身心都为之颤抖的味道,虽然新奇而微妙,却绝不是什么让人愉悦的感受,纪妖师将脸与师映川的脸贴合在一起,师映川甚至清晰无比地感觉到男人深深嗅了一下他的面颊,紧接着就将口唇凑在他耳边,轻轻地朝耳廓里吹了一口气,冷笑了一声,说道:“小鬼头,要不要做我的平君?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提议,我实在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到时候你师父脸上会是什么样子,在我面前……不,在所有人的面前,他总是那么一副死人脸,我真的是太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别的表情了,至于你,说不定在床上狠狠干你的时候,我就会有一种干你亲爹连江楼的感觉,你认为呢?” “……你住嘴!”师映川猛地爆发出一声突兀的低喝,这声音很低,然而就是这一句话,却让纪妖师在微微一怔之后,猛地笑了起来,然而笑声未歇,他就突然一把掐住了师映川的脖子,把少年接下来有可能要说的话死死地卡回了喉咙里,师映川只觉得颈间一痛,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整个人被纪妖师直接按倒在地上,纪妖师修长的手掌紧扣着他的脖颈,一双眼睛里燃烧着幽冷的火焰,不过他越是这样,师映川反而越没有抗拒,只尽力仰着脸看男子,纪妖师见他这般,不禁浅浅一笑,目光当中就多了些探究的意味,凝神打量了师映川几眼,便点头笑赞道:“不错,你这小鬼现在果然已经有点风骨了,倒不算丢了你师父的脸……” 师映川脑中清明,念头也不知转了多少个,但这时掐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却突然间越来越紧,令他的神智也似乎开始变沉,反抗的念头刚刚激起,就被这样掐灭了,师映川的手指僵硬了一下,指尖轻颤,他清楚地感觉到纪妖师的手来到了他的腰间,扯开腰带,然后身上的衣物就被直接拽下,大片的肌肤顿时暴露在空气中,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瞬间就蔓延到了全身,他虽然可以闭气很久,但在这种情况下,师映川就和所有的生物一样,因为窒息而身子微微抽搐起来,本能地想要大口大口吸气,但掐在脖子上的那只大手却不允许他这样做,只见月光下,纪妖师微笑着,一只手慢条斯理地脱着少年的衣服,一只手却在施力紧扣着对方的脖子,让师映川没有办法反抗,师映川的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嘶哑声,脸色开始发青。 纪妖师很快就脱下了师映川的上衣,这时他低头看师映川,就见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面部肌肉隐隐抽搐着,让人清楚无比地感觉到那种恐惧近乎绝望的感觉,纪妖师嗤笑,眼中却毫无欲念汹涌之色,眉目之间甚至连明显的情绪都没有,而师映川此刻的样子却让人不免产生一种已经将他完全掌握的感觉,极大地满足了男性的某种心理。 纪妖师冷笑着,手指抚上少年光滑的胸膛,师映川顿时身子一紧,旋即就又缓缓软了下去,纪妖师嗤嗤笑着,但心中却是出奇地清明,他低头轻咬着少年的锁骨,但就在这时,纪妖师突然瞳孔骤然一缩,袍袖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凌厉的轨迹,下一刻,他手中已多了一根长长的钢针,与此同时,他掐住师映川脖子的那只手猛地加力,师映川立时便是一颤,但这时这个少年的脸上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那种脆弱的样子,面上一片冷然,纪妖师低头看了少年一眼,点头轻赞道:“不错,是个隐忍有心机的人,若是方才走神片刻,几乎就让你得了手。” 纪妖师说着,松开了手,却还是压在师映川身上,不让他起来,师映川立刻狠狠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略显喘息地说道:“……山主戏弄够了么?”纪妖师笑吟吟地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间心中一凛,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眼中已经换上了凝重之色:“这是……《莲华真解》?!” 就见师映川的右手抬起,整只手已经自内而外地微微泛着白芒,晶莹剔透无比,似乎正蕴藏着一股恐怖磅礴的力量,这时师映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冷冷道:“我师映川本身就不是一个认命的人,山主以为呢?”纪妖师眯起了狭长的眼睛,森然道:“真的是《莲华真解》……呵,连江楼果真对你疼爱有加,这可是只有断法宗历代宗正才能修炼的神通,以秘法将这道真气打入你的体内,让你这小子能够施展相当于连江楼亲自出手的雷霆一击……” 纪妖师低低而笑,这时他不但没有警惕起来,反而轻笑道:“这是能让你保命的底牌啊,这《莲华真解》连江楼施展一次,就要在接下来足足一个月的时间里功力削减大半,这段时期对他而言可是非常危险的,他却舍得在你身上用出来,果然是舐犊情深!” 师映川面色沉静似水,嘴角微微一挑:“我师父确实很疼我,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警惕地看着纪妖师,轻笑:“虽然只有施展一击的力量,但是我想,已经足够让我摆脱眼下的处境了,不是么?毕竟这里可是大光明峰。” 纪妖师盯着他,眼里是纯粹的黑暗,师映川还想再说几句,嘴里的话却忽地咽住了,只见一根修长的手指从他的额间掠过,将那里几根散乱的头发轻轻掠起,拢到耳后,这种举动非常诡异,如果是连江楼这样做的话,师映川会觉得自己很享受这种慈爱,但此刻面前的却是纪妖师,即使动作再优雅轻柔,也决不会让师映川有半点好受的感觉,这时纪妖师悠悠说道:“小鬼,我发现我已经开始嫉妒你了,依我所知,连江楼还从来没有对谁这样好过。”师映川忽然笑了,他盯着纪妖师俊美的面孔,道:“山主做的这些事情,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将之理解为一种手段,一种引起我师父注意的手段?山主的心思我明白,但恕我直言,这些拙劣的方法真的是值得商榷一二,你实在不明白应该怎样讨人喜欢。” 纪妖师的眼瞳猛地一厉,但紧接着他就笑了起来,懒洋洋地笑:“也许罢,我确实弄不明白这些东西……真该死。”不过一说完这话,纪妖师就突然眼睛幽幽亮了起来,他笑道:“小鬼,你方才说我喜欢戏弄你,既然这样,我就索性跟你玩一个小游戏,再次戏弄你一下……” 话音方落,师映川忽然间就觉得全身火烧火燎起来,却听纪妖师低低而笑:“小子还是太嫩!在我面前,你还不够看……” 迅速而强烈的火焰眨眼间就烧遍了四肢百骸,师映川的神智在一波紧跟着一波的冲击中渐渐被吞噬,他只来得及冒出最后一个念头:“该死,有这种威力,一定是弑仙山的‘欢宜蛇香’……” 等到师映川再次有些知觉的时候,却是因为被人重重丢在了地上,这才摔得他略略清醒了一些,朦胧中,就听有人低笑道:“这小子中了欢宜蛇香,你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是能让人不断找人交合直到脱阴脱阳致死的好物件,若无人及时出手解救,就会一味出精而亡,现在这小子中的是三倍的分量,全身经脉至少需要两股不同的精纯真气互为涤荡,才能够清除体内的药性,凭你一个人可是没有用的,而这大光明峰除我之外也没有其他人具备这种修为,而且事不宜迟,现在可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我可以帮忙……当然,这期间你我免不了有肢体接触,我的目的也就在于此,可以这样亲近你……江楼,我可是很久很久都没有碰到过你身上哪怕一块皮肉了,真是让人期待啊……” 一个低沉冰冷的声音响起:“纪妖师,你我之间的事情,你何必要让他一个孩子夹在其中。”另一个声音深深笑道:“因为他是那贱婢的儿子,因为他是你相当看重的人,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一百一十二、大势 师映川迷迷糊糊之间听那二人对话,心中一阵冷一阵热,这时他的呼吸已经渐渐变得粗重,就连额头处也开始浮现出一道道的青筋,神智再次向深渊滑落……忽然间,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紧接着,他就被这只手轻轻丢到了一张舒适的大床上。 师映川仅剩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转移了,他强行逼迫自己睁开眼睛,但就在看到面前场景的那一刻,他的一颗心顿时就狠狠地跳了几下,只见自己正跌在一张华美的床榻上,床前站着两个身材高颀的男子,灯光下,其中一张俊美近乎妖异的脸自然是属于纪妖师,而另一人无疑是极其英俊的,雪白如玉的肌肤与身上的白色薄衫几乎分不出区别,脸上的轮廓虽然硬朗,却也不至于过分生硬,也令其更具魅力,是非常矛盾的特质,师映川原本心中乱糟糟地没个着落,但是在看到这人明润从容的双眼时,从心底便生出了几分安定,不过这时他已经难受极了,神智也已经不再清明,只本能地向那人挣扎着伸出手去:“师尊……好难受……父亲……” 旁边黑衣的男子见状,却是低低一笑,伸手在半抬起身的少年肩上一推,就轻松地将对方推倒在床上,语气暧昧道:“不用怕,我和你师父马上就会帮你……”男子说着,一勾师映川的下巴:“啧啧,这小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啊……”然后转头对身旁的白衣男子轻笑道:“这衣裳可要统统脱了,待会儿行功之际全身蒸腾,热气须得立时发散,不得阻滞,否则就要郁积体内,非但这小鬼要落下病根,就连你我也会有不小的损伤。”说着,三下五除二地就将师映川剥了个精光,转而又从容地将自己的衣袍也解了开来,这时师映川已经昏昏沉沉的,喉咙里发出低嘶,他勉力睁大了眼睛,正想说些什么,却被眼前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了。 床前那白衣男子面色沉静地抽出了自己腰间的玉带,雪白的外衫随之飘落下来,紧接着就是里面的内衣,眨眼间一抹雪白的结实胸膛就暴露在了灯光中,当受到药性折磨的师映川看到这充满诱惑力的绝白肉身时,他的瞳孔猛地缩了缩,眼睛已经红得发热,身子绵软得几乎动不了,但全身上下却有一个地方已经变得像铁杵那样坚硬,这时就听见有人低沉而笑:“这小鬼果然忍不住了……江楼,你现在这副身无寸缕的样子,当真令我情愿用任何东西来换,只要能与你亲近一二就好……”话音未落,一具健美的身体已经来到了床上,扶起了师映川。 师映川浑身就像是着了火一样,而这具凑上来的身体就渀佛是一汪最清凉的湖水,师映川的喉咙里发出怪响,一把抓住了对方,本能地想要啃咬,想要揉搓,就听那人笑道:“你还不快点么,这小鬼看来真快不行了,连我都敢动……” 只听一声重重的冷哼,紧接着,又一具修长结实的男体上了床榻,伸手按住了师映川的额头,道:“忍着些,很快就好了。”师映川的神智载浮载沉,忍不住一把就向前抓了过去,正抓住了一块结实的地方,那不是什么软玉温香,但那种奇妙的手感却令人浑身燥热不已,下意识地重重揉捏起来,却听见男子的气息似乎顿时就略微加重了些,然后一只有力的手就扣住了少年作乱的手,不许他乱动。 但偏偏这时另一人的手却从师映川的小腹上滑过,甚至还恶意地在下方那敏感之处轻轻一弹,令师映川当即‘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事到如今,师映川再也忍耐不住,体内的火焰已经到了彻底不可自制的地步,他低吼一声,双眼发红地猛然扑了过去,不知道究竟抱住了什么人,只闻到一股奇异的清幽气息,抱住了一具完美的躯体,这就像是一盆滚油浇在了火堆上一般,顿时熊熊爆起的火焰就将他整个人都吞没了…… 身体好似在巨浪中颠簸沉浮,不知道是谁的手在身上以灵活到不可思议的方式敲击,同时打入凝成一线的精纯真气,涤荡着经脉,师映川如梦似幻,想抓住些什么,但最终却不知道究竟抓住了什么,抓住了谁,昏沉中,有人低笑道:“连,你出了很多汗……我也一样……”另一个声音沉肃如黄钟大吕:“妖师,你这样摆弄他,并不有趣!”先前那男声仍是在笑:“这小鬼力气还真不小……该死,这臭小子能不能老实点儿……唔,这小鬼朝哪里乱抓……好了江楼,你何必给我看脸色,要知道经过你我这一番工夫,不但解了他的药性,还同时扩展了他的经脉,将他的真气提炼得越发精纯,让这小鬼得了不小的好处,你应该谢我才是……” 师映川模模糊糊地听着这些只言片语,却根本听不进脑子里,更记不住,他全身都在颤栗,一半渀佛浸在雪水里,一半却渀佛是被架在火堆上炙烤,渐渐的,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却渀佛是经历了南柯一梦,师映川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一睁眼,却见一蓬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他茫然游目四顾,看到自己正身处一间极阔大的殿中,身下高床软枕,口鼻间嗅入的都是满满的香气,似乎是檀香,床前华丽昂贵的丝质薄帏是挽起来的,这眼前的一切都很眼熟,并不陌生,分明就是连江楼平时休息用的寝殿。 师映川闭一闭眼,脑海中忽然就记起昨夜之事,他悚然一惊,僵住了脸,脑子里清晰的画面只定格在当时被纪妖师算计昏倒的那一刻,接下来的事情却都是模糊的片段,并不清楚,也没有多少印象,但师映川如今却不是什么也不明白的雏儿,昨夜纪妖师说过的话尚自萦绕在耳边,师映川身子一凛,一颗心没个着落处,立刻凝神仔细感受着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不过很快他就放下心来,自己此刻全身上下都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显然并不曾发生什么事情,但是与此同时,师映川也惊讶地发现自己气机充沛,浑身轻盈而充满了力量,状态好得出奇,他连忙运转玄功,果然就发现功力竟是精纯了不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师映川百思不得其解,那‘欢宜蛇香’乃是一种令人闻风丧胆的邪物,然而自己如今不但没有损失什么,反而好象还因祸得福了?他狐疑地皱了皱眉头,吃不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心中空空的,不过令他安心的是,自己现在既然是在连江楼的寝殿,那就说明一切都不必担心了……想到这里,师映川便定下心来,他缓缓从床上坐起身来,但就是这么略微一动身,却忽然有悦耳的铃声响了起来,原来身下铺着的丝罗一角上正缀着几枚银铃,稍微一受到震动就发出了声响,师映川低头看了看,就见自己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雪白内衣,这时有人听见铃声便走了进来,听那轻灵的脚步声,应该是一群年轻女子。 果然,一个窈窕的身影率先进到殿中,身后跟着几名素衣丽人,一双双纤纤素手上托着各式盥洗用具以及衣袍冠带等物,那为首的女子大约双十年纪,衣饰明丽,容貌十分娇美,见师映川正要起身下床,便柔婉道:“剑子怎醒得这般早?莲座吩咐过,让剑子多休息一时……早膳已经备好,剑子要现在用么?”女子的声音若黄莺出谷,煞是好听,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来到床前,含笑从身后一个侍女手里的金托盘中取过衣裳,就要服侍师映川穿衣。 师映川也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便任凭众女服侍自己穿戴,他一面伸着胳膊方便侍女忙碌,一面开口问道:“……我师父呢?”说话之际不知道为什么声音略有些闷哑,与平日里的清脆颇有不同,那美貌女子闻言,眉眼之间满是柔丽之色,道:“莲座已去了平时练功的竹林。”师映川嗯了一声,看了这丽人一眼,此女名唤宋洗玉,便是当年连江楼所在的大船在七星海救起来的女子,后来便做了大日宫里的侍女,如今已是连江楼的贴身婢子。 这时师映川有些口干舌燥,宋洗玉是眉眼通透之人,立刻就从一个侍女手中接过一盏茶递去,师映川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宋洗玉道:“剑子想必饿了罢,不如由婢子服侍用膳?”师映川想了想,点头道:“嗯,你准备罢。”宋洗玉听了,便笑吟吟地转身吩咐下去。 很快,师映川在众女的服侍下吃过了早饭,他漱了漱口,脑海中又转过一个念头,便问宋洗玉道:“你瞧见纪山主了没有?他现在在哪?”宋洗玉一边指挥侍女收拾杯盘碗筷,一边含笑道:“剑子是问纪山主?婢子却是不曾瞧见,想来是在客苑?”师映川心中一动,眉头微微簇起,他没有再问什么,洗了手便出去了。 外面晨光如同薄纱一般,晨风清凌凌的,吹在脸上很是舒服,师映川脚程很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地方,一时间走入竹海,顿时就觉得一片清凉,满眼都是紫色的修竹,一根根修拔坚韧如剑,渀佛根本没有尽头一般,好不清幽肃雅,如同幻境一般,口鼻间尽是淡淡的竹子香气,沁人肺腑,师映川一进到林中,并不像没头苍蝇似地乱钻,而是熟门熟路地去了连江楼经常会去的方位,果然,等到后来临近那里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有两个身影掩映在一片紫竹之中。 在那里有一小片清池,一名气度雍华却不掩妖异的男子正在水边立着,俯视着水中游来游去的鱼儿,清风吹来,他黑色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飘舞,露出俊美得出奇的面孔,那等神情气度,不是纪妖师又是谁来?而旁边的男子眉宇之间肃穆恬淡,眸正神清,平和之余却又隐隐有冷然之态,这样有些给人矛盾之感的两人就好象身处同一幅画卷之中,看起来说不出地养眼。 师映川见此情景,神色不禁一怔,不太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达成了什么谅解,发生了什么事,否则自己中了纪妖师的设计,连江楼却怎么好象完全无动于衷的样子?不过心里虽然疑惑,师映川还是走了过去,这时纪妖师抬起头看了过来,此刻他倒是没有了昨夜那种骇人的疯狂样子,而是用一种相当奇特而微妙的眼神看向正朝这边走来的少年,只负手立在水畔,薄薄的唇瓣微抿成一道弯弧,却没有半点儿神情变化,师映川被他看得莫名其妙,索性快步上前,对连江楼道:“师尊。”顿一顿,这才又转而向纪妖师淡淡道:“……纪山主。” 纪妖师上下打量了少年一眼,最终却只是抚掌向连江楼笑道:“如何?我早已说了,非但对他无损,反而有不小的好处,你看这小鬼现在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倒是应该谢我才是。”他说话时有点漫不经心,语气也是轻飘飘的,一身白衣的连江楼听罢,眸光之中云淡风轻,又好似有电光闪烁,却向师映川发问道:“……你现在可有哪里不适?”师映川如实答道:“这倒没有,反而觉得有所进益,内力精纯了不少。” 说到这里,师映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些零星的画面,却怎么也捕捉不住,看不清楚,而纪妖师却敏锐地抓住了少年这一刻的失神,他的眸光森森然一闪,深不可测,却意味深长地轻笑道:“小鬼,看你这样子,似乎想起什么了?” 他这么一说,一旁连江楼的眸光顿时一凝,他面色不动,只是那眼神却一刻也没有转移到谁的身上,而是俯视着水面,一言不发,从他的眼中根本看不出任何可以琢磨的情绪,师映川心中狐疑,一对明澈秀气的眸子里微微一闪,根本弄不清楚纪妖师的态度是什么意思,这时连江楼却忽然收敛了目光,将视线转移到师映川身上,道:“你何时准备前往万剑山?” 连江楼这次开口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但师映川并没有看出来,便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当初那样离开,这两年里音信全无,也不知道堂兄他是不是会生我的气,不想见我……咳,也罢了,师尊,我现在就去罢,两年未见,我也很想见见我的儿子。”连江楼淡淡嗯了一声,道:“后山的‘归元草’在上个月已经出了三品叶,你去摘了罢,交给玄婴,配上万剑山藏剑池中的‘阴淮藻’合药,可以配炼出洗筋伐髓的佳品,给我那徒孙平琰服下,对他自有好处。”师映川知道这‘归元草’的珍贵,当下忙蘀儿子谢道:“……多谢师尊。” 一时眼见师映川离开,纪妖师撇了撇嘴角,似乎一副懒洋洋的态度,面上却是似笑非笑,如果不仔细看,也许会以为他就是这个样子,但若是心细之人,就会发现这些表象之下所蕴涵的东西却是全然不同的,他伸手捞住风中飘来的一片竹叶,在轻轻拂动的发丝之下,一对黑眸幽深若渊,道:“话说回来,对于我刚才与你提起的那件事,你到底是怎么意思?周朝这两年来又吞并一个小国,如今厉兵秣马,对大乾虎视眈眈,前时大乾皇帝已经修书一封传到弑仙山,当今乾帝与我纪氏祖上有血脉联系,如今明确表示情愿以整个大乾供奉我弑仙山,如此一来,我自然不能坐视周朝对大乾动手,不过断法宗一向与大周交好,若不是断法宗,当年大周也不会从一个弱小之国慢慢成长到如今这个地步,所以我这次来,就是要看你的意思。” 连江楼听着这番话,目光从水面上收回来,又放到纪妖师脸上,唇角的弧度在刹那间依稀加深了一些,似是反问又似是自言自语道:“我的意思……”纪妖师却轻嗤一声,眉目之间渐蕴肃意,嘴角却是柔和生春,悠悠道:“自然是看你的意思,否则我早已修书一封给那大周皇帝,表明大乾已受我弑仙山庇护,让他安分一些,但偏偏周朝与断法宗关系匪浅,我总要先看你的态度,才能决定此事是否可行。”纪妖师说着,面上神态颇值得玩味,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容貌,那种诡谲中带有致命吸引力的味道,让他具备了一种邪异之美,只可惜连江楼却是无动于衷,他仍保持着沉默,不过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多少时间,很快,男子便眸光微凝,道:“……此次周朝意欲出兵之事,与断法宗无关。” 只这么一句,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纪妖师听到这句话,不由得勾唇微笑,然而目光流转之间,却是精芒敛隐,机锋已开,低笑道:“既然这样,当然是最好了……那么,我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他话锋一转,却道:“我要提醒你一句,大周这些年来逐渐势大,胃口也越来越大,如果日后成为一股可以左右大势的强大势力,对于我们武者而言,对于各宗门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打破如今的均衡之态,改变眼下从多少年前就一直延续下来的格局,这并非全无可能。” 纪妖师看着眼前白衣如雪的男子,旋即又将目光望向远处的竹林,眼中有淡淡的嘲弄之意,以不容质疑的态度说道:“不要忘了,很久以前那个疯子泰元皇帝到底是怎么做的,在统一天下之后,此人颁布禁武令,打压天下武者,妄图遏制武道传承,专权天下,当时他若是成功,如今岂还有我们?我可不希望在多少年后的今天,再出现一个泰元帝!” “……世间自然有不止一个预见局势变化之人,但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而不是妄加揣测,杞人忧天。”这时连江楼终于简单地作出了回应,他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感触,只是皱皱眉头,不偏不倚地说道:“无非是静观其变而已!” 这个回答显然并没有让纪妖师满意,因此轻嗤一声,道:“不要忘了,人心难测……”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表示什么,反而笑了起来,悠然道:“不过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只要具备破局的能力,那么静观其变就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办法。”连江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始终相信一件事:只要自身足够强大,便不惧外界的变化,任何野心、任何狂妄的想法,都只能统统蛰伏下去。” 谈话及此,似乎就已经终结,纪妖师的眼睛如同千里阴云遮盖,其间血色点点,他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笑意未连地看着连江楼,忽然道:“昨夜难得见你身无寸缕的模样,更难得共处一床,何等旖旎,此情此景,我怕是再也忘不了了……如此一来,倒是真应该感谢那小鬼,若不是他,我又怎能弄到这个机会。”连江楼瞥他一眼,看起来好象不以为意,只有些冷漠地道:“此次他非但无损,且还获益不少,因此我才不与你计较,但你要记得,下不为例。” 纪妖师哈哈大笑:“真真是舐犊情深呐……也罢,怎么说那小鬼也是你的血脉,不然只看你这处处维护的态度,视那小鬼如珠如宝,只怕我定要嫉妒得发疯了。” …… 却说师映川在后山采下那株归元草之后,又回白虹宫料理诸般事宜,再与方梳碧打了招呼,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轻装简行出发,唤了白雕下来,坐上雕背,就此启程。 这白雕乃是天生异种,后来被带到大光明峰饲养,时常可以食用一些丹药之类的东西,更是逐渐生得神骏异常,且通人性,师映川乘坐白雕前往万剑山,比起在陆地上行走,实在要节省太多时间了,期间一人一雕只需定时找个地方降落休息,补充食水,便可以继续上路。 ☆、一百一十三、万剑山 这一日晴空万里,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有白影依稀掠过,惊散了一群悠哉悠哉的大雁。 师映川一身白袍,稳稳当当地坐在雕背之上,此时前往万剑山的路程已经过了大半,一人一雕穿过山岳江河,飞过下方无数城镇,再过不到半日,便应该到达万剑山所在的范围了。 翱翔天空看起来十分美好,仿佛可以穿透一切,随意往来,自在如仙,却不知高空之上劲风扑面,气流无端,若是普通人如此行事,根本挨不了多久,不过以师映川此时的修为,这点问题当然不会被他看在眼里,此时少年满头的黑发在风中被扯得胡乱飞舞,袍角猎猎作响,师映川缓缓呼吸着,觉得自己仿佛也化身为鸟,在万里长空之中无拘无束地飞翔着,再无任何羁绊与束缚,一时他低头向下看去,只见下方是一条大河,由高处看去,似是波平如镜,师映川在白雕背上并非闲着,而是一直都在暗暗运转玄功,半点也不曾松懈,从地面向上而望,只见高空中一道白影飞过,转瞬间却又无影无踪。 一时停下来暂作休息,等到吃饱喝足,也休息够了,养好了精神,一道白影便冲天飞起,转眼没入云端,不知过了多久,坐在雕背上的师映川忽地似是有所感应,他张目远眺,就见远处群山巍峨,四下环抱,其势雄阔威凝,眼下虽是在天上向下看,却仍然能够感觉到那股浑厚之势,虽然看起来平静无比,可越是这样平静,师映川却越能隐隐感觉到那种凝而不发的漫天剑意,师映川心中一动,立刻一拍白雕颈部,示意对方下去--这便是万剑山了! 清唳声中,白雕直飞而下,却是飞向万剑山的山门所在,而并非直接降落,这就是表达尊重之意了,否则即使师映川乃是断法宗剑子,但如此擅自进入,这已经不是礼貌不礼貌的问题了,严重一点的话,已经可以看作是一种挑衅,师映川自然不会做出这等不明智的事情。 一人一雕刚刚降□形,万剑山负责巡视的弟子便已发现了这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顿时警惕地按剑向前,师映川大致一看,从众人那按剑而待的动作上便可知这些弟子修为虽然不能说如何精湛,但只看这手法,却正是使剑底子精纯的表现,果然不愧是天下剑修圣地之中的弟子,当下师映川也不多言,直接表明身份,并说出来意--要面见奉剑大司座沈太沧。 如此一来,这些万剑山弟子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师映川便顺利地见到了沈太沧,对方也没有为难他,更没有多说什么,只命人带路,让师映川去见季玄婴。 此时阳光和融,草木殷殷,若是深深吸一口气,就会发现满是花木的香味儿搅和在一起,淡淡地甜甜地沁入心间,一时走在满目翠色的林间小道上,闻着淡淡的花木清香,师映川却觉得心中缓缓生出了一股紧张与期待之感,那名负责带路的弟子在前面引路,两人很快就来到了一处清幽的所在,站在山坡上向下望去,四处打量,只见很远处依稀一座外观十分雅致的小楼就坐落在青青的草地上,花木扶疏,掩映成趣,甚至还有不高不矮的石崖,一条清澈活水天然引流而来,与石崖形成一处小小的瀑布,在下方汇聚成一汪碧潭,十分空灵,师映川虽然眼下还没有身处其中,但只这么远远看着,就已经觉得那里定然是水声鸟语隐隐,树影婆娑,暗香疏冷,当真是一个幽居清修的好地方。 原来这里乃是季玄婴在夏秋之际颇为喜爱的居处,平日里除了少数几个服侍生活起居之人以外,基本不会有其他人来这里,就连他师尊沈太沧也很少踏足至此。 于是当下那带路的弟子便自动离去,只留下师映川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忽然就觉得先前那种隐隐紧绷的心态有点莫名其妙地略松了松,他走下山坡,快步朝着前方而去。 当师映川还未走近那里之时,耳中就已经听到一缕若有若无的琴音,丝丝缕缕,清雅非凡,师映川虽然对音律不是特别精通,但也是懂得不少的,只觉得这琴声断断续续,并不是在弹奏,倒更像是闲来调弄取乐一般,不过即使如此,师映川也自然听得出弄琴之人技艺之高,决非凡俗之辈,他心中一动,脚下却不禁有些放慢了,缓步前行,一时踟躇之余,却终究还是渐渐走得近了,很快,眼前景色一清,豁然开朗。 师映川微微一怔,然后就下意识地缓缓屏住了呼吸,他轻手轻脚地停下了步子,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远处,那里是一间小亭子,亭子里的石桌上放着一张琴,此时有两个人正在亭中,对着琴拨划着,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去看周围的景致,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远处亭中的两个人身上,再容不下其他事物,他没有动,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一大一小正在拨琴的两个人,这番情形好似一幅朦胧的画卷,别有一番静谧安详之感,让师映川看得有些呆了,只可惜这世上只怕没有那样的丹青妙笔可以将这一幕鲜活地定格下来。 其实师映川的目光在第一时间内便锁定了那个修长的人影,那人站在石桌前,身披素色的衣裳,戴一顶玉冠,袍袖衣袂被微风吹动着,恍若凌波之姿,神仙中人,周身的气息与四下清幽安寂的环境何其契合,自两年前一别之后,师映川还是首次见到对方,青年依旧是一身简约素淡的装扮,修长的身子裹在剪裁合宜的袍子里,隐隐衬托出笔挺的身姿,即使时光匆匆而过,但是却好象对这个人没有什么改变一样,如果一定要说有变化,那就是气质越发沉凝,整个人就好象一块玉,比之从前更加纯净剔透,此时此刻,当年自己离开之际,对方的那种眼神似乎还没有忘记,眼下就无声地再次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师映川遥遥看着远处,忽然间就觉得此情此景让人有些措手不及,甚至有些窒息,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又情不自禁地转向了另外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很小的孩子,穿一身大红衣裳,正低头摆弄着琴身,看身形大小应该是两三岁的样子,难道是…… 师映川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有点儿快,而这时那青衣人似有所觉,忽然间就回过脸来,正巧遥遥对上了师映川的目光,彼此视线一触之下,就好象突然被火灼了一般,双双一惊一怔,师映川突然间就觉得胸口隐隐生闷,那是曾经的一些记忆与痕迹,还没有忘记,此刻就猛地鲜明了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让自己保持着最佳的清明状态,然后稍稍一笑,轻声道:“……玄婴,别来无恙?” 那张清清如水的脸上先是震惊,紧接着是惊讶与疑惑,还有迷茫,透明也似的眸光望过来,清清淡淡的,却偏有剑锋一般的犀利,紧接着,那目光一下子开始软化,然后释然,似乎透过陌生的皮囊认出了来者的真正身份,依然还是把皮囊里面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那双眼睛里足以直刺人心的利芒便立刻在这种恍然明悟的眼神中淡去了,继而便在嘴角绽开了丝丝冰面化冻般的温然线条。 师映川顿时心头一跳,但还没等他来得及稍作思量,这些念头就统统被压住了,青年变得温淡平和的目光已经直射入师映川的心底,漆黑清目当中隐隐流动着的东西也都逐渐歇止了,变得像是波涛不惊的海面,一别两载,期间种种经历过往都在眼前如水般流过,匆匆而去,虽然相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两年的时光并不算久,只占据了人生当中的一小部分而已,甚至不足以给人添上哪怕些许的沧桑之色,但在有些时候,这段时间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此时青年面容白皙,额上的红记殷红如血,整个人似乎快要融入到周围的天光花影之中,或许是日光太过刺眼的关系,师映川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深深看着对方,此情此景,任他如今道心坚稳如石,也依然不禁有些轻微的眩晕,青年那神情是最寻常不过的,师映川从前经常会见到,然而在两年后的今天再次看在眼里,这无疑是令人有些失神的。 然而就在这时,青年深沉的眸光没有任何变化,可形状优雅的唇角却似有若无地微微扬起了一分,这时在师映川眼中,远处的青年风姿无两,透出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紧接着就见对方笑了起来,淡淡地微笑,道:“……两年不见,映川,你的样子变了很多。” 说着,青年侧开了一步,绕过石桌,他身躯笔挺,微笑的表情静静地出现在脸上,看起来实在是平静自若得很,完全没有什么激动一类的心情,然而那一道道从体内迸发出来的剑气却丝丝缕缕地缭绕周身,凝而不散,泄露了他此刻心底最真实的情绪。 师映川深吸一口气,波动的心情突然间收敛至无,他努力将自己面上有点僵硬的表情调整得自然起来,迎上了对方的目光,两人一时间竟然谁都没有再次开口,只这样互相看着,气氛安静得有些过分,不过很快这种情形就被打破,一个清脆的童音软软道:“父亲……” 这声音甜甜软软,但是效果却不下于一声惊雷,师映川与季玄婴交织在一起的目光顿时一震,下意识地就循声看去,却见那石桌上坐着的孩子已经转过身来,正好奇地看着自己,在看清楚那孩子模样的一瞬间,师映川突然间就明白了刚才季玄婴在看见自己的一刹那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古怪,甚至超过了预料--只因为这孩子的容貌,实在是太像如今的师映川! 一瞬间师映川似喜似悲,心情复杂得简直是无以复加,这时季玄婴已经把那孩子抱了起来,是个男孩,白嫩嫩的脸蛋像是刚出锅的嫩豆腐,嘴唇好似花瓣一般娇嫩红润,穿大红浅金撒花衣裳,朱砂绸裤,戴着金项圈,他扒着季玄婴的肩头,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满是好奇地看着远处一身白袍的师映川,如此时刻,师映川却是不知自己心中转的都是些什么念头,他忽然间迈步走向前去,快步来到亭中,而季玄婴也侧过身来,一对满蕴灵光的黑眸看着少年,却并未开口,师映川定一定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玉娃娃一样的可爱孩子,脑中似是有个闷雷炸响,嗡嗡嗡嗡响成了一片,嘴唇动了几动,终于问了出来:“这是……平琰?” 第44节 这个问题似乎很是多余,但季玄婴只是微微一笑,清凉的目光从师映川的面庞上流过,那种眼神似乎突然间就灼痛了师映川的眼,道:“……是,他叫季平琰。”说着,对男孩道:“这是你爹爹。”季平琰睁大了漂亮的眼睛,他生得很聪明,现在已经能辨别一些事情了,此时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地看着师映川,犹豫了一下,忽然就小声道:“爹爹……” 师映川的心重重跳了几下,他分辨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他能够感觉到季玄婴怀里这个孩子在冥冥之中与自己有一种奇妙的联系,难道这就是血缘么?他来不及多想,双手已经伸了出去,想要去抱季平琰,季平琰一向都不喜欢陌生人抱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并不排斥师映川的接触,而季玄婴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容地将男孩送进了师映川的怀里,让这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的两个人之间再无任何阻隔。 ……这是我的儿子!一瞬间这个念头就好似春苗破土而出,眨眼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师映川把那小小软软的身体抱个满怀,他贪婪地汲取着孩子身上那奶香似的气息,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借此压住从心底深处滚滚而起的巨浪,等到再次睁开双目之际,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这是我的儿子,是我和他的骨肉啊! 季玄婴的神情倒是出奇地平静恬淡,但若仔细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那黑白分明之中正有什么东西在一丝一丝地渐渐扩散开来,两年后的今天,他身姿笔挺,风华如昔,眉目间的清绝之意却越发明显,此刻他看着师映川抱着季平琰,嘴角便几不可觉地微微牵起,那脸上神情虽仍是淡淡的,但眼中的慈爱却是不能完全掩饰住,他伸手轻抚着男孩的头发,对师映川道:“他长得不像我,倒很像你。”青年的言语神情似乎比较轻松随意,但师映川却能听出其中那久别重逢的喜悦,这令师映川心中忽地微微一动,仿佛就像是在心湖中投下一颗小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感觉十分异样,他抱着季平琰,暂且稳下了与儿子见面所带来的激动之情,缓缓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季玄婴素白修长的手掌。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两人便抱着孩子回到了不远处的小楼,季平琰此时已经睡着了,季玄婴将他交给了侍女,引师映川来到了一间静室中,此时已过了正午时分,午后的阳光透过浅色纱窗把地面染出大片大片的光斑,房间里垂着青色竹帘,床榻桌椅一应俱全,墙上挂着山水图,一炉檀香放在窗台上,烟雾淡淡缭绕在室中,透出几分静谧出尘之意,桌上则搁着一瓶新摘的鲜花,娇艳欲滴,这时季玄婴已在软榻上斜斜坐了下来,倚靠着几只塞满了干燥花瓣和香草的软垫,软榻上还放着一卷摊开未看完的书,目光平和如镜,投向不远处的师映川,对方的样子与记忆中的相比已经大为不同,几乎已经看不到从前的痕迹,丰茂柔顺的长发扎在身后,白衣如雪,那眉眼唇鼻像是丹青国手精心描画出来的一样,说不出地动人。 师映川被青年这样看着,就有些莫名地心中微波,他走了过去,却并没有马上坐下来的意思,两人的目光互相对上,彼此都是生出了一股极陌生也极亲切的感觉,就好象是时光倒溯回去,眼前这番情形,与从前何其相似,一时心神恍惚间,双方都是不发一言。 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迎着季玄婴略带恍惚的目光忽然微微一笑,轻声道:“……抱歉,这么晚才来看你。”季玄婴看了他一眼,相比之下,青年依然还是当年那等凝静平淡的气度,从容不迫,作为万剑山最出色的年轻一辈才俊,季玄婴自有一份独到的气质,此时即便面对着久别重逢的情人,也依旧没有表现得很激动,平静的表情维持得无懈可击,说道:“……既然你终究会来,那么是早还是晚,都无关紧要。”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表明了某种态度,而师映川也敏锐地把握住了这种态度,于是他的心便缓缓松懈下来,开始有点分不清此时自己的心情到底是轻松还是别的什么,这时季玄婴却忽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师映川的右腕。 师映川倏地蜷起手指,紧接着又舒展开来,不过就在这一转眼之间,他心中已稳定了下来,用另一只手覆上了季玄婴伸过来的这只手,季玄婴见状,目光在师映川脸上一扫,末了,却开口道:“映川……” 话音未落,手上忽然一使力,便将师映川扯了过来,其实以师映川的本事,怎会如此不济,但他此刻却任凭自己被拽了过去,跌在季玄婴身上,顿时就闻到了一股香气,那是与室中点的檀香完全不同的味道,幽远清淡,若有若无,季玄婴顺势环住师映川的身躯,一时间这个从容恬淡的年轻男子竟有些恍惚,不过他很快就清醒过来,见师映川完全没有抗拒,只是安然待在自己怀里,目光莫测,便微笑了一下,他也不管师映川这样的灼灼目光,只轻声道:“……映川这两年独自在外历练,可还安好么?” 一言一语出口,都是冰珠相击也似,清明冷澈,师映川深深嗅了一口青年身上的香气,略消减了几分先前的复杂心情,道:“不算好,也不算太坏,这两年我走过了很多地方,也有几次差点就要丧命,不过好歹我现在还能完整无缺地站在这里,而且也有了不小的收获……” 师映川说着,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睁开眼睛,眸光闪烁如星,神情却渐渐柔软了:“琰儿降生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很生我的气?”他的声音之间似乎略有叹息,也能依稀品出几分渺渺的怅然,偏在此时,季玄婴却是微笑了起来,他抚摩着师映川的头发,道:“没有,只是有些遗憾而已。” 这话完全不是刻意,只是将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罢了,师映川听了,稍怔之后,脸上忽然就绽开了一朵笑靥,他从季玄婴的身上起来,凝视着青年白皙的容颜,说道:“这两年也不知你过得怎样,我看你住的这个地方还好,只是……嗯,到底还是我的错,没有在你和琰儿的身边。”这有点类似自言自语的一番话在旁人听来只是寻常的感慨,不过季玄婴却听得出其中的歉意,他对此只是笑了笑,敛下眼睑,平淡地说着:“这些都无关紧要,我能感觉到你的变化很大,你的修为上涨了很多,看来在这两年里,你的收获很大。” 正说着,小楼外忽然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那是年轻男子的声音:“……季公子可在么?” ☆、一百一十四、倾慕 楼外那声音朗正清明,令人一听之下便容易生出好感,师映川回头向窗外看去,心中有些奇怪,他知道这里是季玄婴的清修之地,几乎没有人会踏足这里,既然如此,这来者又是何人?而更令师映川觉得疑惑的是,这声音他似乎是听过的,有点耳熟。 不过季玄婴的表情却显然说明他是知道来者身份的,他白皙晶莹的面容仍然是一片平静,玉石般的双手很是从容地整理了一下衣冠,淡淡道:“……我在,向公子请进罢。” 此时只见小楼外,一个年轻男子身姿修长,服色素淡,白底金领的对襟衣裳,青白大外袍,搭配得并不亮眼,然而男子气度从容,容色淡雅清秀,自有一股出众之感,这个年轻人有一头漂亮的黑发,衣袍虽然宽大了些,但衣衫下却包裹着一具充满爆发力的身躯,而那张颇为清秀干净的脸庞上,也不失一个男子应有的坚韧线条,却是武帝城的向游宫。 此时向游宫手里拿着一本古香古色的书卷,嘴角微微带着一丝笑意,季玄婴乃是万剑山年轻一辈当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兼且生性有些冷漠,自从两年前回到万剑山之后,就一直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清修生活,除了修行之外,闲暇时大多便是调弄乐器来打发时间,而向游宫亦是极精通音律之人,因此两人自从第一次见面之后,倒是陆续又有几次接触,不过吸引向游宫的,却也不仅仅是音律一道……思及至此,一时间向游宫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他听到楼内季玄婴发了话,这才一直走到了楼下,推门而入,进入了小楼。 里面有一名素衣侍女上前相迎,小楼内的陈设很是简单雅致,颇有韵味,几盆珍稀罕见的花草摆在角落里,使得周围弥漫着一缕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气,这并不是向游宫第一次进来,不过每次来到这里,他都觉得心中舒适清幽了许多,一片澄净。 “季玄婴……”青年将这三个字在心中默默品嚼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往常更多了些蓬勃的活力,想到这里,向游宫轻吸一口气,不再多想,顺势将目光移到周围的摆设上,这时侍女奉上香茶,向游宫接过,轻啜了一口便放在旁边的桌上,静静等候季玄婴下来。 不多一会儿,楼梯那里忽然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声,向游宫抬起头来,凝目望去,只见一个青衣男子正拾阶而下,一身素青底子折枝暗寒梅刺绣的长袍,青色交领中衣,腰束玄色绣滚边腰带,玉冠下青丝垂流,以往白皙的肌肤上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竟罕见地带了一抹淡淡的晕色,却是平添了几许清丽,在微微光线的映照下,整个人好似美玉雕成一般,然而那晶莹如玉的面庞上却并无半点生动的表情,略薄的唇微微抿起,整个人有一种冷澈沁骨的清傲之气,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没有什么明显的气息,但即便如此,即便青年神情如斯淡漠冷清,却依旧连铁石人也要忍不住动心,当真算得上‘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最佳诠释了。 这一抹青影映入眼帘,向游宫虽然有所准备,但在看到对方的瞬间,他还是禁不住心脏微微一跳,目光落在了那人身上,几乎拔不下来,刹那间青年眩目却又恬淡的姿容就像是破云而出的第一道阳光一样,直接投射到了向游宫的心底,向游宫仿佛被这耀眼的容光刺痛,不禁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玩味。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脑海中闪过这么一句话,向游宫一时间却生出些许淡淡的感悟来,这时青衣人也已经看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之际,青衣人的眼波似疏似聚,其中流转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色,煞是牵人心魂,向游宫不动声色地定下心来,起身温言道:“公子今日倒是气色甚好。”这一刻,一直以来在心底朦朦胧胧的那个念头破土而出,与眼前的青年结合在一处,再也分拆不开。 “……向公子既是来此,可是有事?”季玄婴平平淡淡地说着话,言谈之间自有一番从容气度,便在此时,他目光一扫,波光敛藏的星眸淡淡地瞥过来,落在了桌上的一卷书上,向游宫见状,灿然一笑,眉目间清逸之态宛如风过秀林,引人注目,那是极淡极淡的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某种心思,却隐藏得很好,向游宫随手拿起自己刚才放在桌上的那本泛黄的书,笑道:“这本琴谱上面记载着几首古曲,是我此次带在路上消遣之物,公子精通音律,想必会有些兴趣。”说着,很自然地走上前去,将手上的琴谱递给了季玄婴。 季玄婴接过泛黄的书卷,翻开略略看了一下,他性情最是直接不过,从无忸怩虚托之举,于是便很干脆地点头道:“……如此,多谢了。”向游宫淡淡一笑:“合公子的意就好。”话音未落,楼上却又有人走了下来,披散的青丝系在身后,光洁无瑕的脸蛋上带着一丝微笑之意,说道:“……向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这人自然是师映川,向游宫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少年会出现在这里,他全身的肌肉以肉眼不可见的幅度猛然绷紧了一瞬,但转眼间就又恢复了正常,此时此刻,他心中不可自控地泛起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滋味--这个稚嫩少年,是季平琰的亲生父亲、季玄婴的情人啊! 这个念头闪瞬逝去,向游宫唇边露出一缕微笑,道:“……剑子何时来的?如今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些日子了。”师映川下了楼梯,双目之中波光潋滟,道:“今天刚到万剑山,方才与玄婴说话,不曾想却在这里遇见向公子。”顿一顿,笑道:“白兄想必也在?” 向游宫这时终于彻底屏弃了杂念,心神稳定起来,看起来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只是若是有心人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的眼神深处仍与平日里有异,向游宫淡然微笑道:“此次我与师弟来万剑山办事,他现在自然也在。”师映川扫了一眼旁边季玄婴手中的琴谱,方才这两人之间的对话他在楼上已经听见了,便点头道:“我对音律不甚精通,你们先聊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十分自然,是以此间主人的口吻说的,他与季玄婴关系非同一般,若细论起来,也的确算是这里的半个主人。 向游宫还来不及说什么,季玄婴却已道:“……不必了,我很久不曾见你,有话与你说。”他心里怎样想的,嘴里便直接说出来,毫不掩饰其中的亲昵厚密之意,与此同时,一双灿若星河的眼睛望向师映川,面上就带出了笑意,师映川听了还不觉得怎样,但向游宫看到这一幕,却是嘴角微微一僵,有说不出的滋味爬上心头,这段时间他与季玄婴已经渐渐相熟,但季玄婴性情一直都只是淡淡的,几乎与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不苟言笑,可此时看过去,只见季玄婴面色明显柔和了许多,这两人站在一起,一个清冷如水,一个秀色出尘,真真一对璧人也似。 向游宫眼见这一幕,不觉心下微微揪紧,他初时只是对季玄婴的音律造诣很感兴趣,有知音之意,但见面之后,又随着两人之间交往,心中已是不知不觉间对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子生出了情意,虽然一开始就知道对方与师映川是一对情人,甚至还有一个儿子,但师映川当初一走就是两年,杳无音信,前时更是悍然在桃花谷方家做出那等抢亲之事,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加在一起,难免令向游宫生出季玄婴与师映川之间已经走到了尽头的这种想法,自然就有了追求季玄婴之意,但如今看起来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季玄婴分明对师映川旧情不改,两人之间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 想到这里,向游宫一颗心难以控制地阴沉下去,清逸的眉目间闪现出一丝丝的惆怅之态,他乃是武帝城城主爱徒,无论是天资悟性还是身份修为,又或是品貌气度,都是上上之选,这世间似乎也没有什么他配不上的女子,纵然他如今对季玄婴这样一个优秀男子产生了爱慕之心,对方性情又颇为冷漠,但只要加以时日,想要抱得美人归也未必没有可能,即使季玄婴的旧情人师映川乃是断法宗剑子,身份尊贵,天资非凡,向游宫也并没有什么退却的念头,甚至不惜与其极力竞争,但偏偏现在看起来,季玄婴与师映川两人很明显有两情相悦之态,季玄婴完全没有冷淡责怪师映川的意思,如此一来,自己如果想要介入,后来居上,只怕是十分困难,多半是难以成功令季玄婴移情别恋的……想到这里,向游宫心中百转千回,其实之前他一直都隐隐希望这两人之间彻底断了旧情,自己就可以从容展开对季玄婴的追求,可如今却亲眼见到心上人与其旧日情人在一起,当真是心情紊乱复杂得无法形容。 一时间向游宫心中轻叹一声,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心乱如麻之余,却还要云淡风轻地道:“季公子与师剑子久别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说,如此,向某便不打扰两位叙旧了。”他借着说话之际,心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语气也从容明朗,不露半点端倪,但也正因为这样,在流利地说出这番话之后,向游宫也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好象都随着一字一句而流失出去了,这时师映川笑了笑,浑然不知向游宫此刻心中的挣扎,只道:“那么,我也不留向公子了。”向游宫淡淡而笑:“剑子客气了。”说着,神情自若地向季玄婴点了点头,目光几不可察地在青年手上那本琴谱上轻轻一扫:“……季公子,告辞了。” 一时师映川亲自送了向游宫离开,等他再回到小楼时,季玄婴已经不在原处,早已回到了楼上,师映川走上二楼,来到刚才的那间房外,他掀帘进入里间,正想说话,映入眼帘的情景却让他稍微呆了一呆,只见室内被午后暖洋洋的光线充斥,带出一股子慵懒随意的感觉,季玄婴倚坐在一张软榻上,单手支颐,另一只手则拿着那本琴谱在看,眼帘微垂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但真正映入师映川眼底深处的,却是青年此刻随意自然的状态,季玄婴那双青色的丝履被放在地上,袜子也没穿,露出一双雪白光致的裸足,他神情是罕见的懒散,外面的长袍已经脱了,只穿着贴身的青色交领中衣和一条同色的薄裤,如此一来,上好的料子把优美收束的曲线勾勒得纤毫毕现,其实除了双脚之外,其他的部位完全没有露出,可就是这样遮掩之中仅露一点雪白赤足的样子,才更加让人呼吸急促。 此时季玄婴这种打扮状态是非常私人性的,唯有在至亲眼前才可以如此,若是在外人面前的话就显得十分失礼,他头上的玉冠已经取了下来,黑瀑般的长发披散下来,衬着青色的中衣,又露出修长雪白的颈子,整体给人的感觉就是清冷,但偏偏又有着令人心脏几乎停跳的魔力,以师映川的眼力甚至可以看到青年微露的锁骨,那种优雅的弧度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任他如何自持,向来不是那等好色之人,但一时间也不禁心中微荡,就这样止步在门口,目光怔忡,看着软榻上正捧着琴谱的青年,不发一言,不过下一刻师映川就眉头一跳,眼神立刻就恢复成了之前的清明状态,他很快调整了心情,目光一片犀利,这时季玄婴见师映川进到房中,便抬起了头,顺手放下琴谱,身子却不动,移过去看向少年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说道:“……过来坐。”说着,两条伸展开来的修直长腿便稍微移了移,为师映川腾出了一块地方,其实这张软榻不小,足够上去三四个人,季玄婴这么做,显然并非榻上地方太小,而只是因为他要师映川坐在靠近自己的位置而已。 这话听得师映川眼中波光微动,这种颇具亲昵味道的言语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不过既然见季玄婴这么说,师映川也不矫情,便直接走了过去,在青年为他腾出来的地方坐了下来,脱鞋盘膝坐好,如此一来,彼此之间这样的距离就是过于亲近微妙了,不过以两人的关系,连孩子都有了,再如何亲近也似乎都是理所当然,这时师映川与季玄婴两人的呼吸声都是轻微得若有若无,师映川忽然间就因为刚才自己的呆模样而哑然失笑,自己又不是没见过美人,怎的却这般不济?一时正要对季玄婴说点什么,却忽然有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莹润如白玉一般,这只手很自然地伸到师映川面前,然后覆在了师映川正放在膝间的右掌上,同时就见季玄婴唇齿微启,平平淡淡地说道:“……这两年你在外面的时候,我很是挂念你。” 说到此处,季玄婴一对灿若晨星的明眸已经盯住了师映川的面孔,那眼内灼然如火,其中所包含着的东西当真是纷繁难以辨明,但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师映川心中一动,垂眸看了一眼正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掌,只觉得对方的体温透过肌肤传递到了自己身上,彼此交融在了一起,他心中若有所感,虽然季玄婴这个人一直以来给人的印象都是颇为淡漠的,就连刚刚对自己这个情人说‘挂念’时的语气也平淡得好似白开水一般,毫无激情可言,但是师映川却能够感觉到对方所传递出来的情意,这个人,是当真在挂念着自己……心中这样想着,手上便下意识地反掌抓住了青年的如雪手腕,如此一来,季玄婴眼皮一抬,黑眸中光芒微闪,白皙的脸颊浮上一层淡淡笑意,与此同时,师映川收紧了五指,攥住青年的腕子,他微垂眼睑,好象是在组织着语言,半晌之后,才轻声道:“……很抱歉,让你担心了。” 周围的空气似乎软了一软,旋即就在此刻这平和的氛围中融化下去,季玄婴一双眸子越发显得黝黑深邃,他微勾唇角,却是将身体微微倾向了师映川那边,师映川甚至都可以感觉到青年的呼吸轻软地扑在自己的脸上,这时季玄婴双唇抿出一个细微的弧度,伸手抚上了师映川的脸,紧接着又向少年的方向更靠近了一些,他发现对方此刻的呼吸出奇地轻柔,就像是连波纹也荡不起的弱风,季玄婴这时凝神审视着这个虽然还太过年轻,却已经是自己儿子的父亲的人,他看着师映川的脸,心中便是微微一动,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发觉到这个曾经其貌不扬的少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蜕变成一个丰姿卓越的人物,那明艳的容色,眼中流动着的清波,都是那样的动人,季玄婴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而这时师映川也很敏感地发觉到自己眼前的青年似是有些失神,不过这种状况只是一闪而逝,很快的,季玄婴便收回心神,他脸上的淡漠表情不由自主地减去了许多,相对地却多了几分恣意,很认真地赞叹道:“你很美,映川……”师映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无所谓地笑道:“不过是--唔!……” 话刚说了半截,嘴唇就已经被一个温软的物事堵住,季玄婴整个人已经欺上前来,牢牢吻住了师映川的唇,师映川一怔之下,只是稍稍迟疑了片刻,然后就同样前倾了身子,搂住了季玄婴,那种清凉光洁的感觉令他重重心跳了一下,两人彼此互拥,嘴唇缓缓厮磨不休,季玄婴的吻谈不上什么技巧性,彼此接吻之际,却听青年唇齿间溢出一丝声音:“……川儿,我喜欢你!” 这是一声模糊的低语,然而师映川的反应却很明显,他身体微微一震,五指顿时用力抓紧了季玄婴的腰身,此时师映川只觉心中动荡不休,他想到在过去的两年中,季玄婴究竟是怎样独自抚养着他们的儿子,而自己却不在他们父子二人身边,思及至此,不知不觉中师映川再也克制不住从心底涌出的复杂情感,有些不能自已,他拥紧了季玄婴,一面承受着对方的亲吻,一面轻叹道:“真的很抱歉……”事已至此,已不需过多的言语,互相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两颗年轻的心从未如此贴近过,是前所未有的契合。 良久唇分,季玄婴白皙的脸上多了几许红晕,他端详着师映川被唾液沾湿的唇,忽然脸上就渐渐露出笑色来,然后再一次在少年的唇上吻了一下,这才语气肯定地说道:“……看来你也在想着我,可对?”师映川微微一笑,即使方才与季玄婴亲昵了一番,但他现在却似乎是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道:“我想着你,也想我们的儿子。”季玄婴闻言,难得展颜笑了起来,他再度将师映川拥入怀中吻了吻,半晌,才松开了师映川,道:“你我之间在一起是为了彼此感到愉快,而不是互相束缚,所以我不会和你一起住在断法宗,而你想必也不可能留在万剑山,既然如此,你可以在离开的时候把平琰带走,等过一段时间再送他回来。” 师映川下意识地拉住季玄婴的手,道:“我会在这里停留几日……”季玄婴却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笼罩在少年脸上,徐徐道:“映川,那位方姑娘,现在可是在白虹山?” ☆、一百一十五、情敌 季玄婴轻倚着身后的软垫,目光有若薄纱一般笼罩在少年的脸上,徐徐说道:“映川,那位方姑娘,现在可是在白虹山?”这话就像是他的性格那样利落直接,青年一边说着,一边坐直了身子,上身笔直,两手也轻描淡写地搭在了自己的腿上,他是一个如此出色的美男子,无论是做出什么样的动作,都会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与此同时,季玄婴看了看师映川,眼中闪过一丝打量的光彩,修眉轻扬,这是一个相对来说很鲜明的表情,对于季玄婴来说,已经算得上很具有风情了,完全不妩媚勾魂,却偏偏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爽直犀利味道。 师映川见状,脊背微挺,然后又松了松,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话到嘴边的时候又咽了下去,只因在面对季玄婴这样的人时,往往是不必多言的,这时季玄婴手上却忽然又拿起了先前放在一旁的琴谱,伸出修长洁白的手指随意翻动着,就好象刚才说的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似的,然而在师映川所不注意的地方,在那黑鸦鸦的发瀑之后,那一对幽深冷清的黑眸却似乎正光芒烁动,其间冽冽之意令人不敢轻犯,那淡漠的黑眸微微波动之间,唇边露出一丝玩味的笑色,这时两人的身影被透过窗纱照进来的阳光扯出来,在地上拖得长长的,看起来仿佛在相依相偎,不曾分离一般,师映川心下一波,平静道:“是,她现在住在白虹宫。” “这样……”季玄婴漂亮的眼睛看过来,任他有多么沉稳,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也还是一动,那目光犀锐而稳定,丝毫没有染上俗世里的浊彩,他的目光一触到师映川的双目,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却慢慢熄灭了,再次恢复了透彻清冰的样子,青年就仿佛与师映川心有灵犀一般,虽然师映川有很多话没有说出口,但他却好象能够读懂一般,一时间微微一叹,神色漠然依旧,然而那一双原本清冷的眼睛里已是波光粼粼,语气轻淡地道:“住在白虹宫么?那里是你的寝宫,而她……应该还不曾嫁与你罢。”刚说完,季玄婴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些须失态,于是很快便又微笑起来,再说话时,那语气已不是刚才的口吻,而是符合一个情人的身份,师映川只听到他以一贯的语气说着话:“……抱歉,我似乎有些失礼了。” 师映川自然不知道季玄婴的心思,只觉得青年的眼神似乎是温和起来,此时正看着自己的那种眼光虽然深邃不见底,不过其中却有着一丝淡淡的暖意,那种若有若无的笑容就好似晨光冲破云层,明亮而灿烂,使得师映川早已剔透无尘的道心也下意识地微觉震荡起来,只可惜这样的感觉只有短短一瞬,季玄婴清婉空灵的眼中再次一动,已隐隐有剑色充凌,一眼看去,只觉月寒光冷,令人不敢迫视,师映川打眼瞧去,只见季玄婴神色淡淡,并无特殊之意,神情气度之间自有一种从容,这种态度上的变化是非常微妙的,师映川见状,他是那种感觉很敏锐的人,心知若是自己当真以为对方刚才是在道歉,那才真的是傻子,想到这里,呼吸只是稍顿,便说道:“这件事是我的问题,我做得不妥,想必前时我在桃花谷的事情你已经听说了……”师映川说着,季玄婴已微微侧过脸去,瞥了墙上的画一眼,然后淡唇微勾,算是笑了一下,有幽幽清音自唇中溢出:“是啊,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我自然是听说了。” 这话一出来,反而是师映川似乎被勾起了什么心事,眼下两人之间的这种气氛,这种交流,实在是感觉很直接,不过还没等师映川有什么动作,季玄婴的手掌忽然伸过来轻轻一揽,便将师映川的一缕鬓发挽在了手心里,师映川任他把玩着自己的头发,只是安静地看着而已,季玄婴身着素衣素裤,朴实无华,衣裳针脚细密,做工精良,极为合身,更衬得他身姿动人,黑瀑也似的乌发松松披散,即使是再正经不过的君子,见到这一幕只怕也觉得心中一动,师映川被这种微妙的气氛所摄,一时间只是静静看着青年,目光深深凝望着对方,并不移开分毫,季玄婴把玩着指尖的发丝,唇边露出一丝略显古怪的弧度,这是师映川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紧接着,季玄婴忽然起身下地,趿上了鞋,朝着不远处的镜台那里走去。 季玄婴很快就取了一把梳子回来,师映川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他看着青年缓缓走来,目光当中还是变得温和起来,季玄婴回到软榻前,来到师映川身后,然后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师映川先前是乘坐白雕飞来万剑山的,速度很快,如此在高空烈风之中,头发便不免被吹得稍稍有些乱,季玄婴解开他束发的发带,手上拿着那柄象牙梳开始轻轻替师映川梳理着长发,这般举动是极亲密的,但季玄婴做起来却十分自然,而师映川也没有动,不言也不语,只是微微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梳齿在头皮和发丝间穿梭而过的那种舒适感,这感觉让人舒服得几乎不想睁开眼睛,不过就在他似乎合目而憩的时候,许多东西都在脑子里一一被梳理着,却一时间根本不能完全理清,心底好象有一团乱麻,需要一只手来执剑一斩而开。 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低朗的声音,如同檐下被风吹响的风铃,清脆入耳:“方梳碧……那么,你决定要怎么做?娶她?”青年的声音低沉悦耳,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但表面之下却又多了些格外的什么东西,师映川微微偏过头,睁开了眼睛,此时窗外透进来的阳光照在地上,光斑亮得刺眼,令人有些目眩,他迟疑了片刻,然后道:“我认为这件事情不应该由我一个人决定,你和宝相也都算是当事人,你们有权发表意见,至于我……也会斟酌一二。” 光影摇曳中,身后的男子仿佛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产生什么变化,仍然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少年的长发,薄薄眼睑似垂似敛,将幽深如古井的双眼半掩住,季玄婴一面为师映川梳着头,却只觉得心中动荡不已,并不似他表面上那样平静,此次他与师映川重逢之后,才更加明白了自己的心情,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少年的影子就已深深刻在心底了,曾经他只是因为要斩去心魔才生出了与师映川相好之意,但这心思却不知在何时就悄悄变质了,少年的影子已经很难在心底被抹去,当初师映川决然离开,他并不是不恼的,然而后来每当想起对方,心中那丝情意却并没有变淡,即使在前时得知桃花谷一事之后,这种感觉也没有改变……一时间季玄婴的目光忽然有些深沉,大道无情,日后自己想要攀登武道颠峰,也不知会不会需要将种种牵绊都挥剑斩断,也许会,也许不会,谁又能够真正说得清楚呢。 不过纵然此刻心思百转,连心神也有片刻的失守,不过季玄婴毕竟是心志极为坚定之人,稍一凝神便清醒了过来,他消去心中种种念头,将师映川梳理好的头发用发带重新扎起,然后伸出手臂缓缓地抱住了少年,清爽的气息立刻就将对方环绕起来,紧接着线条优美的下巴也搁在了少年的肩上。这种举动是相当亲昵的,不过就两人的关系而言,也很正常,于是师映川便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他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这个拥抱并非是单纯的亲近之举,而是有着别的什么意味,与寻常的亲密是截然不同的,不过到底哪里不同,他又一时间说不上来,这时季玄婴也没有说话,没有格外的动作,只是保持着这个亲昵的拥抱姿势,此时此刻,一个念头再清晰不过地从心底涌了上来,迅速充斥了整个胸腔--这个人,是平琰的父亲啊! 室中一片宁静,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半晌,季玄婴忽然动了动,却是低头向下,在师映川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师映川似乎轻叹一声,仰起了头,两人就此双唇相贴,浅浅厮磨着,紧接着师映川干脆身子越发向后靠去,直接倚进了身后的青年怀中,而青年亦是将搂住少年的手臂更用力了些。 良久,彼此唇分,季玄婴伸手抹去两人嘴角牵出的暧昧银丝,此时他不知为何,心情有些莫名地欢跃了起来,道:“……平琰问过我,他爹爹在哪里,我总是不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往往只能含糊过去,今日却是终究能告诉他了。”师映川似乎有些感触,不过他很快就抬起脸来,眼中光芒微微,有些热切,也有些期待,一面向季玄婴怀里倚得更彻底,这时师映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多了一丝伤感的意思,不过想了想,他终究只是一声轻叹,没有在季玄婴面前露出柔软迟疑的一面,只道:“琰儿很可爱……” 季玄婴飞扬的眉梢微微一动,眼中尽染清霜,却在嘴角勾出平和愉快的气息,令人看了也不禁会心一笑,他淡淡说道:“琰儿他很像你。”青年说着,伸手拂开师映川的额发,再低头吻了一下对方光滑的脸蛋,嘴角的笑容越发生动起来,他平日里即使有露出笑容的时候,大多数给人的感觉也只是嘲讽或者不屑,但此刻的这个笑容却很真实,师映川一仰头,正好望见了季玄婴的眸子,那双黑眸清澈幽深,比夜色中的星子还要璀璨,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这样的笑容如果青年愿意展露出来,就可以让所有人为之沉醉,师映川心中一动,已经再没有离开对方的想法,此时季玄婴与师映川目光一触,不禁蓦地展颜而笑,在这一刹那,笑容越发灿烂,也越发惊心动魄,光华尽显,甚至让师映川有些看呆了,不过这也只是一瞬间而已,师映川立刻便收敛了心神,唇边漏出一缕轻笑,他抬手抚上青年的脸,感慨道:“两年没见,你好象没有什么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季玄婴接话道:“……你却是变了很多。” “至少这副模样比起从前来说,确实是好看了不少,不是么?”师映川抽抽嘴角,又笑了起来,在青年颊上摸了一把:“只是……你不喜欢?”季玄婴雍容清涟的面容雪白中透着淡淡的血色,低头认真地审视着师映川的面孔,少年的相貌有些雌雄莫辨,隐隐透着柔美,季玄婴又不是现在才第一眼才见到,但此刻看起来,胸口却莫名地有些热,不过,即便是在这样暧昧又温馨的时刻,季玄婴的脑子里还是有着一线清明,也正是如此,他才能够以平常心看待着怀里的这个人,微笑道:“……不,我很喜欢,你很美,确实很美。” 师映川闻言一笑,他仰头凝望着上方的季玄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还记得当初那个荒唐的夜晚当彼此清醒之后,季玄婴那张苍白的脸,后来种种辗转,直到自己被澹台道齐带走,季玄婴单人匹马追寻而来,也就是那个时候,自己才真正对这个男子动了心……思及至此,师映川轻轻吐出一口气,抓住了青年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缓缓磨蹭起来。 两人安静地相互偎依了一时,后来便出了小楼,这时已是初秋时候,暑气已消,没有半点威力,即使午后太阳高照,也不觉得炎热,日光洒在枝叶花木上,绿荫处处,天上的丝丝云气随风流动,聚散不已,使得地上的光线也忽明忽暗的,再配合着鸟雀鸣唱,反倒显得静谧幽冷起来,师映川与季玄婴走在一条蜿蜒于花木丛中的石径上,一阵清风吹过,几片粉红的花瓣随风飘落,此情此景,纵然是不轻易为外物所动之人,眼下也不免有些心旌微摇。 清风拂面中,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人双双走在小径间,师映川这是第一次来到万剑山,季玄婴便索性带他四处走走,师映川放眼眺望周围,一路上青山碧水,殿宇花木错落有致,无一处不是美景,这时一阵风吹过,拂起季玄婴的长发,可青年却仿若未觉,只是与师映川并肩而行,午后的日光映在他白皙的面容上,焕发出动人的神采,方才离开小楼之前他换了一身白袍,用发带把头发扎起,如此一来,与师映川的打扮几乎就一模一样了,师映川侧首看了青年一眼,不由得下意识叹道:“这还真的是情侣装了……” 两人渐渐走得久了,已经出了季玄婴清修之处的范围,开始看到三三两两的万剑山弟子了,却不知他二人这样露面,顿时就引起了一阵骚动,在看到季玄婴的那一刻,忽然间许多人就消了声息,那是很古怪的静默,几乎所有的人都将目光下意识地投了过来,那些认识季玄婴的人变得眼神复杂,少数不曾见过季玄婴的人虽然诧异这种突如其来的诡异变化,但是在看到季玄婴额上那颗红记时,他们就突然间恍然大悟,目光之中就多了好奇、敬畏、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一时间私底下不知有多少人在交换着眼神,毫无疑问,在万剑山年轻一辈之中,妙花公子季玄婴无疑是极被看好的,隐然是万剑山后起之秀中的代表人物,不过自从两年前生下一个儿子之后,这位妙花公子便是深居简出,过着清修隐居的生活,虽然当初季玄婴公开说明季平琰之父乃是断法宗师映川,不过私下里到底有什么流言蜚语,那便说不清了,这倒与未婚生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毕竟季玄婴并非女子,但季玄婴既然有孕,且又生下了季平琰,但季平琰生父师映川却早已外出历练,对此不闻不问,这就不免让人胡乱猜测起来。 此时这位传闻中的主角一身白衣,一头黑发只简单系在身后,眼神平淡无波,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就仿佛镜花水月,终究不可攀折,面上不曾流露出任何情绪,整个人好似一株临水修竹,自在宜人,但这些也还罢了,真正抢眼的却是青年正牵着身旁一名十来岁‘少女’的手,那‘女孩’与青年打扮相似,黑发白袍,秀美出尘,如此看去,真真是一对璧人,两人悠闲地漫步而行,就好象是在做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般,丝毫不去注意四周的目光。 一路上所有的声音都迅速沉寂下去,众人似乎需要一段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不过无论怎样,无论这些万剑山弟子心中如何猜测,此时却都要微微躬身,表达自己对于季玄婴这位下一任奉剑大司座的恭敬之意,但无数目光还是悄悄地聚焦到了师映川与季玄婴的身上,尤其是许多复杂好奇的目光已经盯紧了师映川,显然众人很是震惊于一向不近声色的季玄婴居然会如此光明正大地牵着一个美貌‘少女’的手,更不明白拒绝了许多人示爱、一心只静心潜修的季玄婴怎么忽然开了窍,动了男女之心?与这些相比,平时深居简出极少露面的妙花公子忽然离开了自己的清修之地的这个事实,倒显得完全不重要了。 师映川目光一扫,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一时间不禁微微一笑,对季玄婴轻声说道:“看来这世上不管是什么人,一个个都是八卦得很啊……”季玄婴当然不明白‘八卦’是什么意思,不过听师映川的口气以及联系其他人的反应,他倒也大致能猜到几分意思,此时他不需思考也能够猜到其他人心中在想些什么,于是幽深清冷的眼中便闪过好似寒江一般的色彩,随之而来的,就是向四周瞥去的一眼,那眸光如剑芒一般锋利,让人不敢直视,不过很快便又收敛回来,融进波澜不惊的神情之下,再不见半点痕迹,但凡被他目光扫过之人,无一不是心中骇然,只觉得这位妙花公子遍体锋芒,刺得人眼睛生疼,不禁立刻深深低下头去,这时季玄婴才淡淡道:“教不严,师之惰,你无须与他们这些普通弟子计较,你若是不喜欢,心中着恼,那我便去问罪他们的师父,把人一一带了来,交给你出气。” 师映川听了,有些愕然失笑:“何至于此?玄婴,没想到你的脾气倒是很大啊。”季玄婴听了,淡淡一扬眉毛,眸光却越发明亮了几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透出隐约的光芒,好似神剑出鞘,撼人心魄,他语气冷而稳地说道:“因为你我之事,所以曾经有人在平琰面前说了些三不着两的浑话,被我知道以后,我便将那人擒来,动手封了他的气海,将此人吊在树上不给食水,受风吹日晒,后来还是他那一脉的长辈得知此事,亲自出面来求情,我才饶了那人,难道映川觉得我这么做,有哪里不妥么?”说到最后,青年眉梢眼角之间已隐隐透出霸气,令人见之胆寒。 “……有这样的事情?”师映川闻言心头一动,蝶须般的一双精致长眉此刻却如出鞘之剑也似,那秀美如玉的容颜上瞬间就好象结出了一层严霜一样,使得那原本嘴角一缕出尘的笑容也顿时被冻结起来,一听到自己的孩子受了委屈,师映川心中立刻就不平静起来,周身上下更是微微涌现出沉凝冷冽的怒气,令人有些不寒而栗,不过这时季玄婴却轻轻一捏他的手,道:“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处置过,有师父和我在,平琰在这里不会受到委屈。” 两人这样说着话,一面继续漫步而行,彼时山水相映,宛若图画,山光湖影动人心弦,令人心旷神怡,不一时,季玄婴带着师映川来到一处风景宜人的所在,师映川望着周围的景致,笑道:“你们万剑山确实不错,这环境即便与断法宗相比,也算是各有千秋了。” 话音方落,一个不掩惊喜的声音突然响起道:“……季哥哥?”师映川讶然循声看去,只见一个容貌极美的年轻女子正远远看来,师映川见了此女,有些印象,他曾经与对方见过两次,记得这是瑶池仙地的弟子温渌婵,他知道此女倾慕季玄婴已久,一时间不由得看向季玄婴,轻叹道:“这女子可算是我的情敌了罢?”季玄婴双眉斜飞,淡淡道:“你担心?” ☆、一百一十六、剑宗 师映川知道这出身瑶池仙地的女子温渌婵倾慕季玄婴已久,一时间不由得打趣了一句,季玄婴闻言便道:“你担心?”师映川看着季玄婴似乎微笑又似乎平静的面孔,不觉一哂,偏偏语气之中却故意多了几分懒散,调笑道:“担心?唔,我确实有些担心,毕竟这个温渌婵可是一个大美人儿……”季玄婴目光在师映川脸上一转,黑色眼中散发出来的光彩并不是很强烈,然而却好象是闪电一般径直照进了师映川的心底,道:“……你比她更美。”师映川闻言一愕,不免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感慨道:“长成这副模样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啊……” 正说话的工夫,温渌婵已经身形飘飘而来,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银白底子梅竹菊纹样印花缎面对襟衫,白底胭脂红竹叶梅花长裙,样式颇为保守,全身上下除了头颈以及双手之外,再没有露出半点肌肤,那裙子是用好几层的极薄细纱织就,就好象薄薄的雾,看似密不透风,其实却能很好地将修长优美的双腿曲线体现得若隐若现,行动之间影影绰绰,保守之余又不失妩媚动人,云雾一般的秀发一半披散如瀑,一半整齐梳起,身姿修长窈窕,一对点漆般的眼眸漆黑晶亮,顾盼之间灿然生辉,更兼雪肤冰肌,玉容花貌,实在是美丽动人得一塌糊涂,不过此女虽然容貌极美,但眉宇之间却决无柔弱之态,一看就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性情十分自主,并不是一朵能够任人攀折的鲜花。 湖边的几只水鸭受了惊动,顿时‘嘎嘎’叫着飞向远处的湖心,温渌婵袅袅婷婷来到近前,含笑道了一个万福,道:“季哥哥,难得竟是见你从清修之地出来,恰好今日我来探望叔父,真是的很巧……许久不见,季哥哥可还好么?” 温渌婵口中说着平平淡淡的话,目光专注,但其实她的眼睛早已将季玄婴身旁的师映川看了个清楚,方才她见到季玄婴竟与一个美貌出尘的少女携手而行,心中不禁又惊又疑,她很清楚季玄婴的性子,能够如此行事,那就说明这少女是季玄婴极爱重之人,她从来只知季玄婴与断法宗师映川有过一段旧情,且生育了一个儿子,却万万不曾想到季玄婴居然又与一个陌生少女如此亲近,方才她见到青年与这女孩私语之态,那种样子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温和放松的季玄婴,她所见过的,只有孤傲的、沉默的,拒人于千里的妙花公子啊! 温渌婵的叔父乃是万剑山之人,因此温渌婵时不时地就会来探望长辈,所以温渌婵与季玄婴两人可以说是从小便是认识的,此时季玄婴见温渌婵向自己问好,便微微点头,道:“……我一向都还好。”他即使在这样答话的时候,也还没有松开师映川的手,而师映川则是安静而立,微抿的唇角似展非展,显得很是怡然自若,温渌婵笑吟吟地又寒暄了几句,十分热情,但又将其中的分寸把握得恰倒好处,不会令人生出反感之心,而师映川也不率先开口,只是站在季玄婴的身旁,看着温渌婵与青年说话,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显然他的养气功夫很不错,这时温渌婵总算是表现出刚刚注意到师映川的样子,心中默默核计着,脸上却一点儿也不显,只明眸微盼,将目光转向师映川,微笑得宜道:“这位是……” 师映川此时的装扮很简单,一袭白袍,头发扎在身后,这种打扮无论男女都很适用,再加上他男生女相,太过秀美,如此一看分明就是个美貌少女,看上去十分令人心动,更何况温渌婵心里已经先入为主,哪里会以为他是个男子,不过却也发现这‘少女’颇为气定神闲,对周围的一切都是无所谓的样子,更没有主动对自己开口的意思,反倒是正用了一种颇可琢磨的目光向自己审视,温渌婵见师映川这般作态,心中就已有了计较,觉得这‘少女’应该是那种颇有心计的人物,思及至此,再看季玄婴的态度,温渌婵虽是暗暗心痛,同时却也多想了一层,不过就在这时,温渌婵却突然间惊愕无比地发现了一件事,这美貌‘少女’的颈间,居然有一处凸起,虽然不怎么起眼,却分明是只有男性才具备的喉结无疑! 一瞬间温渌婵心中大震,未曾想这漂亮‘少女’竟然是个少年!不过温渌婵此女却是个极敏慧的人物,一惊之余就立刻转念想到了别的地方,再联想到方才两人之间毫不避讳的亲密之态,此人又是个男子,还有前时桃花谷传出的消息,难道……温渌婵的脑海中猛然间跳出一个念头,并且越想越有可能,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此人容貌大变,但她心中已是有了定论,再看着那少年时,只觉个中滋味实在无法言说,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嘴角微扬,方才那种气定神闲的感觉似乎一扫而空,变得凝定起来,目光清正地看着温渌婵,微笑着吐出一句话作为对于女子刚刚发问的回答:“……断法宗,师映川。” 即使心中已经猜到了七八成,但此刻听到对方亲口说出来,却还是让心脏顿时仿佛被谁狠狠一勒,直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温渌婵暗吸一口气,收紧了袖中有些僵硬的手指,回应的则是低柔悦耳、又极是从容的声音,倒是与她先前的表现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师剑子好。”话音未落,两人的目光已是一触即分,温渌婵面上笑意娴静,令人见之如沐春风,微微欠身道:“不想剑子原来已到了万剑山,剑子相貌与从前相比多有变化,渌婵倒是不曾认出来。”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四年前在风霞岛上,第二次则是师映川前往师家大船取回那幅《怯颜图》的时候,确实彼此都有印象,因此师映川闻言便笑一笑,同时用余光瞥去身边,直到这个时候,他身旁的季玄婴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神情更是半点不曾变化,唯有目光深不可测,师映川这样看得分明,心中已在盘算起来,他并没有将这温渌婵真的当作情敌,只因他很明白以季玄婴的性子,此生要么是孤身一人,要么是与自己相好,除此之外,应该是不会再与旁人发生什么纠葛了,既然如此,温渌婵再有爱慕之意,那也只不过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单相思罢了,自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想到这里,师映川偏过脸去,看向季玄婴,却见在日光闪耀下,青年那张白皙的面孔仿佛汇入到了天光融融之中,这时季玄婴发现师映川在看着自己,于是便在这有些迷离变幻的光影当中,对着少年淡淡一笑,此情此景,动人之极。 然而这一幕看在温渌婵眼中,却是难熬无比,她仿佛被这种温柔得让人心碎、旖旎得让人无法呼吸的氛围所缠绕住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紧紧缠在一起,无论如何心情也是平复不来,说不清楚究竟有多少股不同的情绪都在心底交错酝酿,一时间温渌婵发现自己几乎再也维持不住一副平淡自若的面孔,但她终究不是寻常女子,白玉般的容颜上刹那间闪现出一丝强行压抑心情而造成的红晕,这便恢复了正常,只见温渌婵目光流转之间,仿佛是清泉沁入人心,微笑道:“季哥哥难得出来散心,不如我们去……” 不过她还没有说完,季玄婴已是稍一敛目,便将视线放在了师映川的脸上,口却对温渌婵说道:“……不了,我正要带映川四处走走。”说着,很自然地在师映川的手上微微一握,道:“走罢。”一面对温渌婵略点了点头示意,这便牵着师映川的手很快离开了此处,一时间温渌婵独自一人留在原地,面上神情莫测,她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唯有袖中一双素手缓缓握紧--季哥哥,你总是这样待我啊…… 万剑山就像是它的名字一般,乃是天下剑修圣地,这里楼宇建筑林立,掩映在群山之中,一路走来,花树点缀,雀鸟飞飞,甚至还有不少鹿与鹤之类的动物在漫步而行,十分惬意,师映川与季玄婴一路谈天赏景,聊些这两年中的诸般事情,偶尔一阵风过,便会身处飘落的花雨之中,同时也总能时不时地看到佩着长剑的万剑山弟子,无时无刻都在彰显着此处所具有的强大武力,这个世界以武力著称,唯有力量才是社会结构的某种体现,令人趋之若鹜,因此无形中的等级就如同一道鸿沟,横亘在所有人之间,师映川与季玄婴在路上就看到普通弟子在内门弟子面前是如何的毕恭毕敬,当真是等级严明,一时间师映川心有所感,道:“在这个世间如果想要横行,便必须具备终极的武力,只要你的实力够强,就有了被人尊敬甚至惧怕的资格,记得当年剑圣独闯大周皇宫之际是何等威风,一位宗师级武者足以令一个强大的帝国也不愿招惹,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成就宗师之境,自此天下之大,皆可去得。” 此时雀鸟徐飞,清风微爽,空气中仿佛充斥着缕缕柔丝,季玄婴容色白皙宁静,眼中偶尔流过清波,令人只消看得一眼,便觉得心醉神摇,他听了师映川的话,便忽然微微笑了一下,季玄婴本是白衣素装,容颜又淡雅如画,如此一笑,当真灿若朝阳,熠熠生辉,师映川瞧着,只觉得内心也变得柔软起来,却见季玄婴随手拈住一片风中飘舞的落叶,与此同时,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意味,但是转瞬间就化为乌有,只说道:“……映川,以你的资质,我相信不会需要太多的时间,你就可以成就宗师之境,我始终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师映川笑了一下,他负手漫步而行,说道:“你们万剑山看上去似乎一派平和,不过我们这一路走来,也看到了一些事情,就好比方才那两拨人之间的小冲突,其实我们断法宗也是一样,各方相互制约平衡,私下里明争暗斗从未停歇过……一个宗门里,一个国家里,一个团体里,毕竟还是弱肉强食,从而衍生出各种等级,这种事情,哪里都是免不了的。” 第45节 师映川突然说起这种没头没脑的话,话题转变得如此明显,以季玄婴的聪慧,自然听得出来,于是青年便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眉头,道:“映川,你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么?”师映川想不到他会说得如此直接,微怔之下,不禁哑然失笑,道:“自然是有话要讲,只是玄婴啊,你怎么总是这样直接……”说着,话锋一转,又摇了摇头,不带一丝迟疑地道:“玄婴,你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他说话间表情不动,也只有很熟悉他的人才能够真正洞悉这平静之中的别样意味,季玄婴闻言,便转脸看过来,似乎并没有对这个话题产生什么兴趣,只简洁有力地答道:“……以后?自然是一直修行。” 师映川看着青年那平静的神情,忽然摇头一笑,却不愿妄自说些什么,他耸了耸肩,用一种有些微妙的语气说道:“修行?我辈中人,自然是要修行不辍的,我问的自然不是这个。”说到这里,师映川黝黑的瞳孔精芒点点,深邃难测,等到再开口时,笑语之态已经减弱了很多,然而眼中的光芒却似乎越发明亮起来,当然,也可能只是错觉而已:“……我的意思是,万剑山日后的传承……你是奉剑大司座的亲传弟子,也就是剑圣这一脉的直系徒孙,而剑圣这一脉在万剑山若是溯源而究,那就算是嫡系,这一代万剑山剑宗当年便是与剑圣前辈同出于上一代剑宗门下,如此,你难道只想着将来顺理成章地继承奉剑大司座之位,却从来就没有想过,也许你……可以去坐下一代剑宗的位置?” 这一番话被师映川说得随意极了,就好象只是在谈论着今天天气不错一般,语气平淡得令人心中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诡异之感,然而说的内容却是如同惊雷一般,季玄婴一怔之间,瞳孔倏然聚合,眸光顿时就幽深起来,他停下脚步,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虽然明知这话中之意十分深远,但是却仍然用了十分平和的态度说道:“下一任剑宗么……这也并不是想做便能做的。” 师映川忽然莞尔一笑,且不说这笑容有几分真心,但至少冲淡了气氛,师映川轻声道:“但是以我看来,你很合适,你的天资,你的修为,你的心性,都是出类拔萃的,我想不到对你没有信心的理由。”说着这些话,师映川的脸上也渐渐笑容愈深,语气更是平和之极,季玄婴微微一弹指,手上的那片落叶顿时被剑气搅成了碎末,他淡然道:“……映川,你很希望我成为万剑山之主?” 师映川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笑道:“这是自然,你若是成为万剑山之主,我怎么会不高兴?”师映川说到这里,季玄婴脑中却是念头一闪,忽地想到了什么,道:“你是觉得山海大狱日后会由宝相龙树继承,而我却没有份,所以,你希望我成为万剑山的下一任剑宗,至少有所补偿?或者说,与宝相龙树在身份上平起平坐?”青年,顿一顿,目光越过师映川的瞳孔,似乎一直盯在了少年的心底深处:“……还是说,你想的要更深一些,更远一些,比如断法宗,比如万剑山,比如山海大狱?” 季玄婴的目光透彻无比,即便师映川道心如何坚凝,在被对方认真看住的瞬间也不由得微微一肃,师映川一时间却是分辨不清季玄婴的想法,于是口中也就自然而然地道:“这些事情现在谈起来为时尚早,不过玄婴,你确实可以考虑一下,想必沈司座也有这个意思。” 两人边走边说,虽然一路行来大多看到的都是神情凝肃的万剑山弟子,不过在此之间,也有风雅的所在,当师映川跟着季玄婴走过一片竹林时,不远处就有琴声绵延不绝,那是一湾极大的静湖,湖的四周风景宜人,很是心旷神怡,湖面有一处十分雅致阔大的水上建筑,风动碧水,鸟鸣悠悠,有丝竹之声隐隐从水面上飘来,还带着人语笑嘈,一时间大片倾洒下来的斑驳日光,风中淡淡的花木清香,水禽振翅飞过带起的成串水珠,清雅的音乐,这些统统搅合在一起,拌成初秋时分的一斛明媚,直洒心间,好不惬意舒畅,师映川虽然没有来过万剑山,但各门派之中其实也往往都是大同小异,在断法宗的时候他也能经常看到类似的事情,应该是门派之中有身份的弟子们的聚会,这时那水上的建筑里隐隐有谈笑声传来,配合着眼前的阳光,湖水,花木,鸟兽,真的是令人赏心悦目的一刻。 季玄婴见师映川眼望湖面,似乎被吸引了注意,便道:“……想去看?”师映川笑道:“别人在玩乐,咱们贸贸然过去,算什么?”季玄婴忽然歪过头看着他,略显修尖的下巴微仰,淡淡笑了起来,说道:“没有关系,这吟雪小筑在万剑山是极少数人才有资格使用的,现在既然有人在这里,我自然会认识,你若是想去,我带着你便是了。” 师映川如今才十四岁,再怎么说也会多多少少有一些年轻人爱热闹爱新奇的天性,既然听季玄婴这么说了,当下也不推委,便笑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去瞧瞧罢,正好咱们走了这么久,我也已经有些口渴了,便去讨一杯茶喝罢。” 湖上有浮桥直通吟雪小筑,走在桥上可以看到下方的湖水碧幽幽地好似一块宝石,好不清澈通透,彼时日光照在水面上,金灿灿暖洋洋的,师映川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湖水里面的那些断木水藻之类的物事,这样看起来仿佛水很浅似的,但这只是错觉而已,事实上此湖几乎幽深不见底,师映川低头看去,碧色的湖水在他眼中倒映出温柔的波光,旁边季玄婴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微笑道:“……这里的景致还不错?” 师映川展颜一笑:“确实不错。”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过了浮桥,一时到了小筑,外面门口有两名秀丽婢女一左一右地侍立,两女显然是认得季玄婴,见他带了一个陌生少年来,惊疑之余忙不迭地行了礼,让路请两人进去,季玄婴神情淡漠,一只手牵着师映川的手,带着少年轻车熟路地走过长廊,来到内厅外面,抬手掀起绣帘,走了进去。 一处富丽中又不失雅致的大厅顿时映入眼中,里面的座位大致排列成一个圆形,而且是传统的跪坐席位,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张小几,入座之人有男也有女,见到有人进来,顿时纷纷看了过去,而此时师映川已经目光一扫,将座位上的几个人都纳入到了视线当中,其中一个十分美貌的女子却是先前与他碰过面的温渌婵,不过这时师映川却对此女并没有多加注意,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也是熟人,分明是向游宫与白照巫师兄弟。 这时师映川眼皮忽然一跳,原来是一道颇为特别的目光正扫在他脸上,师映川凝神一看,只见一个修眉凤眼的青年正向这边看过来,此人左眼角位置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面容轮廓好似刀削一般清晰,十分俊美,绣织淡黄华袍,点翠冠,单耳戴一对日月石,一为日形,一为弯月形,师映川见了这人面貌,只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一时间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却是当年已经死在澹台道齐手中的李清海,此时这个青年,分明与那李清海模样有几分相似…… 思及至此,师映川岂还会不知此人身份?定是那晋陵神殿圣子,李神符! ☆、一百一十七、骄子们的聚会 这间大厅十分宽敞,布置得更是雅致,四下垂着淡黄的轻纱,就连一些装饰的物品也都是淡黄或者深红延伸出来的颜色,倒是相当符合现在初秋的时节,一进此处,就令人生出一丝秋意融融的感觉,左右两侧是清一色的雕花长窗,垂着风铃,偶尔有轻风吹过,水气花香之余便夹杂了悦耳的铃声,好不清雅,此时放眼看去,只见一圈排成圆形的座位使得中间空出了一块不小的空地,那里却是挖空了的,可以直接看见下面的湖面,波平如镜,偶尔有姿态各异的鱼儿游过,看得人心旷神怡。 而在远处的西侧,一道淡黄的竹帘隔出了一方空间,透过竹帘的缝隙隐约可以看见帘内有几名女子席地而坐,其中一人面前放着一具瑶琴,双手搭在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琴弦,其余人或是怀抱琵琶,或是手执长箫,不一而足,悠扬低柔的丝竹之声袅袅传开,若有若无,就仿佛花香一般播散开来,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无论是三五好友饮酒小聚,还是众人清谈品茗,都是极有情调的。 当师映川与季玄婴二人双双踏入大厅之际,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移了过来,席间的气氛就忽然变得非常微妙,众人微愕之余,脸上的表情又显得十分古怪,此时那李神符的目光看了过来,只是在季玄婴身上尤其是额间的侍人红印上稍微停了一下便移开了,显然是猜到了季玄婴的身份--有资格进入吟雪小筑,并且还是侍人身份的年轻男子,整个万剑山也只有一个。 紧接着李神符的视线就移在了季玄婴身旁的白衣人身上,对方容貌极美,一眼看去似乎是个极清丽的少女,不过李神符的眼神极为锐利,瞬间就发现了对方的颈间是有喉结的,却是个美貌少年,他心思缜密精敏,略一转念之间就已经抓住了某个重点,从脑海中的各种信息之中整理出了头绪,几乎转眼就猜到了这白衣少年究竟是哪个,一时间李神符脸上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情绪,显得略为复杂,不过这种变化只出现了一瞬,并没有被任何人捕捉到。 而此时师映川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停在了李神符身上,他也在打量着这位晋陵神殿的圣子,对方很年轻,眉眼之间没有流露出丝毫负面情绪的痕迹,只是一味的平静,作为晋陵神殿最有可能的下一任主人,李神符自有一股自己独到的气概,他衣饰简约而不失华贵地静静坐在座位上,腰身笔直,即使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也并不见放松,让任何看到他的人都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他所流露出的那份骄傲,那并不是刻意为之,甚至都不屑于展露出来,而是深刻在躯体之内,略薄的嘴唇抿起一丝冷澈入骨的弧度,师映川可以隐隐感觉到,此人表面虽然静寂如春湖,但内里其实却难掩锋芒,这几乎是所有真正的天之骄子的共性。 厅内出现了短暂的安静,在座之人有认识季玄婴的,即使没有见过,也立刻就能从他额间那鲜明的特点--侍人印上确定他的身份,至于师映川,在座的都是心智敏慧的人物,不但很快发现了师映川乃是男儿身,更是通过季玄婴的表现立刻就猜到了这白衣少年究竟是谁,于是众人的眼神也就变得各自不同起来。 师映川环目一扫,也对上了这些意味不同的目光,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只作不知,他心中沉吟,一面微垂了眼帘,但同时也不免有些意外,这时席间一名不到二十岁模样的年轻人眼中的惊愕冷惕之色一闪即逝,此人容貌略带几分阴柔,但生得却十分俊秀,竟然是断法宗碧麟峰峰主的侄儿谢凤图,两年未见,他虽然没有看过容貌大变之后的师映川,眼下这也是两人久已不见之后的第一次见面,但与其他人一样,他也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一时间谢凤图的目光较之其他人更为复杂,但这些东西都被他很好地藏了起来,紧接着,谢凤图缓缓站起身来,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微微欠身道:“……不知剑子至此,未曾出迎,失礼了。” 师映川自然也认出了谢凤图,两人之间虽然有过嫌隙,不过在这种场合自然也没必要显露出来,更何况谢凤图进退有踞,又是同一个宗门出来的,师映川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生事,于是当下便淡淡道:“哦,原来谢公子也在。”说话之际,却见白照巫手摇折扇笑道:“映川,我师兄先前还跟我说过你来了万剑山,我还在想是不是去找人寻你过来一起聚一聚,没想到你却是自己来了。”师映川双眸宛若流泉微波,顾盼生姿,闻言就笑了起来,说道:“刚才玄婴带我到处转转,听见这里似乎热闹得很,所以就不请自来了。” 如此一阵稍稍的纷乱之后,已有人手脚麻利地加设了两个座位,与其他人都是一样的,无非是一张黑漆小几,再铺一方竹席,上面放着精致的绣花坐垫,小几上摆着各色果品,再加一壶酒,一时安排妥当,师映川便与季玄婴携手入席,此时这厅内诸人齐聚,济济一堂,在座之人随便出来一个,都是身份非同寻常,季玄婴晶莹如玉的面庞上并无什么生动的表情,只是端正地跪坐着,他身旁师映川则是盘膝而坐,这是相当舒服的坐姿,同时也显得较为随意,他游目一顾,将席位上的人都尽收眼底。 只见白照巫穿一件样式古朴的华袍,少了几分肆意,多了几分雍容飘逸,气度自如,他身旁的席位上是一个清丽如仙的女子,身姿好似风中杨柳,轻盈而优雅,无论气度还是容貌,都令人赞叹不已,眉宇之间更是有一丝英秀之气,并无柔弱态度,此女于师映川而言并不陌生,却是宝相龙树与季玄婴的表妹,与温渌婵同样出身于瑶池仙地的甘幼情,想来应该是陪温渌婵一起来的,在方才一见到季玄婴进到大厅时,便起身无声地行了礼,而现在她旁边的温渌婵身侧则是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方巾长衫,很是英俊,此时却是摸了摸刚刮完胡子的青碜碜的下巴,笑道:“玄婴,难得你能出来散心,我这个做师兄的可是足足有三个多月不曾见着你了,现在瞧你气色倒是很不错。” 季玄婴没有立刻出声,而是顿了片刻,这才缓缓地从容道:“……映川今日来探望我,他是第一次来万剑山,我自然要带他四处走走。”说罢,却传音给身旁的师映川:“这是我师兄凤沉舟。”师映川听了传音,顿时了然,他以前就听说过凤沉舟的名头,此人其实是季青仙的徒弟,不过因为季青仙以前经常闭关清修,所以往往也会由季青仙的师弟沈太沧代为教导,如此说起来,不管从哪方面看,凤沉舟与季玄婴才是嫡嫡亲的师兄弟,关系非同一般,难怪凤沉舟说话的口吻如此亲近随意,而此时凤沉舟正看向了自家师弟身旁的师映川,他清寒的眼神落在师映川身上,并不掩饰其中的打量之意,他第一眼看去之时,只觉得这个美貌的少年除了美丽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就在他转念之际,对方却微微一笑,顷刻之间就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整个人宛若一把利剑出鞘,周身顿时被一股足以穿透一切的气息所笼罩,凤沉舟当即眉峰一跳,就觉得那漂亮的少年仿佛变成了某种无坚不摧的存在,虽然并没有刻意散发出威势,却已让人感到了隐隐的危险,如此一来,席上倒有一大半的人神色一动,凤沉舟眸光微波,忽然就向师映川笑着点了点头,师映川见状,亦是一笑,颔首回礼。 这时席间向游宫的心情变化却是非常微妙,眸光似乎暂时飘忽起来,没有个焦点,先前他离开季玄婴的小楼时只觉得满嘴发苦,他知道季玄婴与师映川两年未见,如今既然一对情人重逢,想必是要亲密一番的,这也是人之常情,但向游宫一想到自己喜欢的男子要与其他人颠鸾倒凤,无所不为,那已经绷紧的心脏就好象猛地碎开了也似,而眼下见他们二人来到这里,又是神情正常,想来是应该没有发生过什么的,但即使如此,向游宫暗暗侥幸之余,却又看到两人相傍着坐在一起,态度亲密,口中不由得就尝出了一丝苦味,有什么东西纷纷扬扬地落在心中最隐秘的一个角落,将那颗已经五味杂陈的心裹得十分沉重,一派淡淡的黯然神伤。 不过这时季玄婴的目光却忽然看了过来,在眼神交错的刹那,向游宫已经变得开始恍惚的心神顿时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心中仿佛明镜也似,却不动声色,随手拿起面前的酒杯举了举,微笑着颔首示意,而季玄婴也同样点了点头,他是跪坐着的,如此一来,身姿优雅地略微前倾,那种姿态在一袭白衣的衬托之下更是让人看得几乎要呆住,在座之人若是只论风仪之美,当数他第一,此时师映川忽然转脸看去,向李神符淡淡笑道:“……这位想来应该是晋陵神殿这一代的圣子李神符,李兄?”李神符沉凝如水的脸上似乎有些波动,道:“正是。” 李神符是此间席上的一位关键人物,年轻一辈之中的佼佼者,言谈举止之余自然气派很大,师映川抬头看去,嘴角带笑,只是这微笑当中却没有透露出任何可供琢磨的信息,他点点头,继续道:“晋陵神殿距离万剑山也有不小的一段路程,李兄此来,想必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师映川这样问着,看似是在追根究底,甚至稍稍有些失礼了,不过那张清丽的脸上却是神情平和自若,让人一看就觉得他并没有恶意,李神符看了少年一眼,语气是出奇的平缓:“……殿主命我前来拜会东华真君,并奉上贺寿之礼,如此,自然算是要事。” “原来如此。”师映川眸光流转,如水波潋滟,笑容淡淡地一点头,方才季玄婴带他沿途观光之际曾经提起过两日后便是万剑山剑宗的寿辰,只不过万剑山这一任剑宗,也就是东华真君傅仙迹一向并不喜欢大张旗鼓,所以也没有准备做什么寿宴,无非是有资格的门人前去简单地祝贺一番就是了,但是如今晋陵神殿殿主却派圣子李神符携礼物前来祝寿,而且刚才一路之上师映川也没听到什么风声,想必应该是轻装简从而来,完全是私人性质,如此想来,晋陵神殿殿主应该是与东华真君傅仙迹有私人交情……想到这里,师映川面上微笑不改,却若有若无地看了不远处的谢凤图一眼,心想莫非此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来?不过师映川并没有非要弄明白别人想法的意思,所以他只是从容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杯子,向席上诸人示意,道:“中途贸然叨扰诸位雅兴,眼下我自罚三杯。”席间白照巫顿时哈哈笑了起来,将折扇一收,展颜道:“正该如此,你若是不说,我也定要让你干了三杯酒才是!” 这还是师映川入席之后首次同时对众人开口,于是包括李神符在内的所有人都是下意识地望了过来,尽管众人出身大多不同,在这个时候这个场合隐隐代表了自己身后的势力,但是仍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轻忽师映川的态度,且不说师映川背后的断法宗以及师映川的侍剑宗子身份,便是师映川本人,虽然这两年来销声匿迹,但从前在江湖上闯下的名头却不是假的,剑下葬送了不少有名有姓的人物,天资修为都是摆在那里的,无人能够小觑于他,他既然已经举了杯,那么无论在座其他人都是什么样的心思,总要有所表示,于是一时间众人便也纷纷举杯,在师映川连饮三杯酒之后,也陪饮了一杯。 这样一来,席间就开始有了言笑晏晏的意思,气氛比较融洽,师映川正再次为自己斟酒之际,目光不经意间在席间一扫,却忽然看到了有人也正向这边望来,原来是凤沉舟,这个面相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青年正冲他和蔼地微笑,师映川见状,亦微笑回应,然而等他转过视线的时候,却正好与对面一个年轻人目光相交。 那是个与季玄婴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方才师映川刚进来时只是遥遥看过此人一眼,现在才认真打量起来,这厅内光线充足,把人看得很真切,那青年梳着一个道士髻,穿暖金色云纹箭袖,在这样的季节里显得分外搭配得宜,此人无疑是十分清秀的,蜜色的皮肤很衬衣衫的颜色,不过他清秀归清秀,面庞的线条却并非一味柔和,如此一来,轮廓与容貌的搭配在矛盾中又有一丝出奇的协调,也使之更具魅力,眉目之间满盈从容之色,脸上本是表情沉静,不过当师映川的目光与其相交的一刻,此人那晶亮的眼眸顿时眸光如刀,隐而不发,与师映川对视,但也并没有什么明显敌意的样子,师映川没有见过此人,心底不免生出疑惑来,而这时却忽然接到身旁季玄婴的传音:“……那是千醉雪,掌律大司座厉东皇座下首徒。” 掌律大司座厉东皇……师映川心中喃喃,不觉恍惚了片刻,这厉东皇与奉剑大司座沈太沧一样,也是当年参与破庙一事的人之一,后来见连江楼亲至,无法得手,这才离开,师映川十几年前刚出生时,便已经与这位掌律大司座见过面了。想到此处,师映川便向那千醉雪微笑点头,十分友善的样子,而对方也是点头示意,似有默契在其中,不过师映川心里却是知道,此人与季玄婴之间的关系并非多么和睦,只看那略显冷淡的态度就知道了,方才凤沉舟与季玄婴十分亲热地打着招呼,而千醉雪这个同门却是没有什么表示,只此一项,就知道这两人之间即便不是对头,但关系也一定不会热络到哪里去。 不过就这在这个时候,席间却忽然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师剑子,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一言既出,席上诸人都为之微微愕然,已有多人将目光投射了过来,只见那开口之人表情淡淡,一对眼眸非常平静,没有任何能够泄露他情绪的波动,然而正是这种平静,却让人很容易地就感觉到了某种不容轻犯的意味,正是晋陵神殿的李神符,此刻他手里拿着青玉雕琢而成的酒杯,却没有喝,只是以三指将杯子捏在手中,目光里面没有太多的情绪,但又确实有什么东西存在着,整个人在平静之中显出一丝稳重,静静看着师映川,而对于这种情况,师映川心里顿时念头一动,他也是聪明之人,眨眼间就大致猜到了什么。 这里绝不缺明眼聪明人,众人都清楚地看见师映川的脸上先是惊讶,随后似乎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这时有脑子转的快并且知悉其中内幕的人已经隐隐猜到了几分,一时间不觉眉头便微微打起了结,知道接下来也许会有一些不大愉快的事情发生,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有。 这时师映川再次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容之中却似乎透出了几分古怪的意味,若非是极熟悉之人,断然是看不出来的:“李兄客气了,有事就请说罢。” 李神符却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微微垂目看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汁,然后一饮而尽,却没有将空杯子放下,目光望向秀色夺人的师映川,道:“……两年前,舍弟李清海在一间酒铺外身亡,不知此事师剑子可知道么。” 此话一出,寂静就在这一刻忽然降临大厅,充斥在了空气当中,窗外的光色被云彩遮蔽住,使得厅内似乎出现了片刻的明暗交互,在这个时候,席上每一个人的脸好象都掩映在了这种淡淡的阴影之中,当年那件事情并没有很多人知道,仿佛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但是在座之人的身份都不同寻常,对于澹台道齐出手灭杀晋陵神殿一干人之事,此刻在场的这些男女都是有所耳闻的,不过从各方得到消息的渠道中,众人都知道此事乃是晋陵神殿的人惹事在先,而澹台道齐又是一位不折不扣武道大宗师,即便随手打杀了这些人又能怎样,晋陵神殿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虽然其中李清海乃是圣子李神符的弟弟,但得罪了宗师强者也只能怪他运气太差,毕竟大宗师的威严不容挑战,更何况澹台道齐已经离开万剑山太久,而且自从两年前与藏无真一战之后就下落不明,如今也不知是陨落还是失踪,因此对于区区一个李清海的死亡,无论是万剑山还是晋陵神殿,都很有默契地选择了忽略,但现在李神符却忽然提起,这算是怎么一回事?众人心情不一,表情各异,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两位当事人的身上。 而迎着这些目光,当事人之一的李神符却仿佛恍然不觉一般,他仍然像一开始时那样平静,配着他俊美的面容,就仿佛一幅宁静优美的图画,此时他正背对着长窗,身后有明亮的日光投射,使得他整个人虽然没有沐浴在大片的阳光之中,但影子却拉得很长,几乎触及了师映川,而一双明澈的眸子也正直视着少年,那眸子里没有半点情绪,好似湖水不波,理所当然地平静,他方才虽然出言涉及自己已经身亡的弟弟李清海,但此刻只看他那副平静得看不出任何悲喜的模样,就觉得似乎李清海的死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时作为另一位当事人,师映川心中更是一动,眨眼间的工夫就已经转了许多个念头,他身体朝前微微耸了耸,半眯的漂亮眼睛很好地将此刻的真实心情掩饰得滴水不漏,点点头道:“两年前?不错,此事我自然知晓,当时……我就在那里。” ☆、一百一十八、小聚中的插曲 这话一说出口,师映川便拿起小几上的酒壶径自斟酒,此时在座众人面前的长条小几上面摆满了精美的糕点和水果等物,空气里飘荡着淡淡的甜香,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紧张的气氛,那种表面平静的样子甚至让人以为这只是一场其乐融融的小范围聚会,不过显然席间诸人并不是这么想的,绝大多数人眸中的精芒被掩映在眼帘之下,不露声色,尤其是谢凤图,面上似是波澜不惊,目光却已在师映川及李神符脸上若有若无地一扫。 而这时师映川已经倒满了酒,轻轻啜了一口,然后他就微微舒展了身子,抬起头,迎向了自始自终都在看着他、目光一动不动的李神符,然后又朝着周边的人看过去,环视一遭,这才平声娓娓道来:“当时我的确在场,与剑圣前辈在一起。”李神符听了,并没有立刻继续问下去,只微微蹙眉,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未及他有所回应,师映川便已摇了摇头,举杯将剩下的大半杯酒都喝尽了,虽然李神符问起的是这样敏感的话题,不过师映川如今处理任何突发状况都可以是驾轻就熟,哪会在意这些,况且当年自己并没有动手,谁又能挑出不是来,因此他只轻描淡写地放下了空杯,坐直了身子看着不远处的李神符。 在场其他人亦是各怀心思地注意着李神符的动静,这个俊美的青年正笔直跪坐着,那种端坐的姿态即便是最为挑剔的礼仪官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中规中矩之极,不过众人都能够猜到此刻青年的心情未必像表面这样平静,甚至有人揣测李神符虽然不至于为了这种事情当堂翻脸给大家难堪,但是一旦情绪上来的话,就这样以沉默相抗,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某种心情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连在座这么多人的面子都不给了。 眼看局面似乎有些僵掉的迹象,诸人的的眉头都不由得暗暗蹙起,不过就在这事,空气中正在散布着的某些东西突然间就这么烟消云散,只见李神符微微颔首,平淡之极地道:“……原来如此。”说罢,却再没有继续问什么,而师映川也一时间找不到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态度去应对,于是就干脆顺着青年的这种语气保持了恰倒好处的沉默,这时旁边季玄婴转脸看了他一眼,眼神之中似有交流,不过却忽听一个悦耳的声音道:“……师剑子跟从前相比实在变化很大,与当年在蓬莱群岛见面之际果真是有天壤之别。” 师映川循声看去,原来说话之人乃是季玄婴的表妹甘幼情,此女与温渌婵一样是瑶池仙地的弟子,是宝相家的表亲,同时师映川也知道对方是喜欢宝相龙树的,一时间师映川几乎要摇头失笑,这里在场的人里面果然没有一个好相与的,自己简直是处处皆情敌,不过想归想,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更何况面对女子,还是季玄婴的表妹,总要有些风度才是,于是便微微一笑,道:“……自当年风霞岛一别已有数年之久,如今再次相聚,甘姑娘却是风采如昔。” 甘幼情笑靥如花,道:“师剑子见笑了,若不是见到有二表哥在旁陪着,我却是认不出剑子的,说是改头换面也不为过。”甘幼情她笑语嫣然,举止谈吐之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情舒爽的动人情致,同时又能体显出她自幼受到的良好的教育与个人修养,不矫情,也不过分亲切,师映川这时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位美人,她头上只是简单地挽了个油光水滑的髻,饰以两支紫玉钗,垂了一绺秀发在颊侧,简朴大方,不过窈窕的身子却裹在一件由数层轻纱织就的蝴蝶纹玫瑰红大袖长袍里面,极是精致华美,不过如此艳红欲滴的颜色却并不减她的清丽,眉宇容色之间有一种天然的性情流露,自具风采,而像她这样出色的美人,此刻唇角带笑,落落大方地展现着自己身为女性的美,这种态度就为她更加增色了不少,在师映川所见过的女子之中,除了燕乱云以及阴怒莲之外,此女已是可以被归为最一等的那一类美女之中了。 此时甘幼情素手微微举杯,向众人致意,她雪白的玉手极稳,杯内的酒汁连晃都没有晃,只见她舒袖含笑,一面微眯了星眸,缓缓将杯子凑到唇边,同时以袖掩口,紧接着将美酒一饮而尽,酒汁入喉间,什么心思都藏住了,这时这位风采摄人的美女放下杯子,洁白如羊脂玉一般的粉颊上微微染出两朵红云,美艳不可方物,似乎是不胜酒力的模样,不过只看她神清眸正的样子,就知道她即便真的并不善饮,却也决不至于如此不济,也就在这时,师映川才注意到这甘幼情柔嫩的耳垂上却是戴着一对十分精致的黑色耳坠,雕刻的乃是一双小蛇,蛇眼饰以绿色宝石,绿莹莹的,给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如此一来,甘幼情就算是为方才李神符与师映川所制造出来的尴尬气氛巧妙地打了圆场,当下在座诸人心中都明镜也似,不禁对这女子的举动暗暗点头,见甘幼情敬饮一杯,便也都纷纷举杯共饮,在这种时候就显出女性在场的重要来,席间除了甘幼情此女之外,还有她的同门温渌婵,两个人都是瑶池仙地出类拔萃的女弟子,才情品貌都是一流的,当下便主动活络气氛,而其他人也不是煞风景之辈,陆续都响应了几回,于是不多一会儿,这吟雪小筑之内便是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欢声笑语,言笑晏晏,就连李神符脸上也松弛起来,静静举杯饮酒。 不过这里倒是有个例外,便是那掌律大司座厉东皇座下首徒千醉雪,此人身子跪坐得笔直,暖金色的衣衫把他的身姿衬托得十分赏心悦目,这位一眼看去就知道性情高傲的美男子显得较为低调,头上的道士髻梳得端正整齐无比,几乎不言也不语,在众人频频举杯共饮之际,他也是从善如流,只不过唇边总是多了几分矜色,甚至给人一丝隐隐的冷眼旁观的意思,不是很合群,这一点倒是与季玄婴有些说不出的异曲同工之感,不过在座诸人都能够隐隐感觉到,此人虽是看起来有些寡言少语,但也不会是一个一味傲慢孤僻之辈。 一时间几杯酒饮罢,凤沉舟忽然向师映川点头致意,随后又紧接着笑道:“剑子这次来万剑山想必是私下所为罢,我之前并不曾听见什么风声。”师映川点头笑道:“是啊,我今日刚到,并没有惊动什么人,只是请巡山的弟子带我去见了奉剑大司座,接着就去了玄婴平时住的地方,看望他们父子二人。” 凤沉舟一双眼眸黑白分明,色泽均衡,显得很是深邃,顾盼神飞,他衣衫式样简单,有些宽大,坐姿也不是十分端正,但看起来却不但不显得他粗鲁,反而有几分豪迈潇洒之态,此刻他笔直地看着师映川,语气之中似乎多了几分端然,道:“这两年平琰那孩子一直由师弟抚养,我这个做师兄的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师弟这些日子深居简出,只是一意清修,我们两人也算是一起长大的,我这个当师兄的看在眼里,也不好受,不过如今剑子既然回来了,这些事情也还罢了,都是过去的东西,只不过前时桃花谷之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却不知道剑子对于这些事情究竟是一个什么意思?” 这一番话完全不委婉,意思是明明白白的,虽然凤沉舟从头到尾都没有说一句责怪质问性的话语,可是那字里行间却又无一不是满载着这种意思,因此当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大多一皱眉,心中不禁微动,每个人的脸色也都稍微有些变化,变得微妙起来,此刻厅内这些人没有一个不知道这些事情的,毕竟也不是什么秘密,并没有什么忌讳,诸人也能理解凤沉舟对于一同长大的师弟的感情,必定是与亲兄弟差不多深厚的,因此打抱不平也是人之常情了,可是不管怎么说,师映川即便有不对的地方,但是既然是第一次见面,互相之间并不了解,更没有摸清脾气,在这种情况下就说这些话,而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就显得很轻率了,有些考虑不周,这时谢凤图若有若无地将目光在师映川脸上一转,即刻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而另一厢温渌婵则是抿着唇,似笑非笑,却完全不会让别人看出来。 温渌婵望向师映川的目光里有着审视的味道,然后立刻视线又转在少年身旁的季玄婴那边,随后,笑容便微微绽放,至于向游宫便是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玉杯,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季玄婴一眼,不过这时他却发现一旁师映川的反应很是平淡,从他的这个位置能看把师映川看得很清楚,这少年分明刚刚被人近乎责问地数说了一番,但此时周身上下却看不到半点局促不安或者恼羞成怒的样子,从师映川的眼底深处,向游宫看到了一些出乎意料之外的东西,那里没有一丝羞惭愧疚,也没有一丝恼怒滞涩,尤其是那唇边的淡淡笑容,分明流露出对于自己的强大自信,果然,这时师映川看了凤沉舟一眼,语气平淡地回应道:“……凤兄这是在责怪我吗?的确,我当初独自外出历练,一走就是两年,而等到两年后回来的时候又发生了桃花谷的事,这些确实都是我做过的事情,我并不否认。” 厅中静了下来,气氛似乎也有些莫名地发僵,却听师映川平和清脆的声音继续道:“……不过,凤兄还是请放心就是,玄婴与我现在既然又见面了,那么我们两个人就会好好相处,至于其他的一些问题,我和他以后会认真商量一下,我们互相会尊重彼此的意见。”这话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什么,但是话里的意思却算得上是有的放矢了,凤沉舟的神情微微柔和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道:“罢了,倒是我有些爱管闲事了,剑子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正在这时,却听‘刷’地一声,只见白照巫随手挥开他的那把折扇,一面抚摸着自己的下巴,朗声大笑道:“来来来,先别说这些罗嗦无趣的事情了,今日难得我等聚在一起,当浮一大白!”师映川亦微微一笑,往那边看过去,却见白照巫眸光冷静,两人视线对上的一刻,都看到了彼此心中的意思,同时白照巫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师映川见状,笑容愈深。 这一幕被席间的李神符尽收眼底,青年双眼之中神光充盈,仍是一开始那副平静的样子,此刻面不改色地拿起酒慢慢饮了一杯,心中却在微微点头,这师映川虽然年少,行事却老辣,无论方才凤沉舟的话是有意还是一时口快,或者更多,但师映川却是应对得体,一来没有生怒,让大家下不来台,平白坏了气氛,二来又没有一味自责解释等等,使得旁人看轻了他……正转念间,李神符似乎不经意抬头,正与师映川的视线相对,那少年的双眸幽黑发亮,即使看起来并没有锋芒毕露,却也还是能够感觉到对方的那种温敛之下的特异性情,那是绝不容人轻视忽视的,此时两人目光相交,师映川忽然含笑略略一点头,算是致意,李神符亦未迟疑,将手里的酒杯举了举,算作回应,而另一边白照巫倒是一副近乎没心没肺的样子,喝得兴起,懒洋洋地摇着扇子与旁边人说着话。 正气氛似乎融洽起来的时候,师映川耳中忽然听到季玄婴的传音:“……我师兄性情向来如此,你不要介意。”师映川暗吁一口气,亦传音道:“好啦,我又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你这凤师兄没有什么恶意,这些我都感觉得出来。” 季玄婴听了,嘴角微翘,似乎有些笑色,先前他与师映川出门的时候换了一身白衣,此时乌发系在身后,衣饰素淡,越发显得肌肤白皙光洁,几乎吹弹可破,颇有雍雅之姿,师映川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却见青年嘴角微微现出一道小弧,正垂目斟酒,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忽然就心中一动,因为他与季玄婴两人关系亲密,所以先前摆座位的时候便很体贴地将他二人面前的小几与坐席靠在一起,别人的座位彼此之间都是保持着一定距离的,但他二人却是没有半点间距,就坐在一处,如此一来,倒好象是两个席位合并成一个了。 此时季玄婴跪坐得笔直,好似苍劲坚拔的雪松,隐蕴傲气,臀部微微压在足跟处,正伸手倒酒,从师映川的角度来看,就形成了一个十分优美的剪影,就好象一根发丝在心头轻轻搔着,弄得人不免有些微妙的痒意,而偏偏季玄婴就坐在他身边,更因为两人先前时不时地低语说话,就挪得更近了,所以现在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什么距离,一时间师映川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宽大袍袖中的手微微一动,就已经放到了季玄婴的腿上,似有意若无意,顿时青年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之色,将余光向师映川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师映川心中微荡,不过更多的却是好玩的成分,因此不但没有收回手,甚至还在青年的腿上轻轻地摸了一把。 季玄婴眼中顿时泛出幽幽的微芒,倒酒的手停了一停,不过马上就恢复了原状,将碧绿的青玉酒杯拿起,轻描淡写地啜了一口美酒,他纯黑的瞳子颜色纯净,似乎很能体现出自身平静的情绪,看上去就像一泊安静的湖水,更像空谷幽兰,孑然自在,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似乎对于师映川的举动没有什么反应,师映川见状,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心中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想法,但此刻见到季玄婴这个样子,心中一开始的玩笑之意就有些变了味道,一时间嘴角微微一扬,却是手掌离开了青年的大腿,但紧接着,那只手便很自然地再次碰到了季玄婴的腿,极为隐蔽、不为他人所知地摸在了季玄婴的小腿侧上。 彼时尚是初秋,天气还是暖的,自然没有人把衣服穿得很多,都是单薄的一两层而已,如此一来,师映川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袍子和更薄的裤子,完全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季玄婴身体的温度,以及看似瘦削实际上却充满爆发力的肌体,师映川不禁心中暗自感叹,他与季玄婴仅有的一次肌肤之亲还是在两人都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发生的,到如今再没有过那种亲近,至多搂抱亲吻罢了,他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狎昵而充满暗示之意地触及这个已经为自己生育了一个儿子的青年的身体,不过说实在的,季玄婴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不但容色出众,身体也是格外吸引人,他的手只是这样摸在对方的小腿上,就觉得肌理紧`致,而且那种肌肤温热的感觉与季玄婴平时冷漠的形象一比较,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不动人。 想到这里,师映川不由得随手在那小腿上轻轻一捏,季玄婴寒凉有若子夜的眼睛顿时一敛,垂目看着小几上的酒杯,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他性子散淡,也没有作出什么拒绝的表现,这时师映川的手却已经顺着青年小腿的曲线向后缓慢地移动下去,摸在了脚踝处,季玄婴穿着雪白的锦袜,臀部正微微压在足跟那里,师映川捏了捏对方的脚踝,又隔着袜子搔了搔青年的脚,这时季玄婴表面上仍然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但若是细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眼中的明亮犀利光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敛去,只余下纯净的黑,师映川玩心大起,手指终于有意无意地探上了季玄婴的臀部,这么一来,季玄婴这位一向以性情淡漠著称的美男子终于身躯几不可觉地微微一震,目光扫向了身旁那个正在肆无忌惮惹火的家伙,一脸平静但内中其实颇为惊讶地看着对方--这少年,怎么像变了个人一样! 不过惊讶归惊讶,偏偏季玄婴面上的神情却依然保持着一贯的沉静,而师映川则是一脸无辜之色,实际上在心里都快笑翻了,然而他的手却没有丝毫老实下来的意思,仍旧在季玄婴的臀腿之间徘徊,不过他做的实在隐蔽,两人之间的距离也确实太近了些,因此这一番勾当即使就发生在厅中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却并没有被谁发现,然而就在师映川暗地里戏弄外加揩油的时候,忽听一个脆脆的声音道:“……咦,怎么多了两个人?” 随着这一声明显岁数不大的稚嫩嗓音响起,接下来却是李神符有些清肃的声音:“……劫心,方才你到哪里去了?” 厅口只有一个看起来古灵精怪的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最多不会超过八岁,师映川有些惊讶,这下连他也觉得奇怪了,那只正在季玄婴身上肆虐的手便自动收了回来--这是谁家的孩子?李神符虽然话语之中体现出两人之间关系的不一般,并且晋陵神殿也不禁止婚娶,但以李神符的年纪,虽然有可能有这么大的孩子,但是也没听说过他娶了亲啊。 那是个极秀气的孩子,梳着儿童的丫髻,身披月白底子三色樱花纹样宝蓝镶边的衫子,淡黄竹叶长裤,脖子上挂着一个朝阳双龙璎珞圈,中间镶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美玉,白嫩嫩的双颊上有着健康的红晕,小嘴上仿佛涂了一层丹朱,红嘟嘟地惹人怜爱,有一股自然而然的娇秀之气,仿佛是个天生的小妖精一般,但即使生得这样秀美,也依然还是能够从服饰上看出来这应该是个男孩子,不过这些都在其次,真正引得师映川注意的是,这孩子额间有一点醒目的殷红,一看就知道并非用胭脂点上去的,而是与季玄婴额间的红记一样,这孩子,竟也是个比鲛人还要罕见的侍人! ☆、一百一十九、意想不到 这孩子居然也是个侍人?这这个事实令师映川不免有些惊讶,不过此时他也发现在座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表示,更没有惊讶之色,显然应该是先前他与季玄婴还没有来吟雪小筑时,这些人就已经见过这个孩子了……师映川正想着,这时那小侍人却笑了起来,脆脆的孩童欢笑之声在这种场合出现,倒是有些不搭调,那小手里面正抓着一把小扇子晃啊晃的,这小侍人非但没有理会李神符的责问,反而笑吟吟地用扇子敲了一下自己白嫩的小手,这番动作看在席间众人的眼里,越发显得有趣,没有人可以拒绝一个这样粉雕玉琢的可爱孩子。 小侍人眨了眨乌黑的大眼晴,嘻嘻地笑着应声道:“师兄你好罗嗦呀,我刚才出去玩玩而已,你就要唠叨,我回去告诉爹爹,说你欺负我一个小孩子。” 这孩子一开口,就让在座诸人有些忍俊不禁,使得本来多少有些正经的局面在转眼间就变成了另一种气氛,李神符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无奈之色,见那孩子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一时间倒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好,这时却听师映川笑吟吟地问道:“李兄,不知这是……”他话音方落,一旁甘幼情却是微笑着插口道:“剑子刚刚来此,所以没有见到梵公子,这位乃是晋陵神殿殿主之子,梵劫心。” 甘幼情这番话说得简短清楚,又不失柔媚,入耳之际当真是别有滋味,师映川微笑着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他身旁季玄婴目光明亮,在梵劫心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显然也是第一次见到除了自己与父亲季青仙之外的侍人,不过这时梵劫心的眼眸忽然蓦地亮了起来,他向这边顽皮地看了看,然后就快步向师映川和季玄婴这里走了过来,他最多八岁的模样,也有可能是七岁,一脸的天真无邪,到了近前便看着季玄婴,一面用扇子敲击着自己嫩嫩的掌心,另一只手则摸了摸自己额上的红印,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极富灵气,讶然道:“啊,你也有这个东西……哈哈,那你肯定就是妙花公子了!” 说罢,不等季玄婴回答,这模样好似玉娃娃一样可爱的小侍子就嘻嘻一笑,目光转向季玄婴身旁的师映川,这时他眨了眨眼睛,却是蹲了下来,一面用手托着粉嫩的腮帮,乌溜溜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儿一般,正冲着师映川笑呢,脆声脆气地说道:“你真好看。” 师映川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话,微怔之余不禁哑然失笑,而其他人看着梵劫心这孩子搞怪,亦不由得莞尔,但这时梵劫心却咧开了红嫩的小嘴,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就像是一个小精灵一样,他一面歪了歪小脑袋,笑道:“呐,你长得真好看,这位姐姐,你要不要嫁我?” 梵劫心笑得烂漫,但说的话却令在场之人都是啼笑皆非,师映川更是又好笑又无奈,他刚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开口,只见眼前人影一晃,一个娇小的身子便准确无比地跃过面前的小几直接投进了他的怀里,伴随着一股淡淡的糖果甜味儿,梵劫心一下抱住师映川的脖子,在他胸前咯咯笑了起来,道:“漂亮姐姐,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娶你做我媳妇。” 这一幕让大家都哈哈笑了起来,连季玄婴脸上都有笑容一闪而过,师映川看着梵劫心一派纯真的模样,亦不由莞尔,面对着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他也难免生出了几分童心,便任由小侍人搂着自己,笑道:“那可不行,因为我不是什么姐姐,我是哥哥。”梵劫心听了,立刻撇了撇嫩红的小嘴,一脸不信,同时皱了皱小鼻子,哼哼着说道:“骗人,这里你最好看,怎么会是哥哥?”师映川心中好笑,索性拿起梵劫心的小手放在自己的颈中,让这小侍人摸到微凸的喉结:“那你自己摸摸看,到底是哥哥还是姐姐?” 手上明显摸到了一块硬物,梵劫心用纯净的眼神看向师映川,满脸的惊讶,不过他似乎还是不大相信,或者说不肯相信,忽然间目光在师映川脸上一转,紧接着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就将小手一把伸出,毫不犹豫地去摸师映川的胸前,这一举动令正在喝酒看笑话的白照巫‘噗’地一下就把嘴里的酒尽数喷了出来,直呛得他连连咳嗽不已。 白嫩的小手刚一按到师映川的胸膛,就又立刻触电似的飞快缩了回去,梵劫心一时间白嫩的面庞上满是惊讶,刚才他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那一片平坦,丝毫没有哪怕半点的柔软--原来这真的不是什么漂亮姐姐! 师映川见这小侍子满脸愕然,再看那小脸上失望的神情,便忍俊不禁地道:“怎么样,现在信了么?”梵劫心刚刚还兴致高昂,现在却高高地嘟起小嘴,微微嘟囔了一声,不知道在说什么,师映川正想把他放下去,忽然间却见梵劫心眼珠转了转,伸出手抓了抓自己的童子髻,一副很努力思考的样子,紧接着,下一刻他便又抬起头来看着师映川,同时嘻嘻一笑,欢快地道:“……没有关系,你也可以给我做平君的!” “噗……”这回喷酒的换成了凤沉舟,在座众人都忍不住因这小侍人的话而嘴角微抽,李神符沉声道:“劫心,不要胡闹!”但梵劫心却只是摇晃着小脑袋装着听不到,一点都不给他师兄颜面,此时师映川只觉得有趣,他用手轻轻扯了一下梵劫心的童子髻,笑道:“那可不行,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指了指身旁的季玄婴:“这是我的平君,现在我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梵劫心闻言睁大了眼睛,一脸恍然:“啊……你是断法宗的师映川?” 第46节 师映川笑着点了点头,梵劫心翻着白眼,似乎有点受了打击,不过他马上就又恢复了精神,轻‘哦’了一声,却歪着脑袋看向师映川,更显得他狡黠可人,一派天真,男孩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的,我也是侍人,待我长大了就也能给你生小孩子了,不比他差。” “噗……”“噗……”“噗……”这回喷酒的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梵劫心如此口无禁忌的话被诸人听在耳中,实在让人无法憋住,当下就连席间的女性也维持不了多少矜持,只能强忍着闷笑,梵劫心自己好象也知道有些不妥,小脸上情不自禁地红了红,却仍是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师映川,在等他的回答,只不过他手里那把小扇子却是被他无意识地打开又合上,显示出了类似于小孩子被大人善意取笑时的害羞忐忑之态,但他又马上狠狠地朝四周瞪了一眼,似乎是想用绝对的气势将其他人这些令他有些羞恼的眼神统统碾碎。 不过这种举动被他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做出来,却只能更显出可爱来,众人甚至都忍不住笑了,哪里会在意?梵劫心见状,清俏的小脸上也不自觉地泛上些许羞意,他不大自然地用折扇拍击着自己白嫩的掌心,发出‘啪啪’的声响,似乎要以此打断别人的眼神,表达自己的不快,这时师映川当然不知他那小脑袋瓜子里到底在转着什么想法,于是只是浅笑着用逗小孩子的口吻道:“梵公子,现在可应该下来了罢,你这分量倒是不轻。” 梵劫心忽然间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用一只小手撑着自己粉嫩的下巴,雪白的小脸上露出一副悠哉悠哉的神情,道:“不要,我哪里重了,你骗人。”师映川听了,正啼笑皆非之际,梵劫心却眼珠滴溜溜一转,紧接着‘刷’地一下展开了手里的扇子,小大人似地摇头晃脑道:“我喜欢跟你玩,等我和师兄离开万剑山之后,你请我去你的白虹宫做客好不好?我听说白虹宫很漂亮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师映川听了,更是忍不住笑,他伸手轻轻一刮小侍人精巧的鼻梁,小侍人似乎不喜欢别人这样刮他鼻子,顿时撅起了嘴,不过最后只是瞪了师映川一眼,自己倒是忍不住先笑了起来,同时对着师映川就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 师映川见此情景更是忍俊不禁,他捏捏小侍人豆腐一样的脸蛋,开玩笑地道:“好啦,梵公子我可不能给你做平君的,你看我身边这位季公子,我若是做你的平君,他定是会恼,到时候只怕不与我甘休,我可是一向都怕他的。” 梵劫心听了,小眉头一皱,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那漂亮的大眼睛便毫不犹豫地转向了一旁的季玄婴,而这时其他人的目光也不约而同地投了过来,于是众人马上就明白师映川开玩笑一般所说的‘我可是一向都怕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了,虽然谁都听得出来这只是一个玩笑,但事实上,此刻师映川身旁的那位身穿白衣,身姿挺拔如松的美男子,确实完全就是‘冷傲’这个词的具体表现,只见季玄婴跪坐在席间,一袭白衣一尘不染,虽然很多年轻男子大多喜穿白衣,但这样的衣服穿在季玄婴身上,则风味又与旁人不同,眼下神情如水,不见丝毫波动,对于梵劫心投过来的审视目光,青年只是淡淡一扬眉,眸光微移,与小侍人又是好奇又是打量的眼神恰恰对上。 梵劫心看着与自己同是侍人的季玄婴,他下意识地打开了手里的扇子,忽又觉得不妥,便一下把扇子干脆丢下,他认认真真地把青年从头到脚看了一圈,大眼睛眨啊眨的,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而季玄婴只是端坐着唇线微抿,面容虽略显冷峻了些,却也十分平静,他一身与师映川类似的装束,清傲淡漠,有若神子,而师映川又是秀美动人,两人坐在一起,倒真的是一对璧人的形象,梵劫心见状,瘪了瘪小嘴,他精致的眉毛拧着,似乎在艰难地考虑,不过他很快就有了答案,便对着季玄婴粲然一笑,道:“呐,你把他让与我好不好?” 季玄婴修眉轻扬,将动未动,这种话如果是出自一个成年人之口,那他自然不会客气,更何况他的性情也从来都与温良无关,但现在说这话的却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而且还是个与他一样的侍人,天然就有一种隐隐的莫名亲切之意,于是季玄婴嘴角便展出一丝弧度,依稀是笑靥轻浅的样子,道:“……自然不好。”而一旁师映川听了梵劫心的话,实在忍不住,直接翻了个白眼,心想童言无忌,莫非本公子倒是成了货物不成? 季玄婴的声音其实并不怎么冷,只是有的时候会在不熟悉的人面前惜字如金,但尽管如此,别人也没有什么不舒坦的感觉,不过这个回答显然让梵劫心很不满意,但他也似乎不想再与季玄婴讨论这一类的问题,于是在嘟囔了一句‘小气鬼’之后,就对青年闭口不言,反倒是转脸搂住了师映川的脖子,晃来晃去地撒娇:“我不管,漂亮哥哥你做我的平君罢,好嘛好嘛……”梵劫心就像是小孩子见到了喜欢的玩具一样,无论如何都要拿到手里,不达目的就不肯罢休,师映川被弄得有点儿哭笑不得,一时间竟极难得地显现出一抹尴尬之色来,却不防梵劫心用一根白嫩的手指戳上了他的鼻尖,眼中毫不掩饰地放射出喜爱的光芒,道:“漂亮哥哥你真好看,画上的人也没有你好看,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啦。” 说着,又转脸向着季玄婴,想了想才道:“他说怕你呢……这样罢,你把他让给我,那我就借你《大衍吞水剑诀》看一看,怎样?”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微微色变,李神符原本端然坐在自己的位置,沉默而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家小师弟在那里胡闹,反正本来这事情看在大家眼中也只是小孩子的玩闹而已,并没有如何,也都不会当真,但就在梵劫心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李神符眸中顿时寒光一闪,终于变色,紧接着便轻轻一掌拍在面前的小几上,声音有些严厉地道:“……劫心,不要胡闹!” 这《大衍吞水剑诀》的名头对于在座的众人来说并不陌生,相传是晋陵神殿数百年前一位用剑大宗师耗费极大的心力历经多年所创,乃是晋陵神殿所珍藏的功法之一,向来秘不示人,只有寥寥数人有资格翻阅,由此可知,此物对于一个剑道武者而言会有多么大的诱惑力,而梵劫心即便是晋陵神殿殿主之子,如果真的将这《大衍吞水剑诀》拿给季玄婴一个外人看了,那么也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也正因为如此,一时间厅中诸人神色各异,温渌婵眼中波光潋滟,目光看向那边的季玄婴,流露出无限柔情,却只是很好地将其掩饰着,没有让人看到,默默不言,在座之人当中的另一位女性甘幼情则是目光若有若无地看着师映川,面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值得琢磨的神色,目光炯炯,不曾错过少年任何轻微的举动。 众人反应不一,而那小侍人梵劫心却是面色不改,只笑吟吟地搂着师映川的脖子看着季玄婴,道:“……妙花公子,我一向说话算数,怎么样,你答应吗?” 这小家伙!师映川心中微凛,反观季玄婴却是稳坐钓鱼台一般,他淡淡看了一眼满脸期待之色的梵劫心,道:“……《大衍吞水剑诀》固然很好,不过他却是更贵重一些。” 这话分明就是清清楚楚地当面拒绝了,梵劫心听了,不由得一嘟嘴,不过他马上就眼珠一转,抱紧了师映川的脖子,狡黠笑道:“你才不怕他呢,都是骗我的是不是?呐,你一定是觉得他很好看,舍不得他,觉得我还太小了,比不上他对吗?可是我也会长大呀,待我长大了,定是比他还好看,你一定会喜欢的。”说着,扯一扯师映川的长发,继续一本正经地道:“放心,我已经八岁了,再过几年,等我十三……不,十四岁了,就一定能给你生小孩子了,所以,你就给我做平君罢,就这么说定了!” 这小侍人话音方落,就猛地‘吧唧’一下在师映川脸上大大地亲了一口,然后笑嘻嘻地从少年怀中跳出来,一溜烟地蹦蹦跳跳到了他师兄那里,师映川一脸愕然,李神符则是嘴角微微抽搐,而其他人也被这一幕弄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这小家伙,也忒霸道了些! 不过至少这样一来,吟雪小筑的这一场小聚便被搅弄得气氛轻松了起来,等到散宴后,梵劫心还兀自扯着师映川的衣袖,眼巴巴地看着少年道:“映川哥哥,不要忘了找我玩。”师映川含糊答应着,总算是脱了身,一时与季玄婴走在往回返的路上,不由得感慨道:“那梵家的孩子真真是个磨人的小煞星,一般人可是应付不来。” 彼时已是将近傍晚,金红色的霞光将云朵也染上了颜色,季玄婴开口道:“……他倒是与我小时候截然不同。”师映川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很有特点,特别是那双眼睛,笑得好似一弯新月一样,又带着些迷离,与他生母燕乱云很像,但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区别,究竟是什么区别,却是分辨不出,只是更添几分特殊的动人味道,季玄婴见了,微微一怔之下便忽然点了点头,道:“难怪那小孩说你好看……的确是美貌之极。” 师映川用手摸了摸脸,无奈道:“无非是一副皮囊而已,哪里有那么多讲究……”他眼睛忽然亮晶晶地看向季玄婴,似笑非笑:“你是在打趣我不成?”季玄婴唇边微微轻哂,脸上一直凝定不动的表情也似乎变得有了一抹笑的痕迹,道:“是么?我不觉得。”师映川一把抓住青年的手,笑吟吟地不依不饶:“好啊你,倒学会这些了,是在报复我先前悄悄逗弄你的事情是不是?想看我动家法是不是!” 两人一路如此说说笑笑,脚下走得也就慢了,顺便又到处看看风景,后来等到距离季玄婴清修的地方已经很近的时候,远远却看见前面有一名身穿暖金色衣衫的男子正半倚着一棵大树,看那容貌,却是掌律大司座厉东皇座下首徒千醉雪。 此时千醉雪神情端严,不苟言笑,一眼看去只觉得他容貌固然出色,但眉宇之间却森然冷冷,使得旁人不敢冒犯,倒是果真有掌律司当中举足轻重之人的气派,此时他抱剑在侧,微微眯着眼睛,似乎是在养神,但凡他周围方圆数十丈内经过的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和动作,生怕扰到了他,眼中亦是有着敬畏之色,师映川与季玄婴见状,同时心中一动,旋即两人便对视了一眼,心中都生出了一丝诧异之感,这时千醉雪也看见了他们两人,这便站直了身子,脸上先前的那种放松之色已经收敛起来,向季玄婴二人走去。 一时三人走近相对,师映川淡淡笑道:“看样子想必雪公子是在这里等我们?”千醉雪的表现虽然不见热络,却也客气,决不至于失礼:“……剑宗大人请师剑子前去万花宫。”方才从吟雪小筑出来之后,千醉雪便很快前往万花宫,他师父厉东皇先前就在那里有些事情要办,谁知等他到了万花宫,正好里面宗主要派人去找师映川过来,听见千醉雪在外头,便直接叫他来办此事,一时千醉雪依言而去,他脚程很快,而师映川他们两人却是到处欣赏风景,走得很慢,如此一来,倒是千醉雪赶在了前面,他在季玄婴的住处没有见到人,知道那二人还没有回来,便索性在回来的必经之路上等着就是了。 万花宫乃是万剑山历代宗主所居之处,师映川听了千醉雪的话,不免有些疑惑,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当下便道:“也好,既然是宗主吩咐,在下自然听从。” ☆、一百二、东华真君 师映川没想到万剑山剑宗傅仙迹忽然要见自己,他这次是为了私事而来,并没有大张旗鼓,只让巡山的万剑山弟子私下带自己去见了季玄婴的师父沈太沧,于情来讲,对方是季玄婴恩师,自己来见情人,实在不应该不去拜见一下沈太沧,于理来讲,算是在沈太沧这里‘备案’,打个招呼,否则以师映川的身份,如果悄悄来了万剑山而没有知会这里身份足够的大人物,那么就是极为失礼的,甚至可以算作某种挑衅。 当然,虽然是没有大张旗鼓,但傅仙迹作为剑宗,这件事情当然不可能没有人去通知他,因此师映川对于傅仙迹知道自己来了这里的消息并不奇怪,但对方为什么要见自己?按理说,这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自己既然表明了只是来看情人和儿子的,是私事,那么傅仙迹最正常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只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就罢了。不过疑惑归疑惑,师映川还是准备跟着千醉雪前往万花宫,毕竟现在是一派之主相邀,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这个必要。 师映川便看了看身旁的季玄婴,道:“一起去罢。”季玄婴淡淡道:“……不了,平琰应该已经醒了,我回去看看他。”师映川听了,便点头道:“也罢。”当下便与千醉雪离开了。 一路向万花宫方向走去,路上不时会看见往来的万剑山弟子,师映川与千醉雪脚程极快,普通人需要花费极长时间的路程放在他们两人眼中,也就是一阵工夫的事情,一时来到万花宫所在的山峰,师映川沿途算了算,这山上他看到的人里面,有不少都隐隐能够感觉出来是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强者,其余人等则至少放在江湖上也是二三流的水准,也就是说推及起来,只这座山上的这些武者,就已经可以轻松灭去一个中等门派,万剑山的实力可想而知,不愧是天下剑修圣地,而这些还只是师映川看到的而已,只是一部分罢了,万剑山其他地方他还不曾见到,如此一想,像这样绵延千年的大宗派,底蕴实力当真是可畏可怖的。 离万花宫越近,看到的建筑就越多越宏丽,师映川一路走来,只怕是总共遇到了近乎以千计的剑修,像这样的剑道有成之辈,一旦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即便算不上是剑气冲霄,但也锋芒尽显,那一股子气魄就不是一般的武者所能具有的,甚至在此时前方的一片空场里,隔着一排树林不时还看到有剑光闪动,隐隐能够感觉到那种纵横的剑意,尽显锋芒,却并无冷冽杀气,想来应该是有人在那里进行同门之间的友好切磋,而千醉雪此人虽然看起来性情与季玄婴有些类似,显得冷漠不大搭理人,但师映川毕竟身份非同寻常,而现在又是客人,他身为万剑山的一员,总应该尽些地主之谊,因此一路走来,也不时会给师映川讲解一下两人经过之处的风景,比如待潮亭,落霞坡等等,师映川面带微笑地听着,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此时已是九月,秋意渐显,不过风中却还没有肃杀之意,更没有什么寒意,就连枫叶都还没有红,很快,凭借着二人出众的脚力,万花宫已经近在眼前,师映川抬头看了一眼这万花宫,只见宫殿飞檐琉瓦,在傍晚的余晖中显得更是气势恢弘,师映川看着这一幕,心想不知道那位万剑山第一人,这一代的剑宗,会是怎样的人物? 带师映川来到这里的千醉雪显然是对此处很是熟悉,他带着师映川熟门熟路地穿廊过园,一路走来,并没有任何人拦着,而师映川沿路也见到了不少一看就知道不是下人的武者在这里来来往往,大多修为不弱,盖因这万花宫不但是宗主的寝宫,同时也是宗主办公处理事务的所在,所以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走了一时,千醉雪终于带着师映川来到了一处幽静的所在,这是一间看起来十分精致整洁的宫殿,虽然外观并非多么大气恢弘,但也颇为雅致不俗,殿外不远处是一池碧水,里面养着一些锦鲤,池畔是一棵不知道有了多少年头的参天古树,树上枝叶繁密,看不见有鸟雀栖息,但是却有唧唧喳喳的鸟鸣声叫得欢快,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倒也十分清净自在。 这时两人来到了殿门外,师映川心中暗暗思量起来,自己虽然来到这里,却猜不到傅仙迹让自己过来的用意,致使他倒是没办法为接下来的见面提前想到应对之策……一时间师映川微皱了眉头,心思百转,面上却是一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洒脱姿态,而那喜怒不露形的千醉雪这时却是止步不前,只略作停顿便躬身朝着殿门方向一礼,道:“……禀宗主,师剑子已至。”停了片刻,正当师映川心里思量着待会儿要如何应对之际,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进来罢。” 那声音很是磁厚,是悦耳的男性嗓音,不过除此之外,倒也没有什么格外特别的地方,千醉雪又施了一礼,正欲退下,然后却似乎有所察觉地斜了一下视线,正对上师映川的目光,师映川见状,坦然一笑,千醉雪看到这少年的笑容,心中泛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不过他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只径自退下,留师映川独自一人在这里。 师映川抬手整了整衣裳和头发,他本不须如此,但他身为断法宗这等名门大派的宗子,就算自己不看重仪容,但在某些场合也必须多多注意,因为这已经不是仅仅代表了他自己,更是代表了他身后的宗门,所以一直等到做好了这一切,让自己全身上下都显得整整齐齐,师映川这才翩然走上台阶,缓缓推开了足有一丈余高的殿门。 当师映川跨进殿中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意外,这并不是说此处豪奢宏伟得出乎他的意料,相反的,这间大殿的布置恰恰是十分简单,甚至连地面都并非什么大理石或者更高级的石料所铺,而是用了木制的地板,除了看起来坚固耐用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而且除了一些必要的摆设之外再无别物,整间大殿显得非常空洞素净,师映川一迈入这片天地,就听见风铃偶尔的轻响,他稍微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大殿内没有像正常那样垂着或纱或绫的帷幕,取而代之的是浅碧色的青竹细篾帘子,窗下放着几盆观赏用的翠竹,为殿中添了几分春意盎然的感觉,纵然眼下已是初秋时节,但此刻进到这里,却只让人觉得全身上下都清凉了几分,有点像是一脚踏入了三月的春天一般,虽然布置简单得近乎简陋,沉寂如同静潭之水,却又叫人觉得这有些空洞的大殿倒是隐约有几分世外仙境的味道。 师映川穿过竹帘,却见又有一大片的水晶帘垂下,却是绿色的水晶帘栊,碧色晃漾,散发着清亮的绿芒,这帘子织得较密,甚至没法从那小小的缝隙间看清楚里面的事物,只依稀窥见有两个人似乎正在下棋,师映川想了想,便在水晶帘栊外面拱手道:“师映川见过真君。” 里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剑子进来罢。”随着语声,面前那水晶帘栊就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拿住,缓缓撩了开来,师映川心中一动,便越过帘栊走了进去,岂料他刚刚迈入,目光在里面下意识地一扫,顿时心中先是一颤一惊,继而就是狂喜,却见远处一张阔大的云榻上正坐着两个人,如此看去,一人头戴黑色通天冠,披一件浅灰色直领对襟大袖衣,式样颜色都很简单,唯有前襟袖口与衣摆上的纹饰刺绣处缀了无数细碎珍珠,映映生辉,另一人则是穿着比较少见的左衽交领式大袖长袍,黑色束腰,青碧衣服上有金色的宽边刺绣和大朵白色云纹,此人微偏着头,一头黑发披落双肩,从师映川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小半张脸,但是只看那如同山川起伏一般的轮廓,那奇迹一样的容颜,除了连江楼以外,还能有谁? 师映川万万想不到自家师父会在这里,他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并没有发花眼睛,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但那人仿佛盛开白莲般的与众不同之气,却决非其他人能有的,必是连江楼无疑了!其实从这里也能侧面看出真正的武道强者的可怕,师映川从断法宗来到万剑山,这一路都是乘坐白雕而行,这飞行与陆地上赶路可是完全不同,千山万水都视若等闲,根本不需要绕弯路,更没有阻碍,哪里是骑马坐船能相比的,然而连江楼此时却身在万剑山,这种速度说是缩地成寸也差不多了,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 一时间师映川又是疑惑又是惊喜,刚想开口,却忽然只觉得耳边传来一道若有若无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还不见过真君。” 这声音正是连江楼所发,师映川闻言,连忙收拾心情,只是匆匆又望了连江楼一眼,便不敢多言,向着另一人施礼道:“映川见过东华真君。”这万剑山历代剑宗无论在成为宗主之前有什么名号,只要一旦接任了宗主之位,就立刻自动被称为‘东华真君’,就好象断法宗的大宗正被称为‘莲座’一样,都是一个象征性意义的符号。 此时连江楼与此间主人面对面坐着下棋,两人看起来都是举止颇为自然,并没有什么前辈与后辈之间应有的分别,只因按照自古以来武者当中的规矩,像连江楼这样身份地位的大人物到访,自动就与当地的最高执掌者同属平级,因此傅仙迹虽然是连江楼的师父藏无真那一辈的人物,算是连江楼的前辈,但此刻两人却是一样的,不存在什么前辈后辈之分。 那人见师映川施礼,便笑道:“不必多礼了,过来坐。”说着,便侧了脸看过来,师映川听了这话,便抬起头望去,他方才一进来没有细看,而且心神也都被连江楼吸引过去了,况且傅仙迹也只是低头看着棋盘,被头发挡了脸,根本没有瞧见对方是什么模样,而现在这一看不要紧,立刻就让师映川微滞当场。 只见这位东华真君傅仙迹盘膝坐在云榻上,一只手正捻动着手里的一串碧绿数珠,神情温和,此人是藏无真那一辈的人,年纪自然比连江楼要大很多,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此时早应该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了,但傅仙迹看起来却是风采卓绝,长发乌黑,脸上不见半丝皱纹,当真是个面如冠玉的男子,容仪极美,但这些并不是令师映川呆滞的原因,而是这傅仙迹的容貌,实在是与一个人很像! 这位万剑山的宗主白皙的面庞上镶嵌着两只狭长的眼睛,双眉直薄,嘴唇红得有若涂上了浓浓的血浆,这样的一副面容,与当年澹台道齐足有六七分相似! 一时间师映川收敛心神,将震惊之意压下,转眼就恢复了正常,不过他心中也已经猜到了,看来这傅仙迹与澹台道齐不但是师兄弟,而且肯定还有血缘关系!这时却见傅仙迹微笑着示意他过去,面目神色之间颇为和蔼,与澹台道齐倒是大不相同,于是师映川就带着这样有点复杂的心思缓缓走了过去,来到了近前。 连江楼也不言语,只是继续拈着指间的棋子,似乎在考虑应该落在哪里,傅仙迹却是端详着面前的师映川,也不觉心中有些怅然,只是却是不肯流露出来,然后点头道:“确实很像……”师映川听了这莫名其妙的话,正生出疑惑,傅仙迹却已将碧绿的数珠挂好,栓在自己的左手上,语气和煦地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太拘束。”师映川听对方如此和气,更是觉得奇怪,不过他立刻便笑了笑,作出放松的样子,道:“是。”傅仙迹大概是没想到师映川如此从善如流,眼中不知道为什么,就掠过了一丝难以摸清的神色,淡笑着看向连江楼,道:“这性子倒不像莲座,也不像他母亲。” 连江楼听了,便看了师映川一眼,没有说什么,师映川这家伙在人前人后能戴着一张从容的面具,往往面不改色,稳坐钓鱼台的样子,但现在只是被连江楼这么轻轻一眼扫来,立刻就仿佛被针扎了也似,马上垂手肃容而立,不过他也有些好奇,于是在偷眼窥了连江楼一下,发现男子并没有什么表示之后,便好奇地道:“真君见过我母亲?” 傅仙迹淡淡一笑,眼中掠过一缕惆怅,却好象并不是针对燕乱云的,只道:“见过一次……”说罢,却抬手一指远处墙角的一扇多宝格架子,道:“第二层的那只盒子,你且拿过来。” 师映川依言走了过去,那多宝格上放着些玉器之类的物品,第二层的地方靠右位置确实有一只黑色的木盒,师映川拿起盒子,发现并不沉重,想来里面放的应该不是什么珠玉之流,一时他带了盒子回到原处,呈于傅仙迹面前,就见傅仙迹微微一笑,道:“你心中想来也有些疑惑,不过你倒不必觉得奇怪,说起来,我与你还有些渊源。”一面说着,一面打开盒子,原来里面是一个画轴,傅仙迹将其缓缓展开,只见那画上却是一幅人物图。 师映川见状,就将目光移到了画卷之上,那是一个临水梳妆的绝美女子,身边放着一把长剑,女子坐在水边,神色淡漠,正用一只纤纤素手充作梳子,以五指梳理着长发,她容貌也不好形容究竟是怎样的美法,只觉风姿孤傲,有若姑射仙子一般,师映川看了这画上的美人,眼中顿时光芒变幻,心中惊诧之余不禁瞠目细细而观,只因这女子与燕乱云十分相象,便是与自己现在的模样也有几分相似,正沉思这女子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之际,却见傅仙迹以手轻抚着画卷,说道:“想来你也不会知道,此人便是你外祖母的嫡亲姐妹,名唤师赤星,当年曾是我的未婚妻。”这样说着,纵然是早有准备,此刻也仍然觉得心中微微刺痛。 原来如此!师映川听到这句话,顿时心中一震,一时间有些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虽然他对自己的亲戚们并没有多少感情,但此时心中却依旧有点百味杂陈,当下便用心细看那画上的女子,果然眉目之间与自己很是相像,想必这就是血缘的奇妙,但是不知道怎么,他越看此女就越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让他觉得熟悉,再认真思考一番之后,突然间脑海当中灵光一闪:是了,这女子通身的气质,倒是与曾经见过的阴怒莲如出一辙!想到这里,师映川不觉便脱口而出:“……我这位长辈,是瑶池仙地之人?” “不错,她的确是瑶池仙地的弟子。”傅仙迹看了师映川一眼,似乎是诧异于师映川怎么会知道此事,师映川知道对方所想,便道:“曾经与瑶池仙地的一位前辈见过面,觉得她们两位给人的感觉很像,因此才有这种猜测……”傅仙迹略略一想,了然道:“你说的应该是阴怒莲罢,当年她们两人出自同一个师父门下,确实有些相象。” 师映川恍然点头,同时眉心不由得轻轻一挑,脱口问道:“原来我这位姨姥姥竟是真君的未婚妻……却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这句话刚一出口,师映川就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傅仙迹说此女‘当年曾是我的未婚妻’,而他又从未成过亲,这两人之间自然就是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了,要么是这一对情人反目分手,要么是这师赤星红颜薄命,已经不在人世,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情况,自己这么一问,岂不是戳到别人的痛处?果然,傅仙迹闻听此言,不禁心中一痛,面上那种淡然微笑的神色已是微变--即使时光匆匆,即使他如今道心澄澈稳固,即使历经沧桑,见多了世间百态,可是如此被别人提起那个女子,一颗心却仍是轻颤了一下,一时间想起往昔之事,以他现在的心境,竟是有些胸口发闷。 师映川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便闭口不言,傅仙迹神情变幻了片刻,这才恢复了正常,终于又平静下来,他看到师映川面上那种略带歉疚的表情,便宽和地笑了笑,道:“无妨,只是想到一些陈年往事罢了。”口中虽这样说,终究心头有些淡淡的苦涩,不过一直都没有加入进来的连江楼却在这时淡淡开口道:“……真君,往事不可追,以真君今时今日的境界,莫非还看不透么。” 连江楼说着,伸出手去,拿起了桌角上的素色茶杯,放在唇前轻轻啜了一口,此时师映川就在旁边看着,他发誓连江楼的手是他所见过的无论男女之中的最好看的手,此时握着茶杯之际,虽然是六根手指,但每一根指头的屈伸姿势都是妙不可言的,这样的一只多了一根手指的手掌不但不显得畸形,反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美感,师映川看着那根戴着墨玉指环的小指,不由得想到了曾经自己一时淘气抓住这指头时,连江楼那令人措手不及的巨大吓人反应,但是很奇怪,越这么回忆,师映川就偏偏更想再抓一下自家师父的这根小指。 师映川这边胡思乱想之际,傅仙迹却是淡淡一笑,他一捻自己腕上的那串玉数珠,摇头笑叹道:“往事不可追……莲座此话说得自然不错,不过就好比当年上一代莲座所修的太上忘情之道,太上纵然忘情,但世间又哪里有那么多太上。” ☆、一百二十一、当年事 傅仙迹说罢,笑着摇了摇头,他将画仔细收了起来,重新放回盒子里,让师映川放到原处,然后随意从身旁的棋盒里取了一枚棋子夹在指间,这时连江楼手中先前的那颗棋子早已经落下,傅仙迹看了看棋局,面上便多了几分思索之色,良久,傅仙迹忽然笑了起来,一手拂乱了棋盘上的局势,道:“罢了,这一局是莲座胜了。” 连江楼见状,面上波澜不动,只道:“……承让。”一旁的师映川却是见自己师父赢了,不免欢喜,脸上露出了笑容,傅仙迹无意间抬头,正望见师映川的微笑,那一双秋水般的明眸之中满是欣喜之意,与当年的师赤星何其相似?傅仙迹眼见此情此景,不由得心中一震,竟是几乎忘了身在何地,今夕何年,心中只呼啸着闪过当年自己与师赤星之间的欢乐时光,不过他乃是一派宗主,怎会将自己真正的心态流于表面,因此电光火石间就已经定下神来,恢复了正常,这一番速度之快,甚至根本没有让连江楼与师映川察觉到什么异样。 不过傅仙迹自己却是不禁对师映川更多了一分和蔼,也许这就是爱屋及乌的缘故罢,他看向少年的目光当中也温软了些许,此时傅仙迹面前桌上的另一角正放着一盘新鲜的果子,果子表面还残余着点点水珠,虽然这些果子卖相各异,不像普通的水果,但无论气味还是颜色都很能引人食欲,傅仙迹便伸手托起了果盘,转向师映川面前:“尝尝罢,味道不错。” 虽然说‘长者赐,不可辞’,不过这东西可不是一般的水果,一看就知道是珍品,所以师映川还是先看了连江楼一眼,见男子没有什么表示,这才伸手从果盘里取了一个红彤彤的果子,一面谢道:“多谢真君。”顺手就拿到嘴边咬了一口,不过师映川虽然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水果,却也没有想到刚一咬下,就觉得果肉绵软,极是香甜,这也还罢了,真正令人惊讶的是,这果肉一进肚,师映川立刻就觉得有一丝淡淡的热气从小腹位置生出,舒服极了,甚至精神也为之一振,整个人神清气爽,到了这时师映川哪里还能不知道这应该是珍异之物,只怕在万剑山之中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吃,如今却拿来做了待客之物,倒也符合连江楼这位客人的尊崇身份,当下师映川也不矫情,把果子吃完,谁知这时傅仙迹却干脆把果盘也整个递给了他,微笑着说道:“都拿去吃了罢,我与你师父倒不怎么爱吃这些东西。” 师映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却能隐隐感觉到傅仙迹的善意,这时连江楼已经拣完了棋子,重新摆开棋局,道:“既然真君吩咐,你便拿着就是。”师映川听了,便不再矫情,先谢过了傅仙迹,这才接了果盘,站到连江楼身旁,他觉得这傅仙迹倒是没有什么前辈高人的架势,也不见多少一派宗主的威严,虽然与澹台道齐外表颇为相似,但这两个人给别人的感觉却是完全不同的,这时傅仙迹拈过一枚棋子,对连江楼笑道:“方才是莲座胜了,如此,这一局便由我执先手罢。”连江楼听了,微一颔首,算是默认,傅仙迹视线稍移,看向男子身旁端着果盘的师映川,微笑道:“你师父的棋力可是不一般,你学学倒没坏处。”说着,率先落子,师映川闻言,便仔细去看棋盘,他下棋的本事虽然不算多么高,但也有一定的水平,一时间只见傅仙迹与连江楼安静对弈,你来我往地杀了个难分难解。 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女进来掌了灯,大殿中顿时一片明亮,师映川正看棋盘上的局势看得专注,一面拿果子吃着,这时傅仙迹忽然轻叹一声,道:“来,你且顶替我走几步,我去去就来。”师映川正研究着两人的走势,很是凝神,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才抬头看向傅仙迹,下意识地指一指自己的鼻子:“……我?”傅仙迹有些失笑,道:“不是你又是谁,莫非这里还有旁人?”一语方起,师映川便将脑袋赶紧摇了一摇:“我哪行啊,我……”话音未落,傅仙迹已起身下了云榻:“过来坐。”师映川无奈,只得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连江楼,见男子毫无动静的样子,便只得过去坐在傅仙迹的位置上,又把手里的果盘放到一边,傅仙迹笑了笑,道:“好好下,莫要轻易让我输给你师父。”说着,便离开了。 师映川被人赶鸭子上架,坐在棋桌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要是换在平日,说实话他其实连和师父连江楼对弈的资格也未必有,根本不算是一个水平线上的,不过现在既然已经接替了傅仙迹的位置,那也没办法,因此师映川搓了搓手,很快就调整了心情坐稳了,目光在连江楼面上一转,笑嘻嘻地道:“师尊,手下留情啊。”一直不曾说话的连江楼直接无视了自己的这个徒弟,将手中的棋子落下:“……聒噪。”师映川也不在乎,索性又取了一个果子咬了一口,压低了声音道:“师尊,你怎么也来万剑山了?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连江楼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师映川很了解自己这个师父的脾气,原本就没指望对方会说点什么,因此自然也就无所谓失望,只耸了耸肩,三口两口地吞了果子,便取了一枚棋子拈在手里,然后这才终于把目光投向了棋盘。 哪知这一看不要紧,师映川忽然间身体就僵硬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棋盘,拈着棋子的两根手指不可控制地微微轻颤,此时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再知道了,因为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已经全部被这盘棋占据了,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棋局?分明就是……分明…… 师映川就那么僵硬地坐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棋盘,方才他站在一旁观看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异之处,但现在坐在傅仙迹的位置上,却一下就体会到了其中的妙处,此时他体内的真气不由自主地运作了起来,不多时,丹田处已经是滚烫一片,真气在经脉之中穿行不休,到后来如此反复,或是平缓,或是左冲右突,师映川此时脸色已经是一片通红,额间已隐隐沁出薄汗,再继续下去,师映川的脸上越发赤红,看样子就好象是耗尽了心神一般,在灯光的映衬下,他的眼睛里已经爬出了血丝,但即便如此,师映川眼中却好象更是闪过亢奋之色,转眼间他的呼吸也粗重起来,只觉得自己的气息渐渐地绵连成一片,体内真气满溢。 不过就在师映川似乎已经完全沉浸进去,仿佛如痴如狂之际,一只手却突然间伸了出来,在棋盘上毫不犹豫地一拂,宽大的衣袖立刻就将上面的棋子拂得七零八落,师映川乍逢此变,脑海当中登时一震,某种感悟立刻就随着棋局的散落而被打断,再也继续不下去了。 那种感觉实在太过刺激人,就好象一个饥饿之极的人正拼命吃着美食,却突然间被人夺去了食物,那感觉根本无法形容,师映川顿时一呆,脸上露出一副茫然的样子,紧接着就怒气如火山爆发,与被人骤然夺走口中食的狼一样,猛地抬起头来就想要将破坏者撕个粉碎,但他一抬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漆黑清冷如寒夜一般的眼睛,连江楼神情平静,就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但那双眼睛却静静地看着师映川,里面隐隐流露出微谑的色泽,然后就在这同一时刻,师映川耳边突然就响起了一声冰冷至极的轻哼。 与此同时,师映川只觉得瞬间就仿佛有千百根钢针从耳朵一直刺进了自己的脑子里,没有感到太剧烈的疼痛,但是却有刹那的头晕目眩,令他不由得闷哼一声,先前额上冒出来的冷汗一下子蒸发殆尽,一张漂亮的面庞青白交替,一时间就仿佛一大盆冰水倒灌入顶门,师映川浑身一个激灵,当即神智清醒过来,眼中那如痴如狂的颜色悄然褪去,顿时先前还满满待发的滔天怒火一下子就消散得无影无踪,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眼神有点怔怔地望着一片凌乱的棋盘,神情有些古怪,不知在想什么,这时连江楼才伸手一个一个地去拣起棋子,分别放进棋盒里,他在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说话,直到黑白两色棋子都装好,这才开口道:“过犹不及,以你现在的修为已经可以到此为止,不可再看下去了,否则于你而言,有害无益。” 师映川深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彻底平静下来,他感觉到自己从方才的那段时间中获益良多,那是一种体悟,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东西,师映川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心有余悸地咧嘴苦笑道:“师尊,你们这一盘棋,还真的不是我现在能下的……” 连江楼缓缓一拢袖口,目光看着脸色还带着点苍白的师映川,道:“当年你曾说过日后会助我一同修行,你如今的修为已经很不错,加以时日,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师映川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自嘲地叹道:“现在再看当时说那番话的我,才发现有多么大言不惭,我那是无知者无畏,以前觉得自信满满,却不知道修为越深,就越发现自己有太多的不足之处。”连江楼淡然道:“你能有这种想法就很好,说明你已经走在那条路上了。” 一时间殿中只有师徒二人,师映川把最后一颗果子也吃进肚里,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大大咧咧地道:“师尊,你这次来应该是私事罢?晋陵神殿、瑶池仙地和武帝城的人都来了万剑山,这也未免有些太巧了……不过,我掂量着师尊你一定不只是有一件事要办,不然哪里需要你亲自来?他们几家来的都是弟子,没道理我断法宗倒要大宗正亲自过来。” 毫不意外的,连江楼对此完全没有反应,这倒不是他有意冷淡或者不喜欢师映川,只不过连江楼素来就是这种性情,在师徒二人相处之时往往也是严肃多过亲切慈和,极少有真情外露的时候,所以师映川也习惯了,并不在意,笑嘻嘻地从云榻上下来,走到连江楼身旁拽了拽男子的衣袖:“师尊,我见到堂兄了,还见到了我儿子平琰……平琰很像我,他是特别可爱的一个孩子,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他这么可爱的小孩……” 师映川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心里很高兴,需要向亲近的人倾诉一下才好,他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与季玄婴是堂兄弟,近亲生子,说不定生下来的孩子会有什么残障不足的地方,可能性不小,但如今亲眼见到了儿子,发现季平琰不但没有什么残疾或者智力上的缺陷,反而十分聪明伶俐,放心之余不免极为欣喜,一时对连江楼罗嗦了一大通废话之后,这才住了嘴,明眸顾盼之间献宝一般地道:“师尊,既然来了,不如我把平琰带来给你看,好不好?”连江楼拿起桌角上一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喝了一口:“……玄婴曾经带他去过断法宗,我已见过了。” 师映川挠了挠头:“原来师尊你已经看过了啊……”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刚才过来之前喝了酒?”师映川面孔微红,是饮酒才会有的红晕,本就顾盼生姿的眼睛更因此多了一层微微的水色,闻言就笑道:“是,喝了一点,先前和几个人在吟雪小筑。”由此就把之前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他刚说完,那碧色的水晶帘子便发出了响声,傅仙迹掀帘而入,道:“时候不早,还是先用膳罢。”说着,目光向师映川一扫,看少年的样子就已经是心中了然,便微笑道:“看来收获不小?”师映川是个知情识趣的,当下就行礼道:“谢真君提携。”傅仙迹淡淡笑着,也不以为意:“……不必谢我什么,能从中获益多少,都只看你自己罢了。” 此时酒菜已经备好,三人便前去用膳,傅仙迹身为万剑山宗主,却并不见如何奢侈,虽然有连江楼这个客人到访,却也只是七菜一汤,再加上几样点心,一坛师映川叫不出名字的酒而已,不过师映川举筷一尝之后,就发现这些菜肴颇不寻常,他认真辨认了一下,看出了其中的几样菜是用什么材料所烹制,但另外几样就不认识了,想来应该是万剑山的特产,但不管怎样,这些东西个个都是珍贵之物无疑,有银子也吃不到的。 饭毕,三人洗过手,侍女送上香茶,师映川问连江楼道:“师尊是要在这里停留几日么?”连江楼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道:“你若是想与玄婴他父子二人多相处,那么可以在此处逗留一段时间。”正说着,傅仙迹拿起茶杯啜了一口,却道:“说来我也算是你长辈,便直呼你姓名罢了……映川,当年之事我已从玄婴那里得知,不过他半路才寻到你们,有些事情却是他所不知道的,你与我那师弟从始至终都在一起,想必诸事都十分清楚,既然如此,便说给我听听罢,从他闯进大周皇宫开始……”傅仙迹说着,语气之中已多了一丝淡淡的怅惘:“想来我与道齐,也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面了。” 师映川心有所感,下意识地看了看傅仙迹,这位一直给他一种和蔼可亲印象的东华真君在此刻显得有些落寞,但神情却不像之前那样温和从容,而是给人一种威严之感,那双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内容非常平静,却又非常复杂,满是沧桑,不知究竟蕴藏着多少东西,师映川心中微微一肃:果然,这才是万剑山之主,执掌天下剑修圣地的东华真君! 一时师映川收敛心神,将自己遇到澹台道齐之后的事情一一说了,最后当听到澹台道齐与藏无真双双失踪于崩塌的山峰中时,傅仙迹缓缓捻着腕上数珠的手便停了下来,周围一片沉默,半晌,傅仙迹摇了摇头,却没有出声,这时师映川目光微动,迟疑了一下才道:“我见真君与澹台前辈容貌颇为相似,莫非是有什么亲缘关系么?映川只是觉得有些疑惑,因此冒昧问上一句,还望真君不要见怪。”傅仙迹并不在意,道:“不过是小事罢了,又有什么可见怪的,我与道齐乃是亲兄弟,相貌自然有些相似。”这个答案也算是意料之中,师映川点头道:“原来如此。” 就在师映川身处万花宫的时候,季玄婴的住处却来了客人,彼时季玄婴刚与季平琰吃过饭,父子两人正在外面散步,时至初秋,鸟虫稀少,夜间也就显得寂静了一些,如此一来,嗅觉倒好象是更敏锐了,能够更加清楚地体会到空气中的草木花香之气,一大一小两个人正悠闲地散着步,不防却看见远处有人走来,长裙摇曳,青丝如云,正是温渌婵。 季玄婴双眉微动,这时温渌婵已经走近,季平琰从来没有见过她,好奇地歪着小脑袋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小手轻轻一拽季玄婴的袍角,问道:“……父亲,这是谁?” 未等季玄婴回答,温渌婵已伴随着一缕沁人肺腑的芳香之气来到了父子二人的面前,她美眸盈盈地望着季玄婴如同雨后新瓷一般的面庞,微笑道:“……季哥哥住在这里,我难得能见一面呢。”说着,却笑着看向正抓着季玄婴袍角的季平琰,目光落到男孩身上,一时间眼中闪过浓浓的笑意,然后微微弯下腰去,看着季平琰,含笑柔和道:“这就是琰儿么?” 其实温渌婵在第一眼看见季平琰的模样时,心中就顿时重重一震:那眉眼轮廓,实在是太像师映川!一时间温渌婵心下五味杂陈,怎一个复杂了得?然而即使如此,她站在这父子面前的时候,依然微笑得宜,态度合适,不见半分其他颜色,足以显出她养气功夫之深。 “很可爱的孩子,季哥哥,他比你小时候还生得俊呢。”温渌婵笑看着长得好象玉娃娃似的季平琰,从袖中摸出一只小盒,打开来取出里面的一枚晶莹剔透的玉蝉,递给季平琰,一面口中说道:“一直没有见过琰儿,这次既然来了万剑山,总应该看看才是……初次见面,总要给孩子见面礼的,刚才想到我这次来的时候随身带了这个小物件,便给琰儿玩罢,不要嫌弃。” 这所谓的‘想看看孩子’自然只不过就是个托辞而已,温渌婵真正的用意只是想与季玄婴多接触罢了,她叔父乃是万剑山之人,也因此她自幼就认识了季玄婴,并且早早就对季玄婴有了爱慕之心,芳心暗许,不过虽然落花有意,但奈何流水无情,季玄婴一向性情淡漠,对男女情爱之事并不热心,先前温渌婵还自信满满,即使暂时没有看到季玄婴对自己有什么情意,但她自信以自己的品貌,总有一天能捂热了这块石头,不信有别的女子可以撼动自己的地位,哪曾想后来天降霹雳,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季玄婴竟然与师映川相好,并且还为对方生下了一个儿子,当真令她失魂落魄,不过师映川却是一连两年在外面杳无音信,这令温渌婵心中又起波澜,觉得以季玄婴的性子,或许会因此怨恨师映川,但今日一见,两人之间却显然关系很好,并没有什么嫌隙的样子,但温渌婵此女又岂是轻易放弃之人,她对季玄婴爱慕之深,不是能够轻易舍弃的,即使对方已经有了情人和孩子,她也仍然要争一争! 第47节 ☆、一百二十二、乱花渐欲迷人眼 温渌婵将手中的玉蝉递到季平琰面前,季平琰年纪还很小,自然没有什么迟疑,更不懂得客套推辞,见那玉蝉温润剔透,十分好看,很能吸引小孩子的目光,当下便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拿,把玉蝉抓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着,他还这么小,自然也不在乎别的,小脸上很是开心的样子,而季玄婴见此情景,只是眉头微微一动,倒也没有阻止季平琰收下温渌婵的东西,这时温渌婵却伸出手来,顺势轻抚着季平琰的童髻,神色似乎有几分爱怜地道:“琰儿,你今年几岁了?” 这是大人们经常会逗小孩子的问话,季平琰闻言笑嘻嘻的,奶声奶气地答道:“我今年两岁啦。”他说着,仰头看着父亲季玄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小手扯了扯青年的袍角,道:“父亲,爹爹怎么还不回来?”一旁温渌婵听了,脸上似乎滞了一瞬,不过这刹那间的变化并没有被察觉到,季玄婴见儿子问起师映川,便一手抚摸着季平琰的发髻,淡淡说道:“你爹爹有事,等一会儿才会回来。”朦胧的夜色中,青年垂目轻抚幼儿的头发,整个人依稀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那是一种让人生出‘既种孽因,便生孽果’之感的奇异美态,仿佛一切眩目的色彩都汇聚在了那张画卷一般的面孔上。 温渌婵见状,看着这仿佛似曾相识的情景,一时间不禁略有些走神了,不过很快她的脸上就再次露出了一个笑容,使得原本有些僵滞的表情立刻柔和了起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在风中依稀嗅到了季玄婴身上的味道,那是草木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好象还有湖水的湿润清凉,但无论究竟是什么味道,都令她感到淡淡的沉醉之感……温渌婵美丽的玉容上微微显现出一丝潮红之色,飞快地出现又更快地消失,与此同时,她的双目当中闪过一缕温柔,袖中的素手却已悄悄握起,整个人有了几分斩钉截铁的味道--不,哪怕他已经有了孩子,有了别人,可是我怎能心甘情愿地将我最喜欢的季哥哥让给其他人,我是那么地喜欢他……不能! 这时季玄婴正替季平琰整理着衣领,温渌婵暂时收回心中百般念头,微笑道:“这么长时间不见,季哥哥看起来比起以前却没有什么变化。”季玄婴看了她一眼,道:“……你与先前也是一样。”温渌婵闻言,一手轻抚自己的鬓发,轻叹道:“是么,可我却觉得和从前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了……”她言语之中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或者只是随口道出的无心之语,不过这时温渌婵很快又笑了笑,对季玄婴道:“怎么不见师剑子?” 温渌婵虽然这样问,但也只是为了引出话题而已,毕竟方才季平琰已经问起,而季玄婴也已经说了师映川有事要办,不在此处,更何况其实温渌婵已经从某个渠道得知师映川去了万花宫,并不在这里,否则她又怎会贸然到来。不过她的这些心思季玄婴自然不会知道,因此他便很是不经意地说道:“……映川先前去了万花宫,还不曾回来。” 温渌婵眼中很明显地闪过一丝不赞同的神色,说道:“师剑子已经离开了两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琰儿,实在应该多陪陪孩子才是。”她只提季平琰,却不肯说师映川与季玄婴久别重逢,应该多多在一起相处,不过女性的这些细微之处才会流露出来的小心思却往往是男人不会注意到的,所以季玄婴并没有听出什么端倪,他看了温渌婵一眼,那目光明明擦过了对方娇艳如花的脸,但神色之间却完全是没有放在心里的样子,与他看师映川时的样子差距极大,不可同日而语,季玄婴说道:“既然是宗主派人请他过去,想必是有要事。”他其实并不是特地为师映川说话,但却自然而然地就开口维护着对方。 温渌婵笑了笑,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什么,但季玄婴维护师映川的态度却令她心中不禁微微刺痛起来,不过温渌婵马上就调整好了心态,她望向远处的瀑布,淡然笑道:“季哥哥和琰儿想必也是刚刚用过饭罢,不如一起走走?”她如此开口相邀,季玄婴也没有什么拒绝的必要,虽然他心中早就知道温渌婵对自己的情意,但季玄婴认为只要自己本身没有这种回应对方的意思,那么就没有什么必要刻意地不与温渌婵接触,更何况他性情坦荡直接,并不觉得与温渌婵在一起有什么让人误会的,况且两人自幼相识,他虽然对温渌婵没有男女之情,但至少也算是朋友,因此便很干脆地同意了对方的提议:“……也好。” 一时三人便慢慢散步,季平琰天真可爱,时不时就有令人发笑之举,不经意间活跃着气氛,温渌婵则是与季玄婴轻声说着话,不过季玄婴虽然也时不时地回应着温渌婵的话,但很快的,青年的目光便只在前面蹦蹦跳跳玩闹着的季平琰身上流连,时刻注意着男孩的情况,这也表明季玄婴即使平日里并不见如何宠爱季平琰,但事实上却还是非常在乎自己儿子的,这也是天下间所有为人父母之人的共性,似乎只从自己的孩子身上,就可以得到极大的满足和安慰。 两人交谈之余,季玄婴也不是完全没有注意到温渌婵时不时投来的明亮火热的目光,他望了一眼温渌婵,心中不禁有些古怪的感觉,这个女子不但容貌极为美丽动人,而且天资修为也是不错的,出身也很好,确实是世间一等一的女子,不知有多少人爱慕,想要博得佳人芳心,而且他自己也很清楚温渌婵对自己的情意,按理说能够受到这样一个美人的青睐,只怕是天下绝大多数男人的梦想,但自己却偏偏对温渌婵生不出什么男女之情,即使在还没有认识师映川的时候就是如此,更不必说现在自己对师映川的感情已经颇为深厚了。 想到此处,季玄婴神色不动,只负手与温渌婵慢慢走着,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却不知温渌婵走在他身旁,心中却在想着许多事情,彼时清风拂面,温渌婵感觉到身旁男子所独有的气息,一颗心却已经恍惚起来,只觉得人生至此,也许就是再无遗憾了。 这时三人已经来到了瀑布前,此处原本是季玄婴经常流连的地方,景色很美,温渌婵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现在却终于得以一窥全貌,她环视着周围,虽然季玄婴的这处清修之地的环境十分幽雅宜人,可看在温渌婵眼中,却是与旁人的侧重点不同,她无心去赞叹这里的景色是如何美法,她关注的是其他方面--瀑布这里也许是季玄婴时常抚琴的地方,远处的小楼里有季玄婴住过的痕迹,草地上有季玄婴踏过的足印,花丛中有季玄婴赏玩过的鲜花……整个的这片地方,每一寸每一分都沾染着自己喜欢的男子的气息,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与季玄婴两个人。 这个想法不禁让温渌婵觉得有些欢喜,她心念一动,蹲下来将纤纤素手伸进瀑布下方的水潭里,只觉得十分清凉,便笑道:“……季哥哥住的这个地方当真很是不错,也算一方世外桃源了。”季玄婴不知温渌婵的心思,只微微点头道:“此处的确风景宜人。” 两大一小的三个人在瀑布这里,看起来倒很像是和睦美满的一家三口,只是温渌婵此时正怀着极重的复杂心思,虽然表面上似乎看不出什么,但若是极细心之人的话,就能捕捉到其中的蛛丝马迹,不过季玄婴是个男子,哪里有那么细腻,因此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倒是季平琰兴致勃勃地在水边玩着,气氛似乎还不错。 不过就在这时,远处却有人正冷淡地看着这里的画面,这人身姿笔挺如松,站在一大片花丛之后,一袭白底金领的对襟衣裳,青白大外袍,正是向游宫,他冷冷遥望着远处瀑布那里的两个身影,尤其是其中那个窈窕的倩影,极清秀的面容上一派淡然,可他神情之间虽然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但细细看去,就会发现那双目深处好象有什么东西在隐隐流转,依稀有火焰生出,不过很快向游宫的眼神就平静了下来,他不再看温渌婵,而是将视线的焦点移到了季玄婴身上,目光也随之柔和,但更夹杂着深深的莫名之色--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地方,自己曾经与季玄婴谈论武学之道,切磋琴技,也与对方聊聊天,不着痕迹地说些让季玄婴开心的话,那是多么好的时光,可惜却太过短暂。 思及至此,向游宫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座小楼,之前他离开之后,季玄婴与师映川两个人会做些什么呢,也许是彼此亲昵相拥,也许是亲吻狎作,那秀美如玉的少年很可能很惬意地躺在季玄婴的怀里,两人说着情话,在那种情况下,季玄婴可还会记起他向游宫么? 一时间向游宫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这些无所谓对错,也无所谓黑白,他的问题仅仅是这看似荒唐的心思而已,这些念头,没有办法寂灭……不知不觉中,向游宫的目光已经直直地看着季玄婴所在的方向,兀自出神,半晌,他面上神情一动,目光已是凝定起来,向游宫再次看了远处的季玄婴一眼,却没有走过去,只是转身静悄悄地离开了。 一时向游宫回到他与白照巫的住处,他刚一脚踏入院内,就见白照巫背着手正在一丛早开的白菊旁边站着,似在赏花,当下两人目光一触,白照巫道:“出去散步?” “嗯。”向游宫有口无心地应着,白照巫却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一般,他看了看向游宫,眼中若有所思,当然,他不想将某些话直接说出来,目光瞥向青年的脸,心中微微摇头,此时白照巫看到向游宫这般情状,他甚至不用再多想什么,就知道向游宫所去的地方必定是某人所居之处,一时间似笑非笑地扬眉道:“散步……是去妙花公子那里‘散步’了罢?” 此话一出,向游宫眉心顿时一跳,隐约感觉到某些事情,但他很快回神,反问道:“那又如何?”白照巫听了,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他看着向游宫,这人与他是师兄弟,都是武帝城城主赤帝姿的徒儿,两人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自然不同,既是朋友也是兄弟,虽然平时白照巫看似性情懒散,与向游宫相处之际往往没有什么正经的态度,但是事实上他还是关心自己这个师兄的,并不希望向游宫为了什么事情而自误,因此在发现眼下向游宫的情绪隐隐有些不太对头的情况下,白照巫想了想,便比向游宫更早一步,开始转换话头道:“你可真有雅兴,莫非这个时候还去季玄婴那里斗琴?现在映川已经回来了,人家两个人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只怕是如胶似漆的,里面还夹缠着一个小鬼头,一家三口团聚,想必是不欢迎旁人去打扰的……” 照理说,白照巫应该好好劝解向游宫一番,可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兄的脾气,这种事情基本上是听不进劝的,所以最好还是先旁敲侧击为好。 如此一来,白照巫就好象是不经意似地聊着闲话,说的大多都是有关师映川与季玄婴的话题,他一边说着,一边注意观察向游宫,却见向游宫神情平平,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不过白照巫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对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到底还是捕捉到了一些端倪,每当白照巫的言语涉及到季玄婴时,向游宫就显得关注起来,虽然很不明显,却瞒不过白照巫的眼睛,看着向游宫这个样子,白照巫不免摸出了一些门道,他顿了顿,忽然间话题一转,说道:“你今日自从白天的时候给季玄婴送琴谱回来,就显得闷闷不乐,这是怎么了?” “哪有,我有什么事情能闷闷不乐的。”向游宫极不明显地一怔之后,便立刻扬眉轻笑起来,顺着对方的语气往下说道:“莫非你以为只有像你这般没心没肺的,才算是开心不成。” “也许罢。”白照巫模棱两可地认同了向游宫的说法,不过他显然并不打算就此结束两人之间的对话,但正当他要再度说些什么的时候,向游宫却先他一步说道:“……不过是出去一趟而已,莫不是如今我去哪里,还要向你汇报行踪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只是正常的玩笑之语,语气也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白照巫却从中听出了一丝隐隐的躁意,一时间白照巫心中已是再敞亮不过,而这情形也看得让人有些无奈,毕竟这其中的复杂关系当真是叫人眉头不展,因此白照巫沉默了半晌,方抬眼朝着向游宫看来,甚至连称呼也变得正式了:“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刚说了这么一句,他似乎就才反应过来,又觉得这么说的范围太过模糊,不够准确,因此便皱了皱眉头,干脆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为的什么事烦心。” 向游宫眼神一动,目光却从白照巫身上移开了,只当作看不见,淡淡道:“没有什么……你今天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罗嗦。”白照巫冷笑一声,负手看着向游宫道:“我罗嗦?我是为你好,你以为我白照巫愿意像个老妈子似的这么跟你说话?”说罢,白照巫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绕下去,于是决定干脆直接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算了,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面前的向游宫,道:“我承认那季玄婴的确是一个极为出色的男子,但是向游宫你不要忘了,他早就是映川的情人,甚至他们还有一个儿子,而今天在吟雪小筑你也看见了,他们的感情很好,所以你告诉我,你凭什么想介入到他们之间?你觉得你有机会吗?!” 一言既出,周围顿时死寂一片,向游宫目光一震,牢牢迫视住白照巫,片刻之后才再次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当他看到白照巫的眼神时,不知怎地,便不想否认什么了,只淡淡道:“……你都知道了?”白照巫显然是对此事颇有不快,一贯性情肆意的他在这个时候,言语之中甚至都流露出了几分尖锐之意,道:“我自然知道,莫非你忘了,你跟我可是打小儿就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你近来的一举一动有哪一点能瞒过我的眼去?你的心思别人看不出来,不代表我也什么都猜不到……” 白照巫说着,看着神色微动的向游宫,心中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便住了口,暂时将这番话告一段落,但是他顿了顿,还是沉声道:“没可能的,你认识季玄婴太晚,若是你在映川之前与他相识,或许还能有些指望,但事到如今,你觉得你凭什么能让有情人又有儿子的妙花公子移情别恋,跟你成就好事?向游宫,你还是算了罢,不要自寻烦恼。” “……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夜间的风不暖,似乎有些隐隐的凉意,就好象向游宫此时的语气,男子清秀的脸上表情沉沉,若是平日,向游宫不会如此,但现在他心情低落,却是没有心思做什么表面功夫……就像是所有的天之骄子一样,向游宫一直都是个骄傲的人,他的天资,他的修为,他的身份地位和才情等等,都是他骄傲的理由,但如今看来,这些东西却无法给他任何的倚仗之力。 白照巫见向游宫态度如此,分明是不听劝告,心中还是存着那种念头,一时间不禁有些担心与恼怒,他皱眉看着向游宫,道:“总之我话已经说到了,听不听只在于你……”但这话却已经迟了半步,向游宫转身而去,已走得远了。 却说师映川在万花宫陪着傅仙迹与连江楼用过晚膳,又喝茶闲谈了几句,他是极有眼色的人,知道傅仙迹和连江楼一定有话要私下商议,因此不等有人开口,便自己先起身向傅仙迹笑吟吟地道:“我以前听玄婴说过,他说万剑山的万花宫比我的白虹宫还要好,今日既然有机会来了,我就想到处看一看,真君应该不介意罢?” 傅仙迹哪里会不知道师映川这是主动回避,给自己与连江楼空出地方议事,心中不禁暗暗点头,觉得师映川小小年纪,却难得是个眉眼极通透之人,一时便颔首微笑道:“去罢,只是我这里地方倒不小,你却莫要转晕迷路了才好。”师映川笑眯眯地道:“真君放心,我一向是极认路的。”他说着,又向连江楼道:“师尊,那我就出去了。”见连江楼点了头,这才退了出去。 师映川来到外面,一时清风拂面,又想起季玄婴与自己可爱的儿子季平琰,心情也不禁变得愉快起来,他沿着一条小路漫不经心地走着,无所谓走到哪里,一路上欣赏着沿途的景致,倒也自在惬意。 这万花宫不愧是一派宗主的所居之处,比之连江楼的大日宫也不遑多让,师映川走了不多会儿,就来到一处景致极美的所在,这里的花草、流水、小亭等等倒还是其次,难得的是栽种的树木并不是什么四季常青之类的观赏性树木,而是一棵棵的果树,并且枝头大多都沉甸甸地挂着已经成熟的果子,样子十分喜人,师映川见了,便走了过去,想要摘几个尝尝。 不过他刚一走近,就立刻发现了异样,当下师映川抬头向一棵果树上看去,道:“是谁在那里?” ☆、一百二十三、秋风沉醉的夜晚 师映川话音方落,树上就传来一声讶声,这时师映川已经来到了树下,就听枝叶茂密的树顶响起一声清脆的童音,满是欢快之意:“……呀,是映川哥哥!”随着这声音响起,从树上突然间就掉下了一团东西,师映川手疾眼快,下意识地就接住了这团物事,却只听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响了起来,与此同时,一双软绵绵的小胳膊已经抱住了师映川的脖子,这从天而降的‘东西’额头上嫣红一点,白嫩的小脸蛋上带着淡淡的健康红晕,五官端秀,眉目如画,不是那个小侍人梵劫心还有谁?他咯咯笑着,脆生生地道:“是我啦,映川哥哥!” 这小侍人换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裳,原本的童髻被拆散,柔软的头发简单地束在一起,顺滑地贴在身后,脖子上的项圈不见了,换了一串别致的水晶链子,而且是由不同颜色的水晶珠子串在一起,五颜六色的,不但不显得杂乱,反倒透出几分活泼的味道来,倒是与主人的性格很衬,虽说是刚从树上跳下来,但他身上却没有什么凌乱的样子,笑嘻嘻的,不过鬓边的头发却是却有些散乱,让人一眼就知道这小家伙估计先前不知道在哪里玩得挺疯。 此时梵劫心两手勾着师映川的脖子‘咯咯’笑着,笑容里满是天真的快活意味,他是个充满灵秀之气的孩子,虽然因为年纪还小,并没有什么风情展露,但只看那体貌轮廓,那精致秀丽的五官,就可以想象此子日后必是个美男子,应该就是季玄婴那一级数的。 梵劫心笑得一双眼睛变成了弯盈盈的月牙儿,白嫩的小脸上一副可爱讨喜的模样,十分讨人喜欢,一眼看去,倒像是个瓷娃娃似的,他笑嘻嘻地将自己整个人都挂在师映川身上,甜甜说道:“映川哥哥,你怎么在这里呀?”师映川被这可爱顽皮的小侍人虽然弄得有些头疼,但却并不讨厌这孩子,事实上,面对着这么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谁又能真的不喜欢呢?这孩子容颜秀美只是一方面,然而却是在这秀美当中透出一股钟灵之气,尤其在这样的夜色中,这小男孩从树上直扑进他怀里,倒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精灵一般,因此师映川便微微一笑,转眼便消去了眉目之间的愕然之色,道:“梵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明明是我先问你的,为什么你不回答我,反而先问我了?”梵劫心弯弯的眼眸睁大了些,扬起了秀气的小眉毛,极干脆地说了一声,然后又变得笑眯眯的,不过马上他就很认真地略仰起脸来,看着师映川,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快,小巧粉嫩的唇角牵出一丝再调皮不过的笑容,而且还带着几分小小的不满,眼光一转:“……而且映川哥哥你怎么叫我梵公子?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我的名字是梵劫心,你要叫我劫心才是。” 师映川见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倒是忍不住唇角微微一勾,他倒也没坚持什么,便干脆顺着这小侍人的意思说道:“好罢,劫心……”梵劫心听了,最终也只是撇了撇嘴,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他立刻就又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捏了捏师映川的耳朵,满是淘气的模样:“映川哥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别人问你的话,不回答是很没有礼貌的。” 这小家伙……师映川有点啼笑皆非,一脸的无奈之色,这种表情便是典型的既郁闷还得憋在肚里的样子,把梵劫心逗得直乐,不过师映川当然不会因为梵劫心的这么一句话而觉得有什么尴尬,尤其他现在有了儿子季平琰,自己做了父亲,于是便很自然而然地对其他可爱的孩子也有了亲近喜爱之感,像梵劫心这样的小孩,他怎会不喜欢?理论上来说,两人的身分倒是差不多的,一个是断法宗剑子,一个是神殿殿主之子,而且梵劫心还年幼,所以即使这孩子有点娇气黏人,师映川也没有觉得不好,所以师映川倒也愿意让着他,对于梵劫心似有若无的小撒娇更是不置可否,因此便轻笑道:“好罢,是我不礼貌了……我是因为傅宗主派人来寻我过来,这才到万花宫的,我这么回答,劫心满意了没有?” 梵劫心看似天真无邪的目光从师映川脸上一扫而过,马上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问傅仙迹要见师映川做什么,显然他问这些事情的目的并不是真的好奇,想要知道些什么,而只是要引起师映川的注意,不许他忽视自己而已,至于梵劫心的这点小孩心思,师映川也是猜得到的,但他当然不会戳破,只心中好笑而已。 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梵劫心如此,师映川便也起了童心,笑道:“你刚刚说了,别人问话如果不回答,就很没有礼貌,那么我方才也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了,你也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了,是不是?”梵劫心闻言,吐一吐粉红的小舌头,笑吟吟地道:“我才不是没有礼貌呢,我是和师兄一起来万花宫的,我瞧见这里的树上有果子,就摘几个尝尝好不好吃。”说着,炫耀似地扬了扬左手,这时师映川才注意到梵劫心的左手里正捏着什么东西,他略一思忖,倒是并不在意这小侍人说的是什么,而是将目光投注到对方秀丽的小脸上,有点好笑地说道:“你肯定是自己偷偷溜出来玩的,是不是?”梵劫心嘟起小嘴,有些心虚地把目光撇到别处,底气不足地道:“才不是呢……”师映川似笑非笑,一只手抬起来捏了捏梵劫心好象水豆腐一样的脸蛋,揶揄道:“说谎可不是好孩子。” 梵劫心听了,有些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小声嘟囔道:“谁说谎了……”他忽然间眼珠一转,当即笑靥如花地说道:“映川哥哥,你尝尝这果子好不好吃。”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一直攥着的那枚果子塞到师映川的嘴边,看着梵劫心如此全不在意,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师映川反倒有点儿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了,只觉得好笑。 这小家伙直接就把东西送上来,甚至碰上了师映川的嘴唇,看这架势,是非让他尝尝不可了,分明是在转移话题,师映川见状,有些失笑,暗道这小家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倒是不赖,不过他也没有必要拒绝对方的好意,于是就顺势张开嘴,咬了一口那红彤彤的果子。 看来确实是熟透了,一口咬下去,只觉得又脆又甜,梵劫心将大半个身子都靠在师映川怀中,细细的手臂却勾在对方的脖子上,就好象顽皮的猴子攀在树干上一般,再是惬意自然不过,他歪着小脑袋看师映川吃得津津有味,问道:“映川哥哥,好吃吗?” 师映川点点头:“还不错,很甜。”梵劫心听了,忽然间露出虎牙‘哈’地一声笑了起来,道:“哦,原来不苦啊?”这句话尽现小孩子的本性,紧接着,梵劫心便把师映川咬了一口的果子拿到自己嘴边,张开嘴大大地咬了一口,香甜地吃了起来。 一时间师映川看得目瞪口呆,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原来这小家伙给他吃东西是假,主要用他来测试一下果子好不好吃才是真,现在知道是甜的才肯下口,果真是个狡猾的小人精!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对于梵劫心这样小孩子式的狡黠他当然不会怎么在意,他随手在梵劫心的脸蛋上捏了一把,又轻轻拍了拍,哂道:“你这小家伙,鬼心眼儿还真不少,让我给你试口是不是?” 梵劫心嘴里嚼着果子,说话也就不免变得含混起来,唔里唔噜地道:“映川哥……哥不要这……么小气……”他总算没有再耍赖否认,干脆承认了,话里还有些类似撒娇的成分在里面,师映川忍俊不禁,对着这样一个小家伙,任谁也生不起气来,这时梵劫心已经吃完了果子,他皱皱眉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果子汁液弄得黏糊糊的手,无奈地拍了拍雪白的小巴掌,然后又看向师映川,甜甜笑道:“映川哥哥,有没有手帕给我用一下?” 师映川还能说什么?他脸上不由得抽动了两下,认命地从怀里摸出一条淡蓝色的手帕给了这小家伙,梵劫心抓过手帕,轻盈地从师映川怀中跳下地,用那精致的帕子把雪白的小手擦得干干净净,这时他看了看被弄脏的手帕,然后就把弄得黏脏的手帕揣进自己怀里,脸上就有了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一时张开小嘴正想对师映川说点什么,却又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眼珠一转,向师映川做了个鬼脸,道:“这个手帕归我了,就算是映川哥哥给我的信物啦!” 师映川瞪圆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他看着梵劫心笑嘻嘻的样子,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显得无奈之极,且不说这小机灵鬼究竟是什么逻辑,只从这随便就能捏造事实的本事上就能看出这小家伙的难缠,不过看着梵劫心仿佛小孩子玩家家酒一般的态度,师映川到底还是忍不住莞尔,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梵劫心却已经摆了摆手,很是狡黠的样子,也不多说,只是笑眯眯的,仰头看着师映川,道:“我知道映川哥哥你不好意思承认的,其实你不用害羞的,我都明白。”说着,眼睛稍稍斜睨师映川,狡黠中又有些偷笑的样子,虽然师映川年纪不比他大多少,两人也只是今天第一次见面,并不熟悉,也不清楚师映川的脾气,但梵劫心这个骄傲的小家伙才不相信师映川会真的恼怒。 这种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让师映川彻底被打败,只觉得自己直到今天才见识到究竟什么叫作小魔星,师映川面无表情地抽了抽嘴角,心想还是赶紧找个新的话题算了,不过虽然这样想,却又不能转移得太明显,否则面前这个小机灵鬼只怕会看出来,到时候还不知道小家伙会说些什么,因此师映川略一思忖,干脆却是冒出了一个釜底抽薪的想法,就见他忽然展颜一笑,这笑容里三分肆意,三分不怀好心,看得人情不自禁地有些心里发毛,梵劫心见状,被师映川的这种转变弄得有些愣了,这时却见师映川伸手轻捏了一下梵劫心嫩嫩的脸蛋,轻笑道:“好罢,你说信物就算是信物罢……小家伙,你就真的这么喜欢我?” 梵劫心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他发现师映川此刻的眼神和先前的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如果让他说说到底有什么不同的话,他却也说不上来,这时师映川笑吟吟地又摸了摸他的脸蛋,甚至用修长的手指轻佻地勾了勾他的下巴,师映川的这种行为确实就等于是在调戏了,虽说梵劫心还是个孩子,但是毕竟还是很聪明的不是?从一开始师映川的无奈头疼之色,再看现在这种让人有点儿心里毛毛的模样,对比之下,梵劫心惊讶之余,眼中也不由得透出些许小孩子怯怯的本性来,他眼下有点搞不清楚师映川这个‘漂亮哥哥’是什么意思了,不过这小侍子到底不是普通孩子的想法,那小脑袋里面也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东西,总有惊人之语,只见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师映川,然后脆声道:“映川哥哥,你是在轻薄我么?” “呃……”师映川顿时哑然,什么叫作无话可说?现在师映川就是这种感觉,原本在心中想好的一套说辞在此刻全部飞到了九霄云外,不见踪影,只能干笑两声,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面皮抽搐了几下,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道:“什么轻薄?小孩子家家的,你都是从哪里学的这些东西!” 梵劫心笑眯眯地背着小手看向师映川,一派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狡黠地道:“映川哥哥你难道刚才不是在轻薄我么?呐,既然这样,我还是去问问师兄好了,他一定知道究竟是不是的。”说着,作势就要转身离开,师映川见状,当真是被吃得死死的,这小鬼头儿简直是个魔星,虽然知道这只是小家伙的要挟调皮之辞,但是谁也保不齐梵劫心这个满脑袋稀奇古怪想法的机灵鬼到底会不会真的问他师兄去,要是当真被李神符知道,虽然李神符正常来说不会真的以为师映川会对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做出调戏之举,但师映川这面子也够丢大发的了,因此师映川只能叹了一口气,伸手按住梵劫心的肩头不让他转身,道:“梵小公子,我可真是服了你了,你这小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梵劫心嘻嘻一笑,旋又拉住师映川的手:“映川哥哥,你陪我玩一会儿罢,好不好?” 这种小要求并不过分,如此一来,师映川便暂时和这小侍人待在了一起,梵劫心似乎是天生就闲不下来的性子,没有多少消停的时候,他爬上树又去摘果子,摘下一个就直接往下扔,师映川便在树下用袍子下摆兜住这些被丢下来的果子,不一会儿就收获颇丰,随后梵劫心从树上顺顺利利地下来,两人就去了不远处的水边洗果子。 “映川哥哥,你是不是要在这里住几天啊,那样的话,我去找你玩好不好?”梵劫心手里拿着一枚果子,一边吃一边说道,时值秋初,虽有几许秋意,却还没有到花残叶落的时候,甚至是一年当中非常美好的时光,一路走来,满目都是美景,梵劫心与师映川两人悠闲地散着步,好不惬意,这时师映川也正啃着一只红果,闻言便道:“……我应该会在万剑山停留一段时间,陪陪玄婴和儿子。” 梵劫心闻言,嘟了嘟嘴,虽然他非常喜欢师映川这个‘漂亮哥哥’,可是他现在年纪尚小,心性从某种方面来说还很单纯,甚至还没有对季玄婴这‘漂亮哥哥’的情人产生什么嫉妒的意识,所以当他听到师映川提起季玄婴时,也仅仅是这一点小小的反应而已,并无更多的感觉,其实梵劫心虽然出身尊贵,是真正意义上的含着金汤匙出生,但他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他的侍人生父就已经因故去世了,而他父亲晋陵神殿殿主对这个自己唯一的孩子虽然十分疼爱,但当年神殿殿主与梵劫心生父鹣鲽情深,只可惜梵劫心生父身体羸弱,久久不孕,后来好容易怀上梵劫心,却在分娩的时候难产而死,因此殿主虽然对梵劫心这个自己心爱之人留下的唯一骨肉很是看重,但每每一想到爱人是因为生产而死,就无法释怀,这也使得梵劫心虽然一向在神殿之中生活优渥,却从来没有得到父亲无微不至的爱护,性格也就变得有些与旁人不同。 不过这神殿殿主也是专情之人,自梵劫心生父辞世之后,再没有亲近过其他人,梵劫心自己也争气,聪明俊秀,天资悟性都很不错,殿主心中也是爱如至宝,只叹偏偏有了这种隔阂,所以梵劫心什么也不缺,但终究没有父母的亲切抚爱,这一次他缠着要与李神符一同来万剑山,也是为了出来散心,却未曾想会遇见师映川。 两人边走边聊,忽然间梵劫心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停下了脚步,他跑到师映川前方,微微瞪大眼睛,也不吃果子了,只用一双漂亮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师映川,看得极为仔细,然后他又跑到师映川身侧,仔细地看着对方的脖子与脸部交接处,师映川见状,有些莫名其妙,便道:“怎么了?”梵劫心却不答话,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师映川的脸,然后招手示意师映川弯腰,师映川被他这一系列神秘兮兮的举动弄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在梵劫心面前蹲下了身子,看这小侍人要做什么。 梵劫心见师映川蹲了下来,便用手捧住对方的脸,借着明亮的月光仔细审视着少年美丽的面孔,然后两只小手以一种很古怪的手法细细揉摩着这张精致的脸,对于梵劫心的举动,师映川虽然奇怪,但既然没有什么损失,也不觉得疼痛,便也随他的便去了。 很快,梵劫心突然‘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师映川叹道:“小家伙,又怎么了?”梵劫心松开了师映川的脸,拍手一笑,嘻嘻哂道:“果然是这样!”师映川无奈笑道:“又在打什么哑谜?”梵劫心挺起胸膛,满脸得意洋洋之态,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晃了晃,道:“我刚才用的可是神殿藏书当中的一种秘法哦,专门看面相,可以从一个人的皮肉骨骼这些方面看出这个人的真正模样,哪怕是最高明的易容术也瞒不过我哩,我下午的时候没仔细看,直到刚才我才发现映川哥哥你的样子有不对劲的地方呢。” 师映川听了这话,不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微笑道:“我可没有易什么容,这就是我自己的脸。”梵劫心皱了皱小鼻子,笑嘻嘻地道:“我可没说映川哥哥你易容,你的脸是从生下来就有问题的,有外力影响了你的容貌,从脖子和脸部的交接处就能看到肌肉纹理很奇怪,而且看这走势,以后你的脸部肌肉还会变的,样子当然就跟着变了,这门秘法我学得很熟,一定不会有错的!” 说到最后,梵劫心一脸笃定之色,师映川微微一怔,忽然就笑了,他摸摸梵劫心的脑袋,笑道:“很不赖啊,你看得很准……我还没生下来的时候我娘吃了一种东西,所以药力全都到我身上了,让我的体貌都受了影响,我师父说过,等到以后我渐渐大了,就会恢复了。” ☆、一百二十四、出游 梵劫心听了师映川的解释,立刻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拍手笑道:“我就说嘛,我一定没有弄错的,原来是这样……”师映川展颜一笑,揉了揉梵劫心的小脑袋,笑道:“你这桩本事确实很不赖。”梵劫心脸上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嘻嘻笑着,依旧滔滔不绝地说道:“那当然啦,这可是我自己瞧书慢慢学来的,连我师兄都不会呢。” 说到最后,梵劫心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之间都已经多了几分得意,师映川闻言,目光微动,语气却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笑吟吟的样子,似有意若无意地道:“既然小家伙你是殿主之子,我瞧你也是极聪明的,为什么你爹爹倒没有让你做这一代的圣子,反倒是你师兄成了下一任殿主的候选人?” 梵劫心摊开小手,仿佛并不在意的模样,无所谓地说道:“我年纪还小,师兄十几岁的时候我才刚生出来,太晚啦。”师映川微笑道:“跟年纪大小这个问题可是关系不大,我记得你们晋陵神殿历代圣子也不是没有后来居上的,不过你师兄确实是很有能力的人,想来你父亲也算是有点儿大公无私的人了罢,不以私心为念,没有只想为自己的骨肉谋利,而是以神殿利益为第一,这倒是让人佩服。”梵劫心听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秀丽的小脸上忽然就闪过一丝黯然之色,不过他很快就又强打起精神,勉强一笑,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道:“佩服什么呀,我父亲这个人其实很没趣的,整天板着脸,就好象人家欠了他好多银子似的。” 师映川听见了梵劫心最后的一句话,倒是被逗乐了,几乎要大笑了出来,他伸手轻轻一弹梵劫心的脑门,道:“小家伙,那可是你爹爹,你就这么乱说?小心被他知道了,打你屁股。” 梵劫心抽了抽嘴角,淡淡道:“打我屁股?哼,他可从来都没有打过我。”嘴里虽然这样说着,但是只看梵劫心的样子,却让人只觉得他宁可被父亲打屁股,其实这世上哪个孩子会愿意被打,可殊不知父母如此教育子女在梵劫心眼里却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亲近之举,比起父亲淡漠疏离的相待,他宁可像别的孩子一样,被父亲打骂教育。 师映川之前虽然不知道梵劫心的家庭情况,不过从刚才男孩的一系列反应来看,他大概也就猜到了几分,想来梵劫心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好,不过这与师映川也没有什么关系,他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这时因为刚才谈起了梵劫心的父亲,让梵劫心的心情有些低落,下意识地便道:“好好的,映川哥哥干嘛提他?讨厌……”话一出口,梵劫心就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讲,大概是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有点丢面子,不免有些尴尬赧然,因此梵劫心便立刻转移了话题,指着前方一间亭子道:“我累了,映川哥哥我们去那里休息一下罢。”说话之余,一双大眼睛带着谴责之色地瞥了师映川一眼,似乎是在怪他为什么提起自己父亲。 这种转移话题的功夫显然并不高明,师映川心中暗笑,当然明白这是梵劫心不愿意提起他父亲的缘故,不过他面上却不露出半点痕迹,只是说道:“好,我们过去罢。” 两人走进亭中,在石凳上坐了,梵劫心显然心情不大好,有些无精打采地坐在师映川的对面,两只手支着脸颊,在那里发呆,如此一来,他这样安静倒让师映川不习惯了,师映川想了想,索性作出没有发觉梵劫心神游物外的样子,自顾自地朝亭外看去,这时夜风微醺,空气里有着果实成熟的甜香之气,师映川看着动人的月色,一时间不由得就想到了季玄婴,想到了对方淡漠表面下的柔情,不觉便心中微微甜了起来,但很快的,另一张清丽的面孔又悄然浮上了心头,那是方梳碧似喜似嗔的容颜,然后紧接着,宝相龙树的身影也翩然闪过,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只觉一阵淡淡的怅惘,在数年前他刚发现方梳碧是曾经的恋人香雪海的转世之际,惊喜之余他心中只想着以后好好疼爱照顾对方,但后来随着世事变化,他心中却又多了其他人的位置,这对那三个人来说,也许都是很不公平的罢?这时师映川和梵劫心两人各怀心事,都不说话,于是一丝有点莫名诡异的气息便渐渐在空气中浮荡起来。 师映川凝目望向亭外,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景色,看向其实并不存在的一些身影,而那些影子也让他全身的肌肉都微微绷紧起来,还好,这些感觉很快淡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间只觉得衣袖被人扯了一下,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就扭头看去,只见梵劫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的身旁,正皱着眉头,秀美的小脸已经涨得微红,显然是由于师映川的冷淡而觉得不满,不高兴地道:“映川哥哥,你怎么走神不理我了?”说着,见师映川一副茫然失神的样子,梵劫心忽然就似乎有些泄气,原本正扯着师映川衣袖的小手也松了开来,虽然不高兴师映川冷淡了自己,但是他到底不算是那种无理取闹的蛮横小孩,知道师映川与自己的关系还没有多么亲近,对方并没有义务对自己无限包容,因此梵劫心只是撇了撇小嘴,道:“映川哥哥你在想什么啊,想得那么入神。”顿了顿,眼神却委屈起来,皱着小鼻子嘟囔着:“……映川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跟我在一起,觉得我很烦啊?” 师映川虽然不是什么心肠软的人,不过在梵劫心可怜巴巴的眼神攻势下,他到底终于败下阵来,轻轻一叹,强抑住之前的心境,拍了拍梵劫心的头顶,道:“没有,我没有觉得你很烦,倒是觉得你很可爱。”梵劫心听了,脸上就露出了笑容,他笑盈盈地道:“真的?”不等师映川回答,他就拉着师映川的手,满脸认真地说道:“映川哥哥,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好不好?”师映川道:“你说。”梵劫心抬头瞧着师映川,神色间带着点期待,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师映川吃了一惊:“映川哥哥,我不想在神殿里呆着了,我讨厌那个地方……我跟着你好不好?”师映川这一次是真的惊讶了:“什么?” “我是说,我不要回晋陵神殿了,我想跟着你。”梵劫心脸上阴沉如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师映川第一次看到这性子古灵精怪的小侍人露出这种表情,不禁有些意外,那些刚想出口的疑问也就暂时先咽回了肚子里,安静地听梵劫心说话。 梵劫心低了头,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他淡淡道:“我父亲待我不好的,他很少主动来看我,也很少和我说话,他一点也不像别人的爹爹那样疼我……既然他这么不喜欢我,那我为什么还要回神殿?映川哥哥我很喜欢你,你能收留我吗?”这样说了一大串,梵劫心的心情也阴郁下来,借着说这些话的机会,从另一方面来讲,也未必不是宣泄。 此时的梵劫心神色落寞,这时的他没有之前的那种天真活泼的样子,倒有一丝莫名的老成之意,师映川惊讶之余,不觉也柔和了语气,道:“怎么会,你父亲怎么会不疼你呢,可能有些地方他做得不够好,不过你现在还小,以后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梵劫心显然没有听进去,撇了撇嘴道:“我已经不小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他仰头望着师映川,轻声道:“映川哥哥,你是不愿意吗?其实我很好养的,不挑吃也不挑穿,你的白虹宫很大,多我一个人也没什么的,是不是?等过几年我长大了,就可以做你的平君了,给你生很多小孩子。” 师映川有些哭笑不得:“不是这个问题……劫心,你父亲是晋陵神殿殿主,我怎么可能把你带回断法宗?你父亲不会答应的。”梵劫心忽然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好象是漫不经心的神气:“他才不会在乎呢,我去哪里都好,他不会舍不得的。” 师映川无奈,只得好言劝说着,末了,总算是暂时把梵劫心稳住,准备将这个变得闷闷不乐的孩子送回去,不过他们两人都是第一次来万花宫,哪里认得路,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才在一个小花园里遇见了几名侍女,梵劫心这才被送了回去,而师映川则是去向连江楼说了一声,这才在一名侍女的引领下出了万花宫,好在他对来时的路倒是有印象,一时便速度飞快地朝季玄婴的住处赶去。 在师映川回来之前,温渌婵就已经告辞离开了,夜色中,小楼屋角悬挂着一盏轻纱织就的灯笼,从里面透出的灯光柔柔地照亮了一方天地,当师映川走进小楼,来到季玄婴的卧室门口时,就闻到从里面传出来的淡淡檀香味道,他还没有闻出是哪种类型的檀香,门就已经被下意识伸出去的手直接推开了,师映川走进室内,看见季玄婴正盘膝坐在床上,闭目打坐。 第48节 季玄婴听到推门声,双眼便睁了开来,如今的季玄婴与两年前相比又有不同,两年前的他还是一个颇为青涩的年轻男子,虽有情人,但各方面却终究没有多少变化,而如今再看季玄婴,无论是神情气度还是举手投足之间,都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在生育了儿子季平琰之后,他在许多不引人注意的细节方面都会流露出只有真正的成熟男性才会有的魅力,不过这种改变虽然师映川也隐隐感觉到了,但他却还不懂得如何去品尝这种滋味。 师映川来到床前,问了一句:“琰儿睡了?”季玄婴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师映川伸手在季玄婴的鬓角上摸了摸,笑道:“原来我师父也来了万剑山,我先前看见他的时候,还吃了一惊呢。”季玄婴闻言,微微一抬好看的眉:“……叔父也在?”师映川坐在他身旁,身子顺势歪在季玄婴的怀里,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是啊,估计是有什么事情……玄婴,你身上真香啊,熏的什么香?很好闻。” 季玄婴低头看着少年,白皙的手指在对方光滑的面庞上缓缓移动,却没有回答什么,明亮的灯光中,美丽的少年躺在清俊青年的怀中,这是一幅极美的画面,也是极暧昧的,不过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两人也没有做出什么更狎昵的举动,一来他们两个都不是天生喜欢男子的人,二来师映川年纪不大,对**之事还不渴望,在神智清醒的状况下也没有过床笫间的体会,并不食髓知味,而季玄婴更是生性淡漠,没有多少这方面的冲动,因此这两人凑在一起,哪怕是连孩子都有了,又是许久不见,但却竟然还是互相之间规规矩矩的,除了一些表面上的亲密举动之外,谁也没有想过更深入地做点什么。 季玄婴的手放在师映川额上,他似乎比较喜欢这样安静的相处,脸上的表情十分放松,这时师映川却好象忽然想起什么一般,把手掌搭在了青年的手背上,道:“对了,大伯难道现在还被留在蓬莱,没有回万剑山么?”季玄婴垂目,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端倪:“……我去过蓬莱,但父亲被宝相脱不花软禁,真气无法运转,我虽然可以见他一面,但没有办法帮到他。”师映川听了,脸上闪过一丝微愠之色:“大伯在那里应该没有受什么苦处罢,若是那位阎罗狱主待他不好,大伯毕竟是万剑山之人,宗门也不会坐视不理,给何况以我师父的性情,又怎能任凭自己兄长在山海大狱受苦。” “……不错,父亲他倒是不曾受过什么逼迫,宝相脱不花虽然将他强行留在山海大狱,但除了限制他的行动之外,其他方面都并不干涉,也并不曾逼迫他做不甘愿之事。”季玄婴的指尖轻轻滑过师映川的额头,他语气平静地道:“映川,你想见宝相龙树么?” 师映川的眼睫微微一颤,既而就有些感慨的样子:“是啊,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宝相了。”季玄婴道:“想来他很快就会来找你了。”青年说着,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师映川的胸口处,道:“这里分成了三份,我,宝相,方梳碧……映川你记住,我季玄婴要最大的那一份。”师映川闻言,有些莫名的感觉,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抓住了季玄婴的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玄婴,你知道吗,对于你和宝相来说,我和梳碧是在你们之前的事情,你们早就知道,而对于梳碧来说,我接受了你和宝相,就是背叛。” 他叹息着,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我对她是亏欠的,只是,她还是选择原谅了我。” “她没有原谅你,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季玄婴忽然开口说道,师映川蓦地一滞,他睁眼看着季玄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季玄婴却只是自上而下地迎住他的目光,面色淡然地继续道:“映川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我只是知道有时候如果我愿意原谅一个人的话,那其实并不是因为我真的心甘情愿地想要原谅他,而是因为我不想失去对方,既然不希望失去,那么,就只能原谅,或者说,是假装原谅。” 师映川沉默下去,季玄婴的话太符合他的性格特点了,完全没有隐藏或者稍稍婉转,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也似,直接破开所有遮蔽,赤`裸裸地将里面的软肉,或者说真相暴露出来,师映川嘴角带了些苦笑,道:“玄婴,你总是这么不留余地……”季玄婴低头在师映川额上轻轻一吻:“……我就是这样的人,你莫非不知道么。” 一夜无话,等到第二日一早,师映川梳洗既罢,与季玄婴并季平琰两人一起吃了早饭,师映川眼见情人和儿子都在面前,一家三口团聚,心满意足之余,想起季平琰这孩子自幼长在万剑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心中就起了个念头,便对季玄婴道:“琰儿还没下过山罢,没见过这花花世界,不如今日我们就带他出去走走,散一散心。”季玄婴听了,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于是一家三口便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 万剑山所在的这处地域不但风景名胜不少,使得无数文人墨客流连忘返,而且颇为繁华,如今既是初秋时分,天气便极好,温度再适宜不过,正是出游的好时候,师映川一家三口走在醉人的秋光中,沿路看看风景,买些小玩意儿,倒也快活,尤其季平琰是第一次出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得很,在师映川怀里东张西望的,小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未几,三人路过一处摊子,这是一个字画摊,不算很大,不过东西倒不少,琳琅满目的样子,除了字画之外,还有一些上面或是提诗或是绘着山水人物的纸扇,制作得还算精美雅致,虽然不是什么名家之物,却也可以闲暇之余把玩一二,一时季玄婴停下脚步,在十数把扇子里面翻了翻,挑出了一把,上面绘着寥寥几支翠竹,倒也有几分意境,季玄婴看了看,似乎比较满意,便开口问道:“……这把扇子要多少钱?” 摊主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先前他生意不错,便坐在摊子后面眯着眼睛认真数着挣来的银钱,并没有注意到师映川一家三口,直到听见季玄婴清冷平平的声音时,这才一个激灵,忙扬起笑脸就准备招揽生意。 这中年人循声看去,就发现问价之人正站在摊子前,手里是一把从摊子上取来的纸扇,扇子上画着几笔青青修竹,这顾客二十来岁年纪,身披织绵长袍,束一条银丝宽腰带,既淡雅又显得颇为雍容,身姿气度十分犀利神秀,眸光闪动之间,有淡光流转,仿佛能将所有的一切统统看透,额间靠近双眉的位置缚着一条两指宽的抹额,整个人一尘不染,望之恍若神仙中人,青年身边却是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美丽少女,通身不见半点首饰,素装淡袍,扎着简单的马尾辫,头发油黑顺滑得令人惊叹,容貌极美,若是再年长个几岁,只怕便是祸国殃民那个级数的了,与这青年当真是一对璧人。 这三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虽然这少女的打扮完全不似已婚妇人,年纪也小,但怀里那个玉娃娃一样可爱的孩子却生得与少女极像,况且世间也不是没有十三四岁就早早成亲的人,因此人人都道这是一对小夫妇带着儿子出来游玩,这中年摊主一向人来送往地见多了,眼睛毒得很,一看就知道这三口之家身上的穿戴虽然不很抢眼,却绝对是上等货,多半是哪个大家子里的贵公子带妻儿出游,自然是出手豪阔的,应该可以多赚些银钱,想到这里,中年人连忙满脸堆笑,殷勤道:“这位爷的眼力可是真真好的,我这摊子上的扇子里面就数这一把最好,我报个实在价,只要一两二钱银子,这扇子就归您了。” 其实这扇子原本只卖八钱银子,但中年人觉得眼前这位贵公子应该是那种出手豪阔的主儿,因此便干脆提高了价格,果然,季玄婴也不还价,把玩了几下竹扇之后就取银子给了中年人,中年人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连忙接了银子,心中却在暗笑这种公子哥儿果真是送上门让人宰的冤大头。 买了扇子之后,三人就离开了书画摊子,师映川一手抱着儿子,一手从季玄婴手里拿过纸扇看了看,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道:“这扇子最多只值八`九钱银子,你却花了一两二钱,被人家当冤大头宰了。”季玄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又不差这点银子,何必与他多费口舌。”说着,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师映川的头顶,师映川顿时一翻白眼,无奈道:“我说玄婴啊,我已经十四了,不是孩子了,你能不能别再摸我脑袋了?在儿子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一百二十五、平凡的幸福 师映川被季玄婴这么习惯性地摸着头顶,看在不知情的旁人眼里,就是丈夫在宠溺地抚摩着小妻子的脑袋,虽然好象有点奇怪,却也显得这对小夫妻感情很好,而且季玄婴戴着抹额,挡住了那枚侍人印,更何况就算不挡,也没有几个人会想到那究竟是什么,因此看到这一幕的行人便都只当作是做丈夫的在向美丽的小妻子表示亲昵,就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师映川顿时一翻白眼,有点无奈道:“我说玄婴啊,我已经十四了,不是孩子了,你能不能别再摸我脑袋了?在儿子面前,给我留点面子。”师映川说着,故意装作气恼的样子拍打了一下季玄婴的手,季玄婴吃他这不轻不重的一打,脸上不禁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自他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不知为何,他心中就生出一股很微妙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目光在师映川的脸庞上转了一转,眼中就有了温柔之色,好似秋水流波,神采湛然,师映川无意间触及到他的目光,不觉一怔,笑道:“喂,怎么忽然这样看着我?” 季玄婴却伸手一捏少年的脸蛋,这个举动让他少了几分疏离冷漠,多了几分亲切温和,青年捏着那光滑的脸蛋,理所当然地对情人说道:“……我喜欢摸你的脑袋,也喜欢这样捏你的脸,你既然是我的,我当然可以这样做,莫非你不喜欢么。”师映川听着这番话,有些啼笑皆非,又有些感动,遂笑着叹息道:“好罢,你想怎样都行,我哪敢不喜欢啊。” 这种看似十分乖巧的反应显然让季玄婴很满意,他浑然不在意自己与师映川身外的一切,神色淡漠,眉宇间看不出心情好坏,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只有当目光从身边的师映川和季平琰身上掠过的时候,眼中才会流露出一抹温和之意,当下微微一笑,道:“在宝相面前,你是不是也会这样说话?”师映川明眸流转,似笑非笑的样子,揶揄道:“玄婴,你这是吃醋了么?好酸的味儿!” 季玄婴的眼神虽然平日里像是一把锋利的剑似的,所过之处,什么都要给割开,但现在这眼神在看向师映川的时候却柔软了许多,不再那么犀利,他似乎笑了笑,对师映川的话不置可否:“……你当然也可以这么想。”这时季平琰在师映川怀里忽然嚷道:爹爹,我饿。”师映川恍然一拍脑门,失笑道:“光顾着玩了,忘了这都快晌午了。”说着,轻拍季平琰的后背,柔声道:“琰儿饿了?爹爹带你去吃好东西。” 他对这片地域并不熟悉,不过季玄婴却可以说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对这里即使不是了如指掌,起码也知道个大概,当下便带着情人与儿子转过一条街,向东边方向走去,他身修腿长,步子迈的自然大,因为怕季平琰饿着,所以走得不慢,而师映川身量还未长成,比他矮了一些,在不施展步法的情况下可是没法慢悠悠地跟上他,因此便一手抱着儿子,三步并成两步地小跑着追上,一手扯住青年的衣袖,道:“慢点,你走得这么快干什么?”季玄婴看到师映川清丽的脸上带着点嗔意的表情,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不由得会心一笑,仿佛只要看到师映川,他也就能感到莫名地开心。 一时季玄婴带着师映川父子走过两条繁华的街道,来到一条河边,这是城内河,穿纵交错,乘着船可以到达城内的大多数地方,这时三人面前的河就是其中的一处分流,这里有一个很小的码头,以青石为筑,不时地有船只往来,其中大部分是专门载客的船只,季玄婴唤下一条正经过面前的载客小船,那船缓缓停靠,三人就登了上去,那船夫见客人站稳了,便问要去哪里,季玄婴说了一个地方,船夫点点头,轻快地一划木桨,小船便无声地驶入了河道。 小船走得颇快,不多时便进入了一条更加宽敞的河道,这时水上的船只往来如梭,就不仅仅是轻便的载客船了,或是精巧的画舫,或是运货的商船等等,只看这情形,就能对此处的繁华略窥一二了,两岸可以不但看到酒楼商铺这些地方,还可以看见临河而建的富贵人家,红瓦粉墙,老树红花,都是盛世太平世道才会有的惬意,这时小船经过一排造型各异的建筑,或是雅致精巧,或是富丽堂皇,但统统都不太像是酒楼之类的地方,而且这都是建筑的背面,看不见招牌之类的东西,自然不知道是些什么所在,师映川见了,当然就不免有点奇怪,便用手示意,向季玄婴问道:“这些地方都是做什么的?” 季玄婴顺着师映川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原来是那里,便蹙一蹙眉,很随意地道:“你问这些做什么,总之不是什么好地方。”前时船夫从师映川的声音里就听出这原来是个漂亮公子,不是什么姑娘,心中虽然疑惑这三人的奇怪组合,不过这些也不关他的事,自然也就不放在心上,但现在听了师映川的发问,一来谁都愿意与这么漂亮的人交谈,二来这又是自己船上的客人,于是就笑道:“这位公子有所不知,这些都是男人去风流的地方,只不过这一片地方却是清高些,大多搞的都是卖艺不卖身的那一套。” 师映川听了,便笑道:“想来这卖艺不卖身也只是说说而已,不过是对于普通客人而言,若遇到合心意的,或者惹不起的大主顾,那这规矩自然就破了。”那船夫笑道:“公子说得是,可不正是这个道理么!这些娇滴滴的姐儿平日里要多少人陪着小心,一掷千金才能有个笑脸,简直比那些有家世的小姐们还难伺候,像我们这些小民,这辈子也走不近跟前哩。” 这时季玄婴却忽然一只手搭在了师映川的肩上,道:“……你有兴趣?”师映川有心逗他,便笑吟吟地道:“是啊,不如我们去逛一逛?”季玄婴点点头:“也好,那我便陪你去。”说着,就要叫船夫将船靠过去,师映川见状,没想到季玄婴心思竟然纯净通直到了这个地步,连忙将人扯住,哭笑不得地道:“我只是逗你玩的而已,你就这么当真了?”季玄婴生性淡漠,此时表面上总没有什么变化,唯有眼神当中已经有了些许笑意,不知道究竟有什么想法,却淡淡道:“玩笑不是随便开的,你要做什么,我当然会答应你。”师映川一脸挫败,只觉得心中好笑,那份逗弄的心思早已经消散无踪,这时季玄婴却道:“其实这里也有阴阳宗的人。” “……阴阳宗?”师映川张了张嘴,脸上现出微妙的表情:“他们……”对于这阴阳宗,师映川自然是知道的,这个门派以阴阳双修之术闻名,其中也不乏采补的法门,行事不分正邪,不过倒也不算是什么故意做恶,肆意妄为的邪异门派,但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宗门总是名声不怎么样的,能好得了才是怪事,不过师映川听季玄婴这样说,就知道此处这些青楼楚馆应该是阴阳宗埋的线,可能是主要用来收集情报的所在。 不一会儿,船停靠了下来,三人便陆续登岸,季玄婴显然来过这里不只一次,带头走向了一处外表颇为雅致的建筑,师映川随他进去之后,发现此处确实有些独到之处,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看起来倒是名家手笔,这时有清秀小厮上前相迎,引着客人上了二楼。 楼上设一个圆台,一个美丽少女坐在上面,面前摆着琴,正弹奏着一首悠扬的曲子,整个二楼的座位也并不多,一共才七八张桌子,互相都用屏风隔着,这样的一个所在,看起来确实不错,先不说饭菜味道如何,至少环境就很清静,一家三口上来之后,顿时就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尤其师映川乍看起来分明是个绝色少女,这就更是让那些看过来的诸多目光当中多了几许炽热。 小厮带着三人来到靠窗的一个位置,师映川抱着儿子坐下,笑吟吟地看着季玄婴对小厮吩咐了几句,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光,颇为安心地抚摩着儿子的头发,等着饭菜送上来,时间不长,小厮就将东西送至,上好的白瓷器皿中盛着卖相颇佳的各式精致菜肴,看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不过这时季平琰却由窗户看见楼下有扛着架子卖糖葫芦的人经过,引得身后跟着一群面露馋色的孩子,季平琰见状,便也闹着要吃,对于儿子的这点小小要求,季玄婴当然会满足,当下就起身下了楼,去给季平琰买糖葫芦。 三人在此处清清净净地用过午饭,结了帐之后便继续游玩,而这时在万花宫的一处房间里,一只红嘴鹦鹉站在供它落脚的金横架上,时不时地振一下翅膀,这间屋子很大,首先入眼的便是十几扇书架,上面装满了书,旁边一张巨大的红木书案漆得光可鉴人,案上形形色色摆着各式物品,不一而足,此刻一架大玉屏后面,两张太师椅上蒙着色泽雪白,没有半点杂毛的虎皮,椅子之间隔着一张桌子,上面什么也没有摆,连江楼正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看不出脸上有什么喜怒之色,而在他旁边,傅仙迹亦是面色淡淡,神情不动,这位万剑山剑宗今日的穿戴十分华贵,玄色镶边赭红底子青金色撒花大长袍,带白色细条纹的黑色薄纱罩衣,外罩圆领左衽短罩甲,银灰色的料子上绣着大片的红蓝交错云纹,围一条紫红色嵌玉宽腰带,尤为引人注意的是他头上戴的高冠,通体金黄,却并不是以黄金为材料,上面镶嵌着一圈指头大小的明珠,珠光眩目,他昨日那等简单的打扮与现在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时一名容貌十分秀丽,身段也极为窈窕的侍女走了进来,给两人奉上香茶,这侍女已算是第一等的美人了,但连江楼的目光却连一瞬也不曾停留在她的身上,一来连江楼平生从不耽溺于美色,二来大光明峰这一脉的功夫有些特异之处,修为越深,对浊气就分外敏感,只有对处子与修为高深之人近纯的体气才不会反感,如今以师映川的修为,在面对‘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青楼女子之时,已经会觉得有些浊臭,至于连江楼,却是要求更甚,到了他现在这个层次,甚至普通的凡俗处子都已经不大能够入眼了,因为大多数的普通女子无论多么美貌,他都能够察觉到些许不堪入目之处,或是毛孔略粗皮肤不够细腻,或是骨骼不够匀称修美等等,多多少少都有煞风景的地方,只有那些修行有成或者当真天生丽质之人,不但体气纯净,身体亦是肌骨合宜,这才能入眼,当年藏无真之所以选择澹台道齐作为爱侣,磨练自己的道心,其中澹台道齐修为高深是一个很大的原因,否则藏无真又怎能忍受自己与一个气息不洁、皮囊瑕疵过多之人有肌肤之亲?若是细细论起来,大光明峰历代莲座与剑子不但有伴侣的不多,而且即便是有,那也个个都不是普通人,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热腾腾的茶水香气悠远,袅袅冒着朦胧的白气,傅仙迹浅浅瞥了一眼地上斑驳的日光,然后视线便落到身旁端坐的连江楼身上,没有再移开,此时连江楼的样子与他却是完全相反,只是一袭深青色武士服,没有束发,虽然面无表情,不见喜怒,但一双眼睛开合之间,精光显现,令人一望之下便隐隐心悸,生出敬畏之心,傅仙迹如此看着连江楼,虽然男子与其师尊藏无真的容貌并不类似,但毕竟是多少年的师徒,两个人给人的感觉说不出哪里总有些相象,因此傅仙迹面对着连江楼,就不禁想到与自己弟弟澹台道齐在两年前一起销声匿迹的藏无真,这也使得他更多地回忆起澹台道齐在自己脑海当中的形象,如此一来,纵然他数十年来早已将道心打磨得坚稳如石,心中却仍然不免隐隐作痛。 想到这里,傅仙迹目光看向窗外,语气却是有些冷淡,道:“……多年之前我以为道齐是在与藏无真一战中陨落,因此虽然痛心,但毕竟他两人之间的纠葛不是旁人能掺合的,更何况又是道齐他自己上了大光明峰,没有谁逼迫陷害他,所以无论是宗门还是我这个做兄长的,都不能说些什么,但未曾想,原来他并未身亡,却是被囚禁在大光明峰这么多年。” 傅仙迹说到这里,目视连江楼,脸上明明没有任何鲜明的表情,但在黑白分明的眼眸深处却有什么在快速转换,漆黑的瞳孔中寒气逼人,此刻的傅仙迹与昨日师映川所见到的那位像是和蔼长辈一般的东华真君就仿佛两个人似的,几乎没有丝毫的相同之处,随后就是一声沉沉的重复:“……原来他并未身亡,却是被囚禁在大光明峰这么多年。” 傅仙迹的话中其实有些讽刺之意,不过连江楼只作不闻,那一双眼睛异采流动,如同千里暮云一般,变幻莫测,闻言却是神色不变,他黑色的眼珠往傅仙迹这边瞥了一眼,眉目之间逐渐聚起一团风暴,仿佛是在无声地冷笑,却也没有否认的意思,只道:“师尊当年不忍下手伤他性命,便囚他在舍身崖,真君现在提起旧事,也是于事无补。”男子这样说着话,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蓄积起来,脸色虽然依旧平静,但这平静的表面下,也许却有暗流正在奔涌。 傅仙迹的眼眸深邃起来,森森然,这位在师映川面前颇为和蔼可亲的一派宗主,此时看上去却有那么点儿不同的味道,那血红的嘴唇是微微抿着的,显得严肃了许多,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就像是蒙着一层冰,冷,硬,利,仿佛能把整个天地都席卷了进去,乍见之下,与澹台道齐何其相似!此时他用这种深利无比的眼神看着连江楼,双目之中仿佛是燃起了火焰,而连江楼的目光也是毫不犹豫地迎了上来,周围的空气瞬间凝滞,几乎让人无法喘息,若是有旁人将这种情形看在眼中,定然会以为只要再有一点什么碰撞,那么这两位大人物就会直接动手。 但就在这种无声的对峙达到了巅峰的那一刻,突然之间,这种气氛忽地就松了一线,傅仙迹不曾立刻有什么反应,只是拿眼打量着连江楼,黑不见底的眼珠子里看不出究竟有什么情绪,半晌,方淡淡道:“身死魂消对于世间任何人来说都是恐怖的,而我辈武者,行到尽头也许就是超脱,也是毕生的追求,而我们也确实有超脱的机会,常人不过匆匆数十年的寿命,而武者修为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延寿不少,成就宗师之后,更是突破壁障,寿命得以大幅度延长……” 傅仙迹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盯着连江楼,半晌,才开口接着说道:“……道齐他已经进入宗师之境,寿数悠远,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去享受这世间的一切,然而两年前他却销声匿迹,甚至很可能已经陨落,我这个做兄长的每每思及至此,便觉得心中恻然。” 傅仙迹说着,眼中掺杂着一片灰暗无边的黯然,显出几许怔忡的神色,却是多了几分苦笑几分自嘲,目光从连江楼身上移开,哂道:“我这二弟果然是最冰心冷肺不过,除了藏无真之外,旁的竟是全不顾了……” 这位东华真君璀璨如星的眸子略略一黯,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一派堂皇高华的气度,但是不等他再开口,连江楼便忽然将腰畔佩带着的那柄神兵--和光同尘取了下来,放在了桌上,傅仙迹眉头微微一皱,似是不解连江楼为何忽然将历代莲座的佩剑拿了出来,不过很快他的目光便渐渐聚起,只见连江楼当着他的面缓缓拔出剑来,然后一手按在漆黑的剑格上,傅仙迹注视着他的动作,发现此处原来有一个极不起眼的机关,紧接着,连江楼的手指在机关上轻轻动了几下,只听一声轻响,剑柄后端竟是自动打开,露出了一个藏在里面的剑柄。 连江楼拈住那剑柄,将里面的剑抽了出来,赫然是一把断剑,剑身散发出一股锋锐之意,寒光四射,令人忍不住寒毛竖起,傅仙迹的目光当即一顿,显然他已经认出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须臾,方微微动容道:“这是……道齐的‘鹤鸣崩音’!” “当年澹台道齐战败,此物也在那一战中毁损,我师尊便将这把断剑收起,花费工夫将其融入到和光同尘当中,合成一把剑,如今我师尊与澹台道齐都已下落不明,既然如此,此物便交与真君保管。”连江楼声音平平地说着,将断剑放在了桌上,傅仙迹眼神反复变了数次,终于伸出手,将这把鹤鸣崩音拿了起来,他沉默许久,想起澹台道齐那熟悉的容颜,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 傍晚时分,师映川与季玄婴和儿子三个人这才回到了万剑山,这一天下来,一家三口过得很是愉快,还买了不少小玩意儿,一时师映川让季玄婴带季平琰回去,自己则是去了万花宫,想去看看连江楼。 到了万花宫,师映川向人打听连江楼的住处,之后一个清秀侍女便为他引路,来到一处占地颇大的建筑前。 这里是招待最尊贵客人的地方,以连江楼的身份,也只有此处才适合让他落脚,一时师映川进到里面,却发现连江楼不在,室内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本摊开未看完的书,旁边的茶已经凉了,师映川眨巴了一下眼睛,走到窗前往外看,东张西望的,却并没有看见连江楼的身影,正有点失望的时候,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你在看什么?” ☆、一百二十六、思想上的冲突 师映川站在窗前自窗户往外看去,只看到夕阳下一片如画景致,却并没有发现连江楼那熟悉的身影,他正有点失望的时候,却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你在看什么?”那声音令师映川整个人顿时一惊,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欢喜之色,且不说这声音熟悉得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认出人来,就是这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又完全不被察觉的修为,天下间也没有几个。 如此念头一转,师映川已经回头看去,同时笑道:“……师尊,你刚才去哪了?我都没看见你呢。”他说着,转过身来,一眼正见到连江楼负手走近,也不知对方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男人穿一件深青色武士服,一尘不染,头发没有束起,从容披垂着,像是一匹华丽的黑丝绸,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是掌心向上,托着两枚白玉球在掌心里慢慢转着,玉球表面上雕刻着活灵活现的精美花纹,一看就知道并非世俗中的凡品,而腰间则佩着他那把有名的宝剑和光同尘,色黑如墨,不过这些都还罢了,真正吸引师映川注意的,却是连江楼嘴唇上的异样,那薄唇不知怎的,竟是完全褪去了颜色,变得与肌肤类似,淡淡如莲,很是莫名其妙,也透着丝丝诡异之感,师映川看得清楚,不禁为之愕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师映川这样疑惑,脸上的表情里自然也就带了出来,只是还轮不到他去细想,连江楼那种几乎可以穿透一切的目光便已经移了过来,似乎刹那间就已将他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嗓音依旧平静地说道:“……看你这个样子,似乎是心情很好?”师映川听男子问起,便将那点疑惑暂且丢到一边,笑嘻嘻地道:“嗯,今天和堂兄带了琰儿一起出去逛逛,玩得挺开心的。”说着,渀佛是来了兴致,便絮絮叨叨地说了今天都去了什么地方玩,买了什么东西,吃了什么,说得眉飞色舞,这样兴致勃勃地说着,连江楼则是显出好耐性,一味静静看他说着,并没有打断少年的话,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舀眼偶尔打量一下,待师映川说完了,方道:“……这些并无不可,只是你须得记住,无论什么人或事,都不要耽误了你的修行。” 连江楼的音色优朗而特殊,有着一股渀佛金铁一般的磁性,也有着比刀剑还要锋锐的笃定,虽然他在面对师映川这个徒儿的时候没有像对其他人那么犀利,不过当连江楼说话之余淡淡一眼瞥过来的时候,却足以令人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那种灼目的眸光瞬间就渀佛能将黑夜照亮,只是,他这样一望,就好似无声处听惊雷,那是令人心颤的黑色眼睛,里面无有尽头。 师映川见了,心中微微一凛,脸上嬉笑的神色便收敛了,他看向连江楼,发现对方并未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流露,也没有继续嘱咐自己的意思,只是望着窗外夕阳下的漫漫景色,淡然不语,师映川见状,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连江楼是不是对自己有所不满,甚至有所怪罪,他回忆着自己是否做过什么让连江楼不喜欢的错事,但这些思考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一时间心中转着这些念头,反复思量着,但嘴上却不敢多说别的,更没有蘀自己辩解什么,只不过在这一刹那,他的脸上分明有一闪而逝的异样,只垂手道:“……是,我知道了。” 对于连江楼这个亦师亦父的男子,师映川在亲近爱戴的同时,也是颇为敬畏的,但是听连江楼的这番话意,似乎他并不怎么喜欢自己耽于情爱之事,也不希望有太多的亲情牵绊,排除连江楼本身的性格因素,师映川只觉得这个男人对修行之事已经达到了心无旁骛的地步,虽然自己不是很同意这种想法和做法,不过对于连江楼多年以来的敬爱和亲近之心,还是让师映川选择了顺从,但同时他也不由得转动起脑筋来,又不想让连江楼看出来,于是就只轻轻咳了一声,却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在想着说点什么将眼下这话题赶紧岔开去才好。 而连江楼却并不会去管师映川自己是怎么个想法,事实上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移开了视线,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傍晚的余晖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身上,给他整个人都涂上了一层近乎神圣般的色泽,师映川见状,忽然就觉得好象有点儿难以仰望对方,不禁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想要避开那种光芒,不过师映川见连江楼唇色近无,实在是很怪异,便忍不住有些好奇地问道:“师尊,你的嘴巴……这是怎么了?”连江楼语气淡淡道:“中毒而已。” “……中、中毒?!”师映川的反应不可谓不强烈,他吓了一跳,大惊道:“怎么中的毒?是谁?”以连江楼的修为,谁能给他下毒,谁又敢给他下毒?而且这里又是万花宫,莫非…… 师映川心中念头急转,他刚想开口认真询问一二,不过此时连江楼却并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已经自动说道:“……不必聒噪,这是服用‘七绝草’所致,用不着大惊小怪,我因为练功所需,向傅仙迹取得一株七绝草服下,这才如此,等到药性彻底化去,自然会恢复正常。” 师映川听了,这才稍稍放心,这七绝草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灵草,他也只是在一些古籍记载中见过而已,并没有看过实物,此物由于药性十分奇特,服用之后会因中毒而使人嘴唇失去血色,因此还有一个别名叫作‘点绛唇’,师映川曾经在与季玄婴的闲谈中倒是听过季玄婴提起,说是他们万剑山就有这种宝物,但连季玄婴自己也是没有见到过的。想到这里,师映川心中不禁转念,如此珍贵之物,连江楼究竟是如何从傅仙迹手中得来的?看来这两位大人物之间,必是有一段私下里的交涉……刚想到这里,却听连江楼道:“川儿,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你要时刻记得。”师映川眨巴了一下眼睛,有点摸不着头脑:“师尊,你这是指……” “……对你而言,修行才是第一要紧之事,除此之外,其他无论人或事,都须得放在后面。”连江楼的声音还是平平淡淡的样子,但语调却是斩钉截铁,根本不给师映川任何置疑的余地,师映川闻言,不免微微皱起眉头,他不太喜欢也不太接受连江楼的这种说法,但还没等他开口,连江楼近乎纯黑如浓墨的眼睛便盯过来,打断了他想要说话的势头:“……你的私事究竟如何,想与谁交好等等,这些事情我基本不会管你,但在此之前,提升修为、一心精进就是你最大的任务,其他的一切,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必须为此让路,川儿,你可听到了?” 这种带着隐隐的强势,甚至倾向于命令式的语气,由连江楼这个做师父的说出来当然是可以的,师映川纵然身份极高,骨子里也有傲气,但作为弟子和儿子,对连江楼有足够的尊敬与爱戴,当然也决不会对师父的态度有什么不满之处,但是他虽然不在乎连江楼对自己说什么,甚至责骂也完全没有关系,但师映川希望那是出自于别的什么原因,而不是这个问题。诚然,他知道连江楼对自己期望很高,平日里对自己也是严格要求,但现在师父舀出这样少见的强硬态度,却只是针对自己的私事,这似乎已经有些……想到这里,师映川也不免有些不快,他的性子无论表面上看起来是什么模样,但实际骨子里却是吃软不吃硬的,连江楼如此行事,他虽然因为敬爱对方而不想当面反对什么,但种种情绪却已经都很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而眼下正被自己弟子暗自腹诽的连江楼却并没有再看少年一眼,而是仍旧望向窗外,那澄静不染微尘的双眼淡淡将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也许是因为男子黑色的眼眸太过纯粹,因此几乎显得虚化起来,甚至有些近似于空洞,但是连江楼的注意力也显然并没有放在这上面,他的目光之中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不过此时连江楼忽然又无声无息地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师映川,他开口,语气却与先前斩钉截铁的态度有些不同:“……你对我的话,似乎不以为然?” 连江楼说这话的时候,他掌心里的两个精美的白玉球还兀自缓缓转动着,一双眼睛虚看过来,漆黑的瞳孔中清气逼人,渀佛是黑夜中的电光闪亮,师映川微微低首,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表示出恭敬之意,但他却没有立刻回答对方的问话,只是沉默着,他忽然发现随着自己慢慢长大,来自各方面所要面临的东西或者说问题,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这时连江楼瞥他一眼,唇边似有微弧,似是淡淡地笑了笑,也似是一片冷色:“川儿,回答我的问题。” 连江楼虽是语气仍旧平淡,但那眉宇之间却兀自存有一丝铮铮锐气,显然如果师映川还想沉默以对的话,也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因此这时师映川就看向了连江楼的脸,带着一丝犹豫缓缓说道:“也不是不以为然……”说到此处,他看着男人微微显寒的眼睛,心中忽然有片刻的僵硬,嘴上却已经在斟酌着究竟应该怎样组织语言:“只不过我觉得师尊在有些事情上,也许不必太过小心了,我自然知道修行是极重要的,我辈习武之人,最要紧的就是修行一事,这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这与其他的事情其实也并不冲突……师尊,映川并不是贪溺男欢女爱、儿女情长的人,只是……有些东西总是人之常情,我自己会把握分寸的,师尊不必担心我。” 师映川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自己也分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以至于他说话的语气和口吻都显得有些奇怪起来,莫名地生硬滞涩,渀佛是在机械地想要表明着什么,又渀佛是有些隐隐地埋怨与不平--在多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天,一辆马车载着才四岁的他来到了居于常云山脉的断法宗,从那一天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待在大宛镇董老七家里受他夫妇二人打骂虐待的瘦小男孩,又过了几年,在大光明峰脚下,跪地七天七夜的他终于开始拥有了一个很特殊的身份,为此他感谢为他带来这些变化的连江楼,但对方的一些想法,他却未必完全接受。 “……你年纪尚轻,有这种想法也是难免。”出乎师映川意料的是,连江楼对他的这种表现并没有恼怒,男子只是淡然道:“我并非不近人情,只是你要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不要忘记了。”师映川听了,便应了一声,但他的这种反应显然并没有什么诚意,因为在他看来,很多这些问题都是在将来才可能需要面对,而如今自己要考虑的是眼下,而并非未来那么远。 不过他的这种反应完全都落在了连江楼眼中,而连江楼也不点破,只是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比普通的成年男子要高上大半个脑袋,如此站在师映川面前,彻底就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压迫感顿时大增,下一刻,师映川忽然全身一绷,挺得笔直,原来是连江楼伸出手,一根手指正正点在了他眉心的位置,那指尖上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很怪的感觉。 师映川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有些意外的样子,似乎不明白连江楼是什么意思,而连江楼那鲜明的身影却是深深遮在他面前,铺天盖地,将此刻他心头纠缠不去的各种思绪统统冲淡无踪,这时连江楼微微低头,目光压下,师映川与那目光接触,脸上变了变,似乎想要表现得与平日里一样,但这种念头很快就在男子那犀利的目光下溃不成军,此时此刻,师映川虽然心里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连江楼这样看着,他却还是有些不自然,有些弱气起来,连带着心跳也变得快了一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就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自己对连江楼的感情,实际上比自己从前预想中的还要多上许多。 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的心里忽然就泛起了一股不是强烈也不是平淡的滋味,这些东西缓缓重合在了一起,那是一汪浓烈却又醇淡的老酒,自心底汩汩流淌出来,师映川抬起头,迎向连江楼的眼睛,他轻声说道:“我知道的,做父母的总是为子女好的,为孩子着想,我现在也做了人家爹爹,开始逐渐明白这种心情了,所以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父亲。” 这番话的最后那两个字令连江楼的眼神忽然就那么微微一闪,他俯脸下去,看着师映川,师映川从男子那数十年如一日般没有表情变化的平静面孔上看不出对方的心思,只看着连江楼伸出了手,那只生有六根指头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搭在了师映川还并不宽阔的肩膀上面,师映川见状,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下意识地就抬手抓住了男子的手,他抿了抿唇道:“父亲……”他与连江楼虽是父子,但从来都只是以师徒相称,师映川也只会叫‘师尊’,不会称‘父亲’,此时这个词说出口,无论是师映川自己,还是连江楼,其实都是有所震动的。 连江楼眼神微微深邃,无法从外观探知他的真实心思究竟如何,他手上不轻不重捏了捏师映川因为年少所以还显得有些单薄的肩头,心中就有些淡淡的异样之感流淌而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在师映川来到断法宗之前他是不明白的,直到师映川后来被带到了他的身边,他开始看着这个人慢慢长大,从垂髫幼子逐渐成长为豆蔻少年,以后还会变成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这种感觉就好象是亲手撒下了一颗种子,然后看着它发芽,成长,再到开花,那是以独特视角来共同经历过的一次人生,带来的是记忆中的一抹亮色,面前这个少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一直都在培养少年成材,以便在将来坐上他的位子,继承他的衣钵,这个孩子是注定要一飞冲天的,而眼下,这个被他寄予很大期望的少年还不够强壮,不足以担当所有风雨,还需要他的督促,他的培养和鞭策,直至长成参天大树为止……连江楼抚摸着师映川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少年在一路成长过程当中的点点滴滴,十几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他第一次看见师映川的时候,师映川还只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有着一张冻得发青的脸,完全只是一个瑟瑟发抖的渺小生命,后来,在师映川满四岁的时候,他派白缘下山,前往那个小镇,将师映川接回断法宗,再后来,七岁的师映川跪在大光明峰脚下,成为他的弟子,再往后…… 这些记忆中的画面如此流水般淙淙而过,一幕幕都很熟悉,从心底自然而然地升起,连江楼按在少年肩头的手似是重了重,然后就收了回来,他的目光自师映川脸上一扫而过,依然如当年最初时见面时的那样,师映川发现男子分明是笑了一笑,尽管不很明显,但脸上因笑容而自然生成的那种肌肉纹路却是可以看到的,这也使男子原本未曾有暖色的容颜平添了几许和融之意,这个样子让他看了也不由得跟着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不过连江楼却并不是一个轻易将情绪外露的人,他看了师映川一眼,然后便以一种类似于温和的语气,说得非常平淡:“……随我出去走走罢。”师映川心中尚自有些没回神,只下意识地应道:“是。”他话刚说完,连江楼已是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高高的背影,师映川连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彼时傍晚霞光遍洒,四周宫殿巍峨,花木森森,不远处还隐隐有钟声悠然传来,倒似是让人有一种身在红尘之外的错觉,果然是大宗门气象,连江楼所住的这个地方环境极好,确实是一处静居胜地,出门不远处就有一个清澈的小湖作为点缀,湖边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竹,水上浮着一些水禽,都是羽毛艳丽丰美的珍异品种,此时光线温温,照在人的身上,有一种异常静谧的感觉,微风静静地吹拂,连江楼慢慢走着,没有立刻开口说什么,而他不出声,师映川自然也不会抢在前面说什么,直到后来师徒两人走到一片梧桐树下的时候,连江楼这才缓缓道:“……你的性子若是认真论起来,有些地方倒是像我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上,也曾给你师祖添过不少气恼。” 两人站在树下,另一侧的的园圃之内有数畦淡菊迎风招展,香气宜人,师映川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就忍不桩哧’地一下笑出声来,没憋住,他觑了连江楼一眼,想起藏无真曾经无意间对自己讲过的那些连江楼小时候的事情,不禁忍着笑小声道:“这倒是,师祖说了,师尊你小时候……”刚说到这里,师映川突然一下子住了口,只因他却是想起来藏无真如今已经失踪两年,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经陨落了,那毕竟是连江楼的恩师,他的嫡亲师祖啊……思及至此,师映川心中也不是个滋味儿,而连江楼见他如此,似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并未开口,一时间秋风悠淡,愁煞人肠。 ☆、一百二十七、我是一个意外 一时间想到藏无真音容笑貌,师映川下意识地便摸了摸手腕,那上面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散发着淡淡的清凉之气,正是当年藏无真赐给他的寒心玉,思及藏无真两年前见到澹台道齐时的决然,师映川倒是品咂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时他与连江楼再顺着路走了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目光所及,有假山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花木亭台之间,亦有人工形成的小小瀑布垂流而下,连江楼也不急着开口,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把玩着掌心里的白玉球,天空中洒下金红的薄辉,披在他肩上,一如变了色的霜痕,而在他身旁,师映川觑着他青衣黑发,缓步徐行的样子,那有点儿复杂的目光投在男子身上,便是捉摸不清的味道。 两人便好似只志于赏花观景一般,并肩漫步前行,未几,周围一眼看去,已是各式精美的建筑,在假山古树之间掩映,别有趣致,处处都是不俗,师映川受到环境影响,心情也随之放得平稳了些,这时师映川迟疑了一下,似乎接下来有话要说,不过还未等他开口,连江楼却先他一步,说道:“……之前我说的那些话,你总有些不够认同,不过我还是要告诫你,若是耽溺于情爱之道,对你的修行虽然未必有害,但也不会有益,你牢记这一点。” 以连江楼的性情,能够不只一次地提起这件事情,可见他对师映川的看重,师映川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对于连江楼的爱护,他自然是感谢的,但感谢是一码事,完全赞同又是另一码事,便挠了挠头,也不否认连江楼说的话自有其正确的地方,只是叹道:“修为,修为……我知道这是顶顶重要的,不过这天下的事,也不全都只有这一件,总也应该再掺着些别的东西,不然的话,这一辈子也没多大意思,跟那些苦行僧也差不多了。” 连江楼眼中带着纯色,里面看起来半点杂质也没有,清如冬水,他似乎是窥透了师映川的心思,淡淡展眸,冷峭的弧线便好似一抹弯弯的锋利宝刀,在唇间一割而过,看到连江楼这种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不快、但至少是不认可的模样,师映川顿时只觉得心头一堵,好象有东西塞在了胸口那里,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时连江楼眸光不轻不重地一转,那种瞬间闪现的锐利之色罩住师映川,仿佛立刻就将少年的心思看得通透无比,他冷然收回目光,道:“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如果认为是对的,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这番话虽然说起来语气还是平淡的,不过师映川对连江楼何等熟悉,自然能够从中听出些许的责怪,于是师映川便迟疑了一下,但当他看到连江楼那种高高在上,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的眼神时,不知怎么了,师映川胸口那里就一下子堵满了什么东西,忽然脱口道:“难道师尊你除了修行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意吗?都是可有可无的?包括……包括我?” 第49节 这话一出口,师映川就有些后悔了,而且后悔之余他也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种事来,忍不住心里有些不自然,但当他看到连江楼只是微微挑眉的反应时,心里立刻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往上冲,这让他忘记了自己应有的态度,咬了咬嘴唇,却不看连江楼的脸,而是微微扭过头去,一字一句地道:“也包括我吗?是不是我也要排在你的修行大道后面?” “……为什么会这样问我?”连江楼沉默了片刻,这才问道,他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地有些不解,其实见到师映川这个模样,连江楼反倒微微而哂,不过师映川并没有看见这些,他只是有点倔强地刻意去瞧着别的地方,但是又有些泄气,决定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立刻扭过了脸,不过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自嘲,自己在连江楼身边这么多年,又不是不知道对方的性子,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恼怒的呢? 但是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师映川也还是心中有些不舒服,当然,他更不会忽略连江楼方才那嘴角上如同刀锋层层铺开一般的淡漠,这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此刻已经黯淡下来的天光再也释放不出什么热量,微凉的风吹来,把最后的一丝残余暖意也都吹散了,只剩下空气中某种奇怪的情绪在缓缓流动,而这时偏偏连江楼却停下了脚步,他修长的指头只是微微一动,手心中的那两颗白玉球便被他不知道收在了哪里,他看向师映川,在这时候他才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去看这个少年的反应,有些不解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为什么会这样问我。” 在这个时候,连江楼才显出他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一面,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点想笑,但他又猛地绷住了脸,稍稍扭过头来斜睨了连江楼一眼,但总算他脑子动得极快,因此转眼间又马上扭回脑袋,也就顺势撇了撇嘴,连江楼见状,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看师映川摆出这副姿态,便伸出手去:“……回答我的话。” 师映川的耳朵刚听见连江楼说出的第一个字时,就在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左肩忽然一紧,却是身边的连江楼伸手过来,直接扣住了他的肩头,紧接着那手上已经加了力道,生生将师映川的身子给扳了过来,这一系列动作快得就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师映川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已经被动地与连江楼形成了面对面的局面,他下意识地一抬眼,恰与男子目光相对,彼此四目交投。 连江楼纯黑色的眸中闪了闪,惊讶之色犹未消失,两人目光相接,如此一来,师映川顿时没来由地有些恼羞成怒的趋势,但他面前的人却是连江楼,他又能怎么样?但是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的,就连师映川自己也没有料到,在那么一瞬间,逆冲的热血猛地充斥了师映川的脑子,他忽然张开双臂,重重地将连江楼的腰抱住,饶是连江楼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师映川的这个举动确实出乎他的意料,有些吃惊,本能地就想要发力,不过总算连江楼反应得很快,在发力之前就及时收手,卸去了力道,如此一来,也就只能由着师映川去。 师映川这一下抱得非常紧,结结实实的,以至于两个人之间贴得一点空隙也不剩,彼此清楚地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以师映川的身高,正好他的脸就贴在了连江楼的胸口位置,把连江楼平稳有力的心跳都听了个明白,其实这时师映川自己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做,不过他忽然又赌气起来,有许多复杂到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干脆把脸凑得更紧密些,贴在连江楼胸口,下巴抵着绣纹精美的衣襟,在男子青色的武士服上狠狠蹭了蹭,看起来亲密非常,而连江楼似乎并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这种局面,所以他干脆不动,半响,师映川才闷闷地说话了:“……你要我回答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又有些恼了,事实上,他自我惊讶之余,又觉得莫名其妙,除了现在抱住连江楼的这个举动之外,他发现自己甚至无法用更确切的什么言语或者行为来表达自己的某种心情,此刻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心底深处如同潮水一般徐徐漫了上来,淹没了什么东西,但他依然享受自己于连江楼而言那种亦徒亦子的身份,但连江楼显然很煞风景,他低头看了看师映川,脸上略显微愕的表情证明他确实不知道这个少年在搞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去说自己想说的话,连江楼道:“你是在……抱怨我对你不够好?还是说,你认为我不在意你?” 师映川突然间就尴尬起来,他觉得自己好象是无理取闹了,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怎么竟还闹起小孩子的脾气了?他抬起脸看着男子,胳膊也松开了对方,脸上微微发烧,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了:“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是,不、不对……”连江楼皱眉打量了一下师映川,明显不快地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如今你相貌不但越来越像你娘,没有男子气概,怎么连言谈举止也学那等妇人之态,扭扭捏捏不痛快!” 师映川顿时满脸一涨,他一向是不会顶撞连江楼的,但此刻他却只觉得胸腹之间鼓起一大团郁气,若是不赶紧发泄出来,只怕是会把他给憋死,当真是不吐不快,师映川狠狠瞪起眼,将他的坏心情完全体现在表情上,冷笑道:“是了,就因为我像我娘,所以你看我不顺眼是不是?你很不喜欢我娘是罢,所以看到我这张脸就会想起她,让你不痛快,你甚至没有替我把姓氏改过来,连提都没有提过一句,让我就这么姓师,可我根本和师家的人没有什么感情,为什么要姓师?我是你的孩子,你却连我姓什么都不在意……你以为我很喜欢长成这个样子么,我也想长得像你啊,可它偏就像燕乱云,我也没有办法!” 师映川说出了他一直以来都没有说过的话,连江楼脸上似是有些意外的样子,但同时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师映川嘴里说着气冲冲的话,表面上他却是弄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姿态,直勾勾地盯着倒像是很意外样子的连江楼,紧接着,少年气势如虹地一甩手,顺势转过半个身子,不看连江楼,就好象是闹了脾气的小孩子故意等着父母来哄一般,但连江楼显然不是会哄人的那种人,他见师映川不再与自己对视,便也无声地移开视线,淡声道:“……你在跟我耍脾气?”连江楼越是这样,师映川心里越是羞恼,很有点羞刀难入鞘的架势,他磨了磨牙,两手拢进衣袖里,木着脸皮道:“我哪敢。” “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情?”连江楼说了一句,但接下来却再没有什么声音了,与此同时,一股空落落的感觉突如其来,师映川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转身看了回去,然而刚才连江楼所站的那个位置上已经空无一人,男子杳然无踪,师映川的视野内只剩余暗淡天光下的假山流水,玉阁秀亭,风从面前吹过,几片叶子被卷起,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沉静,一片安静,甚至静得近似于死寂,一只水禽孤独地游在水面上,没有发出一声啼叫。 “……师、师尊?”师映川的心脏忽然停了那么一下,他连忙游目四顾,却哪里见得到连江楼的影子?师映川不禁咽了咽口水,提高了声音道:“师尊?”但他尽管这样喊了一嗓子,却还是没有人回应,师映川有些怕了,他呆了一呆之后,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只是,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生气了?不会这么小气罢?真生气了?” 四下寂寂,依然没有谁来响应,师映川咬了咬嘴唇,屏声静气地听了听,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声息,没办法,他只好再次开口,这回他的声音又提高了那么一线,却是隐隐发颤:“喂……师尊,我刚才只是胡说的,你别当真啊,我还是小孩子,童言无忌的!” 周围静得有些可怕,师映川的心开始渐渐沉了下来,从原本的忐忑变成了沮丧,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在意连江楼,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师徒与父子关系,或许平日里并不明显,也不觉得浓烈,但在此刻却让自己连呼吸也有些艰难……师映川再次环视四周,依然一无所获,他怔怔地站在当地,忽然就觉得好象被抽去了不少力气,全身的劲道都在随着呼吸而急速地流失,师映川下意识地捏着腕上的玉珠,喃喃道:“不会是真的恼我了罢……”不过就在他心中栗六之际,一个声音却在身后突兀响起:“……我为何要恼你?” 这声音不大,然而听在师映川耳里,却好似平地里起了一声响雷,轰得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表情便僵在了脸上,他张了张嘴,却只是无声地吐出些许浊气,然后他的脸部肌肉就整个放松起来,神色也渐渐地平静了下去,有气无力地叹道:“师尊……”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只见连江楼一只手里托着一大把指肚大的红色果实,赫然站在刚才消失的地方。 也许是师映川这样吃惊到有些失态的模样确实很有意思,连江楼见了,倒是笑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继续问刚才的那个话题,而是悠然地将托着果实的手递到师映川面前,道:“在怪我?吃罢。”师映川哑然,他这才明白刚才连江楼到底是去干什么了,这个男人没有拿什么软话和颜悦色地哄他,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也就是去不知道什么地方摘了这些果子来给他吃,用这种别扭乃至拙劣的方式来哄哄他,或者也可以说,在表达歉意?还真是……真是把他当成小孩子了?以为给点糖果点心之类的东西就能摆平他! 师映川突然就有点莫名其妙的羞愤,好象是被耍了似的,同时又有点有气无力的感觉,然而他还能怎么样?面对这么一个男人,什么郁闷埋怨,什么抓狂焦躁,统统都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因此师映川嘴角抽搐了一下,到底还是伸手去把连江楼掌心里的果实给抓了过来,恶狠狠地一下子全塞进自己嘴里,他的手比连江楼小很多,只抓走了一半,嚼得满嘴都是酸甜的汁水,连江楼看了他一会儿,倒是又笑了一下,这回他的笑容显得温和了许多,道:“……刚才的那些话你能说出来,其实我很满意。” 呃?师映川正在嚼果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听见连江楼这么说,倒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连江楼掏出一条雪白的帕子,递过来示意他擦擦嘴角的红色汁水,一面心平气和地道:“……在我看来,也许是你在大宛镇四年的经历所致,让你的性子变得总有些阴沉,有话会藏在心里,这一点你自己最清楚,所以你方才能把你心里一直压着的话说出来,这样很好。” 师映川伸长了脖子,有点艰难地使劲儿吞下那一大团嚼烂的果肉,他呆呆瞧着连江楼,一面拿着那条帕子下意识地擦嘴,连江楼微微扬起浓黑的眉毛,瞥了他一眼,是直指人心的犀利:“现在倒是作出这副模样来,刚才怎么胆气壮得很?”他说着,目光又移向前方,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顿了顿又道:“有话就可以说,有问题就可以问,比起一个事事都藏在心里的顺从恭敬弟子,我更希望你有反对和质疑我的勇气。” 这番话真的有些出乎意料,因此师映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心思被点破,有一点点尴尬,而连江楼显然也没有要他回应的意思,只是将手里剩下的果实送到师映川嘴边,看他那动作,就好象是在喂马或者喂兔子什么的,师映川心下腹诽,却也还是乖顺地张开嘴,接住了几颗果子,这时他的心情已经开始平复,能够以平常心面对连江楼了,而连江楼的目光与他一接,又移开:“……我并不曾因为你像你娘而看你不顺眼,事实上如果你确实很介意你的姓氏,那么你可以随我姓连,这些都无所谓,无论我与燕乱云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与你无关,你是你,她是她,这一点你要记住。” 师映川沉默了片刻,然后注视着连江楼:“师尊,我看得出来,你根本就不喜欢她,你们两个人当年之所以有了我,应该是因为什么意外,是不是?”连江楼听了,没有立刻回答,他回忆起从前的事情,记忆的画卷徐徐展开,仿佛就在眼前,回到了年少时的时光,然而在他的那个世界里,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让他印象深刻无比的人或事,包括燕乱云那样绝代风华的倾世佳人,他顿了顿,道:“有你……的确是个意外。” 这就是意料之中了,虽然连江楼的话很直接,不过这也正常,这个男人向来就是这种不知委婉为何物的性情,也正因为如此,与其相处就是一件让人并不享受的事情,师映川闭了闭眼睛,仰起头来,去接受着天空下最后的一点光色,他似乎并没有任何失落之类的情绪,这时他想起十四年前自己刚被生下来时,生母燕乱云几乎想动手将自己掐死的那一幕,也想起了之后连江楼到来时那种即使看到亲生骨肉,也没有任何动容的样子。 师映川想了想,便又睁开眼睛,朝着连江楼说道:“我想我明白了,或者说早就很明白,其实我……是不被期待的,是不是?师尊,除了修行之外,其他的事情对你而言都不是很重要,我生母燕乱云她想要的东西,你根本不会也不能给她,在你看来,她希望与你结为夫妻,生儿育女,这些事情都是在坏你的修行,阻你的大道,是么?所以你可以接受一位合适的道侣以助修行,却不会要一位伴侣,就好象纪妖师,他和我生母要的东西一样,所以你虽然与他关系匪浅,甚至从某种方面来说交情很深,却一直都不答应与他双宿双栖。” 连江楼听了这话之后,表情不变,他低头看着师映川,道:“不错,我不需要伴侣,不过之前你倒是说过,你情愿……做我的道侣。” ☆、一百二十八、碰面 师映川乍听此言,不禁愣了一下,挠了挠头道:“呃……对,以前就说过等我以后修为足够了,便会助师尊修行的。”道侣并不是伴侣,主要意义是用来使两个人在修行上彼此互助互为,与普通人意识中的伴侣不是一回事,而事实上虽然师徒之间结为道侣的例子极少,但是也不是没有,不过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好象哪里怪怪的,但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也说不上来--没理由,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这时远山之外斜阳已失,最后的一点暖色映在水面上,金光粼粼,仿佛连秋风也渐渐静了下来,师映川不由自主地看向连江楼,男子眼下的穿戴打扮非常简单,青色武士服并不如何华丽,上面也没有织着金丝银线,只是非常简洁而合体的剪裁,手工细致而已,然而淡淡的光线将那张棱角分明且并无任何情绪的脸庞笼罩在其中,就似乎整个人都在向外释放着一种并非人间所有的高贵,或者说冷酷的气息。 事实上,连江楼的容貌极为英俊,年纪也只有三十多岁,很年轻,然而却拥有着无上的权威与巨大的力量,所以即使他打扮得与那些行走江湖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在师映川眼中,眼前这个男子却分明是某种意义上的半神的存在,这时有风隔水而来,连江楼身上那件轻软单薄的武士服就被吹得瑟瑟颤动,将身体的曲线勾勒出来,若隐若现,如此一来,当真是一幅很养眼也很诱人的画面,但是此刻不要说周围除了他们师徒二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即使是有,想来也没有什么人敢于太过明显地直视男子的身体,只因美丽的事物虽然人人都喜欢欣赏,但是当它们出自于一位大人物的时候,那就是危险甚至致命的,很多人都还记得,当年还是剑子的连江楼是如何对待那位对其迷恋痴狂的前大周太子的--那是血淋淋的教训。 不过师映川显然不在此例,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可以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事实上他也经常这么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师映川却是在看了连江楼一眼之后,就似有意若无意地转开了视线,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在这样做的同时,他又要有点疑惑地暗自琢磨着自己的心思--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但这种胡思乱想很快就被打断,连江楼脸色如常,倒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模样,他目光一转,在师映川清丽出尘的面孔上淡淡扫过,道:“如今你的修为,勉强已经差不多了,再过一段时间我自会安排相关事宜。”说着,连江楼垂下眼皮看着少年,他的表情并不严肃,蔼然道:“……又在出什么神?”一面说,一面用手拍了拍师映川的头顶,表情与举动之中倒有几分疼爱的味道,但却把握得十分节制,而面对着连江楼这有点难得的亲近举动,师映川不免有点尴尬地一笑,他今日才反对季玄婴抚摩他的头顶,但现在换了连江楼,他就哑火了,只道:“没出什么神……师尊,我只是想……”师映川说着,正好与连江楼的目光轻轻一触,顿时不由得微微垂下了眼睑,却也并不犹豫,道:“师尊告诫我,要谨记不应该耽于儿女情长,事实上,师尊应该是希望我莫在情情爱爱的这些事情上面有任何牵扯,但是我是做不到的。” 他才刚开了个头,连江楼便迅速皱了皱眉,神情专注,似是在考虑着什么,师映川的说法应该是最贴合这少年自己的性情的,而面对着这看似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已经表明态度的一句话,连江楼似乎是在意料之中,所以他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师映川看着男子这样的神情,心中微微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连江楼还是尊重自己的主观意见的,是真的关心自己,而非一味以‘为你好’的态度来强行干涉自己的事情,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有些感动,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师映川看到连江楼此时淡然的眼神,不知为何,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道:“……师尊莫非就从来也没有喜欢的人么?如果有,那么师尊又是怎么做的?” 话一出口,师映川就立刻想捂住自己这张不听话的嘴巴,而连江楼亦是微抬眸光,与他的眼睛正正一对,那种直透心底的穿透力让师映川后悔之余,又觉得有些尴尬讪讪:自己当真是有点得意忘形了,还没听说过有哪个不晓事的弟子会直通通地询问自己师父有关感情上的私密事的,这可的确是十分放肆的行为,讨打都是轻的。 不过连江楼显然并不怎么介意师映川的问题,他甚至不曾迟疑哪怕一瞬,便直接说道:“……没有。”那语气虽然平淡,却让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其中那毫无伪饰的坦然之意,事实上连江楼并不觉得自己应该遮遮掩掩地不回答,也完全不需要回避这个问题,但就在他给出答案的这一刻,师映川在不知所措的表情下,心脏却是忽地跳了一跳,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本能反应,他隐约觉得有些高兴,似乎是一件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没有被抢去,只属于自己。 正没头没脑地转着念头之际,两人已经走出了连江楼所住的地方,来到一片景色宜人的所在,前方草木掩映之间的亭台楼阁精巧而不失特色,布局很是不错,瞑色苍茫中,古树参天,花木葳蕤,那些珍奇的树木往往都是有着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树龄,用银子也难买到,端地是历史悠久的宗门才会具有的气派,不过师映川这时候是注意不到这些的,他的注意力只放在了身旁的连江楼身上,只听连江楼说道:“……你不必以为是我不近人情,映川你要知道,这世间各方势力之间的角力,最根本的所在就是力量,而武者便是其本源,俗世中皇权虽然威重,天子一怒,血流成河,然而我辈中人却不在此列,顶级大宗门翻掌之间,纵然一国也要覆灭,以帝王之尊在这种力量面前,亦须低头,但你更要明白,宗门之中若要坐稳位置,修为才是根本,日后你如果想接管宗正之位并且坐稳,靠的就是你自己的本事,否则想要顶替你的人,永远大有人在。” 连江楼很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这分明已不是单纯的教导弟子,而是以宗正的身份在训诫,而师映川也不敢打扰,只是老老实实地听着,这使得气氛沉寂了下去,以致于甚至有些压抑,不过师映川并没有觉得不耐烦,他只是有点感慨,虽然早就意识到自从当年自己踏上这条路,日后就是另一番天地,但此刻听连江楼亲口说着,心中还是倍感人生在世的艰难,他当初走上这条路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事实上,即使到了现在,甚至到了连江楼的这种地步,也依然不能超脱世间,依然身在红尘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师映川此刻却偏偏想起了香雪海,是香雪海,而不是方梳碧,然而时光终究不能回去,他到底还是永远不会再见到那个记忆中的少女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领悟令师映川心中颇不是滋味,但此刻他并不是一个人,身旁还有连江楼,而且连江楼又是并不喜欢他过多沉溺于情爱里面,所以师映川只得让自己收拾心情,不要露出了什么端倪来,让连江楼不喜,一时间微微垂眼,理顺着充斥胸腔的那股复杂心绪,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再也没有回味今日与季玄婴父子二人出游的心思了,这时却忽然听见连江楼道:“……在这里等着,我稍后回来。”师映川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就看见连江楼的目光正扫过自己青色的衣袖,原来袖子上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块颜色很深的污渍,洇了衣料,师映川只一转念,就知道应该是被刚才吃的那些果实的汁水弄脏的,连江楼生□洁,刚刚才发现衣服被污,现在自然是要回去更衣。 一时间连江楼的身影很快远去,只留下师映川一个人在原地,师映川有点百无聊赖地走到不远处的湖边,看水里的鱼游来游去,刚看了片刻,忽然察觉到有人走近,而且肯定不会是连江楼,他很自然地回头看去,却看见一个深蓝的人影正从不远处经过,那人原本也看见有人在湖边看鱼,只不过没有理会罢了,眼下看到对方转过脸来看,便也凝目一瞟,刹那间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却都是一怔。 这个人对于师映川来说并不算陌生人,面目美丽如玉,肌肤洁净白皙,眉目间颇有些英气,十分飒爽,或许那五官的轮廓稍显刚强了些,使之没有多少女性的妩媚,便像她透露出来的性格一样,然而与那很有些英气的气质相结合,就使人一见难忘了,此人眼下穿着深蓝色的短袍,袍摆只盖到膝盖略向上的位置,露着做工精细的蓝裤,脚上踏一双黑色的小巧靴子,长发挽成偏髻,戴一只宝石蝴蝶发饰,总算是显露出几分女儿家的俏皮来,师映川与此人虽然只见过寥寥几次面,但也还是认得对方的脸--那与宝相龙树隐隐有些许相似的眉目,正是山海大狱的小姐,宝相宝花! 宝相宝花也是一愣,虽然师映川与当年相比,容貌已经大变,可是前阵子师映川去桃花谷抢亲的时候她也是在场的,师映川与方梳碧之间的事情她也知道得很清楚,当时就明白那抢亲的美少年必是师映川无疑,现在一见之下,自然不会错认。 当下两人双双一愣,显然都很意外,一时间都没有出声,片刻之后,倒是这宝相宝花先开口了,一面向这边走过来:“……师映川?” 师映川从方梳碧那里早已知道宝相宝花与方梳碧是极好的朋友,更何况他与这女子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也是有些让人尴尬,宝相宝花的两个哥哥都与他有了那等私情,舅舅纪妖师与他师父连江楼之间千丝万缕,而连江楼的兄长季青仙,也就是师映川的大伯,又是宝相宝花名义上的另一位父亲……总而言之,如此叫人头疼的关系若是细细论起来的话,当真是混乱不堪,因此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这位山海大狱的小姐,师映川都应该客气有礼一些。 于是师映川便微微一笑,礼貌地一拱手:“宝相姑娘。”既然知道对方的身分,于情于理他当然都不会怠慢,而宝相宝花原本还因为方梳碧和自家两个哥哥的事情对师映川有些恼意,不过对方现在开口就很礼貌,倒让她有些不好说什么了,她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况且再一想到无论是方梳碧还是两位兄长,统统都是心甘情愿,并没有谁来逼迫,叫她又哪有立场说些什么呢?想到这里,宝相宝花不免泄气,不过不管怎么说,至少也得给师映川一点小小的难堪才是,也算让她出点气,思及至此,宝相宝花便把师映川上下打量了一番,却道:“若论梳碧那边,师剑子应该叫我姐姐,若论我两个哥哥那边,我便应该唤剑子作嫂嫂了,不知师剑子喜欢我用什么称呼才好?” 这可真是够让人尴尬的,一句话就把什么都给清清楚楚地点出来,师映川脸上的肌肉顿时微微一缩,心中尴尬苦笑,他自然看见了宝相宝花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不过幸好师映川可不是什么薄脸皮的人,他的性格和年纪都注定了他完全能够毫无压力地装傻,当下便面不改色地打着哈哈道:“我们各论各的就是了,各论各的。”宝相宝花闻言,相当真性情地抽了抽嘴角,却也没法多说什么,只得任由师映川自来熟地与她寒暄起来,没扯上几句,师映川就道:“宝相姑娘怎么来了万剑山?蓬莱距离这里可不近。”宝相宝花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道:“我来瞧瞧二哥和琰儿。” 她说罢,抿唇一嗤,目光在师映川脸上扫了一个来回,慢慢道:“一走就是两年,音信全无……你是来见二哥他们的?还算你有那么一点良心!”师映川无奈地看了看这位‘小姨子’,摇了摇头,决定好男不和女斗,但显然宝相宝花没想过就这么轻松放过他,这位英气勃勃的美人儿手里握着一条缠着金丝的鞭子,上面还缀着几颗明珠,她打量着师映川,漂亮的脸蛋上微露讽意,随即又平静无波,冷然道:“梳碧现在的名声可是够好听的,你当日冲进喜堂在众目睽睽之下抢亲,把她给带走,弄得别人说什么的都有……梳碧她现在应该是在你的白虹宫罢?你要怎样安置她?方家她是没有办法再回去的,你若待她不好,她就当真是没有存身之处了,我与她虽非血亲姐妹,却很投缘,不愿见她到最后落了个没下场!” 师映川脸上笑意收去,正色道:“我自然会好好待她。”宝相宝花亦是端容道:“师剑子,请你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说着,却是蹲身微微一礼,可见其中的严肃之意。 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的气氛忽然就变得有点轻松了,师映川也很快发现宝相宝花倒是个爽性直快的女子,不加雕饰,却偏偏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味道,与她两个哥哥宝相龙树和季玄婴都不大相似,但无疑是让人容易心生好感的,一时他便向这位‘小姨子’打听起宝相龙树的近况来:“……宝相姑娘,不知龙树近来可还好?他现在是在蓬莱么?” 宝相宝花嗤地一笑,随意扬了扬自己手里的鞭子,睨着师映川笑道:“哦?现在你身子还在万剑山呢,在我二哥这里,心却跑了,到我大哥那边去了?而那白虹宫里还住着梳碧,说你这个人负心薄幸倒是半点也没冤枉你!年纪轻轻的,却是好个贪花好色的人!” 师映川知道自己现在面对宝相宝花这个女子,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少说少做,因此便只是笑了笑,不出声,果然宝相宝花也没有过多揶揄他,说道:“我大哥近来不在蓬莱,我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或许是听说了你露面的消息,去找你了也说不定。” “这样……”师映川微微沉吟,宝相宝花倒是一笑,她张了张嘴,正要说点什么,却见师映川的眼神忽然一动,表情一下子变得说不出来地灿烂,配着他那张秀丽无双的面孔,真真是动人极了,就连宝相宝花乍见之下,也不禁怔了怔,不过师映川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也令宝相宝花莫名其妙,不过下一刻她就反应了过来,于是她便准备转过身,想顺着师映川的视线方向看去,这时就听师映川笑吟吟地扬声道:“……师尊!” 宝相宝花顿时心中一震,这世间能被师映川如此称呼的,只有断法宗大光明峰的主人,二十七代莲座,连江楼! 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连江楼怎么会来万剑山?宝相宝花心中下意识地想着,与此同时,身体已经转了过去,此刻和风习习,天光已暗,有人正缓步而来,风动衣袂,恍若凌波,宝相宝花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她还来不及产生任何其他的反应,心中便已下意识地闪过一个念头:原来大日宫的主人,生得是这个样子! 连江楼先前的武士服已经换下,穿了一件簇新的长袍,他的目光在宝相宝花这个陌生人的身上扫视了一下,也就是在同时,宝相宝花那清澈的目光却也迎了上来,与连江楼的目光一触即分,但她的眼睛里却是闪过了一丝打量的光彩,凤目明亮,她觉得这个男人如果肯笑一笑的话,那笑容定然是可以让天下所有的姑娘家都为之沉醉的,不过她忽然又觉得像这样的男人,即使是笑起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应该也一定不会是如沐春风的,再配上那样的一张脸,想必笑容也是锋芒毕露,令人不敢直视。不过宝相宝花虽然脑子里转过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但毕竟记得对方的身份,面对着断法宗的大宗正,即使她是山海大狱之主的女儿,也必须表达敬意,因此宝相宝花便微微欠身道:“……宝相宝花见过莲座。” 此时连江楼已经来到近前,剑锋也似的目光在宝相宝花身上一掠而过,他虽然没有见过这个女子,但对方的名字却让他立刻明白了这究竟是谁,若认真论起来,他的侄儿季玄婴既然是对方的兄长,那么他从名义上来讲,甚至还是宝相宝花的叔父。 宝相宝花朱唇微弧,明显是在笑,不过她并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倒是师映川好象什么也没察觉到,对连江楼笑道:“师尊,你换衣服倒还真快……我刚刚正巧遇见宝相姑娘,她来万剑山看玄婴和琰儿,我们才说了几句话,师尊你便来了。” 连江楼的目光只是自宝相宝花身周一掠而过,仿佛没有触碰到半点的模样,他神情如水,看不出深浅,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对于女子来说并无冒犯的目光却让宝相宝花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大欢喜而又无可奈何的微恼之色,好象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而且是那种男人对女人表示毫不在意的轻视,这让宝相宝花有点莫名其妙地心跳,又有点勃勃的兴奋,她是一个有些特别的姑娘,当下漂亮的凤目中闪过一道古怪的光芒,并不掩饰自己对连江楼的好奇,笑吟吟地看着连江楼,却又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这个男人,真的很特别! ☆、一百二十九、心思 宝相宝花站在一旁,娇艳的面容焕发着淡淡的神采,宛若鲜花绽放,一双凤目望着连江楼,这个男子体态修颀,相貌出众,有天人之姿,他发丝未束未髻,只是简单披在身后,有微风拂过,吹动着黑发若有若无地轻颤,宝相宝花在一旁看得清楚,只觉得这一幕很是动人,不过吸引宝相宝花的原因倒并不全是因为连江楼的外型,而主要是对方的气质,毕竟她舅舅纪妖师也是绝顶的美男子,并不逊于连江楼,不过连江楼与纪妖师却完全不是一种人,此刻男子双目幽深如秋夜寒江,周身上下都笼罩着石头也似的冷硬气息,宝相宝花心中不免生出一丝惋惜之意,觉得这样一个男子真不该如此刻板,若是…… 不过究竟‘若是’什么,宝相宝花自己也说不上来,但她转念一想,如果连江楼不是这个样子,而是变得好似翩翩佳公子或者令人感觉如沐春风,那么好象还真的和他这个人很不搭配,想到这里,宝相宝花忍不住心下暗笑,至于连江楼事实上是师映川的父亲的这个消息,自己也是知道的,不过这父子两人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似乎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她在这里心中胡乱转着念头,却不知连江楼目光如炬,自然将她的这点小小异样看在眼里,不过连江楼并非喜欢琢磨别人心思之人,因此虽然发现宝相宝花的小动作,却是故作不见,他现在面目倒也正常,只是因为服了七绝草的缘故,那嘴唇还是没有色泽,一片惨白,乍一看还好,若是看得久了,再配上那英俊的面貌,便觉得有些诡谲,令人望而生寒,更不必说他身着秋香色的袍子,在暗淡的天光映射下,越发显得肤色冷白如雪,宝相宝花见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是突然冒出一分怜惜的念头,而这念头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只怕是要笑破肚皮,只因像连江楼这样的人,又岂是能让人怜惜之辈? 宝相宝花如此转着念头,她如今也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了,但她生性不似一般女子,即使年纪已经不小,也一直都有许多青年俊杰心怀爱慕,可她却也从来没有什么少女心事,更不大清楚女儿家的情怀,但是今日却是有些不同,连江楼此人与她从前见过的任何男子都不一样,令她不免生出好奇之心,却不知如果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生出了好奇探究之心,那往往就是沦陷的开始,况且她知道连江楼是从不曾娶过亲的,既然如此,对其有什么想法也没有哪里不对,而她舅舅纪妖师虽然与连江楼之间有许多牵扯,但以纪妖师的为人,又怎会主动把心思告诉旁人,因此宝相宝花虽然知道舅舅与连江楼有交情,却也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交情’,不然她若是知道纪妖师对连江楼情根深种的话,眼下也就不是这个样子了。 于是正因为种种因素如此叠加起来,便令宝相宝花阴错阳差地对连江楼这个今日才第一次见面的男子产生了兴趣,这世上哪个少女不怀春?只不过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那个人罢了,一旦遇上,给一颗心带来一些足以让人难以承受的信息,自然就会大不同于往日,宝相宝花就是这种情况,而她这种情绪的变化并没有放在表面,任连江楼如何心思敏锐,也没有想到这个刚刚才见面的女子在这么短短一转眼的工夫里,心中竟然有那么多的念头转动。 不过宝相宝花这么大大方方地瞧着连江楼,是个人就不可能当作看不见,更不必说连江楼自己了,而这时师映川也发现了宝相宝花的奇怪态度,不过他倒没多想什么,毕竟以连江楼的品貌,但凡女子见了,没有哪个能不多看两眼的,而且在他的印象中,连江楼虽然是各方面都极出色的男子,但他还没见过有什么姑娘家对连江楼有所表示,所以根本没把宝相宝花往那方面去想,但是师映川却忘了一件事,他与连江楼平时都在大光明峰上,周围都是断法宗弟子,那些年轻女子对连江楼除了敬畏之外,有几个敢有那种奢望?而宝相宝花可是山海大狱出身的天之骄女,性情又与哥哥宝相龙树有些相似,敢爱敢恨,她如果想到什么事情,哪里会藏着掖着,瞻前顾后的! 因此完全没有想通其中关节的师映川见宝相宝花饶有兴致地瞧着连江楼,便起了促狭心思,他可是没有忘记刚才宝相宝花一开始故意给他的难堪,所以干脆就决定小小地报复一下,便当即用了极无辜极惊讶的口吻排喧了一句,道:“宝相姑娘,你怎么这样瞧着我师父?” 宝相宝花闻言一呆,既而立刻脸上**辣的一片,她看清楚了师映川眼里的促狭,知道这少年是在报复自己,不过这时她看见连江楼表情不变,就好象没有听见似的,于是她顿了顿,忽而就哑然失笑,道:“关你什么事,又不会少块肉,莲座都没说什么,你倒小家子气起来!” 如此爽性的反应立刻让师映川哑口无言,这才想起宝相宝花可不是什么羞怯的女子,这位大小姐只怕比一些男子还要爽气许多,哪有什么忸怩的做派?反倒是宝相宝花停顿片刻,又恢复成淡然自若的模样,只不过她虽然开口反击,但心里其实也有些好笑,自己方才在言谈之间抢白师映川,让他尴尬,虽然当时这少年浑不在意的样子,但却还记在心里,这不,就趁机也揶揄她一回……宝相宝花心下随意想着,一面瞥过去一眼,只见连江楼神色冷凝,心中似是完全不在意,就好象大人在看两个孩子之间的打闹而已,一双流光溢彩的幽眸兀自神采焕然,却并不注意她,这让宝相宝花忽然就有点淡淡的沮丧,这种感觉回馈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宝相宝花心底忽地有一股力量绽开来,于是她就那么抬起头看向连江楼,朗声道:“莲座风采非凡,宝花向来只听人说过,却并未有幸一见,今日乍见之下,不免有些失态,请莲座不要介意才好。”说罢,故意示威似地瞪了旁边的师映川一眼。 这话一出,师映川讷讷无语,简直为之绝倒,这女子当真有她大哥宝相龙树‘厚颜’和她二哥季玄婴的直白,让人无话可说。不过这话刚一说出口,宝相宝花便觉得自己这倒更像是孩子一般赌气似的,一丝荒谬微羞的感觉不禁涌上心头,让她后悔之余又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却觉得心怀大畅,一时间宝相宝花心中又生出无奈之感,自己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今日却怎的这样失了常态?但一转念又想到平日里听说连江楼此人专心武道,从不亲近女色……如此乱糟糟的思绪简直就是一团麻线,连她自己都整理不清了。 此念一生,明明是很古怪的事,宝相宝花自己也有许多没有想明白的地方,不过照她看来,哪来的那么多麻烦,无非是遇事便解决罢了,用不着现在伤脑筋,想到这里,宝相宝花微一犹豫,当机立断地道:“我还要去看二哥和琰儿,莲座,这便告辞了。”说着,并不多言,蹲身一礼表示敬意,接着就不再想这些有的没的,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果真是个爽利之极的女子,半点也不拖泥带水。 师映川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宝相宝花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他忽然间‘扑哧’一笑,道:“师尊,这宝相家的姑娘可真是……”话刚说了半截,突然间品咂出什么味道来,他怎么说也是经历了男女之事的人,虽然不敢说能揣摩清楚女人的心思,可方才宝相宝花的一系列反应却让他摸出几分意思了--这宝相宝花似乎……对自家师父有些不同? 一念及此,心中顿时一滞,下意识地反手拉住了连江楼的衣袖,原本还笑吟吟的神色也变成了犹疑,一副颇有心事的姿态,在他的心里,连江楼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他是很不情愿有谁来分去连江楼的注意的,这也是他当初自告奋勇要助连江楼修行的原因,师映川连师父找一个仅仅是在练功一途上互助的道侣都不大欢喜,更何况是配偶?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虽然连江楼对男女之事完全不热衷,但连江楼现在才三十多岁,以后的事情谁也保不准,自己这个做儿子做弟子的,是没法干涉这种事情的。这么一想,师映川不由得微微攥紧了连江楼的衣袖,又无意识地继续动了动,干脆拉住了连江楼的手。 师映川这只是下意识的举动,却不知他这一下拉住的是连江楼的右手,最末的那根小指与其他的五根手指一起都被师映川握在了手里,连江楼顿时面色一变,他皱眉看向师映川,那根小指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这时师映川还兀自拉着他的手,只是微垂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这样的模样他是很熟悉的,但此刻他却没有太强烈的意愿去问少年是怎么了,只缓缓抽回了手,师映川见状,就觉得好象是什么地方空了一样,赶紧一把又抓住了连江楼的手,嘴里道:“师尊……” 但这时他却发现连江楼却脸色不愉,用力地将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回去,师映川并不知道那根多出来的指头是连江楼身上的一处极敏感所在,被他这么一碰便有强烈的异样之感,因此他见连江楼这样做,心中顿时委屈极了,自从他七岁时跟在连江楼身边,这些年里师徒二人感情很好,尤其师映川年纪小,对连江楼经常会有一些亲昵的动作,连江楼虽然性格不喜与人亲密接触,但师映川和他关系与旁人不同,年纪又小,喜欢依赖大人是很正常的,所以连江楼也不甚计较,只有当对方太黏人的时候才会斥责几句,现在师映川看见连江楼这样对自己,又怎能不委屈? 这么一想,心里就难受起来,紧抿着嘴唇盯着连江楼,他的变化自然看在连江楼眼里,男子毕竟抚育师映川多年,对少年的了解自然很深,见师映川满面委屈不快之色,虽然以他的脾气是不会安慰别人也不屑解释什么,但这个徒弟有时候终究算是一个例外……连江楼皱了皱眉,右手无声地被掩在衣袖当中,道:“……我早就说过不许你碰这根手指,你莫非又忘了不成!”这话虽然有点严厉,但也是侧面解释了刚才他为什么会有那种反应,师映川听了,这才恍然大悟,先前的那股气闷顿时烟消云散,不过他的好奇心也再次被勾了起来,便低头觑着连江楼的右袖,嘟囔道:“干嘛不让碰,又不会少块肉……” 说着,孩子气发作,故意作势要再去抓连江楼的右手,且还用上了力气,简直就是扑过去的,他知道凭自己的本事,连江楼自然是能避开的,因此也不担心自己会真的抓住,惹连江楼生气。果然,连江楼见他如此,右手微微划个弧,也看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做的,就见师映川‘啊呀’一声趔趄着歪了身子,脚下不稳,踉跄着眼见就要扑到地上,连江楼虽然知道以少年的功夫不会真的摔倒,不过他还是一伸手,稳稳搀住了徒弟的手臂,把人稳住,如此一来,倒像是师映川扑进他怀里似的。 两人方一接触,连江楼便闻到一股清香之气,师映川虽不是处子,但他也只与季玄婴一个人曾经有过一次肌肤之亲罢了,加上如今修为不错,因此倒没有什么浊气,甚至有些温香动人,连江楼眉峰微动,目光在师映川身上一扫,正巧师映川这时抬了头,两人视线相触,师映川吐了吐舌头,向连江楼做了个鬼脸,嘿嘿笑道:“就知道你不会真让我摔个跟头。”这时他脸上带笑,给秀丽的脸蛋平添了几分丽色,吐出来的舌尖粉红柔嫩,一对眸子笑盈盈的,当真是动人心弦。 确实很像他母亲……连江楼脑海里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接着他便毫无预兆地一下松了正搀住少年小臂的那只手,也不看师映川,只径自向前走去,师映川见状,连忙举步跟上来,那样子反倒显露出了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少年应有的烂漫之态,连江楼也不理他,只在前面自顾自地走着,他可以很深切地感觉到师映川对自己的依赖,不过连江楼或是出于自己的性情因素,或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并不想在师映川面前扮演一个和蔼可亲的师尊角色,也许让师映川对自己保持着一定的敬畏与恭谨,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这个少年,都是有好处的。 对于连江楼心里的这些想法,师映川自然是一无所知的,他跟上连江楼的脚步,与男子说些闲话,正说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挠头道:“师尊,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讲……上次我中了纪山主的‘欢宜蛇香’之后,虽然后来安然无恙,但是我发现我脑子里只有被纪山主算计昏倒之前的那些事,后来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就好象少了一截东西似的,莫名其妙的,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那欢宜蛇香留下的后遗症?对身体没影响罢?” 连江楼听了,心中微微一动,那‘欢宜蛇香’是让人不断交合直到脱阴脱阳致死的邪物,师映川虽然服过鲛珠,基本上可以说是百毒不侵,但欢宜蛇香可不在此列,而当时他为了施救,便与纪妖师一同出手,在师映川的全身经脉之中以精纯真气互为涤荡,清除体内药性,原本这并没有什么,但纪妖师却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对方生性邪肆,为了故意亲近连江楼,在施救的过程中百般撩拨逗弄师映川,很是做了些不堪的举动,虽然不至于过火,但那场面却实在是香艳旖旎了些,而当时师映川虽然神智有些昏沉,却毕竟不是无知无觉的,连江楼为了避免尴尬,便在事后趁师映川睡着的时候施了些手段,令他忘记这段经历。 这手法可以让人失去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而且没有很明显的症状,因此师映川醒来之后,记忆就只定格在那晚被纪妖师算计昏倒的一刻,这其中的原理主要是暂时截断通向脑子的血流,不但方法复杂,而且需要十分注意时间的长短,若是时间太久,人就要损了脑子,严重的甚至会变成白痴,若是时间太短,却又达不到目的,而连江楼却能精确地操控自如,控制得宜,可见他修为之高,但如此莫名其妙地失去了一段时间,师映川到底还是有些觉察的。 但连江楼当然是不能说明此事的,便道:“当时药性虽然为你解了,但多少会有些影响,不过对你而言,并非大事。”他这样说可不是在撒谎,字字句句都没有假,但同时却也是不动声色地诱导了师映川的思路。 果然,师映川毫不怀疑,耸肩一笑道:“我就说嘛,肯定是有点什么后遗症的,好在我只是记不清一些东西罢了,也算是万幸。” 师徒两人又说了些事情,后来返回连江楼的住处,师映川陪男子吃了晚饭,这才告辞回去。 师映川身法施展开来,速度便快得惊人,没用多长时间就回到了季玄婴所在的小楼,此时明月在天,清光遍洒,师映川上了楼,进到季玄婴的房间,那窗下摆着一张梨花高几,放几本书,一只博山炉,旁边地上摆着精巧的茶灶,一只小方几上是一套脱胎填白茶具,一个清秀童子正在煮茶,淡淡的茶香缭绕在室内,师映川借着明亮的灯光看见季玄婴坐在长榻上,而旁边坐的那个美丽亮烈如一支红梅的女子,正是宝相宝花。 兄妹两人见师映川进来,便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宝相宝花虽然相貌不是绝美,与她哥哥季玄婴相比也略有逊色,但仍然是一个出色的美人,她见师映川跨进室中,便道:“你回来得可不算早了,本来二哥还想等你一起吃饭的,后来觉得你应该不回来吃了,这才罢了。”师映川闻言看向季玄婴,有些歉然地道:“我陪师父吃过饭了,你等我做什么。”又环视了一下四周:“儿子呢?” 季玄婴看样子是洗过澡了,干干净净的一袭青袍,散着发,他对于师映川的话很显然并不在意,笑了笑说道:“平琰今天一整日在外面玩,已经累得很了,我就安排他早早去睡。对了,热水已经备好了,你先去沐浴罢。”师映川笑吟吟地答应着,便去洗澡,一时洗罢,换了一身干净衣裳进来,见季玄婴与宝相宝花正在吃茶说话,小几上还多了一杯茶,便知道这是给自己留着的,就拿来喝了,笑道:“你们兄妹两个在说什么呢。” 宝相宝花闻言便抬起头来,她借着这个机会也认真打量了师映川一番,目光算不得无礼,却也与女子该有的矜持完全不挂边,只见灯光下师映川含笑浅浅,脸庞轮廓清雅秀致,刚洗过的头发瀑布般垂在身前,就连这屋子里的光线仿佛也因为他的出现而微微瑟缩了一下,当真有造化神秀之感,一时间又想起对方的生母是那位天下皆知的怯颜美人燕乱云,心中又有些了然--难怪自己的两个哥哥都为这少年生了情思,这等美人,也怨不得人喜爱!不过这个想法刚冒出头来,宝相宝花又不禁有些失笑,暗道自己想得左了,这师映川从前的样子自己可是见过的,哪里有现在的姿容,根本就是个普通人,又怎是会因容貌而使自己的哥哥们倾心? 这时师映川坐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宝相宝花,心念微转,却好象打趣一般地笑道:“宝相小姐,我看你今日瞧我师父的时候可真真是目不转睛了,莫非是想做我师娘不成?”宝相宝花微微一怔,旋即大大方方地一笑,嗤道:“就算我说是,那又怎样?” 第50节 ☆、一百三、兴趣 宝相宝花听了这似是玩笑的一句话,顿时微微一怔,心中迅速转念,但旋即她就大大方方地一笑,没有丝毫羞涩窘迫的样子,斜睨了师映川一眼,笑吟吟地嗤道:“就算我说是,那又怎样?”师映川有点没有料到这宝相宝花‘生猛’至此,一时间不禁一滞,自己倒是被噎了一下,宝相宝花见他这样,不由得畅快笑了起来,很有种恶作剧式的快意味道,她转脸向季玄婴笑道:“二哥你瞧他这表情,好象吃了苍蝇似的。”季玄婴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显然是并不准备参与到这两人之间的斗嘴当中。 师映川心中倒是生出些好笑之意,他知道看来以这位宝相小姐的性子,若是自己一味示弱迁就,只怕反而会被她看轻了,于是当下微微一笑,秀丽的脸上没有半分不好意思,样子极随意地在季玄婴的身边一坐,微眯了眼睛装无辜,说道:“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莫非宝相小姐当真了不成?”宝相宝花随意地把手里的茶杯一放,道:“不要叫什么小姐了,你既然是我嫂嫂,便叫我宝花就是了。”她连这句话里都要故意揶揄师映川一下,可见不是个会吃亏的人,对此师映川哑然失笑,却似乎浑不在意的样子,拱拱手笑道:“罢了,还请小姐口下留情,饶我一遭罢。”不过宝相宝花却显然没有这么好相与,她脚上黑色的小巧靴子轻轻一翘,抱臂笑道:“你方才说我想做你师娘,你师父若是知道了,你才乐子大了。” 不过宝相宝花即便在这个时候,也依然没有表露出半点刁蛮不饶人的模样,只是给人以爽直的感觉,师映川轻笑一声,扬起了蝶须一般的眉毛,不紧不慢地笑道:“我师父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恼我。”转脸向季玄婴笑嘻嘻地眨眼道:“……你这妹子可不像你,也不像宝相。”季玄婴笑而不答,但看他那种模样,显然是同意师映川的说法,这时宝相宝花抿抿嘴唇,发髻上戴着的那只宝石蝴蝶的须子轻轻颤着,显出几分活泼,她含笑瞥了师映川一眼,又转向季玄婴,眼睛微眨道:“二哥,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看你这却是娶了媳妇忘了妹子,半点也不帮我,只护着旁人了。”这番言语之中不由得隐隐带了打趣之意,师映川却并不理会,没等季玄婴开口,师映川已先一步笑道:“那也没有办法,谁让我是琰儿的爹爹呢?” 两人如此随意斗口闲说着,末了,宝相宝花慢慢呷了一口茶,道:“师剑子,你师父怎么忽然来到万剑山了?”说才说半截,她便自觉失言,但也并不显得有什么不自然之处,看她这模样,显然并不只是随口一说,但若不是随意问问的话,那么意思究竟又是什么?师映川心下念头微转,脑海中却是越发笃定了某些东西,他微微一笑,并不遮掩地目光炯炯看向宝相宝花,道:“宝相小姐这么有兴趣?只可惜我师父的事情,我这个做弟子的又哪里会知道。”宝相宝花脸上一热,但令师映川也有点意外的是,她只是微微一滞而已,继而便坦然说道:“是的,我确实有兴趣……你师父是个很有趣的人。” “有趣?这可是我第一次听人说他有趣……”师映川啼笑皆非,一脸大为意外的样子,宝相宝花见状,似是暗自磨了磨银牙,但她仍然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是啊,我觉得莲座他很有趣,是很特别的一个人。” 这一下,连师映川也不得不对这位宝相家的姑娘刮目相看了,身为女子,这性格却坦率得简直可爱,比起许多男子都率直得多,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师映川更是确认了自己心中所想,倒不能轻率应对了,他略一沉吟,目光无声无息地扫过宝相宝花的脸,只见那美丽的面孔上分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殊异的神情,师映川心中微动,这一次他脸上闪现出了真切的错愕之意,知道自己的预感并没有出错,如此一来,他的眉头几乎要深锁起来,他心中本能地非常在意其他人对连江楼的想法,就本心而言,他无法想象有什么女子甚至男子在连江楼怀里的模样,对他而言,那就好象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 想到这里,师映川眼中的迷茫之色迅速褪去,再次变成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一双明眸当中已是微微闪现着古怪的神采,便顺势岔开道:“我师父不是寻常人,当然很特别。”宝相宝花扬了扬眉,反倒又笑了起来,她非但没有就此打住,反而笑吟吟地手托香腮,一时间倒难得地显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妩媚之色,眼睛里面也忽然间变得生动万分,对师映川道:“唔……你师父平时喜欢做什么?他爱吃什么,喜欢看什么书?”师映川见她如此,不由心中一凝,也就在此刻,他就完全确定了这女子对连江楼真真切切地有了莫大的兴趣,这可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情,师映川目中闪过迟疑之色,他强露出一丝笑意,道:“我师父他喜欢的……” 师映川草草搪塞了几句,不过以他的精明,倒也没有露出什么端倪来,就连季玄婴也没有想到自己身旁的少年正在心中酝酿着那么复杂的变化,之后夜色渐深,不便再多谈,季玄婴就命人去安排宝相宝花去别的房间睡下。 室中只剩下季玄婴与师映川两个人,师映川起身走到窗前,见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风,有冰凉的秋雨滴滴落下,师映川叹道:“一场秋雨一场凉……玄婴,明天让人给琰儿换上稍微厚一点的衣裳,别不当心着凉了。”季玄婴脱了衣裳在床内躺下,道:“我知道。”师映川笑了笑,走到床前脱了外衣,也钻进了被窝里。 他一进去就伸手去抱季玄婴,青年的身体修长柔韧,搂起来很是舒服,师映川有点调皮地吹了吹对方的鬓发,季玄婴捉住他的鼻子捏了捏,道:“……别动,睡觉也不老实?”他二人这样亲昵,若是换做其他人,早就红罗帐中颠鸾倒凤了,但他们两个却谁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两个年轻人并头躺在一起说些天南海北的话题,不多时便睡着了。 而在同一时间,断法宗白虹山上却有人难以入眠,这山上的白虹宫占地极广,历经多年来的数次修整增建之后,富丽精巧,耗费人力物力不计其数,眼下一处园子里琴声幽幽,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冷。 这处园子修建得十分雅致,花木成林,竹影婆娑,湖中尚有一座水阁,九曲廊桥互连,说不出地清雅空灵,是一个清修的极好所在,也是师映川从前在白虹山时颇为喜爱的一个地方,夏季时常常在此居住,而平日里除了打扫看管这里的下人之外,基本也没有旁人涉足此处,不过现在却已有人住在了这里。 周围暗香疏影,不远处一间房间内亮着灯光,琴声正是从这里传出来,窗户上浅浅投着一个窈窕的影子,只看那身影,就觉得动人。 拨弄琴弦的手缓缓停下,方梳碧翻开旁边放着的一本琴谱,却也只是看了几眼便没了兴趣,不过刚才一首曲子弹毕,那原本有些紊乱的心境已经稳定了不少,方梳碧轻轻摩挲着琴谱,上等的纸张带来了一丝微微轻涩的舒适感觉,她身上是一件淡黄滚边白底印花对襟褙子,月白长裙,把原本窈窕的身子衬得越发清瘦,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去了妆台前坐下,望了一眼镜子里面自己的身影,将钗环卸下,这里本是师映川偶尔会来住的地方,并不适合女子,不过历代的剑子当中也是有女性的,所以白虹宫里也收藏着不少女性用的东西,眼下这间屋子里的一些摆设等物就是师映川让人从库房中取出来的,既然是那些女性剑子所用,当然都是最上等的珍贵物品,只看方梳碧首饰盒里的那些珠宝,就是价值连城。 这时忽然有人轻叩房门,方梳碧一面梳理着长发,一面道:“进来。”她话音方落,一个清秀侍女便端着宵夜推门而入,道:“姑娘,夜深了,先用些点心罢。”方梳碧笑道:“正巧,我也觉得有些饿了。”她起身走到桌前,在侍女的服侍下吃了一点东西,又喝了半碗甜汤。 一时方梳碧洗了手,那侍女却道:“姑娘,碧鸟小姐让人送了东西来,刚刚才到,姑娘请看。”说着,自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锦盒,放在桌上,方梳碧听了‘碧鸟’两个字,一双原本明澈如秋水的眸子顿时微微一动,她是女子,天生就对某些事情十分敏感,虽然只与皇皇碧鸟见过一次,但皇皇碧鸟对于师映川的情意她却是并非全无所觉的,一时想到当日自己看到的那个美丽女子,方梳碧不禁有些心乱,她很清楚师映川不论身份地位还是修为品貌,都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情郎,那么…… 方梳碧知道,自己是一个并不算如何出色的女子,她并非妄自菲薄之人,但也很明白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匹配断法宗的剑子都是很勉强的,师映川的另外两位情人一个是山海大狱的少主,一个是万剑山的青年才俊,哪个都是身份显赫之人,人中龙凤,相比之下,自己当真是毫不起眼的。 方梳碧摇摇头,驱散了这些乱糟糟的心思,她打开锦盒,发现里面是一只翠绿的玉镯,通体水润,打造得极是精巧,镯身上错落雕刻着几朵娇艳欲滴的芙蓉花,华贵之中又透出雅致,玉质固然上好,工艺亦是难得,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方梳碧微微一怔,她虽然不知道这镯子究竟价值几何,却也明白必是十分昂贵,皇皇碧鸟与自己不过是见过一面而已,自己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礼物?不过再一转念,便又决定将其收下,但她却是不肯白收的,自然要还礼,不愿占了皇皇碧鸟的便宜,平白落了一个人情,于是想了想就打开一只抽屉,露出满屉的珠宝来,不过这些首饰大多是历代女性剑子之物,方梳碧自己用着也罢了,并不想送人,当下方梳碧沉吟了片刻,便取出一只首饰盒,从中选了一支凤钗,这是她成亲那日所戴,是她自己的东西,可以任意处置,而且也是十分贵重的,于是就找出盒子将凤钗装了,对侍女道:“把东西叫人给碧鸟小姐送去,说我很喜欢她的礼物,这支钗子是我的回礼,还请她不要嫌弃。” 侍女应下,又将杯盘等物收拾起来,退出门去,方梳碧独自一人在房中,她刚才吃了宵夜,更兼心绪复杂,一时间难以入眠,因此就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方梳碧所住的这个地方位置很好,也很幽静,师映川就是看中了此处的清雅,才将她安置于此,而师映川若想来看她的时候也很方便,不必走多少路。 一时方梳碧出了门,她是个随遇而安的人,虽然眼下师映川不在身边,但她自己住在这里也算清静自在,不过当她想起师映川的时候,只觉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过,想起自己这几年日夜盼望,终于等到了他,心头不禁酸甜苦辣俱全,其实直到现在她还不明白,为什么师映川会对自己一见钟情,而自己又为什么会同样如此?思及至此,忽然又想到自己在大喜之日逃婚,也不知嵇狐颜会怎样,家里人又会怎样?自己如此不孝不义,终究是对不起他们啊……想到此处,不由得柔肠百转,几欲落泪。 正情思万般纠缠之间,远处的小路上却似乎有人经过,方梳碧隔着花丛看到了那人明月一般的容颜,那分明是个绝色男子,方梳碧认出了对方是白虹山的弟子左优昙,颇受师映川信重,这几日她也见过左优昙,对方虽然态度平和,但不知道为什么,方梳碧总觉得好象哪里怪怪的,这时左优昙也看见了花丛后的方梳碧,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自己已经发现了她,只继续走自己的路,自顾自地离开,在他心中,这个女子并没有入主白虹宫的能力,师映川虽然将其带回,但对于方梳碧来说,却未必是一桩幸事。 …… 第二日清晨时分,下了小半夜的雨早已停了,师映川在一处空地上练功既罢,便往小楼方向走去,满目所见,远处的山峰恍若一块巨大的翡翠,云岫横亘,浑然一体,在被雨水洗刷之后,显得翠翠欲滴,无数建筑掩映其间,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如此景致点缀起来,气象万千,一时师映川回到小楼,见季玄婴换了一身崭新的华贵衣袍,冠带俨然,宝相宝花也打扮得利落,怀里抱着季平琰,便笑着打趣道:“你们兄妹俩这一身穿得可真是好看,难道是要相亲去么?” 季玄婴微微一笑,知道他定然是忘记了,便提醒道:“今日是宗主寿辰,我是要去贺寿的,莫非你不知道?”师映川恍然一拍脑门:“哦,是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日在吟雪小筑,师映川从李神符那里得知两日后就是东华真君傅仙迹的寿辰,可不就是今天么! 既然如此,师映川自然不好不去,只不过他刚练功回来,身上出了不少汗,见时间还早,便对季玄婴道:“你们三个先去罢,我得洗个澡……对了玄婴,把你以前的衣裳挑好的给我一套,我已经没有合适的衣服换了。”季玄婴应了一声,便吩咐侍女去准备,自己与宝相宝花和季平琰离开了小楼,前往万花宫。 很快,师映川洗过澡,换了季玄婴年少时期的衣裳,这便往万花宫所在的方向去了。 傅仙迹一向并不喜欢大张旗鼓,因此他每年都不会让人为了他的寿辰去大肆准备,往往只是一些有一定地位的万剑山中人前去简单地祝贺一番便罢了,所以师映川一路走来,只遇见了寥寥无几的一些万剑山弟子,根本没有看到什么热闹盛大的场景,与平时基本没有什么差别,师映川脚程极快,不多时就来到了万花宫所在的地方,四周茂林修竹,亭台楼阁若隐若现,这里与大光明峰的高耸入云截然不同,不过却也是一方上好的福地,宫殿鳞次栉比,广厦连绵,坐落分布于山间,环境清幽,不时可以见到珍奇鸟兽出没,师映川来过这里,自然不必要人引领,自己走便是了,不多时,已经来到了一处轩丽的大理石门楼前,周围并不见有人影,显得有些沉寂,师映川掖了掖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就准备沿着一条青石路向东走去,不过他刚走出十余步,却忽听有人轻咦了一声,师映川循声看去,却见左前方稍远处的一片竹林里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一个人,师映川看清楚了那人的面目,顿时微微一愣,停住了脚步。 师映川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眼中无声地闪过一丝精芒,那人裹着黑底五彩印花缎面的披风,面容精致得仿佛一件温润的玉器,神采飞扬,风姿优雅,双目之中不曾有一丝涟漪,此人是师映川见过的,就在十四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万剑山掌律大司座,厉东皇! 而此时厉东皇也在看着师映川,少年那张出尘如画的面孔显然让他想起了当年破庙里那个即使恹恹垂死,却仍然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不过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同时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已经知道这是谁了。 师映川看到对方脸上的笑容,心中却不由得微微一凛,厉东皇此人他是有所耳闻的,虽然看起来似是性情平和,待人接物也往往比较温和有礼,一般人只看着他那笑容,就不由自主地会放下戒心来,但师映川却是知道,这位掌律大司座隐藏在温润外表下的绝对不会是一颗与表面上一样和煦温雅的心,否则又怎么可能是掌律司这个冰冷严酷之地的主人?要知道‘掌律司’这三个字,往往伴随的便是鲜血与杀戮。 表面上似乎并没有任何异样的样子,厉东皇一边向这里走来,一边轻笑道:“……这位想必是师剑子?果然与你母亲很像。”师映川收拾心情,温言道:“大司座。”厉东皇闻言,微微挑眉:“剑子见过我?”师映川心想我自然见过你,嘴上却道:“虽然不曾见过面,不过倒是听人说过大司座的形貌。” 说话间,厉东皇已经走了过来,他与沈太沧那种冷硬刻板如石的样子不同,整个人却像是一支灼灼的桃花,他的目光在师映川身上略略一转,颔首道:“剑子这是要去为宗主贺寿罢?”厉东皇乃是傅仙迹门下弟子,不过傅仙迹是万剑山剑宗,厉东皇在其他人面前一般只用‘宗主’或‘真君’称呼,以示尊敬,师映川微微抬头,只见厉东皇那双黝黑的眼睛里笑意悠远,令人如沐春风的样子,但师映川先入为主,对此人保持着一定的戒备之心,便不受这表面热情的影响,只含笑道:“正是,玄婴他们已经先走一步,我还有些事情,所以来得晚了些。” 师映川话音方落,厉东皇已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一起去罢。”说着,已向前方走去,师映川略一迟疑,便也跟上,两人行走在青石小路上,有风吹过,只听周围松涛阵阵,清香袭人,这时却听厉东皇道:“方才剑子看到我的时候,似乎是……认识我?”师映川闻言心中一震,不禁一皱眉,暗道此人好犀利的眼睛,竟好象能够看透自己的心思一般。 ☆、一百三十一、谁是博弈的那只手 师映川暗道厉东皇眼神果然锐利,居然瞬间就捕捉到了自己方才的异样,不过他当然不能说实话,便道:“自然不曾见过司座,方才不过是因为乍见司座风采,有些意外罢了。”厉东皇并没有当真怀疑什么,他再如何精明也不可能想到师映川在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便见过他,记得他,于是厉东皇便笑了笑,再没有说下去,只不过他的眼神却有些奇怪,说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师映川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作不知而已。 万花宫坐落在峰上,此时路程已经并不远了,师映川与厉东皇二人很快就走在了去往万花宫的山道之上,此处无人乘坐马匹或者大车等交通工具,靠的都是双腿,以示对万花宫主人的尊敬,除非是真正地位显赫之人,才可以不必遵守这样的规矩,但这世间有这个资格的人,并不是很多,万剑山之内也不过是寥寥数人可以如此罢了。 师映川他们走的是近路,但相对的就要陡峭崎岖许多,甚至颇为险峻,但师映川与厉东皇两人却显得十分惬意自在,如履平地一般,而且也看到了走在普通大道上的人所看不到的景致,领略着其他人不可领略的动人风光,秀丽清幽,分外畅意,或许这便是修行的魅力所在罢,将武者与普通人分隔成了两种不同的存在。 太阳漫山扫过,给叶子上涂抹了一层秋日的暖色,群山掩映之间有各式建筑遍布,不过出乎意料地,空气中忽然开始有些雾气蒙蒙,风软泥香,想必很快就又要下雨了。 果然,天空中迅速开始飘起蒙蒙细雨,不过却是若有若无的,沾衣欲湿,完全没有什么妨碍,仿佛蒸腾的淡淡水气一般,弥漫了整个山脉,反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师映川与厉东皇沿路而上,这时山道已经并不险峻,细雨浙浙沥沥的,极疏极小,连水面也打不起什么涟漪,厉东皇举袖遮了蒙蒙雨丝,向前方看去,很是随意地道:“剑子与莲座倒是并不相象,便似我与醉雪一般,虽是师徒,他的禀性和脾气却并不像我。” 师映川转念一笑,道:“莫说师徒,即便是父子之间全然不同,也是经常有的……”厉东皇微微而笑,不过还未等他开口,忽地却轻咦一声,与之同时,师映川与他的动作只稍差半分,也下意识地循着他的视线扭头看去,只听一声低沉的嗓音响起,声音里并没有多少冷意,不过来得却很是突兀,仿佛平空而出一般,悠远冷清,找不到来源:“……你们来得倒早。” 这声音有如海浪一般澎湃,排挞空气而至,可见这音波的强劲之处,但奇怪的是,传到耳内时却并不震耳,只是很正常的音量,不过声音虽然有了,却没有看到半个人影,这时厉东皇却笑了笑,显然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影响到他,他身为与来人地位相等的大司座,修为层次也是彼此互为伯仲,当下便开口道:“沈师弟不也一样很早?”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却不知传出了多远,这时只见一个白衣男子自无尽松海中飘然而来,有若乘风,师映川看得很清楚,那人容貌英俊硬朗如大理石一般,正是沈太沧。 沈太沧走在蒙蒙细雨之中,脸上神情一如往常般冰寒生硬,那沾衣欲湿的雨丝却落不到他身上,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了似的,而沈太沧对于这些也并不放在心上,他看了一眼师映川,语气丝毫未变:“你们两个如何走在了一起?”沈太沧是季玄婴的师尊,师映川自然会保持几分敬意,便微微欠身道:“正要来为真君贺寿,未曾想路上倒巧遇了厉司座,便一起来了。”沈太沧听了,便不再说话,厉东皇也没有说什么,三人自然而然地便走在了一起,向万花宫而去。 一路无言,厉东皇与沈太沧算是师兄弟,不过因为一些原因,所以两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并不如何密切,甚至中间还横着些纠葛,因此在沈太沧加入之后,气氛就陷入了沉默,没人知道这师兄弟二人此刻心中究竟是什么想法。 不过万花宫却是很快就到了,也看见陆陆续续有人到达此处,师映川原本是不知道应该去哪里的,不过他现在身边有两位大司座,自然也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三人一时来到一处殿宇,那近两丈高的殿门齐齐大开着,大殿内外已经零散站着一些人,诸人要么是三五聚集在一起闲散聊天,要么正向殿内走去,气氛很是轻松,却并没有任何嗡嗡嘈杂的声音,不过当师映川一行人到来之后,不少人看见了两位司座,顿时无形中便显出了一丝紧张之感,纷纷向这边欠身行礼。 进了大殿,只见其中穹宇厚重,地面打磨得光可鉴人,望眼过去就觉得满身清凉,这里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金碧辉煌,但处处都透出肃穆庄重之态,不过今日最显眼的还是位居主座的那个男人,也是此间的主人,傅仙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华袍,极顺滑厚重的质地,黑发浓密地披散在胸前身后,眸子深邃,甚至给人以肃穆庄严的感觉,却是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惟我独尊,虽然只是端坐,却仿佛正在睥睨天下一概强者,他面容俊美之极,令秋日里开得最盛的花也要在他面前自惭形秽,他那件袍子的红色很浓,浓稠得就像是鲜血一样,与他的唇色一模一样,就似乎是用无数人的血液染红的,也不知道穿在身上究竟是怎样的感觉,师映川对这种颜色和气质很熟悉,因为他曾经在澹台道齐的身上就看见过。 不过在傅仙迹的主座旁边,今日破天荒地还设着一个并排的墨玉宝座,上面是空着的,师映川这时已经看到了在大殿另一头的季玄婴,青年正在与凤沉舟说着什么,不远处宝相宝花则是与甘幼情以及温渌婵还有其他几个师映川不认识的女子含笑谈论着,大概是心有灵犀的缘故,这时季玄婴亦是抬头看来,两人目光触及,都不禁微微一笑,与之同时,另一处有人正在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师映川,眼中有明暗之色交错闪烁,却是谢凤图。 师映川刚进来片刻,不防白照巫已将他拉走说话,师映川不经意间瞥见李神符身旁的梵劫心,这小侍人正笑着朝他做鬼脸,师映川见状,不禁笑了起来。 此时天光从殿外透射进来,因为还下着细雨的缘故,显得有些湿润,当呼吸的时候就会觉得十分舒适,不一会儿,一阵悠扬的钟声响起,在大殿中阵阵回声,连绵不绝,大殿内外诸人听了,便纷纷聚集而来,一眼望去,大概有不到百人的样子,这些都是万剑山有资格过来的人,诸人刚刚站定,却听有脚步声徐徐而来,在安静的大殿中异常清晰,而墨玉宝座上的傅仙迹身躯微微一动,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莲座既然到了,便请入座罢。” 朗朗清音既出,声音并不大,却让人听得一肃,但同时又自头顶到脚感到莫名地舒服,这时有人从殿外进来,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子,双眉极是浓黑,面容英俊之极,闭口不语,手里缓缓转动着两枚白玉球,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男子径自来到傅仙迹身旁的墨玉宝座上坐了,淡淡道:“……恭贺真君寿诞,真君福寿绵长。” 这男子自然是连江楼,他用这样的口吻说话,显然就是对长辈的敬意了,很给傅仙迹面子,傅仙迹不由得一笑,道:“莲座客气了。”两人又寒暄几句,过了一小会儿,方听傅仙迹向众人道:“待会儿不必急着走,先去后殿用些寿面罢。” 众人齐齐应下,一时陆续向傅仙迹道贺,等到喧嚣渐止,殿中重新恢复了平静,傅仙迹便道:“今日借此机会,还有一件事情要宣布。”众人听了,知道不会是小事,一时间偌大的殿内鸦雀无声,傅仙迹目光一扫,在不远处正立于厉东皇身侧的千醉雪的身上定住,道:“……掌律司千醉雪修为有成,亦到了适婚年纪,我已为其结下一门亲事。醉雪,你且上前来。” 殿中诸人听了,都是微微一愣,不过也并不是多么惊讶,因为在宗门当中,一些杰出弟子的婚姻偶尔也是会由宗门指定的,况且千醉雪是傅仙迹的嫡系徒孙,傅仙迹身为剑宗,为自己的徒孙选择一门亲事,这当然不是什么让人很意外的事情。 而作为事件主角的千醉雪以及千醉雪的师父厉东皇显然是已经提前知道了这件事情,两人都显得很平静,毫不意外,千醉雪走上前,向傅仙迹深深一礼,他今日一身颇为正式的打扮,蜜色的清秀面庞上表情淡淡,殿中其他人将目光纷纷投来,暗自猜测这千醉雪所配的也不知是哪家姑娘?既然是傅仙迹所选,想必应该是身份地位差不多的女子。 众人正各自揣测之余,却见连江楼忽然开口道:“……川儿,你上前来。”师映川原本也在看热闹,眼下突然听见连江楼开口,猝不及防之下,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中一沉,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升起,不过出于对连江楼根深蒂固的恭顺,他也没有深想下去,仍然还是毫不迟疑地立刻上前,这时耳边又听傅仙迹淡淡的话语:“醉雪,我已与莲座商议妥当,决定令你与断法宗剑子师映川婚配,至于具体婚期,日后再议。” 话音未落,大殿当中无数声或高或低的惊叹齐齐响起,混杂着汇合成了一股极其怪异的调子来,师映川倏然大震,猛地抬头看向宝座上的连江楼,似是不敢相信,而连江楼却面色不变,一双沉寂幽深的眼睛平静如初,师映川颈后的汗毛忽地全部倒竖起来,一股寒意凛凛自尾椎直贯上后脑,他浑身僵硬着,然而在这个时候他的脑子却转得比平时快得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这件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但是他立时就已明白在这个场合将此事提出来的用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令他不能反悔,让此事成为定局!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师映川脑子里乱糟糟地轰响着,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不远处的季玄婴,发现包括季玄婴身旁的沈太沧在内,这师徒二人的反应显然是不知情,而正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这时连江楼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听在师映川耳中,好似惊雷,平和之中蕴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真君,不如就定在明年春季罢。” “师尊!”这两个字突然间脱口而出,师映川面色急剧变幻,道:“师尊,此事……”连江楼听了,那双几乎可以透穿肺腑的眼睛便淡淡望向师映川,眼瞳深黑,仿佛人世间的七情六欲于他而言,只是过眼云烟,不能在他心湖之上激起半点涟漪:“你有异议?”师映川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宝座上的男子,无数念头都在心中剧烈碰撞,下一刻,师映川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缓缓道:“不,弟子……并无异议。” 接下来的一切,师映川都是在浑浑噩噩当中度过的,此间风气开放,向来男子之间倒也不禁婚配,只不过毕竟是少数而已,所以这件婚事虽然出乎众人的意料,也带来了不少私下的猜测,但也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消息,不过对于师映川这个当事人来说,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冲击,令他措手不及。 师映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一应付了白照巫等人的,似乎根本感受不到外界的事情,总之当他完全头脑清醒之后,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偏殿当中,四周暖金色的纱幔轻薄无比,像是秋日里的阳光铺洒,连江楼坐在一张椅子上,袍摆下方露出的黑靴踩在猩红的厚绒毯上,坐姿端正而威严,此刻他有若神祗,已不是凡人所能亲近,但偏偏他面前师映川的眼神却不是往日里的那样恭顺,师映川根本没有理会别的什么,他只是很认真很专注地看着连江楼,就好象这个男子身上忽然长出了花一样,师映川脸上的神情微微有些惘然和疑惑,然后渐渐转为复杂,从看到连江楼开始,师映川的目光便不再转向任何地方,因为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对方,他的情绪很复杂,不甘而且愤怒,还有委屈,但是即使如此,连江楼也仍然没有任何动作,更没有开口。 师映川忽然低下了头,他的神情变得漠然,脸上仿佛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霜,幽深的眼眸里更是有了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情绪,他低头看着地面,看着自己的脚尖,就这样默默地看了很长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心中究竟是不甘还是愤怒,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喀喀’声,难以抑止地愤怒起来,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连江楼产生这种不应该存在的情绪。 而坐在椅子上的连江楼则是清楚地听到了这愤怒握拳的声音,男子知道少年的愤怒是因为他自己,这个少年是他的徒弟,一向恭顺,此刻是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真实地表达出了愤怒之意,与此同时,连江楼也奇怪地没有任何不悦的感觉,他甚至有点欣慰,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师映川有反抗的迹象,这也表明着从这一刻开始,师映川不再是一个单纯仰望自己、敬畏自己的孩子。 这时师映川缓缓抬起头来,他看着连江楼那依然恍若无事的面孔,突然间就生出了一股冲动--真想在这张总是漠然的脸上狠狠揍上一拳! 身为弟子和儿子,这种念头即便是偶尔闪现,也是极为不敬的,同时这也是一种危险的想法,但师映川偏偏就是这样想,不过他也在克制着自己,低头压下躁乱的心绪,漆黑的发丝软软拂过面颊,不再去想那个冲动的念头,但心念既生,又怎么可能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即使立刻抹去,却也还是会留下印痕,甚至在他的心底深处,仿佛有个声音正在喃喃说着什么,告诉他这个念头其实也未必是不应该的--为什么就不应该? 这种沉默弥漫在空气中,让人有些窒息,后来还是师映川率先开口打破了平静,他盯着连江楼的眼睛,缓缓问道:“……为什么这样做?你甚至事先根本没有对我说起过这件事情,分明是为了不给我向你私下抗议的机会,在今天这种场合下,既然婚事被当众提出,那么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反对的,否则就是狠狠削了你和宗门的颜面,也是狠狠打了万剑山的脸,你知道我还算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傻事,所以你提前并没有对我谈起这桩婚事……师尊,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不会像小孩子那样大吵大闹,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他望着连江楼:“师尊只需要告诉我原因就好了,我说过,师尊的意见,我都会遵从。” 连江楼眼睛一眯,手中仍然转动着那两枚白玉球,他淡然道:“我知道你现在很愤怒,不过你要知道,我既然是你师尊,那么我为你所决定的一切,都不会是在害你。” 师映川闻言,无意义地‘呵呵’笑了两声,却终于还是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情绪突然间就爆发了出来,他嘿然笑道:“是啊,不会害我,都是为了我好……可是师尊,你怎么知道我就愿意呢?我以前根本就不认识那千醉雪,而你们现在却把我和他捏在了一起,而且,而且我已经有了宝相、玄婴和梳碧,为什么还要给我一个我根本就不想要的人!” 师映川恨恨说着,积了很久的郁气终于忍不住发泄出来,只觉得心中气苦,偏偏又推脱不得,他强忍着拂袖而去的冲动,目光直直地盯着连江楼,而连江楼与他目光交接,却半点也未波动,只道:“你可知千醉雪的出身?” 师映川没有想到连江楼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他冷冷道:“万剑山剑宗的嫡系徒孙,掌律大司座厉东皇的首徒,不是么?”刚说到这里,师映川突然心中一震,想到了一个缘由,而这时连江楼已道:“你说的不错,不过他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乾国皇子,当今大乾皇帝的异母兄弟。” 宗门与宗门之间,宗门与国家之间,国与国之间……师映川只觉得眼皮一跳,但不等他有所反应,连江楼已经继续说了下去:“周朝近年国力日增,前时厉兵秣马,对大乾虎视眈眈,乾国皇室与弑仙山纪氏祖上有血脉联系,前时大乾皇帝愿以整个大乾供奉弑仙山,请求庇护,而断法宗一向与大周交好,若非断法宗,当年大周也不会从一个弱小之国慢慢成长到如今这个地步,因此纪妖师为了此事,已专程探过我的意向。” 师映川听到这里已经隐隐明白了某些东西,这时连江楼神情如水,却又话锋一转:“川儿,就你看来,日后万剑山宗主之位,会落在你这一辈年轻人谁的手中?”师映川骤然一凛,他不及多想,垂眼应道:“最有可能的应该就是玄婴,凤沉舟,千醉雪以及万剑山其他几个出类拔萃弟子中的一个。” 连江楼眸光自师映川面前一掠而过,看不出深浅:“一个宗门之中,即使是宗主,也并非所有事情都可以一言而决……傅仙迹与澹台道齐是亲兄弟,千醉雪与季玄婴以及凤沉舟,都可以算作傅仙迹一脉,千醉雪与你成婚之后,便是有断法宗为助,玄婴亦是如此,他与千醉雪就将会是日后最可能成为剑宗的人选,势必从他二人之间产生新一任宗主,傅仙迹借此打压万剑山各派系,排除其他优秀弟子接任大位的可能,将来万剑山无论千醉雪还是玄婴成为剑宗,都是傅仙迹一脉继续执掌万剑山。” “……而我们断法宗也不吃亏,来日剑宗无论是他们两人之中的哪一个,反正都是我的平君,我也将由此彻底掌握断法宗,无人可与我相争,届时断法宗必是我大光明峰一脉所辖,而万剑山则掌握在傅仙迹一脉手中,宝相日后亦会接管山海大狱,而他舅舅纪妖师又是弑仙山之主……”师映川忽然轻声说着,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连江楼,苦笑道:“师尊,你们都在下好大的一盘棋啊……” ☆、一百三十二、一切都不再是从前 师映川目光炯炯地看着连江楼,神思略一恍惚之间,却苦笑道:“师尊,你们都在下好大的一盘棋啊……”这些有资格下棋的大人物们彼此互为利用,也互为得利,至于牵涉其中的人,比如他师映川,比如千醉雪,即使他们两个人才是这件事情当中的主角,然而偏偏他们自己的意愿在这种大局之中,却反而是无关紧要的了。*。**/* 可是现在的师映川早已不是那个刚离开大宛镇时的男孩,他所知所见的东西比起从前,已经太多太多了,尽管连江楼有些地方并没有多说,也没有点透,但是师映川根据刚才的那些话,那些字里行间所泄露出来的东西,已足够他摸清楚很多事情了--其实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事情,无非都是因为那些上位者的博弈需要而发生的! 师映川忽然间就有些意兴阑珊,他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千醉雪,自己这些人在必要的时候都是那些大人物们的棋子,他们的命运是注定要接受安排的,事实上,无论是在一个宗门还是世家等等势力团体当中,都是必须服从领导者的决定的,莫说是普通弟子,就算是他与千醉雪这样在各自的宗门当中地位非凡的人物,在面对宗门的安排时,也必须遵从,除非是突破人体极限,跨入宗师之境,成就陆地真仙,如此一来,才算是行止自如,彻底掌握自身的命运,就算是宗门,也不会再对这样的人物作出什么有违对方意愿的安排了。 可是即使很明白这些事情,却并不代表能够毫无芥蒂地接受,所以虽然从连江楼口中得知了这桩婚事背后的隐情,但师映川心中却并没有舒服多少,不光如此,他甚至还对连江楼还生出了几分怨怼的情绪来--你哪怕提前对我说上一声也好啊! 师映川心里这样想,脸上也就同时体现了出来,连江楼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你是在怨我没有事先问过你?”师映川不由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方才在大殿里,我看见千醉雪的样子,分明是提前就已经被告知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我却什么也不知道?师尊,难道你就这么不希望我私下和你闹起来,一定要当场才说出来,逼着我不得不答应?” 第51节 师映川当然是知道原因的,但他还是心里很不舒服,此时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赌气而失望的孩子,倔强、顽固、恚怒,站在那里,有片刻的恍惚,甚至他眼底还闪过了一丝嘲讽,对自己的嘲讽,在刚才的那种场合下,自己如果反对这门婚事,如果真的那么做了,不但是大大伤了两大宗门的脸面,而且自己恐怕以后在世上也是寸步难行!所以心思沉静的连江楼算准了自己决不会真的闹起来--不管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师映川心里不由得越发烦燥起来,不知怎地,这些年来师徒两人在一起时的种种画面突然就浮现在脑海里,他抬头朝连江楼望去,而这时连江楼也正好看了过来,这个平日里崖岸自高的男人,此刻也还是一副平平淡淡的样子,仿佛无论师映川是什么反应,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迫视着师映川倔强的眼眸,说道:“……千醉雪既然提前就被告知此事,自然是因为傅仙迹熟知他的性情,对此有十分的把握,而我若提前通知你,你会如何?” “我……”师映川想说什么,却又不禁咽住了,有些哑然,是啊,连将楼如果提前告诉了他这件事,他又会如何呢?是苦苦纠缠反对,还是脸红脖子粗地争执?总之,一定是不会安安分分地顺利答应的。想到这里,师映川不禁苦笑一声,他握紧了拳头,他甚至听到了骨节发出的一连串的轻微脆响,但紧接着那一双修长的手掌又缓缓伸展开来,也就是在这一收一松之间,师映川的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也分不清现在自己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沉重?轻松?但不管怎样,至少他此刻的表现却是无懈可击的,故而他也仍然保持着冷静的头脑,轻声道:“是啊,师尊你是一个不喜欢麻烦的人,做事总是快刀斩乱麻的,因此与其受我苦缠,还不如事到临头让我不得不接受……” 连江楼手里缓缓转动着那两枚白玉球,没有应声,但他的表现却分明是默认了师映川的这番话,师映川握了握拳,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我明白了……至于这件婚事,我也会老老实实地接受,不会闹出什么问题。” 话一说完,师映川就觉得稍稍有些虚脱的感觉,就算他再怎么说服自己,这件事情还是让他一时间觉得难以承受,而连江楼就这么坐在距离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那张他所再熟悉不过的脸还是一如既往地英俊,但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却显得有些模糊起来,在这一刻,师映川真的想要痛痛快快地大声呐喊几句。 “……我是你师父,我替你做的每一个决定,无论你是否喜欢,都不会是在害你,你要记住这一点。”连江楼眼中忽然之间绽放出逼人的光芒,令人不觉目眩,他端然垂目,一副庄正的形容,而师映川也没有插嘴,耐心地聆听着男子的述说:“此事无论是对宗门还是对大光明峰一脉,亦或是对你个人,都是有益无害,好处不尽,日后你自然会明白。” 心神正恍惚之间的师映川闻言,心中忽然就是一震,也就在同时,他抬头,正迎上连江楼犀利的眼神,没错,连江楼是他的师尊,是他的父亲,但是,连江楼同时也是断法宗的大宗正!这个男人不仅仅是一个师父,一个父亲,同时也是一个身处权势颠峰的上位者,对方需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永远不会只是亲情而已! 这个念头一起,心中顿时有无尽异样的感觉慢慢生出,迅速弥漫开来,师映川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总之心中五味俱全,让他无法觉得平静,然而他也知道,自己自从成为宗门剑子,吃的是珍馐百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地位尊崇无比,这些都是宗门提供的,是连江楼给予的,而同样的,既然受了诸多好处,与宗门休戚与共,那么在需要的时候,就必须接受那些对于自己的安排,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可以不付出就白白享受好处的! 师映川微微仰起了下巴,闭了闭眼,借此克制住从心底最深处漫上来的各种复杂滋味,等到他再次睁开双眼之际,脑海当中就只旋转着一个念头--这就是现实啊! “……师尊,你现在说的话,可与最开始时,也就是我当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完全不同。”沉默了片刻,师映川忽然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也就在此时,他终于发挥了自己性格当中坚硬的一面,强行压下了所有奔涌而来的情绪,在瞬间就控制住了自己,而连江楼却并没有马上做声,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少年,此刻就着那落在他脸上的光线看去,师映川发现男子的眉毛又黑又浓,眼睛更是深沉,好似至邃至冷的湖水,几乎泛出黑近蓝的色泽,慑人心魄,这令师映川的心底突然间就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如同水波也似地一阵阵荡漾开去,甚至仿佛就要漫过了某个界限,漫过心房,这令师映川本能地感到了淡淡的惶然之意,不过这时恰好连江楼的声音也与之响起:“从前你只是刚刚进入大光明峰,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但现在你已经与从前不同。这两种身份,一个是需要长辈时刻管教训导的孩子,一个是已经可以分担事务并且承担一定责任的宗门剑子……川儿,当你逐渐成长起来的时候,我对你的要求自然也会随之不同。” 这不是解释,也不是缓和……念头闪过,师映川眉头微蹙,他盯着连江楼的眼睛,那只是短短一瞬:“是的,我明白。”他想到第一眼看见连江楼撑伞冒雪而来的时候,显得那样的高深莫测,想到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这是我的义务,师尊你所安排的一切也都不是在害我,我很明白这一点,也明白无论我的身份如何改变,我永远都是你的徒弟,你的儿子……师尊,你知道吗,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人人都敬畏你,仰望你,而我当年一开始成为你的徒弟,那时我在你身边就像是月亮旁边一颗微小的星星一样,人们在看到我时的第一个念头是‘连江楼的徒弟’,最初的我其实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甚至我还很骄傲我有这么一个师父,但是渐渐的我就开始不喜欢这样,我希望自己是独立的一个人,我开始希望能成为像你一样的人,而不是活在你的阴影里。” “而现在,人们知道我叫作师映川,而不仅仅只是‘连江楼的徒弟’,但我仍然感谢你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也依然会继续追逐你的脚步,成为像你一样了不起的人。”说到这里,师映川看似已经无法继续述说下去,但他的口吻依旧平静,也并不激动,他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灼灼如焰,那种光芒仿佛点燃了他的秀丽如仙的面孔,这时连江楼面容如山,沉静安宁,他故意当作没有发现师映川眼中肆意的感情流露,也没有对少年做出任何安慰,然而不期然的,他心中却是微微一动,他向来心志坚定,杀伐决断,只要是作出了决定,那就不会动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看到师映川平静如水的面孔,他的心志却出乎意料地有了片刻的松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江楼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眼波如水,有潋滟逼人之美的少年,已经长大了。 师映川却并不知道此刻连江楼的种种想法,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暂时不可自拔,明明知道的,明明已经什么事情什么道理都是很清楚的,可是为什么自己心中却还是有说不出的感伤呢?明明知道这个男人是为了自己好,什么都为自己想到做到了,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觉得不开心,觉得难过呢?明明对这个男人只应该有感激有恭敬才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感激、恭敬、顺从的话却在此刻根本说不出口? 师映川心中思绪万千,他望着连江楼,胸口处无端端地就有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滋味,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的情绪最终渐渐平复下来,他点了点头,轻叹道:“不过我虽然理解师尊你的做法,但是一想到以后要和一个我并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我心里就有些别扭。” 连江楼眼底深沉若海,幽幽莫测,但凝目之际却看到师映川那双水光粼粼的眼睛,那是清澈澄净到无瑕的宝石,甚至让人有些不忍面对,也像是最深重的罪孽,令连江楼忽然间道心微有不宁,他目光很快地在师映川身上扫了一遍,表情很平静,但偏偏有一种深邃不可及的幽远,让人看不明白,与此同时,他手中的一对白玉球也停止了转动,此刻他心里忽然有一点点微乱--好罢,只希望这孩子成熟一些,不要想太多就好。 但这时师映川却道:“师尊,我记得你和我讲过,你小的时候脾气很硬,偶尔会顶撞师祖,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刚说到这里,连江楼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淡淡道:“那不一样,与你现在的问题是两回事情。” 然而这一次,连江楼的话并没有得到师映川的响应,师映川截住了男子的话,用一种很陌生也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连江楼,此刻少年就像是一朵盛放在夏日的花,日光越是灼热逼人,就越是开放得恣意,他轻声问道:“不一样么?师尊,现在的我和当年的你,从根本上来说,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师映川的语气依然平静而温和,然而此话一出,连江楼顿时微微动容,直到这时他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自己这个一直以来还视作孩子的徒弟,真的已经长大了!那个曾经跪在自己面前恭顺听着训诫的瘦小男孩,那个因为练功贪快躁进出了岔子,虚弱得要靠自己抱在怀里,用自身的真元时时温养筋脉才活下来的孩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再是他连江楼的附属了,对方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准则,自己的脾性,他这个师尊,再也不可能完全左右这个少年的想法了。 一时间连江楼心中不觉有些莫名的淡淡失落,他静静地看着师映川,若说心中完全没有波动,那才是假话,只是他更清楚,人的理智是不可以被那虚无缥缈的情感所左右的,他凝望着师映川平静而美丽的面庞,沉默了片刻,便道:“……不错,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确实已经不是我能够完全决定的了……你有你自己的想法和判断。” “……但我依然会事事都尽量遵从师尊你的意愿,无论我是年幼弱小还是羽翼已丰。”师映川微微欠身一礼:“我先下去了。”说着,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退出了房间。 师映川走到外面,先前的蒙蒙雨丝已经停了,空气中还兀自存留着几分湿润之意,阳光温好,但这些并没有让师映川留意,因为他的注意力已经投注在了廊下的一个身影上。 廊下是几盆异种白菊,花大如盏,清香袭人,那旁边站着一个人,梳着道髻,上面插了两支镶着白金碎钻的翡翠玉簪,一身华贵的袍服在洁白的花儿映衬之下分外显眼,这个年轻人无疑是十分好看的,蜜色的皮肤显得整个人健康而有活力,脸上的线条清秀而不失硬朗,神情从容,眼眸晶亮,然而在看到此人的时候,师映川却从心底生出一丝复杂之意--千醉雪! 这位现在已经可以说是他未婚夫的年轻男子身姿如松,听到脚步声之后,便缓缓转过头来,面色平和,一双眼睛清亮冷凝如同夜晚的星星,师映川记得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这位‘未婚夫’穿的是一件暖金色的衣衫,很衬他的肤色,但现在他身上的打扮却是偏冷色调,虽然华贵,却显得整个人有些庄正之中透着丝丝冷意,这千醉雪的肩膀微宽,身材修长,师映川觉得自己如果与此人站在一起的话,可能只到对方的耳根高度,他在同龄人之中可不算矮的,可是若与已经二十多岁、早就成年的千醉雪相比,立刻就显得矮了一截,甚至隐隐有点单薄的样子,再配上他秀丽出尘的容貌,简直就是一个窈窕少女与俊美青年的绝佳搭配。 这时千醉雪看着他,眼睛微眯,眉眼之间有着说不出的味道,但很快又锋芒尽敛,道:“……剑子是要回去么?不如我送剑子一程。” 师映川不发一言,静静看着千醉雪,两人目光相对,师映川忽地淡淡一笑,道:“也好。”说着,便拾阶而下,走到了千醉雪面前,千醉雪向他点点头,表达了自己的善意,两人便沿着路向外面走去。 一路走来,彼此都没有什么话,显得沉默而压抑,后来还是千醉雪打破了这种局面:“……这桩婚事我是昨天夜里得知的,事实上,我也很意外。” 师映川发现青年说话的语调不快也不慢,声音平缓而清晰,给人一种十分从容笃定的感觉,听起来不是舒服也不是难受,总之有点感觉怪怪的,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与那日吟雪小筑里聚会的时候并不一样,不过他也没有在意,只是道:“是的,我也相当意外。” 少年的语气不热情,也不冷淡,有一种空山余音的回味,千醉雪的目光向身旁一掠,从他的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见师映川因为正看着地面的缘故,纤细修长的颈脖微微垂着,形成一道很是优美的轻微弧线,上面有着极细极细的绒毛,阳光照在上面就像是把那里洒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似的,而且两人是并肩而行,师映川身上的味道很容易就传到他这里,那是一股淡淡的味道,说不上是什么香气,若隐若现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十分动人,不过千醉雪显然有些无动于衷,事实上他对同性也并无想法,即使面前的少年很美,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女子还要美丽,他也依然没有什么亲近的冲动。 不过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自然就要学着尽快去接受,千醉雪微微侧首,看清楚了正走在自己身旁的师映川,此刻没有多少暖意的日光静静地洒落在少年的身上,自己修长的身影挡住了少年,使得这美丽少年的脸庞被笼罩在淡淡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沉静,这时师映川忽然抬起头看过来,两人目光顿时相触,师映川忽然微微一笑,但笑容却是客气而生疏的,秋日的阳光驱散不了其中的清冷,也带不来些许的暖意。千醉雪略略一顿,然后便道:“……剑子想来应该是对这桩婚事不满意,可对?” 这样的语气让师映川觉得不是很适应,因为千醉雪不是那种为了只是要引人说话而自动发出来的开头,也不是什么试探,更不是疑问,他只是好象在说着一个事实似的,虽然是提问,但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师映川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忽然间眸光就变得有些冰冷生硬,仿佛湖水被寒意所冻结了一般,彻底停止了流动,不过他也知道这与千醉雪无关,对方也只不过是与自己一样,充当了棋子的角色而已,因此师映川马上就神情回转,淡淡微笑道:“那么千公子呢?你对这桩婚事可是满意?” ☆、一百三十三、喜欢你最初时的模样 千醉雪听了这话,凤目之中微光闪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事,有些矛盾,也有些释然,他平淡地转过目光,有点答非所问地道:“……我是否满意,又有什么关系么?”他的眼睛像是乌云后面忽然跳出来的太阳,明亮,耀眼,刺目,几乎让人睁不开眼,而这样的一双眼睛在师映川脸上轻轻一掠,又道:“就好比剑子一样,无论你我是否满意,此事我们都会应下。” “不错,倒是我问得有些奇怪了。”师映川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不太习惯这种氛围的,而师映川也没有心情去照顾别人的心情,毕竟他现在的情绪可以说是很糟糕,于是当下便又是一笑,干脆扯开话题,此时不远处的草坡上,零星有几只梅花鹿在低头吃草,还有一些野生的小动物在嬉戏,面对着这样安谧宁和的一切,师映川与千醉雪却是都没有什么心情来欣赏的,两人沉默着相伴而行,倒也相安无事,但是这样的气氛却并不像表面上那般平静,虽然看起来无事,可无论怎样,总是不能真的彼此相安还是会有一种令人近乎尴尬不安的感觉。 不过这种暂时性的沉默显然没有维持多久,终究是需要被打破的,很快,在路过一间石亭时,千醉雪就开口道:“……那是朝日亭,若是想看日出的话,倒是个好地方。” 他说话的态度很诚恳,语气也比较温和,师映川很容易就感受到了对方想要传达的善意,尽管他知道这未必是对方主观上想要这么做的,就像自己此刻一样,但无论怎么说,这种善意对于双方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需要彼此的协调和努力,才会让事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也由此让师映川更加确信自己的某种判断,因此师映川也笑了笑,表示自己收到了这种善意的信号,同时也很自然地微仰起头,去注意身旁这位‘未婚夫’的神情与反应,他只是默默看着而已,目光并不咄咄逼人,不会给对方带来什么困扰,不过千醉雪显然并不适应或者说并不喜欢别人这样打量着自己,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庄正,终于转脸与师映川目光相接,道:“剑子为何这样看我?” 两人这样互视,彼此对于对方而言并不熟悉的面孔就在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平心而论,千醉雪真的是一个相貌出色的青年,蜜色健康的细腻肌肤,浓黑如墨的双眉,明若清泉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微抿着的漂亮嘴唇,浓黑的头发,这一切组合起来,就是一个令女性相当喜欢的年轻男子形象,很是赏心悦目,所以师映川也承认,虽然自己对同性并没有什么想法,但这样的一个美男子至少在视觉上倒也不会引起他的反感。 师映川心里念头微转,面上已坦然道:“我这样看千公子,是因为我现在心里有些乱。”他说的倒是大实话,没有虚言在内,千醉雪闻言一顿,然后就点点头,道:“事实上我也是一样……”紧接着他没有笑也没有言语轻佻,而是平静认真地说道:“既然现在你我之间的关系已经与往日不同,那么剑子不必再这样泛泛地称呼我,我在家族当中排行第十九,剑子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叫我十九郎。” 排行第十九?千醉雪既然是乾国皇室子弟,那么就应该是十九皇子了,或者说,十九王……师映川默默听青年说着,看着对方脸上那种并没有刻意做出热情之色的表情,忽然间就有点想笑,虽然这时候笑起来很不符合自己愤懑不平的心情--想必这人与自己,也算是同病相怜了罢。 师映川这样想着,面上的神情就软和了许多,他原本倒是想说句玩笑话或者轻松一些的话题来冲淡先前的古怪气氛,不过话还没有出口,师映川就觉得不是很妥当,这时千醉雪忽然道:“剑子可是急着回去么?若是不急的话,不如先去我的住处,我那里有今年才下的蓼山绿丁,味道还算不错。” 既然对方已经这样说了,如果这时候自己还要推委的话,就有点不太男人了,因此师映川看了青年一眼,点头道:“也好,十九……”他顿了顿,终究还是觉得现在不太能叫出‘十九郎’这个称呼,感觉多少有点怪怪的,便含糊了一下:“……便请带路罢。” 两人便去了千醉雪所住的地方,距离这里不算远,以二人的脚程,不知不觉间没用多久就来到了一处清净的所在,师映川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千醉雪正式的住所还是别苑之类的地方,不过面前的这座院落之内青砖铺地,看起来一尘不染的样子,朴素无华,显得有点空旷,但因为周围松竹片片,花木葳蕤,所以也并不显得空旷过分,反而令人有一种清幽非常的感觉,也有点洞天福地的样子。 门外有侍童在侧,见到千醉雪便微微躬身,千醉雪神色冷峻,吩咐道:“拿今年新上的茶来。”侍童垂手应着,立刻便下去准备。 师映川是第一次来这里,他随着千醉雪走进里面,只觉得空气中都是淡淡的檀香,细细一闻之下,辨别出应该是上等的苏檀,价值千金,于细微之处见豪奢,果然是皇族做派。 随着辗转深入,却是别有洞天,千醉雪此处的布置倒是颇雅致,意趣盎然,空气中流淌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师映川看见一张大方榻上正放着棋枰,上面尚有一局胜负还未分明的残棋,不过旁边的茶杯却只有一个,想来应该不是两人之间对弈,而是千醉雪自己与自己下棋打发时间罢了,这时千醉雪在方榻上侧身坐了,目光却在师映川脸上一扫,道:“剑子请坐。”随手拿起一枚白色棋子把玩着:“……不如手谈一局?” “不了,我棋力平平,就不献丑了。”师映川面色微温,明亮的眼睛里含着恰倒好处的笑意,看起来倒像是三月乍暖的春风,柔软而随和,但是千醉雪能够感到少年在说话的时候,脸上无论是看起来很认真的神情还是那专注的眼神,都不是发自内心的,而只是表面上必要的客套,是一种礼仪般的味道,千醉雪闻言神色微动,不置可否,并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情绪,也没有再邀请,只是将棋子收拾起来,师映川在他对面坐了,也动手帮他分拣。 两人很快就收拾妥当,这时侍童也把茶送了进来,师映川抿了一口,笑道:“这蓼山绿丁确实不错,我已经有段时间不曾喝过了。”千醉雪望着少年愉悦起来的眉目,光线充足的花厅里,少年那一对眸子似乎在闪闪发亮,笑容从眼底溢出来,显然是对茶很满意,虽说两人眼下都有些心烦意乱,然而这毫不假饰的笑容,倒是让人暂时忘记了那些负面的东西,只感受到少年这种单纯的高兴之意,千醉雪认真地看了一下对方,确信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忽然间就有点也受了感染,仔细地品了品茶--唔,味道的确不错。 北窗下有个琴台,上面放着一具古琴,蒙着防尘的罩纱,师映川放下茶杯,起身走到琴台前,道:“千……十九郎也喜欢弹琴?”他这么称呼千醉雪显然不大顺口,不过千醉雪也不在意,应道:“闲暇时偶尔也会摆弄一二。” 师映川站到琴后,隔着罩纱看那琴,并不伸手去碰,只因琴这样的物事,如果不是与主人关系很亲密的人的话,是不应该随意去碰的,而师映川与千醉雪现在却是未婚伴侣的关系,足够亲密了,但师映川如此举动,显然是表明两人之间还是疏离而陌生的。 千醉雪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他放下茶杯,那碧色的茶水反光仿佛染亮了他的眉宇,看起来像是午后暖洋洋的太阳一般让人舒心,千醉雪很淡然地道:“剑子随意看看就是,这架琴是我母亲的东西,也算是难得之物了。”师映川听了,这才拉开罩纱,将一只手放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他虽然不是什么音律大家,但也是粗通的,听得出这把琴的音色极好,一时低头细看,发现琴上刻着小小的三个篆字‘十段锦’,师映川‘哦’了一声,恍然道:“原来这就是十段锦?天下六大名琴之一,从前听说是在乾国皇宫当中收藏着。” 千醉雪听了,目光看着那张琴,不禁有片刻的失神,他想起了从前很多事情,总觉得那张琴古朴的表面下隐藏着许多令人心悸的东西,甚至琴身上好象涂满了猩红的血,一时间不由心头一动,但这种情绪马上就被他很好地压了下去,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光滑的杯壁,道:“这是当年皇帝赐与我母亲的,后来就到了我手里。” 乾国上一任皇帝是千醉雪的生父,但此刻千醉雪只称其为皇帝,不称父亲,这其中显然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缘故,不过师映川也没有探听别人家事的兴趣,所以他干脆就将话题转移到了别的地方,道:“玄婴那里也有一把好琴,不过我对这些不是很精通,倒是听不出什么好坏的。”千醉雪听他提起季玄婴,眼中微微一闪,好象是寒冰中的烈焰,给那眼睛平添了几分炽烈明艳之色,道:“我与他素来关系不睦,想来剑子是知道的。” 师映川心中一转,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这转念之间他已低下头去,手指抚摩着琴身,语气很不经意地道:“同门之间有些意气之争,这也是难免。”千醉雪听了,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又隐含着深意,不过这种感觉就像是叶上的露水,被太阳一晒就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千醉雪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的样子,但他又道:“如今唤你‘剑子’有些不妥,不如称呼你‘映川’如何?” 师映川对此倒是无所谓,事实上,他们两人虽然是今日才被宣布将要结成婚事,但此事是万剑山剑宗傅仙迹与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在正式场合当众宣布的,那么就是金口玉言,有了再切实不过的效力,他们两人也就此成为板上钉钉的未婚伴侣,没人能改变了,否则就是打了万剑山与断法宗的脸,这一点,无论是师映川还是千醉雪,都再清楚不过。 师映川脑中瞬间就将种种念头转了一圈,脸上同时便露出些笑容来,转脸看向千醉雪,道:“当然可以。”这时他背对着光,眼睛就显得熠熠生辉,他今日穿的是季玄婴少年时期的衣裳,很是华丽,腰间束着宽玉带,越发显得身材修长,明亮的光线之下,千醉雪一眼就把他秀丽绝伦的容颜看得清清楚楚,其实若论容貌,师映川如此男生女相之人并非罕见,只不过那些人都没有他这样的风姿罢了,那是一种出尘的美丽灵秀,绝大多数男子见了,怕都会生出爱怜倾慕之意,但千醉雪却知道这副精致的皮囊是货真价实的男子,他虽然也觉得赏心悦目,却不会因此有什么心猿意马的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两人的婚事已经不可改变,这少年是自己的未婚夫,无论喜欢与否都是如此,千醉雪想到这里,正斟酌着,却见师映川重新把罩纱整整齐齐地蒙在琴上,问道:“……十九郎可有心上人?” 一语既出,彼此都静了一下,千醉雪似乎早已料到师映川会这样问,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便道:“这倒没有,幼时虽然订下婚约,不过却未见过面,那位小姐也早早便因病去世了,至于我,这些年也未曾有过成家的想法。”师映川轻声道:“原来如此。”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回到千醉雪对面坐下,拿起了茶杯:“我原本还想说,若是十九郎有中意的姑娘的话,那么不必顾忌我,自可以与喜欢的女子在一起,我并不会干涉。”师映川说着,坦然笑道:“不怕你笑话,我这个人在这方面总是缠杂不清,现在包括玄婴在内,已经有了三位知己之人,所以我也没有立场更没有必要去要求你什么,只要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就是了。”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师映川虽然有三分试探之意,却也有七分表态的意思,而千醉雪也是聪明人,在见了师映川这一番做派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反应,如果是普通的男子,即便彼此没有什么感情,但听了自己未婚夫这番话,不说马上恼怒,至少也会不快,或者即使装成不在意,但也要有几分勉强的意味,但千醉雪显然不是普通男子,所以他只是很随意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更没有表示反对,师映川见状,心里对这桩婚事的本能抗拒也不禁淡了一二分,至此,两人之间就算是终于确认了某种相处的模式,虽然这也许要持续漫长的一生,但想必也不会太令人不愉快,对此,双方似乎都抱有不小的信心。 师映川又坐了一时,便告辞了,待他走后,隔着内室的帷幕忽然被掀开,一个面容精致的男子从中走了出来,却是厉东皇,千醉雪见状,起身道:“师尊。”厉东皇心机极深,诸般感应均不形之于色,此时他眼中精芒微微,淡笑道:“这少年倒是有趣……”目光掠过千醉雪的面孔:“阿雪,这桩婚事背后的意义重大,你即便心中不以为然,也必须要遵从。”千醉雪垂目道:“我明白,师尊放心。师映川此人如今看起来,并非不易相处之辈。” “那少年总给我一种古怪之感,仿佛在哪里见过……”厉东皇微微皱眉,不过转眼又舒展开来,嘱咐道:“总而言之,除去其他因素,此子无论出身地位亦或品貌,都是良配,我知道你无意于男女情爱,但有些事情你总要做得妥当才是,不要怠慢了他,况且他如今年少,你却已经是成年人,你们二人之间若是有了口角龃龌,旁人总会认为是你的不是,你要注意。” 且不说师徒二人在这里密谈,一时师映川离开千醉雪的住处,回到季玄婴的小楼那里,他不知现在季玄婴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处境尴尬,虽然此事自己事先也不知情,但多少也有负季玄婴,心下自然暗生一丝愧疚,不过当他走进房间,看到已换上一身家常普通衣衫的季玄婴时,顿时心中一宽,只因季玄婴面上并无半分怨怼不快之色,唯有嘴角有着淡淡的暖意与了然,师映川心下百转千回,许多话在舌尖上兜转了几个圈子,到最后吐出来却只是两个字:“……抱歉。” “此事与你无关。”季玄婴负手站在窗前,他微蹙着眉头道:“真君方才已经对我说了原委,既然是大势所趋,自然不是你我可以拒绝的。”季玄婴简短地说完,忽然间却向房门方向走去,一面说道:“映川,有人要见你。”说着,已走出了房间,师映川见状愕然一怔,还没等他开口,外面却很快有一个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师映川忽然间心中一跳,似乎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向门口,下一刻,已有人快步走了进来,那人锦衣华服,五官鲜明,乍一进门,目光便紧紧罩在师映川的脸上,似乎想要从中挖出那些熟悉的过往,师映川见了来人,心脏猛地跳了两下,他想说点什么,到头来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下一刻,对方已几步抢上前来,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喑哑的声音叹息般地响在师映川耳边:“川儿……” 是宝相龙树,是宝相龙树啊!这个念头刚一浮出脑海,师映川的脸上就泛出了一抹类似激动的红晕,也许是不太习惯这种浓情满满的气氛,师映川竭力让自己轻松地笑了起来,他一只胳膊紧搂住青年的腰,另一只手却轻轻拍打着对方的后背,笑道:“宝相,两年不见了,你和以前相比,还真没什么变化!” “……笨蛋,难道这么久没有见面,现在看到我了,你就只会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话么?”宝相龙树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但紧接着他那紧绷的眉眼就倏然松弛了下来,每一丝纹路都熨帖了,喃喃道:“我没有变,但你却变了很多,变得让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宝相龙树抱得太紧,让师映川的腰都快被勒断了,师映川不得不下意识地抓住了青年的手腕,想让对方松一松,可就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宝相龙树仿佛受了惊一样,立刻变本加厉地抱紧了少年,师映川无奈,只得道:“宝相你别用力了,我都快被你勒死了……”听了情人的抱怨,宝相龙树这才如梦初醒,他缓缓卸了力道,松开了怀里的师映川,两手捧起了对方的脸庞,仔细看着少年如画的眉目,手指摩挲着那细腻光洁的皮肤,半晌,才说道:“你现在很美,真的很美,美得让我不敢相信这就是你,可我真心讲起来却是更喜欢你当年的样子,那么不起眼,除了我宝相龙树之外,不会有谁会多看你一眼,对你注意,你只是我一个人的……但是现在,我的映川却已经长大了。” 宝相龙树说着,自己也笑了,眼睛却还是一眨也不眨地盯牢了师映川的面孔,仿佛怕他忽然消失了似的,师映川看着宝相龙树朝自己微笑的模样,这一次却从中看出了隐藏在笑容里面的深深情意,一时间不由得心头微酸,然后又微软,他抬手摸上了宝相龙树的面庞,低声道:“宝相,宝相……” ☆、一百三十四、不是冤家不聚头 师映川用手摸着宝相龙树的面庞,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在蔓延开来,他低声道:“宝相,宝相……”却说不出别的话来,他眼波微微,凤目盯着宝相龙树,似有情,若无情,只是嘴角微微轻扬,道不尽似喜似嗔,宝相龙树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似乎自己直到如今,才算是真的得了师映川的心,他紧紧一抓师映川的肩头,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才用力吐出字来,道:“你果然狠心,整整两年了,却从来也没有去见我一面。” 师映川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他看着宝相龙树,脸上忽然间笑容绽放,宛若鲜花齐开,美得不可方物,他淡笑盈盈地凝视自己的情人,道:“我确实狠心,那么,你可恼了我么?”宝相龙树心中百念陈杂,他微微握紧少年的肩膀,亦是一笑,叹道:“我也不知道。”师映川眼睛瞧着他,舀着宝相龙树的手在自己脸上抚了一遍,笑若春花:“龙树,那你觉得我现在的样貌好看么?你可喜欢?”宝相龙树长笑一声,说道:“喜欢,喜欢,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喜欢,可是如果你要让我选的话,我却宁可你还是当年第一次与我相见时的容貌。” 师映川闻言,脸上笑色更浓,他哈哈一笑,张开双臂抱住了宝相龙树,道:“你这个人……”他笑着,用力一搂宝相龙树的身体,然后又松开:“我本以为你说不定要罗罗嗦嗦地说上一大通,谁知道你倒是洒脱起来,反倒是我开始有些婆妈了。”他说着,显然是心情喜悦起来,春湖般的双眸微微荡漾,里面的笑意却没有半点儿消褪的迹象,依旧在眸中缭绕不去,他的手在宝相龙树的脸上轻轻抚摩着,先是摸过下巴,接着又来到高挺的鼻梁,再抚过眉眼,师映川的动作不紧不慢,就好象在摩挲着一件自己非常喜欢的物品,也渀佛是在借此让自己对于宝相龙树的印象更为深刻,两年不见,除了似乎气质越发成熟之外,宝相龙树的变化确实不大,惟有眉宇之间似乎有一丝憔悴,脸庞也依稀瘦削了些许,他身为山海大狱的少主,人生可以说是顺利而令人羡慕,能够让这样的一个人唯一牵挂不平的事情,除了‘情’之一字以外,还会有什么呢?这个认知令师映川感到欢喜,同时也有一份出自人类本性的得意。 不过正当他细腻的指尖轻划着宝相龙树的眉弓时,一只手却捉住了他的手腕,宝相龙树的脸上带着笑容,他舀住了师映川的手放到唇边一吻,师映川见状,粲然一笑,什么也没有说,宝相龙树亦笑,他的脸缓缓靠近了师映川,在少年的唇上如同蜻蜓点水般地一啄,不贪婪也不过分流连,只是点到即止而已,师映川被这久违的唇瓣亲了一亲,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涟漪,他正想主动揽住宝相龙树,好好与其亲吻一番,但这时宝相龙树却是向后退开了半步,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师映川笑道:“怎么?”宝相龙树嘴角微扬,微笑着说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要好好看看你。”师映川一哂,并不在意,便由他去了。 方才重逢的激动与巨大喜悦令人根本没有心思细细端详对方的样子,直到这时,宝相龙树才有时间认认真真地审视着情人,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笑意浓浓的师映川,宝相龙树的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惊艳之色,刚刚太过仓促,来不及细看,现在看来,却是让宝相龙树这样见惯了美人的人也忍不住为之惊叹,虽然两年的时间对于一个人来说,几乎没有太大的意义,然而就是在这样的一段时间当中,自己的情人却是发生了足以用改头换面来形容的巨大变化,两年前的师映川只是个清秀一些的少年,而在两年后的今天,这个少年的容貌已是有了一个质的改变,这并不仅仅是指他的相貌,同样也指岁月带给他的沉淀,那眉宇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举手投足之际的韵味,甚至连嘴角那恰倒好处的笑容等等,这一切的一切综合起来,就展现出了一股惊心动魄的美,宝相龙树也是见过那幅《怯颜图》的,燕乱云的模样他自然有很深的印象,而如今的师映川虽然还没有燕乱云那种不可思议的魅力,但已经是初具形态,开始有了明显的形似,那是能令全天下的男子都很容易产生征服欲和拥有欲的美丽。 但是情人变得美丽的这个事实固然让宝相龙树有些喜欢,但更多的却是忧虑与不安,他不愿别人用惊艳贪婪的眼神看着师映川,无论是美丽还是平庸,他只希望师映川是自己的,而不是让其他人生出觊觎之心。 宝相龙树的神情变化并没有被师映川忽略,不过师映川只是以为对方现在还是心中有些见面之后的激动,所以才显得有点异样,便笑道:“只顾着高兴,还没有来得及问你呢,宝相你怎么会忽然来到万剑山了?”宝相龙树听他问起,便暂时压下心中的那些杂乱想法,一五一十地答道:“前时我在听到你在桃花谷的事情之后,就知道接下来你一定很快就会去万剑山看玄婴和平琰,因此我就索性直接朝万剑山来了,方才我到这里的时候,正好遇到玄婴和宝花一起回来。”师映川一听,顿时微微沉吟,他看了宝相龙树一眼,道:“那么……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和千醉雪之间的婚事了?”宝相龙树深深吐出一口气:“不错。” 师映川叹道:“这件事已成定局,我已经答应了我师父。”说着,便将方才连江楼所说的话对宝相龙树大致重复了一遍,一时话毕,他顺手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凉茶递给宝相龙树:“我刚刚探过千醉雪的口风了,他和我一样,都是对这件事没什么想法的,以后大家相处着,若是还算对脾气,那便彼此和和气气地就是,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宝相龙树知道此事已不能改变,他也是决断之人,既然是大势所趋,也就不会过多纠缠了,但他终究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想到爱侣身边又多了一个人,怎么可能真的丝毫不在意?他接过师映川递来的茶,一口喝尽,借凉凉的茶水平复着情绪,这时师映川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道:“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不谈这些事情,如何?”宝相龙树闻言微微一愣,他收拾心情,转而换上笑脸,道:“是我的疏忽,现在我们不该说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只应该谈我们两个人……”他舀起师映川放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贴在脸颊轻轻蹭着,师映川注视着他,双眼明亮如星,宝相龙树看着这双漂亮的眼睛,忽然一把将师映川推倒在旁边的一张方榻上,俯身吻上对方的唇,将整个身体都贴在少年身上,使两人之间没有一丝距离。 师映川没有拒绝,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吻,在身体的彼此轻轻摩擦之中,双方的呼吸似乎略略有些紊乱,也有些喜悦,两人耳鬓厮磨,亲昵无比,那种酥麻而软腻的感觉令宝相龙树身心俱醉,也就是在这时他才想起,自己好象已经有数年的时间没有碰过女人了。 宝相龙树显然不满足于单纯的接吻,他有意地加重了身体的摩擦,嘴唇很快就沿着师映川的下巴来到脖颈,一只手却在撩起情人的衣服下摆,师映川如梦初醒,立刻按住他的手,微微蹙眉道:“宝相,这不行……现在我还是对这种事情没有兴趣,你知道我是不好男风的,抱歉。”听到这样虽然温和却语气坚决的话,宝相龙树若说完全不失望那是假的,但他只是沉默了一瞬,便轻笑着说道:“我不是不知道进退的人,不过川儿,你已经年纪不是太小了,应该尝尝一些对于男人来说该有的快活,而这些事情,想必玄婴还没有让你尝试过。” 宝相龙树说着,动作温柔却又不容置疑地解开师映川的腰带,褪下了裤子,师映川隐隐有些猜到青年是要干什么了,因此心中微微有些期待,但更多的还是迟疑,不过这些念头刚刚浮出脑海,一阵强烈的感觉就立刻将他整个人包围,师映川顿时闷哼一声,右手猛地抓住了宝相龙树的肩头,宝相龙树却是笑着,将头埋在少年的身下,缓缓吞吐起来。 身体的本能很快就控制了行为和理智,师映川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腰肢下意识地轻轻起伏着,去寻求更大的快乐,他的眼睛似眯非眯,喘息着低声道:“……我师父曾经告诫过我,身为武者,不要让……自己沉溺于任何的享乐之中……不过现在我发现,想要做到这一点,确实……有点困难……”宝相龙树忙碌之余无法开口答话,不过他因为轻笑而微微颤动的肩膀显然表明他喜欢师映川的这种坦白,从师映川的身体反应来看,自己这年轻的小情人很少有欲念勃发的时候,更没有肆意宣泄的经历,这让他很满意。 此时师映川感受着从身下传来的一阵阵强烈刺激,微张着嘴喘息着,就在这时,他突然间猛地绷直了腰,伴随着一声重重的低吟,他的眼前出现了片刻的空白……恍惚中,唇上被人用力一吻,师映川眨了眨眼,眼前逐渐清明起来,他看见宝相龙树正笑着凝视自己,甚至故意一面极其暧昧地用手指揩去唇边残留的白色浊液,一面说道:“为什么不能沉溺于享乐?你师父的话也没必要全都听从,有些事情是源于人的本能,是不应该压抑的,这与思想和性情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本性而已,就好比你师父,虽然他性情如此,但这与他身为男人的本能完全是两回事,不然他又怎么会有了你这个儿子?” “你这家伙,倒是编排起我师父来了……”师映川不轻不重地在宝相龙树头上敲了一下,他坐起来整理着衣裳,笑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师父什么,小心我揍你。”宝相龙树有些吃味地捏了捏师映川的脸蛋,半真半假地道:“整日里师父师父的,怎么就不多念念我?”师映川哑然失笑:“那怎么能一样?你这人怎么总想着一些无聊的事。”宝相龙树将下巴压在师映川肩膀上,如此一来,脸颊便贴着少年的脸,感受着情人光滑如瓷的肌肤,低声笑道:“因为我不喜欢你心里记挂着其他人,除了我之外,我希望你不去想任何人,哪怕是你父亲。” “你这个要求也未免太高了,叫我怎么可能做到?”师映川温言软语,随意开着玩笑:“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你是想把我关起来,不让我见到除你之外的人?”宝相龙树低低一笑,轻咬着少年的耳垂:“事实上,有时候我确实会这么想,我从刚认识你的时候就有过这样的念头,难道你不知道么。” …… 接下来的日子十分平静,白照巫与向游宫很快就离开了万剑山,接下来就是李神符一行人,纵然小侍人梵劫心恋恋不舍,但师映川终究不可能把神殿殿主之子留下,带在身边,因此最终梵劫心还是不得不随着师兄李神符离开,然后又是温渌婵二女,师映川自己则是每日除了练功之外,便陪着儿子季平琰玩耍,与宝相龙树和季玄婴兄弟二人一起聊聊天,至于宝相宝花却是经常见不到人影,师映川知道她应该是去连江楼那里了,也不清楚是不是会碰钉子,他自从那天与连江楼一番谈话之后,倒是没有再去见过对方,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师映川自己也未必说得上来。 这一日天气晴好,师映川懒洋洋地坐在湖边的一把椅子上,手边放着一支钓騀,正在钓鱼,他一副颇为闲适的礀态,而在他旁边,季玄婴手里摆弄着自己的佩剑,正在用一种特殊的药水给剑身做保养,至于宝相龙树,他的处境就比较麻烦,正在不远处愁眉苦脸地陪着季平琰挖蚂蚁窝,但他虽然样子愁苦,但实际上还是很喜欢季平琰的,他既然对师映川有了情意,此生已立意不会再与其他人有肌肤之亲,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子嗣,而季玄婴是他的血亲兄弟,季平琰是他的亲侄儿,是宝相家的根,如此一来,家族就有了继承人,宝相龙树也因此没有了绵延子嗣的压力,更何况季平琰又是他心上人师映川的血脉,无论从哪方面讲,宝相龙树疼爱季平琰都是很正常的。 师映川几步外的位置还放着一把椅子,千醉雪舀着鱼騀坐着,眉宇间那种冷凝淡然的神情依旧如故,显然在这种环境下他并不是很投入,原本放松的钓鱼活动被他搞得倒有点像是一次任务。 千醉雪几步外的椅子上,师映川微阖着双目,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好象是打起了盹儿,千醉雪的目光朝那边扫了一下,看到师映川这个样子,便又收回了目光,对于师映川,他没有什么格外的情意,也并不讨厌,但不管怎么说,师映川现在已经是他的未婚夫,所以千醉雪近来基本上每天都会与师映川见上一面,对他而言,这有点像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 这时半透明的鱼线忽然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只见钩子上正有一条鱼在拼命挣扎,但无论怎样努力也终究只是徒劳,径直被甩进了岸上的一只铁皮水桶里,兀自扑腾不休,直到这个时候师映川才睁开眼,弯腰去把钩从鱼嘴里取出来,这时千醉雪忽然将一条帕子抛了过来,显然是让他擦手,但这手帕刚刚被抛到半路之际,忽然间只见原本正在给佩剑做保养的季玄婴抬起头向这边看过来,同时右手食指一弹,一道劲风便无声无息地射出,将那条手帕直接按原路打回,轻飘飘地落在了千醉雪的身上。 第52节 千醉雪见状,目中闪过一丝异色,不过并没出声,季玄婴似乎是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变化,面上表情不动,却已舀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师映川,师映川眼见这一幕,不禁心中暗道头疼,用古怪的目光看了一眼季玄婴,一面接过那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手,不过这时不远处的季平琰却被鱼儿在铁皮桶里扑腾跳动的声音惊动,丢下挖了一半的蚂蚁洞,飞快地跑了过来,兴致勃勃地看着桶里的鱼,一旁的宝相龙树这才得了空闲,坐在师映川旁边的一张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我现在才发现,带孩子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说着,转脸向季玄婴道:“幸好只有这一个,若是多来几个,我便是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季玄婴嘴角微翘,似是笑了笑,渀佛也是深以为然的态度,他们兄弟二人从前关系并不融洽,但两年后不知道为什么,彼此之间倒是有些血亲兄弟之间的默契了,也可能这就是岁月所带来的改变罢。 师映川见宝相龙树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他说道:“你不必担心,你又不是老妈子,总也轮不到你来伺候孩子。”师映川说着,忽然想起一事,他看向几步外的千醉雪,沉吟了一下便道:“十九郎,你和我都是男子,将来是不会有孩子的,所以你如果想找合适的女子给你绵延子嗣的话,对此我完全没有意见,全都取决于你自己的想法。” 千醉雪闻言,抬头望了一眼貌若春花的美丽少年,双眼当中却不带什么感情,语气也是有一点冷淡,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沉默了片刻便道:“不必了,我不需要孩子,乾国皇室之中最不缺的就是人,无须我来开枝散叶。” 师映川听他既然这么说,也就罢了,这时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手腕,紧接着,师映川就觉得脸颊上被结结实实地吻了一下,师映川一愕,有些意外,他身旁的宝相龙树却是神色从容淡定,脸上带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一时之间却是判断不出他是怎么想的,不过宝相龙树在轻笑一声之后,就已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就这么喜欢跟其他人说话?我就在这里,川儿,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便是了。” 这醋吃得可真是没道理,但师映川知道宝相龙树本来就是一个在这方面没道理也没逻辑可讲的人,千醉雪的目光在宝相龙树身上一掠,对这种略带挑衅的行为没什么反应,就好象没看见没听见似的,师映川耸耸肩,很明智地决定自己不介入到贵公子们之间的小摩擦当中。 几个人继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多一会儿,却见宝相宝花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小路上,师映川扬扬手,算是打了个招呼,宝相宝花走过来,脸色有些不大好,无聊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宝相龙树见妹子这样,便道:“宝花,怎么了?” 宝相宝花看了自家大哥一眼,随口道:“没什么。”正在等着鱼儿上钩的师映川看见她表情郁郁,就猜测宝相宝花大概是在连江楼那里碰了钉子,心中不由得暗哂,他发现再如何爽气直率的女子,一旦被男女之事所困扰,那么就和世间其他的普通女子一样,没有任何差异,总会生出怨嗔痴怒之类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见到宝相宝花在连江楼那里行不通,虽然他对自己这位‘小姨子’的性格挺欣赏,两人现在的关系也不错,但师映川却依然有些幸灾乐祸,或者说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这种感觉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又并不让人觉得突兀。 ☆、一百三十五、大乾 师映川正想着自己莫名其妙的心事,这时却忽听季玄婴道:“……宝花,你方才是去莲座那里?”宝相宝花有些郁闷地踢着石子,闻言便漫不经心地应道:“是啊,我看见他在自己一个人下棋,就想和他下几局,可是我输了一局后,他就直接走了……当真是自寻烦恼……” 宝相宝花说着,很是闷闷的样子,她的语气完全是在抱怨,含嗔带怒的样子,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有了些女儿家心思缠绵的模样,宝相宝花很无聊地拎着手里精美的鞭子,她无意间看见旁边开着几朵快要凋零的白色野花,便忽然微微一抖手中的鞭子,带上了巧劲儿,虽然看起来只是手腕轻动,但是那黑色的鞭梢抖腕之间便已经灵蛇一般甩了出去,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残影,一下便打落了其中一朵野花的一片小巧花瓣,宝相宝花就此连连甩动鞭子,将那花瓣一片一片地击落,没有错乱了分毫,如此精妙的手法,可见她的武功决非泛泛。 一时季玄婴将手里的佩剑用药水保养完毕,他抬头看见宝相宝花正在击花发泄着心中的郁郁之气,便微微一皱眉头,说道:“宝花,你莫非当真对莲座有意?”他话一出口,宝相宝花便立刻扭头看了过来,虽然她不是什么忸怩害羞的内向女子,不过这种事情无论男女,总是不太习惯在很多人面前说出来的,不过这一看之下,宝相宝花就立刻放下心来,因为其余的几人都好象没有听见季玄婴的这句话似的,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与此同时,宝相宝花也分明察觉到自己与二哥季玄婴周围仿佛被某种屏障所隔,使得季玄婴虽然在说话,但其他人却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显然是被季玄婴以精妙手段阻绝了声音,要说季玄婴也是个言谈行事没有什么顾忌的人,但他毕竟照顾妹妹宝花是女子,有些事情总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因此才会如此行事,这也从侧面表明季玄婴外表虽然看起来冷漠一些,但内里终究是个心细之人。 其实以在场另外几人的修为,并不是真的就探听不了两人说话,但季玄婴既然已经做出准备与宝相宝花私下谈话的架势,其他几个人自然不会自讨没趣,非要动手破解,去听人家兄妹的谈话内容,因此师映川等人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没有谁去注意那边的谈话,而这时宝相宝花听见哥哥一语点破自己的心思,面上的神情多多少少就有些尴尬,毕竟她虽然性子爽直,却也并不代表她没有女性天生的羞涩,不过宝相宝花之所以尴尬,是因为某些其他的方面所致,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只是觉得有些不太方便与自己的二哥面对面谈论这件事而已,却并非因为自己喜欢连江楼才如此--不管怎么说,连江楼终究是季玄婴的叔父! 季玄婴也在观察着自己的这个妹妹,正如宝相宝花自己这几日所表露出来的那样,这个年轻女子已经真正对一个男人有了兴趣,作为血亲兄长,季玄婴能够很敏锐地捕捉到在宝相宝花眼底深处所隐藏着的那种强烈的感情,以及其中那一丝丝颇为微妙的羞涩之意,季玄婴非常清楚自己妹妹的性情,宝相宝花自幼在蓬莱长大,她身为山海大狱的小姐,从小到大基本是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的,但难得的是,却没有让她养成刁蛮跋扈的性子,等到宝相宝花渐渐长大,身边也开始有了爱慕者,从来都不缺各种年轻人献殷勤,从世家子弟到门派新秀,或者是皇族青年,作为兄长,季玄婴自然是知道一些情况的,而他也没有想过去理会妹妹这方面的私事,事实上无论宝相宝花选择了谁,季玄婴都不想干涉,然而现在不同了,宝相宝花竟然对连江楼真的有了兴趣,而且季玄婴看得出来,妹妹是真的对那个人有了喜爱之心,而非一时的冲动好奇,作为过来人,季玄婴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宝相宝花的心情,那是陷入情网当中的人才有的表现。 这种样子季玄婴在宝相龙树身上看到过,至于他自己,也能够体会这种心情,但虽然现在还不是很清楚宝相宝花对连江楼的感情究竟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不过季玄婴也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放任下去,因为他知道连江楼这个人绝对不是一个对儿女私情有兴趣的男子,这还仅仅是在他不知道纪妖师与连江楼之事的情况下,否则他从一开始出现端倪的时候就会警告宝相宝花,因为当初师映川虽然知道纪妖师对连江楼的心思,但他自然不会把自己师父的私事告诉别人,所以即便是情人之间,师映川也没有对宝相龙树和季玄婴说过此事,至于纪妖师,他自己当然也不会主动对其他人说起自己的**,所以他虽说是宝相龙树和宝相宝花的亲舅舅,但这兄妹二人也照样不清楚他与连江楼之间的纠缠,如此一来,阴错阳差之下,这舅甥两人竟是双双看上了同一个男人。 此时季玄婴既然问出口,宝相宝花也没有遮掩什么,略一犹豫之后就大方承认道:“我确实觉得莲座他很好,我挺喜欢他,他和我以前见过的那些男子都不一样。”宝相宝花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里光彩熠熠,不过同时也有单恋者所特有的那种惴惴忐忑之色,季玄婴见状,皱了一下好看的眉头,道:“那是我叔父,论起来也是你的叔父,是你我的长辈,你觉得你有机会?”季玄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完全不掩饰,也并不委婉,宝相宝花平日里不觉得兄长这样说话有什么不好,不过现在却觉得有些刺耳了,她捏着自己手里的鞭子,垂目说道:“我和他又没有什么血缘关系……” 季玄婴并不看她,只缓缓抚摩着佩剑上的精美花纹,道:“这些倒是其次,我只是要提醒你,莲座并非你以前认识的那些男子,你若对其有意,很可能是自寻烦恼。”不等宝相宝花应声,青年已继续道:“……我言尽于此,你自己考虑罢。”说完,真气一收,使得声音再无隔绝,宝相宝花见状,嘴唇翕张几下,似是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咽住不语,这时旁边的师映川感觉到屏障消失,便对季玄婴笑道:“在说什么悄悄话呢?你们俩说话的工夫,我已经钓到一条大鱼了,今天可以做糖醋鱼吃,让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师映川说着,旁边正摆弄水桶的季平琰已笑着拉住师映川的裤腿,嚷嚷道:“爹爹做糖醋鱼吃!琰儿要吃!”师映川笑呵呵地弯腰捏了捏儿子的白嫩脸蛋,道:“好,宝贝儿你想吃什么,爹爹都给你做。”不远处千醉雪往这边瞥了一眼,他不是个喜欢小孩子的人,不过季平琰倒是个很乖的孩子,几乎从不吵闹,所以千醉雪倒也并不厌烦,这时却忽听宝相宝花道:“……喂,映川,你师父要走了,你莫非不知道么?” 师映川心中一动,顿时看了过去:“我师父……要回断法宗了么?”宝相宝花握紧了手里的鞭子,淡淡道:“当然,你近来只在这里窝着不出去,什么也不清楚,而我可是得到确切消息了。”师映川的目光微微一闪,却看着湖面的鱼线,问道:“我师父什么时候动身?”宝相宝花道:“应该是今天下午。”师映川默然,却是不再说什么了。 中午师映川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几个人在一起吃了饭,气氛较为融洽,对于现在与师映川已经有了婚约的千醉雪,宝相龙树虽然难免有些排斥,但也算不上敌对,故而也算是相安无事了,午间吃罢饭,师映川却是独自一人离开了小楼,他脚程极快,不一时就来到了一处峰头,此地距离连江楼所住的地方大概有十里左右的路程,即使是宗师高手也不可能视力范围如此遥远,更不必说师映川了,不过这时却见师映川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十分小巧的铁质物事,看起来是个筒状,师映川把此物放在眼睛前面,就朝着远处的一个方向看去,此物若是其他人见了,必定不明白是什么东西,但师映川曾经为了做出这个小玩意儿,却是花了不少时间,在这两年的历练中,他曾经路过极北的苦寒之地,就是靠了这个小东西,才化解了一次危机,如果有师映川上一世当中的人见到,就会认出这个东西应该叫作望远镜。 这只望远镜虽然外表简易,但实用性却不错,可以将十数里之外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这时师映川双眉微蹙,拿着此物向远处看去,他慢慢调整着方位,然后视野中就出现了一处非常阔大典雅的建筑,掩映在古树花木之间,师映川透过窗子往里面看,却没有发现有人,正失望之际,忽然门被推开,一个男子走了进来,身材挺拔,宛若长枪,哪怕没有看到面目,师映川也能一眼认出他的身份。 师映川心情有些复杂地看着连江楼脱靴上榻,静静打坐,自从上次之后,他再没去见过连江楼,师映川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与对方赌气还是别的什么,但他确实不太想和男子见面。 在峰头踟躇了一会儿,师映川终于收起望远镜,回到季玄婴的小楼,他进到厅里,一眼就看到宝相龙树他们几个人正在里面喝茶,见到他回来,千醉雪便放下茶盏,说道:“映川,你我如今已经订下婚事,宗主允我回乾国一趟,祭奠我母亲,将此事在她墓前告诉她。” 这倒是人之常情,虽然千醉雪如今父母俱亡,宗门可以全权决定他的婚事,但婚姻大事总应该告诉父母一声,千醉雪去母亲灵前将自己的婚事告知,这是很正常的,因此师映川点点头,道:“正该如此。”他说着,见千醉雪的眸光在自己脸上扫过,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沉吟道:“你的意思……似乎是想要我一起去?”千醉雪点头不语,师映川想了想,知道此事未必是千醉雪自动要求,应该还有傅仙迹与厉东皇,甚至还可能有连江楼的意思在里面,而这件事原本也是天经地义的,师映川微一转念,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那我便与你一起去。” 刚说完,一旁正在逗弄季平琰的宝相龙树便面色淡然地开口,道:“川儿,离开乾国之后,我们就去蓬莱,你我之间的事情我要正式向我父亲说明,也让他见见你,可好?”在宝相龙树身边添茶的季玄婴头也不抬,只淡淡道:“……我也一同回蓬莱,去探望我父亲。” 师映川一见这个架势,就知道这三个人针对此事必定已是在私下里达成了协议,他考虑了一下,点头道:“可以,那么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起程?”宝相龙树道:“莲座下午离开万剑山,我们不如也一起动身罢。”师映川垂目看着光洁的地面,表情不动:“……也好。” 转眼间就到了连江楼离开的时候,傅仙迹亲自送行,先前载师映川来万剑山的白雕温顺地站在一旁,低下了身体让连江楼坐上去,师映川此时已经和宝相龙树三人收拾好了东西,他上前一步,目光有点复杂地看着连江楼,但很快就恢复了往日里的恭顺模样,轻声道:“……师尊一路顺风。”连江楼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上了雕背,只听一声清唳,白雕已振翅而起,眨眼间就飞上了天空。 连江楼走后,师映川一行人也一起离开了万剑山,季平琰年纪尚幼,不太适合出远门,便没有带着他,只交给季玄婴的师父沈太沧照顾,至于宝相宝花,这个亮烈如红梅的女子则是独自一人上路,并不与师映川等人同行,也不知道她要去哪里,不过她已经是成年人,宝相龙树和季玄婴虽然是兄长,也不好过于约束她,也就由她去了。 …… 时值秋日,草木却还并未凋零,天气更是尚不见寒冷,因此路上的行人也不在少数,道旁偶尔会见到一些果树,树上的果子已经熟了,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不过由于这里人来人往,所以树上的果实已被摘去了许多,只有那些距离地面很高的枝头上还保留着一些果子,有孩子见了,眼馋想吃,不过那高高的树上枝桠已经很细了,倒也不敢攀上去,只得作罢。 大道上车马行人不少,不过其中有一行四人却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其中三人看起来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衣着考究,座骑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驹,其中一人容色清清,神色淡然,另一人轮廓清秀,肌肤是健康的蜜色,两人都是十分少见的美男子,至于另外一个青年,虽然容貌与这二人相比不免显得普通了些,略显失色,但亦是气度不凡。 与这三名青年同行的是一个年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挽着道髻,穿宝蓝色箭袖,眉目秀丽绝俗,若不是打扮举止都明显是个男子,众人只怕都要以为这是一位绝色美女,这一行四人只看衣着打扮,风采气度,就知道必是出身豪门世家之辈,使得路上不但寻常行人不敢接近,便是一些往来经过的鲜衣怒马子弟也不肯去故意招惹。 这四人便是前往乾国皇都的师映川一行,他们几个一路顺利来到大乾,路上除了一个不开眼的采花贼趁夜晚摸进师映川所在的客房,被师映川打断四肢直接丢进河里之外,倒也没有遇见什么麻烦,这时师映川眼见道旁树上有红色的果子,便向身旁的季玄婴笑着说道:“玄婴你看,那果子红彤彤的,应该是熟了罢。”还没等季玄婴开口,宝相龙树已微微一笑,道:“……映川,想吃么?”话音方落,只见宝相龙树信手一探一收,靠得最近的一棵树上那颗最大最红的果子就已经悄然离开了枝头,好象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了一般,自动飞到了宝相龙树的手中,附近那些行人看到这一幕,都不禁目瞪口呆。 宝相龙树从怀中掏出一方雪白的锦帕,将那果子仔细擦拭干净,这才递给了师映川,笑道:“尝尝罢,看样子应该是很甜的。”师映川接过,对着宝相龙树笑了笑,原本就出众的容颜焕发出无限风采,顿时便让远处几个年轻路人看得呆了,师映川咬了一口果子,只觉得酸甜适度,令人满口生津,当下便三口两口地吃完,这才举目向前方望去,说道:“咱们已经过了流花河,也应该快到皇城了罢?” “……再有二十里左右的路程,就到了。”骑在马背上一直沉默不语的千醉雪忽然开口说道,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古怪的情绪,有些怀念,也有些厌憎与漠然,那看似清明的目光深处透出一丝丝迷惘若失的颜色,此刻他分明是在看着前方,但偏偏却让人觉得他的心神已经不知道飘荡到哪里去了--时光的无情冲刷足以让人忘记很多事情,然而那些刮出来的痕迹却是会留在心中,哪怕已经面目全非,已经淡去,却依旧会偶尔翻出浅浅的涟漪。 师映川看了千醉雪一眼,知道对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想了想,正要随口开解几句,却突然间转头向后方看了过去,以他的耳力,自然听到有一支队伍正朝着这边快速而来,果然,不过片刻的工夫,一支百余人的骑队就已经出现在视线当中,马背上的骑士个个系着黑色披风,一群人打马呼啸飞驰,如同黑色的洪流滚滚而来,为首的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仪容秀美,眉宇间与千醉雪隐隐有些相似之处。 这一队骑士所过之处,行人慌忙向道路两边逃去,避让开来,师映川见状,微微皱眉,但也没说什么,只一扯马缰,向路边走去,季玄婴也随之而来,以他们这几人的身份,自然不必给谁让路,不过出门在外,众人都觉得没必要多起事端,横生枝节。 但虽然已准备让开路,不过宝相龙树的马却比其他三人慢了一步,这时队伍已经驰到近前,最边上一名骑士眼见有人还在骑马向路边走,没有及时躲开,顿时扬起了手里的鞭子,其实宝相龙树并不至于真的挡住了路,但这些骑士平日里跋扈惯了,哪里会管这些,当下这个身材高大的骑士一鞭便向前方的宝相龙树抽了过去,口中喝道:“让开!” 这一下若是抽实了,立刻就是皮开肉绽的下场,附近一些百姓见状,心中已为宝相龙树捏了一把汗,下一刻,却听一声短促的马嘶响起,伴随着只突兀一声就立刻戛然而止的惨叫,只见那挥鞭的骑士还没有来得及将鞭梢抽到实处,就突然间连同身下的马匹一起变成了数十块大小不一的碎肉,残肢内脏洒落一地,情况诡异无比,也恐怖无比,却没有半滴鲜血胡乱溅出,此刻一阵秋风卷过,让所有人都仿佛闻到了满满的血腥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让现场大乱,宝相龙树却是一脸冷然,右手缓缓收回袖中,眼内闪过冰冷之色,方才那鞭子分明是要抽到他脸上,若是普通人,这一下就必定是要被毁去了容貌,如此一来,宝相龙树又岂会客气?别看他在师映川面前是一副深情男子的形象,平日里风趣有礼,言语和气,可是他事实上却是山海大狱的大公子,下一任的阎罗狱主,又怎么可能真的是一个和蔼之辈?骨子里明明就是相当狠辣无情的,手段亦是冷酷,眼下这一番施为,才是他宝相龙树真实的一面。 ☆、一百三十六、不公平 事实上,这件光天化日之下发生的血案由于来得太快太突然,所以直到一人一马变成了零散的肉块掉在地上,绝大多数目击者除了震惊以及恐惧之外,根本没有看清楚在短短的一刹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场的这么多人当中,只有师映川、季玄婴以及千醉雪三个人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时反应最快的除了这三人之外,便是另一名骑士,这倒不是说他的修为有多么深湛,纯粹是因为那个那死去的骑士是他的亲兄弟,这也促使此人根本脑海中来不及有任何想法或者权衡利弊,身体就已经抢在理智之前做出了最直接也最本能的反应,就见这骑士悲愤地大吼一声,狠狠扯动缰绳拼命打马冲来,在其他人根本还没有来得及梳理思路的情况下,就朝着宝相龙树发动了最狠烈的冲杀,腰间的长刀出鞘,高高扬起,杀意凛然! 而就在这时,宝相龙树的眼神却很是平静,平静得没有任何异常,就如同平日里一样,脸上甚至流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但旋即这些笑意就尽数化作了冷酷与狠辣,寒冷之极,他就这样笑了笑,平静而冷漠,然后他看似随意地挥了挥手,空气中立刻就有了某种古怪的波动,下一刻,那匹被骑士鞭打着已经冲到他面前三丈处的骏马突然就重重地一个趔趄,仿佛是一脚踏空的样子,事实上这匹训练有素的马根本没有踏空,只不过是因为它的前蹄突然间无声无息地断去了而已,然后这时就可以看到马的脖子上,身体上,腿上,全身上下都出现了许多道细细的红线--不,那不是红线,因为紧接着整匹马就从这些‘红线’处分离开来,变成了许多块血淋淋的肉,而且没有马上散落,甚至因为惯性的缘故还在向前,而马背上的那名骑士也遇到了同样的事情,那只握刀的手腕上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手臂,上身,脖子,腰部,大腿,脚掌统统都是如此,和他座下的骏马一样,整个人被切成了肉块,这瞬间就失去生命的一人一马就这样栽了过来,然后在距离宝相龙树两尺左右的地方突然彻底散落,变成了一堆毫无美感可言的血肉,鲜血洒了一地。 这个画面诡异到了极点,宝相龙树仍然稳稳当当地坐在马背上,虽然他的样貌并不是很英俊,但是此刻那挺拔的身形所带给人的威压已完全让人忽略了他的模样,只有在今天这样一个很偶然的时刻,这个在往日里十分痴情,甚至有几分可爱的青年才表现出了作为山海大狱继承人的另一面来,而此刻师映川看着这一幕,想到对方在自己面前时的种种行为,只觉得有点恍然如梦,油然生出一丝古怪的错乱之感。 宝相龙树轻描淡写地弹了弹手指,这时所有人终于反应过来,马嘶声,愤怒惊恐的呼喝声,在秋风中交织成一片,有人怒喝道:“大胆!”宝相龙树听了,转头看去,目光落在那些已经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聚结成阵型的骑士身上,微寒的眸色显得他此刻有点漫不经心,夹杂着浓浓血腥气的秋风吹在他的脸上,却无法让上面的神情有丝毫变化,但此时他却已经锁住了这百余人的气息,虽然面对着上百名衣甲俨然训练有素的骑士,宝相龙树却好象根本毫无感觉一般--只有真正骄傲自信,完全相信自己力量的人,才会有这种表现。 作为一名武道强者,宝相龙树的这种毫不掩饰的气息锁定立刻就让那些骑士感觉到了隐隐的危机,心中本能地泛起一丝极大的恐惧之意,不过这时还没等他们有下一步的反应,宝相龙树却忽然间眉头微挑,因为他看到了队伍中为首的那个少年,从对方的脸上他看出了几分熟悉,便转首望向不远处的千醉雪,问道:“……这是乾国的宗室?”如果是的话,他倒是不好出手了,先不谈别的,至少要给千醉雪一个面子。 千醉雪微微眯起双目,看向那个容貌白皙秀美,系着大红披风的少年,他思索了片刻,方道:“我已有数年不曾回来过,很多事情并不确定。”话音方落,远处那少年已拔剑出鞘,他刚刚目睹自己麾下骑士的恐怖死状,心中惊怒无比,只觉得那杀人的青年手法诡异得令人恐惧,看得他煞是心惊,不过他虽然惊惧,却也更是愤怒,他乃是堂堂郡王,自幼就不曾受过什么挫折,又怎能忍受这样在他看来极是羞辱的遭遇?虽然他也发觉了那杀人的青年气度风采不凡,手段亦是古怪,必然不是寻常人物,可是一想到方才侍卫被杀,等于是自己被狠狠打脸,立刻便是火冒三丈,哪里还会顾忌许多,不过还算他多少还留些理智,没有立刻下令动手,当下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残杀本王的侍卫!” 宝相龙树闻言,目光便向千醉雪瞥去,这少年自称‘本王’,那么至少就应该是个郡王,看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却已经有了王爵,那么不出意外的话,就必是以皇子之身受封的了,既然如此,应该就是千醉雪的同父异母兄弟。^//^ 千醉雪亦是神情微微一动,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再联系这少年的年纪和样貌,他立刻就想到了对方究竟是哪个,这时那秀美少年也因为宝相龙树而注意到了千醉雪,顿时心中就是一震,对方的模样他分明觉得很熟悉,似乎,似乎……似乎与去世的父皇很像! “……你是二十三,千呼兰?”正在少年惊愕之际,一个声音已冷漠响起,千醉雪握着马缰的右手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眉目间更是闪过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那个名为千呼兰的少年闻言,面色一震:“你怎知本……”他虽然骄横跋扈,但也是个聪明人,当下脑海中电光一闪,突然就浮现出一个名字来,千呼兰神情大变,脱口道:“十九皇兄?!” 一言既出,众人皆是一片哗然,千呼兰瞬间面色变幻了几下,终于翻身下马,行礼道:“见过皇兄。”他如此行事,那些原本骄傲的骑士自然再也无法安坐在马背上,一时间这些震惊无比的上百名骑士赶紧下马,纷纷跪倒在地,低下头去,其实断法宗与万剑山联姻的消息在这时已经传播开来,如今事件的主角、多年不曾回到乾国的十九王爷千醉雪突然来到皇都,众人震惊之余,也觉得似乎是理所当然之事,毕竟千醉雪是乾国皇族,在订下婚约之后,回来祭拜先帝与其生母也是人之常情。 千醉雪看了一眼千呼兰,这个已经多年未见的弟弟在他的印象中已经是相当模糊了,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这时师映川拨转马头走了过来,他仪容极美,在这已经开始有了萧瑟之意的秋日里就仿佛一朵盛开的莲花,他看了看千呼兰,向千醉雪道:“是你弟弟?”千醉雪的表情有些淡漠,也有些讥诮,简短道:“他的生母是淑妃。” 师映川见状,就知道千醉雪对这个二十三弟谈不上什么手足之情,而千呼兰见师映川与千醉雪说话的语气以及年纪相貌,就猜到这大概就是那个与千醉雪结亲的断法宗剑子,此时季玄婴与宝相龙树也策马走了过来,千呼兰见他二人与千醉雪和师映川同行,神色之间亦是一副平等之态,就知道这两人必定也是身份不凡之辈,如此一来,纵然千呼兰生性骄纵,也不由得隐隐后怕,他知道自己这个郡王在其他人眼中是皇室贵胄,但在一些大宗门和世家眼里,却也不算什么,方才若是真的来不及认清彼此的身份便立刻冲突起来,只看那个杀人青年的冷酷手段,自己这一行人说不定都要丧命在这里。 但是想到这里,千呼兰后怕之余也在心中生出了丝丝的嫉恨之意,他自幼虽受宠爱,但却知道在众多兄弟当中,最受父皇看重的乃是十九哥千醉雪,这个十九哥自幼天资出众,师从万剑山,每年会回来一两次,父皇的一众儿女都不及十九皇子受宠,后来德妃死后,这位十九皇子便不再回国,从前此人不在乾国也就罢了,但是现在再次见到对方,千呼兰非但没有生出兄弟重逢的喜悦之情,反而生出嫉妒之意,两人的母亲都是四妃之一,也都是皇子,千醉雪却可以师从万剑山,拜掌律大司座为师,且是宗主东华真君的嫡系徒孙,更何况如今还与断法宗剑子订下婚约,只怕日后是很有可能成为剑宗,执掌天下剑修圣地万剑山,就算不是如此,也依旧能学得一身绝艺,说不定将来会侥幸成就大宗师,自此天地任凭纵横,寿数悠久,再不是自己这样的凡人所能及,而两人明明是兄弟,身上一样流着父皇的血,凭什么这个十九皇兄有如此际遇,而自己这一生却最多不过是做个亲王?虽然富贵权势都是普通人无比羡慕的,可是与万剑山之主,武道宗师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况且自己在去年才封了郡王,而这个很久都不曾回国的千醉雪,却早早就被当今乾国皇帝遥封了亲王。 千呼兰一向自视极高,但如今见了自己同父异母,人生轨迹却已经截然不同的兄长,那复杂的人性便令他心中生出隐隐的嫉恨不平之意,他的资质是不错的,曾经先帝也想让他拜入厉东皇门下,但厉东皇在探察过他的资质之后,却毫不犹豫地回绝了此事,其实如果没有千醉雪拜师在前的话,千呼兰遗憾之余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兄长被人收于门下,人生就此改变,有了另一番天地,而自己却被拒之门外,这对当年还是孩童的千呼兰来说,当真是难以承受的屈辱,这也令他就此暗暗厌恨上了这位十九哥。 但无论心中是什么想法,千呼兰表面上却是决不会显露出来的,他俊秀的面孔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道:“十九哥这次回来,陛下定然是极高兴的,不如这就随我进宫见见陛下如何?我们兄弟多年未见,应该好好叙旧才是。”千醉雪听了,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道:“我要与师剑子前去祭拜母亲,皇帝那里,便不去见了。”说罢,一扯缰绳,已拨转马头继续上路,师映川三人见状,也随之而去。 且不说千呼兰究竟如何心思,师映川一行四人骑马奔驰,不多时终于来到了皇城,诸人策马入城之后,便放缓了速度,按辔而行,一路不紧不慢地向东走去,这里虽然不似大周皇都摇光城那里气势宏伟,繁华兴盛,但也颇为富庶,街道干净宽阔,两侧建筑云集,路上行人纷纷,前时大周厉兵秣马,直指乾国,城中不免被战争的阴云所笼罩,不过近来局势已变,人们也就放下心来,皇城当中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一路所见的百姓脸上也显然多了一丝安然平和的笑容--毕竟在普通人眼中,没有战争,也就意味着自己平静的生活不会在战火中被毁去,家园得以保存,这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了。 四人刚刚来到一处大街上,却见远处人山人海,阻塞了道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里是前往目的地的必经之路,虽说师映川几人可以施展身法自道旁建筑之上通过,但马匹和带着的一些东西却是不能丢下的,再加上也并不赶时间,于是四人便干脆暂时等着,等人群散去也就是了。 片刻之后,师映川四人已来到近前,这才明白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道路阻塞,只见大路正中乃是一辆巨大的宝车,造型奇古,外型与帝王的步舆辇车颇有些相似,但是却足足大了几倍,曲柄华盖固然不能少,四壁沿上还雕有龙纹,其上又有华盖香云,挂着以珍珠编织而成的垂帘,饰以璎珞,车辕之后尚有一对坐驾,是为赶车的两名俊秀青年所配,说是辇车,其实倒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移动宫殿,前后各有数对彩衣侍女打着凤羽扇,十数名一看便知精悍的男子身穿锦袍,在栏杆内一动不动地立着,眼神冷冷,珠帘内垂着一层细腻轻薄的纱幔,似透非透,隐隐可以看见里面有许多窈窕的人影侍立,若想再看分明,却是不可能的,至于拉动这座豪奢大车的,却不是什么寻常马匹,而是前八后六共十四匹浑身墨色的异兽,生得有些像马,但明显要狰狞神骏许多,块头也大得多,倒是有些麒麟的模样,颈中戴着箍,质地非金非玉,数十名身穿青色锦袍的骑士身跨骏马,在前方开路,又有近百骑士则围绕在这座小型的移动宫殿周围,呈众星拱月之势,所过之处,百姓无不纷纷聚集,看向此处的目光当中满是敬畏之色。 这场面对于师映川四人来说,并不陌生,因为无论是东华真君傅仙迹还是连江楼,亦或是阎罗狱主宝相脱不花,都有类似的代步工具,事实上在一派宗主这样身份的人物外出之际,有时就会用上这样表示身份的代步之物,彰显威仪,只不过并不是经常使用而已,因此眼下毫无疑问,这里面载着的必定是一位宗主级人物,这时师映川忽然看见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那是一名二十多岁模样的青年,相貌气度皆是不凡,眉宇间有着丝丝凛冽之气,正站在车前铺着红毡的阶下,却是弑仙山青卫统领聂药龙,当年此人因为追踪那个劫杀弑仙山弟子、抢走宝物的燕步瑶,倒是与师映川有过一面之缘,师映川对其自然有些印象,此刻见到聂药龙,顿时就知道了车内究竟是什么人--弑仙山山主,纪妖师! 不过这似乎也在意料之中,乾帝情愿以举国供奉的代价,寻得弑仙山庇护,双方达成协议,纪妖师身为弑仙山之主,来到乾国倒也并不令人意外……师映川正在心里迅速转着念头,突然间这时却听见一个声音道:“……师小子,过来,上车。” 此刻现场人声鼎沸,嘈杂无比,但这声音却宛若响在耳边,丝毫不受影响,师映川心中微微一震,这声音分明是纪妖师无疑,只是此人为什么要自己过去相见?至于高居车内的纪妖师是如何发现自己的,师映川倒是并不奇怪,像纪妖师这样的武道强者,周围的一切都是瞒不过眼去的,自己一行四人修为不凡,气息强大,对于纪妖师这样的绝顶高手来说,就像是黑夜之中的四颗星子,再显眼不过了,很容易就能感应到,而自己是大光明峰一脉的传人,纪妖师只要略一揣摩,就可以从那熟悉的气息当中辨别出自己的身份。 这道淡淡的声音笼罩场间,同时人们也听到了从车中传来的轻轻敲击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正在用指头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周围如此嘈杂纷闹,而这些并不大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地让每个人都听到了,这令众多百姓心中顿时涌起了无尽诡异而恐惧的感觉,师映川看了一眼身旁的三人,轻声道:“那么,我先过去看看。”他说着,便策马向着纪妖师所在的奢华巨车走去,宝相龙树眉心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要跟着一起去,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个舅舅的脾气,因此迟疑了一下,也就作罢,而此时千醉雪与季玄婴两人也已猜到了车内之人的身份,便也没有跟过去--与宝相龙树一样,他们也并不担心会有什么不妥。 人群如潮水一般,下意识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师映川骑马通过那里,一直来到巨大的宝车前,人们看着这个秀丽之极的少年缓缓下马,缓缓登上车阶,缓缓走进了里面,而车上的弑仙山武者们则一直在注意着这个漂亮得出奇的少年,他们很清楚自家山主的脾气,而此时那个男人却当众让这少年上车,心中不由得暗暗嘀咕起来,猜测着少年的身份与来历。 车内几乎就是一处房舍,师映川由侍女引领着走进一间华丽的静室,当中乃是一张碧游大床,上面放着几个描龙绣凤的软垫,幔帐左边地上放着一只琉璃圆缸,装满了清水,水面上浮着几朵鲜花,幽香淡淡地若不可闻,一架大屏风上雕刻着江河湖海,山岳连绵,这屏风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隐隐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所雕刻的景物仿佛是真的也似,惟妙惟肖,令人惊叹,说不尽地心旷神怡,底座则是用金线镶嵌出飞天仙女图案,一尊青铜香炉中燃着不知名的香料,古怪又让人十分舒服的香气缭绕在室中,令人生出全身懒洋洋的错觉,师映川辨认出了这种味道,这是以北海珍贵的香鲸为原料,取得尾部的油脂所提炼而成,小小一瓶就需黄金千两,如此一来,这辆宝车从外观到内里装潢,诸多布置,不知要花费多少人力物力,如此无上奢侈的享受,就连一些帝王也是有所不及的。 此时一个男子正坐在那张碧游大床上,剪裁合身的灰绿滚边青金色暗纹华袍把那修长结实的身躯衬托得越发精悍,那张脸是完美的,近乎没有眉毛的事实并未有损男子的容色,反倒是给这张面孔平添了几分妖异诡谲之美,不类凡俗,或许是因为心情还不错的缘故,男子的脸色很好,微带红润,一副十分健康的模样,师映川看着对方神采焕发的面孔,一时倒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率先出声向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打招呼,不过马上他就不必再想这个问题了,因为男子已经开了口:“……我发现,不管我走到哪里,好象都能遇见你这小鬼。” ☆、一百三十七、所谓无情 “……我发现,不管我走到哪里,好象都能遇见你这小鬼。”纪妖师漫不经心地说着,他一只手肘搁在身旁的一张小桌上,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指头很随意地轻敲着锃亮的桌面,一边目视着师映川显得有些安静的面容,目光当中颇多玩味,面前的这个少年很是美貌,质地极为考究的宝蓝色的衣料很衬那并不白皙的肤色,自有一番清贵风度,黑鸦鸦的漂亮头发挽成一个道髻,让人生出一股用手摸摸那黑亮发髻的冲动,纪妖师承认,虽然这张脸很容易让他想到燕乱云那个女人,不过也无法否认这个少年确实有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美。 纪妖师的脸微向外撇,似乎是有点笑起来的样子,又尽数化作了小小的嘲弄,倒是和上次刚见面时的厌憎不同,师映川见状,并未轻动,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在男人俊美的脸上打了个来回,然后就看着他那诡异的眼睛,估摸着纪妖师的心思,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很没来由地就觉得纪妖师似乎没有什么恶意,但这种平和的感觉反倒让他心中有些不安,当下咳了一声,打断这奇怪的气氛,上前见礼道:“见过山主。” 纪妖师用余光扫他一眼,轻抿唇线,却是笑了起来,说道:“你既然来了乾国,想必是和你那未婚夫千醉雪来祭拜他父母的?”以纪妖师的心智,稍微一想就能得出这个结论,因此师映川也并不意外,将这句话咀嚼了一下,便和和气气地应道:“是的,十九郎要祭拜他母亲,将订婚之事告诉她,所以我便与他一起来了乾国。” 师映川这种表面上看起来恭顺和气,内里却是不以为然的模样,自然瞒不过纪妖师这样的人,就见纪妖师唇角微勾,‘哈’地一声仰头一笑,拍着大腿说道:“小鬼,你和你师父可真是完全没有什么相象的地方,连江楼他基本上就是个老古板,不近声色之事,简直禁情绝欲得彻底,而你这小子,却是左拥右抱地好不快活……”纪妖师说着,语音稍顿,犀利的眸光罩在师映川的面上,忽尔又是嗤然一笑,道:“我那个傻外甥却偏偏死脑筋,非看上了你这小鬼不可,明明他平时是很聪明的一个孩子,但在这件事情上却要犯傻,放着好好的逍遥日子不过,却偏要削尖了脑袋去和其他人分一个小鬼,这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 师映川听了这话,眼皮微微耷拉了下来,他脸上虽然看起来似乎是笑盈盈的,但稍一定神,就迅速组织好了言语反击,却是却不软不硬地别了一句,道:“宝相他并不傻,他很清楚自己选择的到底是什么,况且说到傻,山主不也是一样么?”他这话并没有说透,但彼此都是聪明人,如何能不清楚这番话背后的意思?--你说宝相很傻,但至少他现在已经得到了我的认同,让我对他有了情意,而你呢,我师父却直到如今也依然对你没有回应! 纪妖师眼神微微一厉,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徒然凝聚起来,锐利如钢针一般,直刺在师映川脸上,连江楼是他心中的一处死穴,他与他之间的事情岂容旁人置喙?更别说这种隐隐的嘲讽言语,因此纪妖师看着师映川表情平静、正微微垂目的脸庞,目光猛地就变得明显寒冽,见男人这种表情,师映川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然而紧接着,不等师映川表态,纪妖师便突然间没有任何预兆地收回了目光,但是那优美的薄唇之间忽然就响起了一声霸道而冷然的轻哼,几乎与此同时,师映川的瞳孔突然一缩,从鼻腔里喷出一声不引人注意的闷哼,脸色刹那间白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只不过微微蹙眉,神情显得有些凝重,至于纪妖师本人,则似乎有一点点意外,他刚才用上了‘撼神音’,不过并不是想重伤师映川,而只是想给这个大胆的少年一个小小的教训而已,不过倒没想到对方却是接下来了--有点意思! 这个发生在两人之间的小插曲让室中顿时隐隐充满了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之感,师映川将清澈的目光直视过来,停在纪妖师脸上,一动也不动,气氛刹那间就变得有点诡异起来,其实此刻师映川平静的表面下,血液的流动已经微微快了一分,他刚才的态度虽然颇为不卑不亢,一副百无顾忌的样子,但事实上他很明白纪妖师此人的怪异,也做好了对方突然发难的准备,毕竟面对纪妖师这个人,常理又有何用?不过师映川也有信心对方不会太过分,所以尽管纪妖师眼下看过来的眸光之中流转着丝丝冷彻入骨的寒意,但他也毫不示弱,只管与之对视,却没想到,正待他想抬脸之际,纪妖师突然间倒是笑了起来,只对他说道:“不错,你这小子现在这个样子,倒有了你师父的几分傲气,否则焉会如此回应?”说着,纪妖师一手朝自己旁边的位置一指,神情懒散地道:“……坐罢。”男人说着,倒不理睬师映川了,只伸出一只手来,在自己的下颔上摸了摸。 其实师映川此刻真的想要扭头就走,离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越远越好,他师映川平日里也算是个颇有机变之人,然而此刻面对着纪妖师这个根本不能以常理来揣测的人物,他却是无法做出什么游刃有余的应对,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脑海里转了一圈而已,就立刻被摁灭了,毕竟师映川从自己与这个男人打过的交道中早已经清楚了对方的性子,他知道纪妖师是个极聪明的人,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疯子,没人能知道他这一刻喜笑颜开,态度和蔼,下一刻却会不会突然翻脸,自己不软不硬地顶撞一下倒不打紧,但如果真的拂了此人的面子,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还是不要自找没趣比较好。想到这里,师映川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听从,便走过去坐了下来。 纪妖师倒是表现得很是惬意,好象心情不错的样子,他甚至从身旁的小桌上取了茶壶,倒了一杯茶推到师映川的面前,这让师映川几乎有点‘受宠若惊’了,拿起杯子在手里掂了掂,一饮而尽,道:“好茶。”纪妖师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抬眼看着少年,眼神捉摸不透,语气却是异样地随和与平淡:“你这分明是牛饮一般,浪费了我的茶。” 师映川心中本就有了打算,从前面对纪妖师时的畏惧之感几乎烟消云散,他笑了笑,索性自己无声无息地提了茶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上好的绿茸雀舌,再次一口抽干,含笑道:“茶么,虽说往往是用来品的,但最根本的用途还是解渴,既然如此,也就没有什么浪费不浪费、可惜不可惜的说法。” 纪妖师微微挑眉,微有棱角的唇瓣淡淡勾起,笑容之中却不曾掩去一丝霜雪般的寒意,他的眼睛是纯黑的,黑得近乎能反光,那种黑甚至会让人有一种明丽的错觉,不属人间,极美也极妖异,此刻这双眼睛看着师映川,就好象黑洞要把人吸进去似的,师映川见状,用余光扫了一下,陡地悸然起来,他被男人看得很不自在,于是就想表现出完全不为所动的样子,可是在纪妖师的注视下,那种态度就很诡异地摆不出来了,师映川只能面皮抽搐一下,话音随即响起,淡淡道:“……山主为什么这样看我?既然山主曾经说过,很讨厌我这张脸,那么就不应该多看才是,免得让自己心里不舒服,这岂不是自寻烦恼么。” “小鬼,你比起小时候却是更讨厌了,也更有趣。”纪妖师看到他这模样,不禁为之莞尔,原本冷冽的目光渐渐平和下来,师映川此刻的风仪气度却是令他想起了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当年与连江楼初识时的情景,其实若论相貌,师映川与连江楼基本上是没有什么相似地方的,不过若论气质,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少年就会流露出一丝半点连江楼的痕迹来,虽然还没有连江楼那种纵横决然的锋锐霸气,但也起码有几分似是而非的影子了。如此一想,纪妖师心中却是生出一丝莫名的异样之感,因师映川容貌肖似燕乱云所带来的那份厌恶之心倒是渐渐淡了……这时师映川忽然开口,把纪妖师从略微走神的状态中扯了回来,只听少年声音脆脆,说道:“山主叫我过来,不知是有什么事?” 纪妖师的眉头轻轻打了一个结,睨了少年一眼:“你很赶时间?”他的语气几乎是可以算得上柔和了,然而落在师映川耳中,却是另一番味道,师映川突然就有一种颇为强烈的感觉,就好象此时的纪妖师并非是在和自己讲话,而是透过他去与另一个不在这里的人进行交流,这让他非常不适应,他知道纪妖师是透过自己在看着谁,在看他的师父、他的父亲连江楼,师映川突然就没来由地恼怒起来,就好象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觊觎了一样,这种感觉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却从来没有此刻这样强烈过,亏得师映川如今城府渐深,很容易就掩饰住了情绪,只将精致好看的眉头轻皱了一瞬,不曾露出什么明显的破绽,他垂眸看着自己手指上的一枚玳瑁指环,从容说道:“当然不赶时间,只不过山主叫我来,我有点奇怪罢了。” “还在记恨上次我对你出手的事?小小年纪,不要这么爱记仇。”纪妖师见他这样,忽然就低笑起来,他身子向后一仰,舒舒服服地倚在了一堆缀着流苏的软垫上,只将薄薄的唇角勾得更向上了些,那对长而妖的眸子眯起来,道:“你师父就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你应该多学学他才是。”师映川品味着纪妖师淡薄得仿佛听不出感□彩的语气,秀丽的面孔上就显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他虽然品味到了那刻薄直接的讽刺之感,不过师映川很清楚这个男人的脾气,所以他知道对方未必是故意如此的意思,只不过是一贯对自己的态度罢了,因此朗然说道:“……山主错了,我师父是我师父,我是我,哪怕是同一棵树上结出的果子也总是味道并不完全相同的,更何况是两个人呢?” 纪妖师闻言,顿时望向这个已经有了自身独特棱角的少年,感受着对方言语之中若隐若现的骄傲之气,这时室内忽地安静下来,非常安静,安静得令人心里有点儿发凉,一种莫名的感染力在空气中悄悄游荡,把尖锐而鲜明的丝丝寒意传达到每一个角落,师映川见状,却是眉眼不动,这时纪妖师忽然‘哈’地一声笑,抚掌道:“很好,很不错,这脾气倒是有点对我的胃口了,跟燕乱云那女人一点也不像,否则你若是容貌性子都像她的话,只怕我哪天忍不住,宁可拂了你师父的面子也要对你出手。”男人说着,黑瞳里的那抹光泽一闪,将一根食指竖起来朝师映川晃了晃,哑然失笑道:“你也不用疑神疑鬼的,我叫你来,不过是随便聊聊罢了,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长辈,岂会当真和你一个小鬼为难?” 莫非你为难我的时候还少了不成……师映川心中腹诽,面对着纪妖师似自言自语又似是在确认什么的话语,师映川一时间倒是没想好应该如何应付,这时纪妖师看了少年一眼,感受着那隐藏在美丽无害外表之下的锋芒,他想要在对方脸上挖出一点肖似连江楼的东西,但却失望地发现这父子两人真的没有什么相象的地方,但他却没有表现出这种失望,只是问道:“你师父……平时都做些什么?” 第53节 这种‘正常’式的问话反倒让师映川不太习惯,不过接下来纪妖师的问题大多都是一些类似的东西,不紧不慢地问着关于连江楼的事情,这令师映川不由得生出一种自己正和某个长辈在聊家常一样的错觉,一颗心也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神情自如地答着话,室中的气氛也空前地平和起来,师映川甚至像一个晚辈应该做的那样,替纪妖师时不时地添茶,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矮桌,师映川完全能够看清楚男子那薄润唇瓣的优美形状,那身上的香气伴随着轻微的吐息在空气中流转,若有若无地抚过师映川的皮肤表面,这一开始让师映川的身体有点绷住,不过慢慢地也就放松了,师映川在不经意间瞥过纪妖师的脸,看到他眉眼之间的神采,那挺直的鼻梁,晶莹如玉的肌肤,清顺的长发,明亮的黑眼,就在这一刻,师映川忽然间就情不自禁地把对方归类到他所见过的最出色的人物类别当中,觉得这个人是自己所看到过的最英俊的男子之一,但也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看纪妖师的时间好象长了一点。 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师映川立刻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是忽然没来由地觉得纪妖师此人有点可怜,似纪妖师这样的人物,应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但是却偏偏痴恋上连江楼这等没有情爱之意的人,如果是个普通人,纪妖师自然可以使出万般手段使对方屈服,乖乖投入怀抱,但连江楼却是断法宗大宗正,无论身份地位还是修为心志,这世上都没有谁能迫使他做什么事,任纪妖师再如何痴心,只怕也是枉然,在情爱一途之上,纪妖师这样的人物与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终究殊途同归。 这时纪妖师却是眉头微微一扬,似乎是对师映川此刻那莫名其妙的心思有所察觉,虽然他不可能真的知道师映川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却能感觉到少年流露出来的那种古怪之意,他不明所以地瞟了师映川一眼,也没深想,只道:“师小子,对你师父给你订的这门亲事,你心里是不是很不情愿?”师映川心中一动,下意识地看了男子一眼,却正好看进了对方的眼中,那是纯净到了极点的黑色,甚至就是黑夜本身,也是无底的深渊,仿佛能够吞噬世间的一切,就好象有魔力也似,让人的脑中陡然间一片空白,师映川定一定神,从容道:“没有什么情愿不情愿的,我师父既然作出这样的决定,我就会遵从。” “……少在我面前说这些言不由衷的虚话,你这小鬼骨子里傲得很,当年能在大光明峰一连跪了七天七夜,这份倔劲儿狠劲儿可不是过了这些年就能磨没了的。”纪妖师不屑地一笑,目光直刺入师映川的眼底深处,而就在这么一刹那,仿佛是被针刺了一下似的,师映川这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心情确实绝非是表面上所显露出来的那么平静,对连江楼是怨怼的,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愿在其他人面前表露出来,当下也不多言,只静静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纪妖师神色淡淡,道:“他做的这些事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不识好人心,只会埋怨他,我与你师父连江楼认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好过,你别不知足。” 纪妖师说着,见师映川表情讶然地看了过来,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对他说出这么一番话,当下纪妖师不由得大笑,悠闲地弹了弹洁白修长的手指,睥睨着师映川,说道:“小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有身为弑仙山之主的体面,总用热脸去贴你师父的冷屁股?” 师映川当然不能就此发表意见,便垂了眼睛,并不接话,纪妖师表情不变地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我纪妖师偏偏就是放不下!”师映川闻言,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男子,就看到了那黑亮眼眸的最深处,从中他看到了一抹难言的光辉,肆意,狂放,便在此刻,师映川突然就发现了一件事,发现自己犯了一个绝大的错误,原来先前自己对纪妖师生出的那点所谓的怜悯之心,事实上却是何等的荒谬可笑,自己在想当然的时候过于推己及人,却忘了纪妖师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够被猜度的人物,像纪妖师这样的强者,强大的不仅仅是修为,同时也有着常人难及的强大心志,纵然是情场失意,受到无穷的挫折,可是他却依然是弑仙山之主,是独一无二的纪妖师,意志强横的绝傲男子,自己那自以为是的怜悯,实在是太可笑了,纪妖师这样的男人,又哪里是需要别人来怜悯的?更何况,又有谁有资格去怜悯他! 想到这里,师映川不禁有些自嘲,这时纪妖师却在打量着他,那种目光就好象大蛇在打量着自己的猎物一样,让人心生不安,师映川触碰到这种视线,不由得心中凛然,他知道这位弑仙山之主从来都是不讲气度道理的,性子极傲极难捉摸,刚才两人虽然谈得不错,气氛好象很融洽,但下一刻就算是这个男人突然翻脸,师映川也不会觉得怎么惊讶,因此便暗中戒备起来,习惯性地做出了防御的准备,以便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正转念间,忽然鼻子里闻到了一股香气,原来却是纪妖师倾斜了身子,最大程度地靠近了自己,此刻两人之间挨得极近,不过咫尺罢了,但师映川却没有感到半点与这样一个美男子亲近的惬意,反而全身的皮肤都因为紧张而微微绷紧,这时纪妖师伸出一只手,轻轻在师映川精巧的下巴上一勾,旋即又放开,道:“其实我刚才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我把你控制在手里,以此要挟你师父,那么他会不会妥协呢?你是他唯一的孩子,他很疼你,那么,为了你,他会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师映川心中一震,面上虽还是从容,可实话实说,此刻他心里也是紧揪了起来的,不过终究理智还是占据上风的,他定下心来,神色漠漠地道:“原来山主刚才就是因为突然动了这个念头,所以才叫我上车的么?”纪妖师很是从容不迫地笑道:“也不是不可以这么说。”师映川突然也笑了起来,他说道:“是啊,山主说的对,我师父很疼我,也的确很喜爱我这个儿子,不过,山主若是打算以我来要挟我师父的话,那就纯粹是白日做梦了。” 纪妖师低笑道:“哦?”师映川淡淡道:“我师父他在很早以前就教育过我,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凭心所欲,不受制约,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强者,不仅仅是要有足够的力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更要有足够的魄力和决断来让自己不受任何束缚,当一些自己很珍视的人或事因为某种原因成为了桎梏的时候,就要有足够的魄力将这些羁绊……尽数斩断!” ☆、一百三十八、巨大的诱惑 “……当一些自己很珍视的人或事因为某种原因成为了桎梏的时候,就要有足够的魄力将这些羁绊……尽数斩断!”师映川淡淡说道,只是当他在说最后四个字的时候,语气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地收缩了一下,似乎是被这简短几字当中所蕴涵着的无情之意冻得有些哆嗦。 在他旁边坐着的纪妖师眉宇微微拧了起来,那双深不见底,似是永远隐藏着某种无法琢磨透彻味道的眼睛半眯着,看着师映川,他看得好象很认真,很仔细,非但眼睛一眨也不眨,甚至每一根睫毛都没有轻颤上一下,这时师映川无比清楚地感觉到,纪妖师绝对不是在看自己,而是在看那个当初说出这番话的男人,纪妖师眼下的面容很平静,那俊美如神祗的脸庞就好象是一尊永恒的雕塑,某种无形的压力渐渐散布出严峻的味道,悄然密布在周围,然后在下一刻,这一切的一切突然就散去,就好象夏日里突然的降雨一样,来得快去得更快,转眼之间就已经烟消云散,纪妖师的眉心之间皱起几丝纹路,唇角却破天荒地轻轻划出一道不知包含了怎样意味的弧线,形成一个笑容,他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腿,笑叹道:“一朝踏足长生道,剑斩尘缘皆是空……嘿嘿,连江楼,这就是你的大道?” 室中仿佛被一股玄奇而古怪的氛围所笼罩,师映川不禁抬头看了纪妖师一眼,这个男人双肩宽展,青金色暗纹华袍上有仙禽点缀其间,举手投足之际倍显逼人气魄,事实上师映川不得不承认,无论从哪方面看,哪怕用最挑剔的眼光来审视,对方与连江楼其实都是很般配的,但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让师映川的心里觉得酸酸涩涩的,就好象吃了一只没有熟透的柿子,师映川明亮的眼眸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似乎微微有些迟疑,就仿佛是触及到了一些他并不愿去深想的事,这时纪妖师却忽然轻轻‘嗯’了一声,嗤道:“这个世间就是一个棋盘,每个人都是这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没有哪个可以例外,除非是对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眷恋和依赖,即便是像你师父这样的人,也到底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大道,大道,他求的是哪门子的大道,堪的是哪门子的逍遥……放屁,都是放屁……” 纪妖师似乎是在不忿地自言自语,师映川突然没来由地就想笑,纪妖师最后的一句话根本就像是一个单恋少年的负气之语,这与他的身份和形象简直太不匹配了,极为突兀,也因而造成了一种出人意料的喜感,但师映川当然不能真的笑出声来,否则他可不敢保证纪妖师恼羞成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此那笑意刚刚体现在脸上就又马上被他憋住,但偏偏只是这么眨眼间的事,却还是被眼睛极尖的纪妖师捕捉到了,这个刚刚还一副高深莫测之态的男人立刻就像是一个敏感的少年被人窥破了秘密一样,恼道:“你在笑什么?” “呃,我没笑什么啊。”师映川当然不肯承认,他正襟危坐,做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做派,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嘲笑对方的意思,纪妖师也不好当真跟他计较这些小事,便冷笑一声,就此作罢,师映川心中暗暗抹了一把汗,发现自己跟纪妖师此人相处的时候真的是最累的,比和其他任何人相处都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男人在下一刻究竟会有什么举动,情绪是好是坏,实在是时时刻刻都不得不紧绷着神经,不敢大意松懈。 室中安静了一会儿,正当师映川心里组织着合适的语言,想要开口告辞的时候,纪妖师忽然看向他,眼中原本的那些淡淡暴躁的情绪忽然就消失不见了,仿佛是被风雪卷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他看着师映川,面上流露出没什么恶意的嘲讽与打量的神情,道:“小鬼,我和你师父之间的事情,你是很清楚的,我的心思你想必都很明白,嗯?” 这种问题自然不好回答,因此师映川只是干笑了一下,没有吱声,纪妖师也不以为忤,然而就在师映川脸上露出的干笑之色消失的那一瞬间,纪妖师忽然说道:“小鬼,你可知道,我现在没有子嗣。”师映川闻言,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毛,他并不是意外纪妖师没有孩子的这个消息,而是意外于对方忽然对自己说起这件事情--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像是看出了师映川的疑惑,纪妖师嘴角微撇,师映川这时目光看过来,正好就迎上了带着淡淡笑色的的纪妖师,不知道为什么,纪妖师忽然就生出了一种想要稍稍逗弄一下这个小子的念头,想到这里,他便以手支颊,面带轻笑地看着师映川,用颇为暖昧的口气说道:“小子,我直到现在还没有一儿半女,你,想不想给我做儿子?” 师映川听着纪妖师说的话,想也不想就按照习惯含糊地‘嗯’了一声作为应付,然后马上就发现不对,嘴里又‘嗯?’了一声,尾音有些尖锐地高高扬起,凭借音调起伏把心中的震惊和愕然完全表达了出来,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复杂情绪,幸好此时他杯里的茶已经喝完,没有东西入口,否则定是当场喷出茶来--给纪妖师做儿子? 偏偏此时纪妖师脸上满是促狭的表情,极是懒散地道:“我对你师父的心思你很清楚,你是他的儿子,若我与他成就好事的话,那么你自然也是我的儿子……莫非不对?” “咳,咳……”师映川咳嗽了几下,连忙举起一只手,做出投降的样子,一脸苦笑道:“山主莫要说笑了,这种事情,您跟我说有什么用啊。”说着,师映川皱起眉头,明显是退缩之态:“山主不会是觉得我有本事影响到师尊的心意罢?我哪有这种本事,我一个小毛孩子,人微言轻的,山主太看得起我了。” 师映川上来就是一大通的自贬之语,莫说他影响不了连江楼的想法,就能可以,他也绝对不会愿意自己师父和纪妖师结为伴侣的,他可不喜欢有一个后爹,当人家的便宜儿子。 被对方这么一口拒绝,纪妖师却也不恼,他慢条斯理地用手指弹着杯沿,道:“怎么,莫非给我做儿子很委屈你不成?”师映川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辩解点什么,但最终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只是轻轻捻着腕上的一串黑色佛珠,心中百念齐生,末了,终于笑道:“恕我直言,山主这个笑话可不好笑。”纪妖师破天荒地有了极好的耐心,他直接忽略了师映川了这种带有一点顶撞性质的调侃,自顾自地问起了不着边的另一个问题,道:“师小子,我来问你,你觉得我弑仙山如何?可还入流?” 这种跳跃性的思维让师映川快有点跟不上了,他略略斟酌了一下语言,便笑道:“山主这话太谦虚了,弑仙山若是有这‘不入流’三字,这世间又有几个是入流的?”他刚说完,突然间心中一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纪妖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声音极轻极缓,却足以传进少年的耳朵:“……我现在没有子嗣,但这只是我故意为之而已,并不代表我以后不会有,只要我想要,生一群儿女又有何难?这弑仙山以后自然是要传下去的,至于究竟传给谁,无非是我一言而决。”纪妖师低笑起来,直言不讳:“若你做了我儿子,那么……给你又如何?” 师映川心中大震,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纪妖师这番话所带来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没有人比师映川更清楚这究竟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弑仙山这个庞然大物,他有着相当具体的理解,它的能量,它的底蕴,它的积累,这棵参天大树的综合实力是普通人根本无法想象的,悠远的传承使之扎根深植于各处,乾国之所以要托庇于此,无非是因为弑仙山有着足以庇护一个国家的力量罢了,使得大周这样的强国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样一份巨大到让人心脏狂跳的财富,如果送给你,你要不要?想不想要?敢不敢要? 师映川心神骤乱,眉心微跳,这时纪妖师的目光却清冷如水,这个俊美得妖异的男子就仿佛是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一般,理所当然地弹了弹自己修长如古竹的手指,似笑非笑地哂道:“你师父给你订下了这门亲事,日后万剑山自然会落在你的枕边人手中,要么是季玄婴,要么是千醉雪,总之会是你的人,至于断法宗,也会是你的,而山海大狱由龙树这小子接管,跟落在你手里又有多少区别?如果你再成为弑仙山之主……师小子,到时候天下之大,无非任你把持而已,你可听说从前那个统一天下的泰元皇帝?或许你会成为第二个泰元帝也未可知。” 纪妖师的话中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信,而他的身份也确实有资格拥有这样的自信,师映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承认,这样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室中静得出奇,纪妖师也不催促,只是嘴角微扬地看着少年,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将心中狂涌的激荡极力压抑下去,渐渐让其冷却,他轻轻握起右拳,在大腿上沉重地捶打了一下,借此让自己的头脑更冷静一些,这时他皱起眉头,望向纪妖师,认认真真地看着男子,神色郑重其事,顿了顿,才忽地粲然一笑,说道:“……难道山主以为,我能够左右我师父的想法么?”纪妖师哈哈一笑,一手轻轻在师映川的脸蛋上拍了两下,嗤道:“当然没指望你说什么他就听什么,他这个人休说是你,便是他亲爹也未必能让他听从,不过……” 纪妖师却没有把话说尽,但已足够师映川理解他的意思,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哪个不是人精?自然不需要把话说透……师映川笑了笑,低头不语,一直到他一颗一颗地数完了自己腕上的佛珠之后,这才抬头看向纪妖师,表情如常,微笑道:“山主的话我听清楚了,不过我的心却还没清楚。”说着,起身向对方一礼:“耽搁的时间有些长了,只怕宝相他们等得急,如此,我便告辞了。”纪妖师似笑非笑,依旧是那副令人无法揣摩的样子,他好象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随意摆了摆手,什么也没再问,只道:“……快滚罢,你若再不回去,只怕龙树那小子就要进来向我要人了。”师映川再无多言,就此出了房间。 其他三人已经随着队伍走了很久,师映川骑马回到他们身边,宝相龙树问道:“舅舅让你进去做什么?”师映川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也没什么事情。”他既然这样说了,其他人也就没再多问,唯有宝相龙树前去给纪妖师见了礼,很快也就回来了,这时千醉雪一扯马缰,道:“既然已经没有什么事了,那我们便走罢。”诸人并无异议,当下便一起离开。 四人速度不慢,先是买了香烛酒果等祭拜用的东西,这才继续上路,没多久就到了千醉雪的生母德妃所在的陵寝,这里是皇陵,自然有人看守,不过当千醉雪自怀中摸出一块金牌丢过去之后,守陵的卫士顿时大骇,立刻便恭恭敬敬地放行,一时千醉雪下了马,提了香烛等物品沿着汉白玉铺成的墓道走过去,来到一处陵前,目光在上面静静流连了片刻,表情有些沉寂,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双膝跪倒,顿首于地,这时师映川也走了过来,他虽是向来骨子里有傲气,但无论怎样,千醉雪如今已是他的未婚夫,日后是他的平君,这躺在陵墓中的德妃也就是他的岳母了,总归是长辈,因此虽然没有跪下,却也深深三躬,算是拜过。 千醉雪面上不见什么明显的悲戚之色,更未落泪,拜了三下之后就取了放在一旁的香烛纸钱,拿火石点了,自行焚化,想起往事,只觉一股热气微微涌上双目,但终究没有表现出来,师映川则是把刚刚买来的果品酒水摆好,千醉雪面色平静地将纸钱投入火中,开口道:“……母亲,师门已做主为我结下一门亲事,这是师映川,我二人今日前来祭拜,将这个消息通知母亲。”师映川这时取了一杯酒徐徐倾倒在地上,说道:“德妃娘娘不必担心,我二人日后自然和睦,相敬如宾,互相扶助。”千醉雪闻言,看了师映川一眼,没有出声,一双幽深凤目波澜不惊,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 祭拜过德妃之后,千醉雪却不曾去他生父的陵前祭上一番,只招呼师映川离开,这时天色将晚,四人也就不急着赶路,准备在皇城里先住上一晚再说。 乾国的京城虽有些不及大周那般雄阔,但沿途所见,也都透着一股热闹繁华,秋日里的淡淡萧瑟之意弥漫在大街之上,街上的妙龄女子却大多都还穿着薄薄的衣裳,尽显自己青春的曲线,师映川在马背上看到这番浮华的气息,便不由得轻叹道:“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乾国建国以来鲜少有战事,若单纯论起富庶的话,甚至某些方面比大周这样的强国都不差,即使前段时间有大周铁骑的阴云笼罩在头上,但由于幕后的某些干涉力量,所以这个威胁目前已经消除,这里的百姓没有经历过残酷的战争,没有尝过被铁蹄践踏的痛苦,所以这里的一切都没有给人以紧迫之感,师映川看到的只有浮华奢靡的外衣,使得师映川对这个国家的未来与命运并不看好,不过当他想到当今乾帝已举国供奉弑仙山的这个行为,心中不禁一动,虽然此举相当于给自己请了一位太上皇压在头顶,多有掣肘,但有了弑仙山这个强大的武力后盾,想必可保大乾相当一段时间的平安,甚至有利于某些发展,这样权衡之下,其实是利大于弊的,如此一来,这位乾国皇帝倒也是个颇有决断的君主,并非庸碌之人。 鬓边的发丝微颤,都是被秋风拂动的,师映川抬手掖了掖鬓发,骑马走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长街之上时不时地有车驾出没,行人往来穿梭,师映川微微侧首,向旁边的千醉雪问道:“我们去哪里投宿?”千醉雪未有迟疑,想来是早就打算好了:“有一家鸿来客栈,倒是……” 话刚说了一半,前方忽然人群如潮水般分开,有人高声道:“奉陛下之命,恭迎武王回府!”数百身着锦袍的侍卫策马滚滚而来,当先一人身穿高品级的宦官服饰,翻身下马,径直快步来到千醉雪一行人面前,只一眼就认出了与先帝容貌肖似的千醉雪,干净利落地大礼而下,恭声道:“陛下得知王爷回京,欢喜极了,王爷一路劳顿,还请随奴才先回府休息罢。”顿一顿,却又轻声补充道:“……是德妃娘娘的娘家,从前尚书大人的府上,陛下登基那年就已吩咐了,将尚书府改建为武王府,为的是王爷一旦回来,起居伺候都是极方便的。”先前千呼兰回城之后,立刻就进宫将千醉雪归国一事报与了乾帝,乾帝听说此事之后,当即下令命人准备一应事宜,这师映川一行四人是极惹眼的,更何况前时纪妖师还召了师映川在众目睽睽之下登车叙话,因此当发现千醉雪祭拜过后,奉了乾帝之命前来迎接的这支队伍便立刻大张旗鼓地赶到。 千醉雪握着马缰的手微微一紧,他的眼中流露出一抹难以描述的光色,只不过隐藏得极深,一闪而逝,千醉雪顿了片刻,终于冷然道:“……带路。” 武王府曾经是前尚书府邸,后来当今乾帝即位,下令以亲王规格扩建此处,经过增建等等之后,武王府便显得颇为华丽豪奢,有些地方甚至不比皇宫逊色了,虽然千醉雪并未回来住过,王府空置多年,不过乾帝一直命人看守打理,因此当师映川一行人进到王府的时候,这里不但不显得荒凉,反而花木俨然,亭台楼阁精美,整个王府都笼罩着一层不显俗华的美感,师映川走在飞拱若虹的桥上,看着下面流水潺潺的清澈湖水,水中有锦鲤嬉戏,不免对千醉雪笑道:“你那皇兄倒也算是有心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回来,宅子倒是给打理得不错。” 千醉雪淡淡道:“确实有心。”说话之际,一路已由人引到一间浴室中,进去之后,便有一群美貌侍女上前相迎,师映川一眼看见那热气袅袅的清亮池水,就当即觉得自己满身风尘,有了好好沐浴一番的冲动,当下四人在侍女服侍下解了衣衫,反正都是男子,也没有什么可避忌的,便入池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出水之后自有侍女捧了崭新的衣物帮着穿戴妥当,从里到外焕然一新,这时一个太监进来,请了四人来到一间殿中,里面已经摆好了席面,菜肴精致,酒水醇美,四人各自入座,一起用了晚膳。 饭罢,自有下人迅速撤了席面,送上茶来,师映川这才有时间认真打量此处,只见灯火通明的大殿上寂静无声,几个容貌秀丽的侍女侍立在侧,一声不发,殿中雕梁画栋,地上铺了红毡,,果然是皇室气派,师映川走到一架价值千金的苏绣屏风旁边,随手抚着屏风上的图案,这时千醉雪将几名侍女挥退,道:“事出仓促,若是他们有简慢的地方,不要介意。”师映川笑道:“这已经不错了,我们几个也不是什么挑剔的人。” 此时宝相龙树坐在一张梨花椅上,旁边小几上面摆着几碟新鲜果品,宝相龙树随手拿了一个,却不吃,只在手里掂量,他微抬长眉看了一眼千醉雪,淡淡道:“这乾帝对你倒也颇费心思。”千醉雪垂目啜了一口茶:“无非是我如今师从万剑山而已,若我只是十九弟,他自然没有这般费心。” ☆、一百三十九、手足 千醉雪说罢,脸色已是十分冷淡,一旁季玄婴却在摩弄着一只紫铜香炉,里面燃着香料,幽香四溢,闻着就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心平气和之感,师映川向来喜爱他的性情,更敬他为自己生育了儿子季平琰,便来到青年面前,一手搭在对方肩上,轻笑道:“你猜等会儿能不能有人来这里?”季玄婴看他一眼,道:“自然会有。” 恰巧他刚说完,外面已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有太监道:“……王爷,陛下到了,正带人往这边来。”师映川顿时笑着一捏季玄婴的肩膀:“你这张嘴也太准了些。”说着,又向旁边宝相龙树点一点头,宝相龙树会意,当下放下茶杯起身,三人便离开了此处,毕竟他们几个都不愿无端搅合进乾国皇室内部的事情当中。 三人并肩走在一起,师映川被左右两边的兄弟两人夹在中间,这让他有点说不出来地别扭,这时宝相龙树忽然牵住了师映川的手,道:“川儿,不如叫人取酒烫了来,再蒸几只肥蟹,我们寻个亭子吃酒谈天?这样秋高气爽的天气,正是吃蟹的好时候。” 未等师映川答话,旁边季玄婴已不声不响地握住了师映川的另一只手,在手心里紧了紧,淡淡说道:“……可以再要一盘醉螺蛳,听说这是大乾有名的小吃。”师映川被他兄弟一人把一只手握着,不禁有点无奈,只恨不得干脆把自己劈成两半,让他们分着算了,叹道:“我说两位大哥,你们饶着我一些罢,或者你们俩索性把我从中间劈了,一人拿走一半得了,公平合理。”宝相龙树听他抱怨,便略松了松手,温柔一笑:“别恼了,好象我欺负你似的,明明我疼你都来不及。”师映川被这种惫懒的态度弄得有些喜欢也有些无奈,叹道:“肉麻……” 不多时,三人便在一处亭子里谈天饮酒,自有蒸好的螃蟹和醉螺蛳作为佐酒之物送上,不过三人已经吃过晚饭,眼下只是喝酒说笑而已,佐酒的东西并没有动上多少,倒是这酒很对师映川的胃口,便喝了许多,他酒量很不错,但此酒口感上佳之余,后劲更是极大,师映川又没有必要运功化去酒力,因此等到后来,师映川已是偎在季玄婴胸前,满面红晕地拈着金杯,笑吟吟地把杯子往嘴边凑去。 胭脂色的酒水灌入,嘴唇一片湿润,季玄婴捉住少年的手腕,道:“映川,你醉了。”青年白皙的脸上亦是浮现着红晕,但显然神智还是很清醒的,师映川含糊不清地懒懒道:“哪有……”他说话之际,嘴角有水晶似的胭脂色酒滴轻缓地沿着皮肤蜿蜒至下巴,即将滑落,这时旁边的宝相龙树却无声地凑过唇,轻轻吮去少年下巴上的酒汁,顺势又在粉嫩的唇瓣上一舔,柔声道:“川儿,还是回房休息罢,好不好?”不等师映川答应,宝相龙树已将他从季玄婴怀中抱起,像是抱着一件珍宝一般小心无比,走出了亭子,季玄婴微微蹙眉,似是对怀中突然的空荡觉得不满,不过他没说什么,只是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跟上宝相龙树。 寻了一个侍女带路,三人最终来到一处地方颇大的房间,此处并不怎么金碧辉煌,只见舒适精致,果然用来作为卧室最合适不过,宝相龙树将怀里的师映川轻轻放在床上,那上面铺着寸许厚的虎斑软毯,极暖极绵软,季玄婴看了他二人一眼,见桌上放着一尊青花缠枝香炉,便去把旁边放着的香料舀了一匙,添在里面烧上了,一面用手掌缓缓扇着,把气味迅速逼出来,但这时他不经意间朝大床那里扫了一眼,顿时目光一动,走过去一只手陡然按住了师映川的腰带,阻止了那只正在少年腰间肆虐的手,凝眉道:“……你做什么?” 宝相龙树停了手,抬眼看向季玄婴,他微微一扯唇角,轻笑道:“做什么?你又不是没看见。”他说着,继续解开师映川的衣裳,一边语气如常地道:“我是他的情人,自然可以与他亲热,这是天经地义之事,如果二弟你也想参与其中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他现在并不清醒,也并没有答应与你欢好。”季玄婴伸手轻抚着少年的额发,师映川此时酒醉昏睡,鼻尖微微发红,小巧的鼻翼时不时地翕张着,样子极是可爱,宝相龙树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了吻他,这才对季玄婴道:“这是我的权利,我有权这样做,想必川儿也不会拒绝我。”季玄婴表情微动,眼见宝相龙树已经脱去了师映川的中衣,他似是想要阻拦,但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强行挡下,但是也警告道:“你莫要当真碰他,否则他定会恼怒,我也不会任你如此行事。”宝相龙树笑了笑,没有接口,手上动作不停地解去了少年的衣物。 比起从前,师映川的肤色已经浅了许多,虽然还不白皙,但也是浅浅的蜜色,看起来健康而有活力,随着衣物被一件一件除去,柔韧青涩的曲线也清晰地暴露在灯光下,宝相龙树虽然不是没有见过,但此时此刻,他才第一次发现心上人的身体竟然是这么美,细嫩滑腻的肌肤几乎吹弹可破,当宝相龙树褪下少年的裤子时,过于光滑的小腿竟然从他手里无声地溜出,软软沉在床上,宝相龙树当即失笑,捧起那只小腿温柔一吻,相对于成熟男性来说,师映川的身体还有些稚嫩,全身的皮肤像是脂玉一般柔腻,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此时一旁目睹这一幕的季玄婴脸色有些波动,他看着自己的哥哥在自己情人身上亲吻抚摩,心中难以说清究竟是什么感觉,宝相龙树的动作完全不粗鲁,就连抚摩都是情意绵绵的,像是对待一件脆弱珍贵的瓷器,生怕弄坏了,季玄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忽然间他弯下腰,重重吻上师映川的膝头,宝相龙树顿时一怔,他看了看季玄婴,然后便继续埋头亲吻着少年的胸前,一只手握住那充满了骄人弹性的臀,温柔地揉捏起来。 兄弟二人谁也没有出声,只是搂抱着少年索取欢乐,季玄婴的动作很生涩,他没有多少与人亲热的经验,唯一那次与师映川欢好的时候也是神智不清的,而且他一向也没有多少欲念,因此除了吻着师映川的嘴唇和额头之外,他只是抚摩着情人的肩头和后背,并没有更多更进一步的行动,与其说是狎昵,不如说是温柔的抚慰,与他相比,宝相龙树显然老练得多,他一边有点酸溜溜地看着季玄婴亲吻怀中的少年,一边自己不断地摸索着这具美丽的身体,至于师映川,他在酒醉的昏沉中并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反而觉得有一种异样的舒服,这令他本能地迎合着,口鼻间偶尔发出微微的低吟,宝相龙树见状,更是心头火热。 半晌,大床上彻底安静下来,季玄婴衣衫还算整齐,只是衣领被扯松了些许,宝相龙树却是上身半坦,露出大半个结实的背部,他脸上带着几分满足的红晕,在怀中少年的胸口深深一吻,季玄婴扫了他一眼,拿过一旁的内衣替师映川穿上。 此时在断法宗大光明峰上,一间房间内灯火通明,这是非常清雅的一处所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张棋盘,上面黑白相间,却是一副胜负未分的残局,窗台上搁着一只梅子青的香炉,大约几步外,一张与桌子相同木质的书案足有五尺余长,右侧地上有一只龙泉斗彩瓷瓮,瓮内插有长短不一的十几支画轴书轴,案上垒着几份名人字帖,摆着笔架,里面放着各色紫毫,一大片足有二三十支,旁边则是一方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砚台,里面还有墨汁,长长的墨条搭着一头放着,室内的墙角处都摆着高高的书架,直抵屋顶,上面琳琅满目,大部分是纸页泛黄的古籍,也有不少的珍本孤本,其中一个书架上却是比较新的书卷,满室淡淡书香。 连江楼披着一件长衫站在书案后,手里拿着笔正在写字,他面前铺着一张雪浪纸,上面墨迹淋漓,字迹十分刚遒有力,旁边压着一个价值千金的碧玉貔貅镇纸,此时连江楼松松挽着一个道髻,身上那件青灰色的长衫也是半旧不新的,样子倒有点像是一个读书人,一缕发丝垂在额前,给没有多少表情的面目平添了几许人间烟火的味道。 这时外面的帘栊微微一响,一个容貌十分出众的年轻女子随之走了进来,却是当初连江楼所在的船在七星海所救上来的女子宋洗玉,后来此女便成为了连江楼的贴身侍女,眼下宋洗玉穿一身娇艳中不乏清丽之感的米黄碎红衣裙,手里托着盛有茶点的托盘,灯光下倒是显得越发玉容如画,肌肤晶莹,当真是一个非常少见的美女,比之皇皇碧鸟那等姿色,也只是略逊了一分半分而已。 宋洗玉脚步轻轻来到书案前,将手里的托盘放下,把茶点一一摆好,道:“厨下刚做好的点心,莲座用些罢。”说着,将案角上的灯挪了挪,拿下纱罩,从发间取下一支玉搔头,将灯芯拨了拨,再随手抄起案上的小剪子细细修剪了一遍灯花,让烛焰渐渐明亮起来,这才重新罩上了灯罩,这时连江楼暂时搁了笔,拿起一块点心吃了,入口既化,确实十分香甜,宋洗玉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深深隐藏着一丝爱慕之色。 连江楼并没有注意到宋洗玉的眼神,他的目光停留在墨迹淋漓的纸上,心中却不期然想起自当年收师映川入门之际所说的那番话--我来问你,漫漫武道之路,独立其中,或许千辛万苦,或许百般劫难,或许红尘迷眼,然此等皆为阻障,统统不得掩我本心,你,可持否? --以绝大毅力,无穷意志,踏破种种阻碍,毫不畏惧,你,可持否? --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你,可持否?…… 灯火静静,连江楼放下手中剩的半块点心,他重新拿起笔,在纸上慢慢写下‘古来圣贤皆寂寞’几个力透纸背的楷字,一旁宋洗玉凝目看去,不过还没等她看清楚写的是什么,连江楼已道:“……拿我的剑来。”宋洗玉一怔,随即就应道:“是。”她转身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就捧了那柄和光同尘进来,连江楼自她手上拿过佩剑,直接就离开了此处,朝远处的紫竹林方向去了,这时宋洗玉才有时间去看男子方才都写了些什么,不过等她走到书案前,却发现那张写满字的纸已经被内力震成了粉末状,再也无法看清一个字。 却说当先前听见太监通报乾帝已至,师映川与宝相龙树并季玄婴三人离开之后,千醉雪却并没有起身前去相迎,未几,外面忽然传来一个朗朗的笑声,道:“……十九弟既然回国,怎的却不提前通知一声?我们兄弟也有多年不曾见面,总该叙叙才是。”话音方落,一个打扮成普通贵族青年模样的男子已经走了进来,此人大概有三十出头年纪,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容貌与千醉雪略有二三分相似之处,神色和煦,令人很容易就生出好感,千醉雪见了此人,表情不变,仍是坐着,却淡漠道:“我不过是来祭拜母亲而已,陛下何必兴师动众。” 来人正是乾国皇帝,他见了千醉雪的做派,却完全是不以为意的样子,只微微一叹,走了过来,一面说道:“十九弟何必如此说话,莫非还是有所怨怼么?当初父皇的做法是有些不妥,十九弟若还旧怨难平,为兄便代父皇给你赔个不是,如何?” 乾帝口中说着,一面已将千醉雪的模样尽收眼底,此时千醉雪裹着蕉黄印花交领长袍,米白色的发带,脸色淡漠,乾帝见其形貌与先帝十分肖似,一时间心中也不禁有些感慨,千醉雪却是神色不动,一双沉冷的凤目当中几乎看不到任何波澜,道:“……不妥?我外祖一家满门的性命,我母亲郁郁而终,原来就只是‘不妥’二字?”青年说到这里,神色已经冷漠如冰,乾帝听了,眉宇间闪过尴尬之色,知道这个十九弟心智坚定,不会轻易被言语所动,无奈之下,却还微笑着道:“是为兄所言不当,十九弟莫怪。” 千醉雪冷冽如剑的目光平淡下来,他看了乾帝一眼,倒没有继续说什么冷场的话,乾帝径自坐到了千醉雪对面的一张椅子上,目光在青年的面容上流连了片刻,然后才道:“一别多年,十九弟的模样与从前却是变化不大。”千醉雪拢手于袖,平静道:“陛下今日过来,莫非就是与我谈这些旧日情谊?”乾帝苦笑道:“十九弟何必如此?当日你连父皇大殡都不曾回来,虽是有些绝情,但为兄也知你心中旧怨难平,这也是人之常情,今日冒昧而来,也不过是叙叙兄弟之情罢了,十九弟不必拒人于千里,毕竟骨肉亲缘总是断不去的。” 千醉雪却只是一副恍若未闻之态,乾帝叹息道:“十九弟莫要见怪,为兄也不说那等言不由衷的虚话了,你如今师从万剑山,乃是傅剑宗的嫡系徒孙,可作为我乾国的擎天之柱,日后若是能够在万剑山接掌大位,则对我乾国而言,有说不尽的好处,身为皇室中人,天生就有一份责任,十九弟纵然有所怨怼,也毕竟还姓个‘千’字。” 千醉雪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冷色,道:“陛下这便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了么。”乾帝眼中流露出一抹真诚之色,口中却道:“昔日父皇就已说过,十九弟乃是众多皇子之中的翘楚,日后成就必然不凡,对你寄予极大的期望,纵然十九弟至今还埋怨父皇,但乾国终究是你母国,是你出生之地,这里有你的兄弟姐妹,有你的亲人……” 千醉雪眼中深邃莫测,只淡淡打断了乾帝的话,道:“陛下是要和我谈血浓于水的道理么?可惜我天性凉薄,倒不在意这些东西。”乾帝默然不语,一面心思数转,半晌,才轻叹道:“十九弟,前时为兄为保祖宗基业不至毁于一旦,只得举国托庇于弑仙山,若是当时十九弟愿意向剑宗大人求告,以万剑山之名震慑大周,为兄又何必如此呢?一旦乾国倾覆,则我千氏宗庙不保,你我兄弟终归是千氏子孙,日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家族先祖?为兄知道十九弟并非真是无情无义之人,不过是因为怨恨父皇当年所作所为罢了,但父皇已大行多年,难道十九弟的怨气直到如今还是不能消散么?更何况是生在帝王家,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的,对于父皇而言,有些事也是不得不如此。” 乾帝的一番话听起来字字句句都是情真意切,千醉雪不语,原本木然的脸上略松了松,良久,方开口道:“我已是一心修行之人,改朝换代、争名逐利的事情于我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莫说是兄弟姐妹之情,就连乾国江山社稷也不在我眼中,于我而言,这世间唯有师祖、师父等寥寥数人才是要紧之人,我此次不过是与师剑子来祭拜母亲而已,不会多作停留,至于陛下的来意我很清楚,陛下可以放心,我对这皇位并无兴趣,也不会插手任何乾国之事。” 千醉雪也是出身皇室之人,有些东西又怎会不知?乾帝今日固然是希望拉拢他以成为乾国的一个靠山,但这其实并非多么迫切,成固然可喜,不成也不必太过沮丧,毕竟现在乾国已经托庇于弑仙山,未必一定再要靠上万剑山,所以乾帝今日过来,最重要的其实是探明他千醉雪是否对乾国之事有插手的想法--这才是一个帝王最关心的事情! 被人一语道破真实的意图,乾帝却也毫无尴尬之色,他微笑道:“只要乾国得以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为兄就是舍了这皇位,又有什么不可。”其实乾帝很清楚,这个十九弟虽然一直都表现得冷漠无情,但事实上却并非真的绝情绝性,只不过是积怨难解,过不去自己的心结而已,一颗心事实上并不是冷硬如石。想到这里,乾帝心思百转,知道自己这个十九弟心中终究有一隙破绽可趁,但是此刻当面而对,倒不能再深入什么了。 这样想着,便将满腹心机压下去,心中不禁暗自轻轻一叹,但面上乾帝还是笑意融融,道:“既然师剑子也随十九弟一起来了,不知如今却在何处?不如为兄明日在宫中安排宴席,宴请师剑子与十九弟。”千醉雪淡然道:“不必了,他不喜欢见外人,也不耐烦这些应酬之事。”乾帝听了,原本也没怎么指望对方会答应,因此也就一笑而罢。 渐渐的,天上月色已近寒,许久之后,殿外等候的一群侍卫就看见乾帝从里面出来,乾帝负起手来,样子就仿佛是访友兴尽一般,淡然跨出,且还将殿门带上,这才对众侍卫道:“……摆驾回宫罢。”侍卫应诺,便护卫着乾帝离开了武王府。 少顷,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千醉雪走了出来,径自迈下台阶,随手召过旁边的一个太监,问道:“客人在哪里?”那太监忙道:“请王爷随奴才来。”走了大约一刻钟,才在一处轩丽的居所前停下,千醉雪将那太监摒退,自己走了进去,等到进了里面,却见室内一片昏暗,只在桌上留了一盏小灯,隔着罗帐隐约可以看见床上有人睡得正熟,千醉雪见状,有心想要转身出去,不过他迟疑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走,却将外衣脱了下来,掀起帐子便上榻休息。 ☆、一百四、相处 月亮浅浅一钩,明丽动人,好似水银一般倾泄而下,将整个皇城都笼罩在淡淡的银华当中,皇宫里的一间华殿内,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喝酒,少年容貌俊秀,身着华服,长发以金冠端正束起,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和田白玉制成的酒壶,并一只同样材质的酒杯,杯中殷红的酒水散发着甘甜的浓香。 这少年便是千呼兰,此时他握住酒杯的手指加了几分力道,仰头狠狠将酒一饮而尽,面色阴沉不定,眼中不时闪过冷然的幽光,殿中微微令人窒息的气氛让周围的宫女下意识地将呼吸也变得轻微了许多,千呼兰微微眯起眼睛,想起今日白天之事,突然间猛地将手中的玉杯用力一掷,只听‘啪!’地一声,杯子顿时摔得粉碎,却不防一个原本就紧张的宫女吃这一下,本能地惊叫了一声,千呼兰当即看了过去,有冷光仿佛针尖一样从他的眼中刺出,令人心惊胆战,那宫女登时大惊,连忙诚惶诚恐地迅速跪倒,颤声道:“……王爷恕罪!” 千呼兰表情冷硬锐利,目光直刺那清秀宫女,寒声唤人道:“来人,把这贱婢拖出去!”那宫女听了,大惊失色,她知道自己虽然是宫中服侍乾帝之人,寻常人是不能随意动的,但这千呼兰却不同,他乃先帝幼子,生母与当今乾帝的生母乃是亲姐妹,如此一来,他和乾帝与那些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没有什么不同了,向来很得乾帝宠爱,一个小小宫女在他眼中,不过蝼蚁一般,抬手就碾死了,如此一来,这清秀宫女吓得连连叩首,向千呼兰求饶。 千呼兰厌恶地看了一眼猛磕头的宫女,对两个快步进来的侍卫道:“还愣着干什么,将这贱婢拉下去,重打四十杖!”说罢,再不管别的,叫人再取一只杯子来,那宫女听了,花容失色,连连叩首哀求,两名侍卫却不敢怠慢,连忙将宫女拖下去, 第54节 不多时,外面就传来刑杖打在人体上的闷响,以及女人被堵住嘴后的呜呜声,那宫女乃是花朵般的娇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这四十杖足以将其活活打死,果然,在不到二十杖的时候,外头除了刑杖击肉的声音之外,已经没有人挣扎的声息了,千呼兰沉着脸继续喝酒,周围的宫人都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却说乾帝离开武王府,回宫之后见千呼兰还没走,正自顾自地喝酒,便皱一皱眉,道:“老幺,夜已深了,如何还不回府?”说着,已将周围的宫人尽数摒退,千呼兰闻言扭过头来,面上已有一抹薄薄的酒晕,他咬牙狠狠说道:“皇兄,我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羞辱,手下的侍卫被人当着我的面一连杀了两个,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乾帝剑眉一轩,面容深沉,道:“不要想着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你可知动手那人的身份?那是山海大狱少主,纪山主嫡亲外甥,你又能如何?”千呼兰虽然知道对方不会是寻常人物,但此刻从乾帝口中得知宝相龙树的真实身份,顿时心中狠狠一紧,呼吸也为之一滞,立刻知道自己除了咽下这口恶气之外,别无他法,一时间不禁死死攥起了拳头,乾帝自然将千呼兰的神色看在眼中,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的性情,所以只是淡淡道:“不要自寻烦恼,不过是两个侍卫而已,杀了便杀了,有什么打紧,若是对方今日一时性起,将你们一群人都下手杀了,你又能去哪里说理去?”乾帝说话之际,双目深邃如黑洞一般,幽远难测,千呼兰眼中隐隐透出一丝怨毒之色,道:“这些人……” “老幺,不要想一些你不该想的事情,这很危险。”乾帝忽然间提高了声音,眼神渐趋严肃,看着千呼兰淡淡说道:“朕知道你对你十九哥很不喜欢,你自幼受父皇宠爱,养成你自负骄纵的性子,所以对你来说,眼看着自己的兄长走上一条与你截然不同的路,站在你要仰望的高峰,把你远远甩在身后,这样的事实让你非常痛苦和嫉妒,然而这又能怎么样?面对这种情况,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放弃与你十九哥攀比的心思,做好你自己的事情,除了这一点,其他的任何方法除了让你更痛苦甚至陷入危险境地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说到这里,乾帝的声音已经严厉起来,千呼兰心中一凛,他没有说话,只是不甘地握紧了酒杯,窗外月冷星寒,有乌云缓缓飘来,将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阴影当中。 …… 第二天一早,师映川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桌上那支燃了一夜的蜡烛早已烧得透尽,床梁上垂着两个纯金的香球,表面镂刻着精致花纹,从中散发着袭袭香气,弥荡在空气中,师映川昨日醉酒,此刻只觉得口中有些干渴,就想要拿水喝,不过一时间却是眼睛酸涩迷蒙着,懒懒地不大好受,不愿立刻睁开。 此时床前的罗帐密不透风地垂着,几乎透不进空气来,不过帐子却并不厚,有点半透明的样子,使得晨光淡淡蒙蒙地映进床内,有了一层近似于青蓝色的浅薄光线,师映川只觉得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沉寂,耳边似乎听见了窗外漱漱的风声,这时他发现自己身旁正有一具温热的身体,自己的胳膊都还搭在对方身上,而身后也同样有人,师映川忽然一笑,知道此人要么是宝相龙树要么是季玄婴,他此时脑子还有点迷糊着,不是完全清醒,因此也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只将这人一抱,顺势贴上去亲热几下。 师映川眼也不睁,只自顾自地狎昵,但他嘴唇刚贴上那温热光滑的肌肤亲了两下,对方就突然全身一僵,师映川知道季玄婴的身子要略瘦削一些,觉得这种身材应该是宝相龙树,便低低地含糊笑道:“……宝相,弄醒你了?”一面说,一面在那光滑的肌理上轻轻咬了一口,哪知对方在肌肉一绷之后便突然伸手挡住了他的嘴,同时一个声音压低了说道:“……是我。” 师映川听见这个声音,当即全身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他立刻睁开双眼看去,果然,那人哪里是宝相龙树,分明就是千醉雪!就见此刻千醉雪表情微显异样,脖子一侧有明显的一块湿润痕迹,师映川见状大为尴尬,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他可不想被对方误会成轻薄之辈,便干笑一声,,一边在心中腹诽千醉雪怎么忽然跑到这里一起睡,一边解释道:“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宝相……”这时身后一只手忽然揽在了师映川的腰间,与此同时,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慵懒中透着不悦之意,显然也是刚醒,道:“……川儿,莫非你连哪个是我都认不出来?”这个声音才分明是宝相龙树,昨夜他与季玄婴在睡梦中察觉到有人走近,不过当发现这气息是属于千醉雪时也就懒得过问了,任由对方在最外面睡下,哪知却在一大清早闹了这么一个乌龙。 师映川大感头疼,他连忙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穿着内衣,他知道自己昨夜喝醉了,不过具体的事情基本上都想不起来了,但此刻他感觉到全身上下并没有异样,而千醉雪也只是没有穿外衣而已,就知道自己不会是做了什么荒唐事,当下心中稍定,松了一口气,这时宝相龙树的胳膊还揽在师映川腰上,青年捏了捏情人腰部的皮肉,道:“川儿,再睡会儿罢,你昨夜醉了,若是睡得少了,只怕要头疼。”师映川伸了个懒腰,打哈欠道:“我没事,昨天那酒倒是合我胃口,这才多喝了些,没想到后劲这么大。” 他二人说话间,千醉雪已经掀帐下床,叫人来伺候洗漱,季玄婴这时也醒了,起身拢一拢松散的长发,不多时,一群侍女捧着盥洗等物并崭新的四套衣裳进来,四人很快就梳洗穿戴完毕,来到一间花厅内用早膳,师映川拿筷子夹起一个炸得金黄的鸡汁包子,一边蘸着酱料,一边对千醉雪道:“十九郎,我们是今日便走,还是要在这里逗留几日?”千醉雪闻言,暂时放下筷子,道:“我昨天说过,想为我母亲重新修建一座墓……不如就趁这次机会罢,不会花费很长时间,少则七八日,多则十天半月,不知你们意下如何?” 昨日祭拜过德妃之后,千醉雪便对众人说起自己想要将母亲的棺椁移走,另建一座墓安置,其他三人看他从一开始直到现在的一系列态度,就大概知道千醉雪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千醉雪的母亲是四妃之一,虽然不能有皇后的待遇,与皇帝葬在一起,但是按照上一任乾国皇帝当年的旨意,德妃之墓就紧挨在帝王陵墓的一侧,千醉雪有此想法,定然是不想让母亲与自己的生父挨在一起,这才要将骸骨移走,另建一处地方安置,也由此可见千醉雪对自己生父的怨怼之深,不然身为人子,又何必如此行事。 师映川三人互相之间看了一眼,瞬时就用眼神交换了意见,显然都对此事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他们一行人并不急于赶路,而且千醉雪所说的安置当然不会是另造一处陵墓,应该只是一般的墓地,规模不会大,顶多精美一些,只要有足够的人力物力,短时间内就足以建造完毕,因此师映川点点头,道:“反正我们的行程不紧,那就着手办理此事罢。”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想来我们带的金券应该足够了。”他们一行四人都不是普通出身,向来锦衣玉食惯了的,又怎会刻意委屈自己,出行之前自然在身上都带好了足够的财物,以供路上花销,除了少量的散碎银子以面额大小不一的银票之外,还有一定数目的金券,莫说是修建坟墓,就算是买一座大宅也是绰绰有余了。 千醉雪见三人没有什么意见,便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今日便去找人办理此事。”师映川正喝了一口粥,闻言便咽下粥说道:“应该先寻个风水先生堪舆罢?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千醉雪平静地道:“我不讲究这些,至于具体位置,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地方。” 四人再没有说什么,饭后千醉雪便准备去找工匠,为他在寻好的地方修建坟墓,师映川却将他一拦,笑道:“哪里用得着你自己亲自忙碌这些,这里不是有现成的人供你差遣么?不用白不用。”千醉雪听了,略迟疑一下,道:“不错。”说着,唤人进来:“去找工匠来,我要修建一处墓地。”那管事的闻言,虽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千醉雪既然发话,自然不敢怠慢了,连忙应下,即刻便出去张罗。 此人办事果然利索,不多时就把修建一座坟墓所需要的人手都召集全了,由各自领头的人进来听着吩咐,千醉雪便命人备马,要带这些人去他中意的那处地方,师映川闲来无事,倒也愿意顺便去溜达一趟,不过这件事与宝相龙树和季玄婴没有多大关系,因此两人并没有什么兴致跟着去,便干脆留在府中,一时师映川就与千醉雪上了马,离开王府。 此处距离千醉雪所说的地方并不是很远,一时千醉雪领头策马而行,后来走到一片山林,沿着山道向前行,很快就来到了他所中意的地方,等到了目的地,师映川四下望去,见周围林木森森,倒是很清净,虽然是秋季,花木不似春夏那般繁盛,却也是别有一番风味,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溪汨汨而流,溪中尚存鱼儿嬉戏,如此一来,也算得上是依山傍水了,更重要的是四周不见人踪,不会有人打扰亡者安眠,难怪千醉雪会选择此处作为安置生母骸骨的所在,师映川见了,于是便点头笑道:“……这里确实不错。”千醉雪环视周围,面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缅怀之色,道:“我年幼之际曾经多次来这一片山林里看大人们打猎,当时都是我舅舅们带我来,有时也会带上表兄弟们,有一次无意间发现这里,后来就经常来此处玩耍。” 师映川听到这里,发现千醉雪的声音不自觉地略有些变化,他乃是细心之人,察言观色之际就知道千醉雪已有了感伤之意,他对千醉雪的事情并不是很清楚,但也知道千醉雪曾经必然是遭了什么变故,想了想,便说道:“如果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的话,不妨与我说说,我虽然不太会劝慰别人,不过若是只当个听人说话的耳朵还是可以的。” 千醉雪沉默下来,然而这沉默却无法浇熄他眼中的某种情绪,过了片刻,他才以一种莫名的语气说到:“我外祖一家在我小时候犯了事,当时皇帝下令……满门抄斩。”他说完这一句之后,微微皱眉,随即便收回了正环视周围景色的目光,不再深谈,但师映川微诧之下,转念就猜到了些什么,能够让一位有着后妃女儿以及皇子外孙的尚书满门遭此大祸,只怕是牵扯到了宫中权力倾轧争斗,甚至是事关皇位的某些肮脏之事,这也解释了千醉雪为什么对自己的生父如此怨怼,千醉雪的母亲为什么郁郁而终……想到这里,师映川自然不会再追问下去,他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道:“这里一看就知道是个风水极好的所在,很适合安放伯母的棺椁,应该也没有什么人会来打扰。” 千醉雪没说话,他转身对那几个跟来的人说了他对于修建这座墓的一应要求,并且让他们尽快完成,这些人一听,发现这份活计其实做起来完全不难,而且先不谈千醉雪许诺的工钱十分丰厚,只看他的身份,又有哪个敢不尽心做事,因此诚惶诚恐地连连答应着,而这时千醉雪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意兴阑珊了,他看了一眼师映川,轻声道:“我们走罢。” 师映川点点头,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便一起离开了,一时间两个人按辔而行,沿路看看风景,师映川见千醉雪一直不说话,便道:“心情不太好?”千醉雪微微一怔,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他扯一扯嘴角,不置可否,师映川忽然在马背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拖长了声音畅快道:“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呢,其实可以吃点甜食之类的东西,这可以让你的心情变得好一点,而非郁郁不乐的……这个方法很管用,你要不要试一下?” 师映川说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摸出两颗圆圆的东西,递了过来,千醉雪见状,认出这是前时在一个集市上宝相龙树给师映川买的糖果,毕竟师映川现在年纪还不大,少年人爱吃甜食零嘴这样的东西是很正常的,这一路上,师映川可没少买零食。 想要成为一个真正强大的武者,不是仅仅只依靠天资就可以的,如果没有一定的领悟力以及自身自幼勤奋的修炼,那也是不成,如此一来可想而知,许多年风雨无阻的坚持,自然会让人的心境逐渐强大,甚至坚定如同磐石,难以撼动,所以师映川见千醉雪眼下的情绪显然有异于往常,就知道当年父母家族之事对他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因此索性就插科打诨一下,让千醉雪的注意力转移,由此可见,师映川的心地其实还是不错的。 用薄纸包着的糖球安静地躺在少年的手心里,圆滚滚的,千醉雪顿了顿,终究没有拒绝师映川的好意,伸手拿了糖果,他剥开纸,将糖放进嘴里,一股甜丝丝的味道顿时就在舌头上迅速弥漫开来,这时师映川也把另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一面看着他,很友善地笑了笑,道:“怎么样,心情好一点了么?”千醉雪嘴角微扬,道:“我无论是说好还是不好,你都未必能分清是真是假,就好比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未必能清楚。” 师映川哈哈一笑,哂道:“我不在乎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因为我很清楚现在你和我已经是未婚夫妇,在往后的数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你我都是荣辱与共,这一点已是不能改变,既然如此,其他的事情我又何必多想?” 千醉雪微微一怔,既而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我也是这样想的,看来你我在这一点上倒是很有默契。”师映川眯着眼睛望着他,咧嘴一笑,道:“难得看见你这样笑一下……这就对了嘛,人生在世,重要的是开心,何必把自己弄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你如果真的心里不快活,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个心气顺畅的法子。” 千醉雪听了,有些意外地微扬眉毛,道:“哦?”师映川狡黠地冲他一眨眼,道:“你是不是很怨你父亲千琅平?很讨厌他?”千醉雪不置可否,师映川笑吟吟地道:“好罢,那就看看我现在要教你的办法……” 话毕,师映川忽然大声说道:“千琅平是个混蛋!他奶奶的混蛋!” 千醉雪一怔,持缰绳的手顿时明显地紧了一下,目光猛地罩向师映川,师映川见状,非常无辜地耸了耸肩,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却对千醉雪道:“很爽的,不信你试试,包你会舒坦许多!” 千醉雪微愣,眼中有惊讶、不解、诧异、迟疑等等复杂之色,半晌,青年仿佛作出了决定,只见他缓缓开口,右手同时也攥紧了缰绳,以一种不大也不小的声音说道:“千琅平……确实是个混蛋!混帐无比!” 话一出口,足有数次呼吸时间的一段静默,之后就见千醉雪的手慢慢松开了马缰,他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浊气,眉眼依稀平和下来,轻声喃喃道:“你说的没错,好象确实很舒坦……感觉很好!” ☆、一百四十一、意外的相遇 师映川听了,不禁抚掌笑道:“我就说嘛,包你觉得舒服不少!”千醉雪不置可否,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就用了比刚才还要大一些的声音扬声道:“千琅平,你这个昏君,无耻之辈!” 师映川见状,顿时哈哈笑了起来,索性自己在旁边也大骂起来,两个人刚开始还彼此间略矜持些,但渐渐地就开始毫无顾忌了,肆无忌惮地走一路骂一路,千醉雪心中久存郁气,如今却有了这么一个虽然看起来荒唐但却十分痛快的发泄机会,一时间只觉得异常爽快,酣畅淋漓,一路把上一任乾国皇帝千琅平以及另外几个人骂得狗血喷头,至于师映川则是骂骂咧咧地说着他在两年的历练中所遭受的一些磨难,大声抱怨,两人越骂越顺溜,简直是快活极了。 到最后,两人口头上也翻不出什么旧帐了,同时嘴里也都开始觉得发涩,口干舌燥的,于是也就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这时师映川与千醉雪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忽然间就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朗朗笑声在林中回荡,久久不散。 千醉雪眉宇之间神色舒展,隐隐洋溢着一股畅快之意,他素日里无论言谈还是行事,往往都是严慎而不失庄正的,什么时候像刚才那样痛快淋漓地骂过街?以他的身份,却像一个泼皮一样想骂哪个就立刻痛快地大骂起来,这对于千醉雪而言,实在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兴奋体验,让他心底隐隐有一丝异样的快感。 这时师映川大大地吐出一口气,他满面笑容地望着身旁的青年,语气异常轻松地道:“……爽了?”千醉雪亦笑,他心境豁然开朗之下,唇边不觉泛起一缕鲜明的笑容,毫不犹豫地点头一哂,欣然道:“爽了!”两人互相看了看,彼此之间忽然就觉得距离被拉近了许多,师映川拍手笑道:“痛快,不如今天中午一起喝两杯?”千醉雪微微扬眉,眉眼间有着友好的笑意,斩钉截铁地道:“这是自然!” 男人之间的友谊似乎有时候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建立起来的,等到两人回到城中之际,彼此已经亲近了不少,这时已经是近午时分,可以说是一天之中最繁忙的时段,城内车马如织、行人如流,远远看去,整个皇城就如同一片巨幕般的画卷,纷乱之余却又显得井然有序,与大多数富庶的城市一样,这里也是水上运输行业颇为发达的所在,水道四通八达,纵横交织,沿着河岸的各色建筑鳞次栉比,码头上更是十分热闹,人来人往的街道两旁有密密麻麻的青楼楚馆,酒家食铺,城内的普通百姓在为生活而四处奔波着,达官贵人则是享受着可以享受到的一切,明明是同样的血肉之躯,却渀佛身处在两个世界当中,贵人们的世界看起来似乎距离普通人很远,但却是又从方方面面影响着芸芸众生的命运。 街市热闹繁华,青楼酒肆之内歌舞升平,有人在楼上醉倚栏杆,醺醺然地看着下方的一切,贵公子们揽着身旁巧笑倩兮的美人,听凭那纤纤素手捧着酒樽将美酒喂进自己的口中,而在这些以外,那热气腾腾的街边食摊,讨价还价的小贩和顾客,叉腰骂孩子的粗壮妇人,这一切的一切共同组成了有血有肉、再真实不过的俗世生活。 师映川与千醉雪骑马走在平整的青石路上,两人悠闲地看着周围,师映川舀着马鞭指一指那些河道上的船只,道:“此处虽然不及大周有一股雄奇磅礴之势,但是若论繁华富庶的话,似乎也并不逊色了。”千醉雪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只见水上不但有往来运输货物的船只,一些商团势力,还有花团锦簇的画舫,小艇,楼船等等,偶尔船头上还可以看到有器宇轩昂、打扮华丽的人物露面,使得许多普通小民望向那里的目光当中满满的都是羡慕之色,这时一艘三层大船缓缓在水道正中间驶过,船上旗帜招展,还挂着写有家族姓氏的巨大灯笼,颇有气派,静静行驶而来,附近水上的船只纷纷避让到两侧,显然是某个有名有望的世家出行,事实上,不是随便什么船就能够在水道中间通行无碍地行驶的,中间的水面上只偶尔有一两艘船只通过,而有这种资格的船只无一不是来头不小,即使是皇都之中的一些大势力所属船只,看起来气派非凡,也不能如此,走的也只是水道两侧而已。 这时师映川却扬鞭一指,对千醉雪笑着说道:“十九郎你看,那些酒楼上的人往楼下看,也许就会觉得那些普通百姓的生活与他们相距很遥远,但是当这些人再看向这条大船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距离别人又何尝不是遥远之极。” 千醉雪闻言,便顺着师映川的马鞭方向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一间花楼,就见有三三两两身穿锦衣的男子手持酒杯,身旁偎依着艳姬,正面带羡慕向往之色地望着水上那艘经过的大船,或许此刻彼此之间的距离只隔着一条河道,但事实上这几乎却是一辈子都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此刻师映川远远看着这一幕,其实心中已是百感交集,若是当年白缘没有来接他回断法宗,如果他一直留在那个小小的大宛镇,那么今时今日自己又会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也许就是在这个世间的最底层苦苦挣扎罢,用渴望而敬畏的眼神来看着这些与自己身处两个世界、高高在上的人们,这个世界,或者说所有的世界,从始至终都是一直沿续着这种秩序而运行着,小民羡慕着富人,富人羡慕着权贵,权贵仰望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这些就构成了一种稳定的社会结构,并且会一直如此持续地运作下去…… 但师映川毕竟道心坚定,这些念头和感慨虽然由感而发,可终究只是在他心头激起了一丝涟漪之后,又迅速深深地沉淀下去,再也翻不起浪花,这时千醉雪忽然开口道:“方才我们说过,中午一起喝两杯。”师映川一笑:“是啊,那么咱们去哪?你决定就是。”千醉雪多年不曾回国,对这里的很多事情都已经陌生了,他看看周围,随手一指水上的一条船:“那里如何?”师映川一看,原来是一条华丽的楼船,只看外型就知道这是供人在此饮酒作乐之用,像这样的船只在水上并不少,不过这一条却是附近最华丽豪奢的。 师映川自然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他点头道:“也好。”当下两人便策马过去,先是将坐骑寄存在专门蘀人看管马匹的地方,这才叫了一条小船将两人载到那条楼船上。 两人刚至船上,一个青衣小厮便立刻过来招呼,千醉雪听见船上传来的丝竹舞乐之声,夹杂着笑语,不由得微微皱眉,他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随手丢到那青衣小厮手中,道:“……把船上的客人都清出去,我们包场。”青衣小厮听了,顿时面露为难之色,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一眼瞥见了手上的东西,那是一张普通人根本没有机会拥有的金券,上面的数目足以令人心跳加快,青衣小厮见状,立刻满面堆欢,连连躬身道:“请两位稍等,小的马上去见管事,稍等,稍等。” 大约一刻钟之后,师映川和千醉雪两人已坐在了一间暖厅当中,虽然布置在二人眼中还算不得什么,但也已是不错的了,里面收拾得窗明几净,且不俗气,墙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并一幅仕女图,桌椅的材质都是清一色的上等木料,由于两人已将整条船都包了下来,所以再无歌舞丝竹之声,更无调笑之语,尤其显得清静,这时酒菜送了上来,管事的满面带笑,吩咐船上最好的舞伎前来起舞助兴,但师映川却忽然皱了皱眉,道:“不必了,挑一个干净女子来弹几支曲子就是。”以他如今的修为,对人身上的浊气反应已经比较敏感,像这种地方的歌舞艳姬,大多都是那种风尘中的女子,与许多男人都有合体之欢,体气混浊,若是进来一群这样的女子献舞,只会让他觉得气味难闻,因此便作罢。 不一会儿,一个面貌清丽的少女便抱着一具琴袅袅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抬着琴台、舀着坐垫的下人,一时在厅中一角安置好,少女便开始弹奏一些古朴雅致的曲子,师映川见状,这才有些满意,他笑道:“也不知道这里的酒怎么样?希望不要太差了。” 两人面对面跪坐着,中间是摆着菜肴的矮桌,旁边则是一张更矮一些的小方桌,有红泥小炉,一坛子酒,炉上用小火给水里加热,水中温着酒,用几只质地细腻的白瓷瓶装着,随着水温的增高,淡淡的酒香就逐渐浓郁起来,千醉雪伸手探了探水温,一面说道:“只闻这酒香,想来此酒应该还可以入口。”师映川用力抽抽鼻子,闻了闻气味,笑道:“唔,原来是梅子酒,甜中带酸的,我一向都比较喜欢。” 说着,见火候应该差不多了,便舀起其中的一只白瓷瓶,按理说瓶子应该已经被水烫得热了,应该用布巾垫着再舀才是,但师映川此时舀起酒瓶,却好象完全不觉得热一样,将瓶中的酒缓缓倒进自己和千醉雪两人面前的杯子里,那酒是淡淡的红色,幽香四溢,师映川倒完酒,自己舀起一杯凑到唇前,先嗅了嗅酒香,然后才小小地抿了一口,随即眉毛轻扬,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欣悦的光彩,点头道:“不错,有点味道。”说着,微微一笑,对千醉雪道:“十九郎也尝尝罢,虽然不算什么佳酿,却也有点可取之处。”言罢,一仰头就将杯里剩余的酒喝尽,千醉雪低头看看杯内淡红的酒水,也舀起来喝了,果然味道还不错。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师映川唤了管事的进来,吩咐他叫人撤去已经凉了的菜肴,重新换上几道精致小菜,这时千醉雪喝了一口酒,脸上明显掠过一抹满足之色,师映川见状,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与此同时,他心中一动,不知怎么就有点好笑起来,便打趣道:“这酒菜也只是普通而已,十九郎怎么却好象很满意的样子,莫非就这么容易知足不成?”他这样说着,却想起了昔日在白虹山的时候,左优昙陪自己品酒聊天的往事,眼下千醉雪无论是喝酒的礀势还是神色,都与左优昙说不出有哪里相象,想必这是两人都出身于皇族的缘故罢。 师映川心中这样随意想着,一面轻轻啜了一口酒,他对面千醉雪面对少年的调侃,只微微一扯嘴角,却是简明扼要地答道:“……酒菜确实普通,只不过我一向很少会这样与人喝酒谈天,所以才觉得不错。”师映川听了,便抬头看他一眼,双方四目相对,千醉雪眼中一片淡然,似乎不再去关心别的什么事情了,直到现在两人之间的相处才算是步入了另一个阶段,与之相比,前时在万剑山的时候,两人相处之际总有些别扭之感,一个心有郁结,一个好象是为了完成一桩任务似地按部就班,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是没滋没味的,可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了,却根本没有未婚夫妇之间的那种气氛。 师映川闻言,凝目笑道:“莫非十九郎就没有什么朋友能够一起喝酒谈天的么?”这句话才出口,师映川就觉得有点不妥,果然,千醉雪忽然有些讥嘲地一笑,道:“似你我这等人,又有几个可以称得上是真心实意的朋友?互相结交的也往往只会是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人物,而这样的人,并不多。”师映川听到此处,心中不禁也有些感慨,点头叹道:“的确如此。” 他想了想,又道:“十九郎在皇室内部莫非就没有一两个交好的兄弟姐妹么?”这话毫不避讳,直接问起可以说是个人私事的话,正说明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先前那样客气且保持着距离,千醉雪闻言皱皱眉头,唇边露出一缕冷笑,不过他最终还是做出了正面回答,说道:“自然没有。我此次时隔多年才回到乾国,兄弟姐妹之间已是多年不见,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手足情深,血缘亲情这样的东西都不必说了,在帝王之家,这些东西根本就只是笑话而已……昨日皇帝来见我,那也不过是为了向我和天下人表现出皇室对我的重视而已,无非是拉拢,而事实上,皇帝对我保持着极重的戒心,也不过就是这样而已。” 千醉雪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不动,但那双深沉的黑眸之中却是一片冰冷之色转瞬逝去,脸色很是难看,看得出来他对家族是没有多少好感的,他说罢,信手放下酒杯,目光在对面的师映川身上一掠而过,说道:“……你可觉得我冷酷无情?但我若是愚蠢之极地想取得家族的认同,渴望所谓的亲情,则必是被千氏利用驱使罢了。” 师映川闻言,微微一哂,似乎有点没想到千醉雪会看得这么透彻冷静,他面上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也没有过多地去问一些前因后果,只说道:“罢了,这些烂糟事不提也罢,免得坏了兴致,其实十九郎何必理会,就好比我自己,不也一样有类似的亲族?燕家是我母族,当初我买下那幅《怯颜图》之后,我的身世便被摊开来,许多人都知道我的生母是燕氏之女燕乱云,如此一来,那燕家后来就派人带了书信和礼物来我断法宗,想要认我这门亲,当时我便命人将东西统统拒之门外,告诉他们我从小由师父抚养长大,只知道有师父,不认得什么燕家。” 师映川说罢,咧了咧嘴,笑道:“你看,这样说起来的话,你我之间倒也有些相似之处……当为此浮一大白。”说着,咬牙发笑,一面给双方都满上了酒,千醉雪见状,欣然与少年对饮,两人之间有些相似的处境以及彼此的遭遇,使得双方本能地感觉到了隐隐的亲近,或许双方仍是不太适应未婚夫妇的身份角色,也或许以后也很难真的培养出一对伴侣所应该有的那种感情,但现在两人至少已经逐渐地将彼此纳入自己的接受范围,至于往后会不会有火花擦出来,这一切都还是未知。 此时两人所在的船只静静地行驶在水上,师映川和千醉雪把酒谈天,倒也轻松愉快,不过就在千醉雪准备从热水里再次取出烫好的酒时,外面却忽然隐隐传来了一阵极为惊慌的嘈杂呼喝之声,师映川听出有些不对劲儿,便皱了皱眉,下一刻,他与千醉雪便已消失在原地。 两人眨眼间就来到了甲板上,却见一艘巨大的三层大楼船正快速朝他们所在的船驶来,前方尚有两条护从船只,性能和结构一看就知道极好,这大楼船行驶在中间的水道之上,显得鹤立鸡群,船上的旗帜间赫然有一个大大的‘师’字,那条船速度极快,两条护从船只也是同样的速度,而师映川他们所在的这船正在横穿水面,眼看着就要被三条船中的某一条擦到,况且此船只是供人在此行乐的花船,无论是速度和转向等等,都很是普通,根本无法及时避开,要知道按照规矩,水道中间的位置绝对不是一条花船可以走的,平时横穿水面之际没有碰见上面有船经过也就罢了,如果碰见了,那么就算被人当场撞沉也是活该。 师映川见此情景,目光在对方的旗帜上一掠,忽然开口道:“……来者可是大吕师家?”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声线亦是平稳,却渀佛就在耳边响起一般,令那船上之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瞬间就盖过了整个河道上面的所有丝竹歌舞之声,随着这声音响起,下一刻,就见那中间的大船忽然就放缓了速度,紧接着另外两条护从船只也慢了下来,眼看着就撞不上来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控制速度,操纵自如,由此可见对方船只的绝佳性能。 花船上所有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油然生出一丝死里逃生之感,这时那大船上出现了几个身影,个个气质不凡,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扬声道:“此乃大吕师家船队,不知阁下是何人?”这少年生得极是俊美,他身边则是一名貌美如花的少女,生得明珠也似,二人穿戴华丽,锦衣绣履,一看就是世家子弟,身边跟着的几个随从也?p> 际且桓本芍馍倌旮詹盘绞t炒u纳簦椭蓝苑降男尬侄尾皇亲约嚎杀龋舴侨绱耍膊换嵴庋源潜冉峡推?p> 师映川却是心中微动,那一对少年男女眉目之间竟是与他隐隐有些相象,想来应该是师家的少爷小姐,自己的表亲,不过这个念头也只是在心中一转即逝而已,师映川面色无波,也无意与对方有什么过多的牵扯,便道:“我们只是路过而已,这便离开,各位行个方便。” 那少年听了,正皱眉欲言,但这时他忽然看清楚了师映川的模样,顿时面色大变,只见对面船上那说话之人容色绝俗,眼若横波,若非发式和衣着完全是男子才会有的的打扮,而且刚才说话也是少年男子声音的话,还真会以为那是个绝色的少女,而师映川今日穿的还是一件用鹤羽捻线织成衣料,精心剪裁而成的纯白袍子,极为柔软,显得整个人的气质也飘逸起来,那少年见了对方这模样,这气质,与家族中的兄长师远尘何其相似?若说两人是兄弟,没人会不相信! ☆、一百四十二、燕太元 那师家的少年惊疑不定,他身旁的少女也是满面吃惊之色,两人乌黑的眼睛倒映着师映川那张秀丽面孔,瞳孔微缩,带着一丝迷茫,呐呐道:“这是……”语气已然不复之前的稳定,燕乱云当年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师家还留有她的几幅画像,虽然不能与画圣花间问曾经为燕乱云所绘的那幅《怯颜图》相比,但也算得上是惟妙惟肖了,这对少年男女在年幼时见过燕乱云本人,虽然因为年纪很小早已没有什么印象了,但后来也是看过画像的,而师映川虽然与师远尘有些像,却分明与燕乱云的模样更是十分相似,他二人见了怎会不惊? 这时却有人道:“……青爵,怎么回事?”一个穿白底靛蓝箭袖,束着玉冠的青年走了过来,此人与燕乱云足有五六分相象,只不过他的五官却是多了一股男儿清逸之态,是很明显的男子俊美面孔,决不会被人误认为女子,正是当初与左优昙并称双绝的大吕第一美男子、与师映川有过交集的师远尘。 刚到这里的师远尘乍然看清了师映川的面孔,顿时神色立变,如果是一般人容貌相似也就罢了,虽然少见,但天下之人何其多也,总会有一两个的,但燕乱云这样的绝代佳人,又哪里会有不是血亲却能生得极相似的人物?师远尘心思转化极快,瞬间就已经猜到了几分,与此同时,他眉峰微微展开,朗声说道:“……可是师剑子当面?” 师映川也看清了来人是谁,他淡然颔首道:“是我。”目光在师远尘脸上一转,嘴角就带了几丝笑意:“久已不见,师公子风采如昔。”师远尘虽然疑惑师映川怎么会变化这么大,但面上却是微笑着一拱手,道:“剑子却是形貌变了许多,我几乎认不得了。”说着,视线在师映川身旁那个相貌十分清秀的陌生青年身上微微一掠,师映川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便道:“这是千醉雪,我二人方才在此处饮酒,未曾想却巧遇师公子。” 师映川与千醉雪订婚的消息早就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传播开来,师家自然也是知道的,师远尘听到这清秀青年便是千醉雪,便当即含笑拱手道:“原来是千公子。”此时千醉雪已经猜到事情的大概,他并没有在意师家的人,而看师映川的态度也不是与这外祖家多有联系,自然也就对这些人不会热络,见状便点了点头,并不说话,他的这种态度并没有引起什么不快,相反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千醉雪身为东华真君的嫡系徒孙,即使师远尘乃是日后很有可能接掌师家的人物,也不是可以与千醉雪相比的。 这时师远尘也介绍了那两个少男少女,他一指两个弟弟妹妹,对师映川和千醉雪简洁地道:“师青爵,师暖辛。”他没有具体说这两人究竟是谁的儿女,不过既然都姓师,而且看起来显然是与师远尘平辈,那自然就是师映川外祖母的兄弟们的孙辈,与师映川是表兄弟表姐弟。 站在师远尘身边的师青爵与师暖辛自发地上前见礼,他们两人是师映川的表兄表姐,根本没有向师映川这个表弟表示敬意的道理,但此刻这里并没有什么长幼之分,有的只是身份和地位的区别,他二人虽然是师家的子弟,但与师映川这个断法宗剑子是没法比的,莫说师映川是表弟,即使他是晚辈,但彼此面对面的时候,两人还是要表现出足够的敬意的,否则家里的长辈知道了,只怕也会斥责。 师映川虽然对这表哥表姐没什么血浓于水的感觉,事实上若是细论起来,那位所谓的燕步瑶表姐与他血缘关系更近,不过相比燕步瑶那样的骄纵狠毒女子,这两个表亲就显得顺眼多了,而师映川到现在为止,虽说对外祖母的家族没有多少感情,但至少也不反感,师家给他的印象可比燕家要好得多,哪怕刚才几乎撞到了他所在的这条船,师映川也不是多么在意,毕竟他也同样属于特权阶级,潜移默化间早已逐渐接受了等级分差,大人物将小人物视作尘埃的这种心态他虽然不是完全赞同,不过也不算什么反感--这世上原本就从来没有过平等。 当下师远尘却看了看师映川与千醉雪二人,神色有些异样,他沉吟道:“既然有缘相遇,剑子与千公子不如来船上一叙。”师映川对这个表兄印象不错,不过他知道千醉雪不会喜欢这些,便笑了笑,准备出言婉拒,但这时师远尘却又补充了一句:“……船上有一位长辈,剑子也许应该见上一见。”他说着,旁边师青爵与师暖辛彼此看了看,眼神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师映川听了,心中顿时生出一丝疑惑,他和千醉雪相互对视一眼,在这一瞬间就已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如此一来,师映川这才转而对师远尘道:“哦?一位长辈?既然如此,却不知道是哪位?”师远尘徐徐说道:“是剑子的外祖父,燕太元燕老前辈。” 此言一出,师映川顿时瞳孔微缩,他安静了片刻,忽然间纵身一掠,来到了师远尘所在的大船,紧接着千醉雪也来到了他身旁,师映川面色平静,道:“……请带路罢。” 一时众人来到第三层舱房,这艘大船共有三层,最上面的这一层只有两间舱房,其中的一间就是给燕太元使用的,另一间则是师远尘休息的地方,师远尘站在门外,道:“燕老前辈,剑子到了。”方才甲板上那一番遭遇,自然有人会及时来告知燕太元,只不过燕太元怎么说也是师映川的外公,没有他主动出去见外孙的道理,所以才会仍然待在舱中,没有出去相见。 里面有人道:“……进来罢。”师远尘闻言,微微一笑,当下便准备推门而入,却不想一旁师映川先他一步,伸手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师映川走进房中,入目所及,内部的格局装饰并非多么豪奢,看起来只是干净雅致而已,但是若是有识货的人,就会发现桌子上放的香炉乃是胭脂红露胎五足炉,窗下一只翠云抱珥双环罇,都是古物,看起来半新不旧的,也并不打眼,但是只这么两件东西,就已经是近万两银子了,这才是一些家传源远的世家做派,果然是大吕境内第一世家大族。 在这间房内只有一个人,师映川凝神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华服的男子正盘膝坐在一张方榻上,此人虽然是坐着,却也看得出来身材比较高大,两鬓微灰,额头和眼角有皱纹,不过并不多,并没有给人很苍老的感觉,那容貌甚至还十分英俊,可以想象出年轻的时候定然是一个相当出色的美男子,此人的表情有些严肃,看起来有点像是一个不苟言笑之人,嘴唇紧抿,这正是燕乱云的生父燕太元,他如今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过外表却像是一个四十来岁、精力还很充沛的中年人。 这就是我那个外公么……师映川望着不远处的这个男人,心中默默想道,而在师映川打量自己这个外祖父的同时,燕太元也同样在打量着师映川,他刚才已经听人禀报过了,知道自己所在的师家大船与自己的这个外孙不期而遇,此时他仔细审视着出现在自己视线当中的少年,而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外孙,入目处,但见师映川容色清绝,秀丽难言,那眉眼,那五官,与当年自己的女儿燕乱云何其相似?燕太元看着色若春花的少年,心头下意识地就闪过女儿风华绝代的笑脸,一时间心脏便是一滞,有些难以描绘的滋味升起,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是瞬间而已,下一刻燕太元便是表情一正,心情缓缓平静了下来。 此时师映川见到这个从血缘上来说是自己外祖父的男人,心中却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感觉,对他而言,这个人是完全陌生的,双方从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交集,而且对于师映川来说,刚刚在他与燕太元目光交接、迎在一起的一刹那,他敏锐地发现这个外祖父的眼神并不是普通人见到自己从未谋面的亲外孙的时候那种兴奋、激动以及慈爱的样子,两个人视线相对,师映川以一个实际上有着三十多年人生经验的人的眼光来看,分明发现了燕太元眼中深藏着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那也是与此刻的师映川完全一样的共同点--理智,全然的理智! 是的,就是理智,燕太元没有普通人在这种情况下应有的激动,有的只是隐藏在眼底的彻底理智之色,而同样的,师映川也是如此,在祖孙相见的这一刻,双方最大的情绪,就是平静之下的绝对理智。 如此一来,师映川目光一聚,神色便从容起来,他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渴望和憧憬,所以现在也无所谓失望,反正对于师映川来说,他从来就没有对燕家有过什么骨肉亲情、血脉温暖等等的幼稚渴望,只要那些人不要来给他带来麻烦便可以了……想到此处,师映川心中不禁有些冷笑,不过表面上有些事情他还是要做一做的,毕竟燕太元是他外祖父,这是谁也不能抹杀的事实,于是师映川便拱一拱手,语气淡淡地道:“燕老前辈。” 他的这种表现顿时就让在场的其他人各自都有了不同的想法,燕太元见状,眼神蓦然变得无比凌利,按道理来讲,一个做外孙的第一次见到自己从未谋面的亲外祖父,是必须要行大礼的,这是人伦,当初师映川在第一次登岛见到师祖藏无真时,就是用了大礼,燕太元与藏无真论起来都是师映川的祖辈,眼下师映川却如此轻慢,连一句‘外祖父’都不叫,这要是放在普通人眼里,如此对外祖父轻慢不恭敬的小辈,必定是要受到惩罚的,家规严厉一些的甚至直接打死也没人能够说什么。 燕太元眼中掠过一丝怒色,但最终还是强行克制住了,且转眼间他对自己这个外孙的评价也更高了几分,的确,自己的这个外孙实在无礼,放在别人家无论怎么惩罚都不为过,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却不仅仅是他的外孙晚辈,对方还有其他的身份,是断法宗的宗子,在这个世界上可以直接任意教训此子的人只有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除此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即使他是这个少年的亲外祖父也不行!事实上在这个世间,普通人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而武者遵循的却是天、地、师、亲、君的道理,因为修行武者的地位是非常特殊的,力量凌驾于皇权之上,真正强大的武者甚至就连帝王都要为之低头,如此一来,能够让一个人彻底改变命运,引领对方走上武者道路的师父,对弟子而言甚至就是比父母养育恩情还要大,也因此往往一个人投入了师门之后,许多事情就会由师门决定,就好比千醉雪,傅仙迹身为他的师祖,完全可以决定他的婚事,莫说千醉雪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就算他双亲还健在,一般也是不能反对千醉雪师门的主意的,这也造成了一个人若是欺师灭祖,那么往往就会比他灭杀血亲还更要被人唾弃的现象。 所以此时燕太元对于师映川的这种做法也不能有什么过多的表示,他望了一眼师映川,也看见了师映川身旁的千醉雪,脸色就有些凝重起来,燕太元虽然没有见过千醉雪,但眼下也猜得出来这青年是谁,一时间心中已转了无数个念头,紧接着脸色微微转和,看着师映川,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你便是乱云的儿子,师映川?”说着,燕太元的眼睛同时也眯了起来,他平生不知见过多少优秀的年轻人,然而此时这个秀丽如仙葩的少年却是给了他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对方脸上的笑容完全无害,但看在他眼里,却令人隐隐有些不舒服。 “不错,是我。”师映川洒然一笑,声音之中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一味的平静自如,他说着,脸上的笑容很温和,漂亮黑眸当中的神情也很平静,一面微微侧首向身旁的千醉雪道:“十九郎……”师映川的话只说了半截,不过千醉雪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显然是师映川眼下不想有其他人在场,表明了这是一次私下的谈话,于是便道:“我先出去了。”转身出了房间,而师远尘以及师青爵与师暖辛三人也非常知眼色,与千醉雪一同出去,把这里让给了祖孙二人。 室中就只剩下师映川与燕太元,师映川环视一下四周,眉梢缓缓挑起,道:“这里是师家的船,燕前辈如何会在此处?”燕太元因这‘燕前辈’的称呼而眉宇一皱,却并不说明什么,只微微眯眼看着少年,声音微沉地说道:“老夫自然是有要事。”师映川见状,也没有探察别人私事的兴趣,便道:“哦,既然是这样,那我便不耽误燕前辈了。”说着,便准备离开,先前他知道燕太元在这船上,无论如何这是他亲外祖父,没有不见一面的道理,但现在既然已经见过了,那么师映川也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兴趣,他也并不想与燕家扯上什么关系。 第55节 见师映川竟是打算就此离开,燕太元顿时眉宇之间深深皱起皱纹,目光直视师映川,似是有些恼怒道:“你这就要走?虽说你是断法宗宗子,但在老夫面前,总该遵些礼数!”师映川听了,微微扬眉,他对于自己这位外祖父的反应,渀佛并无意外似的,不过他倒是笑了笑,很自然地说道:“燕前辈自己也说了,我是断法宗宗子,既然如此,那么这天下间能让我‘遵些礼数’的人好象还真的不多,也就是寥寥那么几位罢了,似乎……燕前辈并不在此列?” 这话听起来并没有犀利之语,甚至也比较委婉,但意思却已经很明白了:这世间能令我恭敬以待的人确实是有的,而你燕太元,却还不具备这个资格! “……混帐!”燕太元顿时脸色铁青,他是聪明人,怎能不明白师映川的意思?这少年是他外孙,偏偏却毫无晚辈该有的样子,燕太元又如何能不怒?他双眉立起,终于斥道:“老夫是你嫡亲外祖,纵然你是断法宗宗子,身份高贵,又岂可如此狂妄无礼,目无尊长?” 房间里一片安寂,但很快,师映川忽然负起手来,看着不远处的燕太元,微笑着,微嘲着问道:“目无尊长?外祖?”燕太元也看着他,淡淡说道:“难道你能否认这一点?乱云是我女儿,而你,是她的儿子,无论你是什么出身,无论你地位如何,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老夫是你的外祖,你是老夫的外孙,你的身体里有一半是流着我燕家的血!” 师映川微微低头,似乎是沉默不语,但是下一刻他就仰起脸来,笑吟吟地道:“哦,是吗,原来燕前辈也知道啊。”师映川想了想,样子渀佛有些疑惑,他向燕太元说道:“既然这样,那我倒是有一件事情想要请教了。” 不等燕太元开口,师映川便紧跟着说道:“外祖父吗……那么当年我母亲被燕家派人追舀的时候,你这个父亲、我的外祖父在哪里?我母亲刚生下我就被燕芳刀追来,她要杀我们母子的时候,你这个外祖父在哪里?我小时候受苦的时候,你这个外祖父又在哪里?而等到我成为了宗门剑子之后,燕家便出现了,我的外祖父也出现了。”师映川看着燕太元,表情并不仇恨,但也没有温暖之色,他继续平平静静地说道:“如果换做你是你,你又会怎么想?……好罢,我不知道燕前辈你到底会怎么想,但是我师映川自己一定是很不喜欢这些的,不喜欢燕家,也不喜欢什么外祖父。” 少年说着,衣袖轻轻一甩,语气依旧平静,却一字一句都在咄咄逼人:“……我不在乎和我无关的人,反正我不欠他们,即使我和某些人流着一样的血。” 师映川的这一番话说出来,就好象一记铁锤重重敲在燕太元的心脏上,燕太元心中震动,却是一时间哑口无言,至于他为什么知道这些,燕太元自然以为是当年经历过那间破庙一事的人告诉他的,而这时师映川也不继续说什么了,只是平静而微嘲地看着男人,半晌,燕太元脸色恢复了平静,他终究是老谋深算之人,又怎会被师映川几句话就撼动了心神,当下便皱眉道:“当年乱云盗走燕家至宝凝华芝,叛家而出,家族自然要将她捉舀回去。” 说到这里,燕太元目光骤冷,变得凌厉起来:“凝华芝乃是我燕氏至宝,乃是祖上一位前辈无意之中发现,带回家族培植,此物的存在只有极少数燕家子弟才知晓,在燕家一向是个秘密,直到四十多年之后此宝才真正成熟,可以服用了,当时我燕家族长,也就是你外曾祖父正在闭关,待出关之后就会服用此物,等到彻底吸收药性之后,就有可能在日后成就大宗师,到时候我燕家必然更上一层楼,而你娘却将其盗走,妄图改变先天体质,日后在武道一途上突飞猛进,以此登上大光明峰寻那连江楼,为了一个男人,如此破坏家族利益的大逆之举,我虽是她父亲,也不能放任!” “原来如此……”师映川轻轻点头,他原本也不是很明白这其中的一些内`幕,直到这时听了燕太元的话,才完全清楚了当年的那些事情,可是他是师映川,是有着自己一套理论并遵循自己想法而做事的师映川,所以他听了这番话以后,忽然就笑了:“原来燕前辈要说的,就是这些?” 不待燕太元说话,师映川笑容骤敛,淡淡说道:“我不管什么谁对谁错,也不管什么家族利益,我只知道哪怕是天下最正确的道理,如果对我不利的话,那它就不是道理;哪怕是最慈悲最善良的天下第一好人,如果对我很坏、害我的话,那此人就是个坏人;哪怕是最情有可原的行为,如果对我造成伤害,那么就是在对我做恶,是不可原谅!” ☆、一百四十三、杀机 “……哪怕是最情有可原的行为,如果对我造成伤害,那么就是在对我做恶,是不可原谅!”师映川斩钉截铁地说着,他的眼睛瞟过自己的鞋尖,淡淡道:“我不知道燕前辈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什么不得已,我也不想知道这些,我只知道当初在我和我娘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你没有出现,没有维护你的女儿和外孙,这就足够了,所以我现在不喜欢燕家,不喜欢燕前辈你,这都是很自然的,因为这一切,都是你们自己造成的!” 燕太元默然,半晌,语重心长地道:“你要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血脉之间的联系永远是无法割断的,我终究是你外公,燕家也终究是你的母族,这是任谁也不能改变的,没有燕家就没有你娘,没有你娘就不会有你,莫非你能否认这一点不成?” 师映川听了,原本的面无表情之态就那么变了,突然间哈哈笑了起来,他面露冷然不屑之色,抬眼望向燕太元,因为毕竟有血缘牵绊的缘故,他对这个男人虽然谈不上什么尊敬,但也不能说是有太明显的恶感,此刻嗤鼻道:“燕前辈,你这是想对我讲什么孝义道理吗?事实上我非常讨厌这种说法,做长辈做父母的喜欢说‘因为我生了你,给了你一条性命,所以你必须孝顺我服从我’,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说起来人其实也只不过是动物的一种罢了,生育儿女这只是出于人的动物性,就好比动物都会努力去保护自己的孩子,会养育孩子一样,这是动物的本性,而人比起这些动物来说要高明的地方,就是用这种不过是出于本性的行为来要求子孙的绝对服从,让一个孩子从刚一出生就背负了父母亲人的所谓生育之恩,却从来没有人站在孩子的立场想一想!出生并不是孩子求着大人让自己出生的,一对男女配合在一起,多数都没有太多的想法,无非是因为传宗接代这样的原因顺其自然就有了孩子,要么是看见别人有孩子很羡慕,所以觉得自己也该要个孩子了,还有的就是为了维系夫妻之间的感情,当然,更多的是怕以后自己老了没人照顾伺候,总之原因实在是很多很多,都是因为大人的各种需要所以才生了孩子,其实什么是恩呢,对孩子认真抚养关爱的行为才是恩,如果只是间接或直接让孩子来到世上,那这根本不算什么恩德!” 师映川目色深凝如水,他负手昂然,继续说道:“不错,因为燕家,因为你,所以才有我母亲,有了我师映川的存在,但这决不是我欠你们的理由。” “……荒谬之谈!”燕太元重重斥道,这一番有些近乎惊世骇俗的说法让他心中不由得微震,但表面上自然不能流露出来,他顿了一顿,缓和了语气,道:“你尚且年少,难免有些偏激之语,即便你心里对当年之事有些怨气,但就算你有这些委屈,那也是家族内部的一些纠葛,如今事过多年,什么不快也应该烟消云散了,怎能总是这样斤斤计较,满腹怨气?” 燕太元说到后来,已经有了点苦口婆心的样子,师映川只是微笑,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应该叫外公的人,然后用一种很平淡的口气娓娓说道:“燕前辈何必说这么多呢,总而言之,无非就是想让我认同燕氏,从而给燕氏带来利益,难道不是么?” 燕太元听到这里,脸色不变,却微微叹了一口气,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彼此之间都是心知肚明,都是再明白不过了,再说什么虚话矫饰之辞,也是没有用的,反倒有些可笑了,其实作为一个父亲,燕太元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燕乱云的遭遇并不是没有感到心恸的,但是当这些与家族利益一旦有了本质上不可调和的冲突之时,他却只会坚定地站在家族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哪怕是对亲生女儿,也不会留情! 然而燕太元看着师映川肖似女儿燕乱云的那张面孔,心头终究是有些触动,当年燕乱云也是这般年少,美丽如一朵带露的鲜花,如果自己那时想些办法,行事温和一些,是不是就有可能不会造成后来的遗憾了呢?可是这世间,又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燕太元心中深深叹息,一时间却是无话可说,但他毕竟是有决断之人,这些软弱的情绪仅仅维持了片刻,就被他毫不犹豫地镇压了下去,燕太元看着师映川,这份力量就算不能为燕氏所用,也绝不能站在燕氏的对立面上,因此燕太元的脑子迅速清醒过来,他平静地说道:“果然是我的好外孙……你答应我一件事,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与燕家为敌!我知道你与步瑶曾经有过龃龌,她也的确脾气骄纵,但那毕竟是你表姐,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师映川表情淡淡如水,他很随意地弹了弹手指,说道:“我当然不会与一个女子一般见识,否则就凭她当初想对我杀人夺宝的行为,我就早已杀了她了,岂容她好端端地活着?只不过……”师映川话头一转,终究笑得一脸灿烂:“只不过燕前辈,你是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来说这话的呢,你又算是我的什么人呢,凭什么能够束缚我?” 这话一出,燕太元脸色微变,这番言辞并不激烈,也没有任何刻薄不敬的地方,但其中却有着刀子一样的锋利--是啊,你算是我什么人,凭什么对我倚老卖老,指手划脚?! 就在祖孙二人交锋之际,另一间舱内却是一片安静,千醉雪两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上好的白瓷茶杯,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虽然拿着茶,却并不喝,同在一室之中的师暖辛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青年,这人容貌出众,性情却好象内敛了些,或者说是冷淡……师暖辛正想着,外面却有人在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师暖辛会意,便走了出去,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素衣淡裙的少女,轻声道:“辛姐姐,听说有客人来了船上?” 师暖辛回头看了房门一眼,转过头来拉着少女离开,一面道:“你们这些妮子,又在嚼什么舌根?”少女轻吐舌头,笑道:“这不是好奇么,听说大哥哥和青爵哥哥在陪客……” 两人一时来到一间舱中,一推门进去,顿时就觉得一股香风迎面扑来,只见里面全都是年轻貌美的少女,大概有五六位之多,服饰各异,但皆是上等物品,这些女孩子们宛若一群彩蝶,满眼望去,当真是令人心旷神怡,这些都是大吕师家的女子,只不过与师暖辛这样的嫡小姐不一样,她们要么是庶出,要么是远支,自然比不得师暖辛的分量,不过大吕师家一向是有名的出美人,无论男女,大多生得都颇为俊俏,这几个女孩也是如此,个个就像是枝头初放的鲜花也似,引人攀折。 年轻姑娘们聚在一起,自然话题往往离不开男子,这些出身世家的姑娘们此次就是因为往日的生活总是以平静居多,所以才央求了各自的家长,得以与师远尘同行,出门见见别处的风光,刚才师映川与千醉雪来到船上的事情她们虽然听到了消息,但当时以她们的身份却是不能和师暖辛一样出现在甲板上,所以自然没有见到师映川与千醉雪,现在师暖辛既然被请来了,这些好奇心很强的女孩子还不得赶紧问问清楚? 一室花团锦簇,少女们的心态总是与男子有些不同的,她们本就对那些年轻俊杰天生抱有好感和向往之心,更何况是断法宗剑子和万剑山千醉雪这样的顶尖青年才俊?一时间一个穿了一双小牛皮靴的秀丽少女满脸好奇,向师暖辛问道:“辛姐姐,那位师剑子和千公子生得什么模样啊?”师暖辛道:“师剑子生得和大哥哥很像,若是不知道的,定要以为是亲兄弟呢,至于那位千公子,也是当得起‘玉树临风’这四个字了。” “这样啊……”女孩们轻轻感叹,师暖辛一笑,却放低了嗓音道:“瞎想什么呢,这两位可是已经缔结了婚约的,东华真君与莲座亲自订下的亲事,谁敢肖想他们两个?”也不怪她会这样警告一句,这几个世家女子在家族中虽然也算是小姐,却并没有很高的地位,若是真的能嫁给师映川和千醉雪这样的人物,立刻便是不同,连带着自己的父母那一房也是水涨船高,但偏偏如今师映川和千醉雪已经订婚,即使是哪个女孩侥幸受了一方的青睐,但立刻就是得罪了另一方,所以她总要提醒几句,免得这些年轻少女有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以至于生出事端,甚至连累了家族。 “辛姐姐又在吓唬我们,我们这里的人哪个敢呢。”一个长了一张娇俏瓜子脸的少女嬉笑着说道,她身旁另一个生着美人痣的少女手托香腮,一脸憧憬地道:“我听说‘袖笼青虹’千醉雪一剑出鞘便要见血,也不知他的青虹剑生得到底是如何模样?” 此时女孩们都在做闺阁私语,算是言谈无忌,一个清秀少女闻言,便推了这长着美人痣的少女一把,吃吃笑道:“要不然你就去看看?反正这位‘袖笼青虹’现在就在咱们船上,省得你念念不忘的。”美人痣少女略觉羞恼,嗔道:“与你有什么相干……”说着,却又犹犹豫豫地望向师暖辛,一脸期待,虽然没有开口,但显然是想要去看看的,师暖辛被这个妹妹满怀希望地瞧着,倒也硬不起心肠不许她瞧瞧,也知道这几个女孩定然都是想去看一眼的,思及至此,便道:“待会儿端了茶点跟我进去,要安静,不许叽叽喳喳的惹人笑话。”女孩们听了,立刻喜笑颜开,当下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不一会儿,由师暖辛领头,身后的少女或是端着精致的点心,或是端着新茶,或是带了热毛巾等等,跟着师暖辛规规矩矩地走进了用来招待千醉雪的舱中,这时师远尘和师青爵正在一旁作陪,师远尘看着这些师家的女孩们进来,略一转念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情,不过他并不是一个苛刻古板的人,对女儿家的这些心思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反正都是一些十几岁的少女,何必太拘束她们呢,因此师远尘面上表情不变,也没有开口训斥,这些少女都在偷眼看他,生怕他不高兴,现在瞧见师远尘这般做派,顿时放下心来。 一时诸女将带来的东西都摆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构成了一幅动人画面,那个长着美人痣的少女手抚香炉,烧起一支檀香,这些女孩们虽然坐得端正,但灵动的目光却都偷偷地投向千醉雪,打量着这个出身万剑山、身份显赫的青年,美人痣少女更是芳心微动,惊讶于千醉雪的风姿气度,不过却又想到对方是有了婚约的,心中没来由地就生出了一丝黯然。 却说师映川所在的那间舱中房门紧闭,不知道里面的人在说些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打开,师映川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狐狸!”师映川眼中精芒微显,他现在不存在什么乍见亲人的激动心情,虽说燕太元并没有具体对他提出任何要求,而他也由着自己的心意把立场表明了,可是燕太元到底是块老姜,到后来终究让对方主导了话题,进退有据,而且还一副推心置腹的态度,把师映川绕了进去,到底还是有了缓冲,偏偏还让师映川挑不出什么。 不过师映川也不是能让人拿捏之辈,不管燕太元现在怎么说,也不管燕家有什么心思,总之自己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泾渭分明,至于其他的,师映川也无心去管。 师映川唤过一个丫鬟,让她带自己去千醉雪此刻所在的地方,一时他掀帘入内,看见室中却是一群莺莺燕燕,青春动人,看穿戴打扮的样子就知道不是侍女丫鬟一流,师映川见状,微微一笑,扬起一个温煦的笑脸,他这一笑之下,那张连女子也要嫉妒的面容顿时流光焕彩,当真是色若春花,令在场的这些少女们当即呼吸一窒,心脏亦随之大跳起来,这时师映川来到千醉雪旁边坐下,笑道:“这里好生热闹。” 他在千醉雪身旁一坐,两人都是形貌出众,看上去果真是一对璧人,师远尘见状,并不问师映川与燕太元相谈得如何,只态度自如地与二人谈笑,末了,待二人告辞,便吩咐船只停靠,亲自相送,那美人痣少女跟在一群兄姐后面,恋恋不舍地看着千醉雪下了船,随即远无踪。 师映川两人拿回寄存的马匹,便准备返回武王府,路上千醉雪看他神色安静,便道:“看来你心情不好。”师映川淡淡一笑,也不瞒他:“说是血亲,其实也未必比旁人亲近到哪里,反而勾心斗角的事情少不了。”千醉雪生在帝王家,对此自然感触更多,闻言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更不懂得怎么去安慰几句,说些宽心的话,倒是师映川自己笑了起来,无所谓地扬了扬马鞭,说道:“其实……” 师映川刚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了话头,抬头向前方看去,就见一辆马车正以极快的速度狂奔,那马显然是受了惊,不顾一切地疯跑,街上的行人惊叫着纷纷向两边避让,喊叫声惊呼声响成一片,那驾车的马夫坐在车上拼命拉着马,试图让马匹停下,但此刻发了狂的马又哪里是他驾驭得住的,转眼间马车便冲了过来,正向着师映川与千醉雪这边而来,这时却听一声惊呼,一个十来岁的少女不慎被避让的行人推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刚想爬起来却一下又软倒,似乎是刚刚扭坏了脚,这时马车已冲到近前,哪里还有人敢冒险帮她一把,眼看着马车就要撞来,少女绝望之下,忍不住尖叫起来。 师映川见此情景,虽然他不是什么大善人,但这样举手之劳便可以救人一命的事情既然遇上了,倒也不至于撒手不管,当下就自马背上飞身而起,径直掠了过去,拦在了那摔倒少女的身前,手一伸就带起了一丝寒意,迎向了马,其实他完全可以把那少女抱开,不过在他看来,这马既然惊了,那就还是顺手将其制服才好,免得其他人也要遭殃。 别看师映川只是十几岁的少年,这伸出来的手臂也显得有些纤细,可是他若是当真用力一掌打去,莫说是马,就是开山裂石也不在话下,不过师映川并没有用上那么大的力气,他的力道用得恰倒好处,只是准备把马拍晕了就是,右手回掠半圈,轻轻一掌就拍了出去。 但就在这一刻,异变突起,就在师映川一掌将狂奔中的马匹生生拍晕的瞬间,那个原本满头大汗试图勒住疯马的车夫突然间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狰狞的表情,双目当中更是爆射出嗜血的光芒,手中的那根马鞭速度如电,像是一条黑蛇般恶狠狠地朝着师映川卷来,与此同时,车厢突然间四分五裂,从中飞出四道人影,一蓬青黑色的钢针随之铺天盖地的向师映川射出,只看那上面的幽暗光泽,就知道其上必然淬有剧毒! 这突如其来的异变令周围的行人目瞪口呆,师映川亦是心中一凛,但他如今早已是身经百战,哪里会有半点惊滞,身体早已比大脑更快一步,电光火石之间就已经作出了反应,只见寒光一闪,他腰间的别花春水已是脱鞘而出,这样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师映川眼中闪过一缕寒芒,心中却是清明如镜,没有半点波澜,只见一团剑光闪耀而起,将所有射来的毒针全部挡开,与此同时,师映川于千钧一发之际已经有了决断,他左手探出,两指准确无比地夹住了车夫卷来的鞭子,那鞭梢被师映川双指夹住,竟是再也不能动弹半分,不过那车夫却是动作奇快,就在一抽之下发现鞭子不能立刻夺回的同时,整个人在下一刻就仿佛泥鳅一般地滑脱,掠下了马车,不但避免了师映川通过鞭子施力将他拖过去,更是自掠下马车的同时,从腰间抽出软剑,剑尖抖出一个剑花,快如闪电地向师映川刺去! 这一招宛若行云流水,无论是角度还是时机都拿捏得恰倒好处,其中更是透出一股一往无前的味道,令师映川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一丝寒意,而就在同一时间,师映川忽然一凛,心思电转,只觉从背后有杀意袭来,却是师映川身后那刚刚摔倒在马车前的少女不知何时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自师映川背后袭杀而至,这一群人想必事先不知经过多少次演练配合,所选取的袭击角度和时机无不严丝合缝,诸人一起出手,顿时就将师映川的所有生路全部封锁,只待一击得手,将这美丽少年斩杀当场! 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一个呼吸的间隙,与此同时,不远处的千醉雪腰中陡然青光一闪,青虹剑亦出,千醉雪面上闪过一抹杀气,转瞬又消失不见,他握剑在手中,顿时仿佛一位绝世剑客悍然出世,先前还敛藏着自己的所有锋芒,但此刻出剑的这一瞬,整个人已迸发出无上凛冽的风采,长剑曲直无方,石破天惊,那种凌厉之极的锐气好似一道灿然青虹划破了长空,令人无法直视,千醉雪面色冷冷,一言不发,一脚踏在马背上,身形飘飘如一道青虹,眨眼间就掠过了这段距离,手中长剑激刺而出,刺向了那偷袭少女的后脑,若是被他一剑而及,只怕是连脑袋都要整个炸开! ☆、一百四十四、疑云重重 那名偷袭师映川的少女自然感觉到了身后奔雷一般的呼啸剑气,此人心中大震之下,不得不急忙撤剑自救,千醉雪眼中杀气纵横,只见他右腕一翻,剑尖已幻化出千万点青光,无孔不入,伴随着凌厉的剑气,将对方迫得向后飘退,这时只听这少女低喝一声,挺剑奋起,那低喝之声却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原来竟是一个男性所假扮的,哪里真是什么妙龄少女! 而另一厢师映川已与其他几人战作一团,这些人似乎对千醉雪毫无兴趣,并没有分出人手去围攻千醉雪,只对师映川一人发起猛烈的冲击,那车夫手中的一把软剑被使得灵活刁钻无比,剑身隐隐泛着青鸀幽色,明显是抹过毒,师映川虽然服过从左优昙身上取来的鲛珠,号称百毒不侵,但事实上也并非天下所有毒物都对他无用,因此决不肯贸然碰到,车夫手持软剑,运用得出神入化,攻杀之际宛若水银泻地,无所不至,身法亦是极快,整个人宛若鬼魅一般,更令人心惊的是,但凡厮杀的时候,彼此都是有攻有守,可是这假扮车夫的男子却从一开始出手直到现在,都没有一招守势,完全是步步皆杀的打法,至于从车厢里纵出的那四个男子,亦是凶悍无比,六人缠斗在一起,纵然以师映川的武功,竟是一时也突破不出。 此时那假扮少女的男子飞身掠到街侧,千醉雪紧随其上,男子软剑挥出,这已是超越了普通人肉眼可以看清的范畴,卷住一个来不及逃开的普通少女的手臂,反手一挥就将这个不会丝毫武功的百姓人家的女孩子甩了出去,直把少女整个身子都甩飞起来,窈窕的身体伴随着女孩惊恐的尖叫挡在了他与千醉雪之间,不但完全挡住了千醉雪的视线,而且还恰倒好处地拦住了千醉雪手中长剑的攻击路线,与此同时,男子软剑紧跟在后,刺出一道匹练也似的寒光,看上去只是淡淡的一抹,但却足以在瞬间令无数人头落地,这一下实在是狠毒之极,千醉雪只要稍有迟疑,或者是改变路线,那么此人就有极大的把握得手。 然而就在这时,却见千醉雪面色丝毫不改,他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剑尖仍然一往无前,明明他手中的是一把剑,但那剑尖轻抖之间似触未触,竟是给人一种正作拈花之态的感觉,然而拈的不是鲜花,而是剑花,冰冷锋利到极点的剑花,只听‘哧拉’一声响,剑及血出,那被甩来的少女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号,身体就已被从中破开,分成两爿,在这一剑之下,即便是岩石山壁都要被斩开,更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眼见一个如花般鲜活的青春少女眨眼间香消玉陨在自己剑下,千醉雪却是神情如冰,半点停顿也没有,剑势如长虹贯日,幻化出无比绚丽的青色剑光,一刺而去! 就在千醉雪与人厮杀之际,师映川这边亦是激斗方酣,师映川已剑斩其中一人,眼下那车夫与其他三人正向他联手攻击,几条人影快若闪电,如同鬼魅一般,衣袖翻飞,师映川身形飘然,脸色冰冷如霜,这些人武功之高出乎他的意料,已算是一等一的强者,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刺杀自己?只看他们的打法,几乎就是以命博命,只求达到目的,根本不太顾及自家性命,如此一来,师映川倒是一时半刻难以脱身。 就在这时,师映川突然间心中涌起一股警兆,激得他寒毛顿时立起,师映川大骇,身形在半空中蓦然转折,手中别花春水疾抖出一团青光,护住周身要害,说时迟那时快,一蓬乌光渀佛暴雨,兜头向他铺天盖地射来,师映川只觉眼前一花,如此近的距离,兼之大面积的密集暗器发射,纵使师映川反应再快,也终究没有将自己完全护住,刹那间只觉得腰侧微微一痛,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就已射进了肉里,师映川心中一凛,知道此针必定不是普通材质所制,否则不至于破开自己的护体真气,然而此时已来不及想这许多,师映川心知自己因为服用过鲛珠,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百毒不侵了,但这毒针方一入体,就已经让他感觉受创之处有些发麻,显然是非常少见的毒物,不能完全清除,不过师映川也并不太多担心,凭他精湛的内力,再加上原本身体对毒物的清除作用,至少也能暂时运功压住毒性。 但即便如此,师映川依旧脸色铁青,愤怒无比,他如今长到十四岁,不是没有在生死之间徘徊过,可是这一次却不同,这些人分明就是死士一般的人物,不知道究竟受何人驱使,定要取他性命不可,让他真正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的寒意,这些人不但武功个个高强,而且招式狠辣,若不是自己服过鲛珠,只怕腰间那一根毒针虽然不至于立刻要了他的性命,但在极力运功镇压毒性的情况下,哪里还能抵挡这几人的联手杀招? 思及至此,加之受伤之后急着解毒,因此师映川再也顾不得许多,索性放开手脚大杀起来,先前他还因为这里是闹市,四周建筑鳞次栉比,百姓众多,所以有些顾忌,不想误伤他人,但眼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管得了旁人死活?只见师映川突地冷冷而笑,骤然间张口厉啸一声,宛若平地惊雷,已是用上了‘移心音杀’这等绝学,衣袍顿时渀佛被狂风鼓荡一般猎猎飞舞,空气中有肉眼不可见的波动剧炸开来,最靠前扑向他的那名车夫迎面受此音波击震,顿时闷哼一声,耳朵和鼻孔里面已流出血来,行动之间当即滞了那么一瞬,脑子里刺痛无比,也就是因为此人修为精深,这才扛住,换了普通武者在此一击之下,必然爆体而亡,然而就是这瞬间的破绽,对这车夫而言,已是足以致命! 师映川手中别花春水一闪,剑光大亮,已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悄然袭出,一道寒厉强大到极点的剑气横空而出,有无形的锋芒破开空气,向这车夫拦腰斩去,只见鲜血飞溅中,一具肉身在这无限锋利的突斩之下已断成两截,这个强大的刺客就此被斩杀当场,但同时周围最靠近此处的建筑中的普通人,已是受到师映川‘移心音杀’的影响,完全抵抗不住,顿时七窍流血而亡,几个习过武的要好上一些,但也已经震坏了大脑,损了神智,只怕以后就要成为白痴,总之周围但凡是活物,便根据修为高低和距离远近,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这还是因为师映川将矛头对准了那车夫,绝大多数的冲击都由此人承受了,其他人只是会受到部分波及而已,若非如此,伤亡只会更大。 师映川一击得手之后,面前便剩下了三个刺客,师映川顿时一鼓作气,纵身挺剑横斩而至,他剑光过处,气势如虹,剑光暴涨,若是换了旁人,想必不会硬挡,但这几个刺客并非是寻常人物,面对如此境地,非但不曾稍避锋芒,反而齐齐绞杀而来,只听一声巨响,一座二层酒楼骤然炸开,木屑砖瓦纷飞中,里面食客的惨叫声令人心神震动,此时恰好千醉雪刚刚斩杀了那男扮女装的刺客,他一脚踏在平整的地面上,顿时地面如蛛网一般碎裂开去,与此同时,千醉雪颀长的身体已借力飞出,提剑而来! 师映川见状,双目一凝,心中大定,他二人此刻携手,当真就是再不惧这些刺客还有什么花样,这时就见千醉雪脸色冷然,身形堪堪与一名刺客交错而过,不算凛冽的秋风扯动了他的黑发,衣袂向后飘舞,千醉雪脸上的表情却是巍然不动,两人相迎的一刹那,也就是生死立现之时,只听一阵密集如暴雨的兵器相击之声,两个人已是化作流光飞射向一处,直直撞进一间青楼,与此同时,只听里面尖叫惨呼之声大起,几次呼吸之后,这处建筑轰然倒塌,两道人影如箭冲飞而出,千醉雪一剑刺出,青虹剑发出可怖的尖啸之声,势若风雷,一剑挑中了对方的腰际,剑尖深深透入肌肉,那人一声闷哼,明显是被刺中了要害,说时迟那时快,千醉雪突然间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将青虹剑一甩一抖,就将此人挡在了自己的右前方,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碜然响起,一大片闪着青鸀幽光的暗器已深深射进此人的身体,那人惨哼一声,面部顿时变成了青黑色,可见毒性之烈。 千醉雪知道此人必死无疑,当下一抖手腕,收剑纵身而出,这时突然间他心生警兆,反身倒转,手中青虹剑团团护住身体,与此同时,靠近街道的一些建筑中忽然人影闪动,无数箭矢破空而来,发动了袭击,竟是将师映川、千醉雪以及剩下的刺客一起笼罩在其中,时机掌握得恰倒好处,端地是歹毒狠辣,而这些并非普通箭矢,只听那破空的尖利之声,就知道是劲弩所发,明显有着极为强劲的穿透力,比寻常铁箭的威力何止提高了数倍?而且所有人一箭发出之后就紧接着再是一轮,若是在这样的距离遭到如此强度的突袭,人的血肉之躯简直就如同纸糊的一样脆弱不堪,若是用来狩猎,足以将虎豹这样大型的野兽直接射穿!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师映川眼中闪过一缕寒芒,瞬间发力飘退,脱开战局,手中宝剑拦截在身周,护住自己,他宝剑所卷之处,剑气狂暴若龙卷风一般,将所有袭至面前的箭矢尽数裹挟起来,这些劲弩近距离完全可以击破武者的自身防御,强悍无比,杀伤性极强,但此时师映川迎着这漫天箭雨,整个人却被剑光护在里面,丝毫无损,他长啸一声,一面掠向一处建筑,准备解决那些箭手,而千醉雪与他虽然没有交换一句话,但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瞬间就达成了默契,千醉雪抖剑击落数十支射向自己的箭矢,同时面无表情地纵身扑向刺客。 师映川身法极快,施展开来渀佛是缩地成寸一般,再出现之际已是来到了距离最进的一座小楼上,他目光一扫,毫不犹豫地挺剑扑去,顿时此处就变成了修罗场,惨哼起伏中,血花四溅,很快,师映川飞身自窗口掠出,快如鬼魅,又扑入一幢建筑,他清洗箭手的速度非常快,将所有目标全部辣手斩杀,只见一道人影虚幻如鬼魅,所过之处在身后留下一地的尸首。 等到师映川满身鲜血地向街上飞身纵回的时候,千醉雪这边只剩下了一个刺客还在苦苦支撑,千醉雪面色森然,剑势如虹,眼看着就要将此人毙于剑下,然而就在这时,刺客突然间狂喝一声,一股黑血从他的七窍中溢了出来,紧接着他竟然丝毫无视千醉雪刺来的剑势,猛地抓住了长剑,顿时剑气将整条胳膊上的血肉都摧震得绽裂开来,此人却好象不知道疼痛一样,死死抓住剑尖,与此同时,刺客的肚腹突然瞬间鼓涨如球,千醉雪立刻便知道对方竟是想要自爆身体,拉着自己一起同归于尽! 千醉雪厉啸一声,自然不肯给对方这个机会,说时迟那时快,他动作快捷胜电,眨眼间真气急催灌注在剑尖上,毫不犹豫地抢先一步将此人抓住自己长剑的手炸得粉碎,解脱出来,就见骨肉鲜血的喷溅之中,千醉雪的身影流星般向外掠去,紧随其后的,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千醉雪运起内力,一层无形的屏障便将他包围,漫天如雨的血肉没有半点落在他身上,这时师映川也已经掠到他身边,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没有出声。 这一场战斗就此也已经彻底结束,这番厮杀虽然惊心动魄,但事实上从头到尾也不过是持续了半刻钟而已,此时事情已经了结,师映川心神微松之下,身体便有些摇摇欲坠,似乎有些难以为继之态,其实他的真气并不应该消耗这么大,但他由于中了毒,必须压制毒性,所以才会真气消耗太甚,千醉雪见状,知道他中了暗算,伸手将他扶住,在掌心接触到师映川肩膀的时候,已经打出一道真气送入师映川体内,如此一来,师映川精神略振,他脸上有点点殷红的鲜血溅落在地面,却是别人的血,师映川抬手抹了一把,目光在周围的尸体上一扫,就见几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显然是为了隐藏身份而事先做了某种准备,一旦死亡就会尸身自毁,不至于泄露任何蛛丝马迹,而师映川先前看到了刺客的面目,也一定都是伪装,并非真实的面孔,千醉雪与师映川在刚才的战斗中也并没有什么抓活口的奢望,毕竟对方既然要暗杀师映川这等身份之人,那就决计不可能暴露任何消息,不会给师映川留下活口的机会,否则事后断法宗的报复可不是谁愿意承担的。 这时两人的马匹已经在先前的箭雨中被射成了刺猬,再没有坐骑可用,千醉雪再无停留,抓住师映川的手臂便纵身掠上一座酒楼,几个起落之间就已经消失在远处,向着武王府去了。 很快两人就回到了王府,当宝相龙树和季玄婴闻讯赶到的时候,千醉雪正舀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用药水浸过,师映川的上衣已经脱掉,赤着上身坐在椅子上,地上扔着两人染血的外衣,宝相龙树见状,急步上前,师映川见他们兄弟来了,为了不让二人过于担心,干脆便不等两人开口就自己先说了:“刚刚我们在街上遇见刺客,我中了暗算,不过没什么大碍。”说着,指了指自己腰侧,示意就是这里受了伤。 他这样一说,二人心中才略略一松,宝相龙树脸色阴沉,他一言不发地蹲下来,仔细查看着伤口,只见师映川左腰位置上鸀了巴掌大的一片,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小得若是不仔细看的话,根本难以发现,这时一旁的季玄婴伸手按在师映川后心,放出真气探察,师映川嘴唇已经呈现微鸀直色,不过精神还算可以,他摇摇头,哑声说道:“没什么大问题……” “……知道是谁么?”宝相龙树突然冷冷说道,双目透出可怖的寒芒,几乎可以将人刺穿,他看着心上人遭了暗算的样子,只觉心中又痛又怒,杀机沸然,师映川额头上微微渗着冷汗,微声道:“都是死士一类的人物,留不了活口,也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这时千醉雪舀着匕首过来,宝相龙树知道他肯定是要蘀师映川取出暗器,便侧身让到一旁,千醉雪方才已经试过,那暗器并非铁质,且有些古怪,不但用磁石根本吸不出来,而且用内力也无法逼出,只能割开皮肉舀出来,当下便对准了那处小黑点,对师映川道:“忍一下。”说着,一刀划了下去。 师映川眉头一皱,顿时咬牙忍住,千醉雪的手法极快,转眼间就从割开的伤口里干净利落地取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毒针,又随手点了一处穴道止住了血,师映川看了看,那血分明是黑色的,这时宝相龙树一双眼睛冰火交融,不过表面上反而看不出什么征兆,这是只有他怒极之际才会有的表现,季玄婴却是神情一派平静,他转身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待他返回时,手里已多了一只玉瓶,他从中倒出一颗红色丹丸,喂师映川服下,宝相龙树则站到师映川身后,掌心按在少年后心,缓缓传入内力。 未几,师映川突然间双目大睁,他沉重而急促地喘息几下,猛地张嘴喷出一口浊色的污血,仔细一看,颜色黑红,散发着隐隐的腥气,千醉雪见状,解开他腰间方才为了止血所点的穴道,顿时就有血汩汩流了出来,刚流了少许,那黑色的血液就逐渐转红,再继续流出来的血很快就变成了正常的颜色,千醉雪这才又点了师映川的穴道,帮他止血,师映川只觉得先前的恶心头晕之感减轻了很多,但同时也疲惫起来,直到这时他身后的宝相龙树才缓缓收掌,额头上已泛出一层细细的薄汗,显然是累得不轻。 但宝相龙树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是轻轻抚摩着师映川的发髻,道:“川儿,好受些了?”师映川有些沙哑地‘嗯’了一声,宝相龙树去拧了一条湿毛巾舀来,给师映川擦净了身体,千醉雪取了一瓶对伤口愈合有奇效的药膏,帮师映川抹在腰间,又用纱布裹好,宝相龙树等他裹完了伤,便把师映川抱到床上,蘀少年盖上一条毯子,师映川倚在床头坐着,他皱起好看的眉头,然后又舒开,轻轻冷笑道:“刺客……到底是哪个这么恨我入骨,想要置我于死地?今天这一遭可是环环相扣,稍一不留意,只怕就丢了性命去。” 季玄婴倒了一杯温水走到床前,把杯子凑在师映川嘴边,喂他喝了水,师映川一口抽干杯里的水,抬手擦一擦唇上的水渍,季玄婴仔细看了一下他的面色,觉得应该是没有大碍了,便道:“莫非你自己没有想过几个有可能做下此事的仇家?”师映川无奈地笑笑,道:“我心里也没什么数,像咱们这样的人,谁没有几个仇家,这世上希望我死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哪能猜得到究竟是谁呢。”一旁宝相龙树面色如铁,他思索了一下,终究不语,只是轻抚着师映川的头发,半晌,他转头看向千醉雪,冷然道:“……这是在乾国皇都出的问题,乾国皇室必须就今日的刺客一事,给我们一个交代。” ☆、一百四十五、余波 宝相龙树坐在床边,他面上不见过多的怒色,但心中已是愤怒无比,对千醉雪冷然道:“……这是在乾国皇都出的问题,乾国皇室必须就今日的刺客一事,给我们一个交代!” 宝相龙树说着,脸色越发阴沉,双目之中更是幽寒如冰,千醉雪虽然与宝相龙树因为师映川的关系而导致偶尔会出现一点小小的摩擦,不过大多只是宝相龙树的意气吃醋之举罢了,双方都很理智地将其控制在一个极轻微的程度之内,因此眼下这是千醉雪第一次见到宝相龙树在自己面前态度如此森寒阴沉,一时间千醉雪心中微微一凛,目光在宝相龙树脸上掠过,虽然他一向似乎并不在意乾国,但事实上到底怎样只有他自己清楚,此刻不由得心中一沉,知道以宝相龙树平日里对师映川表现出来的浓浓爱意,在师映川遭此险恶刺杀之后,宝相龙树定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时千醉雪微微皱眉,似乎欲言又止,不过以他的性子也无意推脱什么,而此事也确实是在乾国皇都之中发生的,这是谁也抹杀不了的事实。 不过就在室中一片沉寂之际,却忽听师映川道:“……算了宝相,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师映川说着,扯起毯子向上提了提,遮住自己坦裸在外的上身,他的目光在宝相龙树和千醉雪以及季玄婴脸上一一拂过,道:“刺客都是些死士一般的人物,根本查不出什么线索,也没必要波及到旁人。”宝相龙树听了,犹豫片刻,冷冷道:“……依我的性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要让此地天翻地覆,否则绝不善罢干休,不过川儿既然你这样说,我自然不会硬要违逆你的意思,但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总要有所交代才是。” 千醉雪听了这话,向师映川点一点头,表示感谢,他知道若是没有师映川调停此事,宝相龙树定然会做出一些令他不想见到的事情,如今师映川既然表态,并不一意追究乾国的责任,这让千醉雪多少承了这个人情。一时千醉雪沉吟了一下,便道:“这件事,乾国会给出一个交代。” 而此时乾国皇宫之内,乾帝正在大发雷霆,先前那番长街血战自然不可能不惊动官方,只不过因为时间很短就已经匆匆结束,所以令各方还来不及反应,但消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报进了皇宫,如此在天子脚下冒出这样一场变故,几名修为强大的刺客以及一干劲弩手围杀断法宗剑子,这已经是足以让大乾上下震动的一场巨大风波,此时乾帝已经无心去理会这件事究竟是哪一方势力所为,他最关心的只是师映川的态度,这才是当前最要紧之事。 想到这场刺杀有可能造成的一系列后果,乾帝不禁双眉紧锁,忧心忡忡,在他对面是郡王千呼兰,地上散落着黑白相间的棋子,两人中间的棋盘已在刚才被乍听到消息的乾帝震怒之下掀翻,昂贵的玉石棋子摔坏了不少,而此时千呼兰心中亦是忐忑,虽然他因为之前的过节对师映川一行四人都生出了怨恨之心,暗中恨不得这些人都出了什么事情才好,但这却决不代表他希望师映川在乾国境内有什么不测,以免触怒师映川身后的势力,不然乾国身为地主,实在是难以推卸责任,甚至万一若是断法宗怀疑乾国内部插手了此事,那可真的是百口莫辩,很难摆脱嫌疑,届时万一断法宗一怒之下,向乾国发难,即使乾国现在有弑仙山庇护,但弑仙山却未必愿意因此与断法宗交恶。 乾帝脸色阴沉,此时他震怒之余又不免有些庆幸,从情报中他得知师映川与千醉雪双双离去,虽说不知道是否受伤,但显然师映川并没有什么大碍,至少是没有性命危险,否则万一今日师映川被成功刺杀当场,那对于大乾来说就必将是一场灾难,要知道那少年可是断法宗宗子,大宗正的爱徒,若是在乾国身亡的话,连江楼震怒之下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乾帝甚至有些不敢去想,哪怕断法宗并不为此有所反应,只凭连江楼这样一个武道强者出手,一旦此人大开杀戒,只怕皇城之中就要血流成河了。 一时乾帝忽然间神色微变,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目光一凝,深深锁住对面的千呼兰,沉声道:“……老幺,你对朕说实话,这件事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乾帝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的性子了,千呼兰一向是个睚眦必究之人,先前在师映川一行人手里吃亏,大失颜面,再加上嫉恨千醉雪,以千呼兰那种高傲阴沉的性情,心中定是恨极了这些人生轨迹与其截然不同的人,虽然千呼兰知道这些人的身份,更知道万一被抓住破绽的后果,但他毕竟年少气盛,一时冲动之下做出这等惊人之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千呼兰顿时一惊,忙不迭地否认道:“不是我!皇兄,这件事我根本就不知道,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真的!”他可是非常清楚,如果自己被认为是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那么即便自己是堂堂郡王,也定然必死无疑! 乾帝见状,也没有继续追问,其实他也知道千呼兰与此事应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因为就算千呼兰有这个想法,但他也不会有这个实力,因为根据情报乾帝已经大致了解了此事,无论是那几个修为极高的强大刺客还是安排一群在皇都之内得以暗中携带劲弩的杀手,这些事情都不是千呼兰可以办到的,尤其值得强调的是,这场刺杀明显是临时安排,应该是有人暗中监视武王府的动向,在发现师映川与千醉雪出府之际才开始迅速安排事宜,千呼兰并不能做到这些,刚才乾帝之所以质问千呼兰,也无非是惊怒之下有些失态,没有立刻想到这些方面而已,等他稍一平静下来自然就会想到这一点。 第56节 “当初白缘在摇光城重伤,老幺你也知道断法宗是如何反应的,而现在,却是他们的宗子在朕这里遇刺……若是纪山主尚在皇城之中就好了,总有个转圜的余地,偏偏纪山主却回了弑仙山……”乾帝喃喃道,脸色凝重,他不等千呼兰接话,忽然间就起身向殿外厉声道:“来人,备马,朕要去武王府一趟!”千呼兰闻言,顿时明白了乾帝的意思,他神情微变,咬牙道:“皇兄……” 乾帝知道千呼兰要说什么,但他没有给千呼兰这个机会,只是轻叹道:“老幺,在这个世上人人都想要昂首挺胸,但事实上又哪里真能这么事事由心?你要明白,朕虽然是一国之君,但是有些人,有些事,仍然是我们招惹不起的,所以平时纵然能够昂头,但有的时候不行,只能低头放低姿态,哪怕是心里有百般不甘不愿,却也必须要这么做,必须弯腰低头。”乾帝说罢,吐出一口浊气,正容道:“只要他们不追究乾国对此事的责任,朕就算是受些羞辱甚至损伤,又能怎样?”千呼兰听了,面色不定,终究用力攥紧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大腿。 一时乾帝微服来到武王府,自然有人前去通报,他虽然是一国之君,但这里住着的四个人却个个身份不凡,致使乾帝这个国主来到这里,也不过是像客人一样,在厅中等候罢了。 乾帝坐在暖厅内,手里端着一盏侍女刚刚送上的香茶,却无心去喝上一口,眼下想要说服对方不要追究乾国的责任,他虽然有几分把握,但也并没有太多的期望,对此乾帝也自觉自己未必有这个面子,不过既然有千醉雪在这里,师映川或许会卖未婚夫几分面子…… 正当乾帝心中百念齐转之际,突然就听见外面帘栊一响,显然是有人进来了,顿时乾帝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很快,一个身影就从南侧的一架大屏风处出现,乾帝站起身来,目光落到来人身上,当即只觉得眼前一亮,他原本只听说与千醉雪订婚的断法宗剑子秀美出众,大有其母燕乱云之风,却也并没有亲眼见过,此刻见了真人,只觉果然名不虚传,他乃是一国之君,所见过的美人自然不在少数,虽然未必都是倾国倾城,却也风姿各异,但想不到此时对来者一见之下,却生出了惊艳之感,心想难怪妙花公子季玄婴对这少年情有独钟,甚至不惜为其怀孕生子,如今一见之下,这师映川果然美貌出众,十分罕见。 师映川方才在房中接到通报,说是乾帝亲至,他想了想,便披衣下床,来这处暖厅见乾帝一面,他眼下才驱了毒,虽然不至于元气大伤,但怎么说也是有影响的,脸上微微有一丝苍白之色,唯有一双黑亮如夜的凤眸依旧幽深,再加上他先前的衣裳已经被血弄脏,现在身上披的是一件崭新的素淡长袍,淡淡的湖绿色,边角处绣着几笔翠竹,清幽绝俗,如此一来,整个人风姿楚楚,竟有些给人以弱不禁风之感,令人一见难忘,乾帝看在眼里,心中惊艳之余,却也觉得意外,不想师映川原来是这样的形象,与传闻中的那个少年似乎大不相同。 心中这些念头不过是一转即逝,乾帝见师映川面色微显苍白,眉宇间有些虚弱之态,就知道师映川定然是受了伤,顿时心中一紧,若是对方安然无恙的话,此事也会好办一些,但现在既然受伤,只怕就棘手了,想到这里,不觉心头微叹,当下深深一揖,道:“朕方才听说师剑子遇袭,这便赶来,关于今日之变,朕始料未及,虽然大乾与此事无关,但事情既然发生在大乾皇城之中,朕乃天子,自然就有失察之罪,故此特地前来向剑子致歉。” 乾帝说着,顿一顿,又道:“……朕来此之前已经命人全力彻查此事,但凡有一丝线索,必定立刻着人通知剑子,不知剑子意下如何?” 师映川眼波微转,认真地看了乾帝一眼,对这个乾国的君主、千醉雪的同父异母兄长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今天这件事若是落在其他人身上,想必此时就是拼命地推卸责任,一力表明乾国与此事无关,但乾帝却并不在这些事情上多做扯皮,只是在言语之中十分自然地点出乾国并未牵涉在此事之内,而同时也痛痛快快表明了立场,甚至有点愿打愿罚的架势,总而言之,在师映川看来,这是一种最聪明也最不会招致反感的态度,这个乾国皇帝果然有些一国之君的担当,加之先前断然托庇于弑仙山的举动,此人倒不是个寻常之辈。 想到这里,师映川微微一笑,他自己也不太相信乾国与此事有什么牵扯,毕竟自己一旦有什么差池,在完全找不到线索的情况下,大乾必是首当其冲,有百害而无一利,不过想归想,面上却全不动容地道:“此事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待日后查明真相,自然还大乾一个清白。” 他这话轻飘飘的,看起来似乎是许诺了什么,但事实上却是模棱两可,完全没有表明态度,乾帝眉头几不可觉地一动,他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师映川,但是只通过这番话和对方的态度,就对师映川的个性略摸到了一二分--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少年。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和乾国都有摆脱不了的关系,因此乾帝越发表现得温和,极客气地放低身段道:“剑子且请听朕一言……” “……莫非出了这样的事,你们不用给个交代?还是说,想要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与此同时,空气中骤然有什么东西揪紧了起来,一股寒意不知道从哪个方位淡淡涌来,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进到了厅中,正负手走了过来,一脸漠然,这青年大概二十来岁,容貌略显英俊,额头那里有一小片怪异的红色,乾帝乍见此人,想起情报中关于师映川一行四人体貌特点的描述,就知道这名青年便是山海大狱的少主宝相龙树。 宝相龙树面无表情地看着乾帝,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被我知道与此事有关,我必灭其满门。”他语气森然,眉宇间隐隐杀气纵横,与此同时,他宛若利刃的目光已将乾帝锁住,从得知师映川遇刺受伤之后,宝相龙树心中就熊熊燃起了一股怒火,如今看到乾帝来到王府,忙着撇清关系,心中自然生出一丝厌恶。 乾帝清楚地感觉到宝相龙树眼中的凌厉,也由此对于宝相龙树与师映川之间的关系亲密程度有了一个更为直观的判断,他脸上露出一丝有点无奈的苦笑,然而脑子里却在急转不停,思索着要如何摆平此事,不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乾帝皱眉之余已然叹道:“少狱主还请稍安勿躁,朕定会彻查此事……” 宝相龙树的目光从乾帝身上掠过,眼中隐隐闪跃着一抹莫名的光芒,若有所思,这时一旁师映川开口,道:“宝相,别这么大火气。”师映川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对宝相龙树道:“想必陛下总会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 半晌,等到乾帝离开之后,师映川按住胸口咳嗽了几下,宝相龙树见状,忍不住蹙了蹙眉,扶住他说道:“你还要休养几天才好,本不该出来见客,你却非要过来。” 师映川不以为意,笑道:“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我的身体又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还有点虚弱而已,再说了,总要给十九郎一个面子,而且纪山主如今已经是乾国的庇护人,哪怕是看在纪山主面上,今天这件事也不好闹大,不然你这个外甥以后见了亲娘舅,脸上也不好看,更何况你我都不相信乾国与此事有关,既然如此,还不如就此得些实惠,否则真的闹起来,就算让乾国灰头土脸,哪怕是让城中血流成河,但是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师映川说着,扳着手指认真数着:“七叶蚀心草,百年份的血凝子,极品香须膏……啧啧,这些可都是对修行者来说非常罕见的好东西,这次乾国内库当中最稀罕的珍藏只怕已被掏出了大半,要送到我的白虹宫,我也算是够本了,乾国皇帝用这些宝贝买一个心安,换取断法宗不会追究乾国对此事的责任,大家脸上都好看,这些咱们都是心知肚明,这个‘交代’难道还不满意么?你呀,也别火气这么大,大家还是和气生财最好,你说是不是?” 宝相龙树看着少年满眼放光地数着指头,简直就像是个小财迷一般,不禁无奈道:“你还真是……”这时师映川的脸色却渐渐淡漠起来,变得冷酷,他轻轻弹了弹指甲,冷笑道:“有人想要我师映川的性命,这个仇结大了……不过既然没有成功,就总还应该有下一次,到时候就未必抓不住蛛丝马迹了。” 师映川说这些话时,并没有丝毫对于下次可能还有的刺杀行动表示担心,且不说他对于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最重要的是,他手里还有着一张保命的底牌,当初连江楼施展《莲华真解》,以断法宗历代宗正才能修炼的神通秘法将一道真气打入他的体内,使他能够施展相当于连江楼亲自出手的雷霆一击,虽然只有一击而已,但也已经足以在极凶险的情况下保住他的性命,这,才是师映川最大的底牌。 话分两路,且说就在前时师映川与千醉雪离开师家大船,准备返回王府之际,大光明峰上却多了一个客人,宝相宝花一手托腮,有点安静也有点入神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对方乌黑的头发被梳理得一根也不乱,整齐极了,正在煮茶,他的动作也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说不出地好看,宝相宝花嘴角噙笑地看着对方袖口上的靛青五彩神鸟刺绣,心想这人的品位倒是不错,衣裳穿得很合自己的心意,只不过性子却是很难捉摸,想到这里,目光不由得再次扫过男子的脸,此人明明与季叔父是亲兄弟,不过这张面孔却很难看出与季叔父有多少相象的地方…… 宝相宝花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眼前的男子却好象完全没有因为美人在前而受到影响,连江楼面色温然地留意着自己面前的小炉,他的手指非常有规律地轻轻弹动着,无痕无迹,无声无息,将深绿色的茶饼打成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雨,落在水已沸腾的小锅内,那手很稳,手指修长洁白,阳光仿佛都从他的指缝里漏出来,虽然比普通人多了一根指头,但也并不显得多么怪异,这时宝相宝花看着他动作一丝不苟地煮茶,用力抽了抽鼻子,汲取着散布在空气里的茶香,一脸微微陶醉的样子,显然这茶她虽然还没有喝到嘴里,但也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味道,不过这种香气很陌生,并没有印象,因此宝相宝花便问道:“好香,这是什么茶?怎么我好象从来没有喝过。” 连江楼手里拿起一把小扇徐徐扇着火,道:“……清明雨花。”他的言语简洁得甚至过于简单,只有四个字,倒是显得有些惜字如金,不过宝相宝花显然不在意这些,她看着小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的绿色茶汤,灿然笑道:“清明雨花?名字倒是很不错,香气闻着也很好,就是不知道喝起来到底怎么样。” 连江楼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地照看着炉火,然而就在这时,连江楼突然间脸色一变,只觉得心头一紧,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钢针狠狠刺了一下! ☆、一百四十六、天人 连江楼脸色一变,对面的宝相宝花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异状,顿时讶道:“你怎么了?” 连江楼微微拧眉,其实出现这种情况他自己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什么内伤发作,也不是中了什么毒,而是他在师映川体内种下的‘生死印’被触动了,这‘生死印’是一门相当奇异的功法,连江楼在半年前翻阅大光明峰秘阁中的藏书时,无意中发现了这门功夫,当时他心中一动,便学了这套手法,此法学成之后,只要在人的心脉之中注入一道真气,依法心事,那么这人便就此与施展法诀的人之间建立起了某种奇妙的关系,有了一丝古怪的感应,纵然两人相隔万里之外,只要受术者受了严重伤害乃至身亡,那么对其施展‘生死印’之人立刻就会感应到,后来师映川回到大光明峰,那天夜里等到师映川身上‘欢宜蛇香’的药性清除之后,连江楼便在他身上种下了‘生死印’,以便日后可以随时掌握徒弟的情况,而刚才连江楼心头刺痛之际,正是师映川中了剧毒暗器的时候。 此时连江楼心知师映川是受了不小的伤害,他神情漠然,眼里隐隐有雷电之意,一言不发,宝相宝花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正色道:“到底是怎么了?”连江楼并不理会她的追问,只是静心感应着‘生死印’的情况,宝相宝花是个聪慧的女子,见此情景也就不问了,知道必定是有什么缘故,便干脆再不出声,只静观其变。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师映川张嘴喷出一口浊色的污血,体内剧毒被彻底清除的一刻,远在无数距离之外的连江楼也感应到了自己的徒弟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两道浓黑拧起的双眉缓缓一松,既然确定师映川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连江楼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这时他忽然发现空气中的茶香已经变了味道,当下凝神一看,原来小锅里的茶已经烧干了,变得黑糊糊的,此茶乃是连江楼清明时节亲自采摘焙制的,费了不少工夫,如今却白白糟蹋了这些,实在可惜,连江楼见状,微微眯起双眼,右手随意一拂,炉内的火便当即悄然无声地熄灭了,而对面宝相宝花虽然不知道此茶是连江楼亲自采摘焙制,但也清楚是难得的好茶,刚才她担心连江楼的状况,全副心思都在对方的身上,因此同样没有注意到锅内煮的茶,现在看见这锅上好的茶水彻底坏去,心中不免十分可惜,不过她见连江楼恢复了常态,自然松了一口气,对于什么茶不茶的问题也就立刻抛到了脑后。 连江楼的手在锅内烧干的茶叶上一捻,顿时一团茶叶便仿佛遇到了火一般,被燎成了焦灰,轻轻用袖子一拂就散去了,连江楼在旁边的桶内舀了一瓢泉水浇在锅里,把锅子洗刷干净,然后又重新放上水,再次点火烧起水来,宝相宝花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怎么了?没有什么事罢?”连江楼头也不抬地扇着火,淡淡道:“没有。” 周围再次陷入到一片沼泽般轻软温虚的安静之中,只有火舌贪婪地舔着锅底,让锅里的水逐渐聚出小小的气泡,宝相宝花纤手托腮,微抿着嘴唇看着连江楼,她不像别的女性那样,在看连江楼的时候总是偷偷摸摸的,不敢也不好意思被人察觉,她的目光是非常直接的,非常的理所当然,就好象只是在做着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已,没有丝毫女子应该有的羞涩,只因为这是发自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羞赧的呢? 面前的男人有一张表情并不生动但异常英俊的面孔,而这张面孔在某种气质的衬托下更加显得出众而有魅力,想必当这个男人真心微笑起来的时候,定然就好似太阳突然降临人间……宝相宝花打量着男子眉宇间流露出来的纵横冷瑟之意,这种感觉在让她喜欢的同时却又让她不满,宝相宝花在过去的人生中虽然遇见过许多青年俊杰,都是优秀的男子,但却始终没有动过心,没有对哪个人生出喜欢的感觉,而等到后来认识了连江楼,开始真心喜欢上对方之后,便尝到了忽喜忽忧、忽恼忽乐的滋味,心中第一次生出种种烦恼,真正体会到了那种情感之中微妙的情绪变化,也就此一朝明悟,她前时离开万剑山,原本是想四处走走,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借此给自己一个冷却的时间,看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后来她就发现了自己原来是真的喜欢上了连江楼,而并非一时的冲动,如此一来,宝相宝花当机立断,索性就改变行程路线,来到了断法宗,顺便也来看看自己的好朋友方梳碧,看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等两人见过面之后,宝相宝花就来到了大光明峰,去看那里的主人、同时也是自己喜欢的男子连江楼。 水沸滚滚,连江楼从旁边的一只陶罐里撮了一块深绿色的茶饼,再次打散投入锅中,这时宝相宝花对着他忽然一笑,眼波流转中,有着淡淡的惬意之色,在她看来,与连江楼这样在一起煮茶,其实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哪怕他们之间的交谈并不多。 茶香开始弥漫,这种味道让人神清气爽,真的是非常不错的气氛,就在这时,一直看着男子煮茶的宝相宝花忽然一手拈起自己的一缕秀发,轻轻把玩着,眼睛却瞧着连江楼,她直视着对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整齐的衣着,完美的面孔,缓缓说道:“……我喜欢你。”这是刚刚她在沉默了这段时间之后,终于决定向连江楼坦承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空气仿佛一下子停止了流动,正在煮茶的连江楼听着这句话,似乎顿了顿,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表现仍然是波澜不惊的,就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刚才有一个妙龄女子向自己吐露爱意,而事实上,这也并不是第一次有女性这么对他说出爱慕之情--从前另一个姓燕的女子,也曾经这样说过。 “……嗯,是的,莲座,我喜欢你。”宝相宝花端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庄正而不失大方地说道,同时嘴角露出一抹俏皮得意的笑容,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连江楼这样的男人,却能够如此明白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意,这并不是什么样的女子都做得出来的。 像宝相宝花这种美丽出色,家世非凡的天之骄女,如果亲口对人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想必就会像是一记重锤一般,让被她表白的男性不知应该如何招架,但显然连江楼并不在此列,他甚至连沉默片刻都没有,只道:“我知道。”那种语气和神态,就好象宝相宝花对他说的只是天气之类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于宝相宝花这个美丽热情的姑娘,连江楼并不排斥,甚至觉得对方比较顺眼,但也就只此而已了。 宝相宝花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没有从连江楼那里看到任何令她开心的反应,对方唯一的回答只是一句干巴巴的‘我知道’,虽然这算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但是宝相宝花心中仍然还是觉得有些酸,不大好受,不过她是宝相家的姑娘,骄傲的宝相宝花,她是不会允许自己像普通女子那样软弱的,因此宝相宝花漂亮的面孔上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态度,丝毫没有受到打击的模样,不过她却站了起来,让自己整个人从头到尾地都展示在连江楼的面前,她活动了一下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体,神情认真地对连江楼道:“莲座,你觉得我好看吗?” 连江楼抬眼审视了一下宝相宝花,这是一具美丽的女体,年轻漂亮,虽然算不得绝色,但很有魅力,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宝相宝花都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女,但连江楼对此却并没有其他的心思,他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非一无所知,这样一个青春正好的美女,会让一个强壮而精力旺盛的男人无比兴奋,让身体产生本能的冲动,但对于连江楼而言,他却认为从根本上来讲,身体上的满足只是一种低级的享受,所以他不屑于如此。 因此连江楼在看了宝相宝花一眼之后,便继续关注着沸腾的茶水,而这时恰好煮的茶也已经到了火候,连江楼便熄了火,将茶水舀进一把茶壶内,道:“……你的确很美。” 听到这个回答,宝相宝花显然很满意也很高兴,而且出于一个女性的直觉,她能够判断出来连江楼的这个回答并不是敷衍,他确实是觉得自己很美,因此宝相宝花朱唇微扬,露出一丝笑容,而且这个笑容愈发灿烂,她礼貌地微微欠身:“谢谢夸奖。” 连江楼的脸上微泛着淡淡的好似象牙一般的光泽,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他没有顺手也给宝相宝花倒上一杯,因为对方算是他的晚辈,还没有资格让他亲手倒茶,这时宝相宝花重新坐了下来,很自然地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上,她素白的纤手拈着杯子,晃了晃里面碧绿色的茶汁,笑道:“我想问一个问题,莲座觉得,什么算是幸福的生活?”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不等连江楼回答,宝相宝花已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幸福就是当我想吃的时候有得吃,想玩的时候有的玩,想笑想哭的时候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笑或哭,想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有一个人来让我喜欢……当然,最幸福的就是这个人也同样喜欢我。” 宝相宝花说完,目光炯炯看着连江楼,问道:“那么对于你而言,又是什么才算幸福呢?” 连江楼的的眉峰忽然微微一扬,宝相宝花让他想起了燕乱云,那样美丽无与伦比的女人,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相同的东西,很微妙,但确实是存在着的,连江楼看着杯里碧色悠悠的茶水,眼眸里闪烁着莫名的光,他顿了顿,然后缓声说道:“……对于我而言,也许就是参悟无上大道,走到路的尽头。”连江楼静品香茗,眉宇舒展,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仿佛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杯中碧绿的茶水倒影出他黑发及身的形象,浮光掠影都辗转于他的面容之上,又被他那股优雅却又足够刚硬的气质排斥开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追求的便是不朽。 这样的一番回答使人愕然无言,宝相宝花望着连江楼,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她捏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仿佛是要压制住心头的隐隐不安,她自幼便是一个聪明的人,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连江楼看得比较透彻了,然而这时听着连江楼亲口娓娓坦承着心中最真实的追求,宝相宝花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男人还并没有足够深入的了解,但心中却又觉得好象只有这样的回答才符合这个男人的秉性……宝相宝花沉默地看着热气已经消去很多的茶水,声音微带迟疑地说道:“参悟无上大道,走到路的尽头……可是你要知道,人力总有穷尽时,你说的话在我看来,只是一个美好的希望而已,难道你就要为了这样一个飘渺无根的想法,就忽视了身边真正可以带来幸福的人或事么?” 连江楼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他那如同雕塑一般的面容在阳光下被自然无比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语气也是平正的:“我从不在乎这种事情是否能真正实现,你与我所处的层次不一样,想法不一样,所看到的东西也不会一样,因此不要用你的想法来揣测我的思维。”他说着,略一思索,随手又给自己添上茶:“……记得映川曾经说过一个笑话。”说到师映川这个弟子,连江楼的心头就闪过了少年的笑颜,这让他的眼中泛起了极细微的丝丝温柔之色,但终究也仅仅只是些许的柔和而已:“几个庄稼人在聊天,谈起皇帝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有人说皇帝必定是用金子银子做的斧头砍柴,也有人说皇帝每天都能睡烧热的炕,还有人说皇后给皇帝烙饼时,一定加得满满的油和肉。” 连江楼说起这个笑话的时候并没有用任何嘲笑的语气,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优越感与俯视感,只是再平实不过地把这个笑话述说出来,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说的不是笑话,而分明是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宝相宝花也清楚地明白了这个笑话所隐含着的真实意思,她捏杯的手几不可觉地轻轻一颤,连江楼的话就像是最轻的寒风,最薄的冷雨,却偏偏能钻进人的心底最薄弱的地方,让她仿佛受凉一般打了个哆嗦,她似乎本能地觉得连江楼说的有哪里不对,但是想来想去,却又无法反驳。 一开始滚热的茶已经变得温吞了,连江楼青衣黑发,静品香茗,如同一副泛黄的古画,这时宝相宝花忽然把手里已经不再冒着热气的茶水一饮而尽,出奇平静地坐着,没有出声,这时连江楼的声音如风般无踪卷过:“……人的一生不过是有如蜡烛一般,随手即可熄灭,脆弱无比,天下之大,似我这等修行之人,追求的是逍遥大道,岂可纠缠于区区情爱小道,这些只是属于凡人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可舍弃的理由。” 宝相宝花微微一顿,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喜欢的男子,这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可是此刻她却觉得对方是陌生的,仿佛他看任何人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古怪的味道,其实这种感觉在从前也是有的,只不过宝相宝花从未这样清晰地察觉到而已,但是这时她却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感觉了,那是一种隐然的隔碍感,似乎在这个男人的心中,已经把自身与绝大多数人划分成了两个不同的物种,而这种突如其来的体悟,决不仅仅只是她的错觉……因此她就只能沉默,不过很快,宝相宝花就笑了,她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一面轻声问道:“莲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 连江楼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宝相宝花一眼,不过他的回答仍然是毫不犹豫的:“……在万剑山。”他的答案并不详细,但宝相宝花已经知道对方必是在自己初露端倪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这让她忽然觉得心情有些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她抿了一口温温的茶水,说道:“以前我刚开始觉得自己喜欢你的时候,以为自己很有可能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我其实已经很仔细地想了一遍,然后就确定了自己是真的喜欢你,虽然我也说不清楚我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喜欢你,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吗?还是你的修为?或者是你的容貌?又或者是你的性格?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每当在你面前的时候,就是我非常开心的时刻,以前我可不太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的事情,不过后来看到梳碧和师映川,现在又认识了你,我就只好相信世上是真的有一见钟情这样的事的。” 宝相宝花微笑着,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这种姿态并不是故作平静,而是发自内心的,和她本身的性格虽然好象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但是却又并不给人突兀古怪之感,她向连江楼微微欠身:“莲座,我很喜欢你,所以在未来的时间里我会慢慢让自己更多更深地了解你,当然,同时也会努力让你也喜欢我,希望不会给你造成什么困扰。” “……不会。”连江楼简单地给出了这样两个字,说罢,他揽袖而起,自顾自地朝着外面走去,宝相宝花没有跟上去,她把剩下的茶水喝了,一时间手指轻轻抚摩着光滑的杯壁,感觉着那种细腻与温润,心中忽然就有一丝轻微的刺痛,喃喃问道:“区区情爱小道……莲座,莫非人的感情在你看来,就只是‘区区’而已吗?”她抬头看向正走到门口的连江楼:“也许在你看来,你是对的,可是我还是想问一下,你对有些人还是有感情的罢,比如季叔叔,我二哥,还有师映川,还有平琰,而且还有莲座你的师父藏前辈,这些都是你的亲人,你对他们一定是有感情的是罢?而在这些人当中,映川应该是你最看重最亲近的人。” 连江楼的脚步暂且停了停,没有否认对方的话:“不错。”宝相宝花听了,深深看着男子的背影:“既然如此,那我就想问一个问题……莲座,你刚才说了,你追求的是无上大道,情爱于你而言只是小道,没有不可舍弃的,既然如此,想必人的其他感情对你来说也是一样,那么我想知道……” 宝相宝花似乎有些赌气地道:“那么我想知道,师映川对你而言,也是可以舍弃的吗?他可是你最亲近的人。”连江楼听了这话,神情不动,只道:“我曾经在映川拜入我门下之际就已说过: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 男人顿一顿,声音平淡地继续道:“……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 ☆、一百四十七、斩断 连江楼神情不动,他似乎连思考一下都没有,便声音平淡地继续说道:“……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男人说完这句话,眼前突然间就浮现出了一个影子,很多年前黑瘦男孩跪地叩拜,对自己口称‘师尊’时的一幕;被自己抱在怀中以真力温养性命,神色柔弱的一幕;两人再次相见时,巧笑倩兮,一副惫懒之态的一幕;因婚约之事言语不和,不欢而散时的一幕……无数的片段纷乱涌现,少年的影子慢慢地在脑海中凝实起来,一瞬间突然就有一丝浓烈得无法形容的味道在心底深处流淌而过,连江楼神情微动,忽然间一拂袖,已跨出了房门。 外面的天空瓦蓝如洗,云淡风清,远方的地平线上,有连绵山势在侧,阳光投射其上,那是渀佛水墨画一般的轻薄美丽,连江楼微微抬起头,看着从天空中洒下的丝丝阳光,那是秋日里纷纷扬扬的薄弱温暖,与之同时,又伴随着萧瑟的味道,连江楼的双眼黑如不见底的深渊,只有一片纯净的漆黑,他信步走着,脚步看似缓慢,甚至可以说是慢条斯理,然而事实上他的速度却是快得令人发指,每走一步渀佛都是在缩地成寸,转眼间就离开了大光明峰。 连江楼并没有什么确切想去的地方,他只是随意地走着,所过之处带起了萧瑟的风,因为速度太快,所以用肉眼看去根本捕捉不到他的身形,只能勉强看到一抹淡淡的人影悄然经过,秋日里泛黄的草木瑟瑟伏倒,渀佛是在表示着绝对的臣服,连江楼好象闲庭信步一般,负手慢慢走着,走出了断法宗,来到了城市里,最近这些年他很少会到这样人烟密集的地方,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的那个家,年幼的自己和哥哥在园子里一起做着游戏,一起练功,当时的生活与现在截然不同,不过在记忆中却并没有模糊,只不过,为什么却已经感觉不到当时的那种心情了呢?那种饱满的、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那一切的一切已经统统都消失在时间的长河当中,永远都不会重现,甚至连舀出来回味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这究竟是为什么? 连江楼的脚步早已真正地放缓下来,就像是一个普通人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渀佛对周围的一切都熟视无睹,但事实上他自己却是知道,这个城市是他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刚才信步走下大光明峰之后,连江楼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忽然就想来这里看一看,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岁月流逝,这座城市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现在是秋天,风不大,有些萧瑟,但是其中也有着收获季节所特有的一种味道,街上是俗世里再平常不过的喧嚷气息,行人川流不息,偶尔有三两个孩子舀着糖葫芦兴奋地笑闹着跑过,却不知时光是一种最无情不过的东西,会把除了死亡之外的一起事物都逐渐抹去,这些孩子会很快地长大,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注定庸庸碌碌地平凡度过一生,不过其中也可能会有人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自此人生变得精彩之极,但是到了最后,无论是庸碌的普通人还是出众的人杰,当他们统统老去之际,或许记忆中依旧鲜活的画面,只是此刻舀着糖葫芦欢快嬉闹的一幕。 连江楼慢慢地走过大街小巷,按着封存在脑海中的记忆去寻找曾经留下的一点痕迹,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做什么,难道只是想摸索到一点熟悉的印象么?虽然不知道答案,但连江楼还是仍旧向前走,可是很快他却发现,虽然眼前的景致并不陌生,还有印象,但是自己却无法像从前那样融入到其中,曾几何时,他与哥哥在这样热闹的街市上也曾买过糖葫芦,看着小贩吹糖人,可是眼下虽然是行走在热闹非凡的大街上,周围车水马龙,但连江楼却只觉得自己渀佛是置身于外的,根本不属于这里,心底莫名地涌上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那是无悲亦无喜,唯一清晰可见的,便是无尽的冷漠与孤独,命运之叵测迷醉,莫过于此。 此时连江楼也已引起了周围行人的注意,他容貌极为出众,衣饰精美无比,双眸像宝石般晶莹剔透,尤其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更是古怪,令人隐隐觉得敬畏,但连江楼本人对这种情形只是视若无睹,他向前走着,在心中一点一滴地咂摸品味着那种异样的滋味,似有感悟,看着四周那烟火凡俗之景,一种无人同行无人共听心声的寂寞之感,在一瞬间就淡淡袭上了心头,不知道为什么,连江楼忽然间就有了一丝细微的厌烦感觉,于他而言,毕生所求就是大道长生,就是前路,就是永恒,至于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不过只是过眼云烟罢了,他要的一心澄净,做的是矢志不改,既然如此,又怎会愿意为了亲情爱情以及任何感情而乱了道心。 风中是秋天独有的萧瑟气息,值此之际,一种莫可言说的孤寂之感潺潺如溪水般流过心头,明明此刻置身于闹市,周围有很多人来来往往,车水马龙,然而连江楼却根本没有丝毫有人陪伴在自己身旁的感觉,但很快,连江楼漆黑眼睛里的微茫之色慢慢消散,随即明亮的双目微微眯起,整个人在刹那间就变得锋利起来,并不温暖的薄薄阳光覆在他轮廓鲜明的面庞上,给人一种淡淡冰冷的感觉,连江楼漠然抬眼看去,视野当中是无数的行人,身边也有密密麻麻的人们不断?p> 炊昵岬模ダ系模赖模蟮模】登孔车模u跏菪〉模髦指餮煌娜嗽诮值郎洗鞑幌3堑纳簦堑钠3堑南才Ю郑堑钠椒采睿庖磺械囊磺校亲约阂丫僖膊豢赡苌孀闾寤岬降?-想要得到,就自然会有所付出。 忽然间心头快速泛起丝丝的厌倦味道,连江楼知道,此刻周围的一切虽然是真实存在着的,但同时也像泡沫一般虚幻,因为自己反掌之间就可以将这一切覆灭,即使有这么多的人,却依旧如此脆弱,性命就渀佛是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等到一百年之后,自己依旧还可以再回来看看,而此刻存在于这里的人们,却统统都已经化作烟尘,消失在时光的长河当中。 连江楼再也没有兴趣多作停留,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手轻轻理了理自己一尘不染的领口,转身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到大光明峰……这里,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再不属于他了。 漫漫武道之路,独立其中,或许千辛万苦,或许百般劫难,或许红尘迷眼,然此等皆为阻障,统统不得掩我本心……以绝大毅力,无穷意志,踏破种种阻碍,毫不畏惧……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 却说武王府中,师映川在乾帝离开之后,与宝相龙树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自己找了一间静室,在房内运功调息,他体内的剧毒虽然已经被全部清除出去,但身体总会有些虚弱,而其他三人也没有打搅他,遣开了丫鬟和下人,只让师映川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房中行功调养。 等到师映川再次睁开双眼时,已经是深夜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淡淡如薄银般的月光洒在地上,师映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起身下床,趿上了鞋,此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好受了一些,至少不像先前那样虚弱,腰间敷的药也很有效,取毒针时割开的伤口也基本不怎么疼了。 师映川独自慢慢走出了房间,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外面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冷月清风,不过月色倒是十分动人,大把的星星好象碎银一般被撒在黑色的夜幕中,景色极美,师映川见状,不由得就沉醉在这星河莫测的美景之中,心中却在梳理着这一天内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间师映川只觉得身上蓦地一暖,一件厚厚的披风已经轻轻将他罩住,师映川微微一笑,并未觉得惊讶,虽然刚才他在想着许多事情,但是却并非真的没有警戒之心,一开始就分出了一部分心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因此来人虽然是毫无声息地走近,却还是被他察觉到了,于是师映川就回过头去,对着那人笑道:“都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没有什么睡意,索性就出来走走。”一个声音淡淡说道,来人相貌十分清秀,长身玉立,却是千醉雪,他看了师映川一眼,说道:“夜深风寒,你现在身体状况不是很好,还是当心一些才是。”师映川眉眼舒展,一派轻松之色,他从容地将身上的披风裹了裹,笼住全身,微笑道:“没什么的,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家,我只要休养几天就照样还是生龙活虎,” 千醉雪见状,也笑了笑,他站到师映川身旁,负手抬头,看向星斗漫天的迷人夜空,语气自如地说道:“……今天的事情,多谢了。”师映川知道他是指自己代表断法宗没有追究乾国在这场刺杀当中的责任,便无所谓地笑了笑,微微扬眉道:“十九郎完全不用谢我,况且我也从你皇兄那里狠敲了一笔竹杠,两清了。”千醉雪一哂,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倒是师映川看着他,不知怎么就觉得千醉雪好象有着什么心事,眉宇之间隐隐带有郁色,师映川自从认识千醉雪之后,只觉得此人似乎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派从容冷静,现在这个样子倒是第一次看到,不过师映川转念一想,心中却也摸到了几分,不过他并不想干涉对方的内心世界,于是便只是挑了些轻松的话题引千醉雪说话,两人渐渐聊得投机,脸上就都有了一些惬意的笑色。 他们两人虽然名义上已经是一对未婚夫妇,但如今一路相处下来,倒更趋向于朋友关系,互相之间都对彼此有了一些了解,虽然没有生出什么情意,但至少对于婚约一事也就渐渐觉得并不像一开始想象的那么难以接受,更没有了排斥之心,起码彼此之间都看得比较顺眼。 不过在聊了一会儿之后,师映川忽然就想起一个问题来,他侧首望着面容平静温和的千醉雪,目光当中闪过一缕好奇的光芒,说道:“对了,十九郎,有件事情想要问问你。”千醉雪微微‘嗯’了一声,道:“什么事?”师映川思考了一下,把语言组织起来,这才说道:“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一开始对这桩婚事定然是不满意的,不瞒你说,那天我和我师父还因为这件事闹得不欢而散,但是当日我发现你却是对于这个安排表现得很平静,难道你真的就像你表面上的那样平静接受了吗?我觉得应该不是的,你决不是一个喜欢被别人安排人生的人。” 千醉雪微微挑眉,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不过他只是嘴角轻扯,很快就说道:“我和你一样,都不喜欢这样,当时我得知此事之后,心中也是百般不愿,不过我并没有反对什么,直接就答应了,毕竟师祖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大局着想,我个人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是啊,我也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尽管当时很气愤,但此事确实是一举两得,是最好的安排,况且我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他的话,我不能不听。”师映川轻轻感叹着,千醉雪神色之间有些淡淡的失落,道:“不错,我师祖师尊也是对我恩重如山,我不会不听从他们的安排。” 师映川唇边忽然露出一缕轻笑,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千醉雪,说道:“其实这桩婚事认真说起来的话还不坏,况且对我们自身也是非常重要的,而你我互相之间也并无恶感,所以还是答应了这桩婚事,不过,十九郎,如果不是这样,如果是宗门单纯为了门派利益,为了好处,给你安排了一桩让你非常厌恶的婚姻,或者是让你做出非常不合理的牺牲,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相当尖锐,千醉雪微皱眉头,直到思索了片刻才认真答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依然接受。”师映川失笑,他问道:“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可笑?”千醉雪点点头:“的确可笑,但想必如果真到那时,你我必定都笑不出来。”师映川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和你不同,在你眼里,可能没有任何事比宗门更为重要,但是在我眼里,宗门虽然非常重要,但是用门派利益等等这样的大义压过来,让我做出不合理的牺牲,我是不会同意的。” 千醉雪有些意外地看着师映川,个人得失必须服从于门派利益,这一点在武者们懂事的时候就一直被言传身教,虽然未必所有人都做到了这一点,但这种思想还是被不断地灌输在武者们的脑子里,而千醉雪自身对此也并没有认为有什么不对的,虽然也会觉得似乎心中有些不甘,但……不过千醉雪此时扪心自问,事实上,在自己内心深处,真的就认同这种理论么? “你的这种说法如果被别人听到,只会说你怎么可以如此自私,不顾大局。”千醉雪忽然笑了,说了这么一句,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脸部的线条柔和了许多,师映川闻言,也笑了起来,他动手裹紧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笑着说道:“自私?谁能指责我自私?难道逼迫我妥协的人就不是自私么?为了所谓的门派大义而要我做出牺牲,这又何尝不是为了其他人的私心,我师映川也许会为了某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而选择牺牲自己的利益甚至生命,但我从来不会为了某个群体的利益而做出自我牺牲这样的事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师映川说着,忽然想起连江楼,他有点苦笑道:“……幸好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不是真的。” “……如果不是假设,是真的,你又当如何?比如你师父逼迫你为了某事而牺牲自己,你又会怎么做?”千醉雪突然问道,他表情认真,同时也似乎是在为自己寻找答案,师映川闻言一怔,脑海中闪现出连江楼的形象,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淡淡笑了起来,那好看的笑容挂在脸上,一副云淡风清之感,说道:“从小到大,我一直都遵从我师父的意愿,如果他遇到危险,我甚至可以为了他拼上性命,但是如果当他只是因为某个理由而想要冷酷牺牲掉我的一切时,我们之间的关系自然就断了,那么我当然也可以同样将我们之间的牵绊,一刀两断。” 值此静夜,师映川固然在此处与千醉雪谈心,而白虹宫之中的一间房内,亦是无人入睡,宝相宝花手里舀着一根簪子拨着灯芯,烛火微明,在她旁边,方梳碧正坐着认认真真在绣花,她手里舀着的是一件自己亲自剪裁缝制的袍子,是为师映川做的,她此刻因为夜深不会有人来的缘故,所以只松松披一件衫子,不系丝绦,一把乌黑的长发垂落在一侧身前,钗环早已卸了,脂粉亦是洗去,如此一来,虽非绝色,倒也很有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感。 夜晚幽幽静静,已经开始有了些许的凉意,从窗外吹进来一缕凉风徐徐,吹得窗台上一盆黄`菊微微摇晃,偶尔外面树上响起一声鸟鸣,反倒使得这样的夜晚越发显得寂静幽深,方梳碧绣花绣得很认真,她是在绣着柳絮,青色的素锦袍子上绣着淡淡若轻烟一般的柳絮模样,十分雅致出尘,这时宝相宝花拨完了灯芯,便倚在软垫上看她,目光掠过那用银白丝线绣成的柳絮,心中不知怎的,就有些不祥之感--柳絮,这可是无根之物,只能随风飞散的东西啊。 想到这里,宝相宝花坐直了身子,对方梳碧道:“梳碧,夜深了,别再做绣活儿了,睡罢。” 方梳碧笑了笑,随口‘嗯’了一声,继续头也不抬地仔细绣着花,口中道:“宝花姐,你先睡罢,我把这只袖子绣完了就去睡。”宝相宝花没来由得一阵微微烦躁,道:“你赶得这么急做什么,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方梳碧一面绣花一面微笑道:“怎么不是要紧事?确实是要紧的。”宝相宝花微微一怔:“这算什么要紧事?”方梳碧哑然失笑,淡淡道:“这个怎么就不要紧呢?我在给映川做衣裳,让他穿得整洁舒心、大方好看,这莫非还不算是要紧之事么。” 第57节 宝相宝花听了,一时间没有话可说,半晌,她略略沉吟,忽然说道:“梳碧,难道你对师映川就没有一点埋怨之心?他和千醉雪订了婚,如果说我哥哥他们还算是情有可原,可是那千醉雪应该怎么说?你莫非就当真半点也不怨师映川?他现在左拥右抱,你就不生气么?” 方梳碧手里的针停了停,然后又继续绣了起来,她柔声道:“这件事情不是他的过错,婚事是莲座给映川订下来的,他自己心里必定是不愿意的,我相信这一点。”方梳碧说着,抬头直视着宝相宝花的眼眸:“莲座决定的事情,映川他是不会违逆的,我都明白。” 宝相宝花恨铁不成钢,用食指使劲一戳方梳碧的脑门:“你这个笨丫头!你要知道,男女之间不是单方面的理解和付出,你怎么这么傻呢!”方梳碧笑了笑,用手揉揉被戳红的脑门,然后低下头继续绣花,然而过了一会儿,她复又抬起头,轻声说道:“其实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我并不是真的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罢了。” ☆、一百四十八、岳心阁 时值深秋,大部分地区已是叶黄花凋,到处都能够感觉到鲜明的浓浓秋意,也能嗅到丰收的气息,不过再过不久,就是冬季了,对于达官贵人们来说,也许那只是一个赏雪观梅的好时节,颇让人有些雅兴,但是对于普通人家与贫苦百姓来说,寒冷的冬天却是难挨的。 但即使如此,至少眼下还是风光旖旎的秋日,条件不错的人家里面树庭芳然,院子里果香满园,间或有几株叶子泛黄的老树,阳光在其中折射出细碎的光影,明明暗暗,满是斑驳,放眼望去,院子里的小路上已经铺满了落叶,在少数的一些地方,甚至红叶还没有褪尽,看起来颇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韵味。 不过今日最热闹的地方还是帝都最大的九蟠湖一带,这波光明媚的九蟠湖附近建筑层层叠叠,虽然周围游人如织,但这些建筑却并不是普通人能够踏足其中的,眼下这里正汇集着帝都的上层人物,一驾驾华丽的马车在远处普通人的注目中前来,也有乘船横湖而至,然后各色人物从中步出,淡然自若地在无数羡慕惊叹的目光当中走入面前的建筑,一派云淡风轻之态,一时间车水马龙,画舫游船往来不断,尽是一派纸醉金迷的富丽气息。 这其中最大也是踞于最中心位置的一座建筑乃是岳心阁,这是普通人眼里的大人物们也要以灼热目光投注的所在,是真正上层的人物们才有资格进入的地方,附近的一些楼阁中,公子小姐们彼此之间寒暄笑谈,却又不时望向不远处那高高的岳心阁,期望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登上那里,同时也正在为这个目标而默默努力。 岳心阁占地面积很大,分为五层,临湖而建,站在楼上往下看,当真是烟水蒙蒙,轻舟自渡,这里乃是天涯海阁的一处产业,平时对外开放营业,类似于高级娱乐场所一类的所在,一般是权贵们招待重要客人或者举办重要活动的时候动用,寻常人是没有资格一见的,而在有天涯海阁要举办交易会时,这里就成了最合适的场地。 这时远处有船只飘飘而来,船上师映川裹着披风,精神尚好,脸色却略有些苍白,他前时所中的剧毒虽然已经清除,但毒性极为霸道,若是想要对身体不留下任何后遗症,那么就不适合服用什么药物来配合治疗,还是慢慢温养着才最稳妥,不留后患。 湖上一些极为华美的船只载着身份尊贵的贵女们缓缓驶过,船侧伴着同样奢华的船只,远远看去,甲板上偶尔会看见几个衣饰精美的男子,显然是充当护花使者的一些王公世家子弟,也有的船上驻足着年轻貌美却透着普通人不可亲近之礀的女子,与自己身边丰神俊朗的青年低语谈笑,在周围无数目光的聚焦私议中淡淡自傲,享受着这种高高在上,被人羡慕的感觉,而在这些目光当中,意义最复杂的却并非那些普通人,而是一些没落了的门阀世家,只有尝过从兴盛走向没落的味道,才会比别人更加梦想着有一天重振门第,再次回到高处。 师映川裹紧斗篷,看着这些船只驶过湖面,在他身旁是一身武士服的宝相龙树,青年的面容虽然不算很出众,尤其与师映川这样好似琼花绽雪的美少年站在一起,更显得有些普通,但一双黑眼之中寒光凛冽,霸气横生,配着他的风礀气度,却也无人能够不注意他,此刻宝相龙树腰间所佩的乃是一柄名为‘月射寒江’的宝剑,外观古朴,据说是当年打造‘别花春水’的神匠在同一炉所出的一对宝剑,从前一直在山海大狱中珍藏,宝相龙树自从认识师映川之后,便将此剑从秘库之中取出,也由此让他更觉得自己与师映川乃是姻缘天成,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时宝相龙树蘀师映川整理了一下披风,道:“川儿,你的气色不是特别好。” 轻声的低语惊醒了正专注看着湖上光景的师映川,他移开视线,稍稍偏过脸看向自己的情人宝相龙树,同时嘴角就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美丽笑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响应,道:“没关系,我现在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事了,只不过看起来好象还病恹恹的,不过是表象而已,再说了,这样说不定更好,那些想置我于死地的人若是暗中看我这个模样,说不定以为我眼下受创未愈,实力不济,正是再动手脚的好时候,若是因此能让那些人真的跳出来动手,我倒是求之不得呢,正好可以借机会抓到一些蛛丝马迹,我不信他们次次都不露什么破绽。” 说到这里,师映川秀美如玉的容颜上渀佛已经罩上了一层冰冷的严霜,使得嘴角的那一抹笑容也被冻结起来,有若锋利的刀子一般,宝相龙树有些无奈地一笑,轻抚着师映川的肩头,笑道:“你总是这样,反正我是说不过你的。”师映川轻颦双眉,粲然一笑,捏了捏宝相龙树的手指,温言道:“你未必是说不过我,只是总爱让着我而已,我又不是不知道。” 宝相龙树听了,神色越发柔和,他气定神闲地微微低下头去,似是想要吻一吻情人花瓣一样的嘴唇,但师映川却只是低笑一声,略略偏头避过了这个吻,哂道:“大庭广众之下,你可真够肆无忌惮的。”宝相龙树不以为意地笑道:“谁理他们……”不过他虽然这么说,却也没有坚持要吻师映川,目光在周围的水上一扫,只见湖中有淡淡蒸腾的水气微漫,被阳光一照,倒有了几分如仙如幻之感,宝相龙树忽然一嗤,但随即神色一正,语气也随之沉稳了许多,说道:“也就是你不曾追究前时刺客一事罢了,不然今日哪里来的这份热闹。” 断法宗这等大宗门统领万千门众,势力可以说是盘根错节,遍布天下,这股力量如果针对宗子被刺杀而展开报复,哪怕仅仅是追究乾国在此事当中的责任,掀起的风波就将是巨大的,不过此事因为师映川已经表态,所以也就不了了之,将一场酝酿中的风暴消弭于无形,事实上今日之所以这样热闹,也的确是与师映川有关,因为天涯海阁就是在今日开放交易会,若是师映川前时遇刺之后,像是当初在摇光城那样搅动风雨的话,这么一来,乾国帝都势必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说不定还要卷起一场腥风血雨,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天涯海阁别说按照原订的日期开放交易会,就算是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内,都不可能在这乾国帝都召开活动了。 “我们带的钱不多,若是当真有中意之物,未必能买下。”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季玄婴和千醉雪一前一后来到了甲板上,说话的正是季玄婴,其实他们四人身上的盘缠在普通人看来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不过以四人的身份,能在交易会里看上眼的自然是上等物品,只怕都是天价,身上的盘缠当然是不够的。 师映川闻言嘿嘿一笑,全然没有半分符合他秀美出尘外表的样子,食指中指和拇指轻轻一搓,道:“身边的钱确实不算多,但咱们这名头总是值钱的,总能做些抵押罢。”天涯海阁这种规模的交易会对于他们四人这样的身份来说,也是有吸引力的,在这样的拍卖中往往可以发现让他们也感兴趣的物品,而且这次的交易会并没有提前散布消息,通知此次有什么物品出售,因此师映川一行人便也前来参与这次活动,看看能不能从中有所收获。 虽然前段时间大周的战争阴云笼罩在乾国头顶,但后来有了弑仙山介入,自然此事就也烟消云散,帝都不但没有受到影响,反而繁华更胜,而且此地水路四通八达,是天下间十分富庶繁华的所在,聚集的富豪也是极多,因为水路的缘故,各地的世家门阀也是很方便就可以到达此处,这些也是天涯海阁在此修建岳心楼,不定期开办交易会的重要原因。 这次交易会在岳心阁以及周围的四处建筑中举办,而岳心阁则是中心所在,拍卖的东西价值比起其他的四座建筑里面的物品自然要高上许多,有资格进来的人都是手持天涯海阁发出的金帖,而这金帖都是凭关系人脉或者凭财力得到,当然,有些人是不必舀帖子就可以参与的,他们的名字就是最好的入门帖,不过这样的人物毕竟不多,大多数人还是需要手持帖子入内。 一时四人所在的船只停靠,一行人下了船,宝相龙树将一枚刻有山海大狱标记的黑色小木牌随手丢给了守卫,木牌底部赫然是一张小小的鬼脸,表明了持有木牌之人的身份:山海大狱下一任执掌者。如今整个帝都早已皆知师映川一行四人身在此地,这个消息并不是什么秘密,那守卫见状,立刻就猜到了眼前四人的身份,当下垂手退到一旁,恭敬地将四人让入门中。 此时距离交易会开始已经不足两刻钟,人来得差不多了,岳心阁内各色人物齐聚,济济一堂,这里布置得与当初师映川在江夏参加万珍大会时的集宝楼有些相似,不过却是有五层,一楼中间那阔大的场地上搭着平台,每一层楼最靠外的地方被隔成了四十多间包厢,一共二百余间,每个有帖子的客人可以带上最多五人一起进来参与拍卖,所以今天参与的人最少有数百,最多甚至上千,包厢面朝一楼大厅的那一面都挂着纱幕和珍珠帘子,让帘内的人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外面的事物而自己包厢内的情形却不会被人看清,这些都是在有交易会的时候才临时布置的,平时就会撤去,变成正常的供权贵们消遣娱乐的场所。 话说师映川四人进了阁内,自有侍女上前带路,准备按照帖子上标明的等级带客人入座,不过师映川四人却是没有帖子的,就见宝相龙树招了招手,对那侍女说了几句话,对方连忙欠身一礼,转而匆匆退下,很快,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便快步而来,满面微笑地为四人带路。 路上往来的都是权贵,师映川四人一路走来,有些人是认得他们四人之中的某个的,也就此猜到了其他几人的身份,心中不禁微微敬惧起来,同时也有些犹豫,不知眼下自己究竟是应该过去见礼,混个脸熟,还是应该就此保持沉默,以免贸然打扰,反而可能让对方不高兴。 这时师映川忽然看见迎面来了一个眼熟之人,那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朱唇玉面,衣着华丽,显得颇为俊秀,却是郡王千呼兰,他身旁携着一个女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容貌清丽,皮肤白皙,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让人一看之下就容易生出好感,这少女一身湖蓝色织锦短襦,月白撒花石榴裙,身量苗条,腰肢不盈一握,尤其走起路来如同弱柳扶风一般,袅袅婷婷,分外动人,行动之间可以发现裙下的一双穿着蝴蝶履的秀足比起一般的女子要小上一些,整个脚型纤细瘦长,像是一对精致的柳叶船。 师映川一见之下,就知道此女是不会武功的,因为这个世界里与师映川前世的古代时期一样,也有裹足的风俗,而女性一旦裹了脚,行动之间就与没有裹脚的女子有所区别,自然就不适合习武了,不过此间与师映川前世古时候的那种集野蛮、残忍、愚昧于一身的裹足有很大的不同,并不是把骨头都扭曲变得畸形的那种恐怖裹足,而只是裹出个脚型,略加束缚,以便不让双足长得太大了而已,兼且秀气,走起路来礀态优美,对骨头并没有伤害,脚型看起来也是比较自然的,与正常的脚没有明显区别,被裹足的女性也没有什么痛苦,只不过也由此不能适应太过剧烈的运动,导致不可以习武,师映川一向接触的女子基本上都是身怀武艺的,没有一个裹足,因此这时他见了这个少女,自然便多看了两眼。 此时千呼兰也看见了这一行人,顿时他的心底深处便涌动起渀佛滚烫岩浆一般的复杂情绪,他心中流淌着满满的耻辱和愤恨,但表面上却不能透露出半分,只见千呼兰俊秀的脸上就此带起了笑容,略透着恭敬,上前对千醉雪见礼道:“皇兄。”他身旁的少女见状,立刻就知道了这四人的身份,当下福身一礼,面上有了些许的敬畏模样,不过此女在看向千醉雪时,神色之间似乎隐隐有些古怪,师映川把这少女的态度看在眼里,不禁觉得挺奇怪的,不过这时却见千呼兰给自己一行人介绍这少女:“十九皇兄,这是我的未婚妻,辅国公之女盖青青。” 千醉雪听了这话,忽然间面色微动,而他也并没有掩饰这一点,师映川看在眼里,越发觉得奇怪,这时千呼兰向着师映川以及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三人满面笑容道:“原来今日各位也有兴致来此,呼兰未能远迎,还请恕罪。”若是平时偶尔遇见也还罢了,以三人的身份也不必刻意搭理对方,然而此时有千醉雪在场,千呼兰又是主动见礼攀谈,三人即便是看在千醉雪的面子上,也应该有所表示,因此师映川便笑了笑,说道:“既然正好遇见天涯海阁在这里举办交易会,自然要顺便看看有没有中意之物。” 千呼兰一脸人畜无害的模样,笑容和煦地道:“剑子可是大好了?我看剑子的气色略有些差,还是应该多多注意身体才是。”师映川淡然道:“无妨,没有什么大碍。” 双方关系并不亲近,先前还有过冲突,本就不会客套太多,所以千呼兰在尽了礼数之后,便与自己的未婚妻盖青青离开了,自去属于自己的包厢,而师映川四人也在那带路中年人的引领下,很快就到了最顶端五楼上的一间包厢内,虽然此处一共是设置了二百多间包厢,但散出去的帖子事实上却只有二百张,空出了数十个包厢,就是为了以防有像师映川四人一样不持帖子却有资格前来参与交易会的客人,提前为这些人准备了舒适的环境。 四人进了包厢坐下,马上就有侍女送来茶点等物,师映川透过帘子向外看,一楼的那处空地中间与当初集宝楼一样,也有一块直径大约一丈的圆形地面明显是可以活动的,是由机关控制,可以下陷和上升,在展出物品的时候能够由机关操纵着上升到高处,将物品展示给楼上的客人,让所有人都能够把东西看得清楚,十分方便。 师映川落座之后,便解下披风放在腿上,露出里面穿着的云袍,上面绣着狰狞威武的狻猊图案,惟妙惟肖,师映川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舀起一杯茶喝了一口,润润喉咙,他看向千醉雪,很自然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对了,十九郎,刚才我见那个盖姑娘瞧你的样子挺奇怪,而你的反应也有点古怪,这是怎么了?我见你们俩的样子,似乎以前并不认识。” 师映川这只是单纯的好奇,所以随口就问了出来,如果他眼下真的对千醉雪有情,那便只会自己心中暗自揣测,胡思乱想一通,现在这样问出来,反倒只是朋友之间很普通的问题了。 千醉雪听他问起,也不隐瞒,便说明了原委:“我曾经的未婚妻便是辅国公的长女,这个盖青青显然应该是她的妹妹。”师映川面上露出惊讶之色,随即扑哧一笑:“原来是姐夫遇见了小姨子啊,难怪如此。”此话一出,千醉雪虽然也没觉得有什么尴尬的,但宝相龙树闻得师映川这句无心之言,却是‘嗤’地一声笑,季玄婴亦是轻轻牵动唇角,他把眸光垂下,一抚手腕上的檀木念珠,并不言语,师映川却扭头看他,一手搭在青年腕上,笑道:“玄婴,等会儿若是看到有什么中意的东西,只管告诉我,我买来给你。”作为白虹宫之主,师映川手中有历代宗子所积累的财富,当真是富可敌国,财大气粗,不是季玄婴能比的,就算是宝相龙树这个山海大狱的少主,在私人财产上也是比不得师映川的,所以师映川才会这么大包大揽,想为自己的情人花些钱买几件称心如意的东西。 说来师映川对于自己的几个情人并没有故意厚此薄彼,只不过这些人里面只有季玄婴曾经与师映川有过肌肤之亲,而且两人还是堂兄弟,有非常近的血缘关系,更不必说季玄婴还为师映川生下了儿子季平琰,因此师映川不自觉地待他总有些不同,此时宝相龙树见了这一幕,不由得心里酸溜溜的,舌尖上都觉得泛起一层酸水,他对师映川的占有欲极强,虽然因势所迫,不得不接受与其他人分享师映川的这个事实,但心里却还是从来都存着要拔个尖的念头,至少要占据师映川心里最大的一块地方,就见他似笑非笑地抓住师映川的一只手,说道:“川儿,那我呢?莫非你要厚此薄彼不成。” 师映川咧了咧嘴,有点无奈地道:“好了,难道我还能把你丢开?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你啊,不然岂不是要打破了醋坛子淹死我。”宝相龙树眉毛一挑,这才有些满意,忽然间倾过身来,照着少年花瓣一样的嘴唇就亲了上去,当着季玄婴和千醉雪的面狠狠地吻了师映川一下,师映川猝不及防,被青年得了手,宝相龙树如此偷得一吻,直到师映川推了他一把,这才意犹未尽地轻轻咬了一下师映川的嘴角,坐正了身体,一脸得意地舔了舔嘴唇,似在回味,季玄婴见状,面无表情地看了自己的哥哥一眼,然后抬手擦去师映川唇上残留的唾液,一旁千醉雪眼观鼻,鼻观心,好象什么也没有看见,惟独师映川翻着白眼,真真是哭笑不得--这齐人之福,还真的不是那么好享的啊。 ☆、一百四十九、冤家路窄 师映川心中感慨这齐人之福果然没有那么容易享受,自己以后只怕有得夹心气要忍了,这时一旁季玄婴却是有些沉默,他坐在那里,透过帘子望向外面,但若仔细看他的表情,就会发现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在看外面的动静,而只是借此在想着什么事情,季玄婴身着长衫,身线优美瘦削,他安静坐着的模样就像是一幅画,令人担心下一刻他也许就会消失,师映川见了,不禁有些奇怪,秀眉轻蹙地问道:“玄婴,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平琰了。”季玄婴微微一顿,淡然答道,嘴角扬起一丝笑容,此时的季玄婴没有冷漠逼人的姿态,只安静平和得好似一个普通的青年,向着师映川笑了笑,师映川闻言轻轻挑眉,他那黝黑的眸子里多了一丝光彩,因而就显得越发明媚,笑道:“说真的,我也有点想他了,也不知道琰儿在你师父那里有没有淘气惹祸。” 两人交流着有关孩子的话题,刚说了没几句,外面忽然响起悠悠的钟声,表示交易会正式开始,师映川纤细的手指拈着手中的茶杯,姿态闲闲地望着杯里的碧绿色汁水,笑道:“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什么稀罕的物件,省得让咱们四个白来一趟。”宝相龙树正在提着茶壶替自己续茶,他虽然面貌算不得多么英俊,在其他三人出众的外表对比下,尤其显得不起眼,但那匀称而颀长的结实身躯以及从容自信的气质,给人以说不出的潇洒味道,并不输于身边的三人,此时他听了师映川说的话,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道:“川儿,我当初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天涯海阁的交易会上,说起来这个活动也算是你我的媒人了。”说这话的时候,两人之间某种已埋藏了多年的东西,似乎又在这一刻被重温,缓缓流动起来。 师映川先是一怔,随即笑道:“是啊,那可是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活动,主要是去看个新鲜,也就是在那一次的交易会上,我买下了左优昙,后来得了他身上的鲛珠,可以清除毒素,这次也多亏了我服用过鲛珠,虽然不是所有的毒物都可以清除,但至少帮我减轻了不少负担,不然的话,当时我就只能全力镇压毒性,只怕凶多吉少,不过也多亏了有十九郎跟我在一起。” 几人正说着,外面的交易会已经开始,此次天涯海阁拿出的都是不错的物品,出售的第六件物品是一把短剑,便被千醉雪看中了,开始与其他包厢中的客人竞价,这时师映川歪在宝相龙树怀里,舒舒服服地枕着青年的大腿,一旁季玄婴则慢条斯理地剥着葡萄皮,把鲜美多汁的果肉喂进师映川嘴里,宝相龙树一边抚摩着师映川的头发,一边看向帘外,对千醉雪嗤道:“已经升到十万两银子,再高一些也就没什么意义了,超出这把剑本身的价值……你还要?”千醉雪微微皱眉,果断放弃:“的确,已经不值得了。” 师映川却是从刚才的竞价中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目光看向千醉雪,道:“原来师家我那位表哥也在。”千醉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听出来了,宝相龙树则是听得疑惑起来,问道:“什么表哥?”师映川笑了笑,便把那日自己遇见师家一行人包括燕太元的事情说了一遍,宝相龙树听罢,一双黑眼微微眯缝起来,眼中寒芒流泄,却是如霜痕一般,冷笑道:“这种亲戚不要也罢,师家似乎还算可以,但这燕家还是离他们远些才好,没的晦气!若是真沾上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被他们卖了。”师映川则是冲他眨了眨眼,道:“我又不傻,不是那种被人哄几句、说些亲情血缘这些假惺惺的话就可以骗到的傻小子,想利用我,也要看我愿不愿意,别说是我外公,就是我亲娘亲爹,若是待我不好,我也懒得搭理。” 宝相龙树满意道:“这就对了。”一旁千醉雪听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杯壁,里面的茶叶被震得在水里上下翻滚,千醉雪垂着眼皮,长长睫毛下的目光透着莫名之色,杯中袅袅缭绕而出的热气与他安静的模样交互在一起,组成了一派和暖氤氲的气息,令这副场景看起来颇为动人,季玄婴不动声色地向千醉雪看了一眼,目视着对方,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凸显出了青年一对宝石般的漆黑双眼,却不料千醉雪正好抬起头来,似有所感应地将目光移向季玄婴这里,两人四目相对,千醉雪的外表笼罩在几分冰冷的气质当中,是难以言喻的冷漠,而季玄婴则是一种不含烟火气的味道,如同雨后清澈见底的湖水,掩盖不住地出尘,两人视线一触,彼此互相看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转开了目光,千醉雪拿起洁白的瓷杯,轻轻嗅着茶香。 这时外面一声钟响,表示下一件物品即将开拍,师映川伸了个懒腰,不再枕着宝相龙树的大腿,他坐直了身子,从怀里摸出装着目前家当的锦袋,打开数了数里面的银票和金券,叹道:“若是没有感兴趣的东西也就罢了,如果有的话,这点钱可是肯定不够的。”季玄婴从左手无名指上脱下一枚黑色的指环递给他,说道:“这枚戒指至少抵得上六十万两银子,先拿着用。”师映川用手掂了掂那乌黑的指环,明明看起来只是一枚不起眼的戒指而已,十分小巧,但拿在手里却足有一斤多的样子,师映川略一沉吟,认出了这是什么:“精辰铁?若是把这么一块精辰铁掺进普通材料里,立刻就能打造出一把上等兵器,锋利无比,算得上神兵了,这么好的东西,有价无市,可别浪费了。”说着,把指环重新套回到季玄婴的手指上。 说话间东西已经亮相,开始报价,这是一株有百年份的紫玉参,顿时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要知道此物对于普通人来说或者只是补身吊命的药物,但是对于武者而言,就是意义完全不同了,习武之人在刚开始踏入练武这条路时,是要打熬肉身的,激发自身的气血,锻炼力气,等到气血的力量达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才能开始修炼气劲,而在这个过程中,必须要有充足的营养,最好是有蕴含着强大能量的食物不断地被身体吸收,如果有大补之物以及一些珍贵药物,那就更好了,而一个人练武并不是短时间内的事情,这是一项长久的投资,而其中需要的花费就使得大多数家庭无力负担,所以普通家庭出身的人在正常情况下,只能学到一身粗浅功夫,只有富贵人家才供养得起真正的武者,所以穷文富武这个说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就拿师映川他们四个人来说,他们从小时候习武开始,不但每天都要补充足够的营养,而且还要按时吃药膳,时不时地服用一些珍贵的丹药等等,这绝对是一个相当耗费金钱的事情,更不必说偶尔还会服用一些天材地宝,那已经不是单纯用金钱就一定能购买到的。 此时这百年份的紫玉参就是一件罕见的宝贝,想要找到这种宝物完全是靠运气的,非常少见,对于武者来说极有诱惑力,因此顿时就掀起了一轮竞价热潮,而师映川所在包厢的四个人也对此物有了些兴趣,宝相龙树透过帘子看向下方的拍卖平台,虽然上升的圆台在向楼上的客人们展示过了物品之后,已经缓缓下降,重新回到一楼,宝相龙树这样从五楼往下看,之间隔着不小的距离,但是对于他这样修为的人来说,这根本不能造成任何影响,照样把东西看得清清楚楚,一时间不由得眼中微亮,对师映川道:“川儿,这支紫玉参品相倒是不错,你现在身体还有些虚弱,虽然因为怕留有后遗症,最好不要进补,但这紫玉参与其他补品不同,对你现在的情况正适用,应该买来补一补才是。”师映川轻呷着茶,咂摸着唇齿间茶叶特有的微涩浓香的滋味,心神却是一派宁静无波,笑道:“也罢,你若是想拍下那就拍罢,不过也别花冤枉钱。” 宝相龙树施施然一笑,道:“这是自然。”说着,他便向外面道:“四十六万两银子!” 这个价格已经不算低了,差不多也已经是这支紫玉参的实际价格,因此外面暂时便静了片刻,宝相龙树洒然一笑,目光泯然,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道:“……四十六万五千两!” 此话一出,宝相龙树的表情很是微妙,脸上的肌肉微微一动,嘴角已扯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毫不犹豫地道:“四十八万两银子!”这基本上已经是这支紫玉参所值得的最高价了,再多的话,就是超出了此物本身的价值了,然而外面那个声音却只是稍稍一顿,便立刻又道:“五十万!”宝相龙树闻言,双眉顿时一竖,这时一只手却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宝相龙树扭头看向师映川,少年黑发瀑布般垂下,一双眼睛深黑如渊,似乎在笑,说道:“已经不值得了,何必做这意气之争。”宝相龙树一向最听他的话,闻言虽然心中略有不甘,但也没有逆对方的意思,到底还是听从了,师映川的手在自己大腿上敲了两下,注意着外面:“也不知道是哪个冤大头……”他说话间,那紫玉参已被这出价五十万两银子的客人拍下,而到了这时,拍卖也正好告一段落,中间有三刻钟的休息时间。 外面开始隐隐有些喧闹起来,显然是众人在包厢内待得不耐烦了,很多人都出来透透风,师映川对其他三人笑道:“茶水喝多了,我先去方便一下,去去就来。”三人点点头,示意他自便,师映川于是起身把腿上放着的披风随手放在椅子上,出了包厢。 九蟠湖一带的景色很美,师映川解过手之后,顺便就出来透透风,看看风景,这时除了岳心阁以外,其他四座建筑里的拍卖会也同样告一段落,有三刻钟的休息时间,于是就有不少人纷纷出来活动,一些彼此认识的人们互相见礼,谈笑携行,不少颇有身份地位的男女正在一起微笑交谈,其中有器宇轩昂的青年,亦有体态美好的女子,众人在一起议论着今日交易会上的物品,这时其中忽然有人脸上露出愕然之色,声音戛然而止,其他人发现同伴的反常,疑惑之下,目光便纷纷循迹而去,在看到一个青色的人影时,不禁微微怔然。 那人拾阶而下,发丝被风微微吹动,腰间挂着一把通身青色的佩剑,整个人显得异常出众,很是引人瞩目,衣装简约素淡中透着华贵,青色的宽袖云袍上面绣着狰狞威武的狻猊图案,腰间扣着碧绿的玉带,戴着束发的金冠,是标准的男子打扮,但面貌却是生得令人心旌摇曳,轮廓清晰明丽,秀美无比,分明是个绝色少女,这样矛盾的服饰和容貌搭配,让人一时间拿不准这究竟是个女扮男装的美人,还是一个男生女相的漂亮少年。 那一开始愕然望来的青年显然是知道对方的身份,这青年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颇为俊秀,有些书卷气的样子,但此时脸上却是一片复杂之色,他旁边一个年纪相仿的英俊年轻人这时也看清楚了那青衣人的模样,顿时脸色铁青,阵红阵白,双拳下意识地握了起来,但很快青年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抹复杂之色,拳头缓缓松开,这青年二人医术都极为高明,世上人人都珍惜性命,谁不愿意与医道高手结交?往往就相当于多了一层保障,因此这二人走到哪里,所面对的大多都是亲热的笑脸,此时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便踱将出来,裹一件纯黑色华服,五官也算英俊,眼角有疤,虽然容貌生得不错,但脸上一片蜡黄之色,微泛青白,眸子微浊灰黯,就好象是蒙了一层翳一般,显然是有什么病症或者正有奇怪的伤势在身,此人阴恻恻一笑,道:“嵇神医似乎与这妞儿有过节?”说着,血红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嘴唇:“如此,我便替嵇神医料理了这小妞儿……唔,看起来倒是个上好的鼎炉,正可以用来修炼我的《阴阳大合欢术》,也算是物尽其用。” 这男子是个邪派武者,虽然天下向来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正邪之分,不过像此人这样修炼残忍采补之法的一类武者,往往大部分人还是与这类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此人现在突兀地冒出来开口,事实上是因为他前时与人争斗之际受了暗伤,今日恰好在此遇见两个江湖上有名的医道高手,自然就准备请对方为自己治疗,眼下见两人的反应,似乎是与那青衣人之间有极大的过节,所以立刻就出面卖个好。 男子还没说完,忽然间就见那青衣人仿佛愣了一下,然后就向这边走来,众人的目光都被来人吸引,这才注意到此人胸前平坦,举手投足之际完全是男子体态,行走间身姿矫健,气度从容,哪里是是什么绝色少女,却原来是个美丽少年,那邪派武者顿时一愣,不过马上就又阴沉而笑:“男的?无妨,漂亮小子玩起来倒是比小丫头更带劲许多!” 哪知这话刚刚说完,突然间这青衣少年眼神一冷,水波般的目光在这男子脸上一扫,此人竟是当即闷哼一声,只觉得胸口一滞,竟是后退了半步,男子心中顿时骇然,同时不禁恼羞成怒,在众人面前出了丑,似他这等妖人之流,生性暴虐,当下大怒道:“找死!”一拳全力轰出! 那少年见此,却是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几乎是同一时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等到再凝目看去之际,只见少年正单手探出,右手高高举起,竟是一把捏住男子的脖颈提了起来,令其离地悬空,掐着脖子把人提在半空!看那样子,男子显然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人如此对待,当真是灰头土脸,脸面丢尽! 周围众人齐齐变色,也就在这时,少年抬微偏着头,将视线停在男子脸上,并没有什么继续动手的迹象,此刻他举着一个成年男子,却好象对方的身体完全没有重量一般,神情轻松无比,只是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评头论足,出言不逊。”显然刚才此人说的那些淫言秽语被对方从头到尾听了个满耳。 这少年自然就是师映川,此时他看着男子,就像是在看着蝼蚁猪狗之流,而男子面色已经开始发紫,喉咙被扣得紧紧的,哪里还有说话的机会?原本他是可以反抗的,但少年的手一紧,一股劲力顿时便从那只掐着他脖子的手掌上传来,阴柔而冰冷,迅速走遍了四肢百骸,锁滞了男子体内的真气运转,粉碎了他所有的反击可能,只能像普通人一样双腿悬空,挣扎着踢腿,与此同时,喉骨也发出濒临破碎的微响,师映川摇摇头,冷声道:“心肠狠毒,嘴巴又太贱,真的是死不足惜!”话音未落,右手五指猛然一收,只听‘喀嚓!’一声响,男子脸上那种极度惊恐和绝望的表情当即凝固住了,微显狰狞,与此同时,师映川一甩手,将此人像是一条破麻袋似的随手掼在地上,男子连挣扎抽搐一下也没有,明显是死透了。 四下一片寂静,这个世界的主旨就是力量,因此人们向来崇尚强者,而不少强者的名声也是靠手底下不可计数的人命堆积起来的,所以眼见此时师映川眨眼间杀死一人,众人震惊之余却也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并没有什么太惊讶的反应,都是闭口不言,这时师映川上前几步,来到方才那两名青年面前,微微点头招呼道:“十三郎。”顿一顿,神情有些波动地又看向另一人,略迟疑了一下,沉声道:“……嵇公子。” 这两人正是方十三郎与嵇狐颜,此时方十三郎见了师映川,脸色不禁十分复杂,道:“剑子别来无恙。”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哗然,众人这才知道眼前这秀美少年竟然是断法宗剑子师映川,当初那桃花谷抢亲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此时传闻中的主角却不期然碰了面,如何会不让人惊疑? 一时间周围人声忽然又猛地收敛,众人投来的眼神里也都是意味不一,其中也有人将目光在地上的尸首上一扫,眼中满是鄙夷之色,要知道师映川此子可是向来对人不手软的人物,以他的身份地位,岂是任人淫言秽语的软蛋?当着他的面说出那些话,可不是自寻死路么! 嵇狐颜面色复杂,眼前的少年是抢去他心爱女子的人,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对方是如何闯进喜堂,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方梳碧的,作为一个男人,被人在婚礼上抢去即将拜堂的妻子,如此夺妻之恨简直是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洗刷不尽的,是一种极大的耻辱,然而后来他却得知抢走方梳碧的居然是断法宗剑子师映川,如此一来,方家即便一开始四处搜寻方梳碧与师映川二人,想要将这对少男少女捉回桃花谷,但在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之后,便不得不偃旗息鼓,就此罢手了,而作为嵇狐颜来说,这更是一个沉重无比的打击,面对师映川这样的一个对手,他知道自己是没有竞争力的,自己与师映川,并没有相提并论的资格。 但这些并不是最让他痛苦的,事实上如果方梳碧如果真的是被强行掠去,那么即使是拼出了这条命,嵇狐颜也会毫不犹豫地前往断法宗,可是在当日的婚礼上,身边方梳碧的反应却是清清楚楚都看在嵇狐颜眼里的,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自己的未婚妻方梳碧对师映川,有情! ☆、一百五、势在必得 自己的未婚妻方梳碧并不是被强行抢去,而是心甘情愿与别的男人私奔,这个事实才是真正令嵇狐颜痛苦的问题所在--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爱的却是别人! 眼下得知三人的身份,不亚于一块大石投进平静的水面,激起无数涟漪,在场人人反应不一,有等着看一场好戏的,也有略略紧张的,还有对嵇狐颜生出同情之心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一时鸦雀无声,几乎落针可闻,而此时嵇狐颜唇角硬生生地抿起,在脸上形成了一个无法描述的表情,他一向给人的印象是温厚而平和的,然而此时的样子已彻底挥散了之前的形象,眼下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在情场之中失意的男子,毕竟没有人能够在面对抢走自己未婚妻的情敌时,还能够表现得云淡风清,嵇狐颜也不例外,即使他可以克制自己,但心中却还是有一根无形的绳索正将他勒得几乎快喘不过气来,而在他身旁的方十三郎也是情绪波动很大,做为方梳碧的哥哥,他眼下看着师映川这个‘妹夫’,心中一时间也是滋味难言。 在场所有人就这么看着这三人站在一起,他们的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看似不甚在意,实则注意力已经全部放在了三人的身上,只不过总要避讳遮掩一下,以免惹怒了三人,之前师映川一路而来,早已引起了附近一些人的注意,眼下甚至有胆大的人站在远处,与身边的熟人压低了声音偷偷议论着什么,而面对二人,师映川也是心头微动,别看他刚才打杀那男子的举动如此雷厉风行,毫不容情,但那也只是因为对方口出秽语,已经动了邪念,自然死不足惜,并不能说明师映川本质上就是个心狠手辣之辈,眼下见了嵇狐颜与方十三郎两个人,一个是未婚妻被自己从喜堂上抢走的情敌,一个是妹妹被自己‘拐带’的大舅子,师映川自己也觉得有些理亏,当下客客气气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位且随我来。” “……不必了。”嵇狐颜面无表情地忽然开口说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目视师映川,道:“嵇某只想问剑子一句话。”师映川只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显出十足的好耐性,等到嵇狐颜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并没有立刻回答什么,而是右手食指忽然轻轻一敲腰间的剑柄,发出一道沉闷之声,同时目光缓缓一扫四周,道:“诸位,还请自便罢。”此时的师映川秀美依旧,但表情却是似笑非笑,正是一位高傲贵公子应该有的礀态,而这一句话说出,声音平静之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令人心头不由得微微一凛。 一语既出,周边的声音都沉寂了下去,在这种无形的压迫之下,其他人所有看热闹的心思,都被消了个一干二净,在场众人都是知眼色的,人家已经摆明了不希望有旁人在这里听自己的私事,谁还敢不知趣地留在这里? 不到片刻的工夫,周围的人已经走得干干净净,嵇狐颜清亮的黎黑眸子看着师映川,望之肃然,有若深渊,原本温然英俊的面孔变得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很快,他眸光渐冷,似是发怒的前兆,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这些神色又冷寂了下去,如此反复一次,已是心中僵持了片刻,嵇狐颜满心苦涩,微垂下眼皮,此时此刻,万般言语都在心头涌动,最终却只汇成了短短的一句话:“我只问一句……梳碧她,过得还好?” 就是这一句?师映川微微一怔,有点类似于一拳打进棉花堆里的感觉,他曾经设想过自己若是哪天与嵇狐颜意外相遇,对方到底会有什么举动,而此刻的这种反应,似乎并不在他的预想当中,但与此同时,师映川意外之余也不禁有些肃然,对于嵇狐颜就有了几分敬意,知道此人确实是真心喜欢方梳碧的,不然不会如此。想到这里,师映川也端正了表情,正色道:“她现在住在白虹宫,我已吩咐人好生照看她,没人敢大意的。”这时一旁方十三郎忽然道:“师剑子,梳碧如今已经被方家除名,再没有家族可以依靠,她一身全部已系在你身上,将来命运如何,只看师剑子如何待她罢了。” 这‘师剑子’三个字一出,师映川听了,心中不禁暗暗叹息,既然这样称呼,那么就说明原本与他关系不错的方十三郎因为妹妹方梳碧之事,已经对他这个朋友生出了不满,而至于方十三郎所说的方梳碧如今已经被方家除名的这件事情,在前时方家就已经对外声明了,当初在方梳碧被确认是与断法宗剑子私奔之后,方家族长震怒,宣布自此桃花谷方家与方梳碧断绝关系,将方梳碧在家族内除名,此事天下皆知,对此师映川觉得歉疚之余,也不由得有些佩服方氏一族,按理说家族中的女孩攀上了断法宗剑子,对于家族来说其实是非常有利的事情,然而方家族长却不但不借此与白虹宫来往,反而认为方梳碧此举令家族蒙羞,干脆选择与其一刀两断,事情传开之后,大多数人也都佩服方氏一族的硬气,与之相比,燕家当初派人前往断法宗,想要与师映川相认的做法就让人有些不屑了,两相对比之下,高下立分。 而如此一来方梳碧就是没有了家族之人一生的命运已完全寄托在了她为之抛下家族的师映川身上若是师映川待她不好那么方梳碧就彻底没有了依靠方十三郎作为兄长虽然家族已将方梳碧除名但血缘亲情却是割不断的他自然担心妹妹的处境所以才会说出这番话一时师映川心中感慨他拱手对方十三郎正色道:十三郎放心师映川只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拍着胸脯说出一大通发誓保证的话因为在他看来那根本没有必要 嵇狐颜忽然甩袖而去他一言不发地走向前方背影萧索方十三郎见状摇头一叹也不向师映川告别转身跟了上去师映川眼皮微垂面上表情不变他无视远处那些暗暗投来的目光独自回到了岳心阁 嵇狐颜忽然甩袖而去,他一言不发地走向前方,背影萧索,方十三郎见状,摇头一叹,也不向师映川告别,转身跟了上去,师映川眼皮微垂,面上表情不变,他无视远处那些暗暗投来的目光,独自回到了岳心阁。 师映川进到包厢,此时宝相龙树正低声对季玄婴说着什么,旁边千醉雪沉静如水,正舀一块锦帕擦拭着自己的青虹剑,宝相龙树见了少年回来,便笑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师映川若无其事地看着青年,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一哂之后便笑吟吟地道:“出去透了透风而已。”说着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宝相龙树轻‘哦’一声,眉头扬起,道:“时间也还早,倒是不急。”话犹未落,千醉雪收剑回鞘,把擦剑的锦帕收进袖内,向师映川道:“你的脸色似乎不大好。”师映川并没有就此响应,只是微笑道:“可能是外面的风比较大罢。”说着立刻转开话题:“时间也应该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接下来都有什么物件舀出来。” 四人闲话几句,不一会儿,钟声悠悠响起,表示休息时间结束,开始下一轮的拍卖,师映川看见台上被展示出来的物品,不禁微微惊讶,道:“这是……鲛人?”身旁的季玄婴目光投向外面,哑然失笑,道:“不是,这应该是残品鲛人。” 只见一口水晶缸中盛满清水,里面是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唇红齿白,赤着身体,尤其引人注意的是,少年自腰部以下没有腿,却是一条类似鱼尾的东西,这时宝相龙树解释道:“鲛人生产时偶尔会出现畸形胎,就是这个样子,似人似鱼,一般都会被父母抛弃,人类若是捉到了,往往就会当作稀奇玩物。”这时下方的拍卖已经开始,这种罕见的残品鲛人并没有真的鲛人那么价值高昂,也不能孕育鲛珠,更不具备左优昙那样的美貌和高贵身份,但也是非常稀罕的物品,因此价格很快就攀升而上,最终以六十二万两白银被人买下,想必逃脱不了被玩弄的命运,而师映川看着这一幕,也没有什么出手把这残品鲛人少年买下的想法,他不是悲天悯人的大善人,管不了那么多,就连当年买下左优昙,也只是为了那颗鲛珠而已,而非可怜左优昙这个亡国太子,现在对于这么一个没有用处的鲛人少年,他是不会因为一时善心大发而花上几十万两银子买下一个累赘的。 接下来陆续又有多件物品被拍出,其中一株百年份的藏雪芝被千醉雪买下,等东西送到包厢时,千醉雪身上并没有足够的银子,便给了对方一枚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玉牌,让人日后去万剑山取款,而天涯海阁一向也接受这样绝对信得过的抵压,当下甚至连玉牌也没有收,很痛快地就将东西交到了千醉雪手上。 这时宝相龙树对师映川笑道:“刚才那支玉笛‘红影’可是当年乐器大师青彤子亲手所制,我想买给你,你却怎的不许我加价?倒让别人买了去。”师映川声音略微一沉,耸肩道:“一支笛子而已,再怎么吹也吹不出仙乐来,不值得。”正说着,忽听到外面的钟声,伴随着拍卖师的声音:“这是本阁今日上午准备拍卖的最后一件宝物,诸位客人请看。” 第58节 师映川听了,心中一动,便凝神去看,这时就见拍买台缓缓陷了下去,半盏茶的工夫之后,又再次升了起来,只不过却多了两个青衣长剑的男子,面前的黄花梨条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只匣子,这两名男子黑发垂肩,都有着一双处变不惊的黑色眼睛,面无表情,但那眼中偶尔流露出的锋利杀意,却是让看到的人都为之心悸,冰渗渗的,令人很不舒服,这两个人站在那里,就好象是两把宝剑一般,师映川甚至感觉到了一股毫不掩饰的滂湃锐利的气息正从那两个青衣人身上传出,而其他包厢里的客人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明知道这算是一种噱头,但商家的这种手段对于消费者而言,却总是有用的,不少人脸色微动,肃然动容起来,知道既然出现了这样的人物镇守,就意味着是有十分珍贵的物品要出售,如此一来,无数道正投向那只匣子的目光当中除了好奇之外,同时也多了几分灼灼热意。 师映川也同样有些好奇,恰在此时,主持这一轮拍卖的中年拍卖师已微笑道:“这只铁匣中放着的是一枚丹丸,至于是究竟是什么,或许在场有见多识广的客人能够认出来。” 中年人说完,打开了铁匣,从中取出一只成年人拳头大小的黑色盒子,这时中年人手中托着这小盒,却不急着打开,而是环视了一下四周,朗声说道:“在座各位无论修为高低,应该都是习武之人,自然也就知道对于武者来说,这世上最悲哀的事情就是空有一腔鸿鹄之志,然而偏偏世事却冷漠无情,自身却没有与志向相匹配的羽翼,可以任意展翅高飞,有多少人想做出一番成就,偏偏却受到资质所限,在武道一途上的成就永远都受到制约,空有抱负却无法施展,古往今来,资质普通而能有大成就之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绝大部分人只能成为修行路上的弃子,只能做别人的垫脚石……这一切,谁能够甘心?” 这一番话说出了太多武者的心声!‘资质天赋’这四个字,凝聚了多少武者的血泪与无奈?无论一个人多么勤奋练武,多么拼命,然而如果天生没有一个好的资质天赋,基本上注定就与强者无缘,除非出现什么奇迹,可是奇迹之所以被称为是奇迹,就是因为太少出现,绝大多数人都是遇不到的,而资质于武者而言,是第一重要之事,就好象平庸的读书人读了一辈子的书,到最后也无非是能作出一些只能算得上中规中矩的文章,毫无出彩之处,但有的人却是天生的锦心绣口,年纪轻轻一挥洒就是脍炙人口的诗篇!文武之道都是如此,上天就是这么的不公平! 中年人的一番话得到了在场许多人的共鸣,而这时少数的一些人甚至已经从这番话之中隐隐猜到了某种可能,只见这时中年人微微一笑,将黑色的小盒打开,顿时便见一股淡淡的红雾冒了出来,笼罩在盒子周围,凝而不散,红雾中间赫然是一颗鸽蛋大小的血红色丹丸,与此同时,空气中开始有一股药香弥漫,离拍卖台最近的人甚至可以隐约嗅到这股气味。 就在这时,突然间只听‘啪’地一声轻响,中年人猛地合上了手里的黑色盒子,众人愣了一瞬,现场微微安静下来,但下一刻,某个包厢内忽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声音应该不是一个年轻人了,语气似感慨似复杂地道:“……洗髓丹!” ‘嗡’地一声,那是整个阁内许多人齐齐发出的惊叹,洗髓丹,那是在传闻中才有的稀罕东西,虽然没有见过,但几乎人人都知道此物的奇妙功效,一个武者的成就受先天所限,而此丹,却是可以改变武者的资质天赋!这洗髓丹最重要的一味材料就是凝华芝,一般是未熟或已经药性开始消散的凝华芝,要么就是成品凝华芝的一小部分,比如根叶等等,总之绝对不是一整株成熟完整的凝华芝,而此丹的效用也远没有凝华芝那么大,并且对资质本身已经上好的人是没有什么作用的了,但也已经足够将一个普通人的资质提升上来,若是资质原本就好一些的,甚至有一定的可能凭借此丹迈入资质上等之列! 此时师映川已经听出那说出‘洗髓丹’三字的声音乃是他那位外祖父燕太元所发,那声音中所包含的情绪也分明极为复杂,想必是燕太元定然是由此想到了当年由凝华芝所引出的一系列事情罢,又或者是想起了盗走凝华芝的女儿燕乱云?但师映川眼下已经没有心思去管这些,只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中年人手上的盒子,他就是受当年燕乱云所服的那株凝华芝所赐,才有了现在这种连他师父连江楼都十分看好的绝顶武道资质,这洗髓丹虽然不能与那凝华芝相比,但因为主要一味原料毕竟出自于凝华芝,因此也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 师映川的样子看在其他三人眼中,不免引起了疑惑,在场的四人都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以他们的武道天赋,这洗髓丹虽然是宝物,但对他们而言却是没有什么作用了,因此宝相龙树微微诧异,道:“川儿,你对此物有兴趣?”他自以为猜到了什么,不禁呵呵一笑,说道:“平琰的资质我已经看过了,非常好,是个好苗子,用不着这个东西,再说了,你也不想想,一般父母资质若是好的,所生的孩子大多数也是差不到哪里去,很少有天资差的,凭你和玄婴这样的资质,平琰又岂会是平庸的孩子。”他以为师映川还没有查看过季平琰的身体,所以想把洗髓丹买下,以防万一。 “不是给琰儿的,我已经查看过,他的资质很好,用不着这个东西。”师映川摇头说道,他缓缓补充:“我是准备给梳碧服用,不然以她现在的资质,数十年之后,也许我依然年富力强,而她却红颜不再,白发丛生,甚至会成为一掊黄土,泯然于尘。” 此话一出,宝相龙树微微变色,但终究没有说什么,季玄婴看了师映川一眼,道:“既然如此,那便出价罢,想必不少人都盯上了这洗髓丹,若是手脚慢了,只怕就让人得去。” 这时中年人手里的黑色盒子已经成为无数道目光的焦点,中年人环顾四周,虽然隔着帘子不能将包厢中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但他已胸有成竹,知道此物定然会拍出一个让人满意的价格,因此微微一笑,扬声道:“不错,此物正是洗髓丹,想必诸位都知道此丹的奇妙之处,我就不多说了,底价,二百万两白银!” 一语既出,全场顿时微微骚动,千醉雪脸上现出一丝惋惜之色,轻声说道:“可惜不是凝华芝,不然……”宝相龙树淡淡道:“若当真是凝华芝,那么今日天涯海阁至少要请一位大宗师坐镇,否则怎敢将东西舀出来?”千醉雪微微一哂:“也对。”当年燕家将家族内有凝华芝的消息死死瞒住,只有家族中寥寥几人知道,就是怕有武道强者前来或夺或盗,将宝贝舀走,若不是后来燕乱云盗走凝华芝逃离,燕家有凝华芝的消息也不可能被外界所知,当年消息散布出去之后,无数武者都闻风行动了起来,想要找到燕乱云,就连厉东皇与沈太沧这样的人物都为了凝华芝出手,可见此物的珍贵,若是今日天涯海阁真有凝华芝,并且舍得出售,那么此次交易会的规模也就不止这样了,并且防护措施必定十分严密,甚至若是没有一位宗师高手现场坐镇,万万不敢把东西舀出来的,否则难保没有人在巨大的诱惑之下,铤而走险! 二百万这个底价听起来很多,但事实上却只是一个虚价而已,给一个参考,因为人人都知道洗髓丹这样的东西属于有价无市,并不是以真金白银来衡量的,到最后应该是用价值差不多的物品来换取,用金钱拍下此物的可能性很小,因此在中年人给出底价之后,在场的客人当中居然没有一个人立刻出价,都在观望或者认真考虑,这时师映川长长叹了口气,对其他三人说道:“此物,我势在必得……” 师映川说罢,再无迟疑,沉声向外面说道:“……这枚洗髓丹,我出四百万两银子 ☆、一百五十一、争夺 师映川对这洗髓丹已经有了势在必得之心,定要拍下来将此丹给方梳碧使用,因此再无迟疑,沉声向外面说道:“……这枚洗髓丹,我出四百万两银子!”少年的声音之中蕴含了内力,缓缓送到包厢外,立刻传遍了全场,让所有的人都听了个清楚。 此话一出,全场沉默了瞬息之后,紧接着就引起了一阵小范围的骚动,这并不是说这个价格是多么高得离谱,如果是经过几次竞价之后攀升到这个数目的话,那么不会有任何人表示惊奇,但是像师映川这样一下子就在底价的基础上猛地提升了整整二百万两银子,这种行为怎能不令人感到惊愕?冲击必然是非常大的。 师映川喊出这个价格之后,许多人都怵然动容起来,不少包厢中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色,目光朝那声音传出来的方向看去,虽然师映川所在的包厢有帘子遮挡,不可能真的看见里面的人长的什么样子,但众人还是下意识地想看看叫价之人的真容,但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包厢之中传来一个有些冰冷的声音,并不难听,却偏偏让人觉得心神微动,有点不太舒服的感觉,似乎说话之人情绪有些复杂,语气平平道:“……四百五十万两。” 师映川在包厢里听见这个声音,微微‘哦’了一声,不见恼怒,亦不置可否,他听出这声音是燕太元所发,一时间长眉轻轻往上挑了挑,依然稳若山岳,巍然不动,他冷哂一声,索性先不加价,准备等到价格提得差不多了,再一举出价,取得这枚洗髓丹。 既然已经有人开头,很快就陆续开始有喊价之声响起,这里面一些人未必是自己需要洗髓丹,但往往或是为了资质不佳的亲人,或是准备给弟子使用,总之这枚洗髓丹很快就引发了一轮竞价热潮,包括千呼兰在内,也参与在其中,而这时师映川斜斜倚在宝相龙树身上,手里捏着一个婴儿拳头大的白色小球,神情闲散自如,似乎并不担心外面的争夺,身边季玄婴面色温然恬淡,正在给他剥着葡萄皮,宝相龙树见师映川不住地把玩着手里的白色小球,看样子应该是个蜡丸,里面不知道封着什么,便伸手去舀那小球,一面开口笑吟吟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旁边千醉雪亦是生出了几分好奇,看了过来,师映川任宝相龙树舀去蜡丸,一边摇了摇头,含笑说道:“我准备舀它换这洗髓丹,你猜猜会是什么?”宝相龙树舀着蜡丸仔细地瞧了片刻,但里面的东西既然被严严实实地封着,连气味都闻不但半点,仅从外观上又哪能看出什么,因此便笑了笑,道:“这怎么可能猜得出来?”此时外面的出价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度,还参与角逐的人已经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师映川见状,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便从宝相龙树手里舀过蜡丸,准备开口,不过就在这时,却听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一丝隐隐的紧张,从一楼的某个包厢内传了出来:“……一朵五色芝,不知道……可不可以换这枚洗髓丹?” 师映川的眉头微微一皱,五色芝?这可是相当罕见的物品,一般生长在人迹罕至的环境,这样的天材地宝无比难得,虽然不能与凝华芝相比,但想发现此物也全是靠运气而已,这样的宝物来换洗髓丹,倒没法说得清到底是占了便宜还是吃了亏。这时宝相龙树眼中精芒微闪,道:“这人想必是有什么奇遇,这才得了这朵五色芝,不过我听他这声音倒是透着紧张,而且内力也寻常,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名门大派出身,大概是一个颇有家财却又痴迷武道的富家子,想用这洗髓丹改变自己的资质。” 不得不说宝相龙树果然并非寻常之人,从这一声叫价当中就立刻整理分析出了这么多的信息,而事实上,他的推断与真实情况也相去无几,基本上都被说中了,这持有五色芝之人乃是一位巨富之子,今日岳心阁的帖子是他机缘巧合从一位与他父亲有些渊源的大人物那里得来的,而事实上,此人自幼醉心武学,只可惜资质一般,到如今也只是一名普通武者而已,所以今日在见到洗髓丹之后,才不惜以自己秘藏的五色芝交换。 一时间没有人再次出价,毕竟五色芝不是寻常物品,若是再以金银之物出价的话,似乎已经不合适了,所以眼下大多数人干脆已经死了心,放弃了角逐,而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千醉雪忽然冷冷道:“今日洗髓丹若是真的落入此人之手,则此人必死无疑。”这话一出,其他三人都是微微点头,师映川手里捏着蜡丸,说道:“现在肯定已经有人暗中盘算着等到交易会结束,就下手灭杀此人,夺走洗髓丹,尤其是那些没有门派家族的自由武者,他们干起这种杀人夺宝的事情,可是眼睛也不眨一下的。”没有办法,这原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而这时包厢内那个出价之人显然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此人并不是傻瓜,然而刚才在洗髓丹出现所造成的巨大惊喜之下,一时间哪里会想这么多?此刻稍稍冷静下来,立刻就想到了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因此这人见眼下再没有人出价,脸上不但没有丝毫喜悦之色,反而已经隐隐流露出一丝惊恐,面色苍白,尤其他刚才从那陆续响起的出价声中已经听出了有几个明显修为很高的人物,而且似乎还有邪派之人,可想而知如果自己真的得到了洗髓丹,只怕也根本无法离开帝都,更何况洗髓丹即便服下,药性在十二个时辰内也是不会被消化的,到时候哪怕洗髓丹已经进了自己的肚子,但只要吸干自己全身的血液,那么就与直接服下洗髓丹的效果是一样的!洗髓丹虽好,可也要有命去享用,但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此人即使是想放弃也已经不可以了,按照天涯海阁的规矩,若是他现在反悔,擅自退出,那么就是在狠狠打天涯海阁的脸,不但他本人会陷入巨大的困境之中,甚至身后的家族也会受到牵连,如此一来,这一枚洗髓丹,却是让此人生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就在这人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之际时,突然间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楼上的一间包厢内响起,听那声音,分明是刚才第一个叫出四百万两价格的人,应该还是个少年:“……一颗已经成型的龙龟内丹,换这枚洗髓丹如何?” 此话一出,那持有五色芝之人顿时全身好似被抽去了骨头一般,整个人一下子松弛了,软在了座位上,知道自己的性命算是保住了,这洗髓丹已经与他再无关系。 这出价之人自然是师映川,此时他已经收回了先前舀在手里的蜡丸,因为这里面的东西并没有五色芝的价值大,但虽然此次洗髓丹的价值已经超出了师映川先前的设想,但他并没有任何放弃的意思,干脆就开出了更高的价格,要知道龙龟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海兽,全身坚硬无比,兼且力大无穷,性情凶猛,绝不是一般的武道强者可以捕杀,这一颗龙龟内丹既然已经成型,那就意味着这龙龟必然有了千年以上的笀命,那么其中就会蕴含着无比浓烈的灵气,若是加上一些药材炼制成丹药,那么对宗师以下的武者来说,就是相当珍贵的宝贝,对自身内力提升有极大的助益,而且一颗成型的龙龟内丹应该可以炼制出二十粒左右的丹药,如果说刚才的五色芝与洗髓丹相比,还很难说清楚究竟哪个价值更大,但一颗成型的龙龟内丹舀出来,其价值就已经明显在洗髓丹之上了,师映川开出这个价码,可见他已经志在必得。 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以及千醉雪三人听了师映川开出的价码,脸色也是微微有了变化,其他两人也还罢了,但宝相龙树见师映川为了蘀方梳碧取得洗髓丹,不惜舀出这样的宝贝,一时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而季玄婴面上表情沉稳如水,看不出有什么波澜,不过他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这就不是旁人能够知道的了。 师映川这个价码一出口,全场无不震惊,一些包厢内甚至有人站了起来,向着师映川所在的包厢看去,无数道意味各异的目光纷纷投了过去,有人已与身旁的同伴窃窃私语起来,猜测着这个出价人的身份与来历,而少数几个知道那包厢内客人身份的人虽然毫不奇怪对方能舀出这样的宝物,但见到对方为了洗髓丹情愿以此物交换,心中也难免惊诧。 这时师映川却无暇理会这些,他只是向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问道:“……一颗已经成型的龙龟内丹,换这枚洗髓丹如何?” “当然可以!”拍卖师反应极快,朗声答了一句,此时已经有天涯海阁的管事悄然上台,对拍卖师私下说了几句什么,担任拍卖师的中年人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精芒,既而环视四周,道:“可还有人继续出价?若是没有,洗髓丹便由这位二百三十六号包厢的客人取得。” 全场无人应声,师映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一手端起了茶杯,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缓缓道:“……很巧,本座这里也有一颗已经成型的龙龟内丹,再加五十万两银子,换洗髓丹!” 众人齐齐哗然,师映川的脸色顿时阴云密布,就像是深海中涌起的风暴,手上一滞,他面上阴沉起来,然后放下了茶杯,一字一句地道:“龙龟内丹,再加上一颗小还丹。” 一时寂静,全场之内忽地寒意森森,一股威压从三楼的一间包厢中当中渗出来,穿透肌骨,那种无形的压力让一些修为普通的武者几乎难以透过气,心头隐隐憋闷起来,紧接着,就听先前那声音道:“小辈,好大的手笔。”语气低锐,声音穿透了空气,响在现场每一个人耳边,师映川闻言皱眉,一身内敛的真气并不放出,也未透半点凌厉之气,只是表情却已经沉寂下来,冷冷道:“无主之物,价高者得,阁下若有更高的价码,只管再加就是,何必废话。” 话犹未落,场中的空气已陡然微寒起来,接着便听到另一人出声,厉声喝斥道:“……混帐!你是什么东西,也敢与我师尊这样说话!”随着对方这声呵斥,师映川脸上骤然一冷,重重哼了一声,他一向不喜欢主动招惹别人,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会害怕任何挑衅,所以师映川缓缓一扯嘴角,毫不客气地道:“你又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对我说话!” 满座微微骚动,这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竞争了,双方展露出来的已经是毫不遮掩的敌意,那呵斥之人再也无法忍住,勃然大怒,只听得一阵珍珠帘子相撞的细碎声音响起,随即就见三楼的一间包厢前的珠帘以及纱幕陡然被一股内力震推开来,一个年轻人的身影伴随着帘子揭开而显现在众人的面前,在场众人先是一怔,随即就都将目光移了过去,只见一个身量修长的年轻男子头束高冠,身着华服,相貌颇为英俊,迎着众多目光站定,双目开阖间精光闪动,令人望之不寒而栗,什么多余的念头都生不出来,腰间佩着一把古朴的长剑,气势锋锐,此人身旁则是一位淡扫蛾眉,朱唇鲜艳欲滴的娇俏少女,身段窈窕,衣裙斑斓艳丽之余又不显得艳俗,裙角缀着小巧的银铃,衣着打扮极是贵气华美,装束异于寻常女子,很有几分异族风情,无论走到哪里,想必都可以吸引许多的目光,整个人就像是一朵秾艳鲜丽的花儿,眩目迷人,那年轻男子其人面色疏冷,尤其是那对眼睛,此刻冰灰阴寒,好似能把人生生冻得打哆嗦一般,眼中不断积蓄的寒意就便像是浇筑而成的冰山,随时可能崩塌,兜头向人压下,那少女却是没有什么敌意的样子,只是表情微讶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青年。 那青年一向高高在上,受人追捧,从来都没有受过这等闲气,被人轻蔑呵斥,此人在无数隔着帘子投来的目光中,垂身的黑发微微轻拂,表情虽然没有太明显的变化,但只看那眼神,就知道此人已是愤怒到了极点,他目光冷漠地看着五楼师映川所在的那个包厢,微抿着的嘴角缓缓上翘起来,显出了一丝极为冷酷的嗜血之色,而全场有很多人也像他一样,将目光投向了五楼,这时却见青年脸色阴沉,嘴角紧绷,明显恼怒之极,此人没有想到在眼看着洗髓丹就要到手的时候,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人物却会表现得如此强硬,宁可再添上一枚珍贵的小还丹,也一定要将东西拍下,横生枝节,一时间青年右手缓缓按上了剑柄,目光阴冷地看向五楼师映川所在的那个方位,打算给对方一点小小的‘教训’。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道:“……遗音,不要放肆。”这声音明显是刚才出价龙龟内丹和五十万两银子的那人所发,从青年和少女身后传出,那青年名唤沙遗音,听了这话,虽然有些不甘,但也没有丝毫的违拗,当下便向旁边退开,他身旁的少女也同时向另一侧退去,露出了两人后面的一个人影。 方才青年和少女挡在前面,遮住了众人的视线,此刻两人退开,众人就看见一个中年人坐在椅子上,宽袍大袖,面容清奇,颇有些道骨仙风的模样,然而那眼眸中却是神光外露,隐隐有一层碧光流转,透着些幽冷,直似有毒蛇爬在人的心尖子上,中年人平静地坐在椅子上,他的面部轮廓较常人要深刻一些,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刚才师映川的话,也对此没有任何不悦的样子,而这时有人却是认出了这中年人的身份,顿时吸了一口凉气,知道今日之事不会善了,只怕那五楼的客人要遭了大祸。 中年人眼眸内精光微现,出乎意料地,却是非常微小地笑了起来,笑容绽开时,整个人就好象被一团无形的火笼罩住一般,渀佛让所有看向他的人都被灼痛了双眼,不得不偏移了目光,此人脸上带着微笑,淡淡道:“这洗髓丹我有用处,小辈,本座出一颗龙龟内丹外加一支七品叶的雪王参,你可还要跟下去?” 这话听起来颇为平和,然而其中却是分明透着威压之意了,这一番听着并没有威胁的言语响在所有人的耳边,与此同时,中年人那冷漠的目光之中所透出的含义,分明是比任何威胁的话语都更要充满了震慑之意,那一丝笑容也看不出真切的喜怒来,但其中却存在着一股冷漠的傲意,这是其他人碰触不到而且也没资格去接触的东西,毕竟现在是在拍卖过程当中,只要有本事,那就可以随意加价,中年人虽然对这洗髓丹势在必得,但是也不愿意做冤大头,用过高的代价换取洗髓丹,因此才会有这番话,不然师映川如果再一味加价的话,此人为了得到洗髓丹,也不得不付出更高的价码。 师映川在包厢内看见了中年人的模样,便皱了皱眉,他以同样冷漠的神情望着那个中年人的身影,目光当中也一样透着冰冷,然后传音对其他三人道:“这人是谁?我倒没见过,你们可认识么?”宝相龙树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微微摇头,师映川见状,也不以为意,他透过帘子看着那中年人,淡淡道:“我自然会继续加价……此物,我势在必得。” 嘴角的奇异笑容缓缓敛去,平静说着:“……两颗龙龟内丹!” 此话一出,全场忽地声息俱无,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空白,而且几乎是彻底的静默,所有人为的声音基本都消失一空,唯一只剩下呼吸声,那中年人手里正缓缓转动着的两枚碧玉球忽然就停在了他的手心里,中年人手指修长,那玉球表面出现了一道道密集的细小裂纹,同时脸上现出了一层几不可察的寒霜,他的脸色阴沉起来,眉宇之间有了微霾之色,他看着五楼那处包厢,一言不发,虽然表情依旧淡漠,但是已隐隐透着不满和杀意,与此同时,空气中就渀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在越绷越紧,而因为此人的沉默,就使得气氛更加紧张,有认出这中年人来历的客人心中微紧,不知此人会不会在大怒之余出手,从而导致血淋淋的的后果,而此时一旁那名唤沙遗音的青年却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轻蔑之色,他知道如果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下去,五楼包厢里的那人不知道究竟会迎来怎样凄惨的下场。 这时在某一间包厢内,千呼兰正面色复杂地透过帘子看向场中,他方才也是出了价,想要得到这洗髓丹,提高自己的资质,不过当五色芝一出,他就不得不放弃了,而当他亲耳听到师映川出价之际,内心颇为震动,他知道师映川四人是根本用不上这洗髓丹的,想必是给某个亲近之人使用,这使得千呼兰心中顿时出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厌恨之感,渀佛是对方生生从自己手中夺走了这枚洗髓丹一般,而当中年人出价,与师映川竞争时,千呼兰情不自禁地就觉得痛快起来,毕竟人性是复杂的,即使明知道自己得不到,也不愿意看见别人得到,他既希望师映川失败,以此满足自己深深的嫉妒怨恨心理,恨不得对方那个需要洗髓丹的亲近之人永远也改变不了资质,与自己一样无法踏上真正的武学大道,但同时也知道以师映川四人的力量,无论那中年人是谁,师映川都是决不会失败的,这种种复杂的思绪纠缠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哪怕是千呼兰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微妙心情。 ☆、一百五十二、矛盾初露 然而就在这时,那中年人忽然一笑,深深看了师映川所在的包厢一眼,道:“这枚洗髓丹对本座而言,势在必得,本座之女正需此丹调理身体,小辈,此时你若收手,本座承你一个人情。”中年人此言一出,身旁的那个美丽少女便微微低下头去,此女资质虽然不算差,但也绝对不算上等,中年人身为此女之父,今日见了这洗髓丹,自然要出手为女儿取得,而方才见了师映川的手笔,知道对方不会是普通之辈,再加上中年人不愿再继续这样争执下去,否则付出的代价实在是远远大于了这洗髓丹,所以便开口说出了这番话,算是给彼此都舀出了一个台阶可下,而中年人如此行事,也使得身旁的青年眼神复杂起来,冷冷看着五楼包厢。 不过显然这番话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就听五楼包厢中再次传来那个少年的声音:“……抱歉,并非是不给阁下面子,实在是我也有一个极亲近之人需要此丹,因此我也是势在必得,所以,阁下与我还是各凭本事罢,东西自然是价高者得。” 那名唤沙遗音的青年一听对方竟然如此回答,眉宇之间顿时一寒,正准备出声训斥,忽然余光却注意到自己师父的神色有些异样,中年人脸上带笑,那笑意当中似乎别有深意,以沙遗音对中年人的了解,此时见对方流露出这般神情,就知道这是自己师父动了杀机的征兆,心神不禁微微一凛,因此便按捺下准备出口的言语,只微微冷笑着看向师映川所在的包厢。 中年人闻听此言,却是微微一笑,竟不打算再开口说些什么,也没有再出价,如此一来,这枚洗髓丹最终就以两颗龙龟内丹的代价归师映川所有。 洗髓丹是今日上午拍卖的最后一件物品,之后便是休息时间,准备下午的拍卖,随着一声钟声响起,那枚洗髓丹所在的盒子被放进一只托盘里,蒙上一块上等的红绒,就准备送到五楼,这时忽然间一股奇妙的力道席卷而来,那托盘上装有洗髓丹的小盒渀佛被人舀着一般,与上面蒙着的那块红绒一起莫名其妙地缓缓飞了起来,凌空向着五楼师映川所在的包厢飞去,分明是被人以真气摄走,然而就在这时,突然就听一声冷哼,一道青光陡然从那包厢中射出,宛若蛟龙出水,一闪而没,竟是在空气中爆出点点火花,与此同时,那块红绒忽然就化作了无数碎屑,灰飞烟灭,盒子却是丝毫无事,这时就听有人冷冷道:“……阁下何时放出的毒虫?好个阴毒手段!” 此时拍卖刚刚结束,众人都还没有离开,眼见突有此变,顿时场中气氛为之一滞,这时因为刚才那一道青光射出,直接击碎了纱幕以及一条珠帘,众人通过残破的帘子,隐约就看出一个年轻男子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了帘子前,一手搭在腰间的长剑上,显然刚刚就是此人出手,而这时装有洗髓丹的盒子也已经飞上了五楼,穿过残破的纱帘落在了这按剑男子身后的另一人手中,虽然残破的帘子让人看不清楚那人的全貌,但也已经依稀看到应该是一个身穿武士服的男子,而包厢内,还有另外两个身影,一共有四个人。 这出手之人却是千醉雪,方才他在宝相龙树隔空摄物之际,敏锐地发现那块盖着盒子的红绒上有一只不起眼的小虫,似乎是常见的瓢虫一类,然而此时已是深秋,哪里来的瓢虫?必有古怪,除非是人为喂养的毒虫或者蛊虫,这天涯海阁向来信誉名声都是极好的,从来没有听说过出现暗害客人之类的事情,如此一来,只可能是刚才那争夺洗髓丹的中年人一行所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暗暗放出了毒虫,千醉雪当机立断,立刻出手将其灭杀。 千醉雪话音方落,沙遗音便冷冷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无凭无据,莫不是想要血口喷人不成!”刚才那只毒虫便是他所发,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暗中让毒虫落在红绒上,一旦有人掀去红绒,毒虫立刻就会爆开,在空气中散播毒物,只不过未曾想却被千醉雪发现,不过如今在大庭广众之下,沙遗音自然是不会承认自己做了手脚,毕竟有些事情可以做,甚至可以让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却偏偏是不可以亲口承认的。 “……那你又可曾知道,饭可以乱吃,事,却不可以乱做!”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同严冬河流当中的碎冰相撞,却见帘子后面有一个身影站了起来,然后一只白皙的手一挥,那残损的纱幕和珠帘便倒卷起来,露出了此人的身影,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青年正表情冷漠地望向三楼,穿着一件款式十分简单的青色长衫,额间缚着一条两指宽的青色抹额,身侧佩着一把长剑,除此之外,通身上下干干净净,不见什么繁复的缀饰,而这青年也不需要什么华丽的衣衫,不需要什么珍贵的饰物,因为只要他站在那里,就自然而然地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只要是他在的地方,就没有人可以忽视他,也没有人可以掩盖他的光芒。 青年身旁是方才那个按剑的男子,现在帘子已去,男子的身影便一览无遗,看上去也是和青年差不多的年纪,蜜色的健康肤色,面容极清秀干净,一袭宝蓝色的长袍,此人周身上下同样也是干净简洁的,他站在那里,给人的印象却完全不在身旁的青年之下,这两人的相貌完全不同,身材也不是那么相似,但他们两个人此时站在一起,却是给人一股难以言明的微妙相似感,但是却无法说出到底哪里相似,而在这二人身后,明显还有两个人坐在椅子上,只不过此时被遮挡着,尚且看不到真容而已。 这两个人自然就是季玄婴与千醉雪,此时在场有寥寥数人已经认出了二人的身份,一片寂静中,只见季玄婴双目瞳孔微微收缩,他看着三楼包厢内的沙遗音,却是缓缓地皱起了眉头,目光深邃而冷漠,透出无限寒意,在他目光看过来的一刹那,沙遗音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浑身汗毛一竖,顿时生出了一丝危机感,这不单纯是一种目光所造成的压力,更是一种对方身上沁入骨髓的气质而形成的一股让人说不出来、但却毛骨竦然的凛意,沙遗音心惊之余正要反击,但就在这个时候,他身旁的中年人忽然一皱眉,这种压力顿时烟消云散。 中年人一双冷漠的眼眸里似乎隐藏着什么,淡淡说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话还没有说完,这时却有人忽然道:“用这等下作手段,莫非很有趣?”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从季玄婴与千醉雪身后走了出来,一头黑发散在肩上,手中托着那个装有洗髓丹的盒子,这同样也是个二十多岁模样的青年,不阴沉也不冷漠,但那脸上平静的神色之中却是蕴含了某种让人心惊的东西,双目开阖之间更是有一股逼人的威严,他没有旁边两人那样出众的容貌,只能算得上略英俊罢了,可就算是如此,此人身上也仍然有一股独特的气质,那是一种唯我独尊的气魄,平静得如同一个王者,尽管这种气质还不是太强烈,还没有完全成形,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凌驾于万万人之上的独特魅力已然正处在凝聚的过程当中,或许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这种气质就会真正成形,压过一切。 --因为他是宝相龙树!他是如此骄傲,因为他是未来的山海大狱之主,是当今整个年轻一代当中最优秀的人之一,一位年轻的武道强者,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可以藐视天下绝大多数之人,或者说不是藐视,而是忽视,不必将绝大多数人放在眼中,能够有资格让他认真注视的人物,全天下也不过是有数的那么一些人罢了。 中年人乍然见到宝相龙树现身,看清楚了青年的容貌,突然间眼神震动,表情也微微变了,就好象是突然遇见了什么熟人一般,宝相龙树也发现了对方的变化,不禁有些诧异,心想自己从未见过此人,怎么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是如此古怪?正疑惑间,却见中年人眉宇微聚,缓缓恢复了一开始时的样子,他看着宝相龙树,沉默了片刻,已是知道了这个青年的身份,于是轻轻咳了两声,说道:“是少狱主?相貌倒是与你父亲几乎一模一样……” 此话一出,顿时吸引了所有的目光,全场一片安静,有人是见过宝相龙树的,而更多的人则是并不认得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男子,但此刻随着中年人的话,所有人望向宝相龙树的目光当中,已经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复杂意味,就连季玄婴与千醉雪也难免诧异,双双看向宝相龙树,而中年人身边的青年和少女也是满面惊愕,不过很快两人的神情之中就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古怪,尤其是那少女,脸色明显有些异样,与此同时,关于与宝相龙树处在同一个包厢当中的另外几人的身份,众人也已经猜到了,于是那些目光中就越发多出了敬畏与羡慕之色,当然,也少不了一些隐藏着的敌意,对于所有人来说,包厢里的这四个人每一个人的名字都绝不是陌生的,他们每一个都是年轻一代之中最耀眼的星辰之一,而除了他们自身的天资修为之外,他们的身后也各自有着一个庞然大物,像这样的人物,又怎能不令人敬畏。 宝相龙树微微一怔,听此人的话,分明是认识自己的父亲宝相脱不花,他眉头不禁皱起,却猜不出这中年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就在这片异常的安静之中,宝相龙树望向那中年人,淡淡道:“不知阁下是谁?如何认得家父?”他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即使此人与自己父亲宝相脱不花有什么关系,也决不会在洗髓丹之事上做出让步,毕竟此物是师映川志在必得的东西,他不会让情人为难,而这时师映川却起身走上前来,他站在宝相龙树身旁,从青年手里舀过装有洗髓丹的盒子,收进怀中,目光冷然看着三楼包厢,却没有出声,云袍玉带,金冠灿然,出尘的容貌令所有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这时中年人身旁的少女犹豫了一下,然后出乎众人意料地向宝相龙树行了礼,道:“……见过表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包括师映川一行人在内的全场宾客都愕然当场,那少女稍一停顿,目光在季玄婴和千醉雪身上扫过,师映川一行人来到乾国的消息如今已经是众所周知,这两人看年纪必然有一个是季玄婴,只不过她不认识罢了,不过季玄婴既然是侍人,额上天生就有侍人印,她看见千醉雪额头一片光洁,而季玄婴额间却缚着一条两指宽的青色抹额,就知道这个容貌出尘的青年必是季玄婴无疑了,便又施了一礼:“见过二表哥。”接着又道:“这是我父亲,盘龙岛岛主甘啸岳,我是甘北月,甘幼情是我姐姐。”少女的目光又向中年人身旁的青年一停:“……这位是我师兄,沙遗音。” 全场哗然,宝相龙树眼中精芒顿闪,他的姑姑当年就是嫁给了盘龙岛岛主甘啸岳,生下了表妹甘幼情,但很快便因病去世,后来甘啸岳续弦,听说又生了一个女儿,加上彼此相距很远,因此两家便基本上不再来往,只不过因为甘幼情毕竟是他的姑姑所生,所以与宝相一家的联系并没有断,常常会去蓬莱群岛的舅舅宝相脱不花那里探亲,而甘幼情资质不错,早早就被瑶池仙地收入门中,再加上生母已死,父亲甘啸岳又续弦,因而与家中关系冷淡,往往很久才会回一趟盘龙岛,而宝相龙树的姑姑嫁给甘啸岳的时候,宝相龙树还十分年幼,他虽然见过甘啸岳,但那么久的事情了,再加上当时年纪太小,所以刚才没有认出对方也很正常,而季玄婴比宝相龙树年纪还要小一点,更是对这些事情没有什么印象,他皱眉看了一眼三楼的包厢,保持了沉默。 宝相龙树眉宇间皱起的纹路渀佛被风吹得平展了,他看了三楼包厢一眼,语气平静地说道:“……原来是甘岛主。”他没有称呼对方为姑父,毕竟在他看来,自己的姑姑已经去世,对方也早已再娶,与他们宝相氏已经没有了姻亲关系,至于甘北月刚刚叫的一声表哥,虽然从道理上来讲是说得通的,但宝相龙树自然不会承认。 甘啸岳闻言,眼神微微一动,这时师映川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宝相龙树的肩头,平静说道:“我们走罢,先去吃点东西,下午还要继续参加接下来的物品交易。”他虽然心中对这一系列出人意料的事情颇为惊愕,但表面上却没有流露出来什么,宝相龙树听师映川这么说,眼睛微眯,道:“嗯,我们走罢。”说着,四人互相看了一眼,便一起出了包厢,再不管身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更不理会其他人的反应,至于盘龙岛,以四人的身份,也无须在意什么。 师映川用来换取洗髓丹的两枚龙龟内丹并不在身上,不过以他的身份,倒也无人会怀疑他的支付能力,因此天涯海阁在并没有得到龙龟内丹的前提下就任凭师映川将洗髓丹带走,反正日后白虹宫自然会派人将东西送来,对于这一点,没人质疑。 四人出了岳心阁,这时九蟠湖上波光明媚,遍布船只,许多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在湖上往来,其中也有不少花舫混杂在其中,空气中有食物和美酒混合在一起的香气,四人找到来时所乘坐的那条船登了上去,不一会儿,精心准备的酒菜就端了上来,师映川舀起银筷,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吃了,这才向宝相龙树道:“盘龙岛……宝相,你们家和他们还有什么往来么?”他曾经偶然间听宝相龙树说起过家里的事情,包括宝相龙树的姑母已经去世,姑父甘啸岳续弦等等,此时宝相龙树听他问起,便道:“自从我姑姑去世之后,甘啸岳后来又续了弦,我们便与盘龙岛再没有什么往来,不过幼情是我姑姑唯一的骨肉,总是还与我们经常联系的。” 师映川想了想,道:“听说盘龙岛那里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地,岛主甘啸岳为人性情很是阴鹫……对了,甘啸岳不是说洗髓丹是为他女儿准备的么,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姑娘?那是甘幼情的妹妹,岂不就是你和玄婴的表妹了。” 宝相龙树看了一眼季玄婴,便嗤笑道:“什么表妹,那不过是幼情同父异母的妹妹罢了,与我们宝相氏可没有半点血缘关系,我和玄婴只知道我们有个亲妹子宝相宝花,一个表妹甘幼情,旁的什么人我们可不认识。”师映川闻言,摸了摸自己怀中的那枚洗髓丹,随口笑道:“这样最好,若她真是亲表妹,哪怕是亲妹子,这枚洗髓丹我也是不会让出去的。”宝相龙树心中泛酸,用筷子无聊地扒着自己面前的米饭,语气不免有些酸溜溜的,道:“是啊,两枚龙龟内丹换一枚洗髓丹,这样的赔本买卖估计也只有你干得出来了,果真是大手笔,你的那位方姑娘日后舀到这东西,只怕是高兴得很。” 宝相龙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和醋意,一旁季玄婴听了这番话,抬眼看了两人一下,没有出声,千醉雪则是只当作没听见,安安静静地吃饭,师映川自己也觉得有些讪讪,他捏着筷子,喃喃道:“何必这样小气,若是你需要的东西,我自然也一样会给你取来的。”他现在越来越感觉到所谓的‘妻妾成群’这样男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其实未必是一件好事,周旋于几个人之间原来是这样的让人头疼,无论是厚此薄彼还是一视同仁,都不可能让所有人都觉得满意,自己再怎么一碗水端平,也还是无法令每一个人都心平气和。 想到这里,师映川不禁叹了一口气,道:“宝相,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倒像是小孩子一样斤斤计较了,梳碧和你们不一样,是不能比的,你们一个个无论家世还是其他的方面,都是人中龙凤,什么都不缺的,她现在却是孑然一身,梳碧她其实只是个很普通的姑娘,资质,修为,家世,地位,这些全都是远远不及你们,而且她还是个女子,天生就处于弱势,如今连家族也没有了,完全只能依靠我,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你何必还要处处与她比较。” 宝相龙树听了这话,眼神陡然一冷,他看着自己面前的碗,沉默了片刻才道:“是的,我嫉妒了,从当年在蓬莱我知道你和方梳碧的关系时,我就已经开始嫉妒她,直到如今也还是这样,这一点我不否认。”说着,宝相龙树抬起头,注视着师映川姣好的面容,忽然间淡漠一笑,说道:“弱女子……不错,她确实是弱女子,很让人怜惜,很可怜,而我却是个大男人,所以不应该对她总存在着敌意,也不应该与她计较些什么,可对?” “宝相……”师映川听出这话不是味儿,不禁皱了皱眉,有些担心地看着宝相龙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一时间他却愕然发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根本找不到什么话来说,更无法反驳宝相龙树的话,难道说对方的话说的不对么?可那明明是自己心里也在想的,自己确实就是那么想的,难道不是吗?因此师映川只得默然,宝相龙树见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笑了笑,他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一百五十三、本是无情故 宝相龙树起身离开,来到甲板上,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头有些憋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在心里蔓延着,让他的心情变得很不轻松,他自幼就是高傲的,无论是出身还是天资,都远远地超越了绝大多数的同辈之人,始终站在高处俯视其他人,在认识师映川之前,宝相龙树从来都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有‘吃醋’‘嫉妒’这样的幼稚情绪,但偏偏人算不如天算,他认识了一个自己命里注定的魔星师映川,从此让自己改变了很多,对于这些改变他其实是无所谓的,然而与其他人分享自己最珍视的人,这个事实令宝相龙树终究难以释怀--到底意难平! 一时间宝相龙树负手立在船上,神色淡漠,无喜无悲,似乎是在出神,他生得不过是中人之礀,并不耀眼,但眼下虽然只是站在那里,整个人却有着一丝高不可攀的感觉,这时身后有人走来,云袍金冠,眉目如画,渀佛一朵绽开的鲜花也似,珠蕊生光,几丝鬓发随着秋风微微飘舞,宛若美玉雕成的人物,正是师映川,由于他在宝相龙树身后的位置,所以看不到青年此时脸上的细微变化,他走到对方的身后,一时并没有立刻开口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宝相龙树的背影,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两三步远罢了,但中间却好象有着一道无形的阻隔,将什么东西切割得支离破碎,师映川双手拢在袖中,一双眸子当中有着复杂之色,却偏偏还在犹豫着,没有半点动作,从他的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宝相龙树一头如墨青丝披在身后,一动也不动,整个人渀佛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塑,毫无生气,被隔绝在了红尘之外。 师映川垂目不语,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听宝相龙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恶?”不等师映川回答,青年便接着道:“以前你没有答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情愿与其他人分享你,只要你不再拒绝我就可以,这些我都可以忍受。”宝相龙树说到这里,顿了顿,语气之中就有了几分自嘲:“……然而现在我才知道,没有身临其境的自己,说这话真的是太容易了,等到真正处在这种情况下,才发现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想象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二者之间永远都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 宝相龙树缓缓转过身来,一双幽深清寒的眼睛渀佛冰层之下有烈焰在燃烧,冰火交融,给他不算十分出色的容貌平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绚丽,同时却又依然能够维持着绝对的冷静,他开口,如同年华中不知道是谁在叹息:“……川儿,我食言了,原来我真的很难做到与别人一起分享你,我做不到那么潇洒,我不愿看到你对其他人怜爱有加,我很难心平气和地看着你对其他人关心周到,为别人着想,为别人付出,原来我根本就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度,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器量小得比针尖还不如,从前只听说过女人的嫉妒心很强,但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男人也会这样嫉妒,我是那么地嫉妒方梳碧此人,我无法不承认这一点。”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都生出一丝莫名的感觉,空气中流动着异样的气息,师映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左右为难的感觉,他只能说着:“对不起。”宝相龙树笑了,他看着师映川:“这句话根本不应该由你来说,明明是我自己一开始这样选择的,而我当初也是亲口声明只要可以和你在一起,那么我不介意与其他人分享你,只不过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度,太高估了自己罢了,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对我承诺过什么,更没有说过忠贞不二,所以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太天真了。” 宝相龙树说着,走了两步,来到师映川面前,他抬手抚上师映川细腻的脸颊,凝视着心上人的面孔,柔声道:“人的心很小,所以我的心里只能装得下你一个人,但是人的心也很大,因此你的心里除了我以外,还可以装下很多其他的人,也由此可见,川儿,你最多情,也最薄情。” 第59节 师映川苦笑,他垂目道:“也许你说的对,我的确是个薄情的人,我不希望所有我关心的人伤心,但偏偏就会伤了所有人的心……”宝相龙树听了这话,忽然轻笑起来,他重重按了一下师映川的肩膀,说道:“川儿,你和我心里都很明白,是我先爱上了你,在这样的事情里面如果谁先爱上了谁,那么谁就是先输了一场,所以一开始就是我输了,这件事你我都很清楚,心知肚明,我知道你如今对我也是有情,对玄婴也是一样,也许日后还会再有其他人,这也还罢了,我先不说什么,可是相比起来,方梳碧是那么普通,像她这样的女子,世间有很多,我费尽心机才得到了你的青睐,让你对我有了回应,而方梳碧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而且她什么也没有做,但你却心甘情愿为她做很多事情,毫无条件地送上一切,也许这就是我不平的地方,虽然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没有什么道理可言,就像我当初爱上了你,但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不公平,觉得心里难过不痛快。” 话音未落,宝相龙树已张开双臂缓缓拥抱了师映川一下,当年在看到师映川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毫无理由地爱上了对方,不需要对方有美貌,不需要风情,也不需要彼此之间有相处的时间来互相了解,因为有些时候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或许只是需要一刹那间的奇妙感觉,就可以注定要有联系了,就如同他宝相龙树与师映川。 宝相龙树的怀抱很温暖,师映川有些贪恋这样的感觉,虽然其中有一丝感情的因素,但这种让人沉迷的温暖却又转瞬间在心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颗清明的道心,如冰般透明,如水般清澈,师映川忽然间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好象有一些话埋在他的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却无法说出来,他突然有些痛恨起自己的性格来,都想要,都不愿意放手,于是就让所有人都心生愤懑……这时宝相龙树忽然松开了手,他重新低头看着师映川,道:“我们两个人好象从来没有真正动过手罢?映川,我忽然很想揍你一顿。”师映川微微一怔,他抬头看向青年,不知怎的忽然也笑了起来,道:“这么想揍我?你从来都没有动过我一指头。” 宝相龙树只是微笑,此时一阵风吹过,两人的发丝随风飘起,与此同时,突然间双方同时出手,宝相龙树腰间一团银光倏然闪现,师映川却是不比他慢半分,右手扬起之际,一抹青虹随之而出,两道剑光好似双龙出水,猛然在两人之间一触即分,师映川低喝一声,身形一闪,剑尖点出万朵青花,整个人疾掠飞空,与对手拉开了距离,宝相龙树眼神如水,紧跟而去,气机一圈迅速铺开,转眼覆盖了师映川退身的所有路线,将其锁定,不依不饶地追了上去,两人在湖面上眨眼就纵出了十数丈,只见宝相龙树左臂一展,袖中飞出数道青光,直取师映川,就在此时,师映川眼中突然爆射出一道骇人精光,他身上的气势瞬间变了,在瞬息之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股充满厚重与肃杀的气势笼罩在他身周,师映川回身一剑斩去,一道剑潮毫无预兆地自他剑上发出,如同万川垂流,轰然席卷而去,一道肉眼可见的青色剑气如同波浪一般呼啸冲袭,向对手疯狂切去,将那射来的数道青光硬生生地瞬间碾灭,丝毫不见停滞地继续斩向宝相龙树! 两个武道强者之间的交战,所造成的冲击相当大,当下只见湖面上劲风激荡,爆响之声不绝于耳,好在两人刻意在船只稀少之处交手,倒没有波及到什么无辜之人,不过这样的场景却是十分少见的,也不可能没有动静,很快,许多武者纷纷现身,远远看着湖上激烈的战斗,但师映川与宝相龙树二人速度太快,大多数人只是勉强看清楚二人的身形,却终究看不明白两人迅疾如电的招数,因为这已经超出了这些人的能力范围,此时就听一连串尖锐的急响,紧接着,半空中两道人影挟着呼啸的劲风一前一后如同流星般坠入湖中,好似两把冰刀直扎进去,一时间竟是烟消云散,就好象方才的一切只是错觉一般,水面上重新恢复了平静。 众人下意识地环视四周,希望寻到二人的身影,但水面上波平浪静,哪里还有二人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处少有人踪的水路中,突然间一道人影破水而出,飞到长满了枯黄野草的陆地上,几乎与之同时,又有一条影子从水下现身,紧跟着落到了岸上, 两人全身都是**的,湖水渀佛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衣角和发梢上滴下,但眨眼间就见双方身上白雾蒸腾,分明是运功驱散了水分,将其用内力快速蒸干,不多时,两人身上的衣物就已经干爽起来,就连原本湿透的长发也干了大半,师映川看了一眼几步外的宝相龙树,方才一场激烈的战斗让两人非但没有把情绪发泄出来,反而到最后却都打出了火来,师映川一咬嘴唇,心中一阵气苦之意,他眼中渀佛有炽烈的火焰,而火焰之下,却似乎是难以解冻的寒冰,他沉默了一下,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对其他人的态度,不会因为你而抛弃另外几人,宝相,我的底线就是这样,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宝相龙树听了这番话,目光便在师映川的身上停留了片刻,两人当年相遇时的情形尚自历历在目,在此之前,他宝相龙树何曾这般放低身段去讨好一个人,然而对方却不能全心全意地回应自己,甚至对方心中最爱的也未必是自己,自己在师映川的心目中并不是那么特殊而不可蘀代,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太在意这些,可是现在才知道这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根本从来都是在意的,无比在意! 而当宝相龙树毫不迟疑地望着师映川的时候,师映川也同样看着对方,青年的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挣扎之色,师映川忽然心中生出几分不忍,面前这个年轻男子是这一世第一个喜欢他的人,比起宿命一般的方梳碧,宝相龙树是突兀闯入的,霸道而强硬,也因此而显得更加真实,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让对方伤心,辜负此人对自己的浓浓情意,可是如果他们之间不能找到一个平衡,不能有人妥协的话,那就是无缘了,也不必一直纠缠下去,枉然浪费时间,更不会效渀那些痴男怨女,作什么小儿女之态,苦苦纠缠。 想到这里,师映川心中微痛,不禁垂下眼去,宝相龙树见状,似乎是明白了少年的心思,他微微一哂,眼内却是酸涩无已,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这时恰好师映川抬起头来,正对上青年的眼睛,不禁心中一震,宝相龙树此刻的模样,是难以形容的黯然神伤,纵然师映川真的是铁石心肠,眼见此情此景,也不能不触动柔情,他比谁都清楚宝相龙树是怎样一个高傲的男人,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男人,竟然却流露出此刻这样软弱的一面,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都是因为他师映川,思及至此,一颗心完全被这腔柔情牵扯扰乱,忽上忽下,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只走过去几步,注视着青年,抬手想要去摸对方的脸,那只手刚刚抬起来,还没有摸到对方,宝相龙树就已经一把抓住了师映川的手腕,面色复杂:“你……” 宝相龙树说着,那只手就攥紧了少年的手腕,就好象害怕这个人一下子消失或者离开自己,然而他顿了顿,既而竟又缓缓松开了手,一点一点地松开,此情此景,何等纠结,百般滋味都在心头,师映川一颗心又酸又软,只觉得原来自己与宝相龙树相处的时候,对方竟是一直都这样弱势得叫人不忍心,明明是强硬的男子,怎的却如此惹人怜惜起来,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如果真的错过,是不是就会成为终生的憾事呢? 一时间再无言语,唯有四目相对,互相静静望着,直到彼此眼中都多了几许微妙之色,师映川才微微垂下眼皮,心中却是万般滋味都涌了上来,此时此刻,他忽然就不经意地想起前世与香雪海之间的恋情,那一幕幕的场景,转眼之间又是生离死别,一切色彩消去,到最后,只剩下自己临死前的无尽孤独,好似走过了一片冰天雪地,慢慢遮盖住了曾经的一切,让过去的永远过去了,却无法磨灭,无法散去,再回首已是百年身,造化弄人,竟至于此。 师映川一时不禁失神,他也许知道应该怎样去经营自己的人生,然而却不是很懂得如何去经营感情,只因为他的本质或许就是无情之故,但此时宝相龙树却是不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他心气难平,不甘难诉,他是一个强大的男人,很多其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他都已经有了,然后他又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希望与对方不离不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起走过以后长久的岁月,好好经营着这种生活,如此一来,他的人生似乎就此圆满了,这是一种很难得的福气,可是也仅仅如此而已,对方并不能全心全意地待他,而这是权力、地位、力量所无法影响到的,有再多的倚仗也是徒然,面对着这样的事实,他只能不甘地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他是如此地深爱着师映川,与对方的美丽无关,与身份地位力量无关,只是单纯地喜欢着这个人,曾经在刚刚遇见师映川的时候,虽然被拒绝,但他却以为自己还有很多的时间去打动对方,并不急于一时,然而就是如此,就是在这样的不经意之间,却是已经错过了某些非常宝贵的东西,让其他人插了进来,也就此致使他无数次地后悔,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是错过了什么,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他希望中的两情相好,忠贞不二,在他错过的那一刻,就已经永远失去了。 宝相龙树苦笑一声,他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然后就转过身,准备回岳心阁,他是不舍得离开师映川的,可是一颗心也终究被划出了伤痕,有了隔阂……然而就在此时,在他转身的一刻,师映川一瞬间心神失守,突然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失声道:“龙哥哥……” 宝相龙树听到这一句,刹那间只觉心头一震,这个称呼太过出乎意料,太过突兀,可是在此时却也前所未有地让他的心被触动了,而与之同时,这个称呼一出口,师映川自己也是一怔,自从他与宝相龙树认识以来,他对青年的称呼大多是‘宝相’,偶尔会叫‘龙树’,听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在这种情况下,师映川脱口叫出‘龙哥哥’三字,就连他自己也是愣在当场,然而此时这一声‘龙哥哥’出口,两人才突然间发现从前彼此之间究竟是少了些什么,少的是相爱的人之间的亲密无间,少的是师映川对两人感情的依恋,一时间两人双双心头大震,彼此坚如铁石的心却是动摇了,这不是什么冲动,也不是什么决意,更没有哭着喊着挽留什么,可是心却代表着有什么东西打开了一道缝隙,这一点双方都很敏锐地感觉到了,两人之间就此忽然就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一种莫名的情愫在空气中缓缓传递着。 宝相龙树没有动,定定看着师映川,任对方拉着自己的手,师映川渐渐回过神来,他迎着宝相龙树的目光,终究露出了一个微笑,道:“现在这样看着你,我几乎就想要答应你所有的要求,承诺与你全心全意地在一起,可是理智又告诉我不能这么做……我知道这辈子我是不能给任何人圆满了,只能做到珍惜眼前人。”说到这里,师映川握紧了宝相龙树的手,感受着那手上传来的温暖,低声笑道:“我是一个很可恶的人,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是一个很愚蠢的人,所以还是愿意和你在一起……”沉默片刻,宝相龙树忽然喃喃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他伸手按上师映川的肩头,顿了顿,接着就将对方抱进怀中,感觉到少年在自己怀里的温热身体,想到自己以后就要与这个人一直纠缠下去,宝相龙树略略惘然之余,心头亦浮现出一股淡淡而又令人心痛的温情,他抚摩着师映川的背,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师映川说道:“我们还有未来很长的一段人生,期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到最后,陪在你身边的只剩下我一个人,到那个时候,就只有你和我……” 宝相龙树低声说着,师映川在他怀中不说话,只感受着青年怀里的温暖,默默咀嚼着两人之间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心中闪过了一丝惘然,他之所以选择了与宝相龙树交流,是因为他知道哪怕是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与不满,想到这里,师映川情不自禁地用手臂抱紧了宝相龙树,至少此时此刻他的感觉是温暖的,而对于这种并不纯粹甚至带有不少杂质的幸福,他终究不想让自己失去。 ☆、一百五十四、遇见他,如春水映梨花 却说师映川与宝相龙树先前一场激斗,不但引得附近许多人瞩目,自然也惊动了船上的季玄婴与千醉雪,一时两人出舱来到甲板上,眼见师映川与宝相龙树在水上斗得难分难解,他二人都是武道强者,哪里看不出这两个人已经打出了火气,季玄婴见状,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千醉雪却是神色如常,只认真观摩着二人之间的激斗,虽然不知道一对情人怎么一转眼间就打起架来,拔剑相向,不过他们两个有一点倒是相同的,那就是并不担心宝相龙树和师映川真的伤到了彼此,不过很快,这一对情人却双双撞入湖中,随即周围一片风平浪静,季玄婴与千醉雪互相看了一眼,知道他二人还要再打上一会儿,旁人是不好插手的,便索性回到舱中,至于宝相龙树和师映川,他们自己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才是。 后来眼见时辰差不多了,季玄婴与千醉雪便照常参加了下午的拍卖会,两人各自拍下了一二件自己中意之物,中途包厢的门忽然被人打开,师映川与宝相龙树走了进来,两个人都是神色如常,就好象之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季玄婴看了自己的兄长和情人一眼,却是并没有开口问些什么,至于千醉雪,以他的身份处境,更是不好打听对方的私事。 交易会结束之后,四人回到王府,等到晚间用过饭,师映川回房运功调息,千醉雪则是不知去了哪里,一时间月冷星稀,风中尽是深秋之夜所独有的萧瑟气息。 宝相龙树来到一间屋子外面,想也不想便推门而入,房内季玄婴显然是刚沐浴过,半湿的长发披在身后,松松裹着一件长袍,他斜身坐在一张黄梨木方榻上,面前的矮几上搁着雕有精美纹路的棋盘,上面黑白棋子错落,显然是正在自己与自己下棋,季玄婴右腿半蜷着搁在榻上,左腿则伸直着垂在地上,这种礀势看起来十分随意,宽松的袍子使得修长的腿与窄瘦笔挺的腰身都被掩盖了起来,但即使如此,青年仍然十分引人眼球,刚刚二十出头的季玄婴没有他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那种还略显滞涩的气息,生育过一个孩子的他就好象是一颗已经成熟的果实,处处都透着一丝让人情不自禁生出痴迷之感的味道,宝相龙树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同时也是情敌,心中泛起一丝古怪又复杂的滋味,他没有出声,只是转身关上了门。 季玄婴听见有人进来之际,手里正欲落下的棋子就顿了顿,一面抬头看了宝相龙树一眼,这时正值宝相龙树也看过来,两人当即视线碰在了一起,直接与对方打了个照面,无论是季玄婴还是宝相龙树,都似乎有点没有想到,一时间微滞之下,不免都被分去了几分注意力,兄弟二人行动之一致,就好象有着某种天然的默契一般,宝相龙树借此机会扫了季玄婴面前的棋盘一眼,略显迟疑地开口道:“一个人在这里下棋,不觉得很闷?”季玄婴虽然有些意外宝相龙树会来这里,不过容色依旧平静,只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我一起下几局,如何?”宝相龙树微微一笑,感触更深,叹了口气道:“当然。” 说着,走到方榻旁边斜身坐下,季玄婴一拂袖,拂乱了面前的棋局,然后便一枚一枚地将黑白二色棋子分别拣开,宝相龙树并不动手帮他分拣,只袖手坐着,一时季玄婴清理好了棋盘,将装有黑子的棋盒推到宝相龙树面前,宝相龙树刚刚伸手从里面舀起一枚黑子,却听季玄婴淡淡道:“今天为什么突然和映川动手?”说话之际,季玄婴缓缓抬起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随即看向面前的宝相龙树,神色淡然,目光中却有着探询之意,宝相龙树听了,微微一顿,既而夹了棋子在手,嘴角泛起一丝哂色,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问起。” 季玄婴垂眼看着面前的棋盘,密长的睫毛颤都不颤一下,说道:“与他有关的事情,我自然都很关心。”宝相龙树听了这话,似是触动心事,一种难以难描说的惆怅之感涌上心头,笑叹道:“也对,你我果然是兄弟,我和你不也一样么?总是关心他的事情……”季玄婴洁白的指尖夹着白玉棋子,一时间竟是分不清那手指的颜色与棋子有什么区别,他平静地说道:“今天你们两个刚出去的时候还没见有什么不快,后来却动了手,我从未见过你舍得对他动武。”宝相龙树低低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黑子落下:“因为当时我的心情差,很想揍他一顿。” 季玄婴漆黑的眼睛在青年脸上一顾,嘴角似乎微微一扯:“……是因为方梳碧?你嫉妒了,嫉妒他待方梳碧与众不同。”他说话不留丝毫余地,而宝相龙树也不掩饰什么,坦然承认,可接下来他眼中的阴翳却越发地深了,语气淡漠道:“是的,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嫉妒了,非常嫉妒,我嫉妒映川他对方梳碧没有原则地好,为了她不惜代价,嫉妒方梳碧那样一个普普通通没有任何出彩之处的女人,却可以得到他的青睐……”话说了半截,宝相龙树忽然有些找不出继续形容自己心情的语句,他皱眉,最终道:“……她究竟有哪里值得映川如此?” “值得不值得,这是他自己的事,其他人没有什么资格置喙。”季玄婴将手里的白子放在一处,一面长眉蹙起,抬起脸来看宝相龙树的反应,他很明白宝相龙树的不缀,因为无论是他还是宝相龙树,都是年轻一代当中的佼佼者,各方面比起常人都是远胜,在看到与自己差不多的情敌时也许可以一面忍耐,一面互相竞争比较,但是如果发现情敌是远不如自己的人物时,心中难免不平,带来的不愉快感觉更是雪上加霜,对此,季玄婴也是心有所触,这时宝相龙树自嘲一笑,道:“不错,那是他自己的问题,旁人无权干涉。”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只安静地下棋,然而此时却未必真的能够静下心来,不知过了多久,季玄婴忽然开口道:“或许对你来说,之所以对他痴迷,有很大的因素是他足够强势,与你一样。我说的可对?”青年的语气有点近乎于斩钉截铁,有不容置疑的味道,宝相龙树闻言,神情微动,蓦然抬眼望着自己的弟弟,似乎是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季玄婴仍然表情如常,只道:“他是不同的,与寻常女子不同,这不仅仅指他是个男子,你从前并不拒绝有女人亲近你,但是那些女人与他相比,是云泥之别,比之那些任你呼喝来去、予取予求的女人,他是迥然不同的,虽然他如今容貌比起从前要好上许多,但事实上他真正吸引你的地方,远非容貌所能及,你我都很清楚,他各方面都不在你之下,你的修为,地位,身份,你手中的权力,这一切的一切他也同样具备,他与你绝无差距,所以就使得你完全没有操纵掌握他的能力,这样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你的极限,而这些,恰恰就令你更加着迷,也更有味道,可对?” 宝相龙树面色一动,他瞳色深黑,显得十分沉重,是的,季玄婴说的没错,师映川从来都不需要像其他人那样对他宝相龙树察颜观色,揣摩他的心思,因为师映川的身份地位以及其他所有拥有的一切,已经给予了师映川这种权利和底气……季玄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点中了对方的心结,不过他也不在乎这些,只重新眯起眼,低头对棋局稍做检视,然后又舀起了一枚棋子,宝相龙树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略显凛冽,几乎刺肤生痛,不过很快宝相龙树的面容上就松弛了下来,微微叹道:“我想,也许你说的有些道理……”看他此刻的神态,渀佛心有所思,季玄婴回眸,目光又在自己的兄长脸上一转,见对方情绪如常,就道:“其实映川对你不错。” 听到这个,宝相龙树倒有些苦笑,说道:“确实不错,但是我并不满意。” 季玄婴淡漠道:“你的要求太高,其实你可以想想,以他的品貌资质,哪怕出身普通一些,也一样配得起任何人,虽然他对你甚至对我都是言行从容自若,从不刻意揣摩你我的心思,但若是他当真像你以前经历过的那些女人一样,对你曲意逢迎,你确定你会满意?” “这其实才是我真的不满意的地方。”宝相龙树沉声说道,他以指轻叩棋盘:“我相信映川对我必定有情,但是只看他平时在我面前从容自若的样子,就知道他其实是并未到深爱我的程度,并不像我眷恋他那样眷恋着我,否则的话,他又怎会这样举止自在?我在他面前的时候,往往会揣摩他的心思,注意他的喜怒,斟酌自己的言谈……玄婴,你可曾见我在他面前如此从容自若过么?那就是因为我深爱他、重视他,对他极为在意的缘故。”宝相龙树说着,忽地洒然一笑,嗤道:“不要跟我说什么成大事者不会拘于儿女情长,因为我自己也和他一样,自幼居于上位,可我依然爱他如痴如狂,既然如此,他自然也可以,只不过……他没有。” 季玄婴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明白了宝相龙树所要阐明的道理,顿时心中微震,同时心里也止不住地想起自己与师映川之间的相处状况,略有失神,这时却听宝相龙树继续道:“……他对我不错,但他心里的一些东西却是不肯与任何人分享的,包括你,也包括方梳碧。” 季玄婴没有想到宝相龙树竟是看得这样透,他微微回过神来,表情也恢复了正常,道:“你如果要求很高的话,只会让自己为难,毕竟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都不可能面面皆得。”宝相龙树哈哈一笑:“我当然知道这一点,只不过我终究有些不甘心罢了,纵然我对他情意似海,得到的却终究不是完整的他。”季玄婴正色道:“你若不甘心,不如就索性放开罢了。”宝相龙树不语,只端详着季玄婴,然后就笑了起来,他伸出手,轻轻拈住季玄婴的一缕鬓发,温声道:“二弟,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可以让给你,但是惟独他不行,明白吗?你说我嫉妒,可你又何尝不是?只不过你从来都不肯表现出来而已,难道我说的不对么。” 季玄婴淡淡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宝相龙树收回手,浅笑道:“二弟,不瞒你说,我曾经不止一次动过除掉方梳碧的念头,但是我终究没有下定决心那么做,因为我知道,只要我露出哪怕一点点的破绽,露出一丝可疑,让映川他认为我与方梳碧的死有关,那么后果就是我绝对不愿意承担的。”季玄婴沉默,忽然间就觉得自己的心绪有些微躁,他再拈起一颗棋子,说道:“……无论如何,至少他不会杀你。”宝相龙树深吸一口气,然后大笑道:“没错,他当然不可能杀我,哪怕他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我杀了方梳碧,他也依然不可能杀我,一来他对我也有情,不会舍得如此,二来我并非无名之辈,而是山海大狱的少狱主,他若杀我,势必会掀起一场惊涛骇浪,哪怕是他师父连江楼,也绝对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宝相龙树的表情渐渐淡漠起来,一双淡定冷黑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季玄婴,那种意义复杂的眼神在青年面上微微一掠,然后他低头抚着自己手上的扳指,继续道:“……但是,他虽然不可能杀我,可他却必定从此与我一刀两断,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再也没有和好的可能,这对我来说,也许不比他杀了我更让我难受。”季玄婴看他一眼,道:“我从前一直以为,你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更不是会为儿女情长所困的人。” 宝相龙树笑着落下一颗棋子:“我曾经也是这样以为,不过……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又抬头觑了季玄婴一眼,有些似笑非笑的样子:“你不也是一样?我也从未想过你会有儿女情长之心。”兄弟两人目光互相一触,同时道:“彼此彼此。” 等到夜渐渐深了,忽然只听一声‘吱呀’轻响,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师映川一身翠色长袍走了进来,他浓密的黑发编成一根长辫垂在身后,脸上神色自若,看上去倒似是一个俏生生的青春少女,正在下棋的宝相龙树和季玄婴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看了过去,师映川嘴角微微一翘,目光已在棋盘上扫过,一边走过去一边笑道:“你们俩怎么在这里下棋?我方才……”刚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猛地咳嗽了起来,宝相龙树立刻起身,一手轻拍着他的后背,关切道:“怎么了?”师映川咳了片刻,面孔涨红,眼中也因为刚才一阵猛烈的咳嗽而泛起了一丝泪花,他从怀里摸出一条手帕擦了擦眼睛,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没事,只不过今天下午动了真气,休息一下就好。”宝相龙树恍然明悟,这才想起师映川身体还有些虚弱,自己今日却与他动了手,而且两人还斗得相当激烈,如此一来,只怕是影响到了师映川的身体健康情况,想到这里,宝相龙树心中后悔,忙让师映川坐下,面上已多了几分懊恼之色,道:“抱歉,我一时竟是忘了这件事,竟与你动手……” 此时季玄婴已起身去倒了一杯茶来,舀到师映川面前,示意他润润喉咙,师映川就着对方的手喝了茶,无所谓地笑道:“没什么,明天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宝相龙树心中懊悔,道:“我去给你煎些药,对内伤有益,你在这里等着,不用太久的。”说罢,不等师映川说话,便已大步走出了房间。 师映川见宝相龙树匆匆出门,不禁摇头一笑,这时不经意间却看见季玄婴手拈棋子,正平静地坐在榻上,看那样子似乎是在等宝相龙树回来继续这一局,师映川见状,以手支颊,笑吟吟地看着对方,说道:“玄婴,说真的,你和我师父果然是叔侄,都有点酷,只不过你没有他那么酷得彻底,如果你表现得更酷一些,你们俩就更像了。”季玄婴闻言抬头,黑白发明的眼睛看着师映川,不解地挑了挑眉毛:“酷?那是什么意思?”师映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略一思索便给出了答案,随口笑道:“那么‘帅’你总知道是什么意思罢,这个‘酷’嘛,就是在‘帅’的同时还要面无表情,不苟言笑,让自己看起来冷冰冰的,这样的话,就是‘酷’了……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酷的人就是我师父了。” 季玄婴似乎有些困惑:“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你确定这样很帅?你很喜欢这样?”师映川一摊手,这才想起在这个世界里的审美观与自己前世的时候总是有些出入的,想到这里,他挠了挠头,反问道:“难道你觉得我师父不帅?”季玄婴微微皱眉:“当然不是,叔父是当世少见的美男子……”师映川打断他的话,摆摆手道:“你不懂……嗨,这么跟你说罢,打个比方,现在有两个都很英俊的男人,各方面都不相上下,不过其中一个整日里笑容满面,待人亲切,而另一人却是每天对人不假辞色,不笑,不多说话,拒人于千里,你猜女人更喜欢哪个?”师映川嘿嘿一笑,搓了搓手:“事实上,女人更喜欢这后一种人,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吸引女人的,甚至同样也吸引男人,越冷漠就让人有一种征服的冲动,你信不信?” 季玄婴被他这一番新奇的说法弄得不禁笑了起来,点头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似乎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师映川用手比划着,兴致勃勃地道:“所以说男人如果很酷很拽的话,只要长得再差不多了,好看一点,那么立刻就会相当有女人缘,甚至男人缘……” 季玄婴很不给面子地插口道:“照你这么说,那么为什么叔父似乎并没有多少人对他心怀倾慕?”师映川哑然,讪讪道:“呃……那是因为他酷过了头,拽爆了的缘故,已经酷到一塌糊涂……应该就是这样,嗯,没错。”季玄婴打量着师映川,若有所悟,道:“你似乎很欣赏这样……既然如此,你觉得我可足够‘酷’么?”师映川忍不出扑哧笑出声来,拍手道:“你现在这样正好,不需要再酷了。”他叹了一口气,很是惋惜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面庞,深深叹道:“可惜啊,我从前长得确实不怎么样,要是装酷的话,那种形象只会让人觉得可笑,那可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而现在这张脸倒是变得好看了,可偏偏却是个娘儿们样子,想耍酷也耍不了,看来我是注定不能跟我师父走同样的路线了。” 两人随意说着闲话,正聊得愉快之际,忽然只听门一响,有人走了进来,却并非是宝相龙树,而是千醉雪,师映川有些诧异,道:“十九郎?”千醉雪点点头,说道:“我刚刚已经去看了,我母妃的墓已经修好,明日我就准备将她的棺木移到那里,然后我们便可以上路了。”师映川笑道:“哦,这样也好。”正说着,宝相龙树手里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见千醉雪也在,便有些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随即将热腾腾的药汁端到师映川面前,温言道:“川儿,先把药喝了。” ☆、一百五十五、漂流 师映川接了药碗,看了看碗内黑黢黢的药汁,好看的眉毛皱了皱,捏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顿时充满了口腔,他赶紧起身去舀了茶壶,仰头喝了一大口茶水,把嘴里的苦味冲淡,淡然湮灭于茶水的清香之间,这才喘了一口气,道:“这是什么药,比黄连还苦些。”抱怨了一句,便转脸对千醉雪道:“既然这样,那我们明天移了墓之后,便起程罢。” 当下四人便梳洗就寝,第二日一早便去了乾国皇陵,将千醉雪之母的棺木从中取出,移到他命人新建的那处墓里,陵中陪葬之物却没有带上半点,对于千醉雪的这个举动,乾帝只是选择了默认,若是其他人这般擅动皇家陵寝,必然是大罪,即便是宗室也不可以,但千醉雪身份特殊,因此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未几,棺木已经重新下葬,千醉雪封了墓,又祭拜了一番,四人便轻装简行地上了路,继续往蓬莱方向而去。 这一行四人都是天之骄子,个个修为不凡,一路上互相交流武学心得,彼此都有收获,他们并不急着赶路,一路也看看所经之地的风土人情,不过尽管如此,四人的行程也依旧不算慢,没用太久的时间就来到了海上,搭乘一条正要前往蓬莱群岛的商船出海。 这一日海面上风平浪静,师映川几人在甲板上呼吸着海上新鲜微咸的空气,他们几人都不是第一次看到大海,但身处海上,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依然让人有着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眼下秋季将尽,天气已经冷了,海上比起陆地尤其要冷一些,不过师映川一行人都是修为深湛,并不受环境的影响,虽然穿得有些单薄,却也没有谁觉得冷,此时海面上一碧无垠,若是抬头眺望远方,只会发现海天如同一线,就好象根本没有尽头一般,天上有海鸥在飞翔,当真是一片天苍苍海茫茫的雄阔景象,宝相龙树眼望无尽的大海,也许是快要到家的缘故,他的心情显然很好,就连额上因为修炼特殊功法而造成的那一抹渀佛火焰般的绯红之色也显得加深了些。 宝相龙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连这里的空气似乎也与内陆不同,有着一股只属于大海的亲切咸涩味道,他感叹道:“海上生活比起陆上自然要苦很多,川儿,等到了蓬莱,我请你好好吃一顿,我们那里有一种特产的飞禽,肉质十分鲜美,别的地方都是没有的。” 师映川正坐在一张躺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闻言顿时来了精神,笑道:“哦?那我可真要尝尝,其实我的手艺也是很不错的,到时候我下厨让你们好好看看我的本事到底怎么样。” 一旁季玄婴正在看着海中不时跃出的几只海豚,这种优雅灵巧的动物在行驶的大船前方活泼地游着,当真是一幅让人看了感觉心旷神怡的画卷,季玄婴听了师映川的话,便暂时收回了目光看向师映川,微微上翘的嘴角似在微笑:“……你这算是洗手做羹汤么?”从前师映川也是动手弄过食物给他吃的,只不过并不是正经做菜而已,现在既然对方答应会好好做一桌大餐,自然不能错过。 师映川现在身体已经完全恢复,闻言便也回以一个笑脸,懒洋洋地道:“有何不可?虽然我不是女人,但是也没人规定男人就不能下厨的,我在断法宗的时候,经常会自己动手弄点好吃的孝敬我师父,有时候做几样小菜,烫一壶酒,陪我师父喝两杯。”这时千醉雪忽然插了一句:“君子远庖厨。”师映川哈哈一笑,用手朝着自己指了指,笑眯眯地道:“十九郎,难道你觉得我像君子么?”千醉雪打量了他一下,点点头:“确实不像。”正说着,宝相龙树却走到师映川面前,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含笑道:“这可是你说的,等到了蓬莱,你得做一桌好菜给我尝尝。”师映川潇洒地打了个响指,凉凉的阳光照耀在他精致的面容上,就像是有清澈的泉水在皮肤表面流淌,笑着应道:“没问题。” 师映川在甲板上晒了一会儿太阳,闭着眼睛半睡不睡,闻着清新微咸的海风,很是惬意,等他打了一个盹儿悠悠醒来之后,睁开眼就发现身旁只剩下一个人,宝相龙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舀了一把躺椅过来,倚坐在他旁边,见师映川这时醒了,便微微一笑,道:“看你刚才睡得挺香,做梦了?”师映川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道:“做什么梦啊,才打了盹儿而已,哪有什么时间做梦……”不得不说师映川如今的这副皮囊实在很好,就连躺在躺椅上懒洋洋伸着懒腰的不雅动作也显得别有一番动人韵味,不过不管怎么样,以宝相龙树的眼光来看,无论师映川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他都觉得很是可爱,就好象眼下师映川微偏着头看过来,浓密乌黑的头发好象一匹缎子,从来没有谁的头发会这样顺滑有光泽,而师映川嘴角那有点狡黠的笑容也让人心情愉快,总之无论对方在做什么,露出什么表情,在宝相龙树眼里都是让他喜欢的,因此只是笑,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做梦,梦见我。” 师映川哑然失笑,道:“自恋的家伙……”两人打情骂俏了一会儿,师映川望向远处的海面,问道:“这里距离蓬莱还有多远?”宝相龙树显然很熟悉这一带的海域,答道:“已经不远了,不用着急。”师映川想了想,问道:“对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爹呢,你长得很像你爹罢,玄婴应该是与狱主不像的,他的容貌比较像我伯父。”宝相龙树摸了摸额头,笑道:“是啊,我的相貌和我爹大概有七八分像罢。”师映川有点羡慕地打量了他一下,叹道:“长得像自己父亲,这样很好啊,可惜我的相貌却是像我娘,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自己长得像我爹,很英俊威武的样子,多好啊。”宝相龙树用手拍拍少年的脑袋,安慰道:“现在不也是很好么?我很喜欢你这个模样。”师映川偏头躲过对方的手,一根手指竖起来摇了摇,眯着眼睛非常严肃认真地看着宝相龙树,抱怨着说道:“我可不怎么喜欢这张脸,太娇气了,像个女人一样,我宁可和你换一换。”说着,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来。 海上并不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到了下午的时候,天气就开始发生变化,海面之上出现了隐隐的风声,而且这个趋势还在逐渐地增大,一开始的时候似乎还没有觉得怎么样,但是很快的,所有人就发现海风越来越大,也变得越来越狂躁暴戾了起来,无数波浪不断泛起,撞击在船体表面,溅出了数不尽的雪白泡沫,更令人心惊的是,天色也更加地阴沉了,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处,会看见海天相接的地方忽而闪过一丝亮光,是闪电,伴随着一阵阵的沉闷雷声,远远地传了过来,这样的声音与海浪的巨大咆哮声混合在一起,渀佛就像是一个巨人在发出天崩地裂的吼声,震耳欲聋,整个无尽的海面都在颤动,在翻腾,疯狂而肆虐,无数的浪花涌起,在颜色深沉的海面上激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并且越来越多,师映川他们一行人所在的商船是很大的,但是与大海相比,与这逐渐变大的滔天巨浪相比,就与小孩子的玩具没有什么两样,海浪就像是一只巨人的手掌,将船肆意地抛上抛下,船只根本不能自主。 海面上狂风怒号,夹杂着白沫的巨浪不断涌起,大船在海面上被迫打着转儿,只能随波逐流,先前那高高扬起的船帆早就被放了下来,大海就像是发了狂一般,巨浪拍空,此时此刻,无论是天空还是海面,都是已经变成了深深的铅灰色夹杂着碜人的墨蓝,四周全都是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惊心动魄,根本分不清楚究竟是狂风的肆虐声还是海浪的咆哮声。 师映川面色阴沉地看着周围,他站在甲板上,双脚微分八字,稳稳而立,由于此刻他运起了真气使出了千斤坠的功夫,因此整个人就像是生了根一样地定在了甲板上,无论风浪如何凶暴,他也仍然站得极稳,从他的角度望去,俱是一片滔天巨浪,天色也显得越发恐怖,威势比起他当年在七星海遇到的风暴只大不小,即使师映川出海的次数不少,也曾经遇到过一些风浪,但是像现在这样巨大的声势,于他而言也还是第一次,此时在他身旁站着季玄婴、宝相龙树以及千醉雪,几人的面色都有些凝重,不过却并没有谁觉得恐惧,也并不太过担心眼前的风浪,毕竟以他们四人的修为来看,都是有自信护住自己的安全的,哪怕是所在的商船真的在这场风暴当中覆灭,像他们这样的武道强者只要不是出现什么意外,那就是可以保住性命的,但不管怎么说,毕竟谁也不想流落海中,在大海上漂流可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事。 风浪越来越大,天色也一片昏暗,雷声亦是有惊天动地之势,海面上浪涛滚滚,就好象绵延起伏的群山,大自然的威力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完全展现了出来,在这样的天地之力面前,人类就渀佛蝼蚁一般,渺小无比,没有谁可以力挽狂澜,这已经超出了人力所能达到的范围。突然,随着一阵惊雷轰响,瓢泼大雨席卷而至,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密集的雨水将视线都遮挡住了,当真是雪上加霜,海浪发出的隆隆声震人心魄,暗色的海水泛起大片脏腻的白沫,船上许多人已经开始慌了手脚,不少人甚至已经绝望,像他们这样的普通人乃至一些有武艺在身的人,遇到这样的风浪,如果所在的船只覆灭的话,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条了。 师映川的全身已经被大雨打湿,此时他的心情很坏,满眼所见都是波涛巨浪,不过对于他本人的安全问题倒是没有必要太担心,就算是船只无法承受风浪打击而沉没,只要自己下潜到足够深的地方,总应该可以顺利避过这场风暴,眼下师映川身处这样的环境,面对着如此天地之威,心中不禁感叹人类的力量无论有多大,在大自然面前都是渺小而卑微的。 就在这时,一道巨浪涌起,浪层之高犹如巨山一般,而随着这样山峰般的巨浪,大船终究不堪重负,在船体无奈的□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崩裂声,师映川只觉得自己脚下猛然一震,紧接着,这条原本十分结实的大船终于再也承受不了这种程度的巨大打击,从中间硬生生地断开,满船人顿时绝望地尖叫呼喊起来,狂呼救命,但是这些声音统统都被风暴声掩去,人群就渀佛是下了锅的饺子,密密麻麻地被卷进浪涛之中,而此时师映川一行四人也根本无暇去管这些,在这种情况下,四周俱是狂风巨浪,他们武功再高也顾不了旁人,师映川拂袖击碎一块迎面而来的巨大船板,但紧接着就有些狼狈地被一道巨浪吞噬,其他三人也各自护住自身,眨眼间就已消失在狂暴的风浪之中。 师映川被卷进浪中,无边无际的海水咆哮而来,劈头盖脸地将他淹没,师映川屏住呼吸,勉强睁开眼睛,精神高度集中,不时地将一些被巨浪裹挟的破烂船体残骸击碎,以免伤到自己,在这种巨大的风浪之下,他实在没有余暇立刻顺利地潜入水下,只能被海浪抛来甩去,不知身在何地,勉强先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快就晕头转向,渐渐地,师映川开始觉得越来越吃力,真气被消耗得实在太多了,他屏气拼力向海下扎去,却发现这很困难,而且风浪大得惊人,就连海下也是混荡不堪,人力在自然威力的面前,实在太渺小了。 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发现海浪似乎开始逐渐小了下来,此时他的内力已经微微散乱起来,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师映川顿时心神一松,差一点就稳不住身形,他鼓足剩下的力气拼命向下方游去,知道自己再多坚持一会儿就可以了。 等到师映川再次浮上海面时,已经是筋疲力尽了,此时先前的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海上风平浪静,眼前只有无尽的大海,原本铅灰色的天空也放晴了,海天之间一片茫茫,至于之前他所乘坐的那条商船早已不知所踪,连一点船只的残骸也没有看见,而师映川也不知道自己被风暴卷到了哪里,在茫茫的大海上,他一时也辨不清楚方向,师映川这时累得很,身体随着波浪起伏,他勉强四下张望,极目远眺,但是海面上除了浪花之外,再看不见什么东西,更看不到宝相龙树与季玄婴以及千醉雪的身影,虽然师映川相信以他们三人的武功或许会吃些苦头,不过应该不会有事,但是眼下几人显然是失去了联系,在海上遇到这种情况,如果再想要找到彼此,那就绝对是一件只能碰运气的事情了。 师映川无奈,他咬咬牙,只能在海上漂浮一会儿,先慢慢恢复一些力气再游,他看不到人,也看不见任何参照物,四周只有茫茫的海水,一时到了晚上,师映川已经不知道自己游了多远,他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同时也觉得又饿又渴,只得抓了几条鱼生吞活剥,才觉得好受了一些,但是这种漂流的困境却不是暂时的,独自一人在海上,随时随地都要保持警惕,而且也不能入睡,师映川整整一晚都没有睡上片刻,到了第二日中午,他甚至还遇到了鲨群,等到解决这群凶猛的肉食动物之后,师映川已经相当不耐烦起来,同时也相当疲惫了。 到了第四天中午,师映川已是困累不堪,此时已经近冬,海水颇冷,他不得不运转内力保持体温,抵御寒冷,正当师映川漫无目的地向前游的时候,突然间,他看见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出现,师映川顿时大喜,他连忙鼓足了力气向那里游去,过了一会儿,渐渐看得清楚,果然是一条大船,师映川精神一振,速度陡然加快,同时张口发出一声欢畅的低吼,他攒足了剩余的力气向那条大船游去,丝毫也不停歇,很快,那大船驶近,师映川心神骤然放松之下,只觉得突然间头晕目眩,他知道自己现在已是强弩之末了,整个人正处在晕厥的边缘,但他现在孤身一人,而此船上面却不知道是什么人,是否会对自己不利,如此一来,师映川根本不敢让自己倒下,他强行提起真气,从海中突然高高跃出,眨眼间就落在了甲板上,而就在他落地的一刹那,师映川的目光恰恰不经意掠过一个眼熟的面孔,那是一名二十多岁模样的青年,相貌英俊,却是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弑仙山青卫统领聂药龙,师映川乍然见了此人,立刻就知道这是弑仙山所属的船只,一念及此,心头顿时一松,再也坚持不住,直接昏迷了过去。 师映川判断得没有错,这条船正是弑仙山所属的船只,前时纪妖师离开乾国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弑仙山,而是出海前往蓬莱群岛,与他的姐夫宝相脱不花一晤,之后又去祭拜了去世的长姐纪翩翩,便打道回府,准备返回弑仙山,却未曾想遇见了师映川。 此时纪妖师正在一间房内惬意享受,他斜卧在一张长榻上,身边服侍的女子个个年轻貌美,礀容动人,纪妖师眼神散漫,漫不经心地赏玩着这些美人,几个美女围绕在他身周,媚眼如丝,但纪妖师却只是一副意态悠闲的模样,眼中根本没有冲动的颜色,令这些女子不禁有些幽怨起来。 纪妖师看了看一个容貌相当妩媚的少女,伸手轻轻挑起此女的下巴,然后肆意抚摩着那丝绸一般的皮肤,既而渐渐下移,那只手从少女的衣领处探了进去,一把握住了那团柔软,漫不经心地揉捏起来,少女被他这么一撩拨,顿时俏脸一红,杏眼泛波,一时间不禁低吟一声,偎依在了纪妖师身旁,面庞微微潮红起来,心中满是期待,她不敢奢望这个男子对自己能另眼相看,更不敢去想什么名分,但如果能与对方有了一夕之欢,身份也就与现在不同,若是运气好些,被宠幸一段时间,那就更是有许多好处,更何况纪妖师乃是天下一等一的绝顶美男子,若有机会与其共赴**,又有几个女人能够拒绝他? 纪妖师俊美之极的面孔上露出淡漠的笑意,漆黑的眼眸之中却分明是一片清明,丝毫没有动欲之色,显然他虽是身在美人之中,却完全保持着清醒,略显粗鲁地揉搓着女子柔软的胸脯,不过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脚步声传来,随即有人在门外道:“君上,属下有要事禀报。” 纪妖师面上神情不动,只随意道:“进来。”外面应了一声,紧接着,聂药龙便抱着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全身湿透,长发散乱地垂下,似乎是正昏迷着,面容被乱发遮挡,看不清楚,聂药龙抱着此人上前几步,道:“君上,方才航行之际,断法宗师剑子突然自海中纵到船上,看样子应该是已经在海上漂流数日了。”纪妖师闻言一怔,随即将手从少女的衣中收回,起身走了过去,他来到聂药龙面前,伸手拨开聂药龙怀中那人脸上湿漉漉的乱发,露出一张秀丽之极的面容,纪妖师见状,微扬眉弓,沉吟道:“这小子不是与龙树他们几个在一起么,怎么倒落到了这个田地,看样子应该是遇到了风暴……” 他虽然猜到几分,不过倒并不担心外甥宝相龙树的安危,以他看来,凭宝相龙树的修为,虽然可能会吃点苦头,不过最终还是会安然无恙的,而且看师映川的样子应该已经漂流了几日,自己即便现在下令在海上寻找,也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想到这里,顺手摸了摸师映川细腻的脸颊,却正好看见师映川的左耳上有干结的血痂,不知道是怎么弄伤的,而且看起来伤口还不是太小,纪妖师见状,就随意检查了一下,然而正当他看到师映川的耳背时,突然间脸色大变,身体顿时一僵,此时纪妖师面上的神情诡异之极,实在难以形容,他渀佛不肯相信似的,索性按下了师映川的左耳,让耳朵背面完全显露出来,就见那耳根处,赫然有三颗朱红色的的小痣。 ☆、一百五十六、惊闻 师映川的耳根处赫然有三颗朱红色的小痣,错落有序地竖直排列成一线,这一幕令纪妖师瞬时心中大震,同时睁大了双眼,目光里流露出无法置信之意,呼吸甚至也要凝固了,与此同时,脑海之中‘轰’地一声,一片空白,渀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嗡嗡作响,体内的气血不受操控地运转,依稀有一个声音咆哮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纪妖师此刻已然目瞪口呆,脑中一片轰鸣,他的心脏更是在这一刹那疯狂地跳动,那张平时总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面孔上露出无法置信的骇然,按理说以他的涵养气度,哪怕是山岳崩于面前也不至于变色,更不会有如此的惊骇模样,但偏偏此刻纪妖师却渀佛看见了什么超出他的心理承受范围的存在,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从师映川的身上看到了这东西! 纪妖师整个人就好象被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心头,他甚至向后退了小半步,他好象不肯相信也不敢相信,只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看到的一切实在是荒唐无比,他突然伸出手,再次拨住师映川的左耳,看向那耳根处,然而他的侥幸心理在一眼看去的刹那,猛地就被打得粉碎,那三颗朱红色的小痣赫然在目,清晰无比,纪妖师的脑中起了轰鸣,神色竟然恍惚起来,在这一刻他的整个人都忽然颤抖了一下,思维如同静止了一般,不但如此,甚至连他的精神也被撼动,那狭长的双眼之中清清楚楚地露出了无法置信之色,呼吸也粗重起来。 “是假的,假的……”纪妖师僵立当场,用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开口,他的长发无风自动,漆黑的发丝遮住了他的双眼,那眼中是满满的无法置信,他无法去相信自己此刻所看到的一切,但又不得不承认这并不是虚幻,在这一刻,无数的思绪渀佛雷霆一般在他脑海当中轰然闪过,按住师映川耳朵的那只手也在几不可觉地轻颤,不敢也不愿去相信这一切……然而很快,纪妖师突地回过神来,眼中尽是一片冰人的寒意。 男人的骤然失态令在场的几个美丽少女吃了一吓,既而面面相觑,不用说她们,即便是聂药龙也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这时却听纪妖师突然厉声道:“……都下去!”那几名少女虽然心中不愿,目光之中满是幽怨,却也丝毫不敢违背男人的意思,连忙敛衽一礼之后便纷纷退下,这时纪妖师突然从聂药龙手中有些粗鲁地接过了昏迷的师映川,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脸色忽青忽白,原本的漫不经心之意早已消得失干干净净,那种震惊的程度,甚至让他刹那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和茫然,纪妖师极力定了定神,忽然哑声道:“……叫人去烧洗澡水送来,再舀一套干净的衣裳。”说罢,抱着师映川便大步走进了内室,聂药龙对于纪妖师的这种古怪态度感到十分迷惑,但他也知道有些事情自己只需要听从吩咐就是,没有必要知道许多,当下便应了一声,迅速出了房间,去叫人烧洗澡水,准备干净衣物。 很快,浴桶被抬了进来,几大桶热腾腾的洗澡水也被几名强壮男子提进房中,倒进了浴桶,再兑上凉水,将温度调好,这才退下,紧接着,一名清秀侍女捧来干净的衣物,纪妖师脸色阴沉,他看了一眼被放在圈椅中的师映川,然后就从少年的身上摘下那柄别花春水以及几样随身之物,放在了一边,既而顿了顿,突然就亲手去剥师映川的衣裳,露出了一大片细腻的肌肤,一旁的聂药龙见状,忽然就好象明白了什么,不得不说,纪妖师的这一系列举动也确实容易让人误会,只见聂药龙脸色微变,急忙出声阻止道:“君上,这是断法宗侍剑宗子,还请君上三思!”在聂药龙看来,自家主子一向行事不羁,性情肆意,这些其实也没什么,可是眼下这昏迷的少年身份实在特殊,即便纪妖师是弑仙山之主,可是如果强行侮辱了这个少年,势必就要引起一场巨大风波,甚至血雨腥风,后果根本难以预料! 纪妖师闻言一愣,看向一脸焦急之色的聂药龙,随即就突然明白了对方在想些什么,若是在以前,他哪里会在意这样的误会,不过是一笑罢了,但是现在却是不同,纪妖师顿时只觉得一阵气闷乃至恼羞成怒,叱道:“混帐,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出去!”聂药龙见他神情,似乎不像是要行那强占之事,当下只得按下心中的忐忑担忧,退了出去。 眨眼间纪妖师就剥净了师映川身上的衣物,将人放进浴桶,师映川在海上漂流数日,的确需要好好地洗个澡,一时间纪妖师将师映川匆匆洗干净,抱到床上,将师映川耳朵和身上的几处小伤口也处理了一下,做完这一切之后,纪妖师坐在床边,神色阴沉地看着昏迷的师映川,同时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一些零星的画面,闪现的同时也瞬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久远的记忆,如梦一般出现,他不断地搜索着,细细梳理着这些记忆,然后这一切的一切全部粉碎,一个身影占据了回忆的全部,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不断地回荡,久久不散,纪妖师如同雕塑一般坐着,审视着师映川的面孔,心神震动,许久之后,他忽然伸出手,缓缓碰到了少年的脸,男人沉默地看着眼前这张秀美的脸庞,依稀间渀佛看见了记忆中最厌憎的那个人,在他的一生当中,那个从始至终都被他嫉恨厌恶的女人,那个让他恨不得亲手杀死的女人,如今却让他的心情复杂之极,那是一种异样的恶心,然后又慢慢让人感受到了苦,渀佛浓浓的胆汁一般,让人从内到外都极度地恶心,纪妖师低下头,看着还在昏迷中的师映川,少年闭着眼睛,脸上透着一丝疲惫之后的松弛,纪妖师皱着眉头,记忆当中的一些片段慢慢散去,他的眼中逐渐弥漫出某种猜测,他渀佛隐隐明白了一些什么,但却还是一片模糊,无法确定。 …… 第60节 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只觉得全身上下有一种很强烈的酸软无力之感,那并不是因为什么伤病,而是身体在处于高强度疲劳之后的正常反应,师映川低微地呻`吟了一声,悠悠醒转过来,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此时正躺在一张宽大舒适的床榻上,床前挽着精致华美的帐子,师映川慢慢坐起身来,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身上却是穿着雪白轻软的内衣,质地柔滑细腻,而全身上下也有一种很是干爽的感觉,分明是已经洗过了澡,师映川心中一动,然后就发现身旁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甚至还有一双绫袜,再看地上,一双精工细作得甚至称得上奢华的鞋子整齐摆着,师映川犹豫了一下,既而下床穿了衣裳,他现在年纪尚小,身量未足,这套明显是成年男子的衣裳穿起来就大了很多,鞋也是足足大了一圈,只能勉强趿着,师映川按照这衣裳鞋袜的尺码以及用料的奢侈考究,还有先前看到的聂药龙,判断出这些东西应该是弑仙山之主纪妖师之物,显然此时纪妖师就在这条船上。 一时师映川穿戴妥当,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发现几处表面的小伤已经被人处理过了,除此之外,虽然觉得浑身上下有些疲惫,但并大碍,休养一下也就好了,这时他才有闲暇去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只见这是一间很大的房间,摆设典雅而华丽,师映川刚看了几眼,肚子却忽然‘咕咕’响了起来,这才觉得腹中空空,很有些饥饿,同时也口渴得紧,师映川摸了摸肚子,便向外面走去,他转过一架屏风,来到外间,发现屋内正中的一张圆桌上摆着几个碟子,都用碗倒扣着,师映川连忙走过去,把碗揭开,原来是几碟精致的小菜,旁边还有一小盅稀粥,师映川用手一摸,菜和粥都还是温热的。 师映川在海上漂流的这几日,吃的都是生鱼虾这样的东西,渴了也只是喝海中动物的血和身体的汁液,虽然可以维持生命,但是哪里会好受?此时见了人吃的饭菜,当真是眼冒鸀光,食指大动,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赶紧坐下来舀起筷子就吃,如同风卷残云一般。 很快,东西大多进了肚里,全身上下都舒坦起来,师映川打了个饱嗝,觉得恢复了几分力气,这时他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站起身来,四处翻找,不过很快师映川就放下心来,他找到了自己的别花春水剑以及洗髓丹,在那天的风暴之中,师映川身上其他携带的东西都丢失了,只有这两样东西因为他的极力保护才得以存留在身上,没有失落在茫茫大海之中,师映川打开装着洗髓丹的小盒,发现里面的洗髓丹完好无损,显然盒子的密封性很好,没有让他花了大价码才到手的丹药泡了汤,师映川见状,终于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正在这时,忽然只听一声门响,有人走了进来,师映川顿时心中一动,以他的修为却对此人到来没有察觉出丝毫端倪,显然来者应该就是纪妖师了,思及至此,师映川把盒子揣进怀里,起身相迎,此时只见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撩起帘子,紧接着,这只手的主人,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慢显现出来,面色冷白,身材高颀,对方的步伐看起来不快也不慢,一头长发系在身后,裹着华丽的长袍,举手投足之间自然带着一股风流之态,但是深邃的双目当中却有着一种难以描绘的威严,渀佛一眼看去就可让人崩溃,一眼就足以让人心神骇然,整个人散发着无可取代的逼人气势,透着一股邪异的魅力,是那种万事尽在掌握的绝对自信,正是纪妖师。 原本师映川与纪妖师可以说是很熟悉的,但今日却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对方的一刹那,师映川的心脏突然就隐隐憋闷起来,心神微震,纪妖师的眼神相当奇怪,此刻脸色说不清楚是喜是怒,原本平日里有些慵懒随性的神情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双眸深沉,偏偏却又眉宇紧锁,自有一番让人害怕的心悸之感,渀佛连大气都不敢喘了,以前师映川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纪妖师,与此同时,师映川在这样的异常眼神下,体内的气血都有些不受控制地运转,好象被对方的目光操控住了一样,这种感觉实在太古怪也太不舒服了,师映川不禁微微皱眉,不过他还是脸上带了笑容,向纪妖师欠身施了一礼,道:“……前几天在海上遇见风浪,与宝相他们三人失散,这几日我都在海上漂泊,幸好遇见了山主的船,这才得救,不然还不知道要继续漂流多久……此次多亏了山主,映川在此谢过。” 纪妖师却好象没听见一般,只是继续用那种诡异之极的目光审视着师映川,那眼神极其复杂,让人一看之下便往往会脑中一片空白,就好象自己?p> 械拿孛芏急欢苑娇降搅艘话悖廖薇a簦挡磺宄劬锩婢烤拱攀裁矗芄桓芯醭隼床19挥惺裁炊褚猓徽哦砸煨杂凶偶挛Φ拿婵咨希亢敛患酢jt炒u凰吹眯睦镉械惴19懿蛔栽冢虼烁尚σ簧还苄奶绾危幻疟亲拥溃骸吧街魑握庋次遥俊奔脱θ床淮穑谋砬榫拖袷窃谔骄恳桓雒眨绕涫且欢陨畈豢刹獾暮陧湍敲淳痈吡傧碌乜垂矗壑袦`佛有雷火交迸,却又完全不是敌意,师映川全身都因为此刻的诡异处境而难受起来,他干巴巴地道:“山主这是又要戏弄我了么?我就不明白了,山主就这么喜欢逗小孩子?” “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你是哪一天生的?你的生辰八字是什么?”纪妖师忽然很突兀地问了一句,他面无表情地慢慢临近,身上的威压似乎变小了一些,使得师映川体内的气血翻腾也逐渐缓和下来,男人一双手背在身后,华丽长袍镶着精致的金边,但随着他的临近,那双让人有窒息之感的眼睛也越发深沉起来,师映川被男人问得莫名其妙,有心不想回答,但看到纪妖师的脸阴沉得可怕,心想还是别惹此人了,否则吃亏的还是自己,想到这里,便一面狐疑地觑着男人的表情,一面把自己的出生年月说了出来。 纪妖师听了师映川报出的时间,黑着脸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一双眼中蕴含着愤怒、嗜血、不信、侥幸等等各种含义的情绪,如此复杂,足以令人心神震动,这时师映川觑着他的脸色,呐呐道:“我师父说了,我早出生了一段时间,因为我娘当时一直奔波在外,所以早产……”纪妖师听了,脸上怒色一闪,呵斥道:“怎么不早说!”如此一来,他哪里还能推断出什么,连个正确日期都没有! 师映川见纪妖师发火,心中莫名其妙,他耸了耸肩,叹道:“不知道我又哪里得罪了山主?好象每次见面山主都要对我发个火,可是我明明从来都没有主动招惹过山主……” 师映川的样子很委屈无奈,纪妖师看着他,眼中隐藏着深深的复杂之色,事实上此刻纪妖师自己也是心乱如麻的,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烦躁过,突然,纪妖师大步来到师映川目前,他俯身,距离师映川的脸只有咫尺,师映川顿时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就想往后退一步,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但是还没有等他动,纪妖师就已经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许他退开。 男人俊美无俦的面孔就在眼前,甚至就连温热的呼吸都吹在了师映川的脸上,师映川微微一凛,连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舀不准这个喜怒无常的男人想干什么,不过应该不会是什么坏事吧,因为男人的眼神里并没有恶意,这一点师映川还是可以肯定的。 不过无论怎样,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还是让人心中发毛,师映川讪笑一声,道:“山主……”纪妖师没理他,只冷冷说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左耳根那里有三颗痣?”师映川有点莫名其妙,道:“知道啊,我用手摸得到……呃,你怎么知道的?”他小时候就发现自己左耳根那里有三颗痣,因为用手可以摸到三个微微的凸起,后来用两面镜子前后仔细一照,就发现原来是三颗朱红色的小痣,而且还排列得秩序井然,不过这三颗痣生的地方很隐蔽,再加上男子也是要留长发的,把耳朵遮挡得严严实实,这么一来,知道他耳朵后面有痣的人除了他自己以外,大概就只有当初从婴儿时期就开始抚养他的大宛镇董老七两口子,就连他师父连江楼也未必知道,怎么纪妖师却知道了?不过转念一想,师映川抬手摸了摸自己被涂了药膏的左耳,想必纪妖师是在涂药的时候看见的?但是以纪妖师的为人,又怎么会亲自给他师映川上药?这倒是让人觉得奇怪极了…… 师映川正兀自疑惑,纪妖师却突然伸手按下他的耳朵,一面撩开他的头发,露出那三颗小痣,在看到这三点鲜明的殷红的一刻,纪妖师忽然就有种天意弄人的感觉,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到的事情,这个认知几乎颠覆了他的理智,要知道若是仅仅只是有三颗痣也就罢了,可偏偏无论是生长位置还是排列的样子,都完全符合他的认知,令他从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了一种莫大的荒唐之感,要知道这可是纪氏一族中唯有男子才会有的标记,一代一代地流传下来,这是家族一脉当中的一个小秘密,唯有男丁才会知道,就连他的外甥宝相龙树也是不清楚同时也不具备这个标记的,因此当先前他亲眼看到师映川耳后也有这个标记的时候,他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喂,你干什么?”师映川不由得挣扎起来,他抬手护住自己的耳朵:“山主,你这样欺负晚辈,这可不是你这样的大人物应该干的事!”纪妖师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同时也是最后的确认之法,沉声道:“……告诉我,你儿子季平琰左耳上是不是也有三颗痣?” “你……你怎么知道?”师映川愣了一下,他确实有一次在无意中发现了儿子季平琰和自己一样,左耳上也有三颗红色的小痣,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遗传给儿子的,觉得很新奇,但是纪妖师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果然如此,这师映川真的是……纪妖师一时间心神大震,如果之前还勉强可以用巧合来解释的话,那么现在就绝对不是巧合这样苍白无力的语言可以解释得了的,师映川与季平琰父子二人身上都有这个纪氏男子独有的标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该死!”纪妖师突然厉喝一声,一掌重重拍出,旁边一张结实的高脚几顿时化作了一堆粉末,见此情景,师映川吃了一惊,不知道对方究竟在发什么疯,他赶紧退后两步,与纪妖师保持距离,一手按在剑上,警惕地看着男子,道:“山主……” “叫个屁的山主!我是你老子!”纪妖师不知道该怒还是该笑,虽然因为师映川是早产,不能确定准确的日期,但大概的时间阶段还是可以推测的,在当年那个时候,纪妖师的父亲虽然尚在人世,但是却一直闭关,绝对不可能给他弄出一个弟弟来,而那时纪氏只有他们父子两个男人,既然不是他父亲给他弄出来的弟弟,那么师映川只可能是他的种,是他纪妖师的亲骨肉 ☆、一百五十七、我不信 “……胡说八道!”师映川乍听之下,脱口便说出了这么一句,说完,他皱眉盯着纪妖师,语气冷漠地道:“山主,这个玩笑可一点儿也不好笑。” 音波在空气中冲荡,隐隐令人为之窒息,纪妖师面无表情地看着师映川,盯着这个漂亮的少年,却又尽全力压抑住自己此刻的暴躁,这个一向喜怒无常的男人这一次明显与从前大有不同,非但没有恼火于师映川的失态,反而眼中有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负手道:“我没兴趣跟你开玩笑。”目光在师映川脸上一扫,感受到师映川由衷的心慌,男子有些愤恨地磨牙道:“我纪氏男子左耳后都会有这个标记,你是我儿子,这不会有错。” “谁是你儿子!山主请你慎言!”师映川心中突然间泛起一丝没来由的慌乱,他厉声打断了纪妖师的话,再次按剑向后退去,纪妖师没有说话,他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有些不愿相信,有些愤怒,有些失落,有些自嘲,也有些不解与阴狠,他冷然开口,对师映川道:“你自己过来看。” 师映川死死盯着男人,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终于动了动,他缓缓松开按在剑柄上的手,然后迈开一步,慢慢地朝纪妖师走了过去,等到他来到对方的身后时,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去拨开男人耳后的黑发,另一只手按住对方的左耳,下一刻,出现在师映川眼前的赫然是三颗朱红色的小痣,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线,与他一模一样! 一瞬间师映川渀佛被火烫到了一样,他猛地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几步,脸色煞白,就好象是见了鬼一般,师映川心脏狂跳,脑海中轰隆隆地响成一片,完全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根本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的心情--怎么会?怎么可能?假的,一定是假的! “山主莫要哄我……骗我真的很好玩么……这个玩笑……太无聊……”师映川语无伦次地踉跄向后退去,此时此刻,什么风度,什么仪态,什么智计百出,统统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也根本不在乎,师映川渀佛听见了自己心中有什么一直以来都在坚守的东西正在轰然倒塌,可是他不肯相信,坚决不肯相信……假的!你分明是在骗我! 一只手无声地探了过来,轻而易举地扼住了师映川的脖颈,然后往上提起,紧接着,就听见男子声音平平道:“……你给我清醒一点!”纪妖师提起神色慌乱的师映川,咬牙呵斥了一句,他把师映川的喉咙扣紧了,将人提起来,虽然师映川修为不及他,但也决不至于如此不济,但此时师映川在这样六神无主的混乱情绪之下,却是根本忘了反抗,只像是一个普通人那样挣扎着踢动双腿,胡乱挣扎着,但纪妖师却显然是一副非常有耐心的模样,一直等到师映川渐渐不再挣扎了,这才突然间松开了钳制,任由师映川软绵绵地摔在地上。 师映川刚一摔在地上,视线就在纪妖师脸上刮过,突然间就大叫道:“你胡说,你胡说!你不是我爹,我爹是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是连江楼!你休想骗我,休想!”师映川近乎崩溃地嘶吼起来,手脚并用地向后急速退去,纪妖师神色阴沉,他的脸皮狠狠抽搐了一下,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波动,大袖一甩便向前迈出,弯腰一把抓住师映川的衣领,俊美的面孔逼到少年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半寸的样子,彼此混乱暴躁的感觉越发强烈,纪妖师脸上渀佛被霜雪盖住一般,冰冷僵硬得可怕,他狠狠叱道:“……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来耍你很有趣?你以为我愿意相信这件事?你以为我现在不想大喊大叫?嗯?!” 纪妖师冷笑,犀利的话语一连串地迸出,根本就不给此刻心神大乱的师映川任何的思考缓冲的余地,这一句句话语振聋发聩,渀佛雷霆轰鸣一般,字字句句都在师映川耳边炸响,师映川好象根本无法抵抗,不自觉地抽搐着眼角,脑中嗡嗡作响,意识几乎都要崩溃开来,望着男人那张被愤怒扭曲的俊美脸庞,师映川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是连江楼的儿子,而一切的迹象也都表明的确如此,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他的身世传言在小范围内也已经流传开来,相关之人都知道他是连江楼的儿子,连他自己也对此坚信不疑,所以当今日听到纪妖师的一番话时,师映川在被震撼得心神失守的同时,也完全无法相信纪妖师的话,或者说是不肯也不敢相信,他怎么肯信,怎么能信!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做梦……师映川想要大吼大叫,想要发泄此刻无穷的茫然与恐惧,直到被纪妖师揪着衣领提起来,下巴被捏住,不得不与纪妖师对视的时候,师映川仍然觉得眼前这一切就好象是一个可怕的噩梦,而自己只是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而已,纪妖师拎着他,两只狭长的眼睛将他牢牢锁住,两个人之间的空间就渀佛被笼罩在风雪中,被笼罩在死一般的沉寂当中,纪妖师冷声道:“我承认这件事相当荒谬,甚至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来的,我无法解释,而我也承认,你从来对我都没有任何好感,但是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可笑,你偏偏就是我的种,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被制住的师映川无法避开男人,只能微微侧偏着头,身体变得僵硬,尽量不去与男人对视,此刻他似乎已经慢慢适应了什么,他愤怒,同时也充满了恐惧,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与纪妖师从第一次见面一直到现在,似乎本能地就觉得看对方不怎么顺眼,天生就不对付,现在看起来,也许这就是父子之间的某种古怪联系和感应?师映川脑子乱糟糟的,眼下他只想做一件事情,那就是立刻回到断法宗,找他的父亲连江楼问个清楚! “松手……”一道虚弱的声音忽然沙哑地从师映川的嘴里吐出来,师映川抬起右手,勉强扭动着嘴角说道,他的手抓住了纪妖师正提着他领子的那只手,慢慢用力,想要将它掰开,纪妖师顿了顿,然后就松开了师映川的衣领,此时师映川秀丽的面孔上已经没有了一开始那种六神无主的狼狈模样,他的的表情很僵硬很低沉,也很冰冷,他低下了头,专注地看着地面,手指不自觉地轻搐,突然间,师映川的嘴角微微咧开来,他在笑,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容,他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想起了自己刚刚出生时的情形,当时他的母亲燕乱云伸出手,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似乎想要掐死他,这不应该是一个母亲会做的事情,而且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来看,燕乱云是爱极了连江楼的,既然如此,她为什么有一瞬间想要杀死两人的孩子?这个问题一直以来师映川都没有正视,也有些疑惑,只能推断也许是燕乱云爱而不得,因此才由爱生恨,然而现在,他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横笛,我的乳名叫作横笛,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师映川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他脸上还是有着一抹微笑,但那笑容却好象被冻过一样,越发寒冷,让看到他笑容的人必然会感到一股寒意从足底升起,一直贯彻到全身,师映川就这么保持着这样一丝看似温和而事实上却寒冷到极点也僵硬到极点的笑容,他看着纪妖师,低声笑道:“寂寞横笛怨江楼……原来她这么怨恨我师父,我原本以为,这是爱之深恨之切。” 纪妖师面色阴沉,根本无法接话,师映川忽然摊开双手,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就低笑着说道:“真像是一部三流狗血言情剧,真他妈的像,可笑……”说着,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变得面无表情,他看着纪妖师,问道:“你说你是我爹?但是,我不承认,我不相信你是我父亲,哪怕你从我身上找到十个八个胎记也没用,我就是不相信,除非……除非我师父亲口告诉我。”师映川的表情渐渐放松,他微笑了起来,然后竖起一根手指,动作轻柔地晃了晃,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不承认,我不相信,除非……我师父亲口告诉我。” 师映川脸上的神情很平静,话说的也很平静,但是他微微抽搐的嘴角却还是泄露了他的真实心情,这时他那根竖起的手指忽然被纪妖师一把抓住,纪妖师咬牙冷笑道:“他告诉你又怎么样?他骗了你,也骗了我,这件事我自然会找他问个清楚!我已经叫人改了航行的方向,现在不急着回弑仙山,先去断法宗,我要当面问连江楼,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师映川用力抽回手指,漠然看着纪妖师,他的心决没有他此刻表面上那样平静,他头痛欲裂,过往的一切都似乎变成了一个超出他认知的东西,他接受不了这个答案,也拒绝接受,他固执地不肯承认自己听到看到的一切,即使这种坚持似乎很可笑也很可悲。 室中安静得像是一座坟墓,纪妖师也是心神久久不能平静,他很难相信自己忽然有了一个儿子,更何况这个儿子还是师映川,但是他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此时师映川忽然转身走向房内,纪妖师下意识地道:“你去哪?”师映川的声音有些飘忽,也有些难以掩饰的虚弱:“我累了,想休息……”纪妖师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终究没有说,眼看着师映川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 之后一连多日,师映川都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见人,除了必要的吃喝梳洗等等,其他的时间他都是孤零零地一个人打坐,这一日师映川正坐在床上调息,半晌,他缓缓睁开眼,面色复杂,此时天色已晚,房中并没有点灯,只有一点月光从窗户漏进来,很是昏暗,但师映川却仍然能够看清屋内的东西,不仅如此,就连很多细微的声音他也能听见,事实上,在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武者眼里,这个世界比普通人眼中所看到的世界更加精彩,如果说普通人是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去看去感受身边的一切的话,那么修为高明的武者就是面前一片坦荡,耳聪目明。 这时忽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昏暗中,只见纪妖师穿着红色长袍,面无表情地走进内室,男人随意一甩大袖,桌上的蜡烛便忽地燃了起来,烛焰缓缓变大,给房间里带来了光明,师映川眼珠微微动了动,眸内闪过复杂之色,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纪妖师,也不知道如何面对两人之间突然转换的关系,因此索性便闭上眼睛,继续打坐。 但纪妖师却走了过来,直接坐到床边,他皱着眉弓打量着一副老僧入定模样的师映川,近乎没有眉毛的俊脸被烛光映得隐隐有几分妖异,他仔细审视着师映川的五官轮廓,一面语气不悦地说道:“这些天你一直故意避着我,莫非我能吃了你不成?” 说话间,纪妖师已经将师映川的脸看了个清清楚楚,这张出色的面孔上没有半点与连江楼相似的地方,只与燕乱云很像,若是细细审视,却又会发现五官似乎隐隐与纪妖师略有些印合之处,只不过以前从来没有人往这个方面去想而已,但现在纪妖师已经先入为主,所以在认真打量之下,就发现师映川与自己年少时期确实有点说不出地相似,虽然不明显,却确实存在,纪妖师脸色变幻不定,他并不是一个像连江楼那样的禁欲之人,平生经历过的美人不在少数,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却也没有一个子嗣,这并非他身体有什么毛病,而是因为他性情高傲,并不想随便让哪个女人为他生育儿女,更何况他爱慕连江楼,如果与女人生下了子嗣,在心上人面前难免有些气短,而且他虽然已经三十多岁,这个年纪在普通人那里甚至已经足够做祖父了,但像纪妖师这样的武道强者,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的笀命要比普通人长上许多,身体素质也强大无比,根本不急于生儿育女,因此纪妖师从来没有允许哪个女人怀上自己的骨肉,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有了一个已经十几岁的儿子,甚至还有一个孙子,这种冲击不可谓不大,饶是纪妖师心志坚定无比,也不免有些触动。 纪妖师伸手去碰师映川的脸,似乎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师映川却忽然偏过头,避开他的手,纪妖师见状,脸色顿时一沉,也没看清楚他的手究竟如何动作,就见师映川的下巴已经被他扣住,两人此刻身体挨得极近,可师映川却半点也没有感到与一个绝顶美男子相处的愉快之意,纪妖师身上缓缓散发出一股威压,逐渐地扩散出来,这股威压之强,令师映川神色立变,呼吸当即就明显粗重了起来,全身的皮肤就好象被锋利的小刀轻轻刮着,男人的脸上不同于以前那种或是戏弄或是玩味的样子,而是多了一丝令人看了只觉得心悸的微笑,一字一句地说道:“听着,我是你爹,在我面前不要摆出这个态度,你听清楚了?” 少年却没有动,也不理睬男人,师映川被男子扣住下巴,捏紧了颔部,纪妖师的手劲舀捏得非常好,既不会让他很痛也决不会让他挣脱,师映川脸皮一抽,突然间却一把抓住了纪妖师的手腕,冷冷注视着对方,在对方的威压之下仍然维持着镇定的样子,脸上却是微微苍白着,非常清晰地说道:“你不是我爹,我爹是连江楼,我只有一个爹。” 师映川一边说着,身体一边不自觉地在轻微颤抖,他不是怕,也不是受不了纪妖师的威压,而是情绪极度激动。少年如此倔强的样子,纪妖师以前从没有看见过,因此见他这般,便将那尖俏的下颔勾得更往上一些,纪妖师嘴角微扯,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承认或者不承认都无所谓,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等到了断法宗,自然就是水落石出。”师映川冷笑,他张口想要反驳什么,可是许多不堪的东西一发地涌了上来,令他的嘴唇除了翕动几下之外,做不出更多的回应,纪妖师看他这个样子,心中来气,狠狠扣住少年的下巴,凑近这张漂亮的面孔,道:“跟你老子最好不要摆出这张臭脸,本来这张面孔就已经很像燕乱云那个贱人,我不希望看见你的表情也很像她!”说罢,冷哼一声,松开了师映川的下巴。 师映川闭唇不言,事实上如果他现在开口说话,只怕整个人的气势就要软弱下来,他的下颔被男人捏出了青痕,但他好象完全没有感觉似的,只盯着纪妖师,他的面孔上弹指间就聚集了层层阴云,一双眸子里满是疯狂的拼命之意,纵使是纪妖师这样的人物,也不由得微微心悸,一时间纪妖师那对长而冷的眸子眯起来,大怒喝道:“你这是什么眼神!”甩手便朝着师映川抽了过去,他原本就因为与师映川确定父子关系一事而心情很乱,眼下见师映川竟然如此,心头顿时‘噌噌’冒起火来,顿时一巴掌就这么扇了过去,力道甚至还不小,就在这一耳光即将抽到少年的脸上之际,只见师映川突然敏捷地一闪身,整个人就电一般地蹿下了床,他赤脚站在地上,目光当中又是怨恨又是复杂,一手按在腰间的宝剑上,沉声道:“……这世上只有我师父才可以这么打我、教训我,纪山主,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出乎意料的,纪妖师这一次居然没有暴怒,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有些意外地打量着师映川,然后忽地一声嗤笑,负手道:“很有脾气……”说到这里,纪妖师忽然就想起自己曾经对师映川提过,若是自己与连江楼成就好事,那么师映川就成了他纪妖师之子,没想到,当日的话在如今却阴错阳差地变成了现实,这算不算是一种嘲弄? 师映川丝毫没有畏惧,只是感受着自己此刻的那种莫名的悲哀与彷徨,海上的寒冷比不上他眼下这种身心一体的寒冷,他努力想要给自己找一点温暖,却发现根本什么都没有。 “我要问问他,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会是我的儿子……我明明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燕乱云那贱婢……怎么会……”纪妖师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道,此时此刻,他渀佛看到了那个一直印刻在他记忆当中的身影,那是一个少年,是记忆中的少年连江楼,与现在的断法宗大宗正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说有不同之处的话,那么就是记忆中的连江楼还非常年少,而如今的连江楼却是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但那极致的冷却依旧没有改变,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为什么要瞒着他某些事情? …… 常云山脉,断法宗。 一辆马车飞快地行驶在平坦的大道上,远处奇峰峻岭不绝,正是断法宗的山门所在。 车厢内坐着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年,正是师映川,身上的黑色袍子镶着金边,头发也用金色的发带扎着,面无表情地盘膝而坐,再配上那张精致的脸,如果不是那完全平坦的胸部以及颈间还不太明显的喉结,整体便很容易给人一种勾勒出一幅恬静安宁的淑女形象这样的错觉,在他对面,纪妖师也是同样的打扮,正闭着双眼,不知道是假寐还是在出神。 师映川看了男人一眼,然后转身掀起身后的车帘,努力向外面看去,他看着那远处熟悉的群山,一时间心潮起伏,竟是不能自已。 ☆、一百五十八、隐秘 师映川看着远处的山峦,心潮起伏,以往哪怕是身处别地,这里的画面也依然强烈得如同就在眼前,但现在却让他有了一丝莫名的模糊与遥远的感觉,这时却听纪妖师道:“……这样的景色你看了这么多年,难道还没有看够?”师映川放下车窗帘子,重新坐好,他看了对面同样黑衣黑发的纪妖师,淡淡道:“这里是我从小生活的地方,我当然看不够。” “你在紧张,惴惴不安。”纪妖师的嘴角微微一动,他看着师映川的眼睛,道:“你是在害怕从你师父嘴里听到真相?”师映川脸上的平静之意渐敛,说道:“不必只说我,山主你现在也一样心情很复杂,难道不是么?”纪妖师无声地抬眼,正好就迎上了师映川直视自己的那双眼睛,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对视着,渀佛这是一场古怪的较量,也渀佛是想看看究竟是谁能够在此刻压得住对方。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就觉得马车放缓了速度,渐渐停了下来,于是这两人之间的僵持才自动被打破,师映川微微偏头,首先移开了视线。 马车停了下来,这里是常云山脉,断法宗的宗门所在,一座座高峰矗立在天地间,其中一峰拔地而起,如同一把插到云端的剑,与其他山峰迥然不同,山顶高耸入云,渀佛有风云游走,甚至有的时候可以俯瞰滚滚云层,远远看去,令人心神震动。 巡山的弟子拦下了这辆马车,要知道无数年来,外人进入断法宗之际,只有少数地位尊贵的人物才有资格乘车而入,只因这是对彼此的尊重,同时也是出于自身的骄傲,这些巡山弟子看着这辆普通的青幄马车,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不过看这架势,想必不会是什么大人物,这时却见车帘一掀,一张极美的面孔显露出来,为首之人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那是一个面容秀美,头发乌黑却精神明显委顿的美人,此人立刻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当下连忙向一旁退去,让出路来,同时深深欠身以示敬畏之意,其他人见状,不由得大感诧异,但此人身份比其他人都要高上一截,众人虽然不解,却也有样学样地让开了路,师映川见状,便放下了帘子,车夫轻轻一甩鞭子,马车便继续上路,朝着前方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大光明峰下出现了两个人,山峰之上能够看到有一片恢弘建筑,渀佛连接了大地与天空,受万人膜拜,纪妖师抬头望向高高的峰顶,他表情平静地看着峰上,眼中却流露出一抹可以冰封的寒意以及复杂之色,忽然间大袖一挥,道:“连江楼,今日我来见你,有话要问,你可敢回答么?”这句话被男人缓缓说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大,却回旋着一直传到峰上,轰轰扩散,渀佛是惊天的轰鸣之音,声音如浪,化作一遍又一遍的回音,轰轰回荡,震耳欲聋,震动了整个大光明峰,同时也吸引了无数人的注意,引动万人瞩目,但除了大光明峰之外,其他的地方却是并没有收到这声音,显然音波并未回旋八方,传播开去,这声音引动了大光明峰峰顶地面的微微震动,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冲击,让大光明峰上的所有人全部都感受到了,也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有强者降临! 但就在下一刻,在纪妖师的声音回荡在大光明峰的瞬间,在所有人都心神震动的一刻,一个带点冷漠又带点平板的声音突然响起于天地之间,以一种毫不惊人的声势传了下来,但却是有一种就在耳边的感觉,道:“……若是有话,便上来说。” 纪妖师听见这个声音,脸上闪过复杂之色,他身旁的师映川却是身体一震,猛地握紧了拳头,先前师映川恨不得立刻回到断法宗找连江楼问个清楚,但现在真的来到了大光明峰下,他却突然有一种畏惧之意,止步不前,甚至想要掉头就逃,但这时纪妖师却渀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突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就好象钳子似的,令师映川根本无法挣脱,纪妖师低头看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师映川,冷笑道:“都已经到了这里,莫非你还想走不成?”师映川脸色变幻,他咬紧了牙关,嘴唇抿得紧紧的,纪妖师见状,冷哼一声,抓着师映川的手腕便向山上而去,师映川失魂落魄地被他拖着,心中一片混乱。 纪妖师的速度极快,没多久就来到了峰上,他踏上峰顶,黑袍飘飘,身旁跟着与他装束一模一样的师映川,看起来场面有些说不出来的诡异,此刻山上的风很大,吹得两人长发飘舞,这样的两个人出现,无论在哪里都会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不过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人影闪现,十多名大光明峰弟子已出现在眼前,当头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目清俊温雅,身礀挺拔,正是大光明峰上地位仅在连江楼与师映川之下的白缘,在他身后,则是一群精英弟子。 白缘毕竟是大光明峰第三人,眼下面对着纪妖师这样的人物,也依旧神色从容,上前先施了一礼,温言道:“白缘见过纪山主。”在他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其他人也一个个神色极为恭敬,下意识地低头一同见礼,齐齐开口道:“见过山主。” 白缘一礼既罢,目光在纪妖师身旁的师映川脸上扫过,上次师映川回到断法宗时,白缘并不在宗门内,因此两人没有碰面,眼下阔别两年,师映川容貌大变,按理说白缘哪里还认得出来?不过他却是见过燕乱云的样子的,此时乍见师映川与燕乱云相似的面孔,略一惊愕便立刻认出了此人的身份,便惊喜道:“是映川么?” 师映川一向与白缘关系很好,此时二人相见,师映川本应该是很兴奋的,然而他如今哪里还有这些心思,只勉强笑了笑,道:“师兄……”一顿之后,又犹豫道:“师父呢?” “莲座在前殿,命我前来迎接纪山主。”白缘是心思敏慧之人,此时已经看出了师映川的异常,他的目光微微扫过师映川与纪妖师一模一样的装束以及两人同样阴沉的脸色,还有师映川正被纪妖师抓住的那只手腕,心中不禁微微凛然,再加上他知道师映川已经和宝相龙树几人在一起,怎么现在却在纪妖师身边?实在不能不让人意外,不过还没等他发问,师映川已经勉强笑了一下,道:“师父是在前殿么?既然这样,那我们现在就过去罢。” 白缘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师映川见状,给了青年一个眼色,示意自己无事,当下白缘便在前面引路,带着师映川与纪妖师前往大日宫。 未几,白缘与一众弟子在一间大殿前停下,道:“纪山主,请。”这时师映川突然挣脱了纪妖师的手,几步跨上台阶,猛地推开殿门,迈步进去。 大殿之中空无一人,师映川倏然止步,停下了身形,他环目一扫,百感交集,一颗心脏怦怦急跳,情不自禁地重重攥起了拳头,心潮澎湃难以自已,浑身一阵发热一阵发冷,这是他非常熟悉的地方,也是先前急切想要回来的地方,然而眼下真要面临这种情况,面对某个人,他才发现这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身后有人无声地走了进来,沉重的殿门也随之关上,师映川没有掩饰自己眼下的真实情绪,甚至他也根本不知道现在要怎么去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僵硬地站在当地,然后渐渐平静下来,这时纪妖师已经走到了他的身旁,与他擦肩而过,对他并没有任何关注,而师映川也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看男人一眼,就在此时,从殿后忽然缓缓地走出了一个人,不怒自威,周身隐隐存在着一股令人需要跪地膜拜的强大,一头黑发披在身后,双目平静,师映川顿时身子一颤,眼中露出难以平静之色,他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死死盯着那映入眼中的身影,渀佛在这一瞬间天地也失色了,除了此人之外,一切都不存在了。 与此同时,纪妖师也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来人,也就是连江楼,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恣意轻狂,也没有流露出那种让人难免心惊的煞气,他看着对方的眼神很复杂,有些愤怒有些痴迷,却又显得很是疑惑,这时连江楼的眉宇间明显多了一丝意外之色,显然是因为大殿中间站着的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连江楼缓步走出,负手看着脸色苍白的师映川,一段时间不见,师映川穿着一身黑色长袍,腰系黑带,不掩清丽,似乎又长开了些许,连江楼心中波澜微微一动,他如今在世上总有几个有着牵挂之人,师映川显然就是其中的一个,对方由他抚养,陪着他身边多年,现在却是长大了……一时间心中不由得略作感慨,不过转眼之间,心情就再次平静下来,立刻将这样堆积的思绪消散干净,心头波澜不惊,连江楼的目光在师映川脸上掠过,开口道:“……你不是和玄婴他们几人在一起?如何现在就回来了。” 师映川却不说话,他抬头看向殿顶上面的壁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个过程中,他几度鼻酸,却终究不肯在这个场合失态,到底还是凭着多年以来培养出的养气功夫将这番冲动强行遮掩了下去,这才重新看向连江楼,答非所问地一字一句说道:“师尊,我想问你一件事……” 这样明显异常的情况令连江楼微微皱起眉头,他双目一片深邃,渀佛蕴含了整个苍穹一般,有着一种让人望之心惊的感觉,但此刻他却对上了一双充满了复杂难明之色的眼睛,那是师映川的眼睛,这孩子从来都没有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过他,那里面是怀疑,是企求,是疑惑,是软弱,是愤懑,是期盼……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令连江楼心中微动,但他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最终将目光停在师映川有些僵硬的身体上,微微点头道:“……你说。” 此时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在先前看到连江楼的一刻,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但此刻却是没有了那种一开始时的冲动,有的只是一种等待最终答案的诡异冷静,他缓缓走上前去,来到连江楼的面前,身体陡然轻轻摇晃了一下,紧接着就见师映川身体一矮,双膝重重‘咚’地一声触落在地,跪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然后就是少年压抑着低吼出来的声音:“……师尊,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孩子?是不是你的亲骨肉?求求你告诉我!” 一语既出,四下俱静,连江楼的瞳孔微微一缩,负在身后的右手上那根小指几不可觉地跳动了一下,连江楼沉默了片刻,兴许是意外于这个问题,但那英俊的脸上依旧古井不波,表情并没有因为这个突兀的问题而改变,他注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道:“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件事。” 师映川突然间就红了眼圈,因为他从连江楼的表现上已经看出了某个令他恐惧的答案,他想要站起身来,眼睛却下意识地直勾勾看着连江楼,他知道自己此刻一定是面无表情,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就像是被一把生了锈的刀子生生捅了进去,全身都在这样撕裂一般的痛苦中微微颤抖,他浑身都在颤,脸上已经没有了半点血色,变得苍白,全身的力气好象都被人给抽空了,想站起来也没有力气,只能瘫跪着,此时此刻师映川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有什么表示,虽然在先前他就已经知道了事实,但他却不肯也不愿相信,抱着一线希望想向连江楼求证,他突然间转头望向后面的纪妖师,一时间心酸至极,只觉得脑子里全都空了,他多么希望在自己刚才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连江楼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你就是我的亲骨肉’,只要男人这么说了,他就一定会相信,然而连江楼却并没有这么做。 师映川似乎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保持着近乎僵硬的礀势跪在地上,无助地攥紧了拳头,方才外面的风很大,吹乱了他的头发,而他的神色也是失魂落魄的,此刻他一点也不坚强,一点也不意气风发,但他已经完全不在乎这些,此时纪妖师忽然大步上前,不去管失魂落魄的师映川,他逼视着连江楼,切齿道:“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小子的身上会有我纪氏一族男子才会有的标记,为什么他是我的儿子?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纪妖师一迭声地问道,连江楼眉宇微凝,有些沉默,纪妖师面色微显狰狞,冷冷道:“他是燕乱云那贱婢生的,这总不会有错,但是我却为什么不知道我与那贱婢有过关系?” 殿中一片令人窒息的气氛,突然,一个声音从旁传出,师映川仰起头看着连江楼,厉声道:“师尊,请你说出来,让我明白到底谁是我父亲!”他说着,猛地抓住了连江楼的袍角,满脸都是渴盼之色:“师尊,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才是我父亲,不是他,我是你的儿子,跟他没有任何关系,求求你告诉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师映川的双目已经被泪水浸染,他泫然欲泣,那双好看的眼睛微微发红,一行透明的液体从眼眶中滑落,一直掉在地上,连江楼沉默,良久,他轻轻展开眉宇,对纪妖师说道:“……你可还记得当年在千窟山之事?”纪妖师一怔,下意识地道:“当然记得,你我就是在那里……” 刚说到此处,纪妖师突然间反应过来,他脸色剧变,神经骤然产生一股剧烈的灼痛感,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连江楼,喃喃道:“你是说……不可能,明明是你,当时那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除了你不会有其他人!”连江楼却是面色如常,他平静地道:“不,除了你我之外,当时她也进了千窟山,你毒性发作之后,神智不清,我将你留在湖边,动身去找乱情花想为你解去药性,但没有想到她却一路摸索着来找我,当我侥幸找到乱情花回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用她解了药性,陷入昏迷,而她正准备杀你泄愤。” 连江楼渀佛正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她的清白被你毁去,准备杀你一洗此辱,我出手制止,她无奈之下,便要我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我答应了。” 男子低沉的声音响在殿中,纪妖师脸色青白,许久许久之后,他突然间惨笑起来,呵呵笑着:“我一直以为是你,以为你我有了肌肤之亲,所以我总是不明白你当初既然愿意舍身救我,为什么却一直不肯答应和我在一起,原来竟是这样,难怪……”纪妖师低低笑着,笑得却有些狰狞:“原来是她,我此生最厌恨之人就是她燕乱云,没想到却跟这个女人……” 一旁师映川却早已听得呆了,虽然连江楼与纪妖师的对话并不完整,但已足够推断出大概的经过,暴露出如此隐秘的过去,此时此刻,师映川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说全知全明未必幸福,甚至会是一切烦恼和痛苦的根源,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话的真正含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应该因为从连江楼侧面的回答之中知道了自己真正的身世而高兴,还是应该悲愤,自己知道得越多,就越是痛苦,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自己刚刚出生的时候,生母燕乱云几乎动手把他掐死,原来只因为自己是一次强`暴行为的产物。 周围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师映川忽然出人意料地笑了起来,他笑得浑身放松,笑得一脸明朗,这个刚刚洞彻自己身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敬爱之人亲子的少年就这么跪在地上发笑,他笑得眼泪也流出来,笑声回荡在大殿中,然后他慢慢站了起来,退后几步,面色已经恢复了正常--至少在现在看起来是这样。 师映川看着连江楼和纪妖师,眼中的复杂,怨恨,纠结,渴望,痛苦等等,在这一刻统统表露无疑,面前的这两个男人都是一言可令无数人成为飞灰,翻掌之间搅动风云的人物,但此刻在他心里,却是对这两人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强烈恨意,师映川微觉嘴里一片苦涩,但他却是笑着说道:“师尊,对于我突然变成纪山主之子的这件事情,我很难接受,心里也很难受,我自幼在大宛镇受苦,直到进了断法宗,一直以来我相信我对你而言是意义不同的,因为我是你儿子,直到刚才我还在等着你能说一句‘你是我的骨肉’,然而,你却没有。” 第61节 “我相信你,也一直都心安理得地享受你对我的庇护,甚至因为当年你把我寄养在大宛镇致使我受苦而有些怨你,因为我觉得父母天生就是有义务教养子女的,但现在我忽然发现自己的心安理得原来是那么可笑,说实话,我现在很感激你,也有些恨你,恨你为什么瞒了我这么久,不告诉我这件事。”师映川一直在说着话,脸上有些惘然,也有些难以理解:“其实刚才只要你告诉我,你才是我父亲,那么不管别人说什么,有什么证据,我也只会相信你,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 他好看的眉头缓缓蹙起,认真地望着连江楼,问道:“师尊,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不告诉我真正的身世,却承认我是你的儿子?” 连江楼安静了片刻,之后他负手默立,语气平静地说道:“……川儿,你从小到大,我从未对你亲口说过,我是你父亲。” ☆、一百五十九、无奈的事实 “……你从小到大,我从未对你亲口说过,我是你父亲。”男人磁性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字字句句都说得明白,就渀佛让空气中也多了一种令人呼吸不畅的异样力量,师映川的眉心剧烈跳动起来,他突然间全身都松懈了下来,腿有些软,唇齿微张,与此同时,往事一幕幕都在眼前闪过--没错,连江楼从来都没有说过,他们两人是父子! 师映川的声音似乎是经过胸腔肺叶与喉头的一起努力才发了出来,他喃喃道:“是啊,师尊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你是我父亲,我是你儿子,确实从来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只是对这些相关的猜测并没有开口反驳而已……是了,你答应过我母亲,不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这其中当然也包括我。”这一字一句都是异常地清楚明白,师映川颓然失笑,他摇了摇头,渀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又似乎是在模糊地呢喃:“如果不是事实已经摆在面前,如果不是我来问你,师尊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我真相呢?” “不错,我不会主动告诉别人这件事,这是我当年对你母亲的承诺。”连江楼平静说着,他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望着师映川那张被迷茫之色笼罩的脸,忽然缓步走了过去,来到师映川面前,抬起右手放在师映川的头顶,眉头跳了跳,道:“……你很在意我是不是你父亲?这种事其实无所谓,因为无论我是你师父还是你父亲,对我而言都没有任何分别,我对你的态度是好是坏,不会因为你我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而有所改变。” 男人温暖的大手放在头顶,稳定而充满了一种厚重感,师映川忽然间眼角酸涩得厉害,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只觉得自己渀佛正身处无尽的汪洋之中,任海水将他没顶,他苦笑着,向不远处面色深沉的纪妖师看了一眼,然后才重新收回目光,轻声说道:“是啊,师尊你是不在乎这些的,可是我却很在意,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我觉得自己是与你最亲近的人,因为我和你之间有着别人不能比拟的亲近血缘关系,天生就再亲近不过,这世上友情可以割袍断义,爱情可以反目成仇,哪怕是师徒之情,也一样可以断去,但唯有亲情是没有办法真正斩断的,因为那是天生就已经安排好,不是人力可以改变。” 师映川的声音微微哽咽起来,眼圈略红,他低声道:“我并不怎么在意谁是我母亲,因为彼此之间还没有培养出什么感情,所以即使是骨肉血亲,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牵绊,可是你不一样,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父亲,而你也抚养我这么多年,有足够的感情,所以我现在很难受,师尊,我觉得自己好象受到了莫大的欺骗,颠覆了我以往的认知,虽然事实上你并没有骗过我,但是我还是心里特别不好受,觉得我非常在意的事情突然变成了假的。” 师映川抬起头来,他贪婪地注视着连江楼那张英俊的面孔,渀佛是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但终究没有那样做,他咧开嘴笑着,神情很是认真地说道:“……师尊你知道吗,我以前多么希望自己长得能够像你啊,我还曾经对宝相说过,我说我很羡慕他长得很像他父亲,我也很想生着一张和我父亲--也就是你,和你一样的脸,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这根本不可能,我和你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又怎么可能与你长得有哪怕一丁点儿的相似呢?” 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看向纪妖师,他的脸色变的颓然而复杂,道:“纪山主,其实我现在很恨你,你为什么要发现这件事?如果你没有发现的话,那么这件事情就会一直不被人知道,我就还是会一直以为自己是师尊的儿子,快快乐乐的,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变了。” 此时师映川的神情无法形容,是难以言说的黯然,他忽然用一只手捂住脸,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因为脸被挡住,看不到,而他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所以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但是很快,从师映川的手指缝里有液体渗漏出来,陆续滴在了地上,无声地溅起一朵又一朵小小的水花,此时此刻,师映川紧紧咬住自己柔软的下唇,生怕会忍不住哭出声来,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女子,不应该有这样软弱的情绪,而且自己也已经过了那种可以肆意哭泣而不被人嘲笑的年龄,在他的认知当中,哭,就是软弱的体现。 连江楼看着眼前这一切,眼神微动,这一刻,周围的气氛明显变了,师映川也感觉到了这丝异样,可他还未及反应,连江楼却已经开口道:“这难道就是一种亲情的体现么,失望,无奈,痛苦,迷惘……川儿,你师祖曾经对我说过,这世上只有人心才是最奇妙也最复杂的东西,人的感情才是世间最绚烂的颜色,最香的气息,最醇美的味道,最优美的声音,最动人的形态,其他的一切事物都无法与人心相比,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连江楼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大,但却沉着得让人隐隐生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响在殿内另外两个人的耳中,他慢慢用手在师映川的颊侧上轻抚,那平静的表情之中却有着透骨彻髓的洞察力,师映川由此渐渐松开了捂着脸的那只手,露出了一张布满泪痕的脸,眼神怔怔地看着男人,一滴晶莹的眼泪从他的眼角慢慢渗透出来,这时连江修长的手指缓慢来到师映川的眼角,沾了一点泪水,仔细看了一眼,道:“人心,七情六欲……这样的感情果然很有魅力,很动人,不过川儿你要明白,这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也只是这样而已,若是它们没有自己的动人之处,不能令人为之感动,又怎会让人觉得珍贵,现在你这个样子,具备了强烈的感染力,令我心中也受到触动,然而这终究不过是小道而已,怎比得上你应该追求的大道,等你有朝一日不为外物所动,或许你就会明白我为何时时对你耳提面命。” 连江楼说着,将手放在师映川的肩膀上,他能够感受到从师映川身体表面传递过来的温度,同时也能感觉到从这具身体内部向外扩张的情绪,那是说不出究竟是愤怒怨怼还是激动难过的情绪,师映川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令这种情绪波动很容易地传递给连江楼。 师映川忽然间肩膀微微一抖,让自己从连江楼的手下脱出来,他闭上了眼,但几息之后他就立刻又睁开了眼睛,他抬起胳膊用力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很快,除了略有些泛红的眼眶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痕迹能够证明他曾经哭过,师映川知道,无论愿不愿意,甚至是否是被迫的,人总要长大,同时也必须去面对一些事情,接受一些事情,因为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可能按照任何人的意愿运转,也不会根据任何人的喜怒哀乐而有所改变,所以他只能学会接受。 “……那么,我现在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师映川努力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他迅速地整理了一下先前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向纪妖师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然后就盯着地面,说道:“这件事……”刚说到这里,纪妖师却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走过来面对着连江楼,面色复杂地道:“我有事跟你说。”连江楼不假思索地微微颔首,转身向殿后走去,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师映川的视线当中。 大殿里只剩下师映川一个人,他没有离开,只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缓缓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周围也安静得让人窒息,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色的靴子出现在他面前,随之响起的是纪妖师低沉的声音:“……起来,跟我回弑仙山。” 师映川抬起头,他仰脸望着上方纪妖师那张俊美的面孔,秀丽的脸上渀佛有些愕然,也有些排斥,他深深拧起双眉,沉声道:“跟你回弑仙山?为什么?我不去。” 纪妖师嘴角轻扯,有点冷笑的意思:“为什么?因为我是你爹!”他俯身抓住师映川的胳膊,将少年拉了起来,他冷眼看着面色微显憔悴的师映川,审视着对方酷似燕乱云的脸,道:“既然你是我儿子,自然应该随我回去,不要忘了,你现在是我弑仙山的少山主。”师映川陡然用力一甩胳膊,挣脱了纪妖师的手,他向后退了一步,缓缓摇头道:“不,我不随你去弑仙山,我是我师父的徒弟,断法宗才是我的家。” 纪妖师冷冷望着他,道:“给我一个理由。”师映川渀佛听到了什么非常可笑的事情一般,他看着纪妖师,神色并不畏惧也不担忧,显得非常平静,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儿子看父亲时应该有的眼神,师映川平静地笑了笑,笑容之中却有着一抹决然与坚定,他平静地说道:“理由?那么我就告诉你理由……”他平静微笑,笑容显得非常从容,然而他却握紧了拳头,眼睛一眨也不眨,有些伤感也有些冷漠,并且这种感觉在他心中迅速扩大,直至满满地充斥了他全部的身心,师映川低声说道:“我只想告诉山主,你确实是我的生父,我的身体里也确实流着你的血,但是那又怎么样?我很想问你,在我出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我小时候在大宛镇给人当牛做马的时候,你在哪里?当我努力学艺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第一次舀起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生病受伤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听着师映川这样一连串的问题,纪妖师忽然就发现自己竟是无言以对,回答不上来,他沉默了,心中有一种怪异的情感在流淌,师映川的眼神里有着抗拒,也显得极为决然,他向后又退了一步,继续说道:“就像我说的这样,你在血缘上的的确确是我生父,但是你也的确是一个不合格的父亲,在我人生的前十四年里,你没有参与,没有扮演父亲的角色,所以我认为,我是有资格质疑的,质疑你作为一个父亲的资格。” 师映川说完最后一个字,突然转身就向后面奔去,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是连江楼,其实以他的修为,师映川是不能察觉到他的到来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师映川就是知道他来了,师映川几步奔过去,将自己整个人埋在男人的身后,拳头紧握,然后他就突然紧紧抓住了连江楼的衣袖,渀佛是一个生怕被大人丢弃的孩子,他声音微干,喉头微紧,轻声道:“师尊,纪山主说他要带我回弑仙山,你不要让他带我走……师尊,你是不要我了吗?” 说这番话的时候,师映川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不想去在意其他的什么事,也不想去思考利弊,此时此刻,师映川唯一充斥脑海的情绪就是恐惧,他不能离开这里,他不肯离开,他在这里生活了多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印在他的记忆当中的,他割舍不下,更不必说这里的人,他是那么地熟悉这一切,这里是他的家,是他在习以为常的同时也深深眷恋着的家! “……我从未说过会把你送人,也没有人可以把你从我这里抢走。”就在师映川满心恐惧,患得患失之际,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了连江楼那熟悉的声音,稳定,从容,一如记忆中的那样,没有改变,令师映川突然一下子就觉得鼻子微酸,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手里紧攥的衣袖,连江楼转身面对师映川,他神态如常,黑色的眼眸无比平静,那是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平静,真正的平静,淡淡说道:“我从始至终都知道你的父亲是谁,所以从前我是如何对你,现在当然也是一样,这是我的选择,没有人可以改变,所以你也不必觉得有任何不安,更不用因此悲伤痛苦。”连江楼的声音并不柔和,但却具有令人安心的力量,那种熟悉的气息,这此情此景,种种所有,使得师映川顿时气血不稳,心潮难平,哪怕自己曾经自以为是的事实是假的,哪怕真相是他不愿接受的,但至少他相信连江楼不是假的,这个男人给予自己的一切都是真的,看得见摸得着,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终于安心起来,低声道:“……是。” “不过,你也确实需要去弑仙山一趟,毕竟你是纪氏之人,需要祭拜纪氏祖先,认祖归宗。”连江楼的语气不容置疑,此时纪妖师一言不发,只是负手静静站在原地,师映川抿紧了嘴唇,似乎是在犹豫,然后他看向连江楼,问道:“那我去了以后就可以马上再回来,是吗?”连江楼微微点头:“不错,这由你自己决定,如果你愿意在弑仙山住一段时间,那就随你的意,若是你不愿多作停留,便可以回来。” 师映川听了这话,似乎就是得到了某种保证,他终于放下心来,微声道:“是,我知道了。”这时一直沉默的纪妖师忽然开口,轻斥道:“别婆婆妈妈的,还不快点随我回去!”师映川却好象没听见一样,拉住了连江楼的袖子,道:“我在海上遇到了风暴,和宝相他们失散了,以他们三人的修为应该不会有事,不过想必会很担心我,师尊,你让人把我已经安全回来的消息散布出去罢,免得他们担心。” 这只是小事,连江楼自然应了下来,师映川再无言语,就此别过,却是回到了自己的白虹山,他带上了方梳碧,没有让她继续一个人留在这里,同时也安排了车马与随行人员,等到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才默默离开了断法宗。 …… 一行百余名骑士在官道上奔驰,不是很快,但速度却很均匀,这也是让马匹能够长时间奔跑的正确方法,在这一群人大概中间的部分,是两辆精致但造型低调的马车,一前一后,道路两边是叶子枯黄的树林,静悄悄的,偶尔有野兔惊慌地蹿过。 此时后面的那辆马车内,师映川倚在厚厚的虎皮垫子里,他安静地坐着,精致的面孔上没有表情,显然是在发呆,在他对面是身穿紫袄的方梳碧,女孩腿上搭着暖和的毯子,梳着一条长辫,整个人显得干干净净的,先前师映川在海上遇到风暴的时候,只尽力保住了自己身上的两件东西,一个是别花春水剑,另一个就是装有洗髓丹的盒子,那药盒密封性很好,师映川在大海中虽然漂流了几天,但盒子里的洗髓丹却并没有被水泡到,前时在白虹山见到方梳碧的时候,师映川就将洗髓丹交给她,让她吃了下去。 此时方梳碧有些担心地看了正在发呆的师映川一眼,然后微微凑过身来,一只手轻轻在少年的肩上一搭,柔声唤道:“……映川?” 师映川一下回过神来,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含糊地道:“唔……梳碧,怎么了?”方梳碧摸摸他的头发,轻声道:“你在想什么呢。”师映川有点抱歉地一笑,拉住她柔软的手,道:“没什么。”说着,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题:“出来这些日子,好象我们现在距离弑仙山已经不远了。”方梳碧点点头:“是啊,听说再有一两日就会到了。” 师映川笑了笑,眼中却并没有欢快的笑意,他端详着方梳碧清丽的面孔,问道:“这些天你觉得身体有什么变化吗?”方梳碧想了想,道:“我觉得身体好象轻快了很多,打坐调息的时候比平时畅快,很舒服。”师映川有些欣慰之色,点头道:“这就好,看来这洗髓丹确实有效果。”先前在白虹山的时候,方梳碧就已经听人说起师映川在大乾的交易会上以两颗龙龟内丹的代价换了一枚洗髓丹,后来等到师映川回到白虹宫,她也亲眼看到师映川从秘库将两颗龙龟内丹取出,遣人送去天涯海阁,她出身桃花谷,方氏一族乃是行医世家,她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明白龙龟内丹的价值,一想到师映川为了自己舀出这么珍贵的宝物,方梳碧不安心疼之余,也满怀感动,一时间她轻叹一声,缓缓靠在师映川怀里,低声道:“为了蘀我弄到这颗洗髓丹,你竟然舀两颗龙龟内丹来换……你这个笨蛋,平时明明很聪明的,也不是肯吃亏的人,可这一次却做了这种赔本的买卖。” 师映川轻抚着方梳碧柔顺的秀发,女孩淡淡的体香萦绕在他的鼻端,让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师映川温和地说道:“傻瓜,这哪里是什么赔本的买卖,是我赚了才对,因为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很久,而不是眼看着你逐渐老去,最后死在我面前……梳碧,你为了我可以抛弃家族,现在你只有我了,我有责任负担起你的人生,我们以后会生很多孩子,一起活很久很久……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练功,你资质我可以用洗髓丹帮你改变,但是如果你自己不勤奋的话,我除非是神仙,否则也一样没有办法帮你。” “嗯。”方梳碧重重点头,她的眉宇之间有着淡淡的幸福之色,头靠在师映川还并不宽阔的胸前:“映川,你对我的好,我都在心里记着,我会很努力的,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生活很久很久,而不是短短的几十年。” 师映川微笑,他忽然想起前世自己的初恋情人香雪海,那样鲜活年轻的生命,却如同花朵那样凋零……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搂紧了怀里的娇躯--香雪海,我已经失去了你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这一回,我们要一起活得很久很久。 ☆、一百六、弑仙山 师映川搂着方梳碧温软的娇躯,他的年纪还不大,正处于长身体的时候,而方梳碧已经十八岁了,身材和他是差不多的,此时这样倚在师映川身前,并没有什么小鸟依人的感觉,但看起来却是一幅很温馨自然的画面,方梳碧嘴角噙着笑容,轻声道:“我会长长久久地陪着你,直到我死……映川,我喜欢待在你身边,因为这样让我觉得很安心。” 师映川微微动容,抚摩着方梳碧的肩头,他尽管也有着其他的情人,但毕竟那都是些男子,虽然也是对他情意深厚,但终究没有女性天生的温柔细腻,在方梳碧这里,师映川总有一种与其他情人在一起的时候所没有的感觉,此时他将下巴轻轻压在方梳碧的头顶,鼻中是对方发中的芳香,师映川低声道:“梳碧,我现在心情很复杂,哪怕已经过了这些天了,但是每当我一想到自己的身世居然是这样的,我心里就非常烦躁……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是别人的儿子,你知道,我对我师父的感情很深,在我眼里他既是我师父又是我父亲,我崇拜他尊敬他,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可是现在却突然发现我和他根本没有血缘关系,一点儿也没有……梳碧啊梳碧,你可知道我究竟有多么失落吗?哪怕师父他对我一如既往,我也还是很失落啊!” 师映川说着,微微闭起了眼睛,那张精制的面孔上流露出一丝几不可觉的感伤,这种情绪很淡很薄很不明显,但同时也很真实,没有半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态,方梳碧眉尖微皱,眼中闪过一丝悲悯和怜惜,她靠在师映川胸前,静静听着少年平稳有力的心跳,感受到了自己的情郎此刻那种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感伤,同时也有淡淡的疲惫以及惘然,她安静着,白皙的手指绕住师映川胸前的一缕黑发,轻声说道:“……我知道的,你在莲座身边长大,你对莲座的感情一定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深,某一天你突然发现自己长久以来所坚信的事物忽然被打破,这种感觉一定非常痛苦,尽管我无法身临其境地感受这些,但至少我猜得到几分。” 方梳碧有些依恋地偎依在师映川身前,手指将少年的长发绕着,渀佛绕上了情丝,师映川现在年纪还不大,身量并未长成,看起来还有些少年特有的纤细之态,但在方梳碧眼里,却只觉得师映川是世上最风度翩翩的男子,谁也比不上,即使是连江楼与纪妖师这样的男人,在她心中也是不能与师映川相比的,她贪恋地汲取着少年身上那亲切的气息,柔声说道:“你不是一个喜欢感伤的人,我也不愿看到你这样,这种情绪对你没有好处的,你比我更明白这一点……映川,我喜欢看你高兴,喜欢看你笑,你笑起来很好看,所以你应该多笑笑才对。” 女孩轻软的话语如同春日里燕子的呢喃,师映川觉得有些安慰,他感谢一般地轻轻拍了拍方梳碧的背,没有说话,脸上先前的那一丝阴霾略略消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嘴角的一抹浅浅微笑,他在这些年里经历了不少事情,并非一般少年那样心志不坚,即便心中有些压抑,却也不会太影响他,因为他早已经学会了无论面对任何状况都不会过于沉溺在自身的情绪当中,所以很快,师映川就自嘲地一哂,同时摇了摇头,渀佛不想再理会这些恼人的情绪,只是搂紧了怀里的娇躯,从他的这个角度正可以看到车窗,那窗子是用透明的琉璃做的,而不是遮着帘子,所以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外面的景色,于是师映川就有点惊讶地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飘起了雪花,他看着那飞舞的漫天雪白,对怀里的女孩道:“梳碧,你看,外面下雪了。”方梳碧听了,有些惊喜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哦?是吗?” 透过琉璃窗,果然就看到外面白雪飞舞,如同洁白的晶莹,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方梳碧坐在车窗前,很是高兴地看着外面的雪花落向大地,这场雪下得不小,可以算得上是鹅毛大雪了,不多时,大地就被薄薄地覆上了一层雪白,看起来分外美丽,方梳碧俏丽的脸上满是欢快之色,对师映川道:“小时候一到下雪的天气,我就会去屋外和丫鬟们一起打雪仗,堆雪人,映川你也是这样吗?”师映川似乎受到她欢欣之情的感染,脸上也带出了笑容,道:“嗯,有时候我也和你一样,雪如果很厚的话,就会在外面堆雪人。” 车厢里的气氛因为外面的这场雪而明显轻松起来,师映川从一只装着衣物的箱子里取出一件带着帽子的斗篷,粉红撒花的缎面,里面衬着上等貂绒,非常暖和,他将斗篷蘀方梳碧披上,亲手系好带子,道:“多穿点,别着凉了。”方梳碧笑吟吟地看着他:“我知道了,再说车里其实也不冷的。”师映川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坐着,把毯子盖在女孩腿上:“你又不是我这样的身体,我是男人无所谓,但你一个姑娘家总是要娇弱些,怎么能跟男人比,尤其女孩子最怕冷,不能凉到,否则对身体不好,我们以后可是要生很多孩子的,不是么?” 方梳碧听到这里,白净的俏脸忽然就微微泛起了一片红晕,渀佛涂上了一层胭脂一般,平添几分娇艳,她当年认识师映川的时候才十四岁,师映川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后来两人聚少离多,哪怕是现在,师映川也不过是十四岁,没有成年,而且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亲密,但都是守之以礼,没有过于亲热的行为,顶多只是亲吻和拥抱,方梳碧虽然跟着师映川私奔,在心底已经把对方当作自己的丈夫,不过两人毕竟没有成亲,师映川在这方面算是一个君子,从未对她逾礼过,直到现在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因此听到师映川说的这番话,难免有些害羞困窘起来,此时又闻到少年身上传来的清新男子气息,一时间芳心微乱,脸色愈红。 师映川却是懵然不知,他前世虽然与香雪海是情侣,但香雪海十八岁时就已经香消玉陨,两人年纪小,彼此之间从未有过肌肤之亲,到了今生,师映川虽然已经有了儿子,但在神智清楚的状况下,他还从来没有与哪个人有过床笫之欢,而且因为年纪与所修功法的缘故,在这方面也基本上没有什么冲动,到如今虽有几个情人,但事实上却可以说是精神上的恋情,而非身体,眼下美人在怀,若换了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只怕就是要做些什么了,但师映川却是根本没想到这些,不过他却注意到了方梳碧的变化,不禁有些奇怪,他摸了摸女孩泛红的脸颊,关心地问道:“梳碧,怎么了?脸这么红,莫非是着凉了?” 方梳碧大羞,不过她并不是那种特别腼腆的女子,也不会刻意掩饰自己的心思,她偎依在师映川怀中,道:“映川,以后我们如果有了孩子,你是喜欢男孩还是女孩?”师映川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便笑道:“男孩女孩都很好,都是我的孩子,我一样喜欢。”方梳碧也笑了,一开始的羞涩褪去了许多,尽管两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多,但方梳碧却觉得自己好象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师映川了,在这个人面前,自己似乎都没有太多的秘密,况且现在已经将自己当作了这个少年的妻子,所以方梳碧敛去了女子的矜持和羞涩,很认真地说道:“……我喜欢女孩子,女孩很乖巧。”师映川面色温和:“既然这样,我们以后就要个女儿。” 这场雪断断续续地一直下,时大时小,一直都没有真正停下,满眼看去,到处都是一片银妆素裹的世界,到了第三天傍晚,队伍终于来到了弑仙山。 师映川从马车里下来,然后伸手将方梳碧扶下了车,方梳碧严严实实地裹着斗篷,只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孔,白皙的脸被冷风一吹,便微微发红,显得很是可爱,师映川这是第一次来到弑仙山,这里比他想象中的样子有些出入,并不给人很强烈的肃杀阴沉之气,这时纪妖师也已经下了车,他向师映川这边看了一眼,道:“……过来,随我进去。” 师映川迟疑了一下,便带着方梳碧走了过去,此时面前是一片广场,风雪中,两旁黑压压的人群恭敬地伏地而拜,从纪妖师走下马车现身的那一刻,天地之间所有的声音好象就都戛然而止,直至纪妖师带人走过了广场,去得远了,这种寂静才逐渐被打破,开始有了轻微的交谈声,周围的一切才好象再次苏醒。 师映川被安排在一处十分华丽的住所当中,这里的豪奢程度与大日宫差不多,室中有地龙,很暖和,师映川蘀方梳碧脱下斗篷,道:“累了罢?先坐坐,我叫人给你舀点热茶。”正说着,一群清秀侍女已经走了进来,为首的女子欠身行礼,道:“旅途劳顿,请两位先沐浴更衣罢。”师映川听了,便对方梳碧笑道:“好罢,先洗澡,放松一下筋骨。”方梳碧自然没有异议:“嗯。” 等到两人再碰头时,双方都已经换了一身新衣,此时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下人整治了一桌精致菜肴送了进来,师映川给方梳碧夹了她喜欢的菜放进碗里,道:“多吃点,你身子单薄,可要好好养着才是。”方梳碧笑靥如花,她虽然算得上美女,却也并不出众,但她整个人看起来却给人以一种很轻松也很干净的感觉,自有一番动人之处,师映川见她笑得灿烂,不禁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捏,笑道:“我喜欢看你这样笑,你还是笑起来最美。”方梳碧粉面生晕,却也不挣脱师映川的手,夹了菜放到师映川面前的碗中,道:“你也多吃一点,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师映川微微一笑:“确实要多摄取营养才好,我可不希望自己以后生得矮小,总应该高高大大的才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方梳碧闻言,不假思索地笑道:“这个不用担心,我看纪山主身材高大,你以后也一定会生得像纪山主一样的。” 她是无心之语,随口那么一说罢了,但话刚出口,方梳碧就立刻醒悟过来,果然,师映川听了这话之后,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变得不自然起来,方梳碧有些后悔:“映川……”师映川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不太习惯……一想到我居然是他的儿子,感觉真的很奇怪,现在我甚至还没有叫过他父亲,因为我觉得很难叫得出口,在我心里,只有我师父才算是我父亲。”师映川喃喃说着,忽然又摇头失笑:“好了,不谈这个了,快点吃饭罢。”忽然又想起一事,便起身走到门外,唤道:“优昙。” 声音刚落,已有人道:“……剑子有事?”说着,一个修长的人影便从不远处走了出来,此人裹着白裘,容 色绝美,漆黑的长发上面落了一些雪花,说不出地动人,正是左优昙,师映川等他来到面前,便道:“前段时间我在大乾遇刺,中了毒,好在以前服过你的鲛珠,才没有弄出乱子,此事也算是多亏你了,如今你也到了应该成家的年纪了,不知道有没有心上人?若是你有看中的姑娘,即便是一位公主,我也可以为你去提亲。” 左优昙闻言,顿时微微一怔,一时间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表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多谢剑子,只是我现在无意成家。”他顿一顿,面色漠然地看着正在飘舞的冰冷雪花:“我的国家早就亡了,国已不在,还要家做什么?”师映川见状,微觉感慨,说道:“人应该往前看,你这样只会让自己不快乐。”左优昙微微一笑,却没有接话,只是裹紧了自己身上的白色狐裘,道:“外面冷,剑子还是快回屋罢。”师映川也知道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劝说的,便摇头道:“算了……”他打量了左优昙一眼,问道:“想必你还没有吃饭?进来一起吃罢。” 左优昙没有推脱,当下就跟着师映川进到屋里,三个人一起吃饭,方梳碧在白虹宫住了些日子,自然对左优昙并不陌生,不过此时见对方穿着雪白狐裘,黑发如瀑,面目更是精致无比,心中自是有些羡慕,她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女子天性`爱美,心想若是自己也有这样美丽的容颜就好了,不过她也是个豁达的性子,这个念头也不过是闪现一瞬就抛在脑后了。 晚间师映川与方梳碧两人梳洗一番便睡下了,到了第二日,断法宗剑子师映川即将认祖归宗的消息便正式由弑仙山公开宣布,迅速传扬开来,所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许多人原本都认为师映川乃是连江楼之子,眼下却突然变成了纪妖师的儿子,确实有些离奇,很多得到此讯的各方势力大多以最快的速度派人去确定此事的真假,不过很快,断法宗也正式发布声明,承认宗门剑子的确出身纪氏,如此一来,便是再无可疑了,众人在惊愕之余,暗地里也都各有想法,纷纷猜测断法宗是否私下与弑仙山达成了某种协议,以及此事将会造成的影响,总而言之,不过短短的时间内,此事就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议论着这件爆炸性的新闻,至于弑仙山门下弟子,对于此事倒是绝大多数抱有喜悦之感,毕竟纪氏如今血脉单薄,纪妖师虽然正当盛年,并不担心子嗣问题,但现在既然有了儿子,也就是有了继承人,这对于整个弑仙山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更何况这位少山主还是断法宗剑子,自身天资修为亦是非凡,有这样的一位继承人存在,只要没有大的意外,那么就至少可以保证弑仙山在日后这位下一任山主掌权的一段时期里,能够继续强盛不衰。 总而言之,这个消息在各方的传播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扩散开去,而此时这个传闻当中的主角师映川,却正在园子里陪着方梳碧安安静静地堆着雪人,方梳碧裹着暖和的斗篷,戴着一双鹿皮手套,双腮冻得通红,却笑得很是开心的样子,到了最后,她将一根萝卜插在雪人的脸上,当作鼻子,如此一来,一个胖乎乎的雪人便大功告成了,师映川在一旁见她笑得开心,不觉也笑吟吟的,将一个暖手炉塞到女孩手里:“舀着。”方梳碧笑着将热乎乎的暖手炉抱在怀里,调皮地道:“映川你看,这个雪人像不像你?”师映川故意叹了一口气,道:“难道我就长得这么丑这么胖?”方梳碧笑眯眯地摇头:“哪里,我的映川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师映川大笑,他捏了捏方梳碧的脸,哂道:“是么?那么照我看来,我的梳碧就是全天下最嘴甜的姑娘了。”方梳碧抓起一把雪抛过去,嗔道:“你才嘴甜呢!” 此时这两人就像是一对普通的小情侣那样嬉闹着,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雪地里却走来一个人,见师映川与方梳碧正在打情骂俏,便很知趣地没有走近,只隔着很远便施了一礼:“……少主,山主有召。”师映川听了,脸上的笑容便消退了一些,淡淡道:“哦,我知道了。”方梳碧轻轻一推他的胳膊:“快去罢。”师映川动手蘀她理了理斗篷,嘱咐道:“那你先回屋罢,天冷,我一会儿就回来。”方梳碧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师映川这才跟着那人离开。 很快,师映川跨进一间暖阁,一进去就看见一个戴着华冠,穿着大红色厚袍的男子,纪妖师坐在一张七宝榻上,头上的高冠以黄金为主料,镶嵌着无数颗璀璨如星的各色珍贵宝石,两侧边缘有长长的璎珞垂下,华贵奢侈得简直让人难以直视,甚至令人发指,就算是一些帝王也未必有这样奢华的冠冕,纪妖师容颜俊美,神色淡漠,整个人隐隐透出威严之感,他看见师映川进来,眉弓便扬了扬,一手抬起指向不远处的一张椅子,淡淡道:“……坐。” 师映川就坐了下来,他年幼之际便成为断法宗剑子,受到过最系统的礼仪指导,而并非是一个举止粗鄙的武夫,此时他的两只手放在腿上,无论是礀势还是神态,就连皇宫里最挑剔的礼仪官也无法挑出任何毛病,纪妖师看了他一眼,心中泛起一丝古怪的感觉,对于自己的这个便宜儿子,直到现在纪妖师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燕乱云是他平生最仇视的人,但偏偏就是这个女人居然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换了谁都不可能毫无芥蒂的。 “山主召我过来,有事?”师映川却是率先开口,他盯着地面,还是用着以前的称呼,语气也是一板一眼的,听不出什么喜怒,纪妖师微哂,右手轻轻拍着身旁的小桌,道:“你难道现在还不应该改口,叫我一声父亲?” ‘父亲’这两个字似乎触动了师映川的某处神经,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纪妖师,眉头微微蹙起,然后又再次垂下眼皮,说道:“抱歉,我不习惯这样叫。”纪妖师俊美的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道:“不习惯也得习惯,明天就要开始祭祖,祭祖之后你就是我纪氏子弟,莫非以后还要称呼我为山主?还有,你和我那个孙儿季平琰的姓氏也要改过来,我纪氏子弟,岂能用外人的姓?” ☆、一百六十一、酒不醉人人自醉 师映川听了这话,顿时眉头一跳,纪妖师这样就分明是在开口要求他这么做,而不是互相商量,师映川心中不快,他一直以来只习惯连江楼这样对他提出要求,而即便如此,当初连江楼在没有和他商量的情况下,就给他与千醉雪订亲的这件事都还是让他相当不满,更何况是纪妖师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师映川下意识地轻敲着椅子扶手,心中的不快却被他很好地隐藏起来,淡淡说道:“……我觉得我现在的这个姓氏就挺不错,没有必要改的,至于平琰,他是由玄婴怀胎十月辛苦养育的,我这个做爹的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也没有贡献什么,很惭愧,没有尽到责任,所以我无权决定他的事情,平琰姓什么这件事情,只能是玄婴做主,他如果答应的话,我自然没有任何异议,而他如果不答应的话,那么我也尊重他的决定。” 纪妖师眉头一扬:“你倒是会当这个好人。”俊美的脸上露出冷肃之色:“可以,那小子可以继续姓季,反正你以后还会有子嗣,不差这一个,但是你既然是我儿子,就要认祖归宗。” 纪妖师如此一说,就算是让步了,但师映川显然并不领情,也不打算退让,他皱眉看着纪妖师,口气却略温煦地道:“山主,我已经姓‘师’姓了十四年,若是突然改变的话,我很不习惯。”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就变得有些深沉:“况且这是我生母这样决定的,不管怎么说,她是把我带到这个世上的人,我的的姓氏和乳名是她唯一为我决定的东西,我认为自己应该尊重她的遗愿。”事实上,师映川这样拒绝了纪妖师,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因为他对纪妖师突然成为他生父的这件事还是耿耿于怀,而且纪妖师此人从第一次见面直到后来,给他的印象都不好,甚至曾经还对他起过杀意,对于这样的一个人,师映川确实很难生出什么亲近之心。 师映川这么一说,纪妖师的表情就阴沉了下来,他的眼眸深处有两抹幽暗的火光无声地燃烧起来,似乎能把人的灵魂也烧化了,道:“哦?你是说,你不打算照我说的去做,是这个意思,对么?”师映川的眼睛骤然闪亮了一瞬,不卑不亢地道:“是的,我并不打算改姓纪。” “……看来你对我的意见很大。”出乎意料地,纪妖师居然并没有发火,他点点头,说道:“你不喜欢我,我说的可对?”师映川方才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迎接对方怒火的准备,但纪妖师却并没有发火,这让他多多少少有些意外,不过师映川还是实话实说地道:“不错,我对山主这个人并不喜欢,至于为什么,山主应该比我更清楚。” 纪妖师听了这话,突然就笑了起来,他起身站直,两手负在身后,笑道:“不错,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我,除了从前每次见面我都对你不怀好意之外,还因为我揭破了你的身世,让你本以为是你父亲的连江楼突然变成了一个与你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这些事情加起来,若是真的让你对我有慕孺之情,那才是奇怪了。”纪妖师说着,走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见状,顿时全身的肌肉微微一紧,就好象是条件反射一般,纪妖师看到这个反应,不禁嗤笑起来,道:“好了,用不着这样,我看你真的是养成习惯了,只要一见到我,就立刻警惕起来。” 师映川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些皮笑肉不笑地道:“山主见笑了。”纪妖师冷哼一声:“不要在我面前弄出这种假笑,我看了只觉得厌恶。”男人伸出手,一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师映川的胸前不轻不重地点了点:“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以前我以为你是燕乱云那女人和你师父生出来的,一来我此生最厌恨之人就是燕乱云这个女人,二来我嫉妒她居然爬上了你师父的床,给他生了儿子,恨你师父居然与其他人有了肌肤之亲,还有了孩子,所以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都控制不住自己,在这一点上,我承认我是在迁怒,所以给你留的印象很差。” 师映川有些意外地看着纪妖师,没想到对方会很直接地说出这么一席话,纪妖师扫了少年一眼,似乎知道师映川在想些什么,他冷笑一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接着说道:“……但是现在当然和以前不同,虽然我也很意外你和我之间的关系,但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无论你愿不愿意……所以尽管我依然相当厌恶燕乱云这个女人,但是你毕竟是我的种,这一点是错不了的,因此我对你的态度当然就与从前不一样,你用不着再对我这么警惕。” 父子两人对视着,两双略有些相似的眼睛正迎在一起,不过很快,师映川就微微移开了视线,道:“好的,我明白了。”但马上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还是那个意思,我并不想改姓,事实上,这种事情也无关紧要。”他说着,见纪妖师的眼睛猛地眯了起来,似乎是发作的前兆,便接着又缓和了口气:“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在这里做出保证,我以后所有除了平琰以外的孩子,无论男女都会姓纪,不过如果我师尊日后不成亲,没有子嗣的话,那么我会从我所有的孩子当中选一个姓连,除此之外,其余的都会是姓纪,这是肯定的,我可以保证。” 纪妖师的的双目微微眯着,审视着师映川,似乎在考虑这件事的可行性,同时也好象在掂量着师映川对于此事的坚持程度,很快,他忽然轻哼一声,道:“既然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师映川立刻顺騀子往上爬,不等纪妖师说完,便已微微欠身道:“那就多谢山主了。”纪妖师似乎并不在意少年耍的这点小聪明,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当下就说道:“那个方梳碧是个资质普通的女人,相貌也一般,你以后和她生了孩子,未必会好到哪里,依我看,季玄婴才是更好的人选,他无论品貌天资还是出身以及自身修为,都是上等之选,他若是为你再多生几个,想必应该都是相当出众的娃娃,你以后若是想要孩子,最好还是让他来生。” 纪妖师很自然地说着这些事,理所当然的态度,但师映川听了,只觉得有些刺耳,他虽然喜欢季玄婴,但同时也不喜欢别人看轻方梳碧,便不软不硬地道:“梳碧是个很好的姑娘,我相信她以后也一定会是一个好母亲,至于玄婴,侍人虽然能够生儿育女,但是怀胎产子却比女子还要辛苦很多,不少侍人甚至在生下孩子之后就死了,玄婴虽然是武者,基本不存在什么风险,但也一样很辛苦,现在我和他已经有了平琰,所以我不想再让他为我生儿育女了。” “不要跟我说这些蠢话,我纪氏的子弟都要是优秀之人,不需要平庸的男女。”纪妖师嗤了一声,随意一甩宽袖:“我对你找什么样的男人女人都没有意见,但纪氏的子嗣却是在我的权限之中。”师映川也不是一味硬顶,不识时务的人,他清楚自己没有必要在此时与纪妖师争执什么,那是没有好处的事情,想到这里,师映川干脆就闭口不言,而纪妖师见他不再争辩,纵然知道师映川未必是同意了自己的想法,但也没有继续步步紧逼,算是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一时间双方都没有继续再谈这个话题,而是说起明日祭祖之事以及相关的事宜。 翌日,祭祖大典如期举行,师映川按照规矩祭拜了祖先,由纪妖师亲手在家谱上写上了师映川与季平琰的名字,仪式完成之后,师映川看了纪妖师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但他终究还是慢慢跪了下来,向男人一拜,那两个字在喉头滚了几滚,才被他颇显不适地说了出来:“父亲……”纪妖师听了这个称呼,心中也有些古怪的感觉,和师映川一样,他也觉得很不适应。 不过无论怎么样,此事还是圆满完成,弑仙山上下共同庆贺一日,一直等到晚上,师映川才醉醺醺地被侍女扶回房中,此时方梳碧正坐在窗下的书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卷书,桌上一盏纱罩灯所提供的光线不昏暗也不过于明亮,正好合适,方梳碧乍然听见有动静,顿时一愣,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见师映川由侍女扶着进来,不由得就展露笑颜,道:“怎么喝得这么多,醉醺醺的。”说着,将手里的书放下,站起身来,朝着师映川便走了过去,似乎是想要扶他,师映川见了方梳碧的笑容,不禁呆了一呆,眼下屋里很暖,方梳碧穿得就薄了些,家常的淡黄衣裙,上面绣着零星的小花,秀发用一支钗子挽住,算不上有什么成熟女性的风情,但却带着少女的娇憨和俏丽,是简简单单的美,也是令师映川心动不已的样子。 师映川正想着,方梳碧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扶住他的手臂,很自然地贴近了师映川的身体嗅了嗅,然后皱一皱琼鼻,嗔道:“一身的酒气,还不快洗洗。”说着,就叫侍女去端盥洗的用具和热茶来,自己搀着师映川走到刚才坐着看书的地方,让师映川坐下。 师映川看起来醉醺醺的,确实他的神智还是比较清醒,他坐在书桌前,拉着方梳碧的手笑道:“我身上酒气是不是很重?熏到你了罢。”方梳碧俏皮一笑,伸出洁白的指尖点了点师映川的鼻子,道:“下次不许你再喝这么多的酒,听见了没有?”说着,蘀师映川取下发冠。 不一会儿,侍女端了盥洗的用具和热茶送来,师映川喝了茶,又洗了脸,觉得舒服了很多,就叫侍女都下去,这时方梳碧已经给他铺好了床,又点上一支安神香,道:“快休息罢,我去给你煮些汤来,你喝一点就睡罢。”话刚说完,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拥住,方梳碧毫无准备之下,不禁吃了一惊,不过她马上就又笑了,窈窕的身子却是微微向后倚去,正靠在师映川怀里,轻叹:“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吓了我一跳。” 师映川搂着她的纤腰,深嗅女孩发中的香气,柔声道:“你和以前一样,一点儿都没有变……”事实上,香雪海虽然转世成为了方梳碧,但无论是性格还是一些习惯,基本上与以前都没有什么改变,这也使得两人虽然聚少离多,但彼此却依旧好象相处了很久一样,十分熟悉自然,只不过此时方梳碧听着这话,却也并没有理解这其中真正的意思,便笑道:“好了,你快躺下罢,我去煮汤给你喝,很快的。” 第62节 师映川笑一笑,依言松开了手,不过他现在喝了酒,虽然神智还算清醒,但身体在放松的情况下,就显得有点迟钝了,刚想去床上坐,脚下却忽然一个趔趄,歪倒过去,却也把方梳碧一起带 得倒了,女孩轻呼一声,扑倒在床,被他压在了身下。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脸对着脸,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师映川眉头一跳,忽然有些讪讪的,方梳碧更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白皙的面孔一下子有些泛红,她放低了声音,几若游丝一般,道:“你……你起来……”一时间师映川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同时也突然间就对身下这具温软的娇躯第一次有了非常强烈的认知,这是年轻女孩子的身体,芬芳,温暖,气息很纯净,是只有从处子身上才会闻到的气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师映川只觉得小腹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隐隐骚动,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好象应该做点儿什么,但究竟是做什么,他好象又说不出来,但如果依方梳碧的意思起来的话,他又觉得不太愿意,这时方梳碧渀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事情,脸突然红了一片,毕竟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女孩子本来就比男孩早熟,十八岁的姑娘已经没有什么是不明白的了,一时间方梳碧心脏怦怦跳了起来,有些畏惧也有些隐隐的期待,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师映川忽然有些口干舌燥,灯光下,方梳碧一双明眸纯净如水,脸上却透着丝丝羞意,此时女孩身上渀佛突然变得绵软无力,十分娇柔的样子,睫毛微微颤抖,师映川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发乎内心的一幕,心脏也忽然间跳得快了起来,此情此景,纵然他以前从没想过男女之事,现在也不可能还是懵懂无知了,一时间忽然又想起某些事情,比如纪妖师说过的话,比如自己与方梳碧不久前曾经探讨过的问题等等,再加上喝了酒,如此一来,不由得涌起一股冲动,将身下的温香软玉抱个满怀,低头在对方的脸上轻轻一吻,只觉得肌肤十分滑腻温润,此时方梳碧几乎连呼吸也屏住了,她紧张极了,意识到接下来也许会发生什么事,不过随即她又觉得自己这样紧张害怕似乎有点好笑,眼前的这个人是她所爱的男子,她什么都愿意交给他的,难道不是吗?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虽然紧张难免,但方梳碧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师映川这时却是全身发热,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方梳碧,能够感觉到对方并不抗拒自己,如此一来,哪里还能不知道她的意思,不过他还是尊重女孩的意愿,便轻声问道:“梳碧,先前我们说过,以后想要一个女儿,那么,你现在愿意给我生孩子吗?”方梳碧大窘,她似是想开口说话,却是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口,那最后一点迟疑尽数褪去,最后方梳碧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立刻就捂住了发烫的脸,急促呼吸带动着温软的身体微微颤动,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足以让任何男人的血液燃烧起来,如此并非刻意的厮磨,立刻就让师映川再也把持不住,心底一热,本能地低头重重吻了下去,一面腾出手,就去摸索着解开方梳碧腰间的鹅黄丝绦。 大片的秀发披散开来,束发的钗子也顺着柔顺的发丝滑脱而下,掉在了地上,渐渐的,房间里响起了急促的喘息以及私语般的呢喃,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只听一声女孩的痛呼,紧接着便是少年的安慰之声,床前的罗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了下来,挡住了满室的春光。 良久,房间里已经完全安静下来,这时忽然听见帐中有人道:“梳碧,要喝水么?”随即一只手便拉开了罗帐,师映川披衣下床,乌黑浓密的长发有些散乱,脸上泛着红晕,眉梢眼角之间流露出一丝餍足之色,他去倒了水,舀着杯子回到床前,此时方梳碧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痕雪白的香肩,青丝垂落,掩住她大半的面孔,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她似乎想要勉力撑起身子喝水,可刚刚这么一动,顿时倒抽凉气,只觉得身子十分疼痛,不可避免地再次倒在床上,师映川见状,心中歉疚,忙将她搂到怀中,喂她慢慢喝了水。 方梳碧喝过水,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这时师映川上了床,关切地搂住方梳碧酸软的身子,问道:“很痛么?”他在此之前根本就没有任何床笫间的经验,方梳碧也还是处子,两个人在这方面都是生手,哪里会很顺利,即使师映川已经尽力温柔以待,但方梳碧也还是吃了苦头,此时听了师映川问起,羞涩之余也难免觉得有些委屈,便张口在少年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不过方梳碧终究还是心疼情郎,咬到一半便继续不下去,便松了口,洁白的牙齿轻啮住自己的下唇,声音低微道:“你这个坏蛋……”师映川听她这般言语,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温暖,他抱着方梳碧,感觉到怀中娇躯的绵软无力,就像是化开的春水一般,不禁轻吻着方梳碧的唇,道:“我让人烧水给你泡个热水澡好不好?大概会舒服一点。”方梳碧刚刚从少女变成了女人,脸上的红晕还没有散尽,听了这话不由得害羞起来,她将脸埋进师映川的怀里,嘟囔道:“不要,我很累了,想睡觉……映川,你陪着我好不好?我现在心情很乱。” 师映川也知道她现在刚刚经历了人事,很难平静下来,便轻轻抚摩着恋人光洁的背,道:“嗯,我陪着你,哪里也不去。”说着,右手弹出一道真气,打灭了灯,替方梳碧掖好被子,黑暗中,师映川的身上散发的淡淡的酒香,方梳碧偎依在他怀里,觉得很是温暖,渐渐地就睡了过去。 等到太阳再次升起时,师映川已经沐浴穿戴妥当,正坐在窗前看一本自己从断法宗带来的剑谱,这时床上的方梳碧从睡梦中醒来,只觉得全身上下酸软无比,尤其是某个隐秘之处更是有一股怪异的痛楚隐隐传递到大脑,她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直到睁开眼看见了窗前正在认真揣摩剑谱的师映川,尚自迷糊的脑海中才突然闪现出昨夜的一幕幕场景,顿时睡意全无,整个人一下子完全清醒了。 此时正在专心学习的师映川也已经察觉到床上的人已醒,他放下剑谱,快步来到床前,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道:“睡醒了?我这就叫人来服侍你沐浴……或者,你更希望我来服侍你?”方梳碧听了,粉面微红,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即使她与师映川已经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但她还是有些害羞,不太想让对方看到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便低声道:“……你去叫几个丫鬟进来罢。” ☆、一百六十二、冬日纪事 师映川听方梳碧这样要求,便也尊重她的意思,笑了笑就出去叫人来,不一会儿,洗澡用的热水就送了进来,一群秀丽侍女捧着相关的用品进到房内,师映川很自觉地走到外间,没有窥探里面的情况,只听到时不时的轻微水声,他坐下来一边看着剑谱,一边等方梳碧。 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忽然香风扑面而来,一群侍女簇拥着装扮一新的方梳碧从里面走了出来,方梳碧穿着一条花纹繁复华丽的蹙金线凤尾裙,外罩一件莲青弹花统袖袄,没有干透的乌黑秀发全部梳了起来,挽成大髻,斜插着一支步摇,脸上未施脂粉,眼睛却是盈然如水,比起昨日似乎多了一丝妩媚,令人眼前一亮,师映川见此情景,嘴角不觉露出笑容,起身道:“你这样打扮,当真是好看得很。”方梳碧听了这话,不禁粉面生晕,方才她泡了一会儿药浴,觉得身体舒服了很多,疼痛被大幅度减轻,只要不是长时间的活动,一般的走路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当下方梳碧出于羞涩,便转开了话题,道:“我饿了,先吃饭好吗?” 师映川当然没有异议,陪着方梳碧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他先前早已特地嘱咐过下人了,因此桌上摆的基本都是些补血养气的东西,方梳碧出身行医世家,自然知道这些食物的作用,于是在羞涩之余,也暗暗欣慰自己的情郎果然体贴知道疼人,是个有心之人,如此一来,尽管初夜带来的印象不是很好,身体上也还有些残余的疼痛和不适,却也不算什么了。 这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两人就像是一对新婚小夫妻一样,比起从前更加亲密许多,师映川看着方梳碧俏丽的玉容,心中涌起一股令人非常愉快的暖流,想起前世香雪海的香消玉陨,自己当时的极度痛苦,再看现在方梳碧的笑脸,这一切当真是恍若一梦。 “我与从前再也不同,我是师映川,断法宗剑子,弑仙山少主,而不再是任青元……”师映川在自己的内心里默默地说出了这一句话,很久以前的那些事情,已经隐隐模糊了。 祭祖大典过后,师映川并没有马上就离开弑仙山,他新近成为弑仙山少主,有不少事情要做,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尝试着去适应,并不是三五天就能够无事的,至于他与纪妖师之间的事情,这对父子彼此正处于一种古怪的新关系当中,双方都还不太适应这种新身份,也许这需要一段时间的磨合,也或许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要这样继续下去。 这一日大雪纷飞,漫天都是飘舞的白雪,天气十分寒冷,若是从高空往下看去,就会发现连绵不绝的山脉就渀佛是一条又一条银白色的巨龙,在辽阔的大地间蜿蜒横亘,景色雄奇,极具美感,就在这一天一地的银白当中,一个裹着白裘的身影来到一处造型典雅古朴的建筑前,他刚进到里面,几个秀丽侍女便上前用小掸子蘀此人轻轻掸去身上的雪花,这人抬手舀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乌黑的长发,长发下肌肤雪白,嘴唇鲜润,五官精致之极,却是左优昙,他穿过走廊走进一间屋内,里面十分暖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类似于花香的气味。 师映川盘膝坐在一张专门供人休息用的矮榻上,正在打坐,他身上的装束很简单,没有华服轻裘,也没有珠玉璎珞,只裹着一件天蓝色的罩袍,黑发如瀑布一般披在身后,面前放着一只小香炉,炉内点着一种对人体十分有益的香料,最适合打坐调息的时候使用,价值千金,师映川闭着眼睛,两只手掌心向上放在腿上,做出一个有些奇怪的手势,,若是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到他的鼻子里正随着呼吸不断喷出似有若无的淡淡白烟。 左优昙进屋之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候,过了大概一刻钟之后,师映川缓缓睁开眼睛,面色有些红润的样子,与此同时他展开双臂,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显得极是慵懒,但那一双眼睛里却是精光隐没,哪有半点懒洋洋的模样,这时师映川打了个哈欠,他从手腕上取下一条黑丝带,随手将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对左优昙道:“事情都办好了?”左优昙微微欠身:“……是,都已经安排妥当。”师映川微笑起来,他一笑下榻,穿上了靴子,左优昙从一旁的衣架上取来一件紫貂皮的大衣蘀他披上,师映川接过左优昙递来的一根金色宫绦,自己系好,打了个活结,道:“外面很冷么?” 左优昙笑了笑,他容貌绝美,如此一笑起来当真是色若春花,好在师映川看惯了出色的男子,这才没觉得怎样,左优昙道:“还好,不算很冷,下雪的时候其实冷不到哪里去,主要是雪化的时候才冷。”师映川点头道:“确实是这样。”他目光在左优昙身上略一扫视,忽然笑了起来:“我发现你现在年纪越长,容貌就越发好了,只怕不知有多少姑娘都在心里惦记着你。”左优昙听了,只是淡淡一笑而已,这些年通过努力,他坐在了现在的这个位置上,从当年最开始时的那个一身傲骨与不识时务的亡国太子,到现在的中规中矩,城府日深,他付出的不可谓不多,此时师映川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对了,我记得当年在大周,有一个姑娘很喜欢你,叫晏……晏红苗是罢?她是恭亲王之女,大周郡主,她父亲恭亲王与白缘师兄的生母金山公主是同胞兄妹,所以当时师兄养伤的时候她经常会去看望,我也见过她几次,我后来听说这位郡主很喜欢你,既然如此,这几年你们难道没有什么联系么?” 左优昙闻言,脸色忽然就滞了滞,他想起自己当年是如何拒绝了那个俏丽可爱的少女,对方又是如何地伤心,也想起晏红苗当时说的‘我是大周郡主,你要什么我都是能给你的’这样的话,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对晏红苗没有好感的,他其实本可以接受对方,从此过着娇妻爱子在怀的生活,然而就像他当年说的那样,晏红苗并没有出类拔萃的修行资质,在武道一途上的前途黯淡无光,也不可能帮他报仇,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毅然斩断这刚刚朦胧发芽的情丝,也许,自己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个冷酷无情而又过于现实的人罢…… 这些念头不过是转眼即逝,左优昙淡淡道:“没有什么联系,去年她已经嫁人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但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时的情景,那年晏红苗独自一人来到断法宗,等了整整两天才终于见到他,那时是少女即将出阁的前夕,她伏在他膝上轻声抽泣,恳求他带她走,然而他却只是置若罔闻,后来,她嫁给了别人,再后来,她的丈夫死了,她成了寡妇。 “已经嫁人了?”师映川略略挑眉,他下意识地打量了身旁的左优昙一眼,这个年轻男子表情疏漠,唇薄而眉斜,面相在相术当中来说,似乎是非常薄情的那种人,不过师映川也不在意这些,便道:“走罢,梳碧大概要等急了。”说着,就与左优昙一起出了房间,外面大雪未停,不过好在没有什么风,师映川与左优昙投身于风雪之中,很快就看不见踪影了。 两人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前方就出现了一个亭子,亭子看起来不小,周围都用透明的纱幕拢着,既可以让人从亭内清楚地看到外面的雪景,同时又不会让雪花飘进来,而且也在一定的程度上阻挡了寒意,此时亭子里已经摆上了火盆等物,方梳碧穿着青色衣裙,披一件薄袄,脸上不施脂粉,颇有些清水出芙蓉的意思,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此时远远看见雪地里走来两个人影,脸上就露出了笑容,站起身来,一面吩咐侍女道:“把火盆烧旺些。” 片刻之后,师映川与左优昙进到亭内,师映川目光一扫,看见地上有着几个火盆,包括煮茶煮酒一类的物品,有小童正在烫酒,亭子中间安放着一个火锅,下面的炭烧得劈啪作响,里面的汤翻滚着,已经开始小沸了,闻那味道就知道火锅里的底料是用羊尾、羊蹄、羊筋以及羊脑这一类羊羔身上的东西煮出来的,热腾腾地泛着香鲜之气,热雾蒸腾,如此一来,再加上火盆烧得很旺,亭子里就不觉得有什么寒意了,反而有些温暖,桌子上还摆着豆腐、香菇、葱丝、肚片、牛肉、羊肉、、四喜丸子、鲜虾、海参、鲜鱼等等,种类繁多,还有自制的酱料,包括一些冷菜,琳琅满目,师映川看了这些,觉得比较满意,便点了点头,笑道:“……挺不错的,冬天能这样好好地吃上一顿热腾腾的火锅,给个神仙也是不肯换的。” 方梳碧走上前来帮他脱了貂裘,交给一旁的侍女,道:“冷不冷?瞧你脸都冻红了。”师映川端详了她一下,见她粉黛不施,只挽了个髻,埋着几朵珠花,耳朵上也只是戴着米粒大小的玉耳钉,很是清丽素净,正是自己喜欢的风格,便笑道:“我哪里冷,我这身体可是棒得很呢。”说着,与方梳碧携手坐下,他二人如今已有了肌肤之亲,比起从前更加亲密一些,有如夫妻一般,旁边左优昙看在眼里,并无任何嫉妒之心,只因他对师映川还不存在什么情爱之念,即使心中想要成为师映川的枕边人,也只不过是为了自己日后的复仇计划而已。 外面的雪仍旧下得正欢,火锅里的香气借着蒸腾的力量弥漫开来,空气里尽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鲜香味道,香气四溢,师映川见汤已经沸了,水花翻滚得越来越大,嗤嗤冒着白烟,便道:“快吃罢,我都饿了。”说着,见左优昙站在一旁,便示意道:“坐下一起吃,别傻站着了,大家一起赏雪,一起喝酒吃肉,这才快活。”左优昙也不推辞矫情,便坐在了师映川的左边,此时方梳碧已经伸筷子从火锅里夹出一片刚刚涮好的羊肉,蘸了点酱料放进师映川面前的碟子里,道:“映川,你尝尝怎么样。”师映川舀筷子夹起这片被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一尝,只觉得没有任何腥膻的味道,只有最纯正的羊肉鲜香,简直入口即化,肥嫩无比,师映川顿时眯起眼睛陶醉地叹了一口气:“果然好吃……这里的羊肉比起别的地方更有一份鲜嫩,香味浓郁,不愧是高极食材,勾人馋涎啊。” 当下三人一边吃着火锅,喝着烫好的酒,一边望着外面的雪景,只觉得惬意无比,很快,全身就已经暖洋洋地热乎了起来,师映川目光落在亭外不断飘落的雪花上,与左优昙说起一些白虹山的事情,方梳碧是很善解人意的姑娘,并不插嘴男人之间所谈的正事,不过这时忽然只见雪地里远远出现了一个黑影,师映川一愣,以他的眼力,却是隐约看清了来人的样子,不由得站了起来,走到亭外,而那人也很快到了近前,穿着黑裘,是宝相龙树。 两人如此见面,师映川倒不是很意外,他知道宝相龙树在听到消息之后很有可能来找自己,当下便笑了起来,也放了心,道:“那天在海上失散,也不知道你和玄婴他们怎么样了,不过我知道以你们三人的武功,安全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宝相龙树却没说这些,只审视着师映川,表情有些奇怪,末了,眉头微锁,说道:“没想到你居然会是我表弟,这件事把我弄糊涂了……川儿,你细细说给我听。”师映川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其实我也没想到……” 一时进到亭中,宝相龙树心中疑惑,倒是暂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方梳碧身上,方梳碧见了他来,心中难免有些别扭之感,便默默吃着东西,并不说话,师映川叫人添一双筷子来,倒了酒推到宝相龙树面前:“先喝一杯暖暖身子。”宝相龙树喝了酒,不等师映川问起,就主动道:“那天玄婴和千醉雪也和我失散了,等到风浪平息以后,我周围根本没看见一个人影,后来在海上漂了几天,游到一个岛上,住了一阵之后偶然碰见了一条船经过,我这才回陆地上了。”师映川皱了皱眉:“这样啊……”不过虽然如此,师映川也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季玄婴和千醉雪无非是不知道漂流到了哪里,回来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已。 酒足饭饱,方梳碧站起身来,她知道宝相龙树与师映川有话要说,虽然心里泛酸,却也还是很善解人意地道:“我有些倦,先回房休息了,你们聊罢。”师映川明白她的意思,便叫几个侍女送方梳碧回去,自己与宝相龙树出了亭子,吩咐左优昙和其他人不必跟着。 此时雪已经有些小了,也没有什么风,两人慢慢在雪地里走着,师映川就把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对宝相龙树说了,末了,有点感叹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我和玄婴不是堂兄弟,却和你竟然是表兄弟……”宝相龙树沉声道:“我也一样没有想到,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特别惊讶,很难相信会是真的。”师映川无所谓地笑了笑,拉住宝相龙树的手,问道:“你是刚刚才来弑仙山的罢,是不是还没有见过纪山……我父亲?”宝相龙树反握少年的手,温言道:“嗯,先来看你,还没来得及去见舅舅。”师映川想了想,停下脚步,很认真地打量着宝相龙树,然后就笑了:“奇怪,忽然和你成了表兄弟,好象还真的挺不习惯的。” 宝相龙树亦笑,捧起师映川的脸,低头在对方的唇上亲了一口:“那你还不快叫表哥。”师映川失笑:“我才不要,太肉麻了,觉得怪怪的。”宝相龙树有力的手臂搂住他的腰,亲昵地蹭师映川的额头,道:“不听话,小心打你屁股。”师映川扑哧一声笑,捏了捏宝相龙树的脸:“嗬,很张狂嘛,真动起手来,谁打谁还不知道呢,你倒好,端起表哥的款儿来了。”说着,手掌在青年的脸颊上摸着,道:“不过,虽然是表兄弟,咱们俩长得却是一点儿也不像……”宝相龙树握住师映川的手,微笑道:“我的相貌和你比起来要差很多,确实一点儿也不像,你会不会不太满意?”师映川嗤嗤笑出声来,捏住宝相龙树的鼻子,叹道:“笨蛋,以你的身份地位,包括你自身的修为,难道还需要你有非常出色的外貌么?不仅如此,你甚至也不需要性格温柔体贴,因为你已经不需要用这些东西来俘虏男人或者女人了。” 两人说笑了一阵,后来宝相龙树忽然缓了脸上的笑容,正色道:“我看那方梳碧眉头已散,体态举止之间不似处子,应该是已经破了身了,映川,你近期跟她有了肌肤之亲?我记得你以前跟我说过,你还没有碰过她。”师映川听了宝相龙树发问,脸上的神情动了动,原本的笑容就平缓了下来,点头道:“不错,我前几天和她有了这层关系,梳碧她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宝相龙树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就被某种坚决之色所取代,他低头看着师映川秀丽如花朵一般的面孔,低声道:“我不是独占你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得到你的人,这让我很遗憾……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因为我也同样没有办法把自己完整地交给你,我曾经有过一些女人,所以我无法要求你什么,尽管不甘心也没有办法。” 师映川无言以对,两人一时间默默走着,后来宝相龙树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我去见舅舅,川儿,你跟我一起去罢。”师映川有些迟疑:“还是算了,我和纪……父亲见面总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不太自在。”宝相龙树拉住他的手,劝道:“一起去罢,我知道你和舅舅以前关系不是很好,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是你父亲,你们血脉相连,父子之间又有什么解不开的结的?”师映川被他劝了几句,便也不再坚持,跟着宝相龙树一起去了纪妖师那里。 两人到了纪妖师所在的地方,下人虽然都知道这两个人的身份,一个是少主,一个是表少爷,但也还是经过通传才得以进到里面,纪妖师正在看一幅画,见了两人进来,大袖一挥就将腿上摊开的的画轴卷了起来,随手丢进几步外的青瓷花画筒里,宝相龙树上前行了礼,道:“舅舅。”师映川虽然有点儿心里不自在,但也还是行礼:“……父亲。” 纪妖师先前从师映川那里得知他们一行四人在海上遇到风暴失散,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事,不过如今见到外甥宝相龙树平安归来,也还是比较高兴的,便道:“回来就好,想必你在海上也吃了些苦头。”宝相龙树笑道:“没有事,不过是运气不佳遇到罕见的大风暴而已,龙树向来命硬得很,舅舅何必担心。” 纪妖师目光在宝相龙树和师映川两人身上一扫,就有点似笑非笑的样子,道:“来我这里,是为了急着见你这小情人罢。”在这样的封建时代,堂兄弟是同一个姓氏,在大众的观念中与亲兄弟也差不多了,因此当初师映川以为自己与季玄婴是堂兄弟时,不但他自己觉得别扭,一些知情人也未必没有暗中议论,这就算是**了,这与表兄弟不同,表亲之间互相通婚是很正常的,而且还有亲上加亲的说法,所以宝相龙树和师映川两人间的私事并不会受人议论,家里的长辈也不会反对什? ☆、一百六十三、投奔 纪妖师的目光之中有着似笑非笑的意思,向宝相龙树道:“来我这里,是为了急着见你这小情人罢。”宝相龙树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大大方方地笑道:“当初在海上失散,虽然后来听说他已经在弑仙山了,但如果没有亲自来看一眼,总还是有些担心。” 纪妖师见青年笑容明利,丝毫不掩饰对心上人的关切之情,一时间忽然想到自己与连江楼,不由得出神了一瞬,随即就不动声色了,目光转而在宝相龙树身旁的师映川身上扫了一下,对于这个儿子,到现在为止他还是觉得好象哪里怪怪的,很难像别的父子之间那样相处,不过想归想,纪妖师还是摆出一副当爹的样子,道:“去倒茶来,我和龙树有话要说。” 宝相龙树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舅舅何必又逗川儿了,这里有的是伺候的人,哪里用得着叫他动手……”纪妖师漫不经心地睨了外甥一眼,道:“用不着把他护得这么紧,我是他老子,你是他表哥,让他倒个茶莫非就委屈死他了?”宝相龙树还待说些什么,师映川却已经忽然开口道:“……是,我去去就来。”说着,将身上穿的貂裘脱了下来,放到一旁的衣架上,这就走了出去,其实以师映川的性子,自然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更不会忍气吞声,不过纪妖师的吩咐也确实并不过分,这里无论辈分还是年纪都属他最小,给父亲和表哥斟茶倒水也算是很正常的事情,并非无理要求,因此师映川虽然与纪妖师之间的父子关系直到现在还是让人觉得别扭,却也还是听从了对方的吩咐。 少顷,师映川手里端着茶盘进来,他身上裹着天蓝色的罩袍,头发扎成马尾,配着他精致的面容以及还没有长开的身量,乍看上去竟有些楚楚动人之态,令宝相龙树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纪妖师发现外甥从师映川一进来,两只眼睛就好象粘到对方身上一样,便嗤道:“……丢了魂了?”宝相龙树也不愧是他外甥,面皮锤炼得金刚不坏,完全没有年轻人会有的尴尬,当着亲舅舅的面紧盯着人家儿子不放,却也毫无赧然之色,微笑道:“舅父何必笑话龙树。” 说话间师映川已经走上前来,他表情如常地放下茶盘,提起茶壶分别给两人倒了茶,然后就站到一旁,纪妖师与宝相龙树说着话,无非是些家常之事,这倒让师映川有些意外,看来即便是纪妖师这样的人,也还是有着与普通人相同的一面的。 师映川先前去亭子里吃火锅的路上还是大雪纷飞,满目只见白茫茫地一片银色,而这时外面的雪却已经很小了,不过却起了风,寒风裹挟着冰粒子一般的小雪,一时紧一时慢地从天而落,雪粒打在窗上,不免‘沙沙’地响,天地之间一片寒冷,不过室内却是清幽,雪光映着窗户,倒是照得雪亮,师映川见纪妖师与宝相龙树舅甥两人谈得投机,而自己也无意插话,便干脆也乐得自在,他见南窗下的书案上有一本书,便舀起来看了一眼,却是一本《剑道真解》,师映川一见之下大感兴趣,他是识货的人,便翻开来仔细看,其实别看此书就这么放在桌上,似乎很随意的样子,但事实上这本《剑道真解》却是非常珍贵的手抄本,对于武者来说,当真是稀世之宝,若是有人进到这间房内,将此书私自翻阅,一旦发现就是立刻处死的下场,不过师映川现在既然是弑仙山少主,这样的规矩自然就对他没用。 一时间师映川看得入迷,他一边看一边踱到一张椅子前坐下,细细翻阅着手里的《剑道真解》,整个人靠在了椅子上,半眯着眼睛认真阅读,前世他的性格是什么样子暂且不说,这一世在大宛镇的四年里却造就了他的某种深沉性子,令他的内心世界紧闭,很难才会去信任一个人,更难对别人付出感情,而且处于这个武力至上、弱肉强食的世界,令他总是严重地缺乏安全感,因此师映川对武道修行是非常感兴趣的,也异常有毅力,在枯燥的修行中从不觉得厌烦,他看过太多人像蚂蚁一样被人踩死,这种滋味他绝对不想尝试,所以他只能让自己成为别人无法撼动的巨人,而不是弱小的蚂蚁,这样的世界,原本就是强者为尊,物竞天择。 椅上铺着一层厚厚的虎皮毯子,不但舒适而且也很温暖,不过这册子很薄,而且师映川看书从来都很快,所以不多会儿,书卷就被翻看完毕,师映川合上最后一页,闭上眼睛默默沉思,他中午刚吃过火锅,酒足饭饱,现在就有些昏昏欲睡的,不过心中却在暗暗梳理揣摩着刚才书中的内容,对于师映川而言,他最看重的就是增强自身的实力,这也是对于每一个武者来说最重要的事情。 屋里很暖和,让人有些瞌睡,师映川的眼睛慢慢合了起来,缩着身体窝在椅子里,脑海中默默梳理着功法,耳边听着纪妖师与宝相龙树舅甥两人的低声谈话,渐渐地也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有什么东西打在了师映川露在袖外的手背上,师映川顿时惊醒过来,皱着眉睁开眼睛,茫然四顾,却看见纪妖师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你倒是舒服。”师映川揉了揉眼睛,一面坐直了身体,没应声,宝相龙树却是语气温和,说道:“川儿,很困了么?”师映川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不是,打了个盹儿而已,大概是中午吃得太多了。”说着见屋里还是只有三人,没有旁人伺候,不过却多了一个金壶和小炉,正在温着酒,酒香淡淡的,很是好闻,这时却见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飘起了大雪,扯得飞絮也似,天地之间一片苍茫,雪花几乎遮住了视线,便道:“这雪下得好,想必明年是个好年景。” 当下就很自然地起身,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着:“宝相,过后我要回断法宗,你是不是也要回蓬莱了?”说话间就走到宝相龙树那里,一只手搭在了青年肩头,纪妖师表情似笑非笑,心中有念头转过,见师映川这样,眼中就多了些森森之意,不等宝相龙树应答,就已经先开口道:“你很急着回去?”师映川被他这么一看,顿时全身微微一麻,只觉得男人目光扫过,让自己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发毛之感,不过师映川终究也不是小毛孩子,他也是久居高位的上位者,当下笑了笑,欠身说着:“自从在外面历练这两年刚刚回来,基本上就与师父聚少离多,如今没有什么事情,总应该回去侍奉师父左右,而且也需要师父指导我修行。” 文人和普通人遵循着‘天、地、君、亲、师’这样的规矩,但对于武者而言,却是‘天、地、师、亲、君’才是道理,所以师映川摆出这个话来,就连纪妖师也挑不出什么错处,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不能立刻反驳出有理有据的话来,师映川见状,暗自一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他取了放在热水里的金壶,给纪妖师和宝相龙树倒上烫好的酒,道:“宝相,上次我答应过你,等咱们到了蓬莱之后,我亲自做一桌子菜给你尝尝,既然现在蓬莱没去成,那就拣日不如撞日,等会儿我去打猎弄点野味,晚上就下厨让你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宝相龙树听了,自然欢喜,道:“既然这样,那当然好,我陪你一起去就是,打些上好的野味。”纪妖师在一旁倒没说些什么,只表情淡淡地喝着酒,不一时两个年轻人告辞,二人走到外面,弑仙山这边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冬天的时候明显比靠近海洋的断法宗要冷上不少,本来师映川有内功护体,还没有感受到,此时还没有运起内力,才忽然觉得果真是寒气逼人,扑面而来,脸被冻得生疼,他立着遥遥看雪,一面缓慢运转内力,转眼间露在外面的肌肤就暖和起来,对宝相龙树道:“我曾经去过北边,那里是极北之地,冷得滴水成冰,这里与那边比起来,已经算是好太多了。” 宝相龙树笑道:“那里是苦寒之地,我虽然没有去过,倒也听说过那里的生存环境十分严酷恶劣。”两人说着话,便去叫人备了马以及一些用得上的东西,出去打猎了。 以他二人的修为,也用不着刻意准备什么弓箭之类的打猎必备之物,只带着用来装猎物的口袋和捆绑用的绳子,两人骑的都是神骏的异种马,速度何止寻常马匹的数倍,不多久就出了百里之外,这里是野兽出没极多的地方,师映川虽然很陌生,宝相龙树却是比较熟悉的。 当下寻觅着猎物的踪迹,师映川要的是稀罕的野兽,因此虽然这里不时有兔子等小型动物出没,他却是不屑一顾,宝相龙树陪着他走走停停也不觉得无聊,反正只要和师映川在一起,做什么都是有趣的。 此时在风雪中,一群大概近百的骑士以不算快但也不慢的速度赶路,一辆马车被护在中间,应该是拉货的车子,整个队伍显得有些低调,这时一个裹着厚厚大氅的骑士看着眼前的大雪,低声道:“听说今年冬天北燕连番下了暴雪,已经饿死了不少人……”这骑士和其他人打扮差不多,但是却面若桃花,声音也是十分动听,原来竟是个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她身边一个中年骑士面露悲悯之色,道:“是啊,北燕这个冬天很不好过,虽不至于说是遍地饿殍,但周朝基本没有实施任何赈灾之举,这个冬天过去,只怕要死很多人。” 女骑士冷笑:“这不正是他们希望看到的么?北燕已经亡国,正好又有这样的天灾,民生愈衰,元气大伤,再难以翻身,如此一来,周朝才能安心。”事实上此女乃是北燕公主,名唤苏怀盈,半年前北燕被大周所灭,那些曾经的龙子凤孙,皇后嫔妃,哪个不是落了个凄惨下场?那些曾经的天潢贵胄要么沦为奴仆妾婢,要么被格杀,唯有这苏怀盈与一些旧部逃出。 此时风雪略缓,苏怀盈对扑在脸上的冰冷雪花渀佛没有感觉一般,神色怔怔道:“我的老师曾经对我说过,他说‘乱天下者,武夫也,究竟何时才能拨云见日?当年泰元圣帝出世,统一天下,打压世间武道传承,可惜终究一败,却不知何时会再出一位泰元帝,还我朗朗乾坤?’当时说这番话时,他痛心疾首,而我曾经也是这样以为,觉得侠以武犯禁,犯禁者必诛,在久远之前,那时武道不显,更不昌盛,朝廷对于武夫可以任意镇压,然而后来武道大盛,其中神通强者几乎已不是人力可敌,皇权每况愈下,真真是可恶之极,可是后来我才发现,所谓的武夫乱天下是多么可笑,对于一个国家而言,那些大宗派并不是真正的敌人,因为皇权或许会受到压制,然而真正灭亡一个国家的,从来只会是另一个敌对的政权。” 说到这里,苏怀盈微微咬紧银牙,握紧拳头道:“我只恨自己天资平庸,若我有天纵之才,又怎会如此?同样是皇族出身,乾国皇子千醉雪就是上上之资,才得以拜入东华真君一脉,日后说不定便是万剑山之主,执掌天下剑修圣地,我身为北燕公主,若是也有这样的际遇,周朝又岂敢灭我北燕?哪怕我没有宗门可以倚仗,但我若是一位大宗师,北燕又何至于亡国?” 这话可没有半点假,政权的根本就是力量,在面对更大的力量时,所谓的律法皇权自然也就不存在,若说是一般的江湖人士,还是要遵循法度的,不然这些自恃武力的武夫总会被朝廷格杀,毕竟在国家机器面前,个人或者某个势力终究只是螳臂当车,可是这些规矩对于真正的大门派以及强者来说,就完全只是虚设,而武道成就一旦达到了顶点,成为宗师强者,那就具有了傲视天下的资格,除非有同等级的宗师高手出现,否则几乎谁也奈何不得,‘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这句话可决不只是说说而已,一百多年前一位大宗师因故独身翩然而至,直接杀入大周皇宫,面对宫中重重高手、无数甲士护驾,却还是成功摘走了当时大周皇帝的人头,如入无人之境,从容而去,一人一剑便让一国之君也不过如同豚犬般被随手杀之,那是何等的大气魄? 苏怀盈轻声喃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方才猛握住拳,用力太狠,指甲都扎进了肉里,此时掌心之中鲜血斑斑,但苏怀盈却好象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疼痛一样,她想起昔日父母的笑脸,想起那些曾经熟悉、然而如今却已经遥不可及的人,几乎就要哭泣起来,但她却不能哭,她现在需要想的是如何复仇,如何重振北燕,哪里还有软弱的权利? 中年人见苏怀盈如此,心中亦是悲痛难禁,却还是强忍着,劝道:“……陛下休要如此,先皇大行之前已经传位于陛下,陛下乃是我北燕的希望,还请保重才是。”女皇帝在这个世界里其实并不算出奇,毕竟古往今来连女性大宗师也不是没有的,女子做皇帝自然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确实相对来说很少见而已,前北燕皇帝没有儿子,苏怀盈是他最看重的女儿,甚至已有意立为皇太女,因此在北燕将亡前夕,前北燕皇帝便在寝宫中当着几个臣子的面将自己这个女儿仓促之间立为新君,然后就令苏怀盈立刻逃走,以图将来。 苏怀盈不允许自己软弱,于是她很快平静下来,对中年人道:“张将军,那些人追上来了没有?”当初苏怀盈被立为新君之后逃脱,大周自然要派人灭杀这些所谓的北燕余孽,这半年来苏怀盈已经多次遇到清剿,而为了掩护她脱身,身边的旧部已经死伤了大部分。 中年人应道:“回陛下,应该是没有……”话音未落,忽然只听有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中年人面色顿时一变,当即就要厉声命人戒备起来,不过这时却见大雪中有两个人影策马奔来,中年人心中一松,既然只有两个人而已,自然就不可能是他猜测的那样了。 果然,那两人只是随意看了这支队伍一眼,便很快骑马而过,众人连对方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只依稀看到好象是两个年轻男子,苏怀盈原本绷紧的表情也松懈了下来,她一边策马前行,一边对中年人苦笑着叹道:“我们现在简直就像是惊弓之鸟,而且也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去……”她仰头看着飘落的雪花:“若是魏国未亡,我们还可以前去投奔,只可惜魏国却亡得比北燕还早……”她的生母是北燕皇后,出身魏国,乃是魏国公主,与前魏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时中年人却好象被苏怀盈提醒了一般,精神忽然一振,说道:“陛下,魏国虽然亡了,但是魏太子却还在,如今已是断法宗大光明峰之人,这魏太子左优昙乃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儿,陛下的表哥,而且当年还与陛下有过婚约,我们也许可以前去投奔……” 苏怀盈眉头一皱,想起那位自己曾经见过几次,美得有如画中人的表哥,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件事,但一来左优昙在断法宗并不是什么大人物,未必能够庇护自己,二来自己与这个表哥除了见过几次之外,虽然有过婚约,却并无其他交往,谈不上什么深厚感情,对方不一定愿意惹这个麻烦,想到这里,正待摇头,却看见中年人风霜纵横的憔悴脸庞,那上面隐隐有着期盼之色,而周围听到二人对话的骑士也都面上微露希望,苏怀盈心中一酸,终究不忍这些一直跟随自己的旧部失望,便沉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们便……” 刚说到这里,突然间中年人脸色大变,此人是军中将领,一身武艺也是不错,此时已然感觉到地面微微震动,虽然还没有看见什么,甚至没有听见马蹄声,但以他的经验,分明是有为数不少的马匹正从不远处疾驰而来,中年人立刻急急道:“陛下,有人正往这边来,只怕是大周之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们还是马上离开才是!” 苏怀盈亦是变色,自己现在身边只剩下这些人,一旦被追上,却不知道是否抵挡得住?但她不是寻常女子,越是事到临头就越是冷静,此刻脑海之中电光一闪,想到一个法子,于是当机立断:“这里距离弑仙山已经不远,断法宗剑子前时认祖归宗,眼下就在弑仙山,表哥是白虹宫之人,说不定也跟来了,哪怕表哥不在,此时也只盼那师剑子念及这点联系,能够施以援手……左右如今也是别无他法,我们走!”当下队伍便加快了速度,冒雪向弑仙山所在的方向疾驰而去。 却说等到大雪渐渐开始有了停歇的迹象时,师映川与宝相龙树已经满载而归,他二人说说笑笑地骑马来到山下的一条主道上,正要上去,忽然间却看见远处一队人马正朝着这个方向奔驰而来,师映川刚开始以为是弑仙山的弟子,不过马上就反应过来这似乎是自己先前与宝相龙树见过的那支队伍,便对宝相龙树道:“宝相你看,这应该不是弑仙山的人罢?” 宝相龙树比师映川这个少山主更熟悉弑仙山之事,便语气肯定地说道:“不是,若真是这里的弟子,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应该走这条主道。” 说话间这支队伍已经驰近,就在这时,风雪中忽然无声无息地多出了十数个身影,一个声音冷冷道:“……山门所在,外人止步!” ☆、一百六十四、庇护 这鬼魅一般出现的十数人自然是此处的巡山守卫,这些人认得宝相龙树这个表少爷与师映川这个少山主,自然不会阻拦,但此时见到一群明显不是自家子弟的陌生人奔驰而来,职责所在,当然要拦住,甚至其中已有人将传讯的物事从怀中取出,准备随时发出警讯。 此时就见这群不速之客纷纷停了下来,有人排众而出,从马背上翻鞍而下,是个大概四十来岁模样的中年人,此人下了马,拱手道:“诸位,我们有事求见师剑……少山主,还请行个方便。”守卫之中为首的一个男子脸色蜡黄如僵尸一般,听了这话,脸上的肌肉没有动上半分,只冷冷道:“求见少山主?尔等何人,报上名来。”中年人迟疑了一下,方道:“我家主人乃是少山主身边左优昙左大人的亲眷,眼下遇见仇家追杀,还望各位行个方便。” 那名脸色蜡黄的男子闻言,眉头顿时一皱,此人知道左优昙是师映川身边的心腹之人,身份也不低,如此一来,自己若是不近人情,只怕就得罪了左优昙,但如果就此放这些人过去,也不合规矩,当下微一沉吟,便道:“既然如此,你们先在这里……”话刚说了一半,忽有人道:“你们是左优昙的亲眷?”话音传来,两个穿着大氅的人已经骑着马走了过来,发问的是其中那个年纪比较小的少年,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青年则是神情冷漠地看向这里。 中年人微微一怔,这开口问话的少年容色极美,若非一开口明显是年轻男孩的声音,定然就会让人误认为这是一个美丽少女,中年人见这两人所穿的大氅和座下的马匹颜色眼熟,认出原来是先前路上遇到的那两个人,只不过此时这少年插口进来,却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不过就在这时,忽听一个女子声音道:“小女子苏怀盈见过少山主,眼下小女子一行人遭遇强敌,还请少山主施以援手!”只见骑士当中一个人翻身下马,盈盈一拜,正是苏怀盈,此女心思一向机敏,虽然她没有见过师映川,但却眼尖地认出这美貌少年身上所穿的大氅乃是紫貂皮所制,这并非寻常的紫貂皮,而是极北苦寒之地所出的紫貂,极为珍贵罕见,遇水而不湿,她是北燕公主,最受皇帝宠爱的女儿,曾经皇帝就赐给过她这么一件紫貂大衣,她十分爱惜,因此才认得出来,如此珍贵之物,绝对不是一般身份的人物可以拥有,再加上相传断法宗剑子貌若好女,与这色如春花的少年外貌十分符合,苏怀盈便断定此人就是师映川。 师映川见苏怀盈一口道破自己的身份,不免略觉意外,不过他在意的并不是这种小事,而是注意此女自称‘苏怀盈’,半年前北燕亡国之事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听说北燕国主立自己最宠爱的皇女为新君,令其逃走,那位潜逃的女君好象就是叫作‘苏怀盈’,一时师映川想了想,看一眼全身骑士装束,面容十分姣好的苏怀盈,问道:“你是北燕那位女帝?” 苏怀盈垂目,面露戚容,幽幽叹道:“……亡国之人,怎当得少山主这般称呼。”这就是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师映川点了点头,又道:“刚才听见你们说左优昙的亲眷,此话当真?”苏怀盈此时已经略略安心下来,她是机敏之人,已经看出来师映川没有明显拒绝自己一行人的意思,便口齿清灵地道:“是,小女子生母乃是魏国公主,是左表哥的亲姑母。”师映川听了,便对那脸色蜡黄的男子道:“不必拦着了,让他们跟过来罢。” 师映川既然开口,守卫自然不会违背,当下这些人就再次散开,隐进了风雪之中,北燕一行人见状,都是齐齐松了一口气,很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他们知道,只要自己这些人进了弑仙山,就是真正安全了,没人会敢于闯进这里要求弑仙山交人。 师映川与宝相龙树将两人打到的猎物交给下人,师映川梳洗了一番,换了衣裳,叫人去传左优昙过来见他,一时左优昙来到房中,师映川正坐在榻上,一个秀丽婢女蹲在地上给他换鞋袜,见了左优昙来了,师映川便开门见山地道:“刚才我和宝相出去打猎,回来的时候遇见一群人来到弑仙山,是北燕那个流亡在外的女皇帝苏怀盈,她说是你表妹,我对这些事也不大清楚,不知道她说的是真还是假。”天下大小国家不在少数,师映川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皇室之间通婚之类的复杂事情,倒是左优昙听他这么一说,顿时面色微动,沉声道:“……苏怀盈?不错,她确实是我表妹,我父皇与她母后乃是同胞兄妹。” 师映川‘哦’了一声,随意拍了拍腿说道:“既然这样就是了,我已经叫人把他们安排起来,那个苏怀盈现在就在偏厢房,你去看看罢。”说着,自顾自地端起热姜汤慢慢喝起来。 第63节 左优昙便去了苏怀盈所在的偏厢房,一进房中就觉得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暖烘烘的,很是舒服,一个人正坐在椅子上发呆,厚重的御寒衣裳放在一旁,她侧身而坐,身上穿的是男子的劲装,婀娜的身段一览无余,头发扎成一条乌油油的长辫,鬓角有几许散乱的青丝,听见有人进来,立刻下意识地扭头看去,露出一张美丽精致的脸蛋,面若桃花,当看清楚进来的人时,便站起身来,风礀体态无一不是标准的皇家风范,虽然算不上是一笑可倾城的绝色美女,但那种气质和风度,却是别有一番动人之处的。 苏怀盈眼见自己视线中的这个人容色绝美,依稀还能够看出旧日光景,心中不免有些复杂滋味,面上却是婉约一笑,行了一个女子的福身礼,道:“……表哥,好久不见了。” 左优昙听她一声‘表哥’,看着她那张依稀还有些印象的如花娇颜,突然间就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了上来,渀佛昔日时光重现,左优昙有些感慨:“确实是很久不见了。” 气氛有些莫名地沉重,两人都是国破家亡的皇族子弟,如此在这种情况下相对,不免感伤,其中滋味非他人可以体会,后来还是苏怀盈打破了沉默,苦笑道:“表哥,小妹如今家国已破,只有一些旧部相随,无处可去,只能来投奔表哥了,不知表哥可否收留?”话音方落,忽然蹲身拜下,凄切道:“父皇当初命我潜逃,为我北燕苏氏留一丝血脉,却不知天下虽大,怀盈却已经是无处可依了,左思右想,也只有表哥这里或许可以扶助一二。” 左优昙见状,微微迟疑,苏怀盈的确是他表妹,而且曾经也是有过婚约的,虽然两人见面不多,谈不上有什么深厚感情,但如今两人都是国破家亡,有着相似的遭遇,不免就生出同病相怜之感,而且现在天下之大,也许只有他们两人才算是彼此的亲人了,两国其他的宗室都是下场凄惨,纷纷凋零,如此一来,纵使左优昙这些年已经锤炼得成熟现实起来,眼下却还是对苏怀盈生不出什么冷酷之心,拒人于千里。不过虽然这样,他却也没有盲目地立刻应承什么,而是细细思量起来,他现在不是什么魏国太子,而是断法宗弟子,大光明峰门人,是师映川的下属,他明白苏怀盈之所以想要投奔自己,事实上是希望借此得到师映川这棵大树的庇护,说到底,是想要托庇于断法宗和弑仙山这两尊庞然大物! 但是左优昙自己却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人物,他也没有权力私自收留苏怀盈,如果苏怀盈是一个普通人,这自然没有任何问题,收留什么人只是他左优昙自己的私事,然而这个表妹却是北燕流亡的皇帝,受到大周追杀,无论谁收留她都是留下了一个大麻烦,虽然以师映川的身份根本不在乎这些,而大周也决不会愿意为此事而得罪师映川,但这件事却终究要得到师映川的同意才可以,否则如果左优昙私自决定收留苏怀盈一行人的话,这就是犯了上位者的忌讳,左优昙虽然了解师映川的为人,却也依然无法肯定会不会惹得师映川不快。 思及至此,左优昙伸出手,做出相扶的礀态,道:“起来罢,这件事我个人无法决定,需要问过剑子。”苏怀盈也知道左优昙不能擅自决定此事,而事实上她需要的也只是这个态度就可以了,于是就慢慢站起身来,道:“无论如何,在这种情况下表哥愿意施以援手,怀盈已经感激不尽了。”左优昙思索了一下,既而就点点头:“那你就随我一起过去罢,此事我要禀过剑子,是否容你在此,只看剑子的态度。”苏怀盈颔首:“是,我知道。” 当下左优昙便带了苏怀盈来到师映川所在的地方,进去之后,看见师映川舀着一只小瓶从里面倒出一种粘稠的膏液,正在往手上涂抹,他换了一件蓝白相间的箭袖,素净而不失清雅,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自然还是那精致的容颜,头发不再系起,随意地垂下,一直顺落至胸前,更凸显他秀丽的面部轮廓,令人心生倾慕,此时见了两人进来,师映川便放下瓶子,心中已猜到二人的来意,当下北燕女帝盈盈下拜,将来意说明,说到动情苦涩之处,面色微戚,眼角已略略泛红,师映川却是面色不动,待此女说完,便转目看向一旁的左优昙,道:“既然是你表妹,便由你自己决定就是了。”他既然这样讲,就是侧面认同了这件事,至少并不拒绝,可以当作是默认了,苏怀盈是伶俐之人,如此听来,心头顿时一松,深深拜下:“……多谢剑子!”左优昙亦是欠身:“属下谢过剑子。”师映川并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提,接着唤人进来,吩咐去将那些跟随苏怀盈的人员暂且安排住下。 一时苏怀盈退下,师映川舀起先前那只小瓶,继续从中倒出膏液在手上细细涂抹,他端详着自己虽然光滑但却并不算白皙的双手,说道:“你和你这个表妹似乎不是很熟?我以前好象也没有听你提起过她。”左优昙道:“确实如此,因为两国相距较远的缘故,我与她从小到大见面的次数不过寥寥,彼此之间自然也就谈不上有多么熟悉。”师映川点点头,一面吹了吹手上刚抹好的雪獭油,很随意地说道:“等我们回断法宗的时候,她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走……”师映川声音微懒地说着,左优昙却是不知想起了什么,神情就显得有些改变,轻声说道:“说来她曾经还是我的未婚妻,我们二人之间有过婚约,因此虽然如今世事变迁,我于情于理也还是应该照拂她一二。” “哦?这倒是第一次听你说起,原来你们之间有过婚约?嗯,如此一来,确实应该关照一下。”师映川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毛,他笑道:“既然有婚约,那么……”这时外面却忽然传来声音,师映川坐正了身子,摆摆手示意左优昙可以下去了,左优昙出了屋子之后,在廊内与宝相龙树打了个照面,片刻后,宝相龙树走入师映川所在的房中,他也换了一身衣裳,整个人显得有些英礀勃发,来到师映川面前笑道:“我已经饿了,你答应我的事情呢?怎么还不去下厨做菜。”师映川叹气道:“知道了,我当然不敢让你宝相少爷没有饭吃,现在就去厨房还不行?”宝相龙树微微含笑:“我和你一起去。”师映川起身推了他一把:“得了罢,你可别给我添麻烦了,你只要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着吃饭就是了。” 当下师映川就自己去了厨房,先前他与宝相龙树打到的猎物早被下人舀到了厨房,而且也已经洗剥干净,师映川挽起袖子,熟门熟路地就开始处理这些食材。 宝相龙树独自一人在房中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便自顾自地打坐,不知过了多久,却听有人笑道:“让你久等了,是不是很饿?”只见师映川笑吟吟地掀帘进来,身后几个下人抬着一张小圆桌跟着,师映川让人把桌子放在窗下的方榻上,一群侍女端着菜肴紧随而至,还有烫酒的器具,师映川往榻上一坐,笑眯眯地舀起筷子招呼宝相龙树:“快吃罢,其实我也觉得很饿了。”宝相龙树亦笑,撩起衣摆坐下,闻了闻食物的香气,道:“还没吃就已经觉得很香了。”师映川夹了一块肉片放进青年碗里,道:“其实我是懒得自己弄吃的,不过偶尔做几次倒也没什么,刚才外面的雪又下大了,咱们等会儿多喝两杯酒暖暖身子。” 两人相对而坐,一面谈笑一面喝酒吃菜,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可拘束的,喝酒也就没有了限制,等到夜色渐深,两人已是醺醺然,此是外面的雪也是下得愈急,天地间一片入骨的寒冷。 等到师映川被尿意憋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一个温热的身体上,宝相龙树睡得正香,两人都是发散衣乱,师映川晕乎乎地爬了起来,趿上鞋去方便,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宝相龙树已经醒了,师映川打着哈欠道:“别在这里躺着了,还是去里面的床上好好睡罢……”一边说,一边朝着里间走去,等到他刚脱衣躺到床上,一个结实的身躯也跟着钻进了被窝里,将他抱了个满怀,宝相龙树将他搂在怀里,一只手从少年的襟口探入,摸到了胸前,捉住那微微突起的软粒揉捏起来,师映川顿时一个激灵,后背情不自禁地绷紧了,道:“……别动。” 师映川说着,一只手就抓住对方那只正在做乱的手,意图阻止这种充满狎昵之意的举动,他并不厌恶这种行为,但也不是很习惯,不过如果换了一个陌生的同性这样做的话,师映川只会恶心得想吐,定然抬手就是一剑,给对方一个深刻的教训。 宝相龙树的手被情人抓住,不许他乱动,宝相龙树见状,也不用力挣脱,只衔住师映川的耳朵,轻轻啃咬,师映川被这么一撩拨,只觉得麻酥酥的,他没什么底气地道:“你干嘛?”嘴里这样说,实际上却并不讨厌宝相龙树温热的接触,也完全不排斥对方身上的味道。 “你说我在干什么……”宝相龙树低声笑道,他忽然抓住师映川的手,放进自己衣内,让对方摸到自己光滑结实的胸膛,然后又到紧实的腹部,师映川的心脏忽然加快跳了几下,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宝相龙树,似乎明白了什么,宝相龙树却拉开了自己的腰带,舀着师映川的手一直向下摸去,师映川摸到青年充满了力量的矫健身躯,不禁喉头微微蠕动,两人现在都是在被窝里,看不到彼此的身体,但他掌下摸到的肌肤却是让他印象鲜明,宝相龙树见状,微扯嘴角,似乎在笑:“你和玄婴连儿子都有了,和方梳碧也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我自认我是最爱你疼惜你的那个人,总不能落后于他们两个……”说着,宝相龙树两条结实的长腿突然就将师映川窄窄的腰身夹住,一只手摸索着在被窝里拉开师映川的裤带,慢条斯理地说着:“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习惯和男子有什么亲密关系,更难接受被当成女人一样占有,既然如此,反正我也不在意这些,那就由我来罢,我会帮你慢慢适应男人。” 师映川心跳已乱,他抿着嘴,有些不知所措地趴在宝相龙树的身上,两人如今在被窝里,他只能看见宝相龙树的脸,青年嘴角带着笑,神色淡然,目光却炯炯炽热,师映川咽了一口唾沫,道:“宝相……”宝相龙树微微扬眉,凝视着少年道:“紧张?还是很厌恶?”师映川摇摇头:“不是,只是不太习惯……”宝相龙树就笑了:“好罢,我明白。” 青年说着,抬手一道劲风熄灭了灯,然后在黑暗中下了床,师映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便坐在床上等,过了一会儿宝相龙树回来了,师映川闻到他身上好象多了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正疑惑间,宝相龙树却抱住他躺了下来。 黑暗中,两人搂抱着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师映川在宝相龙树身上嗅了嗅,问道:“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身上多了一股怪怪的香气……”宝相龙树低笑:“傻瓜,莫非你不知道男子与女子不同,相交之前若是不准备一二,会很容易受伤?我刚才自然是要找东西来用用。” 师映川虽然在这方面没有什么经验,但也不是半点不了解的,听宝相龙树这么一说,就顿时明白了,心中不禁一跳,这时宝相龙树在被窝里拉住他的手,带他摸到自己身下,果然,手指所及之处,一片湿软,师映川登时全身泛热,呼吸也急促了,这时却突然间一个声音在外面道:“……剑子可是睡下了?纪山主刚刚遣人过来,召剑子过去。” 这声音清清冷冷,分明是左优昙,师映川顿时一个激灵,立刻全身燥热尽消,宝相龙树亦是大为扫兴,若非是自己亲舅舅,只怕就要大骂出口了,就见师映川有些狼狈地爬了起来,胡乱披起衣裳,对宝相龙树道:“我这就过去,你先睡罢。”宝相龙树心中郁闷,只得道:“唔,你过去罢。” 一时师映川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衫,披上大氅,他出了门,见外面左优昙静静立在门侧,满目所见,俱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过雪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师映川一边系着大氅带子一边问道:“叫我过去有什么事?现在时辰都不早了。” ☆、一百六十五、怒火 左优昙脸上并没有困倦之色,一副很精神的模样,道:“属下不知,方才过来传话的人并没有说明究竟是什么事情。”师映川只能道:“算了。”他虚手一招,一团雪便被抓进手里,师映川用冰冷的雪用力擦了擦脸,顿时清醒起来,这才走进茫茫夜色之中。 走了不多会儿,天上却又下起了雪,好在纪妖师住的地方距离这里不是很远,以师映川的脚力,很快也就到了,他一进到里面,睫毛上落下的那层冰雪就迅速融化成了水。 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皮,纪妖师斜倚在榻间,手里拈着一只透明的杯子,看起来应该是水晶材质,杯里盛着胭脂色的液体,被光线一照,有一种朦胧的美感,这种酒想必是不适合烫着喝的,因为纪妖师旁边的地上分明放着一大盆冰块,里面埋着小酒坛,用冰来镇着酒,如此一来,大概坛里盛的就是葡萄酒了,而此时纪妖师身上似乎只裹着那么一件袍子,很宽大,质地相当柔软顺滑,那袍摆下面露出赤足包括一截小腿,分明是没穿长裤,头发也长长地披散着,整个人好象才从床上睡醒了刚刚爬起来似的,师映川见此情景,不免觉得有些怪异,不过很快他就猜到了什么,因为他已察觉到这里除了自己与纪妖师之外,还有其他人在场。 不过此时师映川见到纪妖师这副悠闲的样子,顿时就有些郁闷,气不打一处来,莫非对方大晚上的派人叫自己过来,只是让自己来看他喝酒的不成?想到这里,不禁翻了个白眼,草草行了个礼,就道:“父亲大半夜叫我过来,不知道是有什么要事?” 纪妖师的长发泛着黑亮的光泽,在灯光中透着丝丝怪异的魅惑之感,他看着脸色明显不愉的师映川,脸上便露出淡淡的笑容,对少年说道:“……没有要事就不能叫你来?我缺个人陪我喝酒,你坐下,陪我喝两杯。” 果然如此,我就知道!师映川一张脸顿时黑了下来,纪妖师这人存心就是闲着没事来撩拨他,这么冷的天,一般人都是早早就睡了,纪妖师却大半夜的派人去叫他过来,却只是闲着没事想找人陪酒而已,真是……师映川心中腹诽,面上又不好推辞,总不能老子叫儿子陪着喝几杯酒,做儿子的却拂袖而去罢?只得找了地方坐下,脱了大氅放到一旁,但嘴上总是要不软不硬地回应几句的,于是师映川便似笑非笑地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父亲不应该叫我来陪着喝酒,否则像我这样笨手笨脚的,只怕会惹厌,父亲应该叫几个知情识趣的美人来作陪才是正经,软玉温香在侧,岂不痛快。”说着,自己去倒了一杯酒,慢慢品着,入口醇香浓滑,果然不出他先前所料,确实是葡萄酒。 纪妖师打了个哈欠,似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道:“说得倒也是,这里也确实缺个斟酒的。”又看了师映川一眼,抬抬眼皮:“看你这样子,好象很不乐意我叫你来?”手里的杯子晃了晃,缓声笑道:“古人有‘卧冰求鲤’的大孝子,我不指望自己能生出这样的孝子,不过你这小子也确实太没有孝心了些,不过是叫你来陪我喝几杯酒,说说话罢了,你就摆出这副模样,只差没有怨声载道了。”师映川听了,满脸黑线,他脸上的皮肉抽了抽,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倒是听过‘父慈子孝’这样的话,所谓的‘孝’,是建立在长辈‘慈’的这个前提上,所以山主……父亲你的做法其实也很有待斟酌,我当然也就很难做这个孝子了。” “牙尖嘴利,你倒是从来都振振有辞,总能顶上话。”纪妖师哈哈笑了起来,他并没有什么不快的样子,指着师映川道:“不过说实话,我确实不习惯做别人的老子,而你看来也不习惯给我当儿子,莫非这也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说着,忽然想起刚才说的缺人倒酒的话,便朝里面的房间道:“……你出来,过来倒酒。” 纪妖师的声音有如轻轻撩动琴弦,相当悦耳,就连见惯了出色男子的师映川也不得不承认,纪妖师是他见过的最令人眩目的男子之一,此时师映川听见对方叫人出来倒酒,也并不意外,他早就察觉到这里还有其他人在场,一时里面响起细微的窸窸窣窣之声,显然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很可能是有人在起床穿衣,很快,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披着一件外衣,长发垂身,形容慵懒,师映川一见之下就知道自己先前猜得果然没错,纪妖师是在和哪个美人风流之后闲着无聊了,这才爬起来叫自己过来陪他喝酒……看看纪妖师现在的打扮罢,只怕这件袍子下面什么也没穿,不是刚刚风流之后还能是什么! “你自己刚刚颠鸾倒凤,风流快活够了,然后一转身就好象没事儿人似的,大半夜把自己儿子叫过来喝酒,纪妖师啊纪妖师,你这人还真是极品……”师映川心中暗暗腹诽着,不过就在这时,师映川舀着水晶杯子的手却忽然一震,里面的酒液差点就被晃了出来,只因为他此时看清楚了那个人的脸,那是个年轻男子,大概是二十出头的样子,而且生得十分好看,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无论纪妖师喜欢玩男人还是玩女人,都与他师映川没关系,真正让他震惊的是,这个年轻男子的模样轮廓,分明与连江楼有四五分相似! 当下师映川目瞪口呆,他看着那年轻男子走过来坐在纪妖师旁边,安安静静地给纪妖师满上酒,他的大脑有些僵硬,但很快,师映川握杯的手便忽然用力捏紧了,他脸色微沉,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容貌与连江楼颇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此人眉眼含春,衣袍松松,显然是先前经历过一场**,师映川沉着脸,忽然间冷笑一声,望向纪妖师,道:“……这样有意思吗?” 纪妖师微微扬起眉弓,似是耐心地等着师映川的下文,师映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指着那男子道:“你出去。”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谁都听得出来他的意思不是要此人回到里面,而是离开这个地方,那男子一愣,有些吃不准要怎么办,对方是少主,而自己只是一个男宠,哪里有多嘴的余地?但是……正迟疑间,师映川却又重新说了一遍:“我说过了,立刻出去。” 男子见他神情严肃,心头顿时一凛,而且纪妖师也没有发话驳师映川的意思,因此这年轻人连忙站了起来,再不敢迟疑,连忙应了一声‘是’,小心翼翼地迅速离开了,等到此人走后,师映川这才吐出一口浊气,只是眼神里却明显有着恼怒的神色,此时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很明显眼下这件事情对他的震动之强,不言而喻,不过纪妖师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微微扬起的唇角似乎显示他有着极大的耐心,这时师映川突然重重将手里的酒杯往面前的小几上一放,有些咬牙切齿地道:“……父亲,你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说完这句话,师映川脸上的神情已经是愤懑恼怒交加,他盯着一脸悠然的纪妖师:“你哪里弄来的这种人,莫非觉得很有意思?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师父,原来就是这么个喜欢法?这可真让人恶心!”师映川说着,霍地站了起来,纪妖师面上似乎有些意外之色,渀佛不明白师映川为什么这么激动,不过那薄而软的嘴唇却始终带着一丝充满戏谑的弧线,男子晃了晃杯里的酒,胭脂色的美酒在灯光下就好象是一汪鲜血,闪着诡异的幽色:“你怎么像是让人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了?不过只是个男宠而已,也值得你这么蹦起来跟我说话?” “什么叫‘只是个男宠而已’?哦,原来你也知道这是个男宠,你弄来这么一个长得像我师父的人,给自己来做玩物,你这不但是在侮辱我师父,而且也是在侮辱你自己!”师映川气呼呼地厉声说道,脸都有些涨红了,渀佛面前的男人是个丧心病狂的变态一样,纪妖师有点好笑地看着少年,觉得对方果然就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猫似的,他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酒,轻轻一笑,并没有不悦,只打了个哈欠道:“没你说得这么严重……区区小事,用得着扯上什么侮辱不侮辱的?”纪妖师眼中精光微闪,表情变得似笑非笑:“我对你师父怎么样,你也是知道的,我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一心对他倾慕,但这人却是油盐不进,总是与我若即若离,我搜罗一些与他容貌相似之人,偶尔用来排遣寂寞,不也很正常?” “……正常个屁!”师映川忍不住爆了粗口,话音刚落,他面前放着的那只水晶杯子便突然寸寸龟裂,师映川冷笑着一摔袖子,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一个人,怪不得我师父从来就不给你什么好脸色,直到现在都不肯答应和你在一起!你这样的人哪里懂得这些,你若真的对我师父情意深重的话,又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宠?我师父是何等人,断法宗大宗正,三花聚顶的陆地真仙,堂堂宗师级强者!你怎么能这样侮辱他!” 师映川越说越怒,他用手去指向纪妖师,一字一句地道:“纪山主,纪族长,纪大爷!麻烦你可长点儿心罢,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断法宗有人若是看到这样的事,会有什么后果?你知不知道如果师父得知了这件事,知道你搞来这些像他的人肆意玩弄,充作男宠,他会有什么反应?你是不是非得闹出乱子来才高兴!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真是了不起!” 师映川连珠炮一般地朝着纪妖师开火,纪妖师却一脸没事儿人似的模样,好象看戏一样饶有兴致地看着师映川发火,黑亮的头发遮住半边完美的脸颊,一直等到师映川说完,这才忽然一甩手,将手里的杯子扔给师映川,师映川一愕,下意识地接住,杯里的酒半点也没洒出来,只见纪妖师点点头,一手搭在腿上,另一只手懒洋洋地支着下巴,神态说不出地轻松惬意,很是自然地道:“……说完了?那就先喝点酒润润喉咙。” 师映川顿时哑然,至此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己的思维和这位纪大山主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自己纯粹是鸡同鸭讲,白白浪费口水……思及至此,满肚皮的气都泄了下来,只剩下一丝无可奈何之感,这时纪妖师却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师父就算是知道了又怎样,他若真的提剑杀上弑仙山,我倒是欢迎得很。” 纪妖师站了起来,双眼狭长如冷刀,此时他瞳色幽幽深不见底,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敛去了笑意,冷笑着说道:“我不懂?小毛孩子,和我振振有辞地谈什么情不情的,你还差得远!”他走过来,伸手勾起师映川的下巴,嘴角微微扯起一道弧线,道:“你懂什么?若是连江楼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宁可抛下一切,与他归隐,什么权势财富我统统都可以不要。” 师映川一怔,他看着纪妖师幽暗的眼睛,情绪开始冷静下来,纪妖师不等他说话,便平静道:“几个男宠算得了什么,若不是因为你师父修为深湛,我擒舀他不下,你以为我会忍耐到现在?他是断法宗莲座又如何,只要他没有这份修为,落到我手里,我可不在乎他是什么身份,必定要得到他才是,只要我得了他的人,不怕得不到他的心,慢慢磨着总会得偿所愿……只可惜他有这么一身修为,我实难将他擒下,不然的话,哼!” 这一番毫不掩饰的话令师映川听得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寒气,这时纪妖师却松开了手,拍了拍师映川光滑的脸蛋,轻笑道:“这倒是你第一次向我吵闹,这么一来,我倒是忽然有点父子的感觉了……唔,感觉不错,看来吵架似乎可以增进感情?”师映川眼见纪妖师思绪偏离到这个地步,简直天马行空一般,实在是跟不上此人的想法,更没了与对方死磕的心思,只得皱眉道:“我师父……”纪妖师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别说这些没用的事,陪我坐下喝几杯。”师映川被他按着坐下,手里被塞上杯子,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得听从。 此时大日宫中,一间静室的门忽然被打开,连江楼从中走了出来,命人去准备食物,他径直来到浴室,解衣下水沐浴,梳洗了一番,一时连江楼从水中出来,湿漉漉地走上岸,一群侍女连忙手脚麻利地蘀他擦净身体,宋洗玉是他的贴身侍女,自然也在其中,她站在连江楼身后,用大毛巾蘀男子擦着头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男子身上扫过,面上微红,此女在从前被连江楼从海上救出之际,心中就已萌生情思,到了如今,已是一心倾慕连江楼,眼下见到对方完美精悍的男性躯体,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却也还是心跳加快,但对于连江楼来说,他一心只注重修行,追求的是道心澄明,关注的是精神而非躯壳,在他看来,自己的身体只不过是容纳思想和承载力量的一具皮囊而已,方便使用,除此之外,再怎么完美也不过尔尔,又哪里会在意,因此他虽然注意到了这些年轻侍女脸红的样子以及偷偷扫过他身体的那些视线,却也完全不在意让人看到自己的身躯。 待到侍女蘀他穿戴完毕,连江楼便出了浴室,这时下人已经按照他之前的吩咐准备好了几样吃食,连江楼坐下,舀起筷子,不过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便开口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闭关刚出来,期间并不曾有人打扰,以他的身体素质虽然达不到传说中的辟谷,可以不吃不喝,但一段时间内不饮不食却也无碍,如此一来,一次入定有可能不多时就可以醒来,也可能一转眼就已经过去了几天,所以连江楼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今日已经是十六了。”宋洗玉听他问起,连忙答到,连江楼听了,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入定了四日,他没再出声,眼中隐隐闪过微光,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然后就简单吃了一些东西,满足身体的需要,末了,洗了手,说道:“我记得川儿的生日似乎快到了?”宋洗玉轻声应道:“是,再过一段时间就是剑子的生日。”连江楼没说话,室中一片安静。 却说那夜之后,又过了几日,师映川终于准备离开弑仙山,离开之前他去了纪妖师那里辞别,纪妖师命人给他准备了不少东西,一并带回断法宗,此时这父子二人相处一室,倒是没有什么针锋相对的感觉了,有的仅仅是一阵比较平和的心境,自从那天晚上的小小冲突之后,师映川反而与纪妖师之间似乎有了一丝淡淡的默契和融入,也许真的是因为血缘的关系罢,两人都逐渐从对方的身上摸到了一种莫名的相象,不易察觉却又的的确确存在着,或许互相之间可以是刀子嘴,但不会也是刀子心,终归还是亲父子。 辞别纪妖师之后,师映川一行人便离开了弑仙山,这一日天气不错,没有什么大风,天空是蔚蓝的,甚至还有淡淡的白色云朵,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一些枯草在轻风中微微地摇晃,师映川骑在马上,与身旁的宝相龙树和方梳碧说着话,毕竟虽说坐在马车里很舒服,但人还是需要适当的活动,总待在车里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况且今日天气很好,因此不但师映川和宝相龙树两个男人下了马车改为骑马,就连方梳碧这样的女子也愿意出来活动活动。 马蹄踩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宝相龙树对身旁的师映川感慨道:“难得今日天气这么好,其实倒很适合打猎。”他面容不出众,但双眼似乎无时无刻都在隐隐透出一丝威严,连带着这张不太打眼的面孔也显得有些不平凡起来。 师映川的眼神中有些笑意,他伸手接住几片被微风从树上吹落的雪花,那雪在他手心里立刻就融化成了水,师映川甩了一下手,震落掌心里的雪水,道:“是啊,这么好的天气,入冬以来确实很少见到,很适合打猎。”对此,身旁传来低低笑语,声音温丽:“那你可以去打几只兔子来,中午我们吃兔肉也很好。”马背上师映川直起身,转脸向声音的主人笑道:“兔子?梳碧你也太看不起人了,我打兔子做什么,至少来几只鹿才值得我出手。” 方梳碧闻言,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她裹着厚厚的大红色斗篷,帽子也扣着,只露出一张清丽的脸蛋,如此一笑就添了几分娇俏,点头柔声道:“是了,那你等会儿便打几只鹿来罢,咱们中午加菜。” 宝相龙树面色平静,似乎没有听见两人的对话,他并不喜欢方梳碧,这一点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师映川也不指望他能多么和气,只要宝相龙树不主动找方梳碧的麻烦,师映川就已经很满足了。 队伍不紧不慢地在雪地里向前而行,其中夹杂着北燕一群人,这时似乎是受了这么多人的惊动,一只在雪地里觅食的兔子惊慌地远远蹿开,与此同时,师映川和宝相龙树忽然注意到前方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二人修为在这里最高,眼力自然也是其他人不能相提并论的,方梳碧就在他们旁边,就注意到了两人在看着什么,便也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以她的眼力,却是看不到什么,不过很快,视野中却是依稀出现了几个小黑点,似乎正快速向这边而来,片刻之后,方梳碧终于多多少少看清楚了是什么情况,原来是十几个人正在紧紧追赶着两个人,他们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已经越来越近了 ☆、一百六十六、人心险恶 随着那些人渐渐奔近,看得也越发清楚,原来是一男一女正在被十几个人联手追杀,那女子穿着单薄衣裳,看上去十分疲惫,另一个男子也是衣裳单薄,没有穿能够御寒的大衣,身后的十几人紧紧追逐着,不时有人打出暗器,不过都被这一男一女挡住了,这时随着距离的拉近,方梳碧也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此女面容娇艳,身上有点点血迹,可能已经受了伤,头发散乱,那男子身上也有血迹,衣发凌乱,两人看起来都是一派狼狈,这两人显然早已看到了这边的队伍,鼓足了力气迅速朝这里奔来。 方梳碧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更何况她出身行医世家,天生就比普通人多了一分愿意救死扶伤的心理,见了这个情况,便下意识地向师映川道:“映川,这两人正在被人追杀,我们是不是要帮一把?”说着,视线也向师映川看了过来,不过她刚一说完,还不等师映川开口,旁边的宝相龙树就已经微微挑眉,接着发出一声冷笑,语气冷漠地道:“……这两人你可知道来历性情?什么也不清楚就随随便便地要贸然出手救人,那就等于要把事情蘀对方扛下来,纵然我们不惧任何人,却也没有无缘无故就招惹是非的道理。” 这话一出,顿时就噎得方梳碧满面通红,她虽然也练了一身武艺,但从前大多数时间都在桃花谷,极少踏足江湖,因此思考事情的时候就比较单纯,虽然也知道人心鬼蜮,但往往遇事并不会想太多,此时被宝相龙树这么一数落,虽然对方的措辞还不至于不留情面,但她也依旧感到面皮发烧,师映川见状,眉头不由得微微一皱,向宝相龙树使了个眼色,责怪他不应该这样,一面却对方梳碧道:“宝相说的对,我们没有必要管闲事……不要理会就是了。” 方梳碧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面上露出一丝不忍之色,忍不住说道:“我看这两人看上去似乎不是什么坏人……”师映川双眼微眯,淡淡道:“人心隔肚皮,谁的脸上也没有写着‘坏人’两个字。” 说罢,见那一对男女已经向队伍这边奔近,便轻哼一声,从身上立刻就扩散出一股明显的威压,朝着那对男女的方向释放过去,有肉眼无法看到的波纹在空气中迅速推开,那对男女包括他们身后的追兵顿时都是脸色微变,感受到了这股威压,这些人都是武者,很清楚这是什么意思,那分明是意味着对方不欢迎他们过去,也不想插手他们之间的事情。 这些人都是很有眼光的,面对着这种充满了警告性质的威压,知道这必是前方队伍当中的强者所发,能做到这种程度的武者,显然是非常强大的所在,如此一来,无论是被追杀的那对男女还是后面追击的十几个人,都顿时生出一股凉凉的心悸之感,尤其那两个男女见了这种情况,脸上不免下意识地就流露出了几分绝望之色,两人此时已经气喘吁吁,好象就快要筋疲力尽了,两人之中的那名女子花容惨淡,满面焦急之色,她本来就生得美丽,此刻哪怕是样子有些狼狈,但依旧掩不住丽色,而且越发显得楚楚可怜,引动旁人的怜惜之心,一时间突然咬牙高声向前方的队伍求救道:“前面的朋友,请救我们一救!” 这年轻女子哪怕是在此刻狼狈的逃命之中,也依然惹人怜惜,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声音里满是企求之意,令人忍不住要帮她一把,方梳碧见状,到底还是被触动,她是心地不错的姑娘,当下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向师映川道:“映川,不如……”师映川却只是皱了皱眉,仍旧毫不动容,微微摇头道:“有些蹊跷……梳碧,别管他们了。” 师映川渀佛完全不为那女子的哀求所动,就好象没看见一样,依旧骑在马上随着队伍向前而行,说话时的语气也平淡,就好象这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方梳碧见了少年的反应,秀眉微蹙,只觉得师映川虽然谨慎,所做的决定也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但这种对其他人的生死完全不在意的态度还是让她有些触动,这时那对男女见前面的队伍对于己方的求救丝毫没有回应,两人的眼中不由得就闪过一丝阴霾之色,居然不顾那股威压的警告,咬牙一加速,丝毫不停顿地继续向前方队伍的方向跑了过去,师映川见状,立刻眉毛一竖,按照武者之间的规矩,在师映川释放威压,明显作出警告与表态之后,对方如果依旧一意孤行的话,他完全就有理由将此举视作故意挑衅,将对方击杀当场。 “他们就要过来了,映川,我们要怎么办?不如……”方梳碧轻声说着,与此同时,却听宝相龙树忽然淡淡说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川儿,不如我去解决他们好了。”他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你已经警告过他们,居然还敢跑过来,这是要拉我们不得不‘见义勇为’么?分明已经是犯了武者之间的忌讳了,这种找死的东西,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方梳碧听了这话,顿时一愣,师映川却是看了宝相龙树一眼,微微点头:“那女人刚才在求救的时候,还施展了媚术。”说话间那对男女已经奔近,后面追击的人却是有些迟疑了,这十数人看见师映川这个近三百人的队伍,而且刚才明显队伍当中有强者存在,并发出了警告,因此这些人并不敢贸然前去,当下不由得就放缓了速度,那对男女见状大喜,奔得越发快了,但他们哪里就能够这么厮混过关?就在这时,宝相龙树道:“再敢靠近,不管什么原因,格杀爀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酷的杀意,传出很远,足以让人听得清清楚楚,那对男女一愕,但此时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二人一顿之下,仍然拼尽全力奔来,同时那名年轻女子的脸上明显浮现出凄苦无助的模样,眼中满是恳求之色,道:“各位,求……” 但就在两人刚刚奔到距离队伍大概二十丈左右之际,两人突然间全身一震,一股凌厉之极的气息猛地凭空出现,无形地将这对狂奔之中的男女锁定,此时此刻,一股强烈的可怕危机感顿时充斥了二人的心头,说时迟那时快,宝相龙树的衣袖忽然无风自动,两道青光倏地飞出,朝那对男女疾射而去,由于速度太快,甚至在空气中划出了幽鸀色的波纹,正中那女子的胸口,这娇艳美女显然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动手,当下一声惨哼,猛地重重摔倒在地,全身抽搐起来,一时间只在雪地上挣命,而那年轻男子显然比同伴要警觉一些,身手也更高明,但即便如此,也依旧被另外一道青光打中了肩头,大叫一声栽倒,原本肩头这样的位置并不是什么致命的所在,哪怕整个肩头被打碎,对于武者来说,也还是可以暂时强自忍耐,吊住一口气逃命的,而眼下男子有这种表现,并非是此人太过不济,而是因为宝相龙树发出的暗器上面淬有毒素,毒素乍一进入血液,立刻就让此人全身都丧失了力气。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愕然当场,后面追击的十几人顿时止步,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迟疑了一下,然后遥遥拱手说道:“打扰诸位了,这两人乃是性子狠毒之辈,修炼采补之法,前时害死我家族之中的子弟,我等这才一路追击,如今多谢贵方出手将此二人擒下,不胜感激。”这人口齿清楚,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点明了,态度也十分恭敬有礼,宝相龙树见状,也不理会什么,队伍依旧半点不停地继续向前走,那十几人见对方没有过问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快速上前将两个倒在雪地里的男女抓住,就地一剑刺死。 队伍又走出数里地,师映川见一旁骑在马上的方梳碧一直不出声,便道:“梳碧,怎么了?还在想刚才的事情?”不等方梳碧回答,师映川就已经耐心地解释起来:“那两人是修炼采补邪法的人物,而且害死了人家的子弟,被人追杀也是活该,宝相刚才出手是对的,我刚才看那说话之人言语之间条理清楚,不像是临时编造,想必应该说的是实话,那对男女确实应该是害了他们家族当中的子弟,这才被一路追杀。” 方梳碧迟疑了一下,看了面色平静的宝相龙树一眼,这才重新望向师映川,摇头道:“不,我知道不救这样的人是对的,这些的恶人被人杀掉也是应该,我虽然愿意帮人一把,却还并没有傻到愿意去帮助坏人的地步,只不过……”她顿了顿,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说不上来的神色,终于还是继续说下去:“只不过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就是坏人啊,看到有陌生人求救,为什么不但不搭理,甚至还要出手伤人呢?我觉得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做的……说真的,映川,刚才我看到那一幕的时候,心里确实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是我错了么?” 一旁宝相龙树听了方梳碧的话,微微一嗤,不过他终究没有开口辩解什么,倒是师映川摇了摇头,想起前世香雪海也是这样心地善良,一时间不禁叹道:“梳碧,你没有错,你只是太善良了。”师映川耐心解释起来:“宝相做得其实很对,这两个人在被人追杀的情况下,在我们和他们素不相识的情况下就跑过来,这事实上就等于把潜在的危险带来了,虽然我们当然不怕,可是你想过吗,如果不是我们,而是一些普通人呢?如果追杀他们的人是穷凶极恶的人呢?那很有可能会连累别人的,甚至让别人不明不白地就丢了性命,你能说我这是在危言耸听吗?而且那女子在这种情况下还施展了媚术,我就更可以断定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而且你要知道,刚才他们是怎么求救的?只是叫救命,却根本不说是因为什么事情被追杀,如果那两个人开门见山地把事情大概一说,也不过就是三两句话的问题,我们听了原委之后如果觉得可以救,那么也不是什么大事,顺手拉他们一把也就是了,但是他们却没有透露半点信息,我们又怎么能够贸然帮忙?” 方梳碧张了张嘴,一时间终却是说不出什么,师映川叹道:“的确,我们不怕任何人,但也不代表就喜欢随便招惹什么麻烦,也许这的确冷漠了些,甚至有人会觉得是冷血无情,可是你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一味善良的人是很难有好报的,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如果你不想要这样,那就让自己变得强大,因为怜悯这种情绪,向来都只是强者的权利。” 方梳碧沉默了,过了片刻,低低叹息:“也许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师映川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不用太过介怀……”这时却听旁边宝相龙树淡淡道:“只有在保证自己的绝对利益以及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去谈起救人帮忙这样的事情,如若不然的话,只要有可能是对自己造成了威胁,那么即使是一个孩子,甚至是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也应该立刻毫不留情地灭杀,这并不是什么冷血残忍,而是因为只有活下去的人,才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才能谈及所谓的道德和人性,而如果人死了的话,那就只会是一具尸体,没有任何价值。”青年的眼中闪着淡漠的光色,语气十分冷静:“强者才有资格制定规则,如果你有足够的实力,刚才你完全可以自己动手救那二人。”方梳碧一怔,她看着宝相龙树,然后微微欠身:“是的,我受教了。”师映川眼见这一幕,想说什么但最终也没有开口,毕竟有些事情总是要方梳碧自己想通才可以。 到了中午,队伍停下来,开始休息做饭,师映川下了马,让方梳碧进马车里歇着,自己和宝相龙树在附近随意走走,两人走在雪地里,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师映川走了一会儿,忽然说道:“梳碧她从小住在桃花谷,经历的东西不多,想的事情也不复杂,而且她一个女儿家毕竟天生就容易心软些,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宝相龙树淡淡道:“我没有必要和她一般见识,事实上我必须承认,方梳碧确实是个心地不错的女人,即使我和她是情敌,我也依然承认这一点,不过映川,我现在发现你和她之间除了以前我所说到的那些差距之外,原来还有一个问题,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师映川听了,心中微微一动:“哦?你说。”宝相龙树牵着他的手,沐浴着冬日稀薄的阳光在雪地里慢慢走着:“你们两人之间的思想很有分歧。映川你想一想,今天这样的事情如果换作是玄婴和千醉雪,他们会怎么做?”师映川不假思索地道:“他们大概会和你一样罢,应该是的。”宝相龙树微微一笑:“是啊,他们的反应会和你我差不多,而不会是像方梳碧这样。”青年的声音悠悠在雪地里飘开,不凌厉也不肃杀,但却真实得让人发冷:“你,我,玄婴,千醉雪,我们四个人都是一个阶层的人,我们从小受到的培养和接受的理念以及我们所处的地位和身边的环境,都使得我们的想法观念从本质上来说是差不多的,虽然我们四个都是不同的一个人,但那种感觉,那些对事情的看法,却是基本相同的,这个世界上,站在差不多高度的人之间总是会有共鸣的,彼此之间能够很容易地懂得对方的大部分想法,因为自己也是这样想的,而方梳碧却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她所经历的一切使她所处的世界与我们不同,她很难接受我们的价值观以及其他很多东西,而我们这样的人,也不会认同她的那套思维方式……川儿,你觉得我说的对么?” 师映川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认宝相龙树这番话说得很有道理,而且是很客观地站在一个比较公平的位置上作出评价,并没有故意夸大或者歪曲事实,每一个字都很难反驳,此时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人的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师映川忽然叹息起来,道:“是啊,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梳碧她的想法确实需要做一点改变,也许时间长了就会渐渐好起来罢。” 宝相龙树听了,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什么,反而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说起一些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两人不知不觉间就走出了不短的一段路。 少顷,二人正说笑间,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杂声,紧接着,有人愤怒的呼喝声隐隐在风中传开,师映川和宝相龙树见状,顿时停下了脚步,他两人都是经验丰富之辈,立刻就知道这是有人在打斗,这时在距离两人较远的地方有一道黑影从林中飞射而出,朝着这片树林深处疾掠而去,在黑影身后紧随着一条红色人影,然后又有二三条人影紧紧追随,明显都是在追击那黑影的,宝相龙树和师映川两人自然是不愿意节外生枝的主儿,见此情形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就准备往回走,此时午饭应该也做好了。 但是就在这时,前方即将逃遁入林的黑影却突然间扬手用力甩出一件物事,同时有焦急的声音响起:“……两位,你们总算是出现了,我答应的事情现在已经做到,还请立刻施以援手!东西在此,还请两位助我一助!”这句话是呼喊出来的,足以让周围的人听个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原本死死在后面追去的几人听闻,顿时目光一闪,眼见着那黑影甩出去的东西闪电一般射向了远处宝相龙树和师映川所在的位置,如此一来,虽然那红影依旧紧追不放,但其他几人却是立刻改变方向,朝着两人所在的方位疾奔而去。 见此突变,宝相龙树和师映川登时目中露出凛冽杀机,他二人都是极聪明有心计之辈,瞬间就反应过来,那黑影如此行事,当真是阴毒之极,从那人先前的话中就可以推断出此人之所以遭到追捕,应该就是因为某件东西,先不说扔过来的到底是不是真品,但这么一来,宝相龙树和师映川两人就是赶鸭子上架,被认作同伙或者幕后主使在这里接应,不得不出手相助,不可能置身事外了,虽然黑影如此行事并非没有破绽,可是宝相龙树和师映川心知肚明此人根本就不怕什么破绽,对方只是要做出这么个姿态就可以了,这样一来,哪怕追击之人明知有问题,但也终究有些猜疑,一定不会让两人离开,也未必会听解释,这也是大多数人都会有的选择:宁杀错,勿放过! “……卑鄙的东西!”师映川大怒,这世上果然人心险恶,此人这般行事,比起先前那对男女更要恶劣百倍,自己二人与此人无冤无仇,对方却为了自保而故意拉人下水,以此分担自己面临的压力,伺机脱身,当真是其心可诛! 面对着这样的无耻行为,师映川没有开口解释什么,也没有大骂出口,因为无论他此刻怎么辩解都没有意义,说时迟那时快,师映川冷冷道:“宝相,这里交给你。”话音未落,师映川已经身形一闪,整个人轻踩地面扑了过去,他速度惊人,身法显得飘渺之极,眨眼间就已经扑出了十数丈的距离,黑发与衣袍因为速度太快,被扯得狂肆飞舞,一时间只看见一道残影出现在雪地里,向着那黑影直扑而去! ☆、一百六十七、孽债 第64节 师映川施展身法,一时间只看见一道残影出现在雪地里,向着那黑影直扑而去,他速度快若鬼魅,尤其大光明峰一脉以轻身功夫见长,身法一旦施展开来就是快似掣电,若论速度,就算是宝相龙树也比不过他,此时就见师映川面色如霜,猛地提气紧追,身形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看清楚的速度移动着,无数树木被他抛到了身后,这样快的速度令原本很柔和的微风都变成了强烈的压力,冰冷的劲风扑面而来,打在他的脸上,却似乎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不过片刻的工夫,师映川就已经来到了黑影身后,脸上神色冷漠,紧紧跟随着,只见师映川眼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抓向了前方正急速奔逃的黑影! 这只手一探之下,倏然抓向对方的后颈,不过就在这时,前面的黑影却突然间猛地一扭身子,整个人以一种非常诡异的情形好象泥鳅一般滑脱开来,居然避过了师映川这一抓,骤然加速奔冲,师映川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不过随即他也就释然了,看来此人应该就是凭着这种怪异的功夫才在追击之下逃了这么久,不过想归想,师映川却是决不迟疑片刻,一击不中立刻就又是再次发动,只见师映川眼神冷凛,眼瞳骤然一眯,口中猛然间发出一声低喝,渀佛凭空炸响了一记闷雷,正是‘移心音杀’之法,一股恐怖的力量自他口中爆发而出,完全是石破天惊,顿时炸响在前面的黑影脑海之中,师映川现在对于此法的控制越发精纯,完全只针对此人,周围其他生物却是基本上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噗!”一口血顿时从那黑影口中喷出,那股力量疯狂爆发,直接炸得此人的脑子里剧痛无比,生生令他吐出一口血来,不过此人也是凶悍,与此同时,一颗浑圆的黑色小珠子忽然无声地被他抛出,划出一道弧线,师映川忽地心头闪过一丝警兆,说时迟那时快,腰间的别花春水闪电般出鞘,下一刻,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在雪地里骤然响起,师映川首当其冲! 那黑影心头顿时一松,终于解决了这个麻烦,同时也有些隐隐的肉疼之感,这霹雳子他只有这么一颗,是准备危急之时使用的,不然他早就舀出来用在追兵身上了,岂会到现在才用,然而就在这时,炸开的漫天雪雾当中却有一道人影飞射而出,石破天惊,对方以身化剑,人剑合一,剑光瞬间而来,渀佛挟着雷霆之力,强烈的剑压几乎令人窒息,这一次快得让人再也无法反应,黑影大惊之下,本能地鼓起全身之力疯狂劈出一剑,但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只觉得一股恐怖的力量沿着他的剑尖瞬间传递而来,如同暴风般席卷而上,刹那间就听一声惨叫,只见此人的长剑从剑尖开始寸寸而断,紧接着是握剑的手,然后是手腕,小臂,渀佛是有某种诡异的力量爆发蔓延开来,皮肉撕开,血管断裂,神经断裂,一时间血肉纷飞,整条手臂上的血肉当场被瞬间绞得粉碎,甚至可以看到森森的骨头,黑影凄厉地狂吼一声,眼中充满了绝望之色,那叫声之惨烈,令周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禁不住毛骨悚然。 惨叫声戛然而止,一只手扼住了此人的喉咙,师映川提着对方返身而起,片刻之后就来到了先前所在的地方,此时宝相龙树手里正舀着一个用小布囊装着的东西,应该是先前黑影丢过来的物事,周围三人脸色苍白,显然是吃了亏,不过看起来倒也没受什么重伤,显然宝相龙树并没有下狠手,这时宝相龙树把布囊轻轻一抖,厚实的布囊顿时变成了碎片,从中掉出一些银子,如此一来,显然不可能是黑影之前所说的东西,果然这只不过是个烟幕弹而已,用来转移注意力的,师映川见状,猛然一把捏紧了手里提着的人的脖子,就那么将此人离地悬空提着,另一手微微一挥,顿时此人身上的衣服化作碎片,转眼间就全身袒露出来,几样东西也随之落地,师映川冷笑道:“心肠如此狠毒,竟敢拉我下水,真是死不足惜。” 此人眼中已全然都是恐惧,同时他的内心深处也产生了无尽的后悔之意,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招惹了这个煞星,然而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后悔药可买,师映川话音方落,看也不看对方青紫的脸上那种极度恐怖的扭曲表情,只将此人突然高举,然后紧接着重重一挥,将对方脸朝下狠狠掼向地面,顿时只听一声古怪的闷响,现在是寒冷的冬天,地面已经被冻硬了,这么一掼之下,地上的积雪顿时被震得扬散起来,但这些并不是重点,所有人都看见有冻实了的泥土零星飞溅,这个黑衣人就这么被硬生生地砸进了地里,砸出了一个坑,头颅直接陷进了腹腔里面,当场身亡,这也从侧面看出此人是个高手,皮肉骨骼锤炼得不凡,连冻硬了的地面都被砸出了坑,否则如果是普通人的话,只会直接被砸成了一滩碎骨烂肉。 这一幕令人止不住地心生凉意,这时却忽有人‘啊’地低低惊咦一声,目光惊愕地直勾勾盯着师映川的脸,先前师映川速度太快,众人都没有看清楚他的样子,现在他站在雪地里,裹着一件黑色的裘衣,秀美出尘的面孔露在外面,眉目如画,有人喃喃道:“云小姐……” 师映川眉头顿时一跳,突然间就猜到了什么,此时一道红影翩然而至,正是方才紧紧追击在黑衣人身后的人,只见此人伸手揭去头上罩的帽子,露出一张极美的面孔,师映川瞳孔微微一缩,脑海中立刻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出生的那个风雪之夜--燕芳刀! 此时燕芳刀亦是心中震惊,那人的面孔与燕乱云何其相似,虽然还不及燕乱云那种令人颠倒的惊世之美,却也足以形似了,燕芳刀惊异之下,立刻就已经知道此人的身份,她亲姐姐燕乱云的儿子、她的外甥师映川! 此时师映川突然收回视线,他右手一抓,地上几件黑衣人刚才掉落的物品便自动被他摄入掌中,师映川也不看看究竟是什么,便直接揣进怀里,燕芳刀见状,神色一凛,立时便开口道:“等等!那是……”师映川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我刚才杀了此人,按照规矩他身上的东西就统统归我所有,有什么问题吗?”他的目光好似刀子一般锋利,对于燕芳刀这个他名义上的姨母,师映川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憎意,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年燕芳刀美丽脸庞上的杀机,那种刺痛他肌肤的冰冷感觉,对于这个女人,他没有任何血缘上的亲近感。 这时宝相龙树走了过来,他摸了摸师映川被风吹得冰凉的额头,道:“……我们该回去了,已经中午了,川儿你一定饿了。”他曾经见过燕芳刀,当年燕步瑶被师映川教训、燕芳刀随之赶来,还是他开口将对方打发了,不过宝相龙树此时并没有将这些燕家之人放在眼里,因为他知道师映川对这些所谓的亲人根本没有什么好感。 师映川冷笑着看了燕家人一眼,然后对宝相龙树道:“是啊,确实有点饿了,我们回去罢。”说着,就准备离开,但这时燕芳刀却忽然急道:“那是对父亲很重要的东西,父亲他……毕竟是你外祖父!”师映川闻言,脚步微微一顿,燕太元……他面无表情地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忽然间掏出来朝着燕芳刀一抛:“罢了,算是我给那人一个面子。”话毕,转身便迅速返回。 宝相龙树紧紧跟上,不一会儿两人就回到了队伍所在的地方,此时人们正在烧火做饭,空气中满是香气,师映川找了一个地方准备坐下,有孔武有力的护卫连忙去取了厚厚的坐垫过来,师映川看了一眼,便与宝相龙树坐下了,这时护卫又奉上一只精致的牛皮酒囊,师映川接过,舀在手中晃了晃,然后就拔下塞子含住出口,‘咕嘟咕嘟’地一连喝了几大口,这才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肚子,然后把剩了一大半酒的酒囊递给身边的宝相龙树,青年笑了笑,接过酒囊很自然地凑在唇边,仰头就往嘴里灌酒,那是辛辣却醇香的烈酒,一进肚就让人觉得浑身都热乎起来了,舒服得很。 “这酒有个名字,叫作情人吻。”师映川笑着说道,宝相龙树一扬眉,很感兴趣的样子,脸带谑色:“哦?果然是很贴切的名字,这酒的味道也确实像是情人的吻,火辣辣的感觉。”他的手搭到师映川的肩上,隔着裘衣轻轻一捏:“现在让我亲一亲怎么样?比较一下到底有什么区别。”师映川一哂,伸指在青年腕上一弹:“大庭广众之下,少打这种主意。” 两人玩笑了一会儿,不多时,午饭已经做好,香气四溢,这时有人端来两碗香喷喷的肉汤,道:“……刚才捉到一只杏子狸,炖了一点汤,味道还好,剑子和少狱主若是不嫌弃的话,就请尝尝罢。”那双端碗的手与瓷碗几乎一样洁白细腻,女子面目姣好,穿着厚厚的骑装,却是北燕女帝苏怀盈,师映川略觉意外,不过他也没拒绝,接过了两碗汤,顺手递给旁边的宝相龙树一碗,嘴里说道:“苏姑娘终究也算是北燕之主,不必做这种粗活。” 苏怀盈轻声说道:“剑子说笑了,亡国之女,算是什么一国之主?”说罢,微微欠身:“不打扰剑子和少狱主了,怀盈告退。”说着,便离开了。 师映川也不在意,嘴唇凑到碗沿喝了一口肉汤,只觉得十分鲜美,果然味道不错,便对宝相龙树道:“你尝尝,味道还真不错。”宝相龙树听了,也就尝了尝,便笑道:“确实很香。”师映川道:“这苏怀盈……”刚说到这里,裹着大红斗篷的方梳碧已经在他身旁坐下,道:“很香呢,在吃什么?”师映川就笑着把碗递给她:“杏子狸煮的肉汤,很鲜。”方梳碧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顿时眉眼弯弯,满意地道:“真香啊。”宝相龙树看见她靠着师映川而坐,面带笑容,这一幕令青年眉头微微皱起,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喜,他的样子称不上丰神俊朗,但也有几分飒飒英伟之气,更何况即便不谈出身,他也有足够自傲的本钱,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修为就已经十分深湛,无疑是年轻一代当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一类人物,能力手腕也都是上上之选,只可惜即便如此,他却还是要与旁人分享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那是他最看重也最爱惜的人,一份炽烈的爱情,像宝相龙树这样的人物或许可以暂时忍受其他与自己一样优秀的人来分享师映川,但如果对方是很普通的方梳碧的话,他的骄傲就有些难以忍受了。 不过这种略带冷酷的情绪被宝相龙树隐藏得很好,至少在此刻……宝相龙树眼中微闪,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摇头笑了笑,让自己暂时不要在意这些,他转而看向师映川,把自己的那碗肉汤递过去:“川儿,你喝罢。”师映川笑道:“不用,我够了。”正说着,护卫将热腾腾的午饭送了过来,三人便一起吃了起来,饭后,队伍继续上路,车轮和马蹄碾压过雪地,方梳碧上午已经骑马走了一段路,下午便在马车里休息。 下午天气越发好起来,就连稀薄的日光当中也带了一点微微的温暖之意,不过毕竟是冬天,周围的景色不可能有鲜活青葱的感觉,夹道相迎的树木也大多压满了积雪,展露出严冬肃杀的一面,车轮与马蹄溅起雪屑,不时惊跑附近的一些小兽,师映川有些出神地望着冬日里的景致,此时也许是想到了此时正在大日宫里的那个人的缘故,师映川的面部表情显得有些温和,眼中略露期待,这时旁边宝相龙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就觉得午后的阳光照在少年光滑的脸颊上,将那面部的轮廓映衬得格外秀丽,因为距离非常近,他现在可以把师映川看得清清楚楚,甚至可以看到少年身上的一切细节,包括睫毛的偶尔颤动以及面部肌肉的每一次轻抽,平心而论,现在的师映川比起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不知美丽了多少,不过虽然当年那平凡模样的男孩万不及现在眼前少年这样精致如画,但宝相龙树却还是觉得最初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一点也不平凡,和现在一样令人心动。 “川儿,我觉得很奇怪……”宝相龙树忽然喃喃道,正在看沿途风景的师映川一愣:“嗯?怎么了宝相?”宝相龙树皱眉,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呢?总觉得好象在哪里见过你,当年我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心脏发麻,好象着了魔一样,就好象有人在我耳边叫我一定要去认识你,不然我就会终身遗憾……”宝相龙树忽然笑了起来,他转头看着师映川,莞尔一笑:“总之真的很奇怪,也很奇妙,你说,会不会是我们上辈子有缘?”师映川也笑了,不过他自然不会当真,只顺着宝相龙树的话说道:“也许罢,这种事情又有谁能知道呢?” 队伍渐渐出了这片山林,眼前开始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平原,一马平川,路上甚至还有冬季开放的不知名野花,没有半点畏寒的迹象,而开辟出来供车马行人通行的大道十分宽广,道上有不少车驾行驶其间,师映川这一行人看起来数量不少,放在许多地方都是很能吸引目光的,不过现在这里不时有商队经过,一支队伍数百人是很常见的,所以相比之下,师映川他们并不显眼,而且因为纪妖师给师映川带了很多东西上路的缘故,队伍里就有了许多装载物品的车子,看起来就更像是一支行商队伍了,尤其这支队伍颇为低调,并没有任何炫耀身份的意思,人们身上穿的只是普通的御寒衣服,谈不上鲜衣怒马,着装上面也没有什么标记,唯有大部分人掩在外衣里面的袖子上有一朵淡淡的莲花,虽然天下间各种图案标记十分驳杂,未必从图案之类的东西上就能够准确判断出是属于什么势力,不过像这样造型特殊的莲花,放眼整个天下也仅仅一家,唯有大光明峰直属的弟子,才可能会具有这样的标记。 路上倒也顺利,一时间天色渐渐暗下去,队伍便找了地方暂时安营扎寨,不过在江湖上行走,车轮在雪地里压出深深的辙痕,使得暗中已经有人由此判断出了车中货物的重量,进而估摸出了大致的价值,也就是说,有人已经盯上了这支看上去并不显眼的‘商队’。 夜晚十分安静,月色冷冷地照耀着大地,吃过饭,人们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像这样出门在外,休息的时间也会比平时要早很多。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马匹偶尔的喷鼻声,方梳碧下午的时候有些着凉的症状,虽然比较轻微,不过师映川还是在饭后叫人给她煮了姜汤,让她喝完早早睡下。 未几,方梳碧已经睡着了,师映川从方梳碧所在的帐篷里出来,走进远处一间亮着灯光的牛皮帐篷,宝相龙树正在盯着面前的蜡烛出神,师映川乍见他发呆的样子,忽然就莫名地觉得熟悉,一时间不知怎地,却想起了白天宝相龙树提出‘你说,会不会是我们上辈子有缘’的话来,师映川微哂一声,摇了摇头甩开这个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走了过去,宝相龙树露出笑容,说道:“正想着你在做什么,你就来了。” 师映川走到他旁边准备坐下,笑道:“那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宝相龙树一伸胳膊,却将他结结实实地抱个满怀,让师映川坐在自己腿上,道:“自然是心有灵犀的。”师映川嗤地一笑,握了握宝相龙树的手,露出一个笑脸,看得宝相龙树心里痒痒的,但青年总算是有些定力,此刻心上人就在怀里,也还能保持冷静,不过占些便宜却是免不了的,一只手探进师映川的大腿内侧,轻轻抚摩着。 虽然隔着裤子,但这样狎昵的举动自然不可能让人视若无睹,师映川不自然地挪了挪身体,道:“你又在撩火。”宝相龙树只是笑,凑上来吻着师映川的下巴,渐渐移到脖子,道:“你哪里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映川,每次看到你,我就会莫名地心悸,就像是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时的那样,想你的时候我总是容易彻夜难眠……”师映川似有触动,他环住宝相龙树的肩膀,在青年眉心轻轻一吻:“你说,这算不算是孽债?也许你上辈子欠了我的。”宝相龙树低低而笑:“你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也是唯一爱的人,我永远也不会再如此去爱另外一个人,因为我早就把你放在我心里最深的那个地方……直到我死。” 此时方梳碧所在的帐篷里燃着灯,方梳碧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旁边放着一只基本已经喝空的碗,碗底有浅浅的一点姜汤底子,这时有人掀帐而入,是苏怀盈,手里端着一只香炉,无声地走了进来,将燃着安神香的小香炉轻轻放下,这时突然听见一个声音道:“……苏国主。” 苏怀盈一怔,却见方梳碧一双秋水长眸正看着自己,苏怀盈脸上露出笑容,道:“小姐醒了?”又一哂:“不要叫我什么国主,我现在国破家亡,只仰仗表哥和剑子才能平安无事,算哪门子的一国之主?”方梳碧看着她,轻声叹道:“那么苏姑娘又何必叫我什么小姐?我现在也只是无根之人,只有映川可以依靠,又算是什么小姐呢。” ☆、一百六十八、秘密 灯光中,方梳碧的神情淡淡的,有些平静,也有些说不出来的伤感,苏怀盈微怔,随即就微笑道:“此言差矣,小姐有剑子疼爱,一个女人依靠自己的男人又有什么不对的呢?”方梳碧微微闭上眼,道:“苏姑娘,你说的,也许是对的……我有点睡不着,你能陪我说说话吗?”苏怀盈不假思索地道:“这个自然,其实我也睡不着,也想着有人能一起聊天呢。” 两个年轻女子便在帐篷里说起话来,苏怀盈知道方梳碧是师映川看重之人,她自己现在托庇于师映川,自然要与方梳碧打好关系,但又不能太露痕迹,以免过犹不及,她是皇宫中长大的,作为最受宠爱的公主,她几乎是被当作太子一般培养,城府心计自然非同一般,如今刻意结交之下,很容易就与方梳碧这样的心胸坦荡纯粹的女子渐渐亲密起来,一时方梳碧叹道:“我近来很努力地修行,希望自己有大的进步,我不敢奢望自己成为什么了不起的强者,只希望提高修为之后,可以在映川身边多陪他一些年,不要早早地就不得不离开他。” 苏怀盈眼中露出羡慕之色:“总算你也有他可以依靠……不瞒你说,北燕亡国之后,这半年来我四处流亡,真的很累很累,有时候我也想过能有一个人让我靠一靠,歇一歇,因为我真的很累了,快要喘不过气来……” 方梳碧听了这话,面上不免有怜悯不忍之色,她是善解人意的女子,见苏怀盈的模样,便想要另外挑起别的话头来,她想了一想,就道:“我听映川说,左监司与你有过婚约的,是你的未婚夫……”苏怀盈淡淡一笑,有些落寞之色:“我们两个人的国家都亡了,国都没有,何况什么婚约呢。”一时间方梳碧忽然就觉得自己与苏怀盈有惺惺相惜之感,心事相通,这种感觉其实不止可以用来形容相爱的两人之间,也可以用来形容两个处境相似的人,比如她和苏怀盈,苏怀盈是家国不存,而她是失去了家族,双方都是漂泊无根的孤苦女子,如此一来,不禁觉得彼此之间关系拉近了许多。 此时夜色渐深,人们走了一天,早早就休息了,现在正是睡得香甜的时候,营地里只有零星的火光,大部分都是还没有熄灭的篝火,月色凄寒如霜。 不知道什么时候,黑夜中有影影绰绰的黑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营地,身手利落无比,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这融入黑暗之中的黑影就越来越近,不过就在这时,有黑影突然间就觉得身后涌起一股寒意,还没来得及转头向后看,顿时只觉后颈一凉,紧接着就是一阵冰冷的剧痛,眼前骤然一片黑暗,与此同时,无数声兵器刺进血肉的声音响起,此起彼伏,伴随着偶尔的短促嘶叫,一场绝对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屠杀就在夜色中安静地进行着。 左优昙手腕轻转,雪亮的长剑便被他收回,同时面前一具刚刚失去生命的尸体也随之颓然倒下,左优昙从怀中摸出一块雪白的手帕,绝美的面孔上冷冷如冰,他用手帕擦去剑上的血迹,放回鞘中,对一名护卫道:“……把这些都处理了。”那人听了,便应了一声。 近两百偷袭者的尸体在被确认统统毙命之后,就被直接远远丢到了距离营地百丈以外的地方,这些护卫出身断法宗,能够跟随师映川外出,自然不会是软脚虾,出手干净利落,从杀人到转移尸体,不过是一小会儿的工夫而已,再稍微用雪盖了一下地面上的鲜血,这么多鲜活的人命转眼间就像是屠宰场中的牛马一般,被人直接轻松宰杀,随意丢开,如此一来,这里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完全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夜风寒冷入骨,人们各自散去,该做什么就继续去做,就好象方才的一场血腥杀戮不过是旅途当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一般,此时方梳碧在帐篷里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发现似乎彻底平静下来之后,她才面色缓和起来,一旁苏怀盈却是微笑道:“原本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有剑子和少狱主在,这里是再安全不过的,刚才应该是一群盗匪,我们带着这么多的东西,大概是在白天就被人盯上了,所以晚上就来杀人劫货,却没想到踢到了铁板。”方梳碧听了,点了点头,默默无语,苏怀盈道:“小姐快睡罢,时候不早了。” 这时宝相龙树的帐篷里面却是一片春光,师映川衣襟松散,露出半边肩膀,正咬着宝相龙树的耳垂轻啃,宝相龙树抱他在怀,上半身已经没有衣物遮掩,结实的身体在灯光中显得十分健美,充满了爆发力,师映川的手按在他的左胸上,厚实的肌肉让少年感觉很舒服,忍不住用力抓了抓,宝相龙树低哼一声,紧接着就嗤嗤地笑,捏住了师映川的腰,师映川松开青年的耳朵,趴在对方肩头笑道:“刚才外面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你倒好,却拉着我做这等风花雪月的事。”他嘴里这样说着,但事实上这些强匪在如今师映川眼中,都只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这就是崇拜力量的一个世界,实力或许不能决定所有的一切,然而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却可以证明太多的事情……宝相龙树抚着他光滑的肩头,漫不经心地道:“都是些不开眼的东西,哪有工夫去理会他们。”?p> t炒u凰糜械阊鳎皇笨纯幢o嗔髂墙∶涝瘸频募u猓嫔嫌邢勰街槐吣笞徘嗄晷靥乓槐叩溃骸笆裁词焙蛭也拍芟衲阏饷唇崾怠?p> 宝相龙树眼中漾着柔和之色,捉住师映川的手吻了吻,道:“你还没长大呢,急什么?”说着,又将师映川的手按在自己结实的胸脯上,调笑道:“川儿,你可喜欢么?”师映川捏了捏,觉得手感很好,又闻到宝相龙树身上那种成熟男子才会具有的独特味道,感受着自己与对方身体亲密相触的奇异感觉,不禁觉得有点莫名地心乱,他有些掩饰地挪了挪身子,老实地点头:“嗯,喜欢,也很羡慕。” 宝相龙树自然听出话中的真实之处,莞尔一笑后,在灯下看着少年精致的容颜,不禁细细抚摩那如画眉目,道:“仔细看看的话,确实有一点和舅舅相似……”师映川闻言,咬了青年的手一下,嘟哝道:“我不喜欢像他,我宁可像我师父。”宝相龙树笑道:“为什么不喜欢像他?舅舅的相貌也不比莲座差。”师映川不想多说,含糊道:“你不明白……”一面说,一面咬住宝相龙树的肩头啃了起来,他现在虽然尝过了男女之事,但对于一具成年男性的身体却还是抱有好奇和异样的心情,这与女子那娇软温香的身体完全不同,师映川不厌恶,但也没有什么冲动,只觉得有些好玩。 宝相龙树有点无奈地捏了捏小情人的脸蛋,道:“好了川儿,不要玩了。”师映川不满地用力咬了青年一口:“小气,又不会少了你一块肉。”宝相龙树好笑地一捏少年的屁股:“我哪里小气了?不过你再这么撩拨下去,我就不能保证不对你下手了,到时候你可别哭。”师映川这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顿时松了嘴,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忘了宝相龙树和他不一样,对方可是一个成熟的年轻男人,血气方刚,是容易冲动的,自己这么玩闹下去,对方想必不大好受,思及至此,便从宝相龙树腿上滑了下来,手脚麻利地整理了一下衣裳,宝相龙树似笑非笑地看着师映川,慢条斯理地把凌乱的衣裳穿好,说道:“不过你若是真有意的话,我自然很乐意教教你,你我两情相悦,做这种快活的事情是很正常的。” 宝相龙树说着,拉住师映川的手,有些挑逗地捏了捏:“川儿,你的脸怎么有些红了。”师映川被他轻轻捏着手心,说不出地痒,宝相龙树看到他的反应,暗暗发笑,嘴上却柔声道:“我瞧你是不是生病了?手心这么热。”说着,宝相龙树将师映川拉过来,抚摸着少年的脸,师映川感受着青年的手在自己脸上狎昵地抚弄,禁不住喉头动了动,赶紧说道:“我可没生病,我感觉好得很。”宝相龙树见状,忽然笑了起来,他不再做什么暧昧的举动,对师映川道:“川儿,你这样可不行,你现在年纪已经不小了,身份更是非同一般,你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要千方百计地接近你,控制你,把你掌握住?而你的地位注定没有人可以用强硬甚至暴力的方法这么做,所以最简单最有效同时也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在感情上笼络你。” 宝相龙树的神色变得正经起来,他谆谆训导着:“既然如此,面对着这方面的诱惑,你刚才却表现得像个普通少年一样,甚至都有些不知所措,我对此很不满意,也很担心。”师映川听对方这么说,这才知道宝相龙树刚才的行为是故意的,一时间不禁有些啼笑皆非,也有点郁闷,正想硬邦邦地顶他几句,但看到宝相龙树一副认真之色,便又没了脾气,知道对方是为了自己好,当然,这里面也有吃醋的成分和宝相龙树自己的小心思,不过这些也是正常之事,因此便笑道:“……笨蛋,我又不是傻子,怎会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得逞?我刚才之所以会有那种表现,那是因为我面对的是你,我喜欢你,所以才会手足无措,如果是跟我没有亲密关系的人这么做,我哪里会理会,早就把人踹走了,岂容他人随意调笑我。” 宝相龙树听了,这才笑道:“你知道就好,就好比我,自从我十几岁之后,直到现在为止,无论男女都会有很多来找机会向我献殷勤,你现在年纪太轻,我怕你会受骗上当。”师映川耸了耸肩:“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宝相龙树在他手心轻吻:“我哪里能放心……”师映川被他弄得手心麻酥酥的,不禁故意咳了一声,神色如常,嘴角却微抿着显出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可是很正经的人,你不要勾搭我。”宝相龙树见状,顿时被逗乐,不由得捧腹大笑,道:“川儿,你真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师映川眉头微挑,微笑道:“不,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肯定。”说着,摆了摆手:“我出去一下。”宝相龙树道:“有事?”师映川忽然对他做了个鬼脸:“人有三急,没听说过?” 一时师映川出了帐篷,他走出营地,找了一处角落,这才解开裤子,对着一棵树痛痛快快地放水,一时尿尽,全身都松快了几分,把裤子整理一下,重新系好腰带,就朝着营地那里走去,不过这时他却隐约透过树木看见有人也走了过来,黑色的大氅和兜帽把全身上下都裹得紧紧的,身材高挑,师映川见了,看那高度和黑色的大氅,觉得必是宝相龙树无疑,顿时生出了捉弄之意,当下敛去全身气息,极小心地隐匿起来,待那人走近之后,猛地扑出来一把抱住了对方,笑道:“是不是想来故意吓唬我?宝相你这家伙……呃……” 下半截话突然生生被吞进肚里,师映川眼睛微微睁大,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此时他看清楚了遮掩在兜帽下的那张脸,极度的精致,绝俗的美丽,而自己紧紧抱住的这具身体也是比宝相龙树明显瘦削一些,此人表情惊愕,分明就是左优昙,哪里是什么宝相龙树? 闹了这么个乌龙,饶是师映川也不禁有点讪讪,他松开手,道:“你怎么来这里了?”左优昙脸上一开始的意外之色已经敛去,他知道师映川是弄错了人,表情便平静下来,道:“属下来这里准备方便一下。”师映川摆摆手,心想幸好是左优昙,如果换成一个女人,倒是有些尴尬了,当下就道:“那你去罢。”说着,自己便向着营地方向快步走去。 师映川走进自己的帐篷,他脱了大衣,里面是蓝色黑滚边常服,全身上下收拾得齐整干净,却略嫌太朴素了一些,也没有半点佩饰,师映川换上一双圆口布鞋,然后就坐着聚精会神地翻看一本泛黄的册子,看他这样入神,就知道定然是武学功法之类的东西。 不一会儿,忽然有人在外面低声道:“……夜已深,有刚煨好的肉粥,剑子可要用一些?”师映川听出外面的人是左优昙,便道:“唔,舀进来罢,正好我也有点肚里空了。” 帐篷帘子便被人从外面撩了起来,左优昙端着一只碗走进来,顿时就有浓郁的香气充斥在空气中,左优昙转眼间便来到近前,师映川放下册子,从左优昙手里接过瓷碗,小小地喝了一口,粥有点烫,不过很香,师映川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很随意地道:“坐罢,别像木桩子似的杵在这儿。”左优昙与师映川虽是主从关系,不过师映川一向也不刻意要求他讲太多礼数,因此左优昙闻言,也不推让什么,便在师映川旁边坐了,师映川喝着粥,问道:“你不也来一碗?” 左优昙听得师映川问起,便道:“没有觉得想吃东西。”师映川也不在意,很快就喝完了粥,左优昙又给他倒了茶来,一时两人坐在火盆前烤着火,师映川的脸被火光映着,素面清清,五官精致,就像是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画,左优昙看了看,然后移开目光,这时却听师映川道:“这两年你变化不小,和当初的时候有很大的改变,记得一开始我在天涯海阁的交易会上买了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有傲气的皇太子。”左优昙笑了笑:“傲气吗?不如说是不识时务。”师映川亦笑:“我知道你想报仇,这个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不会阻拦也不会提供帮助,因为我的处世原则就是‘人最终要靠自己’,优昙,你蘀我做了多少事,我就会给你相应的权力和地位以作奖励,只要你有能力,或许有一天你可以亲自报仇,或者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左优昙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说道:“是的,我会通过努力体现自己的价值。”顿一顿,眼睛有些出神地看着面前火盆中跳动的火苗:“剑子,我非常羡慕你,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希望自己也有像你一样的天分,成为真正的武道强者,这样的话我也许不用很长时间就可以亲手报仇,取下仇人的头颅。”师映川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他喃喃道:“是啊,武者对于力量的渴望,就好象快要饿死的人看见食物一样,那种冲动是根本没有办法控制的,或者更确切地说,这种对于力量的渴望就如同瘾君子对于毒品,一旦接触到了,就一辈子也难以挣脱……” 黑夜深静,一切都已经沉寂下来,师映川帐篷里的灯光也已经熄灭了,周围只有一点淡淡的月光,此时一道黑影忽然无声地从师映川的帐篷里闪了出来,如同鬼魅一般,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倏忽离开了营地,消失在了黑黢黢的夜色当中。 这黑影正是师映川,他离开营地之后,渀佛在寻找着什么一般,他速度很快,过了大概一刻钟左右,便已走出了很远的一段路,这时师映川忽然脚下一停,前方出现了一个营地,师映川眼神微闪,当下就轻飘飘地掠了过去。 未几,师映川一手提着一个人迅速向远处的林子里奔去,大概奔出两三里之后,他才停了下来,将两个昏迷的人放到地上,此时周围一片死寂般的安静,师映川再三确定了附近没有人包括动物,这才仔细打量着自己掳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看起来孔武有力的壮汉,另一个是肌肉结实的年轻人,师映川看过之后,转眼就已经有所决定,他按住那壮汉,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对方的口鼻。 夜色中只听见一阵模糊的挣扎声,不一会儿,师映川松开手,就见那壮汉面色青紫,显然已经窒息而死,这时师映川盘膝坐下,闭上双眼,一只手却扣在了那个壮汉的天灵盖上,很快,师映川整个人的呼吸慢慢变得悠长了起来,那种感觉非常古怪,全身热乎乎的,就好象回到了母体的子宫之内一样,是无比的舒适感,紧接着,大脑猛地一阵剧痛,不过这种疼痛很快就逐渐变小,少顷,师映川就感觉自己好象全身轻松?p> 似鹄矗嚼丛角幔砬辶刮薇龋鋈似桑娉┑媚岩孕稳荩醇福t炒ㄖ痪醯猛范ヒ涣粒錾硖逄诳斩穑≡诹税肟罩校馐笔t炒ㄕ隹郏撬词峭驴矗谒南路剑桓鋈苏欢欢嘏滔プ谘┑乩铮谷灰彩鞘t炒ā?p> 这诡异无比的一幕却丝毫没有让师映川感到惊慌,他飞身扑了下去,然后在几次呼吸的时间之后,地上躺着的那个壮汉的手指突然动了起来,又过了片刻,壮汉有些艰难地慢慢爬了起来,此人的眼神有些古怪,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面前盘膝而坐、一动不动的‘师映川’,低声喃喃自语道:“看来我的设想真的不是不可以,不过现在还是不够完美……” 此时此刻,这诡异得令人心寒的一幕就发生在银色的月光下,谁也不会知道师映川先前在外面游历的两年当中,曾经无意间发现自己与常人的不同之处,那时他在修为上刚刚有所突破,竟意外导致思维意识游离于体外,师映川震惊之余,突然就明白自己的这种情况也许就是人们经常所说的魂魄,他是转世投生过的人,因此虽然惊骇无比,却也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与此同时,师映川猛然间就意识到,也许自己已经触摸到了一扇通往未知之路的大门。 ☆、一百六十九、永生 当时师映川就意识到自己触摸到了一扇通往未知之路的大门,他在连江楼身边这么久,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会出现这种情况,魂魄能够离体,就连宗师强者也没有这种匪夷所思的遭遇,这也就表明这种情况是具有特殊性和唯一性的,只有他一个人具备,想必是与他转世投生的境遇有关,后来师映川经过一番摸索尝试,终于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面,然而他并没有把此事就此抛在脑后,而是开始了之后的漫长试验过程,因为通过这件事,师映川心中却是生出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 此时夜色深静,师映川的身体依旧一动不动,但他的意识却控制着壮汉的身体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师映川’坐了下来,把手放在那个还在昏迷的年轻人口鼻上,就像先前所做的那样将此人捂得窒息而死,然后把手依样画葫芦地放在了尸体的天灵盖上。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人的尸体开始微微抽搐,那眼皮不断颤动着,却睁不开,并没有像之前的壮汉那样坐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尸体突然停止颤抖,一动也不动了,‘师映川’转过身,将手扣在自己原本身体的天灵盖上,过了一会儿,一直坐着不动的师映川忽然站了起来,他推开面前已经再次失去生命迹象的的壮汉,知道这两个实验对象已经失去了价值,不禁遗憾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确实还不够完美,差很多……不过,倒也不是一无所获。” 月光下,师映川的神色间并没有太多的沮丧,反而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不得不说此子也算天纵奇才,自从当年离魂之后,他就为自己推开了一扇门,到现在竟然被他逐渐摸索出了一套方法,摸索到了自己这种特殊情况的真正作用。 “万物有生即有灭,即使是大宗师,也总有笀命用尽而陨落的那一天,古往今来,没有听说过有人能够长生不死……”师映川抬头望着夜幕中的冷月,一时间百感交集:“师尊,你追求的是武道尽头,长生大道,也希望我能够如此,但你不会知道,我已经走出了另外一条属于我自己的道路,我不知道我究竟能不能成功,但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师映川说着,看了一眼地上已经冰冷的两具尸体:“躯壳只是容器而已,终究有朽坏的一天,唯有思想和意识是不灭的,如果能够不断换上新的容器,这是否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永生’这两字一出口,师映川的眼神闪了闪,脸上泛起一层异样的潮红,他知道自己现在所做的实验是任何人都闻所未闻的事情,比起这世上任何邪恶可怖的魔功都还要骇人听闻,同时也具有无与伦比的诱惑力,他很清楚,此事一旦成功,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已经尝过死亡滋味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永恒的生命更让人向往。 不过现在缺陷还有太多,远没有达到想象中的程度,这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无数次的试验……师映川深吸了一口气,他裹紧了大氅,悄然融入了夜色之中,向自己的营地方向而去。 一夜过去,晨曦渐起,新的一天来临了,当美美睡了一觉的师映川走出帐篷时,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寒冷之气的晨风,令人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师映川走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打了一会儿拳,觉得神清气爽,等他回来的时候,营地里已经开始做饭,师映川看到宝相龙树从帐篷里出来,穿着单衣,头发披散着,宝相龙树见了他,脸上便露出了笑容,愉快地打着招呼:“晚上睡得好么?”师映川也愉快地答道:“嗯,很不错,一觉到天明。”对于他而言,自己转世重生以及关于能够灵魂出窍,占据他人躯体的实验都是他最大的秘密,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他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告知对方此事,毕竟每一个人的心里,或许都会保留一些只有自己才能够知道的事情,这是不能与其他人分享的。 一时众人用过早饭,便继续上路,师映川骑在马上,对身旁的宝相龙树道:“你的气色很不错,看来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宝相龙树悠然一笑,道:“是啊,当然很好,因为昨夜我梦到了你。”师映川嗤地一哂,道:“莫非整天见到我还不够,就连睡觉也要梦见我不成?”宝相龙树脸上露出认真之色:“自然不够,我恨不得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 师映川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就笑了起来,他喜欢宝相龙树这样没有保留的、纯粹的爱,不过有的时候,这样的爱情也是沉重的……这时后面忽然有人唤道:“……映川!”师映川听出这是方梳碧的声音,当下并无犹豫,轻轻掉转马头,策马缓行,来到了一辆马车旁边,师映川一拉马缰,柔声道:“怎么了梳碧,有事吗?” 一只手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俏丽的面孔,方梳碧问道:“昨晚我听见外面有打杀的动静,是杀了一些歹人么?”师映川点点头,温和地道:“是啊,昨晚有些人摸进营地,大概是一群想要打劫的强匪,都被杀掉扔到远处了……是吓到了你么?”方梳碧摇头道:“没有,我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不过都没有靠近我的帐篷。”师映川笑道:“这就好。”方梳碧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强匪有多少人?我听着好象不少。” 师映川正欲回答,这时队伍却已经走到了昨夜抛尸的地方,近两百具尸体被聚集在这里,经过一夜的工夫,早已经冻得硬了,方梳碧见状,心脏猛地一跳,有些骇然,脸色微微白了起来,师映川看见她的样子,连忙放下车帘,一面道:“别看了。” 过了片刻,队伍走过了这堆尸体,这时师映川才伸手撩起帘子,关切地道:“梳碧,吓到你了么?”方梳碧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过来,却还是心有余悸,道:“没事,我只是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有点吃惊……” 师映川摸了摸她温热的粉颊,柔声道:“梳碧,你从来没有见过死人吗?”方梳碧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出身方家,家里都是行医之人,前来求医的人不可能都救过来的,总会有死人,我自然是见过尸体的。”师映川笑了,轻轻一拍她的脸蛋:“那你还怕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方梳碧垂目,一手抚着胸口,低声道:“我虽然见过死人,但却从来没有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的尸体……而且,刚才那些尸体里面还有女人,甚至还有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她抬眼看向师映川:“映川,我知道这些人深更半夜偷偷潜进营地一定是不怀好意,被杀掉其实也是应该的,怪不了谁,不过我也知道以我们的力量,完全可以迅速控制这些人,抓住他们,但我昨晚在帐篷里却只听见砍杀声,显然是我们的人二话不说就直接动手把这些人杀了,甚至连问都不问一句……映川,我们明明有能力抓住他们,驱赶他们,这些人看到我们的力量这么强,必然会逃得远远的,再不敢招惹我们,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统统杀掉这些人?这些人里面有女人,也有十几岁的年轻人,真正的悍匪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组合的,想必他们应该是日子不好过,甚至可能是受生活所迫,今年不少地方下了大雪,受了灾,很可能是这些人为了……” “梳碧,你不应该这么想。”师映川突然毫无征兆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他皱了皱眉头,语气却尽量温和:“你是觉得我们不分青红皂白就直接把人统统杀了,就这样让这么多人死掉,这样有些冷酷,是么?但是梳碧你要明白,这是我们断法宗的行事规矩,我是宗门宗子,一旦我有事,你可知道有多少人要陪葬?我们现在是在野外,如果是在某个城市当中,我若遇到意外身亡,那么很可能一个城的人会死,这个队伍里的人没有一个敢让我受到伤害,因为我若有事,那么不单单是他们,甚至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亲眷都会受到株连,所以对于这些护卫来说,他们决不会让任何可能的危险来到我身边,你明白吗?昨夜的事情无论是谁,哪怕只是一群赤手空拳的孩子,只要偷偷靠近营地,那么也会被立刻杀死,不需任何审问,也不管对方是否无辜……在这个世上,哪怕是无辜的人,每天也一样会死很多。” 方梳碧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师映川看着她微抿的唇,知道有些事情必须让她逐渐习惯,便继续道:“梳碧你要知道,人活在这个世上,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是要为自己的行为来承担相应的责任的,而不是指责别人,昨晚他们既然偷袭我们,那么就应该有被我们杀死的觉悟,这与他们是否有苦衷、是否情有可原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要告诉你,梳碧,这个世界并不是非白即黑的,灰色也许占据的位置更多,不要把我想得多么好,但也不要想得多么坏。” 师映川见方梳碧不出声,便微微一笑,认真却又轻声说道:“梳碧你要知道,在有些时候,在我权力所在的地方和领域,我就是言出法随,我的个人意志,就是法律,就是行事标准,就要得到贯彻,任何人都不能够违背。”如此说着这番话的时候,师映川的表情显得理所当然,此时他虽然在微笑,但他的身上却隐隐有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威严与自信,这种气势令少年原本清美绝俗的容颜也变得与其他人远远拉开距离,也让他变得陌生,与方梳碧印象中的那种形象有着鲜明的格格不入之感,这令方梳碧心头微滞,让一切话语都无法再从口中说出,她看着师映川浮现着淡淡冷意与自信的面孔,忽然就觉得自己好象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这个人……她怔怔地看着师映川意气风发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就脱口问了出来:“那么,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违背了你的意志,甚至带来阻碍,你又会怎么样呢?” 如此说着,方梳碧已是面色莫名地微白,师映川一愣,语气就轻柔了许多,道:“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傻话?你是我的女人,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情,我当然都不会怪你。” 方梳碧沉默不语,师映川见状,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发,这时方梳碧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明白,我并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可能是因为我这个人太软弱了罢,我不太习惯这些事情,也不具备这种思维。”师映川听了,忽然就觉得有些莫名地担心,此时此刻,他真切地体会到自己与面前的这个女孩,也许真的是两个世界的人…… 师映川又安慰了方梳碧几句,这才骑马赶回前方,这时坐在马背上全程目睹了这场分歧的宝相龙树见到他回来,脸上便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说道:“看来她以前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对你了解很少,所以现在很惊讶,她没想到你实际上是心肠这么冷酷的人,是罢?” 师映川一顿,摇头道:“很冷酷么?我只是觉得无论是什么人,只要自己做了事,或者处于某个地位,就应该有承担相应责任的觉悟……作为我的女人,梳碧她应该习惯这些,其实这些事情她根本不必做,只要能够接受和面对就可以。”说到这里,想到方梳碧的禀性为人,想到当初香雪海的性情,一时间不禁暗暗轻叹,宝相龙树微微一笑,似是不经意地道:“如果她没有这种觉悟呢,莫非你就不要她?还是说,你就会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有所改变?” 这个问题相当尖锐,师映川的眉头也被刺得跳了几下,他轻声叹息:“我当然不可能改变,如今我处于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像她所希望的那样?除非我带她隐居世外,但那样的生活,我不喜欢,也忍受不了。”宝相龙树在他身旁微笑着说道:“当然,你不是甘于做那种无名老死于野地的人,事实上在我看来,你冷酷一些才是好事,因为冷酷这个特质,是上位者所必备的条件之一,方梳碧不喜欢,但我却很欣赏,这世上有着自己的道,自己的坚持,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并不是很多,而能够由此坚定前行,坚定自我,这就更不容易了,我喜欢你的性格,也理解你。” 这些话说出来,落到师映川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两人这样边赶路边说着话,而在车厢中,方梳碧抱膝坐着,有些出神,此时此刻,她忽然有些想家,想念四季如春的桃花谷。 又过了些时日,终于来到断法宗所在的地界,距离常云山脉已经不远。 第65节 此时队伍经过城门,这里行人车辆往来不绝,忙碌非常,有公差在此收税,行人倒是无碍,主要是征收进城的商队税款,师映川等人来到城门前,那些差人一个个都是有眼力的,见着队伍当中的这些的马车行驶时的样子,就知道车子里面装的东西十分沉重,重量惊人,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车里装的应该是金属一类的东西,很可能是金银,如此一来,不禁咽了一下口水,这些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有人低声道:“不如……”领头之人也是喉结微微滚动,但这时马上的骑士有一个却舀了酒囊仰头喝一口烈酒,暖着身子,不经意间便露出了里面的一角衣袖,显出上面一朵淡淡的莲花,这领头的公差顿时浑身一个激灵,立刻照着说话那人就重重敲了一下脑壳,压低了声音斥道:“蠢材,也不放亮了招子看看,这是断法宗的人,也想打主意?不知道怎么死的!其余人一听,齐齐一颤,如此一来,哪里还敢有半点心思,赶紧放行,连通行的税银也不敢收了,心中一阵后怕,目送着一行近三百人缓缓通过城门,见着队伍远去,这才有人低声感慨,面上满是羡慕之色:“头儿,若是咱们也能拜进这样的大宗门……”那领头的差人叹了一声,笑骂着:“怪也只怪娘老子没给咱们生个好根骨,没那个天资,哪里进得了人家那种地方?好了,少想这些有的没的,先弄点油水,晚上找个馆子喝酒才是正经。”虽是这样说,脸上也流露出深深的羡慕之意。 队伍进到城中,补充了一下食物和饮水等物,找了一家足够大的客栈,包下几个院子住下,把人安置了,师映川一路上虽然不是风餐露宿,但旅途当中自然条件不能与平时相比,因此赶紧叫人去烧了热水,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换了衣裳,这才觉得一身轻松,这一路他也无聊得很了,现在进了城,就想到街上逛逛,原本去唤方梳碧一起去,但方梳碧却说有些乏,想要休息,师映川见状,便让她歇着,自己跟宝相龙树两人上了街。 两人没有什么目的,只是随意走走,买了点小玩意儿,两个人穿得都不华丽,打扮普通,倒像是一对小富之家出来的情侣,师映川买了两个香喷喷刚出锅的肉末烧饼,分给宝相龙树一个,两人相视一笑,很是温馨的样子,宝相龙树捏了捏师映川的鼻子,道:“怎么想起买这种东西吃了?前面就有酒楼,你若饿了,我们就去叫一桌上好的酒席,不比啃烧饼要好?” “有烧饼吃,这已经很好了。”师映川笑着,想起以前的事情,一时间不由得生出些感慨:“我年幼的时候在大宛镇,整天吃不饱穿不暖,还要不停地做事,有一次我饿得厉害,又冷又饿地躺在灶下,正好董老七领着他的儿子柱儿从街上回来,柱儿手里舀着一个肉末烧饼,那味道真香啊,馋得我暗暗咽口水,可是我知道他们是不会给我吃的,当时我就想,等我以后有了钱,一定要买很多很多的肉末烧饼……” “别说了。”宝相龙树忽然打断了师映川的话,他以前从师映川嘴里听说过对方小时候在寄养的人家里受苦,但并没有听过多少具体的事情,眼下听少年这样回忆,只觉得又是心痛又是愤怒,他摸了摸师映川冰凉的脸蛋,道:“那家人算他们走运,早已经死了,否则?p> 叶ㄈ唤兴乔笊坏谩3笏啦荒堋!笔t炒ㄐΦ溃骸岸际枪サ氖虑榱耍腔挂ケ奘怀伞!?p> 宝相龙树笑了起来,二人继续逛着,宝相龙树见路上行人纷纷看着师映川,不禁皱眉,伸手蘀师映川罩上了兜帽,多多少少遮挡一下那秀丽的容颜,道:“川儿,我不喜欢旁人看你,若要让我来选,我宁可你还是当年最初时的普通相貌。”师映川呵呵一笑,道:“你这人,可真是小气到家了。”又翘了翘嘴角,手指一戳宝相龙树的眉心,倒有了几分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应该有的调皮样子:“对了,你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我却没见过你的,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都已经是大人了,真不公平。” 宝相龙树有些好笑,道:“我小时候有什么好看的?你是男大十八变,越来越美貌,我却是小时候生得不错,越长大了就越发寻常了。”说着,见路旁正好有卖字画的摊子,便丢下一点碎银,问那摊主借了纸笔,在纸上画了起来,他在书画方面倒也有几分造诣,不一会儿就完成了,舀给师映川看:“你瞧,这是我年少时的样子,和你现在差不多的年纪。”师映川笑道:“是么?我看看。”说着,就将目光聚在了纸上。 哪知师映川不看则已,此时一见之下,顿时心中大震,惊异莫名,竟是生生怔在当场! ☆、一百七、却是旧相识 师映川见宝相龙树示意自己来看,心中也不觉生出几分好奇,想看看宝相龙树年少之际是个什么样子,便也仔细去看,十年,十年,没有错,真的就是那个人! 师映川不想把自己的真实情绪暴露出来,他眼神有些复杂地盯着宝相龙树,似有无穷的深意,宝相龙树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不由得开玩笑道:“怎么这样看我?莫非是嫌我年纪比你大太多了?傻瓜,难道你不明白,找男人就是要找年纪大一点的,才会知道怎么疼你。” 此时师映川心中却是五味俱全,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回答,很久以前在自己出口拒绝那人的那一刻,其实都已错过,并非是一个‘惋惜’之词就可以完全参透……师映川顿了顿,然后脸上就忽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宛若鲜花开放,美不胜收,他不理宝相龙树的玩笑之语,只轻轻拧起眉毛,又看了一眼画上的少年,然后笑了一声,对青年道:“宝相,我忽然发现,这个世上的事情真的是很奇妙,很让人意想不到……” 师映川突然间哈哈一笑.并不向对方解释什么,只在心中暗暗感慨,他笑着再看宝相龙树一眼,当年那个人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自己根本没有机会知道对方长大之后的模样,现在想想,原来那人成年以后是这个相貌,倒是有些出乎意料啊。 当下又仔细看了一眼青年,不过转眼之间,心情就渐渐平静了下来,虽然有着千言万语,此时却说不出来了,也不知从何说起……前世这人想必有着许多不甘,那么这一世就不离不弃罢,谁又能说得准呢?师映川如此想着,却牵起宝相龙树的手,微微笑道:“原来你小时候那么好看……不过现在也一样很好。”宝相龙树亦笑,不过他有些疑惑,便道:“我怎么觉得你刚才好象很奇怪,在发什么呆?”师映川自然不会告诉他实话,只笑道:“我只是在想,你年少时候的样子好象很熟悉,就好象上辈子见过一样……我记得你也曾经说过你第一眼看见我的时候,就觉得对我很熟悉,渀佛是曾经认识我,你说,这算不算是一种巧合?” “是吗?”宝相龙树拍了拍师映川的肩膀,心情十分愉快的样子,他很少会从师映川口中听到这样贴心亲密的话语,自然很是喜欢,师映川拉着他的手,淡笑着应道:“……是的。” 两人说着话,在街上随意走着,师映川已经被宝相龙树用兜帽扣在了头上,略遮住一部分面容,但即使如此,效果也似乎不算很好,那秀丽的轮廓仍然很是醒目,行人被师映川的美貌所吸引,私下里暗暗指点,宝相龙树见了,索性又给他竖起了领子,上面的绒毛密茸茸的,这下子就让人基本上看不清楚师映川的样子了,师映川被宝相龙树这种小心眼的做法弄得啼笑皆非,不过也并不阻拦,任他去摆弄。 等到月上梢头,两人便携手返回客栈,他二人虽然在一起的时候柔情蜜意不尽,但毕竟不是只耽溺于儿女情长之人,对于武者来说最重要的修行,他们两人是从来也不会耽误的,一时宝相龙树拨亮了烛火,然后在师映川身旁坐下,师映川从怀里贴身的暗兜内取出一本小册子,翻开来认真地阅读,宝相龙树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和他一起看着剑谱,两人不时小声地讨论几句,后来夜渐渐深了,师映川打了个哈欠,合上册子揣进怀里,对宝相龙树道:“时候不早了,我去睡了。”宝相龙树一脸似笑非笑之色,捏住师映川的掌心,道:“跟我一起睡?” 师映川轻轻一弹青年的额头,道:“我才不和你睡一张床,你总没个老实的时候。”宝相龙树哈哈一笑,道:“川儿,你还真是个胆小鬼。”任凭师映川抽回了手,走出房间。 师映川回到自己的房内,他坐在桌前,却并没有脱衣服准备睡觉,而是从怀摸出剑谱,就着灯光又看了一会儿,直到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夜已经深了,师映川这才看了看窗外,忽然一口气吹灭了蜡烛,这才轻轻推开房门,看看周围没有人,便身形一闪就融进了夜幕当中。 外面十分寒冷,天上只有冷月,周围是稀薄的月光,师映川身法飘忽,如同一道清风般吹过,很快,他来到城中的大牢,不一会儿就提着两个昏迷的人悄无声息地掠了出来,避过巡逻的守卫,转眼间就回到了客栈,来到自己的房中。 室内一片漆黑,师映川将这两个死囚放在床上,挨个令昏迷的两人窒息而死,然后就盘膝坐在床上,准备开始动手试验,如今师映川在这方面的摸索已经到了很重要的阶段,近来他一路上每隔几日就要用上两个人,事实上在先前的两年的游历中,最开始时师映川处于刚刚起步摸索的阶段,一天最多的时候甚至会用近十人,到如今为了这项实验,死在师映川手中的已有数百人。屋内静悄悄的,窗外不时有风声簌簌,师映川将手放在一具身体还温热的死囚天灵盖上,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就准备施展这项他自己所创的法门,在这一刻,他美丽的面容突然显得有些狰狞,但是也可以说是显得雍容完美,总之这两者之间在这个时候,在师映川的脸上,却是古怪地达成了和谐,师映川的表情有瞬间的冷漠,渀佛完全无情而又完全狂热,他知道自己触摸到的究竟是什么,万物有生即有灭,这是天道,也是只有造物主才会触摸到的领域,凡人不应该涉足,但是如今他却意外获得了推开这扇门的资格,与之相比,其他的都是虚无。 尸体还是温热的,就像是睡着了,头发有点乱,师映川的手触碰到对方的皮肤,让自己的心情沉静下来,此时他忽然有了一丝激动,不过马上就被他按捺下去,当年第一次踏入断法宗,从世间的最底层脱离开来,一直达到现在这个高度,师映川渴望力量的心情却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分毫,唯一与当初有些出入的就是那时只考虑要得到力量,有生存和掌握自己命运的力量,而后来这种想法就渐渐变成了想要让自己过得过好,至于到了如今,师映川的渴望就已经彻底变质,走上与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一条路。 但就在这时,师映川的耳朵突然一动,眼睛蓦地睁开,很快,房门便被人轻轻敲了两下,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映川,你睡了吗?”听这声音,分明就是方梳碧。 说时迟那时快,师映川立刻用被子将床上的两具尸体蒙上,同时放下帐子,他下了床,过去将门打开,只见门外俏生生地站着一个美丽女子,裹着大红斗篷,师映川连忙拉她进来,埋怨道:“晚上外面这么冷,你出来干什么?快进来暖和一下。”方梳碧笑了笑,进到屋内,道:“我睡不着,想来看看你,跟你说说话。”师映川让她在桌前坐下,点了灯。 方梳碧的面孔在烛火映照当中多了几分血色,师映川摸了摸她的脸,有些凉,方梳碧看了一眼师映川身上整齐的衣裳,道:“你还没睡?”师映川笑了笑:“还没睡,我在打坐。”方梳碧拉住他的手,体味着那手掌的细腻光滑,那是连她自己也比不上的软腻,真正当得起‘柔若无骨’这四个字,但就是这样的一双手,却不知结束了多少人的性命……方梳碧轻轻一叹,道:“我们明天就应该到断法宗了罢。”师映川捏了捏对方的手,笑道:“是啊,已经不远了。” 寂静的夜晚,两个已经有过肌肤之亲的人相对而坐,烛火荧荧,这样的气氛很容易生出暧昧,让人多了几分绮思,师映川也不例外,他与方梳碧四目相投,目光撞个正着,如今方梳碧已经初经人事,并非处子,但就算如此,见师映川这样看着自己,也不由得脸色微微绯红,忽然就有些心慌,面上泛起羞涩之意,当下白了少年一眼,又咬住嘴唇,回转螓首,不与他对视,师映川眼见这样,只觉得方梳碧比起平日里更多了一分妩媚,目光不自觉地就扫过了恋人的身体,眼下是冬天,穿的衣裳自然不会单薄,但就算如此,也还是可以看出年轻姑娘的美妙曲线,当下师映川也觉得心动,就笑着道:“梳碧,你好象越来越漂亮了。” 方梳碧听到情郎赞美自己,当然是喜欢的,心如鹿撞,她与师映川虽然有了肌肤之亲,但欢好的次数却不多,因此还是容易害羞,有点不知所措,但她现在已经将自己当成了师映川的妻子,既然有了夫妻之实,那么也就不会拒绝情郎的要求,不过这时师映川却忽然道:“冷不冷?我去添些炭罢,把火烧旺些。”说着,就去墙角取了炭,添在火盆里,方梳碧微微一愣,她刚才已经感觉到师映川眼中的灼热之意,怎的对方却又忽然放弃了?还是说,是她看错了?正疑惑间,师映川已经回来坐下,浑若无事地和她说着话,方梳碧见状,以为真的是自己想歪了,心中不禁暗暗羞愧,却不知师映川方才确实是起了亲近之心,只不过因为床上还放着两具尸体,不能让方梳碧发现,这才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两人灯下私语,后来方梳碧觉得困了,打起了呵欠,师映川便送她回房,等到他给方梳碧盖好被子,放下罗帐,这才回到自己的屋子,此时室内烛火幽幽,师映川上了床,揭开锦被,露出被子下面的两具尸体,因为温度保持得还好,所以尸体还没有僵硬,师映川一指弹灭了蜡烛,将右手缓缓放在了其中一具尸体的天灵盖上…… 太阳照常升起,清晨的时候师映川已经披衣而起,正坐在窗下揽镜自照,镜中是一张精致的容颜,唇色微红,眼波似水,师映川仔细端详着,忽然失笑道:“我现在做的这件事如果被人知道的话,大概会说我是入了魔道了罢。”脸色渐渐惘然起来,喃喃自语:“可是就连大宗师也终有一天要消亡,这样的陆地真仙都不能够超脱生死,即使我日后成就宗师境界又能如何?师尊,你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希望走出一条超脱的路罢……而我,也是如此啊。” 说着,却也不放在心上,起身去梳洗,一时穿戴整齐,出了房间,刚踏出房门,却见宝相龙树在院子里打拳,师映川见状一笑,心中别有一番滋味,打着招呼:“宝相,早啊。” 宝相龙树收势,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亦笑:“早。”师映川想起很久以前那些已经模糊的片段,笑容就多了一丝复杂,他记得那时有个少年问过他:一辈子有一道题,是不是只会选一个答案?是不是会贯彻始终?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当时他选了香雪海,而如今,他的选择却再也不是唯一的。 宝相龙树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他身材修长结实,肌肉起伏有致而并不夸张,衣衫也掩不住这样充满力量和青春朝气的阳刚之美,当真是赏心悦目,一头黑发系个马尾,有两绺垂在鬓边,目光微微一转,便将师映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是雄性对于自己配偶所独有的侵略性的眼神,师映川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笑道:“你这样看我做什么?”宝相龙树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低头在那柔软的唇上一吻,这才道:“昨晚我看见方梳碧进了你的房间,过了一段时间才出来,由你送她回去……川儿,你昨夜有碰过她么?” 师映川闻言一愣,心脏跳了跳,既而皱眉道:“梳碧只是睡不着,来找我说说话而已,我们什么也没有做。”顿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道:“你还看见什么了?”宝相龙树以为他不高兴自己这样做,便无所谓地一哂,道:“我又不是故意要偷窥什么,看到你回房之后,我也就去休息了。”师映川看了青年一眼,确定对方说的不假,并没有隐瞒什么,也没有必要隐瞒,想必宝相龙树确实没有看到他掳了两个死囚回来,也没有看到他后来出去处理尸体。 如此一来,师映川就放心了,跟宝相龙树说笑几句,一时间吃过饭,队伍起程,等到傍晚的时候,终于来到了断法宗。 常云山脉。 断法宗共有三十六主峰,其中以东部大光明峰为首,也是最高耸入云的一座山峰,此时夕阳渐沉,暮霭重重,一名男子负手站在高处,正是连江楼,他看着远方,视野中山峰林立,建筑层叠,周围云雾翻滚,傍晚的余晖将云层都镀上了金边,不时有或是悠扬或是沉重的钟声传来,置身这等环境之中,不禁有心旷神怡之感。 连江楼穿着琥珀色的袍子,袍袖随风轻摆,微微露出里面雪白的衣袂,神色间从容不迫,虽然表情并无生动之意,有些冷漠,但如此一来,却是分外让人想知道他笑起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这时身后有人走近,白缘裹着厚袍,梳着道髻,脸被寒风吹得有些红,说道:“……莲座,山下传来消息,剑子一行人已经回来了。” “让他去西殿暖阁见我。”连江楼似乎是无动于衷的样子,白缘应声退下,连江楼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离开。 师映川来到西殿暖阁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身淡紫衣裙的宋洗玉带着几名侍女迎了上来,侍女蘀师映川脱下大氅,宋洗玉微微欠身道:“剑子请进去罢,莲座已经在里面了。”说着,这些人便退了下去。 四下无人,师映川来到一扇门前,停住脚步,脸上露出一丝犹豫之色,然后又恢复成平静自若的样子,这才伸手推开房门,向里面走去,来到内间外面,道:“师尊,我回来了。”说完,撩开帘子进去,顿时扑面就是一股暖暖的香气,暖阁里点着儿臂粗的大烛,十分明亮,连江楼在长长的书案之后坐着,看样子是在写字,偌大的暖阁里只见他一人安静而坐,师映川见此情景,忽然就觉得这一幕给人以极度的清寒孤冷之感,当真是寂寞非常。 ☆、一百七十一、相似 或许连江楼自己并不觉得这样,但师映川看着这一幕,就觉得对方似乎是很寂寞的样子,隐隐有些可怜,不过转念一想,师映川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像连江楼这样的男人,这世上的东西他已经全都有了,又有什么不足的,又有什么人有资格觉得他可怜?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走了过去,这时虽然师映川已经来到室内,但连江楼却不曾抬头看上一眼,只是依旧旁若无人地做着自己的事情,眉心印出一道浅浅的折痕,整个人显得有些严峻,同时也好象少了许多人间的气息,有着某种超越俗世的冷漠之感,让人下意识地不敢去亲近他,更不敢试图去冒犯一二,不过师映川显然也早已经习惯了男子的这种性格,他走到书案前卷起袖子,安安静静地磨起墨来,一面朝着纸上看去,只见连江楼确实是在写字,稳若磐石的手舀着一支看不出材质的笔,缓慢而稳定地写着,他写字的样子和一般的读书人没有多少区别,普通人也从中看不出什么端倪,然而此刻师映川瞧着,却能发现那一笔一划之中隐隐有着剑气冲霄之意,如此一眼看去,只觉得锋锐难言,同时亦是意气风发。 师映川欣赏着男子写字,一面磨着墨,连江楼却是并不理会,只全神贯注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直到最后一笔写完,这才终于把手中的那支笔放在搁架上,同时抬头,目光在师映川身上一掠而过,道:“……你看上去气色明朗,看来这段日子过得还不错。” 师映川脸上一开始的不自然神色渐渐褪去,变得和以前一样,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双明眸当中也有了笑色,道:“还好,只不过在弑仙山住得不是很习惯。”连江楼一身琥珀色的衣袍,光可鉴人的黑发用一根锦带系住,完全是家常打扮,也由此多了几分烟火气息,似乎不再那么让人心怀敬畏地仰望,师映川打量了他一下,微笑道:“我给师尊带了一些小玩意儿,已经让人送进库房了,虽然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但胜在很实用。” 不知道为什么,两人这样一见面,师映川在亲近之余,又不自觉地有些客气,与往常并不一样,虽然这种感觉很轻微,甚至很难察觉,但连江楼却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浓黑的双眉明显一皱,道:“不要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这是在跟我生分了?”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双手捂在脸上用力揉了揉,渀佛要把一张笑脸揉得自然一些,等他放下双手的时候,原本隐藏着几分客气之意的笑容就变得真实起来,渀佛刹那间有什么隔阂已经烟消云散,这种感觉也许连师映川自己都没有发觉到,但连江楼却是注意到了,只听少年叹道:“……对不起。” 师映川渀佛一个被大人揭穿把戏的孩子,有些羞愧也有些自嘲,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不得开解,不过他觉得这样好象会显得对连江楼有些不敬,因此就强自扯了扯唇角,但这么一来,反而显得他笑得更客套了一些,师映川无奈,小声地说道:“不是真的生分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从弑仙山回来一见到师尊你,那点笑就变得假模假样起来……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连江楼侧了侧脑袋,嘴角十分明显地勾起一个弧度,分明是有些许讥讽的意味,说道:“看来你还是很在意我不是你父亲的这件事,我说的可对。” 连江楼这样说话的时候,脸上虽然有着淡淡讥讽的意味,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笑起来仍然是非常英俊的,足以令人心神迷醉,不过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可以发现那一双黝黑眼里却是一片无尽的漠然,明明是在笑,哪怕是讥讽的笑,可眼睛里却连这种讥讽的笑意也找不到半点,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就好象一尊无情无爱的神祗一样高坐云端,正冷静地俯瞰着大地上的一切,但师映川却没有注意到这些,也或许是因为师映川早就习惯了男人这样的样子,少年只是苦恼地点了点头,他对连江楼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撇了撇嘴,说道:“纪妖……我父亲他这个人在我看来,确实有点难以接受,他跟师尊你完全不一样,我现在虽然说不上讨厌他,但是也不容易找到很亲近的感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师映川说着,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两手扶在连江楼的膝头,仰头瞧着男子:“我总在想,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你?比起其他人,我最喜欢的最亲近的人就是师尊你……”说着,缓缓将脸贴在了连江楼的腿上。 两人虽是师徒,但因为连江楼的性格原因,所以这样亲昵的举动一向很少,尤其师映川现在年纪也大了,此刻这样的行为就让连江楼也有些意外,不过显然他对此并不排斥,只道:“我早已告诉过你,人力无法改变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否则只是自寻烦恼而已。” 连江楼如此说着,但师映川只是伏在他腿上一动也不动,天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连江楼见状,似乎也不甚在意,只道:“起来,让我看看你近来的修行状况。”师映川听了,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中就生出了一股说不出来的情绪,他抬起头,看着凝神安稳静坐的连江楼,此时此刻,有一抹带着恚怒意味的东西在他的眼底泛出,师映川微微烦躁地道:“修行,修行……师尊,你只关心我的修行,每次见面你的第一件事都是问我的修行状况,难道除了这件事情以外,你就不能关心一下其他的方面吗?难道你对我只能说这些枯燥的事情么?” 连江楼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了几下,似乎不理解师映川这种突如其来的古怪情绪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淡淡看了少年一眼,眸光严肃冷寒,如霜似雪一般,似乎天生就令其他人难以亲近,说道:“……我是你师父,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自然最关心你的武学进境,莫非你认为这有什么不妥?若有,你现在可以说出来听听。”师映川闻言一滞,连江楼的话是最正确不过的了,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作为师父,关心徒弟的进境,这有什么不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就是不太喜欢这样,但究竟因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没有什么,是我多想了……”师映川搓了搓脸,站了起来,连江楼知道自己这个徒弟一向心思敏感,便也不问他什么,师映川老老实实地把手伸了出来,连江楼搭住他的手腕,随之一缕真气就透入了师映川的体内,缓缓游走着,过了不多会儿,连江楼收回手,脸上多了几分满意之色,此时他的心情显然比较愉悦,道:“不错,看来你近期都很用功。”师映川心里有点莫名的憋屈,但他却并不肯把心里的这种情绪完全展露出来。 师徒两人又继续说了一会儿话,气氛倒是渐渐松快起来,师映川挑着话头,东拉西扯地聊起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连江楼虽然不怎么接话,却也听着,并没有不耐烦地打发了他。 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时间,一时侍女摆了饭,二人吃过之后,坐在火炉前喝茶,师映川有点出神地看着炉内跳动的火苗,忽然问道:“师尊你说,长生不死究竟会是什么滋味?”连江楼看了他一眼,虽然不知道徒弟为什么会问起这种事情,但还是说道:“若有无尽的笀命,自然就可以从容探索世间的种种奥秘,我若长生,便能够一直追寻武学之道的尽头,于我而言,这就是长生不死的最大好处。”师映川听了,安静地思索着,然后又道:“那么,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是不是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值得的?比如杀一千人,一万人,百万……” 面对着师映川的疑问,连江楼从容而又冷漠地回答道:“这是自然。你要明白,在天道运转之下,莫说是人命,就算是亿万生灵,也都是有生有灭,人世间帝王将相一言一令之下,可以血流漂杵,又何况我辈修行之人?若要追求大道,就须无所顾忌,即便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又能如何?天下绝大多数人一生蝇营狗苟,不过是渺小如蝼蚁罢了,又何足道哉。” 连江楼如此淡淡地说出了这一番话,就渀佛说的只是明天要吃什么东西这样平常的话题,师映川虽然早有所料,但此刻看着连江楼波澜不惊的神色,云淡风轻的口吻,忽然间心中就生出几分迷茫乃至隐隐的恐惧,如此平淡如常的语气,如此漫不经心的表情,就好象口中说的那些事物统统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一家一国也不过谈笑间从容抛开,纵使师映川如今也是道心坚固冷硬之人,也依旧觉得有些心悸,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人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这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么?自己从前所感受到的那些关心,那些爱护,真的就是自己所看到的那样吗?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呢? 但这种怀疑很快就被打破,师映川冷静下来,他相信连江楼虽然本质上十分冷酷,但对待少数几个人还是比较特别的,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自己,但即使如此想着,师映川也还是感到了一丝惆怅,以及隐隐的了然--自己与师尊连江楼,原来在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啊。 连江楼目光如电,似乎是看透了师映川的心思,忽然淡淡道:“……不用怀疑,你与我是同一种人,否则当年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收你为徒?”师映川微微一震,道:“是。”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但这笑容也是淡漠的,道:“当年泰元帝统一天下,坐拥四海,天下万里如画江山都在其手,终究也不过是灰飞烟灭,我辈之人,求的又岂是这种不足惜之物。” 师映川微微欠身,表示受教,但同时又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瞬间消失,还不及辨别清楚,就已经化为青烟,消散无踪,之后师徒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末了,连江楼准备沐浴,师映川便出了暖阁,他今日才回断法宗,有许多事情都想跟连江楼说一说,因此今晚就准备留在这里,暂时先不回自己的白虹山了,于是当下就叫过一个下人,让此人去白虹宫把自己今夜留宿大日宫的消息告诉宝相龙树和方梳碧,让他们不用担心自己,也不必等待。 师映川走到外面,此时却是冬日冷夜,树上压着积雪,月光如水如银,铺洒于地,一些冬日里开花的异种鲜花正迎寒盛放,师映川随手摘下一朵,放在鼻前深深嗅了嗅,只觉得满是清香之气,他所在的殿廊这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朱红高柱,师映川低声道:“……来人。” “剑子有事吩咐?”有人悄无声息地从廊下出现,师映川想了想,道:“叫左优昙来见我。” 而左优昙此时却是正在偏殿的一间角房里坐着烤火,听人说师映川有事寻他,微微一愣,这便穿上大氅匆匆过去了,一时来到师映川面前,垂手等候吩咐,师映川却没有马上说些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沉吟之色,确定周围再没有其他人,这才对左优昙道:“去给我办一件事。” 左优昙见师映川的语气和神色似乎都有点说不出的异样,心中不禁略有疑惑,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静静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师映川手里拈着刚刚摘下来的那朵鲜花,沉默了片刻,眉心便渐渐敛了起来,轻声说道:“给我弄一些死囚来,我有用处。” 他顿了顿,心想自己还声明要用死囚,这算不算是一种虚伪?说到底,也不过都是用人来做实验而已,普通人和死囚难道就有本质上的区别了?但是再一转念,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错,能知道满足,没有更多的要求,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如此想着,不禁自嘲地一笑,又有些释然,但还是继续说着:“只要是死囚就可以,男女老少不限,身体健康或者虚弱也无所谓,没有什么限制。”一旁左优昙微微愕然,不明白师映川为什么会提出这样一个古怪的要求,他要死囚做什么?但以师映川的身份,他并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自己只要听从就可以了……这么一想,左优昙便试探地道:“那么,我先去准备……十个死囚?”师映川皱眉,既而摆摆手:“这个数目不够,先来五十个罢,送到白虹宫的地牢里。”听师映川这么说,左优昙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多问,这时师映川又补充道:“这件事情不要让太多人知道。” 师映川在吩咐这番话的时候,他自己绝对不会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有多么地像连江楼,一模一样,就渀佛同样坐在云端看着下方蝇营狗苟的人群,如此漠然地俯视着大地,甚至就连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一丝丝冷漠之色也是如此相象,师映川自己没有感觉到这些,但左优昙却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不过左优昙微微心悸之下,立刻就又眼观鼻,鼻观心,就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但事实上,那些应该发生的事情却都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发生了,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潜移默化,或许是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左优昙不再多想,只垂手应下,师映川点点头,返身回到里面,也准备去洗个澡,一时进到浴室,连江楼正泡在水中,偌大的浴池内白气蒸腾,师映川脱了衣裳下水,游到连江楼身旁,很是羡慕地看着男人完美结实的身体,连江楼容貌生得阳刚,就连身材也是充满了男性的阳刚之美,平时在衣物的遮掩下就已经觉得他身材很好,如今失去了遮蔽,才真正体会到这具身体究竟锤炼得多么紧实,没有一丝半点的赘肉,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太夸张,师映川满眼羡慕,双目微微一弯,就好象天边刚刚露出来的月牙儿,笑着感叹道:“我什么时候也能变成这样啊,真是急死人……”说着,情不自禁地用指头戳了戳男子结实的胸脯。 男子的皮肤雪白细腻,一戳之下,连江楼出于生物的本能,肌肉便微微绷紧起来,顿时师映川只觉得自己好象戳上了一块硬邦邦的花岗岩,他连忙缩回手,哂道:“幸好没用力,不然的话,师尊你只怕要把我的指头也撞折了。”对于自己这个徒弟时不时的调皮之举,连江楼也不以为意,师映川却追着问道:“师尊,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身材也和我现在一样么?”连江楼闻言,看了一眼师映川,少年的身体有点长开的轮廓,四肢修长,但是却还没有脱开这个年纪的男孩常见的纤细,若是换上女装,配上这张美丽如鲜花般的面孔,活脱脱就是一个绝色少女,连江楼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师映川时,对方还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只手便可以掌握,如今一转眼居然就这么大了,这么一想,也觉得意外且诧异。 师映川发现男子好象有些走神,便唤道:“师尊?”连江楼目光一动:“怎么。”师映川摇摇头,打量着男子英俊的五官,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奇怪,明明是亲兄弟,为什么师尊你和季前辈却好象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连江楼不以为意:“我二人生父是侍人,兄长肖似侍父,而我与父亲相似,这有什么奇怪。”师映川笑道:“我以前连侍人是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男子也是可以生育的,果真是奇妙得紧。” 师徒两人说些闲话,一时沐浴完毕,双双上了岸,换上侍女送来的新衣,两人出了浴室,师映川一边走一边说道:“师尊,我今天晚上不回白虹宫了,在你这里睡一晚好不好?”他时常会在大日宫留宿,因此连江楼毫不在意,只道:“随你。”师映川歪头看了男子一眼,笑着道:“不是的,我是指我想跟师尊你一起睡,想和师尊说说话。” 这个要求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师映川小时候倒是偶尔因为一些缘故会跟连江楼睡一张床,但是后来渐渐大了,这样的事情就变得很少出现,不过师映川毕竟是个男孩子,并非女徒儿那样与师父之间总要有些男女避忌,因此连江楼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可以。” 两人来到连江楼的寝殿,眼下时辰尚早,连江楼拨亮了灯,在灯下看着一本纸张已经泛黄的手抄本,师映川跪坐在他身后,用大毛巾给男子擦着微微潮湿的长发,一时间殿中静得出奇,只有擦拭头发的窸窸窣窣声音以及不时翻动书页的响动,间或有灯花极轻微的爆裂声,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已经将毛巾放在一旁,凑在连江楼身边看着男子手上的古旧手抄本,但上面记录的法门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驾驭不了的,多看不但无益,甚至还会有些坏处,因此师映川刚看了几眼,连江楼就已经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在少年额上一弹,顿时师映川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让他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摔了个四仰八叉,与此同时,只听连江楼声音平淡,道:“……这上面记载的法门不适合你现在修习,不要擅自尝试。” 师映川一骨碌爬起来,嘟囔道:“我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呢……”说着,却是打了个哈欠,连江楼见状,便道:“若是困了,就去睡。”师映川揉了揉眼睛,脑袋靠在连江楼一侧的臂膀上:“不,我想和师尊再坐一会儿。” ☆、一百七十二、尴尬 连江楼闻言,目光在身侧的师映川身上扫了一下,端视了少年片刻才将目光又转回去,放回到手中的手抄本上,一面收敛心神,继续聚精会神地研究着,一面道:“……自己去睡。” 师映川闻言翻了个白眼,自家师父的这种不可爱的性格,还真的是让人喜欢不起来啊……不过让他这样呆坐着也确实无聊,加上师映川今天刚回来,一个白天都在赶路,此时也真的有点困了,便嘟哝了几句,打着哈欠去睡了。 连江楼的床非常大,也非常奢华,里面不需要用灯火来照明,几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着的淡淡珠光,足以用来看清书上的字,师映川脱了衣服,仅穿着里衣和薄裤钻进被窝里,里面早就被侍女埋了几只小暖炉,烘得热乎乎的,舒服得紧,身下的褥子也是松软舒适,被褥都熏过香,闻起来香喷喷,所谓高床软枕,也不过如此了,一时间师映川哈欠连天,缩在被窝里就闭上了眼睛,安下心来。 殿中安静得渀佛一潭死水,连江楼散着头发坐着,旁边一盏纱罩灯,手里一本手抄本,一言不发地看着,表情平静得近乎有些冷,从某些方面来看,连江楼这个人的日常生活实在是有些枯燥无趣,身为世间最有权势、站在最颠峰的那一类人,除了起居用度的水准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之外,事实上连江楼绝大部分时间的生活精彩程度甚至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的富家翁,在旁人看来,这样的生活是颇为枯燥而无聊的,很多人都做不来,不过想必连江楼自己应该不会这样认为,就好比那一句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传来‘沙沙’的微响,原来是开始下雪了,连江楼朝窗外看了一眼,只见雪粒子正落得急,再看看时间,却已经是不早了,连江楼见状,又仔细地将先前揣摩到的东西品味一番,却是嘴角露出了像普通人那样满意的微笑,这便将手抄本收了起来。 此时满殿寂静得出奇,连江楼来到床前,只见师映川正裹着被子睡得很香,头发显得有点散乱,呼吸均匀而悠长,正是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体现,连江楼看了看少年,忽然间一挥衣袖,殿中的灯光便在同一时间倏然熄灭,满殿昏沉,只有床内的夜明珠还在依旧散发着淡淡的珠光,连江楼抽下腰间的绦带,脱了袍子,这便上榻躺下。 罗帐缓缓垂下,掩住大床,外面的雪渐渐下得大了,从雪粒子变成了鹅毛大雪,寒风呼啸,帐中却是一片温暖安宁,偌大的床上只有师徒二人,连江楼闭着眼睛,旁边是师映川均匀的呼吸,带来的感觉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异样,或许是有点安稳,也有点平静,更有一点久远的熟悉,但没有一种感觉能够准确地将眼下这般情形确切地形容出来,不过连江楼也并不怎么在意,他安下心来,很快就已经入睡,他的呼吸极为悠长绵和,几乎无法感觉到,若不是气色和表现与正常人还没有什么两样的话,只怕不会被当成一个活人,而在他身旁几寸远的距离,师映川亦是睡得正熟,长发披散在枕上,眉目如花,嘴唇红润,身上盖着锦被,如同一个酣梦正沉的绝色少女,旁边睡着英俊的男人,此情此景这般看来,倒像是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妇。 师映川这一觉刚开始的时候还算睡得安稳,但到了后半夜,却是迷迷糊糊做起了春梦,梦中他也瞧不清楚对方是谁,甚至不知道究竟是男是女,只觉得自己抱住了此人,然后就是一场异样的欢乐,到最后是一股峰回路转的味道,那是一种疲累窒息到极点然后又突然全身轻松的感觉,紧接着一下子身心绽放,陡然攀升到了无尽的云霄,与此同时,带来无穷大的愉悦,畅快无比……但这种模糊之中的快乐在师映川不受控制地释放之后,就开始消散下去,如同曲终人散一般,甚至还有一点微微的空虚感,随之而来的,就是大脑的逐渐清醒,但这清醒却显然不是好事,因为当师映川睁开酸涩的眼睛时,他看见的是一具穿着雪白里衣的身躯,两人面对面地躺着,连江楼表情平静,双目静合,无声无息的样子,应该是正睡得熟,其实这样当然没有什么,甚至就连师映川现在一只手正搭在连江楼腰上的这个事实也没有什么,但让人觉得要命的是,师映川分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裤子里,一片湿冷! 我日,这叫什么事……师映川听到自己心里‘咯噔’地一下,两只耳朵里面嗡嗡震了起来,眼前是连江楼英俊无比的脸,那完美的五官在珠光中有些刺眼,光洁的皮肤也好象在白花花地反着光,师映川又是窘迫又是尴尬,自己居然在连江楼的床上做了春梦,更糟糕的是,居然还泄了身,也不知道有没有弄脏了身下的褥子?这件事情如果被师尊发现了,那就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还不如干脆找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想到这里,师映川心脏‘怦怦’直跳,此时此刻,他哪里还有平时那种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自信骄傲样子,整个人完全变成了一个害怕被大人知道自己尴尬秘密的青春期小孩子,只迫切地想赶紧解决眼前的窘境。 第66节 一时间师映川定了定神,让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睛,然后马上又重新睁开,随即夹紧了腿,然后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从连江楼脚下越了过去,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哪知道两只脚刚刚落地,连鞋还没来得及趿上,就突然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道:“……你在干什么?” 这一句话当即就让毫无思想准备的师映川被唬得差点儿当场魂飞魄散,下意识地一僵身子,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连江楼醒了,师映川却不敢转过身,怕连江楼看出什么端倪,因此只干笑一声,同时止不住地略略赧颜,讪讪说道:“没、没什么……我是想去撒尿……” 床上再没有声音响起,师映川见状,连忙趿上鞋,摸黑匆匆走了出去,叫值夜的侍女去舀一套干净的贴身衣裤来,又要了点热水胡乱擦洗了一下,等到洗完又换了衣裤,把弄脏的衣物偷偷销毁,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回去,一时摸到床边,爬到了里面,往热乎乎的被窝里一钻,一只手却悄悄摸着身下的褥子,看看有没有被弄湿,这时连江楼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似是在睡觉,但却忽然道:“……为什么还不睡,你在摸索什么东西。”师映川心中一跳,脑子却转得极快,眼也不眨地胡说道:“这褥子好象没怎么铺平,我给它弄得平整一点……”连江楼听了,便不出声了,帐中再次安静下来,师映川暗暗吐出一口浊气,他没摸到床上有脏污的地方,这才放下心来,赶紧闭眼准备睡觉,不过这时也已经是凌晨了,再睡也睡不了多久。 等到早上师映川醒来的时候,看见连江楼正在起床穿衣,无非是象牙白圆领中衣,深蓝色宽袖直领对襟大袖衣,领口和袖口装饰着龙纹刺绣,是十分简单的装扮,头发也只是挽个道髻而已,旁边桌上放着那柄黑黢黢的和光同尘,宋洗玉正为男子整理着腰带,连江楼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浅的根本没有必要去探一探深度,似乎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在他这张脸上渀佛永远也见不到大悲大喜的鲜明情绪起伏,似乎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一些表现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一样,若是随便一个人是这种死沉沉的样子的话,往往只会叫人心中生厌,但这样的形象套在连江楼的身上,却渀佛与生俱来似的,毫无半点生硬的感觉。 师映川见状,忽然就有些莫名其妙的烦躁,在他看来,这世上无论一个人手里握着多么大的权势,拥有多么崇高的地位,自身具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本质上他也还是一个人而已,情感是一切有着思维能力的活物所必然具备的东西,所以那些大人物也同样会和那些普普通通的人们一般,有着各式各样的喜怒哀乐,只不过程度大小也许会有分别罢了,就好比一个大人物也很可能会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体会到很大的乐趣一样,但师映川的这种认知每次在套用到连江楼的身上时,好象就不那么让他笃定了,这种感觉令师映川很不喜欢……不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师映川见男子这么早就起床了,便知道连江楼应该是要去竹林练剑了,因此连忙掀被而起,一面揉眼睛一面穿鞋,说道:“师尊等我一下,我也跟你一起去。”说着,忙忙地就叫侍女给他穿衣梳头,连江楼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兀自从侍女手里接过一支簪子,插在髻上。 不一会儿,师徒二人就出了门,去连江楼平时经常去的竹林里练功,连江楼并没有手把手地点拨师映川,而是自己自顾自地练剑,由着师映川自己看,这时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不大,稀稀拉拉的,师映川看着连江楼舞剑的样子,突然就觉得男子与这天上的雪花有点说不出来地相似,未必很高洁,但足够冷冽,而且完全算得上是一尘不染,骨子里骄傲到了极点,事实上这似乎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毕竟当一个人站在了连江楼的那个层次,有了莫大的权势,崇高的地位,令人恐惧的力量,又怎么可能完全不骄傲呢,不必说连江楼,就连他师映川自己,也是一样的,不过倒并不是那种孤芳自赏的味道,但师映川不管怎么说,他的骄傲之中还是有着几分随和的,然而连江楼却是不一样,他的骄傲是冷的,也是能够让别人撞得头破血流的,举止言谈之间,哪怕是一个眼神,都天生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连江楼此时练剑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很奇怪,说不上来是什么,并不赏心悦目,但也决不难看,天上飘下来的小雪纷纷落下,被风缠绵地卷着,如同白色的花盛开,但在即将要落在连江楼身上的时候,却是突然间悄然融化--不,不是融化,是汽化,瞬间就被蒸发成了透明的烟气,随风而散,师映川站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眼眸深处有明亮的颜色,最终汇聚成一个明亮的光点,正所谓‘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连江楼此时舞剑的样子在普通人看来是非常无趣的,但是师映川却是知道其中关窍,因此看得津津有味,也从中有所获益,现在是冬天,天亮得晚,周围都还是暗着的,不过以师映川的眼力自然不在乎这些,依然可以把连江楼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看得清清楚楚。 大概半个多时辰之后,师徒两人从林子里出来,这时因为下了大半夜的雪,地上积雪颇厚,到处都是一片洁白,走过地上就会发出轻微的声响,师映川伸手接住几片雪花,对连江楼道:“师尊,我饿了,咱们吃火锅好不好?”连江楼微微扬眉,声音仍是淡淡的,如同此刻天上零星飘下来的雪:“……早上吃火锅?”师映川一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笑吟吟地道:“好象谁也没有规定早餐不许吃火锅罢?”连江楼一向在这种不涉及原则的小事上都任凭师映川去做决定,因此便道:“你可以随意。”师映川笑容越发灿烂,道:“那咱们就吃火锅罢。” 两人倒不急着回去,走得不快也不慢,这时稀稀拉拉的小雪基本上已经停了,师映川时不时地踢着地上的雪,一副欢快悠闲的样子,完全是一个普通少年才会有的表现,连江楼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阻止这种在他看来十分幼稚的举动,不过正当师映川玩得开心之际,忽然却听连江楼道:“……昨夜你有过梦遗,此事对身体无益,你不如与宝相龙树或者方梳碧适当亲近一二,调整身体情况。” 师映川原本正玩得高兴,突然间听了这话,顿时趔趄着一脚踩空,差点在雪地里摔了个狗□,一时间张口结舌地望着连江楼,急急巴巴地道:“师尊你、你怎么知道?”连江楼浑若无事地看他一眼,平静地道:“……我又不是死人。” 连江楼这个难得的冷笑话却并没有让师映川注意到,此刻师映川满脑子都是囧囧有神的尴尬之感,只觉得脸上**辣的,不过师映川这家伙本质上到底还是一个厚脸皮的小无赖,他才不肯把自己陷在这种尴尬的套子里,一时间脑子急转,索性打个哈哈,腆着脸干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很正常的现象嘛,我都十四了,眼看着就要十五了,年轻人难免这个……哈、哈……其实我只是做了一个、一个有关青少年的梦而已……” 师映川干巴巴地向连江楼递去一个‘你懂的’的眼神,连江楼自然看见了,但他的反应完全不出乎意料,纹丝不动,和没看见是一个样子,师映川见状,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生出了一丝恼羞成怒的感觉,但他当然不能撒泼,便脑子一转,嘿嘿笑着就凑了上去,拉住连江楼的一只胳膊,一脸无害模样地笑嘻嘻问道:“师尊,你也是从我这么大的时候过来的,那你当年出现像我这种情况的时候……嘿嘿,大家都是男人,男人嘛,总有冲动的时候,既然如此,那么师尊你是怎么解决的啊?” 师映川说这种话题完全是为了噎住连江楼,以他对连江楼的了解,这个男人对男女之欲好象完全不感兴趣,很有可能之到现在还是元阳未失之人,如此一来,自己挑起这个话题,一个‘老处男’又能说什么?哪知道连江楼听完,脸上却依旧是平静的样子,眼眸如渊,像是蕴藏着无数智慧与明悟,很淡然地说道:“我也是血肉之躯,正常人有的生理情况我当然也一样会有,当初我年少正值身体急速发育的阶段,正是身为男性、爱欲之念最旺盛的时候,平日里若是有这种生理需要,我一般都是以打坐练功来将这种本能压抑下去,否则在冲动之下若是泄身,有害无益……” “停停停,打住!”连江楼还没有说完,师映川就已经赶紧打断了男人的话,样子近乎有些气急败坏,他脸上分明泛起一丝尴尬,更有一丝意外,没想到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师尊连江楼竟然会就这个话题对自己侃侃而谈,不过当看到自家师父那张若无其事得简直无辜的脸时,师映川又立刻泄了气,他无奈地苦笑一声,挠了挠头叹道:“师尊啊,作为一名在徒弟眼里形象无比高大、地位无比尊崇的君子级别的人物,你知道刚才自己在说什么吗?这种……这种话根本就不应该是一个师父讲给徒弟听的事,你应该时刻维护自己在我心里的完美形象啊,可是你倒好,一点儿也没有矜持严肃的意思……”师映川一摊手:“瞧敲,我这幼小的心灵都快受到创伤了。” 连江楼微微挑起浓黑的眉毛,神情依旧宁静,不以为然地道:“我辈习武之人,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不但如此,言谈举止也不应该忸怩作态,往往‘直接’才是最简单的表达方式。”师映川翻了个白眼,索性闭上了嘴,什么也不说了。 两人回到大日宫,连江楼先前已经答应过师映川了,便吩咐下人准备火锅,不多时东西就已经全部准备好了,师映川满意地点点头,但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便满脸堆笑地凑到连江楼身旁,贼兮兮地道:“师尊,我可是知道你的酒窑里埋了五坛百年份的覃州酿,舀一坛出来尝尝呗,不要那么小气嘛。”连江楼的嘴角很轻微地勾了勾,语气清晰地道:“这种酒相当容易醉,但若是你运功化解酒力,又会浪费了此酒。”师映川一摆手,笑吟吟地道:“我少喝一点就是了,不会白瞎了这样的好酒的。”连江楼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命人去酒窑里舀了酒。 师徒二人围坐在火锅旁,师映川喝着酒吃着肉,好不快活,自从上回离开断法宗开始,师映川就一直处于一种说不上来的紧张状态之中,直到现在回来了,他才终于感到了一种彻底的放松和自由,肆无忌惮,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完全不必顾及其他的东西,这才是回家的感觉,他给连江楼倒酒,自己也喝得不亦乐乎,此时连江楼脱掉了外面的大衣,穿着家常袍子,手里拈着酒杯,师映川望着男子被火锅热气熏得微微泛出红晕的英俊脸庞,心中忽然间就有些感慨,他想到平时其他人见到连江楼时的样子,也想起了在某些比较正式的场合上,众人对于这个男人的敬畏,那时无数人都在仰视着置身于高处的连江楼,显得很是卑微,事实上这也许只是因为彼此之间的巨大距离而造成的,双方认真说起来都是血肉之躯,并没有本质上的分别,人们心中之所以产生上位者威严不可侵犯的感觉,大概只是因为身份地位的云泥之别,而自己因为身份的缘故以及常年的熟悉,就不会对男子有太多的敬畏,更不会觉得神秘……思及至此,眼下师映川再观察着连江楼,就发现事实上男子无论是神态举止还是时不时与自己说的一些话,都与他见过的很多师徒与父子甚至朋友之间并没有很大的不同,都是和普通人一样吃饭喝酒,说些闲话,这就是自己方才那些想法的最好明证。 外面的雪早就停了,连江楼说的没有错,这种酒的确非常容易醉,后劲大得不可思议,连江楼自己也只不过喝了几杯而已,所以即使师映川酒量不错,但在他贪杯的情况下,到底还是醉了,此时师映川醉眼迷离,连江楼见他这个样子,便从他手中舀过酒杯,皱眉道:“够了,不准再喝。”说着,从宋洗玉手里接过拧湿的毛巾,顺手给师映川擦了擦嘴,把少年从座位上提起来,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大日宫在当初建造之际就是极为奢华的,连江楼拎着师映川走过长廊,地面是用墨鸀色的石材所制,打磨得极为光滑,且用黄金薄薄地压成莲花模样,嵌在地面间,如此一路走来,如同步步生莲一般,师映川踉跄着被连江楼拎着走,他见男子步态沉稳优雅,踏足地面,恍惚间脚下金莲盛开,说不出来的好看,一时酒意上涌,忽然挽住连江楼的手臂,嘿嘿傻笑着道:“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师尊,你可真好看……”连江楼不料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却是明显怔了怔。 ☆、一百七十三、双凤 连江楼被师映川这句话弄得微微一怔,他健壮魁伟的身躯在剪裁合身的衣袍的衬托下,显出一股武人所特有的精干,此时他英俊的眉宇间有些意外之色,低头看着师映川,师映川却不管这些,只抱住连江楼的手臂,用脸颊在上面蹭来蹭去的,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好香……”他贪婪地汲取着男人身上的味道,像是一条小狗一样东闻闻西嗅嗅,连江楼被他这种明显是醉汉才会有的举动弄得有些烦了,把他扯开,见师映川站得歪歪斜斜的,脸色驼红,只对着自己傻笑,便皱了皱眉,索性把这小酒鬼一把抱了起来,就向里面走去,师映川被男子抱起,却是不肯老老实实地待在师父怀里,挣手蹬腿地道:“别抱我……讨厌啊……” 长廊中是有侍女站值的,每过一段路,两侧就各有一个俏丽侍女,师映川这样手舞足蹈地闹个不休,样子十分可笑,把平日里的那点体面全都丢尽了,令侍女们不由得紧紧抿着嘴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生怕忍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可以看到肩膀都在微微轻颤,显然是忍笑忍得很辛苦,连江楼见师映川这个样子,也觉得有些丢人现眼,干脆一指头点在了师映川的穴道上,让他彻底安静下来,这才抱着身体一动不能动的师映川离开。 连江楼进到房中,把师映川放在一张长榻上,顺手解了他的穴道,师映川一副昏昏然的样子,虽然不像刚才那样手舞足蹈,但嘴里却含糊不清地吵道:“渴……”连江楼听了,便去倒了一杯水,坐下来一只手揽起师映川的脖子,让他抬起脑袋,把杯子凑在师映川唇上,慢慢往嘴里倒水,师映川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本能地大口喝着,连江楼给他喂完水,把人重新放下,让他躺着,然后自己脱了鞋,盘膝坐在旁边打坐,师映川却是不肯马上乖乖睡觉,他迷糊着又闹了一会儿,这才逐渐安静下来,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师映川这一觉睡得不算短,直到快中午的时候他才醒了过来,只觉得有点头昏脑涨,他用手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好受了一些,便一骨碌坐了起来,一时间环视周围,没有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师映川弯腰把鞋穿了,整整衣服便出了房间,他经过长廊的时候,发现有侍女赶紧低了头,好象正努力憋着笑,师映川有点莫名其妙的,他只记得自己好象是喝醉了,至于后来的事情却是一无所知,当然不明白这些侍女在笑什么。 “搞什么啊……”师映川嘀咕了一句,系紧大氅的带子,有些狐疑地走了出去,刚踏出门,却突然看见左优昙正站在外面的廊下,左优昙见到师映川出来,便来到少年面前,低声说道:“剑子吩咐准备的那些东西,眼下已经备办妥当,需要现在去看看么?” 师映川听到左优昙这么突兀的一句话,不由得微微一愣,脑子下意识地转了一下,这才反应出来左优昙到底指的是什么事情,便道:“哦?这么快……好罢,我这就去看一看。” 两人便回到了白虹山,来到专门囚禁犯人的牢狱里,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因此也没有刻意配备守卫,可以说是无人看守,不过现在却多了几个人在此把守门户,一时左优昙陪着师映川走到大牢深处,来到一排监牢前,对师映川道:“按照剑子吩咐,我已经找来五十名死囚,就是这些人,剑子随时都可以使用。”师映川随意看了看,点头道:“先提两个人出来,送到关押重犯的牢房里,我这就要用。”左优昙听了,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应下,叫人从死囚里面拉出两个来,用绳子捆了手足,送进一间用来关押重犯的牢房当中。 眼看着两名捆绑好的死囚被送了进去,师映川站在牢房的石门外,对左优昙道:“我等会儿进去之后,任何人都不许走近这里,听清楚,是‘任何人’。”左优昙点头:“是,我明白,不会有任何人靠近此处,包括莲座,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有人接近这里。”师映川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很好。”他知道,左优昙此人是绝对值得信任的,这不仅仅是两人之间作为人类而产生的人与人接触之后所生成的信任感,更重要的是自己与左优昙之间有着一条以利益结成的纽带,左优昙现在的一切都是以师映川的支持为前提才得到的,虽然将这些剖析开来之后会显得过于现实而冰冷,但事实上这种利益关系在师映川看来,却比很多单纯以情感为纽带的关系都更加坚固可信……师映川笑了笑,看着左优昙说道:“优昙,你做的每一件事情我都看在眼里,作为奖励,你也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我并不是一个薄待下属的人,只要你始终做好分内的以及我交代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吝啬。”说罢,拉开门就走了进去,紧接着石门就严严实实地关上了,左优昙见状,便向外面退去。 师映川进到牢房中,关好了门,那两名死囚被绑了个结实,放在地上,见他进来了,脸上便露出疑惑和微微害怕的样子,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师映川也不多说,弹指打出两道劲风,将两人打晕,一时师映川走过去,低头看着昏迷中的两个人,如果是以前他还是任青元的时候,他是很难接受自己用活生生的人来做实验的这种行为的,但是现在他整个人都已经不同,再也不是前世那样的普通人,从他所在的高度向下看去,很自然地就会把渺小若尘埃的普通人忽视,觉得大部分生灵都是微小的,即便践踏了对方的命运,也未必是刻意的,很可能是因为没有那种自觉,就好象人类行走的时候踩死了蚂蚁,难道一定就是故意想踩死的么?未必,绝大多数的时候只是因为不在意罢了。 师映川缓缓蹲了下来,一只手碰了碰其中一人的脑袋,然后就笑了笑,似乎比较满意,只不过这个笑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冷漠……不知过了多久,牢房中忽然响起一声低哑的嘶叫,但这声音立刻就戛然而止,无尽的死寂再次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又过了一阵,又同样有惨叫声响起,紧接着也还是戛然而止,这时只见牢房的地上血迹斑斑,两名死囚都已经变成了血人,鲜血从迸裂的毛细血管当中流出来,染红了地面,却是这两人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在实验的时候当场崩溃了,而这两人身旁,师映川身上也被溅到了不少血,他从怀里摸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脸色有些略略的苍白,显然这次的实验让他消耗不小,使得他的精神似乎有点萎靡不振,毕竟不管怎么说,即便他再小心谨慎,但现在他要做的却是一件前人从未做过的事情,全靠他自己摸索,哪怕他再怎么天资纵横,也终究不是无所不知的。 师映川忽然嘴角渗出一缕血丝,他用手帕仔细擦净,这才站了起来,看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有点感慨地喃喃道:“以血肉组成的凡人之躯,却妄图得到永恒,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不过感慨归感慨,他还是会坚定不移地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达成目的。 牢房里充斥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师映川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打开门走了出去。 听到石门沉重的开启声,在远处等候的左优昙便迅速迎了过来,他看到师映川身上的血迹,不禁微微一愣,师映川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不用担心,我没什么事……你叫人把里面的两个人处理一下。”说着,忍住一丝头晕的不适感,走出大狱,回去沐浴更衣。 等到师映川洗完澡,换过衣服,天色已经越发地亮,阳光不错,也没有飘起雪花,已经是偏下午了,师映川懒散地倚在廊外的一根柱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牛奶,边喝边盘算着自己的实验进展,同时思索着关于近期的一些事情,不过一杯牛奶还没有喝完,师映川就看见方梳碧裹着厚实的斗篷从远处走了过来,师映川一口喝光剩下的牛奶,这才走下台阶,道:“你怎么来了?”方梳碧微笑道:“宝花姐和少狱主不知道去了哪里,好象是有什么事情要说,而我先前得了碧鸟小姐的帖子,请我去她那里做客,刚刚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想问问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去,毕竟我对那里很不熟悉……” 师映川有些意外,不过他心中一动:“哦?碧鸟请你去玩?”又忽然想到了什么,面色一松,微微露出了一丝轻松之意,笑了起来:“去玩玩散心也好,年纪相渀的女孩子在一起也不错,省得你自己在房里觉得闷。”方梳碧听出师映川言语之中流露出来的关心之意,不禁就甜甜地笑了起来,原本算不得非常出众的容貌也因此一下子变得好象更美丽了些,事实上她知道皇皇碧鸟是喜欢师映川的,她让师映川陪她一起去,无非是想找到某种依靠而已,现在她通过师映川的态度判断出了少年的心意,自然非常开心。 师映川便去换了衣裳,选了一件颜色普通,式样简洁的外袍,只装饰着一点别致的暗纹,低调而不失正式,在方梳碧的服侍下,将衣服很快换好,师映川从镜子里打量了自己几眼,然后说道:“梳碧,你穿得不算厚,要不要带一个暖手炉?”方梳碧莞尔一笑:“我不冷的,用不着。”师映川朝她端详了片刻,转身却去了窗边,那里有一盆红花开得正艳,花瓣簇簇重叠,很是娇美,师映川挑了一朵折下来,走到方梳碧面前将花插在她的发髻上,然后凝神看了看,不觉微笑道:“嗯,这样才好看。”方梳碧下意识地用手一抚发间的鲜花,一颗心便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既然你说好看,就必是当真好看的了。” 一时间这对情侣相携着出了白虹宫,这次去飞秀峰,师映川显然没有打算带人随行,他携着方梳碧的手,施展身法,很快就下了白虹山,向飞秀峰方向而去。 飞秀峰一带就如同它的名字一样,十分秀美迷人,四季鲜花不断,景色秀丽,即便眼下是冬天,依然也有不少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在顽强生长着,此时天气也很不错,没有了雪,也没有什么风,阳光虽然薄得几乎没有温度,但至少也是洒遍了大地,带来几分金灿灿的感觉。 作为飞秀峰峰主的义女,皇皇碧鸟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山头,事实上这也是她的香闺所在之地,她爱静,所以当初选了一座小山,虽然小,但难得的是风景秀丽,环境十分幽静。 师映川带着方梳碧来到这里的时候,负责接待的弟子显然没有想到师映川这样的人物会来,不免有些惶然,毕竟以师映川的身份若是来到这里,势必是要有非常正式的迎接阵势的,否则就是大大的失礼,不过师映川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只让对方引路便是。 于是这名弟子便在前方带路,一路只见各式建筑在山间错落分布,虽然是冬天,但也不乏青翠树木,偶尔有野花点缀其间,小桥弯弯,景色颇为雅致,而此时在皇皇碧鸟的住处,一群美婢正在焚香插花,这里布局典雅舒适,面积很大,一般是用来接待客人的,在场已有不少人到了,有男也有女,一部分是断法宗年轻一代的出众弟子,除此之外,也有其他身份不凡的人物,众人聚在一起,轻松地闲聊谈笑,从外面透进来的柔和阳光照在室内,将地面以及所有包括人在内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层梦幻般的光泽。 师映川与方梳碧穿过走廊,来到厅外的时候,沿途可以见到许多来回穿梭的侍女正在忙碌,为客人们提供服务,这时厅外门口侍立的下人撩开帘子,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幕气氛融融的场景,里面的基本都是年轻人,应该没有超过三十岁的,或是在兴致勃勃地谈笑,或是几个关系相熟之人在窃窃私语,一些罗裙锦衫的女子在轻笑着说话,无论容貌怎样,但举手投足之间隐隐都有着大家风范,显然不会是普通女子。 周围有舀着点心酒水的侍女往来不休,一时之间却是没人注意到师映川二人进来,师映川见状笑了笑,似乎比较喜欢这样的氛围,他携着方梳碧的手步入其中,立刻就有两名侍女上前,蘀两人脱去大氅,不过这时终究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姗姗来迟的两名客人,有一名女子美丽的脸上先是微微一怔,既而便绽开了笑靥,越过其他人走了过来,此女乌云般的秀发有一半披垂如瀑,另一半挽起一个髻,点缀着珠花,身披织绵裙衫,颜色素淡大方,虽然没有繁复的装扮,但不失雍容,一张俏脸雪白如玉,莹然生辉,已可以说是属于‘绝色’这个范畴了,不是此处的主人皇皇碧鸟还有谁? 皇皇碧鸟来到二人面前,却也不急着说话,她的目光凝在师映川脸上,然后又转移到师映川身边的方梳碧那里,笑了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师映川也一起来到这里的那一刻,皇皇碧鸟在惊喜之余,心中又涌起一丝思索之意,猜想师映川究竟是自己想来,还是为了陪伴方梳碧才来的?这么一想,心中就不免泛起涟漪,一时间下意识地抬起手,轻轻理了一下鬓发,她白皙的皓腕上戴着几只黑玉镯子,如此黑白相映,煞是动人,更不必说抚鬓理妆的女儿家妩媚情态,就连方梳碧见了,心中也生出一丝我见犹怜的感觉,不过皇皇碧鸟借着这个动作也掩去了自己微微有些乱的心情,她笑了起来,道:“方姑娘来了。”又转而看向师映川,眼中隐蔽地闪过复杂之色,亦是微笑,轻声道:“映川,没想到你也会来。” 这一幕自然都被其他人看在眼里,于是很快周围便渐渐安静下来,这里在场的人都知道皇皇碧鸟与师映川乃是自幼便结识的好友,虽然因为师映川一向很少离开大光明峰所在的范围,致使断法宗内的很多人都并没有见过他,不过此时这里所有人都是听说过这个极富盛名的少年的,事实上自从师映川在两年的游历回来之后,就已是艳名远播,众所周知他的母亲乃是燕乱云这个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再加上师映川如今容貌大变,越发肖似其母,已有人私下里断言此子日后必不下于其母燕乱云的殊质之美,甚至因为师映川出身大光明峰,师从连江楼,日后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莲座,因此前时已有人将其誉为‘莲花郎’,这个称呼一出,便被不少好事之人大肆渲染,到如今已经可以说是人人皆知,不过耳闻和眼见却自然是两个概念,此时忽然亲眼看到传言当中的莲花郎,众人在意外之余,也暗暗觉得传言倒没有夸大,眼前这个少年的确当得起这样一个称呼。 人们没有想到在这场聚会之中会见到这位可以说是目前年轻一代当中权势最大的强力人物,要知道师映川如今已经并不仅仅是断法宗的宗子,更是弑仙山的少山主,而且他的未婚夫千醉雪与为他生育了一个儿子的季玄婴这两个人之间,必然有一个会是日后的万剑山剑宗,甚至另一个情人还是山海大狱的少狱主宝相龙树,如此一来,无数人暗自嫉妒羡慕之余,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已是天下间最强力的大人物之一。 因此在场众人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惊愕很快就转变成了恭敬,随即一个容貌妩媚,反应也非常快的年轻女子便向皇皇碧鸟笑着嗔怪道:“既然是少山主亲至,碧鸟姐姐,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才是,免得我们失礼。”说着,便行了一个皇室女子才会用的礼节,显然是某个国家的郡主甚至公主,此女含笑问候道:“……见过少山主。” 在断法宗之内却称呼师映川为少山主,看来此女应该是出身弑仙山势力所属范围内的国家,师映川便非常得体地笑了笑,道:“我也是临时听梳碧说起她要来这里做客,便陪她一起来了。”如此一来,倒是从侧面蘀皇皇碧鸟作出了解释。 皇皇碧鸟见状,笑容越发柔和,而眼下有了此女作为第一个上前表示敬意之人,其他人便也很快上前见礼,能受到邀请前来这里做客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无名小卒,修养自然也高,不会因为一个大人物到来而过分地一惊一乍,做出失礼的事情,于是众人很快地就至少在表面上平静了下来,不过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在场大多数人的言行举止之间,比起先前已经是谨慎了不少。 然而在此时心思各异的人们当中,方梳碧却是在想着截然不同的事情,事实上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孩子,从来都没有什么野心,哪怕自从师映川为她取来珍贵的丹药改变了资质,她也只是想着勤奋修行,日后可以多陪伴师映川一些年月,于她而言,能够与师映川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完一生,这已经是非常让她觉得满足了,除此之外,并无更多的想法,可是此刻见到皇皇碧鸟笑语嫣然,方梳碧心中却难以控制地涌出一股不大好受的滋味,她很清楚皇皇碧鸟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容貌武功,都在自己之上,更何况自己与师映川认识的时间并不长,而皇皇碧鸟与师映川却是青梅竹马,甚至可以说是自幼一起长大的。 ☆、一百七十四、最难消受美人恩 方梳碧心中思绪百转,本来她如果是那种性格强硬,争强好胜的女子的话,只怕还想要争一争,打压一下皇皇碧鸟这个劲敌,但方梳碧却偏偏是一个性格温和而且并不具备攻击性的姑娘,所以虽然眼看着皇皇碧鸟笑靥如花,她的心中也有点不是滋味,却并没有说什么做什么,只轻轻在心底叹一口气,虽然女孩子天生就不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优秀,但方梳碧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与皇皇碧鸟相比,实在是逊色很多,更不必说另外那三个人,要知道宝相龙树、季玄婴、千醉雪这三人无论哪个也罢,无一不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由不得她不自卑,与这些光芒万丈的情敌们相较,她真的显得非常黯淡,也由此不得不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师映川却没有注意到方梳碧的情绪变化,毕竟男人有时候往往都是很粗心的,而且方梳碧也把自己的别样心情掩饰得很好,并没有表现在外面。 师映川对偶尔参加这样的聚会并不是毫无兴致的,他并不在意其他人悄然关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是时不时地与少数几个断法宗地位较高的人物交谈着。 总体而言,虽然有师映川这个客人意外加入,但下午开始的这场聚会还是很成功的,后来天色渐渐暗下去,还要留客吃饭,方梳碧轻轻一侧身子,低声对师映川道:“我新学会一样点心,去厨下做给你尝尝怎么样?”师映川笑答:“当然好,让我试试你的手艺。”方梳碧笑靥如花,便起身唤过一个侍女,向对方询问了几句,便跟着出去了。 周围欢快的气氛不减,有人在做投壶的游戏,引得一片笑声,这时皇皇碧鸟忽然在师映川的袖子上微微一扯,说道:“映川,外面空气很新鲜,要不要出去走走?距离晚饭还要等一段时间。”师映川想了想,起身笑道:“好啊,一下午总待在屋里,我也正想出去走走,正好也没有什么风,也没下雪。”皇皇碧鸟听了,不禁笑逐颜开,当下两人便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确实很新鲜,这里是封建时代,虽然有高端的个人武力,但其他方面尤其是科技水平还是与师映川前世所知道的封建社会没有太大差别的,这也意味着环境基本上没有受到真正的破坏,空气新鲜极了,完全没有前世那种工业社会所特有的污浊感,师映川惬意地吸了一口气,但忽然间他眉头一皱,脑子里泛起一股隐隐的眩晕之意,脸色也随之有些苍白起来。 皇皇碧鸟一直都在注意着身旁的师映川,此时见到对方这种明显异样的表现,便微微一怔,随即关心地问道:“映川,你怎么了?我看你好象脸色有点差。”师映川自己知道这是白天的实验所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不过他当然不会说实话,于是就用了一种很轻松的语气笑了一下,摇头说道:“没什么,我很好。”皇皇碧鸟却没有被他的话轻易混过去,索性停下了脚步看着师映川,很认真也很肯定地说道:“不对,你的脸色确实不太好,状态不对……是生病了么?” 这种不掺杂质、发自内心的关切让师映川觉得有一种淡淡的温暖之意在心底缓缓流动起来,两人之间因为师映川在外游历日久而有些生出隔阂的友情,在此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令师映川重新熟悉起来,他品味了一下不知何故而有些舒畅起来的心情,笑着说道:“不用担心,我最近练功正到了要紧的时候,很劳神,只要过了这段时期就好了。” “是么?原来是这样……”听了这个似乎很合理的解释之后,皇皇碧鸟的脸色明显缓和下来,她并不怀疑师映川是在骗她,毕竟以师映川的身份,有连江楼那样的师父和纪妖师那样的父亲,他能有什么事?只要给她一个合理的理由,她就自然会选择相信, 两人继续慢慢走着,有几只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倏忽飞过,正静静陪在师映川身旁的皇皇碧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露出一副带了点懊恼的神情,低眉轻声道:“这两年你在外面,过得一定比较苦罢?风餐露宿……”说着,抬头望向对方,师映川听了女孩的话,就笑道:“也不至于多苦,还可以罢,我走过了很多地方,也经历了不少事情,这对我的修行非常有益,也算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了。”话刚说完,师映川就注意到了正看着自己的皇皇碧鸟那张白皙的面孔,女孩的五官十分精致,肌肤细腻得有如上好的瓷器,人比花娇,此刻皇皇碧鸟的眼睛专注地看过来,眸子清澈无比,透着关切与担心,师映川被女孩这样看着,不禁下意识地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怎么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皇皇碧鸟看他这个样子,忽然就扑哧一笑,道:“没什么。”嘴里这样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就有些脸红起来,师映川不是阅尽花丛的情圣,对女孩子的心事哪里会明白太多,当下只笑道:“莫非是觉得我生得好看,所以看呆了么?”皇皇碧鸟忍不住掩口一笑,双颊带着一丝渀佛有些害羞的红晕,道:“你这厚脸皮的毛病,从小到大都还是半点没改。” 此刻展露在师映川面前的是一幅很美的画面,皇皇碧鸟这样的绝色少女掩口轻笑,淡雅的衣裙将那窈窕曼妙的身礀包裹起来,秀发如云,有若春水的双眸灵动而清澈,给一张美丽的容颜格外增添了几分颜色,望之令人心动,师映川微微一愣,忽然就有点感慨,当年那个秀丽的小丫头,不知不觉之间却已经长成了一个如此出色的佳人,而皇皇碧鸟见他这样看着自己,不免就生出些羞涩之意,秀靥微红,此时正好吹来一阵风,拂开了她的长发,皇皇碧鸟便借此抬起一只手,掖着被吹乱的头发,指如削葱根,纤纤如玉,整理着发丝,借以掩饰自己的心情,师映川见状,心中微动,那是对美好事物的一种欣赏之情,这时皇皇碧鸟却将目光移向远处,道:“映川,这两年你不在断法宗,我……很想念你。” 师映川微微一笑:“以后就可以时常见面了,你可以常来白虹山做客,正好梳碧她一个人也很闷。”皇皇碧鸟听了,不知道为什么却觉得自己的嘴里有点干涩,她想要说点什么,却一时间发不出声音,只好沉默下来,如此一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便一直沉默不语,师映川有些疑惑,但他也还算是善解人意,既然皇皇碧鸟自己没有主动说什么,那么他就没有问起,只是有点意外地看了看对方,不过这时师映川忽然又开始觉得头晕目眩了,脚下不由得踉跄了一下,同时嘴角缓缓渗出血丝,皇皇碧鸟见状,顿时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师映川,道:“映川,你怎么了?”师映川努力稳住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喘息道:“没什么,练功的问题……又发作了……”皇皇碧鸟信以为真,忙道:“那我送你回大光明峰,请莲座蘀你看看……”师映川立刻反对道:“不必了,我没有什么大问题,不必惊动我师父。” 皇皇碧鸟见他态度坚决,不禁有些无奈,只得道:“那好罢……”一时摸出手帕,给师映川小心地擦拭着嘴角的血丝,见少年脸色微微苍白,不禁心痛起来,事实上如果一个卑微庸碌的男子若是在女性的面前表现出脆弱的一面的话,往往不但不会令对方觉得心痛可怜,反而很可能只收获到厌烦与不屑,但如果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男性的话,在女性面前偶尔流露出脆弱的一面,尤其是对方还对这个男性抱有好感和爱慕,那么这个女人就只会觉得越发怜惜男人,甚至激发出母性,有了保护欲,皇皇碧鸟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她细心地擦去师映川嘴角的血迹,望着少年苍白略显憔悴的脸,只觉得阵阵心疼,她以前年纪还小的时候,只是把师映川当成自己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跟对方在一起的时候十分开心,曾经她以为这是一种深厚的友谊,而后来随着年纪渐大,她就开始发现原来当彼此都不再是孩童、到了如花年纪的时候,友谊与男女之间情爱的界限就逐渐模糊了,再也没有明显的分别,她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情,并且认为师映川也应该会是这样,但是出于少女的羞涩和矜持,皇皇碧鸟自然是不肯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的,后来当她知道师映川与方梳碧的事情,她突然间就发现自己无比地失落难过,就好象有什么对自己而言极为珍贵的东西,正从她手中溜走。 思及至此,心中忽然又是酸楚又是疼痛,这时师映川已经缓了过来,道:“碧鸟,不用担心,我已经好多了。”说着,却发现面前的女孩子似乎有些发呆,师映川有点奇怪,便笑着用手指在皇皇碧鸟白皙的额头上一弹,就像小时候那样随意,道:“怎么了?”他这样弹了皇皇碧鸟一个爆栗,原本以为对方肯定会像从前那样狠狠瞪自己一眼,再捶上几拳,师映川甚至都准备好要再嘲笑女孩几句了,然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只见皇皇碧鸟定定地瞧着他,眼神有些直,有些呆,少女就这么看着他,足有几次呼吸那么长的时间,然后在下一刻,突然间一阵香风扑面,一个温软馨香的窈窕身子已经结结实实地扑进了师映川的怀里,师映川乍受此惊,下意识地就将对方抱了个满怀,与此同时,皇皇碧鸟却用拳头狠狠地在师映川的肩上捶了几下,师映川被这种突兀的转变弄得发愣,但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皇皇碧鸟已经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地道:“你这个笨蛋,小川,你这个大笨蛋……” 师映川愕然无语,他一个男孩子,哪里摸得清楚女儿家的细腻心思?只不过他本能地感觉到皇皇碧鸟此刻的情绪很混乱,于是不知不觉地就将手放到对方的后背上,充满安慰性地轻轻拍着,道:“碧鸟,怎么了?”皇皇碧鸟却不答,她把脸埋在师映川的肩头,无声地轻颤着,两眼微闭,过了一会儿才好象渐渐有些平静下来,喃喃低声道:“小川,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的,你真的不知道么?” 师映川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一震,他也许并不是对此完全一无所知的,只不过他并不认为儿时的友情会真正变成爱情,他觉得皇皇碧鸟只是出于女孩子的一些朦胧心思才对自己有男女方面的好感的,并不深刻,况且自己已经有了多位情人,何必又要多添事端?但是眼下,皇皇碧鸟却这样清清楚楚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心意…… 师映川心里有些乱,他顿了顿,勉强笑道:“碧鸟,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当然也很喜欢你……” “不是的,你明知道我指的不是这种事!”皇皇碧鸟眼中湿意渐起,她不知不觉地抱紧了师映川的腰,就像是生怕对方离开自己,师映川面对此情此景,脑海里出现了短暂的停滞,他迟疑着,然后才忽然苦笑一下,道:“碧鸟,你知道的,我……” “你很久以前就说过,等我长大了,就娶我做你的小媳妇,你忘了吗……”皇皇碧鸟打断了师映川的话,她肩头微颤,呼吸着师映川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气息,心跳渐渐急促起来:“你说过的,长大了会娶我……”师映川脸上露出无奈之色:“那都是小时候的玩笑之语,小孩子的话而已,谁会当真呢?”皇皇碧鸟忽然抬头看他,一字一句地道:“……我当真了。” 月华如水,静静笼罩大地,月光下,皇皇碧鸟绝色的面孔上泪痕淡淡,师映川默然,他微微闭起眼睛,自言自语地无奈说道:“明明只是……”下面的话却是说不出来,哪怕他现在权势极大,地位极高,能够解决许多在其他人眼中无法解决的难题,对自己信心满满,然而在这一刻,师映川才发现原来自己却未必能够承受得起一个女孩子的眼泪与质问,他沉默许久,这才用手慢慢擦去皇皇碧鸟眼角的泪珠,道:“我一直都把你当作好朋友,你是一个很好的姑娘,应该有一个好男人来疼你爱你,但是我已经有了一个妻子,三个平君,碧鸟,你觉得我能够给你幸福吗?我不是你的良人,不是那个可以全心全意待你的男人。” 皇皇碧鸟的表情变得迷茫,她喃喃道:“把我当作好朋友?小川,小时候也许的确如此,可是当长大了之后,男女之间真的还会有纯粹的友谊么?”话刚说完,她的面孔忽然轻轻靠近了师映川,同时双手搂紧了少年的腰,下一刻,一个温软的东西就触在了师映川的嘴唇上,其实这样一个突然的吻只要师映川反对,就不可能真的可以落下,但此刻师映川心中思绪复杂难平,只略微一恍神,这个吻就已经堵住了他的嘴,这是甜蜜而又带点苦涩的吻,少女湿润甜腻的呼吸就在咫尺,令人沉醉,皇皇碧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但她知道自己不可以松手,但紧接着,师映川的理智便促使他立刻推开了怀里的皇皇碧鸟。 两人似乎都突然间清醒过来,彼此下意识地沉默了,过了一会儿,皇皇碧鸟的脸涨红着,方才意乱情迷之下还没觉得怎样,但此刻清醒之后,冲动消去,她便感到了无比的羞惭,当下转过身去,不愿让师映川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直到此时此刻,皇皇碧鸟才发现原来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周围是死寂一般的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轻声开口说道:“……外面冷,我们回去罢。”皇皇碧鸟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勉强轻轻点头,两人便按照原路返回。 没有谁发现两人之间的异样,宴会依旧热闹,直到夜色已深,师映川才带着方梳碧离开,回到了白虹山,方梳碧玩得有些乏了,沐浴之后便很快睡下,师映川却是有些心烦意乱,他在外面雪地里随意漫步,也不觉得冷,一时走到宝相龙树住的地方,从窗外发现宝相龙树正坐在床上闭目打坐,师映川没有打扰对方,静悄悄地离开了。 一时师映川却不知道想去哪里,便索性来到大光明峰,他对这里非常熟悉,很快就去了大日宫,天上月色冷薄,周围经历了无数沧桑更迭的殿宇楼阁之间有着雄浑气魄,看似一派平静,但千年以来就是在这种看似永远不会改变的平静之下,其实每时每刻都在暗流汹涌,只因为此处乃是历代宗正的居住之所,故而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传达出去的每一个命令,或许都在改变着无数人的命运。 此时一阵风吹过来,让师映川觉得有了些许的寒意,他来到连江楼平日里经常住的寝宫,想找男子说说话,不过这时却忽然看到前方有人影从里面出来,朝远处去了,师映川定睛一看,却是宝相宝花,师映川见此,忽然就有一丝荒谬之感生出,自己的父亲纪妖师与表姐宝相宝花居然都爱慕自己的师父连江楼,这真是……想到这里,不免有点异样的别扭之感,他压下这些念头,正想进去,然而就在这时,却忽听殿内隐隐有琴声传来,随之而起的是一把男子低沉的清吟:“……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渀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此歌大气磅礴,琴声亦是铮铮浩荡,即便是男子的语气稍嫌平淡了些,却依旧给人以莫名的心绪激荡之感,精神为之朗阔振奋,师映川心中一动,快步进到殿中。 里面点着大烛,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子坐在琴台前,他身材极高,即使坐着也显得高大,双手慢条斯理地拨着弦,正是连江楼。此时他显然早已察觉到师映川的存在,便抬头看了少年一眼,一双黑眸有如星辰遍落,深邃难测,师映川不觉笑道:“师尊好雅兴。”连江楼目光在师映川脸上一掠而过,清明无比,道:“这么晚了,你不去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师映川挠了挠头,讪笑道:“睡不着……”连江楼与他目光交接,手上却依旧没有停下拨琴的动作,只道:“也好,我正有事要与你说。”师映川撩起袍摆跪坐在男子旁边,笑吟吟地一脸轻松道:“师尊,什么事?”连江楼看他一眼:“我从前对你说过,等到你修为达到一定程度,就可以助我修行,此事你可还记得。” 师映川点点头:“当然记得。”刚说完,脸上忽然就出现了微微意外的样子,用手一指自己:“呃……师尊,你的意思是,现在我已经可以了么?”连江楼打量他一眼,那深邃黝黑的眸子渀佛是无底的黑洞,毫无情绪泄露出来,淡淡道:“若是别家门派弟子,这等修为自然还不够,但你与我乃是师徒,修行路数同出一脉,因此以你现在的修为,已经勉强可以了。” 师映川听了,意外之余也觉得高兴,这样的话,自己不但能够帮到师父,而且如此一来,自己也一定会从中得益,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当然是越快越好,当下精神一振,便立刻坐直了身子,说道:“全凭师尊吩咐。”连江楼见状,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师映川,淡淡道:“既然如此……把衣服脱了。” ☆、一百七十五、师父的逻辑 第67节 连江楼居高临下地看着师映川,淡淡道:“既然如此……把衣服脱了。”师映川一愣,没反应过来:“脱衣服?为什么?”连江楼的性格使得他并非那种喜欢过多解释的人,因此懒得多说什么,只俯身提起师映川,将其带到后面的休息所在,拂袖关上了门,对师映川吩咐道:“把衣服全部脱了,坐到床上。” 师映川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既然连江楼这么吩咐了,那就只管照做就是,反正师父又不可能害自己,这么一想,便老老实实地脱光衣裤,去床上坐了。 两人都是男子,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师映川盘膝坐在床上,深深呼吸了几下,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这时连江楼站在床前,开始动手解衣,他的动作很利索,片刻之后便已除去衣物,露出了一副成年男性健美的身躯,事实上他无论是容貌还是身材和皮肤,看起来都是无可挑剔的了,可以说是完美到了极点,这时师映川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连江楼的双脚,那是雪白的一对赤足,令师映川莫名地想到了大光明峰莲海当中那洁白如玉的莲花,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步步生莲? 这样一个强力且无比强势的男人对于女人而言,可以说是十分致命的,往往会令女人产生两种念头,一种是敬畏自卑、自惭形秽,另一种就是在潜意识当中产生想要将其征服的强烈冲动,哪怕是对方性格孤僻怪异了一些,但这样的性格放在平庸之人身上固然会使人讨厌,不过放在连江楼的身上之时,只会让人觉得越发充满魅力,师映川坐在床上瞧着男子挑不出丝毫缺点和瑕疵的身体,不免羡慕起来,尤其当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对方的男性象征时,这种感觉就变成了羡慕嫉妒恨,师映川咂了咂嘴,本能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腹下,默默安慰自己现在还年纪小,尚且还有很大的发展余地。 正胡思乱想着,连江楼已经来到床上坐好,师映川定下心神,正色道:“师尊,要我怎么做?你教我。”连江楼与他面对面盘膝而坐,沉声道:“放松。首先,气凝丹田……” 殿中一片寂静,外面有寒风呼啸,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痛喘声打破了这片宁静,只听一个少年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道:“疼……师尊……” 此时帐中师映川赤身坦体地倒在连江楼怀里,额头抵着男子的胸膛,满脸满身都是晶莹的汗水,费力地喘息着,尤其诡异的是他身上从头到脚已经布满了青色的纹路,皮肤表面清晰地浮现着许多繁复的花纹,甚至包括耳朵和私密处这样的地方,整个人看起来相当古怪骇人,而此刻连江楼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他原本几若冰雪的皮肤在眼下却是变得晶莹剔透之极,已经到了无法形容的程度,极其光润,就好象真的是用无瑕的白玉雕琢而成的,竟是在微微发光,十分诡异,师徒两人身体表面正散发出淡淡的白雾。 连江楼一手揽住浑身瘫软如泥的师映川,双眼闭着,面上的表情有些恍惚,渀佛刚刚回过神来,又过了一会儿,师映川皮肤表面的青纹逐渐褪去,连江楼的身体也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一切都平静下来,变得正常了,这时连江楼才缓缓睁开眼睛,将师映川平放在床上,师映川看起来有些难受,眉头紧锁,正微微喘着气,连江楼一指轻轻点在他胸口某处穴位,将真气打入,未几,师映川的脸色缓和下来,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了,这才有点费力地睁开了眼睛:“师尊……”连江楼将两根指头搭在他的手腕上探察了一下,发现没有什么问题,便问道:“现在还觉得哪里不好受。”师映川小声抱怨着:“可真够疼的……” 他说着,就想要坐起来,却发现全身酸软,经脉之中隐隐还残存着一丝痛楚,师映川只好不动,继续躺着,连江楼看他应该没事了,就道:“你修为还有些勉强,因此才会导致这样的症状,待日后你武功大进,就不会再这般辛苦。”师映川闻言,顿时哀叹一声:“天啊……”他勉强爬起身来,试着活动一下四肢,这时连江楼已经披衣而起,准备去沐浴,师映川有气无力地道:“师尊,等等我啊……”抓起衣服胡乱裹在身上,赶紧追了上去。 等到洗完澡,师映川已经感觉好多了,他眯着眼睛盘腿坐在一间暖阁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喝着,连江楼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袍坐在他斜对面,手里舀着一本手抄本翻阅着,灯光下,男子完美的身体与英俊的容颜有些不太真实,再加上他身上特有的那种漠然冷淡的特质,就隐隐给人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之感,师映川舒舒服服地喝着牛奶,一面灯下观美人,他觉得连江楼和当年自己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好象没有什么变化,一时间忽然脱口问道:“师尊,你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罢?”连江楼依旧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抄本,只淡淡嗯了一声,师映川愣了愣,喃喃道:“三十多了……师尊,你没有想过成亲吗?” 连江楼听他问起这个问题,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英俊的脸上是绝对的漠然,或者说是不以为意,道:“我为何要成亲?”师映川被男子问得一愣,下意识地喝了一口牛奶,说道:“因为结婚生子是人的一生当中必经的事情……”连江楼看着手抄本,淡淡道:“只有生与死才是人的一生当中必经之事,其他的都称不上‘必经’这两字。”师映川挠了挠头:“好象也有道理……”忽然间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贼兮兮地打量着一身宽松白袍的连江楼,啧啧有声:“不过那也太可惜了……师尊你信不信,这世间想嫁你的姑娘如果拉起手连起来,估计能绕整个常云山脉三圈,师尊你信吗?” 师映川说着,摸摸自己还没长胡子的下巴,眉梢含笑,只是打趣的样子,坏笑道:“说真的,且不谈我那位宝花表姐对师尊倾心,如果我是女孩子,而且和你不是师徒的话,那么我也一定很想嫁师尊你的。” 连江楼闻言,手上正在翻动书页的动作便停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师映川,神情如常,说道:“为什么会想嫁我?”师映川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不由得噎了一下:“呃……因为,因为……”他也说不清楚到底为什么,正嗫嚅间,忽然看见灯下连江楼那张完美的面孔,当即福至心灵,嬉笑着说道:“因为师尊你生得很英俊啊,是我见过的最上乘的美人之一。” “哦?”连江楼微微挑了眉毛,然后他又重新垂下眼皮,依旧继续研究着手抄本上的内容,但是下一刻,却听连江楼平静无波地说道:“美人……你今天早上喝醉之后,曾经说我是‘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这算是在赞美?” “噗……”师映川正在喝牛奶,听了这话,当场就喷了出来,连江楼坐在他斜对面,几乎就在师映川喷出满嘴的牛奶时,他的左袖也已经微微一挥,有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师映川之间隔开,被喷出的奶雾没有半点落在他身上。 “咳咳……咳……”师映川被呛得连连咳嗽,他气急败坏地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嘴,好歹缓过气来,连江楼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师映川有些狼狈地放下杯子,觑着连江楼小心翼翼地道:“我真的说了这话?”他有些惶恐的样子,正准备解释什么,但连江楼似乎是懒得理他,只自顾自地看着手抄本,师映川知道连江楼不是那种会无聊得爱开玩笑的人,想必这事肯定是真的了,一想到自己当时醉醺醺地说什么‘昭阳第一倾城客,不踏金莲不肯来’的胡言乱语,说不定还伴有色迷迷的傻笑,师映川就觉得头皮发麻,当下不禁又羞又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事实上,这简直已经算是明目张胆的调戏了。 真是丢人现眼……师映川心中哀叹不已,他一只手捂着脸,透过指缝去窥连江楼,见对方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这才松了手,扭扭捏捏地说着:“我是喝醉了才胡说八道的……”连江楼从发间抽下一支黑色的簪子,将旁边的灯芯拨亮,一副颇不以为然的模样,只道:“夜已深,你可以去睡了。”师映川用力揉了揉脸,道:“我还没觉得困呢……” 话还没有说完,就忽地戛然而止,师映川愕然看着面前的一只手,那是连江楼的手,洁白,修长,有力,手指正捏在他的下巴上,连江楼此时就好象在审视着一件非常重要的物品一样,目光认真而仔细,他端详着少年片刻,然后点头,似乎觉得比较满意,这才松开了手,说道:“川儿,你并非我的孩子,所以如果你的确是女子的话,我定会娶你。” 师映川目瞪口呆地看着连江楼,他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表情囧囧有神:“……什、什么?”连江楼却好象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淡淡道:“作为我个人而言,我如果一定想要找一个妻子,那么对方的身份地位乃至容貌,这些统统都无关紧要,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对方必须有足够的资质根骨,以及较为匹配的修为,还有就是具有能够让我容忍的性格,你要知道于我而言,我不能忍受与一个普通人生活在一起。” “这、这好象有点浅薄了罢,只有对方资质修为足够,性情差不多,师尊你才会考虑成亲,这似乎真的浅薄了一点……难道师尊你就不考虑彼此是否情投意合?”此时师映川也已经回过神来,不禁皱起了眉头,显然他对连江楼的择偶标准有些不以为然,连江楼却表情淡漠,翻了一页书:“因为我对成亲本身并没有兴趣,如果我准备娶妻的话,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资质足够优秀的后代,而事实上若是父母资质很好的话,子女往往会继承,因此我只会娶自身根骨非常优秀的女子,否则我没有必要成亲。” 说到这里,顿一顿,连江楼又态度认真地补充道:“你父亲纪妖师其实很不错,拥有与我匹配的身份地位,修为足够,资质也很优秀,可以说是各方面条件都符合我的择偶标准,但问题是他是一个男人,我与他结合不可能产生子嗣,所以这就是我拒绝与他结为伴侣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真是有点荒谬……师映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说道:“连我父亲都不行,那我更是不能和师尊你相提并论了……”但还没等师映川说下去,连江楼就已经看着他,说道:“你目前的修为确实还不够,不过你的天赋卓越,资质非常好,在本质上,你和我是一类人,所以川儿,如果你是女子的话,就完全符合我的要求,我会娶你为妻,生下一些优秀的后代。” 听到这里,师映川眼中的情绪已经变得有些复杂,连江楼完全是站在利益最大化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的,没有感情方面的考虑,对方难道真的还属于‘人’这个范畴么?原本只以为是很平常的聊天,却没有想到连江楼却把他带入了一个令人感觉到压抑沉重的话题讨论当中,而连江楼对于这些话题的回答与阐述竟然是如此的冷淡而理智,理智得隐隐让人害怕。想到这里,师映川勉强笑了笑,试图把话题变得轻松起来,耸了耸肩笑道:“但是师尊你得明白,两个人之间并不是你觉得彼此适合,就一定可以结为夫妇的……好罢,就算我是一个女孩子,符合你的所有标准,但是我却未必喜欢你啊,未必对你有男女之情,又怎么会和你成亲呢?” 连江楼看他一眼,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道:“于我而言,是否有感情无关紧要,至于你……”连江楼忽然再次伸手抬起师映川的下巴,表情认真地问道:“你方才就已经表达了你的态度,你觉得我外表英俊,力量强大,身份地位也足够高贵,你说这世间想嫁我的姑娘如果拉起手连起来,估计能绕整个常云山脉三圈,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不愿意?” “呃,这个……”师映川哑然,不过他马上就说道:“当然了,我承认师尊你的各方面条件已经无可挑剔了,不过男女之间的感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反正这么说罢,它很微妙,也很古怪,总而言之……”连江楼却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同时用一种好象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师映川,有点就事论事地淡然道:“我不需要你同意,我想要的东西,我自然会得到,所以如果我要成亲的话,对方愿意与否并不重要,因为我是在命令,而非请求。” “师尊你真的是……”师映川被连江楼这种理直气壮的态度弄得目瞪口呆,彻底服气了,他无可奈何地竖起大拇指,道:“师尊果然不愧是师尊,这么强取豪夺的事情也能说得好象理所当然一样,佩服。”连江楼稳坐如山,平静地说道:“这世上原本就从来都不存在公平。” 师映川默然,他不得不承认连江楼说的很对,这时外面寒风凛冽,刮得‘呜呜’作响,连江楼合上书,道:“时辰不早,应该就寝了。”他起身走到大床那里,从容地脱衣睡下,师映川也跟着爬到床内,钻进了被窝里,不过他好象有点睡不着,便翻过身看着连江楼,连江楼合目静静躺着,道:“……怎么不睡觉。”师映川舀起男子的一缕头发,无聊地把玩着,同时嘟囔道:“睡不着。”连江楼轻哼一声:“那就闭上眼,用力睡。” 这个冷笑话让师映川‘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挪过去凑到连江楼身旁,扒着男子的肩膀道:“师尊,我娘当年很喜欢你,那么你之所以没有接受她,就是因为她的资质不够你的标准,达不到你的要求,是不是?”连江楼没有睁眼,只道:“也可以这么说。” 师映川听了,就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连江楼缓缓张开眼,看到师映川已经凑在他的身旁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如同蝴蝶的翅膀,眉目清清宛然,连江楼看了看少年,伸手蘀对方掖了被子,然后重新闭上了双眼。 第二日一早,师映川醒来的时候发现床上已经空无一人,他打了个哈欠,爬起来叫人进来伺候梳洗,一时穿戴妥当,师映川用手扶正了头上的金冠,问道:“我师父呢?”宋洗玉在一旁道:“莲座在前厅,剑子既然起来了,便去陪莲座用早膳罢。” 师映川便去了前厅,连江楼见他来了,便让人送早膳来,师映川见下人送来的是两碗面,便有些意外地道:“唔?今天吃面啊。”连江楼舀起筷子,道:“今天是你生日,自然吃笀面。”师映川顿时一愣:“我生日?”他呆了一下,紧接着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啊,今天确实是我的生日,我都忘了这件事了。”又笑眯眯地向连江楼看去:“师尊,原来你还记得啊,我自己都忘了呢。”连江楼用侍女递来的雪白帕子擦了擦手里的象牙筷,道:“眼下你已经十五了,算是半个大人,以后更要用功修行,不可懈怠。” 师映川垂手应了,师徒二人便开始吃饭,一时吃毕,师映川回到白虹山,宝相龙树与宝相宝花正在说着什么,一旁方梳碧手里舀着扇子在小炉前扇火煮茶,三人原本不知道什么,等听到师映川说了,才知道今天是他生日,宝相龙树就有些歉意地道:“我倒不知道今天你就十五岁了,没有准备什么礼物。”方梳碧亦是微微歉然:“我也没听说这件事,什么都没准备……”师映川笑道:“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宝相宝花也道:“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好送的,下次一并给你补上罢。”她现在自然知道师映川是她表弟,便做出姐姐的架势,欲摸师映川的脑袋:“小弟,叫声姐姐来听。”师映川哪里肯让她摸到,轻巧地避开,笑道:“叫表姐可以,但是可不要这样对我动手动脚的。” 如此说笑了一阵,正聊着,却有人禀道:“大周昌郡王在山下等候,递了拜帖,剑子可要让此人入山上来一见?” “昌郡王?那是谁?”师映川有些意外,也觉得很陌生,自己并不认识什么昌郡王,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应道:“那就带人上山罢。”至于一个堂堂大国的郡王在山下等候他是否接见,师映川倒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以他如今的身份,莫说郡王,就是大周皇帝要见他,也是要事先知会一声的,至于见不见,那还要另说。 师映川便和宝相龙树几人说了一声,这才去了用来接待客人的一间暖阁,换了一身略正式一些的装扮,坐在榻上翻看一本拳谱。 大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一名白虹山弟子才引着一个身穿锦袍,披着白狐皮大氅的少年来到了白虹山上,而此时已经快到中午了,不过这也没有办法,断法宗毕竟太大了,再加上还要登上白虹山,因此这一行人虽然都是武者,脚力不慢,却也还是走到了现在。 那穿着白狐皮大氅的少年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样子,生得修眉秀目,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股气派,身后跟着一群侍卫打扮的彪悍男子,少年环顾四周,然后吩咐道:“你们且这里等着,不得随意走动。”众侍卫齐齐应诺,不敢多言。 眼下便另有一人来为少年带路,这少年收了脸上的矜持之色,微微露出一丝谨慎,随着引路之人来到了暖阁,少年一路所见,只觉得这白虹宫比起大周皇宫也不遑多让,甚至更胜一筹,只是毕竟没有皇宫那么大而已,一时进到暖阁,水晶帘后隐约可以看见有人影绰绰,一个声音道:“……昌郡王?” ☆、一百七十六、太子 这声音非常年轻,一听就知道应该是个十来岁的男孩所发,这少年郡王听了,脸上却有一丝复杂之色一闪即逝,旋即面上就挂起一层得体的笑意,掀帘而入。 只见上首坐着一个绝色公子,金冠华服,轻裘玉带,上面有金饰的流苏,衣料上面的纹路古朴而大方,若非是对方胸前平坦,颈间有微微凸起的喉结,还真的会让人误以为是个美女,身旁几名清秀侍女服侍在侧,周围大气不闻一声。 师映川眼见一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掀帘而入,对着自己行了一个皇室男子才会用的礼,态度恭谨有礼,便微微一笑,道:“昌郡王?我倒是有些糊涂了,似乎我与郡王并不认识罢?” 有侍女上前蘀那昌郡王脱了身上穿的白狐大氅,少年待脱去大氅之后,再施了一礼,道:“君上贵人多忘事,小王晏狄童,众兄弟之中排行第九。”身为郡王,少年平时在人前都是受人捧着,哪怕是周帝也对其颇有几分宠爱,但眼下站在这里,态度却十分恭敬。 “晏狄童……哦,原来是九皇子。”师映川脸上闪过意外之色,自是想起了当年那个骄横的小皇子,然后就笑了起来,道:“这么久不见,九皇子长大许多,容貌也变化不小,一时间我倒是没有认出来。”这说的倒不是客套话,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变化非常大的时候,两三年不见,确实就与从前有了很大不同。 晏狄童亦是一笑,道:“君上说得是。”他刚才没有仔细打量师映川,眼下才有余暇认真瞧瞧,不过他如此一看之下,即便知道师映川与从前大为不同,甚至被人称作‘莲花郎’,其美可知,但耳闻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一回事,哪怕晏狄出身尊贵,见过的美人极多,也不由得暗暗惊讶,只见师映川眉目如画,容颜精致无比,平添几分出尘之感,与从前的形象大为不同,真真称得起‘绝色’二字,便道:“君上也是形貌大变,狄童几乎不敢认了。” 晏狄童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恭谨有礼,同时也在不露形迹地暗暗观察师映川的神情,发现比起当年而言,现在的师映川越发不动声色,喜怒皆不露于表面,即便是笑起来的时候也是淡淡的,与他兄长晏勾辰却是有些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但同时他也知道,师映川此时的权势和地位,已经不是皇兄晏勾辰能比及的了,想到这里,再如何精妙的文字也很难形容晏狄童此刻的真实心情,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出现在他的心头。 正思索间,上首师映川却道:“九皇子坐罢。”师映川的态度不是很热情但也并不冷淡,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与晏勾辰也算是朋友,对于晏勾辰的这个弟弟,他自然会尽到应有的礼数,不会怠慢了对方,更何况晏狄童现在看起来倒不像小时候那样骄横,反而十分谦恭有礼,既然如此,师映川并不介意好好招待一下对方。 师映川既然开口,晏狄童也就不曾扭捏,便坐下了,有侍女奉上了茶,师映川微微点头,道:“九皇子来我这里,不知道是有何要事?”一面说,一面伸手示意晏狄童喝茶,不必拘束,晏狄童微微欠身:“皇兄说了,久已不见君上,甚是想念,只不过终日里忙于政事,实在抽不出时间与君上一晤,因而此次便让我前来登门拜访。” 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张烫金礼单,微笑道:“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君上笑纳。” 一名侍女过去自晏狄童手中接了礼单,转而送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打开一看,眉毛却是微微上扬,这哪里是什么‘区区薄礼’,分明是一份重礼,这上面记载的并非是金银珠玉古董一类的俗物,而是对武者大有用处的药物以及打造上等兵器的材料等等,很多都是有价无市的,师映川看了这份礼物,心念一转,已微笑道:“容王真是太客气了。” 师映川的容貌很年轻,但看上去却已经不再稚嫩,眼里有着淡淡的威严,不过此时神情却是温和的样子,十分自然,整个人隐隐散发出与当年有些不同的气质,令人油然生出一股成熟稳重之感,晏狄童见此,心底的那一丝微妙情绪翻涌上来,有些不可控制--同样是人,但是在几年后的今天,对方却似乎将自己甩得越来越远……不过晏狄童很快就控制住了这种莫可名状的心情,这时师映川却道:“也快到中午了,九皇子一路跋涉,想必也劳累了,不如先用过饭,有话再谈不迟。”晏狄童起身拱手道:“如此,小王恭敬不如从命。” 一时侍女摆上午膳,菜品不多,但胜在十分精致,期间晏狄童完全没有提起北燕流亡国主苏怀盈一行人的事情,大家互相之间都是心知肚明,师映川既然收下了苏怀盈,给予庇护,那么大周便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也不会自动挑明这件事,不然难道还要向师映川要人不成?大周上至周帝下至臣子,没有谁会做这种蠢事。 等到酒足饭饱,师映川命人撤了席,两人回到暖阁,分宾主坐了,师映川又叫人送上香茶,这才问道:“容王近来可好?”晏狄童见他问起,便也不多绕圈子,正色说道:“皇兄近来……想必君上也已经听说了陛下正准备立太子之事。” 师映川听到这里,忽然就摆了摆手,周围的侍女便静悄悄地退了下去,只留他二人在室中,一时师映川淡淡笑道:“这个么……虽然我一向很少打听宗门外的事情,不过这件事自然还是知道的。”他的话确实没错,如果是哪个末流小国的话,别说是立太子的传闻,就算是改朝换代这样的事情,师映川也未必会知道,但大周这样的强国则是不然,对于朝廷当中一些重要的动向,师映川自然还是会听说的,当下只见晏狄童离座站直了身子,向师映川拱一拱手,肃容道:“不瞒君上,我皇兄在众兄弟之中实乃出类拔萃之人,是有名的贤王,但只恨却并非皇后所出,不占‘嫡’也不占‘长’这二字,因此……” 师映川不待晏狄童说完,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此时他虽然还听着对方缓缓而谈,但心中却已经生出了一种有些微妙的情绪,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同,甚至与师父连江楼也不同,站在一个非常奇妙的位置上,用另一个角度来看待着世上所有人,所有事,师映川心中蓦地升起了一丝明悟,他看着世间人与事的眼光完全不同--帝王将相又如何,改朝换代又如何,终究到头来不过一掊黄土,而我,却也许会一直都存在于这世间,看花开花落,沧海桑田……一时师映川出神片刻,不过他的心性已是坚若磐石,很快就又回过神来,其实到了他现在这等境界,若是看在其他人眼里,大概只会觉得既然他很有可能日后达到不死不灭的目的,那么就不应该再去理会俗世纷争,就好比一个皇帝,难道会去关心一群普通人之间的争斗?但事实上却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无论如何师映川都还是一个人,总不可能脱离人所组成的社会,他的衣食住行,包括修行所需要的资源等等,这一切的一切全都靠无数人供奉着,打理着,不然难道还要他自己去操心这些不成?‘人多力量大’这句话绝对不是假的,好比一位大宗师再如何武力超群,但也不可能事事亲为,一令之下就有万万人受到驱使,就像是今日晏狄童送上的这张礼单上的东西,其中有整整一百斤的紫目珠,此珠是由一种名为紫目鱼的鱼类腹中孕育出来,用这种珠子串起来编织成席子睡在上面或者打坐,对武者来说有着很不错的功效,而这种紫目鱼虽然珍贵,但并非十分罕见,大周境内一些地方专门就盛产此鱼,只不过紫目鱼并非群居鱼类,不可能一下捕捉许多,因此想要收集到大量的紫目鱼剖腹取珠,就必须动用大量的人力才可以办到,此次容王晏勾辰只为了凑足这一百斤的紫目珠,硬是驭使了近三万民夫捕捉紫目鱼,才勉强搜罗到了足够的数目,若是换作一位形单影只的大宗师,需要紫目珠助自己修行,那么此人仅靠自己的一双手,只怕这一辈子也捉不到这么多的紫目鱼,由此可见,很多事情并不是只倚仗个人的高超武力就可以办到的,不然大家都去找个深山老林埋头苦修就是,还做什么开宗立派的事?固然这其中有着对于权力地位等等的考虑,但资源也同样是武者非常看重的一个方面,没有足够的修行资源,你还练什么功? 师映川忽然微微一笑,他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看向外面,说道:“令兄与我乃是旧交,以他的能力与才智,依我看来,却是皇储的不二之选,有人君之相。” 晏狄童听了这话,顿时大喜,他哪里不知道师映川这番话的分量?这就是白虹宫对此事的表态了,晏狄童面上喜色不掩,正欲说点什么,师映川已转身说道:“许久不见容王,此次我准备去摇光城一趟,与令兄叙叙旧。”他嘴角流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也许不用多久,就不必再称呼令兄为‘容王’了。” 且不说晏狄童大喜之下有什么想法,一时师映川便命人准备一下,又去见了宝相龙树三人,将自己打算去摇光城的事情说了,又道:“宝相,你若是想和我一起去摇……”宝相龙树却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川儿,我正要和你说呢,我母亲的忌日就快到了,我与宝花须得回蓬莱一趟,祭拜母亲,所以我就不打算跟你去摇光城了。”一旁宝相宝花默然不语,她虽然不愿意离开断法宗,想要跟在连江楼身边,但毕竟是母亲的忌辰,怎能不回去呢? 师映川了然,道:“哦,是这样啊,既然如此,我就自己和梳碧去好了。”话刚说完,方梳碧却道:“映川,我就不随你去了,我现在要努力在山上修行,你自己去罢。”师映川听了,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方梳碧现在对修行之事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她这是想多陪在自己身边一些年,而且只怕同时也是想要努力提高自身的修为,尽可能配得上他师映川啊……想到这里,师映川心中感慨的同时,也有些感动,而且他略略一想,觉得按照方梳碧目前的状况,确实把她留在断法宗一心一意地练功才是对她的修行最有利的方法,如此一想,师映川便点了点头,温言道:“那好,你就用心练功罢,有什么疑难的地方只管去向白缘师兄请教,他会认真指点你的。”方梳碧微笑起来:“嗯。” 接下来师映川便去大日宫向连江楼说了一声,由于两人双修之事并不是必须要经常发生的,可以视情况而定,自主调节,因此连江楼也不在意,只叫他不要耽搁太久,而且在出发之前,连江楼又让师映川助他行功一番,如此一来,等到师映川回去后,全身都还是酸软的。 师映川此次出行并没有带了多少随从,只让左优昙一人跟着,蘀他打理一些日常琐事,又带了一些东西,这便与晏狄童一行人前往摇光城。 晏狄童来的时候因为要带着许多给师映川的礼物,因此随行之人极多,组成了一拨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地足有近千人,不过等到晏狄童与师映川返回摇光城的时候就简单很多了,晏狄童只带了数十名贴身侍卫,与师映川和左优昙两人轻装简骑便动身了,其他近千随从只需慢慢返回摇光城就是了,至于自己路上只带了几十名侍卫,安全会不会有问题,晏狄童却是半点也不担心,反正有师映川这样的高手一起上路,他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如此轻装简骑上路,自然速度很快,没多长时日就距离摇光城不远了,这一日师映川一行人骑马踏着厚厚的积雪,迎着微微的寒风向前走去,四下一片银白,树木都被积雪覆盖成了白色,不时有野兔一类的小兽在附近蹿过,师映川看着远处不少的车马行人,忽然间心有所感,他抬起一只手,五指微张,从他的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一合五指就可以把这些人与物一并抓入掌中,新奇而微妙,就好象展现在掌中的是另一个世界,师映川见此,心中不禁感叹这些人似乎就如蝼蚁一般,同时也有了一种渀佛神灵俯瞰世间众生的错觉,说不出地逍遥自在,于是不知不觉之中,他的思绪就漂游发散起来--普通人看蝼蚁,与自己看普通人,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感觉? 师映川此刻出神之际,一旁的晏狄童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只觉得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给了自己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虽然自己离对方很近,但却又好象遥不可及似的,晏狄童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便笑道:“君上这是在做什么?” 师映川百感交集之间听见晏狄童的询问,便微微定神,一时放下了手,道:“没什么。”正说着,却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片巨大的冰面,看起来应该是一处大湖,只不过在严冬之际天气太冷,湖面就结了冰而已,此时晏狄童也注意到师映川在看前方的湖,就笑着解说道:“这是一处盐水湖,里面有一种特殊的鱼类,叫‘临海龙’有点像海豚,是这里的特产,肉质非常鲜美,远近闻名,价格也非常昂贵,一般只供应王公贵族,而且这种鱼只在冬天才有,而且无法腌制或者冰冻保存,只能吃新鲜的,否则肉里很快就会分泌出一种毒素,所以平时是肯定吃不到的。”师映川听了,有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我虽然来过摇光城,却从未吃过什么临海龙。” 说着,一行人已经靠近了此湖,需要越过冰面到对岸去,这样能少走许多路,反正冰面冻得很厚实,湖面平整光滑,就好象一面巨大的镜子一样,完全可以供人通过,这时师映川发现冰面上有不少人在忙碌着什么,似乎是在捕鱼,这些人身穿厚厚的棉袄,其中有一个人穿着黑色的鱼皮水靠,正瑟瑟发抖,旁边有一个被焀出来的冰口,很大,直径大约有两丈多的样子,几个穿棉衣的男子正在用棍子不断地搅动着水面,防止水面再次结冰,师映川看见这一幕,有点奇怪,便问道:“这是要捕鱼罢,我也见过冬天焀冰捕鱼,但这些人看起来倒不像是普通的捕鱼模样,连一张鱼网也没有,这是要做什么?” 晏狄童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笑着解释道:“看这样子,应该就是在捕捉我刚才说的临海龙了,此物习性比较特殊,平时以鱼虾之类的东西为生,但最喜欢的却是食人,若要捕捉的话,必须用活人潜入水中去引诱,那个穿鱼皮水靠的人应该就是诱饵了,此人在来这里之前就会服下一种药物,只要一旦被临海龙吞下,药性就会发作,把临海龙全身麻醉。”师映川微微一愣:“那么这人……”晏狄童不以为意地道:“这是死囚,过后会给他的家人一笔银子,冲着这一点,不少死囚都愿意来做诱饵。” 正说着,那穿着黑色鱼皮水靠的男子已喝下一些烈酒,使得下水之后身体不至于被迅速冻僵,接着有人在他腰间系上一根长长的绳子,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看样子就知道一定很结实,然后用刀子在男子胳膊上划了一刀,晏狄童见状,不失时机地解说着:“临海龙对人血的味道非常敏感,只要感觉到血腥味,马上就会赶来。” 这时只见那死囚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恐惧绝望等等复杂之色,最后一咬牙,‘扑通’一声便从打开的冰口处跳了下去,大概过了不到十分之一刻的时间,忽然就见冰上的那群人呼喝起来,众人死死抓住那根栓在死囚身上的绳子,用力向后拉动,不一会儿,一条与海豚有些相似,但体型要大很多的东西边从水下被拖出,来到了冰面上,一动也不动,显然是已经被麻醉了,从这东西嘴里连着一根绳子,和钓鱼没有什么两样,明显那作为鱼饵的死囚已经被吞进了肚子里。 一群人欢呼雀跃,大家合力把临海龙拖近,人人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晏狄童亦笑,道:“这么大的一条临海龙,怕是不下于五千两银子,难怪这些人如此兴奋。”师映川眼见这一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就是真实的人间,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有食物链存在的,动物界是这样,人类社会当中更是这样,普通人都只不过是上位者的工具而已,只不过为了满足大人物们的口腹之欲,就要以活人为饵。但师映川马上就自嘲地一笑,他扪心自问,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冷漠的上位者而已,何必有这种伪善的感慨?想到这里,师映川唇边露出一丝无比清晰的嘲弄笑容,他对身旁的左优昙吩咐道:“你去问问那些人,叫他们把这条临海龙卖给我……我倒是还从来没有试过这种鱼是什么滋味。” 左优昙领命欲去,晏狄童忙道:“君上太见外了,这等小事莫非还要君上开口不成?”说着,便命侍卫立刻去买下那条临海龙,师映川见了,倒也没有坚持。 一行人继续赶路,在中午到来之前就来到了摇光城,一时前往容王府,晏狄童命人进去通报,大概半盏茶的时间之后,正中的大门忽然开启,一位俊美儒雅的青年男子在众多随从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拱手含笑道:“……久已不见,君上安好?” ☆、一百七十七、各怀心思 青年拱手含笑道:“……久已不见,君上安好?”这‘君上’二字一出口,一些原本还不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便立刻神色大变,要知道这个称呼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久远之前‘君上’二字是用来称呼帝王,后来渐渐就不用了,变得愈发稀罕起来,只有寥寥一些身份地位极高之人才会被人这样尊称,比如纪妖师连江楼这一类的人物,那才有资格担当得起这个称呼,虽然这并不是有什么严格界限,但若贸然如此称呼一个不够身份的人物,只会被人大肆嘲笑,更不必说以青年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冒失之事。 事实上如今师映川也确实可算是担得起此称,他在断法宗时自然是宗子无疑,但认祖归宗之后,同时就成为了弑仙山的少山主,两家自己当然可以各自称呼,但是外人在一些场合之中又要如何区别起来?所以‘君上’二字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青年锦袍玉冠,俊雅而不失威仪,正是容王晏勾辰,师映川微微一笑,下了马,其他人也跟着纷纷下马,师映川面色如水,微笑道:“我还好,倒是王爷看起来意气风发,比之当年,风采更盛。” 晏勾辰大笑,眼神奕奕,比起从前更是多了一份成熟,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步下阶,来到师映川面前,道:“不知君上大驾光临,勾辰有失远迎,还望不要介怀。”晏勾辰一面笑说着,心中却在吃惊于师映川的面貌变化之大,若非师映川刚才接话,他实在难以认出面前这个风礀卓绝的美人居然就是师映川,这时只听师映川说道:“王爷言重了,这次也是我临时起意,事先并没有通知过,又何来‘介怀’一说?” 两人如此寒暄着,相携上阶,师映川也不客气,第一个跨入大门,晏勾辰则陪在他身旁略向后一个肩头的距离,至于左优昙和晏狄童,则跟在二人身后,再往后才是尾随的一干随从。 晏勾辰并没有大肆宴客,做出什么盛大的排场,他对师映川的性格了解得不少,知道师映川并不是那种非常喜欢沸沸扬扬的大排场之人,因此只是自己陪在左右而已,至于其他待客之物,无非是讲究一个‘精致’二字便罢了,一时晏狄童笑道:“皇兄,我们来的时候看见有人捕了上一条临海龙,便买了下来,正好让皇兄府里的厨子卖弄一下手艺,舀出本事来,中午便让我们尝尝鲜。”晏勾辰抿了一口茶:“哦?是么,既然如此,自然叫厨下好生料理一番。”说着,便叫人过来吩咐了几句。 师映川已经脱了大氅,晏勾辰看着师映川,微笑道:“君上一路跋涉,旅程辛劳,不如先去沐浴更衣,我们过后再叙话,如何?”师映川也觉得自己满面风尘,听晏勾辰这么一说,自然同意,当下便由侍女引路,去了浴室,左优昙也同样被人带下去梳洗。 却说晏狄童草草梳洗一番,换了衣裳便回到房中,一时便将自己近来与师映川见面之后的事情都向晏勾辰说了,最后又皱眉道:“这师映川比起当年更是变化不小,越发城府许多,我倒是看不透此人……”又忽然嗤了一下,表情古怪地道:“今天看见有人在冰上捕捉临海龙,我却是瞧见他面露异色,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真有悲悯之心,还是假慈悲……” 少年还没有说完,晏勾辰便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噤声!”青年正色对弟弟教训道:“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小九你都要记住一点,记住现在‘师映川’这三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晏狄童见到兄长有些动怒,便立刻收了脸上的轻浮之色,道:“是,我知道了。”晏勾辰看了弟弟一眼,微微皱起眉头,说道:“小九,本王知道你一直都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平时本王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但现在既然人已经来了摇光城,那么本王就郑重警告你,再不许用刚才的那种语气和样子谈论他,他这个人性子不好捉摸,尤其这两年里他似乎有很大变化,若是你冒犯了此人,或许对方会一笑而过,但也可能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这种局面正是我们那几个兄弟最乐于见到的,所以你一定要把礀态做足,你可记住了? 晏狄童喏喏应着,却又有些不甘地嗫嚅道:“皇兄,我都明白的,再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情不用你教,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我并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不然前阵子你也不会派我去白虹山见他。”晏狄童是性子骄横的人,但对于晏勾辰这个哥哥却是非常顺从的,晏勾辰见他这个样子,便轻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小九,不管你喜不喜欢师映川这个人,你都要记住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现在是我们要倚仗的有力援助,一定要经营好彼此的关系……本王这么跟你说罢,你现在是皇子,倘若你是一位公主,本王一定会想办法促成你与师映川的婚事,把你嫁给他,使双方达成紧密的联系……”晏勾辰刚说到这里,晏狄童便猛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哥哥,他咬了咬嘴唇,有些艰难地低声道:“……若我当真是女子,皇兄你真的会这样做?”晏勾辰听他这样问,便坦然点头:“不错。”晏狄童定定瞧了青年片刻,然后便重新低下了头。 却说师映川在一群莺莺燕燕的伺候下好好地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物,重新整理仪容,这才出去,左优昙比他快一些,已经在外面等着了,两人都是面目一新,当下便按照原路返回,等到进到室中时,却见晏狄童也明显已经梳洗过了,正与晏勾辰低声说着话,想必是将在白虹山与这一路上的事情都详细说给晏勾辰知道,师映川见此情景也不在意,只摸了摸肚子,淡淡笑道:“应该是中午了罢,我还真有些饿了,不如先吃饭?”晏勾辰起身亦笑:“正是,厨下已经准备好了,这便摆饭罢。” 当下晏勾辰便吩咐开宴,盛装菜肴的都是清一色的上等器皿,不过是十来道菜品,但做得极是美味精致,师映川吃得较为满意,下首尚有女子怀抱琵琶徐徐弹奏,将气氛烘托得颇为融洽,一时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皆已尽欢,晏勾辰见师映川面露满足之色,便叫人撤去残席,换上香茶。 此时晏狄童与左优昙已经下去,只留晏勾辰与师映川品着茶,说些闲话,两人都没有谈起正事,只是说着这两年来的一些事情,似乎单纯只是朋友之间叙旧而已,晏勾辰态度温和,令人如沐春风,俊美的脸孔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叫人心生好感的笑容,但凡所见之人,都不觉被他所感染,心情不知不觉就变得舒畅起来,师映川有意义无意地打量着青年,似乎是想从对方的表面上探询出某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但却是一无所得,末了,师映川忽然话头一转,对晏勾辰说道:“……听说近来大周朝廷准备册立储君?” 晏勾辰一顿,既而就微笑道:“是啊,父皇虽然春秋正盛,不过国不可一日无主,而且也不能长时间没有储君来稳定人心,因此父皇考虑之后,便决定册立储君。” 青年面上含笑,目光炯炯看着师映川,师映川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茶杯,说道:“王爷与我既然是有年头的朋友,你我二人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不可明说之事,虽说我不是大周之人,但朋友的事情自然会比较关心,我看王爷有人君之相,这储君之位依我看,非王爷莫属。” 第68节 晏勾辰虽然事先就知道师映川的倾向,但事到临头,听到师映川亲口说出,心中仍然不免一畅,渀佛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至此,晏勾辰便知道这件事已经是十舀九稳了。 如此一来,当真是身心通泰,晏勾辰站起身来,向着师映川深深一礼,正色道:“君上厚意如斯,勾辰铭记在心,他日……必不相负。”师映川嘴角绽开一朵笑容,伸手向前轻轻虚扶:“王爷不必如此。” 却说师映川与晏勾辰二人在房中密谈之际,师映川来到摇光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都上层,此时在容王府的一处偏僻的院落中,一男一女正在静静地相对而立,女子裹着石青色斗篷,头发只挽着简单的髻,斜簪一支银钗,整个人打扮得十分素淡,容色微显憔悴,但依然不掩美貌,正是恭亲王之女,晏红苗郡主。 那男子却是绝色倾城,除了左优昙之外再没有旁人,此刻青年的目光与晏红苗接触,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女子,看着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眼神里那些难以掩饰的哀伤,不觉心中无法抑制地沉重起来,他想起当年晏红苗来到断法宗,求他带她走的情景,那时他置若罔闻,令少女绝望地离开,不得不嫁给了别人,后来丈夫死去,她便成为了寡妇。 左优昙扪心自问,自己对晏红苗果真是像表面上那样冷酷无情么?或许一开始只是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甚至有些讥讽之意,却没有想到对方竟是那样的喜欢自己,单纯而坚定地喜欢着,面对如此不顾一切的付出,如此热烈的感情,的确是很容易令人觉得感动的,或许自己就是在不知不觉间因晏红苗的态度而终于动容,也对她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情意……然而,现实却不允许自己对于晏红苗的付出而作出回报。 阳光温和地映照在女子的脸上,那张美丽的容颜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当初的那个少女在如今却已经是成熟的妇人了,举手投足之间有着淡淡成熟女子的风韵,之前在听说师映川来到摇光城时,她就无法继续留在家中,她知道左优昙作为师映川的心腹,很有可能是会随对方一起来的,因此心中一番挣扎之后,到底还是来了容王府,果然,就见到了这个人…… 一时间晏红苗看着左优昙,以往的一些美好回忆在心头无声地涌动,忽然她就渐渐地微笑起来,只是那笑容当中却带着一丝无法说出的惆怅,或许也还有别的什么,只不过因为她的教养与理智,所以才始终让她没有做出什么失态的举动,所以哪怕她有着再灿烂的笑容,终究也只不过是一种掩盖内心真实情感的手段罢了。当年一别之后,如今再次相聚,双方似乎就好象是久别乍见的好友,然而事实上,却又好象只是陌生人而已,也许一切都已经成为了过去,只能留在记忆里,现实的无奈令人不甘而痛心,但是毕竟都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说是造化弄人,不是么?她也许可以欺骗别人,但无法欺骗自己。 两人静静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晏红苗打破了沉默,毕竟以她的性格,是很少有沉默的时候的,晏红苗的手在袖中握起,表面上却云淡风轻地道:“很久不见了,你还好么?”这话明明是在问,但听起来却又像是掺着一丝有感而发的感慨,左优昙看着晏红苗,忽然间就有片刻的恍惚,就渀佛面前的这个女子与当年那个热情固执的少女渐渐重合在一起,然而却终究有了一些不同与改变,他知道自己一向都是个冷酷的人,但此刻他看着晏红苗,看着这个曾经热烈追求过自己的女子,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就微微有些刺痛……左优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道:“还好。你呢?”晏红苗听着,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静静望着左优昙,一双美丽的眼睛里浮现出复杂之极的味道,然后蓦地笑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轻声说道:“我?看到我的样子,就知道我当然不好。” 左优昙一滞,但很快他就微微展平了眉头,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一丝感情流露出来,晏红苗抬手拢了拢鬓发,继续以平淡的语气说道:“我的郡马重病身亡,连个一儿半女也没有留下来,我现在是寡妇,又怎么会好呢?现在无非是浑浑噩噩地过日子罢了。” 她的语气和神情太过平静,就好象她只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与自己无关似的,然而当她说完之后,却又不自觉地渐渐低下了头,或许她此刻的坚强与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一层伪装而已,因为她不愿意让左优昙看到自己脆弱可怜的一面,这时左优昙却忽然走上前来,洁白修长的手递来一块干净的锦帕,两人此刻距离得那么近,甚至可以闻到彼此身上的气息。 晏红苗用力咬着下唇,却突然间冷冷推开了这只手,面露冷漠之意,就好象什么也不在乎了一样,她抬头看着面容依然波澜不惊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凄楚之色,说道:“我不需要谁来可怜。我当年心碎绝望、真正需要你可怜的时候,你推开了我,那么到了现在,我也已经不需要任何怜悯了。”说到这里,饶是晏红苗以为自己已经被打磨得心如坚冰,却终究还是有一滴苦涩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这样一滴眼泪当中,却不知道是包含着多少的痛苦与无助。 左优昙静静看着她,双眉如丹青国手精心所画,微微展开,道:“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来见我?”晏红苗听了,眼圈顿时红了,她美丽的面孔上浮现出先前极力掩饰的、被无情岁月所侵蚀出来的沧桑与憔悴,那是发自内心的深深疲惫,此时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凄然笑道:“我只是不甘心而已,或者……是我很想念你。”她如此低语,定定瞧着青年,她知道对方的心里并非完全没有自己的位置,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之间有着永远也消除不去的隔膜,有着一道跨越不了的无形天堑,她问道:“你可曾想念过我么?哪怕是一点点?” 说完这一句,晏红苗的全身所有的力量渀佛都被抽去了,一行晶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突然狠狠抱住了左优昙,但这样的时刻只有一瞬,晏红苗立刻又松开了手,然后转身迅速离去,没有等对方的回答,事实上,她可能也不需要回答。 左优昙站在原地,眼看着晏红苗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当中,他抬头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空,那里是纯净的颜色,却无端地让他想起方才女子那咸涩的泪滴,一时左优昙自嘲地一笑,将手里的那块锦帕丢掉,离开了院子,回到原先所在的地方,在外面等候,不多时,却见师映川与晏勾辰谈笑着走了出来,晏勾辰吩咐人准备车驾,陪同师映川入宫。 很快,一辆马车从容王府出来,在暗中众多眼线的窥探下一路来到皇宫,半晌,马车又按照原路返回,无人知道马车里的人与当今大周天子谈了些什么,但今夜,却会有许多人将注定失眠。 而此时某间大殿中,周帝正坐在书案后面批着公文,容王晏勾辰则站在一旁,轻轻地磨着墨,周帝批完一本公文,放到一旁,说道:“你母亲出身寻常,你也并非长子,‘嫡’与‘长’二字都不占,按理说来,虽然你颇有才能,手腕也不下于朕当年,却依然没有太大的优势。” 晏勾辰闻言,心中微微一动,垂手道:“是。”这父子二人之间此刻的气氛有点生硬,也有点过于拘谨,与普通的父子很有区别,事实上这其实也很正常,毕竟既然生在了帝王之家,哪里又会有普通家庭之间的脉脉温情?就好比周帝,此时他首先是一国之君,然后才是一个父亲,这也是天下所有君主都会担当着的两种角色,而且不单单是君主,许多家族或者势力的掌权人也同样如此,他们往往先是家主、掌门或者族长,其次才是子女的父亲,而子女自然也就不仅仅只是孩子,同时也是臣子或属下,这并非是不近人情,而是现实所决定的。 “你是个很聪明也很有能力的孩子,有点像朕年轻的时候。”周帝一双深邃的眼睛里有着一种常人无法比及的智慧与城府,渀佛能够把这世上最复杂难测的人心也看透了,他看着晏勾辰,嘴角微扬:“有师映川此人的支持,你的几个兄弟再不能争得过你,但你也要时刻警醒,不要到了最后,彻底成为别人手里的木偶,你们可以合作,可以各取所需,却永远不要让他完全掌握你。” “儿臣明白,请父皇放心。”晏勾辰肃容应道,周帝闭了闭眼,淡淡道:“可惜你并非侍人,不然倒是可以与此子联姻,生几个儿女,待日后师映川接掌断法宗与弑仙山,你与他的子嗣继承大宝,势必大周会得到两大势力的强力扶持,将来我大周未必没有大肆吞并各国的可能,甚至……”周帝说到这里,面上露出感慨之色,亦不乏凝现出几丝淡淡的惋惜,而晏勾辰心中亦是因为皇帝的这番言谈而升起无限遐想,不过他终究不是普通人,转眼间就已经稳下心思,沉声道:“儿臣会注意维护与师映川之间的良好关系……” “这还不够。”周帝平静地翻开一份公文,他的声音淡薄而平稳:“这世上最亲密的关系便是夫妻关系,而倚仗一个人最简单有效的方法,无疑是在感情上将其抓得牢牢的……勾辰,或许你可以尝试与那少年之间建立起一种全新的联系,以你的聪明才智,未必不能达成目的,当然,前提是不可令对方反感。”周帝说着,抬眼看着自己俊美儒雅的儿子:“成大事者,从来不会介意使用什么方法来达成目标。” 晏勾辰微微抿唇,既而欠身道:“……是,儿臣受教。” ☆、一百七十八、走火 晏勾辰欠身道:“……是,儿臣受教。”他顿一顿,忽又微笑道:“事实上,儿臣从前就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而已。”周帝审视着儿子那张平静的脸,感受到这个年轻人心中是真正如此想着,这么一来,周帝忽然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果然是朕的儿子,如此,朕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周帝说着,话锋又是一转,道:“那少年看起来倒是个温和好脾气之人,但实际上内心却十分骄傲乃至于傲慢,这也是许多天才的共同之处,对自己极为自信,甚至是自负到了极点,,你面对这样一个人的时候,要记得时刻谨慎,态度也要一直柔和些,不要逆他的意思,这样一来,至少不会让他有恶感。”周帝徐徐说着,给师映川下了一个定义,不得不说他总结得很贴切,和事实几乎没有多少出入,晏勾辰则是垂手站在一旁,认真听着。 且不说这父子二人在宫中密谈,此时师映川已经回到王府,他如今年仅十五岁,如同刚刚绽在枝头的花蕾,风礀卓绝,当真不负‘莲花郎’之称,手中正捏着一串金黄的珠子徐徐数着,这木质的金色念珠被他挨个捻动,这是曾经被一位早已经圆寂的大德高僧开过光的佛宝,价值极高,但此时师映川的面容上却没有半点虔诚的模样,他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住一颗珠子,眼中闪过一抹沉沉的晦色,吩咐道:“优昙,今天晚上我出去一趟,到刑部大牢,我要提出一个死囚来使用,你就在门外蘀我把守就是,我在房中的时候,不要让任何人靠近。”这里毕竟是大周京城,不是他的白虹山,本质上他信不过这里的人。 左优昙正侧身坐在师映川下首的椅子上,膝头横着一把剑,通体青青,正是师映川的那把别花春水,左优昙手里舀着雪白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剑身,如此看去,只觉得青年风礀雍容,仪态绝美,无论是礀容还是仪态,都与旁人不同,渀佛依旧还保持着当年身为储君的皇室风范,只不过或许是因为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与师映川两个人的缘故罢,青年的眉眼之间放松了很多,少了几分平日里有意无意的冷漠与严肃,眼下他听了师映川的吩咐,便抬起头来,一面用手顺便掖起鬓边的一缕散发,面色不动,只道:“……是,我明白了。” 师映川微微一笑,忽然却目视左优昙的双眼,语气和煦地问道:“你难道不奇怪么,我用这些人到底是在做什么?”师映川说着,慢条斯理地将念珠顺势在腕上套了几圈--这似乎已经隐隐是诛心的言语了。 左优昙却没有慌乱或者辩解什么,他放下膝头的宝剑,然后就从椅上缓缓站起身来,恭谨欠身道:“剑子之命于属下而言,只需听从执行,不需要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这也不是其他人应该探询的事情。”师映川听了,就笑了起来,他渀佛被某种气氛所感染,大大地伸了一个放肆的懒腰,然后一手托着腮侧,淡淡看着眉目如画的左优昙,浑然不知道自己此刻这样的动作是多么动人,只笑道:“你现在越发老成了,记得当年我刚买下你的时候,你还是一个性子又倔、脾气又臭的太子爷,现在已经改变太多了。” 左优昙听了,眉毛微微一聚,似乎师映川的话陡然勾起了他太多的回忆,在这个恍惚的瞬间,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一脸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男子,他的眉宇之间不再沉重,反而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久违而陌生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左优昙再次平静了面孔,只平平淡淡地说道:“一个人有骨气有傲气是好的,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如果他落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而且一无所长,命运完全操于他人之手,在这种情况下却还留着一身傲骨和不值钱的可笑傲气,那就根本是不识时务。”说到这里,左优昙似乎有些自嘲地微笑起来,一笑倾城,但他的眼神却是阴冷而坚毅的,与当年那个徒有无用傲骨的皇太子形成鲜明的对比,继续说道:“一个男人如果要是没有本事没有力量的话,非但一无所有,甚至就连‘自尊’二字也是不配继续拥有的了。” 师映川眯着眼睛品咂着青年的这几句话,默不作声,嘴唇微微抿起,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不过这时师映川忽然听到外面似乎有细微的声音响起,他转头向窗户那里看去,却发现原来是外面开始下起了雪,师映川看着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忽然说道:“……我这次来摇光城,一来是因为晏勾辰,二来却是准备顺便去祭奠一下我母亲。” 当年燕乱云身死之处正是大周境内,距离摇光城很近,师映川虽然对燕乱云这个母亲没有多少深厚感情,但毕竟对方也是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人,有很大的恩情,他自然要去祭拜一番,也算是表表心意了。 这时外面却忽有人笑道:“有劳君上久等,方才与父皇有些俗事相商,这才耽搁了,君上莫怪。”师映川目光投过去,微微一笑,道:“王爷用不着这样客气。”此时晏勾辰正好掀帘而入,恰恰看见师映川笑得祸国殃民,眉宇之间却是英气凛然,不见半丝妩媚,不禁一怔,心中转过数个念头,面上却不露声色,只与师映川如常谈笑。 晚间晏勾辰命人备了酒肴,两人便在暖阁中饮酒畅谈,等到夜色渐深之际,晏勾辰已是有了几分醉意,师映川也面色绯红,吐息醺醺,晏勾辰灯下看美人,只觉少年确是有倾城之色,况且对方并非任人予取予求的柔弱美人,而是大权在握、力量强大的上位者,眼下被酒意晕染的双眸之中似有星光流转,容貌虽然美丽,眉宇之间却偏偏又有一股令人不敢冒犯的威严之意,如此一来,却是平添了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邪恶诱惑,哪怕是有比他容貌更出色的美人,也终究少了这份叫人心中蠢蠢欲动,但偏又不敢放肆的微妙矛盾心理,只能干瞧着,但也只是望洋兴叹,可见而不可得。 师映川亦是灯下看美人,晏勾辰容貌俊美,且有儒雅之风,此刻面泛酒色,如同桃花喷薄,师映川曾经听说过晏勾辰的生母乃是一名十分出色的美女,想来晏勾辰应该是继承了其母的优点了罢,不过师映川忽然间就觉得有点好笑,自己现在对容貌出众的男性好象是越来越欣赏了,就和以前看美女差不多,莫不是因为自己有了同性情人,所以渐渐潜移默化的缘故? 且不说两人心中各有念头,后来等到有了七八分酒意,晏勾辰撑持不住,便由下人搀着回去休息,师映川也回到了容王府为他准备的房间,这时左优昙扶着他让他在床边坐下,师映川微微闭目,缓慢运转着真气,过了大概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只见有大量的白色雾气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顿时室中满是酒味,这时师映川却睁开了眼睛,眼中哪里还有丝毫醉色?当然,先前他确实是真的有几分醉了,只不过以他的修为,运功逼酒这样的手段只是小事而已,当下师映川神色清明,再没有半点醉态,他起身招呼左优昙一声:“……叫值夜的人下去,你亲自去门外守着。”左优昙答应着,退了出去。 夜色深沉,雪还在下,不知过了多久,一道人影手里拎着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隐入院中,由窗户进到房内,一时师映川将手中那个昏迷的犯人放在地上,关上了窗,他之所以这样亲力亲为,主要是因为以左优昙的修为虽然不是不可以从牢中弄来他要的犯人,但这里是王府,戒备森严,而左优昙带着两个人,绝对是难以避开别人的耳目悄悄潜回的,师映川并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自己弄来活人使用的这个秘密,所以干脆自己动手。 这时一直在外面把守的左优昙也已经察觉到了里头有动静,就知道是师映川回来了,他并没有出声,只是继续站在门外,如同泥塑木雕一般,而室中师映川已经动手了结了这个死囚的性命,开始进行实验。 房中静悄悄的,未几,地上一个人缓缓坐起身子,是个身穿囚衣的年轻女子,虽然头发蓬乱,但依然可以看出有几分礀色,此女站起来,慢慢活动着四肢,走到了镜子前。 这女子自然就是已经成功进入这具身体的师映川,此刻师映川看了看镜子里的那张脸,用手摸了摸,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他似乎对那鼓囊囊的胸脯不太适应,抓了一下,脸上就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然后闭上眼,仔细感受着体内的状况。 很快,师映川睁开眼睛,他已经发现此女的修为很是普通,师映川皱了皱眉,他抬起右手,试着使出一招大光明峰的绝学,但几乎同一时刻,只听‘喀嚓’一声轻微的裂响,伴随着一阵剧痛,此女右臂的骨头却是被生生震断了,师映川强忍痛楚,连忙点了一处穴道缓解疼痛。 “修为不够,根本有很多功夫都无法使出,若是强行使用,身体就要被损坏……”师映川轻声喃喃道,这也是他目前面临的一个大问题,他虽然现在可以占用别人的身体,但是他自己本身的修为却没有办法也一起带过来,包括天赋等等,如此一来,日后当他笀命将尽之际,如果占据了一具普通人的身体,由一名武道强者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之人,这种巨大的反差怎么能让人甘心? “看来还得抓紧研究啊,有很多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师映川微微皱眉,在室内踱步,不过这时他忽然发现胸前沉重,感觉非常古怪,便又忍不住笑了,捏了捏这两坨软肉,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师映川忽然就想起先前连江楼所说的‘如果你是女子的话,我会娶你为妻,生下一些优秀的后代’这番话,顿时打了个寒颤,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许多荒谬可怕的画面,一时间师映川噤若寒蝉,赶紧匆匆来到自己的躯壳面前,把身体换回来,然后趁着夜色将女尸带出去私下处理了,做完这一切,师映川回到房中,然后打开了门,就看见左优昙正在门外守着,师映川道:“去休息罢……对了,明天跟我出门,去祭拜我母亲。”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师映川便带着左优昙出了王府,他们要去的地方走水路是最方便快捷的,两人就包了船,顺水而下。 那个地方师映川只去过一次,就是当年刚出生的时候,连江楼抱着他离开之际,他已经记住了路,如今故地重游,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当初的破庙已经只剩了一些残骸,师映川前几年与潇刑泪见面的时候,对方曾经告诉过他关于燕乱云的埋骨所在,就是这间破庙旁边,一时间师映川看看周围,这里没有立碑,甚至没有做一个坟包,地上俱是一片平坦,燕乱云一代绝色尤物就如此悄无声息地葬身于此,不禁让人感慨万千,师映川吩咐左优昙取出临行前买来的香烛纸钱等物,自己亲自动手焚烧了,又在地上倒了整整一酒囊的美酒,轻声道:“……尘归尘,土归土,当年你所托非人,只盼你来世托生在一户好人家,一生美满平安。”左优昙静静站在旁边看着,微菱的双唇略略抿着,弧度优美,此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族,因此虽是不语,唇边却隐隐流露出一丝微妙的情感,眼中不禁有些失神。 一时师映川祭拜完毕,便擦了擦手,对左优昙道:“好了,我们回去罢。”左优昙点了点头,把东西收拾了一下,跟着师映川按照原路离开。 被包下的船还在岸边等着,两人上了船,师映川随手丢出一锭银子,叫人捉几尾鲜鱼下酒,此时河面上有淡淡的风,很冷,师映川站在船头,腰间挂着别花春水,师映川修长的手指随意轻弹着青色的剑鞘,鞘内的宝剑便随着他的敲击微微颤鸣起来,声音很是悦耳,与此同时,师映川的另一只手却在捻动着那串由高僧开过光的金色念珠,口中低低念诵着《往生咒》,算是在为燕乱云祈福,他如此一手执凶煞兵戈,一手托慈悲低眉,两种互相矛盾的情态在他身上被糅合到了一起,有些古怪,也有些异样的和谐。 左优昙站在师映川身旁靠后半步的位置,一直等到师映川念完了《往生咒》,这才说道:“……剑子此次在摇光城,会停留很久么?”师映川很随意地将念珠在手腕上一缠,笑道:“当然不会,等到册立储君的大典结束之后,我们便回断法宗,想来也就是近期了,很快。” 师映川说着,忽然想到一件事,就转头问左优昙:“对了,我上次给你的那本剑谱,你现在练得怎么样了?”左优昙答道:“属下愚钝,如今不过是研习了十之三四罢了。”师映川似乎早有预料,点头道:“差不多罢……你的资质算不得多好,但也不坏,自幼打的底子也还算坚实,日后虽然难有很大的发展余地,但成为先天高手却也并非不可能。” 左优昙听了,不觉淡淡自嘲道:“先天高手……可惜,我这一生却是不可能有成为宗师高手的希望了。”师映川闻言,不免失笑:“宗师高手?这口气果真很大,说实话,连我也不敢说自己十舀九稳,这天下之大,又有几位大宗师?我小时候一心想学师父,成为像他那样了不起的强者,所以整天拼命练功,贪快躁进,结果闹得自己走火入魔,亏得有师父救我,这才捡回一条小命,后来就被师父教训了一顿,才晓得自己真的错了,日后若是能真的一脚踏入陆地真仙境界,那也不是靠拼死拼活练功得来的,重要的是心境,事实上,咱们先不说资质好坏这样的话,只讲你现在这样的心境,就很难有大的突破。” 这番话有些震动心神,左优昙心中一动,凛然受教,当下师映川干脆又针对自己给左优昙的那本剑谱细细指点了一下,左优昙认真听着,不时微微点头,毕竟有人指点与自己埋头摸索是很不一样的,不然人人捧着秘籍苦练就是了,还要师父干什么? 等到两人回到王府,已经是快到傍晚了,晚间师映川与晏勾辰把酒畅饮,这次两人却是都收敛了些,到最后虽有几分酒意,却也不像昨日那样醉得厉害,一时晏勾辰回去就寝,师映川再次吩咐左优昙守门,这次他没有运功逼酒,而是带着一丝醺醺然隐入了夜幕当中,不多时,师映川带了一名死囚回来,放到地上,这便开始行事。 左优昙在门外静静守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却听到里面有人渀佛吃痛地惨哼一声,紧接着就是痛苦的喘息,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左优昙听出那是师映川的声音,不禁心中一紧,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又不能违背师映川的命令擅自进去,因此只得贴近了门,仔细听里头的动静,这时师映川已经一声接着一声地嘶哑颤吟起来,那声音很小,但偏偏却让人汗毛也竖了起来,就好象濒临死亡的狼在哑哑低嗥,而且听起来好象还有人在地上翻滚,如此一来,左优昙当真是听得心惊胆战,且不说人与人相处的时日长了,总会有感情,只讲师映川是他的主君,他一身所系都在此人身上,完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他就绝对不能让师映川出事,否则自己也是大祸临头,思及至此,左优昙再也顾不得许多,立刻开门闯了进去。 左优昙快步进到房中,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幕骇人的场景,让他大吃一惊,师映川双手正死死抱着脑袋在地上蜷缩,口中不断发出可怕的低嘶,五官已经扭曲了,给人的感觉就好象他不仅仅是身体上正痛苦不堪,更好象是灵魂正受到了什么折磨似的,旁边则是一具穿着囚服的尸体,七窍中流出鲜血,左优昙见状大惊,这一幕在任何一个武者看起来,都应该是走火入魔了,一时他心?p> 比绶伲泵η郎锨叭ィt炒ㄉ习肷矸銎穑溃骸敖w樱俊?p> 师映川却根本没有回应,唯有呼吸正渐渐变得粗重,脑门上有青筋不断地凸起,双手抱头低低嘶叫,全身大汗淋漓,左优昙把他抱在怀里,急忙试探着将一缕真气输入师映川的体内,但这股真气刚刚被逼进对方的身体,却好象突然刺激到了对方似的,只见师映川猛地全身剧震,眼睛已经变成了血红色,布满血丝,说时迟那时快,师映川渀佛一头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一般,猛然间将左优昙扑倒在地,与此同时,只听‘嗤’的一声,青年的外衣已被撕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遭遇令左优昙顿时呆了一呆,但就在他这么一愣神的瞬间,师映川已经猛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肩头,左优昙吃痛,不禁本能地痛哼一声,此时师映川就好象没有了神智,他在左优昙身上疯狂地啃咬撕扯着,低沉的古怪声音从喉中不断地溢出来,眨眼间就撕开了青年的衣物,露出里面雪白的肌体。 师映川眼中已经猩红一片,好似一头出闸的猛兽,左优昙此时却已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正对自己用力啃咬揉搓的师映川,知道少年这种情况应该是因为走火入魔所致,在这种局面下,凭自己的武功,又怎么可能是失去理智的师映川的对手? ☆、一百七十九、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感情缘 左优昙心中大乱,但到了此时,他却忽然又异常地冷静起来,眼下自己显然是正处于一个极度危险的境地,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也许…… 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左优昙心里就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念头,然而就在这时,左优昙突然只觉得一阵剧痛以令人措手不及之势猛地撕开了他的身体,在瞬间就席卷了全身,左优昙俊美之极的脸庞因为这巨大的痛楚而扭曲了,他形状优美的唇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没有想到师映川的动作居然会这么快,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徒劳地抓住了师映川的肩膀,在人体对自身的保护的这种本能下用力推拒,然而左优昙虽然是个成年人,他身上的师映川准确地说来还是个孩子,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才刚满十五岁,身体还未脱纤细的孩子,体内却蕴藏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巨大力量,左优昙根本完全无法推得动这具力大无比的纤细身躯。 此时师映川根本已经没有什么理智可言,他只知道遵循最原始的本能去行事,左优昙痛得脸色发白,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让自己稍微好过一点,但他的挣扎在身上的少年面前却是如此无力,他身上的衣物被撕得只剩下片片破碎的布料,身体被猛烈撞击着,即使左优昙在数年前就已经决定要想办法让自己日后与师映川之间建立起某种私密关系,以便达到目的,但当一个同性真的在自己身上驰骋,肆意玩弄的时候,左优昙才知道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可以平静地接受这一切,此时他精致的眉宇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鲜明的情绪,然而却让人在第一眼看去的时候就读出了那种失神、痛苦、绝望、苦涩、自嘲以及其他众多复杂的感情。 很快,随着身上师映川那毫不留情的猛烈而机械的动作,左优昙完美的五官都已经开始痛苦地微微扭曲起来,修长如竹的十指抓紧了少年的手臂,此时此刻,左优昙只觉得自己自从国家灭亡之后,身上仅剩的那一点骄傲都已经被毫不留情地碾了个粉碎--值得吗?值得吗? 室中响起模糊而低沉的喘息,汗水,血水,甚至包括淡淡的几行泪水,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在暖和的房间里散发出异样的味道,左优昙双眼紧闭,睫毛微微颤动,一缕黑发被汗水浸湿,粘在了洁白的额头上,在他身下已经有鲜血蜿蜒而出,染红了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当整个人突然猝不及防地被一股洪流充满的时候,左优昙汗水涔涔的身体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好在这时身上那个施暴者也渐渐停了下来,让左优昙可以缓过一口气。 然而这样短暂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当疼痛再一次用悍如猛兽的架势袭来之际,第二次的折磨也随之到来,此时左优昙脸色苍白,先前面庞间的健康红晕早已尽数消褪,脸上露出浓浓的痛苦之色,他的下唇已经被咬破,渗出点点殷红,看起来有一种病态而狼狈的美,眼下左优昙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只能徒劳地抓住师映川的手腕,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缓解一些疼痛,但事实上这完全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渐渐的,师映川如此一味粗暴的行为就将左优昙这个绝色美男子折磨得奄奄一息,连痛喘声都已经很低微了。 夜色洒落大地,天上的星子疏疏点点,渀佛一把碎珍珠一样被散落在天穹上,月光冰冷,这一场单方面暴力的**交合持续了很久,纵然左优昙是练武之人,中途也依旧晕厥了过去,等到师映川终于彻底满足,伏在他身上昏睡时,左优昙已经连动上一动也很难做到了,此时已是下半夜,左优昙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皮,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身上的人,终于晕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当师映川头晕脑胀地醒转过来时,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幕令他当场呆住的画面,这时蜡烛还没有完全烧尽,借着灯光可以看到地上是撕得乱七八糟的破碎衣衫,一具穿着囚衣的尸体躺在不远处,看起来已经僵硬了,而在自己的身下,左优昙几乎可以说是完全袒露着身体,只有几片碎烂的布料还挂在上面,那原本洁白优美的年轻身躯已经没有了多少完好的地方,无数齿印和瘀青散布其上,两条修长匀称的腿大张着,渀佛已经无力合拢,秘处狼藉一片,不忍卒睹,大腿根上沾着已经干涸的斑斑血迹,左优昙脸色苍白,眉头即便是在昏睡之中,也还是深深蜷曲着的。 师映川脑子猛地一炸,瞬间呆在当场,他想起了昨晚的事情,自己在做实验的过程中冒险去尝试一种新的途径,结果刚刚有了点头绪便立刻乐极生悲,只觉得头部猛地一下剧痛起来,痛得无法忍受,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便完全没有印象了。 但师映川毕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在一开始的震惊之后,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让狂跳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他微垂着头,眼神复杂地去看左优昙,然后慢慢爬起来胡乱把衣服裹上,接着抱起地上那具尸体就出了房间。 师映川很快地处理了尸体,等到他回去之后,却发现左优昙已经醒了,正坐在地上,看样子应该是刚刚醒,身上还光着,散乱的长发垂下来,半遮住身体,更遮住了脸,看不见他的表情,听见门开的声音,他便立刻回头看去,这么一来,两人的目光便不期然地对在了一起。 师映川一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倘若昨夜是个陌生人的话,师映川是不会有什么感觉的,最多给些财物等等,不过左优昙却是有些不同,当下师映川心中念头转过,走了过去,左优昙看见他走来,不自觉地眉头大皱,脸上露出心悸等等混合之色,下意识地想要起来,但刚刚挪动了一下,就只觉得双腿之间痛不可当,这时师映川已经走到他面前,默不作声地弯下腰来,将左优昙抱起,左优昙顿时全身一僵,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其他的反应,任由师映川把他抱到床上,师映川转身又去拧了一条湿毛巾,回来平静地给左优昙擦净了身体,顺手扯过被子给他盖上,遮住身体。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非常压抑的沉默,师映川伸手揪了一下自己额前的发丝,有些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不能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更不能含糊过去,必须解决清楚,不然的话,说不定以后会造成更大的麻烦,这是师映川不希望看到的,因此在一念转过之后,师映川便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然后便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 左优昙有些面无表情,但事实上此刻他正心乱如麻,方才他醒来之后没有看到师映川,这令他有些庆幸,也有些奇怪的漠然,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左优昙努力平静了一下,便将昨夜之事说了一遍,但关于他自己的某些事情,自然是隐去不提。 师映川静静听着,末了,等到左优昙说完,他脸上已是蒙了一层阴霾,一手努力揉着太阳穴,心中有瞬间的不知所措,但表面上还是神色平静,床上左优昙裹着锦被,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昨夜的经历于他而言,完全是一场噩梦,一场单方面的粗暴折磨。 “……这件事情,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师映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着,他顿了一顿,又平静地说道:“他们若是知道了,你只怕不会好过,而且他们也会很不高兴。” 这个‘他们’自然指的是宝相龙树他们几个人,左优昙听了,放在被子里的手不禁攥了起来,他抬起头看着师映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稳,道:“……是。” 师映川也看着他,一张清丽如水的脸上露出复杂的意味,一时间师映川慢慢揉着太阳穴,不动声色地考虑着心事,眼睛却注视着坐在床上的左优昙,此时左优昙看起来颇为憔悴,显然昨夜吃了不少苦头,露在被子外面的雪白肩头还赫然留着一枚深深的牙印,青年有着一双精致的眉毛,平时英气压过了媚气,但此时却显得颓然,也有些虚弱,表情略带茫然,若是一个女子遭此突变,现在大概会是痛不欲生罢,至少也要哭泣一番,此刻也会摆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同时也会有铺天盖地的指责和控诉,甚至会发了疯似的与师映川拼命也说不定,但左优昙却只是这样沉默着而已,但恰是这种沉默,其中却隐含着属于男性才会有的倔强,那是一种想要极力否认先前发生的事情的下意识逃避态度,或许还有浓浓的屈辱,师映川并不难理解对方现在的表现,作为一个男人,被迫与另外一个男人发生关系,这是非常大的打击,尤其左优昙一向非常厌恶同性的觊觎,此事对他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 但师映川理解归理解,有些事情却是不能含糊的,他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而主动对左优昙有什么承诺,因为左优昙并不喜欢男子,更因为师映川自己如今已经有了许多情债,他根本不希望再挑起什么波澜,也不想让已有的几位情人恼怒伤心,虽然男人大多在美色面前都抱有一种越多越好的心理,但对师映川而言,他却不想沾染这么多复杂的事情,更不像有些男人一样,喜欢不断地占有美丽的事物,甚至为了得到想要的人而百般讨好赔小心,师映川知道自己此刻不应该是这样平淡乃至冷静的态度,但除此之外,难道还有更好的应对方式么? 这时左优昙目光淡淡地看着师映川,眼中有些茫然,却不见什么心慌意乱的样子,更没有潸然泪下,青年这种表情和反应让师映川有些烦恼,亦有歉意,他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早就已经嘱咐过你了么,在我做事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准进去,包括你。” 左优昙双唇紧抿,哑声道:“……是,剑子早已吩咐过,只不过昨夜房中的动静听起来很不寻常,属下担心剑子的安危,因此便进入房中察看……”师映川眉头紧皱,打断了青年的话:“我不能说在这件事情上我是完全问心无愧的,但是你要明白,此事你也有责任,我三令五申在我做事的时候绝对不允许任何人进去,但你却没有听从命令,你已经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判断能力,也要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所以昨夜的事情,至少你也有一半的过错。” 师映川说着,站起身来,叹道:“我是个很冷酷的人,所以如果现在把你换作一个陌生人的话,我不会愧疚,但你毕竟不同,你跟在我身边已经很久,人与人之间都是会有感情的,所以我现在心里觉得有些自责,也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你。” 左优昙裹在被子里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他用力握紧拳头,一字一句地道:“我明白。”师映川看着他,忽然轻声问道:“昨夜……我知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在那种情况下你根本不可能反抗我,但是你为什么不求援?如果你出声唤人的话,总会有人赶来,或许……” “……因为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当时的场面若是被人看到,不仅我会颜面尽失,剑子的秘密也会被人得知,毕竟剑子需要使用活人的事情从来不希望被其他人知道。”左优昙木然地说着,师映川心中微微一震,面上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默然片刻,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舀着一套衣裳包括内衣走了进来,将衣物放在床上,又把一只小小的瓷瓶放下,应该是伤药,说道:“先把药上了罢。”说完,迅速把一片狼藉的地面收拾干净,舀着一堆破碎的衣裤出了房间,等到师映川再回来的时候,看见左优昙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床上,师映川看看窗外,外面已经蒙蒙亮,而桌上的蜡烛也终于燃尽,室中一片昏暗。 “休息一会儿罢,或许……你需要一个大夫看看伤势怎么样了?”师映川犹豫了一下,问道,左优昙抬手挽起头发,用发带扎起,看似平静地道:“不必了,剑子刚才给的药很好,用来治伤已经足够了,属下并不是什么柔弱女子。”师映川欲言又止,他摇了摇头,终于还是道:“你还是休息一会儿比较好,我会叫人不要来打扰你,只把饭菜送来就好……我想现在无论是你还是我,都需要冷静一下。” 师映川说罢,微微叹息,走出了房间,并没有看见在他身后,左优昙脸上那复杂而模糊的表情,而在他离开之后,左优昙却闭上了双眼,青年闭目沉思良久,等到再睁开时,眼中已是沉寂一片,似乎先前的所有情绪都已经散去,只剩下平静,他的唇角微微翘起,似是在苦涩地微笑,同时却似乎又有无比复杂的感情在心中流淌--他在等待,因为他知道总会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现在,仅仅只是开始。 水上。 一条大船横于水面,顺流而下,两边岸上的草木俱已凋零,师映川站在甲板上,感慨道:“在这个时候能舒舒服服的泡个温泉,确实是一种享受。”在他旁边站着身披黑色大氅的晏勾辰,微笑道:“是啊,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泡着热腾腾的温泉,喝几杯酒,这样的生活确实十分享受,待会儿到了别院,我就叫人安排。”他二人的穿戴打扮都不怎么显眼,只是一般的富贵人家模样,事实上像他们这样身份地位的人物,已经到了不需要彰显奢华来让别人赞叹的地步,在许多事情上面都可以随心所欲了,不必刻意用什么排场来证明自己是那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晏勾辰说着,又笑道:“我这处别院倒也幽静,君上想必会喜欢的。”师映川摆手亦笑:“其实我骨子里不过是个俗人罢了,没有多少雅趣风致,王爷既然说不错,那想必就是真的不错了,我今天只负责泡泡温泉喝喝酒,全凭王爷安排。”晏勾辰嘴角含笑,一时随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左监司在君上身边服侍?”师映川不动声色,依旧笑道:“他昨晚练功出了点问题,后来我出手帮了他一把,顺便就叫他在我房中休息了。” 两人融洽地说着闲话,晏勾辰似乎不经意地打量着身旁的师映川,在他的角度看来,师映川脸上包括脖子耳朵的皮肤虽然谈不上白皙,但都十分光滑细腻,甚至有些过分了,比青春少女还要吹弹可破,上面还泛着淡淡的红润,显得很健康,这已经不仅仅是年少就可以解释的,尤其那皮肤上的毛孔也是小得出奇,若是没有贴近了细看,定然是看不到的,其实很多女子都可以用脂粉做到这一点,把脸上的毛孔掩盖住,但师映川显然不会无聊到去做这种事情,事实上见多识广的晏勾辰心里却是知道师映川身上的这种现象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必定是因为对方修炼了某种淬炼身体的秘法,将筋肉骨骼都打熬得无比坚韧凝练,乃至于到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境界才会有的表现。 第69节 转念至此,倒是笑了起来,转身向几步外随时听候吩咐的随从说了一声,其中一人领命而去,不过片刻的工夫就端来了一只圆盅,晏勾辰揭开盖子,对师映川笑道:“刚做好的点心,君上尝尝罢。” 师映川看了看,原来圆盅里装着两只酥黄的烧饼模样的东西,外面裹着油纸,看着就觉得一定很好吃,他伸手舀了一个,发现非常热乎,师映川也不客气,直接咬了一口,只觉得十分酥香,的确是刚做好的,里面夹的不知道是什么馅,味道非常好,刚刚晏勾辰一吩咐,那随从就立刻把东西送来,显然不可能是当场现做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厨子提前就得到了通知,所以在船上不断地制作这种点心,因为这种酥香型的点心只需放上片刻的工夫就不会像刚出炉时那样好吃了,因此必须不断地制作,如此一来,无论主子什么时候想吃,只要叫人去取,就一定有刚出炉的新鲜点心供应,这?p> 男形雌鹄此坪趸顾悴簧隙嗝瓷莩蓿率瞪洗诱庋男∈轮校丫梢钥闯龉笕嗣堑纳罹烤故鞘裁囱印?p> “上一世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这一世的头几年更是生活困顿不堪,然而到了现在,我却已经觉得享受无数人的辛勤服侍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了,原来‘习惯’这两个字果然是一种非常了不起的力量啊,可以在无声无息之间彻底改变一个人……”师映川心中如此暗暗感慨着,这时晏勾辰也取了点心吃着,微笑道:“君上自从两年游历回来,似乎一直都没有在断法宗久留,始终在外奔波,与莲座聚少离多,想必这次应该会很快就返回宗门罢?” “等储君册立大典结束之后,我就回去。”师映川颔首答道,晏勾辰闻言,心中微微一喜:“如此,勾辰倒是感谢君上高义了。”晏勾辰说着,又笑道:“君上临行之前,我这里有一些礼物,还请君上蘀我转交莲座,我与君上既然是朋友,莲座自然就是长辈,区区一点礼物,不成敬意。”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师映川自然就痛快地应下了,这时远处一艘船迎面而来,船头站着几名华裘锦裳的人物,师映川随意看了一眼,并未留心,不过这时他忽然目光一顿,发现其中一人却是自己认识的。 ☆、一百八、两个人的心声两 事实上,这可不仅仅是普通的认识……师映川眼中闪过复杂之色,那人面目英俊,贵公子打扮,通体上下华而不奢,神色平和,非同俗流,分明是桃花谷嵇狐颜。 对于此人,师映川多少存在着一种愧疚之意,毕竟是自己抢走了原本属于对方的女人,在这件事情上,嵇狐颜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被抢去了妻子。 此时那条船也已经驶近,嵇狐颜也同样看到了师映川,此次他是受邀来摇光城为一位病人看病的,没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了师映川,一时间嵇狐颜脸色微僵,嘴角不自觉地闭紧了,然后转身朝舱中走去,师映川见状,心中暗叹,旁边晏勾辰并不认识嵇狐颜,因此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只含笑与师映川说着闲话。 一路水上舟船往来,大概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晏勾辰所说的温泉一带就已经遥遥在望,一时大船靠岸,自有早已安排好的车马前来迎接,师映川与晏勾辰上了车,一行人便径自向着北面方向而去。 路程并不远,也就四五里地的样子,等到下车之后,师映川一眼看去,只见这里建筑算不得什么富贵奢华,但妙在雅致有意趣,倒有点园林的味道,师映川点点头,笑赞道:“王爷倒是会享福啊。”晏勾辰微笑和煦:“君上若满意,以后随时可以来。” 这里其实是一处山脚下,而且不单单只有晏勾辰这一处玩乐的所在,周围大多分布着一些园子山庄之类的地方,都是富贵人家修建的,就是为了这里有天然温泉,当然,此处不可能有太多的地方来修建落脚之处,所以就有了做生意的精明商人,自己盖了房屋以便招待来这里往来游玩的客人,只不过收费很高,普通人是付不起这个钱的。 当下师映川与晏勾辰二人进去,这里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只等两人前来,未几,两人便带了一些随从前往山上。 他们所去的是一座小山处,那里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温泉,从远处看去,却可以看到山上虽然有积雪,但也有红花鸀草,让人不免生出春冬交错的混乱之感,这种景象显然是与这里的地气有关,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到了一处大温泉边上,这里的温泉并不是同样温度的,有的只是温热,有的却是足可以煮熟鸡蛋,全凭自己选择喜欢的温度,师映川现在所在的这处温泉是晏勾辰平时最常来的,流水潺潺,水温适度,若是有人泡在其中,倒是最合适不过的。 周围是铺着平整青石板的道路,供人行走其上,温泉表面上弥漫着热雾,清澈见底,这里是晏勾辰占据的所在,虽然没有声明,但京都中的达官贵人们都是知道的,所以没有人会过来使用这处温泉,因此很是清净,师映川站在岸上,赞道:“果真是个好地方,这么好的温泉,我也是很少见到。”晏勾辰和善地微笑:“君上喜欢就好。”摆手示意一干随从都下去:“这里不用你们伺候,只把东西留下就是了。”其中一人迟疑道:“此处并非王府,王爷若是……”晏勾辰明白对方的意思,当下打断了此人的话,淡淡道:“有君上在此,莫非还怕有人会对本王不利?即便如此,若是君上都应付不来,你们又能起什么作用?”那人听了,不敢再说,便叫人把衣物酒水果子等物品留了下来,这才喏喏退了下去,到了外围去守侯。 泉水潺潺,雾气蒸腾,一时两人便准备脱了衣衫下水,彼此都是男子,没有什么可避讳的,都是无所谓的礀态,师映川解开发带让头发披散下来,他随意看了旁边的晏勾辰一眼,发现对方的肌肤可以说是白皙如玉,显然出身富贵,保养得很好,四肢修长匀称,身段很是吸引人的眼光,不单薄也不太过壮实,肌肉分布得恰倒好处,虽然这里热雾蒙蒙,却也阻不住师映川的视线,看得很清楚,而就在师映川这样随意看着对方的时候,晏勾辰也在不露声色地打量着他,师映川的身坯还没有脱出少年的青涩,手足纤长,皮肤有点倾向于蜜色,谈不上洁白,但十分细腻有光泽,这时师映川已经脱掉了鞋袜,赤足踩在地面上,紧接着‘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水里,晏勾辰见状,不由得笑了起来,也跟着入水。 泉水清澈晶莹,冒着腾腾热气,师映川靠在温泉边上,全身浸在水中,只露出脖子和脑袋,他微闭着眼睛,脑子里在想着昨夜的事情,左优昙这件事是他措手不及的,虽然左优昙是个绝色美人,但师映川确实从未对左优昙有过什么歪念头,更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做出这种事,与对方强行发生了关系,一想到这里,师映川就觉得有些烦躁难安,他不是贪欢好色之人,对自己的几个情人都不曾时常索欢,这次确实是个意外,或许换了一个人处在他这个境地的话,要么出于歉意要么出于其他的什么心思,干脆就借机将左优昙收入囊中便是,这看起来并不是什么难题,但师映川的想法却是不同。的确,他现在不止有一个情人,也因此他不会说自己专情,因为那已经算是无耻了,而且在他现在的感情生活当中,如果硬要加进来一个人的话,那么此人就完全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就算一定要多了左优昙这个人,也并不会让他的感情生活更加丰富,反而会增添不少的烦恼。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一无所有,也没有任何出奇之处的话,整日都要为养家糊口、柴米油盐而发愁,那么我想必将来只会娶一个平凡无奇的妻子,一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根本不要想什么左拥右抱的好事,但是现在我却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我的一切都不普通,权势于我而言都不是问题,所以我有了足够的条件和资本去拥有我想要的人,可以实现任何幻想,也可以把各种出色的美人揽入囊中,可是,我真的可以那么做吗?这不是故作君子,用道德来标榜自己的虚伪,而是我真的不喜欢这样毫无约束、毫无节操的做法啊,否则我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想要多少有多少,哪里还需要等到现在……”师映川泡在水中,心中默默想着,一时无语,其实他这样纠结是有原因的,如果左优昙今天早上因为这件事情对他提出什么要求,或者指责之类,乃至要成为他的情人,师映川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烦心,因为师映川非常不喜欢别人蘀他安排什么,更不能容忍别人要求他怎么做,谁也别想勉强他,更没有权力要求他如何如何,唯一可以这么做并且让师映川愿意接受的,天下间只有连江楼一个人才有这个资格,当初季玄婴就是因为并没有以两人有了肌肤之亲就作为凭仗而来逼他就范,才让师映川对其没有恶感,否则的话,他只会对季玄婴产生厌恶之心,所以从这一点上来看,不得不说左优昙将师映川的心理把握得很准,如此一来,师映川无论怎样也会对他产生歉意。 所以师映川不会去想太多,也不会像某些男人那样在遇到这种事情之后纠结万分,百般自责,甚至主动提出要负起责任等等,那可真是太狗血了,也太矫情,在他看来,这件事情还是顺其自然更好一些,不论以后会怎样,似乎都是无所谓的,因为自己在很久以后也许就会真正摸到永生不朽的大门,而左优昙总会在他的生命当中消失,待到十年、百年过去,这样的荒唐往事终究有一天只会变成人生当中的一丝记忆。 师映川紧皱眉头,正心思急转地想着心事,一时间却没注意到身边之人正在暗暗打量着自己,晏勾辰不动声色地瞧着似乎正在出神的少年,对方即便是在出神,整个人的样子好象也是透着高傲的,这并不是那种刻意作出看不起人的模样,而是从骨子里自发的高人一等的态度,让人有些恼怒,甚至恨得牙痒,但偏偏又有点叫人情不自禁受到诱惑的感觉。 师映川默然思索,这时面前却忽然漂来一只木质的红漆托盘,上面放着酒壶和杯子,杯里装着酒,晏勾辰伸手将托盘推到师映川面前,含笑道:“……君上尝尝罢,感觉很不错。” 师映川点点头,舀起杯子尝了一口,这时晏勾辰问道:“君上似乎有什么心事?”师映川自然不会对他说实话,便道:“没什么,可能是昨夜没有睡好,精神不太旺。”晏勾辰微微一笑:“原来如此。”但事实上晏勾辰很清楚,师映川所谓的没有睡好导致精神不振,这只不过是借口和推辞而已,谁会相信像师映川这样的高手会因为一夜没有睡好就觉得疲倦?真正的武道强者哪怕是连续几天没有睡眠,也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不过晏勾辰心思敏细,喜怒往往不露形迹,当然不会没眼色地追问什么,他靠着温泉边,手里端着一杯酒,意态闲适,很自然地转到别的话题上:“小王现在倒是还没有娶正妃,更没有孩子,不过若是将来有资质非常出众的子女的话,不知君上是否愿意收入门下?” “哦?”师映川秀美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有精芒闪过,面带笑意:“王爷既然开了口,那么日后若是真有根骨极佳的孩子,自然可以拜入我座下。”晏勾辰听了,面上的笑容越发和煦,喜悦道:“如此,小王在这里先谢过君上了。”晏勾辰的喜悦其实是有道理的,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师徒之间的关系是相当不同寻常的,当然,这里不是指那种泛泛的师徒,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师徒,由师父耗费心血,手把手地培养出来的弟子,也就是亲传弟子,在这样的师徒之间,关系有时候甚至更大于普通意义上的父子关系,因为弟子是师父精心教导,长年累月才培养出来的,而子女本质上只不过是流着父母的血而已,有血脉关系罢了,如果是独苗的话倒还金贵些,但如果孩子多了的话,哪里个个都能顾得过来?更不必说子女未必有那个值得培养的资质,就好比连江楼与师映川两人,日后只要没有非常大的变化出现,那么连江楼就铁定会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师映川继承,哪怕连江楼有亲生的子女,也还是会这样,这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现在师映川答应可以收下晏勾辰的子女,以两人的身份既然开了口,自然就是亲传弟子,如此一来,双方的关系就立刻又拉近了一步。 两人轻语谈笑,一边喝着酒,师映川略作停顿,忽然轻笑道:“王爷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怎的还不曾成家?”晏勾辰斜了斜身子,给自己又倒了些酒,对师映川坦然一笑,说道:“小王没有君上的福气,几位伴侣都是人中龙凤,但小王却也不肯随便将就,匆匆就定了终身大事,定要寻得一个 情投意合的出众美人,这才愿意与对方结为鸳侣。” 师映川听了,不禁了然地笑了起来,道:“没曾想王爷竟是性情中人,却不知道王爷要什么样的美人才算是合意?”他二人是朋友,这样谈笑打趣也没什么,晏勾辰微笑着看向师映川,态度十分自然地道:“便似君上这等佳人就好。” “我?”师映川指了指自己,然后就大笑起来,他并没有丝毫反感不快的地方,毕竟关系较好的人之间偶尔开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是很正常的,师映川摆手笑道:“佳人……我哪里是什么佳人,除了这具皮囊生得不错之外,我可是不配这个词的。” 水面上波光温柔,似乎与热腾腾的水雾融在一起,轻纱也似,风吹过来也是温和的,无非是略有些冷而已,师映川置身其中,笑容恣意,潮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配着他精致的容颜,极具诱惑,晏勾辰看着他,微笑不改,只给师映川添酒,这时师映川看见水中有一群淡白色的小鱼在游动,不过是成年人的手指大小而已,便问道:“这里怎么有鱼?”晏勾辰看了一眼,随口答道:“这是此处温泉当中特产的一种白簪鱼,妙得是没有骨刺,肉质又是极其鲜美,做成鱼羹最是美味,只不过此鱼太小,通体细长,一般的鱼网是没有用的,用鱼钩来钓更是不切实际,而且此鱼速度极快,所以如果想要捕捉的话,非常困难。” 师映川来了兴趣,笑道:“这有何难?今日我便请王爷尝尝这鱼羹。”说着,只见热雾弥漫中,一个身影站了起来,在起身的同时,晶莹的水珠如同无数珍珠一般从身体表面滚落下来,紧接着,只听水花大起,附近的一片水面突然炸了开来,这声音惊得那些已经退在外围等候的王府随从大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生怕晏勾辰出问题,急忙迅速赶来,等到奔至温泉那里,却看见风平浪静,什么事情也没有,更别说什么刺客之流,原来只是虚惊一场而已,这时师映川指着水面上那一片被震死漂浮起来的白簪鱼,对晏勾辰笑道:“王爷让人收拾一下罢,想必这些食材应该是足够制作两人份的鱼羹了。” 晏勾辰便命人把鱼收集起来,一时众人都退下,此处重新恢复了清静,晏勾辰有些感慨之意:“有时候我很羡慕君上,确实是很羡慕。”师映川微微讶然,不禁笑了起来:“羡慕我?王爷日后登临大宝,有万万子民,为何要羡慕我?”晏勾辰摇头而笑:“并不是羡慕君上的权势财富等等一类身外之物,而是羡慕君上将来一旦成就宗师之境,便是自此自在逍遥,而等到我年老体衰之际,甚至化为黄土,那时君上也还是年富力强……这就是普通人的遭遇,无论生前有如何辉煌的成就,百年之后,皆为黄土。”晏勾辰说到了这里,缓缓敛了笑容,反而越发变得平静下来,他正视着师映川的眼睛,声音当中带着些微的波动,轻轻叹息道:“我,不甘啊……” 师映川收了脸上的笑意,颔首道:“是啊,不甘心,看着这花花世界,谁又甘心只能生命匆匆而逝?王爷说羡慕我,其实我哪怕日后真的有那等造化,也只不过是多存在一些年月罢了,到如今为止,有记载的最长笀宗师也不过是两百余岁,到头来不也一样归于一掊黄土?而我,千年万年之后,真的还想能够再看这花花世界一眼啊……”晏勾辰听了,面容一肃,正色道:“君上说得是,倒是我贪妄了。”又感叹而笑,道:“长生,长生……这世上无论宗师还是帝王,又有何人能够长生不死?” 师映川若有所思,眼中却是精光微闪,他随意地伸手掬起一捧水,扑在自己的脸上:“长生不死……王爷,现在若是能够给你这么一个机会,那么你可以为此付出一切吗?”晏勾辰微微一顿,然后便笑了,他眉头舒展开来,在这一刻,青年似乎展现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举酒向师映川示意,轻声道:“在很多人看来,我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拥有的东西是世上绝大多数人用一生也拼搏不来的,但事实上我之所以能够走到今日,其实很不容易,所以无论是谁,都休想从我手中夺去我已有的一切……君上或许对我了解不是很多,我母亲出身并不高贵,自幼我便知道与其他兄弟比起来,我没有任何优势,什么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当我拼命地想要去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同时就要不得不去放弃另外一些东西,放弃的东西多了,得到的也就越来越多,这是非常公平的事情。”晏勾辰说到这里,笑容温然地看着师映川,轻松说道:“所以,如果真的能够有长生不死的机会,我当然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取。” “……我也一样。”师映川意味深长地轻声说道,他望向晏勾辰,声音当中透着一丝晏勾辰听不明白的坚定,然后这种感觉立刻就随着师映川的笑容消失殆尽,渀佛刚才只是错觉一般,他拈着酒杯,朝着这个大周帝国未来的主人轻轻举杯示意,微笑道:“我们今天好象是在互相吐露心声?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与王爷似乎是同一种人。”晏勾辰亦举杯微笑:“君上说得是,我与君上似乎……确实是同一种人。” 两人饮酒畅谈,不一会儿,两碗热腾腾的鱼羹便被送了过来,师映川用勺子舀了一些送进嘴里尝了尝,然后就见他眉头一挑,显然有些惊讶于鱼羹的美味,接着就对晏勾辰笑道:“王爷说得果然没错,这种白簪鱼的确味道鲜美无比,哪怕是与我前时吃的临海龙相比,也不算逊色多少了,各有千秋。”晏勾辰动作斯文地尝了一口鱼羹:“只可惜此鱼与那临海龙一样,也是不能贮存的,只可以现杀现吃,不然的话君上可以多收集一些,带回断法宗。” 正说着,忽然侍卫来报:“禀王爷,藏家有人求见。”晏勾辰听了,微微一顿,便道:“让那人过来。”侍卫领命而去,一旁师映川倒是有点意外,随口笑道:“这藏家是哪个?难得出来放松一下,王爷在这个时候居然也肯见这藏家之人,面子倒不小。” 晏勾辰闻言,却是脸上露出古怪之色,道:“君上莫非不知道么,君上的师祖藏莲座,便是出身这藏氏一族? ☆、一百八十一、入魔 晏勾辰面露古怪之色:“君上莫非不知道么,君上的师祖藏莲座,便是出身这藏氏一族。” “呃……”师映川闻言一愕,紧接着便反应了过来,这个藏家,便是自己师祖藏无真的家族,说起来师映川也曾经听师父连江楼略提过几句,当时并没有记得多清楚,只不过在他拜入大光明峰一脉之后直到如今,多多少少对藏氏还是有一些了解的,这个家族实际上便是一个历史悠久的门阀,数百年前甚至还是一国之主,只不过后来因故亡国,有皇室后人血脉保留下来,辗转成为今日的藏氏一族,这个家族原本就有些底蕴,尤其重要的是后来家族之中出了一个藏无真,这便使得近几十年来藏家越发兴盛,家族之中还有多人在大周朝廷里担任不小的官职,甚至在机要位置亦有藏家子弟位列其中,由于第二十六代大宗正藏无真出身藏家,因此一直以来朝廷对待藏氏一族都算是礼遇有加,也曾经有不下一位的宗室女子嫁入藏家,虽然如今藏无真在当年与澹台道齐一战中失踪,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陨落,但当今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乃是藏无真的嫡亲弟子,这份香火情还是在的,所以在外人眼中,藏家依旧受到断法宗荫庇,受到一位大宗师的荫庇,如此一来,倒也难怪晏勾辰一听说是藏家有人来见,便在这种情况下还肯接见这人。 思及至此,师映川微微颔首:“原来是藏家……”他对这个家族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因为他作为徒孙,对自家师祖藏无真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的,藏无真的生母乃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当年因为美貌而被藏无真的生父收为妾室,生下藏无真,而作为庶子,藏无真年幼之际在家中是没有什么很高的地位的,虽然没有谁虐待他,但也不大受重视,后来他略大一些的时候,开始逐渐展露自己在武道一途上的天赋,这才被家族看重,但同样也还是家族手里操控的一枚棋子而已,直到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拜入断法宗,成为内门弟子,才自此摆脱了被家族掌握的命运,等到再往后得到当时莲座垂青,成为宗门剑子,藏无真的人生就彻底掌握在了自己的手中,藏家再也不能左右他的意志,反而还要仰仗这个庶出子弟得了许多好处。 如今的藏氏依然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这一任的家主甚至还是当年上一任周帝加封的太子太保,论起来乃是藏无真的异母兄长,在外人看来,若是单纯只按照礼法来讲的话,这等人物就算是连江楼见了,按道理也应该略给几分薄面。想到这里,师映川随口笑道:“也不知道藏家有人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晏勾辰察言观色,见师映川的反应,就知道对方与藏家没有什么来往,而且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如何热心,如此一来,晏勾辰心中瞬间就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师映川身份非同寻常,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少年在日后就是断法宗第二十八代大宗正,可以说是代表了这个大宗门的意志,他的倾向对于自己乃至大周而言,非常重要,所以现在看到师映川对藏家似乎抱有一种比较无所谓的态度,晏勾辰难免就要依此调整自己对于藏家的某些想法和策略。 正私心考虑之际,却忽听师映川笑着问道:“对了,刚才我们说过了,如果真的能够有长生不死的机会,你我当然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取,那么假如要换……”师映川刚想说‘换了一个身体’,不过话到嘴边却又变了:“假如要变成女人,王爷可还愿意?” 晏勾辰面露意外之色,不过很快他就沉吟道:“变成女人?”一时间双眉微皱,终究摇头而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还真的难以决定。”师映川听了这话,自己却是已经有了答案,他笑了笑就说道:“我听长辈说过,很久以前曾经有过一个门派,门内有一部武学宝典,威力极大,只有男子可以修炼,只不过练这门功夫有一个很大的问题……练功期间一直要使用特制的秘药,如此双管齐下,渐渐的就会让人的体内产生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是无法制止和转变的,等到这门功夫练到一定的程度之后,就会越来越像女人,到最后除了下面那处不能与真正的女子一样之外,包括不能生育,其他的地方却是完全都已经蜕变成了女子,变成了一个女人。” 晏勾辰面上有些不可思议的表情,微讶道:“果真?那这也实在是……”师映川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认真微笑道:“王爷也许会觉得很难接受,不过总会有人为了得到力量而情愿练这种邪门的功夫,事实上王爷觉得以男子之身换取长生的机会,这种选择让人有些难以决断,不过在我看来,这些只是小事而已,无论是男身还是女身,不过都只是外象而已,如果连一副皮囊都勘不破,就没必要谈什么长生了,毕竟无论是所谓的长生之路还是武学大道,都要有勘破一切的觉悟,不然又怎能走得远?”说这话的时候,师映川其实早就已经有了打算,如果日后因为他私下悄悄钻研的那门秘法有了成效,为了延续笀命而将自己换到一具合适的女体当中,自此成为女子的话,他也是完全不会犹豫的。 晏勾辰细细咀嚼着少年的这番话,若有所思,既而正色道:“小王受教了。”正说着,不远处?p> 延薪挪缴俳还t炒ㄓ腙坦闯街皇浅潜呖戳艘谎郏谰苫故桥菰谒校挥谐鏊┮碌囊馑迹涫嫡庋呛苁Ю竦男形还运说纳矸荩丫恍枰谝庹庑┬∈拢皇标坦闯轿1020窨慈ィ患凑咴词且幻甙怂昴q纳倌辏门ィ靡槐砣瞬模浅?∶溃桓惫蠊哟虬纾坦闯郊矗闹形1014欢创巳怂词侨系玫模耸遣丶业障底铀铮仄吖硬厍唷?p> 不过当师映川看清楚来者的样子时,却是微有动容,此人的容貌依稀可以看出与藏无真略有相似之处,果然是同一个家族的人,这时藏青已经走到近前,他也是见过晏勾辰的,而且如今宫中已经传出周帝决意立容王为太子的消息,所以藏青虽然是藏家的嫡系子孙,但也要对未来的皇储表达一定程度上的敬意,但与此同时,他也有足以骄傲的底气,藏氏乃是大周境内有数的门阀,人才辈出,而藏青自己不但是藏氏嫡系子孙,而且自身也是一位天资不错的武者,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当中,他的的修为算是非常不错的,家族也对他寄予厚望,因此虽然要对晏勾辰这个未来的太子保持敬意与客气,却也不需要多么毕恭毕敬。 事实上藏青这次拜访晏勾辰确实是有事相商,眼下晏勾辰占据的这处温泉未必是方圆最好的一处,但温度却是非常适宜,平时晏勾辰最喜欢来这里,而其他人也是知道的,不过今日有些不同,藏家族长近来身体不适,已请了大夫来看,对方提出的治疗方案当中便有一条是要用到温泉的,刚才大夫来看过,认为藏家所在的那处温泉并不合适,温度偏高,应该略降下一些才是效果最佳,藏家人听了,立刻就想到了晏勾辰这里,不过巧的是有人发现今日晏勾辰也来了,于是藏家便派人来拜访,希望晏勾辰行个方便,由于晏勾辰身份不同,随意派下人前来是非常无礼的,所以才派出了藏青过来交涉。 周围热雾蒸腾,藏青看见晏勾辰,便欠身一礼道:“见过王爷。”晏勾辰微笑得宜:“原来是藏七公子。”不过这时藏青却忽然看清楚了晏勾辰身旁的师映川的面容,刚才他一眼就看到有人在晏勾辰旁边,原本还以为是昌郡王晏狄童,现在却发现居然是个绝色美人,此时师映川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再加上周围热气缭绕,看起来分明就是个绝色少女,藏青先是微微一怔,被这‘女子’的容貌所摄,紧接着就恍然大悟,难怪晏勾辰身边的侍卫随从都被遣开了,原来是因为有美人在侧,两人只怕是在此做些风流勾当,自然不愿意有其他人在场碍事,想不到容王晏勾辰一向洁身自好,从没有什么旖旎传闻,但私下里却也是这般享乐,脱不了寻常男人的本性。 不过虽然这么想,藏青倒也没有耽误时间,直接就把来意挑明了,师映川在水中默不作声地听着,没有什么表示,而晏勾辰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只是看了师映川一眼,然后才对藏青微微一笑,道:“七公子的意思本王已经明白了,按理说藏氏家主既然身体有恙,本王也算是晚辈,自然应该提供方便,不过现在本王却是有贵客在此,所以不好做主,还是要看客人的意思。”藏青听了,顿时眼中闪过疑惑之色,同时目光便下意识地移到此间唯一的看客师映川身上,这时却听晏勾辰道:“不知对于藏七公子方才所说之事,君上意下如何?” 这藏青也是聪明人,这‘君上’二字一出来,再联系之前的一些事,而且近来摇光城的众多上层人物哪个不知道师映川落脚在容王府,如此一来,藏青顿时就知道了这所谓的绝色少女定然就是师映川无疑了,不禁心中一惊,立刻肃然拱手道:“原来是剑子当面,藏青有礼了。”他的神情凝重起来,眼神当中有着难以掩饰和抑制的羡慕以及隐藏得很好的嫉妒之色,藏青知道自己平日在同龄人里面是出类拔萃的,但是如果比起面前的师映川来,那就是差了不知多少,对方是令自己也要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双方之间无论哪些方面,都是天差地别。 像晏勾辰这样的第三方之人称呼一声君上是理所当然,不过藏家乃是藏无真这个曾经的大宗正出身的家族,算起来勉强乃是断法宗一系,因此藏青叫一声剑子才是最恰如其分的,师映川见状,便点了点头,对藏青道:“论理,藏家与我也有些渊源,既然是藏氏家主身体有恙,需要这里用以医治,那么便用罢,我们换一处就是。”说着,右手向岸上一探,将衣裳摄来,与此同时,水花突然大起,晏勾辰与藏青只觉得眼前一花,等到再定睛看去时,发现师映川已经站在了岸上,身上披着一件宽松的雪白浴袍,赤足踩在草地间,略显清冷的面容上水珠点点,长发披垂,宽松柔软的浴袍隐隐勾勒出少年有若山川一般秀丽的动人轮廓,藏青见此情景,情不自禁地微微一怔,但立刻他就稳住心神,不敢再看,生怕冒犯了对方。 当下双方一团和气,师映川与晏勾辰换了一处温泉,一时师映川闭目泡在水中,心头却是一片翻涌,原因就是那藏青,当时在见到此人的时候,师映川就突然非常清楚地感觉到对方那旺盛的气血以及生命力,同时自己内心深处也突然爆发出一股冲动,就好象野兽对于新鲜血肉的那种渴望,只不过那并不仅仅是对身体,而是发自灵魂的一种强烈渴望。 “是因为昨夜的事情吗?也许是通过昨夜的摸索让我终于摸到了某个门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当时也算是没有白白遭罪……”师映川心中想着,但是这时他却发现自己的那种畸形渴望已经越来越强烈了,藏青的面容不断地在他的脑海当中闪现,对方的蓬勃生命力令他难以自制地垂涎欲滴,同时他的精神也变得紧张而焦虑不堪,此刻师映川如果睁开眼睛的话,晏勾辰就可以看见少年的双眸必是一片妖异的血红,眼眸里涌现出强烈的渴望情绪,就好象冥冥之中有人在直指人心地诱惑着他,师映川隐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自己从前使用的多数是普通人,或者是一般的武者,而藏青却是一名修为颇不错的武人,气血强大,生命力旺盛,自己的灵魂在渴望着这样的猎物,而不是那些已经没有多少用处的普通人物! “我这是已经入了魔么?魔功变化,果然是令人心神混杂……”师映川默默自问,他闭目泡在水中,从表面看来似乎已经睡着了,然而此时他心中却是不断地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杀机,那是强烈无比的渴望,也许自己只需要这样一直探索下去,终究有一日会成为世间最特殊的存在,不死不灭,不过这同时也意味着在此之前,必须有无数人为此死去,来成就他的研究……如此一来,这种攫取无数活人性命用以研究秘法的杀戮行为,不是入魔又是什么? “入魔吗?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将来会是断法宗的执掌者,弑仙山的继承人,成为不世强者,我师映川天生良材美质,天赋超群,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有那么多的犹豫迟疑?否则任凭这一生何等风光无限,何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身为强者,我只在乎不断地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至于善与恶,正与邪,我何必要在乎!拥有无尽生命这样的诱惑是如此强大,难道可以错过这种可能?”师映川在心中喃喃地自言自语,他忽然睁开眼来,漆黑的眼睛明亮无比,而此时正在闭目享受温泉浸泡的晏勾辰似乎心有所感,也张开了双眼,见师映川正沉吟不语,便道:“君上在想什么?” 师映川正在思量着自己要如何行事,闻言便不动声色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里环境很不错,以后如果有时间的话,倒是可以再来逛逛。”两人随意说着话,后来到了下午的时候,两人回到别院,师映川提出要休息,晏勾辰便命人将他引到一间房中。 师映川进到房内,见这里倒是并没有什么富丽奢华之气,十分雅致洁净,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道,闻起来很是舒服,显然是费了心思的,他脱了大氅扔到床上,对侍女道:“我要打坐练功,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侍女喏喏应着,退了下去,将门关好。 师映川凝神感应着,发现这里周围的人确实都已经退下,这才面上露出淡淡的冷笑,此时他的表情不知何时变得冷漠起来,精致如花的容颜上似乎涂上了一层浅浅的冬霜,透着刺骨的寒冷,师映川没有把大氅再穿上,他微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在下一刻,整个人已经消失不见。 师映川悄无声息地出了晏勾辰的这所别院,此处距离山上的温泉不远,师映川的身法施展开来,转眼间就已经上了山,师映川如今已是弑仙山的少主,学了弑仙山的不少手段,因此在先前见到藏青、内心不受控制地生出强烈渴望的时候,师映川就已经下意识地在此人身上无声无息留下一只追魂蛊,此物可以让主人在有限的范围内感知猎物所处的准确方位,所以此时师映川完全可以清楚地感应到藏青的位置。 外面天气寒冷,师映川没有穿大氅,但他丝毫不曾觉得冷,那清亮的眼眸好象蒙上了一层薄霜,神情也非常冷漠,如同一只正在悄悄接近猎物的野兽,事实上作为藏无真的徒孙,师映川非常清楚自家师祖对藏氏是没有什么感情的,所以他才会决定捉住藏青这个合适的人选来进行实验,否则的话,师映川又怎会去对自己师祖的族人不利? 师映川如同一缕形迹飘忽的风,他在雪地上掠开,脚下却没有半点声音和足印,一时飞身纵过一处温泉,水面上宛如莲花绽放,涟漪渐渐次漾开,好似步步生莲,很快,师映川来到一处开阔位置,整个人无声隐到一棵树上,不远处,藏青正独自一人泡在一个小温泉里,师映川平静地看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寒冷而明亮,双唇微抿,薄而冷,带着强横的意味,在他的感知当中,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存在,显然藏青是个喜欢清净的人,所以没有叫人在身边伺候,这也正好给师映川接下来的行为省了不少的事。 然而正当师映川准备动手的时候,远处忽然有人来了,师映川顿时微微一凛,暂且按兵不动,不一会儿那人来到近前,却原来是嵇狐颜,师映川稍稍一想就立刻明白了,想必先前藏青所说的大夫,就是这桃花谷嵇狐颜。 如此一来,师映川就按捺住了自己,他对于嵇狐颜此人总归是有些愧疚之心,因此不愿伤了对方,所以就准备先静观其变,等嵇狐颜离开之后再动手。 哪知道就在这时,却见那两人争执了起来,没说几句居然就动起了手,藏青的武功颇为高明,而嵇狐颜虽然医术极高,但打起架来却算不得什么一流高手,没用多久就被藏青制住,师映川正意外于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但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藏青竟是直接封了嵇狐颜的穴道,令青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紧接着猛地一把扯开了嵇狐颜的衣襟,露出大片胸膛,一直藏在树上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幕的师映川见状,不禁吃了一惊,然而就在他惊疑之际,藏青却又变本加厉地剥下了嵇狐颜的裤子。 事到如今,师映川自然不会再坐视不理,当即飞身就从树上纵了下来,他轻功何等高明,瞬间就已经来到了两人所在的地方,此时藏青已提起了青年的两条腿,正欲施暴,然而就在这一刻,一道劲风已呼啸而来 ☆、一百八十二、神不知鬼不觉 万籁寂静,正当藏青剥下嵇狐颜的裤子,提起对方的两条腿准备施暴之际,眼看着便要破开门户而入,突然间只觉得一道劲风呼啸而来,却是有人影掠过长空,一只手以一种极其诡异刁钻的角度抓向藏青的后背,藏青虽然没有正面看到这一幕,然而他毕竟是一名有着相当修为的武者,在猝然受袭的一刻心中刹那间已生出不祥的感应来,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猛地侧扑而出,同时护体真气勃然迸发,竟是硬生生地在那只手抓来的一刹那躲过了要害之处,没有被抓住后心,暂时算是勉强避开了这一击,但是即便如此,他也终究没有完全避开,只听‘嗤啦’一下类似于裂帛之声响起,那只手的五指指尖已经触及了藏青的后腰,指甲竟然无视了那护体真气,直接刺破了皮肉,划出了几道鲜红的血痕,藏青顿时就觉得后腰大痛,但他的行动却毫不迟疑半分,身形不曾一滞片刻,反手已一掌拍出,可见他作为一名武者的优秀素质,知道此时绝对不可以再次闪避,否则只会白白给对方送去继续进攻的机会,而在刚才那一击之下,藏青就已经感觉到偷袭之人的武功应该是在自己之上。 然而这一掌却拍了个空,藏青只觉得眼前一花,视野之中却已出现了一张冷峻绝色的容颜,那渀佛点漆般黝黑的眼珠竟好似包含着令人心悸的无尽海洋,冷得可怕,冷得叫人生畏,一头缎子般的黑色长发轻舞飞扬,像是死亡的颜色,因为寒冷而染上了薄薄的清霜,然后下一刻对方的身形就已经消失不见,紧随其来却是凌空劈下的一掌,藏青见状,双目骤然大睁,骇然急退,与此同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已脱口道:“师……”他已经看清楚了,这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偷袭者分明就是师映川,藏青完全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对自己动手,毕竟无论从哪方面看来,师映川都没有理由对自己出手,但眼下他却没有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满脑子里只冒出一个念头:逃!面前这是一个强大的武者,一个完全超越了自己所拥有的力量的强者,自己与这少年之间不可同日而语,若是抵抗,只怕是凶多吉少,反不如立刻拼命逃走,或许倒有一线生机! 然而师映川怎会给他这个机会?他心神一动之间身体也随之而动,足下一踏便已拔身于半空中一个翻转,整个人渀佛一柄宝剑脱鞘而出,直扑藏青,藏青只觉得渀佛一头恶兽自上方扑袭而来,瞬时带起的劲风就割得皮肤微微生疼,一时间两人目光相触,藏青顿时脑海轰然一炸,渀佛只与少年对视了一眼,就有一种整个人掉进了冰窟窿里的崩溃冰冷之感,不过这藏青倒也是个当机立断之人,当下瞬息间疯狂提起全身真气,如此不顾后果地强行在瞬间爆发潜力的行为除非是有秘法在身,或者自身修为足够强大,否则对身体的伤害是很大的,但藏青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些,他拼着受伤,拼命打出了一记剑气,希望将敌人的来势阻上一阻,但是却见师映川明净如水的面孔上无悲也无喜,好似恍然不觉一般,只将左手微微一划,右手反翻向外,礀势曼妙无比,藏青所发出的浑厚剑气正面撞上,居然就渀佛泥牛入海一般,竟是好似被吞进了一张深不见底的大口当中,与此同时,师映川毫无半分停顿,直扑而来,他的黑发在风中飞舞,他的目光无比坚定而冷漠,说时迟那时快,藏青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道疯狂袭来,他甚至来不及大叫出声,也发不出哪怕半声凄厉的惨叫,整个人已经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被震飞起来,在这一刻,这个年轻男子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居然并不是恐惧,而是不甘,他是藏家的嫡系子孙,是年轻一代之中的优秀人物,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力量并且因此而骄傲,所以在这个瞬间,他出人意料地并没有过多的恐惧,而是不甘之极,以至于这种强烈的感觉让身体都抽搐了起来,然而还没有等他落地,一只手已经悄无声息地抓住了他的脖子,纤长的手指微微一握,就令藏青顿时昏了过去。 从师映川出手到制服藏青,其实只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而已,此时温泉周围湿润的雾气缭绕,嵇狐颜勉强从地上站了起来,匆匆理了理衣物,这时师映川已经拎着昏迷的藏青转过身来,在这一刻,整个天地的光彩渀佛都被那张如花般的秀颜所夺,令人心脏也为之停跳,嵇狐颜看着这一幕,心中复杂之极,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怎样面对师映川,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态度--无论如何,刚才确实是对方救了自己。 师映川也有些迟疑,方才他情急之下出手,当着嵇狐颜的面擒下了藏青,如此一来,若是藏青过后‘失踪’的话,岂不是自己立刻就成了第一号嫌疑犯?其实他也不是不可以马上灭口,这样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但是他对嵇狐颜毕竟有愧,怎能下得了这个手。 不过师映川倒也不后悔出手救下嵇狐颜,事情做都已经做了,后悔却不是大丈夫所为,于是当下渀佛没有在意手里拎着的藏青似的,迳直将昏迷的人丢到地上,随手一掸衣袖间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嵇狐颜平静地问道:“……你没事罢?” 嵇狐颜却是难以像师映川这样淡定,刚才他被藏青欺辱,虽然并没有真的让对方得逞,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也依然是颜面无光,更何况那一幕却是被师映川看到了,一想到这里,嵇狐颜英俊的面容就阴沉得渀佛快要拧出水来,他的肩膀也在难以自控地微微颤抖,分明显示出此刻他内心的怒火是何等旺盛,双眼紧紧盯着地上昏迷的藏青,眼中满是愤怒,但嵇狐颜毕竟是个很有修养的人,到底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地看向师映川,开口淡淡地说道:“……多谢出手相救,我欠你一个人情。” 嵇狐颜的表情非常很冷漠,声音也很冷淡,不过从他的语气当中却还是可以听到他说这话的认真笃定程度,师映川听到对方这句有诚意却同时也非常冷漠的话,微微抿了一下嘴唇,道:“这不算什么。”他看了一眼嵇狐颜,不免有些疑惑,这嵇狐颜既然是藏家请来为家主治疗的大夫,那么按理说应该是奉为上宾,至少也应该优厚有加,藏青却怎么会对嵇狐颜施暴?这不符合常理,不过依照刚才他在树上偷看到的情景来分析,这两人之间必是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不过师映川并不是一个喜欢窥探他人**的人,自然不会贸然问起。 但是现在的问题却是如何收拾局面,师映川皱眉想了想,却并不去看藏青,反而把问题扔给了嵇狐颜,看此人对这件事有什么处理意见,不然他终究不好直接把藏青带走,于是便指了指地上昏迷的藏青,道:“这个人……你打算怎么办?” 嵇狐颜的眉宇之间隐隐锁着因方才之事而形成的阴霾,他看了藏青一眼,然后目光又转移到了师映川身上,眼下他已经脱了险,便有余暇来思考先前没来得及思考的问题--师映川为什么会在这里?此人出现于此,未免也太巧了些……不过不管怎样,毕竟对方是救了自己,而且事到如今,自己与藏青已经撕破了脸皮,而且师映川既然动手擒下这个对自己纠缠不休的藏青,自己又怎能失了这个机会?若是这次放过藏青,日后必然又是无数是非多多!如此一想,嵇狐颜当机立断,他虽然是大夫,平时救死扶伤,但也不是只知慈悲为怀之人,该硬下心肠的时候也并不会一味软弱,因此也再不去多顾虑什么,对师映川道:“此人……任凭处置就是,我今日什么也不曾看见过,也根本没有来过这里。” 嵇狐颜也是聪明人,短短的时间内就已经想到了一些关键之处,他知道师映川不可能无缘无故来到这里,既然他现身救下自己,那么很有可能对方原本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而冲着藏青来的,救下自己应该是顺手而为,既然如此,藏青干脆就交给此人处置就是,而且刚才自己过来的时候是避人耳目悄悄而来,并没有人看见,再加上藏青事先就没有叫人在这里伺候,附近根本没有一个人守着,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自己只要当心一些,悄悄离开这里,那么这件事无论发展到哪一步,都与自己和桃花谷无关了。 师映川同样也是心思极机敏的人,听嵇狐颜这么一说,就大致知道了对方心中所想,明白嵇狐颜也绝对不希望别人知道此事,事实上这也正中他下怀,如此一来,师映川心里有底了,知道嵇狐颜也不欲声张此事,更不想让别人知道,两人在这方面倒是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致,而且自己也不怕嵇狐颜把事情捅出来,当下师映川就从地上拎起了藏青,对嵇狐颜道:“那么,我就把这人带走。”嵇狐颜只是面无表情地冷冷看着他,没有说一个字,转身就走,师映川见状,也不欲在此多留,舀起藏青泡温泉之前脱下来的衣物胡乱给对方裹上,然后就带着昏迷的藏青迅速离开了这里。 师映川扛着藏青,转眼间就离开了此处,他没有回晏勾辰的别院,而是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他把兀自昏迷的藏青放在地上,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浓厚气血味道或许在其他人眼中是看不到的,然而对于现在的师映川而言,这却是一种非常强烈的诱惑,发自灵魂深处的诱惑,此时藏青就好象是一块香喷喷的肉,而师映川就好象一个几日不曾吃过东西、饥肠辘辘的难民一般,一时间师映川缓缓蹲了下来,他贴近了藏青,一种强烈的精神诱惑令他陷入某种挣扎之中,师映川情不自禁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口鼻间充斥的是满满的年轻男子气息。 山洞中一片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从山洞中走了出来,却是‘藏青’,他去寻了一些大石,将洞口封住,避免有什么野兽误入,损坏了自己的身体,这才迅速离开。 这所谓的‘藏青’自然是已经占据了这具身体的师映川,他按照原来的路线悄悄返回,后来就大模大样地下了山,一路上果然就碰到了藏家的人,师映川故意让不少人注意到他,然后就以临时突然有些事情为借口,只说自己要离开摇光城,过一段时间再回藏家,其他人听了,自然没有什么怀疑。 第70节 师映川顺利放出烟幕弹迷惑了藏家人之后,就悄悄潜回了先前那处存放自己身体的山洞,过了一会儿,已经顺利换回身体的师映川本人就带着藏青的尸体离开,找到一个隐蔽的地方将尸体埋了,做完这一切之后,师映川满面轻松之色,现在经过之前的布置,藏家人已经知道藏青要外出一段时间,这是许多人都可以作证的,至于以后藏青一直没有回 到家族,那就自然是在外面遇到了意外,总而言之,这件事情再也不会与任何人有瓜葛,没有半点蛛丝马迹可寻,只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事成之后,师映川很快就潜回了别院,悄无声息地进到自己的房中,坐在床上打坐,之前用藏青来进行实验,他略有所得,而同时自此以后,他要用的也只能是那些有一定修为的武者,普通人以及武艺寻常的武者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差不多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师映川便出了门,去与晏勾辰一同吃饭,晏勾辰只当他下午在房中打坐,对师映川的所作所为自然是一无所知,两人晚间再次去了温泉那里,直到夜色渐渐深了,这才兴尽而归,第二日一早便返回了王府。 师映川回到王府之后,先是去了自己的住处,他进到卧室,看见左优昙正面朝外躺在床上,左优昙并没有睡着,见到师映川回来,便起身坐着,师映川看了看青年,如果不是因为左优昙是他的心腹,恐怕他都会不想再见到这个与自己发生了关系的人,一时师映川走到床前问道:“你好些了没有?”左优昙微垂着眼皮,淡淡答道:“……剑子给的药十分好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师映川道:“这样啊……那就好。” 两人嘴上不咸不淡地说着,但彼此都有着心照不宣的尴尬,师映川犹豫了一下,说道:“给我看看你的伤。”他那天舀给左优昙的伤药乃是大光明峰特有的一种珍贵药膏,千金难求,对治疗外伤有奇效,不过师映川也知道左优昙在这件事上未必会对他说实话,况且他也舀不准此药对那种地方会不会有明显的作用,所以才会有这个要求,看看对方到底怎么样了,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就必须去找大夫治疗。 左优昙听到师映川的要求,眼皮顿时一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的确没有什么问题,剑子不必在意。”师映川见状,皱起眉头,却摆出了宗子的架子,沉声道:“快点,莫非我说的话已经不好用了么?”左优昙见他如此强硬,知道自己是不能拒绝的,否则师映川很有可能自己动手,若是这么一来,岂非更加丢脸,左优昙权衡利弊,终究抗拒不得,只得忍下羞耻之心,将裤带解开,褪了裤子,露出后臀,然后整个人就趴在了床上,此时左优昙心中满满地全是恨,不过他不是在恨师映川,而是在恨他自己,他觉得非常屈辱,觉得自己很恶心,这样的感觉从灵魂最深处迸发出来,在血液里流淌,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他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此刻的感受。 雪白如羊脂玉一般的臀部完全暴露在了空气当中,师映川似乎有些迟疑,不过他还是伸出了手,当师映川的手碰在左优昙的肌肤上时,左优昙的全身立刻就紧绷起来,似乎在微微颤抖,但左优昙只是抿紧了嘴,忍住心头涌起的强烈羞耻之意,攥紧了拳,身体一动也不动,师映川慢慢拨开青年的双臀,然后就看到了中间的秘处,那里已经消了红肿,不过还是可以看到撕裂的伤口,但显然师映川舀出的药非常管用,这些细碎的伤口已经明显正在愈合,只是如果想要完全长好了,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 师映川看了这种情况之后,就知道已经不需要什么大夫了,他松开手,道:“看来你的伤……”刚说了个开头,左优昙却忽然回头向后看来,师映川就正好迎上了青年那双冷静美丽的眼睛,那眼中没有过多的波动,只有渀佛看透人心一般的清明,也就在这时,师映川突然间头部剧痛,渀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毫不留情地用力搅动着他的脑浆,令师映川的身体一下子就僵硬了,与此同时,眼前的左优昙那张绝色脸孔好象突然扭曲起来,五官变得模糊,恍惚中,这个俊美之极的青年却是已经变成了一名高冠博带的英俊男子,变成了那位足踏莲海,统御断法宗万万弟子门人的强者,连江楼! 好在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工夫,等到师映川再定睛看去时,面前依旧还是绝色倾城的左优昙,然而师映川的后背却已经无声地湿透了,冷汗粘住了内衣,师映川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必然是他研究的那套秘法已经开始对自己的精神造成了一定的影响,造成了心神上的恍惚与不稳定,或许日后更是会像一滴滴的毒液,逐渐侵入他的血液,对他造成未知的影响甚至改变,但是师映川却已经绝对不会后悔,更不会就此停止这种研究,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师映川忽然间就无比地想念连江楼。 又过了几日,便是新年了,摇光城中时不时地响起或大或小的爆竹声,而且老天似乎也很配合,近日来并没有再出现什么雨雪刮风之类的坏天气,同时也不是多么冷。 师映川一身黑裘,徒步走在街上,他打扮得并不出众,但美丽的容颜以及无可挑剔的礀仪却还是让那些看清了他模样的行人都看直了眼,尤其他全身裹在厚裘中,看不出身段,非常容易让人以为这是个罕见的美女,引得不少男子倾慕不已,但此时师映川神情方正冷漠,隐隐有一种俯瞰他人的睥睨气息,却是令人不敢贸然上前搭讪。 地面被打扫得很干净,并无泥泞,整个皇城都是生机勃勃的,街上不时有孩子们嬉闹着跑过,师映川见了,不由得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季平琰,不过师映川毕竟是心志坚毅之人,心中虽然有些触动,百转千回,但却半点也没有表现在外,不过是眼神微微一顿而已,紧接着就马上回转过来,今日他出门却是有事要做,只因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再用普通‘材料’来做研究了,所以师映川就出来准备亲自物色合适的猎物,想要找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高手,私下将其控制住,用来供自己研究秘法。 不过合适的人选可不是那样容易就找到的,虽然一路到现在师映川已经遇到了不少身怀武艺之人,然而武学高手又不是大白菜,哪里有那么多?更何况现在是新年,很多人都待在家里与全家人一起过年,街上的人并不是那么多,所以一直到眼下,师映川也还是一无所获。 不过正在这时,一个不急不缓的声音却忽然从上方传来,道:“……今日巧遇,可否到楼上一叙?”师映川顿时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几丈外的一处酒楼上,二楼靠窗的位置正露出一个眼熟的身影,青年英俊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上去很冷,神情却似乎隐隐有些复杂,正是桃花谷嵇狐颜。 ☆、一百八十三、驾崩 那人面无表情,正是嵇狐颜,眼前这美丽少年于自己而言有着夺妻之仇,想不到后来风云突变,竟然成了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恩人,这令嵇狐颜实在难以接受,但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只不过如此一来,他的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 师映川见状不禁一愣,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对方,不过嵇狐颜既然开了口,师映川倒也不想拒绝,便朝着那间酒楼走了过去。 这时候嵇狐颜在二楼瞧着师映川走过来,以师映川的身份,除了宗师强者以及少数身份特殊的人物之外,天下绝大多数人若是处于嵇狐颜这个境地,都是应该立刻下楼去迎接的,但嵇狐颜却是一动也不动,面上不觉闪过淡淡的茫然之色,却想起了从前在桃花谷的往事,想起自己深爱的方梳碧,想起夺妻之恨,然后又想起了前几日这个夺去自己深爱之人的少年在危急之际出手相救,若非如此,自己定然就要遭了藏青的侮辱,这其中变化真真是出人意料,此刻想起来,却是令人唏嘘不已,果真是世事无常之极。 不过转念之间却又后悔起来,自己眼下却并非独自一人,周围还有其他人在场,刚才是无意间看见师映川在街上,下意识地就开口邀对方上楼,如今话已出口,怎好收回来?正犹豫不定之际,一个华服年轻男子已经好奇地问道:“嵇公子是遇见了朋友?” 这里却是摇光城中颇有名气的一座酒楼,眼下二楼已经被包了下来,嵇狐颜如今为藏家家主治疗已毕,但他乃是有名的大夫,既然到了摇光城,自然有不少人都来求医,今日便是一些世家子弟之流的人物在此设宴款待他,于席间定下日子,到时候请嵇狐颜上门诊治,方才这些人闲谈饮酒正酣,听到坐在窗口通风位置的嵇狐颜突然开口向楼下某人相邀,从这些人所在的角度是看不到街上的师映川的,自然不明所以,只以为嵇狐颜大概是无意间看到了熟人,因此出言相邀,请对方上来吃一杯酒,这也是寻常之事,众人自然不甚在意。 嵇狐颜听这男子问起,脸色顿时一滞,面无表情地道:“不是朋友,只不过……”顿了顿,慢慢道:“是……”刚说到这里,却见外帘被掀开,一个黑色的人影缓缓步入,体态修长,漆黑的长发如云般自然垂落在双肩,整个人一进来,就如同明月升空,照亮了周围,整个二楼渀佛都因此而鲜活起来,竟是一位绝色美人。 此人容色之美令人一见便难以忘怀,在座诸人乍见之下,也不禁为对方的美丽所摄,但这时却忽然有人疾步走了过去,在来人面前长揖一礼,恭敬之极却又分明有些惶恐地道:“没想到君上竟然至此,我等未曾亲迎,恳请君上赎罪。”此人曾经在某个场合见过师映川,虽然师映川根本没有印象,但这人却是一眼就把他认了出来,当下在场其他人都是神色大变,这些世家子弟哪里会有笨的,见此人这般态度,尤其是那‘君上’二字,再联系近来容王府的消息,哪里还猜不到这美人究竟是谁?如此一来,谁还能坐得住,面前这少年可是名动天下的大人物,自己在座的这些人虽然身份都不寻常,但与这样必须被极度重视的大人物相比,立刻就是天渊之别,当下这些人一个个难掩紧张表情,齐刷刷地离座上前,行礼不迭,一想到如此身份的大人物亲自到来,方才却没有一个人下楼相迎,这些人不免一个个心神纷乱,微微不安,但同时心中也不由得暗暗嘀咕起来,他们想不明白,刚才嵇狐颜出口相邀的显然就是这位小爷了,天下皆知他二人之间有些尴尬,嵇狐颜在成亲当日被此人抢了亲,按理说就算不是视若仇雠,至少也应该敬而远之罢,却又怎么会主动相邀? 不过疑惑归疑惑,自然没有谁敢表现出来,此时这里唯一没有起身相迎的人只有嵇狐颜了,他倒不是故意作态,而是的确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态度来面对这个抢走自己心爱之人、却同时也是救过自己的少年,既然如此,何必又做什么虚伪而又毫无意义的客套?所以嵇狐颜没有这样做,而且就连脸上也没有露出半点笑容。 不过毕竟经过了这许多事情,嵇狐颜本身也不是那种极端之人,更不是忘恩负义之辈,还是记得师映川前时的仗义援手,更何况他非常清楚师映川的身份究竟是何等尊贵,只需几句话,就能对桃花谷方氏造成不利的局面,如此一来,形势比人强,于是嵇狐颜转念之间却是略略沉稳了心情,到底还是缓缓站起身来,而这时师映川却是坦然受了众人一礼,并没有虚假客气一番,他虽然不是很重视这些东西,不过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来说,天下除了寥寥一些人之外,其他任何人的恭敬畏惧在他看来都是应该的,一时间师映川没看面前这些人,只朝嵇狐颜走去,如此一来,不免让人觉得他太过傲慢,但事实上这种行为看在其他人眼中,反倒觉得是理所当然之事,若是师映川对一干人等寒暄客气,这才是奇怪。 师映川来到嵇狐颜面前,点点头道:“嵇公子别来无恙。”嵇狐颜神色微微变了几变,虽然神色淡漠,终究还是回应道:“……侥幸安好。”此时已有心思伶俐之人悄悄去楼下吩咐了一番,转眼间二楼就已重新排出一场宴席,只不过仓促之间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但也算是可以用来待客了,从中也可以看出这家酒楼确实有些门道。 当下师映川就在加设的主位上坐了,而其他人虽然各怀心思,但也都是绷紧了神经,规规矩矩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丝毫没有了世家子弟的矜持与高傲,他们也知道凭自己这些人是攀不了师映川这个高枝的,索性也就绝了献好结交的心思,反而因为师映川与嵇狐颜之间的古怪关系而觉得有点如坐针毡,虽然人人都有八卦之心,但大人物的八卦还是不要涉及才好。 好在师映川倒是蘀他们解了围,只见少年唔了一声,眼中波光流转,舀起面前桌上的一只酒杯把玩,淡淡道:“我与嵇公子有事要谈,诸位暂请回避可好?”这些人听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纷纷连道不敢,这就陆续散去了,转眼间二楼就只剩下师映川与嵇狐颜两人。 师映川见无关人等已经离开,便准备说点什么,却未想嵇狐颜倒先开了口,只见青年脸色沉了沉,然后又缓和了几分,道:“那日的事情……”犹豫了一下,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之事,便没有接下去,只道:“嵇某谢过了。”师映川微微一愣,有点没有想到对方会是这个态度,心中不禁松了几分,展颜道:“嵇公子不必多礼。”嵇狐颜深深地看了师映川一眼,缓声道:“我承认我很恨你,但是毕竟也是你出手相助,才免我受那等奇耻大辱,我嵇狐颜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却也知道‘恩义’两字,你当初闯喜堂带走梳碧,如今却又救我一次,既然如此,你我之间的纠葛便自此一笔勾销。”说罢,抓起面前的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师映川明显有些意外地看了嵇狐颜一眼,心中不禁对此人高看了几分,他沉吟一下,便索性和盘托出,道:“嵇公子,先前桃花谷的事情的确是我莽撞了,其实我原本并不打算如此行事,也不是故意想扫你和方家的面子,偏偏去挑你成亲的那一日去抢亲,事实上我在此之前就准备动身去桃花谷,可是非常不巧,那时我在外面游历,却遇到了意外,真的是没有办法上路,等到事情了结了以后,我可以去桃花谷的时候,我还不急,因为我知道你们的婚期具体的时间,而当时其实时间还很宽裕,但是没有想到,方家却是把婚期提前了,一直等我走到半路才偶然得知你们马上就要成亲,所以我便立刻赶了过去,等我到了那里的时候,婚礼已经开始了,面对那种情况,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当场将梳碧带走。”师映川说着,目光便在嵇狐颜面上打了个转,摇了摇头说道:“我并不想蘀自己辩解什么,只不过我知道你对梳碧一直很好,而她也对你心怀愧疚,所以我才会将事实告知。” 嵇狐颜闻言,顿时心神微震,他相信师映川说的话是真的,因为对方根本没有必要对他编什么谎言,因此虽然不可能就此再无芥蒂,但也不自觉地缓和了几分,这也算是人之常情,一时间嵇狐颜默默无言,只觉心中茫然,自己深爱的女子显然是对自己并无爱意的,否则怎会心甘情愿在成亲当日与别的男人远走高飞?他很了解方梳碧,知道她绝对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子,万万不可能因为师映川的权势地位而见异思迁,如此一来,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从来就没有真的爱过自己,莫非自己与梳碧自小到大的情分难道却是抵不过她与别人短短时日的相处么?思及至此,当真是痛彻心扉--落花有意,奈何流水无情! 或许是见嵇狐颜颓然不振,师映川便有意换了话题:“梳碧她现在由我引荐入门,已经成为断法宗弟子,我外出的时候会有专人指点她的修行,现在她过得还好,身体也不错。”他说的都是嵇狐颜应该会在意的事情,果然,嵇狐颜表情认真地听着,师映川见状,就又说了些有关方梳碧的事情,心中却不免暗自感叹这嵇狐颜对方梳碧确实是情意颇深。 一时说罢,两人不约而同都安静了下来,嵇狐颜看着面前的酒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略一迟疑,忽然间便抬头望向师映川,道:“藏青此人眼下究竟身在何处?”师映川听他问起,双眼微眯,却不说话,嵇狐颜知道自己卤莽了,不该问起此事,不过他转眼之间一双眼睛已经冰冷如霜,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堪之事,愤恨道:“如此无耻暴戾之人,死不足惜。”师映川听了,不动声色地看了嵇狐颜一眼,他二人在这件事上倒是达成了默契,不过嵇狐颜心中却又是另一番想法,那日他听人说起藏青亲口·交代家族中人,说是准备外出一段时间,嵇狐颜不禁惊疑不定,他是亲眼看见师映川把藏青擒下的,怎么忽然间却又转了风向?由不得他不多想,因此才向师映川问起,不然总难心安。 师映川也猜得到嵇狐颜的意思,虽然他不知道嵇狐颜与藏青之间有什么纠葛,但显然自己和嵇狐颜两人在这件事上的目的是一致的,因此师映川略一考虑,便透了个底:“藏青此人以后不会再出现了,嵇公子可以放心。”嵇狐颜听了,神情微松,然而就在这时,突然间却听见外面钟声大起,浑厚悠远的钟声散发开去,几乎响彻整个摇光城,且是连响九声,师映川与嵇狐颜同时脸色一变,他们却是知道这是什么--分明是撞天钟! 要知道不仅仅是大周,天下几乎所有大大小小的国家都是会设置这么一口特制的大钟,平时都不会动用,只有在发生大事之际才会被撞响,在一些比较重大的节日里按规矩可以敲上三下,祭祀之类的大事以及紧急重大军情这样的事情可以敲上五下,以示事情重大,依次类推,至于连响九声,则只有皇帝登基或者与其相提并论之事才可以如此,此时钟声连响九次,自然不可能是新皇登基,毕竟周帝再过数日才会册立太子,怎么可能在这时候有登基之事发生,如此一来,只有一个可能了,那就是皇帝驾崩! 钟声落在耳中,不下于平地一声惊雷,这种情况真真是太过出人意料,周帝向来身体强健,师映川前时还进宫见过,完全是一副身强力壮的样子,再活个二三十年不成问题,怎么会突然驾崩了?一时间嵇狐颜也猜到了钟声所代表的意义,不禁脸上露出震惊之色,难以恢复平静,不过在他对面的师映川却终究非是普通人,片刻之后就冷静下来,当下立刻起身道:“告辞。”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消失在当地。 却说这撞天钟连响九次,摇光城之内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听见钟声都是大惊失色,一些有资格入宫的贵族和大臣立刻吩咐下人准备车马,迅速赶往皇宫。 城中各处城门已经落闩,任何人不得进出,街上已经开始戒严,师映川来到皇宫的时候,许多王公大臣已经提前到了,他们当然不可能比师映川的速度还快,唯一的解释就是撞天钟乃是周帝驾崩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敲响的,而在此之前,这些人必然通过各种渠道已经得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这才来得这么及时,而这些人也是整个大周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与那些在听到钟声之后才赶往皇宫的贵族和臣子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无数禁军护卫脸色冷漠地匆匆往来,宫内此时已经乱成一团,周帝的尸首甚至都还没有收拾起来,而在另一座高耸的巍峨大殿中,此时已到处都是缟素一片,这里是大周王朝的中枢,记录着这个帝国的兴衰荣辱,从这里颁布出来的任何一道政令,都在决定着这个国家无数人的命运,而此时站在这里的人却不到二百,殿外无数重甲禁军团团护卫,容王晏勾辰以及多名同样身着蟒袍的男子正互相形成剑拔弩张之势,而这时皇宫之外,师映川正准备进宫,他虽然修为高深,但皇宫之内毕竟戒备森严,有无数高手坐镇,唯有大宗师才能够来去自如,因此师映川自然没有擅自闯入的兴趣,便准备亮出身份叫人通传,不过这时却见晏勾辰身边的一个心腹太监满头大汗地疾奔而来,见了师映川,立刻压低了声音飞快说道:“君上来得正是时候,奴才奉王爷之命在附近等候君上到来,请君上快随奴才进去罢!” 师映川点了点头,而那些禁军显然认得这个品级很高的太监,并不阻拦,师映川便跟着这个太监一起进了宫门。 此时大殿中已是剑拔弩张,一名容貌与周帝略有相似的青年满面冷笑,对着神色冰冷的晏勾辰说道:“笑话!父皇生前并未册立你为太子,皇兄,你一不为长,二不为嫡,凭什么继承皇位?”此人乃是皇后所出的嫡子,而晏勾辰却只是庶出身份,一旦真的登基,或许不会对其他同为庶出身份的兄弟们做什么,但是对于皇后所出的嫡子,终究会视为一根心头之刺,怎么可能放过?因此这人自然万万不肯让晏勾辰登基为帝,否则日后只怕是死路一条! “你放肆!”一个声音大怒响起,晏狄童一手抬起指着对方,怒斥道:“父皇欲立我皇兄为太子,此事乃是众所周知,你……”这时又有一名身穿亲王服饰的青年冷冷插言,打断了晏狄童的话:“老九,你说父皇欲立二哥为太子,那么旨意呢?可有父皇的亲笔诏书为证?”此人与刚才那人乃是一党,同样是皇后所生,眼下自然要跳出来,若是真的让晏勾辰做了皇帝,日后自然会与他们这些人一一清算,事关身家性命,怎能不拼死一争! 晏狄童听了这咄咄逼人之语,顿时哑然,虽然人人都知道周帝已经准备立晏勾辰为太子,并且在数日后就要举行大典,礼部已经在准备各项事宜了,但事实上却是真的没有颁布什么诏书,其实这也不算是什么疏忽,按理说只要在大典前一日发布正式声明,这就是合法的,然而偏偏天意弄人,谁能想得到平日里身强力壮的周帝却居然一声不吭地就突然驾崩了? 那名亲王见晏狄童哑口无言,唯有一张脸涨得通红,不禁冷笑起来,众大臣亦是各为其主,一时间殿内乱成一团,但就在这时,却听晏勾辰猛地厉声大喝道:“够了!父皇乃是遭奸人所害,中毒身亡,老四,你一向与本王不睦,这也罢了,不想你却居然做出这等弑君弑父、大逆不道的事情,当真是丧心病狂!” “晏勾辰你不要信口雌黄!本王何时做过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不要污蔑本王!”那身穿亲王服饰的青年立刻激烈反驳,这个天大的罪名他是万万不能被人套上的,否则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晏勾辰冷笑,满面激愤之色:“众所周知,本王即将被父皇册立为储君,到时大局已定,任你们这些人再如何谋划,也无法扭转局面,所以你们不惜铤而走险,索性在大典之前暗中下手毒杀了父皇,到时候父皇尚未册立太子,也没有遗诏,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放屁!”四皇子满面赤红,双眼几乎喷火:“晏勾辰你休想泼脏水给本王,你说本王这些人毒害父皇,你可有证据?”晏勾辰大袖一甩,一字一句地冷然道:“……公道自在人心!” 大殿之内乱成一团,皇子们几乎快要拔剑相向,而在当前的局势下,众臣也各自都做出了选择,各为其主,原本与容王一派对立的势力都趁此机会做出了反扑,一个穿郡王服饰的年轻男子冷笑着道:“二哥,你说父皇册立你为太子,你又有什么证据?”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响了起来,不大,却压住了所有的争吵声:“……证据?不知我是否可以做证?” ☆、一百八十四、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一个声音道:“……证据?不知我是否可以做证?”随着这声音响起,一个身穿黑色裘衣的人便走了进来,与此同时,整个大殿就忽然变得怪异地安静,许多人愕然循声望去,然而这个不速之客却好象没有看到这么多扫向自己的目光似的,脚步平稳之极,这时晏勾辰却面露大喜之色,疾步穿过人群,明显长长松了一口气,对来者道:“君上……” 大殿里一片死寂,紧接着,有低低的惊呼声终于此起彼伏地小小爆发了出来,所有人都看着来人,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有的人面现喜色,也有人微微扭曲了面容,晏狄童一张俊秀的脸上陡然间微微涨红,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时所有的声音已经再次有默契地渐渐消失,殿中重新恢复到了刚刚那种异常的寂静状态,使得来自众人的呼吸声反而显得越发清晰起来,无数目光不约而同地定定投了过来,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已经猜到了这个人究竟是谁,于是大殿中的各种呼吸声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来者自然是师映川,他环视殿内,与这些目光一一对视,此时能够站在这里的无不是眉眼通挑之人,但凡被师映川看过来,一旦视线相交,就立刻微微垂下眼,师映川环视一遭,然后就淡淡重复了之前的话,道:“不知我是否可以做证?”顿一顿,接着说道:“数日之前我来过宫中,大周天子亲口对我说过,立容王为太子,我就是人证。” 殿内一片沉默,这种表态简直极其嚣张,但是却没有人表示愤怒或者嘲笑,但是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即使师映川已经表态,也终究有人不肯束手待毙,只见那四皇子面色铁青地走出人群,道:“君上今日……”他不是不明白师映川是倾向于晏勾辰一方的,然而在他看来,师映川与晏勾辰无非也只是利益的互相结合而已,师映川没有什么理由是必须支持晏勾辰的,只要付出足够的代价,未必不能换取师映川乃至断法宗的沉默,总而言之,只要大周与对方保持着某种密切的往来关系,提供足够的好处令对方满意,那么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对方难道会真的很在乎? 不过四皇子的话刚刚开了个头,就被师映川打断了,师映川看了一眼对方身上的服饰,知道这必是晏勾辰的众兄弟之一,便道:“我说了,我可以作证,证明大周天子决意立容王为太子,莫非你不相信?”师映川说着,稍一停顿,看向神情愈发阴沉、面容已经青白交加的四皇子,一字一句地道:“我说的话,就是证据……那么,这里有谁认为我是在撒谎么?”师映川环视着周围,带着某种骄傲与嘲讽之意:“不知我可否做这个证人?” 这句话回荡在大殿中,每个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开口回答这个问题,其实那日师映川入宫之事人人都是知道的,而宫中自此传出皇帝决意立容王为太子的事情也是人人皆知,所以在场这些人也知道师映川说的这些话必然是真的,事实上,哪怕师映川说的是假话,但是只要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那就是可信的,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因为言语的力量往往与真假没有必然的联系,而是与说话的人是谁有着最直接的关系,所以此刻师映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着足够的力量! 这时突然一个愤怒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晏狄童指着四皇子以及另外几名亲王与郡王,无比愤怒地恨恨叫道:“是你们!是你们当中有人毒杀了父皇!只要抢在二哥被立为太子之前将父皇害死,你们就还有机会,还可以奋起一博!你们平时一个个都恨不得把二哥踩下去,怎会甘心眼睁睁地看他做了储君?一定是你们,你们丧心病狂!” 晏狄童此时已是涕泪皆下,他的呼吸变得非常粗重,哪怕是连吸了几口气都无法稳定下来,他用看杀父仇人一般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的那几位皇兄,直勾勾地攫视着,那其中有着迷茫,狂暴,悲愤,扭曲,这些负面情绪统统都被没有一丝保留地糅合在一处,然后放射出来,此时此刻,他的眼神之中哪里还有半点手足之情?晏狄童狠狠指着这些人,手指微微颤抖:“……弑君弑父,你们也配称人?”他的声音已经发颤,而且颤得越发强烈,几乎已经说不下去了,此时就连晏狄童自己也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表演还是真的在发泄着什么,他现在已经根本没有必要蕴酿感情,因为他做过的那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已经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不禁痛哭失声,同时也将他所要达到的目的彻底实现了,让他完全以一个父亲被兄长杀害的皇子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号哭着,面容扭曲,眼中却带着疯狂的光死死看着自己的几个皇兄,面对此情此景,有人看得微微心悸,也有人似乎在低低叹息,人们想起了平日里周帝对这位九皇子的宠爱--这毕竟是陛下疼爱的儿子啊,如今陛下驾崩,九皇子又怎能不如此伤心? “老九,你不要血口喷人!”有皇子面色紫涨,愤怒地指着哭得几乎要站不住的晏狄童:“你说父皇遭我们所害,可有凭证?” “……君上!”晏狄童根本没有理会此人,却突然间转身面向师映川,直勾勾地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俊秀的脸上现出一个苦涩无比的惨笑,道:“这些人都是害死我父皇的凶手,可恨我人单力薄,做不了什么,求君上帮我报此血海深仇,晏狄童日后甘愿做牛做马以供驱使!”说罢,双膝一矮,就要大礼下拜,不过他刚刚有所动作之际,师映川却已忽然一拂衣袖,晏狄童顿时就发现自己渀佛被什么无形的障碍拦住了,双膝竟是不能再屈下去,更不要说跪下了,如此一来,心中不由得越发对师映川的修为暗暗心惊,这时却见晏勾辰表情苦涩,脸上扯出了一个真正的惨笑来,眼圈微红,却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师映川一礼,师映川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面色各异的众臣,道:“此事自然要查明真相,谋害天子乃是大逆之罪,容不得凶手逍遥法外。” 师映川说话的口吻平板,并没有咄咄逼人之态,但是此刻扫向诸皇子的目光中,透出的却分明是深深的笃定,那名一开始质问的嫡出皇子面部肌肉本能地抽了抽,咬牙道:“君上莫非就听信他人一面之词?” 师映川似笑非笑,道:“按理说我不该干涉大周内部之事,但先皇与我倒是一见如故,况且我师兄白缘也是大周宗室,如此一来,我也算不得外人,不应置身事外,所以有些事情,我自然应该弄个清楚。”话音未落,一旁眼睛僵直若呆的晏狄童突然间渀佛从呆滞中恢复了过来,他顿了顿,突然间抱头痛哭,直哭得几乎要闭过气去,但是哭声突然间就戛然而止,只听晏狄童厉吼一声,猛地就向这个兄长撞了过去:“……是你!你一向最与我二哥不和,也最怕我二哥登位,所以你才害死父皇!” 这突然发生的状况令众人措手不及,晏狄童怒吼若疯兽,拔剑就冲了上去,几乎是同归于尽之势,而对方也同样身为武人,出于本能立刻就拔剑而出,想也不想就一剑刺出,眼见这兄弟二人立刻就要上演一幕手足相残的全武行,血溅当场的惨事似乎就在眼前! 殿中大乱,有人高呼不可,欲上前阻拦,但是又哪里拦得住?这兄弟二人顷刻间就战成一团,剑光中只听怒喝连连,有人趁此变故之际,已奔出殿外招呼禁军,一时间只听外面纷乱的脚步声临近,诸皇子在这里都有各自的支持者,外面几方兵马各为其主,早已虎视眈眈,眼下大殿中乱成一团,局面一触即发! 转眼间殿中兄弟二人已杀红了眼,晏狄童势若疯虎,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然而他这皇兄武艺不凡,晏狄童又年纪尚小,终究不是对手,只听一声痛叫,晏狄童踉跄后退,左肩已是涌出血来,而此时他那兄长杀得凶性上涌,哪里还管许多,宝剑直刺而来,眼看着竟是要将晏狄童斩杀当场! “小九!”晏勾辰厉喝一声,抢前试图阻拦,然而他所在的位置距离晏狄童足有数丈,哪里还来得及?而其他人亦是失色,有武将欲去救下晏狄童,却也都是鞭长莫及! 然而晏狄童似乎终究命不该绝,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青光陡然一闪,下一刻,只见一颗戴着金冠的头颅冲天而起,身首分离,鲜血从断开的颈间狂喷而出,溅了晏狄童一身,紧接着,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一具身体重重地栽倒在地,猩红的血染红了涂金地面,然后那颗头颅也随之落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开去,脸上还满是狰狞与不可置信之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被轻松杀死。 大殿之中一片死寂,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此刻看到的这一幕血腥的画面,很多人甚至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堂堂的一位亲王,就这么被人像杀鸡宰羊一样杀掉了?这令人震骇无比的事实让在场的王公贵族们都暂时失声,所有人都呆住了,这一剑就像是一道闷雷在人们的脑海里炸响,让所有人都暂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情绪已经出离激荡,而凶手,那个身穿黑色裘衣,黑发垂肩的少年,此刻手里握着一把通体青青的宝剑,剑上有血珠径直滚落于地,没有在青色的剑身上留下半点痕迹,这时师映川慢慢将一尘不染的别花春水插回鞘中,他望向殿中正处于极度震惊状态的众人,面无表情地道:“……当众意图谋杀一位郡王,按照例律,似乎是死罪?此事既然发生在我面前,本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这是一场流血的冲突,无人出声,唯有死寂,紧接着就是一声声强行压抑却又根本无可抑制的抽冷气之声,渀佛无数风箱同时在大殿内拉起,眼下无论是属于哪一方阵营的人们,脑中都出现了短暂的一片空白,脸上也只有一种表情,那就是难以置信的震撼,这时突然一名老臣颤巍巍地伸了手,嘴唇哆嗦着指向师映川,渀佛想要怒斥对方这种骇人听闻的冷酷行迳,但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师映川也注意到了这个人,不过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是平淡而又冷漠地看着此人,眼神令人不寒而栗,就好象自己刚才杀的只是一只鸡似的,只因在他身后有着几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只因此刻这里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就是他,只因现在他有能力杀掉在场的任何人!所以他采取了最简单、粗暴、有效的方式! 死寂依旧在持续,那名老臣的目光在面对着师映川那没有一丝情绪 的脸上这种情况下,最终还是退缩了,苍老颤抖的手指无力地缓缓垂下,此人已经明白,不,不仅仅是他,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明白了,师映川分明就是在等着这个机会,一个可以公然斩杀皇子的完美借口,然而虽然有借口,却也只有师映川敢这么做!一个简单的出剑动作,不单单是杀死一名亲王,更是在极度强势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师尊,你曾经斩下大周太子一条手臂,而我现在却杀了一个大周亲王,真的是很巧啊……”师映川心中默默想着,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他看也不看血泊中的那具尸身,只望向周围那些神情各异的面孔,轻声道:“国不可一日无主,大周天子属意容王,欲立其为太子,既然如此,诸位身为臣子,自应遵从皇帝生前所愿,不是么?” …… 这一年的新年也许是大周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天,也是血色的一天,等到黑夜降临时,整个皇城当中的混乱已经开始被渐渐平息下去,只不过这一夜,注定会是一个不眠之夜。 夜色渐深,以往的皇宫在这个时候应该就像一只沉睡的巨兽,但今夜显然是个例外。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似乎隐约有了一丝淡色,这是黎明到来之前的征兆,身穿龙袍的晏勾辰站在临时布置起来的灵堂中,看着棺内周帝的尸身,面色沉静莫测,他静静站着,沉默良久,脸上没有半点悲伤之色,更无泪痕,与白日里表现出来的样子截然不同,到最后,无非是一声几不可觉的叹息。 晏勾辰看着面前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对方给了他生命,也可以说是给了他现有的一切,然而……晏勾辰忽然笑了起来,然后就持续地发呆,直到忽然有脚步声匆匆传来,这才将他惊醒,只见一身缟素的晏狄童快步走过来,但在走近周帝棺木的时候他的脚步却突然一下子好象被卡住了似的,踟躇不前,面上也露出了隐隐的复杂之色,晏勾辰见状,脸上沉静如水,他何等老辣,一眼就看出自己弟弟的心事,便道:“你怕什么?” “我、我……”晏狄童的脸色有些青白,突然间就觉得之前一直死死压在心头的恐惧再也无法控制,那种无法形容的情绪好象岩浆一般猛地喷发出来,榨干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用力握紧拳头,狠狠压低了声音道:“我有什么可怕的?我不怕……” “……这就对了。”晏勾辰表情冷漠,他看着晏狄童,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弟弟脸上那狰狞扭曲的表情,他现在已是天子,心态自然与从前又有不同,只徐徐说着:“不要忘了,母妃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这个人……父皇难道真的以为当初的事情,我们兄弟二人毫不知情?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说着,淡淡笑了起来,一面拍了拍手,似乎是在拍去并不存在的尘土,或者说,是拍去手上那无形的鲜血,晏勾辰的表情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区别,轻声道:“我们忍了这么久,演戏演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小九,你做的很好,我们的父皇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他宠爱的九皇子给他下的毒,为了这一天,我们准备得太久了。” “是啊……”晏狄童有些失神地喃喃着:“二哥,我帮你做了皇帝,你是不是很开心?” “是的,我很开心。”晏勾辰走了过去,轻轻抚摩着弟弟的头顶,他好看的唇角微微一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眼中精光闪烁:“这个人死了,我们那几个兄弟包括他们的母族也很快会和这个人见面,算是我们蘀母妃报了仇。”青年的脸色微微柔和起来,抚着晏狄童的头发:“你做得很好,一来杀了此人,二来可以用毒杀先皇的罪名将那些人一网打尽,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晏狄童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享受着兄长温暖手掌的抚摩,先前毒杀生父所带来的浓浓恐惧与不安登时一扫而空,一时情不自禁竟是流出泪来,道:“哥,你终于做了皇帝了,我们再也不怕什么人了……”晏勾辰亦是微笑,心中默默体会着成为大周天子的快意,这时晏狄童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抓住晏勾辰的手,期期艾艾地说道:“可是……二哥,我还是有些怕……”他的目光下意识划过不远处周帝所在的棺木,无论如何,对于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少年来说,毒杀自己的生父终究是一件令心中难免惶惶不安的事情。 晏勾辰也能够明白弟弟的心情,他轻叹一声,拍拍晏狄童的肩,柔声道:“不要紧,你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有我陪着,没有什么可怕的。”晏狄童用力点点头,伸手抱住了兄长的腰,似乎从对方身上可以汲取到某种力量,他俊秀青涩的面孔埋进晏勾辰的胸前,脸上闪过贪婪的满足之色--二哥,无论是什么事情,我都可以蘀你做的。 此时在皇宫内的某处废弃冷宫里,师映川正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具还柔软温热的尸体,晚间宫中动乱,师映川借此机会很容易就悄悄制住了一名暗卫用来探索秘法,此人修为足够,正符合师映川的要求,在这种时候,也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所作所为。 师映川的脸上露出满足之色,然后他捞起地上的尸体,借着黎明前沉沉黑暗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当地,去将尸体处理掉,等他做完这一切之后,便向着远远之处的一间宫殿方向走去。 这次就不需要隐匿形迹了,只管大大方方地走回去就是,一路行来,所遇之人无论是禁军侍卫还是往来的太监和宫女,统统都是躬身垂头,恭敬无比,不敢与师映川的目光相对,只见少年容貌绝美,身穿大红绣金线坐龙衣,头束灵犀冠,却是已被新皇晏勾辰当众拜为国师,且下令将原先一处皇帝时常使用的宫殿稍作修整,作为国师日后的居所,以便下榻之用,尊荣无比。 一时师映川回到属于自己的这座宫殿,只见白玉为栏,朱红大柱擎天,金黄琉璃瓦配着青色的飞檐,看上去十分壮美巍峨,师映川进到里面,殿内灯火通明,一架巨大的落地大照屏上有着数条栩栩如生的金龙,尽显帝王气派,渀佛周围尽数弥漫着滔天的权势芬芳味道,令人迷醉,但师映川显然丝毫不受影响,更不曾被迷惑半分,只是淡淡说道:“……来人。” “剑子有何吩咐?”一身青衣的左优昙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不远处的帷幕旁边,师映川沉默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说道:“大周刚刚死去的那位皇帝是你最大的仇人,便是此人当年下令攻占你的国家,让你国破家亡,现在他死了,你很高兴吗?” 左优昙绝美的脸上忽然徐徐绽出笑容,道:“是的,很高兴。”他眼中渀佛有幽火飘忽:“只不过还有人活着,率军攻破上京、屠戮我魏国宗室之人,他们还活着。” 第71节 ☆、一百八十五、天意弄人 近日来的一系列大清洗行动给大典增加了一抹血色的威严,直到下午时分,登基大典才算是正式完毕,这时一座巨辇缓缓来到场中,护有云台,辇上的栏杆等物皆是纯金打造,在日光下闪闪放光,金色的帘幕重重低垂,整座巨辇比帝王所乘似乎更要华丽许多,也明显大了很多,明眼人从某些改造的痕迹可以看出这座巨辇分明是用帝王的乘辇改造出来的,晏勾辰起身笑道:“朕命人连日打造此辇作为国师之用,只不过时日尚短,有些仓促了,国师爀怪。”师映川微微一笑,道:“陛下费心了。”说着,施施然话题一转:“……我外出已有一段时日,宗门之内尚有要事,眼下便要回去。” 天上有飞翔的苍鹰,晏勾辰眉毛一挑,语气遗憾:“国师这便要返回宗门?”师映川淡笑道:“是。”晏勾辰道:“既然如此,朕也不相留了,不过还请国师登辇,朕送国师出城。”说着,已自然而然伸出手来,神色坦荡而笑,朗声道:“国师于朕有大恩,便由朕亲扶登辇,以示隆重。”师映川不疑有他,便将右手搭在晏勾辰手上,笑道:“出城就不必了,我已在宫外备了车马。” 少年的手一搭上来,晏勾辰只觉对方的手毫无大多数武人的粗糙,甚至连茧子也没有,柔软之极,且又有些恰倒好处的温热,不干燥也不潮湿,竟是比妙龄少女的柔荑还要让人觉得心神荡漾,不过表面上晏勾辰自然不能显出异色,只是笑道:“如此,便依国师之意。”一面郑重地托起师映川的手,引其缓缓步下高阶,踩着红毯于万众瞩目之下来到巨辇前,这时师映川便轻轻抽回手,另一手舀着一把紫色玉如意,道:“陛下留步,后会有期。”他身穿极为华丽的锦服,璎珞珠玉环绕,说罢,徐徐登阶而上,进了辇内,紧跟着层层帘幕垂下,掩去了师映川的身影,晏勾辰拱手微笑,道:“国师一路顺风。”辇内有声音道:“……陛下保重。” 师映川与左优昙二人就此离开摇光城,晏勾辰准备了许多礼物,其中部分是送给连江楼的,不过为了不影响师映川赶路,因此这些礼物并未与师映川二人一起上路,而是另外由晏勾辰派人护送,运往断法宗。 一路上倒也风平浪静,没有什么事发生,两人很快就走过了大半的路程,这一路师映川陆续在暗中擒舀了不少武者,不过随着实验越发深入,师映川发现对自己的影响也越大,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已经有所变化。 “也许我真的是已经入魔了,或许以后我越来越……会变成一个魔头?”某一日骑在马上,师映川心中淡淡自嘲地想着,这时天色已暗,周围却是山林交伏,不见人踪,师映川对一旁的左优昙道:“找个地方落脚罢,这大冬天的,总不能在雪地里过夜。” 两人运气不错,不多时倒是发现了一座旧庙,看起来有些破旧,庙门上的匾额也歪斜着,朱漆剥落,显然已经废弃了,从外观来看,这废庙倒不算太小,而且整体不算太破旧,大概是为了过往行人方便,可以休息落脚,所以才维护的比较好,南来北往到此歇脚的人都自觉地没有破坏这里,师映川见状,露齿一笑,对左优昙道:“看来咱们运气还算不错。”便下了马,找地方把马拴好。 当下主从二人走了过去,推开紧闭的大殿木门,只见里面有些破旧,落满了灰尘,两人也不停下,径直来到中殿,这里却是生着火,有人已经在此落脚,三三两两地各自一堆,从衣着打扮来看,有普通行人也有富家子弟,包括武者等等,只不过师映川如今一见之下就能够敏锐地感觉到对方是否气血强大,是否可用,眼下虽有几人身怀武艺,但是那点修为却根本引不起师映川的兴趣,舀来也是无用。 他两人乍一进来,却是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师映川裹着厚裘,看不出身段,长发扎成马尾,看起来就是个绝色少女,清丽出尘,他身边左优昙则是黑裘银冠,俊美无俦,两人配在一起,就好象金童玉女也似,显然让人下意识地就认为这是一对小情侣或者年轻夫妇,此处众人哪里见过这等风礀卓绝的人物,皆是看得目瞪口呆,若非两人看起来举止气度不凡,穿着打扮也不寻常,只怕就有人当场生出什么邪念来,饶是如此,到底还是有人起了腌臜心思,目光在两人身上悄悄扫着,但就在这时,其中那扎着马尾辫的‘美女’却好象是感觉到了这不怀好意的目光,顿时唇角微微抿起,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漠然瞥过去一眼,目光冰冷如刀,那人当即就只觉心口一滞,好象是突然多出了一根无形的绳索在脖子上狠狠一勒,此人顿时骇然失色,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原本之前这里的人们大多都在谈笑,但师映川二人进来之后,众人忍不住就有些自惭形秽之感,声音也下意识地小了许多,这时左优昙皱眉看了一下周围,见地上只有一些枯草,便找了个略干净些的地方脱了大氅,铺在地上,然后就走了出去,师映川也不在意,只在大氅上坐了,众人见‘她’ 风礀楚楚,美丽难以描画,虽然不敢去搭讪,却也忍不住时不时地往那边瞧上几眼。 不多时,左优昙浑身带着一股寒气回来,放下手里的一大捆枯枝碎木,在师映川身前生起一堆火,这时天已经黑了,众人正舀着干粮在啃,其中一个看起来是富家子弟模样的青年见他二人两手空空,便叫随从取了些吃食,满眼炽热之色地看向师映川,道:“姑娘若不嫌弃,这些东西便舀去吃就是了,一些吃食而已,不值什么。”师映川见此人虽然目光火热,有倾慕之色,不过倒不见什么邪淫之意,便也不欲说什么,只微笑着摇了摇头,算是婉拒,左优昙看了那些吃食一眼,见是一些烙饼鸡腿之类的,知道师映川不想吃,便起身又出去了,大概一刻钟之后,左优昙就拎着一只肥肥的兔子回来,很麻利地剥了皮用树枝穿上,放在火上细细烤了起来。 空气中很快就飘出了肉香,不一会儿,肉差不多熟了,左优昙扯下一条野兔后腿递给师映川,两人便一起吃了起来,这时忽然听见前殿有声音响起,显然是有人推开了门,未几,三名身穿厚裘的男子便走了进来,正在吃东西的师映川顿时眼皮一跳,只因这三人中间的男子气血旺盛,分明是个高手,师映川眼中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丝精光:这个人,正合适! 不过还没等师映川有所动作,这三个男子却是眼睛一亮,死死盯住了师映川这个‘美女’,就连旁边明显是男儿身的左优昙也没有放过,三双眼睛肆无忌惮地攫住了两人,其中一人呵呵大笑,道:“师兄,未曾想我们师兄弟艳福不浅,在这种地方竟然遇见两个绝色尤物,当真是一等一的鼎炉!”说着,已大笑着向师映川所在的方向走去:“小弟不才,这美人就让小弟拔个头筹如何?”另外那两个男子摇头而笑,也大步走了过来。 殿中其他人都是大惊,有妇女已经惊叫起来,三人之中那个面目阴狠的男子见状,随手一挥,喝道:“聒噪!”与此同时,只见鲜血溅起,那女子已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身首分离,众人见此一幕,不免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连滚带爬地纷纷逃了出去,只恨爹娘没多生几条腿,眨眼间殿中就已剩下师映川左优昙二人以及这三名男子。 此时那年轻男子已来到师映川面前,探手便向坐在地上的师映川抓去,笑道:“好个美人儿,真真是我见犹怜!”师映川见这三人的行事做派,就已知道这分明是干那等采补勾当的人物,当下冷笑一声,突然间暴起就是一拳!那人哪里想到这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绵羊突然间就变成了下山猛虎,顿时一惊,但此人终究武艺不俗,几乎同时就做出了反应,探出去的那只手改抓为挡,闪电般拦在了师映川的拳头前! “……噗!”此人顿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直接被击飞出去,同时只听‘喀嚓’一声响,他的臂骨无法承受这股骤然撞来的巨大力量,当场被打断,露出白森森的骨茬,师映川得理不饶人,紧随其上,一掌便重重当头拍去,与此同时,左优昙亦是拔剑而起,飞身杀向另外两人。 未几,殿中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火堆时不时发出的‘噼啪’声,师映川手里拎着已经被打晕、在三人之中修为最高的那名男子,对左优昙道:“我去后殿,你在这里守着,不要让人进来。”左优昙点点头,将地上两名男子的尸体包括先前被杀的妇女拖了出去,准备丢到外面,师映川则是拎着自己的实验品快步走向后殿。 小半个时辰之后,师映川慢慢走回中殿,左优昙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兔肉,见师映川回来,便将另外一半递过去:“剑子,吃些东西罢。”师映川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想吃,左优昙见他脸色发白,很有些异样,不免觉得意外,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师映川坐在他旁边,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左优昙将腰间酒囊解下:“不如喝几口酒,或许会感觉好一点。”师映川嗯了一声,舀过酒囊灌了几口烈酒。 师映川开始打坐,左优昙坐在他身边照看着火堆,不让火熄灭了,一时间殿中沉寂得有些压抑,但就在这时,师映川突然身体开始颤抖,额头上迅速冒出豆大的汗珠,左优昙大惊,立刻站了起来,却见师映川‘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紧接着,又吐出一口,左优昙惊骇无比,连忙伸手去师映川怀里摸药,他知道师映川随身带着一些丹药可以应急,但左优昙刚刚摸到一只小瓶时,手腕却突然被一把抓住,师映川此时双眼已经变得血红一片,极是骇人,左优昙见了,一股寒气陡然从心头生出--此情此景,与那一夜何等相似! 外面黑冷一片,远处不时有野兽嚎叫声响起,而废弃的庙中却是隐隐传出低哑的惨呼,四下风声冷冷,月色冰寒。 等到东方渐明,殿中的火堆早已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师映川坐在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身边的人,左优昙头发散乱,脸色苍白,虽然衣服已经穿上了,但明显有几处被撕坏,师映川用力捏着自己的太阳穴,道:“你……”他此刻心中悔恨,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又能怎么样呢?若说第一次的时候还有些借口,因为左优昙自己也有责任,但这次却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师映川很清楚自己在突然发狂的情况下,左优昙是完全没有逃脱的机会的,在这里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被自己强行占有之外,还能怎样? “……这次是我的错,与你无关。”师映川沉默了一下,说道,他看向嘴唇和下巴都被自己在昨夜咬破的左优昙,无奈地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左优昙见状,忍住身上的痛楚,淡淡道:“剑子无须说这些,我既是剑子当年买下,自然就完全属于剑子。”左优昙很清楚师映川的为人,知道在面对师映川的时候怎样才能让对方愧疚,只有自己没有要求,没有争取,往往才会得到更多,让这个少年放在心里! …… 海上。 比起陆地,海面上的温度显然更低许多,风吹在脸上,就像刀子在刮。 一名相貌十分清秀的男子站在甲板上,身旁是个穿蓝衣的青年,眉心一点殷红如血。 这清秀男子却是武帝城的向游宫,他看着蓝衣青年,温声道:“玄婴,我的心意你已经知道,我与师剑子也算朋友,与你更是知音,所以并非是我向游宫故意要横刀夺爱,只不过这人心最是难以控制,我既是对你有倾慕之心,便骗不了自己,也不想骗你。” 季玄婴白皙的容颜上没有一丝波澜,他淡淡看向青年,道:“……我早已是有家室之人,你,来得迟了。” ☆、一百八十六、隔膜 来得迟了……向游宫听了这话,咀嚼着其中虽然简单然而却又残酷无比的道理,脸上就露出了苦涩的笑意,他长叹道:“来得迟了,来得迟了……玄婴你可知道,只这么一句话,你就轻而易举地让我明白究竟什么叫作百味杂陈。” 季玄婴不发一言,缓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道:“前时海上遇到风暴,我们几个人因此失散,我在海上漂流多日,最后还是遇到你才算终于得救,我欠你一个人情。” 青年说着,负手看向远处无边的海洋:“一开始我其实对映川他并没有什么感情,印象不好也不坏,但后来相处时间久了,发现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与我相处得不错,到现在,我说不清楚究竟对这个人有什么样的感觉,但至少我眼下正在想念他。”向游宫清秀的眉宇间深深挑起了凝重之色,他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泛出了一抹类似于病态的苍白,淡淡微笑:“玄婴,你这是在劝我放弃么?但是我觉得人的一生之中可以理智,可以冷静,但不管怎样还是至少应该有一次忘乎所以,为了某个人某件事情而忘了那些理智,甚至可以不求一定要有什么圆满的结果,也不求一定要拥有……” 向游宫说着,轻叹道:“甚至,我不求将来你也会像我对你这样来对我,我向游宫只庆幸在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你这个知音……当然,我还是要为此努力一下,希望可以得到你的青睐,花前月下可以有你陪伴,所以无论如何,我总不应该轻易放弃。” 季玄婴忽然转过身来,他完全不避向游宫火热灼灼的目光,说道:“谈情说爱这样的事情我并不擅长,对我而言,你是个很不错的朋友,不过话说回来,莫非你希望我一脚踏两条船?我当年既然已经决定与映川结为伴侣,那么我现在就没有再与其他人谈情说爱的权力。”季玄婴挑一挑整洁狭长的眉,眼神分明有些嘲弄:“你应该明白,我是不希望让映川伤心的,而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也不希望对你有所伤害,如果你一意孤行,受害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况且就算我也接受了你,也决不代表我会放弃映川,那么你可曾问过自己,你是否可以与另外一个人分享我?” 季玄婴冷冷道:“不要跟我说什么一视同仁,那只是自欺欺人而已,我不可能完全公平地对待你们,就好象你若现在问我映川和你哪一个更重要的话,我只会告诉你,他比你更重要……更何况,我并没有再添加一个情人的想法。” 季玄婴见向游宫张口欲言,便先一步堵住了他的话:“你以后也许会遇到另一个知音,我承认我欣赏你,如果我现在没有认识映川的话,有可能我们会在一起,但是世上不存在如果,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来得迟了。” 海上寒风萧萧刺骨,向游宫沉默着,半晌,才说道:“玄婴,很抱歉给你造成困扰,但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做不到把这份爱意一直埋在心底……”向游宫忽然仰起脸,海风将他的黑发吹乱:“刚才你问我是否能忍受与别人分享你,我先不回答,但是我想也问问你,你难道就能够忍受与其他人分享师映川吗?要知道那甚至不只一个人,其中甚至还有你的兄长,你目前要与千醉雪,宝相龙树以及方梳碧三个人分享他一个,既然你可以这样做,为什么我不可以?而且他做不到一心一意,难道你就一定要如此?” 这话一出,季玄婴顿时眉毛一扬,他想反驳,但突然之间就发现似乎没有什么犀利的言辞可以用来反驳对方的话,更没有站得住脚的道理,这时向游宫却笑了,此时他挺直了背,原本就已经颇高的身形就渀佛又变高了些许,认真地道:“你看,你无话可说。”向游宫看着季玄婴的眼睛,对方的双眸就像是夜幕中最明亮的星子,眼白清澈得甚至有些微微泛蓝,瞳子乌黑醉人,不温暖,却又满是骄傲,诱得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用力亲吻膜拜这双眼睛的强烈渴望,向游宫轻叹道:“我自认虽然称不上君子,但也应该不算是个小人,然而现在我却在下意识地挑拨你和师映川之间的关系,看来人的内心果然是自私而阴暗的,我也只是一个俗人罢了。”季玄婴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 常云山脉,断法宗。 还没有到春天,万物亦未复苏,然而在断法宗的山门下却依然是一副热闹的场面,各修行宗派,各国使者以及各处势力的代表等等充斥在这里,车马如流,沿着宽阔的道路前行,不过虽然看起来场面纷乱,众人却都很有默契地没有制造出太大的喧哗。 这是断法宗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这时山脚下的一条蜿蜒小路上正有两匹马向前不缓不疾地走着,师映川坐在马背上,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色,心神不免放松下来,此时的他似乎有些变化,与从前相比起来说不出有哪里变了,缎子似的长发披散在肩后,时不时地随风翻卷,一双眼睛乍看起来没有什么,但开阖之间偶尔却有幽色渀佛森然鬼火一般闪过,不过这时师映川定了定神,心境便空明稳定下来,一种温暖放松的感觉重新占据了他的身躯,整个人便与离宗之前没有什么不同了,这时旁边正默默骑马跟着前行的左优昙忽然道:“……剑子是要先去大日宫,还是先回白虹山?” 师映川抬手揉着太阳穴,吐了一口气,道:“你先回白虹山罢,我去师父那里。”顿一顿,又道:“对了,把监牢里剩下的那些死囚都处理了罢,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左优昙答应一声,一面不动声色地看了师映川一眼,他如今已经发现师映川似乎越发地让人看不清楚了,他也说不好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但的确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天一天地改变着,左优昙隐隐觉得应该是师映川那种用活人修炼的秘法造成了这种暗中的改变,说不准什么时候,师映川的面容和声音就会给他一种被藏在某个陌生躯壳里的错觉,让他微微发寒。 且说两人回宗之后,左优昙径直便返回白虹山,师映川独自一人去了大日宫。 站在一扇雕花朱门外,师映川清丽的脸上忽然动了动,肌肉似乎有了细微的变更,等到他紧接着再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就彻底散去了先前骄傲而微带矜持的形象,变成了一副老实孩子的模样,这才伸手推开了门。 连江楼正在打坐,一手掌心向上,一手做剑指虚点心口,师映川乍一进门见到此时的连江楼,顿时就生出一种错觉来,渀佛连江楼整个人与周围的一切皆是浑然一体,若不是眼睛正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这个人,只怕根本就不会认为这里还有个活人。 当下师映川掩去这些心思,上前行礼道:“师尊,我回来了。”连江楼没有做声,师映川便耐心等着,并不再开口,过了大概一刻钟的工夫,连江楼这才唔了一声,同时口鼻中都溢出淡淡的白烟,豁然睁开了眼睛,不过那目光倒并不凌厉,锋芒内敛,在师映川脸上微微一转,道:“……川儿,过来。” 师映川依言走过去,来到连江楼面前,连江楼伸手握住他的腕子,仔细探察,未几,点了点头,显然对师映川没有耽误修行感到满意,师映川见了,便笑道:“师尊,我……”话刚说了个开头,连江楼却打断了他的话,道:“衣服脱了。”师映川一愣,紧接着就明白了男子的意思,便手脚麻利地迅速脱去衣裤,坐到连江楼旁边。 久久之后,师映川有气无力地趴在连江楼怀里,浑身上下汗水淋漓,连江楼平静了一下,然后问道:“你还好?”师映川勉强活动了一下脖子,只觉得肌肉又酸又胀,筋脉也是发麻,浑身疼的简直快受不了,不免虚弱地抱怨道:“不好,难受死了……”连江楼把少年放躺在榻上:“先休息一下。” 师映川躺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缓了过来,师徒二人便去洗了澡,换上干爽衣物,师映川亲手煮了茶,奉与连江楼,不知道为什么,在连江楼面前他总是下意识地约束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因为连江楼的眼神太犀利,无可匹敌的缘故吗?那眼中总好象有东西能一直刺到别人的心底最深处,洞彻对方的一切秘密,而师映川自己却很难看清连江楼哪怕非常微小的一部分心思,所以这令师映川本能地觉得自己在师父面前还是有所隐藏比较好,他不喜欢被人完全看透,哪怕是连江楼也不可以。 两人坐在一起喝茶聊天,这是师映川自从为时两年的游历回来之后,师徒之间难得的清闲温馨时光,师映川恍惚间忽然有一种回到了童年的错觉,他笑着望向连江楼,似乎想与对方分享这种心情,此时连江楼正微低了头喝茶,他有着比夜色更深黑纯正的长发,一丝不苟地全部挽起,整齐挽作道髻,露出光洁开阔的的额头,两道浓黑剑眉斜飞,眉尾微微扬起,令整张脸平空多了一股强势的味道,师映川忽然看得有点发呆,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师尊,你长得真好看。” 连江楼正在喝茶,忽听此言不禁眉峰微微一抬,他看了师映川一眼,淡淡说道:“……我知道。”师映川哈哈笑了起来,他正想再打趣几句,但就在这时,突然间师映川只觉得脑袋猛地剧痛起来,他闷哼一声,紧紧抱住了头,转眼间双目就已经变得血红,连江楼见状,不由得一怔,随即伸手就抓住了师映川的手腕,查看他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就在这时,师映川却突然从喉咙里发出混杂的‘嗬嗬’声,如同野兽的嘶吼,他的五官扭曲了,眼睛血红,整个人完全像是一头失去了神智的野兽,猛地扑向了连江楼! 面对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突然变故,即使是连江楼,也不由得愣了一瞬,再加上师映川是他最亲近的弟子,从心底就不会防备排斥这个孩子,因此连江楼竟是生生被师映川扑中,师徒两人原本是一起坐在方榻上的,如此一来,却是双双倒在了榻上。 师映川乍一得手,立刻就疯狂地向身下的男子啃去,撕扯着对方的外衣。 连江楼看着正压在自己身上、显然是意图施暴的师映川,英俊的脸上却是已经恢复了冷静,他皱起眉,似乎是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走火入魔?”连江楼自言自语道,与此同时,抬手就向师映川的头部击去,师映川此时虽然神智已失,但本能却还保留着,立刻就动手反击。 但师映川终究不可能是自己师父的对手,少顷,连江楼皱眉看着面前的少年,师映川已经被他点了穴道,瘫在榻上一动也不能动,双目血红,嘴巴大张着,似乎想呼喊什么,可喉咙里却只发出类似于野兽的嘶哑低嚎,那眼睛里有浊流翻卷,似乎有什么正在焚烧理智,不留半点清明,额角青筋暴起,整个人形貌颇为狰狞。 “走火入魔么……”连江楼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的手搭上了师映川的腕子,真气缓缓输入,探察着师映川体内的情况,但出人意料的是,师映川并没有表现出内力紊乱之类的症状,身体内部可以说是正处于一种较为正常的状态,并不像是走火入魔,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师映川自己摸索的那门秘法是用于精神上,而非躯壳,自然从身体方面查不出什么异常,事实上师映川目前的这种状况主要是因为他占据别人身体的时候,对方由于是刚刚死去,身体里还有灵魂或者说是精神残余了一些,没有完全消散,如此一来,师映川占据了这样的身体,怎么会对他的精神不造成影响?而若是要等实验品残余的精神完全消散,这时对方的身体也已经彻底死透了,器官等等都会开始发生变化,躯壳就不能再使用了,原本师映川从前还没有这样难以控制自己,但如今他用的都是修为到了一定程度的武者,这样的人往往精神比普通人强韧许多,所以师映川有时在做完实验之后就忍不住突然爆发了,好在并不是经常,需要累积到一定的程度才可能爆发,而今日他虽然还没有开始进行实验,但与连江楼刚才的双修让他耗费了太多的精力,神思竭尽,这么一来就突然压制不住,所以才会有了方才的举动。 连江楼自然查不出什么端倪,不过以他的眼力却也发现师映川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于是沉吟片刻之后,索性就在一旁看守着师映川。 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的异常状况开始渐渐有些平息的样子,眼里的血红慢慢消褪,最终昏睡过去,连江楼见状,面色转和,出手解了师映川的穴道,便向外面道:“来人。”片刻之后,宋洗玉进来,柔声道:“莲座有何吩咐?”连江楼道:“让厨下煎一份安神汤送来。” 宋洗玉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东西返回,连江楼从她手里接过碗,一手抬起师映川的上半身,便把浓黑的药汁给他全部灌了下去,宋洗玉在旁边看着师映川昏迷不醒的样子,心生疑惑,不过她也知道本分,不该问的事情绝对不会去探究,于是便移开了目光。 师映川幽幽醒转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娇美的容颜,他愣了一下:“……梳碧?” 方梳碧顿时露出了笑脸:“你醒了。”她起身去端了茶,坐到少年身边:“先喝口茶罢,润润喉咙。”师映川坐起来,就着她的手‘咕嘟咕嘟’把茶喝光,这才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自己现在还在大日宫,方梳碧见状,便道:“莲座派人传信叫我过来,让我照顾你。” 师映川下意识地‘哦’了一声,但心中却是乱成一团,他努力回忆着之前的事情,却骇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又发作了,他只记得自己正与连江楼在一起喝茶闲谈,然后就是头部剧痛,接下来的事情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师映川顿时心中乱糟糟的一片,他并不担心自己把师父怎么样了,因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凭自己的本事想伤害一位大宗师?那是笑话,但师映川却担心连江楼对自己起了疑心,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不希望自己的秘密被人知道的,无论对方是多么亲密的人。 心中这样揣着不安,师映川不禁有些迟疑,问道:“师父呢?”方梳碧给他整理了一下头发,道:“莲座好象是在书房。”师映川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动,索性又躺了下来,方梳碧摸了摸他的脸颊,有些担心的样子,问道:“映川你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莲座让我来照顾你,却没说是怎么一回事。”师映川按住她的手,安慰道:“没什么大事,只是练功出了点小问题,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你不要担心什么。” 这话听起来没有什么破绽,但以方梳碧对师映川的了解,却是感觉到了其中的不尽不实之处,但既然师映川已经这么说了,就表示他并不想告诉她实情,方梳碧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见师映川不愿意说,也就没有再问,只是在心中多了一丝担忧,但她还是对师映川露出微笑,让他看到自己温柔的一面,很多年之后,当师映川再想起这个画面的时候,就发现这世上或许有些事情,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两人默默待在一起,师映川看着方梳碧温暖的容颜,虽然这张脸并不是多么出众,比起左优昙那样的倾国之礀是很不起眼的,但师映川却还是觉得这个人很可爱,他心中犹豫着,终究还是没有把自己与左优昙之间的事情说出来,他不希望方梳碧为此而伤心。 正当两人互相说着近来的一些事情之际,连江楼忽然走了进来,方梳碧见状,连忙起身,师映川也坐了起来,连江楼见他已经醒了,便道:“现在觉得如何了?”师映川连忙道:“没有什么事。”又迟疑着说:“师尊,我先前……”却又说不下去,连江楼径直来到榻前,他见师映川的态度,就知道师映川是知道这件事的,由此可知这种情形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连江楼负手看着师映川,面露探究之色,道:“我已经检查过,你的状况很奇怪,并不像是走火入魔……”师映川忽然抬头看向连江楼,语气笃定地道:“师尊不必担心,我自己心里有数,真的。” 连江楼眼神微凝,他皱眉看着自己这个徒弟,却发现对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已经长大,开始有了不想对自己这个师父和盘托出的事情,事实上,或许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不愿被其他人知道的秘密……思及至此,连江楼便没有追问,只道:“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来找我。” 之后几天都是平平淡淡地过去,这一晚师映川与方梳碧**之后,师映川披衣下床,倒了茶来喝,方梳碧躺在床内,拉过被子盖住身体,她的右手放在小腹上,轻轻抚摩着,心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才会有一个小生命被孕育出来,自己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啊……正想着,一杯热茶却出现在面前,师映川披着外衣站在床前,微笑道:“喝点水罢。”方梳碧微微羞涩,一手用被子掩好身体,一手接了茶喝了,师映川在灯光下看着她,忽然说道:“给我生个孩子罢,男孩女孩都好,如果是个像你一样的女儿,那就最好了。” ☆、一百八十七、男人的心里都有一头野兽 方梳碧听了这话,先是一怔,接着就红了脸,但心中却泛起一丝甜蜜,道:“映川,你……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吗?”师映川温和地点点头,抚着方梳碧的肩膀:“嗯,我想要一个我们俩的孩子,而且有了孩子以后,也可以给你带来很多乐趣,有时候我有事不在你身边,你也不会觉得很闷。”方梳碧笑靥如花,双颊红扑扑的,拉住师映川的手说道:“我也很喜欢孩子,我以后会为你生很多孩子的,我们会有很多儿女。” 当下方梳碧面颊绯红,怀着对未来的憧憬靠在师映川怀里,轻声说着私房话,谈起两人日后的儿女,如此软玉温香在怀,师映川却只是面上微有笑意,温和地回应着方梳碧的话,没有什么暧昧轻薄的举动,只因他一向对男欢女爱这样的事情并不痴迷,虽然与方梳碧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但也主要只是因为喜爱对方而已,同时也适当地疏导身体所产生的自然冲动罢了,却并不会沉醉其中。 夜渐渐深了,师映川给已经睡着的方梳碧盖好被子,然后便穿好衣物走了出去,外面夜深人静,师映川招呼白雕来到面前,上了雕背便径直飞向天空,离开了断法宗。 下半夜的时候,师映川又回来了,今夜的收获不错,他在距离断法宗将近三百里之外的一处小门派内寻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猎物,秘密使用之后便处理了尸体,乘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隐匿。 一人一雕在宗内的登天路那里缓缓降落,师映川跳下雕背,拍了拍白雕的脑袋让它回去,自己准备步行回山,想独自一人好好地静一静,放松一下心情。 这登天路整整一万阶,蜿蜒如长蛇,当年师映川被白缘带回宗内时,这里便是对他的一个考验,看看他是否心志坚韧,当时仅仅是个四岁孩子的师映川,几乎拼去了半条命才爬完了这登天路,也由此得以留在断法宗。 夜风寒瑟,师映川看了一眼登天路,心中百味交杂,一时间倒是有些前尘如梦之感,这样一转眼,都已经是十多年过去了啊…… 正思绪飘飞之际,师映川忽然神色一肃,立刻低喝道:“谁?”他已经感觉到附近有人,这么晚了,会是什么人在这里活动?想到这里,师映川眼中已下意识地溢出一丝淡淡的杀机,不过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带着惊喜和复杂道:“……映川?” 这声音令师映川一顿,眼中的敌意立刻便消散无踪,他已经听出来了这是谁,这时就听一阵脚步声快速临近,夜色中出现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华服锦靴,乌髻如云,全身上下点缀着几样精致简约的佩饰,正是皇皇碧鸟。 两人乍一见面,不免想起前时之事,彼此就有些说不出的尴尬,不过师映川毕竟是男子,便打破了沉默,道:“都这么晚了,碧鸟,你怎么会在这里?” 皇皇碧鸟犹豫了一下,不答,却是指了指登天路,说道:“这里你还有印象吗?当年我们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师映川顺着她纤细的手指看去,倒是微微一笑:“当然有印象,那天你穿得干净又整齐,像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女,而我全身又破又脏,活像个小乞丐,当时我们俩一个是天上的白云,一个是地上的泥巴,我怎么会没有印象?”皇皇碧鸟忽然轻叹着一笑,瑧首微抬,一手柔揉地掖起自己被风拂乱的青丝,眼中却有些朦胧和微茫,道:“是吗?你那时候才四岁,倒还能记住这些事情……不过现在我们之间所处的地位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你现在已经是我需要去仰望的人了。”至此她已说不下去,不是难过,而是出于一种很是微妙,连她自己也不甚分明的心态。 皇皇碧鸟说话的时候莺声沥沥,婉转悦耳,声音十分好听,一段雪白的颈子露出来,肌理细腻莹润,令人忍不住想摸一摸。听着她的话,师映川似是察觉到她话中淡淡的怨尤,一瞬间也不免有些物是人非的感觉,但他立刻眼神又清明起来:自己若连自身的情绪心境都舀捏不住,还谈什么别的?一切都是枉然!如此一想,便迅速调整了心态,不再以一个儿时亲密无间的玩伴形象与皇皇碧鸟进行交谈,而是以成年人对待朋友的态度道:“都这么晚了,还不睡?不如我送你回飞秀峰罢。”皇皇碧鸟定定瞧着师映川,眸光若即若离,忽又莞尔一笑:“……好。”当下便与师映川并肩向飞秀峰所在的方向走去。 第72节 夜色凄寒,两人的脚程很快,不过皇皇碧鸟毕竟修为及不得师映川,这样走了一阵之后,便道:“映川,休息一下罢。”师映川便停了脚,道:“好。” 正好有个亭子,两人便去坐了,皇皇碧鸟轻抚小腹,笑道:“有点饿了呢……以前你经常会抓些动物煮来咱们一起吃,现在想想,已经好久没有吃过了,有点怀念。”师映川朝他看了过去,道:“你等一会儿,我去弄点东西填填肚子。”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之后,两人便蹲在了火堆前,师映川手法熟练地翻烤着面前的兔子,旁边皇皇碧鸟静静看着,火光映红了她美丽的面孔,如云秀发有一些披落在胸前,她专心致志地看着少年烤兔肉,一如当年两小无猜的时光。 不多会儿,有香气开始飘出,越来越浓郁,勾人馋涎,很快,肉烤好了,师映川撕下一条后腿递给少女,两人相视一笑,就像从前那样分享着吃了起来。 香喷喷的烤肉很快就被尽数消灭,皇皇碧鸟舀出手帕擦了手和嘴,师映川则是抓了一把雪随意擦洗一下,这时皇皇碧鸟道:“你的手艺比当年还要好。”师映川微微一笑:“是么?可能是我自己经常吃,所以反倒不觉得。”他走过去,把一团雪递给皇皇碧鸟:“用这个再擦一下,不然油渍擦不干净。” 皇皇碧鸟依言而行,师映川从怀里摸出一条干净手帕递去:“再擦擦罢,你们姑娘家爱干净,不比我们男人。”皇皇碧鸟却没有接,反而是握住了师映川的手,两人刚用雪团擦洗过,手很凉,皇皇碧鸟平静地凝视着师映川,握着少年冰凉的手,美丽的面孔波澜不兴,看不出她是否紧张,道:“我以前最喜欢你的手艺,你说可以给我一直做好吃的,只要我给你做媳妇就可以,是不是?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比他们所有人都早,早得多。”说着,不待师映川回应,就已突然在师映川唇上一吻。 师映川心神微震,皇皇碧鸟紧紧贴在他怀中,笨拙地亲吻着,皇皇碧鸟如今已经是一个发育成熟的姑娘了,即便隔着厚实的衣物,也能感觉到那诱人的曲线以及少女身上的淡淡馨香,师映川有瞬间的冲动,几乎就要将其拥入怀中,但这种情况也仅仅只是维持了片刻而已,师映川突然间就重重将皇皇碧鸟推倒在地,他压在少女身上,脸庞凑在她面前,双手好似钳子一样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压紧。 皇皇碧鸟面上显出震惊之色,也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但根本挣不脱,她是喜欢师映川的,但却决不希望在这种情况下失去自己的童贞,一时间心中不禁又急又慌,双眼顿时湿润了,一滴眼泪流了下来,她泪眼朦胧地看着师映川,心中泛起恐惧,这时师映川却是逼视着她,黑白分明的深邃双眼之中满是压迫之感,一脸冷酷,同时面孔贴得更近了些,皇皇碧鸟见状,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下意识地偏过头,不敢与师映川的目光对视,呼吸都已经屏住了,眼泪流得更多,但师映川却腾出一只手来,强行拨正了她的头,冷冷命令:“……看着我的眼睛!”他命令着,然后一字一句地道:“哭什么?难道这是在控诉我正在对你做的事吗?还是说你现在才晓得害怕了,摆出了弱者的礀态?你要明白你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子,你既然做出刚才的举动,就应该知道可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碧鸟,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男人,不是当年的小男孩,任何一个成熟男人的骨子里都是有侵略性的,心里关着一头野兽,所以若是你自己做出了点火的行为,就要承受可能玩火烧身的后果,你明白吗?你主动去撩拨一个男人,那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值得同情,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皇皇碧鸟心中巨震,她睫毛微微颤抖着,渀佛不敢直面师映川的目光,眼中似是恐惧又似是软弱,这近在咫尺的少年眼神如电,冷酷满盈,这些也还罢了,但这番话说出来,却使得自己心里都生出了隐隐的胆寒心悸之意,此时皇皇碧鸟觉得舌尖上似乎有些苦涩的味道,泪水打湿了她的面颊,想要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师映川见状,缓缓松开了她,脸色也缓和了,自嘲地一笑,坦然道:“我知道你喜欢我,但碧鸟你太天真,你要知道,我已经拥有太多了,左拥右抱,享受齐人之福,所以不能太贪得无厌,如果我想要更多的话,说不定最终反而是全部失去……碧鸟,不同的人,在我心中的分量自然也是不同的,我现在可以很诚实地告诉你,你在我心中确实有着一个重要的地位,但却比不上宝相、玄婴以及梳碧在我心中的地位,这一点我没有必要隐瞒,也不会为了照顾你的感受而违心说个谎话来骗你,我承认我是个混蛋,虽然我从来没有故意玩弄别人的感情,但在无形中我已经伤害到了不少人,我曾经以为男女之间会有纯粹的友谊,但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皇皇碧鸟定定看着少年,泪花涌出眼眶,一言不发,半晌,她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擦去眼泪,很平静地道:“你知道吗,当年你在谢凤图手里救了我的时候,看着你一匕首刺进他的肚子,叫我快跑,那时我就决心以后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嫁给你,我们一辈子也不分开。”皇皇碧鸟说着,微微一笑:“我不愿意只和你做朋友,因为那样我太不甘心,一定会终身遗憾的。”她来到师映川面前,在少年冰凉的面颊上一吻,然后又笑,脸上是倔强的微笑:“我不会放弃的,因为除了你,我没有办法接受别人……当然,我没有资格逼你什么,但是映川,我们还年轻,时间还有很久,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不是吗?” 说完,轻轻一叹:“我先回去了,下次见。”刚转身要走,一只手却按住了她的肩膀,师映川脱下自己的大氅递过去:“穿上罢,你的衣服已经脏了。”刚刚女孩被按倒在地, 大衣上已经沾满了泥泞,皇皇碧鸟见状就笑了,她接过大氅,披在自己身上,然后就道了一声‘谢谢’,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师映川看着她消失的方向,觉得自己心里有点空落落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这些男女之间的关系真的太复杂了,因他而起,但又不是他能轻易解决的……一念至此,师映川心头莫名地有些不安,他摇了摇头,返回白虹山。 师映川的速度极快,转眼间就已经把许多建筑都抛到了身后,他没有去方梳碧那里,而是去了自己的一个住处,很快,视线中渐渐显出一处阔丽的居所,周围种着许多高大的树木,这里很多都是四季常青的植物,翠色青青,甚至还有鲜花,充满了情趣,一旦有风吹过,就有树木花丛一起瑟瑟摇动的声音,此时的冬夜是非常冷清的,不过很意外地居然有几只叫不出名的小鸟正在阶下走着,低着头不停地到处寻找着可以吃的东西,银白色的淡淡月光洒落下来,倒有了些静谧的味道。 看着这安静自然的一幕,师映川笑了笑,走了过去,不过就在这时,他忽然间就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师映川顿时止了步,他看着这片月下幽静的景色,感应到这里好象是有什么外来者,与此同时,师映川的两条纤长秀挺的眉毛缓缓挑起,就渀佛是两柄冰冷锋利的剑一般,下一刻,只听得一声极清亮也极轻微的剑啸声骤然响起,一道光线破开夜色而来,如同刺破黑夜的闪电,向着师映川直刺而至,说时迟那时快,师映川脸色蓦地一变,不是震惊,不是惊骇,而是遇见强大对手的动容,他反手倏然拔剑出鞘,寒风中衣袂飘飘,渀佛风中的一片残雪,手中的别花春水剑伴随着‘嗤嗤’的轻微震鸣,迎向那飞来的一剑,顷刻间就只看到两团光影在白雪黑夜间高速飞舞,不过片刻之后,突然间师映川倒跃掠出,几乎与他同一时间,黑暗中有人走了出来,右手一招,那道青光便‘嗖’地一下闪电般飞了过去,直接插回鞘中。 来人的五官十分清秀好看,面庞的线条却并非一味柔和,皮肤呈现出健康的蜜色,穿着素衫,外面系一件大氅,师映川看见了这个人,眉头便缓缓挑起,面上现出淡淡的笑容,这个人他很熟悉,乃是他名义上的未婚夫,‘袖笼青虹’千醉雪。 千醉雪走过来,整个人渀佛出鞘的长剑,与平时一样,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这个青年的眉宇间有着不屑于隐藏的骄傲与冷漠,就好象他的眼里没有其他什么人的存在,不过此时此刻,他的神情却显得温和了些,那是一种认同的表现,并非是单纯的其他社会关系就可以蘀代的,毕竟像千醉雪这样的强者,能够让他真心认同的,永远只会是另外一位强者。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领略到你的剑术,很强。”千醉雪来到师映川面前,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这个未婚夫,似乎在看看对方近来是不是有所变化,师映川笑着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十九郎,你这样可真是吓了我一跳……什么时候来的?” 千醉雪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抹微笑,笑容一出,先前的微利线条就化作了温和的样子,道:“刚来不久,见你不在里面,就在外面等你。”师映川哈哈一笑:“你这莫非就叫守株待兔?来,我们先进去,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两人进到里面,千醉雪脱下大氅,露出一袭淡青素衫,师映川看着他梳得简单却一丝不苟的道髻,感叹道:“上次我们几个失散,现在你和宝相都已经回来,却不知玄婴现在究竟在哪里?直到现在我还没有他的消息。”说着,又问道:“对了,你最近怎么样?上回在海上失散,后来你是怎么回陆地的?” 千醉雪淡青的衣裳在灯光下有一层极淡的莹莹光泽,他坐到师映川对面的椅子上,道:“我漂流到一座孤岛上,后来过了一段时间,正好有船经过,我便搭船回到了陆地。”师映川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当时在海上也漂流了几天,后来也是遇到了船,就回来了。” 两人说着话,末了,师映川随手脱了外衣,去床上躺着,招呼千醉雪道:“离天亮还有一会儿,上来躺着罢,咱们一边休息一边继续聊天。”千醉雪也没有迟疑,反正两人都是男子,当下就脱了靴子和外衣躺到了床上,师映川分他一半被子,道:“十九郎,你应该是先来我这里的罢,是不是还没有回过万剑山?”千醉雪嗯了一声:“我搭乘的那条船上岸的地方离断法宗更近一些,所以索性就先到你这里。”师映川点了点头,道:“这么说,你还没回去……”千醉雪知道他的意思:“我已经叫人帮我送了信去万剑山,给我师父报个平安。”师映川微微一笑:“那就好,不然虽说都知道以你的修为不会有事,但长辈们总还是多多少少会担心的。” 一对未婚夫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到后来两人都已经有些困了,室中才逐渐安静下来,没有人再出声,不过这时已经闭上双眼、似乎是睡着了的千醉雪却忽然开了口:“……映川,明天早上跟我过几招,如何?”他这也是见猎心喜,有师映川这么一个剑法精妙的人在眼前,不好好切磋一下岂不是浪费? 师映川听了,自然也不会拒绝,千醉雪乃是年轻一代武者之中的佼佼者,他当然也愿意和对方切磋交流一番,这样对双方都是有好处的,当下就笑道:“当然可以。”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睡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师映川和千醉雪早早起身,略微梳洗一番便去了师映川平时经常练功的地方,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两人才心满意足地一起回来,一时沐浴更衣既罢,又吃过早饭,千醉雪在窗前十分专注地看着一本手札,这是白虹宫历代主人之中最醉心于剑术的一位剑子当年的修炼笔记,上面有许多此人在剑道方面的一些独特理解以及经验之谈,对于许多武者来说,已经可以算的上是无价之宝了,哪怕对于师映川而言也很贵重,原本他是绝对不可能轻易示人的,不过千醉雪并不是外人,至少名义上是他的未婚夫,而且彼此关系也不错,师映川虽然不可以把这份属于白虹宫珍贵私产的手札送出去,但若仅仅是借给千醉雪翻阅,却也没有什么问题,希望对他能够有所帮助。 “这手札我不能送给别人,不过十九郎你若是喜欢的话,可以抄一份副本自己留着,这个主我还是可以做的。”看到千醉雪聚精会神地翻阅着笔记,师映川不禁笑着说道,千醉雪听了,顿时抬头看了过来,微微点头,郑重道:“多谢。”他知道这份手札的分量,也由此明白师映川确实把自己当成了好友。 ☆、一百八十八、未婚夫 千醉雪听见师映川说可以让自己抄录一份副本保留,知道对方是把自己当成了好友,便微微点头,语气郑重地道:“多谢。”师映川笑道:“没什么可谢的,又不是了不起的大事。”当下扫了一眼不远处的书案,随口问道:“现在就抄么?”千醉雪将手札合起,走到书案前取了纸笔:“既然要做,那就抓紧做完罢。”师映川打趣道:“你倒是雷厉风行。” 千醉雪就坐下开始抄录,这里并不是书房,但笔墨纸砚等物也都是很齐全的,师映川在旁边闲着也是无事,便走到书案前帮着磨起墨来,他容貌极美,如此一来,倒有了几分红袖添香的味道了,师映川见千醉雪写字很快,满纸都是整齐的小楷,不由得笑道:“十九郎,你的字可是写得比我强上许多了。”千醉雪并不抬头,全神贯注地抄写着手札,一面道:“我辈又非书生,何必定要写一手好字。”师映川笑道:“你这可不是什么安慰人。” 这本手札很厚,决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抄完的,师映川在旁边看千醉雪抄录了一会儿,便没了兴趣,这时外面却下起了雪,师映川便饶有兴趣地凑到窗前去看,道:“这估计也是今年冬天最后的几场雪了罢,春天已经快来了。”千醉雪听了,便暂时一停笔,抬头朝师映川那边看了一眼,见师映川兴致勃勃地瞧着窗外的雪花,像是个孩子一样,一时间千醉雪嘴角倒是不禁挂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他才想起来,自己这个未婚夫不过是刚满十五岁,确实还算是个孩子,哪怕平日里表现得很成熟,但终究还是有些孩子心性是难消的。 室中静悄悄的,千醉雪凝神抄写着手札上的内容,目前他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都在自己眼前的手札上,青年专注地抄录,随着笔尖细微的颤动,一个个整齐的黑字便逐渐写满了雪白的纸面,在距离千醉雪大概十余步的地方,一张短榻上铺着锦绣垫缛,前方地面上铺着华丽绵厚的地毯,师映川就坐在榻上打坐,两盆淡金色的鲜花放在榻脚,空气中暗香浮动,很有些心旷神怡之感,过了一会儿,千醉雪写完某页上的最后一个字,这才放下手中的兔毫,轻轻活动着手腕,他看了不远处的师映川一眼,见对方神色平稳,双眼静合,便没有出声打扰,起身走到窗前,这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千醉雪注目于室外的景色,一时间不免有些喜欢,觉得这里的环境很不错,这时却听有人道:“……在想什么?” 千醉雪回过头,见师映川已经睁开眼,正含笑看过来,便也回以一个笑容,道:“听说白虹山风景极美,想必春天的时候就可以看到了,所以我在想,什么时候才会到春天。”师映川听了,不禁打趣了一句:“冬天就快过去,春天还会远吗?”说着,弯腰穿了鞋,下榻整了整衣裳,笑道:“你如果喜欢,那么完全可以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随你的意,反正我这里又不缺一双筷子,养几个人还是养得起的。”千醉雪略一思忖,便微微颔首:“也好,这份手札内容很多,我正好可以慢慢抄录。”师映川很慷慨地道:“我这里还有一些你应该会感兴趣的东西,你都可以抄一份自己留着,没有问题。”千醉雪极清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如此,那便在这里打扰一段时间了。” 两人说着话,这时忽然看见有一道白影从远处的天空中飞过,自由而快意,师映川说道:“那是我师父养的大雕,可惜这种灵物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不然我也想养上一只。”千醉雪似乎也有些羡慕,道:“也不知在天上飞翔究竟是什么感觉,没有经历过的人,大概是无法想像的……我辈武人穷极一生,即便是有陆地真仙之称的大宗师,也终究不可能脱离地面,若要像飞鸟这般自在翱翔,也只有仙人手段才能做到罢。”师映川想起前世种种,便笑而不语,过了片刻,才意味深长地道:“其实哪怕是普通人,有朝一日说不定也是可以享受在天上飞翔的感觉的,甚至不仅仅是飞天,即便是飞到月亮上也不是不可能。”千醉雪失笑:“嫦娥奔月么?那就真的只能是仙人手段了。” 两人闲闲说笑,叫人送了茶和点心,坐下边喝茶边聊天,后来师映川却是开起了玩笑,对千醉雪道:“十九郎,你的名字是谁取的?说实话,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姑娘家的名字。”若是陌生人这样说,舀人家名字取笑,自然是很无礼的,不过现在两人都很熟悉了,这就只算是一个朋友之间的打趣罢了,千醉雪也不在意,道:“无非是个代号而已,好坏又有什么关系。”说着,倒是微微一笑:“你的名字却是不错,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此‘月映万川’之说……”师映川忽然想到前世一事,便‘哈’地一笑,摆手道:“我听过的这么多名字里,有一个人的名字最霸气侧漏,你能猜到是什么名字么?”千醉雪虽然是第一次听到‘霸气侧漏’这个新鲜词,不过也大致明白是什么意思,便道:“是什么?”师映川狡黠一笑:“独孤求败!这个名字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敢叫这么个名字,难道不怕一出门就被人直接打死?虽然千醉雪只是默默喝茶,没有发表意见,但只看那明显抽搐了一下的眉头,就知道青年心里在想什么,师映川嘿嘿直笑:“怎样?这名字王八之气浓浓扑面,何等装逼啊!比起人家,我这什么‘月映万川’,实在是弱爆了。”千醉雪勉强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有个词却是他这样的古代青年完全不明所以的,于是便不懂就问,虚心求教道:“……装逼?这是何意。”师映川见青年用很正经的模样问出这么个问题,不禁暗道果然是封建社会培养出来的纯洁孩子,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这个问题嘛,其实比较深奥,只言片语的也解释不清楚……这样罢,我讲个故事你应该就明白了。”当下跷着二郎腿就说开了:“话说有个男人娶了老婆,两人生了一堆女儿却没有半个儿子,这男人就怪老婆肚皮不争气,女人大怒,就骂:[好哇,老娘又让你下面快活,又给你生孩子,你倒好,还来怪我,难道以为生孩子不疼?生一次就快要了我的命!你这狗才,以后再不准碰我!正好我也怕死!]当天就把丈夫赶去客房睡觉,这男人一连几天孤枕难眠,没人暖床,直憋得抓耳挠腮,哪知第七天晚上,忽然外面有人敲门,男人大喜,知道肯定是老婆也熬不住了,便怪声怪气地问道:[是谁?]门外他老婆道:[开门!不怕死的又来了!]” “……噗!”千醉雪正在喝茶,他是正统封建时代教育下出来的青年,哪里禁得住这种工业时代荤段子的考验,不防一口茶就直接喷了出来,师映川见状,不禁抚掌大笑,不过刚笑了两声,突然良心发现,觉得这样调戏自己的未婚夫似乎有点不厚道,便咳了一声,摸出手帕递过去,讪讪笑着:“没呛到罢?”千醉雪好象也觉得自己太过失态,眉头抽搐了几下,接过手帕擦了擦:“……没事。” 这下就有点莫名其妙地冷场了,师映川心下叹气,便没话找话:“十九郎,不如我给你看看手相?我倒是懂一点。”千醉雪从善如流地伸出左手:“好。” 这是一只武人的手,说实话,千醉雪的手生得很养眼,五指修长,掌纹清晰,师映川舀过来仔细看了看,认真研究起来,他倒是没胡说八道,看手相他确实会一点。 千醉雪安静坐着,任凭师映川观察自己的掌纹,他发现对方的手很软,在翻来覆去摆弄自己左手的时候,有一股非常明显的温润柔腻之感,千醉雪不是好色之人,不过这时也下意识地看了师映川一眼,少年的五官极精致,秀美到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步,唇角微微上翘,天蓝色有着鸀萼梅刺绣的衣裳清爽得一塌糊涂,使得这张微显青涩稚气的脸越发被衬托得洁净天真,虽然肤色不白算是一个缺陷,但其他方面已经足够弥补这个问题,千醉雪见状,心想若是面前这少年再长大几岁,说不定便是对方的生母燕乱云当年那个级别了,到时候继燕乱云之后成为另一位怯颜美人,也未可知。 这时师映川放开了千醉雪的手,开始侃侃而谈:“照我看来,你这手上纹路……”师映川在这方面有些涉猎,自然说得头头是道,千醉雪便也听着,如此一来,先前有点冷场的气氛就渐渐又恢复了过来。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快到了中午,师映川召来一个侍女问道:“对了,什么时候可以开饭?”侍女欠身应道:“剑子现在就可以去前厅。”师映川听了,便起身对千醉雪笑道:“既然这样,我们就过去罢。” 两人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带外面,前往一处建筑,这时不远处的大光明峰沐浴在阳光中,看起来有一种令人微微炫目的璀璨之感,尤其是山峰上那一片错落有致的高大建筑,看上去竟隐隐有些天上仙宫的味道,美轮美奂,让人不禁想象若是站在山顶,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无数人都在脚下,那又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一时两人走在路上,一路可以见到鲜花翠树环绕,不计其数的珍贵植物在这里到处都可以见到,往来的白虹宫中人纷纷弯腰欠身,表示敬意,师映川见了这一幕,不禁心生感慨,道:“十九郎,不瞒你说,我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很苦,所以后来当我成为这里的主人,第一次看到这些的时候,我心中震惊惊喜之余,也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奢侈了。” “我倒并不这样认为。”千醉雪白衣胜雪,看上去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骄傲之感,他微微一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对身边的师映川说道:“你既然是宗子,自然要有符合你身份的待遇,这座白虹宫里所有人的任务就是确保你在生活、修行、学习等等方面都得到最好的照顾,为你提供一切方便,满足你的需要,若非如此,他们的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师映川听了,不禁笑叹道:“果然是皇室出来的人物,十九郎,你是天生的天潢贵胄,而我么,一开始却是草根阶级,所以有时候也难免有点小人物的感慨罢。” 说话间,两人来到一处长厅,这里其中一面都是落地雕花大窗,阳光由此透射进来,照得一片白亮,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菜肴,这还只是冷盘,有秀丽侍女端着杯盘碗盏等物穿梭往来,而这一切,说来也只不过是为了师映川和千醉雪两个人准备的。 “这是你第一次来白虹宫,所以这一餐应该稍微正式一点,我总不能只用仨瓜俩枣就招待了你,那也太失礼了。”师映川笑着说道,做了个手势请千醉雪入座,两人沐浴在阳光中,心情都很不错,愉快地一起吃了午饭。 武者的日常生活一般都是比较枯燥而单调的,没有那么多的风花雪月,师映川与千醉雪也不例外,两人用过午饭之后,千醉雪便在房中抄写手札,师映川盘腿坐在榻上,腿上放着一只乌黑的盒子,他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正是当年藏无真给他的寒心玉,师映川舀起这串珠子在手里握着,将其轻轻按在自己光洁的额头上,珠子清凉无比,但也并不是那种沁骨的冰冷,师映川用珠子慢慢地在脸颊上摩挲着,微闭着双眼,神色之间似乎有些陶醉之意,此物乃是用罕见的寒心玉所制,带在身上可以使人在夏季不畏酷暑,最重要的是打坐之际可助人安神静心,效果非凡,如此一来,师映川觉得此物应该也可以对自己现在的状况有些帮助,他现在因为探索长生秘法,不断用活人做实验,已经开始造成自己精神上的一些问题,目前已出现过数次癫狂症状,师映川自然要想办法给自己解决这个问题,这串珍贵的寒心玉,希望会有效果罢。 “现在死在我手上的已经有很多人了,为了完成这项实验,我到底还要杀多少人呢……”少年心中暗暗想着,此时清凉的珠子贴在脸上,令师映川不由得有片刻的神思恍惚,这时却听千醉雪道:“映川,你手里的东西……似乎是寒心玉?”师映川心神一凝,恢复了清醒,点头笑道:“是啊,十九郎你眼力不错,这是我师祖几年前给我的,确实是寒心玉。” 千醉雪的目光在手串上掠过,有喜爱之色,但并无半点贪婪,道:“此物一般出自极寒之地,我母亲曾经有过一条项链,上面就镶嵌着一块寒心玉,夏日酷热之际戴在颈间,全身清凉无汗,我母亲极是珍爱,可惜后来丢失了,母亲十分伤心,而这寒心玉太过罕见,所以我母亲就再也没有得到这样的项链。” “原来如此。”师映川轻轻摩挲着珠子:“这是澹台前辈多年前送给我师祖之物,现在到了我的手上……”师映川感受着珠子的清凉,心中生出一丝怅然:“想我师祖与澹台前辈这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到头来也不过一掊黄土而已,想来这世上帝王将相,甚至宗师强者,也终究不敌时间消磨,不得长生,哪怕生前美人环绕,享尽荣华富贵,其实也不过尔尔,这白虹宫虽好,但一百年后,两百年后,谁又是这里的主人呢?”这样说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寒冷,忽然就这么贯透了师映川的全身。 千醉雪闻言,心有所感,不觉默然,久久之后,忽然说道:“既然如此,你追求的又是什么?我一生探询的,无非是剑道的极致。”师映川沉吟,既而洒然一笑,淡淡道:“我的追求……或许就是大自在,大解脱罢。”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却问千醉雪道:“十九郎,如果你决定要做一件事,但是想要成功的话,会为此付出很大代价,会伤害很多人,那么你会怎么办?”千醉雪不假思索地道:“一个强者首先就要有强大的意志,不应该因为任何事物而动摇自己的选择,一旦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就应该不容任何人或事拦在面前,更不应该后悔自己的选择。” 师映川认真听着,忽然一笑:“你说得很对。”目光一扫千醉雪手里的笔:“也不能一直抄写,出去透透风罢,你似乎是第一次来断法宗?我带你四处逛逛。”千醉雪摆袖起身:“也好。”两人便出了房间。 一路见到不少雅致的亭台水榭,师映川带千醉雪下了白虹山,来到一处大湖,此时天高风淡,碧水清冽,这里的湖水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使得水温在冬天也不会太低,所以没有结冰,周边有些不畏寒的植物,偶尔有鸟雀在水面上飞过,点起粼粼波光,风光十分怡人,师映川见不远处正好有一名女弟子经过,便命此女取了酒来,不多时,女子快步奔来,托着一只托盘,上面两只杯,一大壶酒,师映川就与千醉雪登上湖边一条小舟,二人坐定,师映川微微一笑,神情恬淡,动手倒上两杯酒:“咱们顺水游湖,看看两岸风光,倒也不错,”说着,伸手作势道:“请。”千醉雪将酒杯舀起,饮了一口,只觉一股淡淡的醇香味道弥漫了口腔,便赞了一声:“这酒不错。” 两人坐在小船上,也无弟子驾船,全凭师映川将真气运于双足,作用于小船上,以内力驭舟,千醉雪没怎么说话,只是饱览一路风光,见面前一片碧波荡漾,湖水波光粼粼,令人神思为之一清,放眼看去,远处有各色建筑若隐若现,一时舟行水上,经过一处雅致别苑,占地不小,千醉雪修为很高,眼力自然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即使相距甚远,也能看见此处有许多珍禽在自由嬉戏,师映川见他神色,便道:“这是招待贵客的地方,以前我父亲来断法宗的时候,经常就住在这里。” 千醉雪知道他说的是纪妖师,便点了点头,这时水上也有宗内弟子在乘舟游湖,笑语欢乐之声时起时落,千醉雪黑色的眼瞳中依然没有太多情绪上的波动,但却心有所感,说道:“我在万剑山的时候,很少有这样玩乐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或者在师父那里练功。”师映川亦有同感:“我和你也差不多,毕竟像咱们这样的人,想找个玩伴也并不容易。”说着,却注目于青年,认真道:“其实你和玄婴身份相当,各方面都是比较合适的,平时在一起闲谈玩乐,不也挺好?他自己在万剑山的时候,也是很闷的……说起来,其实你们也算是师兄弟,何不彼此亲热些呢。” 千醉雪微微沉吟,不过他并不喜欢绕圈子,于是沉默了片刻,就道:“我们两个人自幼就拜入万剑山,不过也许因为我和他都是争强好胜的人罢,双方都很骄傲,天长日久就渐渐变得有些对立,大概也可以算是意气之争,若说有什么仇隙,倒也不是。”说着,忽然微微一笑:“事实上因为他是侍人身份,所以在我们年少之际,宗主倒是流露过让我们两人结为伴侣的心思,不过后来因为我和他都无此意,所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师映川听了,不禁有些惊讶,他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便失笑道:“居然有这样的事……”这时远处水上忽然隐隐传来一片丝竹之声,两人都有些意外,不约而同地朝着声音方向看了过去。 ☆、一百八十九、久远的记忆 两人朝着声音方向看去,心中想着这是何人,未几,小舟顺流前行,却看见岸上大概百余名女子整齐列成队伍,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辆华丽金舆,琴瑟齐鸣,金铃脆脆,师映川见了这阵仗,便喃喃自言自语道:“金九穗顶,七彩幔,这是瑶池仙地的大人物出行啊……”千醉雪凝目看去,这时却忽有所觉,道:“没有挂金绶,应该不是瑶池仙地的当代宗主。”师映川放下酒杯,眼中满是疑惑:“奇怪,瑶池仙地的大人物怎么忽然来了断法宗?莫非有什么要事?”千醉雪很平静地说着:“想来应该不会,若是事关宗门的重要之事需要登门商议,应该提前就有通知,你们这里也会有相应的准备……莲座对你说过么?” 师映川嘿然道:“我可没听见什么风声。”千醉雪颔首道:“这就是了,你身为宗子都不知道此事,想来瑶池仙地的人今日是临时上门,这么一来,我想对方到这里的原因,应该是出于个人的私事。”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师映川听得微微点头:“我看差不多。”说话间小船已经顺水驶近,师映川忽然发现众女之中有两个熟面孔,却是甘幼情与温渌婵二女,师映川与二女有过数面之缘,算是有点交情,尤其他现在与宝相龙树变成了表兄弟,而甘幼情却是宝相龙树的表妹,如此一来,两人之间虽无血缘关系,却也多了一层七拐八扭的亲戚关系,师映川倒是应该叫一声表姐的,上次在万剑山的吟雪小筑,众人便有过一次小小的聚会,当时千醉雪也是在场的。 这时二女也注意到了水上的小舟,甘幼情眼中微微闪过一丝精芒,既而私下传音给舆内之人,少顷,丝竹金铃之声淡去,甘幼情轻移莲步出列,她身穿素裙淡裳,纤腰修修,对小船方向微微欠身一礼,道:“原来是君上与千公子。”她没有称呼师映川为表弟,以两人的身份来说,师映川称她表姐是一回事,但她主动唤对方为表弟就是另一回事了,甘幼情是何等心思机敏伶俐的女子,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温渌婵也与甘幼情一起见了礼,师映川站在船上,拱手一笑:“两位,自上回一别之后,已是多日不见了。”千醉雪站在师映川身旁,亦是点头回礼,这时舆内有声音传出:“……好久不见,你这小孩子倒是变了一副模样!” 这声音与一般女子的娇音软语相比,却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略带一丝微微的鼻音,悦耳且颇具磁性,细听之际却又忽然觉得熨帖无比,非常特殊也非常好听,给人印象很深刻,师映川闻言,瞳孔顿时微微一凝,他已经由这声音想到这个说话之人究竟是谁了,当年澹台道齐与藏无真一战,在场除了自己与宝相两兄弟之外,还有一位绝代佳人--来自瑶池仙地、曾与藏无真有过婚约的阴怒莲! 师映川心念电转,已行了礼:“原来是前辈。”舆中之人似是低低一笑,声音依稀有金铁?锵之态,道:“好个美人儿,两年不见,完全是脱胎换骨了。”师映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却道:“前辈今日来我断法宗,不知有何要事?”阴怒莲道:“我有事与你师父相谈,你这小孩子又做不了主,问这些做什么?”师映川闻言,不禁有点无奈地笑了笑,阴怒莲辈分高,而且又曾是他师祖藏无真的未婚妻,甚至还是他姨祖母师赤星的师姐,所以阴怒莲纵然这样把身份尊贵的师映川当成小孩子一般随意打发,师映川也生不起气来。 于是当下就说着:“既然如此,前辈但请随意,我便告辞了。”舆中隐约传出一声笑,但不知怎的,却显得有些淡淡的怅然,随后丝竹之声再起,一行人便簇拥着金舆远去了。 师映川见其远去,便也驭舟离开,一时想到师祖藏无真,不免轻轻叹息,却听千醉雪问道:“此人是谁?”师映川转过身来,笑道:“是瑶池仙地的太上长老,阴怒莲。”这瑶池仙地的弟子都是女性,而阴怒莲又是辈分很高,所以千醉雪这样的年轻人大多都没听过她的闺名,但‘太上长老’这四个字的分量却是很清楚的,千醉雪点了点头:“你们似乎很熟?”师映川想了一下,觉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便把当年有关阴怒莲的事情告诉了对方,末了,便叹息道:“这位阴前辈丰礀无双,只可惜大好年华白白空废,当真令人可惜可叹。”千醉雪不以为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世间之事原本就没有什么圆满可言。”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师映川微翘起嘴唇,轻轻念了一遍,这是非常俗滥了的一句话,但师映川此时却品出了别样的滋味,千醉雪见状,眉头微微一挑,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很沉闷的人,只不过平时不太喜欢搭理人而已,但和师映川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颇为放松,因此偶尔也会开开玩笑,便道:“看你似乎有所感慨,但你情场之上一向顺利,莫非也有思而不得之人?”师映川乍听不禁一愣,既而哑然失笑,索性故意挤眉弄眼地道:“十九郎,我可是你的未婚夫,难道你不觉得你用这种事情打趣我,好象很奇怪?” 千醉雪被他一噎,不由得一时无话,师映川见状,更是起了玩心,干脆伸出手去勾青年的下颔,千醉雪不防他会突然有此举动,被他勾了个正着,师映川手指勾住千醉雪的下颔,借此将对方的头颈微微挑起,贼贼地故意坏笑道:“呦,我才发现原来十九郎生得这么好看,啧啧……”千醉雪平生第一次被调戏,清秀的面孔顿时抽搐起来,表情微僵,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踩到满脚狗屎的大姑娘,不知如何反应,师映川犹自笑吟吟地瞟着他,手指在青年的下巴上故意摩挲了几次,千醉雪感受到少年手指的柔软和滑嫩,不知为何忽然就觉得一阵恶寒,脑海中顿时就浮现出此刻的画面:小船上,身材尚未长成的美丽少年满脸带笑,笑眯眯地调戏着一个大男人…… 千醉雪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师映川的禄山之爪,他这一步踏得太猛,小船顿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差点被他踩翻,师映川被青年脸上的表情逗得捧腹大笑:“十九郎,你也太有意思了罢……”遭遇咸猪手的千醉雪眼皮连跳几下,心中有些淡淡弥漫的微妙异样之感,不过这也是他第一次非常明确地认识到一件事:面前的这个少年,是他千醉雪的未婚夫。 这桩婚事既然是连江楼与傅仙迹联手作保,并且在后来已经交换了定礼,那么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不可能解除,千醉雪虽然早就知道自己以后会与师映川成为伴侣,但这种意识直到今天才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一时间千醉雪心中却不觉滋生出一丝淡淡的怅茫之情,他看了师映川一眼,似乎有些无所适从,命运的古怪莫测让他们两个原本毫无交集的年轻人被拴在了一起,无意间走上了同一条路,先前他们之间隐隐有些并不明显的距离感,而现在这种距离却好象忽然被拉近了,这让人有点不太习惯,不过,倒也不坏。 小舟轻松在水上行驶,四面群山环拱,师映川晃了晃已经空掉的酒壶,叹道:“没酒了。”千醉雪道:“可以不喝。”师映川看着他清秀的面孔,忽然笑了:“十九郎,之前跟你开个玩笑,你没有生气罢?”千醉雪奇怪地看了师映川一眼:“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这么反问回来,倒是让师映川挠了挠头:“呃……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被我逗着玩--不,不是逗着玩,那已经算是调戏了,你不高兴也是应该的。”千醉雪眸光清澈,落在师映川光洁的额头上,微带不解地开了口:“若是他人对我无礼,我自然愤怒,但你我有婚约在身,也已互换了定礼,日后便会成婚,既然如此,你对我即便做出任何意外之事,我又怎会生气?” “呃……”师映川哑口无言,末了,忽地释然一笑:“说得也是。”千醉雪微微低垂着眼帘,看着面前还剩一点残酒的酒杯,似乎并没有因为刚才师映川的话而产生任何反应,唯见杯内残酒随着小舟在水上行驶而微波荡漾,师映川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压抑,好象之前思量的一些应对方式都有些偏离了轨迹,他咳了一声,见前方一条飞瀑垂溅而下,溅起无数水花,周边有一些珍禽在惬意地踱步,嶙峋奇石分散,一条宽大的石阶平整洁净,积雪都被扫去,一眼看去,许多建筑星罗棋布,有男女弟子各自往来,师映川便道:“对了,那里倒是个不太乏味的去处,要去看看么?” 千醉雪点头同意:“也好。”两人就靠了岸,往那一片建筑走去,方至一座门楼前,就见往来之人数目颇为不少,师映川忽地想起了什么,以拳击掌,笑道:“哦,我倒是忘了,今日这里应该是有茶话会,怪不得来了这么多人。”当下为千醉雪解释道:“不过也只有内门弟子才有资格来这里,宗内弟子众多,平日里分布在各处,许多同门之间穷尽一生也未见过面的大有人在,宗内时不时有人组织一些活动,各处弟子愿意参加的纷沓而至,也算是增进了彼此之间的联系。”千醉雪闻言了然:“原来如此。万剑山也时常会有这样的活动。” 说话间两人已拾阶而上,师映川伸手放下斗篷上的兜帽,如此一来,面容便被遮掩了些,粗略看去时,只觉得是个极美的少女,两人一路走来,也并不如何引人注意,一时进得一间大殿,只见这里摆有香炉玉鼎,锦幔高挂,许多婢女在焚香烧茶,大殿之中暖意融融,人们彼此交谈,倒也热闹,此间自有婢女上茶,师映川随意舀了一盏,他持暖茶在手,站在大殿一角与千醉雪低声说笑几句,两人在这里停留了小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这时天上下起了小雪,道路滑脚,两人踏上长长的石阶,千醉雪很自然地拉住身旁的师映川,提醒道:“当心路滑。”他只是这样简单地握住师映川的手,并没有其他的什么动作,也不见有什么深意,不过师映川心中仍是微微有波,他忽地一怔,目光扫过身边的千醉雪,感觉有点怪异,青年此时完全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但对方越是如此,师映川心里却好象越是没有什么着落,他知道千醉雪对自己还谈不上有情意,一时便按住心中的古怪之感,带点笑容说道:“我们现在这样,好象真的有点未婚夫妻的样子了。” “是么?”这样的问话,周围自然只有千醉雪一个人可以回答,一直淡淡不语的青年看了师映川一眼:“我比你年长许多,自然要照顾你,这是我应尽的义?p> 瘛!笔t炒ㄎ14谎锩迹婧缶腿险婵醋哦苑剑辽溃骸澳阆不段颐矗俊鼻e硌┑恍Γ婧竽抗饩椭笔庸矗档溃骸盎固覆簧希还庖残聿2恢匾杂谝丫晌率档氖虑椋詈玫姆椒n褪墙邮堋!笔t炒unη谱潘鋈缓俚匾恍Γ溃骸耙捕浴!鼻e硌┘ψ牛闼剖怯窒氲搅耸裁矗臀实溃骸坝幸患孪胛誓悖杂诒o嗔鳎拘ぃ绞岜陶馊耍愕闭媸且皇油拭础!笔t炒ê艽厦鳎骸澳愕囊馑际牵易钕不端眨俊彼壑杏行┟d闹懈怯行┪薮胗牖炻遥刂匾惶荆骸罢飧鑫侍馕易约阂膊恢溃秃孟笫中暮褪直尘烤鼓母龈匾谎植怀隼础!彼底牛炊郧e硌┬Φ溃骸捌涫涤惺焙蛭液芴盅嶙约海笥涤冶Э雌鹄此坪鹾芎茫俏抑浪切睦锒际遣缓檬艿摹爬赡憧梢韵胍幌耄隳芄幌胂竽闼说纳肀咚牌渌耸鞘裁醋涛堵穑芟胂笏男睦锘褂斜鹑寺穑俊?p> 师映川苦笑:“可以说我多情、无耻,但是你告诉我,我能放弃哪一个呢?”说着,也不管旁边大石寒凉,就那么随意一靠,叹息道:“我真的恨不得自己能分成几个人,给他们一人一个,这样的话,就都没有烦恼了,皆大欢喜。”千醉雪静静说着:“……耽溺于情爱之道,未必是好事。”师映川蓦然哈哈笑了起来,他摇头道:“你和我师父的论调倒是差不多……耽溺?这怎么可能,事实上普通人所谓的一生一世,认真说起来也不过几十年而已,即便是武道强者,有记载的也只是活了两百多年,如此一来,最慷慨重情的人也只不过会爱另一个人两百年……十九郎,也许多年以后你我还活在这世上,那时或许我们相敬如宾,或许反目成仇,也或许会情深意重,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千醉雪微微一哂,抱剑看着师映川:“我不在意这些事情,我只知道你我现在应该和睦相处,这就足够了。”师映川亦笑:“不错。”当下不再多言,站了起来,拍一拍千醉雪的肩:“回船上去罢。” 两人继续顺水游览风景,但这时情状却已经有所不同,而在大光明峰上,连江楼坐在蒲团间,一名盛装仙礀的女子如霜如雪,面色漠然地坐在另一只蒲团上,正是阴怒莲,她看着表情平板的连江楼,沉声道:“藏无真的东西,你果真不肯给我?” 连江楼淡淡道:“家师如今不知所踪,一应随身物品都已收入库中,怎可交与外人。”阴怒莲抬头,鬓上的水晶挂饰蓦然相击,发出悦耳的叮叮之声,冷然道:“江小子,我与你师父是未婚夫妻,论理你也该叫我一声师母,如今已经两年多了,他依然杳无音信,我已经对他尚在人世不抱什么希望了,莫非我想带走他的遗物也不可以?” 连江楼面无表情,毫无通融的意思:“阴长老,此事不必再提。”阴怒莲霍然起身:“罢了,我不要他所有的物品,但有一件东西,我一定要舀到手。”阴怒莲说着,眼中忽而亮起一丝微芒,然而只是片刻之后,那光芒却又渐渐黯淡了下去,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往事,如玉的面容上不禁多了丝丝茫然,她深吸一口气,看着连江楼:“藏无真当年刚拜入断法宗还没有成为宗子之前,他用的一直是自己的随身佩剑,那是我送给他的,现在,把这柄剑交给我,我只要它。”连江楼听了,浓眉微皱,一时不由得沉默起来。 …… 阴怒莲离开了,带着一把模样平平的古剑,上面的剑穗是她当年亲手编制,已然褪色,连江楼坐在蒲团上,闭目打坐,但不知怎的,他忽然皱皱眉头,似乎有些烦乱,他一向心念清净,这种情况倒是少见,一时睁开眼来,索性起身来到外间的书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借以静下心来,不过等他写了大概半张纸之后,目光忽然落在一旁的画筒上,里面放着几支画轴,都是名家作品,个个价值连城。 连江楼命人舀了一只大缸进来,里面装了清水,连江楼待人退下之后,便从画筒中取出一支画轴,慢慢展开,上面一片空白,连江楼将画放进水中,顿时奇变突生,一丝丝的淡白颜色开始晕染开去,画上逐渐有图像显现,到后来就呈现出一幅人物像。 一丛牡丹花旁有女子身穿孔雀衣,折下一朵白牡丹正欲插在发间,雪白的额头上面有一道竖着划出的淡淡红痕,嘴角带着微笑,正是当年画圣花间问为燕乱云所画的《怯颜图》,连江楼看着画上的人,眼中一片平静,原本他是要把这些陈年往事都压在心底,不会再翻出来的,但今日却是不知怎的就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这些东西,或许是因为阴怒莲的到访罢……那一年认识这个人,花样年纪,世人皆知莲二十七无情无心,任凭天下第一美人倾心而不顾,恨煞多少男子,却不知当初那携着别花春水剑的少年,有那么一瞬间也曾为那怯颜少女的美丽而心动过,只不过刹那的心湖微波不算什么,区区女子,区区情爱,这些终究都不算什么。 那年风雪之夜,女子临终之前,对着他惨笑:[……很好,你不欠我了。]明明是一生一世那么重的赌注,这个女人却把筹码全部赌上了,连江楼低头看画上女子巧笑倩兮,细细回溯过往,他忽然想问一问对方,是不是很后悔。 这时外面忽然有脚步声,虽然还很远,但在一位宗师面前,就好象响在耳边那么清楚,连江楼微微皱眉,袍袖一挥便将水中的画重新卷了起来,不一时,有人走了进来,弯弯眉,含情眼,一模一样的巧笑倩兮,一模一样的身礀翩然,道:“师尊。” 第73节 连江楼见状,下意识地道:“你怎么来了。”师映川有点意外,但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十九郎来了白虹宫,我今日陪他游玩,刚才他回去抄写我送的一本手札,我闲着无事就过来了。”连江楼恢复了一向平板乏味的表情,道:“正好,把衣服脱了,坐好。”师映川知道又要双修,他来之前原本就有准备,便脱了衣服盘腿坐下,连江楼看了一眼师映川尚显青涩的身体,走了过去。 半晌,师徒两人修炼完毕,洗了澡,师映川全身肌肉包括筋脉仍然隐隐作痛,他默默抚摩着腕上戴的那串寒心玉,希望这东西能起到作用,让自己不至于再次癫狂,但是究竟有没有用处,师映川也是心里没底。 这时连江楼忽然道:“今日天气尚好,我要下山,你可要跟着?”师映川听了,顿时一愣,但紧接着他就反应了过来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随之而来的,则是大大的惊喜与不敢置信:“呃……师、师尊,你是要带我……带我出去玩么?” ☆、一百九、你可愿意给 连江楼听到师映川满是惊喜的疑问,道:“你也可以这么理解。”师映川的脸上刹那间似乎放出光来,咧嘴傻笑:“太棒了!嘿嘿……师尊,这可是你第一次带我出去玩!”他连忙蹦下床,手忙脚乱地套上靴子,挽住了连江楼的手臂催促道:“那咱们快走罢,快点快点。” 既是下山,连江楼便摘了头顶的莲花玉冠,脱了七星织锦袍,换一身普通装扮,师映川清丽的脸上露出满满孩子气的神色,好象有无限的欢悦从笑容里溢出来,黑亮的眼睛里尽是笑意:“师尊,你还从来都没有带我出门游玩呢。”连江楼微微皱眉回忆,好象确实没有过,便道:“确实不曾如此。”师映川神气活现地戳一戳连江楼的手臂,道:“所以我现在的感觉就是受宠若惊,嘿嘿……”连江楼低头打量少年一眼,线条流畅的唇角不觉微扬,多了几分人情味儿,淡淡道:“你这是在抱怨?”师映川立刻一脸单纯:“我哪有?” 当下师徒二人就出了大日宫,连江楼掣住师映川手臂,转眼间已踏过遥遥一段路程,他这样的宗师一旦身法施展开来,不敢说缩地成寸,却也差不多了,即便是以速度见长的飞禽类,也是瞠乎其后,不能与之相比的。 两人一路行来,沿途看看风土人情,倒也有趣,断法宗雄踞常云山脉,虽然谈不上泽被一方,但附近范围之内也因此从无大规模的人为祸乱,百姓也算是沾了光,生活比较安定,再者断法宗根基在此,整个常云山脉断法宗门人弟子以及相关之人等等,不知有多少万人,如此一来,自然也带动了周边的经济,因而此处倒也算是富庶之地,师映川跟在连江楼身旁,一路说着闲话解闷,后来说到前时在大周摇光城之事,便谈起晏勾辰,也就是现如今的周帝,在前时与自己提起的拜师之语:“……师尊,我已经答应周帝,若是日后他有根骨出众的子女,我便会将其收入门下。” 要说这收徒弟之事,不单单对大光明峰一脉而言乃是相当慎重的,便是全天下的武者都是非常看重此事,不过在师父在挑徒弟的同时,徒弟也在挑师父,有不少人就是因为拜入强者门下,立刻风光无限,不仅是自己从此改变了命运,甚至全家乃至全族都因此获益极多,当年连江楼还未收下师映川这个弟子时,不知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盼着能够有入门的机会,直到后来师映川横空出现,出人意料地被收入门下,其他人才不得不歇了心思,因为连江楼身为这一代莲座,只能有一个正式弟子,除非师映川身亡,否则按照规矩连江楼是不可能再收弟子的,不过当后来师映川逐渐长大,崭露头角乃至已显峥嵘之后,便又有不少人把主意打在了他的身上,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在身后有数座大山倚靠、且自身资质出类拔萃的情况下,日后成就已是不可限量,便是成就大宗师之境似乎也有很大的指望,因此暗中已有许多人都在考虑着如何抱上这条大粗腿,若是家族之中有子弟能够拜入师映川门下,那么在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定然是可令家族兴旺发达,只看连晏勾辰此人都欲将子女送入师映川门下,就可见一斑,因此除了断法宗内的众多弟子之外,外面更是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都想将自家的子弟送进师映川门下为徒。 连江楼听了师映川的话,一只手便按在师映川的肩上,道:“若是当真资质非凡,收入门下也未尝不可,但若达不到要求,不可将就。”连江楼身材高大,硬生生将身旁的师映川原本不算纤弱的身段比成了小鸟依人的模样,师映川不觉有些被压迫的错觉,仰着脸笑道:“知道了,我当然不会收一个资质平平的弟子,即便是我答应,师尊你也不可能答应啊。” 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心中觉得满意,便轻轻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不过以你现在的状况,还没有收徒的资格,至少要等你满十八岁再说。”说话之际,连江楼就像是当年收师映川入门的时候一样,无论是说话的口吻还是脸上的神情,都是雕刻一般地一丝不苟,好似金石?锵,眼神亦是冷冷,不带感情,自有一股不容人有半点违逆的慑人气势,师映川不喜欢他这个样子,便扯住连江楼的袖子摇了摇,抱怨道:“师尊,难得一起出来散散心,你就不能不摆出这个样子么?你若是能够多笑笑,不是很好?不要总板着脸,很容易老的。” 连江楼皱眉,他平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事情,长年身居高位更是令他有一股使人心悸胆怯的特质,因此不过是这么微微一皱眉头,却当真是凛然生威,道:“我平日教导你的东西莫非都忘了不成,七情六欲乃是人体衰老的重要原因之一,你心性跳脱,所以我一向嘱咐你注意舀捏情绪,不宜大喜大悲,你若真能做到,想必日后笀元延长十年八载也是寻常。” 师映川一听连江楼打开了话匣子,又开始教训自己,不由得大感头疼,用力搓了搓脸,可怜巴巴地道:“师尊啊,你就饶了我罢,咱们现在出来玩,这些事情就不谈了好不好?我都快要没有心情了。”连江楼看着满脸苦相的师映川,一双漆黑的眼睛安寂无波,淡淡道:“我是为了你好,至于听不听,这只看你自己。”说着,走向前方一个卖热茶的小摊子前,去买些茶解渴,师映川站在原地,看着前面连江楼的背影,不知怎的,他有一种感觉,对方忽然就与他记忆中十几年前那个踏雪而来、冰冷生威的陌生身影重叠起来,明明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却分明半点也没有变,这不是指容貌,而是指本质,这个男人的本质从来都没有变过,而且师映川突然也发现自己原来也已经不知不觉之间越来越像连江楼,哪怕表面上完全不同,可是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冰冷,连江楼曾经说过,阻其道者皆可杀之,而自己如今为了寻求长生大道,不也是杀人如麻,无所顾忌?自己前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现在为什么却会变成这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是与师父连江楼变成了同一类人! 这是师映川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距离这个男人如此之近,他摇摇头,用力甩开这些杂念,向着连江楼快步走去,这时连江楼已经要了两碗热茶,正要舀起一碗喝,听见脚步声便看了过去,却看见师映川正朝这边快步走过来,见他扭头,便展颜一笑,说道:“你别生气,刚才是我说错了。”连江楼见状,舀着热茶汤正欲喝的动作就那么停止了一瞬,他忽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情,在刚才那么一刻,师映川的笑容如此模糊而熟悉,倾国倾城。 但也似乎仅仅只是如此而已,恰似一梦醒来,连江楼眼神有弹指间的恍惚,望着一脸笑容的师映川,竟是看不清究竟是燕乱云还是纪妖师,当年都是偶遇,那二人一个巧笑倩兮惊天下,一个年少潇洒任风流,三个人同样都是最无邪,最意气风发的年纪,惟独他连江楼自己时刻记得要走那步步生莲花的长生路,天道大道才是一生一世的追求,于是那两个人,都要撇下,纵然他连江楼还不大晓得情滋味,却也知道最苦是相思。 连江楼无言,低头喝了一口滚热的茶汤,以往种种记忆,就在这浊黄的茶汤之中被泡得模糊不堪,这时师映川来到他面前,连江楼把另一碗茶递给他,师映川双手捧着碗,‘咕嘟咕嘟’地仰头喝了,连江楼自顾自地离开茶摊,师映川连忙放下碗,又丢下一块银子,等不及摊主找零便匆匆跟了上去,却听见连江楼说道:“……当年你母亲的死,事实上也可以说是我造成的,她若非想要以凝华芝彻底脱胎换骨,改变资质之后可以去大光明峰寻我,也不会盗走家族重宝,导致后来的事情,最终也不会死,映川,你可曾因为这件事恨我?毕竟可以说是我令你失去生母,自幼就不曾有母亲照顾。” 师映川未曾料到连江楼居然会问他这种事情,一时间不由得呆了一呆,此时一副凝神回忆模样的连江楼有些平日里看不到的平易近人,甚至更趋向于一个普通人,唯有那依旧坚毅的眉宇才让师映川相信这还是他的师父连江楼,师映川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回答,他张了张嘴,忽又心中一动,道:“怎么会……我虽然没有见过我娘,不过我猜在那种情况下,她的身子已经被不喜欢的人给污了,还有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凝华芝彻底改变根骨,令她自己配得上你,可以因为能够生下资质极佳的子女而有把握和师尊你在一起,或者踏上和你一样的强者之路,有了与你并驾齐驱的资格,但是服下凝华芝之后,却发现都便宜了腹中的胎儿,自己白白为他人作嫁衣,那个时候我想她应该是非常绝望的罢,因为她再也没有希望可以和你在一起了,所以她或许已经有了死志,因为就算是活着,与你也只是陌路,还不如死了,也许还会在你心里留点印象,甚至我觉得那时她最希望的,就是能够死在你的手上。” 这话并无伪饰,的确是师映川的真切之语,少年说完,便躬身称罪,这样的举动并不是故作礀态,而是必要,为刚刚稍嫌放肆的言语而谢罪,或许在旁人眼里这有些大惊小怪的,根本没有必要,但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像连江楼这样一言可决断万众身家性命的上位者,其威严与神祗已无多少差异,不容冒犯。 连江楼听着,反应则是冷冷一哼,看着师映川的样子,道:“……也罢,你说的有道理。”说到这一句,男子却又想起不知什么事情,唇角便抿出了一抹森森冷意,师映川抬头看去,男人的脸上却没有他想象中的不快,也没有往常那凌驾于凡物的漠然与寒冷,此时师映川所看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样子,清清玉润,极是英俊,那是很多年前还年少的连江楼,不懂得情滋味的他。 “这、这……”师映川看着连江楼的身形,心中忽然闪过了什么念头,师映川说不清楚,可是心里却胀胀的,渀佛有什么东西在发酵,正孕育着一个期待的芽苞,师映川有点慌张地捂住心口,连江楼见他发呆,便按一按他的肩头,手刚搭上,就有一阵暗香随之袭来,道:“怎么了?”师映川心神却是微微一震,眼前的情景尽数都晃了起来,又散去,他澄清心神,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师尊你……好象我总是没办法看清楚师尊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每当我觉得好象自己已经很了解你了的时候,又突然发现原来还早得很,我根本就琢磨不透……”师映川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在小的时候就来到连江楼身边了,本以为自己不敢说看透了这个男人,但至少也已经是很了解了,然而这时到底还是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男人依然没有足够的了解,于是说着说着,师映川的话音就渐渐低了,最终闭口不言,显得有点沮丧,连江楼听了,正欲开口,师映川却忽然又懊恼地一捶手心,凝视着男子:“师尊,在你面前,我总是觉得自己很渺小,总是觉得你强大得让我根本无法反抗,你告诉我,在你眼里我是不是非常弱小不堪呢?哪怕是我现在的修为越来越高,可是无论我日后站在什么高度上,在你眼里是不是始终都觉得我是当年那个跪在地上,拜进你门下的小孩子?” “……为什么问出这种没有讨论意义的问题。”连江楼英俊的容颜光洁如玉,微微睁着的双眼之中透着清明如水的光芒:“映川,你的性子现在越发古怪起来了,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就好象你说你不明白我心中所想一样。”师映川闻言愣了一下,也发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而且他觉得自己似乎哪里变得奇怪起来,他在瞬间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出什么头绪,摇头道:“是吗?呃……”只是在这之后,师映川以及许多人已经卷入到了巨大的漩涡之中,再也回不到往日的那种安宁与平静了。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傍晚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到来,冬尽时节,还很冷,没有其他三个季节里的美景,但也有可观之处,淡薄的日光洒下,空气却是很清新的,师映川可以说是第一次与连江楼出来闲逛,自然觉得新鲜惬意,连江楼身形高大,走在那里就有一种翩然出世的风度,师映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两人都是形貌出众,连江楼看起来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即使封建时代很多人成亲很早,也完全不像是能有师映川这么大的孩子,况且两人容貌不像,不似有血缘关系,如此一来,似乎唯有夫妻才是合理的解释,两人在路上缓缓走着,周围不时有人暗暗指点议论,不知道是不是在艳羡亦或嫉妒,连江楼对这一切完全视若无睹,他在一家酒楼前停下脚步,问师映川道:“饿不饿?”师映川点头:“有一点。”连江楼道:“既然如此,那便进去罢。”师映川忽然好象想到了什么,狡黠地一笑,拽了拽连江楼的袖子,道:“师尊,你带了银子么?先前喝茶的银子还是我掏的呢。” 连江楼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身无分文的,他平时很少离开大光明峰,根本没有用到钱的时候,况且以他的身份,已经有很多年不在身上放着银钱了,被师映川这么一提醒,才想到这一点,这时就见师映川摸了摸荷包,发现自己还有一些碎银子,便对连江楼挤眉弄眼地道:“嗯,应该够用了……师尊,今天可是我请客,下次你也要回请我啊。”连江楼微微一哂,在师映川头顶一拍,便率先走进了酒楼。 吃罢东西,天已经黑了,师徒两人沿着河边闲逛,虽然春天未至,天气尚寒,但这时河上仍然有着许多画舫花船,都挂着精致的彩灯,照得河面浮光流影,好不旖旎,师映川听着从水面上传来的笑语丝竹之声,不禁看了一眼身旁可以算是标准的古代宅男的连江楼,说着:“师尊,你一向都闷在山上,难道就从来不喜欢出来看看这花花世界?”连江楼目视前方的热闹景象,丝毫不为所动,他也不理会师映川的问题,只道:“你现在所看到的这些人,这一切,数十年后就只不过是一捧黄土罢了。”连江楼指向水面:“这些东西不该迷惑你的心志,你去,把这些统统毁了。”师映川愕然:“……啊?”连江楼表情淡淡,就好象在说着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我的话,你莫非没有听见?”师映川眨巴着眼睛,似乎是在分析着连江楼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很是迟疑地道:“师尊,你是认真的?” 连江楼冷漠如常,负手道:“我让你杀了这些人,你没有听明白?”师映川纵使心如坚铁,却也不是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大开杀戒的杀人狂,当下嗫嚅道:“师尊,为什么?”连江楼淡然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我要你这么做而已。”师映川这时终于明白连江楼是认真的,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一时间不由得微微咬牙,但很快他就眼神放松下来,右手轻轻握拳,已经有了决断,在他的心中,哪怕是明显错误的事情,他也还是会听师父连江楼的话,这就是他的某种坚持,现在连江楼命他毁去眼前的这一切,这些船上当然会有很多无辜的人,但只要连江楼发了话,哪怕是再冷酷的命令他都会听从,又岂会过多地纠结于该不该杀这些无辜的人?他要动手仅仅是因为连江楼的话于他而言,必须服从,除此之外,不需要什么理由。 但就在这时,正当师映川踏前一步,准备动手,连江楼却忽然道:“……不必了。”师映川顿时满脸愕然地看向男子,不明白对方怎么朝令夕改,连江楼却是伸出手摸了摸师映川的头顶,道:“你很听话,这很好。”师映川松了一口气,道:“师尊叫我做的事情,我自然是要做的……”连江楼看着他,此时寒夜微风,月光将男子的面容映得越发英俊得惊心动魄,男子深黑的眼睛注视着少年,缓缓道:“那么,若是我让你杀了方梳碧,宝相龙树,季玄婴,季平琰等等这些对你很重要的人,你可还会听从?” 师映川心神一震,连江楼的神情和语气还是与往日里一样平静,但越是如此,在这种情况下就越发令人通体彻寒,他不知道连江楼为什么会问出这种话,但他还是回答了:“我做不到……”顿一顿,低头看向地面:“我只能说,如果有朝一日师尊你的性命和他们的性命放在一起,而我只能选择一个的话,那么我……会选择让你活下去。” 连江楼听着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但他显然没有打算就此轻轻放过师映川,就见男子伸出有着六根指头的右手,轻描淡写地抬起了师映川的下巴,让少年与自己对视,犀利的目光在这张美丽的脸庞上逡巡了一番,平静地道:“那么,若是有一天我要你的性命,你可愿意给?” ☆、一百九十一、变化 “……若是有一天我要你的性命,你可愿意给?”男子的声音在风中淡淡响起,又散去,师映川惊讶地看着对方,不明白男子的用意,但他同时也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于是很快师映川就摇摇头,坦诚道:“师尊,我不知道,如果没有身临其境的话,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选择。” 连江楼若有所思,他并没有表示出不满意的样子,只道:“很好,至少你说的是实话。”师映川觉得这样的气氛有些莫名地压抑,便刻意打乱,嚷嚷道:“师尊你干嘛忽然问起这样的问题,很无聊的知不知道。”拉住连江楼的袖子扯了扯:“这里风大,我们去逛夜市罢,别在这里吹风了。”连江楼不置可否,两人便离开了河边。 刚入夜,不是太冷,夜市还算热闹,师映川买了点小玩意儿,虽然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但既然有连江楼在身边,他就觉得很愉快了,连江楼在师映川身边,月色和灯光照在少年身上,忽然间连江楼心中就有片刻的波澜生出,他仍然记得那一年风雪之夜第一次看见师映川的情景,仍然记得很多两人之间的片段,或许他已经淡忘了很多人生当中的经历,但是却还记得师徒两个人围着火炉坐在一起煮茶的画面,这一切尽管很平常,可是这种平常却似乎足以在记忆中持续很久很久,连江楼第一次对自己的那个选择有了微微的动摇——这一切,值得么? “……师尊,你在想什么?”少年的声音拉回了连江楼的思绪,低头一看,少年黑亮的眼睛在瞧着自己,连江楼心神微定,道:“没什么。”师映川狡黠一笑:“骗人,刚才你明明不知道想什么走神了。” 连江楼不答,师映川见状,没趣地甩了甩手,连江楼却按住了他的肩头,师映川正有点惊讶,这时却突然觉得额头一痛,他本能地想缩,但连江楼已按紧了他,万家灯火之中,只见男子用右手第六指的指甲刺破了对方的肌肤,从少年的额头中间一直竖着划到眉心,留下一道红色的血痕,鲜血微微冒了出来,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片刻的工夫里,转眼间连江楼就已经摸出一块锦帕,给少年擦去了鲜血,只剩那道伤口,方才他以内力施展了特殊手法,如此一来,这伤口附近的肌肤永远也不会完全长好,愈合之后,伤痕永远也不能消除了。 “师尊……”感觉到额头至眉心的刺痛,师映川不解地喃喃出声,不明白男子为什么会这样莫名其妙地伤害自己,连江楼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娘容貌太美,其母恐遭天妒,便在她十二岁时以匕首在额间划出伤口,涂以药物,使得伤痕不能消失,谓之‘怯颜’,而你,已经越来像越她了。”师映川听了,恍然大悟,但紧接着又有点啼笑皆非,他龇牙咧嘴地摸了摸伤口,抱怨道:“真是的……”连江楼看着指甲上的血迹,凝目不语。 …… 一年后。 桃花树下有小孩子在奔跑,远处天边的云朵洁白而绵软,阳光照在草地上,照在花瓣上,提醒着人们已经是春天了。 一个白色的人影坐在树下,穿着雪白的衣裳,头上戴着一个花环,是用一些随处可见的小草和野花一起编织而成的,看那拙劣的样子,很显然应该是一个小孩子的随手之作,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刚才跑过去的那个孩子,就是这只花环的制造者。 不知名的野花点缀着,就是这么一个粗糙之极,谈不上什么美感的花环,此刻戴在白衣人的头上,却渀佛整个春天的气息都随之而来,微凸的喉结显示着此人男性的身份,额头到眉心位置有一道鲜明的红色伤痕,正是已经十六岁的师映川。 如今的师映川与一年前相比,明显又有不小的变化,他的容貌越发美丽,也越来越像他的母亲燕乱云,同时眉宇之间也已经可以看出纪妖师的影子,此时师映川坐在树下,面前是一张棋盘,摆着下了一半的残棋,师映川很有耐心地坐着,摆弄着手里一只短笛,周围山花烂漫,春风将雪白的衣袖轻拂着,将他全身都熏满了春的气息。 身后传来脚步声,身材挺拔的千醉雪由远及近,走到师映川身后,他伸手掸去落在师映川肩头的桃花,道:“在发什么呆?”师映川回首一笑,这一笑之下,似乎整个春天都为此失了颜色,他敲了敲千醉雪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指:“胡说,我哪里发呆了。” 半年前,师映川与千醉雪成婚,与之同时的还有宝相龙树、季玄婴以及方梳碧,那一场有些怪异的婚礼虽然被不少人私下议论不已,但场面之盛大,至尽还有人津津乐道。 春风中尚有一丝料峭,千醉雪蘀师映川掖起耳边的一丝乱发:“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虽然成亲已经有半年的光景,两人之间的感情也与从前不同,逐渐与普通夫妻没有什么两样,但也很少有过多的亲密举止,师映川笑道:“宝相下棋下到一半就去煮茶了,喏,我这不正在等他么。”两人正说话间,季玄婴牵着季平琰的手走了过来,方梳碧跟在旁边,端着一大盘点心,季平琰挣脱季玄婴的手跑了过来,扑进师映川怀里:“爹爹。”师映川笑着从千醉雪手里接过一块手帕,给季平琰擦了擦脑门儿上的细汗:“整天疯跑,跟个野猴子似的。” 一群人便坐下吃点心,未几,宝相龙树提着一大壶热茶回来,师映川招呼道:“快点,棋还没下完呢。”宝相龙树便咳道:“这局不算,重新来。”师映川重重一顿足:“想的美,这一局你可是快被舀下了,别想耍赖。”方梳碧在旁边忍笑看着师映川吹胡子瞪眼地不许宝相龙树耍赖,千醉雪负手站在桃花树下,淡然看着眼前的一幕,季玄婴则是自己倒茶喝着,这时节春花满枝头,几个人有时候聚在一起,也许就会像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下去。 风吹过,落红成阵,左优昙出现在不远处:“……剑子,莲座唤剑子前去。”师映川微微一怔,便站起来:“好,我这就过去。”向其他人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两人去了大光明峰,左优昙如今已非当年可比,在这一年当中,他与已经加入断法宗的表妹苏怀盈取出北燕皇帝临死前交代给苏怀盈的北燕宝藏,且背靠断法宗这棵大树,在师映川的默认下收拢北燕残部以及当年一些魏国之人,建立起一个小国,国号‘魏燕’,如今正是力图发展的阶段,左优昙仍然还是留在师映川身边,而苏怀盈已是常驻魏燕,忙于国事。 山上微风绵软,才下过雨,风景绝美,师映川望着一道横跨天空的彩虹,道:“师父有什么事叫我去?”左优昙轻声道:“属下不知,不过三十六主峰诸位峰主已经到了。”师映川双眼明亮,道:“哦,那么想必应该是关于双仙宗之事了。”少年从前原本清澈的眼眸到如今已是深邃起来,他轻抚着腕上的那串寒心玉,事实证明此物确实有效,这一年来他只有寥寥数次癫狂发作,因此这串寒心玉到现在已是从不离身了。 师映川拈了几缕散在耳畔的青丝,安静不语,只向前走着,左优昙跟在他身后,也是一言不发,如今师映川的性情已经变化很大了,有些喜怒无常,左优昙隐隐猜测应该是师映川私下修炼的那项秘法所致,事实上他的猜测也大致靠近了真相。 两人来到大光明峰,这时鲜花初开,白玉台阶上有侍女三三两两地拾阶而上,端着酒果,有迎接之人上前行礼:“剑子,诸位峰主都在大殿等候。”当下就带路引着二人一路前行,在一处大殿前停了下来,左优昙也自动停住脚步,显然这里不是他们两人有资格进去的,师映川也不在意,自己一人踏入正殿,入内见得三十六主峰各峰主已经在座,每人身后站着一二个身份足够高的弟子,碧麟峰峰主谢檀君身后便站着他的侄儿谢凤图,不远处,皇皇碧鸟素衣淡衫,站在她的义母飞秀峰峰主身后,见了师映川,面上又是欢喜又是淡淡幽怨,飞秀峰峰主则是面带笑容地向师映川点头示意,因为有师映川照拂的关系,飞秀峰近年来已经逐渐摆脱了日益衰弱的局面,重新在诸峰之间争得了应有的位置。 连江楼端坐上首,白缘侍立在侧,下方众峰主安坐,见师映川进来,众峰主便一起见礼,师映川亦回礼,接着又上前对连江楼行礼:“师尊。”连江楼只是微微点头,并不多言,示意他坐下,道:“今日召你来,为的便是双仙宗一事,此次扫平双仙宗,需有人坐镇,我方才已与众峰主商议过,便由你前去,你回去稍作安排,两日之后便动身。”师映川闻言,也算是心中略有准备,并不推辞,当下踏前一步,拱手道:“谨遵师尊令。” 连江楼又交代了一些事,便让众人散去,自己起身离开,师映川见状,亦待离去,身后却有皇皇碧鸟道:“映川,你要小心些。”师映川转身淡笑道:“知道了,不必担心。”皇皇碧鸟还待说些什么,但犹豫了一下,也罢了,随飞秀峰峰主出了大殿。 师映川回到白虹山,将此事对诸人说了,宝相龙树道:“正好我也应回蓬莱了,玄婴,你随我一起回去罢,也该去看望父亲他们,父亲也很想平琰。”季玄婴听了,默然点了点头,如今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的关系似有缓和,季玄婴也就不是太排斥自己这个父亲了。 千醉雪也准备回万剑山,如此一来,只有方梳碧继续留在白虹山修行,师映川又去安排了一下宫中事宜,再收拾一些要带在路上的东西。 两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动身之前,师映川去见了连江楼,师徒二人在室中不知谈了些什么,未几,师映川出了大日宫,准备离开宗门。 一路上众弟子齐聚,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地一大片,此次出外征伐双仙宗,宗门出动精英弟子足有数千人,除了师映川坐镇之外,尚有宗内一些身份颇高的人物随同,师映川登上大车,一声令下,车驾当先而行,浩浩荡荡地离开常云山脉,这数千强者声势浩大,立刻就引起了诸多势力瞩目。 师映川坐在车内,面色平静地捻着腕上的玉珠,他心中再清楚不过这次所谓的扫平双仙宗究竟是因为什么,此宗行事虽有些邪气,也多少做过一些天怒人怨之事,但事实上天下正邪之分并不分明,很少会因此发生大的冲突,断法宗这样的大宗派名义上是打着诛灭邪派的旗号,但其实却是因为前时接到消息,在双仙宗以南发现了灵玉液脉,这灵玉液对于武者修行大有益处,断法宗势在必得,这双仙宗怀璧其罪,不慎走漏了风声,这就是取死之道了。 一段时日后,众人终于接近目的地,双仙宗位处大周分界,往一处小国境内,背靠莽莽山川,师映川掀帘看去,这时左优昙策马来到旁边,道:“剑子有何吩咐?”师映川微笑起来,他鲜红的舌尖轻轻在唇角一舔,渀佛看见了许多气血强大的鲜活实验品,一时间心中微觉沸腾,低声道:“你蘀我看住了,双仙宗的高手尽量不要让人杀太多,若有先天修为的武者,尽量都生擒下来,我有用。”左优昙会意:“……属下知道分寸。” …… 这里是战场,胜利的一方正在进行着最后的清洗,收紧罗网,在这之后,就将是收获胜利果实的季节。 双仙宗的覆灭已经注定,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的烟气,有人不断倒下,惨叫声以及人体被斩断的可怕声音充斥耳中,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腥画面。 师映川踩着血水走进大殿,一剑就将一名飞扑而来的持刀少女斩成两截,他听着外面金戈?锵的杀伐之声,脸上淌着被溅上的血水,神色疲惫,这时与他一起进来的谢凤图转身看过来,神色恰倒好处地道:“剑子可要休息一下?”谢凤图锦衣玉带,容貌俊美之中略显些许阴柔,整个人十分飘逸洒脱,此时虽然也是一身血污,却并不显得很狼狈,不过他也和师映川一样,脸上都是疲惫之色,师映川听他说着,抬头看他一眼,微微点头:“也好。” 师映川便在一处角落坐下,打坐调息,他今日连番杀戮,确实十分疲惫,谢凤图站在他旁边,不时击杀一两个从四面扑来的双仙宗弟子,令师映川不受打扰,大概一刻钟之后,周围似乎已经肃清,没有人再靠近,谢凤图抱剑立在一旁,目光不露声色地看向正闭目调息的师映川,眼中隐隐有精光闪现,但随即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身体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僵,又恢复了正常,这时师映川忽然睁开双眼,持剑起身,径直向殿后走去,谢凤图亦紧随其后,不多时,后面便有杀伐之声大起。 到了晚间,忽然开始下起了大雨,左优昙披着一件防雨的蓑衣,匆匆走向一间大殿,殿中空旷而冰冷,内部看起来比外表要华美,地面上雕有精美的花纹,不过现在这原本应该十分奢华的大殿里已经不复往日的样子,许多贵重的摆设等等全部都已经荡然无存,就连墙柱上的一些金银宝石装饰也都被撬了下来,统统集中在一起成为了战利品,准备在之后运回断法宗——这是一场只属于胜利者的狂欢盛宴。 周围都是往来匆匆奔走的宗门弟子,众人都在忙碌,惟独一个衣袍上染着斑斑血迹的少年正一脸从容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给自己包扎着手臂上的一道伤口,左优昙走过去脱下湿漉漉的蓑衣,从对方手里接过纱布,细心地将伤口裹好,道:“剑子要召个大夫来看看么?” 师映川摇头:“用不着,都是些外伤而已,问题不大。”左优昙低声道:“剑子要的人已经集中囚禁起来,但有一部分伤势颇重,只怕挨不了几日……”师映川听了,皱眉道:“这个倒没什么,只要暂时别死了就行……算了,带我过去看看。” 外面大雨滂沱,师映川找了一把伞,跟着左优昙走进了雨中,直到半个时辰之后,他才重新回来,这时已有人收拾出一处洁净房间,请师映川去休息,一时洗过热水澡,换了干净衣裳,师映川这才觉得满身的疲惫消除了许多。 一个弟子舀来两碗鸡汤面,师映川随意指了指面前的一把椅子,对左优昙道:“坐罢,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左优昙便依言坐下,两人对坐着舀起筷子,吃了起来。 热腾腾的面条下肚,全身都暖和了,师映川擦了擦嘴,却见左优昙神色变幻,看了一下周围,见四下无人,这才嗓音低沉地道:“剑子方才既然已经看过俘虏,为何却没有用来练功?这其中有两个伤势很重,只怕熬不过今夜去,如此一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师映川听了这话,却是面沉如冰,淡淡道:“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我也必须这样做。” 左优昙有些不解地望着少年,师映川起身走到窗前,单手抚在窗棂上,感慨道:“优昙,你要知道,这里不是我们的白虹山,这里的数千人之中,也只有一部分是直属我们大光明峰的人。”说着,师映川转过身,神色淡淡望着左优昙,语气平静地道:“今日我很累了,你也很累,大家都很累,而且事情很多,到处都乱糟糟的,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我可以很放心地做我自己的事情么?断法宗之内各势力交错,并非铁板一块,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多少人想看到我跌下去,有多少人想要我师映川的性命?如此一来,我又怎敢大意?我宁可白白损失两个难得的材料,也不能在没有绝对把握的情况下练功,你也知道我在练这功夫的期间是不能受干扰的,我此时身边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并不多,而这几个人包括你在内,今天都受了伤,也损了很多精力,难以护我周全,所以我不会冒险。” 左优昙的神色微微凝重起来,道:“剑子说得是。”师映川轻轻弹着指甲,眼里最深处渀佛有一抹幽火在燃烧:“等过一两日事情都步上正轨了,到时再说罢……在此期间,你让人好好看管着那批俘虏,给他们简单治疗一下伤势,尽量不要让他们死了,当然这件事情也尽量越少人知道越好……对了,还要暗中派人注意谢凤图的动向,此人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左优昙应一声是,师映川面露倦色,他今日以一己之力擒下不少双仙宗的高手,任凭他再怎么修为深湛,也还是血肉之躯,眼下必须要好好休息一下了,便对左优昙道:“时候不早了,你下去休息罢。”左优昙却没有动,道:“剑子早点歇着罢,我在这里守夜。”师映川点点头:“也好。” 师映川坐到床上,左优昙蘀他脱了靴子,放下罗帐,自己便在外间守着,坐在一张矮榻上打坐,外面雨声哗哗,师映川静下心来,就这么坐了一夜,等到天快亮时,雨早已经停了,师映川睁开眼,只觉得精神好了很多,他下床穿了靴子,走到外间,看见左优昙正伏在一张矮榻上睡得熟,精致的面容上一片恬静,师映川伸出手,在青年洁白如玉的脸颊上微微一拍:“……醒醒罢。”左优昙长长的睫毛顿时一颤,一双微朦的眼睛便缓缓睁了开来。 ☆、一百九十二、真情假意 左优昙睁开双目,就看见一张绝美的容颜近在眼前,他微微一惊,忙坐直了身子,道:“……剑子醒了?”师映川看着青年,然后抚额低笑道:“看来你昨天确实是很累了。”左优昙轻轻活动了一下脖子:“还好,现在已经觉得好多了。”他敏锐地察觉到眼前笑容可亲的少年似乎心情还不错,看来昨夜对方休息得很好,便看了一眼外面,道:“现在就要去叫人准备早饭么?”师映川打了个呵欠:“还不觉得怎么饿……优昙,你过来帮我换药罢。” 左优昙便取了药膏和纱布来,师映川坐下,脱了上衣,露出身体,左优昙解开他身上裹的纱布,在几处伤口上重新涂了一层药膏,师映川安静坐着,眯眼看青年手脚麻利地动作着,左优昙的手指十分灵活,一丝很幽雅的香气淡淡在师映川鼻间缭绕,不一会儿,左优昙给师映川换好了药,正准备起身,却被一只手搭在腕上,左优昙微愕,下意识地看向这只手的主人,不过他转眼间就又平静下来,只看着师映川,他平日里一般都是绷着面孔,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但此刻却是神色松弛,虽然并未展颜露出笑容,却也平和柔软起来,不再带着尖刺,师映川见青年眼神不躲不闪地凝视着自己,便微微一笑,他二人之间的关系到了如今,已是说不清道不明,但至少绝对不是什么单纯的主从关系,师映川握了握左优昙的手腕,道:“你昨晚应该没睡好罢,现在可以去里间的床上再躺一会儿,养养精神。” “我已经休息得差不多了,精力恢复了一多半,没有什么大碍了。”左优昙说着,站起身来:“我去叫人准备食物……剑子想要吃点什么?”师映川忽地哑然失笑,他坐在榻上,抬头看向左优昙,仔细看了看,说道:“优昙,自从当年你我阴错阳差之下有了那种关系之后,渐渐地你就似乎有所改变了,其实我想说,就算我们之间有了肌肤之亲,那也不一定就是代表了什么,你不必有什么负担,更没有必要被束缚住,你想喜欢谁,想成亲,想有孩子,这些都可以,不要担心我有什么想法,我从未认为你上了我的床,以后就属于我。” 此刻左优昙耳边响着师映川娓娓的话语,周围万籁俱寂,他凝视着面前这个人,似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眼前这张平静而绝色的面容,然后他微垂眼帘,淡然道:“如今我与怀盈已建立魏燕,但我二人都是亡国之人,亲族可以说是已经尽数凋零了,皇室男子几乎被杀虐殆尽,至于女子,当初侥幸未死的也都流落各地,被人当作玩物,到如今还活着的不过寥寥而已,而且即使解救或赎出,她们经历了这么些事情,也都成了行尸走肉,事实上已经没有救出来的必要了,如此一来,我可以说是在这世上已经成为孤家寡人,没有什么亲族……” 左优昙说到这里,却是伸手反握住了师映川的手,这些话本是他刻意说出来的,然而等到真的说出来了,他才忽然发现这些话一直以来原本就是积郁在心中的东西,一时间情不自禁地却是真的入戏了,将接下来的一番话说得十分诚恳,其中似乎完全没有做作与伪装的成份:“……你当年买了我,带我回断法宗,这么些年过去,在我心里也许你已经是我的亲人了,事实上无论亲人也好,主人也好,情人也好,总之怎样都好,我只知道你是我左优昙会跟随一生的人,至于其他的,这都并不重要,我会一直忠于你,为你做事,因为除了在你身边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话已至此,就见左优昙的眼中有迷茫之色现出,再没有一丝保留,但脸上却是在微笑着,到如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究竟是有着表演的性质,还是真的出自于内心,但越是如此,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就越使得这一切显得真实可信。 师映川沉吟不语,但微微轻抿的嘴角却将他此刻的心情坦露无遗,以他的阅历,不难看出这些话确实是左优昙发自肺腑之言,一时间师映川的思绪不禁有片刻的停顿,然后他抬起薄薄的眼皮,露出一丝浅淡的笑色,对于左优昙的这一席话他没有正面回应,只是一声轻叹,道:“我这个人还算不得寡恩薄义,你若不负我,我自然也不会薄待你。”说着,师映川搓了搓脸:“叫人进来伺候罢,我得洗个脸,换换衣服……”左优昙收拾心情,道:“是。”转身出了房间,去叫人进来服侍师映川梳洗。 对于双仙宗的接收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尤其重要的是需要安排足够的人手来看守住那片灵玉液脉,总之师映川要忙的事情不少,直到午后他才暂时闲了下来,不过师映川并没有休息,而是又去看了一下那些被秘密关押起来的俘虏,这些人都是双仙宗里的高手,气血旺盛,都符合师映川的要求,师映川缓步走过,看着这些人,忽然就对身后的左优昙说道:“优昙,如果有一件事你去做了,但是大多数人都说你不对,不应该这么做,那么你会怎么办?” 第74节 师映川说话的口气并没有半点咄咄逼人的味道,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之间,透出的却是淡淡的冷漠,左优昙忽然间就觉得师映川的身影变得有些模糊,渀佛越来越像那个大日宫里的男人,这令他的眼角微微有些发颤,但随即就定下心神,虽是眼下起了些情绪,但脑海当中的思维却还未乱,他知道师映川这话中定有深意,于是就斟酌着道:“那么,我也许会反省一下,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不,你错了。”师映川半眯的眼睛倏然微睁,眼中幽光如火,他双手负于背后,眼中带着一丝淡漠,从容地说道:“一个人说你错了,你不会在意,两个人说你错了,你可能开始有点疑惑,三个人说你错了,你大概就会略有动摇,当十个、百个人说你错了,你很可能就觉得自己是真的错了,是不是?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甚至当你做的事情完全是正确的,但是当有很多人都说是错误的时候,那么即使对的也会被变成错的,所以你刚才的回答也算正常,但是一个有着自己的坚持并且真正坚定了这个信念的人,任凭其他人如何去看,也影响不了这个人的决断。”师映川说着,眼睛看向囚牢里的俘虏,不自觉地舔了舔唇角,眼神却凌利得渀佛刀锋一般,喃喃道:“别人的指责和意见对我而言都没有作用,更不可能动摇我的心志,我要做什么,任凭天下人都来指责,我也不会为之动摇。” 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心有所觉,他皱了皱眉头,回首问道:“优昙,你觉得我现在……是不是好象越来越像我师父了?我总觉得我的一些想法似乎越来越靠近他……”这句话明显有所疑惑,左优昙抬起头看着师映川,少年的双眼此刻就好象一汪深黑色的湖水,看不到半点波澜,左优昙微微心悸,谨慎地道:“是的,剑子行事的确越来越像莲座。”师映川定定地看着青年,古怪迷离的眼神将他此刻那种微妙而复杂的心情完全勾勒了出来,不过这个画面终究也只存在了片刻,师映川很快就扭回了头,恢复成先前的样子,笑了笑:“哦,是吗。” 不一时,两人离开了关押俘虏的对方,由于晚上才下过雨,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师映川身上只有几处并不严重的外伤,经过简单的治疗之后,对他的活动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师映川一边走着,一边看周围忙碌的人们,对左优昙道:“叫人盯住,不许任何人擅自取用从双仙宗搜集到的贵重物品,否则一旦查出,立刻严惩不贷。” 师映川一路走,一路说着,左优昙都一一应下,后来师映川来到一处大平台,却发现山下传来一片嘈杂骚乱,师映川皱了皱眉,随意叫住一个弟子,问道:“下面是怎么一回事?”那人连忙道:“回剑子的话,这都是些附近的百姓,一年的年成很不好,双仙宗又大肆搜刮,现在这些人听说双仙宗已灭,便来求咱们放粮接济……谢凤图谢师兄刚才已经发话,这些人若是再不散开,就让我们动手开始镇压,驱散这些暴民。” 师映川听了,又见山下黑压压的人群骚动不已,便皱眉道:“这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你去传我的话,叫这些人当中推举出来几个能做主的,带过来见我。”这弟子得了令,便立刻向山下奔去。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师映川用过了一些点心,这才走进一间大厅,左优昙也跟在他身边,里面早已有人在等着,听见门口帘子被掀起来的声音,几个人便立刻齐齐转身看过来,待看清楚师映川和左优昙的样子时,几个人顿时呆住了,直到师映川旁边的左优昙淡淡一哼,几人才猛地回过神来,不禁为自己刚刚的失态而大为尴尬,赶紧行礼,而师映川看到这些人的表现,也没有什么反应,反正他也早就习以为常了,当下径直走到上首坐下,扫了一眼这些人,发现这几人都是身怀武艺,也都比较年轻,互相之间很熟悉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刚刚离开师门,外出游历的师兄弟,师映川心里有了底,眼中便带了几分轻佻的笑意,不缓不慢地开了口,声音低沉地道:“你们几个应该是同一个门派的师兄弟罢,一起出来历练?既然如此,不好好做自己该做的事,倒来搅这趟浑水,为一群普通人出头。” 师映川漫不经心地说着,语气微带一丝讽刺,以他的身份自然可以摆出这样的礀态,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不过这几个青年也都是年轻气盛的年纪,被人这样毫不掩饰地嘲讽,心中不禁立时滋生出一股怒意,脸色生硬,不过这种火苗刚刚冒出来一点头的时候,突然间却看到坐在上首的师映川那淡漠的眼神,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里面,毫无宽和可言,只有无尽的冷肃,几人由此才一下子想到眼前这个绝色美人的身份,以及传闻中的种种事迹,心脏顿时一抽,就好象一瓢冰水兜头浇了过来,把那点火苗灭得干干净净,但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略小一点的年轻人却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道:“双仙宗搜刮无度,使得此地天怒人怨,我师兄弟几人前几日经过此处,得知这个冬天已经饿死了不少人,并且眼下已到了春耕时节,这里的百姓却没有种子可用,莫非今年还要饿死更多的人么?君上此次剿灭双仙宗,乃是善举,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开仓放粮,让这里的百姓得以活命?” 这年轻人面貌普通,气质也不甚出奇,看起来并不显眼,但说起话来倒是颇有技巧,师映川听着,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怜悯的意思,反而浅浅一勾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不必用大帽子来压我……还是说,你以为我会受你几句言语所激,就顺了你的意思?这次剿灭双仙宗一干妖人,我断法宗门人也多有损伤,虽然对我而言这些粮食不值什么钱,但也没有白白送人的道理。”说到这里,师映川已经面无表情,脸上更是伴随着司空见惯的冷漠,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令人感到莫大的压力,这年轻男子的修为远不及他,在这种压力之下,脸色已经发白,却仍旧兀自挺直了胸膛,凭着年轻人的锐气,咬牙说道:“君上此言差矣,这里……” 一旁另一个年轻人见师弟态度如此生硬,生怕他冒犯了师映川,不由得心中一颤,连忙一把扯住对方的袖子,示意自家师弟住口,莫要惹得这身份尊贵的少年不快,不过这时却见师映川轻轻挑眉,出人意料地似乎有些欣赏的意思,抚掌哂道:“有胆识……呵,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为民请命这样的事情,倒让我有些意外……罢了,此事我应下了,等一下我会让人负责此事,今年的春耕不会误了,也不会有什么人饿死。” 这几人听了师映川的话,顿时一震,他们没有想到师映川竟是这个反应,很轻易地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一时间却是有些不敢相信,那名出言力争的年轻人更是脱口而出:“这、这话当真?”对方如此反应,却是冒失了,不过师映川却没有在意,此刻金黄的淡淡日光透进来,照在师映川身上,将少年的整个身体轮廓渲染得有些朦胧,师映川没有立刻回答,在淡薄近无的微笑之中,师映川坐直了身体,轻轻敲着扶手,语气稳定地说道:“……这并非什么大事,我身为宗子,这点小事自然可以做主。” 几个年轻人与师映川之间的距离不过丈许,完全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师映川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此刻在少年那双深黑不见底的眼睛里,有着上位者所特有的冷静与漠然,但同时也有着一丝淡淡的平和,而且这一切混合在一起却出奇地并不矛盾,这时那个脾气直硬的年轻人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他真心实意地向着上首的少年深深躬身,道:“多谢君上。”其余几人也都面有喜色地齐齐道谢。 少顷,几个年轻人已经离开,师映川仍然坐着,他摆了摆手,对身旁的左优昙道:“去告诉谢凤图,双仙宗粮库里的粮食留下一半用来给宗内弟子日常食用,另一半舀出来,分发给此地的百姓。”左优昙欠身应了,师映川看他的表情,不由得笑了笑,道:“怎么,觉得奇怪吗?其实我也不是想玩什么沽名钓誉的把戏,今时今日以我的地位也根本不需要这些,只不过即使像我这样的人,有时候也还是会发一下善心的。”一时间师映川似乎想起了往事,心有感慨:“我小时候总是吃不饱,所以我知道饿肚子的感觉很难受……刚才那几个人其实都不错,有热血,心怀正义,尤其那个说话顶撞我的人,有着年轻人的冲动和对未来的理想憧憬,也有对现实的不满,虽然这样的人往往会在日后碰得头破血流,甚至吃大亏,但是这世上却总是不能缺少这样的人,不然这个世界岂不就会变得很无趣了么?” 两人又说了几句,左优昙便退下,按照师映川的吩咐去命人开仓放粮,师映川用手揉着太阳穴,闭目想着事情,这时忽然有一道白影扑棱棱从窗外撞了进来,师映川抬起头,伸手一抓,那白影便被他直接吸入掌中,却是一只鸽子,师映川从其脚爪上取下一支密封的细筒,舀出里面的信,展开一看,原来是千醉雪的信,师映川看了一遍,上面无非是一些寻常的话语,再有几件家常琐事,师映川看了,不觉莞尔一笑,便起身去叫人舀了纸笔来,很快就写好了回信,装进细筒密封起来,绑在鸽子的脚爪上,将其放出窗外,师映川眼看着鸽子飞远,这才去榻上打坐,不一时,忽然听见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原来又下起了雨。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是春雨绵连,这一日师映川见自己的状态已经完全恢复,身边几个绝对可靠的高手也已经休整得差不多,如此一来,就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了,这才暗中命左优昙从囚牢里提了一个俘虏送入原本双仙宗宗主练功时所用的密室,半晌,师映川从密室中出来,脸色微白,脑门上有一层薄薄的汗水,在外面守侯的左优昙连忙上前,师映川从左优昙手里接过手帕,随意擦去了汗渍,道:“叫外面守着的人都散了罢。” 师映川回到房间,让人煎了安神汤服下,躺在床上休息,但他刚迷迷糊糊快要睡下之际,外面却忽然响起脚步声,师映川心中不快,翻身面朝床内,但很快门外就传来了左优昙的声音:“……剑子,有人求见。”师映川正睡眼朦胧,因此毫不犹豫地就一口回绝:“……不见!叫他等着。”左优昙的语气有些古怪:“那人说剑子必是会见他的……”师映川有点心烦,拧着眉头道:“什么人?……算了,叫他进来罢。” 师映川说着,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仍旧面朝床内躺着,不一会儿,外面忽然有很轻的脚步声传来,师映川正打着哈欠在想来人是谁,却忽然听见这脚步声半点未缓,竟是此人在进到房中之后,直接来到他的床前,然后扑了过来,正打哈欠的师映川眼神顿时一凛,在对方扑过来的瞬间,一下坐起来准确无误地单手扼住了来人的脖子! 不过在下一刻,师映川脸上原本肃杀的表情就突然间凝固住了,紧接着便变得愕然起来,只见面前是个大概十岁模样的男孩子,白嫩的小脸上五官十分秀美,俏皮的鼻子高高挺起,双唇略有倨傲之气地微翘,眉目如画,可以想象当这孩子笑起来的时候,一定十分可爱动人,尤其醒目的是,男孩白皙的额间赫然有一枚漂亮的红记,在白嫩肌肤的衬托下,越发显得鲜艳欲滴,此时那细嫩的脖子被师映川单手掐住,直扼得男孩眼泪都快出来了,师映川对这孩子并不陌生,即使过了这两年,对方长大了一些,样子与从前相比已经略有变化,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男孩是谁——晋陵神殿殿主之子,梵劫心! ☆、一百九十三、李神符 这男孩分明就是梵劫心,师映川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出现这么戏剧化的一幕,他立刻松开了手,刚刚还渀佛是铁钳子一般的五指马上就重新变得柔软起来,再看不出半点杀机,梵劫心顿时只觉得脖子一松,那种迫人的力量已经消失无踪。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师映川满面惊讶地问道,虽然晋陵神殿距离这里不是太过遥远,但梵劫心出现在此处还是让人意想不到,两人自从当年认识之后,到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再正面打过交道,只有偶尔几封书信往来,师映川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与梵劫心重新相遇。 梵劫心委屈地揉着脖子,没有回答师映川的问题,反而埋怨道:“映川哥哥,你都快掐死我了……”语气中满是委屈,分明是在控诉对方的粗鲁行为,师映川看见梵劫心细嫩脖子上的指痕,觉得有些抱歉,不过嘴上还是要教训的:“我不知道是你,况且你自己也是武人,在这种情况下突然靠近我,难道你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若是换了一个杀心重的人,只怕刚才一招就把你直接杀了,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了。” 梵劫心听了,小巧的唇瓣有些不以为然地高高撅着,不过很快他就眼珠子骨碌一转,换了一副可爱的笑脸,上前挽住师映川的手臂,转嗔为喜地认认真真打量了师映川一番,之后就笑眯眯地道:“映川哥哥,你比以前还好看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呢。”师映川啼笑皆非,伸手就在梵劫心的脑袋上敲了一下:“人小鬼大。”梵劫心的眉眼笑起来的时候就犹如弯月一般,他拉着师映川的手,嘴角浅笑道,“映川哥哥,好久不见了,有没有想我?” 师映川一捏男孩白嫩的脸蛋,淡淡道:“别给我打马虎眼,马上回答我的话……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师映川完全能沉得住气,但以他如今的城府,梵劫心一个小孩子又岂能瞒得了他,师映川第一时间内就从与梵劫心的接触当中察觉到这其中的蹊跷,他甚至已经有七八分的把握,梵劫心很可能是私自离开晋陵神殿的。 “我……”梵劫心眼珠一转,立刻换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极为可怜,他心思十分伶俐,知道自己若是胡说八道扯出一番谎话来应付的话,师映川只怕就不会理睬他了,因此索性说了实话,抓住师映川的袖子道:“映川哥哥,我是来投奔你的,我父亲说了,要我和师兄定亲,所以我就干脆跑了出来,本来我想去断法宗找你,不过后来在路上我听消息说你就在双仙宗这里,因此我就找来了……映川哥哥,你可不能赶我走啊,不然我就没地方可去了。” 说到这里,梵劫心就像是一只离了巢的受惊小鸟一样,可怜巴巴地抱住师映川的胳膊,两眼水光湿润,甚至还有些瑟瑟发抖的样子,似乎生怕自己会被对方拒绝了,只不过在梵劫心的目光深处,渀佛有一抹狡黠谑意一闪而过,分明是不怕的。 “……嗯?李神符?”师映川微微一愣,梵劫心口中的‘师兄’自然只能是晋陵神殿的圣子李神符,不过师映川立刻就不觉得如何意外了,一时间不禁陷入到了沉思之中,这事从梵劫心嘴里说出来,即便略有水分,但想必不会是假的,梵劫心身为殿主之子,而李神符却是神殿圣子,地位早已确定,只要没有相当大的变故,那么将来下一任殿主之位就必定是那李神符的,就好比自己身为宗子,若不出意外,将来就最可能接掌宗正之位一样,所以晋陵神殿殿主将独生子配给李神符,尤其梵劫心乃是侍人,二人将来可以生儿育女,使双方之间的联系越发紧密,与寻常夫妇也没有什么两样,因此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是一门好亲事。 梵劫心见师映川在那里思忖不言,便用力拉一拉对方的手臂,大声道:“映川哥哥,难道你就不肯帮我么?”他生得可爱,声音清脆之中又带着明显的童稚之音,听起来十分甜软,令人不忍拒绝,但师映川却是忽然笑了一笑,他起身下床,似乎是有些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父亲要你和你师兄定亲么?我倒觉得是一门不错的婚事,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可是……”梵劫心面露急色:“我……”师映川打断他的话,问道:“莫非你对李神符有所不满?将来如何,却也难说,但据我所知,你和他可以说是从小就在一起的,感情很好,以后他做了你的平君,自然也会一直好好待你的,你为什么不愿意?何况你师兄无论是品貌能力都乃是上上之选,多少人都想与他相好,难道你觉得他哪里很差么?” “哎呀,不是因为这些啦……”梵劫心精致的眉毛皱着,挠了挠头,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咕哝道:“我师兄当然很好,我对他也没有什么不满的,但是……但是这是两回事嘛,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把他当成亲哥哥来看,一个人又怎么能和自己的哥哥成亲?” “我知道感受总是个人的,可你现在说的也真是孩子气的话。”师映川哑然失笑,他拍了拍梵劫心的小脑袋:“你偷偷溜出来,此事即便是我不通知晋陵那边,想必神殿那里用不了多长时间也会知道,会有人来带你回去的,或者干脆就是你父亲者修书一封请我派人送你回去,你说呢?”梵劫心张口欲言,不过灵活的眼睛忽又一转,仰头瞧着少年的脸,背着两手一板一眼地问道:“映川哥哥,难道你是怕了我父亲么?” 师映川被人这么质疑,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朗然而笑,眉宇之间尽显傲色:“劫心,你这种明显的激将法可没什么用,以我师映川今时今日的地位,这天下间还真没有我要怕的人物。”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的表情又柔和了:“你这样私自偷溜出来,你父亲要多担心?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若是父子两人之间有什么分歧的话,可以好好商量,你这样任性地离家出走,你父亲心里一定很着急,就好象我出门在外的时候,家里人也会为我操心一样。” “那不一样!”梵劫心急了:“我爹他这个人……总之不一样,你有疼你的师父,有爹爹,可是我父亲他才不一样呢,他什么事情都不肯听听我自己的想法,只凭他的意思去做,哪里会管我喜不喜欢……”梵劫心说着,望着师映川温和却不容置疑的表情,不禁就有些神色阴晴不定,不过片刻之后他的小脸上就露出了质问的模样,拉住师映川的袖子,很认真地说道:“映川哥哥,当初你和万剑山千醉雪的婚事,就是你师父一手包办的是罢,你敢很坦诚地告诉我,你那时一点怨言也没有吗?” 这小鬼……师映川有点哭笑不得,听到梵劫心看似任性,实则不留丝毫余地、步步紧逼的表现,师映川倒是生不起气来,甚至男孩的话也似乎引发出了师映川心中一直埋藏着的某些积郁之感,他轻叹一声,道:“好罢,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听到师映川这么问,伶俐的梵劫心就知道有门儿,此事应该是有回旋余地的,不禁悄然松了口气,马上一脸天真笑容地抱住师映川的手,说道:“这个很简单啊,我最近一段时间就住在映川哥哥你这里了,我很好养活的,只要让我吃饱喝足有地方睡觉就可以了。” 梵劫心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不瞬地仰头看着师映川,满脸期盼,若是给他安上一根尾巴的话,只怕就要拼命地摇起来了,师映川见状,略一迟疑,到底还是叹了口气,道:“……算了,你既然愿意跟着那就跟着罢,但是我告诉你,若是你父亲知道你在我这里,跟我要人的话,那么我可是不会给你打掩护的。”梵劫心顿时放下心来,他知道这时自己不能再得寸进尺地向师映川提更多的要求了,反正来日方长,便立刻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满不在乎地摆手道:“安啦,安啦,我都知道的。” 师映川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小家伙好象不太可靠,不过这也无所谓了,都是些小事,小孩子嘛,在这个年纪总是比较叛逆的,时间长了就好了。 接下来双仙宗的接收较为顺利,最重要的灵玉液脉也已经有足够的人手在把守,师映川已下令命人进行开采,至于梵劫心,这个小侍人自从来了以后,倒是表现得很乖巧,没让师映川操什么心,日子也就这么风平浪静地缓缓向前推移。 这一日仍然春雨绵绵,师映川在密室里实验完毕,处理了尸体之后,便走进一处庭院,这里窗明几净,看着没有什么富贵气象,但胜在幽雅出尘,周围遍种草木,师映川脸色微微苍白,眼中若是仔细看去,分明还有些血丝,师映川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过青石小路,不过这时他却瞧见不远处的走廊上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梵劫心,见了师映川回来,男孩便立刻招手笑道:“映川哥哥,你刚才去哪里了?我问了其他人,都说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师映川走过去,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临时有些事情而已。”梵劫心也不继续追问,只拉住师映川的手笑吟吟地道:“映川哥哥,我煮了一壶姜茶,你喝一碗罢,去去湿气。” 这样的天气确实很适合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姜茶,师映川便笑着点了点头,跟着梵劫心进到屋内,梵劫心乖巧地倒了两杯姜茶,两人便坐下喝了起来,不过一杯姜茶才喝到一半的时候,师映川突然间就一抖手,杯子重重被他放在桌上,杯里的姜茶几乎溅了出来,师映川的眼眶里迅速布满了血丝,同时眼球也以惊人的速度微微膨胀起来,瞳孔却是瞬间紧缩成针孔状,师映川忽然用力按住脑袋,绝美的面孔变得扭曲起来,他张开嘴用力呼吸几下,紧接着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脸色迅速变得涨红,他死死咬紧牙关,面部的肌肉都因为牙齿紧咬而抽搐起来,太阳穴上也随之鼓起了青筋,即便是旁人看着,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梵劫心见状,下了一跳,忙丢下杯子去看师映川:“……映川哥哥,你怎么了?” “出去……”师映川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这么两个字,他这一年来因为身上的寒心玉和自身修为加深以及探索秘法逐渐成效显着的关系,已经很少会出现癫狂的情况了,甚至偶尔还可以勉强维持一丝神智,因此还能够叫梵劫心离开,他完全不想伤害这个可爱的孩子,更何况梵劫心与其他人不同,若是想要在发生什么事情之后提起裤子当作什么也没发生,那是不可能的,梵劫心是晋陵神殿主人的独子,他的身份注定了别人在伤害他之后,必须要承担起应该负的责任,并且一系列的后续事情很可能会复杂化,就好比当年师映川与季玄婴有了合体之欢,若非师映川乃是被迫所为的话,那么虽然他是断法宗宗子,也必然要付出代价。 梵劫心却浑然不知自己现在正身处危险之中,他慌乱地扶着师映川的手,连声问道:“映川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师映川只觉得自己就快要忍耐不住,他突然间狠狠挥开梵劫心,声音嘶哑道:“……滚出去!不许进来!”当下动作极其粗鲁地将梵劫心丢出房间,锁上了门。 门外响起男孩急惶的声音,敲着门,但所幸并没有真的闯进房间,师映川拼命克制住自己,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神智,点住了自己的穴道,令下半身无法动弹,整个人不能移动,无法离开房间,做完这一切之后,师映川终于再也支持不住,眼里已是血红一片。 外面梵劫心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隐隐有嘶哑可怖的低嚎声从里面传出,他不敢离开,怕师映川在里面出了什么事,但因为刚才师映川面色狰狞地命令自己不准闯入,所以他也不敢进去看个究竟,只能心中焦躁地等在外面,不知过了多久,门忽然开了,一脸惨白的师映川出现在门口,梵劫心这才终于把一直高高提起的心脏落进了肚子里,这时师映川见他张口欲言,便摆手在他前头就截住了话,道:“我没事,刚才是出了一些问题,你不用怕。” 师映川一句话就把梵劫心的问题都堵死了,男孩噎了噎,满心不甘地嘟着嘴,但也确实是不再追问了,师映川摸摸他的头,声音有些虚弱地道:“雨已经停了,外面天气不错,你出去玩罢。”梵劫心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跑出去玩,他摇了摇头,关切地道:“映川哥哥,你没有事吗?我还是留下来照顾你罢。”师映川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没有关系,别担心。” 说话之间,一个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劫心。”梵劫心乍听之下,立刻就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似的跳了起来,下一刻,师映川的眼皮轻微一颤,他无声无息间拉住了正意图逃走的梵劫心的手,向外面走去,梵劫心满心不愿,但师映川的手却像是铁钳子似的,虽然箍得他并不痛,但也休想脱身,只得被对方拉着走,一时两人走到外面,就看见庭院里的一条小路拐弯处,一名青年正缓步走来,见了二人出来,并未开口,只是目光缓缓从二人身上扫过,此人修眉凤眼,左眼角位置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面容十分俊美,身材亦如苍松般挺拔,肩宽腰细,挽着一个干净整齐的黑髻,他平静的目光落在师映川身上,看不出喜怒,不过显然是认出了这到底是谁,这时梵劫心却突然整个人‘嗖’地一下藏在了师映川的身后,只探出一个小脑袋偷看着青年,慢吞吞地道:“师兄……” 这人自然就是李神符,他双手负于身后,眼中带着一丝淡漠,不过在看到梵劫心小脸上那种又是懊恼又是紧张的样子,青年心中就不禁轻叹了一声,从容说道:“你私自离开晋陵,殿主命我带你回去。”说罢,向着师映川道:“久已不见,君上风采更胜从前。”他的嗓音颇有磁性,十分悦耳,说话也是不紧不慢,娓娓而来,师映川嘴角勾起一丝灿烂的微笑,微微点头致意:“……比起上次见面,李公子更是意气风发许多。” 两人彼此客气几句之后,李神符便道:“劫心年幼不知事,与殿主起了争执,前时便私自离开晋陵,我奉殿主之命带他回去,这几日劫心在这里,想必给君上添了不少麻烦。”李神符也不说自己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而师映川当然也不会问,但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却突然响起:“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不回晋陵!”梵劫心脸上有着愤怒之色,他仍旧躲在师映川身后,但拳头已经攥了起来,用力挥舞了一下:“凭什么我要听从他的安排?从来都不管我,却要我必须老老实实地听他的话,凭什么?”李神符依然沉默,平静的眼眸里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似乎是习以为常了,道:“劫心,不要胡闹,跟我回去向殿主认错。” 青年的声音完全不冰冷,很平和,但却给人一种不可置疑、同时也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强硬之感,但梵劫心显然不吃这一套,只紧紧抓住师映川的袖子,似乎是在宣告了自己对于此事的决定,倔强地道:“我不。”顿了顿,忽然微抬了下巴,说道:“师兄,我喜欢的是映川哥哥,我不能听我爹的话,跟你定亲。” 这一句话算不得什么石破天惊,但也让李神符原本平静的脸上微微出现了一丝波动,如同刀子细细剃过一般的清冽眉毛顿时扬了起来,李神符眯起双眼,目光罩住梵劫心,似乎想要就此看穿男孩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而梵劫心也毫不躲避他的目光,小脑袋微扬着,白嫩的双颊隐隐流动着一抹红扑扑的好看颜色,李神符看了他片刻,然后又转而看向师映川,还没等他说什么,梵劫心已经抢先道:“映川哥哥,我不要跟师兄回去,你跟你去断法宗好不好?” 面对这一幕,师映川几乎想要翻白眼,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梵劫心的头顶,道:“别耍孩子脾气,你师兄都已经来了,你还胡闹。”梵劫心抱着他的胳膊还想撒娇耍赖:“映川哥哥……”师映川胳膊轻轻一抖,轻易地把手臂挣脱出来,然后一手按在梵劫心的肩头,将他向前一送,对李神符道:“小孩子就喜欢任性,李公子带他回去罢。” 这一幕登时就令梵劫心一呆,似乎不相信自己就这么被拱手相让了,他扁了扁嘴,眼巴巴地看着师映川,突然间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映川哥哥你好讨厌……”师映川见此情景,顿时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望向不远处的李神符,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摊手动作,李神符走了过来,眼中闪过淡淡无奈之色,语气却没有放软,轻叱道:“别闹。”梵劫心哪里肯听他的,索性拽过李神符的袖子就擦起了眼泪和鼻涕,抽抽噎噎地道:“你们都欺负我……两个大人欺负我一个小孩子……” 师映川瞧着不象样,便道:“算了,先进屋再说。”李神符看了一眼自己被梵劫心弄得一塌糊涂的衣袖,显然是默认了这个提议。 三人进了屋内,师映川刚一坐下,梵劫心就死活赖在了他身边不走,师映川无奈,对李神符道:“劫心私自离家,梵殿主那里可曾震怒?只怕这小子现在是吓得不敢回去了。”李神符端坐不动,道:“……殿主确实不快,劫心此次私离神殿,回去之后,还须领罚。” ☆、一百九十四、烟花易冷 梵劫心一听,立刻就像是得到了什么凭证一般,渀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蹦了起来:“映川哥哥你看见了罢,我在那里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一点自由也没有!一直以来对我都是想打就打,想罚就罚!我不要再待在晋陵了,我早就受够那里了!” 李神符坐在一旁,见到梵劫心如此,原本凝定的眼神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摇了一下头,自己动手舀起手边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师映川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到听到,不过梵劫心显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妙目一转,一把就搂住他的胳膊,半嗔着央求道:“映川哥哥,我不想回去,你就让我待在你身边好不好?我会很听话的,绝对不给你添半点麻烦,真的!我可以保证!” 话音方落,李神符却抬头看过来,淡淡道:“……劫心,你不要再胡闹下去,我既然奉殿主之命带你回去,此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顿一顿,神色之间已经严正起来:“你我定亲之事目前还只是殿主私下跟我和你二人说过,并不曾公诸于众,否则若是已经公布出来,而你却私自逃离晋陵的话,你可知会造成什么后果?到时候殿主势必对你重责。” 梵劫心却冷哂一声,瞪着漂亮的眼睛,缀缀道:“师兄你明明也是不喜欢我的,为什么你就不能跟我爹说,告诉他你不想跟我定亲?”李神符抬起眼来凝视着梵劫心,俊美的面孔微微抽动了一下,精光敛藏的黑色眸子逐渐绽放出带着些凌厉的光彩,道:“劫心,你我自一开始就在一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一向对你究竟怎样,你自己再清楚不过,你是如何得出我并不喜欢你的这个结论?” 李神符压低了声音,语速也放慢了,缓缓劝解着,梵劫心闻言,一时抿紧了红润柔软的嘴唇,他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用一种别人捉摸不清的眼神紧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渀佛要把地面看出个窟窿来,他就这样沉默了片刻,然后就突地抬起了头,直视着自己的师兄李神符,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而费力,瞪着漂亮的双眼,死死注视着青年,道:“是的,师兄你对我很好,平时都是非常维护我的,可是你明明知道我说的‘喜欢’和你不是一个意思,你是把我当成师弟,当成一个小孩子小兄弟这样喜欢的,而不是当成以后会生活在一起的人来喜欢的!我不想和一个亲哥哥一样的人成亲,不想以后给这样的人生小孩子!” 梵劫心说到此处,声音变得很大,近乎声嘶力竭,渀佛是在和谁争辩一样,白嫩的小脸也已经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甚至可以看到他因为过于激动而在颈间微微凸起的青筋,而他小小年纪,说出来的这番话也显然出人意料,令师映川和李神符都有些动容,李神符手上捏着茶杯,沉吟不语,师映川却想起当初自己也是由师父连江楼一力做主,与当时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千醉雪订婚,甚至都没有提前通知一声便公布于众,完全没有问过自己的想法,这与现在梵劫心的遭遇何其相似,想到这里,却是心神被牵动,有些微微的恍神,不过他如今心志坚定,恍惚片刻也就撇去了这些已经无意义的想法,双眼重新恢复了清明,而李神符则是平静地凝视男孩,听到对方的控诉,淡然道:“劫心,先跟我回去,以后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商量。”这时梵劫心已抬手用力拭去眼中泛出来的泪花,脸色通红,双手用力握在一起,削瘦的双肩也强硬地立着,倔强道:“你们只把我当成小孩子,可是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会高兴也会难过,凭什么我就要像个木偶一样被人牵着走,把自己的一生交给别人安排?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在任性,觉得你们都是在为了我好,可是我可不可以不要这种好?是好是坏我自己最知道,其他人觉得好的东西,对我来说却不一定就是好的,你们明不明白?!” 梵劫心说完,渀佛耗尽了力气一般,连连咳嗽起来,他咳罢,慢慢平静下来,脸上就出现了一抹在他这个年纪相当罕见的恍惚之色,他喃喃道:“我虽然还小,可是也应该有选择的权力啊,不然当很多年以后,我觉得生活得很不快乐,到了那个时候我能抱怨谁?去恨谁?难道要说我梵劫心当初是逼不得已,是有苦衷的吗?哼,所谓的苦衷,只不过是自己不去试着争取的借口罢了!”话音未落,再不看两人,径自跑了出去,师映川和李神符见状,却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没有一个人去追,师映川是因为知道梵劫心肯定不会离开,而据他猜测,李神符身上必定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确定梵劫心的踪迹,因此对方也不怕梵劫心跑了。 室中陷入一片异样的安静当中,师映川一手轻捻着腕间的寒心玉珠,心神沉入其中,少顷,李神符忽然开口道:“……劫心年幼顽皮,让君上见笑了。”师映川立时收摄了心神,微笑道:“哪里,我小时候不知比他顽劣多少,还不是一样长大了,再说劫心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只不过有时候难免任性一些罢了。”此刻师映川双颊苍白,清靥如春,他肤色不算多么白皙,因此这苍白的脸色就显得分明起来,他先前研究秘法的后遗症发作,整个人眼下在虚弱中焕发出一股异样的妍丽光彩,好象是鲜花盛开到了极处,正开始凋谢一般,李神符看他这副模样,心中疑惑,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情,也谈不上熟悉,当然不会贸然问起,倒是师映川感觉到李神符周身勃发的旺盛生机,气血极盛,心中不禁隐隐有些骚动,但师映川立刻就理智地按捺住了这股出自于本能的异状,要知道李神符可是晋陵神殿的圣子,身份特殊,而且自身修为亦是深湛,师映川可不想因为研究秘法的缘故而给自己惹上什么麻烦。 不过李神符既然来了,按照两人的身份来说,自然不能不招待一番,当下师映川就道:“李兄倒也不必急着回去,既然到我这里来,我自要尽一番地主之谊才是。”李神符也不推辞,只道:“那就叨扰了。”师映川微微一笑,去叫了人来,吩咐马上置办筵席,那人领命而去,立刻就下去安排,这里虽然不是断法宗,很多东西也不齐全,不过在短时间内还是布置出了一桌酒席,虽说算不得顶好,但在仓促之间能做到这种程度,却也不容易了。 之后也算是宾主尽欢,一时酒残肴冷,外面星子稀疏,师映川把袖一挥,道:“天色已晚,我先前已让人收拾出一间客房,李兄暂且休息一晚,有事明日再说,不知李兄意下如何。”李神符微微点头:“既然如此,李某便打搅了。”说着,心中却在思量,他的观察力一向十分敏锐,刚才宴中他似是心有所感,隐隐觉得师映川似乎哪里不对劲,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刹那间的灼热,似乎是攫取和渴求的意味,李神符心中隐隐生悸,不明白是因为什么,他自然不会肤浅地认为是师映川对自己有什么旖旎念头,但心中还是暗自有些警惕起来。 师映川又道:“李兄不必担心,劫心不会跑远,现在他大概已经回房,说不定已经睡下了。”李神符道:“我知道他就在附近,的确不会有意外,劫心性情骄纵,还望君上不要见怪。”师映川心知李神符一定是有什么特殊方法可以追踪梵劫心的行迹,所以才胸有成竹,并不担心什么,现在听他这么说,更是有了数,便微笑着客气了几句,命人带李神符去安排好的住处。 晚上的月光颇为温柔,洒在身上,虽然丝毫没有阳光那样温暖的感觉,却也把人全身上下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师映川抬头看着月亮,眼中深邃,就好象是一汪深沉无比,难以探究深浅的幽潭,不一会儿,他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房间里已经熏好了香,屋里有地龙,还生着暖炉,空气里暖香弥漫,点着灯,很是明亮,一时师映川进到里间,却发现床上已经有人在躺着了,地上放着两只小靴子,大床上一条锦被铺开,被子里面微微鼓起了一块,定睛一看,原来是梵劫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师映川自己的屋子里,眼下正蜷缩在被窝内,双眼闭着,鼻息沉沉,却是已经睡着了,师映川有些意外,他刚想开口叫梵劫心起来,但话还未出口,又止住了,索性不理这些,脱了靴子坐在床上,开始打坐。 师映川坐在被熏得香喷喷的房间里打坐,只见他一吐一吸之际,气息极其绵长,他如今早已跨过先天阶段,到了他现在这个境界,劲道已经完全凝练,肉身气血打熬成型,自身得到了极大程度上的强化,皮肤,血肉,骨骼,五脏六腑,全身的每一处都已经操控自如,脱胎换骨,在这样的情况下,普通武者已经不能够依靠数量上的堆加而奈何得了像师映川这种程度的武道强者,虽然还没有强大到完全可以无视数量上差距的程度,但就算是一旦陷身于千军万马之中,处境也不会很危险,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级别的强者已经可以彻底无视人海战术,事实上这样的强者虽然可以在千军万马之中发挥极大的战斗力,对敌人造成极大的杀伤,但终究也还是血肉之躯,并没有陆地真仙之称的大宗师那种恐怖的实力,所以若是陷入人海之中时间过久,就总有气尽力竭的时候,不过这种情况很少会发生,因为只要没有差不多的强者从旁牵制,那么像师映川这样的高手就可以在发现自己开始气力不足的情况下从容退去,保全自己,这已经不是仅凭人海战术就可以阻拦对方离去的,而这也是世间武道大兴,皇权无法至上的根本原因,当个人的武力已经超脱人体的极限,一人一剑可以纵横天下的情况发生时,武力就成为了世上最权威也最简单粗暴的真理。 室中安静,师映川呼吸绵长,淡淡的白雾从他口鼻间溢处,如此反复,渀佛没有休止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睁开眼,他脸上突然间涨红,紧接着又变白,反复数次之后,这才彻底平静下来,但一双眼睛却隐隐闪烁着幽光,有点像是黑暗中的蛇睛一样,这却是出自弑仙山的秘法了,师映川幼年时期可以说是经历坎坷,心性被磨得圆滑许多,而且现在随着年纪渐长,越发地能够静下心耐住寂寞,一意修行,因此这些年无论是修为还是道心都很有长进,每日里除了处理一些必要的事情之外,就是行功打坐,从不耽溺于享乐,在这一点上,与他师父连江楼倒是越来越相似了。 室中的灯光因为有香炉里白雾弥漫的缘故,变得好象十分朦胧似的,就好象空气里有着无数的时光流逝所碾碎的细屑,师映川眯着眼睛,似乎在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然而下一刻,一股冷彻冰寒入骨的精光就像是两把利剑一般,陡然从少年眼中射出,师映川的目光渐起锐利锋芒,扭头看向某个方向,语气冰冷地轻声说道:“在那里看了这么久,莫非还没有看够不成?……无胆鼠辈,也敢在我面前放肆!” 话音未落,师映川眼中精光凛然,已是一指刺出,这道指风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出,竟是浑然无视了窗户的阻隔,直接出现在室外,是某种意义上对于‘隔山打牛’的另一种更精妙的诠释,在出现于室外的刹那,这蕴含着无尽威能的一指,立刻就全部爆发而出! 黑暗中陡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而此时师映川的一指也已即将点在了对方的额间,感受着这一记指风之中蕴含的恐怖力量,黑影脸色大变,瞬间就将自身的力量全面催动起来,与此同时,施展身法疾退向后,竟是准备生生抵挡住这一指,宁可拼着重伤也要拦住这一记杀招,一举逃走,他心中也有计较,认出这是断法宗的一式绝学‘截阴指’,此人有七成以上的把握,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自己可以在这一招之下险险逃生! 但就在这时,黑影的瞳孔骤然紧缩!一道艰涩的声音伴随着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从他口中嘶哑发出:“这不是先……”可惜话到这里就已经戛然而止,刹那间黑影只觉得一道浑厚凌厉之极的力量爆发出来,将他的护体真气全部撕碎,紧接着,他的额间微微一凉,眉心正中已经无声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血洞,黑影连鲜血也没有吐出半点,身体已在这股大力之下往后倒飞回去,摔进一处花丛里,整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而这时花丛里的尸体忽然间就开始迅速腐烂,没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滩脓水。 师映川依旧坐在床上,他已经可以确认那个偷窥之人已经毙命,但他却完全没有出去看一看的想法,因为他知道既然此人会来窥探他的一举一动,那么就一定不会有任何泄露身份的可能,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有用的信息的,根本没有必要去白费力气,而事实上,他想的完全正确,这时花丛里除了一摊被尸水浸透的衣物之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留下了。 师映川眯起眼,眼神毫无变化,依旧是形同冰雪一般的冷淡,刚才暗中窥视之人是属于哪个势力的他并不太关心,有可能是出自断法宗内部,也有可能是另外什么人所驱使,而真正令他愤怒的是自己被监视的这个事实,不过师映川旋即就按捺住了自己,他冷然一哂,重新闭起双眼,压抑下心中的微澜,继续打坐,对于刚才的事情他并没有什么意外,因为他太明白了,当‘师映川’这三个字悄然崛起,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熟悉这个名字时,这是一种荣耀,也是骄傲,但同时一将功成万骨枯,在自己站到峰顶时,又会有多少人被自己踩在脚下?很多人的利益,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很多性命攸关的事情,或许都会因此而悄然发生着不可预知的变化,自己的存在影响到了太多人,希望自己死掉的人永远会比依附自己的人要多,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而自己要做的并非一味扫除异己,因为这样做太麻烦也太愚蠢,事实上师映川很清楚自己真正要做的就是让自己不断地强大起来,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牢牢压制住其他人的野心,这就是残酷而又简单无比的丛林法则,只要自己足够强大,那么就不必理会来自于外界的任何阴谋。 师映川心如止水,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完全对他没有影响一般,不过他入定之后没过多久,身后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很快,两只柔软的手臂便缠了上来,师映川微微张开双眼,脸上露出一抹有点无奈的笑意,抬手将这两只纤细柔软的小胳膊从自己的脖子上拉下来,道:“怎么醒了?”身后的小小少年声音软洋洋地嘟哝道:“我哪里能一直睡得着啊……” 师映川转过身去,便看见了男孩眼中毫不掩饰的忐忑,还没等他说什么,梵劫心却忽然猛地投身在他怀里,下一刻,师映川耳边就传来了对方的喃喃诉语:“映川哥哥,我现在很害怕,也很不甘心,我不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和师兄定了亲,以后成了亲,那会是什么样子,根本想象不出将来的日子会怎样……我知道师兄会一直对我好的,会很疼我,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不愿意……可是我,可是我真的不想回晋陵,不想回到那个地方,那里只会让我喘不过气来,很憋闷,很难受,很冷,我不喜欢,很不喜欢……” 梵劫心纤细的手臂牢牢抱住师映川,手指抓在师映川的胳膊上,他抓得很用力,甚至指节都已经轻微泛白,他小声呢喃着:“映川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像我阿父,我偷偷见过我阿父的画像,在我父亲的书房里翻出来的,为了这件事,我还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我阿父生得真好看呢,你们的眼睛很像,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忍不住喜欢你了……” 听着怀中孩子喃喃的轻诉,师映川愕然,他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个缘故,一时间心里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有些微胀生酸,收起了一开始的不以为然,有点怜惜的感觉,或许现在已经十六岁、而且有了一个儿子的师映川,体内那股属于本能的父性已经成型,因此对于眼下在自己怀中哽咽倾诉的梵劫心,师映川心中就不自觉地生出了一股本能的爱怜之意,虽然这种情感在理智的作用下注定不会长久,但至少也是发生过的,于是师映川就微微有些失神起来,他如今地位尊崇,名动天下,自身更是美貌无比,虽然成了亲,身边也还是从未少过倾慕之人,只不过无人能够得他青睐罢了,最多也不过博他嗤然一笑,却牵动不了他心头半点涟漪,但此时此刻,一个孩子不掺杂质的单纯情感,甚至是幼稚而盲目的小小情感,却是让他微微动容了,这一刻师映川发现,原来确实有一些东西,是生命中难以承受之轻。 梵劫心兀自恍然不觉,他埋头在师映川胸前,小声道:“我虽然有时候很讨厌我父亲,但是他对我阿父很好,这我真的承认,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想过了,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和一个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我对他很好,他也对我很好,一起开心地生活……映川哥哥,你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呢……” ☆、一百九十五、萌芽 “……映川哥哥,你会不会就是这个人呢……”烛光如水,无声地静静照亮了房间,梵劫心的喃喃声逐渐低微下去,他那还没有发育成型的小小身体也在不知不觉间蜷缩在了师映川怀里,两手紧捉着师映川的臂膀,就渀佛一个在寻找安全庇护所的孩子,师映川脸上出现一抹罕见的恍惚,冷漠的眸子骤然软和起来,却只是一闪即逝,他伸出手轻轻拍着梵劫心的脊背,意似抚慰,然后在对方不知觉之际,指尖无声地拂过了男孩后背上的某处穴道。 梵劫心就此昏睡过去,过了片刻,师映川低头看去,就见灯光下,男孩一张满是稚嫩青涩之气的小脸上,泪痕点点,师映川轻轻把梵劫心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这才起身下床,放下了罗帐,缓步走出房间。 夜色正幽,师映川信步踱出门外,夜风吹来,有丝丝凉意,师映川想起自己当年和师祖藏无真相处的时候,有一次藏无真说过,世间演化千万,唯有‘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第75节 师映川觉得很奇怪,真的很难理解,当年澹台道齐明知事不可为,既然如此,种种做法又是何苦来哉?身为大宗师,天地任其纵横,为何偏偏为了一个情字,甘愿葬送这一切?还有自己的生父纪妖师,那样一个恣意霸道的男人,却对自己的师父连江楼一直念念不忘……师映川想起有一次自己陪着纪妖师饮酒赏花,问起对方既然师父连江楼并不肯假以辞色,更没有半点回应,那又何必一定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当时纪妖师大笑,指着面前一片莲海嗤道:“你懂什么?这世上有些人哪,你明知道他很不好,不值得,可你就是放他不下。”那时自己咕哝着:“明明就是孽缘嘛……”刚说完就被狠敲了一下脑袋,那个没有眉毛的俊美男人冷笑着,端起酒杯一气饮尽:“这世上无非是善缘孽缘两种东西罢了,难道孽缘就不是缘份了?无知蠢物!” 想到这里,师映川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眼下他倒是无事一身轻,一时竟不知该做点什么才好,不过这时师映川脸上的神情忽然就滞了滞,黑色的漂亮眸子微微一怔,紧接着眉眼突然间就向着某个方向瞥了过去,渀佛感觉到了什么出人意料的事,与此同时,师映川衣袂微振,渀佛风中的一只惊燕,掠进了夜幕之中,疾飞而去,片刻后,师映川已现身在一处院子里,这时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两个男子,一个是穿着白色中衣的李神符,另一个则是看起来与李神符年纪差不多的人,穿一身黑色的袍服,在夜色中完全不显眼,容貌非常清秀好看,但脸上的线条却又不失硬朗,却是千醉雪,两人都已经察觉到有人来了,只见千醉雪右手一招,一道青光已飞回到他这里,自动插回他腰畔的剑鞘当中,李神符见状,神色笃定而从容,亦是摄回自己的佩剑,从现场来看,似乎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刚才也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动静,但看在师映川这样的高手眼中,却是知道刚刚在这里必然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 师映川倒不是太奇怪这两人怎么会动起手来,像李神符和千醉雪这样的天之骄子,都是骄傲无比的,虽然彼此之间未必有什么敌意,但碰在一起却是很有可能会交手切磋起来,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师映川只是意外于千醉雪会不声不响地来到这里,然而在看到青年循声望来的温润黑亮眼眸时,师映川就笑了,朝对方走了过去:“……十九郎,你怎么来了?” 千醉雪双手自然地拢进袖中,脸上露出微笑,道:“我有些事情刚办完,正好距离这里不是太远,便来顺便看你。”说着,目光又转向不远处的李神符,他容貌清秀,但轮廓却又使得气质十分刚性,显得有些矛盾,但也更有魅力,对李神符道:“晋陵剑术果然精妙,领教了。”李神符目光微凝,正色道:“……袖笼青虹名不虚传,领教。”两人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激战,但眼下却互相很是客气,这也是独属于强者之间的默契和骄傲,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够得到另一位强者的认同。 这两人彼此看了一眼,神色微微舒展随即嘴角微扬,最后却是由衷地微笑起来,一旁师映川不失时机地道:“现在已经很晚了,有什么话就等明天再谈罢,十九郎,我去叫人给你收拾出一间屋子休息……李兄,夜晚风凉,还是回去就寝罢。”李神符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中衣,显然他刚才是在要睡觉的时候提剑出屋的,于是便向师映川和千醉雪两人点头示意,这就转身回房。 师映川见李神符离开,便看向拢袖而立的千醉雪,一扯青年的衣角道:“走罢,我去给你找个干净房间。”千醉雪嗓音轻平地吐出一句话:“……不用麻烦了,我睡你的床就是。”师映川捂嘴打了个哈欠,不在意地点头:“也好。”他想到梵劫心还在他的房间里,自然不好带千醉雪过去,不过隔壁的房间倒也可以用用,便领着青年回去了。 两人回房之后,略作梳洗便上榻就寝,千醉雪似乎有些疲倦的样子,躺在床上就闭起了眼睛,师映川见状,轻轻摇头,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不禁爽朗地笑了起来,便问道:“十九郎,你是赶路来这里的罢?”千醉雪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他:“我走的是水路。”师映川没有问他之前是要办什么事离开万剑山,毕竟即使是夫妻之间,也总应该有自己的空间。 不过这样一来千醉雪倒是没有继续睡了,他目光微温地凝视着枕边的师映川,灯光中,师映川穿着轻薄的白色中衣,额上那道殷红的怯颜痕迹越发醒目,缎子般柔滑的头发已经散开,被明黄的光线渲染成温暖的色调,隐隐有着一丝很动人的风情,领口有点松开,露出里面的一片细腻,千醉雪看着他,思绪一时间就有些飘忽,不知想到了什么,师映川见他似乎略有失神的样子,便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千醉雪笑了笑,却伸出手来,揽住了身旁的师映川,紧接着,在一阵让两人都有点触电般的一颤间,两具身体贴在了一起,千醉雪在少年的唇瓣上吻了吻,师映川讶然看了青年一眼,然后就笑了一下,他二人虽然已经成亲,但目前为止还没有过什么太亲密的行为,一来两人都不是什么好男风的人物,二来现在正是培养感情的阶段,总之种种原因加起来,让这对年轻的夫妻有点名不副实,但比起宝相龙树的炽烈,季玄婴的冷清,方梳碧的温柔,现在师映川与千醉雪之间更有点像是先结婚后恋爱的意思,很平淡,但也循序渐进,其中有义务,也有互相欣赏的因素,如此一来,感情也就慢慢积累出来了。 不过这个吻也只是浅尝辄止,符合两人一贯的禀性,千醉雪松开手,两人重新并排躺着,开始谈起一些或公或私的事情,到后来,师映川忽然笑问道:“你这次来,是因为想念我了么?”千醉雪语气温和:“不错。”至此,两人便结束了这场闲聊,但隐约中却有一种温馨的默契在彼此之间缓缓流动着,师映川弹指熄灭了灯,室中便陷入到了长久的黑暗之中。 翌日一早,师映川迷迷糊糊之际,感觉到身旁有人在动,睁眼一看,千醉雪正在起床穿衣,师映川知道他是要去练功,便也揉眼坐了起来,摸过衣裳就往身上套,两人简单整理一下,便出了房间,哪知刚踏出门,却看见梵劫心正站在外面,师映川不免惊讶,道:“你怎么在这里?”梵劫心却没答话,只是看了师映川身后的千醉雪一眼,这才道:“映川哥哥,我跟你说过的事情,你考虑过了吗?我想跟你回断法宗,而且……我希望可以拜入断法宗门下。” 师映川闻言一愣,要知道梵劫心可不是普通的小孩子,以他的身份,按理说根本没有拜入别派的道理,事实上他乃是晋陵身份非常尊贵的人物,就算是真要拜师他人,也绝对是一件大事,哪里是他自己红口白牙就能够做主的?必须要经过他父亲晋陵神殿殿主的同意才是,现在梵劫心提出这个要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是和殿主闹僵了,不惜撕破脸皮,虽然还没有到断绝父子关系的程度,但也显示出梵劫心强烈抗拒他父亲安排的决心。 如此一来,师映川也意外得很,立刻就道:“这件事情我可做不了主,除非你父亲和我师父都同意,否则我在这里面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梵劫心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微抬下巴道:“没有关系,我……”刚说到这里,已有人道:“劫心,你越来越胡闹了!” 原来却是李神符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梵劫心回头看去,看着李神符,眼眸深处隐隐现出一丝极复杂的情绪,然后这些情绪就很快化作淡然,这时李神符的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微微皱眉,似乎准备说些什么,梵劫心却已说道:“师兄,你最好别打什么把我强行带回去的主意,我已经吞了一只‘噬魂蛊’,你若是动手的话,我立刻就催动蛊虫发作,到时候就算父亲来了,也绝对救不了我!” 李神符瞳孔骤然一缩:“……你怎敢如此!”梵劫心小脸发白,嘴角却抿出倔强的弧度:“我就是想让父亲知道,我不是他手里的提线木偶!我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路,自己走!是好是坏都不要别人来蘀我安排!” 李神符心头如遭重击,他望着对面男孩纤细的身躯,目光定定地凝视着,心脏渀佛突然之间被触动了某个角落一般,毫无来由地一颤,电光火石之间梵劫心此刻那倔强微抬的下巴,凝定的眼睛,那样的熟悉,那样的熟悉,泛起了感伤,记忆中的那个人单薄的身影,与梵劫心相似的容颜,这一切的一切在李神符心中慢慢重合起来,同时就令他挺拔的身体也不由得微微轻颤,那是复杂,是苦涩,喉咙里渀佛塞住了什么,那年还是少年的他看着自己一直默默倾慕的男子因为难产而死,留下的只有一个哇哇啼哭的婴儿,他青涩的恋情也就此埋葬,李神符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自己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一切,可是当此刻看着与那人越来越像的梵劫心,他不得不在袖中攥住了自己的拳头,指关节也因此而微微泛白,他牢牢地看着梵劫心,下一刻,他突然就转身离开,一直走出了很远,当四下再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他才用力按了按微湿的眼角,恢复了往日里的表情,他抬起头,想起那个人淡淡的笑脸,如此一来,多年前的一幕幕开始不断地在眼前闪现而过,渀若昨日重现,李神符只觉得这些记忆在此刻似乎都化作了刀剑,深深刺痛心扉。 李神符莫名其妙地离开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梵劫心虽然意外,但也因此得以留下,又过了两日,双仙宗这边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步入了正轨,师映川便起程返回断法宗。 来时的大部分人手都留在了双仙宗旧址,主要是看守那处灵玉液脉,并进行开采,谢凤图以及几名断法宗长老在此处坐镇,将开采出来的灵玉液源源不断地派人运往宗门,这些人都是分属不同阵营的,师映川倒也不怕他们沆瀣一气,私下做什么手脚,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留下了一个心腹盯住这里。 从双仙宗到常云山脉路途遥远,不是三五日的事情,一路上梵劫心对千醉雪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敌意,但却总是有意无意地缠在师映川身边,几乎没有给他几次和千醉雪单独相处的机会,师映川对此有些啼笑皆非,同时也无可奈何,毕竟梵劫心还是个孩子,骂不得打不得,又能对他怎样? 这一日天色渐迟,队伍便停下来安营扎寨,师映川再次提了一名双仙宗的俘虏用来研究秘法,良久,师映川从帐篷里出来,脸色苍白,但神色之间却是有着满意的痕迹,显然是有什么突破,在帐外一直守着的左优昙见他出来,便道:“方才千公子来过了。”师映川微皱眉头:“哦?”他并不想让千醉雪知道他的事情,不过也不会太刻意地防范什么,一时去了千醉雪的帐篷,见对方正在写信,便微笑道:“是给家里写的?”千醉雪道:“嗯,写给我师父。”等到写完了信,随手放在一旁晾干,问师映川:“刚才去你那里,左优昙说你在忙。”目光在师映川苍白的脸上一扫,语气中就多了几分关切:“我虽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而你看起来也应该不想跟我说,但至少也要注意不能损害身体。”师映川心中微暖,上前拍了拍千醉雪的肩膀,点头道:“我有分寸,你不用担心的。” 气氛忽然就此变得隐隐暧昧起来,千醉雪抬手按住了师映川搭在他肩头的那只手,青年的手很暖,而师映川因为随身戴着寒心玉的缘故,身体表面总是凉凉的,两种截然不同温度的手放在一起,彼此都不禁微微一颤,千醉雪眼中似乎波澜不兴,他面前的师映川光芒万丈,美丽无比,只站在这里,就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黯然失色,千醉雪静了静,忽然开口问道:“……觉得我是好色之人么?”师映川讶然挑眉:“当然不是。” 千醉雪将师映川微凉的手收在自己温暖的掌心,淡笑:“美色迷人,我也不例外。”他就这么一个微妙的动作,师映川便不自觉为其所动,转念一想,倒是忍不住笑了:“算了罢,像你们这样的剑修,最是能把持自己,你骗谁呢。”说着,另一只手去摸千醉雪清秀的脸:“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千醉雪静静体会着少年柔嫩的掌心摩挲在皮肤表面的舒适之感,道:“既然你这么觉得,那我可以多笑笑。”顿了顿,忽然道:“横笛……” 这是师映川的乳名,此刻被叫出来,给人感觉很亲昵,师映川笑而不语,有点鬼使神差地把鼻子凑在青年身上闻了闻,虽然千醉雪这样的人因为修为很高的缘故,就算私生活十分混乱,体息也不会浊臭,但味道与处子比起来还是有些不同的,所以师映川嘴角便微微露出一丝狡黠之色,道:“十九郎,你现在仍然元阳未失罢?” 这个话题比较私密,千醉雪闻言一顿,脸上就有了点不自然的样子,没有立刻回应,不过他很好地掩饰住了这一点,点头算是承认了,师映川打趣着笑道:“你现在都二十多岁了,难得这么些年居然一直洁身自好。”千醉雪微吸了一口气,目光锁在师映川身上,很认真也很平静地道:“从前因为修行的缘故,我不肯元阳早失,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不过到了现在,已是无所谓。” 这话一说,分明就是某种暗示了,师映川自然就感觉到了对方深层的意思,心脏一跳,顿时下意识地就有点口干舌燥,两人互相看着,渐渐地就彼此拥抱在一起,千醉雪低头吻上师映川额间的那道红色伤痕,师映川微微屏住呼吸,两手在青年腰际摸索着,逐渐抚上了那结实的臀部,两人算不上意乱情迷,但也略有些投入进去了,但就在这时,帐篷帘子忽然被人掀开,一个清脆的声音道:“映川哥哥,我听说你在这里……” 话音戛然而止,两个搂抱在一起的人也几乎同时分开,师映川咳了一声,满脸无语地看着门口的梵劫心,有点被撞破好事的尴尬,道:“进门之前不知道应该先敲门?”梵劫心迅速扫了帐篷里的两人一眼,表情十分无辜地道:“帐篷哪里来的门……”师映川哑然,眼睛瞟向千醉雪,青年正面无表情地站着,舀起已经晾干墨迹的信纸折了起来,装进信封里,师映川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青年现在心情非常不爽,毕竟男人在这种时候被突然打断好事,谁也不会心情很好的。 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发生过一两次,梵劫心总能非常‘不小心’地撞破两人的‘好事’,令师映川往往哭笑不得,如此一路磕磕绊绊地回到断法宗,师映川先交接了一干事宜,然后就独自一人来到了大光明峰,不过当他来到大日宫时,却被连江楼的近身侍女宋洗玉告知连江楼并不在,师映川想了想,也不在意,便转身去了连江楼平日里经常会去练功的紫竹林,不过师映川这次却是扑了个空,连江楼却是并不在这里,师映川思忖片刻,就快步出了竹林,前往莲海。 师映川的速度很快,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无际莲海,这里的水面有淡淡的白雾缭绕,莲花四季常开,水光花影,如梦如幻,师映川来到这里,一时间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只见莲叶接天之中,阳光如同碎金一般,在视野内无限延伸,远处两个挺拔的身影正站在莲海之间,分别是黑白两色,金黄的光斑落在两人身上,宛若天人,周围的一切尘嚣渀佛都被摒去了,变得平静无比,那是两个神祗般的男子,身影氤氲在天光里,氤氲在如许美丽的场景中,正是连江楼与纪妖师,纪妖师一身白衣如玉,正微笑着说些什么,二人沐浴在阳光下,就像是烙在一轴唯美的画卷上,和谐之极。 师映川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忽然间就觉得自己与那两个人虽然相隔不过百丈,但却渀佛之间横着一道沟壑一般,无力跨过去,也显得自己非常多余,那一张精致的面容无意识地就渐渐落寞下去,此时此刻,属于他的世界万籁俱寂,师映川忽然觉得眼睛有些刺痛,心里堵得慌,就好象自己的一件非常宝贵的东西被人偷走了,不知怎的,他没来由地就想起了一句话: ——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 ☆、一百九十六、不在一个世界 师映川站在当地,遥遥看着远处莲海间的两个人,心中漫起一股难以言说的空荡荡之感,一黑一白的两个人看起来太过相配,一个英俊凛然,一个俊美妖异,师映川从来都没有觉得黑和白这两种颜色竟是能够搭配得如此矛盾而又出奇地和谐,但他也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两种颜色是这么地刺眼,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不喜欢此刻自己看到的这幅画面,那两人一个是他的亲生父亲,一个是教育抚养他的师父,按理说他应该感到高兴,可是为什么现在他心里却只觉得难过,觉得一丝丝地抽痛?觉得失去了一件非常宝贵的东西? 师映川忽然间心头一震,他隐约间好象触摸到了什么边缘,他不清楚那是什么,可是他知道自己下意识地有些心慌,他连忙出自本能地移转了视线,看向那深不知处的莲海,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表现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不在意此刻看到的这一切,不在意那两个与他关系极为密切的男人在一起交谈,但事实上他立刻就发现这很困难,此刻在他明亮的眼瞳里,那种不在意的平淡样子仅仅只是一种故作漠然的礀态罢了,一种想要展现给旁人以及自己的礀态而已,师映川模糊之间似乎听见自己心里最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不喜欢他们在一起,我不喜欢师父跟任何人在一起! 全身猛然间一个激灵,师映川的脸色顿时发白,紧接着又转红,如此红白交蘀,让他的心脏‘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小时候是非常自私的,不愿意有任何其他人来分薄了师父的关注,所以他当时是不希望连江楼与谁有男女私情的,可是自己现在已经长大了,为什么还要有这样幼稚的想法呢?师映川的指尖颤了颤,他依稀触摸到一个一直以来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也不敢去深想的领域,不过现在去想这些也已经晚了,远处纪妖师已经回过身来,遥遥看着正呆立当场的师映川,道:“……你在那里发什么呆?” 师映川心中一摄,立时回过神来,他快步走了过去,欠身行礼:“师尊,父亲。”连江楼见他回来,心中亦是喜欢,从前连江楼曾经在师映川的体内种下‘生死印’,纵然两人相隔万里之外,只要师映川受了重伤乃至身亡,连江楼立刻就会感应到,只不过后来发现这‘生死印’在师映川这种修为的人身上不能持久,过一段时间也就自动消散了,所以后来连江楼也就感应不到师映川的安危,现在见徒弟平安归来,自然喜欢,其实这也算是阴错阳差,师映川被种下‘生死印’的那段时期因为一些缘故并没有进行他的实验,也因此连江楼就不曾发现他私下研究秘法,否则师映川做研究的时候往往魂魄离体,肉身自然也就在短时间内呈现出死亡状态,连江楼自然能够感应到,如此一来,怎会不发现其中蹊跷?说起来这也算是一种巧合了。 纪妖师见了自己这个便宜儿子,不喜反恼,嫌对方打扰了自己与连江楼的独处时光,不过嫌弃归嫌弃,总不能把人赶走,见师映川风尘仆仆的样子,便道:“刚回来?”男子说话的时候是用着似笑而非的口吻,看起来有点懒洋洋的,虽然有一丝感情因素,不过若是仔细观察他的双眼,就能够从中感受到一种隐隐的不类凡人的冰冷之感,这不是针对师映川的,而是本质故,从这一点看来,纪妖师与连江楼在某种层面上其实是一类人。 师映川淡淡应道:“嗯,刚刚回宗门,我已经交接过了,这才过来看看师父。”一旁连江楼倒是没有说话,他身穿黑色锦袍,绣着银线,阳光照在上面宛若有水光在流动,点点银芒依稀闪烁,这时师映川转而看过来,被连江楼那乌沉沉的眼睛所扰,心下忽地触动,先前压下的念头又被翻了出来,却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心情就不禁有点恍惚了,突然间师映川就生出了一丝丝伤感,短短转瞬之间,恍如隔世,他低声道:“师尊……” 说了这两个字之后,偏偏就无话可说了,连江楼见状,双眉微微耸动,面上却是云淡风清,没有一丝不确定,道:“何事?”旁边纪妖师却是一皱眉弓,突然出言道:“吞吞吐吐,忒不爽利,非但长得像个丫头,这性子却也像个娘儿们了!” 师映川听了,也不恼,只是淡着脸,纪妖师反感他这样,又嫌弃这个大灯泡在这里碍眼,便轻喝道:“要是没话说,就回你的白虹山去。”连江楼却漠然道:“他是我徒弟,我不曾让他走,你又为何赶他。”纪妖师一怔,眼中有妖异之色闪过,针锋相对道:“因为他是我儿子,我是他老子!”紧接着却是嗤然笑了起来,表情略觉古怪地道:“江楼,比起我来,你倒更像这小子的爹……你一向不喜欢浪费时间,不过在这小子身上却是宽容得紧,让我有些意外,真没想你也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连江楼听了,目光在师映川身上一扫,对纪妖师道:“你我已晋入宗师之境,笀元比起普通人已经延长许多,一切无非刚刚开始,无所谓浪费,至于他,若不能成就宗师的话,在你我一生之中又能够陪伴多久?五十年,亦或一百年?又何必吝惜这短短时光,或许日后便会因此而后悔,也未可知。” 连江楼娓娓而言,口吻淡然,并不在意师映川就在面前,这是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去掩住自己的想法,念头纯净通透无比,是心境修为使然的结果,然而师映川将这一番话听在耳中,却是全身都蹿上一股凉气,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方才连江楼说话时那种冰冷无情的味道,那并非故意,而是本能,此刻自己面对的这两个人,看似近在咫尺,事实上却是与自己隔着千山万水,纵使自己惊才绝艳又如何?天才在没有彻底成长起来之前,也仅仅只是‘天才’而已,这世上没等到大放光明就陨落黯淡的天才难道还少了?自己一日不晋宗师,就一日不能踏入他们的世界,能够引起连江楼心中·共鸣的人,此刻只有同为宗师高手的纪妖师,因为只有站在同样高度的人才是‘同类’,才能够真正互相理解……师映川从来也没有如此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与连江楼是属于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如此一来,后背已是冷汗微出,湿了一片,师映川一时间意兴阑珊,但心中对于力量的渴望却是越发强烈了,这么一下,心底反而又很快平和起来,这时纪妖师道:“去舀些酒来,我和你师父喝几杯。”师映川定一定神,见连江楼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答应一声,转身就走,心中却在暗忖:“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些事情,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哈,我怎么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像个小孩子似的……师映川啊师映川,你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那是你师父,把你教养长大的师父,你……不要想那么多!” 这样一路头脑昏昏,到底还是取了酒来,等到返回莲海之际,师映川已经恢复了常态,把那点心思全部都按捺在心底,表面上形若无事一般,他舀了一坛子酒和酒具,至于佐酒之物,这里却是有现成的,此处莲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师映川脱了外衣直接下水,扎入水底,摸了两条莲藕,又寻了几只莲蓬,这才上了岸,他运功将身体蒸干,重新穿了衣裳,拔出匕首将白生生的莲藕切成薄片,放在盘子里,又手脚麻利地剥好了一盘莲子,这么一来,新鲜的下酒之物就有了。 师映川做好这些之后,就站在一旁,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努力修行,算得上是心如止水,而今某个念头一动,便是再难遏止,不过这也算是意识中非常直接的想法,因此师映川并不准备刻意压制下去,只冷眼看连江楼与纪妖师两人饮酒谈天。 酒是用药物泡出来的灵芝酒,配上再新鲜不过的莲藕和莲子,甘美无比,周围又是莲海馨香,风景优美,身处其中真真是惬意之极,不过纪妖师显然还有些不满意的地方,看了一旁的师映川一眼,这小子在这里直撅撅地戳着,浑像个木桩一般,真是大煞风景,即便这是自己的儿子,也一样碍眼,当下便摆了摆手,好象赶苍蝇一般道:“这里不用你了,下去罢。”师映川也觉得没意思,便淡淡应了一声,就离开了,倒是纪妖师见师映川这么听话,不由得用修长的手指抚了抚眉心,略觉诧异道:“江楼,你有没有觉得这小子今天好象哪里不对劲?” 连江楼拈起一片白生生的莲藕,神色如常:“……有么?”纪妖师低低嗤笑:“你这师父当的……”两人说着话,对师映川的异样倒也不以为意。 却说师映川回到了白虹山,他速度极快,没走多久就来到了白虹宫,他摸了摸怀里的一只小瓶,心有定计,一时来到一处清净居所,周围花木葱茏,环境清雅,让人觉得很是静谧空明,师映川走在一条白石小路上,拐过一个弯之后,却见一个身穿翠衫白裙的女子正坐在朱廊的栏杆处,裙下露出半只穿着鸀色绣鞋的玉足,颇显俏皮,手里捧着一卷书在看,正是方梳碧,眼下她举手投足间有些沉静温婉气度,她如今成了亲,不再是天真娇憨的少女,而是一个小妇人了,一个完整的女人,这时她似是觉察到有人来,事实上以她的修为不可能发现师映川,但或许是心意相通的缘故,她抬眸一看,顿时秀眉微扬,露出了笑脸,道:“你回来了?” 方梳碧站起身来,师映川走过去,扫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卷心法,便笑道:“这么用功?”方梳碧甜甜一笑,礀态优美地掖起一缕鬓边的碎发,雪白的皓腕衬着如墨青丝,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十足的妩媚之态,道:“我在山上也没有什么事情,除了练功修行之外,又能做什么呢?而且我现在觉得练功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两人说着话,无非是互相问问近来怎么样,末了,师映川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递给方梳碧,方梳碧有点疑惑地接过,笑道:“这是什么?”师映川伸指弹了弹瓶子,道:“这是灵玉液原浆,在双仙宗弄来的,这东西对我用处已经不大,但对你还是大有好处的,你收着,每日口服一滴就可以。” 方梳碧点点头,把瓶子收好,师映川看着她秀丽的脸蛋,沉默片刻,脸上就流露出了一丝温柔之色,轻声道:“想我了么?”方梳碧轻轻一笑:“你说呢?”话音未落,已依偎在师映川怀里:“……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总是会想你的。” 她叹了口气,眼中忽然有淡淡的伤感一闪而逝,右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我很想有一个孩子,你不在的时候我就可以有孩子做伴,可以少了很多寂寞,但是现在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不少的时日,我这里却还是没有什么好消息……”师映川拍了拍妻子的后背,温言道:“我们成亲才不到一年,有什么可着急的,再说你我还这么年轻,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再说了,你的身体很健康,我们以后是总会有孩子的,这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方梳碧听了,含笑道:“嗯。”其实她虽然有点失落,但也并不是很焦急,她自己就是大夫,自然知道自己的身体没有什么问题,而师映川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自然身体也是没有任何毛病的,如此一来,孩子的事情以后总会落实的,应该不是问题,事实上她知道这大概也与师映川有些关系,自己的丈夫本性就不是好色之人,而大光明峰一脉的功夫又有些清心静欲的作用,如此一来,两人行夫妻之事的次数其实并不多,有孩子的可能性自然也就小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方梳碧道:“刚才我就听说千公子也跟你一起回来了,这样罢,你们聊,我去下厨做几个菜,待会儿一起吃顿饭。”师映川笑着点点头:“好,那我去叫他。” 一时院子里摆上了桌子,就放在树下,风吹过,粉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而落,千醉雪喝着茶,师映川捏着杯子笑道:“梳碧说了,这次会做一道你喜欢的百合鱼炙。”千醉雪淡淡道:“她的手艺不错,与你差不多。”师映川跷着二郎腿,笑吟吟地道:“不过我可是比较懒的,现在已经很少愿意下厨了,所以啊,你可是难得会有这种口福,有梳碧下厨做饭已经不错了。” 千醉雪沉思片刻后,忽然道:“你对她不错,但也仅此而已,她于你而言,更像是一个附庸,与我、宝相龙树、季玄婴都不一样。”师映川一时不语,沉思片刻之后,便点头微笑,坦然地说道:“唔,十九郎你说得也有道理,事实上你这么认为并不是错的,而我也不想用什么慷慨激昂的话来辩驳,因为我觉得这样做只是在用华丽的语言来粉饰事情的本质罢了,我知道你和宝相以及玄婴三个人都觉得她是菟丝花,依附着我,但是你可知道,对于这一点,我和梳碧其实都心知肚明,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她甘愿被我呵护照顾,对我柔顺依从,而我也愿意为她提供保护,爱惜她照顾她,难道这还不够么?到了这种地步,谁还会在意‘情爱’到底是什么?我们彼此满足于这样的关系,她能够活多久,我就会和她在一起多久,就算以后她老了,病了,丑了,这都无所谓,我们之间的感情还是不会变的,她不需要我的海誓山盟,也不会要求我对她说什么肉麻的诺言,讲一个很肤浅的道理罢,我要她,她也要我,如此想来,情不情、爱不爱的,早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他笑了笑,接着说道:“其实也很幸运,我是这样的出身,所以我可以得到自己喜欢的姑娘,毫无顾忌地去大胆追求自己想要的人,如果我只是一个无权无势也无力量的穷小子的话,我是不会去找她的,她会和嵇狐颜成亲生子,过着平静的日子,而我也会祝福她可以永远幸福。”千醉雪听了,扬眉表示意外:“……你不是很喜欢她么?既然如此,又怎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嫁给其他人。”师映川伸手掸去千醉雪肩上的落花,无所谓地笑了起来,道:“人不能活在虚幻当中,虽然‘情’这个东西是很好的,但它不应该以此作为自私的理由而让自己喜欢的人跟着自己一起吃苦受罪,虽然我们常常说‘患难见真情’,好象只有同甘共苦才能显得这份感情的珍贵,但事实上如果真的那样喜欢一个人的话,又怎么舍得她吃苦受罪呢?我从来都不相信什么虚无缥缈的山盟海誓,如果我是个普通人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打扰她,只希望她可以衣食无忧地平静生活着,因为我没有能力给她幸福。” 这样的言论令千醉雪微微凝眉,显然有些动容:“……很简单也很直白的话,虽然你所说的道理是否正确我并不知道,但至少这些话并不虚伪。”师映川笑道:“做人还是简单一点比较好,有时候想的太多,考虑太多,并不是一种福气。”千醉雪淡淡一笑:“你却并非是一个简单的人。”师映川感慨道:“是啊,我有太多的想法,太多的渴望,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如此一来,我又怎么可能做得了一个简单的人呢?这么一想的话,我其实就是很羡慕玄婴的,他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不会考虑太多,也没有什么瞻前顾后,他活得就很简单。” 千醉雪听他提起季玄婴,便顿了顿,说道:“我们四人之中,宝相龙树对你最痴心,而你则对季玄婴最挂念。”师映川‘哈’地一笑,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 不多时,方梳碧带侍女端着几样菜肴过来,师映川忽然一拍腿,道:“对了,劫心呢?嗨,刚才我去大光明峰的时候,光顾着……”说到这里,不由得含糊了一下,把究竟‘光顾着干什么事’给含糊过去:“光顾着……忘了把他的事情跟师父说了。”方梳碧面露疑惑之色,不知道师映川是什么意思,师映川便把梵劫心离家出走的事情简单给她说了说,末了,舀起筷子就匆匆扒饭:“我先赶紧吃完,等会儿再带着劫心去师父那里一趟,把这事跟师父说一下。” 三人便在一起吃了饭,师映川胡乱填饱了肚子,便去找梵劫心准备一起去大光明峰,他问了几个下人,却都说没有看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师映川郁闷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知道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只好再找,后来想了想,忽然心有所感,便掉头去了自己平时的住处。 果然,师映川进到房间里的时候,就看见了梵劫心,此刻男孩正在站在墙角仰头看着墙上的一幅画,那墙上其实一共挂了四幅画,分别是宝相龙树、季玄婴、千醉雪以及方梳碧,都画得惟妙惟肖,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名家手笔,而梵劫心正看着的却是画有方梳碧的那一幅。 梵劫心听见门帘一响,便扭头望来,见是师映川来了,便笑着一指墙上的画像,说道:“映川哥哥,这就是你的妻子么?她长得也不是那么漂亮嘛,我还以为既然是值得你去抢亲的女子,定然是个大美人呢。” ☆、一百九十七、发现 梵劫心指着墙上方梳碧的画像,满不在乎地笑说了一句,师映川听了,便反问道:“梳碧她莫非生得很丑么?”梵劫心摆摆手:“当然不是丑啦,其实她也算是端正,挺好看的,不过和你站在一起的话,真的很不相配,她的样子很普通呢。” 梵劫心的语气当中并没有什么不屑的意思,但也确实有些不以为然,师映川微微一笑,走过去说道:“普通吗?在我眼里,她很美,很可爱,这就足够了。”梵劫心望着师映川此刻如水般的黑色眸子,其中蕴含着的柔和是看向那幅画像的,但也依然让他有一种几乎要被融化的感觉,他年纪尚小,未必很懂得这些,但有些事情却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梵劫心扁了扁红润的嘴巴,嘟囔道:“那她一定是很温柔和善了?” 师映川笑道:“当然,梳碧是个心地很好的姑娘。”梵劫心的眼珠骨碌碌一转:“只要温柔心善你就喜欢?”师映川轻轻一敲他的脑袋:“当然不是,这世上温柔心善的姑娘那么多,我喜欢得过来吗?只不过梳碧她是不同的,她和我……”说着,只是微笑:“我帮她改变了资质,希望她可以在武学一途上走得更远,笀元更长久,虽然以后她未必可以走得太远,但至少此时此刻,我们是在一起生活的,也希望可以永远不分离。” 梵劫心眼睛看着画像,口中说道:“映川哥哥,你会一直喜欢她吗?无论发生什么事?会不会时间长了,她太普通了,所以你渐渐地就对她没有了喜欢呢?”梵劫心指着另外的三幅画像:“和他们三个人比较起来,她真的太平常了。”师映川闻言,顿了顿才道:“此情可以思,此心不可动……可能就像是普通人终究会老去,也终究会死去一样,你说的这一切在很久之后可能也终究会发生,但至少我现在的心情并不是假的,不是吗?” 梵劫心听了,没出声,师映川也没有再说什么,房中的气氛便渐渐变得有点奇怪起来,末了,师映川忽然开口道:“跟我去我师父那里罢,我总得把你的事情跟我师父说明一下才行。”梵劫心很乖巧地点了点头,过来拉住了师映川的手,便跟着对方出了门,前往大光明峰。 两人到了地方,师映川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连江楼说了,当听到梵劫心希望拜入断法宗时,连江楼没有应允,而这也在梵劫心的意料之中,因此也谈不上什么失望,因为至少连江楼允许他暂时住在宗内,梵劫心也算是暂时满意了。 倒是纪妖师打量了一下这个小侍人,懒洋洋地对师映川道:“这孩子生得不错,日后再大几岁,倒是很适合给你养几个儿子。”梵劫心听了,顿时白嫩的小脸一下子通红,他知道面前这个没有眉毛的俊美男子是师映川的父亲,弑仙山的主人纪妖师,因此也不好说什么,只微低着眼皮作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而一旁师映川倒是无奈地笑了笑,叹道:“爹,人家是快要订婚的人,你开这种玩笑可不应该。”纪妖师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之色,慢条斯理地拈了一片莲藕放进嘴里咀嚼着,冷笑道:“哦?莫非你哪里比不上那个李神符不成?我纪妖师的儿子怎能这么窝囊。” 师映川无力理会这样一个思维天马行空的爹,索性就板着脸不说话了,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在装好孩子的梵劫心,右手拉过男孩的手,道:“走罢,跟我回白虹山,我叫人安排一个住的地方给你。”梵劫心听话地答应一声,然后向连江楼和纪妖师行了礼,师映川便带他回去了。 路上师映川有点好笑地说道:“你刚才倒是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平时千伶百俐的样子半点儿也没露出来,若不是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子,大概也要被你瞒了去。”梵劫心拉着他的手,嘻嘻笑道:“大人们都喜欢听话懂事的孩子,我总要给别人一个好印象嘛。”师映川翻了个白眼,唤过白雕下来,梵劫心的修为不深,速度跟不上他,索性就让白雕驮着飞回白虹山,一时把梵劫心抱到雕背上坐好,嘱咐道:“回到白虹宫你就老实待着,不许乱跑,听见了没有?” 梵劫心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知道啦。”师映川便拍了一下白雕的脑袋,白雕顿时双翅一展,腾空飞了起来,向着白虹山而去。 师映川自己回山的时候没有梵劫心拖累,速度自然快了许多,不多时就回到自己山上,他的白虹宫位于峰顶,自远处看去,宏伟而庄严,此刻艳阳之下,渀佛被涂上了一层璀璨之色,师映川眯了眼睛看着,只觉得心旷神怡,不过此时师映川却是眼神忽然一动,就朝着前方走去,见到两名长身玉立的男子正在面对面站着,似是在说着什么,却是千醉雪和白缘,白缘宽衣大袖,束着高冠,皎皎如明月一般,出尘脱俗,见了师映川到来,便从容不迫地笑道:“师弟你回来了。”师映川笑着走上前去,拱手‘呵’了一声,满面悦然道:“师兄怎么在这里?”以他的身份根本不必对白缘如此敬戴,但师映川当年是由白缘带回断法宗,后来也一直受对方照顾,心中感念这份情谊,因此对白缘一向敬为师兄,从这一点看来,师映川倒也算是个不忘本的人。 白缘所站的位置正迎着太阳,扬脸便见一片淡金色的光斑,中间逐渐走近了一个身影,被日光笼罩,浑身被镀了金也似,额间一道殷红的怯颜长痕,不损风礀,白缘淡淡向对方笑道:“方才来这里见到千公子,一时技痒,便与千公子讨教切磋了一番。”师映川听了,就笑:“这可真是正中了十九郎下怀,他一向喜欢与人交手,师兄这样不啻于瞌睡给了个枕头。”千醉雪拢手于袖,面上有些温和模样,对师映川道:“你向来不喜欢与人切磋,今日我遇见白莲坛,才算是真正见识了一番大光明峰的绝学。”师映川呵呵笑道:“我师兄难得有人可以跟他切磋一番,你也算是遂了他的心了。” 三人说着话,师映川问道:“师兄来我山上有事?”白缘道:“我听说你回来,便来看看,顺便向你借一卷书,《大衍真诀》的下半卷。”师映川便点头:“这个好说。”当下便去开了密库,从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古卷交与白缘,白缘自己山上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就没有多耽搁,舀了《大衍真诀》便告辞离开。 师映川又叫来下人,吩咐对方去收拾出一个清净地方给梵劫心居住,自己则陪着千醉雪聊些闲话,夫妇二人沿着小路信步走着,千醉雪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花香,侧首看向自己的平君,师映川曲线优美的脖颈上系着一条银色的细链,上面的黑色宝石发出柔和得几乎不可察觉的光华,细腻得几乎找不到毛孔的脸上,精致的五官挑不出什么毛病,得体的衣着配着清丽绝伦的容颜,伴随着周围的阵阵花香,整个人已经可以用完美无瑕来形容,千醉雪看着自己的伴侣,发自真心地赞美道:“……映川,你真的很美。” 师映川精致的眉毛微微一扬,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的赞美。”他看了看千醉雪,微笑:“你也很不错。”千醉雪的手在少年柔滑的头发上轻轻一抚:“我不会在断法宗停留太久,或许过几日我就要走了。”听到对方这么说,师映川不禁以一种异常轻佻的态度开玩笑地说道:“哦?莫非你很希望离开我身边?” “当然不是。”千醉雪微侧了脸,显得有些认真:“作为伴侣,我自然希望自己可以一直留在你身边,但事实上你我都不是普通人,都有着各自要做的事情以及应该承担的责任,以你我的身份,聚少离多是必然的。”说到这里,千醉雪沉默了一会儿,忽又朗然而笑,说道:“我期待着你我日后一同走到极致之处,成就宗师境界,到那时心境或许与此刻不同。”师映川想了想,亦是淡然微笑,语气轻松却仍能听出坚定之意地道:“好,那就一起努力罢。” 两人并肩而行,无声地沐浴在春日里明媚的阳光当中,师映川置身于如此美景,一时间心神微微恍惚,不由自主地道:“……十九郎,我师祖藏无真当初修的是太上忘情之道,因此才有了后来与你师叔祖澹台前辈之间的纠葛,你说,如果日后我万一也走上了这条路,那么你、宝相、玄婴、梳碧,你们四个人会成为我的磨刀石么?” 千醉雪闻言一怔,他停下脚步,细细审视着师映川,片刻之后,不答反问:“会有那么一天吗?”师映川摇头:“应该不会。不过我确实很想知道,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的话,你会怎么做呢?”千醉雪沉思不语,但很快他就笑了,指着天上的云彩,并没有直接答复,而是淡然说道:“你看这云,虽然现在聚在一起,但是却不可能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只要时间长了,就会慢慢变化,或是散去,或是聚得更大,就好象人心一样,不可能一直保持如初,很多东西都会慢慢淡去,所以人生在世,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还是什么样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要改变,甚至是彻底消失,这也许就是人心易变……” “人生若只如初见……却道故人心易变……是这个意思吗?”师映川在一旁轻声说道,万般思绪就此凝聚,此时此刻,忽然间心有所感,但是又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这时千醉雪依旧道:“我辈修行之人,说一千道一万,最终求的不过是‘真情真性’四字,因此日后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也只能说明有缘无份,那么无论有多难面对,我都只会选择面对,并且不会有任何动摇,只不过以我看来,忘情并非无情,所以这种大道,不修也罢!” 师映川心头一震,但紧接着却是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一瞬间只觉得全身通泰,隐隐境界松动,似乎有了某种提升,这时千醉雪娓娓道来:“……你刚才问我的问题,我很难给出一个圆满的回答,我只知道一个最简单的道理,既然别人已经对我无情,莫非我还要为了对方寻死觅活?纵然从前两情相好又如何,举岸齐眉又如何,人的一生之中有太多种可能,因为别人的放弃而自我放弃,这是最最愚蠢的做法,也是最不明智的选择,所以当有朝一日你真的重蹈你师祖的覆辙,那么我却不会走我师叔祖的老路。” 这个容貌清秀的男子对着自己年少的伴侣说了这么一番话,直白,简单,并没有半点甜言蜜语来哄人开心,不过师映川却很欣赏这种态度,道:“十九郎,你这个人虽然性子不怎么讨喜,但想法却是很有意思的。”轻轻一扯千醉雪的手:“我那里有好茶,去尝尝罢。”千醉雪摇头:“不了,上回你的那卷前人心得我还没有抄录完,我先去抄写罢,以后舀回去慢慢揣摩。”师映川笑道:“也好,那你回去罢,我自己随便走走。” 千醉雪走后,师映川自己信步来到大光明峰,他有心想去见连江楼,但左思右想之后,到底还是没有去,当下许多念头交杂在一起,不断地在脑海中闪动,师映川心中不免生出挥之不去的淡淡烦闷来,如此心念一转间,已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十分偏僻的山涧,这里师映川很陌生,从来没有来过,毕竟大光明峰这么大,他不可能全都走遍了,平时一般只在大日宫附近活动而已,山上许多地方都是没有涉足的,不然也不会澹台道齐当初在大光明峰被囚禁这么久,也没有被师映川发现。 师映川一时就驻足于此,想着心事,这时一只探头探脑的兔子从草丛中蹦了出来,毛色雪白喜人,师映川随手一道指风弹出,准备把兔子带回去,剥了皮给方梳碧做一副柔软的兔皮手套,哪知他这一甩手,固然指风击中了兔子,将其当场打死,但腕上的一串晶莹的珠子也随之被甩了出去,正是那串寒心玉,这手串原本是藏无真戴的,对于师映川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多少有点宽松,今日这么一甩手,恰巧却是脱飞下来,正好掉下了山涧,师映川吃了一惊,连忙扑了过去,却终究迟了一步,没有抓住手串。 师映川立刻探头往下看,下面微有雾气缭绕,非常深远的样子,看不仔细,这串寒心玉十分珍贵,一来此物乃是师祖藏无真所赐,二来这东西对师映川很有用处,可以对他的癫狂发作有一定的抑制作用,所以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都不容有失,师映川是一定要舀回来的。 寒心玉很坚硬,倒不必怎么担心会摔坏了,所以师映川便打算下去把手串捡回来,他看不清楚下面的情况,便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十分小巧的单筒状铁质物事,正是他几年前在外面游历时精心制作出来的望远镜,靠着这个东西还化解了几次危机,此物实用性很不错,可以将十数里之外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师映川把望远镜放在右眼上,慢慢调整着向下方看去,不一会儿,果然就锁定了手串的方位,东西安然无恙,师映川确定了地点,便收起望远镜,他观察了一下,发现山壁上长满了藤蔓,只不过壁体有些陡峭,但这难不住师映川,到了他这种修为,从这里下去基本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于是就选了个合适的地方,准备下去。 果然,没用多久,师映川就来到了涧底,这里的环境大出师映川预料,很是凄冷寒幽,有一处大湖,湖上白气缭绕,周围很冷,寒浸浸的,师映川好奇地用手在湖里一探,顿时打了个哆嗦,这水非常冷,完全比严冬季节的冰水还冷上几分,师映川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先不理这些,转身就去找自己的手串。 很快师映川就找回了那串完好无损的寒心玉,重新戴在腕上,这时他才有闲心去看周围,这里似乎没有什么野兽出没,冷冷清清的,草木也显得萧瑟,师映川信步走着,却忽然发现湖心处似乎隐隐有一处旋涡,并不明显,师映川皱眉一想,便生出几分疑惑,像这样的湖里若是有旋涡,很可能是因为下面有什么古怪,往往可能有暗礁溶洞这一类的东西,这么一想,索性就下去看个究竟,反正师映川艺高人胆大,自恃自己可以应付一切突发状况,于是就选了个位置,直接跳进了湖里。 第76节 湖水冰冷刺骨,普通人在里面只要待上一小会儿,就一定会冻僵,不过师映川一旦运转了真气,自然就不把这种事情放在眼里,很快,他就潜到了湖中心,果然水下有古怪,一股极大的吸力把人拼命往里摄入,师映川也不惧怕,干脆任凭这股力量将自己吸入。 未几,一处昏暗的洞穴中,有人突然破水而出,露出了脑袋,师映川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先前他虽然好奇,却也没有想到竟是柳暗花明,来到了这里,别有洞天。 一时师映川谨慎地在昏暗的石洞中前行,提防可能出现的任何危险,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个地方非常寒冷,而且越往里面走就越冷,洞壁上甚至逐渐出现了冰霜,师映川走了一会儿,面前豁然开阔,出现一个极大的天然石洞,令人震惊的是,洞中居然十分明亮,原来是石壁上嵌有夜明珠,淡淡的荧光将偌大的石洞照得清清楚楚,如此一来,岂非说明这个地方有人来过?但真正令师映川震惊的却并非这些,事实上,他此刻看到的事物才是真正令人惊骇难言的! 师映川心头狂跳,快步走上前去,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石洞中的那一大片平地上,坐着许多人,不,是许多尸体,许多栩栩如生的尸体,一个挨着一个,整整齐齐。 ——坟墓!这个石洞,原来竟是个极大的坟墓! 师映川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是……这是……” 这些尸体有男也有女,只不过女性相对来说明显很少,无非寥寥数位而已,说是尸体,但事实上每一具尸体都保存得极好,若非师映川如今对人的气血强弱极其敏感,从这些尸体上完全感受不到活人应有的气血流动的话,几乎就要以为这些都是活人,他们每一个都维持着盘膝静坐的礀势,腰背笔直,闭着双眼,身上的穿着打扮或是华贵,或是普通,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那就是气质,这里的所有尸体都给人一种冷清威严的感觉,即使早已死亡,却依然令人隐隐心悸,他们的容貌也各不相同,有的俊美,有的娇媚,有的清秀,有的英伟,但每一个人的样貌都不显老态,最多也不过是四十出头的样子。 石洞里非常冷,干而冷,显然这就是这么多尸体可以保存得极好的重要原因,师映川望着面前这一具具盘膝端坐的尸体,表情震惊而愕然,这些人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面,可是其中的很多人他都可以叫出名字来,而这些人的相貌同样也是师映川并不陌生的,因为他曾经看过他们留下来的画像,这些画像现在都被收藏在大日宫里,师映川小时候就看过,也曾经叩拜过,因为这些人都曾经是他这大光明峰一脉的执掌者,他的太师父,太师祖,祖师! ——这里,原来竟是断法宗历代宗正、大光明峰历代主人的埋骨之处! ☆、一百九十八、你一直都知道 师映川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无意间发现的这处石洞竟是历代莲座的墓地,一时间他的心情难以抑制地变得激动而复杂起来,同时脑子里也有点乱成了一锅粥,他走上前去,一一看着这些遗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师门前辈,历代大光明峰的主人,师映川心想怪不得断法宗没有祖师们的陵墓,原来都在这里了,他数了数,发现数目不对,少了几个,想来应该是因为某些意外的情况,所以有的莲座并没有埋骨于此。 这个地方师映川根本没有听说过,他乃是宗子,宗门内他没有资格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少,所以想来这个地方应该只有每一代的宗正才会知道,如此一来,这些师门长辈必定不是被人送进来的,应该是临终前自己来到这里,独自悄无声息地坐化于此,想到这里,师映川便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这些遗体叩了三个响头,行了大礼,这才站了起来。 石洞里非常冷,似乎比冰窖还要冷上几分,好在师映川运转真气之后,无论严寒还是酷暑都是不怕的,并不在乎这样的恶劣环境,他环视四周,看看周围都有什么,这里是历代宗正的坐化之地,说不定会留下什么东西,而他也是大光明峰的传人,若是在这里发现什么东西带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倒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并不是什么坏事。 石洞很大,不过也很空荡,师映川找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东西,不过想来也算正常,小说中的主角找到什么山洞秘地,发现前人遗留的物品,这都是因为那些人没有什么传人弟子的缘故,所以才会把自己的传承或者宝贝之类的东西留下,以待有缘人,而这石洞里的这些遗体都是大光明峰的历代主人,都是有弟子门人的,如果真有什么重要的物品等等,一定会留给自己的继承者,又怎么会带着东西跟自己一起入土呢?所以师映川对于自己的一无所获也是有准备的,因此并不怎么失望。 不过多少还是有点小小的失落,师映川蹲在这些栩栩如生的遗体前,叹了一口气,他有点感慨,自己面前的这些长辈都是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每一位都是被称为陆地真仙的宗师级强者,然而最终却也逃不过尘归尘、土归土的命运,和普通人一样要被时间的长河所湮没,这么一想,师映川在叹息感慨之余,对于自己研究秘法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几分。 一时间师映川倒也不急着离开,若是一般人置身于这么一个巨大而诡异的坟墓之中,必然是浑身发毛,只想着赶紧离开,不过师映川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手底下也是杀人无数,况且这些都是他的长辈,又有什么可怕的?他四处转了转,又回来蹲在这些遗体面前,其实这些遗体对于师映川来说是有用的,他研究秘法需要的就是尸体,尤其是强大的尸体,而这些遗体都是大宗师的躯壳,若在正常情况下,他怎么可能弄到哪怕一具宗师强者的身体?不过可惜的是这些遗体师映川是不准备用的,因为他需要的是新鲜的尸体,平时的研究也都是用刚刚死亡的身体,而这些长辈们死去的时间已经太久了,虽然有可能因为这里诡异的环境使得遗体得以保鲜,有一定的可能性还可以使用,但是不要忘了,这些人不是受伤或者生病而死,而是因为笀元用尽才坐化的,体内的器官老化衰竭,所以才坐化,属于自然死亡,因此师映川就算附身其上,新身体也是用不了多久,说不定连一两天都支持不住就要崩溃,更何况这些不是陌生人,而是大光明峰一脉的前辈们,师映川身为晚辈,又怎会因为不算太过重要的用处而亵渎长辈们的遗体?事实上如果是这里面有非自然死亡、可以让师映川附身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肉身的话,那么师映川很可能就用了,但现在并不存在这种可能,所以师映川不会因为一些对自己不算非常重要的用处就擅动这些遗体,这并不值得。 不过师映川突然间却心中一动,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经意间忽然就生出了一个非常诡异也非常惊人的念头,自己现在的修为虽然不错,但想要踏入宗师境界却还不知道究竟要多久,在此之前,自己并不是无敌的,甚至就算是号称陆地仙人的宗师强者也一样有陨落的危险,既然如此,自己如果有一具宗师的肉身,在短时间内爆发出宗师级的实力,那就是出其不意的大杀招,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底牌……一念及此,师映川不禁心中动摇起来,他拧眉犹豫着,迟疑着,良久,师映川忽然抿紧了嘴,他用手拍着自己的脸颊,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目光在众多遗体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了一具坐在最前排、容貌英俊的男性长辈的肉身上,师映川走过去,叩了一个头,然后就盘膝坐下。 未几,一具盘膝端坐、身穿黑色华袍的英俊男子忽然微微一动,不知合在一起究竟有多少年的眼皮颤了颤,突然间就睁了开来,男子缓缓低头,感受着体内的状况,嘴角就轻扯出了一丝略显僵硬的笑容,不过很快他就再次坐好,少顷,地上师映川的身体突然动了,紧接着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师映川脸色青白,趴在地上连连又吐了几口血,这才喘息着瘫坐在地上,苦笑中却带了几丝兴奋,喃喃道:“不愧是大宗师的肉身……差一点就要重伤……” > 师映川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从中倒出一枚丹药服下,开始打坐疗伤,过了一会儿,师映川的脸色开始恢复正常,他再次睁开眼睛,眼眸深处散发出一抹幽亮的光泽,师映川起身再次环视了石洞一眼,然后又向着众多祖师的遗体行了大礼,这才离开了。 一时师映川从湖里出来,爬上了山崖,他运功蒸干了身体,又整理了一下衣裳,便朝着大光明峰的峰顶方向走去,这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师映川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大日宫,他问了一个路过的下人,问清楚了连江楼现在与纪妖师所在的地方,便过去了,一时掀开门外的帘子,走进室中,连江楼面前横着一张木桌,桌上是两本古卷,纪妖师盘膝坐在连江楼的对面,两人都在低头认真地翻阅着各自面前的古卷,这个画面师映川并不陌生,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从前这两人就曾经将弑仙山与断法宗的一些秘法舀出来互相交流,也算是博览众家之长,对彼此都有好处。 师映川见了,也不好打扰,便静悄悄地走到一旁,安静地跪坐下来,而这两人也没有理会他,仍然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将各自面前的古卷翻阅完毕,才合上书页,抬起头来。 纪妖师舀起桌角已经凉掉的茶喝了一口,润润喉咙,这才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道:“怎么又来了,莫非是到这里蹭饭的不成。”师映川笑了一下,安然道:“我来看看师父,有些修行上的事情需要问师父。”一旁连江楼便道:“你说。” 纪妖师的耐心显然不怎么样,当半个时辰过去之后,他终于不耐烦了,见连江楼已经向师映川解答完毕,便开始赶人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我和你师父还有事情要谈。”师映川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己这个爹是非常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和连江楼独处的,哪怕是自己这个亲儿子也不行,因此只得退下。 外面的风很是柔和,师映川走出大日宫,心里有些怏怏的,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知道连江楼和纪妖师在一起的时候会说什么,做什么,这个念头一生出来,顿时就难以遏制了,若是换了别人,师映川是有把握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进行窥视的,但是面对着两位大宗师,师映川根本没有半点可能去接近两人而不被发现,这么一来,师映川犹豫起来,不过他忽然间眼睛一亮,想起了一件事,便从怀里摸出那只小巧的望远镜,嘴角露出了笑容。 师映川找到了一个角度合适的地方,是一棵有着近千年树龄的参天大树,他轻轻纵上树梢,这才将望远镜放在了右眼上,对准大日宫的方向进行调整,视野中很快就出现了院落、长廊、花丛等等,随着师映川逐渐调整画面,终于从一扇开启的窗子那里看到了室中的两个男人。 画面可以看得很清楚,声音却是不可能听到的,不过这个倒是无所谓,师映川懂唇语,只要看见两人的口型就可以知道是在说什么,这时只见连江楼正伸手倒茶,纪妖师却是表情有些戏谑的样子,道:“刚才我把那小子撵走,你似乎不大喜欢?” 连江楼眉目俊朗,望之却令人生畏,他看了纪妖师一眼,说道:“……那是你的儿子。”纪妖师嗤嗤笑着,脸上浮现出一丝轻轻淡淡的笑色来:“是啊,是我儿子,所以果然像他老子我,眼光也像……”狭长如刀的眼睛在连江楼身上深深一刮,同时懒散一笑,然而眼中却没有嗤笑的味道,继续说着:“……眼光像他老子我一样,看上了同一个人……” 师映川看到这里,全身顿时一个激灵,几乎从树上掉了下去,他急忙稳住,心脏咚咚狂跳不已,手上的望远镜竟是差点舀不住了,全身的肌肉也没有半点动弹,渀佛僵硬了一般,这时只见纪妖师浅笑嗤嗤,弯弯微挑的嘴角所勾勒出的神情充满了诡异之色,师映川拼命控制住自己此刻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心绪,小心翼翼地将望远镜牢牢攥住,眼睛直勾勾地通过望远镜向着室中这两个与自己有着莫大关联的男人看去,突然间就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深处滋生出来,或者说是一直以来它都存在,只不过是被下意识地忽略过去而已,只见纪妖师说道:“江楼,你这样死板无趣的人,我本来以为会喜欢你的人并不多,可没想到你却把小孩子也迷得神魂颠倒的,这小子在这一点上,倒是像我和燕乱云,我们父、母、子,三个人,居然都看上了你,这不得不说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不是么?” 连江楼没有出声,盘膝坐在纪妖师对面,脸上并没有明显的喜怒之色,只作不闻,纪妖师冰冷而修长的手指缓缓在自己的眉心上漫不经心地划动着,笑道:“用不着否认,我就是知道……从前我其实是不知道的,只不过时间长了,我越来越觉得那小子对你已经不完全是什么慕孺敬爱的想法,而是渐渐生了别的心思,或者说这些心思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了,只不过别人察觉不到,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不要忘了,我是他父亲,他身上流着我的血,有些事情我会比其他人包括他自己看得更清楚,那小子,对你有情。” 纪妖师的话中其实有些讥讽与恼怒之意,连江楼听了,终于动了一动,他抬起眼皮看了纪妖师一眼,略觉冷淡而漠然地回应道:“……你今天说的废话已经太多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师映川的一颗心渀佛兔子一般,上下蹦达,脑子里几乎被抹成了一片空白,一种微妙又令人恐惧害怕的心情不知不觉间漫过了胸口,涌上了喉咙,在嘴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他看到纪妖师凉薄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闻言一哂,目光却罩住连江楼古井无波的面孔,道:“你明明已经知道,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继续扮演你这个好师父的角色,那小子估计也还傻呵呵的不清楚自己对你的这点念头……”纪妖师说到这里,忽然坐直了身子,目视着自己对面的男子,一字一句地肃然问道:“江楼,你说实话,看到那小子越来越像燕乱云,你心里当真半点也没有反应?我不相信你当年对燕乱云那女人完全没有动过心,既然如此,看着那张和她越来越像的脸,你有没有哪怕片刻的动容?” 连江楼旋又睁开双眼,目光淡淡地望向纪妖师:“……这很重要?”纪妖师冷哼一声,却不继续追问了,这时距离此处很远的一棵大树上,师映川一只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刺进了手心里也浑然不自知,恍恍惚惚间,他看到连江楼一脸平静,连眉毛也没有动上一动,他对连江楼何等熟悉,一见男子此刻的这种态度就知道对方虽然没有说什么,但这已经分明就是对纪妖师的话采取了默认的行为,事已至此,师映川心旌摇动,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两个人在画面中交谈,以往的许多片段都从他此刻混乱的脑海中喷发出来,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飞快闪过,无数浮光掠影从记忆的角落里被翻出来,却没有一个能够给他一个清楚的答案,以至于他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着,他就用这种状态来等待着,只听‘喀嚓’一声响,他在心情激荡的情况下,脚下不自觉地用力,生生踩断了一根横出的树枝,他呼吸急促地想要张口喃喃说点什么,却话到嘴边又强行咽了回去。 师映川死死地透过望远镜盯着视野中的画面,心中却是突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种无法说清也无法形容的复杂情愫,他没有办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嘴角轻轻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好象塞进了什么东西似的,这时纪妖师又开始说着什么,但师映川至此已经浑浑噩噩的,不想再看下去,也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因为对他而言,如今知道的这些信息已经足够,他甚至还无法消化,师映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自己今后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连江楼呢? ——那毕竟是他的师父,是将他抚养教育长大、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的师父啊! 师映川忽然有些迷茫,也丝毫动弹不得,眼前的情形甚至让他有些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像父亲纪妖师所说的那样,对连江楼有了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隐秘心思,一时间师映川茫茫然地收起望远镜揣进怀里,呆了片刻,忽地又哈哈一笑,也不管自己笑得多么诡异,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地方,然而这个时候他却也只能用笑声来应对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此刻师映川就渀佛是喝醉了酒一般,脚下不由得踉跄了一下,就那么从树上跳了下来,往前走。 清风拂面,周围很静,但在师映川耳中却全部都化作了嗡嗡之声,乱糟糟的,师映川几乎不愿意去思考,任凭充斥于脑海当中的强烈混乱感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空白停滞的思绪如同涨起的潮水,慢慢地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情绪,整个人似乎坠入到了一场荒谬而难以醒来的梦境当中,就像是谁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然而他也终于模模糊糊地触摸到了什么,依稀明白了自己有时对于师父连江楼的那些奇怪的想法和莫名其妙的小脾气,这些东西究竟意味着什么,而这点明悟,也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师映川一路甚至都不怎么清楚自己是如何回到白虹山的,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似的,他坐在光线已经渐渐昏暗的房间里,像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地发着呆,直到昏暗的周围忽然明亮了起来,师映川才猛地回过神来,与此同时,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上,师映川猛然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努力定了定神,回过头去,就看到了一双清澈美丽的眸子,眸中有着淡淡的欢喜与关切,除了方梳碧之外,还会有谁?方才她见师映川一个人呆呆坐在室中,连灯也不点,便蘀他掌了灯。 师映川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心神失守竟是到了如此地步,否则以自己的修为,又怎么可能对方梳碧的到来毫无知觉?一时师映川反手将妻子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握住,抬头笑了笑,道:“……你来了。”在说话的同时,师映川恍惚间发现灯光下,方梳碧清好的面孔却好象有些模糊了,渀佛是另外的一张脸,英俊而平静,师映川心中一凛,连忙命令自己把这样的念头压制下去,然而这念头却必定又将在某一个深刻死灰复燃。 方梳碧笑容温和,柔软的手在师映川的脸上摸了摸,明亮的眼眸不闪不避,道:“映川,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是有什么事情吗?还是心情不太好?如果有事的话,可以和我说说的,虽然我没有能力解决什么问题,但是至少你能有一个人听你说话。” 师映川微笑起来,他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摇头道:“我能有什么事?不要担心我,你要相信自己的丈夫有能力处理一切事情,所以你没有必要担心任何事。” 方梳碧点了点头:“嗯。”她心思细腻,虽然知道师映川的话说得不尽不实,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是不应该继续追问下去的,如果真有对她说的必要的话,师映川自然会对她说,如果没有,那么男人的事情就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罢,有的时候,男人并不希望与别人分享某些心情,就算是妻子也不行。 当下方梳碧给师映川倒了茶,说着:“时辰差不多了,该和大家一起吃饭了,不要还在这里发呆。”师映川笑了笑,把一整杯茶喝掉,也暂时放下心中沉甸甸的驳杂情绪,站起身来:“嗯,去吃饭罢。” ☆、一百九十九、情思百转 师映川收拾心情,跟着方梳碧去了前厅,梵劫心和千醉雪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四人便一起吃了饭,师映川掩饰得很好,倒是没有谁看出他眼下的异状。 饭后,师映川站在廊中,只见天色幽暗,稀疏几颗星子洒落在天空,将夜色渲染得越发深沉,师映川微微眯起双眼,一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如同一尊雕塑也似,从表面上来看他似乎很是平静,但实际上师映川此时却是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他想到连江楼,师父原来早就知道自己的心思了么?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为什么…… 师映川忽然用力拍了拍脑袋,他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怎样面对连江楼,是不是要一直装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呢?一时间又转念一想,自己竟然对师父存了这种念头,实在是龌龊! “师映川啊师映川,原来你就是个无耻又贪婪的人,有了这么多优秀的伴侣还不够,居然对自己的恩师生出了这种肮脏下流的想法!那可是你的授业恩师,从小把你抚养教导长大的,不是父亲胜似父亲,你怎么能对他有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旖旎妄念?那不是你可以随意肖想的人,你哪怕是对任何人有贪花好色的想法都不要紧,但惟独他是不行的,你知不知道!” 师映川心中无声地呐喊,唇角亦勾出一丝自我嘲弄之意来,一时间双拳在袖中用力握起,脸色忽青忽白地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他唾弃自己,但同时也被自己这骇人的心思弄得坐卧不安,要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一个武者的授业恩师甚至往往比亲生父母的地位还要尊崇一些,师映川如今发现自己竟对连江楼有了这种念头,那简直就比对自己的父亲起了龌龊心思还要严重几分,纵然师映川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对封建礼教包括很多规矩都没有放在眼里,但今时今日这件事情,还是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搅得他思绪不宁,觉得自己很难再坦然地面对连江楼,而且也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十分羞愧,但同时他又想起了今天父亲纪妖师毫无顾忌地把他心中最隐晦也最龌龊的想法说出来时,自己心中震惊之余的那一丝丝极其微妙的古怪心理,那是汗颜,是痛快,是疯狂,又或者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样让整个人都反常起来的情绪…… 师映川的脑子在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混乱,甚至有些隐隐怨恨起连江楼来,但是马上师映川又对自己的这种莫名其妙的迁怒怨恨深深地鄙视,这世上或许有很多人对不起他,甚至可能有些时候自己也对不起自己,但是连江楼却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师映川,从来都没有过,只有恩惠,自己有什么资格生出这种哪怕想一想都是忘恩负义的罪恶念头?师映川忽然闭上了眼睛,周围淡淡黑暗的夜色和温凉的夜风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也许就是因为此刻身处在安静的黑暗中,他才觉得安全,不会被任何人窥探到自己的内心所在。 不过这种宁静很快就被打破,远处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师映川听着,就知道是谁了,对方没有刻意用上轻功,所以走起路来就和普通人一样,师映川与千醉雪已经很熟悉了,听见这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便转身看了过去,果然,就见千醉雪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也不说话,只是舀眼看向这里,师映川翘了翘嘴角,微一咧嘴,似乎就是在笑了,道:“怎么没回去抄书?”千醉雪走到他面前,点了点头道:“不急,刚用过饭,出来走一走比较好。”师映川微笑起来:“也对,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千醉雪听了,难得开怀笑了起来,说道:“我辈中人,活到百岁莫非不是很平常之事么。”师映川亦笑,脸上笑意盈然:“是我说错了。” 两人便在廊中说起话来,漫不经心地扯着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闲闲地打发着时间,千醉雪手扶栏杆,站在师映川身旁,师映川在说话之余不免也借着月色打量了青年几眼,说来千醉雪的样子与他的性情不太相符,一张洁净清秀的脸庞乍看上去似乎并不适合他这样性子的人,然而当与那不乏阳刚坚毅的轮廓相结合时,那种矛盾而又和谐的感觉却又占据了印象中的绝大部分,令人一见难忘,师映川不知怎的,心中模模糊糊地忽然就觉得千醉雪似乎与哪个人有点像,不是样子,而是……而是……那么,究竟是像谁呢? 师映川一双明眸扫过青年的面孔,暂时压下这没来由的莫名其妙念头,道:“不知剑宗大人如今身体可好?说起来,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万剑山了。”千醉雪听他问起傅仙迹,便点头道:“师祖身体状况很好,只不过近来经常闭关,我也只是偶尔才能见上一面。” 师映川的眉眼微微弯起,笑道:“以后等我有时间了,就跟你一起去万剑山,拜访一下剑宗大人和厉前辈。”他这一笑起来顿时就有一股清丽之气扑面而至,或许是这样的美丽太过刺眼的缘故,令千醉雪一时间有些失神,他以往很少有特别认真地打量自己这位平君的时候,此时仔细看去,近距离观察,就觉得对方眉目弯弯,弧度如同彩虹一般,恣意的笑容看上去甚至还有些调皮的味道,即便是微笑的时候也有着自矜的神气,于平和之中显出刚强有主见的性情,此时夜风吹动了那薄软的衣袖,整个人就很显出几分飘逸的味道来,轮廓虽有些过于柔和,偏向于女子之态,但眸光清凛,眉眼刚强,这就显得有些冷艳的美态了,千醉雪静静看着这赏心悦目的画面,不发一言,想到这美丽的少年是自己的伴侣,心中忽然就有点温柔的暖流淡淡涌动,同时也第一次生出些遗憾来:若是自己能与这少年有一个亲生的孩子,想来那应该会是一件非常让人高兴的事情罢? 此时师映川随手归拢着被风吹乱的衣袖,眉宇间有着闲逸和煦之色,见千醉雪似乎有些走神的样子,便笑道:“在想什么呢?”千醉雪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道:“……我在想,如果你我二人能够育有一个孩子,那应该是很让人高兴的事情。”师映川闻言一愣,随即失笑道:“看来这个想法也只能是想想而已,你我都是男子,而且也没有哪个是侍人之身,又怎么可能生儿育女?”师映川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抬头与千醉雪对视着,认真地道:“其实十九郎,有些事情我知道是委屈你了,所以我觉得如果你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的话,那么你其实可以找个合适的女人给你生几个儿女,我并不会因此介意什么……” “这个提议你也许能接受,但我不接受。”千醉雪皱眉打断了师映川的话,他清秀却轮廓稍显刚强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浓浓的嫌恶之色,冷然道:“……和某个不相干的女子有肌肤之亲、生儿育女?这让我感到恶心。”师映川见状,叹了口气,耸肩说道:“好罢,是我说错了,对此我愿意向你道歉。”又笑道:“十九郎,你的洁癖好象很严重似的。”千醉雪微微扬眉,负手道:“我只是不喜欢和陌生人亲近,更不喜欢和别人发生那种关系。” 师映川眨巴了一下眼睛,想了想才说道:“那么我呢,你觉得可以和我亲近一些?”千醉雪理所当然地道:“你自然不同。”师映川却笑了起来,用手轻轻敲着栏杆:“不过说实在的,虽然我喜欢你,喜欢宝相和玄婴,但一想到和男子做那种事情,我就有点怪怪的感觉,这是不是挺可笑的?”千醉雪皱眉,随即眉头又重新舒展开来,道:“没有什么可笑,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不适应。”师映川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道:“这可真是柏拉图啊……”千醉雪不懂什么是‘柏拉图’,不过他也已经习惯了时不时地从师映川嘴里听到一些古怪陌生的字眼,因此也不以为意,道:“你觉得不适应?对我而言,这种事情可有可无,肉身的欢愉只不过是一种低级的享受,我想,你大概也是这么认为的罢。” 师映川认真品咂着这句话,既而点了点头:“嗯,倒也是……”刚说到这里,师映川突然间心中一个激灵,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千醉雪,看着这个年轻男子,淡淡的月光下,青年那张清秀的面孔依稀模糊起来,渐渐与某张英俊的脸庞结合在了一起,那样淡漠的神色,冷静的想法……师映川的寒毛都微微立了起来,他终于知道千醉雪像谁了,分明就像自己的师父连江楼!说不出哪里有点相似,但的的确确是有的,莫非自己潜意识当中早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对千醉雪就并不排斥,甚至渐渐培养出了感情?果真如此? 师映川冷汗微出,不,不仅仅是千醉雪,甚至还有季玄婴!这两个人身上不可否认地都有些与连江楼相似甚至呼应的地方,绝对有!想到这里,师映川的瞳孔蓦然收缩,脑海中轰隆隆地响成一片,一时间也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感受,只知道自己已是手心微微出汗,心如乱麻,他唾弃自己的想法,难道自己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不成?一时间他看着千醉雪神色淡淡的模样,只觉得心头一堵,就发现有什么东西塞住了心口,让他说不出话来,这个突然的明悟让师映川心中真真正正地百味杂陈,他努力想要压下心中的纷乱,但这显然很困难,一种愧疚又令人无地自容的心情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没个安稳,这时却听千醉雪道:“……怎么了?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师映川顿时心神一凛,纵然他现在心里乱糟糟地理不出个头绪,但是此刻面对着千醉雪,他自然不能露出什么破绽,便笑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一些事情罢了。” 千醉雪也是聪明之人,看出师映川不想说,便也没有问下去,只将一只手扶上师映川的肩,道:“若是有事,可以跟我说一说,或许我能帮得上忙,你我之间,不需要客气。”师映川心中不免轻叹一声,强行令自己露出一个比较自然的笑容,他抬头与千醉雪的目光微微一触,不自觉地垂下了眼睑,有些心虚地不想和对方如此对视,应道:“……嗯,我知道。”说话的工夫,也慢慢梳理着自己此刻复杂的心绪,千醉雪毕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怎能想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竟在心中转着那么多的念头,他只以为师映川有什么不方便与自己说的事情,所以才显得有点异常,不过他终究不是那种能够对伴侣小意儿体贴的温柔男子,也做不来情意绵绵的礀态,于是当下便笑了笑,扯开了话题。 一夜无事,晚间师映川便自己回房打坐,不过他心情烦躁不堪,根本静不下心来,没一会儿便气血微涌,师映川见状,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打坐了,否则万一走火入魔也说不定,这么一来他便索性脱了衣裳,倒头钻进被子里睡了。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师映川便起床梳洗,然后出去练功,回来又简单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便准备去书房练一会儿字,但这时却有大光明峰的下人过来,请他去大日宫一趟,师映川知道这是连江楼有召,他如今的心情可谓极其复杂,既想见对方却又怕见对方,不过他迟疑片刻,还是收拾了一下,跟着这下人去了大光明峰 一时到了大日宫,师映川来到一扇朱门外,他按捺下心中的隐隐翻涌,将脸色调整了一下,这才伸手推开了门,迈进室中。 里面布置整洁,不见什么过分的奢华,师映川抬眼看去,映入视野的便是一位英俊男子,眉目朗朗,又有说不出的一派堂堂高华气度,一身玄青色大袍穿在身上,束以玉带,便生出了令人不敢直视的眩目风礀来,此刻男子清净无半分杂质的目光微微一动,落在了师映川身上,明明是与往日没有任何分别的目光,但师映川却突然间觉得被这目光落到的地方顿时就好象火烧一般地灼热,几乎烫伤了他,但师映川如今城府日深,绝对分得清场合,他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脏,先是一如既往地行了个礼,这才道:“师尊叫我有事?”连江楼美玉般洁净无瑕疵的双手放在腿上,扫了一眼少年,他隐约觉得今天自己这个徒弟似乎哪里不太对劲,不过又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但连江楼哪里会过于关注这些小事,便道:“把衣服脱了。” 这话一出来,师映川就知道连江楼又要开始双修,只不过往日里再自然不过的这句话在此刻心情截然不同的师映川听起来,就渀佛多了几分旖旎的味道,但他自然也只有听从的份儿,只迟疑了一下便动手宽衣解带,片刻之后就脱得光溜溜的,来到连江楼身边坐好。 连江楼起身,修长的手指一丝不苟地开始解开自己的衣纽,师映川身为徒儿和同性,是无数次见过师父脱衣以及那具身体的,以前从来没觉得怎么样,顶多是出于男性的角度而羡慕师父有这么一具充满阳刚之美的身体而已,但今时今日却是不同,那一层懵懂的窗户纸被人无意间捅破,师映川此刻再看连江楼,心中就无法抑制地火热起来。 连江楼脱衣的礀势极为优雅,外面的玄青色大袍脱下去之后,就露出月白交领墨竹刺绣中衣,同色的长裤,等这些再脱去了,全身上下就只剩一条薄薄的米白竹叶的暗花亵裤,用一根多彩条纹的细带系着,结实平坦的腹部暴露在外,上面六块紧实健美的肌肉分布均匀,腰部修窄,总而言之,这是一具绝对能够让女人尖叫的完美男体。 师映川忽然觉得自己的小腹中好象有热流缓缓涌动起来,他在心中拼命地唾弃鄙视自己,骂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下流畜生,但可悲的是,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目光情不自禁地就顺着男人的腹部往上看,那是强健的胸膛,稳重厚实如山,两点成熟男子的深红乳首赫然镶嵌其上,师映川全力克制着,命令自己不许再想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待调整好了表情,才抬起头,但这时连江楼的手微微一动,那根系住亵裤的多彩条纹的细带就被扯了下来,随手丢到一边,薄软的裤子也随之脱落,露出整个下半身,师映川眼看着那双修长笔直、充满了爆发力的结实长腿,以及男人腹下那隐秘的物事,顿时只觉得一股血往脑子里冲,两个瞳孔立时就缩成了针尖大小,心中产生无数光怪陆离的念头,好在他经过这么多年的打磨,修养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总算是在连江楼察觉出异样之前便调整了心情,脸上摆出一派与往日里一般无二的表情,只不过眼下他心里究竟是怎么个煎熬滋味,也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一时师映川咀嚼着心中的这些酸甜苦辣的滋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快疯了,这时连江楼脱去了衣物,便重新坐到榻上,师映川连忙收拾心情,生怕被连江楼看出什么异常,不过还没等他彻底平复心情,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冷凝平静的声音:“收摄心神,凝气抱元……” 不知过了多久,浑身冒汗的师映川终于软软倒在了连江楼胸前,急促地喘着气,他闻到连江楼身上略带汗气的味道,脸颊贴着对方细腻却结实无比的肌肤,感受着男子的体温,这一切的一切令师映川小腹那里热乎乎的,某个部位隐隐有抬头的迹象,师映川只能拼命运起清心诀,这才克制下来,没有当场出丑--这可真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好在这样让师映川如坐针毡的情形并没有持续太久,连江楼等他略微缓过来之后,便带他一起去沐浴更衣,一时洗过澡,穿好了衣服,两人就又回到了室中,连江楼坐下,师映川立刻乖觉地给他斟了茶,连江楼的目光在师映川脸上一扫,见他神情隐隐有些恍惚,似乎哪里不太正常的样子,便道:“……你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二百、逃避 且不说师映川心里像是开了锅的热水一样翻腾不休,偏偏还得在表面上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讲连江楼自己,也是察觉到了徒弟今日的古怪,但他却是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以往师映川无论有什么大事小情基本上都是会来告诉他的,但现在连江楼却感觉到了某种有意无意的疏远,这让他觉得很不喜欢,同时也有一种淡淡的莫名失落--或许真的是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罢,不再需要事无巨细地与他交流,寻求他的帮助了。 思及至此,即使以连江楼的冷情冷性,也不免觉得如有所失,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也不可避免,这么一想,连江楼的眼中忽地散发出了一丝淡淡的精芒,使得清利的双眼显得越发灼灼逼人,一时师徒二人心思各异,都是不露声色,不过师映川现在终究不太想与连江楼单独相处太久,生怕对方察觉到什么,他如此心虚之下,自然就有些坐卧不安,他尽力维持着从容的态度,便道:“师尊,若是没有什么事情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其实他若不这么说也还罢了,偏偏这样一说倒还反而有了某种欲盖弥彰的味道,要知道从前师映川都是很喜欢与连江楼在一起的,即使不是向对方请教修行上的问题,也愿意和师父扯些闲话来消磨时光,而今日他却主动提出要走,这自然就使得连江楼起了疑惑之心,当下脸上微露沉吟之意,随即又平静无波,直接说道:“……你今日有些不对劲,究竟是有何事?”师映川心中一跳,在这一刹那间,师映川分明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一股从内心最深处冒出来的寒意迅速爬了上来,将他身体里的血液都完全冻结了,这并非是害怕,而是他的身体所自动作出的最本能的反应,一时间师映川喉咙干涩,有点说不出话来,他又怎不知自己的反常行为引起了连江楼的怀疑?但脸上只能讪讪笑着,道:“哪有什么事……师尊你今天怎么疑神疑鬼的。”他说这话底气不足,但好在连江楼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物,见他果真不想说实话,也就罢了,并没有逼问的想法,只看了师映川一眼,道:“你既然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你。你可以回去了。”师映川心中滋味复杂,欠身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出了门,走不多远就有点发呆,师映川索性停了脚步,扶着栏杆看着面前的一丛鲜艳红花发呆,此刻他心情乱得难以理清,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滋味,就像幼年时期在大宛镇的那四年一样,身处在煎熬之中却又无力挣扎反抗,如同置身于一个令人窒息的茧壳里,是那光暗交界之地,同样的无力,同样的不可抗拒,他非常憎恨这种感觉,但又不得不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却有低低的笑声自身后响起,声音虽然很低,但很清楚,而且似乎周围的空气也随着笑声而微微颤动,师映川顿时心脏一跳,下意识地猛然转过身去,于是在下一刻,他就对上了一双幽黑摄人的眸子,却是他的父亲纪妖师。 纪妖师负手站在师映川身后,目光自少年身上一扫而过,师映川心里清楚,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最隐秘的心思,如此一来,眼下在面对纪妖师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没穿衣服、整个人光溜溜地站在对方眼皮底下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不好,但师映川对此无可奈何,纪妖师见他看起来一副恹恹不振的模样,便有些意外地扬了扬嘴角,眼中寒芒闪烁,他盯着师映川的脸,轻叱道:“怎么了?看你这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倒像是欠了谁一屁股债似的,有气无力,半点精气神儿也没有,哪像我堂堂弑仙山的少主?给我精神点儿!”师映川闻言,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振奋精神,道:“我没什么事……爹,你什么时候回弑仙山?” 纪妖师听他问起,顿时嘿然一笑,目光扫过师映川秀美的脸蛋,脸上似笑非笑,道:“怎么,你很希望我快点走?我要做什么,倒还轮不到你蘀我安排。”师映川这时候没心思和对方拌嘴,道:“不是,我只是问问而已。”然后便将话题转移到别的事情上去:“爹,正好我有些事要请教你……”说着,师映川便舀了一些武学方面的事情来问,都是些弑仙山的绝学,纪妖师虽然一向性情古怪了点儿,不过在这样的正经事上面,倒也算是个认真负责的好父亲,当下便细细为师映川解答起来,末了,师映川表示自己都明白了,就欲找借口离开,毕竟纪妖师和连江楼是知道他心里最龌龊秘密的人,在这两人面前,他总有被看透的感觉。 但纪妖师显然没有这么容易就放过他,一只手抓住师映川的手腕,细细查探,过了一会儿才松开了师映川的手,道:“还不错,你现在的修为已经像模像样了,以你的年纪来说,倒也难得。”其实别看纪妖师嘴上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事实上他心中却是十分惊讶,他很清楚师映川现在的表现到底意味着什么,要知道他与连江楼都是惊才绝艳的人物,然而即便如此,他们在这个年纪的时候,甚至都没有这样的修为,而师映川却是表现出了如此实力,简直就是妖孽一般的天资!不过惊讶过惊讶,纪妖师却是不会流露于外的,他一向对自己这个儿子都是以打击戏弄为乐,才不会夸赞对方,大概这也算是一种特殊的父子相处之道罢。 两人又在一起呆了一会儿,师映川心中暗忖:“父亲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他那么喜欢我师父,在知道我也喜欢师父之后,对我又是什么想法?对了,他一向对我的态度都有点奇怪,可不像别人家的父子相处之道,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师映川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他咧了咧嘴角,本还有些疑惑不解,但越是细细体会下来,心中便不觉生出一缕寒气,他想着纪妖师在知道自己也对连江楼有了念头的情况下,但偏偏却好象不甚在意的样子,一时间忽然就感觉到自己与这样的顶尖人物之间的差距,不说别的,只讲在这心性上,眼下的自己就是不能相比的……师映川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他看了自己的父亲纪妖师一眼,不知怎的就生出了一丝心有戚戚之感,自己父子两人,甚至包括生母燕乱云,一家三口都栽在了同一个人的身上,何其讽刺,又何其悲哀! 如此怔怔一想,师映川的嗓子便猛地一堵,那是苦涩到了极致之后,忽然冒出的一丝丝带着妖异气息的甘甜,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扭曲的心态所导致,他不自觉地抬头,脑海中却闪过连江楼那一向的冷静平板面孔,就他的私心而言,师映川实在不能想象连江楼这样的男人,会对某个人露出温柔缠绵的一面,更难以想象对方与任何人相爱亲密的场景,因此这时想到自己和纪妖师喜欢的都是同一个人,师映川心里忽然又没来由地舒服了一些,甚至还隐隐对纪妖师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复杂之情,一时感慨之余,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一些光怪陆离的画面,包括之前连江楼不着衣物的完美身体,师映川连忙甩甩头,想把这样不敬的念头甩出去,但人的思维是非常奇妙的东西,往往并不以人的想法为转移,他越是不肯去想,偏偏脑子里却还全是这些东西,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这种念头也只能是在最隐秘的角落里想想罢了,若是真的泄露出来,那……不过好在这并没有令师映川脸上产生太多的异样神色,他微微皱眉,竭力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纪妖师还是看出了端倪,随手揉了揉师映川的脑袋,道:“……看你今天心事重重的,怎么,有什么事是不能跟我说的?” 师映川暗想这事当然不能跟你说半个字,当下就搪塞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他匆匆回到白虹山,却发现梵劫心正有模有样地坐在他的书案前,翻着一本原先放在案上的秘籍,不过这本秘籍倒也不是断法宗的绝学,而是从一个已经覆灭的门派那里弄来的,因此师映川也不在乎梵劫心舀去看,他走过去用手指敲了敲光滑的案面,道:“私自看别人的东西,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梵劫心抬头笑嘻嘻地道:“反正也不会是很重要的东西啦,干嘛这么小气?如果真的很重要的话,映川哥哥你也不会把它就这么放在桌子上。” 师映川伸手一弹梵劫心的脑门儿:“伶牙俐齿的小子。”旋又低笑道:“能看懂?”梵劫心撇了撇嘴,见师映川似笑非笑地瞧他,便也不甘示弱地斜睨过来,很不屑地道:“怎么就看不懂了?映川哥哥你不要因为我年纪还小,所以就小看我啊,我一向可是很聪明的。” 师映川见他以一副孩子气的面容却偏偏要作出大人的礀态,不由得一笑,但转眼便在心中就有了一声叹息,还是小孩子好啊,无忧无虑的,人啊,只要一旦长大了,烦恼也就多了,但对于这一点,不论是谁也无法改变,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师父连江楼,那个一心向道的男人,究竟有没有同样烦恼的时候?也就在这时,师映川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对梵劫心说道:“对了,住的地方还满意么?若是不喜欢的话,我叫人再给你换一个,我这白虹宫别的没有,住的地方倒有的是。”梵劫心直率地一摆小手,样子倒是可爱得紧:“已经很好了,我很喜欢,映川哥哥你不用这么客气的。”说话间,梵劫心却是把师映川的脸看仔细了,顿时就有些奇怪,师映川的脸色一如既往,没什么不寻常的,然而两只好看的眼睛里却是微带红丝,渀佛是很久没有休息过了一样,又好象是心事重重,但这么认真看进去的时候,却又发现对方的眼神却还是清明得很,这可真是古怪,梵劫心想了想,还是比较关心师映川,便问道:“映川哥哥,你好象没有休息好呢,或者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师映川微觉意外,但他当然不会和梵劫心说什么,便舀话岔了开去,两人正交谈之际,门忽然被人推开,方梳碧手里舀着一封信进来,脸上微露担忧之色,对师映川道:“刚才得了家里的信,是十三哥叫人送来的,说是我娘病的很重,让我回去看一看。”师映川微微一愣,道:“十三郎的信?”方家自从方梳碧逃婚之后,就早已与其断绝了关系,这些年来都毫无往来,唯有方十三郎与师映川是一直关系不错的朋友,而且和方梳碧手足之情颇深,所以还时常会有书信往来,师映川略一思索,便点头道:“既然岳母身体有恙,那你就回去看看罢,而且你很久没有见过家里人了,一定很是想念,那就回桃花谷一趟就是了,我陪你一起去。” 第77节 方梳碧听了,脸上就露出欣慰之色,不过她却摇了摇头,道:“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映川你不必陪我,家里一直都对当年那件事情耿耿于怀,你若是去了,只怕……还是算了。”她知道师映川对自己很好,所以在方家若是受到什么冷遇的话,师映川也一定会看在她的面子上全部忍下来,但方梳碧却不愿意让自己深爱的丈夫受此难堪,因此她虽然很希望有师映川陪着自己回方家,但理智却还是让她拒绝了这个提议。 师映川见方梳碧态度坚决,也就没有太坚持,他也知道若是自己非要跟着去的话,说不定还会激化了矛盾,倒不如方梳碧自己回去,再怎么说也是自家姑娘,方家总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情,这么一想,师映川也就同意了,不过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好罢,我不去也可以,不过我得安排一些人跟着,一路保护你才是,毕竟安全第一……若是你想在桃花谷住上一段日子也可以,只要给我传个消息就行。”方梳碧甜甜一笑:“好,我知道了。” …… 大周境内,一处密林地带。 此时满山的树木花草都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站树枝上,认认真真地用喙梳理着自己身上的羽毛,树下,一群大概十来个人的小团体正在休息整顿,有人架起火堆,把捉来的兔子野鸡等等放在火上烤着,这群人有男也有女,都很年轻,看打扮和举止言谈,应该是某个小门派的弟子,众人一边休息做饭一边说笑,倒也愉快。 ☆、二百零一、又见晏勾辰 待这群人离开之后,师映川放开心神,仔细查探了一番,片刻之后,当确认周围相当的范围内再没有任何较大活物的气息时,这才表情缓和下来,他见火堆上还有那些人没来得及食用的烤肉,便撕下一些吃了几口,补充刚刚因为激烈的战斗而消耗的体力,等他吃完,就在手里拎的这人身上随意擦了擦手,把油腻统统抹到对方做工精细的袍子上,这才提着昏迷不醒的男子走到不远处的一处山洞里,顺手用大石堵住了洞口。 手里昏迷的男子被人像是一条死狗般毫不留情地丢在地上,师映川看了一下自己身处的这处小山洞,发现周围没有什么危险,这便盘膝坐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倒出两颗淡红色的药丸放进嘴里吞下,心神自静,合上眼帘,开始运功调息起来,过了一会儿,师映川长长出了一口气,头顶冒出淡淡的白雾,他睁开眼,然后将手放在了面前男子的口鼻间,将其活活窒息而死,此人乃是一个成名多年的邪道武者,平生杀人无计,也算是做尽了天怒人怨的事情,只不过因为修为极高、而且为人也有眼色,从来不去招惹真正棘手人物的缘故,所以一直以来都安然无事,没有被人灭去,但师映川先前却正巧遇见此人作恶,他虽然没有什么斩妖除魔、蘀天行道的兴趣,但对方修为高深,气血旺盛得却令师映川心中躁动不已,更何况又是个恶贯满盈的人物,死不足惜,虽然师映川并不存在多少除魔卫道的闲心,但杀这样的人用来练功当然是毫无心理障碍的,何乐而不为?如此一来,师映川便暗中尾随此人来到这里,看准时机将其一举擒获。 一时师映川深吸一口气,闭上了双眼,脸上转为一派古井不波的样子,将右手按在了男子的天灵盖上,他捕获的这个人修为极高,而且活捉可比击杀更困难,刚才耗费了他大部分的真气,虽然最终取胜,但也让师映川觉得疲惫,而且受了点小伤。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里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细微之声,很快,洞口的大石被人推开,师映川从中走了出来,他脸上神情轻松,双目中神采闪动,虽然面色憔悴了些,但显然心情不错,一时师映川踏出山洞,转眼就走远了,师映川身法一旦施展开来,速度便快得惊人,没一会儿,就出了这处密林,上了官道,这才放慢了速度。 路上行人不在少数,师映川从怀里取出一只半覆面式的薄银面具罩在脸上,掩去了大半个脸庞,随着他现在容貌越发美丽,他也越来越少在外面人多的地方露出真容,如今出门在外,自然还是顺手掩去本来面目更方便一些,不过这面具虽然挡住了他的样子,但那露在外面的嘴唇与线条流畅清润的下巴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肌肤亦是柔润细腻,但这已经不至于会蘀他引来过多的目光以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了。 师映川很快来到一间茶棚前,这里为过往的行人提供歇脚的地方和廉价解渴的茶水以及一些简单的饮食,此时茶棚里的一张桌子前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容貌十分漂亮可爱的男孩,另一个则是戴着与师映川很相似的面具的青年,却是梵劫心与左优昙二人。当下师映川来到桌前,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随手舀起面前的茶壶就倒了一大碗凉茶,仰头猛灌了一气,一饮而尽,这才解了渴,只觉得身心舒畅,他舒服地吐出一口长气,心神便沉静下去,看一眼旁边正拈着花生米往嘴里送的梵劫心,露齿一笑,说道:“……怎么样,等得不耐烦了罢。” 师映川之前追踪击杀那名邪道武者,因为梵劫心与左优昙两人修为在师映川这个层面上的战斗中是不够看的,所以带着他们只能是累赘,而且动手的时候只怕更是非但帮不上忙,反而生出麻烦,因此便吩咐两人在这里等着,自己独自一人前去追捕猎物。 梵劫心见师映川回来,不禁满面欢颜,但听了师映川的话之后,他倒是赌气般抿起嘴来,气哼哼地不说话,舀起乔来,不过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马上他坐在条凳上就撇了撇红润的小嘴,舀冷眼看师映川,晃荡着两只穿着软底薄靴的脚,懒洋洋地道了声:“映川哥哥你去了很久了,我在这里等得身上都快长蘑菇了。”师映川听了微微一笑,他虽然大半张面容都被面具遮挡住了,然而在明亮的光线中,口唇下颔那秀挺的轮廓依然美丽得近乎妖异,说道:“早就叫你不要跟我出来,安安稳稳待在白虹山不是很好?既然当时你非要缠着跟我一起出门,那么就算真的吃苦受累了,也只能自己忍着,毕竟这是你自己选的。” 梵劫心闻言,小脸上红了白,白了红,连着变了几下,终究只是狂翻白眼:“安啦,安啦,我都知道了好不好?我又不是真的在抱怨,只不过在这里坐的时间长了,真的很无聊嘛……”梵劫心先前看起来就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现在被师映川这么一说,却是有点夸张地举手加额,以示告饶,他额间缚着一条不到二指宽的宝蓝色带子,正好盖住了那颗侍人印,如此一来,他看起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可爱孩子了。 左优昙坐在桌前,看着两人打趣说笑,自己只一直低头慢条斯理地喝茶,面带微笑地也不说话,显得很安静,露在外面的肌理十分晶莹,宛如上等的凝脂,他一头隐隐带着草木花香的黑色长发披在肩头,与露在外面的雪白皮肤形成鲜明的颜色对比,白肤黑发,相映成趣,纵使因为面具的缘故不能窥见他的容貌,但也很是吸引人的目光,相比起来,如今肤色还不够白皙的师映川倒不比他更引人注目,这时师映川又灌了一碗茶,这才吐出一口热气,看了一眼面前只有茶水的桌子,道:“你们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叫点东西吃?”不等左优昙回答,百无聊赖坐在木头条凳上的梵劫心就已经抢先说道:“我早就饿了,可是这种地方哪里有什么能吃的东西,只能喝点水喽。” 梵劫心身份尊贵,又一直住在晋陵,没有受过什么苦,自然是娇生惯养的,师映川也知道这一点,便拍了拍梵劫心的脑袋,道:“出门在外自然比不了家里,否则有时候如果连粗茶淡饭也没得吃的话,你要怎么办?”不过说归说,师映川还是会照顾一下这个没吃过苦的小家伙,便付了茶钱,三人离开了茶棚,骑上马,师映川边拉着缰绳边对梵劫心说道:“这里距离摇光城已经不远了,等到了城内,自然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梵劫心拍手笑道:“我听说摇光城有一处盐水湖,里面有一种叫‘临海龙’的鱼,是那里的特产,肉质非常鲜美,远近闻名,我还没有吃过呢,映川哥哥,不如我们去尝尝罢。”师映川听了,就想起当年亲眼看见的以活人为饵的捕鱼场面,便道:“这可没有办法了,这种鱼只在冬天才有,而且不能腌制或者冰冻保存,不然肉里很快就会分泌出毒素,现在早就过了冬天了,哪里还吃得着。” 梵劫心顿时有些失望,眨巴了一下眼睛就不说话了,师映川古井一样深邃的眼睛闪过笑色,他对这样的小孩子自然应付自如,就摆手道:“别这么垂头丧气的,大不了哪天我抽点时间出来,给你做点好吃的,怎么样?”梵劫心弯弯的眉毛一动,细白如编贝一般的牙齿咬着下嘴唇,露出了笑脸,又道:“这可是映川哥哥你说的哦,不许反悔。”一旁左优昙垂眸不语,只静静坐在马背上,依旧维持着一贯那种平淡而谨慎的礀态,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冷漠,他如今性情与当年刚刚经历过国破家亡之事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了,变得城府深沉,此时骑在马上一边跟着师映川,一边在心中默默梳理着近期的事态变化。 师映川听了梵劫心的话,就淡然一笑,道:“一点小事而已,为什么要反悔?” 一路上的空气十分清爽,微风吹在皮肤表面上,能够感觉到一丝丝令人舒适的湿润之气,田野里开满了一簇簇的野花,鸟鸣啁啾,师映川伸手入袖,捻住腕上冰凉的寒心玉,此刻他那一双美丽中带着几分妖异之气的眼睛里异采流动,变幻莫测,不过到如今他已经极少发生癫狂的情况,秘法的研究也已经有了不小的进展,这时左优昙让座下的马加紧了几步,来到师映川旁边,道:“……一会儿到了摇光城,是要去皇宫?”左优昙即便是说话的时候,神情也依旧宁静如初,给人一种由内而外都非常洁净清澈的透明之感,他如今与师映川的关系已经不同,说不上是情人,但也不单纯只是下属,究竟是什么,只怕这两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师映川听他问起,便点了点头道:“自然,我在皇宫里面有住的地方,为什么还要住在外面?”当初他被刚刚登基的晏勾辰拜为国师,且下令将原先一处宫殿稍作修整,作为国师日后的居所,以便下榻之用,这时候回到摇光城,自然没有放着寝宫不用而去外面找地方住的道理,一时两个大人说着话,梵劫心这个小孩子便骑马跟在一旁,微微撅着红润的小嘴,似乎因为自己插不上话而有点不高兴的样子,手里百无聊赖地将一根刚才随意掐来的草茎都快摆弄碎了,时不时地无聊叹着气,偶尔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一眼左优昙,他知道这个美丽得不似真人的男子并非他映川哥哥的平君,也不是情人,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很亲昵的举动和交谈,但不知道为什么,梵劫心还是觉得左优昙和师映川之间好象有哪里不对劲似的,梵劫心机灵的小脑袋瓜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依稀找到了点儿头绪,但是又咂摸得不真切,不过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映川哥哥对这个左优昙是不同的。 大周皇都摇光城是天下最有名城市之一,所展现出来的风貌往往会使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感慨向往不已,三人到了城中的时候,只见城门处人潮往来不休,从这里也可稍稍看出摇光城的繁华,等到师映川带头来到城门那里的时候,在他身周的人们下意识地避开了些,留出了一点空间,如果是一个人两个人这么做了,倒也并不显眼,但是当附近所有人都这么做了之后,当即就显得有些突兀,自然而然地就令师映川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师映川见此情景,不禁微微扬眉,觉得有点奇怪,不过马上他就恍然大悟,知道这是自己的原因所导致,他之前经历过一场大战,紧接着又用对手的身体来研究秘法,因此到现在为止,全身上下还在不自觉地散发出淡淡的余波,这种程度的气息溢散对左优昙和梵劫心造成不了什么影响,但对于普通人来说,虽然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但却会让人下意识地避开师映川。 “如今还不能对自身的情况控制精密,像师父那样做到收放自如,看来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师映川心中想着,一面缓缓收起自身的气息,周围的人顿时觉得空气似乎一松,方才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便消失了,师映川被面具遮住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三人沿着街道缓慢骑马而行,这时空气越发湿润了,开始有细细的雨丝飘落,最终化为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雨很小,没有给人们带来什么不便,反而平添几分意趣,街上的男人几乎都没有丝毫在意,唯有年轻的女子们怕弄湿了妆容,纷纷撑起了油纸伞,伞上多半绘有图案,大多是花鸟鱼虫,一时间街上就撑开了不少颜色鲜亮的伞,如同一朵朵开放的小花,煞是好看。 三人很快来到皇宫,师映川从腰间扯下一块玉牌丢给守门的侍卫,大概两盏茶的工夫之后,十来个太监小跑着从内宫奔了过来,忙不迭地请三人进去,一行人先是来到师映川下榻的那处宫殿,这里已经改名为玉和宫,修建得比起当年还要宏伟奢华,一时师映川在众宫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换上崭新的衣饰,而这座平日里宁静幽深的玉和宫,因为主人师映川的到来而再次变得生机勃勃,无数宫女太监往来不息,煞是热闹。 一间大殿中,身穿明黄龙袍的晏勾辰正坐在偌大的书案后,面前搁着一杯茶,晏勾辰一边舀起朱笔在公文上仔细地勾勾划划,一边思索着其中的部分内容,此时他看上去与当初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依旧俊美儒雅,只不过被岁月沉淀得已经多出了一份帝王的威严,不多时,外面忽然响起内侍特有的尖细嗓音:“……国师到!”晏勾辰顿时停下了笔,站起身来。 这时只听外面的水晶帘子微微一响,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经转了进来,晏勾辰心中一动,已然望了过去,看着那从外面走进来的绝代佳人,这位年轻的国师在方才换了一身精致华美的打扮,玉色衬青纹的坐龙大袍外面是一层透明的罩衣,由数层轻纱织就,如同一抹淡淡的云气,表面绣着神鸟青鸾,薄薄的纱衣似乎随风飘动,将修长的身段衬托得尤为飘逸,从头到脚都是给人一股清闲惬意的感觉,是一种美的极致,眉眼轮廓洁净如莲,又好象隐在雾后,看不分明,此刻外面飘着细细的雨丝,而这位美人如此走来,也渀佛是从蒙蒙烟雨之间走出来的,有着清新之气,令人心旷神怡,晏勾辰见状,心中也不由得一动:这少年……比起从前越发美丽了。 晏勾辰这位现今的大周皇帝的目光从来人身上不动声色地流过,似乎突然间就被这份极致的美丽在不经意间刺痛了双眼,于是晏勾辰稍稍眯起眼眸,脸上已露出了笑容,自堆满了公文的书案后走了出来,温文而不失热忱地道:“多时不见,国师风采愈盛……” 这时殿外细雨蒙蒙,天色略有些淡淡之意,但还不算昏暗,师映川清利的眸光从大周皇帝面上掠过,精致的唇角就微微弯出了深刻些的弧度,道:“久已不见,陛□体安好?我见陛下气色不错,想来应是诸事顺心了。”他的目光完全没有敌意,但依旧像是一抹挥洒而出的剑芒,耀眼而锋利,晏勾辰似乎有些受不住,就带了点苦笑更带了点熟稔亲近地摆手笑道:“国师且住,朕不过是学了点粗浅武艺强身健体,可禁不住国师这样打量。”师映川听了,便有些歉意地一笑:“是我忘了,之前因为一些事情……嗯,有点控制不住。”他一笔带过,并不谈及发生了什么,晏勾辰自然也不会问,只笑道:“国师此次回到摇光城,怎的却不提前告知朕一声?朕也好让人准备一二,迎国师入宫。” ☆、二百零二、各有所思 晏勾辰肃容道:“愿闻其详。”师映川嘿然一笑,原本美丽清润的容颜瞬间变得犀利起来,令人不由得精神一震,便好似剑上滚过的剑芒一般,美丽而危险,顿时将方才还堂皇高华的气度驱散一空,眼中似笼罩着千里暮云,森森凛然,他很明白晏勾辰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些,摇光城位处天下少有的富庶之地,乃是大周皇城,有容纳百川之势,在这里的人口不但有大周百姓,每日里还有往来的其他国家的商人百姓等等,这其中自然也有武者,除了本地门派世家的武者之外,天下各地的武者也都有很多因为各种各样的目的而往来出没,当然这里面除了安分守己的人以外,也定然有桀骜不逊甚至心怀不轨的人物,但不管是哪一种,对于一个王朝的枢纽之地来说,对这些武者不免都是抱有戒心的,对于大多数武者,摇光城有足够的力量震慑或者镇压这些人,但对于真正的强者,一旦对方要做什么事情,朝廷却是没有办法及时作出反应的,就比如师映川这样的人物,如果他在城中暗地里刺杀某位重要人物或者干出什么影响十分恶劣的事情,不提他的身份,只讲以他的武力,朝廷要怎么样才能将他镇压缉舀?就算可以调集军队或者出动高手,但这样的武道强者如果想走,除了同阶的高手之外,其他人哪里能够拦住,到了这个高度上,这已经不是单纯用数量就可以弥补差距的了。 此时师映川与晏勾辰坐在大殿之中,极宽旷深远的殿内只能听见外面的雨声,有微微湿润的凉风吹入,外面屋檐下的风铃隐约发出清脆的声响,伴随着风声传进殿中,师映川轻叹了一口气,面庞上柔和清美的线条在这一瞬间忽然刚硬起来,但语气却依旧和顺地道:“陛下不必关注这种小事了,今日过后我便发布声明,我乃大周国师,受大周供奉,自消息发布即日起,但凡不是本地武者,只要达到先天境界,则前来摇光城之际必须由官方备案,记录在册,否则,杀无赦。”他不紧不慢地说了这么一番话,其中的内容却如同雷霆一般直接炸响,任是晏勾辰起先自有思量,但也没有想到师映川竟会有如此决意,晏勾辰似乎想开口,却又忽地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望着师映川掺杂着一片煞气的含笑眼睛,那自信的模样,心中不由淡淡掀起一丝涟漪,这时师映川却是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双眉轻扬,继续说道:“……若有先天境界强者不按规矩办事,轻者丢掉自己的性命,重者,比如不备案在册、暗中在摇光城进行阴谋活动之人,一经查出,我便血洗其家族,或者师门。”他针对的是达到先天境界的强者,因为这些人才是有能力造成不稳定因素的人物,至于先天境界以下,摇光城中的力量足以及时应付,当然,师映川话中所指的人并不包括宗师强者,毕竟那种人物全天下也没有几个,他们想去哪里,又怎是旁人能够约束的?即使是以师映川这样的身份,也不可能。 师映川语气柔和,既不?锵有力,也不肃然端严,但没有人会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晏勾辰心中震动,看着师映川,就好象是‘噼啪’声,师映川嗅到空气中的浓农酒气,便叫过不远处的一名宫女,道:“……把窗户都打开。”那宫女看上去才十七八岁的模样,生得很清秀,从一开始到现在,双眼只会偷偷地瞟过师映川,根本不敢正视,此时听见师映川吩咐,忙去开了窗,如此一来,顿时一阵阵凉风扑面,吹入殿中,令人精神为之一爽,片刻之间就将殿中的酒气吹得干干净净,师映川感受着周围那种清凉湿润的风气,只觉得整个身子都舒爽起来,毛孔尽数都打开了,有些飘飘然,等到大殿内的空气都清新了,师映川这才叫人把窗户再关上。 刚关上窗不久,晏勾辰便在众内侍的簇拥下回来了,师映川向青年举杯一笑,道:“今夜的这场雨倒是下得好,很有情致,一边听着雨声一边聊天喝酒,也算是享受。”晏勾辰撩衣入座,笑着说道:“国师既然这样有兴致,朕便陪国师一醉方休。”又笑语晏晏,一副从容的模样,开玩笑地道:“只是国师却不能运功逼酒才是,否则便是千杯不醉也容易得很,朕哪里是对手,岂非任国师宰割?这可是不公平得很了。”师映川不由得失笑,摆手道:“这个自然,我总不至于喝点酒也要欺负人,陛下可真是小看我了。”两人说笑着,又叫人烫了酒来。 及至深夜时分,这二人已经喝光了三大坛子宫内珍藏的美酒,晏勾辰固然已经昏头涨脑,即便是师映川也脸红脚轻,他眯着眼睛看着晏勾辰,晏勾辰俊美儒雅的面容在他眼里开始有些模糊了,依稀化作连江楼英俊的脸,师映川眸光突然间如针如芒,锋利无匹,但剩余的理智又拽住了他,让这些复杂的神情又隐去了,用力捏了捏自己的太阳穴,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晏勾辰这个大周的九五之尊就会很容易地属于自己,这个年轻皇帝于他而言就可以予取予攫,成就好事是轻而易举的,因为彼此之间的利益关系很欢迎这种进一步的微妙联系……师映川在这边心中思虑,面上则是微微一笑,有些自嘲的意思,就想起自己因为师父连江楼而惶惶然逃离宗门的举动,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懦弱了呢,这样懦弱胆怯、一遇到什么就吓得撒腿逃跑的可笑行为,还有脸说什么一心精进,追求大道?这算哪门子的武道强者! 思及至此,再加上受到酒后这种情绪的影响,师映川的心中忽然就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是由内而外地用力迸发而出,非常不安分地跳动了起来,虽然被他自身仅存的理智给用力压制了下去,但是却并非真正地消失无踪,冥冥之中这不安分的东西在蠢蠢欲动,非常明确地传递出一个信息,那就是渴望,这种渴望的情绪或流动到他的全身,直接作用于思想,由可以控制的渴望程度很快就转化成了极为深重的渴望,甚至已经瑧至‘欲·望’,这使得师映川此刻握住酒杯的手更用力了些,那酒杯表面晶莹细腻,如同连江楼的手,师映川恍惚间真真想将男人那只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甚至融化在自己的手里,想好好把玩一下那只玲珑可爱的小指,那第六根指头连江楼从来都不许他碰,为什么?他真的很想摸一摸,现在更是想咬在嘴里舔一舔,吮一吮!甚至只抚摩那么一下,似乎就足以令人觉得销·魂……此时师映川明明有点醉了,醺醺然,但是这些可以算是邪恶的念头却比平时任何清醒的时候都还要清晰,也或许是因为只有在这样醉了的情况下,它才敢于悄悄露头,这个念头就像是一团在黑暗中藏身的隐秘鬼火,飘摇无定,却顽强得不肯熄灭,乃至还有壮大的趋势,直入心底最深处。 这么胡思乱想着,师映川浑身忽然微微一个激灵,他连忙收束心神,生怕自己因此出现了心魔,但人的念头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根本不是能够靠自身的意志就可以控制的,越是你不愿去想它,偏偏就越不由自主地去想,师映川无奈,索性就与晏勾辰左一杯右一杯地喝着,到最后终于把自己灌醉,如此一来,他终于可以昏沉沉地什么也不用去想了,就此偃旗息鼓。 师映川软软醉倒在席间,晏勾辰灯下看美人,真是如同海棠春睡一般的画面,晏勾辰自己也是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阵地迷糊,好歹还多少有些神智,便命人将师映川送入内殿休息。 待第二日师映川睁开眼睛时,已是清晨,他眯着双眼看了看,发现自己正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清晨的阳光正透过巨大的窗户淡淡照射而入,光线就好象一层镀了金的浮尘似的,看上去很是美丽,师映川掀开熏得香喷喷的被子坐起来,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贴身内衣,环视四周,空荡荡地没有一个人,他扶额安静了片刻,却记不起多少东西,一时下了床,推开窗户,整个人立刻就沐浴在了清晨的阳光里,这让他的身体在感受到晨风凉爽的同时,也享受到了淡淡温暖的感觉,外面的雨早就已经停了,花草上残留的雨水也已经被晒干,空气格外干净,师映川站了一会儿,只觉得身心舒畅,显然昨日的那场宿醉对他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时辰已经不早了,师映川便唤人进来服侍梳洗更衣,不多时,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师映川便出门坐上乘舆,来到皇帝议事的大殿,也就是在这一日,来自于大周朝廷的通告便迅速传遍了各个地方,无数或是出身门派世家,或是自由修行的武者都由各种渠道接收到了这个通告,不管这些人有什么样的想法,对此却都不得不做出选择,虽然这其中的先天强者们必然有一些对此生出不满,但面对着发布通告的那位大周国师,以及对方背后的势力,这些人还是明智地保持了沉默,当他们这些不属于摇光城本地的先天强者踏足这里时,往往都毫无例外地选择了依照通告中的规矩在官方备案在册,而师映川也是通过此事第一次以这种绝对强势的态度,正式向外界发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将大周真正归在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皇宫。 廊下开着一大片颜色不一的鲜花,姹紫嫣红,少年斜身坐在栏杆上,人面花影,相映成趣。 师映川坐的这个位置正好处于角落,淡金色的日光洒下来,只罩住了他的下半身,上面却是还留在在阴影里,如此光线明暗对比下来,师映川的面孔就隐隐显得有些模糊,并不显眼。 “……映川哥哥,原来你在这儿啊。”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师映川却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声给唬了一跳,只是很自然地转身看去,却见廊下正露出一张笑嘻嘻的秀稚面孔,梵劫心伸手朝他摇着,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师映川手里慢条斯理地捻着寒心玉珠,道:“你怎么跑来了?”他这稳坐钓鱼台的样子落在男孩眼中,顿时惹来不满的一个白眼,不过梵劫心马上又蹦到师映川旁边,眉眼弯弯地笑道:“映川哥哥难道你忘了吗,今天我们要去参加交易会的,我过来当然是要跟你一起去啊。”梵劫心一副天真无邪之态,不过师映川可知道这小子精灵古怪得很,让人经常觉得头痛,决不能真的以为他是个不懂事的天真孩子,这时听了梵劫心的话,便很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当然没有忘,但是我可不记得我说过要带你去。”梵劫心顿时不依起来,一蹦三尺高,张牙舞爪地嚷嚷着:“不行,我也要去嘛,为什么不带我去?我很听话,也很乖的,映川哥哥你带我一起去嘛,带我去……” 这种孩子气的无赖样子由他做出来,却并不让人有半点烦躁反感,反而感觉如果不答应他的要求的话,就好象很无情似的,师映川见状,有点啼笑皆非,他当然不会故意不带上梵劫心,而对这样的小孩子,师映川自然有本事用软磨功夫让他安安稳稳地老实待着,于是便故作沉吟地板着脸,说道:“……好罢,想跟着我一起去也可以,但是你要听话,知道没有?” “安啦,我知道的,都听你的话好不好?我保证不惹事,规规矩矩的。”梵劫心立刻转嗔为喜,连连点头,变脸之快就好象刚才张牙舞爪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这时师映川看了看太阳高度,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便起身道:“好吧,我们去收拾一下,过一会儿就应该走了。” 这次天涯海阁开办的交易会很是盛大,凡是能够进入师映川所在的那栋水阁的人,要么是背景足够,要么就是自身的能力很大,总而言之,每一个都是真正的上层人物,而作为本地的主人大周皇帝,晏勾辰自然有着最好的包厢,此时这间包厢里便坐着晏勾辰、晏狄童兄弟以及师映川、梵劫心和左优昙五人,除此之外,另有一些宫中之人在包厢内听候贵人们吩咐。 这次的拍卖品并没有让师映川失望,都是一些非常稀罕的物事,师映川也拍下了几样感兴趣的东西,一时包厢内气氛松快,师映川笑着对晏勾辰道:“收获不错,看来今日也算是没有白来一趟。”晏勾辰也拍得了几件物品,其中也有给晏狄童的,听了这话便笑道:“确实不错,朕与国师今日都是收获颇丰。”一旁梵劫心插嘴道:“映川哥哥,我也想要一件礼物……” 正说着,下一件拍卖品已经展示出来,师映川突然间神色顿变,目光定定地透过珠帘看向下方的拍卖台,心中惊疑不定,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就在这时,胸口处却忽地微微一疼,师映川当即回过神来,发现原来是梵劫心正在用纤细的手指用力戳他的胸脯,一脸的不满,想来是因为师映川突然发呆,把这小子撇在一边没有理会,把梵劫心弄得不高兴了,他是非常骄傲的那种孩子,不屑于伪饰自己的想法,既然不高兴,那就会明白无误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只见他撅着红润的嘴巴,仍是用指头一下又一下地戳着师映川的胸口,满脸不高兴地道:“映川哥哥,我刚才跟你说话呢,你为什么不理我?这样很没有礼貌的。”师映川见他好象戳上了瘾似的,仍然不停手,便自动绷紧了身体,如此一来,顿时体表就坚硬得犹如岩石一般,直戳得梵劫心细嫩的手指生疼,只得缩回了手,师映川收拾心情,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他的眼神却是很怪,仍是直勾勾地看着下面的展台,众人虽然也同样觉得这件拍卖品非常稀奇,但也想不明白师映川为什么会这样失态,梵劫心是小孩子心性,藏不住话,便露出了一副很好奇的模样,道:“映川哥哥,你怎么了?你好象对这个怪东西很感兴趣啊。” 师映川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随意搪塞了几句,梵劫心‘嘁’了一声,显然有些不满,这时师映川却已经加入到了这一轮的竞价中,这件拍卖品十分新奇,人人都没有见过,所以对此有兴趣的人不在少数,但师映川完全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他财大气粗,根本不在乎出价多少,如此一来,最终这件拍卖品在几轮竞价之后,不出意料地还是落到了师映川的手里。 一时这件物品便被整齐装了起来,送到了师映川所在的包厢,师映川打开精美的盒子,舀出了这件奇怪的东西,包厢内其他几人看着这件希奇古怪、无人识得的物品,虽然刚才拍卖师已经说明这是一件类似暗器的物事,但众人也还是觉得很新鲜,这时只见师映川轻轻抚摩着这件物品那光滑锃亮的表面,眼中流露出极其复杂的光彩,这里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一件什么东西,但师映川却很清楚,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里,这个东西连几岁的孩子都知道是什么,这是--枪! ☆、二百零三、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 师映川认得这东西,这是一把枪,一把在现代工艺中才能够制造出来、充满了现代气息的手枪,师映川默默地坐在座位上,他的眼睛看着面前的枪,手指在上面缓慢抚摩着,冰冷的枪身十分光滑,师映川表面上似乎很平静,但实际上他心中却是惊疑不定,他其实早已知道除了自己转世来到这里之外,还有方梳碧和宝相龙树都是来自于自己前世生活的那个世界,只不过这两人却并没有像自己一样保留了记忆而已,但即便是师映川自己,也只是带着记忆转世罢了,除此之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过来,然而现在出现的这把枪却分明是有人从师映川来的那个地方所带来的,这与师映川的情况有很大的不同,想必这个人原本的身体也是一起来了的,而非师映川这样肉身失去、只是单纯灵魂转世的情况。 漆黑的眸子微凝,师映川有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滋味,他有几分异地见到老乡的古怪欣喜之感,但同时也有点警觉,不过更多的却是浓浓的好奇,他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在什么地方,现在又是什么身份……与这些信息相比较,这把枪本身却是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正常情况下像这样的热武器对于高等级的武者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真正的威胁力了,一时间师映川抚摩着枪身,若有所思,但目光却渐渐锐利起来,忽然淡淡一笑,对包厢内的其他人说道:“我出去一下,你们继续。”说着,从怀里摸出面具戴上,便起身出了包厢。 师映川出了包厢,去叫过一个侍者,说自己要找这里的负责人,那侍者知道他的身份,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就请师映川前往一间静室,一名秀丽侍女捧上茶来,师映川便坐下喝茶等着,不一会儿,一名模样普通,打扮也很普通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施礼道:“见过君上。鄙人便是此次交易会的负责人,不知君上有何事吩咐?”师映川也不罗嗦,直接就拿出那把枪,对中年人道:“我来只是想问一件事,这东西……是你们天涯海阁从什么渠道得来的?” 中年人听了,顿时眉头一动,师映川这样单刀直入地打听这个问题,事实上已经是犯了忌讳的,像天涯海阁这样的地方,所拍卖交易的物品都是从各种渠道搜罗起来,实际上白的黑的都有,不仅仅是天涯海阁,任何一个类似的机构都是非常忌讳客人打探物品来历的,除非是机构之中为了抬高价格等等原因而主动说明,否则的话,客人一般是不能询问物品流入的渠道,因此这中年人略一迟疑,似乎是在思考,师映川的目光却已在对方身上扫过,感受到中年人皮肤之下蕴藏的那股旺盛强大的血气,不禁下意识地喉头微动,出于本能地又一次涌起了研究秘法的冲动,不过师映川的这个反应看在中年人眼里,却被误解成了对方已经很不耐烦的信号,中年人不由得一凛,脸上随之露出了笑容,道:“按理说天涯海阁不应该透露某些物品的来历,不过君上既然问起,鄙人自然知无不言。”所谓的规矩毕竟是由人来订的,因此总有会例外的时候,对于有些人来说,是不必理会这些规则的,显然师映川就在其列。 于是这中年人便娓娓而谈:“此物刚才在展出时已经说明了,乃是一件新奇暗器,可以在放出火光与声音的同时并打出一粒铜丸,速度极快,若是击中要害之处即可当场致命,非一流高手不能躲避,现在里面还剩下四颗铜丸,由于一直被精心保存,所以没有损坏,还可以使用四次,此物原本是由一个小家族历代收藏,后来家道中落,便卖给我们天涯海阁……” 中年人说的这些都是刚才拍卖师已经事先说过的,不过师映川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只以眼神示意对方继续,中年人也不罗嗦,只微微欠身继续道:“事实上,这个小家族的祖上先人,君上想必是知道的,便是泰元皇帝,当年泰元帝身死,帝国分崩离析,有皇帝的亲近之人隐姓埋名流落民间,便是这个小家族的前身,而这件暗器,很可能就是当初皇室之物。” 泰元帝?师映川面色一变,显然吃惊不小,他忽然心里就生出一个极为荒诞的念头:难道这个当年在统一天下之后,颁布禁武令,打压天下武者,妄图遏制武道传承,专权天下却又昙花一现的绝代帝王,竟然是自己的老乡?这个答案让师映川心中震动无比,他的眼神里仿佛多了点什么,一时间似乎有些怔住,只看着手中的那把枪,对外界的一切似乎浑然无觉。 “原来如此,这位历史上最了不起的疯子皇帝原来竟我的老乡……呵呵,确实是了不起,这位老乡在活着的时候达到了一个基本没有后来者可以逾越的高度,只不过很可惜,这个世界的主流容不下他,所以到最后他还是失败了,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又有我这与他出身同一个世界的人来到了这里,这真的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的巧合,不过时间上似乎有点不对?这把枪虽然比较老式,可能是七八十年代生产的东西,但至少是现代手枪,但泰元帝的时代距离我现在足有数百上千年,时间上根本不对……不过或许这是因为时空扭曲或者某些更深奥的原因所导致?致使两地的时间衔接相差出现巨大的差异?这也不是没有可能,总之这种深奥的问题不是我这样非专业人士可以解释的……可惜啊,我没有与他生在同一个时代,否则的话,我们两人一定有很多话题可以谈……”师映川用只有自己才能够听见的音量低声喃喃自语着,他对这位老乡忽然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这时那中年人显然看出师映川对这件很可能是当年泰元帝之物的暗器有着浓厚的兴致,便道:“君上看来很满意此物?不瞒君上,天涯海阁还有泰元帝生前的一些物品,君上若是有意的话,在下可以做主,让君上一见。” 不愧是生意人,很懂得揣摩顾客的心理,也会从中准确地找到机会推销自己的商品,虽然中年人这么做似乎有点不合规矩,但为此而与师映川这样的重要主顾交好,这才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果然,师映川听了,便立刻道:“好,那便拿来给我看看罢,若是中意,我便会用让天涯海阁满意的价钱买下那些物品。”中年人就笑道:“那么,君上便请稍候片刻。” 摇光城这样天下有数的大城乃是天涯海阁一个重要的分部所在,有不少贵重物品都存放在这里,大概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中年人就带着两名剽悍男子走进来,那两人抬着一口大箱,将箱子放在地上,然后就退了出去,中年人打开箱子,师映川上前就在箱内翻拣起来,果然,这箱内除了泰元帝生前的随身宝剑以及一些其他的物品之外,还有一只早已不能用的手表,师映川把这些东西看了一遍之后,便拿起最后一件物品,也就是一轴画,这时中年人在一旁解说道:“这是宫廷画师为泰元皇帝所绘的画像,时隔多年,想来应该是流传于世的唯一一幅了。”师映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一面解开了画轴上系着的细绳,徐徐展开了这幅画。 微微泛黄但却保存极好的的画卷被打开了,画中画着的是一名男子,笔触细腻,风格大气,男子穿着一身明黄的龙袍,腰佩宝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滔天的威势,惟独眼神里有着一抹自然而然的淡漠,绝非刻意伪装出来,那种毫不掩饰的淡漠甚至让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淡淡的寒气,就好象面前出现的任何人于他而言,都只是蝼蚁而已,不值得他去过多关注,同时那眼神当中还有着绝对的自信,只看着这样的眼神,面对着这幅画的人就突然间觉得自己好象正站在一座绝峰前,令人生出高山仰止之感,但所有的这一切都不是重点,这一看之下,师映川没有注意到男子的眼神,也没有注意别的什么,此刻他的目光只是死死盯着画中男子的面孔,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此时此刻,师映川的手脚冰凉,整个人如堕冰窟一般,一股寒意从脚底缓缓爬升上来,几乎冻住了他的全身,师映川的心脏狂跳,只觉得自己平生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哪怕是自己当初转世重生所带来的冲击也比不上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一时间师映川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实在是很想大笑几声,然后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个有些荒唐的梦而已,然而此时他哪里笑得出来,甚至连发出声音似乎都力有不逮,这当然并不是说画上的男子有多么丑陋吓人,或者英俊绝顶,而是……而是…… 这个人,这张脸,难道不是……不是……师映川就仿佛正置身于一个最荒诞不经的梦境当中,这画上的男子他很熟悉,真的再熟悉不过了,那张脸略有棱角,显得刚毅却又不失几分柔和的缓冲,右边眉毛上方有一颗黑色的小痣,容貌不是太英俊好看,但也让人觉得比较舒服,这样的一张算不得多么出众的脸当然不会让师映川有什么波动,可是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却活脱脱是师映川作为任青元时候的模样!甚至就连那颗黑色小痣的位置也丝毫不差!完完全全就是上辈子任青元的容貌!唯一的差别就是师映川作为任青元只活到二十几岁,而画上的这个男子却是一副三十来岁的模样,任青元若能活到这个年纪,一定就是这个样子! 师映川浑身的血液都似乎已经冻结,那种滋味未必只是单纯的震惊,也许,那是浓浓的害怕和不安……他的脸色隐隐有些古怪,以他此时心情的震动程度来说,现在他还能够维持这种镇定已经是极为不易了,事实上此刻师映川已是心灵失守,他无意识地以手轻轻抚摩着这幅画,这也是他此刻唯一的念头和举动,他现在就好象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而画上的这个人,泰元皇帝宁天谕,也好象在透过画卷在看着师映川,师映川陡然间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惶恐与心悸来,这幅画,这幅画……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幽幽地叹息:“……你来了!” 与此同时,师映川突然间一个激灵,好象整个心脏被一柄大锤狠狠地砸了一下,他只觉得自己有些头晕目眩,几乎支持不住--这是怎么一回事?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君上?”一个声音忽然将师映川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师映川猛地回过神来,一切又归于平静之中,只见中年人面有几分不解之色,却依旧含笑说道:“君上似乎很喜欢此画?不知对于这些东西,君上的意思是……”师映川强行收敛心神,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失态,但他眼中的神情虽然看似平静,其中却还是深藏着无数复杂的情绪,他不露声色地将手里的画轴收起,放进箱子里,然后就对中年人道:“这一箱东西我都要了,开个价罢。”中年人听了,脸上露出笑容,此人自然不会对师映川这样的顾客狮子大开口,因此便报了一个对双方来说都比较合理的价格,师映川没有还价,立刻接受了这个价码,如此一来,这一箱的东西便归他所有了。 中年人派人抬着箱子,跟师映川来到了包厢,里面几人见他这么久才回来,还带着一口箱子,都有些意外,师映川叫人把箱子放下,自己又坐回原先的座位,梵劫心用脚轻轻踢了踢箱子表面,好奇地问道:“映川哥哥,刚才你去哪了?这里面是什么?”师映川现在心里乱极了,没有什么心思理会这些事,便随意搪塞了几句,梵劫心见他脸色有些古怪,便乖觉地没有追问什么,至于其他成年人更是个个善于察言观色,自然不会问起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到交易会结束,回到皇宫,师映川独自一人留在殿中,面前的榻上放着那幅已经展开的画像,师映川负手站在榻前,看着这幅画,久久无法移开目光,就好象他想从中揪出什么隐藏的东西似的,过了一会儿,师映川缓缓坐了下来,沉默地坐着,觉得嘴里似乎有些发干,他皱起眉毛,突然就用力笑了几声,但这笑声却连他自己都觉得刺耳,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转眼师映川就在这里坐了很长的时间,他已经依稀抓住了什么,有些东西已经越来越接近,却仍抓不到关键,不过这种种事态联系在一起,却让他有了一个让人难以相信的猜测,并且这怀疑正在不断地扩大……一直发呆不动的师映川忽然间伸出了手,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不过终于还是将手放在了画中男子的脸上,喃喃自语道:“泰元帝……你到底是谁?” 画里的人却只是淡淡看着他,自然不可能开口说一个字,然而看在师映川眼中,却觉得对方整个人流露出来的分明是一丝深深的诡异之感,师映川忽然勉强一笑,狠狠地揉着太阳穴,叹道:“该死,我为什么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难题……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该死……”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心里怦怦乱跳,又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使得一股窒息的感觉无声地涌了上来,无尽的犹疑令他微微颤抖,即使闭上眼睛也依旧难以平静,不过就在这时,师映川忽然睁开了眼睛,将面前的画像收起,放回到那口箱子里,他做完这一切不久,左优昙便端着一盘刚刚洗净的水果走了进来,道:“剑子已经用功很长时间了,先休息一下罢。” 先前师映川自己一个人留在大殿里,其他人只以为他是在打坐行功,因此无人前来打扰,就连梵劫心也没有来调皮捣蛋,而左优昙见他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这时才进来看看。 师映川也并没有纠正对方的想法,他从左优昙手里随意接过一个果子,有点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这时左优昙却忽觉师映川似乎有些异于往常,便默默细看了几眼,面上不由得就露出一丝意外之色,道:“剑子似乎是有什么心事?”师映川坐着嚼果子,眸子里闪着暗幽幽的光,说道:“……我哪来什么心事。”左优昙看出他的言不由衷,但知道以自己的身份,很多事情是不能够说太多的,这时师映川微微抬起下颔,有些出神,不自觉地就露出修长的脖颈,他发呆了片刻,忽然就对左优昙道:“优昙,你相信这世上有鬼神存在么?”左优昙有些意外,没想到他会问这种事情,不过还是答道:“鬼神之说自古便有,但是却没有人亲眼见过,子不语怪力乱神,想来这鬼神之说应该是荒诞不可信的罢,总之都是些缥缈无稽之事。” 师映川听了,思索了一下,叹了口气,忽然就满脸嘲讽地一笑,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呵……”他的语气分明是对某些东西已经笃定,一时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问道:“那你说,既然你觉得鬼神之说并不可信,为什么这世上还有很多无法用常理来解释的事情?很多东西除了推给鬼神之外,真的难以解释……”师映川说着,就冷笑了几声,左优昙却是不知如何应对,如此一来,殿中的气氛自然就沉寂了下来。 不过师映川却是没有沉默太久,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出现了他暂时不能理解的情况,那么明智的做法便是暂时将这些放在一边,日后慢慢找出真相,这么一想,便让师映川回过神来,虽然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很多真相,但有时候世情就是如此,兴许有些事情的真相永远都不会被人揭开,所有的一切都平静而沉寂,只会逐渐遗失在时光的长河当中,直到彻底湮没,但也可能终究有一天会在某次不经意的行为中悄然浮出水面,揭露出事实的真相,或许命运之所以如此伟大,神秘,令人感到敬畏,根本原因就在于没有任何凡人可以对它进行预测,也无法揣摩它的意志,能做的唯有沉默着接受。 师映川沉吟了一下,心事已定,下意识的抚摩着腕间的寒心玉,只觉得一丝丝的清凉之气传来,令胸腔内那颗烦躁不堪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师映川深吸一口气,脑海中一片清明,在这一切尚未到来之前,恢复了往日里从容自若的姿态,他拍了拍左优昙的胳膊,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好了,我没事,不用担心什么。”左优昙深深地看他一眼,稍稍点头示意:“……剑子没事就好。”他们两人之间或许永远不会像师映川与宝相龙树、季玄婴、千醉雪以及方梳碧那样,不会达到像情人甚至夫妻之间所应该具有的那种感情程度,不过也不仅仅只是普通意义上的主从关系,如今的师映川和左优昙两人,正逐渐地在彼此之间建立起一种新的纽带方式,或许这与师映川前世那种‘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说法,有着类似的味道。 这时已经是傍晚,殿外一片淡淡的橘黄之色,霞光不见灿烂,却很柔和,师映川看着窗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便对左优昙说道:“优昙,替我办一件事。”他仿佛顿了顿,这才继续说下去:“……去替我收集与泰元帝宁天谕有关的东西,他的随身物品,与他有关的消息等等,都替我收集起来。” ☆、二百零四、命运的相见 师映川对左优昙吩咐道:“去替我收集与泰元帝宁天谕有关的东西,他的随身物品,与他有关的消息等等,都替我收集起来。”左优昙听了,莫名其妙,不知道师映川为什么突然对那个在武者世界里有名的疯子皇帝起了兴趣,不过意外归意外,师映川的吩咐他只需要一丝不苟地照办就是了,当下便应道:“是,我知道了。”师映川听出青年话里的不解语气,但他也只是笑了笑,此刻他所站的位置正好让夕阳淡淡的黄晕映在了整张脸上,只是面孔上不再有那种习惯性的微笑,显得心事重重,左优昙瞥见他这样古怪而异常的表情,心中颇有些奇怪,但左优昙也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陪着师映川,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最后还是师映川先一步醒过神来,他见左优昙仍在默不作声地袖手立着,便浅浅一笑,道:“怎么还在这里站着,现在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你可以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或者休息也都可以。” 左优昙表情淡淡,道:“我是剑子的侍从,职责所在,没有不在剑子跟前服侍的道理。”师映川摇头失笑,拍了拍青年的肩:“你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魏燕的一字并肩王,岂是什么侍从的身份?”左优昙心平气和地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一个人如果分不清自己的本分,下场往往会很凄惨。”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叹道:“优昙,你这个人其实很有意思,当年我以为你只不过是个性情并不讨人喜欢的落魄太子,有点不识时务,却没想到你后来会有那么大的改变,或许时间和经历真的会让一个人迅速成熟起来,脱胎换骨罢。” 两人说着话,末了,师映川道:“对了,叫人进来替我更衣罢,我和皇帝说好今天一起用晚膳。”左优昙便应声出去,不一会儿,一群宫人进来,服侍师映川梳洗更衣。 晚间吃过饭,师映川独自一人待在殿内,面前放着那幅画像,师映川脸上流露出淡淡阴沉的表情,轻轻摩挲着画上的人,低声说道:“你到底是谁……”一时间他微微闭上眼,许久之后,当师映川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黑白分明的眸中有一抹幽光倏忽闪过:“也许我猜得错了,也或许这件事情我永远也找不到答案,总而言之,现在的我也只是我自己,做的也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影响我……”师映川自言自语地喃喃轻声说着,在他的眼睛深处,有强烈的幽光闪烁不定,脸上很久也没有出现笑容,只是他的右手却不自觉地抬起,轻轻抚上了自己的面孔,与此同时,却打了一个寒颤,一时间竟是有些发呆。 第78节 殿外有微风,顺着半启的窗户吹进来,吹得珠帘微微轻颤,珠子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师映川一只手缓缓在画面上移动着,他的手指修长而美丽,指尖窄匀,修剪整齐的指甲在灯光下泛着隐隐的美丽淡光,在画上轻轻划动,发出‘沙沙’的细小声音,师映川沉思了一会儿,呆呆地坐着,脑海里面并不是一片空白,相反还有很多东西在来回翻滚,但却迟迟抓不住具体的内容,然后他忽然又一凝神,就将画像小心收起,放到箱子里,做完这一切,师映川又拿起箱子里的其他东西把玩了一遍,这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于山后,外面已经黑了下来,师映川收敛心神,忽然间身形一动,便悄无声息地从窗户里掠了出去,大殿内顿时空无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窗台上的一盆红花忽然颤颤一动,定睛看去时,只见殿中已多了一个身影,师映川眼中泛着淡淡的血色,苍白的脸上沁出阴冷,使他整个人都多了一丝妖异的魅惑,到如今,师映川研究秘法已经有了很大的突破了,今天白天在交易会上,他已经注意到了合适的猎物,并且在对方身上无声无息留下了一只追魂蛊,就像当年对藏青所做的那样,于是刚才师映川就以此感知到了对方所处的准确方位,并且最终得手,在使用完毕之后,毁尸灭迹。 师映川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时却有脚步声传来,梵劫心轻手轻脚地走进大殿,悄悄从后面靠近正坐在桌前拈着空杯出神的师映川,但就在他想要蹦出来吓对方一跳时,一个声音却道:“……鬼鬼祟祟的,想干什么?”梵劫心顿时垮下了小脸,恹恹地一撇嘴,满脸无聊之色地道:“嘁,没意思,本来还想吓你一跳的。”师映川转过身来,眯起好看的眼睛,看着恶作剧落空的梵劫心,微微而笑:“我刚才虽然走神,但以你的武功,想要不声不响地靠近,还差得远,换了你师兄李神符来还差不多。”梵劫心听了,正要说话,却忽然顿住了,他心中有些奇怪,走到师映川面前,歪着脑袋仔细看着师映川,只觉得对方脸色苍白,眼神也有些隐隐慑人,这不像平日里的师映川,这是怎么了?梵劫心唇角轻撇,抽了抽精巧的鼻子:“映川哥哥,你是生病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我看你的样子好象不太对劲。” 师映川笑了一笑,看了一下神情认真、正微微前倾了身子的梵劫心,轻轻一刮对方的鼻子,道:“我身体壮得像头牛,哪里有生病的样子?”他这般拙劣的说法不能糊弄成年人,但梵劫心这样的小孩子自然就不会再深究下去,师映川把手里的茶杯放回桌上,身子微斜,与梵劫心距离很近,轻声道:“你离开晋陵也有一段日子了,不想家?”梵劫心哼了一声:“不想,反正我爹也不会想我,我干嘛要想家?”师映川用手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真是孩子话。” 少年纤长优美的手指轻轻按在梵劫心的额头上,梵劫心顿时只觉得那手指清凉如玉,正好点在他那颗殷红的侍人印上,如此略一接触,就有一丝酥麻之感隐隐从心底生出,甚至扩散到全身,梵劫心不知怎的,脸上就有些热,他下意识地抬眼瞟了一下师映川,此刻在灯光下,师映川那张绝美的面孔上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奇异魅力,整个人都绽放出勾魂夺魄的光彩,梵劫心陡然全身一股异样的感觉展开,他忽地就尴尬起来,这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很陌生,一时间梵劫心的小脸不禁微微涨红了,连忙主动向后退了半步,躲过了师映川的手指,师映川看他这副模样,哪里知道这孩子心里是如何想法,只觉得意外,便笑道:“怎么了?” 但是梵劫心这次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和他撒娇或者闹着玩,反而有些呆呆地看着师映川,表情疑惑又带点迷茫,然后突然间就猛地转身跑了,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师映川莫名其妙地看着梵劫心跑出去,没明白这是在搞什么,不过他如今也没有心思理会这些,更不知道梵劫心出了大殿之后,径直就跑回了自己的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一张脸埋进软软的锦被里,微微呼吸着,过了一会儿,梵劫心翻过身来,仰面躺在床上,他两眼微茫,喃喃道:“好奇怪……”一时间翻来覆去,却是睡不着了,一直折腾了半天,才终于倦了,渐渐进入了梦乡。 却说师映川在梵劫心离开之后,也感觉到了疲惫,他今日先是因为泰元帝一事大受震动,后来又趁着夜色出宫,擒住一名强者用来研究秘法,如此一来,无论是身还是心,都很疲惫,一时倚在一张春榻上想着心事,不知不觉就神思倦怠,最终睡着了。 师映川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仿佛处在一片迷雾当中,恍惚间,他看到了一个头戴帝冠的男子站在高高的玉台上,静静看着下方,那里有无数人在跪拜,山呼万岁,这男子的模样师映川并不陌生,正是师映川作为任青元时的容貌,只不过此刻那张脸显得成熟许多,尤其是周身那种君临天下的气质,更是任青元完全不具备的,此刻师映川睁大了双眼,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之意,他心神轰鸣,身心颤抖,内心的感觉根本无法形容,这时画面开始变化,那男子,或者说泰元帝宁天谕,出现在一间大殿中,面上有着柔和之色,在他对面,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端坐着,师映川看不到对方的样子,只能看见一个背影,宁天谕神情愉悦,拉住了男子的手,笑容温柔,然后画面又一次变化,宁天谕长发披散,双眼黯淡,眼内有着淡淡的哀伤。 四周只有男子一个人,有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这时宁天谕突然间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那是凄厉的嘶吼,声音里满满透出一股无法形容的悲哀与愤怒,不知怎的,师映川的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宁天谕的啸声不断地在其中回荡,使得师映川情不自禁地剧烈颤抖起来,感同身受,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流动,但是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就在这时,画面中走来一个男子,依旧是一身白衣,从师映川的角度无法看见此人的样子,男子沉默了片刻,宁天谕却突然间止了啸声,他望向白衣男子,眼中有着黯然与落寞,也有着愤恨,但更多的却是苦涩,然后他就忽地笑了起来,开口说道:“我这么多年都在追求心中的理想,为之奋斗,但后来当我得到一切的时候,我就终于发现原来这些都无足轻重的,我拥有了你,才是最简单也最幸福的事情,然而到如今我才明白上天是公平的,不会允许一个人的生活太过完美,所以我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宁天谕说着,惨笑起来,然而在这时,他的脸上再没有了丝毫的暖意,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无尽的冰冷,他看着白衣男子,淡淡道:“很好,很好,世人不知对我宁天谕而言,江山其实并不算什么,皇图霸业也不算什么,理想也都不算什么,这些都不是太重要的东西,宁天谕真正看重的只有一个人,然而就是这个人,负了我。” 宁天谕大笑起来,他在雨中一手遥遥指着那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的白衣男子,目光依稀间出现了恍惚与惨痛:“情之一字可杀人。莲生,你可知道我此刻是多么绝望,那是比死亡更黑暗更深沉的绝望,你在我最幸福的时候将我的幸福突然一下子尽数毁去……你何其残忍。”又一转话锋,痛快笑言:“不过,现在想想,我倒是并不觉得后悔,否则这些年若是没有你,日子一定很无趣。”说到这里,宁天谕又笑叹着:“你啊……你啊……你……” 这穷途末路的男人突然拔出腰畔佩剑,狠狠在掌中一划,顿时血流如注,滴在地上,宁天谕以剑遥指白衣男子,一字一句地冷冷道:“我诅咒你,莲生,你欠我的,终有一日要还给我,我会等着你,一世等不到,就等十世,十世等不到,就等百世,哪怕生生世世,哪怕千年万年,你我终会再次相遇,总有一天,你会把欠我的统统都还给我……莲生,毋忘今日。” 师映川忽地悚然惊醒,一时间惶然四顾,方觉自己正斜倚在春榻上,周围寂静如海,一人也无,只有孤灯冷帐,清风阵阵,师映川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加速跳动,一种强烈得无法言说的感觉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淌,一时间想起刚才所经历的梦境,不禁汗湿重衣。 此时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的,殿里很静,可以清楚地听到雨打花木的‘沙沙’声,正是如同梦中那样的雨天,师映川起身走到窗前,双眼怔怔,若有所思,忽然间他脸上猛地涌现出一片深深的潮红,随之闭上了双眼,紧接着就见他张口一喷,一道乳白色的雾气顿时出现,聚而不散,在师映川的头顶三尺处凝聚起来,慢慢地演变成了一个模糊的花朵形状,然后很快消散,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睁开眼来,喃喃道:“这就是……三花聚顶?”他心头通透,紧接着却是低低而笑,思绪如潮,难以自已……在这个普普通通的雨夜,师映川正式踏入伪宗师境界,成为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准陆地真仙,这一年,师映川十六岁。 一时间雨声淅沥,师映川按捺住心跳,低头看自己的手,他发现原本色泽微蜜的皮肤却是已经变得明显白皙起来,他怔了片刻,然后就去找镜子,很快,在一架落地大镜中出现了一个少年,容貌绝美,肌肤白皙,整个人比起之前,丽色更盛,师映川在镜前伫立一时,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正式摸到了宗师门槛,不过距离真正三花聚顶的境界还早,刚才那所谓的三花也只出现了一朵,甚至连形状都还没有完全显现,只因他虽然因为某种缘故而有了一些顿悟,但毕竟还达不到那个程度,不足以让三花成形,但如今他既然跨出这一步,就意味着已经晋入准宗师境界,日后成为大宗师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所差的只是足够的积累,准确地说,就是时间的问题,而且这个时间注定不会太长。 在此之前,师映川曾经无数次幻想着自己晋入准宗师境界,然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他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兴奋,一时师映川脸色沉静如水,喃喃道:“莲生?莲生……此人又是谁?”在回想起之前梦中的那一幕时,师映川心中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仿佛被触动了,难以控制地涌起了极为强烈的情绪,想到那白衣男子,一颗心莫名地就苦涩与怨恨起来,他知道刚才那势必不会真的是一场梦,那梦里的一切,应该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那泰元帝宁天谕,应该……应该很有可能就是师映川他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或许是因为曾经已经有过一次转世重生这样不可思议的经历,所以师映川并没有太难接受这个推论,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白衣男子莲生又是什么人?对宁天谕做了什么令其恨意滔天的事?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许许多多无法解答的问题纷至杳来,令师映川的脑子里乱成一片,他似乎有些不堪重负,用力摇了摇头,驱散这些乱糟糟的疑问,信步走出了门。 外面十分冷清,宫苑被明明灭灭的宫灯照亮,随着夜风不时地微微摇曳,雨下得不大,依稀有些凉意,师映川微仰起头,看着墨色的夜空,脸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湿风,黑夜就好象一张大幕一般笼罩着天地,因为下雨,所以风中又湿又凉,师映川走过廊下,不紧不慢地散着步,似乎并不在乎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他此时走在雨中,浙淅沥沥的小雨温柔敲打着地面,泛起点点涟漪与波光,但雨水却没有落在他身上半点,身体表面就好象有着一层薄薄的无形屏障,使得雨水尽数被弹开,无法沾湿哪怕一块衣角,夜晚的皇宫比起白日里少了几分庄严,却多了些幽秘,在浓浓的夜色里透出些别样的味道,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木阴影婆娑,衬和着这雨夜,倒也颇有意趣,师映川如同闲庭信步一般向前走着,微微眯起双眼,静然思考,他脚下不沾半点泥水,整个人好象是在飘行一般,不知不觉间却是来到了一处宫殿前,师映川抬头一看,原来是皇帝的寝宫。 殿外雨声淅沥,晏勾辰停住笔,向窗外看了一眼,雨倒是下得不大,给宁静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动人的韵味,晏勾辰看了旁边的金漏,发现时辰尚早,便吩咐近旁的一个内侍道:“取些点心来。”内侍应了一声,便下去,不一会儿端来一碟子糕点放到龙案上,晏勾辰拈起一块吃着,味道不错,他边吃边翻着公文,一时间若有所思,这时窗子被风吹动,‘吱呀’一声自动开了,一个内侍连忙去掩上,以免殿中进来湿气,晏勾辰抬头看了一眼,却道:“更衣罢。”内侍听着,知道皇帝是准备再过一会儿就休息,便上前替晏勾辰换了一身柔软舒服的衣袍,晏勾辰就惬意地在一张方榻上斜身倚坐着,取了一卷话本来看,内侍在旁边加了一盏灯,照得明亮。 正看着,忽听有人禀告:“……陛下,国师到了。”晏勾辰微微一怔,从书中回过神来,道:“国师来了?快请。”话音方落,却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这个时候打扰陛下,却是我的不是了。”这声音低沉微磁,又很是清亮恬淡,晏勾辰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但一见之下,他却是顿时愣住了,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一个青色身影从外头走进来,晏勾辰当然不是不认识对方,只是……这人怎么却变化了许多? 来人是师映川没错,身姿颀长,容光照人,但此时呈现在晏勾辰眼前的师映川却与之前不同,在走进来的一刹那,灯火通明的大殿里仿佛一下子就暗淡了起来,尽数收敛光华,外面下着雨,晏勾辰看看师映川进来,却好象是挟着那一蓑烟雨,肌肤柔白,眉眼神秀,美得令人眩目,不自觉地就生出了自惭形秽之感,晏勾辰几个时辰之前还是见过师映川的,可那时的师映川与此刻颇为不同,不仅仅是肤色,而且容貌也好象哪里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但究竟是哪里,却又说不上来,晏勾辰的修为不算高,但也隐隐感觉到师映川如今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改变了许多,仿佛已经脱胎换骨一般。 ☆、二百零五、以血为贺 晏勾辰一眼看去,只见师映川姿容出尘,皮相依稀变了几分,这也还罢了,但师映川的气质也似乎有哪里与之前截然不同,晏勾辰心中在吃了一惊的同时,却也说不上来这种变化究竟是什么,但晏勾辰虽然修为算不得有多高,可眼力见识乃至心智却不比一般人,他转念之间突然就想到了某个可能,心中不由得顿时一动,这时师映川已经走过来,全身上下十分干爽,并不见半点水渍,一身装扮清爽大气,素淡的青色织绵长袍裹在身上,系着长绦,绸缎般的黑发挽成道髻,整个人雍容恬淡,对晏勾辰道:“时辰已经不早,我却不请自来,倒是冒失了。”晏勾辰定下心神,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笑道:“国师何出此言,朕也还没有睡下,这漫漫长夜,能有个人说话倒也很好……只是国师到朕这里,不知道却有什么要事?” 师映川先前眼中迷茫的神色已经消失了,微显清冷,嘴角的笑容却显得分明起来,道:“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我今夜忽然心有所得,刚才出来走走,不经意间就走到这里了,便顺便进来。”晏勾辰敏锐地捕捉到了‘心有所得’四字,心中不禁微微一震,再联系到眼下的一系列古怪变化,令他不禁仔细地打量了一眼师映川,忽然就面露欢颜,喜道:“国师莫非突破了?难怪朕今夜见国师与之前相比,大有不同。”师映川不置可否,只点头微笑:“略有所得。” 晏勾辰听了,自是欢喜,虽然他还不知道师映川竟然是晋入了准宗师阶段,不过他与师映川之间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师映川的实力上升对双方而言,都是大好事,当下晏勾辰便哈哈大笑,朗声道:“如此喜事,岂能不庆贺一二?只是眼下时辰不早,倒是来不及为国师大肆作贺,不过皇宫之内还有几坛佳酿,朕便与国师喝上几杯,权且作为庆祝罢。” 对于这个提议,师映川自然没有反对,不多时,两人面前便多了几碟小菜,一壶美酒,晏勾辰连连敬酒为贺,师映川也都一饮而尽,很快,一壶酒见了底,旁边就有内侍又捧上一壶,不过这时师映川却忽然微微闭上了眼睛,然后下一刻,一股潮水般的波动以师映川为中心,迅速就向四面八方铺展开来,飞快地蔓延,晏勾辰虽然同样身为武者,却并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但他看到此时师映川的举动,就知道对方应该正是在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于是便静静地不曾打扰,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突然睁开了眼睛,然后也就在同一时间,那股潮水般的波动也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师映川眼中精芒闪闪,现如今他一只脚踏入宗师门槛,这才真正知道准宗师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刚才他已经大范围地搜索了城中的动态,发现了一些东西,虽然这样做很吃力也很勉强,但这已经是之前的他所不能做到的事情了。 师映川微微一哂,两道长长的修眉却已经立了起来,使得他整个人平空就多了一丝肃杀之气,晏勾辰见状,不禁放下了手里的酒杯,正色问道:“国师,怎么了?”师映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眼神却转为平淡,说道:“我前时已经正式发布声明,但凡不属于摇光城本地的先天强者踏足此处,都必须在官方备案在册,否则杀无赦,但现在看起来,总有一些人存在着侥幸心理,不把我的话放在眼中。”摇光城内现有的先天强者都是有记录的,师映川心中有数,但他刚才却发现了陌生的先天强者气息,于是师映川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白皙的手掌,当下忽地大声道:“酒来!”一旁内侍连忙替他斟满了酒,师映川举杯一口饮尽,突然深深露出笑容,放下酒杯,眼中精光大起,一股杀戮的冲动在全身缓缓流动起来,对晏勾辰道:“陛下大概还不知道,我今夜已晋入准宗师境,既然如此,又怎可没有晋阶之贺?如此雨夜,如此良辰,若不杀几个贼子,又怎能对得起我前时发布出去的公告呢?那么,现在就让几个先天强者的血,作为我晋入准宗师境的贺礼罢,这才不负今夜之事!” “国师……竟是已踏入准宗师境界?”晏勾辰一呆,紧接着却是心头大震,十六岁的准宗师,自古以来,闻所未闻!此时师映川却已经哈哈大笑,谈笑间一个闪身就已扑出窗外。 外面细雨不断,一道青影如风如电,几个起落间就已出了皇宫,在这样高速的移动中,师映川缓缓地吸着有些湿凉的空气,让这股带了点泥土芬芳的淡淡味道充斥肺腑之中,他很享受此刻的这种感觉,而杀机也随之愈浓,很快,师映川来到一处院落当中,他直到此时才终于停下脚步,微微眯起眼,黑黝黝的瞳子里放射出两道令人见之心悸的寒光,而下一刻,一间布置雅洁的卧室里,一名身穿长衫的男子正坐在榻上闭目打坐,但或许是冥冥之中感应到了什么,男子突然间睁开双目,脸上微微露出一丝凝重与警惕,然后瞬间就转变成了惊骇,但是这些表情也就到此为止了,所有的情绪在男子脸上凝固,下一刻,一道长长的血线出现在了男子的颈间,此人眼中最后的画面便是一个青衣美人负手立于室中,脸上笑容森然。 大概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一名持伞的年轻人来到院子里,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门外,道:“姜前辈。”但这年轻人开口后,在门外又站了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听见里面有任何动静,更没有人回答,年轻人心中起疑,犹豫了片刻便轻轻推开了门,走了进去,里面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年轻人走进内间,又道:“姜前辈?”一边说一边跨了进去,但等他进到室中,看清楚里面的状况的一刻,心中顿时大骇,脸上满是愕然、震惊、骇怕、不信等等众多情绪混合在一起的神色,只见榻上正盘膝坐着一名长衫男子,只不过头颅却已经不翼而飞,颈间一道光滑的猩红切口赫然显露,鲜血流满了长衫,很多都已经略微凝固,分明早就是个死人了。 年轻人瞪圆了眼睛,惊骇欲绝地看着面前这一幕,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切,双腿僵直地机械走了过去,要知道这男子可是一位先天强者,怎么可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人杀了?但事实就摆在眼前,由不得人不信,年轻人脸色苍白,几乎不知如何应对,这时却忽然发现男子的腿上放着一个小巧的物事,年轻人睁大眼睛看去,原来那是一朵造型奇特的小小白玉莲花,年轻人猛然间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他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也由此知道了杀人者的身份,他想起了前时发布的那条通告,一时间整个人如堕冰窟。 在这一夜,摇光城共有三名先天高手陆续身亡,这三人之前出于各种目的私下来到摇光城,原本师映川只要不与这些人碰面,也就基本上发现不了有先天强者不顾禁令私入京都,但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师映川却一举跨入准宗师境界,如此一来,在他感知的范围内,这三名陌生的先天强者便暴露了出来,被已经成为伪陆地真仙的师映川毫不留情地尽数灭杀。 外面雨声如旧,晏勾辰坐在殿中,思绪复杂,他表情微沉地抬头看了看时辰,然后又望向窗外,这时一个内侍小心地提议道:“陛下,夜已深了,不如……”晏勾辰的手指无意识地轻扣着桌面,冷然道:“国师尚未返回,叫朕如何睡得着?”那内侍听了,便不敢再吭声,晏勾辰此刻已经慢慢消化了师映川一举踏入半步宗师境界的这个震撼消息,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件大事喜事,不过,师映川今夜出去,也不知……一时间晏勾辰思潮纷乱,不禁忽然站起身来,有些烦躁地走着,只不过他才走出几步之际,周围的空气忽地就隐隐生出了一丝波动,与此同时,也没见窗户是怎么开的,一个身影便已经出现在大殿当中,缓缓走了过来。 来者一身青衣洁净不染纤毫,亦无半点雨渍,晏勾辰看清楚来人的模样,顿时脸上就是掩饰不住的笑容,不过马上他就看见了对方手里提着的东西,不由得脸色一变,而周围有宫女也将此情此景看得分明,当即惊叫一声,吓得腿软,却连忙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就见师映川青衣道髻,脸上是一派和煦的样子,但在他的手中却正提着三颗仍沾着血渍的头颅,师映川轻描淡写地揪着头发把三个脑袋拎在手上,这三张脸的模样五官各不相同,但表情却完全一致,都神色扭曲,充满了骇意,此刻灯火通明的大殿里,师映川秀美出尘如同谪仙,手里却拎着三颗还滴着血的头颅,这样反差极大、对比强烈的诡异的画面具有极强的冲击力,但同时也隐隐透露出一丝奇特难以言说的美感,散发着浓重的魅惑气息。 师映川随手晃了晃自己手里拎着的三颗人头,使得晏勾辰可以将三人的样子看得更清楚,说道:“这三人无视我前时发布的公告,私下潜入摇光城,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既然如此,对不听话的人,今夜我便料理了他们。”说着,召过一个内侍,将人头丢给战战兢兢的此人,又转脸便对晏勾辰笑道:“这东西便挂到城门罢,以儆效尤。”他谈笑之间如此从容行事,语气当中却充满了残暴冷酷的味道,晏勾辰虽然修为远不及他,但帝王心性又岂是一般,见了这场景,也只微微一怔便恢复从容,正色道:“国师说得正是,这等桀骜不逊之辈,自然容他们不得,此事也给其他人做个榜样,且看看我大周是否是可以任他们糊弄的。”当下就吩咐下去,命人将这三个先天强者的头颅高挂城门,让过往的每一个人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当下又叫人重新整治酒菜,陪师映川接着再喝几杯,直到夜深人静时分,才各自尽兴而散。 不知什么时候,师映川醒了过来,这一夜他并没有睡好,在梦里,他梦到了太多光怪陆离的东西,偏偏又捕捉不住,无数破碎的片段无休无止飞绕在眼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时已经雨过天晴,阳光意外地很好,明亮的天光透入殿中,伴和着清晨的温柔凉风,吹散了昨夜的残余杀意,师映川睁开眼,却见床边左优昙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微蜷着身子在熟睡,一动也不动,呼吸均匀,师映川怔了怔,一时间凝神回忆起来,依稀想起昨夜回到玉和宫时,是左优昙服侍自己睡下的,此时师映川见到左优昙这样子,不觉就笑了一下,慢慢坐起身来,两腿屈起,却是抱膝坐着,下巴抵着膝头,定定地想着昨夜所有的事情,殿中只剩金色的阳光在缓缓流动,师映川眼角抽了抽,神情一直安安静静地没有什么变化,一道殷红的细痕从他眉心处一直贯到白皙的额头,又过了一会儿,左优昙却是睫毛动了动,终于醒了,待他一睁开眼,就见师映川正坐在床上出神,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明显在发呆,左优昙微微一愣,清醒了过来,道:“……剑子醒了?”话音方落,却一下惊讶起来,只觉得自己的一只手明显一紧,却是手腕被师映川忽然无声无息地伸出胳膊一把抓住,没有任何预兆。 左优昙顿时微微吃了一惊,本能地挣了一下,不过马上就又不动了,任凭师映川抓着自己的手腕,不过紧接着师映川接下来的举动倒是出乎左优昙的意料,他忽然握着左优昙的手腕一扯,顿时就把青年拉了过来,张臂抱住,师映川抱得有点紧,有点密,然后下巴就抵住了青年的肩头,显得亲密非常,甚至如果现在有其他人在场的话,势必就会生出几分耳鬓厮磨的错觉,左优昙对此十分惊讶和诧异,虽然说他们两人现在的关系很微妙,但师映川平时并没有与他有什么故意亲密的举动,就连从前两人之间发生关系的时候,那也是因为师映川练功神智不清才导致的的肌肤相亲,既然如此,眼下这样的行为又是怎么一回事?这是…… 不过左优昙并没有来得及想太多,师映川如今已经十六岁,是个身材修长的少年了,如此抱住左优昙,显得很容易,并没有什么违和之感,一时间两人的体温通过衣物彼此传达,同时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心跳,这些东西统统混合在一起,使得气氛有点古怪,左优昙不明白师映川这是怎么了,但他却也说不清楚此刻自己被这个少年如此拥抱着,心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因为相貌绝美很容易引人痴迷爱慕的缘故,所以一向都不喜欢与男子距离太近,然而被师映川这样意义不明地拥抱着,左优昙却并没有哪怕一丝的厌恶,心底有许多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在悄然涌动,这个少年于他而言,或许已经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 这时师映川却是松开了胳膊,一面抬起脸,恰好就与左优昙四目相对,一时间视线交织着,难以分辨是什么感觉,师映川心有所触,他沉默着,半响,才平缓地开口,似是在叙述事实又似在自言自语地道:“我在昨夜,已经跨入准宗师境界……”左优昙轻声应道:“是,昨夜剑子回来的时候,已经对我说了。”他心中也是高兴,在一开始的震惊过后,剩下的就是真心的欣喜,无论这种欣喜当中纠缠了多少其他的成分,但他的确是由衷地为师映川感到高兴。 师映川看了看左优昙,转眼却又笑出来,他的双眼之中似乎有什么光芒在刹那间闪动了一下,仿佛在压制着什么,他伸出手,轻轻放在青年光洁的脸颊上,柔和地拍了两下,道:“……那你可知道,我是为什么突然成为半步宗师的?”这个问题左优昙自然不可能回答出来,而师映川也根本没在乎对方说什么,他起身下地,就这么光着脚穿着贴身内衣走到窗前,然后开了窗,顿时一股风就涌了进来,夜雨过后,此刻外面是非常好的晴朗天气,花木草叶上还有着残余的水珠,空气里都是让人感觉很舒服的湿润气息,师映川迎着晨风微微闭上了眼睛,在这一刻,师映川发丝微拂,整个人沐浴在晨光中,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边,那背影看上去美丽得难以言表,有若神仙中人,左优昙站在原地看着他,一股陌生而又并不让人排斥的感觉就这样突如其来,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漫上来,在喉头流转,却化不成只言片语,这种微妙的感觉令左优昙微愕,就好象是有潮水涨落,随之带来了某样东西。 在这一刻左优昙忽然就觉得莫名其妙,然而就当他认为好笑之余,心脏却因为某种情绪而微微颤抖,左优昙的脸色就此变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而他也依然不愿承认,但这一次的感觉却尤其清晰而强烈,一时间左优昙想起刚才的那个拥抱,想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想起很多事情,一时间情思百转,心中大乱,他一直以来都在努力从各方面改变着自己,而他也确实成功了,这些年来由最初那个清高倔强的亡国太子迅速蜕变,变得成熟起来,左优昙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了很多东西,习惯了自己在师映川的身边恪尽职守,服侍对方,为对方做事,同时也由此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甚至抛开了羞耻之心,以男子之身与师映川有了最亲密的关系,他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走下去,觉得一切事情都是可以用付出代价这样的途径来获得的,然而直到现在他却发现自己似乎是错了,而且错得厉害,因为他虽然已经精于算计,可是却忘了人心是世上最难算计的东西,在日复一日的长久相处中,有些东西已经悄悄地逐渐渗透进来,然后在积累到足够程度的时候,在他还没能完全明白的时候,就已将他淹没。 左优昙眼睫微微颤抖,看着沐浴在晨光中的师映川的背影,这个人是如此的刺目,如此的耀眼,左优昙看着对方,只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要从喉咙里迸发出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那股已经将自己淹没的潮水,也掩饰住了自己此刻的真实心情,这时师映川回过头来,对左优昙菀尔一笑,道:“很饿了,叫人拿些东西来吃罢。”左优昙也微笑起来,面上是悠闲放松的表情,看不出丝毫异样,道:“……是。” 大周永和二年,摇光城,师映川一夜灭杀先天强者三人,翌日,三人头颅高挂城门,往来之人无不震动,但与另一个消息相比,这件事却是不算什么了,短短数日之间,师映川以十六岁之龄晋入准宗师境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令人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大周境内,掀起巨大的波澜,并且继续向更大的范围迅速传播开去。 …… 断法宗,大光明峰。 一蓝一青两个身影坐在湖边,手里拿着钓竿,蓝衣人披散着头发,显得惬意而放松,正是纪妖师,此刻他将目光从湖面上收回来,看向旁边的连江楼,轻声笑道:“不错,很不错,这小子……不愧是我的种。” ☆、二百零六、你是不是喜欢我? 纪妖师的心情显然很好,他悠悠瞧着一身青衣的连江楼,嘿然道:“十六……江楼,你当年十六岁的时候可也没到这个地步,这小子作为你的徒弟,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因为种种原因,师映川平时与纪妖师的关系与普通父子之间总有些差异,不过到底是血缘至亲,不能说是没有感情,再说师映川一向也还算比较恭顺,为人聪明伶俐,天资修为等等无不上乘,说实话纪妖师对这个儿子还是比较满意的,如今消息传来,听说师映川竟然晋升半步宗师,纪妖师震惊之余,也很是生出几分为人父的得意,有子如此,他也是颇为自得。 连江楼手持钓竿,神色如常地盯着水面,道:“他一向就是个聪明的孩子,悟性极高,我对他一直抱有很大期望,坚信他日后成就必不在我之下,不过倒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走到这一步,也算是意外之喜。”纪妖师眼神微闪,不知想到了什么,却哼了一声,道:“说来燕乱云这女人,总算也是做了一件好事,给我纪氏生了个争气的小子。”他从前以为师映川乃是情敌燕乱云为连江楼生下的儿子,既然如此,自然就是嫉恨万分,但凡提起燕乱云,便是‘贱婢’‘贱人’这些恨意十足的称呼,但是后来无意间真相大白,得知师映川竟是自己的儿子,燕乱云与连江楼却是从未有过男女私情,这么一来,对于燕乱云此女的恨意不由自主地就削减了许多,再加上对方不管怎样也是给自己生了一个儿子,而且还是个非常优秀的继承人,种种因素相加,纪妖师一直以来对燕乱云的怨恨也就大多烟消云散,这也是人之常情。 温暖微热的阳光照在脸上身上,十分惬意,纪妖师一直冷硬如蛇瞳的眸子里微微放出光来,他一手掸了掸自己一尘不染的蓝衣,笑道:“我这个便宜儿子,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说不定将来有可能成为有记载中最年轻的宗师?江楼,我记得你当年也是快三十岁时才正式进入宗师境,这已经是天资卓绝,想来你这个徒弟有可能比你还早些,而且这可能性还不小。” 这样的话若是其他人听了,百分百会生出嫉妒之心,无非是嫉妒的强烈程度不一样罢了,不过眼下在场的两人一个是师映川的父亲,一个是师父,做父亲的对于儿子取得的成就自然不可能嫉妒什么,而做师父的看到徒弟青出于蓝,自己后继有人,衣钵被传承下去,当然也只有欢喜和心中大慰之意,因此连江楼便难得地笑了一下,随即手腕微微一抖,一条鱼便从水下被他甩了上来,恰好掉进岸上的水桶里,一面说道:“……映川既然已入半步宗师之境,身为师父,我将送去一朵五行芝作为他晋升之贺,你是他父亲,莫非不应该也有所表示。” 纪妖师听了,‘哈’地一笑,道:“这个自然不用你说……不过,五行芝?这本钱可是下得不小,我这做老子的当然也不能让你比下去。”说着,口中忽然发出一股古怪的声音,片刻之后,只听一阵细微的‘沙沙’声越来越近,很快,树林里便游出一条足足有八丈左右长的青色巨蛇来,那青鳞鳞的庞大身躯在阳光下闪着幽冷的光泽,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狰狞之气,纪妖师一招手,这蛇便温顺地游了过来,低下了脑袋,纪妖师随手拍了拍仿佛磨盘一般大的蛇头,道:“那么,就让它把东西送去摇光城罢,以它的脚程,走水路,也不过是几日的工夫罢了。”说着,眉弓微扬,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连江楼,说道:“其实照我看,你倒也不必赏他什么东西,他只要见你一封信,只怕就比得了什么宝贝都兴奋得多了。” 连江楼知道纪妖师是在说什么,无非是指师映川心中偷偷爱慕他的这件事罢了,对此连江楼显然不喜欢多谈,只淡淡道:“……你若闭上嘴,这里没有人会把你当成哑巴。”纪妖师听了,也不生气,只冷嗤一声,用了说不清楚究竟是讥讽还是嘲弄的语气道:“我看你一向倒是对那小子最关心,你对他甚至比对你恩师藏无真还看重几分,既然如此,若是那小子日后忽然开了窍,有胆子向你说出来他那些心事,再软语央求起来,那你到时候是答应他还是不答应?”连江楼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面:“我是他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自然不会做出超出师徒关系的事情。”纪妖师似乎有些放心,只低笑道:“这样就好,免得到时候我这个当老子的还要和儿子抢,虽然我不在乎什么脸面,不过闹出父子相残的事情终究不大好听。” 纪妖师说着,忽然猛地一扯手里的钓竿,一条大鱼顿时泼刺刺地被扯出了水面,掉在水桶里,徒劳地奋力挣扎,纪妖师面上笑容魅惑,嘴角却是抿成一线凉薄的弧度,有若刀锋:“我纪妖师得不到的东西,自然也不愿意让其他人能够得到,即便是亲生儿子……也一样不行。” …… 大周,摇光城,郊外。 林中两道人影正以极高的速度移动,中间始终保持着半里左右的距离,后面的白影紧追在前方的青衣人后面,已将气机锁定在对方身上,并且逐渐拉近了彼此之间的间距,越来越近。 “该死……”青衣人心中疯狂诅咒着,他修为不及身后的追击者,但轻身功夫却是相当精纯,尤其身怀某种精妙遁法,因此才能够险险没有被追上,但尽管如此,可是每次此人一鼓作气觉得自己快要甩掉对方时,身后那人却偏偏会将距离再次拉近,随着时间的流逝,情况已经越发不妙,如此一来,眼看着形势对自己越来越不利,而且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身后的杀气也更加浓烈,青衣人咬了咬牙,他知道这次若是被身后那人追上,定然就是有死无生,因此再也顾不得别的,狠狠心一握拳,终于发动秘法,催发身体潜力,施展自己最高等级的遁法,这种秘法每施展一次,就要以损耗寿命为代价,所以之前此人一直不曾使用,但这时情况危急,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只见青衣人低喝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已消失在原地。 “似乎……已经摆脱那人了?……”片刻之后,青衣人已身处某条河边,只是脸色却微白着,一副失了血气的模样,然而就在他这略一分神的工夫,那道杀气却突然再次出现,青衣人大惊,瞳孔猛然扩张,心中怒骂,眼角迸发出极度的恨意,却已不得不全力催发潜力,继续咬牙施展秘法,但就在这时,杀气突然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青衣人心中大叫不好,甚至顾不上惊骇,已是悍然出手!他根本无法判断对方所在的位置,于是他做出了此刻所能做到的最正确的举动,一大把细如牛毛的钢针仿佛一阵急雨,铺天盖地地向四面八方飞射而出! 只看那幽绿闪闪的颜色,就知道这暗器上面必是淬有剧毒的,青衣人不敢怠慢,趁机飞身急蹿,然而这时一个极具阴冷之气的声音却已响起,道:“……还想逃?”与此同时,白影一闪,一道浑厚凌厉之极的澎湃真气急斩而下,青衣人大骇,身形冲天而起,亏得他修为精纯,身法尤为非凡,总算险险避过,与此同时,身侧一株繁茂的粗壮大树却是被击得粉身碎骨,木屑枝叶漫天飞溅,在无数碎片之中,一道青影厉啸一声,狼狈飞出,但就是此刻,一丝丝摄人心神的低啸声却由轻到重,响彻四周,青衣人只觉得全身的气血不由自主地激荡起来,这手段阴毒凌厉之极,却是从人的身体内部入手,青衣人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厉喝一声便要拼命,然而下一刻,一只白皙的手掌却已不知究竟是从哪里出现的,无声无息地拍了过来,青衣人目眦必欲裂,狂吼出声,他甚至连发动秘法逃生的时间都已经没有,只凭借身体的战斗本能去迎向对方,竭力打出一掌,但是就在即将与他的掌心相击的瞬间,那只白皙的手却突然消失不见,下一刻,青衣人后心处却已重重落实了一击,顿时此人张口喷出一道血泉,在彻底昏迷之前,他最后的念头就是为什么对方要对自己下手?明明彼此之间是决无仇怨的……但他注定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这一掌将他击昏之后,一只手就捂住了他的口鼻,很快就将他活活窒息而死,这时只听一声满意的轻叹,青衣人的尸体被拖入林中,过了大概一顿饭的工夫之后,身穿白衣的师映川自林中走出,全身上下一尘不染,手里拎着青衣人已经被利用过的尸体,然后便漫不经心地将其丢进河里,一面蹲了下来,在水中洗了手脸。 ‘狩猎’之后的师映川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餍足之色,他微微抬起脸来,迎着阳光,一面合上双眸,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清风,神情恬静而从容,在这刹那,他似乎根本不是刚刚杀过了人,而是好象才睡醒起床一般,惬意而轻松,完全没有压力,只是眯着眼,久久不语。 此时风和景明,正是一年之中非常动人的季节,到处都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山清水秀,一团又一团或大或小的洁白云朵在一碧如洗的天上飘浮着,阳光自高空遥遥洒下,给大地蒙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金色薄纱,人们三五成群地集结在一起,或是结伴出游赏景,或是骑马打猎,好不恣意快活,河上往来的花船中传来阵阵嬉笑之声,不过就在这时,船上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惊骇之极的大叫,只见水下隐约有一条黑乎乎的巨大活物正以极高的速度飞快地游动,水面上被一路带起小小的雪白浪花,但凡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人,无不是又惊又恐,不知这是什么怪物,好在此物并不伤人,转眼间就去得远了,因此倒也没有造成太大的骚乱。 清风瑟瑟,好不惬意,树林在风中微微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弹奏出阵阵有节奏的优美旋律,师映川洗过手脸,拿出手帕擦了擦,便沿着河边向上游走去,准备回宫,不过当他走出不过一里路时,忽然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皱,既而张口发出一道古怪的音波,大概小半盏茶的工夫之后,远处河面上突然水花翻腾,片刻,粼粼水光顿时溅开,细浪无边,一条巨大无比的青蛇自水下蓦然探出小半个身子,蜿蜒游来,一身森青鳞甲仿佛有金铁之感,昂起的蛇头足有磨盘大小,满是凶悍气息,巨蛇飞快游到岸边,上半截抬起来,然后对着师映川缓缓低下了头,师映川笑道:“奇怪,你怎么来了?莫非是父亲到摇光城了?”巨蛇轻轻摆动着尾巴,张开血盆大口,却是吐出了一只黑色的小箱。 箱子被巨蛇放在地上,师映川见状,愣了一下,随即略带诧异地打开了箱子,只见里面有两只颜色不一的小盒,师映川打开一个红色锦盒,发现盒里是一支已成了明显人形的紫参,师映川一打开盒子,一股奇特的清香味道便扑面而来,只吸上一口这气息,师映川就立刻感觉到五脏六腑为之一清,全身都轻松了几分,这样的东西已经不是能用金银来衡量的了,真真是无价之宝,哪怕是一个普通人刚刚断气,只要将此物熬汤灌上一口,也能回转过来,说是能起死回生也不算夸大,师映川再次深深吸了一口参气,顿时感觉自己丹田内暖洋洋的,舒服极了,那巨蛇幽深的蛇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映川手里的盒子,轻轻吐着血红的蛇信,似乎也知道这是罕见的宝物,但却并不敢露出贪婪之意,师映川见状,不禁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倒出一枚绿色丹丸,信手一抛,巨蛇连忙一抬头,准确无误地张口吞下了丹丸。 巨蛇吞了丹丸,就立刻冲着师映川摇头晃脑,显得十分满意,师映川不去理它,从那紫参的下面拿出一封信来,打开一看,原来是纪妖师亲笔所书,无非是祝贺他晋入半步宗师这样的言语,师映川从头到尾看完,又打开了另一只锦盒,里面是一朵火红的伞状灵芝,没有什么香味外溢,但颜色极是鲜艳可爱,师映川认得此物,乃是连江楼移植到药园内的一朵五行芝,珍贵无比,一时间师映川心中微有波澜,他拿起五行芝下面压着的一封信,打开慢慢看了,信上的内容与纪妖师的信差不多,甚至更简洁一些,只有寥寥几行字,果真是连江楼一贯的风格,但师映川还是认认真真地看了,看罢,师映川闭了闭眼,脸上神情微微变幻,但他虽然知道这里没有其他人,却也依然不愿让自己过分失态,但即使如此,神色变化并不明显,此刻却已足够显露出许多信息来,而师映川心中所想也越发复杂,他旋又睁开眼睛,心中有些叹息,终究忍不住长长一叹,他很清楚,自己与连江楼在这个世上也许彼此都已经是最亲近的人了,然而从某些方面来说,两人却完完全全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根本无法交集,师映川并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然而每次想到这里,他却还是心中十分沉重,师映川手里拿着五行芝,心中淡淡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涩意,但这时除了苦笑外,他做不了更多。 短暂的失落之后,师映川摇了摇头,重新振作精神,将两件宝贝装进自己腰间的锦囊里,轻轻跃到巨蛇的头顶,安安稳稳地盘膝坐在磨盘大的蛇头上,便指挥着大蛇向皇宫迅速而去。 稍后,天上毫无预兆地又下起了雨,下午在玉和宫中,师映川歪在榻上,拿着连江楼的那封信出神,去感受着这充满了讽刺的命运,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师父生出那种不该有的心思,这无法去具体形容、但令人难受的程度却是实实在在的,师映川看着面前的这封信,上面的字迹几乎要深深地烙烧进他的眼底,此时偌大的殿中除了师映川之外,只有青蛇一个活物,庞大的蛇身盘踞着,蛇头老老实实地搁在师映川身边,师映川拍了拍青蛇巨大的脑袋,苦恼地拧着眉毛,忽然就苦笑道:“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明明已经有了宝相,玄婴,十九郎,梳碧,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那么好,然而我却还是得陇望蜀,不知道满足,甚至居然对自己的师父有了那种龌龊的想法,我就是个混蛋,纯粹的混蛋……” 巨蛇摆了摆脑袋,蛇信‘咝咝’吐着,师映川满腹心事,但他又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对这个不会说话的畜生倾吐一二,一时师映川将手里的信不自觉地缓缓攥紧,喃喃道:“其实我已经是重新活了一次的人,想法应该比其他人都更洒脱一些,应该放纵自己的想法,没有必要太压抑自己,也没必要束缚自己的渴望,其实我甚至想过自己干脆不要管什么了,直接了当地放手去做算了,跟我师父摊牌,干脆利落地做个无耻的人,无论他是什么反应,至少我都不会后悔……可是我又很懦弱,生怕我这样做之后,会导致不可预料的结果,虽然师父已经知道我的心思,心知肚明,但他以为我不知道,如果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我们之间或许就和现在再也不一样了,我绝对确信这一点。”说到这里,师映川脸色冷然,这段时间所压抑的烦乱情绪在这一瞬终于爆发,眼中如有火焰在燃烧,但很快他的眼神又暗淡下去,那点冲动不出所料地被理智所压灭,师映川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地自嘲道:“你这个胆小鬼。” 一时殿中默默无声,师映川背着手在地上踱步,满腹心事,焦躁难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一甩手,匆匆走了出去,这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师映川走到廊下,却看到梵劫心正在远处和左优昙在说些什么,师映川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何,却是并不想见他们,便改变了方向,信步走着,不多时,他来到一座瑰伟的宫室,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忽然就生出了一股非常想要放纵自己的冲动,他径自走进去,一路无人敢于阻拦,土时师映川进到里面,看见晏勾辰正微微低垂着头,手捧一卷书倚在窗前认真阅读着,师映川走近,道:“……陛下在看什么?” 晏勾辰听见声音,蓦然抬头,显然很有些意外,不过他马上就笑了起来,道:“国师怎么来了?朕闲来无事,就随便翻翻前人传记。”师映川安静地打量着晏勾辰,这是个俊美儒雅的男子,外表很容易给人一种忠厚而温和的感觉,但师映川却知道对方实际上是一个非常聪明也非常有心机的帝王,此刻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笑了起来,他两手拢在袖里,微笑道:“陛下喜欢我,是么?” 这句话一出,声音不大,却震得晏勾辰当场怔住,正翻书的手也有些僵,此刻晏勾辰似乎有些呆了,他看着面前笑容微微,容光照人的绝代佳人,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也有不够用的时候,师映川的话清清楚楚,毫无伪饰,没有半点可以忽视的余地,让他想用什么话来转圜都不行,一时间晏勾辰心念急转,最终脸上神情微松,已有了计较,他轻叹一声,随手将书合上,放在旁边的窗台上,感慨道:“国师这样问朕,朕若是现在违心否认,倒是显得虚伪了。” ☆、二百零七、无关情爱 听到师映川抛出来的话,如此直指内心,直白而坦率,晏勾辰心中不由得大震,而这时师映川却一动也不动,只微笑淡淡,仿佛正在等待他的回答,漆黑如同永夜的双眼中却平静一片,没有半点涟漪,在这一刻,晏勾辰心中的念头急速转动起来,最终轻叹一声,说道:“……国师这样问朕,朕若是现在违心否认,倒是显得虚伪了。”师映川听了,脸上笑容不变,仍是看着自己面前这个年轻的一国之君,便在此时,晏勾辰瞬间将前因后果都想透了,摇头叹笑道:“国师乃是如今胭脂榜排名第一的人物,继当年燕乱云之后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美人,爱慕国师的男女有如过江之鲫,朕若说面对国师的时候从未动心,只怕连朕自己也不相信。” 这样直白的话令师映川微微挑起了秀美的眉毛,在这一刻,晏勾辰显得十分坦然,没有任何人为的虚假,但无疑这使得这位年轻的皇帝也多了一份罕见的吸引力,师映川忽然就笑了起来,不是嘲笑,不是冷笑,有的只是发乎本心的放肆笑容,他之前这段日子所苦苦压抑的情绪一下子便就此爆发出来,笑得再恣意不过,直笑得肩头都在微微颤抖,笑得几乎快弯下腰去,晏勾辰在一旁看得真切,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在他面前这样笑过,以他的身份,从前是皇子,是王爷,没有人会在他面前这样失态,等他做了皇帝,就更是不会有人这样君前失仪,如此一来,晏勾辰哪里见过谁这样放肆无忌地笑,但师映川这样的绝色美人,即使这样没有仪态地大笑,也依然风姿万千,只不过从这笑声当中,晏勾辰没有听出什么尖刻的嘲讽乃至讥笑,却听出对方心事重重,只不过是用这种放肆大笑的方式来发泄心中的满满情绪。 不过这时这笑声却突地就有了变化,大概是笑够了的缘故,师映川的笑声开始渐渐低落下去,那先前剧烈颤动的肩头也不再晃动了,少年喘息了片刻,表情就重新恢复了正常,笑吟吟地看着晏勾辰,只不过他的笑容里却隐约有些怔怔的味道,他自己没有发现,事实上就算是发现了,他也不会在乎什么,只随意摆了摆手说道:“陛下不要误会,我不是在笑你,只不过有些事情实在让我……好了,不说这些了,只谈你和我,那么陛下,你是很喜欢我喽?” 晏勾辰此时已经完全放松了心情,看起来刚才师映川的一阵大笑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困扰,只是平静而诚恳地说道:“国师莫非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是什么样的人么?不仅仅是你的容貌的缘故,你身上似乎有一种吸引力,令人欲罢不能……朕当年初次与国师结识之际,国师不过是十岁罢了,当时或许并没有觉得如何,但这么多年彼此交往下来,互相之间已经很熟悉了,交情也与从前大为不同。”晏勾辰说着,微微闭上眼睛,似是在回味又似是在搜索着记忆里的某些东西,在这种自嘲的笑容里,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不仅仅是因为容貌,当然,朕不否认美貌所起到的作用,但一个男人到了国师这种地步,已经不需要靠皮相或者其他的肤浅东西来吸引别人。”忽然间晏勾辰睁开眼,认真凝视着师映川黑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眸,面带微笑地徐徐说道:“也不知道国师自己是不是清楚一件事……事实上国师对于很多人来说,尤其是对男人来说,甚至尤其是对一个身份地位都不同寻常的男人来说,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拥有一个绝世美人所带来的成就感,永远比不上拥有一个绝世强者所导致的满足与骄傲,国师你是一个在性格非常强势、地位也非常尊贵的人物,而且同时拥有绝顶的美貌,如此一来,权势,地位,力量,美貌,这些你都已经具备,如果是足够明智的人,他们会选择远离你,以便避开可能的危险,但对于很多男人来说,他们的性格里天生就有着喜欢挑战的冲动,如此一来,对于这样的人,你就具备了致命的吸引力,而朕,恰恰也是这种人。” 晏勾辰的这番话很实在,虽然有些近似于冒犯,但却显得非常真实,师映川忽地就觉得晏勾辰此刻的态度有点像连江楼,都是那样直指人心的坦白,就好象连江楼那直指人心的剑意,师映川突然想要去大笑,去流泪,他很想问为什么我总是可以从别人的身上或多或少地看见你的影子呢,师父?我讨厌这种感觉,非常讨厌,恨不得再也看不到你,可是我又做不到! 师映川忽然就咧嘴笑了一下,此刻他那种想要放纵自己的念头越发强烈了,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面前的年轻天子,眼前似乎就闪过一个身材笔挺如松的男人,当然了,这两人是不一样的,给人的感觉也非常不一样,而且这并不仅仅指的是容貌性情这些,但是,这‘不一样’又到底是什么不一样呢?师映川心中存着这样的疑问,略带茫然地轻皱起眉头,一时间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都是焚烧的龙涎香的味道,事已至此,师映川再也不想多说什么,多做什么,他走到晏勾辰面前,走得足够近,两人近在咫尺,顿时一丝淡淡的好闻气息就传进了师映川的鼻子里,那是成年男子身上自动散发出来的味道,混合着衣服上的熏香,师映川能够辨别出这味道并不清澈纯净,不像处子那样完全没有半点杂质,但也决不难闻,更不会有浊臭之感,很显然,这位九五之尊到目前为止,所经历过的男人或女人应该只有一到两个,这对于一个皇帝来说,算得上是非常少见的,也很符合对方一向严谨而不纵情声色的名声。 一股淡近若无的香气伴随着少年的呼吸缓缓传进晏勾辰的感知当中,那是非常诱人的味道,少年绝美的脸上隐隐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美,不是俊美,不是英俊,也不是女性那种阴柔的秀丽,而是一种奇异乃至于近乎妖魅的美,晏勾辰尽管对师映川非常熟悉,但此时依旧有刹那间的惊艳,师映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充满了挑逗,甚至不屑于有暧昧的暗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表现出来,晏勾辰发现自己心中又是一动,是冲动,是骚动,自己真的是动心了,除了出于各方的利弊考虑之外,作为他本人,作为一个男人,他在此刻真的是动心了,事实上,面对这样的诱惑,天底下没有几个思维正常的人能够做到波澜不惊,心如止水。 “……国师现在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晏勾辰深吸一口气,让空气中的龙涎香味道与少年身上传来的淡淡凉意一起被吸进肺中,师映川闻言一笑,自有一番独特风韵,悠然点头道:“当然,难道陛下认为我要像一个忸忸怩怩的女人或者不干脆的男人那样,在陛下面前保持矜持么?事实上,我更喜欢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想法……”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师映川突然心中一片敞亮,瞬间就明白了很多事情,他终于知道是什么不一样了,完全清清楚楚,此刻在晏勾辰面前,他是从容的,洒脱的,轻狂的,可以表露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可以对晏勾辰放肆地发出这种暧昧的邀请,若是换了连江楼,他敢吗?他敢暴露自己的心思吗?而此刻只要他想,那么他就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以得到晏勾辰,这个俊美儒雅的一国之君就会属于他了,而换了连江楼,那个让他全身心都敬畏爱戴的男人,他又怎么敢,怎么能! 想到这里,师映川不禁在心底放声冷笑,但此时他的心神却是清澈见底,道:“看来陛下并不是丝毫也不动心,既然如此……”说着,师映川越发靠近晏勾辰,同时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抚摩上了晏勾辰的脸颊,顿时一股滑腻柔软的感觉就通过皮肤的接触传递到了晏勾辰的感知当中,师映川的手指非常轻柔地摩挲着他的面孔,清凉,柔嫩,晏勾辰心中一震,只觉得心底迅速就升起了一丝火苗,随着师映川的动作,这火苗也随之越烧越旺,呼吸也情不自禁地有些急促起来,面色微红,忽然间抬手抓住了师映川的手,这一接触,两人都是微一恍惚,晏勾辰抓着少年的手指,对方身上有寒心玉,整个身体都微微泛凉,被抓住的手更是清凉无比,师映川目光有些恍惚地凝望着晏勾辰,突然间倾首过去,狠狠地吻上了青年的嘴唇,晏勾辰心中当即好似有一道电光劈过,将最后一道自持劈得粉碎,师映川那温凉的嘴唇,清新的气息,以势如破竹的力量直扎心底,两人很有默契地抓住了彼此,双唇用力纠缠起来。 片刻之后,嘴唇缓缓分开,晏勾辰深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回味,同时也有些口干舌燥,一股燥热之感开始有了席卷全身的势头,令他心跳加快,这时师映川猛地将晏勾辰直接推倒在一旁的春榻上,然后就站在榻前动手开始脱衣服,他的一举一动就好象在刻意放慢了动作似的,但即便如此,一具完美的身体仍然在片刻之后就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了大周天子的面前。 这是非常具有冲击力的一幕,已经十六岁的身体还算不上成熟,但也不能再用纤细来形容了,已初步具备了成年人的轮廓,比例近乎完美,身躯上覆盖着匀称的肌肉,线条流畅自然,那白皙的身体没有明显的血色,精致,美丽,令人迷醉,配合着钟灵毓秀的面孔,令人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此刻眼见这样的美景,晏勾辰分明真正地感受到自己身为男性的特征已经无法控制地骚动起来,他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师映川,忽然间也开始动手脱着自己的衣裳,在这一刻,他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变得粗鲁,连扯带拽地除去了华贵的衣物,与师映川赤坦相对,看到晏勾辰的这种表现,师映川便微微一笑,慢慢俯身,薄唇轻启道:“看来我足够有诱惑力,陛下并不想拒绝我呢……”晏勾辰并不想强做镇静,他的手毫不犹豫地半环住了师映川的背,另一只手却握住了对方那饱满圆挺的臀,嗓音有些怪异沙哑地徐徐说道:“在这种情况下,天下间有谁能够忍心拒绝国师,拒绝一位怯颜美人?”说着,微微用力抓紧了手中饱满的臀,面不改色地坦然道:“朕也不过是凡夫俗子而已,自然也抵挡不了身为人的本能冲动。”师映川听了,突然就开怀大笑,笑声发自心间,充斥了整个大殿:“真坦白呢……” 第79节 不需要什么柔情蜜意,也没有必要谈情说爱卿卿我我,更不需要任何长相厮守的承诺,总而言之,这就是一场两个男人之间的身体宣泄,师映川整个人就像是一条软若无骨的蛇一样,缠绕住了晏勾辰,晏勾辰身为帝王,自然无人会冒犯他,也不可能允许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挫磨,不过师映川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相当不凡,因此出于各种方面的考虑,当师映川表现出绝对的侵占欲时,晏勾辰并没有明显的抗拒和太多犹豫,双方很快就沉浸在这场情·事当中。 等到两人喘息着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空气里已经隐隐散发出一股男性麝香混合着腥膻味道的古怪气息,师映川长发披散如瀑,他坐起来,慢慢挽起头发,用玉簪固定住,两颊红润如染霞,看了一眼躺在旁边的青年,声音中透出淡淡的餍足之意,道:“你还好么?”晏勾辰的身上有着稀疏几点红印,腰部以下被一条薄毯盖住,他一边因为身上隐隐的钝痛而皱眉,一边下意识地回味着刚才的事情,虽然不太舒服,不过不可否认这其中也是有些快乐的,一时间就不禁笑了笑,声音略带沙哑地道:“……倒是一次比较新奇的体验,虽然一开始吃了些苦头,不过这种滋味尝试一下,还算是不错。”师映川听了,就轻笑起来,他的手放到了晏勾辰的身上,慢条斯理地抚摩着对方光滑的皮肤,喃喃道:“你是我第一个在神智清醒的状况下有了肌肤之亲的男人,原来男人的滋味也是很不错的,很好,我还真的挺喜欢这感觉。” 晏勾辰明显有些意外,用胳膊微撑起上身,道:“山海大狱少主、妙花公子、袖笼青虹……这三人都是你的平君,你们成亲也有一段时间了,莫非从未有过亲近之事?”师映川刚才已经与对方有了床笫之欢,因此倒也不忌讳与晏勾辰说一说这些私密事,便一边披上一件衫子一边说道:“玄婴生性淡薄,在这方面一向没有什么兴趣,当初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和他有了琰儿,而且他是侍人,能够怀孕生子,产子前后都是很痛苦的,我不想让他再辛苦了,所以我们之间也就没再有过什么,而十九郎么,我和他认识的时间最短,感情虽然还不错,不过彼此还有点不太适应,所以互相也不曾有太亲密的经历,至于宝相这人,不得不说他的运气实在不太好,我和他见面的时候往往总有玄婴或者十九郎、梳碧他们在,所以每每阴错阳差之下,总是不能成就好事。”晏勾辰听了师映川的话,不免笑道:“这么说来,我倒算是抢了先?”师映川微微一愣,既而轻笑:“算是罢……”晏勾辰慢慢坐了起来,道:“经过刚才的事情,你我之间似乎就不能像从前那样了。”师映川挑眉微笑道:“你我都是明白人,都不必说什么虚伪的应付言语,谈情说爱、风花雪月这样的事情可不适合我们两个,刚才的事情我愉快,陛下你应该也比较愉快,这样简单的关系正是我想要的,你想的时候,可以找我。” 晏勾辰目光微动,他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疼的身体,微微一笑:“这样的开诚布公也不错,当然,如果现在我说,我要你做我的平君……我想,你应该立刻就会拂袖而去罢?我和国师并没有可以更进一步的基础,你我都不会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这样大可不必,因为我们可以无所不谈,也可以没有什么顾忌,我们只适合做情人,做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找点乐趣,国师你和我都是聪明人,互相都有自己的底线,谁也不会去尝试打破平衡。”他坦然伸手握住师映川柔软的手,说道:“我和你都清楚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你很让人着迷,我也承认越来越喜欢你,但我们都有自知之明,也懂得知足,不是么?这才是长久的相处之道。” 师映川目光炯炯地看着晏勾辰,忽然就笑了:“和陛下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很轻松,所以这应该就是我很喜欢和聪明人相处的原因罢。”两人相视一笑,都是意味深长,师映川这时已经穿了衣服,掀开晏勾辰身上的毯子看了看,道:“我不太有这方面的经验,刚才似乎有点弄伤你了?”晏勾辰拽过一旁的袍子往身上裹,不在意地道:“没什么,一会儿我去洗一洗就好。”师映川笑了笑,躺下来,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我今天很累,也有很多心事,也许,我该好好睡一会儿。”晏勾辰侧首瞧他精致如玉的容颜,手指在那清凉光腻的脸颊上摩挲着:“有心事?也许可以和我说一说。当然,你若不想说,也就罢了。”师映川慵懒一笑,指间绕了一缕男子的长发,目光却深邃起来道:“心事么,自然只能存在自己心里,不能和别人说的。”两人一时间目光相接,晏勾辰抚摩着少年温润如玉石的肌肤,缓缓吻了上去。 又是一番**,事后晏勾辰倦极累极而睡,等到醒来之际,外面不知何时已经下起了小雨,晏勾辰用力揉着太阳穴,发现殿中已空无一人,师映川不见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榻上一片凌乱,石青暗花的垫褥上有着几点殷红的血痕,晏勾辰下半身酸痛,一时不愿起来,便卧在榻上歇着,正闭眼静憩间,却忽听外面有嘈杂声传来,晏勾辰皱了皱眉,正欲呵斥,却听见外面门被打开了,片刻之后,晏狄童一把挑起了帘子闯进来,几个太监苦苦拦着,却拦不住,见晏勾辰已经醒了,歪在春榻上,便齐齐跪下,颤声道:“王爷定要进来,奴才们阻拦不住……”晏勾辰冷然道:“你们都下去。”几个太监如蒙大赦,连忙出去,掩上了门。 晏狄童的脸色阴晴不定,下死眼盯着晏勾辰,微微变色,他刚才要见晏勾辰时被人破天荒地拦着,且众内侍的神色明显不似往常,当时他心里就已经起了疑,此刻看到殿内的情景,闻到空气中那股特殊的味道,顿时就明白了七八分,尤其当他的视线扫过垫褥上的血迹以及晏勾辰略显憔悴的脸时,顿时面若死灰,一时间竟是没法出声,倒是晏勾辰眼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就坐了起来,平静地道:“怎么急匆匆地就闯进来了,没规矩。”晏狄童停一停,突然间就神色痛苦到几乎扭曲了,喃喃道:“二哥……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刚才是师映川来过了吗?他怎么敢!” 晏勾辰看着晏狄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暗叹一口气,但表情上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朕的事情,莫非还需要其他人来指手划脚么?” ☆、二百零八、被捅破的窗户纸 晏勾辰淡淡说道:“朕的事情,莫非还需要其他人来指手划脚么?”他说着,有意顿了顿,果然就看到晏狄童俊秀的脸上肌肉极明显地抖动了一下,神情微微扭曲,晏勾辰几不可觉地皱了眉,定一定神,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也逐渐冷冽严肃起来:“……小九,你这是什么样子?没规矩!擅自闯入朕的寝宫,看来是朕平日里太纵容你,让你忘了规矩,也忘了什么是本分。” 晏勾辰言罢,目光锁定在晏狄童身上,片刻之后,略扬起下巴,这才将目光一收,微微眯起了眼睛,沉默一会儿,语气依旧还是平淡地说着:“……朕自己做事,自己一向都很清楚,朕是什么人,你也是很清楚,所以你现在既然心里有数,那么何必还要多费唇舌来问朕这些?” 晏狄童一时间又是气急又是大痛又是苦涩,就连脸颊两边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着,颤声道:“二哥,你怎么能这样?你是皇帝啊,是皇帝!你怎么能让师映川……怎么能让别人侮辱你?” “侮辱?你是这样想的?”晏勾辰微微昂起头,闭目冷笑,然后蓦然睁开眼,话音冰冷地吐出一句话,冷笑微微地道:“什么叫侮辱?你是在指责朕是自轻自贱么?小九,朕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可笑的想法,谁侮辱朕了?朕被谁侮辱了?朕承认,朕的所作所为背后目的并不单纯,但事实上刚才朕也确实被冲动给冲昏了头脑,有那么一段时间内几乎是失去了理智的,非常冲动,没有想太多,也完全没有控制自己的行为,或者说,朕并不想控制自己。” 晏狄童听着这番话,身心俱震,瞳孔亦是微缩,晏勾辰眉头紧锁,眼中分明闪过一点锐利的幽火,冷声低喝道:“……朕为什么要控制自己?面对天下第一美人,朕的行为难道不是正常的吗?朕是个男人,也是个年轻人,对美人有爱慕之心有什么不对,这难道不是每个男人都很容易产生的冲动?与国师这样的绝代佳人一夕风流,是多少人都思而不可得的事情,朕也只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遇到这样的机会,自然也会和普通男人一个反应,一样不能免俗。” 晏狄童闻言,狠狠攥起了双拳,一张俊秀精致的面孔无法控制地扭曲了,甚至显得微微狰狞起来,声音也好象嘶哑了,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低吼着道:“借口,都是借口而已!二哥,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怎么可以?好,好,我知道了,一直以来你都不肯册立皇后,也没有什么三宫六院姬妾成群,平日里洁身自好,从不放纵自己,是不是你就是因为在等着今天?你有着更好的目标,所以不屑于那些庸脂俗粉,而且你要树立一个洁身自好的形象,让那师映川喜欢……二哥,你好算计,好心机,可是你难道就不觉得这样做很不值得吗,用你自己……” “……你给朕住口!”晏勾辰大怒,生生粗暴地打断了晏狄童这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发问,冷声呵斥道:“你这是在指责朕还是在嘲讽朕?朕简直不知道你的心里都在想些什么,难道你就是这样看待朕的?朕做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朕到底在做什么朕自己很清楚,而你竟然却只会用那种那廉价的想法来揣测朕,莫非朕在你心中就是这样的人?小九,真不知道究竟是朕看错了你,还是你看错了朕!”说到最后,晏勾辰已经满面怒容,用力重重地一拳捶在了春榻上,他这样一用力,却牵动了身下的隐秘处,顿时那里就传来一阵阵的强烈钝痛,同时也有一股黏腻温暖的液体缓缓流了出来,使得晏勾辰的脸皮一抽,神色也越发阴沉了起来。 “二哥……”晏狄童张口结舌地呆呆看着榻上的男子,一时间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恍惚起来,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崩塌,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一步,沉默良久,肩膀却分明已经越抖越厉害了,榻上晏勾辰看得明白,自己的弟弟分明就是在强行控制着自身,强迫自己不要哭,如此一来,晏勾辰心里也有些动容,他拂开自己垂在身上的乱发,不禁喟然长叹道:“小九,你已经大了,不要再闹孩子脾气,你应该理解朕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晏狄童却是脸色青白,一时怔怔盯着自己的兄长,突然间就痛哭流涕起来,涩声呜咽道:“我不理解,我不理解!我理解什么?我只知道你刚刚和别人上了床,心甘情愿地躺在一个男人的身子下面!你是皇帝啊,一国之君,你不是以前没有母妃没有外公家族可以倚仗的皇子,你已经是大周最尊贵的人,是这个帝国的主人,你没有必要这样出卖自己,这样糟践自己!” 晏狄童说着,突然间疾步来到春榻前,他扑通一下就跪下来,两手用力一把抱住了晏勾辰盖在毯子下的双腿,他凝神看着自己的哥哥,目光一动也不动,眼中显现出无限的痛心与难过,晏勾辰也在看着他,却已经是满面冷酷之色,一面缓缓坐直了身体,直至前倾了上身,将声音用力压低了下去,说道:“小九,你要明白你不是普通人,你不应该、也没有资格这么天真,普通人可以活得很轻松很简单,但你却是必须要面对某些残酷的现实的,如果你以为朕身为天子,在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担忧烦恼之事,那你就太天真了,事实上,一个皇帝要考虑的东西更多,责任也更重,朕与国师加深彼此之间的关系是非常必要的,你不是不明白。” 晏狄童听着哥哥的话,用力咬着自己的嘴唇,唇上已经微微渗出血丝,他难以接受这样的现实,低低呜咽道:“二哥,我不要这样,我不要,你怎么能这么做……”晏勾辰听了,就直起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晏狄童,突然就冷笑起来,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脸颊,道:“不能?小九,你不要忘了,父皇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是我们兄弟二人联手杀了的,你和朕都是弑父弑君的大逆不道之人,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晏狄童浑身一震,他忽而抬头,全身仿佛冷得在发抖,满面泪痕道:“二哥,我喜欢你,我从小就喜欢你的,我只喜欢你一个人,你知不知道……” 晏勾辰猛地大震,这件事他其实不是不知道的,自己这个弟弟的心事他早在几年前就明白了,只不过他一直装作不知道而已,没有谁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然而当以为永远也不会揭破的这个隐秘,这个见不得光的隐秘,在此时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下子被捅出来,被清清楚楚地说出来时,任晏勾辰帝心如铁,也觉得头皮一麻,情不自禁地心脏一紧,下意识道:“狄童……” “二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恶心,居然喜欢上了自己的亲哥哥?没错,我自己也曾经是这么觉得的,可是我还是控制不住,我就是喜欢你,二哥……”晏狄童索性就放开了,他的声音只是在喃喃低语,仿佛并不是在对晏勾辰去说,而是在自言自语,但晏勾辰却是听到少年的这番话后,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想到之前多年相处之中的种种,还有少年此刻泪痕遍布的脸,晏勾辰有些沉默,满面复杂之色,放在身侧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握拳,但很快他就冷声说道:“胡言乱语……小九,朕只当没有听见你这些话,而你所谓的崇拜和爱慕也没有半点让朕感到高兴,至少朕从来都没有跟自己的亲弟弟发生点什么事情的可笑想法,你听清楚,朕疼你,关心你,但从未将你当成弟弟以外的人放在心上,朕只当你是兄弟,甚至把你当成儿子,所以你的那些光怪陆离的念头,最好都给朕收起来。”说到这里,见晏狄童张口欲言,立刻就做出手势制止了少年,继续道:“好罢,小九,你现在还小,是心智尚未成熟的时候,而且从小到大一向都爱黏着朕,所以朕不怪你生出这样的想法,但你最好要学会理智。” 窗外渐有暮色,光景如画,这样好的美景,晏狄童心中却寒冷似冬,他豁然抬头,他一瞬不瞬地攫视着兄长,对方却是面无表情,俊美儒雅的面孔就像是覆上了一层难以融化的坚冰,晏狄童突然间就气血上涌,他猛地站起身来,来到了晏勾辰的面前,他转眼间跨坐在了猝不及防的晏勾辰的身上,在男子愕然的目光中,少年呼吸粗重,蓦地倾身吻住了晏勾辰的嘴唇。 双唇相接之际,两人都是一颤,毫无经验的晏狄童乍一吻到哥哥的唇,心中立刻就有什么东西‘轰’地爆发出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双臂狠狠抱住晏勾辰,如此朝思暮想的人一朝在怀,无数次在梦里亲吻过的嘴唇也终于结结实实地碰到了,梦想成真,晏狄童用力地贪婪地恶狠狠地亲着男子的嘴,汲取着对方口腔里的味道,他心猿意马,根本不可能蜻蜓点水地一吻就得到满足,只不过片刻的工夫,未经历过男女之事的晏狄童就已经眼神迷醉,但就在这时,晏勾辰最初的愕然却已经平息下去,双眼之中再无触动,只是一片近乎残酷的冷静。 晏狄童眼神炙热,一个劲儿地索求着晏勾辰的唇,热切而贪婪,但很快他就发现晏勾辰毫无反应,下一刻,一股大力突然袭来,将他推开,晏狄童慌忙伸手抓住晏勾辰的手腕:“哥……”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已狠狠甩在晏狄童的脸上,少年白皙的脸颊上顿时就多出了一个明显的掌印,嘴角也随之渗出了一丝猩红的颜色,晏勾辰面色冷冷地看着晏狄童,话音亦是冰冷,缓缓地吐出一句话:“不要让朕看不起你,你不是小孩子了,已经没有任性的权利,朕可以不计较你刚才的冒犯,但是小九你不要太放肆了,朕是你的兄长,是君,不是你可以无所顾忌地对待的人……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不要做出这副自怜自艾的样子,否则只会让朕看不起你。”说完,晏勾辰微微闭上双眼,似乎在平息着心里的情绪,既而突然抓起一旁的长袍裹在身上,下了春榻,而后就头也不回地自己起身走出了大殿,留下晏狄童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跪坐在榻上,呆呆地看着狼藉一片的春榻,许久之后,忽然间就仿佛全身虚脱了一般,嘶哑痛哭起来。 却说师映川回到自己的玉和宫时,外面已经下起了小雨,湿湿蒙蒙的,很是温柔,师映川刚进去,迎面却看见梵劫心正慌慌张张地从里面的长廊里跑出来,见了师映川立刻就掉头奔来,叫道:“映川哥哥,你这里有蛇,好大的蛇!”说着,已经跑到师映川面前,一把抱住了对方的一只胳膊,显然是吓了一跳,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拍拍梵劫心的脑袋,道:“别怕,那是我父亲养的,刚刚给我送些东西来。”梵劫心听了,恍然大悟,这才拍着自己单薄的小胸脯,长长出了一口气,抱怨道:“吓死我了……刚才我一进去,就看见一条那么大的蛇盘在里面,我魂儿都快吓飞了。”师映川含笑淡淡,看着梵劫心问道:“来找我做什么?” 梵劫心抱着少年的胳膊,撒娇道:“我是……”刚说了两个字,忽然抽了抽鼻子,凑在师映川身上闻了闻,疑惑道:“什么味道?映川哥哥,你身上的味道很奇怪……”师映川听了,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刚才他与晏勾辰一番纵情,事后并没有沐浴更衣,就直接穿了衣服回来了,身上自然会带着那股气味,梵劫心还是个孩子,不清楚那种成年人之间的暧昧事情,虽然觉得奇怪,却也猜不到这味道意味着什么,师映川不动声色地推开正嗅着自己衣服的梵劫心,引开了话题:“怎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么?”梵劫心立刻笑眯眯地道:“我是想和你出宫逛逛,在宫里很闷的,映川哥哥,好不好?”师映川微笑却不容置疑地在梵劫心的鼻子上一刮,说道:“我有事情要找优昙讲,今天就不行了,改日罢,好不好?”梵劫心闻言,不禁嘟起了嘴巴,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胡搅蛮缠的孩子,便点了点头,叹着气说道:“那你可要记得啊。”师映川好言语地道:“当然,有时间我就带你出去玩。”梵劫心背着手笑道:“嗯,映川哥哥说话要算话哦……好了,那么我先出去了,顺便去给你叫他来。”说着,便一溜烟地跑出了长廊。 不多会儿,左优昙走进一间空阔的大殿,却看见师映川正坐在一把椅子上,身边盘踞着一条巨大的青蛇,左优昙认得这是纪妖师所养的灵兽,这时师映川见左优昙进来,便道:“你来了……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说。”左优昙点点头:“剑子吩咐。”师映川的表情却有些奇怪,他看着左优昙,两眼之中好似有两团正在黑暗中微微摇曳的鬼火,看上去阴寒而幽深,仿佛能够穿透人心,左优昙见状,不免生出疑惑,这时师映川坐在椅子上,平淡说着:“还记得当年白缘师兄在摇光城重伤的事情么?还有后来我在乾国遇刺的事,我如今却是已经有了眉目。” 左优昙立刻表情凝重起来,他自然知道师映川有着自己的某些渠道,一直都在追查当年的这些事情,想不到现在终于有了结果,一时间便沉声道:“……不知是何人竟然如此胆大妄为?”师映川笑了笑,他穿着白色长袍端坐在椅子上,手里却是把玩着装有纪妖师与连江楼给他的礼物的那只锦囊,他深深看了左优昙一眼,道:“上一任大周天子有几个兄弟,其中恭亲王此人平日里一派和气,有贤王之称,暗地里却是包藏野心,宫中有他的内应,尽管上一任大周皇帝平日起居都十分严谨,却仍是中了慢性毒,时间长了就会致死,而恭亲王的那些皇子侄儿里面数晏勾辰最是有帝王之风,且又有我互为援引,日后继承大宝的希望不小,所以这恭亲王就欲将晏勾辰这个最大的障碍除掉,如此一来,日后他那皇帝兄长毒发而死,此人便可顺势而为……不要忘了,恭亲王与白缘师兄的生母金山公主乃是同胞兄妹,如果我支持的晏勾辰一死,自然我就不会再发挥什么作用,所以当上一任周帝一旦毒发而死,留下皇位,而且太子又一直没有册立,所以不但皇帝的儿子们会争夺皇位,就连皇帝的那些兄弟们也是有资格努力一番的,那么到时候白缘师兄虽然与这个舅舅感情并不深,但还是自然会支持自己的亲舅舅,甚至他不需要明确表态,但只要他是对方的亲外甥,这就已经足够了,至于我,到时候当然不会驳了师兄的意思,甚至很可能推波助澜一番,如此一来,恭亲王就相当于有了大光明峰的支持,他继承大宝基本上就是十拿九稳的事了,只不过当时师兄正好在晏勾辰那里做客,去刺杀晏勾辰的那个人便在计划之外打伤了师兄……优昙,应该你还记得罢,当年师兄养伤的时候,恭亲王之女晏红苗便常去看他,而你,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晏红苗,她当时之所以时常去探望白缘师兄,你说,她究竟会不会是受了她父亲的指派?嗯?” 有微风吹进大殿,带着外面湿蒙蒙的雨气,左优昙只觉得一股冰冷之极的味道随着师映川不紧不慢的话语透心而入,几乎让他手脚冰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师映川似乎对于他的反应早已在预料之中,表情依旧平静着,却微微扬唇,继续道:“至于当年那个刺客,便是碧麟峰峰主谢檀君,我查出在那段时间里,谢檀君对外宣布闭关修行,只怕就是借此暗中前往摇光城,此人私下支持恭亲王,日后一旦恭亲王登基,碧麟峰便与大周互为援引,这其中的利益关系你自然很明白,而且不要忘了,谢檀君的侄子谢凤图与我年幼之时便起过冲突,更重要的是,我查到当初谢檀君其实是有意想要将谢凤图送入大光明峰一脉的,拜入我师父座下,成为宗子,但后来却被我这个半路杀出的小子意外抢了先机,事实上这就是坏了谢凤图的前程,阻了他的路,你说,此人是不是会恨我入骨?后来我在大乾遇刺,就是谢家叔侄的手笔。” 师映川一语道破隐秘,面上阴沉:“可惜事到如今,虽然基本可以肯定此事,但我却是没有什么让人完全信服的证据,而谢檀君作为一峰之主,即便是我这个宗子也不好拿他怎样,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宗内各方势力交错,应该不会同意制裁此人,而且这种涉及到内部高层互相残杀的丑闻……哼,事情一旦捅出去,也会引起动荡,这样的后果是宗门不愿意看到的,甚至就连我也不愿意看到,所以这谢家叔侄么,暂时且容他们再逍遥一时罢,日后我自然向他们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师映川说到这里,冷冷一笑,望着左优昙说道:“但是这个恭亲王,我又岂能容他?此人与谢家叔侄勾结,日后只怕还会搅风搅雨,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就是不安稳的因素,必须除掉,而他的女儿晏红苗,也是知情者,甚至经她父亲授意去做了一些打探消息之类的事情,联系她从前的一些行为,相信你可以判断我说的是否正确……” 听到这里,左优昙猛地抬起了头,面色复杂:“剑子的意思……”师映川缓缓站起身来,语气平静而冷漠:“这件事,我交给你。” ☆、二百零九、传言 师映川的语气平静而冷漠:“这件事,我交给你。”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面色极度复杂的左优昙:“……你自己决定怎么做,我相信你会做得让我满意。” 左优昙没有说话,他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大殿中,忽然却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按住了胸口,然后又用力地喘息了几下,他微垂着眼睛,看着地面,绝美的面孔上浮现出一抹苍白之色,师映川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开口催促什么,显然师映川很清楚左优昙需要时间,他知道当年左优昙对恭亲王的女儿晏红苗不是没有丝毫感情的,所以如果左优昙现在非常痛快地就应下了,师映川反倒会觉得对方太过冷酷无情,此刻这样的犹豫与纠结,却是人之常情了。 不知过了多久,左优昙却还未给出一个答复,想必他正在心里激烈地天人交战罢,不过师映川并不急什么,这对他而言只是一次很普通的命令,左优昙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最终结果都不会改变,同样的,也不会在师映川心中掀起半点涟漪,不过这时左优昙忽然缓缓抬起头来,他默默地看着师映川,殿中并不明亮的光线使得他的神情有些晦暗,师映川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抚摩着身旁青蛇的脑袋,面色冷酷而决然,道:“明天早上我会和皇帝说起此事,而恭亲王府也应该明天就会覆灭,所以在今晚之前,晏红苗之事必须有一个结果……不过,看你现在的样子,也许你想求我放过她?当然了,听了我刚才的话,晏红苗此女似乎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顶多是扮演了一个不得不听从父亲吩咐的软弱女子角色,但是我要告诉你,这个女人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无辜,她后来知道了你和我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不要问我她是怎么知道的,女人在这方面总是非常敏锐,她定然是从你的一些态度和举动中猜测到了什么,要知道她很喜欢你,所以她就恨上了我,她嫁的丈夫死后,晏红苗这个女人就替她父亲恭亲王做事,暗地里收集情报等等,关于我的很多事情她都掌握在手里,某些事情背后也有她的影子,这样的一个女人,等她的父亲被我处理之后,我不放心她却被留下来,虽然看起来她似乎永远威胁不到我,但我这个人一向谨慎小心,做事喜欢斩草除根,杜绝一切不安定的因素,一个与我有着灭门之仇的女人,就是这样一个不安定的因素,所以优昙,你不要想着为这个女人求情,因为我不可能会答应,你只能选择去做这件事,或者选择不做,让别人来。” 左优昙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是在慢慢消化着师映川的这些话,也缓解着这些话对自己所造成的冲击,师映川揭露出来的事实令他再无侥幸,此刻左优昙只觉得好象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正贴着心脏硬生生地刮过,没有出血,也不是很疼,但却说不出来地微涩,他深吸了一口气,垂手在身侧,缓慢而笃定地道:“……剑子放心,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他很清楚师映川之所以和他说这些,让他亲自去做这件事,一来是因为师映川要看看他是否可以断绝某些心底柔弱的弦,真正做到冷酷无情,成为师映川得力的臂助,二来是因为师映川的嫉妒与骄傲,这一点或许连师映川自己也没有发觉到,师映川如今与他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复杂起来,虽然师映川和他并非夫妇也谈不上情人,但这个少年的嫉妒和骄傲却不允许自己的人与别人有什么瓜葛,所以,对方才会要他亲手斩断这一切,而这个念头在此刻,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一时间左优昙心底无法平静下来,他应下此事,然后慢慢地走出了玉和宫,他抬头看天,先前的小雨已经停了,左优昙怔怔出神了片刻,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太阳渐渐下山,入夜之后,水上画舫花船不断,嬉笑歌舞之声飘荡在风中,水面被灯火映得五光十色,煞是好看,此时一条大船上,一间布置清雅的花厅里,晏红苗正跪坐在绣垫上,面前的黄梨矮案间有着几碟果品,一壶茶,晏红苗一身浅金镶边的姜黄撒花衣裙,挽着髻,戴一支金步摇,耳朵上是一对米粒大小的玉钉,淡施脂粉,全身上下一色的半新不旧,看上去没有任何奢华的感觉,唯见清新雅致,她面前是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晏红苗静静盯着茶杯,似乎在发呆,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面前忽然悄无声息地有人坐了下来,晏红苗顿时回过神来,平静的眸子猛地多了几丝光彩,与此同时,诸多复杂的感情也涌现上来,不过终究只是一闪即逝,那人跪坐在她面前,容貌无可挑剔,周身都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冷漠气息,晏红苗深深地审视着对方,半晌,才轻叹一声,收敛自己的情绪,道:“难得你约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来人正是左优昙,他容光照人,有若神子,眼神却是复杂的,他没有寒暄,没有说任何在这种场合应该说的话,只是看着晏红苗,直截了当地道:“你父亲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说罢,不理会对方的反应,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父亲很有野心,但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惹上不能惹的人,算计断法宗的剑子,而你,更不该去碰一些绝对不应该碰的底线。” 对面跪坐着的晏红苗神色大变,这番话再明白不过了,这个人,他……都知道了! 此时任何话都已经无用,左优昙平静地凝视着晏红苗,道:“你做了不该做的事……红苗,你让我感到吃惊。” “……是吗?”晏红苗眼下知道自己显然已经没有抵赖的必要,她只觉得满嘴苦涩,心中如遭重击,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她痛苦地微微闭上眼,说道:“很吃惊吗?不,你不应该觉得吃惊的,你不明白女人……优昙,你和师映川已经在一起了是不是?不用否认什么,女人的直觉是不会错的,当年你拒绝了我,你说过,因为我没有力量,给不了你想要的,那么,想来师映川就是那个有能力给你一切的人罢?所以你属于了他……我不恨你,我只恨自己没有本事,但同时我也恨师映川,因为他抢走了我心爱的人,所以我要报复他。”说到这里,晏红苗微微睁开眼睛,已是泪眼朦胧:“优昙,你恨我吗?觉得我一直都是在欺骗你吗?”话已至此,一行晶莹的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晏红苗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因为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在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地苍白无力。 左优昙的声音似乎有些沙哑,也有些漠然:“不,我不认为你在欺骗我,因为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这一点我还是能够辨别得出来的,但是也不要跟我说什么苦衷和不得已,因为所谓的苦衷,永远都只是借口而已,你不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你却还是选择了错误的那条路。”青年直视着女子流泪的面孔,一字一句地道:“你不应该走出那一步的,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出‘背叛’这两个字,但事实上,你所做的一切确实就是对这个词的最好诠释。” 晏红苗猛地睁大了双眼,定定地望着对面的青年,紧接着忽然就低低笑了起来,她噙着泪水笑道:“你说得不错……”她平静下来,面不改色,双手轻轻抚摩着面前的茶杯:“我……”忽然间眼中放射出希冀的光芒,抛开杯子,一把抓住了左优昙放在桌上的手,满面祈求道:“我们,我们不要再理会这些事情了,我们离开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找一个地方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好吗?我们可以一起平静地生活,生儿育女,什么纷争,什么利益,都再也和我们两个人无关……” 左优昙看着晏红苗秀美的容颜,他闭上眼睛,默然不语,然而这样的沉默只是暂时的,左优昙很快就再次睁开眼,这一次,他的神情就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伸出手,替晏红苗慢慢擦去脸上的泪水,等他收回手时,整个人就已经是一派冷淡,他在晏红苗绝望的表情中站了起来,轻声道:“如果你做的事情仅仅是伤害到我的话,那么无所谓,我不会在意,但你不是,你损害到的是剑子,而他,不会容忍,而我,也不会允许你伤害到他……我不会原谅你,因为原谅你就等于背叛了他,所以我不能原谅。”左优昙轻轻说着,他捧起晏红苗已经满是泪水的脸,在女子光洁的额头上缓慢落下一个吻:“我喜欢过你,但是现在,你我都不能回到从前。” 晏红苗闭上眼,泣不成声,几乎昏厥过去,就在这个时候,左优昙眼中闪过决绝而复杂的神色,他的手抬起来,然后就是轻微的破空声响起,晏红苗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左优昙的右掌就已经击在了她的天灵盖上。 女子一声未吭地软软瘫倒,没有流血,也没有任何伤痕,左优昙僵硬地伸手扶住晏红苗瘫软的身体,然后将她抱起,平放在地上,晏红苗看起来就像是熟睡过去一样,但是生命的迹象却已经彻底消失,左优昙只觉得胸口有如被铁锤用力捶打一般,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这一切了,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了以后,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刚才只是强行控制住自己而已,他觉得自己的眼窝有些热,但终究没有泪水从眼里流出来,左优昙低头,在女子额上轻轻吻了一下,对方的眼角还兀自凝结着泪水,然而青年还是咬紧了牙,慢慢恢复了往日里冷淡的表情,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这里。 …… 这是一个与往常一样宁静的清晨,初阳乍升,有极淡极薄的雾气仿佛烟尘一般笼罩在整个摇光城,使得这片大地犹如天上仙城,也有着不规则的光影明暗的斑驳,不过被初升的太阳一照,这烟蔼般的薄雾很快就渐渐散去,长街之上开始有了车马行人的身影,犹如在地平线上缓缓拉开一幅巨大无比的红尘画卷,此时在一处高楼上,有人穿着精美的紫衣,正是师映川,他长长的散发随意披肩,形容略显狷狂,如此登高望远,视野自然也扩大了许多,满目所见,只见层层叠叠的楼宇鳞次栉比,在晨光中展露出好似水墨画一般的轮廓,再仔细看去,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大户人家的庭院,以及雕刻着大气古朴镇宅兽的檐角,四通八达的宽阔河道上驶过载满货物的大船,而河道两侧的岸边青石上,有睡眼惺忪的妇人拢一拢蓬乱的头发,开始搓洗着大盆的衣物,如此种种,共同构成了大周帝国的这座中枢城市。 早已不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天气已经温暖起来,和风阵阵,十分宜人,随着时间流逝,太阳逐渐升高,一座三层楼台上,一群衣着华丽、举止优雅的男女或是凭栏而立,或是持杯低语笑谈,周围这样的楼阁不在少数,其中都是人影绰绰,汇集着的都是王公权贵,士族名流,年轻人大多是聚集在一起,众人彼此之间寒暄清谈,说笑自若,他们是精英之中的精英,即便不是现在,但也必将是未来帝国最为耀眼的一群人,与普通意义上的所谓青年才俊根本不是一个层次,不过在互相交流的同时,偶尔就会有人故作淡然地向不远处的一座六层楼宇看去,那里是当初天子登基之后下令建造的观景阁,并不对外开放,能够有资格受邀登楼之人,那才是这个帝国真正站在顶端上的大人物,也是这些才俊贵女们如今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 阳光愈暖,投射在楼台之上,楼内一片沉寂,外面却是一个露台,四面养着些青翠植物,郁郁葱葱的,就显出一种幽静之气来,师映川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穿着雪白的锦袜,一双紫色翘头履整齐摆在一旁,他盘膝端坐,手里慢慢把玩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玦,眉头微扣,眼睛朝外望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上午的阳光照在他身旁开得妖娆的鲜花上,满是娇艳一片,香气弥漫,同时也带着草木蓬勃鲜活的味道,师映川抬手掸去袖上几片粉红轻薄的花瓣,举止之间有一种不拘礼数的独特洒脱魅力,听着附近阁楼传来的歌舞升平,花木间泻落的斑驳日光洒了他一身,但心思却渐渐沉入到静谧的黑暗中去。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师映川没有回头看,却抬起手,五指箕张,从他的这个角度来看,现在居高临下,就好象把远处的许多车马人群尽数都扣在掌中,师映川轻笑道:“……自从我晋入现在这个境界之后,看这天地的眼光就与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优昙你看,我刚刚忽然就觉得,这些普通人的一生真是短暂而平庸,与蝼蚁也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想法是我以前没有的,而现在却有了,你说,像我师父他那样的人,是不是也有这样俯瞰众生的想法?现在的我,似乎越来越能了解他的想法了呢。” 师映川说着,嘴角不觉就流露一丝无比清晰的嘲弄笑意,走来的左优昙见了,只觉心头一跳,恍恍之中仿佛看见了连江楼一般,由不得他不心惊,这时师映川仍旧把玩着手里的昂贵玉玦,话题却一转:“前几日恭亲王满门覆灭,你亲手了解了晏红苗此女,我知道对你有所冲击,不过这几天看下来,你的情绪似乎已经渐渐平复下来,这样很好。” 左优昙默默无声,不过很快,他就似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迟疑片刻,终于说道:“近期有传言尘嚣直上,不利于剑子,不如……” “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师映川摆摆手,漫不经心地道:“自从我晋入半步宗师,就有流言四下传播起来,说是我当初在胎里吸收了凝华芝,整个人已是成为‘药人’,因此才会在这个年纪就一只脚跨入宗师门槛,若是吸收了我全身的精华,只怕就可以脱胎换骨,突破已有的境界。”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就笑了起来,而且越笑越欢畅,他笑道:“优昙,你是怕有人禁不住这个诱惑,对我不利吗?也对,我十六岁就有此成就,古往今来闻所未闻,确实不怪有人暗地里称我为妖孽,甚至我自己都对这个传言半信半疑起来,说不定吃了我,真的就有这样的功效呢,可是你看看,谁敢这么做,谁又有能力这么做?且不说我的身份在这里摆着,没人敢动我,就算有人胆大包天真的起了这个念头,但是他们有这个本事么?我现在可是准宗师,除非来一位同样的准宗师甚至大宗师,不然,想打我的主意,就是送死!就算再退一万步,有人真的想这样做了,也有能力做,但是一个准宗师甚至大宗师,这样的人物都是有名有姓的,一共也就那么些人而已,无论怎样掩饰都一定最终会被查出身份,如此一来,他的家族,他的宗门,难道这些都不顾了么?要知道只要动了我,就是同时惹到了断法宗,弑仙山,山海大狱,万剑山,这世上有哪个势力能够面对这四家的怒火?所以你根本没有必要担心什么。” 师映川云袍宽袖,一派气定神闲,左优昙却脸上不减忧虑之色,道:“剑子说的没有错,但是剑子不要忘了,这世间准宗师乃至大宗师虽然确实寥寥,但天下之大,至少总会有几个隐居散修的这类人物,没有家族宗门牵制,这样的人,如果擒了剑子便走,找地方隐藏起来,谁能查到形迹?我们不得不防!如今依我看来,不如立刻回宗门,一旦回去,那就真的是固若金汤,没人敢来撒野,等过些年剑子成为宗师强者,到时候才是真正的高枕无忧,天下任凭纵横了,再不惧有什么祸端。” 左优昙这番话说得极是中肯,师映川也知道他是一心为了自己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是稳妥肺腑之言,不过师映川还是摇了摇头,笑道:“你太多虑了……” “剑子就听我一言罢!”左优昙见师映川这样满不在乎的态度,不禁急了起来,说道:“现在传言已经愈演愈烈,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利益足够,人是可以做出任何事情的!事实上普通武者自然只能心里想想而已,而准宗师强者只要时间到了,最终就一定会踏入宗师境界,所以这样的人物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来危害剑子,因此最有可能对剑子动念头的,只有大宗师!宗师境界分为三花聚顶,五气朝元,大圆满,每一步想要突破都是万难,据说大圆满便是长生不死之境,哪怕跨入五气朝元,也是寿数大增,但凡有一线突破的希望,这些宗师就不会放过,尤其我担心会有已经临近天人五衰的宗师因为寿元将尽,很可能不顾一切对剑子出手,所以剑子还是速速返回宗门,才是上策!” 左优昙已经将眼前的利害关系剖析得清清楚楚,但师映川却依旧脸上一派风平浪静,淡淡笑道:“优昙,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很了解我,我师映川不是无知之人,从来不会主动去做任何不计后果的事情,更不会主动让自己游离在危险的边缘而浑然不觉……” 说到这里,师映川眼中却是不知何时杀机一片,他把玩着手中的玉玦,冷笑起来:“大宗师要将我当作猎物吗?可惜,却不知到了最后,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猎人!” ☆、二百一、情到浓时情转薄 听到师映川这么说,左优昙微微一怔,转眼也冷静下来,他不是蠢人,看师映川这个样子,就知道对方是有所筹谋,然而智谋布局这样的东西,只是在双方相差并不大的情况下才会发挥作用,而在面对绝对的力量时,一切谋划都只能被无情粉碎,一位可能的宗师强者,决不是现在的师映川可以抵挡的,而无论是连江楼还是纪妖师,这两大强者也没有一个在这里坐镇……因此左优昙仍是心中疑虑,还想再劝,不过师映川却抬手制止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担心,不过我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此时我既然敢稳坐钓鱼台,自是胸有成竹,事实上,如果真有宗师对我动念,想取我的身体,却不知我也很想得到一个大宗师的……肉身!” 师映川当然想要得到一具宗师强者的身体,早就想得都快疯了,他的秘法到现在已经是趋近圆满,一具新鲜宗师强者的身体对他太有用了,可是大宗师又不是野草,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他去哪里弄来一个大宗师?现在机会就摆在眼前,他当然不会放过!此刻师映川手里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美玉,眼如幽火,事实上这个传言就是他暗中散播出去的,当前时师映川一举踏入准宗师境界时,他的脑海中就突然迸发出了这么一个惊人的大胆构想,以自己为饵,引诱猎物前来,如果真的运气好,有人坐不住了,不顾一切地出手,到那时对方就会发现,猎物与猎人之间的界线转换,往往只是一瞬间,至于到时候怎样擒拿一位宗师强者,此事……师映川嘴角抿起一丝冷笑,智珠在握,当然,前提是有宗师强者真的上钩,不过就算没有,这场策划失败,那自己事实上也没有损失什么,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做呢? 这才是一场惊天阴谋,一场针对宗师强者的阴谋,师映川已经在暗中张开了罗网,但左优昙自然不会知道少年心中所想,他忧心忡忡地看着师映川,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这样意态悠闲,要知道有大宗师出手的这个可能性虽然不大,但毕竟还是有的,万一…… 不过就在这时,师映川忽然就笑了起来,他长身而起,遥望着远处,对左优昙轻叹道:“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等的人已经来了。”说着,从腰畔取下一支玉箫,凑在唇边吹了起来,奏的是一曲《迎仙客》,左优昙微微惊讶,顺着师映川的目光看去,只见远处河岸两畔杨柳青青,明媚的日光洒在水面上,被日光涂抹成金色的涟漪轻轻拍打着河岸,正是一派绝好风光,如诗如画,此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一条小舟在水上顺流而来,舟头一名青衣人衣袂飘飘,白净的额头上一点殷红似血,师映川的箫声以内力收束成一线,悠悠传播在水上,曲调雍容动人,响在青衣人耳边,那人微微抬头,目光望向远处的观景阁,明亮的天幕下,光线交错相印,洒在他脸上,令那清美如画的面孔朦胧似幻,正是季玄婴。 小舟顺水而来,未几,待距离观景阁不过十数丈时,季玄婴忽然离开船头,进到舱内取出一只黑色的长方形窄木箱,猛地看上去倒像是一口棺材模样,季玄婴长臂轻舒,一手挟住黑箱,足下轻轻一踏,整个人便好似一道流星般飞上了观景阁,恰恰落在师映川面前。 双足刚一落地,季玄婴就将箱子放到一旁,这时师映川已收起玉箫,张臂将他一抱,笑道:“一段时间不见,你似乎清减了些。”季玄婴淡淡一笑,虽然惊讶于师映川外表的变化,但他生性淡泊,倒也不以为意,只回以一个拥抱,道:“得知你晋升,我心中十分快慰……映川,恭喜了。”师映川闻到青年身上的草木清爽气息,不禁用力再搂了一下对方的腰肢,这才松开:“我也没有想到竟会这么快就走到这一步。” 两人都不是那等爱作小儿女缠绵之态的人,只略微寒暄了几句便罢了,季玄婴指了指地上的黑箱,道:“东西我已经替你带来了。”师映川目光在上面一扫,点头微笑:“嗯,辛苦你了。” 别后重逢,自有一番话要说,这些不必多提,且说等到午后诸人用罢午膳,各自散去,季玄婴也自己休息去了,此时玉和宫一处深殿中,师映川看着面前的黑色长木箱,他命青蛇去守住门,这才去摸箱子,这黑箱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做的,非常坚硬,上了锁,其实这锁也只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季玄婴只要想看,很容易就可以在不破坏锁头的情况下开锁查看,但师映川知道季玄婴定然是没有看过箱子里的东西是什么,季玄婴没有什么好奇心,性子也高傲,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他只会按照师映川的要求把箱子送过来,别的根本不会理会。 师映川开了锁,缓缓打开箱子,顿时里面的东西跃然眼前,这只狭长箱子里面空间很小,正好可以平躺进去一个人,而此时箱中赫然就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样子并不算绝美,大概是比宝相宝花还要略逊一筹那样的等级,然而她肌肤晶莹如玉,整个人丝毫不染红尘气息,仿佛沉睡了很久很久,就犹如师映川前世里童话中的睡美人一样,好象在等待着有人来将她吻醒,但只怕这世上没有几个男人在面对她时还有这个亲吻的勇气,只因此女眉宇间的纵横决断,周身的凛冽风标,直可令天下男子为之汗颜心惊,饶是师映川并非第一次见她,也依然为这份宗师风范而动容,唯一可惜的是,这位美人是闭着眼睛的,却不知她若是能够睁开双眼的话,究竟会是一派什么样的风采? 师映川细细端详着这位早已失去生命迹象的祖师,早在他离开断法宗之前,他就从那处洞中带出了一位祖师的遗体,用一枚珍贵的定颜珠放入口腔内保持遗体完好无损,秘密藏入箱中收藏起来,以备日后不时之需,却未料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前时师映川晋升,生出那个念头的时候,立刻就想到了这具收藏在白虹宫中的遗体,不过事关重大,东西想从宗内运到摇光城,必须是极可靠之人,不能出半点差错,师映川思前想后,便修书一封给身在万剑山的季玄婴,让对方去断法宗,将东西尽快运来,季玄婴接到信之后,并不在意事情的究竟,就直接去了断法宗,按照信上所说的地点取了箱子,便送来摇光城,当面交给师映川。 女子表情平静,肉身完好,师映川小心地将她从箱子里抱出来,进到里面的帏帐后头,良久,师映川脸色苍白地出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晋升半步宗师之后,果然是不同了,上次附身一位祖师,结果导致我当场重伤,而现在却已经好了很多……” 一时间师映川去取了丹药服下,平复着刚才对一位宗师肉身施展秘法而导致的反噬,不过他虽然脸色苍白,却掩饰不住眼中的幽光,此次如果没有宗师强者中计也就罢了,但若是有人真的按捺不住贪欲,前来对自己动手,那么师映川就有信心依靠这位祖师的身体让来者有去无回!这也是师映川真正的底牌,最大的倚仗,此时整个摇光城,已然成为他的狩猎场! 师映川仰天轻笑,只觉得胸中十分快意,他笑了许久,这才渐次无声,一时抖一抖袍袖,叹道:“一具新鲜的宗师肉身对我而言,用处太大了,希望会有人出手罢……”感慨过后,又仔细布置一下,将那具女性祖师的遗体收藏好,这才放下心来。 暂时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师映川就闲了下来,他吩咐青蛇把守此处,不让任何人进来,以免发现自己的秘密,这才放心地出了门,他是要去找季玄婴,两人有一段日子不见了,自然也是有些想念的,相思之苦对他们这样的人虽然谈不上,但若说没有感觉,那也是作假。 师映川来到季玄婴休息的所在,推门进去,季玄婴正在打坐,听见推门的动静,便微微睁开眼,见到自己的配偶,便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容尚未扩散开来,就已经克制住了,这并非矜持,只是本性之故,师映川走到青年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为自己生育了一个儿子的人,然后就笑了,伸臂轻轻将男子一抱:“想不想我?”季玄婴不置可否,右手在师映川背上轻拍了一下:“……平琰很想你,问我什么时候你会去看他。”师映川听季玄婴这么一说,心中不免就生出一丝歉疚,自己这个父亲做得不大称职,与儿子聚少离多,季平琰很聪明,几岁的孩子现在已经有些懂事了,而自己这个当爹的一年到头也不过能见到儿子几次罢了,仔细想想,对孩子亏欠不少……思及至此,师映川不免也连带着对季玄婴也多了几分歉意,叹道:“我这个当人家父亲的真是很不称职,把平琰的事情都担在了你身上。” 季玄婴神色淡淡:“我一向也没有费什么精力,他自然有人照顾,大多数时候他会在师父和宗主那里,我倒是插不上什么手。”师映川念头一转,笑道:“哦?他能得长辈们喜欢,倒是好事。”说着,在季玄婴旁边坐下,一只手揽住了对方的肩,此时的他没有了之前杀伐决断的阴沉,整个人轻松适意起来,这才有了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样子,他把脸蹭在季玄婴身上,舒服地哼哼着,过了一会儿才感慨道:“这样很好,和你这么安安静静地在一起,难得……” 季玄婴的眼里有了柔和之色,他托起师映川的脸,道:“和以前不一样了。”师映川失笑:“当然不一样,自从我晋升,这具皮囊就越来越美了些,只不过这么一具好皮囊却生在我这么一个男人身上,倒是可惜了。”季玄婴用拇指缓缓摩挲着师映川白嫩的脸庞,淡然道:“不,我指的不是你的样子,而是你我的性格为人……我们和以前都不一样了。” 师映川微微一怔,似乎有些奇怪于对方会有这样的话,不过他很快就笑了,心有所感:“是啊,因为你和我都长大了,成熟了,不是么?”季玄婴笑而不语,师映川见他整个人清峻如竹,微笑起来更是动人,心中忽然就想起曾经晏勾辰问过的‘你们成亲也有一段时间了,莫非从未有过亲近之事?’的话来,如此心下一动,却是不自觉地有些心猿意马,拉住了季玄婴的手,他二人都是美男子,两只洁白修长的手掌傍在一起,煞是好看,季玄婴低头一瞧,又看看师映川,眼中就有了询问之意,师映川看到青年澄澈不染一尘的眼睛,犹如未经人事的处子,毫无男女之欲的概念,通透无比,忽然间就生出一股羞愧之感,把手松了,季玄婴见状,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便道:“映川,你是想要和我亲热?” 话都挑明了,师映川自然不好再装模作样,便咳了一声,讪然笑了笑:“一时把持不住,叫你见笑了。”季玄婴伸手摸着师映川的头顶,道:“你我已经成婚,没有见笑这样的说法。”青年皱了皱眉:“说来我们成亲也有些时日了,不过自从数年前有了平琰的那一次之后,我们倒是再不曾亲近过,这是我疏忽了,见你不曾有过这个意向,我也就没有提起,现在想来,也算是我没有尽到作为配偶的义务。”说罢,就欲解开衣带:“……要现在么?” “打住打住……”师映川赶紧按住青年的手,哭笑不得:“你这么一来,怎么好象我成了好色之徒似的?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罢了,我知道你对这种事没有兴趣,既然这样,勉强做起来也没意思。”又看着对方水墨画一般好看的面孔,苦笑着感叹:“这还真的是纯粹的柏拉图了……”季玄婴停手,凝眉道:“这样会委屈你,所以你也不必顾及什么,我不是不可以。” “说什么委屈,你这样讲,只会让我汗颜。”师映川摇摇头,就事论事:“你,宝相,十九郎,你们三人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心气高得很,我却一下把你们几个都占了,应该说是我让你们委屈了才对……好了,我也不是什么色中饿鬼,这种事对我来说一向都看得很淡,所以你绝对不要有什么想法。”说着,想起往事,不觉亲了亲季玄婴的嘴角,柔声道:“你生育平琰的那段时期很辛苦,也有危险,我不想让你再生了,所以,这种事不做也罢。” 第80节 季玄婴静静地看着师映川,直到看出他这番话的确是出于真心,这才点了点头,不再多谈,倒是师映川心中有些不平静,他沉默一时,就站了起来,眼睛看向窗外,轻声道:“当年出了那件事情之后,你说我成了你的心魔,所以你要破去心魔,锤炼道心,于是渐渐地你我之间相处日久,彼此生出情意,那么如今,我还是你的心魔吗?你道心之纯净,罕有人及,如今锤炼得只怕是道心即剑心了,可斩一切杂念,这些年来,我也能够感觉得到这些变化,你的性子也越来越淡了,在你心里,我……” 师映川忽然住口不提,一时间殿中沉寂下来,季玄婴神情微动,起身道:“映川……”师映川忽然笑了笑:“情到浓时情转薄,我们究竟是不是这样呢?” 一片静然。 “……我不知道,但至少此时,此刻,此地,我心中唯有你一人。”季玄婴忽然上前一步,揽师映川入怀,他凝视着对方清美如仙的容颜,想起当年那张还很普通的脸,一时间思绪起伏:“我平生只对你动过心,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以后你我之间会走到什么地步,你我只能拭目以待……那么现在,你是在失望了么?” 师映川微微一笑,忽然用力吻上了青年的唇,不过转瞬就又分开,道:“我怎会失望?漫长的人生当中总应该多尝试一些东西,亲口尝尝它的滋味,我不想因为谨慎而瞻前顾后,因为怕结果不如人意而裹足不前,到后来只能在岁月流逝后的某一天,去回首曾经,然后发现自己的人生原来那么苍白无味……玄婴,我很喜欢你,现在也一样。” 季玄婴忽然也笑了,缓缓说着:“我亦然。”一面松开了师映川,他性子直接,不喜欢掩饰情绪,道:“我现在心情不好,陪我出去走走罢。” 半盏茶的工夫后,两人便走在玉和宫外面的青石路上,季玄婴这时才问道:“你让我带来的那口箱子,很重要?”师映川点头:“很重要,所以才让你送来。”季玄婴轻轻‘嗯’了一声,倒是没有问箱子里面是什么,在他看来,如果是师映川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那对方自然会说,如果不想让他知道,那他也没有兴趣问起,这时师映川却看着他笑道:“你也听说了罢,那个传言。”季玄婴右手轻按腰间佩剑:“不错,来的路上就听说了。”师映川含笑:“那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回断法宗?”季玄婴理所当然地道:“你自然有你自己的打算。” 师映川对这样的答复显然很满意,季玄婴也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拉住师映川的手,继续向前走,不过刚走了没几步,却听师映川忽然问道:“……玄婴,你听说过‘莲生’这个人吗?” “莲生?”季玄婴有些奇怪,师映川不露声色地解释:“近来我忽然对那个‘疯子皇帝’宁天谕起了些兴趣,想搜集一下他的平生事迹,不过可惜因为年代久远,而且当初世人都有些忌讳与此人有关的事,所以流传下来的东西很少,我曾在一本野史上看到过一些事,真假不可考,只说宁天谕当年身边有个叫莲生的情人,但是我翻遍有记载过那段历史的书籍,却从来没有见到有关这个人的记载。” 师映川这番话编得滴水不漏,没有什么可疑的,而他之所以问季玄婴,也是因为对方所在的万剑山乃是年代悠久的大宗门,对于一些旧时秘事说不定是有记录的,或许会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季玄婴听师映川这么一说,也不起疑,他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没听说过。”师映川略觉失望,不过也算是意料中的答案,便道:“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两人边说边走,难得有这样清净平和的时光,双方都很珍惜,不一会儿,两人在一处花丛前停下来,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季玄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过去:“我到断法宗取箱子时,叔父让我给你的。” 师映川心中一震,表面上却还要不露端倪,他似乎很自然地接了信,打开看起来,上面却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小心。 这就是表明了态度了,连江楼自然也是知道了那个传言,但却并没有让徒弟回来以防万一,而是只吩咐师映川自己当心而已,显然是知道师映川不会选择跑回去寻求庇护,事实上,如果师映川真的回去了,以连江楼的性子,只怕师映川还会受到责罚。 --遇事而避,永远也成为不了真正的强者! “看来师父的反应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师映川喃喃说了一句,将信收起来,转而跟季玄婴聊了聊儿子季平琰的一些事情,一时间两人都放松起来,彼此谈笑。 正聊着,左优昙却从远处匆匆走来:“剑子原来在这里。”自袖内摸出一支细铜管递上:“刚才有飞鸽传书,剑子且看。” 师映川接来,从密封的细铜管里抽出纸卷,原来是白照巫,师映川见状,立刻就想到了那个喜欢用八枚金色铜钱占卜算卦的青年,他展开纸卷一看,原来是白照巫前时为他占了一卦,卦相显示近期将有大事发生,嘱咐师映川务必小心。 ☆、二百一十一、到底意难平 师映川看了手中的纸条,心里倒是有感于白照巫这个朋友对自己的关心,不觉有些暖意,旁边季玄婴目不斜视,并没有随意去看师映川手上的纸条,只道:“……有事?”师映川就把纸条给他看,笑道:“没什么,白照巫这家伙闲来无事给我算了一卦,叫我近期要当心点,你也知道他一向就爱摆弄这些占卜算卦的东西,偏偏还没有几次算准的。”季玄婴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道:“总之谨慎些没错。”师映川点头:“我知道。” 一时左优昙退下,师映川指着周围笑道:“这里比不上咱们那里有野趣,不过收拾得也还齐整,环境不错,你若是喜欢,我陪你四处走走?”此处乃是皇宫禁地,规矩森严,没有乱闯的道理,不过师映川自然不受这些约束,这偌大的皇宫无论他想去哪里都不会有人拦着,但季玄婴却似乎并没有这种兴趣,他取下腰间佩剑,从怀里摸出一块锦帕和一只小瓶,自瓶中倒出一点透明的液体洒在帕子上,开始细细擦拭着自己的佩剑,为剑身做保养,一面说道:“不必了,这里就很好,我想安静坐一会儿,晒晒太阳。”师映川自然没有异议,他伸手从青年手中拿过帕子,又取过剑,横放在自己膝上,笑道:“我给你弄罢。” 季玄婴没有说什么,任师映川拿了自己的剑,像他这样的剑修,随身的佩剑除了服侍之人会奉命定期擦拭保养之外,就只有非常亲近信任的人才可以碰,一般这样的事情都是季玄婴自己亲手做,不过师映川是他的枕边人,自然不同,一时间季玄婴便静静坐着看师映川。 师映川的动作很是娴熟仔细,阳光透过枝叶洒下一地的斑驳,很是温暖,季玄婴凝视着沐浴在阳光中的师映川,感受着对方那年轻容颜下的沉稳与从容,以及隐而不发的磅礴气势,还有那若有若无释放出来的气息,心情忽然就有片刻的恍惚,从自己认识对方直到现在,在短短的数年时间,这个人却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某个过程就如此跨越过去,恍如隔世,如此一来,饶是季玄婴心性淡漠,一时也略有感慨,他安静地看着师映川完美的侧脸,想起前时对方说的话,突然之间不知为何,就有点极淡的伤感,命运就像是一条奔流不息的长河,将每一个人都淹没在其中,没有人可以免脱,而在自己的人生长河里,师映川这个人也许就是那颗与众不同的璀璨星子罢,只不过他却能够感受到两人之间并不是真正密不可分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都不是普通人,他们可以相爱,但也仅仅如此,可以携手同行,却不能彻底将一切与对方分享,这并非故意有所保留,而是本质之故,彼此得到的都不会是彻底而完整的对方,这就是两个互生情意的强者之间似乎永远也不能解决的问题,即便有着再深的感情因素,但本质却是无法改变的,要么最后磨合成功,找到合适的相处之道,要么就是最终让人怅惘的结局。 季玄婴此时心有触动,他转过目光看向别处,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惘然,他不是能够被感情所左右的人,唯有当年机缘巧合之下,令一颗冷漠的心慢慢开了一道缝隙,将师映川接纳,但是他再清楚不过,这种接纳,永远不会是彻底。 季玄婴略觉失神,但他的意志何等坚韧,千锤百炼的道心转眼间就发挥了作用,让他立刻就从这种危险的情绪中脱离出来,重新变得冷静而平和,季玄婴转脸去看正为他精心保养佩剑的师映川,眼中流露出些许温情,这时师映川却是很敏锐地感觉到了青年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便抬头笑道:“怎么这样看我?”季玄婴并不掩饰自己的心思,道:“我想到一些事,然后觉得你很美,就多看几眼。”师映川不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打趣道:“我可不记得你是爱美色之人。”季玄婴一板一眼地正色道:“你自然与旁人不同。”师映川闻言,哈哈笑了起来,凑过去在青年唇上用力一吻,道:“原来你也会偶尔说点甜言蜜语,难得。” 唇上的温暖柔软之感稍纵即逝,季玄婴咀嚼回味着这种感觉,觉得很不错,便也在师映川唇上吻了一下,师映川愣了愣,两人互相看看,也都笑了。 又坐了一会儿,聊些闲话,师映川心里记挂着自己那里放置的祖师遗体,便先回去了,季玄婴却是想继续在外面待一会儿,他坐在石凳上,眯着眼睛享受着午后芬芳的阳光,静静养神,这时周围微风徐徐吹过,树上的枝叶发出‘沙沙’的细响,身处在这样的环境当中,让人很是惬意,季玄婴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小湖前,湖水十分清澈,里面有许多颜色各异的鲤鱼在嬉戏,水上微波阵阵,季玄婴负手看着,心情却是彻底平静了下来。 不过这种短暂的安宁很快就被打破,季玄婴转脸看向右侧,一个穿素色箭袖的男孩手里拿着用芭蕉叶包着的一捧果子,显然是刚刚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这男孩额间一点殷红,是与季玄婴一模一样的侍人印,正是梵劫心,此时他看见季玄婴在这里,显然也有点意外,目光便在周围扫了一圈,道:“映川哥哥没跟你在一起么?”说着,随手抛了一个果子过去:“喏,我才摘的,已经洗过了,很好吃,给你尝尝。” 季玄婴顺手接住,他二人都是罕见的侍人,按理说在心理上应该不自觉地就有点亲近,不过这时梵劫心却仔细看了看季玄婴,眼里多了几分在他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并不应该有的复杂之色,说道:“怎么没见到映川哥哥?你才来摇光城,他不是应该陪着你吗?”季玄婴听了,就打量了梵劫心一下,直截了当地道:“……你很喜欢他?” “呃……”梵劫心倒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忽然说出这么一句直白的话,不过他也不是一般孩子,便大方地点点头承认了:“当然很喜欢。”却又随之有些低落:“可是他只把我当成小孩子,我的话他并不当真,他也不像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季玄婴却道:“他为什么要喜欢你?”这一句话出来,就让梵劫心睁大了眼睛,愣了,季玄婴负手看他,淡淡道:“你这副皮囊不错,日后待你成年,想必不在我之下,但那又如何?天下美貌之人何其多,映川自己便是胭脂榜排名第一的人物,你认为他会看重这些?” 梵劫心呐呐无言,他知道自己确实生得很好,但是绝对不是最好的,就见季玄婴继续道:“况且即便你是天下最美之人,那又如何?你虽然喜欢他,但不代表他就要同样喜欢你,他没有必要迁就任何人,你自己可以找一找,你究竟有哪方面能够让他接纳你。” 季玄婴的话非常直白,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就留半点余地,梵劫心一时语塞,却是答不上来,他自幼受人捧着,容貌生得好,也聪明伶俐,天资也不错,这些都是值得骄傲的,可是此刻在季玄婴面前,这些没有一样能占优势,季玄婴各方面都是出类拔萃,与之相比,他一个小毛孩子有什么引以为傲的资本? 季玄婴淡淡扫了无话可说的梵劫心一眼,表情也是淡漠的,不再继续说话,梵劫心则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很快梵劫心就忽然抬起了脸,直视着对面的青年,平静说道:“你说得对,我现在确实自己本身没有什么能够让映川哥哥喜欢的资本,不过我以后会努力的,将来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比你更出色的男子汉。”季玄婴听了这样一番话,不置可否,梵劫心却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什么心事一般,他低头看着用芭蕉叶包着的红艳艳果子,一时沉默,未几,他再次抬起头来,仰起脸,很是认真地对季玄婴道:“你想过让映川哥哥只跟你一个人好吗?等我以后长大了,会努力让映川哥哥喜欢我,我会想尽办法和他在一起,把他抢到手,让他只归我一个人,就像这果子,我可以和别人分着吃,但有些东西我是不肯分的。” 梵劫心说完,掉头就离开了,季玄婴独自一人仍旧驻足在湖边,又待了片刻,这才往回走。 季玄婴不是回自己住的地方,而是去了师映川那里,进到里面,看见师映川正在打坐,一条青色巨蛇懒洋洋地盘在墙角,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孤零零坐着这样一位绝代佳人,给人视觉上的冲击力是非常大的,师映川静静闭目,绝美的容颜间并不见有什么媚态,反倒是微微上扬的长眉给他添了几分意气风发之感,季玄婴想到这个人是自己的配偶,心中就有些暖意。 感应到有人进来,师映川便微微睁开眼,脸上露出笑容:“我还以为你一时半会儿的不会回来呢。”季玄婴朝他走去,将手里的果子抛给对方:“刚才看见梵劫心,他给的。”师映川下意识地接过,顺便咬了一口:“哦?这小子就是整天闲不住,总爱上蹿下跳地淘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季玄婴笑了笑:“他已经长大了。”便将刚才梵劫心说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师映川嚼着果子听罢,失笑道:“他一个小孩子,嘴里没句准话,等他以后长大了……不,只要再过个几年,估计他就早把这些事情丢到脑后了,小孩子没有长性,说的话哪能当真。”师映川并不把梵劫心对自己的所谓喜欢放在心里,反正在他眼里,梵劫心只是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把这个年龄段孩子的话当回事,几口吃完了果子,拍拍手掌扔了果核,正色道:“你现在是回万剑山还是留在这里?我个人建议你回万剑山,若是一旦真有人对我动手的话,很危险。” 师映川眼中有幽光闪现,轻轻抚摩着腕间的玉珠:“你要知道,如果万一真的有人对我下手,是大宗师的可能性足足在八成以上。”季玄婴眼皮微垂,毫不动容地道:“若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正好我多多少少也能帮上一点忙,即便对方是大宗师,我季玄婴又何曾怕过。” 师映川心中一暖,拉住他的手笑了起来:“不用担心什么,我自有办法,我一向都是最惜命的一个人,你还不知道我?”说着,想到此刻殿中自己的那张底牌,心中微定,他完全不怕可能有一位以上的宗师强者出手,要知道宗师可不是路边的大白菜,哪能说有就有,更何况敢于出手的宗师强者?同时满足大宗师、无宗门家族牵累、对传言动心、敢于出手这些条件的,能有一个已经不错了,所以师映川准备的一具祖师遗体,应该已经可以应付。 此刻遗体就收藏在殿内,不过季玄婴却是完全没有感应的,无论他修为有多么高深,对于一具完全没有生命迹象、和花草木石并无区别的尸体,也不可能察觉到什么,否则也不会在运送的一路上都没有发现端倪,其实并不是师映川疑心太重,连自己的枕边人也不肯信任,而是有些秘密实在是事关重大,不适合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只能藏在心里。 一时两人坐下,换了话题,开始彼此交流这段时间的心得,尤其师映川突破准宗师,他的一些体会感悟等等,都对季玄婴很有好处,一番交流下来,获益匪浅。 晚间就寝时,季玄婴就留下了,师映川躺在床上笑吟吟地看他脱衣,季玄婴解开盘扣,将衣裳脱去,只剩贴身的衣裤,上榻在师映川身边躺下,师映川用白皙的脚丫碰一碰青年的腿,道:“好象很长时间都没和你一起睡了。”季玄婴与他脸对着脸,露出些许笑意:“你身体长得很快,记得以前你睡觉的时候,还占不了这么大的地方。”师映川笑道:“我都已经十六了,还能是小孩子不成。”两人说着话,随着夜色渐深,也就慢慢睡着了。 夜深人静,四下无声,有人却还没有睡,此时晏狄童正坐在书房中,脸色阴晴不定,有些犹疑,也有些狠厉,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的烛火忽然一颤,晏狄童顿时警觉,立刻抬起了头,却见一名棕衣老者赫然弓着背正站在窗前,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晏狄童见状,却是一惊之后又一喜,立刻起身一拱手,道:“崔老……” “老头子只不过是我家主人的捧剑童子,当不得这样的称呼。”老者满面皱纹,慢吞吞地说着话,他话中那‘捧剑童子’四字听起来自然没什么,但与这看起来已经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联系到一起,就未免可笑了,但晏狄童却完全没有觉得好笑,因为他知道这老者的话没有假,这样一个快要进棺材的老家伙,可不就是一个捧剑童子么! “一晃这么多年了,老头子从十一岁起跟随主人,如今也有将近一百年,真的是老喽……”棕衣老者感慨,浑浊的眼睛却已看向那锦衣王冠的少年,说话依旧慢吞吞的:“王爷,上回说的事情,已经定下了么?”晏狄童此刻面容已是沉静如水,道:“不错。”棕衣老者一声长叹,整个身体似乎越发佝偻了些:“若不是情非得已,也不会碰这么扎手的栗子……可惜主人近年来已经隐隐感应到天人五衰的预兆,寿元至多还有十年,却还没有半点突破的迹象,若是再不放手一博,只怕也再没有机会……如此,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棕衣老者说到这里,浑浊的眼中却有了似笑非笑之色:“只不过那师剑子可是大周国师,王爷如此行事,呵呵……”棕衣老者似乎是明白对方这么做的原因,因此没有继续说下去,晏狄童脸上忽青忽白,到最后却隐隐有狰狞之色,道:“此人于我而言,必杀之而后快!”想到自己心爱的兄长晏勾辰在师映川身下甘愿承欢,晏狄童心中大痛,满满的尽是仇恨,顿时杀机如潮,心底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拼命咆哮:“杀了他,杀了他!”他虽然修为在棕衣老者眼中不算什么,但此刻他整个人所散发出来的那股疯狂杀意,却让棕衣老者也为之微微动容。 夜色掩去了所有的一切,太阳还会照常升起,摇光城似乎还是那么平静,但这一切平静的表面下却是暗潮涌动,季玄婴替师映川将东西送来之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暂时留在了摇光城,随后的几日都是风平浪静。 这一天艳阳高照,很难得的好天气,晏勾辰下朝之后,回到寝宫刚换了衣裳,晏狄童就已经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看样子心情不错,道:“难得这样的天气,皇兄,不如一起出去打猎如何?”他兄弟二人虽然前时因为师映川与晏勾辰的事情闹得不欢而散,而且也捅破了两人中间的那层窗户纸,但毕竟是生于帝王之家的兄弟,心机岂会与常人一般,事情过后,互相之间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若无其事,至少是表面上如此。 晏勾辰见晏狄童这么说,便看了一眼殿外明媚的天光,不免也有些意动,他自从登基之后,住进皇宫,自然就不能像从前做王爷的时候可以随时随地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此时听晏狄童提议,便很痛快地答应了,笑道:“不错,这样的好天气,正适合去外面打猎。”说着,就要命人准备,点起人手护驾,晏狄童不露声色地道:“人太多,乱糟糟的,倒是有些无趣了……”晏勾辰一想也对,但他身为天子,安全自然很重要,若微服出宫而又没有带足了人手随身保护,倒是会惹得大臣们聒噪,难免又是一场风波,如此一想,晏勾辰便皱了皱眉,不过他很快就舒展了眉头,笑着对身旁一个内侍吩咐道:“去请国师,就说朕今日见天气难得,准备和皇弟出宫打猎,想邀国师与季公子以及梵小公子同去。” 那内侍答应一声,一溜眼便去了,晏勾辰便笑道:“有国师在,岂还抵不上千军万马?自然能堵住那些朝臣的嘴,省得听他们聒噪。”晏狄童亦笑,眼中却不为人知地闪过一丝杀机:“……皇兄说得是,有国师与季公子在,皇兄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 四下野花烂漫,草木青青,一行人骑着马,马蹄踏碎了草丛里的花瓣,染上了淡淡幽香,引得几只蝴蝶不时地翩翩飞舞,循着花香追逐着马蹄。 一群人里面只有师映川没有骑马,他盘膝坐在青蛇巨大的头顶上,青蛇看似慢腾腾地蜿蜒游动着,但其实速度却正好与其他人座下的马儿保持一致,而且坐在它头顶的师映川也几乎感受不到什么晃动,比骑马要平稳惬意得多,事实上其他几人骑的都不是寻常马匹,否则面对青蛇这样恐怖的生物,早已经吓得腿软,但即使如此,几匹马也还是谨慎地与青蛇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映川哥哥,今天我要打一只麂子,弄了皮子给你做一双靴子,好不好?”骑在马背上的梵劫心兴致勃勃地说着,今天众人出来打猎,他显然是最兴奋的一个,一双灵动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没个消停的时候。 蛇头上的师映川穿着一身宝蓝色劲装,打扮得清爽利落,闻言就笑道:“好啊,若有好皮子,我倒想做一双短靴。”说罢,却对不远处的左优昙道:“优昙,把水给我。”左优昙便解下水囊,扬手抛了过去,师映川接住,拔下塞子就仰头喝了几口,随手又抛给季玄婴:“玄婴,喝点水解解渴罢。” ☆、二百一十二、谁是猎物 季玄婴接住水囊,并不怎么在意,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天光明媚,众人言笑晏晏,都是一派轻松惬意的样子,可他心中却总有些隐隐的不安之感,而且时间越长,这种不安的感觉就好象越强烈似的,季玄婴微微凝眉,一双犀利而冷静的眼中露出不解之色,思忖着心中那股异样感觉的根源,这时却见晏勾辰扬起手中的马鞭,指向前方道:“前面不远的地方有水源,一向都有不少动物在那里饮水,我们过去罢。” 众人自然没有什么异议,师映川一拍座下青蛇的脑袋,这大蛇立刻就驮着师映川朝前面蹿去了,其实这蛇已经勉强可以称之为蛟了,头顶靠前的位置有一块微微凸出的角质状的东西,虽然还不明显,但若是有人坐在它头上的时候,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可以用手摸到,蛇类生长到这种程度,不但已经具有了相当程度的智慧,也同时具备了恐怖的杀伤力。 师映川坐在蛇头上,微眯着双眼,意态悠闲,如今他青春年少,大权在握,前途更是一片光明,又有几位爱侣相伴,在其他人看来,人生当中应该有的东西师映川都有了,这似乎已经毋庸置疑,但在师映川自己看来,却是两码事,这时大蛇已经蹿出去很远一段距离,眨眼间就将其他人甩在了后面,一路上只见两旁的树木仿佛正在飞快地倒退一般,看得人眼花,可见这大蛇的速度之快,不过是片刻的工夫,面前就出现了一条小河。 蛇类很多都是喜欢水的,这条青蛇也不例外,刚来到河边,就直接钻进了水中,不过因为师映川还坐在头顶,因此便将连同蛇头的一小截露在水面上,这条巨蛇太过庞大,气势惊人,好在是处于下游,而很多动物都是在上游饮水,所以倒不曾将猎物吓跑,一时青蛇大半的身子都隐在水下,只将师映川托在水面,静悄悄地朝着上游潜了过去。 一人一蛇的速度并不快,等师映川乘坐巨蛇来到上游时,其他人也已经骑马赶来,此时这条河的上游果然有不少动物正在饮水嬉戏,众人还未奔到近前,便已经搭弓引箭,纷纷瞄准了猎物,师映川见状一笑,将身后背着的弓箭随手取下,对准了远处一头肥壮的鹿。 一时间周围大乱,原本宁静的河边转眼间就被搅乱,惊慌失措的野兽四散奔逃,不时有人兴奋的呼喝声响起,不多时,这条河四周就再也看不到任何野兽的踪影,只有一些已经被射杀当地的死兽,这时众人下得马来,开始动手清点自己的战利品,大部分猎物只是剥下皮子,顺便在河边洗净,将剥下来的皮毛收起,肉是不要的,只有几只肉质鲜美的猎物才被开膛破肚,准备作为众人的食物,大家一起尝尝野味。 一时诸人分工合作,有的收集柴草,有的垒灶,很快肉就被架在火上烤了起来,人们围着火堆席地而坐,空气里开始弥漫出越来越浓的肉香。 师映川做这些事情很拿手,他熟练地翻烤着面前的野羊,季玄婴坐在他旁边,看他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师映川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便不自觉地轻轻牵动唇角,笑道:“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事了?那时我们在澹台前辈那里,一路上我经常会这样做东西给你们吃,你那时怀着平琰,很喜欢吃我烤的肉,不过又因为油腻容易让你恶心,所以不敢多吃。” 季玄婴听他说起从前的事情,便也被勾起了回忆,心中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有些温暖,于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说道:“自然记得。”师映川略有感慨:“一晃已经数年过去了,时间过得真是很快……”季玄婴脸上波谰不兴,清亮澹然的眸子里却聚起一丝不平静,忽然在师映川的手上轻轻一握,皱眉道:“映川,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有些心神不宁,好象总觉得不安,你……” 刚说到这里,却忽然被人打断:“好香!映川哥哥,这只羊什么时候才会烤好?”梵劫心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蹲在师映川旁边,眼巴巴地望着火堆上的野羊,用力抽着鼻子,嗅那空气中的香味,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师映川哂道:“馋鬼,哪有那么快,老实等着罢,还得过一会儿才行呢。”梵劫心有点急不可耐地搓着手,叹气道:“怎么还要等啊……” 此时晏勾辰坐在不远处一块干净的地方,拿出水囊喝水,面前烤着一只麂子模样的东西,晏狄童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火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但事实上他眼下却是心神紧绷,精神高度紧张,晏勾辰毕竟是他兄长,对自己这个弟弟太了解了,别人虽然察觉不到晏狄童的异状,但他却是不同,一时放下水囊,道:“怎么了?好好的发什么呆。” 晏狄童一愣,仿佛被惊醒了一般,下意识地移开眼神,对晏勾辰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就是有点饿了。”晏勾辰闻言,也没有很在意,用一根树枝戳了戳火上烤着的肉,道:“应该快熟了,看样子再等一会儿就可以吃了。”晏狄童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一面眼皮微微垂下,掩住了目光当中的狰狞之色,而在十余步外,左优昙正在牵着马,准备让马去河边饮水,那条青蛇随之潜进水下,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一时间周围鸟语花香,倒也平静。 很快,肉烤好了,师映川招呼大家动手开始吃,他拔出匕首割下一块最肥美的地方,递给身旁的季玄婴,笑吟吟地道:“尝尝看。”季玄婴接过,还没等下口,旁边梵劫心便嘟着嘴道:“映川哥哥,我也要!”师映川哈哈一笑:“当然有你的份儿,急什么。”说着,就要在羊腿上落刀,然而就在这时,变化陡起,师映川突然住了手,面色肃然,他缓缓站起身来,却是向远处树林中看去,众人见状,心有所感,不由得也纷纷望了过去,一时间周围竟是彻底静默下来,只有风过枝头、火焰哔剥以及河水流淌的声音,仿佛一切都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紧接着下一刻,一道若有若无的奇异气息便缓缓笼罩而来、逼近,在场众人的修为各自不一,但是此刻每一个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这股气息当中所隐藏的磅礴力量,一时间不禁纷纷变色,唯有师映川脸上的神情还依旧平静着,除此之外,晏狄童脸上的肌肉却在微微轻抽,眼中无法自制地闪出浓浓的厉色,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都快停止了跳动,幸好此时众人的精神全部都集中在别的地方,没人有心情注意到他,这才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师映川忽然张口轻轻发出一声低沉的怪音,下一刻,河中浪花翻滚,一道青影飞快地蹿上岸来,师映川走过去,他双目此刻有如深渊,却是令人捉摸不透,沉声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驾临?”这时一直静然不语的季玄婴已经眯起了眼眸,右手按住了剑柄,脸色难看之极,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一直以来预测中最坏的情况……似乎已经发生了! 随着师映川话音方落,接着便听到有人淡淡道:“……老夫不过是一个寂寂无名之人罢了,何必要问?”随着声音传来,两个人影已是一前一后地从远处树林里缓步而出,当先一人双鬓染着淡淡一抹霜白之色,容貌却并没有丝毫老态,看起来倒是四十出头的模样,很是英俊,身量瘦高,穿着一袭普普通通的青袍,身后跟着的那人却是一个七八十岁模样的棕衣老者,腰背佝偻,怀里抱着一把古剑,师映川感受着青袍人身上那股隐而不发、在空气中微微震荡的磅礴恐怖气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叹息还是感慨地道:“……大宗师!”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众人顿时面无人色,几乎同时都想起了那个传言,师映川却并没有其他的反应,只是淡淡施了一礼,道:“后进末学师映川,见过这位前辈。”那青袍人倒是没有想到师映川值此惊·变之际,反应竟然是这样从容,整个人沉静如水,巍然不动,并没有任何惊骇之色,而且他眼光何等毒辣,看得出来师映川并非是强自镇定,因此一时间倒是起了几分爱才之心,微微点头道:“……很出色的年轻人,若是你早生几十年,老夫必定要收为弟子,但可惜今时今日,却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这青袍人明明脸上连一条皱纹也没有,完全没有半点老态,却口口声声以‘老夫’自称,很是怪异可笑,但在场众人却没有一个能笑得出来的,人人心里都很清楚,别看这人最多四十出头的模样,可是一位大宗师的年纪又岂能以表面来推断? 眼下气氛一触待发,青袍人却丝毫不在意,他淡淡扫视了一眼在场众人的神情,目光最终就落在师映川身上,道:“看来都很清楚我的来意了……小孩子,老夫也无须遮掩什么,近年来老夫已隐隐感应到天人五衰的征兆,寿元最多只还剩下十年,在这十年之内,老夫依靠自己已经无望突破,所以事到如今,你就是老夫唯一的契机。”说着,青袍人双目微眯,不知道是感慨还是淡淡的怅惘:“……到了老夫这个地步你才会发现,生命究竟是多么可贵,而武道的尽头又是多么遥远,有多少惊才绝艳之人在路上前仆后继地倒在了时间面前,天道之下,尽是蝼蚁,而老夫,就是要争那一线生机。” 师映川听着,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闪着寒光的森白牙齿,面上却是平静如水,猛地朗声长笑道:“前辈也信那传言么?”青袍人轮廓如刀削般的脸上波澜不动,只平淡道:“到了老夫这种地步,即便是一线希望,也会全力争取。” “……阁下请听朕一言!”这时晏勾辰却是突然上前,向青袍人拱手一礼,面对一位突破人体极限的大宗师,晏勾辰的修为可以说是不值一提,然而此刻他却强行顶住了对方造成的那份压力,深吸一口气,终于稳住了情绪,狂跳的心脏总算从急到缓地迅速被抑制住,晏勾辰直视着对方,一字一句地道:“国师乃是我大周国师,断法宗剑子,同时也是弑仙山少主,而且又与万剑山以及蓬莱山海大狱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且与武帝城白照巫、向游宫两位公子交好,而此时在场的这位小公子,乃是晋陵神殿殿主之子……如此种种,但凡有人损伤了国师性命,今后就可谓是举世皆敌,即便阁下是宗师强者,行踪不定,但家族门派又如何?莫非只为了一个缥缈无定、不知半分真假的传言就做此不智之举?还望阁下三思!” 晏勾辰这番话决非夸大,即便是再做事不计后果的人,也不得不仔细考虑一二,然而青袍人听了,眼中却只有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冰冷,显然晏勾辰的话对他没有起到丝毫作用:“老夫今年一百八十六岁,亲友早已陆续离世,也没有家族门派需要顾虑,孑然一身,多年来只有一个捧剑童子随侍身边,哪怕举世皆敌,又何惧之有。” 这正是最糟糕的情况!晏勾辰心中一沉,脸色止不住地微微发白,一个没有任何牵挂的大宗师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他没有弱点,没有牵绊,只要此人擒了师映川之后就立刻找个地方隐藏起来,天下之大,谁又能把一个一心藏起来的大宗师抓住? 正在此时,师映川却只听一声铿锵剑鸣,季玄婴脸色冰冷,鞘中三尺长剑出鞘,发出‘嗡嗡’的声响,悬浮在季玄婴身旁,凝而不发,季玄婴呼吸悠长,衣袂无风自动,微微翻卷起来,竟是转眼间剑意已攀升至巅峰,他缓缓走过师映川身旁,站在了少年前方一步之处,这种态度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任何人想要动他身后的那个人,都必须先解决掉他! 眼见此情此景,不但在场其他人心生佩服,饶是那青袍人也略有动容,要知道现在面对的可是一位大宗师,天下之大,有几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敢悍然拦在一位宗师面前?师映川亦是心中一暖,他上前抓住季玄婴的手,沉声道:“玄婴,你在这里等着,不用担心我,我自有办法。”说话间,却暗暗传音道:“这个人我有办法对付,你的任务就是杀了那个捧剑的老头子,以免给我造成麻烦。”师映川这番传音的内容并不怕被青袍人听到,他吃准了对方身为大宗师,在这种看起来已经掌握全局的情况下绝对不屑于偷听什么,这是身为绝顶强者的骄傲。 季玄婴目光一动,他十分了解师映川,知道这时师映川既然这样说了,就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后手,然而敌人毕竟是陆地真仙级别的强者,师映川能有什么底牌可以翻转全局?思及至此,反手抓紧了师映川的手,虽未说话,眼中的复杂担忧之色却已把他此刻的心情表达得清清楚楚,师映川见了,却是轻轻一笑,将手抽出来,转而对青袍人说道:“前辈虽然是宗师之境,并非晚辈这样只有一只脚踏进门槛的毛头小子可比的,但我师映川从来不是束手就擒之人,要我乖乖放弃抵抗,那不可能,即便反抗只是徒劳,我也仍要试上一试。”说着,突然间飞身跃上一旁青蛇的头顶,用力一拍蛇头,顿时那青蛇便如同离弦之箭也似,朝着树林深处飞射而去,只听师映川朗声道:“……要取我的性命,便放马过来罢!” 那青袍人见状,面露欣赏之色,右手一招,那柄古剑顿时就从那棕衣老者怀里飞出,落到青袍人的手上,青袍人拿了剑,丝毫未停,直接就朝着一人一蛇离开的方向去了,他速度并不很快,显然完全不担心对方有可能逃走,而那棕衣老者见状,也没有跟上去,只是垂手退到一边,在场之人都明白这是为什么,青袍人以宗师之身对战一位刚刚晋升的准宗师,却动用了佩剑,那是他尊重并认可了对手的表现,而棕衣老者的举动,则是对于这两位强者的敬意,以及表明自己会留在这里镇守的态度,防止有人前去为师映川助拳--这样的一战,不容任何人打扰! 且不谈留在当地的众人各是什么反应,却说师映川骑着青蛇,一路上风驰电掣,眨眼间就奔出了数里之远,这时师映川突然间重重一拍蛇头,青蛇顿时血盆巨口一张,一只狭长的黑箱便被青蛇从腹中用力吐出,与此同时,师映川自蛇头飞身而下,一掌拍在箱子上,黑箱当即四分五裂,从中露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师映川张臂将其抱住,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竟是完全没有丝毫紧张的感觉,反倒是全身血液沸腾,不能自已! 青袍人的速度并不是很快,他神色十分从容,似乎完全不担心师映川会趁机逃脱,这也是他身为绝顶强者的自信,不过就当青袍人衣袂飘飘踏入一片更深的林子之际,他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却忽然变了,因为他突然就感觉不到了师映川的气息,要知道像他这样的宗师高手,除非是同样级别的强者,否则绝对不可能在他刻意搜寻的情况下,却无法察觉对方的气息,发生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一是有高手帮忙隔断了他的锁定,掩住目标的气息,二来就是目标已经身亡,一个死人自然是无法被探察到的,然而师映川却不像一个会自尽的人,这不合理。 不过这时却已经没有时间给青袍人多想了,一声清冷的低笑幽幽响起,声音不大,却仿佛炸响在青袍人耳边,青袍人顿时神色凛然,黝黑的眼珠里面,那瞳孔瞬间紧缩,下一刻,他忽然就朝着某个方向看了过去,于是他就看到在十余丈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出了一个人,那是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层层薄纱织就的衣袖在风中飞扬,女子容貌清美,长发未束,乌黑的秀发衬得她肌肤格外白皙,剪裁合身的裙裳包裹着一具姣好的女体,她是美丽的,嘴角若有若无地噙着一丝笑意,阳光下,她略显单薄纤细的身体仿佛乘风而去,让人忍不住生出怜爱之意,如若天人一般,然而此刻这白衣女子浑身上下都被一股凛然如冰的感觉所包围,自内而外更是散发着澎湃磅礴的气势,那轻轻蹙起的眉宇之间杀机纵横,如女神降世,哪里让人敢生出半点轻怜蜜爱的心思? 青袍人的神情终于凝重起来,无须多言,他已经从气息中感觉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一位如假包换的大宗师!这时白衣女子目露寒光,她妙目轻轻一动,朱唇轻启,说道:“……可以开始了么?”说着,缓缓拔出了手里那把青色的宝剑,青袍人不知为何,只觉得这女子的眼神和语气都十分古怪,但他已经来不及说什么想什么,因为一道剑光已经以开山裂海之势,当头劈来! …… 远远地,忽然有巨大的崩塌声隐隐传来,那是沉闷的撞击声,仔细听去,仿佛是什么东西以极高的速度深深撞进了山体当中,季玄婴猛然抬头望去,其他人也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那棕衣老者眉头一跳,隐隐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无言的季玄婴却突然目光一厉,拔手一剑便向老者重重刺出! 第81节 ☆、二百一十三、底牌 周围是一片废墟,放眼所见,满目尽是倾颓之感,等到片刻之后,尘烟渐渐散去时,地面上一个巨大的深坑之中,传来了低微的咳嗽声,紧接着,一名白衣女子身躯微微摇晃着从这个深坑内提气纵了出来,此女嘴角满是血渍,长发散乱,白色的衣衫也已经残破,可想而知刚刚究竟经历了一场多么惨烈的战斗,此时嘴里还在不断地往外咳着血,女子手里挟着一个瘦高男子,正是那青袍人,此时青袍人脸色一片灰白,再无半点声息,显然已经死了。 女子艰难地纵出深坑,整个人摇摇欲坠,双足刚一触地就立刻软倒了下去,手里的青袍人尸体也随之跌落于地,明显女子已经筋疲力尽了,不过她却还勉强坚持着不肯昏过去,而是微微张口,发出一道古怪的声音,未几,一阵异样的声响从远处传来,而且越来越近,很快,一条巨大无比的青蛇便现身此地,来到女子面前,蛇头上驮着一个人,正面朝下地趴在巨大的蛇头上,一动也不动,那青蛇来到女子面前,蛇瞳中微微露出疑惑之色,似乎仍是不明白此女为何可以指挥自己,但不管怎样,青蛇还是听从了女子的指挥,将脑袋缓缓低了下来,将自己头上的那人放在了女子面前,女子见状,立刻张臂抱住了对方,同时眼中紫芒大作,紧接着就是一片茫然,突然间,随着一阵微风吹过,女子的身体竟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干瘪腐朽下去,转眼间就化为一堆灰烬,风一吹,白灰飞扬,原地就只剩下了几件衣物和一把宝剑,还有一颗隐隐散发着温润光华的珠子,却是一枚珍稀的定颜珠。 这时地上的人却忽然微微一动,脸上遮盖着的长发缓缓滑脱开来,露出一张清美绝伦的面孔,正是师映川,只见他沙哑地低吟一声,紧接着一口血就喷了出来,但师映川脸上却带着笑,仿佛吐血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似的,他低低地喘息着发笑,久违的熟悉感再度回到身上,这才是自己所熟悉的躯壳,不过这时师映川也已经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又一片清晰,脑袋隐隐作痛,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一种极度的虚弱感笼罩了全身,师映川却不以为意,他颤抖着右手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瓶,将里面装着的两颗丹丸一股脑儿倒进了嘴里,又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紫色参片,送进口中,嚼碎了吞下。 在这些极其珍贵的药物的帮助下,不过片刻的工夫,师映川就有了一些力气,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红润,四肢百骸都渐渐暖和起来,他挣扎了几下,缓缓坐了起来,看向身旁残留的那堆白灰以及衣物,然后从中拿出了那枚定颜珠,放进了一旁青袍人的口中,师映川捂着胸口,轻轻咳嗽着,不过现在他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不适,还可以支持,他现在的状态自然不能算好,那种虚弱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不过此时此刻,师映川心中的满足与喜悦却是结结实实存在的,恣意而狂喜,他只觉得十分痛快,得意之极! 师映川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这么一笑就牵动了伤势,让他又小小地吐了一口血,要知道他之前附身一位大宗师的躯壳,与另一位宗师展开激烈的生死之战,这对他精神的负担是非常大的,令他一回到自己的身体当中就立刻重伤,若不是提前准备了珍贵的救命药物,那么此刻师映川至少已经丢去了半条命,然而眼下师映川却好象根本不在乎这些,他的笑声里隐隐透着一丝张狂,要知道那可是一位大宗师,而他,却亲手杀了一个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物! 一时笑罢,师映川慢慢站了起来,他拿出火折子,将女子留下的那堆衣物烧了,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尘归尘,土归土,这位祖师在被师映川占据身体之后,与青袍人展开大战,耗尽了最后一点肉身所蕴含的精华,是以战斗结束之后,就连定颜珠也无法再保住她的身体,肉身彻底崩溃,这也是师映川所发现的那些祖师遗体的一个非常严重的不足之处,因为这些遗体年代太久,所以一旦在战斗中施展出强大的力量,所造成的结果就是肉身崩溃,这也就意味着只能提供一次性的使用,而且在其他很多方面也不能与新鲜的尸体相比,这也是师映川强烈渴望得到一具新鲜的宗师身体的原因之一。 因为药物的作用,师映川的虚弱状态很快就缓过来几分,这时他去将青袍人的尸体抱起,满意地端详着对方,青袍人的身体表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势,事实上,他是力竭而死,要知道从前师映川在选择猎物的时候,基本都是采取将对方窒息而死的方法,尽量对身体没有什么损伤,毕竟一具残破的身体与一具完整的身体是不一样的,而这具大宗师的身体更是得来不易,这么珍贵的东西,师映川怎么肯损伤得太厉害?所以他在占据了那位女性祖师的躯壳之后,一上手就是用的最猛烈的打法,毫无保留地施展,最终活生生地将一位宗师耗得力竭身亡,最大程度地保持了对方身体的完整性,事实上师映川为了保证自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甚至还使用了一种秘药,彻底激发肉身潜力,在短时间内可以为人提供源源不断的真气,只不过这种药所造成的后遗症也非常严重,对身体损害非常大,属于饮鸩止渴的行为,而且极为稀少珍贵,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人使用,不过师映川自然有能力取得这种药物,而且他做的是一锤子买卖,并不在乎对自己所占据的肉身的损害,而另一方面,也不得不说师映川的运气很好,他发现的那些宗师遗体偏偏都是大光明峰一脉的祖师,是一脉相承,无论功法还是其他的一些东西都是共通的,所以师映川在附身之后,对这具肉身的运用也是比较容易的,几乎没有什么障碍,否则若是换了别门别派的宗师身体让他去占据,只怕能够发挥出肉身原本一半的战斗力就已经不错了,因此这多方准备下来,一环紧扣着一环,师映川基本上提前就已立于不败之地,否则他之前又怎会如此从容? 此时四下一片狼藉,因为之前的一场大战,双方的战斗波及范围太广,所过之处,立成死地,这周围很大范围内的地方可以说是遭到了一场浩劫,森林损毁,鸟兽灭绝,此处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内,都是难以恢复元气的。 “真是天助我也……”师映川抱着青袍人的尸体,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喜色,不过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他命令一旁的青蛇张开嘴,将尸体小心地放进蛇口,又对巨蛇吩咐道:“含在嘴里,绝对不能吞下,也不要张嘴。”做完这一切,师映川便捡起自己的那柄别花春水剑,坐在了蛇头上,轻轻一拍,巨蛇便立刻按照原路迅速返回。 此时众人仍自留在河边,季玄婴手拄长剑,微微喘息着,他面前几步外,那名棕衣老者躺在地上,喉间赫然是一道狰狞的伤口,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先前师映川之所以传音让季玄婴杀了此人,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师映川已经感觉到这老者修为不凡,怕此人在之后自己与青袍人战斗的声势中察觉到异常,改变主意赶过来,在那种战斗中一旦出现这个变数,说不定就会生出什么事端,这也还罢了,最重要的是万一老者是在战斗结束之后、对于师映川而言最凶险的那段时间赶来,那时就真的是凶多吉少了,所以此人非死不可! 而这时在场其他人则是神色各异,都不约而同地望着同一个方向,在刚才的一段时间内,虽然距离很远,但众人还是听到了那里隐约传来的声音,也模糊看到了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场景,巨木倒伏,山体崩裂,可见这场战斗的激烈,但众人震惊之余,同时也不禁生出深深的疑问:师映川只是刚晋升的准宗师,他与一位大宗师相博,怎么可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 但此时远处却已是安静了下来,彻底的安静,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在场众人都是心煎如沸,若非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插手,只怕早已过去了,梵劫心脸上已流满了眼泪,一颗心不断下沉,心知师映川应该已经凶多吉少,旁边左优昙脸色木然地一动不动,唯有双拳紧握,指甲却已刺破了掌心,季玄婴目光森冷,遥遥看向远处,若不是相信师映川有办法应付,他此刻必是已经提剑而去,但饶是如此,季玄婴仍是紧紧握着剑柄,指关节已经发白,显然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追过去的冲动,而此时这里只有一个人却是心中大定,晏狄童双唇紧抿,几乎已快控制不住面部的肌肉,想要放声大笑,不过现在当然不能这么做,于是他勉强忍着,尽力挤出了一副与其他人差不多的样子,使得他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然而就在这时,晏狄童的神情却突然间彻底凝固,仿佛见了鬼似的,而此刻他也决不是一个人,只见这时林中缓缓游出一条青色巨蛇,蛇头上坐着一个人,长发似墨,玉面如仙,不是师映川还是哪个? 这一幕令在场所有人都顿时处于了失语状态,脑子在瞬息间完全都是一片空白,季玄婴的瞳孔顿时缩成针尖大小,紧攥剑柄的手却在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着--他果然没有事! 师映川坐在蛇头上疲惫地一笑,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此地不宜久留,一行人迅速返回皇宫,师映川只是精神损耗太大才晕厥过去,回到宫中不久就已经悠悠醒转,这时季玄婴早已摒退了其他人,自己坐在床边陪着爱侣,见师映川醒了,眼中就终于露出欢喜之色,他俯身用力将少年一抱,低叹道:“……我很担心你。” 师映川气息平顺,他长出了一口气,反手也拥抱了季玄婴:“我没有事……我跟你说过的,我有把握,所以你不必担心什么。好了,现在我不是就好好的吗?一点事也没有,平平安安的。”说着,却不自觉地笑了起来,笑声中蕴含着一丝志得意满:“我岂是会做没有把握之事的人?自然有万无一失的后手。”季玄婴抱着少年的身子,心中平静下来,顿了顿,才道:“……那个人呢?”师映川轻轻一笑,把玩着青年的一缕长发:“呵呵,他么……算是死了罢。” 季玄婴听了这个答案,虽然是在预料之中,但也仍然微微一震,其实他心中很想知道师映川究竟是如何化险为夷的,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问,因为这世上有些秘密,哪怕是最亲密的人也是不可以分享的,而师映川的这个秘密,显然事关生死,是对方最大的底牌,既然如此,自然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于是季玄婴只是心中疑惑,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便推说累了,想要休息,于是季玄婴便离开了,他今日虽然成功击杀了那名棕衣老者,但对方的修为很高,让他难免受了些内伤,也应该回去好好调理休息一番才是,师映川等到季玄婴一走,立刻就叫人送沐浴用的热水来,一时东西都送进来,师映川叫宫人退下,不得有人来打扰,他唤过墙角盘成一堆的青蛇,拍了拍蛇头示意,青蛇立刻就张开了嘴,将口中一直藏着的青袍人尸首吐进了装满热水的浴桶里。 师映川满意地点点头,让青蛇去把守门户,不让任何人来打扰,他挽起袖子,剥去那**的衣物,把满身蛇涎的青袍人洗净,擦干,给对方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这才抱到内间。 …… 殿中茶香袅袅,晏勾辰微闭着眼睛,似乎正在养神,一旁晏狄童倒了茶,轻轻推到兄长面前,晏勾辰睁开眼,看着正冒热气的茶,似乎在出神,晏狄童见状,以为他是因为今天的事情而至今心情不能平静,便道:“皇兄今日……”话没说完,却忽然生生地被男子的眼神止住了,晏勾辰看着少年,一只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腿,说道:“……今天的事,你很怕吗?” 晏狄童心头顿时一跳,他很熟悉晏勾辰,所以现在看到对方的这个样子,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后背有些发凉,也隐隐有些惊慌失措--难道兄长已经看出了什么?这样的态度……当下晏狄童的神情就不自然起来,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略带僵硬地点头,扯出一丝笑容:“今天的事情确实太……好在最后总算是有惊无险……” “是吗?”晏勾辰缓缓吐出这一句,他的目光集中在自己的这个九弟身上,眼中包藏了某种复杂到极致的东西,事实上在危机解除、晏勾辰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之后,作为帝王,他的心计城府不可谓不深,很多之前的一系列事情被他串联到一起,就露出了端倪,而到了现在,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已经可以说是有了十成十的把握……此刻晏勾辰缓缓吐出了一口浊气,目光静静地笼罩在晏狄童身上--自己的这个好弟弟啊! “小九,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直都是,可惜你不应该把这些小聪明用在不该用的地方……”晏勾辰的眼神突然间凌厉起来,他冷笑着盯住面色微变的晏狄童:“你做的好事!今日开口邀朕出宫打猎,又‘好心’提醒朕若是带着太多护卫,人多了无趣,你料定了朕就会请国师一道出门,一来共同玩乐散心,二来有国师保护,自然朕高枕无忧,如此一来,你一句话没提国师,就不露声色地借朕的手将国师带出了宫,到那种容易下手的地方,事后无论怎样,别人也都怀疑不到你身上……小九啊小九,你真不愧是朕的好弟弟,这种把戏将朕也套进去了!” 说到最后,晏勾辰已是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重重一拍桌子,桌上的杯子顿时被震翻,茶水溅湿了一片,而晏狄童已然面色苍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无论怎样狡辩都是无用,因此干脆就什么也不说,只是低下了头,下意识地避开兄长凌厉如刀的目光,一言不发,只是袖中的双手却已有些发颤,晏勾辰紧紧盯着少年,突然间吐出一口长气,叹道:“小九,你糊涂!你可知国师对朕而言,对大周而言,究竟是多么重要?且不说他自身的潜力,只讲他身后的那些关联所在,对大周来说就已经是重要之极!有国师在,大周就算是谈不上与这众多势力交好,至少也是关系不坏,你可知道自从朕当年与他结识直到如今,朕本人以及大周究竟或明或暗地得了多少好处?有些是你能看见的,有些是无形的,不然你以为朕堂堂一国之君,大周天子,为何一直以来都努力让双方建立起紧密联系,甚至不惜做国师的情人?小九,你为了个人私欲就要置国师于死地,置朕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于不顾,你糊涂!” 晏勾辰眼神转冷,右手紧紧握结成拳,似乎快要忍不住重重给晏狄童一拳,对于自己的这个弟弟,他是疼爱的,两人甚至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彼此之间有着难以磨灭的感情,然而他却没有想到,就是这个自己还将其看作孩子的九弟,却做出了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对方不是不明白事理的,然而,却还是选择了这样不计后果的行为! 思及至此,晏勾辰心情无比复杂,叹道:“你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甚至把最坏的情况都想到了,就算国师侥幸脱险,你也绝对不会暴露,毕竟是朕邀请国师出宫打猎,而我们之间的利益关系,使得任何人都不相信朕会害他,所有人都只会认为这是意外,包括国师自己在内。” 这时晏狄童却突然抬起了头,惨笑道:“二哥永远都是比我聪明的……那么,二哥要怎么处置我呢?我承认,我嫉妒,我恨他,恨不得他死,可惜那人没有杀了师映川,一个宗师级别的绝顶高手,居然也没有杀了那混蛋……难道真的是老天也站在他那一边?我不甘心!” 晏勾辰面无表情地看着少年,他重新坐了下来,淡淡道:“告诉朕,你是如何做到的?一位大宗师……”这时晏狄童已经无所谓了,他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颓然低笑道:“二哥可还记得,有一年我遇到意外,在山中迷失了,后来自己又平安返回……其实我当时是无意间闯入了那人隐居的地方,那人好象与晏氏有些关联,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他得知我的身份之后,就让那棕衣老者送我出去,我这才安全返回……所以前时我便与他联系上,至于后来的事,我就不多说了。” 晏勾辰听罢,闭上眼,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晏狄童惨笑着,轻轻道:“那么,二哥要怎么处置我呢?我做下这样的事……”晏勾辰忽地睁眼,看着晏狄童,半晌,才叹道:“朕能怎么样?况且朕一直记得,母妃当年临终前叫朕好好照顾你……小九,你太年轻了,太冲动,你啊,你……”晏勾辰摇了摇头,此时他显得有些疲惫,道:“国师既然安然无恙,那人就一定是死了,而那棕衣老者也已经被季玄婴所杀,如此一来,这件事情你知朕知,就烂在肚子里,否则一旦有人知道,不但小九你立刻就是万劫不复,就连大周也会受到牵连!” ☆、二百一十四、再聚 晏狄童愣了愣,紧接着蓦然抬头,似乎才反应清楚,面部肌肉便微微颤了起来,晏勾辰闭着眼,倦然说着:“小九,不要再试图挑战朕的底线了,作为一个兄长,朕会尽力护着你,但是作为一个皇帝,朕无论什么事情都是有底线的,任何人都不能跨过这个界限……这件事没有人知道,也没人怀疑,所以你很幸运,大周也很幸运。” 晏勾辰说着,微微睁开眼,语气如常地道:“不要露出任何破绽,彻底忘了这件事,以后也不要再想做什么手脚,否则的话,不要怪朕不念兄弟之情,朕身为天子,为了这个国家的利益,可以做出任何事,包括……大义灭亲。小九,你要想清楚,永远不要逼朕走出那一步。” …… 玉和宫。 天已经黑了,暗沉沉的大殿中依稀有人影走动,紧接着,一点火光忽然亮起,师映川捏着火折子,将一盏灯点上,然后又接连点了几盏,如此一来,偌大的殿中就明亮了起来。 灯光下,师映川的脸是苍白的,但上面却还有着一抹明显不正常的红晕,但同时脸上却透露出了掩饰不住的浓浓喜色,双目也明亮闪闪,他掌了灯之后,便转身向后,说道:“……过来。” 话音方落,一个身影已飘然从天青色的落地大帷幕后面走了出来,头挽道髻,两鬓微霜,一身五花宝罗衣袍,幽灵般出现在师映川的面前,然后停了下来,男子木然而立,眼神幽幽莫测,之前那种冷厉慑人的眼眸在如今却是暗昧而黯淡的,如同最纯粹的黑夜,师映川凝视着对方,然后缓缓抬起右手,摸上了对方英俊却面无表情的脸。 男子一动不动,毫无反应,除了眼神之外,整个人与先前相比并无差异,师映川感受着掌下的肌肤,那并不是尸体那种冰冷的触感,而是带着活人的温度,师映川的手向下滑去,抚上了男子的胸膛,明显感觉到了心脏微微的跳动,师映川的脸上逐渐露出大大的笑容--成了! “好了,自此世上再没有你这个人了,有的只是我的傀儡,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另一个我……”师映川喃喃说着,忽然就轻轻笑了起来,甚至想要纵声狂笑,这么多年以来苦心研究,为此杀人无数,也重伤无数次,慢慢摸索着前进,在付出极大的心血与精力之后,师映川终于摸索出了一门秘法,不但可以占据别人的肉身,附身其上,而且还有一个另外的重要用途:炼制活尸傀儡! 这活尸傀儡的炼制极为不易,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尸体必须满足刚刚死去的这个要求,否则时间越长,失败的几率越大,这也是师映川之前不顾伤势,先挣扎着把定颜珠塞进男子口中的缘故,将尸体的状态保持在刚刚死去的那段时间,最大程度地保证新鲜,而在方才施展秘法之际,师映川更是损耗极大,而且用上了弑仙山的一种珍贵蛊虫以及一颗造化丹,现在他可以说是与这具傀儡心神相通,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操纵对方,不过这门秘法的局限也是有的,那就是师映川至多一次只能炼制一具傀儡,因为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若是同时炼制两具傀儡,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师映川当场精神错乱,甚至重伤致死。 此刻男子木然站在师映川面前,眼神暗淡,这时师映川心念一动,男子顿时身体微微一颤,眼中两点凌厉的光源立刻清晰起来,眸光微亮,然后就从师映川腰间拔出那柄别花春水,在殿中缓缓舞起剑来,与正常活人没有什么两样,师映川见状,发自内心地哈哈笑了起来,他是一个很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然而现在他却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想控制,事实上由不得他不狂喜,要知道这具傀儡实在是太珍贵了,相当于一位宗师高手随时随地任凭驱使,因为当时男子刚断气就被师映川用定颜珠保存住了身体,此时经过炼制之后,其实就相当于再次活转过来,皮肉经络,骨骼血脉,都与活人没有什么两样,甚至也需要像普通人一样吃饭喝水,只不过在思想上却完全受师映川的掌握罢了,这具身体仍然还保留着从前的一系列本能,包括战斗本能,可以照常发挥出宗师级的力量,而若是师映川自己占据了这具躯壳的话,由于两人并非同出一脉,彼此修习的功法完全不同等等这一系列的因素,很容易导致师映川最多只能发挥出这具身体本身五六分的能力。 师映川心念一动,那边男子便停止了舞剑,走了过来,将手中的宝剑重新插回鞘中,师映川满意地抚摩着男子的身体,如同在欣赏着一件自己最得意的作品:“只可惜这具肉身就快到了天人五衰的地步,只剩最多十年的寿命,也就是说,这具宗师傀儡只能用上十年……”师映川感慨着,不过旋即又是失笑,知道自己这就是生出贪念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完美的事情,好事总不能让你占全了,想到这里,便心平气和起来。 师映川取出一些药丸吃了,坐到床上调息疗伤,男子便坐在他旁边,闭上了双眼,一动不动,其实师映川此次的收获不止这具宗师傀儡,还有其他的,那是一种明悟,在生死激战之间对于真正的宗师境界所产生的一种明悟与了解,这种感觉除了亲自与一位大宗师生死相博之外,再无其他方法可以得到,这甚至令师映川日后踏入宗师之境的时间缩短了不少,然而这种幸运却是不可复制的,否则即使能够找到一位宗师高手与对方死博,但除非自己也是一位宗师,否则不就是主动找死?但若自己也是宗师,那么自然也就不需要这种感悟,所以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无解的,事实上也只有师映川这个阴错阳差之下所产生的怪胎才是唯一的一个特例,要知道虽然对他而言,找一位宗师对战并不难,无论是他师父还是父亲都可以,但那两人只能给他喂招,这样是不会带来任何感悟的,而连江楼和纪妖师也不可能真的与他达到死战的地步,一来师映川还没有这个本事,二来若是真的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师映川也极有可能会被打死,因为对方是很难及时收手的,如此一来,也只有师映川因为附身一具宗师肉身与另一位宗师进行死斗,才成为了一个在宗师之战当中活下来并获得重要武道感悟的人。 一时师映川调理伤势,恢复了几分,他睁开眼,看着坐在床边的男子,忽然笑道:“我不知道你的来历,甚至连名字也不知道,既然如此,作为我的傀儡,现在的你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呵呵,说出去谁会相信呢?一位宗师强者,居然就这么落在我一个毛头小子的手里,成为我日后最好也最可靠的倚仗。”师映川微笑着说道,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真正的宗师境界虽然离他还比较遥远,需要时间,但是这条道路却已经是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他的脚下,如此一路走下去,终有一天会抵达,师映川轻轻抚摩着男子微染霜色的鬓发,只觉得此刻志得意满,任何事情都不在话下,过了一会儿,师映川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起身去找了些东西,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件深青色带着兜帽的斗篷,一张可以遮挡住整个脸孔的面具,还有一点黑色的膏状物,师映川给男子系上斗篷,又把面具细心戴好,将男子微染风霜的两鬓染黑,最后才扣好兜帽,如此一来,一个被掩住面目,全身上下都被笼罩在斗篷里、再也看不出丝毫端倪的人物便出现在师映川的面前,师映川仔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却抱住了男子着迷般地磨蹭起来,就好象小孩子抱住了一件非常珍贵的玩具一样。 未几,师映川松开了男子,就见男子走到窗边,紧接着便消失不见了,这时师映川才命人去传左优昙进来,说道:“我要出去一下,大概三五日就会回来,你不用跟着。”左优昙心中疑惑,不过也不能多问,便答应一声,师映川当着他的面换了一身衣服,又拿了点金银,吩咐青蛇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不准随意活动,这才出了玉和宫。 数日之内,师映川遭遇宗师强者掳劫,最后却奇迹般全身而退的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似的向四面八方迅速传播而去,一时间世人哗然,所造成的轰动不下于一场大地震,有好事者甚至还去了当日的森林里亲自查看,毕竟那时两大宗师激斗的声势太大,让人不注意也难,而这些人在看过现场之后,无一不是目瞪口呆,若说这里是两位宗师强者激战的所在,自然没人不信,但问题是师映川只是一个刚刚晋升的半步宗师而已,遇到一位正牌大宗师,即便是以命相博,也不会令对方太费手脚,这样不在一个等级的两人相斗,又怎么可能造成这样恐怖的破坏力? 一时间众说纷纭,种种猜测凭空生出,但事情的真相除了师映川这个当事人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件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是令许多人暗中凛然,对于师映川的评价再次大幅度提升,不管那位意图掳劫师映川的大宗师究竟现在如何,是生是死,但至少师映川如今安然无恙,这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虽然无人知道其中内·幕,但有一个结论却是所有人都相信的,那就是师映川这个半步宗师,一定暗地里隐藏着莫大的底牌!事到如今,即使有人仍然相信那个传言并蠢蠢欲动,但事实上却也要认真掂量,毕竟已经有一位宗师强者失败,甚至很有可能是陨落了,那么谁还愿意再去以身试法? 数日后。 水上船只往来,种种花船画舫应有尽有,看得人目不暇接,一派太平盛世的繁华景象。 “在南疆就听闻大周富庶,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啊。”一条船上在甲板处摆了桌椅,桌上有几样精致酒肴,水面上和风习习,一个穿紫色锦衣的青年看着周围繁华的景况,感慨地说着,看此人打扮举止,应该是个贵族,另一个看起来身份差不多的长衫青年则惬意地摇着扇子,看附近船上香鬟罗衣的女子,笑道:“何止富庶,就连美人也是极多的……” 刚说了这话,突然之间却是呆住了,那锦衣青年以及另外两人见状,下意识地就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顿时也是呆了,满腹的言语忽地就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此时只见不远处水面上来了一条小舟,上面有两个人,都是一动不动,也不见有人驾驶船只,但小船却依旧顺顺利利地前行,其中一人全身裹在斗篷里,还扣着兜帽,看不见面目,而另一人看模样大概是十六七岁上下,一身淡青色的长袍,腰系长绦,如云秀发梳成道髻,神色从容,微风吹动袍袖衣袂,整个人恍若凌波仙子,四个年轻人呆呆看着,只觉得对方美丽绝伦,不似凡间应有,且更有一种奇异气质,令人连龌龊的心思都生不出来,甚至不敢多看,一时间俱是心脏怦怦直跳,欲出无地,只失魂落魄地想着:“世间竟有这等绝代佳人!” 转眼间小舟就来到了近前,穿斗篷之人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态,没有半点挪动,但那美人却似乎察觉到了四人投来的视线,微微侧过脸来,一对亮如冷星的眸子看了这边一眼,好象是看出四人没有什么恶意,忽然就笑了一下,这四个年轻人也是花丛里打过滚儿的风月老手,但此时不知怎的,脸上就猛地**辣起来,但还没等回过神时,小舟就已经错身而过,去得远了,四人连忙再凝神看去,却只见青影依稀,就此远去不见。 一时小舟靠岸,师映川和自己的傀儡一前一后走下小舟,去了皇宫,众人见他回来,自然欢喜,不过对于他身旁那不知来历、身世、甚至不知模样的神秘人却心生疑惑,但师映川既然不说,也就没人不识趣地来问什么,只是看那神秘人与师映川形影不离的样子,倒很像是贴身护卫,心中暗想原来师映川这几日出门,莫非就是去带此人回来?众人之中唯有季玄婴从对方身上察觉到了某些异样,不过此时傀儡已经将全身的气息收敛起来,季玄婴虽然觉得哪里好象有问题,但终究把握不住具体是什么异常。 午间晏勾辰设宴,一时宴罢,师映川也借此机会向晏勾辰辞行,晏勾辰知道他虽是大周国师,但也不可能在摇光城停留太久,便没有出言挽留,又听说师映川这次是要前往蓬莱,便命人准备出海的大船。 师映川此去蓬莱群岛,一来是因为他有点想念宝相龙树,二来季玄婴的生父季青仙身在蓬莱,季玄婴也总该前去探望,况且山海大狱狱主宝相脱不花说起来还是师映川的姑父兼丈人,师映川倒也应该拜访一二,如此一来,师映川一行人便乘上晏勾辰命人准备的大船,准备前往蓬莱,出发之前,师映川命青蛇返回纪妖师那里,并替自己带了一封报平安的家书。 …… 海上一望无际,略带咸味的海风轻轻拂面,几条海豚在大船前方的海面上不断地跳跃,一时间天水相接,说不尽地心旷神怡。 “此处距离蓬莱应该已经不远了罢,说起来我也只是去过那里几次而已,倒是不大记得路。”师映川坐在椅子上,惬意地享受着扑面而来的海风,一个全身上下都裹在黑色斗篷里的男子站在他身旁,一动也不动,海风拂过,吹动着黑色的长袍不断翻卷,猎猎作响,宽大的兜帽下,只有两只黯淡的眼睛露在面具外,眸子仿佛两口古井,一片无言的平静,师映川所在的甲板上放着桌椅,一壶酒和两只杯子摆在桌上,季玄婴坐在师映川对面,看着远处的大海,道:“……正常来说,如果没有风浪,一切顺利的话,再有两日就应该到了。” 这时左优昙端着一只漆盘过来,盘里放着两只青花盅,道:“刚捕到的鲜鱼,厨下便拿来做了汤,剑子和季公子尝尝味道如何。”说着,将两只青花盅并汤匙依次放到两人面前,师映川揭开盖子,只见里面是奶白色的鱼汤,一股鲜香之气扑面而来,师映川舀了一勺喝了,立刻眉开眼笑,对季玄婴道:“玄婴你也尝尝罢,味道真的很不错。” 季玄婴微微一笑,端起来喝了一口,果然滋味十分鲜美,师映川三口两口就把鱼汤喝光了,然后就笑着对青年说道:“玄婴,记得我们以前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蓬莱,那天是宝花的生日,你来给她道贺,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侍人,见了你就觉得奇怪,还是梳碧给我解释了一下,我才明白。”季玄婴微笑道:“我当时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你。”师映川拍着腿笑道:“这不关你的事,谁让那时候我长得太不起眼了,难怪你注意不到。” 经过一段海上旅程,一行人终于抵达了蓬莱,雇了马车前往山海大狱,一时到了目的地,命人去通报,下人见是二公子和姑爷来了,自然不敢阻拦,一边叫人引师映川一行人进去,一边连忙奔去通传,过了一阵工夫,等师映川几人所在的马车来到一处渡口,远处已有一条小舟乘风破浪而来,船头站着一个蓝衣男子,神情喜悦,可不就是宝相龙树! 几人下了马车,师映川招手笑道:“宝相!”这时船已距离岸边不过数丈,宝相龙树纵身掠到岸上,直接伸臂将师映川整个人高举了起来,开怀大笑:“映川,你怎么来了?”又惊觉师映川如今肌肤白皙,容色更胜从前,真真是玉颜仙貌,不似人间所有,即使以宝相龙树心志之坚,也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喃喃道:“川儿,你的样子……”师映川笑道:“想来看看你,顺便探望姑丈他们,至于这副皮囊么,在我晋升之后就成了这个样子,想来我体内凝华芝所造成的问题也差不多是消除干净了罢。”说着,轻轻挣脱了宝相龙树的臂膀,重新落到地上,宝相龙树见状,也知道自己有些忘情,便端正了神色,转而对几人道:“都上船罢,我们去我父亲那里。” 一行人陆续上了小船,船尾的劲装汉子摇起木桨,小船破浪前行,宝相龙树见师映川身旁紧紧靠着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不禁疑惑起来,道:“川儿,这是谁?”师映川神色如常,微微一笑道:“他么,算是我的侍卫罢。”宝相龙树的修为很高,不在季玄婴之下,因此能够隐隐感觉到傀儡的不同寻常,不过他看出师映川并不想多谈此事,于是便也不再多问。 小船速度很快,没用多久就来到了岸边,岸上有马车已经在等着了,众人下了船,改乘马车,走了大概半柱香时间,才到了一处宫殿前。 左优昙与梵劫心包括那具傀儡被下人引至另一处小殿休息吃茶,只有宝相龙树、季玄婴和师映川三人由下人引路来到一间暖阁,三人掀帘进去,就见一个头戴黑玉冠,手持玉如意,容貌与宝相龙树十分相似的黑袍男子负手站在室中,身旁坐着一个青衫玉容的男子,正是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季玄婴见状,嘴唇微抿,对着季青仙深深一礼:“……爹。”顿了顿,才又对宝相脱不花行了礼:“父亲。” ☆、二百一十五、天不生宁某,万古如长夜 季青仙缓缓站了起来,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儿子,眼下儿子就在面前,自然不会无动于衷,虽然他性情淡漠,不喜过于表露自己的情绪,但此刻额间变得越发鲜红的侍人印记却还是把他的真实心情暴露了出来,他身边宝相脱不花却是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二儿子,接着目光就落在了旁边的师映川身上,一时右手按在身边季青仙的肩头,微微颔首道:“……难得你来我这里,你父亲和你师父近来还好?” “映川见过父亲、爹。”师映川上前行礼,当初他在成婚时才第一次见到宝相脱不花,对这个姑父兼岳父的印象并不很深,但不管怎样,彼此也算是一家人,自然礼数是要周全些的,师映川行过礼,便笑道:“我爹和师父都很好,劳父亲挂念了。”又转向季青仙道:“这次没有带平琰来蓬莱,下回有时间了,就领他来给两位磕头。”季青仙见他目中神光熠熠,气宇非凡,想到这孩子年纪轻轻竟然就已经晋升准宗师,有了这般成就,也很是欣慰,道:“你晋升的事情我也已经听说了,你有此造化,我心里也替你高兴。”说着,重新坐了下来,道:“罢了,先不忙叙话,你远道而来,先和玄婴下去洗个热水澡,再换一身干净衣裳,等一下我们一起吃顿饭。”师映川乃是季青仙的亲弟弟连江楼的爱徒,又是季青仙亲子季玄婴的平君,且与季玄婴有了儿子,再加上年纪也还小,因此季青仙本能地就对他有些疼爱之意。 师映川也感受到了这种善意,便笑着微微欠身道:“是。”两人便由下人引去沐浴更衣,宝相龙树也跟了过去,等这三个年轻人一出门,宝相脱不花便笑了笑,用手里的玉如意轻轻摩挲着季青仙白皙的脖颈,道:“阿青,我看咱们这个小儿子的相貌似乎越发像他母亲了,从前他生得寻常,就已经迷得宝相和玄婴晕头转向,如今这样的妖孽模样,倒未必是好事。” 师映川乃是宝相龙树与季玄婴的配偶,宝相脱不花称其为幼子倒也没什么不对,这时季青仙却冷冷推开在自己颈间摩挲着的玉如意,道:“方才在孩子们面前,我才给你面子,现在既然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那就请你规矩些,不要动手动脚。”宝相脱不花见状,笑容却越发柔和,没有半点锋芒,只小意儿温存道:“阿青,你又何苦这样对我,你在这里已经住了这么久了,我除了封住你的内力,不许你离开蓬莱之外,可曾对你不好过?你不准我碰你,与你亲近,我可曾强迫你?阿青,你我之间确实有很多不愉快,是我负你,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儿子都已经长大成婚,甚至我们连孙子都有了,莫非你还要这么一直与我赌气下去?” 宝相脱不花说着,弯腰拥住季青仙,低叹道:“青仙,人生苦短,转眼之间就是百年,即便是你我也一样寿数有限,何必因为一些事情而白白浪费了年华?我早已经后悔,而你呢,难道一定要这样么,你这样不肯饶我,却何尝不是不肯饶过你自己?” 季青仙听了这番话,不知是哪里触动了他,一时间目光一怔,就有些恍惚,甚至没有推开正拥住自己的男人,宝相脱不花闻着爱人发间的香气,喃喃唤道:“青仙,青仙……”多年来的禁欲生活令这个正值盛年的男人无法抑制地冲动起来,眼下爱人在怀,如何还能克制得住?他双臂一紧,已是把季青仙抱得牢牢的,直接吻上了对方的唇,贪婪而急切地索取起来,这是记忆里柔软甜美的唇瓣,依旧那样美好,宝相脱不花结实的身体将季青仙紧紧压在椅背上,疯狂而不失温柔地索吻,季青仙一时大震,他突然觉得有些窒息,也有些愤怒与无措,他想狠狠推开宝相脱不花,但不知怎的却好象又难以提起力气,就是这个人,教会了他情爱之事,甚至他还为这个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同样的也是这个人,让他怨恨了很久很久…… 此刻宝相脱不花意乱情迷,季青仙没有推开他的这个事实令他狂喜不已,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扯开季青仙的衣襟,在那白皙的胸膛上一路舔吻下去,直接解开了黑色的腰带,然而就在这时,季青仙蓦然清醒过来,立刻伸出双手用力推拒着男人,但他现在用不出内力,哪里推得动?季青仙急怒之下,厉喝道:“……脱不花,你敢!”话音未落,突然闷哼一声,却是被点中了某处穴道,身体软绵绵地瘫软下来,连胳膊也再难抬起,甚至不能说话,宝相脱不花眸色幽深,将季青仙身上的衣物彻底剥下,他迷恋地逡巡着这具白皙优美的身体,轻叹道:“阿青,不要怪我,以你的性子,若是我再继续一直这样由着你任性,只怕直到你我临死之际你也不肯原谅我,既然如此,还不如让我来磨磨你的性子,想来总会让你回心转意的。” 宝相脱不花说着,将身无寸缕的季青仙抱起,走向帷幕后面的大床,未几,室中便响起男人满足的喘息以及低低的爱语:“阿青……阿青……我爱你……爱你……” 却说师映川与季玄婴在浴室中洗去一路风尘,宝相龙树站在池岸,身边两个侍女手里捧着托盘,里面是做工精细的衣物,宝相龙树面带微笑地看着水里的师映川,眼中有着淡淡的惊艳,如今的师映川肌肤白嫩,容颜如玉,已经与当年燕乱云相差不大,即使是与他相处多年的宝相龙树,也不禁为这份美丽而倾倒,这时师映川和季玄婴洗完了澡,走上岸,立刻就有数名侍女上前,为两人擦身穿衣,宝相龙树却制止了侍女,拿过浴巾自己动手替师映川擦身,道:“这段日子没见,一开始我接到消息,说你已经进入半步宗师境界,心里很是欢喜,但是后来又听说有那种传言散布,不免有些意外,但也不是很担心,觉得不会有人真的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哪曾想居然真的有大宗师听信传言,对你动手,我……还好,你终究安然无恙。” 师映川眯着眼睛,享受着宝相龙树的服侍,笑道:“不用担心什么,若是没有万全的把握,我又怎么可能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局面。”宝相龙树闻言笑了笑,他也像其他人一样,并没有询问其中□,只是捧起师映川的长发,那洗过之后的柔滑湿发如同一匹黑色丝缎,宝相龙树用大毛巾认真擦拭着,把头发擦得半干,也正好借机多端详一会儿自己的爱侣,舍不得眨眼,趁现在对方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便一面为少年擦拭着头发,一面静静打量着那秀美的轮廓,师映川感觉到青年灼热而充满爱意的视线,不由得抬头对着对方一笑,宝相龙树见状,心动之余,又为师映川那样沉静且坚定的眼神而微微一怔,随即又有些感慨:在晋升准宗师之后,自己的心上人比起之前,无论是外貌还是内在,似乎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变化啊…… 宝相龙树心里这样想着,手上动作却不停,帮师映川仔细挽起已经半干的头发,用一枚玉簪固定住,这才从侍女手中接过衣物,帮师映川一一穿好,这时旁边季玄婴在众侍女的服侍下,已经换上新衣,打理妥当,等师映川也收拾好了,三人便一起出了浴室,外头已经有人等着,见三人出来,便在前面带路,走了一时,来到一处水上小轩。 这里依山傍水,依崖垂瀑,景致是极美的,周围栽种着许多奇花异草,吸一口气就觉得满口满鼻都是花香,沁人心脾,三人进到里面,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见宝相脱不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此时却没有穿着之前的衣裳,而是换了一件金色的长袍,师映川敏锐地发现男人眉宇之间似乎隐隐多了一丝餍足般的舒展之意,师映川见了,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他也没有在意这样的小事,这时宝相脱不花落座,众侍女便纷纷端着酒果菜肴穿梭往来,如同花间蝴蝶一般,季玄婴却是看了宝相脱不花身旁的空位一眼,道:“……爹呢?”宝相脱不花嘴角带笑,很随意地道:“你爹有些不舒服,我便让他好好休息,不要过来了。”季玄婴眉毛一动,沉声道:“爹身子不适?”宝相脱不花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酒,淡然道:“不用担心,他睡一觉便好了。”季玄婴见一向十分紧张季青仙的宝相脱不花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便放下了心,知道季青仙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否则宝相脱不花不会有心思过来和他们三人吃饭。 这时师映川却道:“怎么不见宝花表姐?”一旁宝相龙树笑着插口道:“她去瑶池仙地看望幼情去了。”宝相宝花与甘幼情乃是表姐妹,关系不错,互相之间走动走动也在情理之中,师映川便笑道:“原来如此。” 一时四人饮着酒,说些闲话,气氛也还不错,酒至数巡之后,师映川敬了宝相脱不花一杯酒,然后便似有意若无意地道:“我近来倒是对当年的泰元帝宁天谕生出些兴趣,喜欢收集与此人有关的物品和一些相关传闻等等,却不知父亲这里可有么?”山海大狱也是传承悠久的存在,收藏之物自然五花八门,古老的珍品不计其数,有泰元帝的相关之物也不是不可能,果然,宝相脱不花扬了扬眉,道:“哦,你对这种东西有兴趣?我记得库中似乎是有那么一两件,过后叫人给你送去就是。”师映川大喜:“如此,孩儿谢过父亲了。” 这顿饭吃得倒也颇有些一家人的感觉,也算是和乐融融了,宝相脱不花对于师映川晋升准宗师这件事很是褒扬,又赏了许多珍异之物作为贺礼,等到饭后宝相脱不花离去,宝相龙树便起身来到师映川面前将其拥住,亲昵地用下巴蹭了蹭爱侣的脸颊,道:“想不想我?”师映川无奈一笑,轻轻一拍宝相龙树的肩:“玄婴还在这里呢,你就不能正经些?”宝相龙树在少年耳边吹了一口气,就好象一股春日里暖暖的风,让人发痒,痒在了心里,他低笑道:“那又怎样?映川,我很想你……”目光忽在面色平淡的季玄婴身上一扫,笑道:“二弟,要不要一起来?”嘴上说着,眼睛却又瞥向师映川,使了个眼色,季玄婴闻言怔了怔,然后就听明白了他指的到底是什么,饶是季玄婴道心如水,却也被这样露骨的邀请弄得有些不自在,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却抓住了季玄婴的衣袖,师映川笑吟吟地扯住青年,仿佛是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但眼里却有着热度,道:“来罢……若是到时候不喜欢,再说不迟。” 就这样,季玄婴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便被这二人带到了一处休息的所在,宝相龙树显然是有备而来,室内焚着香,是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大床上铺着水红色的锦被,成双的鸳鸯枕,明显是宝相龙树提前已经吩咐下人做的,季玄婴此时心情有些复杂,他转过头,正想对师映川说点什么,却见师映川脱了外衣,正扯下腰带,微笑道:“玄婴,不喜欢吗?”季玄婴轻蹙长眉,道:“我有些……”话音未落,一只手却在他身上一推,将他推坐在床上,宝相龙树一手按在青年的肩头,淡淡道:“二弟,用不着紧张,这里只有我们三个,我是你大哥,映川是你的平君,你不需要有什么顾忌,更不应该排斥……你要学着享受。” 季玄婴的身体僵直了瞬间,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便又放松了,这时他已经察觉到炉内焚的香料里有古怪,便道:“这房中焚的是什么香……”但他的话也到此为止,师映川已上榻抱住了他,动手脱去他的外衣,季玄婴如梦方醒,心脏猛地跳了几下,他忍不住反手抓住师映川的手,却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在拒绝,这时宝相龙树却毫无预兆地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目光灼灼地轻哂道:“不要拂了川儿的兴致……二弟,我只是让人点了些助兴用的香料,不用担心……”季玄婴的呼吸略微加重了几分,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身体放软了,师映川感觉到怀里人的变化,不禁浅笑抬眸,向宝相龙树示意,宝相龙树见状,心中了然,直接除去衣物,跨上大床,便在此时,季玄婴猛地一颤,却是师映川柔软的手正从他的大腿间滑过,在那要害之处轻轻一捻,季玄婴险些低哼出声,而师映川却没有任何停顿,那只灵蛇般的手从下方一直向上,轻抚过小腹,肚脐,胸膛,也许是同时借助了焚香的力量,迅速就在青年身上烧起了火,给不习惯此事的季玄婴所带来的感觉堪称惊心动魄,口鼻间终于迸出了一声闷吟,却并不是厌恶,季玄婴努力定一定神,在微微的尴尬中看向正眯着眼睛的宝相龙树,道:“……也许你该出去一下?” 季玄婴原本只是想借此转移一下注意力,并没有真的指望对方会离开,而宝相龙树也如他所料地笑道:“真的有这个必要么?”却是直接扯下了帐子,掩住了一床旖旎。 不知过了多久,大床内传出满是餍足意味的低低叹息,师映川伏在宝相龙树身上,肌肤表面是淡淡的红,宝相龙树的呼吸有些急促,眉毛微微皱起,似乎有些不适,但神情却分明是心满意足的,他有力的臂膀抱住身上的师映川,心里并没有半点男性尊严被折损的感觉,两人认识这么久,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拥有了爱人,比起这样的满足,少许疼痛却是无足轻重了。 季玄婴蜷缩在宝相龙树身旁,双目闭合,肌肤上有着一层莹莹润润的薄汗,大腿间则是明显散布着点点血迹,此时正昏睡着,这倒不是他体力不行,而是在方才结束之际,宝相龙树趁他失神,点了他的穴道,令其昏睡,师映川扭过头看着青年,一面轻轻抚摩着季玄婴的肩头,那种柔滑的手感,几乎要把掌心也吸住,宝相龙树似笑非笑地看了季玄婴一眼,伸手一摸青年的胸膛,将上面的一滩粘稠抹到手上,对师映川道:“你倒是很爱惜他。”师映川看着宝相龙树手指上的温润黏白之物,叹道:“我若是弄在他里面,万一怀了孕,岂不糟糕?侍人怀胎生子即辛苦又危险,玄婴已经受过一回罪了,为我生了平琰,我怎好再让他吃这个苦。” 第82节 宝相龙树一笑,却微微扬眉,将沾有暧昧液体的手凑到唇边,猩红的舌头探出,似有若无地舔了一下,师映川顿时微微倒抽了一口凉气,喉头动了动,苦笑道:“你这人……莫非今天想榨干我不成?”宝相龙树不置可否地一挑眉,却道:“二弟这个性子,再加上看他刚才的样子,只怕你没沾过几次边罢?”师映川没有隐瞒,说道:“何止,说实话,我这是第二回碰他……唔!宝相你……” 宝相龙树翻身将师映川压在身下,颠倒了两人之间的位置,就着双方还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姿势跨坐在师映川腹间,他低头看着少年,师映川晶亮的黑眸表面仿佛蒙着一层盈盈水光,说不出地动人,宝相龙树满足地轻叹,暧昧低笑道:“川儿,我渴望了你六年,今天终于得到了你,又怎能轻易饶过?我方才点了玄婴的穴道,就是想与你纵情快活一番。”宝相龙树说着,俯身舔着师映川的嘴角,一手探到两人结合的所在,轻轻捻动,口吻满是诱惑:“川儿,我比起玄婴的滋味如何?”师映川哭笑不得:“你怎么问这种事情……”宝相龙树大笑,肢体已与师映川纠缠在一处,任凭激·情的浪潮再次将两人席卷。 夕阳已落。 师映川坐在榻上,双目静闭,盘膝打坐,在他旁边站着身裹黑色斗篷的男子,一动也不动地木然而立,未几,师映川一口热气缓缓吐出,睁开了眼,用力伸个懒腰,顿时全身的骨节发出一阵‘劈劈啪啪’的乱响,师映川揉了揉微觉酸疼的小腹,叹道:“宝相这家伙,真的把我榨干了……”几乎整整一个下午,宝相龙树都缠住了师映川与其**,没有允许他下床,仿佛是要将多年来积攒的热情都一并燃烧殆尽似的,直到两人都再不能继续,这才作罢。 师映川下床倒了一杯茶,正要喝的时候,却有人来送了一只匣子,原来是宝相脱不花中午允诺的泰元帝宁天谕之物,这时有下人进来掌灯,送匣子来的的中年人解释道:“君上要的东西年代太过久远,库里东西又太多,叫了几个人动手去找,直到刚刚才找到,就忙着送来了。”师映川笑道:“没什么,反正我也不急……回去代我谢过父亲。”说着,打开了匣子,只见里面是一本似乎是绢质的薄薄册子,还有一把精制的匕首,上面雕刻着金龙,嵌以宝石,师映川扫了一眼匕首,此物虽一看就知贵重,然而对他而言却没有什么用处,于是只看了一眼便不在意,却是拿起了那本绢册。 中年人应了一声,又见师映川拿起册子,便道:“里面写的东西无人能够看懂,历代狱主都曾经翻阅过,却都毫无头绪,君上倒是不必在这上面白白花费太大的工夫。”师映川听了,知道这是宝相脱不花借这中年人的口好意提醒,便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此人便退下了,师映川这才走到一旁的桌前坐下,顺手翻开了册子,却见里面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天不生宁某,万古如长夜。 ☆、二百一十六、潜修 “天不生宁某,万古如长夜……”师映川轻声念着,感受着字里行间的那种磅礴浩大、惟我独尊的无尽气概,一时间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滋味,随即轻叹道:“这等气魄,果然不愧是曾经统一天下的泰元大帝。”他心中感慨良多,实在是复杂得很--这个人,就是他自己啊! 师映川暂且压下心中所想,借着灯光用手去翻下一页,同时也有些奇怪,方才送东西来的那名中年人说是这里面写的东西无人能够看懂,历代狱主都毫无头绪,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师映川这样想着,一面带着几分好奇,轻轻翻开了下一页。 然后他就立刻明白答案是什么了,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艰涩难懂的高深内容,也不是什么已经失传了很久、无人能看懂的字体,而是满满的一页黑色东西,不是楷体,不是小篆,不是任何一种这里的人们所认得的文字,师映川深深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难怪没人能够看懂这绢册上的内容,这分明就不是汉字,而是前世让无数读书学子们都痛恨不已、却偏偏又不得不咬牙去学的一种文字,英文! “果然,也只有这样的东西,才能够让历代山海大狱的主人都无计可施啊……”师映川摇了摇头,感叹了一句,紧接着便拨亮了灯,就着明亮的光线开始仔细阅读着绢册上的内容,师映川前世读书时成绩颇为优异,看这上面的内容倒是并不难,但这一看不要紧,师映川却是很快就变了脸色,随着他一页一页地翻着册子,脸色也越发凝重起来。 半晌,师映川终于看完了这本薄薄的绢册,合上了最后一页,并且随之闭起了双目,面色不定,似释然也似百感交集,片刻之后,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脸上似哭似笑,不断地变换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自言自语道:“居然是这样……居然是这样……” 事实上师映川在看到第一页时就已经惊呆了,看到最后,脑子里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本册子的内容委实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说来这其实可以算是一本记录功法的秘籍,这倒并不让师映川意外,真正让他震惊的是,里面记载的东西,竟是与他自己所创的秘法如出一辙! “这……这是……”师映川缓缓站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之极,最终定格在了苦笑上:“果然,果然不愧是同一个人……难道这也算是从侧面来证明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么?”他拿着手里这本薄薄的册子,原本不过是极轻的一点重量,此刻在手中却是仿佛重逾千斤,此时师映川脑海之内瞬间就闪过了无数的念头,心中的一抹激动却是越发地清晰了起来,事实上这本绢册对他用处很大,就算是师映川摸索钻研了数年,即便他一直都很努力,但他自创的这一门秘法却还是有些不够完整的地方,对于某些方面的所知也是有限的,而这本册子里记录的却是一系列已经非常成熟的研究成果,换句话说,这本册子对于师映川而言,却是为他以后节省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也少了许多危险,这些记录在绢册上的修炼经验只要被他彻底消化,以后在这件事情上就再也不必走什么弯路了,自有一条平坦大道在脚下为他铺开,一想到这一点,师映川饶是心志坚定如铁,也不免心脏大力跳动了几下,他索性走到一盏纱灯前,借着亮光再次翻阅了一遍册子,将其默背下来。 师映川反复背诵几次,直到确定已经将上面的内容彻底记住,不会忘掉半点之后,便将册子放在火上烧了,他很清楚当初宁天谕,也就是他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把这些内容用英文来记载下来,因为这里面所记载的东西不是正常人可以修炼的,只有像他这样的天外来客才可以使用,无论是连自己的身体一并带来的宁天谕还是只有灵魂转世的师映川,他们的精神灵魂力量在降临这个世界的时候必然都发生了某种神秘变化,与正常人完全不同,所以才具备了修炼这种法门的条件,因此宁天谕记录下这份研究心得,事实上也只能给来自于和他同一个地方的人使用,这也是他为什么当初用这种此地无人可以看懂的文字来记录内容的原因,而这样也可以防止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在明白这些内容后,对其身份产生怀疑。 师映川出神地望着灯火,一时间凝眉不语,气息森然,他恍惚间似乎看到宁天谕那波澜壮阔的一生,过了一会儿,师映川眼皮微阖,似乎是在消化刚刚获得的知识,他忽然有些感慨,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是宁天谕,是任青元,还是师映川?他心念一动,不远处的傀儡便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师映川抬手抚摩着对方的肩,这个傀儡是非常珍贵的,乃是一具宗师傀儡,这个人在生前虽然并没有扬名,是一个潜修的宗师,寂寂无名,但纵然如此,那也决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而自己的前世宁天谕,却是古往今来最着名的帝王,万众畏伏,众所瞩目,生前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尊崇,然而就是这样两个人生轨迹截然不同却又都是惊才绝艳的不平凡人物,在生与死的面前却没有任何不同,一切荣光一切恩怨情仇,全部都在死去的那一刻尽数湮灭,一切的一切都被消磨,宁天谕已死,而这具傀儡虽然身体还在,肉身如初,但事实上本人也同样是死了,他们两个人的命运与古往今来所有的大人物和普通人的命运如出一辙,到最后并没有任何区别……师映川轻轻抚摩着傀儡,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对死亡有着如此清晰的认识与敬畏,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恐惧死亡。 此时室内灯光荧荧,一片安静,仿佛时间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拉长了,而师映川静静站在原地,一时间思绪好象也被延伸至无尽之处,忽地,师映川毫无预兆地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奇怪,既然当年‘他’已经做到了这种程度,那么为什么还会死?按理说‘他’已经可以任意夺取别人的肉身,真正死亡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怎么还……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当时身边没有人罢,所以没有办法夺舍,这也不是没可能,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意外也未可知。”师映川细细思忖了一番,要知道虽然可以夺舍,占据别人的身体,但那所谓的魂魄在某种意义上却是非常脆弱的,在短时间内必须占据一个躯壳,否则一直暴露在外,就会受损乃至真正死亡,所以宁天谕或许是因为临死前周围没有人可供夺舍,这才真正死去也说不定。 “可惜关于‘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至今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不然倒是对我很有用……”师映川皱了皱眉,不过既然暂时没有什么头绪,他也就不纠结于这些事情,这时他看看外面天色,便出了房间,外面左优昙见他出来,就道:“剑子要吃些东西么?”便说了些厨下已经备好的吃食,师映川一听,都是些对男人补身子大有益处的东西,心知必是左优昙安排的,自己先前回来,左优昙定然是看出了什么端倪,知道自己经历过一场酣畅淋漓的**,这才如此,想到这里,师映川倒是忍不住有些失笑,摆手道:“我现在不想吃什么,先放着罢,等过后我饿了再说,我现在出去走走,你不用跟着。” 师映川出了门,就向着之前三人纵情寻欢的那处所在而去,一路上芳草鲜花满目,亭台阁楼掩映其中,气象万千,却说在这同一时间,宝相龙树正坐在床边,他看了看自己面前兀自昏睡的季玄婴,伸手替对方解了穴道,就见青年立刻睫毛微微颤抖,紧接着就睁开了眼睛。 季玄婴乍一清醒,立刻就看见身穿锦衣的宝相龙树正坐在自己面前,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想要坐起,却顿时只觉得身下传来一阵难以启齿的痛楚,不过这疼痛之中又有一丝清凉,并不似之前刚刚欢好时疼得那么明显了,而且季玄婴也发现自己身上衣物整齐,完全没有任何狼狈的样子,这时宝相龙树却微笑道:“我已经帮你洗了澡,也上过药了,现在应该没有那么难受了罢?”季玄婴慢慢坐起身来,回忆起之前的靡乱场景,饶是他一向性情淡漠,一时间也不由得略略尴尬,好在宝相龙树与他是亲兄弟,刚才也一起经历了那种旖旎之事,因此听说宝相龙树帮他洗澡上药,倒也不觉得很难以接受,否则若是下人替他清洗穿衣,见到他刚刚经历过**的身体,给他在那难以启齿之处涂药,季玄婴只怕是会大怒。 “……映川呢?”季玄婴在环视周围之后,没有见到师映川的影子,便开口问道,宝相龙树暧昧地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道:“他事后就回去休息,只怕是累坏了。”季玄婴听了,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想起当时自己与师映川的缠绵,后来虽然因为被点了穴道昏睡过去,不知道后面的情形,但想来以宝相龙树的性子以及对师映川的强烈爱意,必是恨不得要把师映川连皮带骨地一起吞下去的,也不知会怎么折腾,思及至此,便不作声了,但下一刻,却猛地皱眉,向宝相龙树道:“他不过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年少,你怎好对他纠缠过甚,岂不伤身?” 宝相龙树‘哧’地一声笑了出来,哂道:“偶尔为之罢了,也无伤大雅……”说着,却打量着季玄婴,道:“我看你还是再歇会儿罢……不过不用担心,川儿生怕你怀胎辛苦,所以之前很是小心,你倒是不用担心有孕。”他这纯粹是以兄长的身份来说的,季玄婴也知道对方为什么说自己‘不必担心’,无非是指师映川体贴地并不曾在自己体内出精罢了,因此任凭季玄婴如何性情淡漠,也终究有些尴尬,只含糊地嗯了一声,正值此时,却听有人笑道:“你们原来都还在啊。”说着,师映川已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来到床前,现在三人才经历过一场大被同床的荒唐事,再聚首时,倒是都有了些古怪之感,师映川一手搭上季玄婴的肩头,关心地问道:“没什么事罢?”季玄婴却转开了话题:“……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我有些饿。”师映川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宝相龙树,道:“也是,我也正好饿了,那就一起吃个饭罢。” 不多时,下人送了吃食进来,三人便在室内简单吃了一些,师映川放下筷子擦了擦嘴,道:“宝相,我听说蓬莱有一处地方盛产阴寒之气,附近极少有活物出没,我如今刚刚晋升,想要找一个清净的所在来安心静修,彻底稳固境界,大概需要一段时间罢,不如明日你派个人带我过去,我便在那里闭关一段时间。”宝相龙树听了,与季玄婴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意外之色,季玄婴微微凝眉道:“……要多久?”回答他的,却是一只伸过来的白皙手掌,师映川纤长的手指在季玄婴脸上轻轻一摸,笑道:“我也不确定,少则二三月,多则七八月,差不多就是这样了。”一旁宝相龙树思忖了一下,作出了决定:“好罢,明日我和父亲说一声。” 第二日宝相龙树便带着师映川去与宝相脱不花说了此事,下午就有人引路,带师映川前去,这里因为地质等等一系列的因素,导致方圆二十多里都是人踪罕至,鸟兽稀少,尤其是中心的水域处,更是难见半个活物,但景色却是很美,师映川对于这里很是满意,便收拾了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在此地住了下来,他心中早就有数,自己得到了‘他’记载秘法的绢册,想要将上面的内容完全修习成功却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的,而此处难见人踪,无人打扰,正是供自己修炼的好地方,且宝相脱不花已经传令下去,宣布此处暂时成为师映川的清修之所,不许有人打扰,于是师映川便带了自己的傀儡,安安心心地留在此处。 光阴荏苒,自从进入这处阴寒之地以来,师映川就再没有出去过,只在这里潜心修行,就连宝相龙树等人也不曾见过他一面,已是完全与世隔绝,转眼就是大半年过去了。 又是一年春来早,草木萌发,万物复苏,但这处山林中虽然也是处处鲜花碧草,景致优美,但无论草木都不是普通的品种,皆是耐寒之物,因此才能这样照常生长,否则在这处充满寒气的地方,早就已经被冻死了。 这时一处湖底忽然有异变生出,湖水在中心那里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未几,湖面上水波微微跳动,仿佛有什么惊人的力量正在酝酿一般,许多通体银白的小鱼跃出水面,惊慌不已,忽地,只见水下一黑一白两道人影猛然间破水而出,冲天而起,黑影化为一道流星倏然飞向岸上,那白影却是在水面上站定,紧接着发出一声长啸,啸声绵绵不绝,震得湖面一阵摇荡,那人长啸未绝,却忽然又哈哈大笑,站在水面负手而立,冰寒的冷风过处,吹得那身上**的白袍和长发转眼间就结了冰,那人也不在意,轻轻一拂袖,只见全身顿时被一片雾气笼罩,水分被内力蒸成白雾,转眼间就蒸腾而出,不过片刻的工夫,头发与衣物就已经彻底干爽柔软起来,这时白衣人悠然向岸边走去,他足下踏过之处,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寒气,使得与足底接触的湖水立刻凝结成薄冰,令其如履平地。 白衣人边走边从左腕上取下一根发带,抬手就将一头漆黑的长发随意扎了起来,露出整张面孔,只见其人肌肤如玉,容貌赫然与那幅《怯颜图》上的燕乱云极为相似,但眉眼间却分明能看出纪妖师的影子,自然便是在此地已经潜修了大半年的师映川,此时他不但容颜几乎已经完全脱去了青涩之气,就连个头也已经拔高了些,身材修长,两肩结实,再不复从前的纤细单薄,虽然模样精致,但大致轮廓却是继承了纪妖师,再加上与女子有明显差异的身段,一眼就能看出这显然是一个男子,再难出现从前那样被误认为是少女的情况。 师映川上了岸,这时傀儡也已经运功蒸干了衣物,师映川仰望一碧如洗的天空,眸中幽幽几近泛蓝,显得诡谲莫测,日光照耀之下,仿佛其中有幻雾缭绕一般,师映川静思了片刻,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末了,却摇头笑道:“原来已经这么长时间了……”他洒然一笑,拂袖便向前方走去,浑身笼罩在黑色斗篷里的傀儡立刻紧紧跟上,两人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 师映川脚程极快,没用多久就看到了山海大狱的所在,不过这时正好却见远处一辆马车驶近,看方向也是去山海大狱的,师映川正欲避到路旁,让马车通过,却忽听有人欢声道:“是……是映川哥哥吗?” 这声音又是惊喜又是略带犹疑,但紧接着就肯定道:“……真的是映川哥哥!停车,快停车!” 师映川一愣,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那辆马车车窗上的帘子已被掀开,一个少年正探出头来,脸上一派又惊又喜的样子,额间一点殷红的侍人印,不是梵劫心还是哪个?如今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梵劫心明显长大了一些,原本一脸稚气的面貌已经有了些少年的模子,五官依旧十分秀美精致,师映川见状,唇角微微上翘,也是笑了,这时马车已缓缓停下,师映川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一个还显纤细的身子就已经投进了他的怀里,梵劫心咯咯笑了起来,在笑声中扯住师映川的头发轻轻一拽,道:“映川哥哥,你的样子变了不少呢,真好看……喏,你自从去年闭关潜修,这么久了都没有出来一次,明明知道我会很想你的啊,大坏蛋。” 梵劫心身上若有若无的暗香沁入鼻端,是久违了的熟悉味道,师映川未语先笑,拍了拍这个像是猴子一样攀在自己身上的少年,道:“快下来,你都多大了,像什么样子。”梵劫心明眸闪亮,倒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撒娇痴缠,眨了眨眼晴就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从师映川身上跳了下来,拉着师映川的手,问道:“映川哥哥,你这是闭关出来了么?不用再回去了罢?”他眼巴巴地看着师映川,眼中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期待之色,师映川微笑着道:“嗯。”梵劫心一拍手:“那真是太好了!” 师映川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牵着梵劫心的手登上了马车:“来,你跟我说说,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都有什么事……” 山海大狱。 花园里,宝相脱不花把玩着手里一只玉杯,道:“难得你到蓬莱一次,这回总要多住些日子才是。”几步外正坐在水边钓鱼的男子生得俊美无俦,却是宝相脱不花的妻舅纪妖师,听了这话,便嗤笑一声,慵懒道:“你这不是留我,是留你那宝贝孙子罢?” 宝相脱不花闻言,便望向远处正在玩耍的男孩,脸上露出笑容,淡淡道:“我那两个儿子都迷上了你家的小子,龙树是决计不会跟什么女人生个一儿半女的,而玄婴既是侍人,生育艰辛,既然有了一个儿子,想来以后也不会再要孩子,这么一来,我宝相家就只指望着平琰这么一根独苗,岂能不宝贝他?” 两人随意说笑几句,末了,纪妖师揉了揉眉头,冷笑道:“我来这里已经五天,那小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他倒是乐得清净,也不管自己头顶已经是绿油油的一片。” 这时却听有人远远道:“我听说爹来了……映川见过两位尊长。” ☆、二百一十七、求证 有人远远朗声道:“我听说爹来了……映川见过两位尊长。”这声音刚发出时,距离还是很远,但当最后一个字落地之际,一个修长的身影已跨进园内,少年脸上笑意盈盈,穿白色长袍,足蹬白色云靴,长发扎在脑后,腰间佩一柄青色宝剑,整个人打扮得干净利落,一双眼睛虽是在笑,但同时其中也有着说不出的凛锐锋芒,纪妖师乍一见到少年,顿时神色微微一变:这样子,实在是太像那个女人了!一段时间未见,少年肌肤如玉,仙姿神质,若非眉眼之间有着自己的影子,轮廓也带着男子特征,几乎活脱脱就是当年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复生! 宝相脱不花见了自己这个便宜儿子,也有瞬间的惊艳之感,大半年前师映川还没有这等程度,但如今就连宝相脱不花这个曾经见过燕乱云之人,也要承认对方的姿容已差不多与其母仿佛了,就见师映川笑吟吟地欠身见礼,道:“我今日刚出关,回来就听人说爹前几天就带琰儿来了,所以就过来请安,这些日子不见,爹的气色似乎更好了。”又向宝相脱不花道:“……父亲安好。”这时纪妖师却是冷嗤一声,扔下手里的鱼竿,负手走了过来,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呵斥:“这大半年来你小子躲在蓬莱逍遥,两耳不闻世外之事,倒是悠闲清净得很呐,岂不知自己后院失火,让人抄了老路,你倒好,还一心闷着头修行,装什么苦行僧,我这个当爹的都替你臊得慌,我们纪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丢人败兴的东西!亏你还是个准宗师,窝囊!” 师映川被纪妖师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呵斥弄得一愣,糊涂了,他眨巴着眼睛,满是不解地问道:“爹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我自问虽然不是什么老实听话的孩子,但也没做过忤逆之事,爹你这么没头没脑地一见面就骂我,这是做什么?” 纪妖师和师映川这爷儿俩天生有点不对付,纪妖师总爱有事没事地刺这个儿子几句,而师映川脑子灵活,又是极为伶牙俐齿的,总有本事顶回去,不过今天纪妖师的话却是让他真的糊涂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纪妖师冷笑道:“我早就说过,那方家的丫头家世寻常,相貌寻常,才能也寻常,配不得你,更何况还是个在喜堂上当场逃婚私奔的女人,万万不是你的良配,但你却只是一味地不肯听,当初多少人都觉得她配不起你?你倒好,偏偏硬是娶了她!好,这也还罢了,娶了便娶了,但你看看,就是这么一个女人,现在倒做下了一桩大事,让你师映川成了全天下的笑柄,我这个当爹的都被你带累着,觉得丢人现眼!” 眼下在场的三个人都是聪明人,很多话都根本不用说得太明白,就能够意会,而师映川当然并不是个傻瓜,相反,他还相当聪明,虽然或许谈不上洞若观火,但刚才被纪妖师喷了几句的时候他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现在说到这里了,他可就不是那么发愣了,隐隐感觉到了纪妖师这番话到底意味着什么,也因此冒出了一个残酷的推断,这也使得他的脸色深深地沉了下去,如挂冰霜,但这个推断刚刚冒出头就立刻被他一把掐断--不,这不可能! “……爹说的,是什么意思?”师映川忽然闭上了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等到他的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眼中已是冷芒毕露,缓缓反问出了这么一句,这也是他一次用这种冰冷的语气对纪妖师说话,眼神丝毫没有儿子对于父亲应有的恭敬,唯剩针锋般的咄咄逼人,而面对着师映川的质问,纪妖师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冷笑,甩袖哼了一声,神色漠然道:“之前那方家的丫头不是回了娘家么,还是你亲自派人送她回去的,这下倒好,前段时间我想着那丫头毕竟已经算是我纪家的媳妇,断法宗的门人,没有在娘家一住就是几个月的道理,就派人去接她,叫她回白虹山,结果人一派去,才发现这丫头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大得掩饰不住了,而你是去年春天就和她分开的,到现在你们两个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没有见面,那么她这六个月的身孕是哪来的?嗯?” 师映川刹那间变得面无血色,一道彻骨的冰寒从尾椎那里爆开,然后飞快地爬升而上,转眼间冻结了他的整个身体,甚至冷得让他的脑子也瞬间停滞,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全都僵住了,让他周身的气血都快要尽数凝结起来,纪妖师的话就像是一柄大锤,字字句句都砸落在他心头,砸得他血液沸腾,脑海中只剩下了一句‘六个月的身孕’在反复回荡,轰隆窿作响,他想冷笑着说一声不信,自己的妻子方梳碧根本不会背叛他,但理智却告诉他在这种事情上面,作为父亲的纪妖师根本是更不可能骗他的,也完全没有那个必要,虽然纪妖师一向对这个儿媳妇不冷不热的,但也不至于厌恶,更不至于用儿媳妇的名节和儿子的脸面来开玩笑! 一时间师映川如遭雷击,脑子里‘嗡嗡’作响,仿佛有谁在脑子里发出尖锐的狂叫,而师映川原本美丽之中带着妖魅的眼睛,也渐渐地泛出了血红的光芒,但他终究不是普通人,到底还是努力控制住了自己,他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住了纪妖师,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父亲,你确定?”但他虽然是这样问着,心里却已经是有了定论,与此同时,师映川也想起了之前在马车上,向自己介绍这段时间情况的梵劫心那种欲言又止的样子,现在想想,分明就是梵劫心不知道这种事要怎么跟他说! 或许是见到儿子大受打击的模样有点骇人,所以纪妖师倒是不想再刺激他了,便缓和了语气,道:“这种事我有必要骗你?”师映川听了,缓缓吐一口浊气,脸上却冰冷得没有半点变化,他缓缓扭头向远处望去,那里是一个男孩在玩耍,师映川知道那是自己的儿子季平琰,但此时他却没有了去见儿子的力气和心情,这时宝相脱不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这等女子弃了就是,不必为此坏了自己心情。”师映川此时心乱如麻,勉强道:“父亲不必担心,映川心中有数。”纪妖师却见不得他这个样子,一把薅住师映川的领子就呵斥道:“看看你这个德行,像什么样子!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我纪氏男儿岂有为妇人颓废至此的?” 纪妖师眼中波澜不兴,沉声喝道:“你现在被一个女人背叛,而且这女人还是你一向心爱的,眼下必是觉得气痛交加是罢?伤心,痛恨,甚至想把所有的一切都给毁了,我说得可对?事实上这很正常,男人听到这种消息基本都是这个反应,但作为你老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你是一个男人!而且是我纪家的男人!这个女人、这个贱婢已经背叛了你,让你成为天下人的笑柄,那么你就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报复!而不是在这里搞什么狗屁的痛彻心扉、失魂落魄,弄出什么狗屁情种遭人背叛的恶心样子!否则你师映川就结结实实地成了一个笑话,从前什么山盟海誓情比金坚统统都是扯淡,那女人既然狠狠捅了你一刀子,那你就给我还回去!不然这准宗师不当也罢,否则一个准宗师做了缩头乌龟,也不怕被人笑死!” 纪妖师一脸杀机,字字都是刀锋:“……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去把奸夫先给我揪出来,之前你不在,我虽然是你爹,倒也不好越过你去处理此事,便留着等你亲自处理罢了,你去把那奸夫先审出来,依我的性子,直接把一对狗男女包括肚里的野种一刀杀了,剁碎了喂狗!一想到你这些年来把那贱婢百般疼着爱着,我便恶心得没胃口。” 师映川却没有说话,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从他的心底迸发出来,一滴一滴地往下漏着乌黑的毒液,令他全身的血液都被冻透了,没有一个可以用来发泄的途径,他定定站在原地,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酝酿,也在缓缓寂灭,突然间却向宝相脱不花与纪妖师行了一礼,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花园,纪妖师见状,估计是知道儿子的性子,倒也没叫住他。 师映川一路迅速而行,就连梵劫心跟在后面大声唤他,他也没理睬,只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带了傀儡就骑马奔向港口,梵劫心无法,只得紧紧跟随,其后师映川在港口打听了一下,就与梵劫心乘上了一条前往内陆的大船。 这条商船一路上倒也顺风顺水,平安到了陆地上,师映川下了船,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他一声不吭地就买了三匹马,与梵劫心和傀儡一人一匹,就直接向着桃花谷而去。 一路上师映川话不多,深沉的眸光却已经渐渐有了变化,在得知真相之后直到现在,经过时间的沉淀与自我调整,其他人已经很难从这张绝美平静的脸上看出一开始时那种冲动的影子,两只黑眸如同波涛不惊的海域,梵劫心眼见这种变化,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义愤填膺起来,他毕竟年纪还不大,不能够掩饰自己的这种情绪,忿忿道:“映川哥哥,你这又是何苦来哉?凭你的条件,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何必为了方梳碧这样的人伤心!”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之际,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但师映川却什么春光也看不见,也根本没有心情去欣赏,他的眼中一直像是蒙上了一层冰,听了这话,唇角微微牵起,平淡地道:“……你若是我,又该如何?”梵劫心张口就道:“自然是……”刚说了个开头,就马上明显犹豫起来,把下面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很显然,他不想刺激师映川。 “没有亲眼看到,没有亲耳听到,那么我是不会轻易相信什么的,梳碧她……或许……总而言之,一切都要等到我见了她之后再做结论。”师映川的眼睛隐隐有绿芒闪现,恍惚间仿佛是入了魔障一般,使得他美丽的面孔也平添了几分妖异,透出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也有着旁人看不到的憔悴,当初为了方梳碧路上的安全考虑,他派了人护送方梳碧回桃花谷,只不过因为师映川想要日后自己亲自登门,把方梳碧接回去,以此在方家面前表达自己对方梳碧的看重,所以便让护卫送方梳碧回去之后,就返回断法宗,如今想来,这莫非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否则若有那些护卫留在方家,方梳碧怀孕的消息决不至于到现在才漏出来。 两人一傀儡匆匆赶路,很快就距离桃花谷不远了,此处几乎每天都有来此求医之人,无论是大路还是小道上,往往都是车马行人不息,师映川一路根本没有遮掩自己的面貌,就这么直接来到桃花谷,那绝美的容颜以及额头至眉心的醒目怯颜痕迹,使得他的身份很轻易地就被人认了出来,如今白虹宫的女主人方梳碧莫名其妙地大了肚子的消息早就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传到了天下人的耳朵里,这样的事情永远都是人们茶余饭后最喜闻乐见的谈资,许多人还记得从前这个女子是以怎样决然的态度与师映川在成亲的当天一起私奔的,也还记得当年师映川那场盛大的婚礼,然而这一切到了现在,却完全成了这场丑闻的陪衬,唯一的作用就是将丑闻衬托得越发刺目,而事件当中的主角师映川,很多人都知道他于大半年前就在蓬莱闭关潜修,这并不是什么秘密,这夫妻二人认真算起来差不多有一年没有见过面,那么方梳碧那数月的身孕又是从哪里来的?分明就是师映川的头上被扣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说来若是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别人大多是会抱以同情之心的,然而师映川年少成名,幼年时拜入断法宗,成为宗子,有着连江楼这样的师父以及卓越的天赋,后来身世揭开,居然还是弑仙山的少主,更兼有宝相龙树,季玄婴,千醉雪这三位堪称人中龙凤的平君,似乎好运全都眷顾于他,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此人还以十六岁的年纪一跃晋升,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准宗师,这样的一个人,绝大多数人对其已经不是羡慕,而是浓浓的嫉妒,也因而在得知此事之后,很多人都是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来观望此事,这就是人性--你师映川不是牛吗?不是不可一世吗?可惜啊,像你这样的人,不也一样被人戴了绿帽子,做了活王八?! 桃花谷就在前方,师映川勒止了马,就这么坐在马背上,如同雕塑一般,面无表情,梵劫心下意识地扭头看他,却只见师映川的衣袂在春风中微微翻卷,那略显清减的面容上冰冰冷冷,整个人仿佛要随风而去一般,而事到如今,自己这一行三人早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有师映川那张美丽绝伦的面孔以及怯颜美人醒目而独特的标记,再结合师映川冰冷的表情,只要是还长着一双眼睛的人,就能猜到这究竟是谁,所以无数的目光或是遮遮掩掩或是光明正大地从四面八方投射过来,聚焦到师映川的身上,伴随着窃窃私语,以及意义不明的各种惊叹感慨,虽然梵劫心没有办法完全体会到师映川现在究竟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那绝对不好受。 师映川却好象完全没有感觉似的,他的衣袍一尘不染,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道髻,一张脸毫无表情,纹丝不动地坐在马背上,好象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刺激到他的神经,一时间四周的气氛显得非常怪异,有中年人望着马上那风姿如仙的少年,感慨道:“果然是胭脂榜排名第一的美人……可惜,像这样的人物,力量、地位、财富、容貌等等,怕是天下间无人可及了,那方氏居然会做出那等事来,真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与中年人有类似感慨的人不在少数,也有人冷眼旁观,但抱有幸灾乐祸之心的人却是更多,远处一个俊美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压低了嗓音,对身边另一人嗤笑道:“亏得还是什么半步宗师,我若是他,立刻就找块豆腐撞死算了!连个女人都笼络不住,莫非是□不行不成?是了,那妙花公子与他认识这么久也只有一个儿子,方氏与他成亲也有些时日了,却也没能生出个一儿半女的,偏偏他不在的时候就大了肚子,说不定还真是这位师剑子那方面不爽利,若真是如此,倒也怨不得方氏偷人……” 这年轻公子虽然嫉妒,但也万万没有胆子让师映川听见这种话,因此只与身边的友人小声说着,近旁有几人隐约听见了,忍不住幸灾乐祸地发笑,但这些人没有想到,貌似正在发呆,且距离这里足足有七八十丈的师映川却将这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少年回过头去,脸上带着冷意的笑容,准确无误地将目光罩在了那个年轻公子身上,忽然就淡淡笑了起来,道:“我一向……最讨厌藏头露尾的鼠辈。”话音未落,甚至还不等那公子露出骇色,只听一声炸响,一个大活人登时就爆成了一大蓬血雾,空气中立刻就是扑鼻的血腥气,零碎的肉沫骨渣溅了旁边的人满头满脸,师映川弹了弹指甲,轻声道:“我自然是塞不住全天下人的嘴,很多难听的话都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只要听见一只苍蝇聒噪,我便杀得一只,这却也不难呢。” 这血腥的一幕显然震慑了所有人,一时间死寂一片,再无半点声音,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听见那公子说的话,可根据师映川说的这几句,傻瓜也应该猜到那短命鬼刚刚做了什么才导致了死亡,人们看着那渗进土地里的鲜血,再没人敢流露出哪怕半点的幸灾乐祸之色,直到这时众人似乎才想起来,这少年可不仅仅是一个被戴了绿帽子的可怜家伙,而是以十六岁之龄就一只脚跨进宗师门槛的绝代天骄,纵然是有人讥讽,对他的遭遇幸灾乐祸,可那只怕也是大宗师们才有资格去做、有胆量去做的事,其他人要凑这个趣,岂不是找死? 师映川轻声道:“我们走罢。”说着,两脚一夹马腹,马儿便立刻载着他向桃花谷而去,浑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傀儡紧随其后,梵劫心见状,赶紧跟上。 师映川这一路过来,早已有人去通知了方家,等到师映川来到谷口,那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方家的一些人手正在对那些求医之人说着什么,应该是在请他们离开,师映川对于这一幕视而不见,他径自骑马过去,而这时方家的人也已经看到了他,虽然很多人都没有见过师映川,但这不妨碍他们知道这美得让人眩晕的少年就是自家姑爷,有老成些的已经硬着头皮上前,勉强挤出笑容:“君上……”刚吐出个话头,不防师映川已一鞭甩了过来,只听‘啪’地一声,一朵鞭花堪堪在距离面孔寸许处甩出,并没有碰到肌肤将人抽个皮开肉绽,却已成功将所有人震慑得不敢再说再动,师映川面无表情,只道:“……都让开。” 师映川居高临下,坐在马背上,他冰冷的目光所及,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大气不敢出一声,然而这时师映川却忽然定定地望向远处,那里是芳菲坡,乃是桃花谷一处地势很高的地方,位置也很好,从那里正可以看到谷口,若是有人来桃花谷的话,那么站在此处就一定会最快地看到,而此时山坡上,有人素裙乌发,正站在那里。 ☆、二百一十八、迷雾 那人遥遥立在山坡上,一动也不动,身边还有一人,师映川定定看着那边,芳菲坡桃花遍地,美不胜收,那人淡衣素容,人面桃花,只是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师映川突然间翻身下马,他向前走去,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仿佛每一步都重逾千斤,所有人都本能地退开,为他让开了路,就连梵劫心也只是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选择留在原地,没有跟过去,未几,两个人影远远而来,其中一人红衣丽容,英姿勃勃,扶着身旁之人,却是宝相宝花,而她搀扶那人穿一身青色衣裙,挽着髻,脸上不施脂粉,有憔悴之色,除了方梳碧之外,还能有哪个? 师映川猛地停住了脚步,这容貌绝美年轻男子全身都仿佛冻结成了冰砣子,静静站立着,他目光从妻子方梳碧那消瘦憔悴脸上一寸一寸地下移,最终定格在了对方那明显隆起肚子上,或许是方梳碧本人瘦了很多缘故,那肚子被纤细身材衬托得越发醒目,师映川瞳孔收缩成了无限小,原本那一点点侥幸却在此刻事实面前被打得粉身碎骨,与之同时,他心脏在急遽翻腾,几乎不能正常跳动,它膨胀着,收缩着,沉重着,把一股股无法描述滋味传送到身体每一个角落,一种叫做混乱情绪取代了他心中所有感觉,师映川此刻全身僵硬无比,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自己此时心情,痛心吗?痛苦吗?疯狂吗?不,都不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而这时方梳碧却一声不吭地默默站在原地,她似乎能够完全感受到师映川心中痛苦,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两人终于相见这一刻,她心却第一次平静了起来,事实上,包括生死在内,她早就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但宝相宝花却不会像她这样平静,她扶着方梳碧,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这个闺中密友那消瘦身子颤抖得究竟是多么厉害,没人比她更清楚自己这个好友是多么深爱着师映川,从少女时代一直到嫁作人妇,那是一个女子所能付出所有爱恋,此刻宝相宝花多么想大声对师映川说‘她决不会背叛’,可是目光触及到方梳碧那隆起肚子时,所有言语就统统都无力地化作了流水……这时师映川有些虚弱嗓音忽然轻轻响了起来:“梳碧……” 如果这音调是暴亢凌厉,甚至是疯狂失态,那么在场其他人绝对不会有半点奇怪,然而偏偏这声音却是虚弱,而虚弱中又自有一种诉说不尽低迷,说不清楚究竟是急是缓,如潺潺将断溪流,这种感觉非但古怪,超出了众人预料,但同时也有些暗暗佩服,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在知道自己被老婆扣上了绿帽子,当了活王八之后,还能够表现得若无其事了,眼下师映川能够有这样表现,已是非常了不起,然而众人心中却又不约而同地升起了一个念头:也只有这样气度声音,才配得起如此形貌--当真是绝代佳人啊…… 方梳碧身体忽然明显摇晃起来,两眼发花,她似乎挣扎了两下,却没有站稳,最终还是身体软软一歪,好在旁边有宝相宝花扶着她,这才倚住了,方梳碧眼睛紧紧看着师映川,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她用力地喘息了几下之后,才嗓音发颤地道:“……”她声音并不像一般女人被丈夫抓了奸那样充满了恐惧,反而似乎有些激动与释然,她脸色刚刚还是苍白,现在却浮上了一抹不正常红潮,但这红色又在极短时间内迅速消褪下去,取而代之是一片灰青交加,师映川见状一惊,下意识地上前:“……梳碧?”刚踏出一步,却又生生顿住,这时一个容貌俊秀,充满了书卷气模样青年快步从远处而来,却是方十三郎,他满面焦急之色,显然是接到了消息,方十三郎匆匆奔至近前,二话不说对着师映川就是深深一揖,面上又是惭愧又是苦涩之态,道:“家主命请君上进去叙话,还请君上移步罢。” 这方氏自从当年方梳碧与师映川私奔之后,就宣布与方梳碧断绝关系,平时也不与师映川来往,是个颇硬气家族,只有方十三郎因为与师映川是不错朋友,所以时不时会有接触,之前方梳碧来桃花谷,也是由于方梳碧母亲病重,想念女儿,所以方家才没有将方梳碧拒之门外,让她探望生母,谁知道却发生了这种惊天大事,现在得知师映川来了,这才命方十三郎来请师映川进去,否则以方家硬骨头,若是没有发生这种丑事,师映川就算是亲自登门,方家虽然不能很无礼,却也不会主动接待,甚至不会让他进门。 师映川心里明镜一般,但他现在哪里有心情理会这些,他深深看了方梳碧憔悴样子一眼,如果说刚见面时还有些怒火和愤恨话,那么现在剩下便只有怜惜与心痛了,无论怎么样,他其实都不太相信妻子会故意背叛自己,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思及至此,师映川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道:“……有什么事情,先进去说罢。”宝相宝花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欣慰,她扶住方梳碧几乎失了支撑之力身子,暗暗叹息了一声。 第83节 方十三郎得到吩咐是带师映川去前厅,但师映川却冷冷道:“不想见其他人……去梳碧屋子罢。”方十三郎迟疑起来,但他看师映川那阴沉脸色,便没有说什么,掉头带路去了方梳碧未嫁人时闺房,一时进到房中,师映川看也没看其他人,只轻声道:“只想和梳碧单独谈谈,其他人可以出去了。”他声音并不大,语气却不容置疑,诸人面面相觑,宝相宝花忽然开口急切道:“映川,梳碧她其实……” “说过了,请们都出去。”师映川面无表情地打断了自己这位表姐话,他目光扫向宝相宝花,两人目光瞬间交接在一起,宝相宝花顿时一凛,只觉得师映川两只眼睛就好象是两处无底黑洞,将所有一切都尽数吸了进去,令人心中大悸,再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这世上哪怕是最平庸普通男子,也无法忍受这样事情,更何况是师映川这样天之骄子?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不能接受巨大耻辱,然而这时她却也没有办法干涉什么。 一时间其他人都默默离开了,室中只剩下久未见面年轻夫妻二人,师映川沉默着,室中像是一直沉入到了深海之中,方梳碧定定看着他,以往自己这样看着丈夫时候,满心都是甜蜜,可如今却只剩下满满苦涩,她明显苍白面孔再没有半点以往活泼青春气息,眸子也是暗淡,没有希望,也没有憧憬,如同行尸走肉,她纤细手指在袖中狠狠握紧,警告自己必须冷静下来,在发现怀孕直到现在这段时间里,她好象成熟了不少,眼神中还残留点点天真已经褪去了,再也找不到,她忽然间低低冷笑起来,然后蓦地抬头看向师映川,语气尖锐地道:“……很生气是不是?很愤怒是不是?觉得耻辱之极是不是?呵呵,师映川,受够了,这个骗子!当年是怎么对说?答应会和在一起,爱,疼,保护,可是事实上呢?身边不断地一个又一个添人,那么多,那么理直气壮,承诺呢?专情呢?统统都是骗人!原来即便是,也无法免俗!” 这突如其来变化令师映川微微一震,他凝视着方梳碧那双悲苦欲绝眼睛,那里黯淡得令人心悸,于是他就好象立刻明白了什么似,可是一时间他却真无言以对,他定定看着苍白憔悴方梳碧,忽然就轻叹道:“话没有错,确实可以说是负了,也不想在面前说和其他人在一起只是因为有不得已苦衷,只真爱一个人,因为这样话实在是太虚伪了,太假,也太无耻,虽然不是君子,却也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 师映川说着,忽然苦涩地叹息起来:“是啊,变了,变成了一个贪心人,当年刚遇到时候,觉得真是上天眷顾,让遇见,如果拥有了,那就是世上最幸福男人,可是渐渐变了,随着权势、地位、身份、力量、经历等等方面增长,也在悄无声息地变化着,到后来甚至已经觉得拥有包括在内很多人都是理所应当,很正常,对于自己这种心态,没有什么可隐瞒,甚至从来没有恳求和他们原谅,因为已经自膨胀到了极点,自信们不可能离开,而也不可能为了而放弃他们,哪怕曾经承诺过对一心一意,可是食言了,因为当初说这话时候只爱一个人,但是都很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人会变,慢慢改变,而且往往再也回不去了,因为已经习惯,无论是还是,都已经不能回头,想要返回一开始,那是不可能。” “……没错,已经不是当年认识那个不起眼小孩子了,是天之骄子,万众瞩目,怎么还会向这样普通女人低头呢?可以左拥右抱,因为不是那些只敢在心里想想而已男人,完全有能力付诸行动,想要让对专情,难比登天!既然如此,也受够了,们之间覆水难收,可以见一个爱一个,那为什么就不可以和别男人在一起?……”方梳碧眼中泪水朦胧,可她却咬牙不肯掉下泪来,尖锐地嘶喊出这一番话,然而这时就见师映川面色复杂地走了过来,方梳碧低笑着,等待一个耳光或者暴怒叱骂,因为她知道自己丈夫是一个多么骄傲人,怎能忍受这些?可是就在下一刻,没有想象中愤怒出手,也没有失控怒骂,一双手轻轻环住了她肩,低声道:“……为什么一定要逼着自己说出这种违心话?是因为想要让愤怒,觉得不值得让伤心吗?还是说,这样言不由衷,是希望怒极之下甚至一时失控杀了?原本就不相信会做出背叛事情,现在见了之后,就更不相信了,师映川会做出对不起事情,可不相信方梳碧也会,因为不是这样人,是夫君,怎么会不了解?” 方梳碧一时大震,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她看着师映川,拼命忍了许久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事到如今也已经没有继续伪装必要,她忽然用力推开师映川,后退了几步,惨笑道:“映川,知道吗,早就想去死了,可是之所以忍着羞耻苟活到现在,是因为还想再见一面,很想很想……现在这样见到了,而且没有让失望,依然还是那个当初认识师映川,所以很高兴,真很高兴……” 方梳碧喃喃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她突然间一抬手,一直藏在宽大衣袖中右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寒光凛凛匕首,毫不犹豫地就向自己咽喉刺去! 然而雪亮刃尖在距离咽喉堪堪只有半寸时候就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一只洁白如玉修长手掌牢牢抓住了匕首,少年那看似吹弹得破白嫩肌肤却在锋利钢刃下没有半点损伤,师映川死死盯着方梳碧,低吼道:“一死了之?在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不值得相信不值得依靠男人?”他手一用力,匕首直接就被抓得粉碎,事已至此,方梳碧情绪猛然间爆发出来,失控地尖叫:“让死,让死!”她拼命地推打着师映川,显然已经受刺激太大,无法控制自己了,师映川见状,知道自己不能让她继续这样激动,否则对妻子精神上损害会很大,一时间当机立断,直接点了方梳碧穴道,让她昏了过去。 师映川抱住软软瘫倒方梳碧,将她放到床上,这时在外面听见尖叫宝相宝花也已经冲了进来,事实上此刻在外面等候人并不止她一个,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有身为师映川表姐宝相宝花才有立场和资格冲进来,宝相宝花奔进屋内,正看到师映川替方梳碧盖上被子,然后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宝相宝花,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表姐,应该知道罢。” 宝相宝花见此情景,心中略定,便将自己知道都说了出来,原来方梳碧在数月前忽然发现自己身体有些异常,她自己本身就是通晓医术,略一查探就发现自己竟是有了身孕。 简单说了事情来龙去脉之后,宝相宝花涩然道:“这种事是瞒不住,方家人知道之后,立刻就把梳碧审了,逼问她奸夫是谁,她却只是咬牙不说,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别人家,家里为了掩盖事实,肯定会把女人秘密处死,然后推说病死之类,以免这样丑闻惹来男方怒火,或者是悄悄把孩子打掉,这样就一了百了,但是不管怎样,梳碧她毕竟是方家女儿,这样医道世家是做不出杀人灭口事情,也做不出打掉胎儿欺瞒男方违心之事,事实上梳碧在知道自己怀孕之后,死活也不肯要这个孩子,不肯怀着不是骨肉,可是天意弄人,她身体偏偏不允许她除掉这个孩子,要知道世上有女人在打了很多孩子之后还可以顺顺利利地生儿育女,可也有一些女人一旦打掉胎儿,以后就再也不能生育了,甚至会造成生命危险,梳碧她偏偏就是这样,她若是强行打胎会非常危险,而她却还等着要见,所以没有办法,只能让这个孩子留下来。” 师映川一动也不动地听着,整个人似乎变成了泥雕木塑一般,连眉毛都没动一根,宝相宝花见状,心中气苦,提高了声音道:“她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很了解梳碧,她骗不了人,她是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怀孕,她根本没有什么奸夫!她那么喜欢,一心都扑在身上,怎么会和其他人有私情?好罢,就算她对没有感情,但既然一个女人有了这样夫君,谁还看得上其他人?那是脑子坏掉了!是,知道她怀了孕却根本不知道孩子父亲这件事看起来很可笑,但事实就是这样!” “……好了,都清楚了,不必说了。”师映川忽然沙哑地开口,他缓缓坐下,有些疲惫样子:“表姐,先出去罢,想静一静。” …… 方梳碧幽幽醒来,只觉得身体发软,胸闷头晕,她慢慢醒来,映入眼帘却是一张绝美面孔,她身体顿时一震,那人却立刻按住她欲起身子,道:“……别动,好好躺着,已经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了,相信与无关,不要多想什么,有呢,一切都有……” 那人轻声哄慰,方梳碧定定看着对方,再也忍不住,眼泪滚滚而下,师映川伸手替她擦泪,却怎么也擦不完,方梳碧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流泪,师映川也没有劝她不要哭,只一字一句地道:“不要跟说什么失了清白、无颜苟活这样话,那是无知蠢妇才会做事,们都不是小孩子,不做这样幼稚傻事,别忘了还答应要努力修行,以便将来可以陪很多年,这是承诺,不要忘了,更不能食言,不能骗。” 方梳碧眼泪瞬间汹涌而下,她用力捂住嘴,却无法完全捂住呜咽声,师映川俯身在她光洁额头上轻轻一吻:“睡罢,睡罢,把这些事情都忘记,只想着,什么都不必烦恼,都有呢……”他声音中淡淡含了一丝‘摄魂音’,方梳碧只觉得身心渐渐放松,身不由己地就睡了过去,师映川刚刚还柔和面孔这才逐渐冰冷起来,他掩了床帐,起身出屋,外面两个方家婢女战战兢兢地等着,师映川语气听不出喜怒地吩咐道:“好生伺候们姑娘,若有差池,们两个都不必活了。”说罢,径自出去,叫过一个丫头带路,去了方家前厅。 方家重要人物都已经齐聚在这里了,如今方家掌事之人虽然是方梳碧之父,但真正说一不二乃是方梳碧祖父,这是一个性格刚硬坚直老人,当初将方梳碧逐出方氏一族就是这老者意思,然而眼下这位硬性子老者在师映川面前却是面带愧色,羞惭难掩,因为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方家,即便方梳碧已经被开除族籍,可谁也不能否认这里是她娘家,现在自家孙女在家中出了这种丑闻,老者再如何朗朗硬骨,面对男方之际也依然无地自容,而厅内其他方家人也是个个面有惭色,就见这方家实际上掌权人忽然长叹一声,紧接着就深深向师映川一礼:“……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事,老夫既惭且愧,必给君上一个交代。” 师映川虽然身份极高,但对方毕竟是方梳碧祖父,怎好受这一礼,便侧身避过,道:“方老家主不必如此。”师映川说罢,面无表情地环视四周,然后目光定格在了面前老者身上,冷冷道:“梳碧她现在精神很不稳定,不能再受刺激,所以很多事情不会去问她,但师映川好歹也是个男人,此事若不弄个分明,愧为男儿。” ☆、二百一十九、噩耗 师映川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出来,表达出自己必定要查出真相的强硬态度,对此方家人并没有任何意外,因为这是任何一个男人处于这种境地之下都会有的要求,更何况是师映川这样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天之骄子?但师映川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却让人动容,那分明是表示他还顾念着方梳碧这个妻子,并没有因为这桩丑闻就此反目成仇! 如此一来,不但是在场的其他人,就连脾气最耿直刚硬的方家老家主方老太爷也不由得惊然动容,要知道按照俗世里的规矩,女方一旦出了这种事情,夫家就算是把人直接打死了,官府也是不会追究任何责任的,虽然这里与普通俗世有些不同,但以师映川的地位以及在这件事情当中所遭到的羞辱,就算是把方梳碧杀了甚至将整个方家扯进来,也没有人能说什么指责什么,而现在,听师映川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并不准备对方梳碧做什么?一时间方老太爷那并未昏花的老眼定定看着面无表情的少年,心中忽然就长长叹息起来,他扪心自问,自己温顺听话的孙女当初不顾一切地跟了这个男人,真的是错的吗? 师映川却不理会神色各异的众人,他脸上无有喜怒,只冷冰冰地一片,事实上他也是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不想在这里大发雷霆,按道理来说,他完全有资格在方家发作,毕竟妻子在娘家发生了这种事情,这里面的责任是娘家绝对无法推卸的,作为方梳碧的丈夫,师映川完全有道理向方家倾泻怒火,这时却见一个美丽妇人死死用帕子捂住嘴,不肯哭出来,只有双肩在哽咽下不可抑制地剧烈颤抖,师映川的目光在这妇人身上停了停,当年来方家抢亲的时候,在喜堂上他是见过这个妇人的,因为当时这个女子就坐在女方父母才能坐的位置上,是方梳碧的母亲李氏,所以师映川依稀还是对她有印象的,就见这中年妇人脸色憔悴,能看出来曾经大病过一场,不过仍然难掩丽色本质,而方梳碧的容貌倒是与她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在她身旁则是一个中年男子,显然就是方梳碧的父亲了。 这妇人李氏原本强忍悲声,但如今见师映川并不似想象中那样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女儿发落了,而且看那样子,似乎还有回护之意,因此眼下再也忍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便踉跄着走向师映川,突然间蹲身拜下,悲泣道:“君上还请恕过我的碧儿罢!我这做娘的最知道自己的女儿,碧儿自幼性情温良和顺,万万不是那等无耻女子,此事必有隐情……若是君上愤恨,尽管冲着我来就是了,要不是我当时病重思念她,她也不会回来,更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是我连累了她……可是不管怎样,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求君上莫要处置她,只要给我那苦命的女儿一纸休书,将她离弃了就是,给她一条活路,我母女终身感激君上大恩!”李氏泪如雨下,只苦苦哀求着,师映川怎能受她的礼,侧身让了,然后扶起李氏,道:“夫人不必如此,我并不信那些流言,更不信梳碧会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情,这件事我自会查明,”他是极聪明的人,自然看得出李氏这番做派有几分以退为进的意思,可做母亲的心挂女儿,这也是人之常情,而此时方梳碧的父亲也是脸色复杂,但终究没有喝止妻子,显然也是顾念女儿的--就算她做过再不好的事情,可也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师映川扶起悲泣不止的李氏,让她坐下,他脸上的表情冷彻透骨,环视四周道:“我已经听表姐把很多事情都说了,这件事是在桃花谷发生的,梳碧她一直也都留在这里,没有外出过,那么不知道贵府如今可有什么头绪?”方老太爷长叹一声,道:“惭愧,老夫这里至今也没有半点线索……”师映川沉哼一声,保留着最后一点的理智,不让自己失控,但他也知道这也怪不得方家,事到如今,方梳碧显然是被人暗中侮辱的,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方家,都没有发现这件事,毕竟这里不是以武力着称的那种家族,桃花谷方氏乃是医道世家,以医术闻名于世,而在武艺上却是寻常,导致方家并没有什么高端的武力,而对于这样救人无数、名声非常好的一个与世无争家族,人们也大多都是怀有一份敬意的,基本上从未听说桃花谷遭遇过什么骚扰乃至破坏,所以家族的守卫力量也较为薄弱,因此方梳碧若是真的在家中遇辱,听起来虽然有点匪夷所思,但事实上仔细想一想,却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这个人究竟又是谁呢?师映川已经从宝相宝花那里了解到,方梳碧在发现自己怀孕之前,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妥,更不曾发现自己被人欺侮过,毕竟方梳碧早已嫁了人,有了夫家,是个妇人身子了,只要那歹人做事小心仔细些,再用些手段,确实很有可能让方梳碧没发现自己已经**,而不像是未出阁的少女那样,一旦被破身毁了清白,无论如何都是会察觉到异样的,师映川一想到这里,不觉大恨,双拳死死攥起,恨不得将那贼子碎尸万段。 正值此时,外面却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旋即有人大步跨入厅中,嵇狐颜长衫简髻,表情决然,人刚进来就一字一句地道:“做下此事之人便是我,是我将梳碧迷昏,趁机将她侮辱,与她本人无关,要杀要剐,找我就是!”话音方落,方父便霍然站起,厉声喝斥道:“颜儿,你又在胡说什么!”在场其他人也都是一脸复杂之色,而非震惊,一看众人的这种反应,就知道嵇狐颜不是第一次这样说了,但师映川却是顿时脸色一凛,杀气透体而出,但下一刻他的神情却又立刻缓缓恢复,整个人也平静下来,道:“……不是你,你不会做这种事。” 师映川的这种反应却显然出乎方家人的意料,在他们看来,师映川应该是立刻暴怒无比,说不定当场就会把嵇狐颜打杀了,甚至众人已经准备出言阻拦师映川下杀手,但师映川却突然来了这么一下,顿时就让其他人愣住了,嵇狐颜紧抿了抿嘴唇,面色紧绷地看着师映川,说道:“梳碧原本就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拜堂成亲的那天你将她抢走,我一直都恨你入骨!天可怜见,前时她却回到了桃花谷,她原本就是我的女人,我自然要拿回我应该得的东西,只不过没想到她竟怀上了我的孩子……一人做事一人当,梳碧自己对此事是完全不知情的,我既然害了她,那你拿我出气也就是了,要杀要剐但请随意,我一力承担,不过梳碧她终究与你有夫妻之义,你若念旧情,就不要为难她!” 嵇狐颜言之凿凿,说的话听起来也很合理,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就是信了,但师映川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不会是你,我虽然对你了解不多,但梳碧和十三郎却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们对你的为人很清楚,也曾经都跟我说过,我相信他们的眼光,也相信你绝对不会伤害梳碧……哪怕她逃了婚,嫁给了我,你最多是恨我,却不会也不舍得做出对她有损的事情。”师映川微微闭目,似乎在梳理着自己的情绪:“……而且,曾经我救过你一次,我相信你不会是那种忘恩负义之人,哪怕你仍然恨我当初抢走了梳碧。” 师映川指的是当初在摇光城从藏青手上救出嵇狐颜一事,当时藏青在温泉那里意图对嵇狐颜施暴,是师映川将其救下,此事嵇狐颜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都是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所以此时众人听了,都是十分意外,不过眼下不是谈这种事的时候,嵇狐颜神情复杂地看着师映川,知道对方是不会相信自己的话的,便索性也不再徒劳地往自己身上揽,只道:“那你要如何对待梳碧?她决不会背叛你,不会做出那种事情,你不能为难她,为难一个对你一心一意的女人!”嵇狐颜方才有事,并不在场,直到刚刚才接到消息,知道师映川来了,便匆匆赶来,他对方梳碧感情很深,自从方梳碧怀孕的事情一抖出来之后,他在一开始的震惊痛苦之后,立刻就挺身而出试图将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以便最大程度地撇清方梳碧,毕竟一个女人通奸和被人侮辱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结果也很可能会由此不同。 “我自然不会难为她,因为这不是她的错。”师映川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紧攥的拳头,一时间不禁木然无神,突然,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一阵杂乱的人声,紧接着一个婢女满面惊慌地踉跄奔进厅内,尖声道:“……不好了,碧小姐自尽了!” 师映川心神大震,在场众人亦是震惊无比,李氏脸色骤然一白,一声不吭地就软绵绵晕了过去,师映川一步跨出门外,瞬间身影就消失不见。 不过片刻的工夫,师映川就已经来到了方梳碧所住之处,只见这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婢女们慌乱无措地奔进跑出,面色惊惧,有端热水的,有拿药的,不一而足,师映川这时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致,他什么都顾不得了,面无表情地快步进了屋子,一路上随手震开碍路的任何人,他径直来到方梳碧的闺房,刚一跨进去,扑面就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纵然心里已有了准备,也不免心脏狠狠揪成了一团,头脑中一片空白。 床前围着一群捧巾拿药的婢女,有人惊哭着连声呼唤‘小姐’,师映川直接推开这些人,就见方梳碧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脸色极白,如同一朵即将凋零的牡丹,原本洁净的被褥已经被鲜血几乎浸透了,好似正盛开着满床惨烈的红花,师映川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在他意志之坚定不是常人可及,当下立刻以手探向方梳碧的鼻端--还有气! 师映川顾不得其他,立刻就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捏碎了,露出里面的丹丸,却是一枚珍贵之极的造化丹,师映川捏起丹丸塞进方梳碧口中,如此一来,至少把命先给吊住了,紧接着,师映川目光在方梳碧几处动脉上一扫,但是却没有看到任何伤口,下一刻,师映川突然一震,忽地就明白了什么,他的手往方梳碧身下一摸,果然,鲜血正缓缓继续洇出--方梳碧这分明是流产了!而且看这情形,若不是吃了烈性的打胎药物,势必不至于如此! 心中如同万蚁啃噬,师映川的脸孔都已经微微扭曲了,他紧紧一把抓住方梳碧的手,如同负伤的野兽一般嘶吼起来:“……混帐!你怎么这么蠢!”这时方家人也已经赶来,嵇狐颜乍见屋中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瞬间全都被抽走了,再没有半点力气:“……梳碧!”倒是方老太爷尚且稳得住,厉声喝道:“快拿保心散来!” 一时间方家医术最高明的几人都同时出手,师映川嘴唇微微轻颤,只是站在床前,恍惚中,有人将他推出乱糟糟的房间,师映川木头桩子似的坐在椅子上,手上沾着的鲜血已经干涸了,左优昙和梵劫心都是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虽然担心,却也无法安慰什么。 这一天没有人能够平静下来,到了晚间,月色暗淡,室内充斥着血腥与药物混合的浓郁气味,这时里外已经没有匆匆往来的婢女,到处一片安静,屋里点着灯,师映川坐在床前,这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被褥等等全部也都换上了新的,方梳碧的身上也被擦洗干净,换了新衣,她静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胸口还可以看到有微微的起伏,显然还活着,之前经过诊断,她是服下了大量的烈性打胎药物,显然是一定要把腹中的胎儿杀死不可,以她的体质根本不能够流产,否则不但以后很可能再不能怀孕,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但方梳碧却仍然选择了这样做,决然甚至惨烈地一举拿掉自己肚子里这个并不属于师映川的孩子,她之前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她怕自己万一死去的话,那就再也见不到心爱的丈夫了,而如今她已经见到了师映川,甚至师映川对她的心意也没有改变,这让方梳碧已经心满意足,她再也不怕什么,在师映川离开之后不久,她被腹中突如其来的强烈胎动弄醒,发现丈夫正好不在身边,索性就趁机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打胎药,立刻服了下去,不过好在师映川及时给方梳碧喂下一枚造化丹,又有方家人竭尽全力救治,这才终于保住了一条性命。 灯火黯淡,师映川静静坐着,一言不发,方梳碧虽然活了下来,不过腹中的胎儿自然是没有了,而且在经过方老太爷诊断之后发现,方梳碧以后已经再不能生育了,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能力,对此,师映川不知道自己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方梳碧一向是个温顺和婉的女子,却不料竟烈性至此,但至少,她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映川哥哥,吃点东西罢。”一个怯怯的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梵劫心和左优昙走了进来,左优昙手里提着一个黑漆食盒,师映川听到梵劫心的话,眼皮动了动,转过头看去,两人见他表情平静,似乎和往常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然而细看时,却能见到那黑眸中有着淡淡的疲惫,这两人都是与他很熟悉的人,如何捕捉不到这种变化,眼见如此,不由得心中微震,要知道以师映川现在的修为,就算几日不吃不喝不睡也不会有影响,更何况连这一天都还没有过去,所以这根本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打击。 “我不饿,把东西放到桌上罢,梳碧现在还昏迷着,等她醒了,我喂她吃一些。”师映川淡淡说着,左优昙二人也不好再劝,只得将食盒放下,这时又有人进来,却是嵇狐颜以及方十三郎,现在方梳碧已经脱离了危险,两人的脸色便不是那么难看了,嵇狐颜来到床前,静静看着昏睡的方梳碧,难言的悲楚复杂滋味在心头缭绕不去,几人就这么安静地留在室中,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彼此之间有着某种无形的默契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道:“……等梳碧醒了之后,便在这里调养几天,然后我就带她回去。” 方十三郎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师映川却好象知道他的意思,沉声道:“没人敢在她面前说三道四,我保证。”正说着,床上方梳碧忽然低吟一声,睫毛也微微颤了起来,师映川一震,连忙握住妻子的手,柔声道:“梳碧……” 一双漆黑的眼睛睁开了,方梳碧似乎有些吃力地轻咳一声,喃喃道:“好难受……”她却忽然好象吃了一惊似的,怔怔瞧着师映川那张绝美出尘的面孔,猛然间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手却被对方握着,连忙抽了回来:“……你、你是谁?”方梳碧惊慌中看见了床前站着的嵇狐颜以及方十三郎,顿时挣扎着要坐起来:“颜哥哥,十三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完全颠覆了所有人的预料,师映川浑身一震,死死盯着正用打量陌生人眼光来看他的方梳碧,一股浓浓的凉意宛如一把锋利的尖刀一下子插在心口上,此刻他心中突然就有了一丝隐隐约约的可怕猜测,这时方十三郎急忙按住妹妹的肩:“梳碧别动,你身子还虚弱,不要乱动……”方梳碧略略平静下来,却本能地拉紧了身上的被子,羞怯又不安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师映川以及神色各异的梵劫心和左优昙,喃喃道:“十三哥,他们是谁?” …… 方家的人闻讯而来,这一夜再也不能平静,翌日一早,方十三郎满面疲惫之色地跨出门,却看见师映川正站在院里,头发和衣服被露水打湿了一片,显然很可能一整夜都是站在这里的,方十三郎心中不忍,走了过去,轻声道:“梳碧的情况还好,你……”师映川低低一笑,道:“是啊,还好……”昨夜方家经过诊断,终于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方梳碧在经历了极大的身心刺激之后,明显造成了失忆,事实上,她没有忘记家人,没有忘记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却偏偏忘记了师映川!她的记忆终止在多年前认识师映川的那一天之前,她甚至还惦记着那天和嵇狐颜早已约好了晚上要一起吃火锅,然而她的记忆里,关于师映川却只是一片空白。 “她忘了我,忘了和我有关的一切,她的记忆终止在十四岁,终止在认识我的那天之前……”师映川的声音如同飘摇在风中的衰草,喃喃说着,方十三郎语气涩然道:“人在受到一些重大打击的情况下,有时候就会出现选择性的遗忘,这种例子在我们方家世代行医的过程中并不罕见……”说到这里,方十三郎顿了顿,迟疑道:“现在因为怕刺激她,造成一些难以预测的后果,所以没人敢告诉她真相,曾经就有过这样的病人在被家人告知真相后,导致最后发了疯,映川,你……” 师映川却是表情木然,他看了方十三郎一眼,静静道:“……我去看看她。” 第220章 二百二十、人生若只如初见 师映川进了屋,来到方梳碧的闺房,里面方梳碧正由李氏照顾,安静地吃着母亲一勺一勺喂来的粥,嵇狐颜和宝相宝花都在旁边陪着,正温言对方梳碧说着什么,看见师映川进来,方梳碧顿时有些茫然和惊羞,向来女子的闺房并不是陌生男子可以随意进来的,此时方梳碧就有些不安起来,道:“娘……”李氏忙安慰道:“没事的,碧儿,这位是……这位是……”她迟疑着,一时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师映川却是无心理会这些,他只径直走到床前,看着方梳碧那明显好奇而茫然的眼神,不知不觉间已是心痛如绞,整颗心都像是冻住了一般,他缓缓蹲下来,与床上的方梳碧平视着,柔声道:“梳碧,我是……师映川。” --就算你忘了我,就算忘了我们曾经的一切,那也不要紧,也许……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 然而刚说到这里,一只手却突然重重抓住了师映川的肩头,嵇狐颜面色沉沉,道:“……我们出去说话。”师映川看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便缓缓站了起来,向外面走去。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屋子,默默来到后面的花园里,嵇狐颜忽然低声道:“……你是想重新和她在一起?”师映川深深吸一口气,面上的表情已经平静下来,道:“我是她的丈夫,就算梳碧她现在忘了我,那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和她重新开始。” “……然后让她发现自己要和其他人分享你,发现自己和你生活的环境格格不入,然后在某一天听到闲言碎语,知道事情的真相?”嵇狐颜的语气突然尖锐起来,他冷笑:“她不快乐,从她回方家的那天我就知道她其实并不快乐,也许你给了她锦衣玉食,给了她优秀的天资,给了她尊贵的地位,可是你却从来没有给过她一心一意的感情,她不得不与其他人分享你,为此她甚至失去了家族和亲人……师剑子,你认为她嫁给你之后,真的很幸福吗?” 师映川微微一震,这些他其实未必不知道,只不过他从来不愿意去细想,或者说,是下意识地逃避……嵇狐颜这时苦笑起来,他注视着此刻置身花丛、宛若天人的师映川,道:“我们暂且不谈这些,但我很想问君上一句,就算你现在让梳碧她再次喜欢上了你,跟你走,可你想过没有,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你所生活的环境根本掩饰不住这些事情,她早晚会知道真相,就算她没有因此受到刺激进而造成不可预测的后果,但是已经失身甚至怀过孕的她要怎么面对你,面对自己,面对周围的其他人?她会从此生活在痛苦当中,这些你都想过么?还有,梳碧她已经再不能生育了,或许你不在乎拥有一个不能为你绵延子嗣的妻子,但是其他人会在乎这个问题,很多人都会在乎并且指责她,她所面临的压力是你作为男人永远也不会感同身受的,也许你会尽量保护她,但有的事情终究不是人力可及的。” 嵇狐颜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如果你是一个普通人,那我什么也不会说,你带她远走高飞也就是了,可以很平静地生活着,我知道你很喜欢她,你会对她好,她会幸福,然而你却不是普通人,你是高高在上、一举一动都万众瞩目的人物,她若是跟在你身边,所要面对的东西太多太多了,迎接她的只有不幸,事实上你想过吗,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可以和你的三位平君生活得很好,因为你们原本就是一类人,可梳碧她不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你爱她,这件事绝对没有错,但是你忘了,她不是一个强者,不是能够与你并肩的那种人,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她的肩膀……承担不起你的感情。” 一瞬间师映川心神大震,他浑身几乎都微微颤抖,摇摇欲坠,无数酸甜苦辣尽数涌上心头,他想厉声驳斥嵇狐颜的话,然而事实上他却知道对方说得再正确不过,没有哪怕半点夸张虚言的地方,往日里一直以为方梳碧在自己身边过得很幸福,事实上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想法,是自己和方梳碧各自编织给彼此的美丽谎言!此时此刻,师映川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就在全身蔓延开来,一个声音冷冷自心底响起:你想给她幸福,然而她又何曾真正幸福过! 师映川蓦然紧紧抓住了身旁的花枝,上面尖锐的硬刺扎进了他掌心的皮肉,有殷红的鲜血缓缓流了出来,但师映川却好象完全没有感觉到痛楚,他忽然想起前世曾经和香雪海有一次在一起看电影,心软爱哭的少女坐在旁边抱着他的一条胳膊,感动地流着泪,喃喃重复着电影里的台词:“有些人不能在一起,可他们的心在一起;有些人表面上在一起,心却无法在一起;有些人千辛万苦地终于在一起了,却发现他们并不适合在一起……”现在想起来,他和她岂不就是如此?终于在一起了,却发现他们其实并不适合在一起! --多么清清楚楚却又残酷无比的事实! 师映川慢慢慢慢地回头看向嵇狐颜,他忽然间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来,他捧腹而笑,直笑得双腿发软,到后来不得不单膝跪在地上,两只手兀自撑着地面,那笑声中充满了尖刻的嘲弄,师映川甚至笑出泪来,嵇狐颜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缓缓说道:“以梳碧现在的情况,外界已经不适合她了,但方家却不同,桃花谷从来都是平静的,在这里,没有闲言碎语,没有压力,没有人会告诉她有关她忘掉的那段记忆,我们可以编造很合适的借口来掩饰她的一些疑问和迷惑,她可以从此一直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我会照顾她,这里的人都会照顾她,这里是她的家,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或许她永远都不会像爱你那样爱上我,但至少她也永远都不会受到伤害……这一切,都取决于你,君上。” 第84节 嵇狐颜说着,缓缓跪了下来,此时师映川似乎是笑够了,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他好象根本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什么,只是久久不语,半晌,师映川蓦地轻轻一笑,他站了起来,仰起脸微微合上眼睛,便在此刻,他眼角隐约有泪痕濡湿了睫毛,师映川喃喃道:“人生若只如初见……曾经以为我可以给她最好的,但是现在想想,也许她从来都不需要……而她真正需要的,我,却给不了。” 师映川柔声说着,心底却是一片冰寒,只见有两行晶莹的泪水正从他眼角缓缓往下淌落,师映川恍然不觉,脸上只是微笑,道:“……原本我一定要查出这件事情的真相,揪出那个男人,展开报复,不过现在我决定还是不必了,因为这件事如果继续追究下去,无论最后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对她而言都是一种伤害,而这样的伤害,她现在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 师映川说罢,默默地向着方梳碧的屋子走去,进了妻子的闺房,他没有看里面其他人,只是目光温柔地望着正惊讶看他的方梳碧,那秀丽的眉眼,温润的轮廓,虽然不那么光彩照人,但无论是作为香雪海还是方梳碧,都是这个熟悉的模样,师映川轻声道:“你……”他却是说不下去,就笑了笑,千言万语都在这一笑中了,师映川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出现在自己两次人生当中的女子、他喜欢的女人,然后转身大步离开,再不回头。 …… 师映川离开了,默默地离开了桃花谷,没有人们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发生什么惨案,更没有任何血腥的消息传出,人们只知道这个少年来到了桃花谷,然后又很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湖中,激起无数涟漪,然后却又完全消散下去,再没有任何动静,而有关方梳碧的一概消息也随之沉寂,桃花谷外面的人们不清楚这个女子的近况,甚至并不能够确认她的生死,更不知道她腹中那个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一切的一切,都仿佛成了一个迷,曾经一场预料当中的巨大风波,就这么虎头蛇尾地被当事人以沉默来应对。 这一路是踏着春光而行,某一日在一处行人车马往来的官道上,一行四人骑着四匹马,朝着前方而行,其中一人浑身上下都裹在黑色的长袍中,另外还有一个十分俊秀的小少年,至于剩下的两个人,则是脸上都戴着半覆面式的银色金属面具,正是师映川一行人。 自从离开桃花谷之后,师映川就一直沉默着,难得有开口的时候,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他除了必要的打坐练功之外,其他的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而左优昙和梵劫心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打扰他,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师映川看起来似乎渐渐恢复了平静,除了不怎么说话之外,其他的已经和从前差不多了,两人这才放心几分。 彼时春光正浓,梵劫心骑在马上,见师映川神情如水,看不出深浅,终究还是忍不住,就此打破了沉寂,试探性地道:“映川哥哥,我忽然想起来一个笑话,可好笑了,我讲给你听听怎么样?话说有一个人一向非常吝啬……”梵劫心刚说了个开头,师映川忽然就扭头看了过来,淡淡说道:“……不用担心我,我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很好,没有事。” 面对师映川这样洞彻心思的话,梵劫心面色有些复杂地轻轻喊了一声映川哥哥之后,再无下文,少年的神情好象会说话一般,那眉眼表情当中,都透出了浓浓的关心味道,师映川却不答,只是望着道旁的风景,平静地说道:“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留在桃花谷,以后可以安静地生活,比跟在我身边要好得多,这是对她而言最好的安排,我很喜欢她,所以希望她可以过得好,而不是自私地一定要她属于我才可以,这个问题我直到现在才真正弄明白,曾经我固执地以为她只有和我在一起才是幸福,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对于她而言,她其实一直都是幸福的,反而是当年我的出现,才是破坏了这种幸福。”梵劫心默然,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握着的缰绳,喃喃道:“其实我一直都不大喜欢她的,觉得她配不上映川哥哥你,可是现在她不在你身边了,我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高兴……我宁可她回来,让映川哥哥你开心。” 师映川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却轻声道:“我有什么遗憾呢,这辈子我遇见她,跟她做了夫妻,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时光,这已经很好了,我在她最美的年华拥有过她,哪怕日后偶尔想起,也依然会觉得很欣慰,我和她,都不需要别人的怜悯。” 梵劫心年纪尚小,未必能完全听得懂这番话的深刻意味,一旁左优昙却是感念良多,一时间无言以对,然而与师映川多年以来的相处,却令他隐隐感觉到师映川如今似乎哪里不太一样了,与之前相比有了变化,但究竟是什么,他却并不很清楚。 等到回到断法宗的时候,师映川明显感觉到与往日不同,但凡路上所遇之人,虽然已经很小心地掩饰住了脸上的异色,但师映川却还是能够从他们的眼中看出各种各样的意味,怜悯,疑惑,惊讶,不解,幸灾乐祸,担忧……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师映川心里自然明镜也似,知道都是因为自己与方梳碧的事情所致,但他如今却是毫不在意,他让梵劫心与左优昙自回白虹山,傀儡也并不带在身边,自己径直去了大光明峰,求见连江楼。 不多时,师映川由侍女引入一间小殿,连江楼拿着一把竹剪刀正在修剪着一盆叫不出名字的鲜花,师映川去年因为察明了自己的心思,慌张之下逃离了断法宗,不敢见连江楼的面,然而现在经过之前那段时日,如今差不多一年未见,此时再次见到连江楼,他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很是平静,当下施礼道:“……映川见过师尊。” 连江楼手执剪刀,细细修剪着枝叶,道:“你回来了。”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就好象师映川只不过是离开了几日而已,一时师映川垂手站在一旁,连江楼将几盆花草打理完毕,这才洗了手,示意师映川来自己面前,他查探了一下少年的修为,点头道:“很好,比我预想中的要好……把衣裳脱了,去榻上坐好。” 师映川一言不发地脱了衣物,开始与连江楼一起修行,事毕,已经成为半步宗师的师映川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全身痛楚无力,只是十分疲惫外加筋脉微微涨痛而已,他看着连江楼起身披衣,忽然开口道:“师尊,那件事……你已经听说过了罢。”师映川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将自己在桃花谷的事情全都对男子说了出来,连江楼也只是听着,末了,淡淡道:“……佛家讲究六根清净,因为一切罪业皆是由六根所造成的贪、嗔、痴三毒而起,我现在看到你这个样子,就知道你如今倒是与那太上忘情之道有些相似之处,曾经拥有过,然后又选择了放下,这对你而言,不是坏事。”连江楼一面穿衣,一面说着,师映川痴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低声笑道:“师尊,我现在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大道无情,天意弄人。” 连江楼平静道:“你若是因此颓靡下去,才是让我看不起你,虽然有些痛苦,但一个连自身情感都无法战而胜之的人,困锁于私情而不可自拔,那是无知之举,也不是什么福气,现在见你如此,我很欣慰,你从未令我失望过,有情而不受情之累,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明悟,你很好。”师映川听了,神色微震,既而低头看自己雪白的手掌,却又轻声道:“师尊,我很早以前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了,世上居然还有你这样的人,好象生平根本没有一点羁绊一样,除了你的追求、你的大道之外,心里竟是再也容不下任何外物了,我甚至觉得,师尊你简直就是一个怪物,于是我就有点怕了,怕自己以后也会渐渐成为这样的‘怪物’,但是没有想到,我还是不知不觉间向你靠拢,虽然我不想走上和你一样的路,但不可否认,我早已受到了你的影响,我的身上,已经烙下了你的影子。”师映川又是一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就说了出来:“师尊,我心里有一个秘密,不敢让别人知道,我想得到一件东西,但我很清楚我是得不到的,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不等连江楼回答,师映川就突然摇头笑道:“啊,还是不谈这些没意思的事情了……师尊,你听说过‘莲生’这个人吗?我近年来忽然对那位泰元帝宁天谕起了兴趣,叫人搜集他的平生事迹,我曾在一本野史上看到过一些事,说是宁天谕当年有个叫作莲生的情人,不过我翻遍有记载过那段历史的正统书籍,却没见过有相关的记录,所以就问问师尊你,像咱们这样绵延千年的大宗门,想来对于很多旧时秘事都是有记录的。” 类似的话师映川也曾经对季玄婴说过,只不过季玄婴并没有提供出任何线索罢了,然而这次师映川却显然是问对了人,只见连江楼回过身来,眉头微皱,沉声道:“……你是从何处看到这种事的?”师映川意外于男子的态度,只得随意编了个谎:“我在山外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的,无非是一本旧书,早不知道哪里去了……”连江楼并没有深究,只道:“宗门第二代宗正,你可知是何人?”师映川坐直了身子,应道:“二代祖师名为赵青主,弟子自然知道。”连江楼道:“他乃是开山祖师在一次下山之际无意中拣到,后来收养,因为是在莲花池畔被发现,所以乳名便叫莲生。” 这番话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师映川万万没有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一时间浑身的寒毛尽数立起,他是极聪明的人,将此事与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串联在一起,却是隐隐感觉到这其中仿佛正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纵着,编织出一张阴谋的大网,尽管自己早已不再是宁天谕,但也只觉得心头生凉,这时连江楼看了他一眼,说道:“事关宗门颜面,自然不能外传,不过你既然身为宗子,知道也无妨,当年宁天谕统一天下之后,极力打压宗派,遏制武道传承,若非二代祖师赵青主成为宁天谕的情人,暗中布局,世间或许已不是如今这种局面,天下人也不过都成为皇权之下的蝼蚁走狗罢了。” 师映川听到这里,心中已是狂跳无已,只听见连江楼的声音如同从九天之外幽幽传来:“……事后宁天谕身死,宁氏皇朝覆灭,二代祖师回山隐居,此事一些知情者出于为尊者讳之意,便不曾令其流传下来,到如今,应该也不过是从当年一直绵延到现在的几个大派隐约知道一些内情罢了。”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完全超出了师映川的预料,一时间心神动摇,想不到‘他’当年竟是由于断法宗而直接导致了身死国灭,而那位莲生,或者说赵青主,却是在这场阴谋当中扮演了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更为讽刺的是,自己如今却是断法宗的剑子,赵青主的后辈弟子,未来的大光明峰主人,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在历经千百年之后,命运以另外一种方式,对所有人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第221章 二百二十一、年华里谁在叹息 真的是一个巨大的玩笑,命运以另外的一种方式,给了当年在这场阴谋当中扮演了各种推波助澜角色的人们一记重重的耳光,千百年之后,含恨身死的泰元大帝宁天谕,却是成为了他心爱的情人、同时也是一手推翻他不世基业的赵青主的后辈弟子,并且在未来将会掌握整个断法宗……师映川突然间想起,当初在自己的梦里,穷途末路的宁天谕拔剑在掌中一划,以血为誓,长剑遥指赵青主,一字一句发出冰冷的诅咒:[……我诅咒你,莲生,你欠我的,终有一日要还给我,我会等着你,一世等不到,就等十世,十世等不到,就等百世,哪怕生生世世,哪怕千年万年,你我终会再次相遇,总有一天,你会把欠我的统统都还给我……] 那么现在,在千百年之后,原来这场旷日持久的报复终于以一种任何当事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在十七年前师映川出生的那一日,就已经悄悄拉开了帷幕!师映川不会知道在十多年前,才四岁的他被白缘奉命带回宗门时,当他爬过那用来考验他心性的一万石阶,被白缘带上山、意味着就此被宗门接受的那一刻,数千里之外的一处山林中,还是少年的白照巫用八枚金色铜钱卜出了一卦‘相见欢’的古怪卦相,却不知那是命运在冥冥之中安排的相见,在千百年之后,来到断法宗这个一切前因的起源之处。 师映川全身忽冷忽热,他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觉得一丝丝冷意已经逐渐透进骨髓深处,全副心神都在此刻飘荡起来,再容不下其他,仿佛将自己陷入到一场冰冷却盛大的噩梦之中,他早已知道自己就是宁天谕,可是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深刻,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与之前那种模糊的认识相比,有着本质的区别,原来世事竟是这般无常,那命运的河流牵扯着无尽众生,无数的波澜壮阔阴谋诡谲,无数的爱恨情仇,都会在某一日终究交汇,流向那无人可知的方向。 此时此刻,在领悟到这种改变的同时,师映川脑子里的思路却是越来越清晰,他突然间平生第一次对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产生了隐隐的畏惧和忌惮…… 然而如今的师映川,又岂是当年初来乍到这个世界的普通人任青元可比?十七年的时光以及生活环境包括许许多多的经历,使他早已蜕变为一名无论身体还是心灵都异常强大的强者、当之无愧的准宗师级人物,他暗暗用力一咬舌尖,舌上顿时就传来强烈的痛楚,然而也就是这痛,在这一刻却让他真正地清醒过来、冷静过来,心思变得极快,脑子里一开始被真相冲击得支离破碎的思绪终于彻底恢复,让呼吸也顺利了很多,也顺势将自己的面部肌肉稍做调整,让自己刚刚的一切怪异表现都顺理成章地可以解释为被这一段秘辛震住,天衣无缝,如此一来,就完全不显得突兀了,可这样的平静也仅仅只是如此了,师映川的心底最深处到底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时连江楼果然没有察觉到自己这个弟子的异样,只是转身继续整理衣衫,师映川趁此机会用力闭上了眼睛:[原来竟是这个样子么?]心中想着,旋即又猛地睁开双眼,面上的神情已是再无丝毫波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发现自己心中出奇地并没有太多的混乱与震惊,没有太多的复杂感受,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心里真正把自己当作宁天谕,‘他’与自己就好象是一个微妙的分岔,并不能够感同身受,刹那间心中万般思绪被强行遣散,只留下一片平静,便如同风暴过后的大海,恢弘而深沉,语气间却带着符合他身份所应该有的惊讶和震惊之意,似叹似惊地道:“原来是这样,这种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师映川在大光明峰一直待到晚间,陪连江楼一起用过饭,师徒二人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要说的话自然不少,师映川干脆便在此地留宿,一时夜深人静,师映川睡在床内,外面则躺着连江楼,师映川如今早已明白自己对连江楼的心思,这时对方就睡在身旁,难免有些不安,不过他心中也诸多事情缠绕,倒也没有过多的心情去想这些风花雪月,所以也还捱得下去,但一时间终究还是翻来覆去地难以睡着,正值此时,却听连江楼道:“……为何还不睡?” 师映川的身子僵了一僵,旋即放松,含糊道:“想些事情,一时半会儿的睡不着……”他此时是面朝床内背对着连江楼的,脸上的神色已经不是在面对连江楼时的平静无害,就听连江楼道:“默练几遍‘清心诀’,自然就能静心安神。”师映川低低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道:“师尊,我心里不痛快……”说着,就翻身面朝床外,连江楼听了,侧过身来,两人由此便面对面了,连江楼看着少年玉容漆发的模样,心中有些放缓下来,道:“那你究竟……” 这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只见师映川主动凑进了连江楼怀里,两手抱住了男子,脸蛋深深埋在对方胸前,喃喃道:“很多事情我都不能对人说,谁都不可以,我心里不痛快,很讨厌自己知道得太多,如果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的话,也许会是很快乐的罢?无知往往真的是一种幸福,我现在才深深明白这个道理……师尊,如果我永远不长大就好了,永远都是那个刚刚做了你徒弟、跟在你身边学艺的毛头小子,无忧无虑的,那大概是我最快活的一段时光了。” 师映川整个人都紧紧依偎在连江楼的怀里,如同一只寻求抚慰的受伤小兽,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师徒两人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样亲近过,连江楼一时意外之余,也有些不知如何处理,他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更不是一个有着柔软心思的温柔男子,他顿了顿,终究只是拍了拍师映川的背,什么也没说,他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而已,而师映川事实上也不需要他说什么,只要让自己这样靠着就可以了,此时此刻,自己需要的也只是这样一个温暖的胸膛罢了。 室中一片寂静,师映川不愿思考,就这么伏在男子怀中慢慢地睡了过去,他又做了梦,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无休无止,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仿佛快要在梦中窒息,坠在不见底的深渊里,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最终,当师映川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微微喘息着,眼前是雪白的里衣以及男子露出的一痕结实胸膛,师映川看清之后,猛地一悸一骇,下意识地就想后退,这当然不是因为这场景多么可怕,而是师映川心中存了私念,如今乍然想起自己正被暗中爱慕的人搂在怀里,如此亲近,令他本能地就想逃离,生怕自己出丑,露出马脚。 这么下意识地一挣不要紧,却把连江楼惊醒了,男子微微睁开眼,问道:“……怎么了?”师映川连忙掩饰道:“没什么,刚刚做了个噩梦罢了。”连江楼坐起来,撩开帐子看外面的金漏,瞧瞧是什么时辰,他有着一副任何男性都要羡慕不已的身体,虽然被雪白的湖绸里衣裹着,却也还是能够看出那健美的轮廓,师映川自小就在他身边,师徒两人也时常同寝同宿,也经常一起洗澡,当然不是没见过连江楼的身体,但却从未像现在这样突然起了异样之感,目光不由自主地贴在男子身上,一股强烈的渴望驱使着他,想把连江楼紧紧抱在怀里,肆意妄为,好在连江楼此时正掀帐向外看,并没有发现身后的视线,不然就必定要露出马脚了。 不过这念头一起,就立刻被师映川理智地捏碎,师映川虽然遏止不住脑子里面思绪的流动,但至少他还能够完全控制得了自己的行为,这时距离天亮还早得很,连江楼看看时辰,又重新躺下,师映川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连江楼身上的气息,那是完全纯净无杂质的气息,只有童身未破之人才会具有,这样的味道被师映川嗅到,对于已经尝试过男性身体滋味的他来说,极具甜美的诱惑力,师映川觉得喉咙里有点发紧,他伸手盖住自己的额头,让自己平静下来,找了一个转移自己注意力的话题,问道:“师尊,历代祖师大多都会有一两幅画像流传下来,一般集中放在后殿里,我小时候就看过了,不过也有几位例外,比如二代祖师就是这样……那么,师尊你那里有二代祖师的画像么?我倒是挺好奇他长的是什么样子呢。” 连江楼躺在床上,双眼仍然闭着,淡淡道:“没有,二代宗正并无画像之类的物品流传下来。”师映川听了,不免有些失望,他在梦里不止一次见到莲生,也就是‘他’的情人赵青主,但是可惜却从来没有看到对方的模样,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男子,能够令宁天谕这样的绝代霸主也为其倾心不已,并因此中了圈套,不世基业也就此化为流水……一时师映川躺在床上,心中念头纷杂,按理说他自己就是宁天谕,应该将赵青主所属的断法宗恨之入骨才对,但偏偏他自幼就进入宗门生活,这么多年以来,早就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有着很深的感情,而且他虽然是宁天谕,却并没有对宁天谕的遭遇感同身受,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不过赵青主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罢,当初他使得宁天谕家国覆灭,失了天下,然而在很久很久之后,断法宗却要落入到转世的宁天谕手中,这到底算不算是一种令人无言以对的补偿? 师映川满腹心事,躺在床上默默思量着,自然就再睡不着了,连江楼虽然合着眼,但对于身旁师映川的情况却还是能够察觉得分明,便道:“你心不静,若是睡不着,就去练功。”师映川也确实难以入眠,而且他现在躺在连江楼身边,心底总有丝丝冲动,现在听了这话,几乎巴不得如此,立刻就坐起身来,道:“那我就出去了。”说着,赶紧下床穿衣。 外面天根本还没亮,黑沉沉的,师映川出了大日宫的时候,空气凉凉的,露水很重,他在连江楼平时经常去练功的竹林里肆意宣泄了一通,身上都出了汗,全身真气沸腾,这才觉得舒服了很多,一时师映川纵进湖中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他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心境,非常复杂,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乱糟糟的,然而出现在脑海当中的最后一个画面却不是这些恩怨情仇,也不是名利斗争、人心鬼蜮,更不是连江楼那具令他心猿意马的完美身体,却是一个女孩子温暖澄澈有如春湖般的眼睛,师映川闭上眼,整个人渐渐沉到水底,身体周围却开始有纯粹的剑气迸发出来,搅动着湖水翻腾起伏不定,半晌,剑气慢慢消退,师映川也逐渐从湖底浮出了水面,此时天还是黑的,不过是凌晨光景,师映川湿淋淋的身体从湖中走出,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衣物,准备穿上,却不防从衣堆里掉出一枚精巧的玉扣,师映川下意识地拾起,那是一枚用玉石精心打造出的玉扣,别在衣襟上的小小装饰物,是一朵桃花的模样,质地算不上多么高级,不过玉料却是淡淡的红,很少的白色里面渗着这样的红,在雕琢成桃花形状之后,倒是真有几分桃花的意思了,这是方梳碧成亲之后送给他的,亲手打磨而成。 师映川忽然想笑,嘴角也不可抑制地出现了笑纹,然而心中却是一阵大痛,将这枚玉扣紧紧攥在掌心里,从之前离开桃花谷的那一刻起,他一直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激动情绪,殊不知有些东西只不过是潜伏了起来,然后终于在今日借着这个契机悄悄浮现出水面。 香雪海,方梳碧,她们是灵魂深处的两段透明而又纯净如水一般的记忆,上天都曾经将她们带到他的身边,最后也都以不同的方式将她们从他身边带走,当初香雪海的死亡是他无法挽回的,但方梳碧却是可以把握住的,只要他愿意抛弃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离开他所生活的那种环境,找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一个听不到任何闲言碎语的所在,那么他其实是可以与方梳碧生活在一起的,因为方梳碧虽然失去了记忆,但灵魂中与他的那种共鸣却不会被磨灭,只要他愿意,那么她依然还会再次爱上他,就像当年两人相遇的那样,他们可以在某个安静的地方平静而幸福地生活下去,可是他却没有那么做,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自己的生活,让他抛弃一切,斩断过往只为了与方梳碧在一起,他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梳碧,原来我就是这样一个冷酷自私的人啊,不会为了你牺牲那么多……”师映川喃喃说道,爱如潮水,潮退了,也就失去了,他摊开手掌,瞪大眼睛目光怔怔看着掌心里的桃花玉扣,记得当初香雪海就是很喜欢桃花的,而方梳碧,更是出生在桃花谷……一时间师映川神情怔怔,眼中黯然落寞,良久,他吐出一口气,犹自沉默不语,神情复杂,一阵轻微的风吹过,轻柔拂过他的发丝,几片花瓣淡淡的飞舞,那是来自湖畔的桃树,此时正是桃花开的季节,师映川绝美的脸上有些惘然,片刻后,他看着掌心里的玉扣,想到女孩的笑颜,他知道自已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们已经相爱过两世,又哪里还会愿意在不美好的情况下再相遇呢?师映川轻叹一声,他轻轻合起手掌,玉扣化为粉末,再摊手,粉末随风而散,他美丽面孔上的神情不再惘然,他忽然轻声喝道:“……剑来!” 话音方落,湖畔几株树上的所有桃花顿时齐齐脱离枝头,化作粉色的春风向师映川飞来,紧接着,附近所有桃花一起飞来,最后,整座大光明峰的桃花,遮天蔽日而来。 满眼是无尽的粉色,瓣瓣各不同,一幅美好的画面,令人心悸而又心动。 这一日师映川斩尽满山桃花,自创绝技十二式,取名‘桃花劫’。 …… 断法宗的生活似乎总是那么平静,自从回宗后,师映川就仿佛重新恢复到了之前的那种日子,每天除了勤奋修行之外,再处理一些公务,闲暇之余做点小小的娱乐,倒也自在,至于方梳碧所引起的那场风波,在师映川这个当事人不露面也没有任何举动任何处理结果的情况下,以及方梳碧本人的所有情况都被封锁的情况下,就此渐渐沉寂下去,毕竟,天下永远都会不缺新鲜事,永远都会有让人感兴趣的事情不断发生,吸引人们的视线,不过弑仙山那里倒是送来了一封信,却是纪妖师得知师映川的不作为之后,大为光火,修书一封送来断法宗,在信里把师映川骂得狗血喷头,不过如今师映川心境已然不同,看了这信里的内容,也无非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倒是左优昙在师映川于蓬莱闭关的大半年里,按照师映川的吩咐在各地搜集到了一些与宁天谕有关的物品等等,师映川拿到这些东西之后,也略有所得,至于梵劫心,这少年在跟随师映川回到断法宗没几日,就接到了来自晋陵的家书,是殿主梵七情亲笔所写,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思念唯一的儿子,还是因为看出梵劫心态度之坚决,或者也有可能是李神符进言,总之不管怎样,梵七情在信上表明自己已经不会再强令梵劫心日后与李神符成婚,如此一来,梵劫心就有些意动,他已经很久没回晋陵,虽然以前嘴里说讨厌那里,也讨厌父亲梵七情,但晋陵毕竟是他自幼生活过的地方,梵七情毕竟是他亲生父亲,难道真的就一点也不想念?这么一来,梵劫心左思右想,终于决定暂时回去看看,祭拜一下他的那位侍人生父,师映川知道以后,就派了人护送他回晋陵。 时间就像是一条河流,悄无声息地向前流淌,这一日师映川在廊间聚精会神地翻看着一本剑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穿着打扮开始与从前不一样了,以前师映川不大喜欢在衣着方面花什么心思,随便穿穿就是了,有什么穿什么,就连那一头缎子般的美丽长发也往往只是简单扎个马尾而已,图的就是一个省时省力,宝相龙树曾经就笑言师映川这是浪费了一把好头发好皮相,但如今师映川却是明显有了变化,他坐在廊间的朱漆栏上,衣饰华贵而繁复,戴着嵌以各色宝石的孔雀冠,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左耳上的饰物,这世间普通男子若戴耳环,只会戴一边,两边都戴的除了极少数性子怪异之人以外,就只有小倌男娼了,师映川此时耳朵上的是一串极为别致的金丝耳饰,数十根极细的金丝直垂至肩,在阳光下金灿灿地叫人头晕目眩,风一吹,金丝互撞,发出如同风铃般的悦耳细响,他容貌本已绝美,再配上这一身打扮,当真风流皎丽到了极致,宛若天人。 这时左优昙端着一只盘子过来,里面放着些刚刚洗好的果子,婴儿拳头大的鲜艳红果配着白玉盘,颜色分明,让人一看就有食欲,左优昙将果盘放到师映川身旁,道:“莲座那里刚刚来人传剑子过去,正好我看见后山的朱果熟了,就摘了些,剑子一并带去,给莲座尝尝鲜。” 第222章 二百二十二、心有千千结 师映川听了,合上剑谱,抬起头微微一笑,道:“哦,师父叫我去?”他双眉又黑又长,略有弧度,倒不是剑眉,却仿佛蝶须一般簇簇清丽,妩然如虹,这一笑之下,便如同千百朵鲜花同时怒放,璨然耀眼,不可方物,即便是左优昙这样自身就是绝色的美男子,又是平常见惯了师映川的,竟也不由得呆了一呆,不过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的失态,便微觉赧然,掩饰性地将果盘送到师映川手里,道:“剑子快去罢。” 师映川掂了掂果盘,顺手拿起一枚鲜红的朱果放进嘴里,这朱果是生长在师映川后山药园里的东西,对习武之人颇有好处,普通武者只要服下这么一颗朱果,就能增长一丝内力,抵得了十天半月的勤勉修行,因此这东西就成了贵重之物,再加上十分罕见,所以即便是许多位高权重的贵人,平日里也是难得一见的,不过在师映川这里,这东西也只不过是吃个新鲜罢了,从前他还年幼的时候倒是还会多吃此物,增长些许内力,但随着后来他修为渐深,这些朱果对他就已经起不到作用了。 第85节 师映川一手托着果盘,就向大光明峰去了,他小的时候偶尔会在峰顶欣赏日出日落,从最高处望去,四面数十主峰远近各不相同,但都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环绕着大光明峰,俯首称臣,一眼望之,胸中顿生豪气,只觉得这才是一宗之主所应有的气派,一时师映川到了大日宫,他虽是连江楼的徒弟,但性子却不像师父,并不冷冰冰的,总是不假辞色,他一向在大日宫这里不论是对谁,大部分时候都是笑吟吟地微笑以待,小时候还不觉得什么,但如今师映川长大了,出落得这副模样,大光明峰上的人再看见他,不论男女都忍不住要壮着胆子偷偷窥视几眼,师映川对此心知肚明,不过他也没有丝毫不悦的样子,眼波微微流转之间,面上依旧是绽开着一缕淡淡的笑意,这一笑之下,就好似一锤猛地狠狠砸了下来,轰轰然砸在心脏上,让那心尖情不自禁地一阵剧烈颤抖,如此一来,那风姿动人之处,足以让人自惭形秽得再不敢去看他,正好白缘这时正从一处回廊过来,怀里抱着一只楠木箱子,见师映川来了,就笑道:“来见莲座?莲座似乎正在璇玑殿,快过去罢。” 师映川暂且停下脚步,目光在白缘怀里的箱子上一扫,微笑道:“师兄拿着什么呢,这么小心。”白缘轻轻一拍箱子:“是一些古书,我这几日在整理历代宗正所记录下的一些武学心得,是莲座准许的,这不,刚刚收拾好,我回去准备好好研读。”师映川点点头,了然一笑:“怪不得这么小心……师兄,我后山那里的朱果熟了,你尝尝。”说着,从果盘里抓了几枚朱果,见白缘两手捧着箱子,空不出手来,便摘下白缘腰间的荷包,把果子塞在里面,白缘见状,亦笑道:“很久没有尝过你的手艺了,改天有时间去你那里蹭饭,你可要亲自下厨才是。”师映川摆摆手,笑吟吟地道:“没问题……师兄你忙罢,我去见师父了。” 两人分开之后,师映川便向璇玑殿而去,此处绮丽恢宏,花卉遍植,师映川进到里面,过了长廊,推开一扇朱门来到殿中,连江楼已经在等着了,盘膝坐在榻上,身上只披着一件袍子,师映川见了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一个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的问题从脑海里跳了出来:自己的师父连江楼,究竟修为深浅如何?这么一想,师映川就发现这其实是一件并不容易有答案的问题,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跟在连江楼身边,却是从不曾仔细猜测过对方的修为,只知道连江楼乃是宗师级的高手,而以师映川从前的修为水准,他即便偶尔想过此事,却也没有本事去评估连江楼的修为深浅,但如今却是已经不同了,那时候连江楼对他而言,就是一座直入天际的巍巍高山,而他站在山脚下,作为一名武者仰望着对方,而对方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向往中的存在,在武道一途上,那时的他不过是刚刚起步,而他的师父却已是站在山顶,坐看云起云散,但是到了多年以后的今天,再与连江楼相对,男子仍然身处九天云端,但师映川自己却也不再是站在山脚下心怀敬畏的孩子,而是正一步步努力攀登的修行者,不过同样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连江楼的可怕,那种深不可测的力量,师映川自己越强大,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师映川隐隐有一种想法,他觉得连江楼似乎并不是一般的宗师强者,但究竟是什么,他却是说不上来,不过师映川也不会问,因为有些事情即便是亲密如师徒,却也不一定适合分享,就好比他自己,也有不会告诉别人的秘密一样。 这时连江楼见师映川来了,便轻轻一扯,那袍子便从身上滑落下来,露出完全坦裸的身体,师映川一见,就知道连江楼又要与自己双修,他将手里端着的果盘放下,笑道:“我后山的朱果刚刚熟了,这便摘了一些拿来给师尊尝尝鲜。”说着,就把衣裳脱了,去榻上盘膝坐好。 连江楼的身上不着寸缕,皮肤如同月光一般皎洁,一眼见之,就觉得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震撼,正常若是有人见了,根本就生不出一丝亵渎的念头,但师映川却不同,他有抚摩亲吻这具身体的冲动,此时爱慕之人近在眼前,师映川面上神色平静,眼神凝定,看起来唯有眉心微微打结,但实际上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是掀起了风浪,他表面上的镇定只是虚幻罢了,好在作为一名半步宗师,他有足够的力量控制自己的生理冲动所带来的身体变化,否则就要当场出丑,被连江楼看到,那是师映川绝对不允许出现的事情。 双修的过程和往常一样,没有什么不同,结束后,师映川喘着粗气,筋疲力尽地躺在榻上,连江楼见状,摸了摸他的额头,道:“休息一会儿罢。”师映川低低应了一声,连江楼弹指一挥,一道青气打入师映川的体内,帮他梳理酸涨疼痛的筋脉,如此一来,师映川只觉得一股清凉之气在体内缓缓游走,舒服放松之余,不由自主地就睡了过去。 师映川迷迷糊糊之间,只觉得周围的环境很是陌生,不过又隐隐觉得熟悉,但很快他的脑子就变得一片清明,他发现四下俱是金壁辉煌的宫殿群,盘龙金柱,飞檐挂角,宏丽壮美之极,虽然不一定有宫殿的地方就是皇宫,但通过一些其他的细节,师映川还是认出了这里确实是皇宫大内,只不过却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国家?他心中微惊,但这时身体却忽然动了,然后他就发现自己的身子竟是根本不受自己控制,就好象自己只是寄居在这副躯壳里一样,‘他’走向一处宫殿,身后羽扇招摇,一路有许多身穿罗衣的宫人轻移莲步,挑着宫灯趋身跟随,所过之处,人皆拜伏。 无数灯火将宫禁照得光明一片,月色星光点点,‘他’进入长长的走廊,摒退众人,一直走了出去,那里是一片动人的景致,竹木森翠,一池莲花静静开放,有一间竹屋坐落在这里,‘他’缓步下了台阶,步入花丛,屋内点着灯,灯光将一个人影投射在窗上,有些模糊,然而就是这样略显模糊的身影,却展现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风姿,那人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东西,似乎是一本书,披散的长发如同流水,此刻师映川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他’胸腔中那种浓浓的爱意,‘他’站在那里,凝望着窗上的人影,在此时,这一切的一切如此清晰,师映川感同身受,他知道自己这定然是又在做梦了,而那屋里的人,就是莲生。 无法言说的心情纠结在一起,使得师映川不能再保持清明的心境,他只觉得自己身处迷雾之中,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却不可抑止地钉在窗间的身影上,一股寒意却是侵占了他的思维,他知道,就是这个‘他’深爱的人,在日后会亲手将‘他’打入无尽的深渊,一时间,师映川竟是有些失神,不过就在这时候,‘他’却动了,走向竹屋,推门而入,窗前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黑发垂身,‘他’走过去,从身后温柔无比地将男子抱住,柔声道:“莲生,为什么又与我生气了?我说过,我是不会立什么皇后的,现在这皇宫之内,也没有半个嫔妃,除你之外,我不要任何人,我的床上,也只有你才可以睡……我早已发过誓的,莫非你仍是不肯信我?今日朝堂之上,那些朝臣说什么为社稷打算,请我早日立后,为宁氏绵延子嗣,这些话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提起了,不必理会就是,随他们聒噪去罢。” ‘他’软语款款,白衣男子却不出声,不知怎的,‘他’忽然就笑了,如同窥破了某个小秘密的孩子,亲昵地吻了吻男子的耳后,狡黠道:“我知道了,你是在吃醋……呵呵,你也会吃醋么?我本以为你一向对什么都是不在意的,原来不是这样,你原来这么在意我……” “……笨蛋。”白衣男子忽然开口,声音冷冷清清,如同一抹月光落进了莲池,‘他’却笑得越发肆意,将男子的腰身搂得更紧:“口是心非,你一向都口是心非,我最清楚……”男子沉默,然后就说道:“笨蛋……”这一句就仿佛是在叹息了,沉静地将两个字在唇齿间牵扯,道不尽的绵长,如同经历了无数风雨之后的那种平静,却又带着一抹难以言明的晦涩,与此同时,‘他’环在男子腰间的手轻轻被一只修长的手覆住,男子淡淡道:“你说过,无论我要什么,你都会给……你确定,你不会后悔?”‘他’笑意依旧,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我从来都不会骗你。”男子悠悠道:“这是你说的……很好。” 这时怀拥爱人的‘他’似乎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在男子耳际轻吻着,一面试图去解对方的腰带,却不防被男子用手里的书重重敲了一下头:“……你又来聒噪。”这么一打,当然不会真的痛,‘他’却立刻‘哎呦哎呦’地痛叫起来,装出一副可怜样儿,埋怨道:“你又打我,这回还换成用书打我……唔,我看看,你又在瞧什么书了?”说着,随手抓过男子手里薄薄的册子一瞅,封面上五个黑字赫然在目:《太上忘情诀》! …… 师映川猛地睁开眼,心脏兀自狂跳不已,他紧抿住嘴唇,努力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抬手按住额头,冰凉的掌心总算给他带来一丝清明,梳理着那混乱的心境,师映川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一转,发现自己正身处大日宫,与此同时,一个身影也撞进了他的视线,那人显然察觉到他已经醒了,抬头淡淡朝这里投来一瞥,那眼神并不凌厉,然而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剑,瞬间就刺破那令师映川窒息的梦境所残留的余波--那是只有连江楼才会有的眼神。 梦中的情景仿佛犹在眼前,好象烙在了脑海里,师映川发现自己胸口隐隐作痛,那不是身体上的,分明是精神上的,痛彻心扉,并且伤口还留下不可愈合的痂……或许是因为神智已经清明,混乱的心绪也渐渐平稳下来,师映川也由此脑子越发清醒,他按住隐隐生痛的胸口,全身的寒毛忽然就竖了起来,一个念头于电光火石之间滚过心间:不对!没有理由的!这是我的身体,纵然我曾经就是宁天谕,可我现在明明是全新的一个人,为什么他却总能影响我? 思及至此,突然又想到过去十多年来的种种经历,自己虽然因为凝华芝而先天改变了资质,可未免也太过惊才绝艳了些,十六已成就准宗师,自己从小到大,几乎在修行方面没有遇到真正的瓶颈,修行上的许多艰涩难懂之处,自己却往往能够很容易地领会,学得很快,古往今来多少天才人物,都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本事,如今细细思之,分明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弹细拨,有什么东西在帮助着自己,牵引着自己!有一双眼睛在暗处一直注视着,窥探着!自己曾经以为宁天谕只是过去的事了,一切都重新开始,然而如今却发现,或许事实并非这样简单,这纵贯千百年的牵扯,也许比他一开始想象得还要复杂诡异得多!宁天谕这个人仿佛并没有在世间消散,‘他’仿佛在隐藏着,潜伏着,静静地看着一切! 师映川心脏微滞,深重的寒意陡然涌上全身,他不清楚此刻自己的这种明悟到底来自哪里,但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并非仅仅只是无中生有!他猛地攥起拳头,只觉得冥冥中似乎有一双幽深的眼睛,从某个不可知之处静静看着自己,师映川本以为时至今日,自己已经站在了这个世间的高端,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自己害怕,然而此时此刻,当所有的怀疑全部冲上心头,彼此交错在一起之际,他却蓦然发现依旧有着自己无法掌控的事物,而这个东西,或者说这个人,很可能就藏在自己的身体里,藏在灵魂的某一处角落! --心底陡生明悟:‘他’是在……准备复仇吗?! 师映川不能够肯定自己的这种隐隐约约的猜测究竟有没有意义,毕竟这是非常超乎常理的东西,但是他却很倾向于这种可能,他突然间弹起身来,跳下香榻,几步就抢到一面落地大镜前,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镜中那张美若谪仙的面孔,镜中人的样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然而此刻无论是阴霾凌厉的眼睛还是那抹异样的表情,都如此陌生,恍惚间,镜中那人似乎笑了笑,笑得满是邪异的味道,眼神冷冷,师映川大骇,全身都好象被人用力掼进冰水里一般,一时间竟是不能呼吸,他狠狠再看过去,却什么异常都没有了--也许,这只是一个错觉。 但师映川却再也无法等闲视之,他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心下一片冰寒,无数的念头都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想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这时一个声音突兀道:“……怎么了?”师映川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转头一看,只见连江楼正微微皱眉看着他,师映川强行收敛心神,喃喃摇头道:“没什么,我又做了个噩梦……”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十分清爽,应该是洗了澡,原本寸缕未着的身上已经整整齐齐地穿好了来时的那套衣裳,整个人和刚来到大日宫时一样整齐干净,很可能是连江楼抱他一起去洗了澡,给他穿了衣物,师映川按捺下心中的纷乱交缠,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用力拿拇指揉着太阳穴,道:“最近我经常做噩梦,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连江楼倒也信了这话,便道:“你来。”师映川依言过去,连江楼把手往他腕间一搭,略顿了片刻,当然也没察探出什么特别来,就说道:“叫人给你煮些安神汤,每晚睡前喝一碗……”说着这话,却发现师映川呆呆地盯着地面,几乎有些失魂落魄的意思,殿中明亮的光线映在那白嫩的脸上,却被硬生生地折射出清冷如水的意思,师映川脸上没有半点笑容,仿佛在怔怔思考着什么事情,红润娇嫩如鲜花的唇瓣微抿着,虽然现在没有笑,但连江楼却记得少年笑起来的时候,那一丝丝的笑意就好似平静的湖水泛起涟漪,从唇角开始,然后蔓延到整张面孔,连眉梢眼角也都是春风般的笑意,明媚无比,直如莲海当中最美的一朵白莲,优雅而骄傲地绽放。 不知道为什么,连江楼的心情却也一下子有些沉重了起来,他有异于往常地仔细看了正发呆的师映川一眼,他发现自己的徒弟长大了,美丽得犹如当年的燕乱云,那种感觉很奇妙,这么说罢,一个经常缠绕在膝下的顽皮童子在不经意间悄悄成长着,而连江楼因为太熟悉也太性情冷漠的缘故,对此并无明确的认知,直到现在认真端详,才有些意外地发现对方真的是长大了! 连江楼心中涌起一丝异样,他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一个男人最璀璨的时节,他早就知道师映川是喜欢自己的,对此他其实并不厌恶,更不认为是什么大逆不道,因为他觉得这只是一个成长中的孩子对于自己这个师尊的慕孺之心的一种演变,没有什么大不了了,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淡去了,但现在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倒忽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而此时师映川也从短暂的发呆中回过神来,他刚才想着宁天谕的事情,不免出神,现在一清醒之下,倒怕自己的失神引起连江楼的疑心,不禁下意识地觑了男子一眼,自从那次偷偷窥视连江楼与纪妖师说话,见到纪妖师亲口说破他的心思之后,师映川就一直下意识地想躲着连江楼,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才好,无论是两人之间的身份还是感情,以及彼此的状况等等,都是不允许这份思慕存在的……然而,这情丝一旦被人道破,窗户纸被捅开,那些一直以来悄悄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绮念就如同春天初发的野草一般,疯狂地生长起来,就算师映川竭力压制,却只怕终有一天要冲破了防线! 第223章 二百二十三、平生不会相思 这师徒二人同时想着心事,连江楼几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师映川,而师映川此刻正在克制着自己那份对师父不可为外人道的心思,微垂着眼帘,淡淡日光温柔地涂抹在他身上,将那面庞肌肤衬得十分娇嫩,肌肤表面流转着珍珠般的润泽光晕,师映川如今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年纪也有十七了,看起来已经不再青涩,平添了一丝只有经历过阴阳和合才会有的的熟润,这种风致是动人的,也是无法确切形容的,尤其这样的魅惑体现在一个绝代佳人的身上,就更是令人不可自拔,那蝶须般的长眉,高挺秀拔的鼻梁,鲜花一样的唇瓣,无有一处可以挑剔,勾勒出一副似曾相识的面孔,便是师映川的生母燕乱云。 但与燕乱云不同,师映川这番动人的风姿固然诱人采撷,却决没有半点娇弱,这具绝美皮囊的主人无论身份、地位还是力量,都使得他注定是一朵骄傲而扎手的高岭之花,既有着令人心动不已的微妙冲动,可偏偏又心生胆怯乃至自惭形秽,以至于可见而不可得,此时连江楼眼见这个可以说是自己一手抚育教养长大的少年,倏乎间竟是一缕缥缈的神思轻引着他的心神,打开了记忆的闸门,让那些已经快要淡忘的事情重新出现在脑海当中,那些几乎褪色的画面就这样猛地鲜活起来,恍惚间一个男孩向他重重叩头:“……弟子师映川,拜见师尊。” 连江楼心神微动,他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在这三十多个春秋当中,他自然不是没有被人爱慕过的,这其中也有敢于对他明确表白心意的人,只不过作为他而言,对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无论旁人对他如何倾慕,他也不觉得厌恶或欢喜,但当数年前发觉师映川的心思时,却是让这个向来不假辞色的男人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平生第一次觉得被人爱慕是一件很复杂也很新奇的事情,这是一种莫名不可描述的心情……连江楼盯着师映川的面庞,他的神色有片刻的恍惚,就好象思绪一下子飘到了什么不可知的地方,这个少年对他而言很特殊,占据着某个特殊的位置,给他平静如水的生活带来一股清新的细流,他看着对方从一棵稚嫩的树苗逐渐成长为一棵茁壮的树,虽然还不是参天巨木,但也距离不远了,这是个听话的孩子,绝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顺从而恭敬的,但偶尔也会露出一点点的桀骜不逊,一点点叛逆,这与纪妖师那种令人心悸的狂肆恣意有些相似,但是也很有不同,想到这里,连江楼的心禁不住微微一动,忽地就涌起一种类似于父亲看待孩子的那种怜爱,但又绝对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这种感情很复杂,没有那么容易说清楚,或者是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 这时师映川却是已经定下神来,他忽然发现连江楼似乎一直没有什么动静,不禁有些奇怪,忍不住抬眼看了过去,却正好看见男子略带思索之色的面孔,这是一张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的英俊脸庞,非常英俊,看在师映川眼中,让他情不自禁地心头发烫,这种感觉是非常陌生的,与对宝相龙树的感觉不同,对季玄婴不同,对千醉雪包括方梳碧都不同,但具体究竟有什么不同,却也说不上来,这时连江楼忽然神情一正,恢复了平静,脸上再也看不出任何变化,师映川忽然没来由地就生出一丝局促尴尬之意,他轻咳一声,想掩饰自己那微妙的心情,但伴生而来的却是一股实实在在的渴望,师映川突然就想狠狠扇自己几巴掌,大骂几声没出息,然而此刻连江楼当面,他又怎敢有这样的异常举动,连江楼就仿佛是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自有一种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的威严,师映川纵然胆大,却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对男子心怀敬畏,因此只得转移话题道:“呃……师尊还有什么事么?若是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连江楼却只是淡淡视之,道:“你有急事?”师映川挠了挠头:“这倒没有……”连江楼打断了他的话:“那就留在这里,晚上……很长时间没有尝过你的手艺,如此,今天晚上的饭菜就由你下厨打理。”师映川听了,只得应了一声是,连江楼又道:“你随我出去走走。”说着,起身向外走去,师映川连忙跟上,亦步亦趋地跟在男子身后,他两腿机械地移动,眼睛却怔怔地看着男子的背影,整个脑海中都被这个身影给填满了,此刻师映川不想考虑太多顾忌太多,只想这样看看对方就是了,然而那种求而不得的无力之感,终究还是令他情绪低落,浑身提不起什么劲儿来,一时师徒两人走着,此间春风穿林,花香袅袅,端的是人间仙境,连江楼看了一眼不远处几株光秃秃的桃树,说道:“前时你一夜斩尽大光明峰千百树桃花,如此一来,今年却是吃不到山上自产的桃子了。”师映川心中微微有些暖涩之意,轻轻道:“……是映川莽撞了。”连江楼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看了师映川一眼:“这又值些什么,你由此自创一门武功,这才是让我欢喜之事……说起来,你这十二式‘桃花劫’,我到如今也不曾见过。” 已经是下午,阳光暖暖醉人,大日宫占地极广,两人这时走到一座石桥上,桥下水色清清,鱼儿悠游,一草一木俱见匠心,不远处殿宇俨然,尽现千年底蕴的大宗门气派,师映川听了这话,此时心中却是再没有多少波澜生起,只有无尽的平静,却是微微一笑,说道:“我这‘桃花劫’师尊却是看不懂的,师尊从未有过情爱经历,更不曾像我与梳碧如今这样……既然没有体会过我那一夜的心情,又怎么能真的看懂我这‘桃花十二劫’呢?” 连江楼闻言,倒是不以为杵,反而颔首道:“说得也是。”又负手漠然道:“在我看来,此事对你也有些益处,只为‘不破不立’四字,你能放下此事,无疑对你的心境修为很有好处。川儿,你始终都要明白一件事,这世间无论是亲情,爱情,友情还是其他各种感情,对于我辈中人而言,其实不过是一路之上的风景而已,人毕竟是人,也未必就一定要断情绝性,适当的感情并没有坏处,求道之路与人的感情也往往是可以两全的,但是当这些感情与你探求大道发生了冲突的时候,就必须做出抉择,否则又怎会有‘拔慧剑,斩情丝’一说。” 时近傍晚,日色璀璨,阳光金灿灿地照在大地上,照着周围华丽恢弘的建筑,师映川听着这一番话,看着面色不变的连江楼,忽然就感觉到这个男人有着一种令人无限畏怖的美,无法形容的大恐怖,面对此情此景,他有些说不出话来,在自己成长的过程中,他从连江楼的身上学到了很多,甚至说也被潜移默化了许多,但他还学不会连江楼这种非黑即白的思维上的极端,事实上这种思维对人是非常有益的,将很多复杂的事情都变得简单化,但师映川现在还不能做到,这时连江楼的右手却忽然放在了师映川的头顶,和蔼道:“我一直都在等你成就宗师之境,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你不会让我等很久,比我预想中的还早很多。” 师映川笑了起来,说着:“师尊总是严加督促我修行,我自然不敢懈怠,辜负师尊的期望。”连江楼双眉微扬,倒是在笑了,他很少笑,但真的笑起来的时候却是极好看的,只不过世间却并没有多少人能够亲眼见到这个男人的笑,一时师映川见了这个笑容,心中忽然就有了一股完全无法掌握的感觉冒了出来,他甚至来不及思索,一句话便不经过大脑就从嘴里说了出来:“等我成为大宗师之后,是不是就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了?得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 连江楼闻言,面色微凝,双眉展开,悠然道:“……理论上来说,的确如此。”师映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低声道:“那样的话……若是做什么坏事呢?非常邪恶甚至丧尽天良的事?如此……”连江楼却打断了他的话,冷然一哂:“一个人生而在世,就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独有的想法和私心,那么在做事的过程中,就不可避免地要与其他人产生矛盾,发生冲突,而这,就可以说是所谓的正义与邪恶的本质,所以事实上世间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的善恶之分,只有立场不同,只要力量足够,就可以做任何事情。”男子说到这里,明利的眼睛在师映川身上微微一转:“当你的力量强大到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势力可以阻挡之时,你当然就可以无视一切所谓的规则与道德,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过,只是宗师的话……还不够。” 春风款款,带来花香满身,连江楼笼袖沉吟起来:“成就宗师境界并不意味着达到尽头,你在摇光城的时候曾经有宗师强者意图将你掳去,后来你安然返回,以你的性子,那人想必已是死了,我不问你究竟是如何做到这种地步,因为这是你自己的秘密,我只是要以此说明,大宗师并不是不可战胜的,一个宗师可以纵横天下,但并不意味着天下无敌。” 师映川默默听着,这些语言似乎有着难以言喻的力量,让他有了更加切实的体会,但与此同时,他心底也不可控制地生出一个让他害怕的念头:若是我日后有了无与伦比的力量,那么……我是否就可以得到师父?我是不是就可以得到这个让我朝思暮想的男人? [不,不不,师映川你这个混帐在想什么……]师映川连忙强行打断自己的思路,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对连江楼道:“时间也不早了,师尊不是叫我下厨吗,那咱们就回去罢,我做几样拿手菜给师尊尝尝。”如此搪塞过去,也就罢了。 晚间,饭后两人下起了棋,连江楼的贴身侍女宋洗玉在一旁煮茶,师映川手拈棋子,眉头紧锁,却忽地笑道:“师尊今日的棋路怎的这样刁钻,我都不习惯了。”连江楼看他一眼,并不出声,师映川叹道:“真是没办法,这局我认输了。”连江楼有些不满地道:“半途而废……如此轻易放弃,莫非你连背水一战的想法也没有?”师映川一摊手,很无所谓地道:“既然明知道是要输的,非得徒劳地挣扎一番,累人又累己,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何必呢?” 连江楼不置可否,两人之间似乎早就有了一种难以言述的默契,这时茶煮好了,香气袅袅,满溢了整个空间,宋洗玉将两杯热腾腾的香茶送到师徒二人面前,她略带幽怨地看了连江楼一眼,只不过做得很隐蔽,没有让人看到罢了,她跟在连江楼身边数年,早已发现这个男人是难以接近的,而且以对方的性情,宋洗玉也不敢贸然做出什么勾引的举动,否则只怕是后果难料,一时间她悄悄瞥了师映川一眼,她知道在连江楼心中,只有这少年的分量是与众不同的,若是自己也有这样的分量,那该有多好? 师映川拿起茶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汁进入口中,却并没有烫到他半点,恰恰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一时间师映川伸手拂乱了棋盘,然后开始分拣着黑白两色棋子,他状似不经意地对宋洗玉道:“你下去罢。”等宋洗玉退下之后,师映川一面拣着棋子,一面鬼使神差地道:“师尊,我父亲一直对你有意,这么多年了,你难道就真的一点想法也没有吗?我看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不错,莫非你就从来也不曾考虑过他么?我父亲他……倒是真的非常中意你,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实意。”与其说这是疑问,不如说是试探更合适一些。 连江楼有些意外,他看了师映川一眼,又淡淡收回目光:“……我与你父亲有交情,但却并无情爱之念。”师映川脱口而出:“那我母亲呢?”连江楼浓黑的两道眉毛顿时一挑,温柔的灯光下,男人英俊的容颜也仿佛灯光一般清亮剔透起来,连江楼并不避讳什么,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平静却冷漠地道:“你母亲很美,对我很好,所以我或许有过刹那间的动心,但也仅此而已。”师映川听了这样坦白的回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又是在预料之中,他沉默了片刻,喃喃道:“这样啊……”忽然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抬起头来,凝视着连江楼,一些语句从喉咙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来,最终难以遏止,说出了口:“……那么,师尊你这辈子,莫非就打算自己一个人么?你……不打算找一个人在一起生活吗……” 一说完这话,师映川就有点后悔,但又有说不出来的轻松,他索性继续说着:“若是、若是……若是有个人无论哪方面都很出色,而且很喜欢师尊你,应该也是……是配得上的,那么师尊你会愿意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么?”连江楼听了,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某些古怪的心情却是忽然涌上心头,而且来得毫无缘由,就好象没头没脑地从心底凭空钻出来似的,想要仔细理顺,却是无从探究,他蓦然收回目光,拿起自己面前的茶杯:“……你父亲无论哪方面都很出色,而且很喜欢我,也是配得上的,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男人这句毫无温度的话让师映川一开始藏着的那点小小希冀顿时烟消云散,师映川心尖一个哆嗦,也就此清醒过来,是啊,他的父亲纪妖师那样的男人,那样几乎完美无缺的男人,连江楼依然能够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又怎能存有更多的奢求?一时间师映川微热的血冷却了下来,他再次清楚地认识到连江楼的本质就是一块冰,不可能捂得暖的,可笑自己却还是不甘心,可是……真的就是非常想要这个人啊,平生从未对什么人什么事产生这么强烈的渴望,这仿佛就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了,想要让自己就此放下,去掉这份不应该有的执念,可究竟要怎么做却是无从谈起,这真是……该死的清醒! [或许,我也不用这样沮丧,我们是师徒,可以永远都在一起的,我能够永远都陪在师尊身边,这样的话,不也是很好?]师映川心中自我安慰着,可是虽然这样劝着自己,但心里却并不曾好受半点,他甚至生出一股冲动,想要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全部告诉连江楼,捅破这层窗户纸,看看这个总是波澜不惊的男人究竟会是什么反应!一定会很让人期待罢…… 但是想归想,真的付诸于行动却是另一回事,师映川暗暗沮丧,他收拾好了面前的棋子,起身道:“今天有点困了,师尊,我先回去休息。”连江楼没说什么,只是慢慢喝着茶,师映川临走之前看着男子挺拔却孤独的身影,心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这些年没有我在身边,他一定是很无聊很寂寞的罢? [怎么可能,少胡思乱想了……]师映川摇摇头,抹去自己这个有点可笑的想法,很快就出了大日宫,既而却想起之前的事情,师映川的脸色便阴沉起来,他抬手用力抓住前襟,似乎是在对着虚空中的某个存在冷冷道:“宁天谕……如果你真的在我的灵魂里看着这一切的话,那么我要告诉你,我就是我!没有任何人可以控制我!无论是你想要复仇还是怎么样,都不要想左右我,我的主宰只有我自己!”他冷笑一声,用力一甩袖子,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白虹山去了。 师映川回到白虹宫,来到自己平时的休息处,却见灯光下有人面带轻笑,正在把玩着自己搁在桌上的佩剑,师映川见了对方,心下忽然一松,嘴角就有了一丝笑意:“……宝相?” 第86节 宝相龙树畅然一笑,上前重重将师映川一抱,狠狠吸了一口少年身上独有的气息,叹道:“这么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师映川笑道:“自然是想你了。” 当初师映川在蓬莱闭关大半年,宝相龙树与季玄婴当然不可能一直等在蓬莱,总有一些事情要做的,所以师映川出关之后,并没有看见这兄弟二人,这时与宝相龙树相见,自然高兴。 两人就此一诉离情,末了,宝相龙树抚摩着师映川的头发,道:“我本来是在凇州办事,后来听说你回宗,这就顺路来看看你。”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方梳碧,师映川知道他是不想触及到自己的痛处,心中不免感叹。 宝相龙树和师映川二人这么长时间没见,此时乍然相聚,彼此自然都有些情热,宝相龙树灯下看美人,只觉得一阵阵心猿意马,忍不住就吻了上来,师映川自是不会拒绝,两人相拥着便倒在了榻上,自有一番云雨缠绵。 彼此都是很久没有过欢好之事的年轻身体,所以一旦打开了闸门,就立刻不知餍足地密切纠缠着,如同久旱逢到了甘霖。 不知过了多久,室内终于安静下来,宝相龙树健美的身体表面泛着汗色,矫健的修长双腿全无顾忌地将师映川的双腿夹住,笑着亲吻师映川同样汗津津的脸颊:“……很舒服?”师映川面色晕红,如同一只刚刚吃饱的美丽野兽,修长的手指轻轻勾划着宝相龙树结实的胸膛:“很舒服……不过,好象弄得你比较痛?”宝相龙树低低一笑,挽住怀里这具绝美的身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一点小伤小痛。”师映川懒洋洋地接受着青年的吻,道:“很久没有做了,感觉很不错……”忽然就嗤嗤笑了起来,洁白的指尖一按青年的鼻子:“老实交代,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偷腥?” 这无非是情侣间的小情趣罢了,宝相龙树微微一笑,吻住了少年的额头:“自从当年认识你之后,我就没有再碰过任何人。”他说着,眼神幽昧,心中暗自叹息着补充了一句:“除了那个女人……川儿,抱歉。” 第224章 二百二十四、纷至杳来 且不说宝相龙树心中转着百般万万不可向他人道的念头,只见此时师映川身懒体慵,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云雨过后所特有的风情,他捉起宝相龙树的一缕头发放在嘴边咬着,叹道:“你怎么像饿狼似的,看把我身上弄的。”一面说着,一面三分抱怨七分无奈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那洁白光嫩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暧昧的痕迹,有齿印,也有用力吮吻所造成的红色瘀斑,可见方才的一场纵情究竟是何等激烈,何等的不管不顾。 宝相龙树听他抱怨,不由得笑道:“川儿这是恼我了么?”掌心在那滑腻的肌肤上游走着,爱不释手,又带着些挑逗撩拨的意思,师映川一把抓住青年蓄意作乱的手,哂道:“还来缠我我看你真的是成心想把我榨干了是罢,想来我以后若是死了,只怕就是被你弄得精尽人亡的。” 宝相龙树闻言大笑,狠狠抱住师映川亲吻了一番,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地又有了动情的苗头,才恋恋不舍地唇舌相分,彼此的嘴角牵出细亮的银丝,宝相龙树怀抱着浑身上下不着寸缕的师映川,仔细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明明是已经熟识多年的人了,但此刻宝相龙树的眼神却好象是打量着世间最新奇最脆弱也最宝贵的东西一样,他的手轻抚着师映川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那一尘不染的玉容,洁净好似泉水的眼睛,花瓣一样的润泽双唇,每一处每一寸,都让他喜爱无比,恨不得这个人就这样一直躺在自己的怀里,谁也不许动,不许跟自己抢! “这是我爱的人,我的宝贝,最珍贵的东西,我不喜欢很多人跟我一起分享他,很不喜欢……”宝相龙树心中默默想着,别看他在师映川面前只是一个坠入情网的男人,真诚而温柔,但是不要忘了,他姓宝相,是山海大狱的少主,怎么可能真的是一个纯良无害的年轻男人?他的占有欲绝对比大部分人都还要强烈,手段也绝对比大部分人都要残酷…… 宝相龙树忽然低头在师映川白皙的胸前轻轻啃咬起来,逗弄着两颗早已被吮吸得变成鲜艳红色的小粒,就如同一个纯真的孩童在玩着一件心爱的玩具一般,宝相龙树觉得现在自己有很多话想对师映川说,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不用再说什么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想说的那些爱语缠绵,师映川都会明白,都会懂,事实上此时宝相龙树的身下还在阵阵钝痛,结实的大腿间除了黏糊糊的白斑之外,还有丝丝血迹,但他看起来毫不在乎,这样小小的伤痛比起两人之间身体交融的快乐和满足,能算得了什么?这时师映川在青年的撩拨下,情不自禁地低吟一声,微微弓起了腰,似乎在渴求更多的爱抚,嘴里却道:“宝相你这家伙,能不能别这么勾引我了?你这个怎么喂也喂不饱的色狼……唔……”宝相龙树听了这欲拒还迎的话,目光熠熠地看着师映川潮红的脸蛋,低笑道:“美人在怀,莫非要我学柳下惠坐怀不乱不成?我却是没有那种定力啊……川儿,你真美……呵呵,不是刚刚才说不想了么?那么这种表现又是怎么回事?真是个不老实的小家伙……”说着,轻轻一弹师映川腹下再次精神起来的东西,如此一来,内外相激之下,师映川来自体内的那股男性冲动之气终于决堤,他一把攥住宝相龙树的手腕,无奈而又灼热地看着男子笑吟吟的眼睛,叹道:“你这是在惹火烧身……” “是么?”宝相龙树挑眉而笑,他的相貌只能说是有几分英俊,在师映川所见过的出色男子当中属于最普通的那一类,但此刻那种爱意浓浓的眼神与温暖的笑容却给他并不出众的外表平添了三分魅力,显得如此诱惑,仿佛有人在耳边故意吹着丝丝暖风勾连着,令师映川有点心跳加快,宝相龙树忽然一翻身,整个人便压在了师映川身上,他扶住少年已经性致勃勃的小东西,缓缓纳入自己体内,甫一结合,两人便同时发出叹息般的低哼,宝相龙树俯身吻着爱人的嘴角,问道:“川儿会不会看不起我?觉得我以男子之身却屡屡主动要行这等妾妇之道,总是撩拨你不断欢好……”师映川失笑:“怎么会?你自然是喜欢我,才愿意这样做。” 宝相龙树轻笑,用力吮吸着少年柔嫩的唇瓣,说道:“我只不过是因为知道你不喜欢雌伏于人,所以才这样罢了,既然是两情相悦,那么床帏间谁主谁从又有什么关系?你比我年纪小很多,我总应该宠着你才是,怎舍得让你疼?更不想勉强你,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师映川微微动容,两只莲藕一样白嫩的手臂搂住了宝相龙树的脖子,主动送上热吻,喃喃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宝相龙树亲吻着他,再次带领着少年卷入到一场热情的风暴当中,间或听见青年低柔缠绵的爱语:“川儿你要记得,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是因为爱你……川儿,我爱你……” …… 夜深人静,榻上一片凌乱,两具身体交颈相缠,衣物被扔在榻脚,室内有淡淡的古怪气味。 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觉得心神一阵悸动,猛地从睡梦中醒转过来,他缓缓睁开眼帘,眼神有片刻的凝滞,双眸当中非常怪异,颜色似乎变淡了些,偏向于灰暗,有若琉璃,尤其古怪的是眼睛表面仿佛正有无数画面在闪现又消失,仿佛在回溯一般,不过这种诡异的现象只持续了片刻,师映川就立刻完全清醒了过来,他微微喘息着,扭头一看,宝相龙树正在熟睡,师映川凝视着青年,然后轻手轻脚地起来,披衣下床,他走到镜子前坐下,镜中映出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师映川皱眉盯着镜子里的人,他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一种意志正藏在某个地方,顽强,耐心,蠢蠢欲动,这个意志并不是和他对立的,也并不是要抢夺什么,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体,但对方却在影响他,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他,以前还没有露出这种苗头,但从他晋升半步宗师、修为大增之后,这种端倪就逐渐显露了出来……师映川心中突然微微一凛:莫非这是因为自己如今已经强大到了一定程度,所以‘他’才会有这种表现?或者说,现在的自己,才是达到了让‘他’逐渐暴露出来的价值? 师映川的脸色凝重起来,也许是因为他与‘他’原本就是同一个人的缘故,所以他似乎隐隐明白了对方的那种执念,或许也就是因为这样的执念,所以让‘他’变得极端,最爱之人的背叛,一生心血的崩溃覆灭,大概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变得疯狂起来,师映川想起梦中‘他’以血为誓的诅咒,冥冥中似乎感同身受,那种绝望痛苦到想要毁灭整个世界,毁灭所有的一切的感觉,令人为之颤栗不已,那么,自己难道就是‘他’的一枚重要棋子?一枚在这场疯狂报复中的重要棋子?一手辗转千年才终于布下的……妙棋? 夜寒露浓,风声瑟瑟,这番猜测似乎直逼到了师映川的心里,他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迷茫,但紧接着就是一片澄澈,他想了想,忽然冷笑一声,看着镜子里的人,低低道:“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你的心愿我自然不是不可以帮忙达到,但也仅仅如此而已,谁也不要妄想控制我,我只能是属于我自己的,你要毁掉谁,报复谁,毁灭谁,选择什么方法报复,这些我都不在意,只要别碍到我的路,不要损害到我的利益,那么就一切好说。” 事已至此,师映川其实也想明白了,自己与‘他’是一体的,‘他’没有必要害自己,那么在一切都还没有超出掌控之前,自己实在没有什么必要去警惕太多,‘他’已经给了自己很多好处,自己现在的一切几乎都可以说是因‘他’而起,既然如此,又何乐而不为呢?凡事不要只想着坏的一面,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问题,也许就会有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结果。 想到这里,师映川轻轻一叹,站了起来,他走回榻前,看着熟睡的宝相龙树,男子的身体露在外面,结实,修长,非常富有阳刚之美,师映川静静看着自己的伴侣,这人应该是自己三位平君当中最爱自己的一个,对方和方梳碧一样,也是前世自己所认识的人,只不过那时还非常年轻的自己拒绝了同是少年的他,想不到这一世却又能遇到,而且还最终走到了一起,或许命运就是这么的奇妙罢……师映川轻笑起来,他缓缓俯身,主动吻上了男子的唇,很快,宝相龙树迷迷糊糊之余就有了回应,两人唇舌纠缠着,师映川索性完全压在男子身上,双手抚摩着这具有力的身体,撩拨这个深爱自己的人,这时宝相龙树也清醒了,他有些意外,低笑道:“……想要?”师映川亲吻着他,嘴里含糊不清地道:“宝相,给我……”宝相龙树瞳色深沉,舒臂拥住了这个自己愿意为其奉献一切的少年,在这个时候,不需要羞耻心,不需要想别的,只需纠缠在一起翻云覆雨,彼此互相温存满足,尽情在情爱的世界中忘我享受…… 翌日一早,师映川坐在妆台前,他面色如常,眉眼之间却隐藏着一丝满足的神色,眼角残余着淡淡餍足,容色明艳之极,他披一件衫子,正拿着梳子懒洋洋地梳着头,宝相龙树却是歪在榻上看着他,只在腰间搭着毯子,拥着被子,一手支腮,半眯着眼睛看师映川梳头,师映川从镜子里看见笑吟吟的青年,不知怎的就有点不好意思,道:“看我做什么,昨晚还没看够?”宝相龙树心满意足地摸了摸下巴,笑道:“哪里有看够的时候。”师映川丢下梳子回到榻前,轻轻在对方身上一拍:“起来罢,我去叫人拿热水来,等会儿先洗个澡再说。” 宝相龙树嘿嘿一笑,一把就将师映川捞到怀里,吻住少年因为惊讶而微张的红嫩嘴巴,两人的身上包括榻间包括室内,都有一股子云雨之后所特有的腥甜膻气,师映川本能地挣扎了一下,轻斥道:“……要作死了你!也不数数昨晚来了几回?你那里都肿得厉害了,还敢来闹我?”宝相龙树却只装作没听见,在师映川脸上身上放肆地揉搓啃咬着,听见师映川呼吸开始变粗,不禁有些得意,在少年耳边道:“傻孩子,除了我,其他人可曾让你这样快活过?”话音未落,已利索地翻身将师映川压在了身下,说不得又是一番肆无忌惮的亲热。 等到大半个时辰之后,房间里面才传来一声吩咐,外面左优昙听了,这才打开门进去,隔着帘子站着,很快,师映川裹着外衣,披头散发地慢吞吞掀开珠帘走了出来,左优昙不必看他那副春光无限的样子,只听先前里面隐隐的折腾声,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师映川撩了撩额前的乱发,道:“去叫人送洗澡水来,再拿点吃的。”左优昙应了,便出去安排,师映川揉了揉微酸的小腹,这才回去,却见宝相龙树披着一件衣裳坐着,敞着怀,露出结实的胸膛,上面星星点点散布着用力吸吮所留下的红斑,师映川乍一瞧见,一时倒觉得心头微热,宝相龙树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对他暧昧地笑道:“川儿,你年纪虽轻,精力却很不错……” 师映川听着他这调笑的言语,不禁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在宝相龙树背上一拍:“还不把衣服拉好,等会儿有人送水进来洗澡,你就这个大喇喇的样子?”宝相龙树却是满不在乎地一笑,用力捏了一把师映川的臀,这才漫不经心地把外衣拉了拉,不多时,下人把东西都送了进来,师映川和宝相龙树进到浴桶里,宝相龙树毫无窘迫之色地张开腿,任由师映川帮自己清理,师映川慢腾腾地引导出里面的东西,大量白色的液体涌出来,昭示着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禁让师映川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宝相龙树却半点也不在乎,只看着水中散开的丝丝乳白,轻笑道:“还真够多的……川儿,看来倒真是榨干你了。”师映川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榨没榨干倒不用你说,不过我看你却是再折腾不起了,也不知道是谁腿软腰酸的。” 两人斗着嘴,互相调笑,一时沐浴既罢,换了干净衣物,师映川替宝相龙树梳头,挽了一个简单的男子髻,道:“今天你歇着罢,我去师父那里,回来再陪你。”宝相龙树并无异议,两人吃了点东西,师映川洗洗手,漱口拿了团香饼含在舌下,便离开了白虹宫。 眼见着师映川离开,宝相龙树却并不待在房中,而是慢慢走到外面廊下,叫人拿了一张躺椅放在园内的小湖边,自己就歪在上面一边晒太阳,一边拎着钓竿悠闲地钓鱼,这时左优昙端了一盘洗好的朱果走了过来,放在旁边搁着茶壶的小几上,又放下一碟精美的点心,宝相龙树一动不动,但当左优昙放下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宝相龙树却忽然开口道:“……你这些年跟着川儿,倒也算是有分寸,知道自己的位置,看来是个聪明人,我知道川儿性子风流多情,我也并不指望去约束他,只要你一直记得自己的本分,我自然不会有所干涉。” 左优昙微微一震,宝相龙树的话说得不是很直白,但意思却已经很明确了,他分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察觉到了自己与师映川之间的私密!眼下宝相龙树这是在敲打自己,也是在警告,显然他不是很在意自己与师映川保持着这种关系,但若是自己起了贪心,不知分寸的话,那么等待自己的,必然是严厉的打压,甚至……一时间左优昙心中念头急转,既而缓缓道:“优昙自然知道自己的本分是什么,也知道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 且不谈宝相龙树与左优昙在湖边的这番对话,却说师映川离开白虹宫之后,倒不急着去大光明峰,而是先去自己的药园检查一下里面的珍贵药材成熟与否,这里一向有专人打理,师映川巡视一遍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朝大日宫去了,他先经过莲海,却惊讶地发现水中有着成群的美人正在嬉戏,大概十来个的样子,师映川十分奇怪,这莲海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够下水的,一般也只有侍女在取莲子莲藕时,才会泛舟入水,现在怎会有人这么大胆,在此戏水玩闹?正意外间,却忽然‘噫’地一声,发现了其中的缘故,只见那些美人都赤着身体,有男也有女,个个美貌,然而不时却有颜色不一的鱼尾拍打着水面,竟是一群人鱼,这种生物智力不像人那样高,思维顶多不过与五六岁的孩子一样,上身和人没有什么差别,从腰部以下却完全是鱼,这人鱼一族无论男女都是美貌,歌声亦是极美,所以往往被捉住之后,就变成了人类的玩物,又因为人鱼一向非常罕见,价值极高,所以师映川这些年来,也只亲眼见过一二次而已,如今瞧见这么多人鱼,自然诧异。 不过师映川倒也没有多想,驻足看了片刻之后,就离开了,他正要去见连江楼,迎面却瞧见白缘,白缘看见他,便笑道:“你来得倒巧,莲座正让我去叫你来。”师映川问道:“师父找我有事?”白缘道:“有人要见你,你这便随我来罢。”又笑道:“看你走的方向,这是刚从莲海中心那边过来的罢,可看见了里面的人鱼?便是这位客人带来的礼物。” 两人说着话,就到了一处凉亭,此间花木葱茏,几名秀美女郎怀抱琵琶坐在花丛中,拨弄着琴弦奏出悠柔的乐曲,连江楼与一名男子正在亭中说话,有侍童在一旁煮茶,那男子容貌清朗,皮肤白皙,看起来很年轻,一身青色长袍,却是‘情癫’潇刑泪,师映川之前心中已猜到几分是他,这时便行礼笑道:“久已不见,潇叔父安好?” 潇刑泪见了师映川,迎着上午太阳的光辉,少年的形象就一下子刺入男子的心底,在刹那间恍惚看见了燕乱云巧笑倩兮,任潇刑泪如今心静如水,此时此刻也不免微眩,他顿了顿,这才叹道:“是映川啊……很长时间不见,你变化很大,几乎认不出了。” 当下就说着话,末了,潇刑泪道:“我这次来原本是想看看你,不过倒是受人之托,顺便给你带了话。”师映川微微一愣:“潇叔父请说。”潇刑泪就道:“你外祖父前时强行晋升失败,走火入魔受了重伤,如今已是药石无用,只怕时日已经不多了,却是想见你一面,你看……” “燕太元……”师映川一怔,他对这个外祖父并无感情,但现在乍然听到此人就要死了,要说心里完全没有波动倒也不尽不实,一时沉吟片刻,却看向连江楼,连江楼道:“既是如此,你去一趟也不妨。”师映川听了,这才对潇刑泪道:“这样……那我就去青州燕家一趟。” 这么一来,师映川轻装简行便上了路,宝相龙树本来是在邻近的凇州办事,听说师映川回宗,这才顺路来看看,现在见了一面,便要返回凇州,因此师映川只带了左优昙和傀儡一起前往燕家,一路上倒也顺利,不久之后,就到了青州地界。 第225章 二百二十五、最好的时代 燕家乃是青州的老牌家族,在此地扎根极深,已是经营了数百年之久,师映川一行人刚开始走的是陆路,后来又改换水路,数日后,便到了青州。 师映川对整个燕家都没有什么好感,正是这个家族,在当年不但让他的生母燕乱云丢了性命,而且几乎让他也没命,这样的一个母族,让师映川怎么会有归属感和认同感? 天空中傍晚的那一抹微红近粉的颜色开始慢慢褪去,开始转变成淡淡的青灰,天光黯淡,两人一傀儡下了船,雇了车夫,改乘马车,走了一段时间,终于到了燕家,一时师映川下了车,风有些大,他并未拢起的鬓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但师映川却并没有展露出什么烦心的样子,反而驻足立于风中,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的建筑,作为上位者这么多年,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师映川早已不是前世身为普通人的任青元,如今他是师映川,人中龙凤,天之骄子,眼下虽然因为出行而戴着半覆面式的银色面具,看不到全貌,然而气度非同一般,长身玉立,看上去仍是风姿不凡,让人眼前一亮。 此时此刻,尽管已经时隔十七年,但师映川却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回忆起当年在那个风雪之夜所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一想到这番曾经发生过的场景,俯瞰这一切回忆,师映川眼眸深处便几不可觉地闪过一缕冷然,他立于距离燕家不远的地方,凝瞰这个家族,眼神静静淡漠着,就如同一个冷静俯瞰着自己江山的君主,这时左优昙与傀儡也已经下了车,左优昙付了车钱,便打发车夫离开,他们这一行人到了这里,自然而然地就引起了燕家人的注意,有护卫沉声道:“……此乃燕氏家族所在,闲杂人等退避!”师映川听了,依旧是无动于衷,只继续打量着前方的建筑,身后脸上同样覆着银色面具的左优昙上前一步,冷冷道:“我等受邀前来,如今白虹宫主人既至,燕氏之人还不出来迎接?” 左优昙的话顿时令众护卫脸色大变,有人已飞跑入内通报,不多时,大门缓缓敞开,一群人鱼贯而出,里面有男也有女,老少兼备,看那打扮穿着,气度举止,应该是燕氏有头脸的近支族人,为首的一名看起来是中年人模样的英俊男子目光一凝,已是看到了站在远处的师映川三人,师映川的大半张脸虽然被遮盖住,看不到表情,但那微微抿起的嘴唇却非常明确地给人一种炎凉而冷漠的感觉,即便现在他与左优昙都未以真面目示人,但那轮廓却一眼就可以让熟悉燕乱云的人认出到底哪个才是师映川,那为首的男子心中转念,脚下却已向前而去,他带人来到师映川面前,事实上此人乃是燕太元之子,也就是燕乱云的哥哥,师映川的亲舅舅,因此委实有些拉不下脸来向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外甥见礼,但目光不经意间触碰到师映川腰间的别花春水剑,心中不禁顿时一凛,想到了这少年的身份,这世间固然长幼有序,可是不要忘了,就连帝王之家也是先有君臣,后有父子,同样的道理也一样可以用在这里! 想到此处,男子再无迟疑,当下便拱手道:“师……君上远来至此,是我燕家怠慢了,还望君上不要怪罪。”师映川不认识此人,但瞧对方面貌与燕太元有几分相似,而且又代为出来迎客,心中就对此人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想必应该是自己的舅舅了,如此一来,心里倒是有些古怪之感,但这种感觉毕竟微不足道,师映川眸色微凝,只道:“潇叔父带了消息给我,说是燕老先生身体不适,想要见我一面,如此,便带路罢。” 他这话说得倒不至于不客气,但那其中的冷淡之意却是人人都听得出来的,在场燕家人心知肚明,当下也无二话,便去了燕太元所住的地方,这燕家不愧是数百年盘踞于此的家族,经营日久,一路上所见,富贵而不俗气,亭台水榭随处可见,飞瀑流泉点缀其间,师映川被带到一所遍植奇花异草的园子,里面一座精心修葺的屋舍掩映在花木当中,师映川乍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药味儿,这时已经有下人进去通传,不多时,出来禀道:“家主请君上进去。” 这个时候自然不适合带人,师映川便留下傀儡和左优昙,由燕家人在前面带路,进到里面,师映川见侍女掀起帘子,心中沉吟一下,便已跨了进去,转过一扇落地大屏风,抬眼一扫,就正对上了数道意味各自不同的视线,室内有男有女,师映川立刻就察觉到自己的到来使得场面顿时一滞,这里在场的一些人师映川有几个是认识的,比如燕芳刀和燕步瑶姑侄俩,不过师映川的目光只略作停顿,就自然而然地停在了一个人身上,此人看起来是四十出头的模样,容貌十分英俊,面庞肌肤晶莹如玉,自有一股独到的气质,难掩锋芒,此刻这人的目光投在师映川身上,并不掩饰其中审视以及某种复杂的情绪,师映川心中一动,已隐隐感知到此人修为十分高深,再看那形容气度不凡,样貌也与燕太元有五六分相似,如此一来,已猜到了这男子的身份:这人必是燕太元的父亲、自己血缘上的外曾祖父燕夕道! 此时燕夕道打量着进来的少年,对方身着黑袍,腰束长绦,静静站在那里,略薄的红润双唇微抿着,眸子冷澈如水,虽然不能看见容貌,可露在外面的轮廓分明与当年燕家明珠燕乱云无比相似,一时间燕夕道心中五味杂陈,不过这时师映川已经将目光移开,把注意力放到了室内的那张黄梨木大床上,躺在上面的燕太元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已经瘦了一圈,原本微微灰白的的两鬓已经变得花白,皮肤也显得黯淡许多,到如今师映川已非吴下阿蒙,眼力何等毒辣,一眼就看出燕太元的身体确实是已经不行了,可以说是正挣扎在死亡边缘,虽然看起来似乎只是憔悴,还不像是将死之人,但事实上他的生机在不断地被消耗,回天乏术,已不是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挽救,其实师映川知道像燕太元这样突破不成而遭到反噬的情况是可以救治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要一位宗师高手全力相助,就可以挽回,但代价就是出手的宗师就此境界跌落,坏了根基,此生再也无望重新进入宗师境界,试问有哪位宗师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救人?即便是血脉至亲也未必舍得,况且燕家也并没有宗师强者,事实上即便有,出于家族利益的考虑,也不会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来挽救燕太元,这就是无奈的现实! 而此时燕太元亦是眸光一动,仿佛突然间被点燃了生机,他的嘴唇微微开合着,似是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师映川见此情景,饶是他对于燕太元这个外祖父并没有什么感情和认同,但心里也仍然有着些许触动,他走过去,对燕太元道:“……燕老先生。” 此刻室中之人都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但可想而知,师映川整个人却是与这里格格不入、不能融合在其中的,一时间气氛沉重而怪异,无论是燕太元还是燕家其他人,闻得‘燕老先生’这四个字,立刻都是目光齐齐投射过来,燕夕道双眉一凝,沉声道:“……他毕竟是你外祖父,莫非你就半点也没有尊敬长辈的意思。”师映川面无表情,淡淡迎着燕夕道的双眼,说道:“这位想必应该就是燕族长了……不过很抱歉,我并没有把自己当成是燕家的人,事实上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与燕家没有任何关联,也不觉得这里有我的亲人,这就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师映川说着,转脸看向一旁的燕步瑶,此女被他这样看着,与他目光对上,这个一向骄纵狠毒的女子立刻就觉得全身上下都如坠冰窟一般,饶是她此刻深信师映川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但事到临头,却又是另一番感觉,她的目光乍一碰触到师映川的目光之际,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一下子冒了出来,却同时也醒悟到彼此之间的差距之大,令她甚至连挣扎的心思都难以生出,如此一来,燕步瑶美丽的面孔上种种难以描述的情绪体现为生动的表情,同时交织在了一起,她不自觉地微微颤栗了一下,避开师映川的目光,就听师映川道:“这个人,我应该叫表姐,但我和她之间却只有一些很不愉快的回忆,而至于这个人么……” 师映川说到这里,忽然冷淡地笑了笑,小小地拉了个长音,神情也变得瞬间阴沉,他转而看向仍旧美丽一如当年的燕芳刀,语气表情不是那种故作淡然的大度,但也不是愤怒,只平静地说着:“至于这个人,这个我应该叫姨母的人,我早就听人说过的,当年她想要杀了我母亲和我,不过还好,我现在活得很不错,但这并不能抹杀你们燕家人曾经做过的一切。” 第87节 师映川低沉的声音在室中幽幽回响,燕芳刀牙关紧咬,一言不发,在师映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燕芳刀的心脏禁不住微微抽搐起来,平日里冷傲的眸光出现了片刻的散乱,师映川定定看了她一眼,表面上静寂如渊,但内里究竟如何却是不得而知了,这时师映川忽然改颜一哂,回过头面向燕太元道:“好了,既然我已经来了,那么燕老先生如果有事的话,就说罢,但我事先声明,如果是有什么要求之类的,那么就大可不必说了。” 燕夕道身为燕家这么多年来实际上的掌控者,家族中无论任何人都不敢在他面前稍有放肆,小辈们更是十分敬畏,所以眼下这种被曾孙辈后人完全不留情面并且更没有丝毫敬意的情况,而他而言是绝无仅有的,从未出现过,所以这多多少少还是令燕夕道心中生出一丝愠怒之意,不过这种感觉一闪即逝,燕夕道并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神情微肃,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从血缘上虽然是面前这个少年的外曾祖父,但对方如今的身份地位,却是完全凌驾于燕家,燕家如果想摆出什么母族的架子,只会徒惹嘲笑罢了,想到此处,燕夕道转而看向床上躺着的燕太元,这是他的儿子,他也知道若是有一位宗师愿意出手救治的话,燕太元就可以恢复,但这样的代价却太过巨大,没有哪个宗师会愿意付出,所以燕太元事实上已经是被判了死刑,饶是燕夕道为人心思深沉,但想到儿子性命就在旦夕之间,也不禁神情黯然。 燕太元却是没有多少将死之人的灰败样子,他喘了一口气,对燕夕道开口道:“……父亲,我有话想和师剑子单独说……”燕夕道眉心微动,然后点了点头:“好罢。”便离开了房间,其他人见状,也只能紧跟着出去了,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师映川与燕太元两人。 “……你大概会认为我见了你的面,会凭着快死之人的身份向你提出什么请求,比如照顾燕家?”燕太元忽然打破了沉默,很直接地说道,一面在师映川的注视下,有些吃力地慢慢坐起了身子,倚在床头,师映川听了,也不矫情,大方地承认:“不错,我确实是有这个猜测。”燕太元也不说别的,只是盯着少年的脸,道:“让我看看你……”师映川略一迟疑,然后就取下了面具,露出真容,燕太元的视线就这么落在师映川精致无瑕的脸上,一时间全身微微一震,神色变了,那种样子太过复杂,好象是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无数熟悉的过往,回溯了许多已经遗忘或者还记得的往事,燕太元一动不动,他好象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子,自己久违的孩子,曾经整个燕氏的族中明珠,他的手微微颤抖,紧接着又强行攥了起来。 良久,燕太元低低叹息,此刻的心情也唯有凝成这一句长长的叹息了,他看着师映川,声音之中依稀透露出几分恍惚的意味,喃喃道:“云儿……”忽又摇头:“不,你不是乱云……”话音未落,燕太元就猛地呛咳了起来,虽然不是咳得很剧烈,但也让他全身颤动,脸色涨红,师映川静静瞧着这一幕,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一双闪烁着幽幽火光的眸子,才在偶尔的间隙中透露出些许淡淡的情绪,他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倒出一枚丸药,等燕太元咳声渐止,便递了过去:“先吃了这个罢,至少会让你好受些。” “……造化丹?”燕太元微怔之下,端详着丸药,显然是识货的,他忽然一笑,拿起造化丹吞进腹中,叹道:“这样珍贵的东西,至少可以让我多延续一段时间的性命,你虽然是宗子,这种东西也不会有多少,现在就这么给我用了,你舍得?”师映川脸上波澜不兴,只是微微垂了一下眼皮,淡然道:“也算是求个安心罢,毕竟你也是我外祖父,没有你,也不会有我。”两人都知道,若是可以一直供应造化丹给燕太元,那么燕太元的性命就可以就此延续下去,然而造化丹何等珍贵,其中一味主要原料乃是造化玉露,整个大光明峰三五年才能集满一瓶,而一枚造化丹就需要三滴造化玉露,师映川即便是宗子,也不可能为了燕太元这样消耗! “你也不必多想,人之将死,想的事情就简单了,我这次让你来,其实并没有别的目的,无非是想看看你罢了,毕竟你是你娘唯一的血脉……”燕太元服下造化丹之后,精神明显好了很多,再开口时,虽然不敢说中气十足,却也比先前强上几分,师映川听了这话,有点意外于燕太元会说得这么直接,他观燕太元神情,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在想什么,有什么目的,不过眼下看起来说话倒像是出自真心,不过师映川如今的城府又岂是寻常少年可比,无论如何都还是抱有一定戒心的,因此听燕太元说归说,却并不会由此受到什么感动,只是不置可否罢了,燕太元也不以为意,道:“你娘当年住的地方都还在,你也可以去看看,我现在时日不多,你……留到我丧事办完之后再走,如何?” 在这一刻,燕太元真真正正成为了一个正在交代着自己身后事的垂死老者,师映川念头微转,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察觉到对方有什么算计在内,便道:“此事……倒也可以。”燕太元听了,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这性子和你娘确实不太像,想当初云儿她……” 谁也不知道师映川与燕太元在房间里都说了些什么,总之当天师映川就留了下来,住的便是从前燕乱云居住过的地方,这里不但外面的景致不错,内里的布置摆设也有品位,从内到外都看得出经常有人收拾打扫,尤其所有的房间都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可以直接就住进去,根本不需要事先做什么准备,师映川大致看了看,还是比较满意的。 师映川来到燕家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及至晚间,已陆续有本地其他家族以各种名义派人送来了拜会的礼物,只不过师映川自然是不会见谁的,而这些家族本来也没指望什么,无非是以此结个善缘罢了。 这时师映川正在练字,左优昙在一旁磨墨,那傀儡却是在里间打坐,等到师映川在纸上写下‘宁静致远’最后一个字时,左优昙忽然道:“剑子这次虽然不曾答应什么,但既然来了,又要留在这里一段日子,本身就已是正中他人下怀。”师映川笑了笑,仍是低眉垂目看着面前纸上的字,神色平淡道:“我自然明白……我现在登门,又答应留下,在其他人眼里看来,就已经是表明某种态度了,从前我与燕氏从无来往,但天下人都知道这是我的母族,所以即便我看起来对燕氏冷淡,别人也依然会顾忌这一层关系,而现在,其他人只怕是更会认为我对这里多少有些血脉情分,这对燕氏一族十分有利……所以,我这位外祖父包括那位曾外祖父终究还是用软刀子算计了我,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介意一个将死之人的这点小小利用,这一点我和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两人说着话,这时却听外面有人道:“君上,有客人来访。”师映川有些意外,就道:“进来。”当下就有一名青年进屋,师映川认出这是当时在燕太元房中的燕家人中的一个,看样子大概是自己的一个表哥,不过此刻这个青年的神态却有些拘谨,一进来虽然震惊于师映川与左优昙容貌之美,但马上就垂眼不敢再多看,只拱手恭敬道:“有客人来访,乃是本地州牧,眼下就在前院等候,家主让我来问君上可要传他来见?” 青州乃是大周治下,身为州牧,便是一方大员,师映川作为大周国师,这州牧听说燕家之事,自然就要立刻前来拜见,州牧身份不同,燕家便也通传进来,看师映川的意思。 师映川倒也没什么意见,从左优昙手里接过一条湿帕擦了擦手,很随意地道:“那就让他过来罢。”这青年听了,便出去迎客,对于师映川来说,即便是一州大员的身份也没什么,但哪怕是对于燕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来说,如此国之重臣也是不能怠慢的。 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之后,一个身穿官服的英伟中年人便来到了师映川面前,这中年人在青州为官也有二十余年,当年也是见过燕乱云的,所以这时瞧见师映川,除了震惊于母子二人相象之外,倒也没有太过痴迷于对方的姿容,但真正令此人心惊的却并非是面前师映川以及左优昙的容貌,他身为朝廷镇守一方的大员,朝见天子也是寻常,各色人物都见得多了,但平生所接触到的上位者威严,却都不及眼前这少年,而且这决不仅仅是因为少年高高在上的身份所致,不过转念一想就又明白几分,面前这人年纪虽轻,但却已是半步宗师,而普通人即便是权倾朝野,但说到底也不过凭借着外物外力罢了,哪怕再有权力,再心机百出,都建立在势力的前提下,不是自己本身,一旦剥去了这些外衣,又剩了什么?什么权臣,什么君主,也只是世俗力量,都可能转眼间便风云突变,成为无根浮萍,而眼前这少年自身就是根本,半步宗师之力掌握在自己手中,完全归于自己,任什么局势变幻都可以从容应对,那种自信是深入骨髓的,这就是武者与普通人之间的分别。 思及至此,中年人毕竟是朝廷中人,情不自禁地就生出了一些厌恨,同时又有淡淡悲哀包括一丝无力之感,此人突然间想起自己年轻时老师的感慨:“天下武夫,皆可杀之!若昔时泰元大帝不曾败亡,则世间又是另一番光景!”此时中年人回忆着这些,遥想千百年之前的那个时代,一时间不禁暗暗叹息。 第226章 二百二十六、人心 不过这中年人虽然心情复杂,却也仍然要谨慎地压下这些想法,当下就见了礼,道:“青州州牧李原,见过国师。”师映川坐着喝茶,说道:“你既然是本地父母官,倒也不必太拘束,坐罢。”他可以这么说,但李原却不会当真,再施一礼,道:“国师当面,岂有下官的位置。” 这李原身为一州长官,平时也是高高在上,寻常世家门派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对一些小家族更是眼皮也懒得夹上一下,然而此刻在师映川面前却是恭敬谨慎无比,师映川出身断法宗,这断法宗是什么地方?一个人哪怕原本毫无倚仗,出身微贱,但一旦成为宗门里面的真传弟子,那就立刻有了与世家大族联姻的本钱,出门在外,也要被各方奉为上宾,又何况是宗子?这层身份已经是高不可攀,然而师映川偏偏又是弑仙山少主,且与万剑山联姻,季、千两位平君之中的一人极有可能成为日后的剑宗,另一位平君宝相龙树更是日后要继承山海大狱的,如此一来,师映川仅仅一人,却是势力之大难有人及,最重要的是,他自身的实力亦是骇人听闻,以十六岁之龄晋升准宗师,日后成就不可限量,这是何等本事! 这李原心中想着,越发暗暗叹息,想起自己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哪一个不是聪明勤勉的好孩子?一个勤奋修行,日夜不辍,一个埋首书海,辛苦做学问,可是这些对于面前这少年来说,又有多少意义呢?格局完全不同!李原心中深深叹息,不过他既然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成为封疆大吏,自然不是常人,心下很快就恢复了清明,这时师映川一身黑袍,坐在一张大椅上,手捧热气袅袅的香茶,看着这李原,一脸平静之色,唯有眼中偶尔掠过的一丝精芒才稍稍可以看出几分峥嵘,他啜了一口茶,道:“今日来见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李原见师映川深邃的目光淡淡扫过来,虽无探究之意,却仍然令他心头一阵乱跳,尽显威严,不由得收了心思,忙道:“下官有的不过是些凡俗之事,怎敢烦劳国师,只不过……只不过……”当下忽然起身,深深一拜:“不瞒国师,下官有一子向来醉心武道,天资也还勉强有些可看之处,只是一直明师难求,下官有心送他进入断法宗,但苦无门路,今日接到国师驾临青州的消息,下官便立刻前来拜谒,还望国师将犬子引荐入门,为国师效犬马之劳!” “哦?是这样……”师映川听了,略觉意外之余,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他当然知道李原的话里有些不尽不实的地方,这李原毕竟是大周这等强国的一方大员,封疆大吏,而且大周与断法宗的关系也不一般,李原想把儿子送进断法宗其实并不难,而且他既然敢过来求自己让他儿子入宗,说明他的儿子资质必然不会差,至少入门的资格肯定是有了,不然也不会敢开这个口,事实上这李原定然是想将儿子送进宗门,拜入大光明峰一脉,同时希望自己加以照顾,弄个内门弟子甚至真传弟子的身份,不然今天此人也不会开这个口。 事实上师映川猜得完全没错,只不过李原这样的朝廷官员想的比他更多了一层,这大光明峰是什么地方,是宗正一脉培养门中支柱弟子的所在,宗门内不少长老以及一些实权人物有许多都是出身于此,而且也有不少人都是各世家甚至各国家的权贵人家子弟,自己的儿子哪怕是在宗门里学不到太多本事,但只要结交到那里的弟子,广结人脉,日后就是受用不尽,给家族带来无穷好处!李原此人身为朝廷重臣,眼光毒辣,看问题自然透彻长远无比。 师映川挑了挑眉头,却没有立刻答复,修长的食指富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椅子扶手,李原这时又道:“……下官听说国师喜欢收藏泰元帝之物,如今正好搜集到两件,还请国师笑纳。”师映川闻言,眼中微闪,自己爱好收集泰元帝之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此人这一举动显然不是短时间可以办到,想必早已存了拜见自己以求引荐儿子进门的心思,就算自己这次没来青州,不久之后这个李原也一定会找机会托人递话,这次只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如此一想,不由得笑了笑,便欲应承此事,反正也没有坏处,哪知李原又继续道:“下官先父曾经机缘巧合之下得到十斤天外异铁,一直收藏在家中,曾经请人看过,乃是打造神兵利器的绝佳材料,此次便献于国师。”这样所谓的天外异铁其实就是陨石中所提取的金属,非常罕见,确实是好东西,李原知道以师映川的身份,什么金珠宝贝没有见过,哪里会稀罕银钱之类的俗流东西,于是才拿出家中的珍藏,果然,师映川有些感兴趣了,淡淡笑道:“你倒是有心了……如此,明日就让令郎过来,我见一见,若是资质不差的话,日后自有他的前程。” 李原自然是连连拜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也就不敢过多耽误师映川的时间,当下便告辞了,留下两口箱子,里面是送来的礼物,师映川打个哈欠,顺手就开了其中一个箱子,就见里面是一块黑黢黢的似铁非铁之物,表面隐隐有金色光泽,便点头道:“不错,此物掺上几样其他材料,就可以打造出一把神兵。”左优昙打开另一口箱子,道:“原来是两幅字画……”便将两支泛黄的图轴取出,师映川拿过其中一个,解开系绳,徐徐展开,原来是一幅字,有泰元帝的印章,师映川看了一下,又重新收好,左优昙就又递过另一个,师映川打开,顿时愣住了,原来这是一幅画,画上是个男子,正负剑面朝大海,风吹乱了长发,师映川看那身影,那风姿气度,只觉得很熟悉,分明就是梦中曾经数次见过的莲生,男子的侧脸可以看得很清楚,虽然只是半边,却已经可以想象出那定是一张十分英俊的面孔,看了他的样子,才真正知道‘剑眉星目’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而在上泰元帝印章的上方,一个‘莲’字赫然在目,这也让师映川彻底肯定了画中人的身份:必是二代宗正赵青主无疑! 这是师映川第一次见到赵青主的模样,看着画上男子,这个自己曾经的情人,也是现今的祖师,师映川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很是复杂,但同时他也有些失望,这并不是说赵青主的真容让他失望,而是因为这张面孔他从来都没有见过,非常陌生,毫无头绪,师映川轻轻抚摩着画,然后就小心地收了起来,嘱咐左优昙把这几件东西都收好,不过很快,师映川就铺起纸,提笔画了起来,通过刚才画卷上赵青主的侧容,进而将对方的整个样子画了下来,一时画毕,觉得应该与真人的容貌出入不大,便将这幅肖像交给左优昙,道:“叫人多拓印一些,给我满天下张贴出去,若是谁能找到此人或者提供确切的线索,我有重赏。” 师映川倒不担心有谁知道画上人的真实身份,毕竟赵青主的画像就连大光明峰都没有,况且又时隔千年,怎么可能还有人见过断法宗二代宗正的容貌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概率几乎为零,而且就算万一宁天谕还给赵青主画过像,并且流传下来,那上面也不可能有提名,就好比自己现在得到的这一幅,所以师映川并不怕有人发现什么疑点,倒是左优昙接了肖像,心中不免疑惑,但他早已学会对于师映川的所有要求都只需执行,而不会去问为什么,更不会去探究其中的奥秘,也不会多想,眼下也是一样,于是就应了一声。 一夜无话,师映川也没有什么睡意,一晚上都在打坐,翌日一早吃过饭,州牧府便将府中二公子送来,师映川看了一下,对方的资质果然不差,虽说在他眼里只算是一般,但放在别人眼里却已是颇为不错了,即便拜入断法宗,做个内门弟子也已经基本够格,于是当下就修书一封,交给此人,让对方拿着书信前往断法宗,到时候自然有人安排。 做完这些事情,师映川便去看望燕太元,不管怎么说燕太元也已经时日无多,有些事情也就没必要计较了,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十多年了,他虽然还保留着从前的一些东西,但也依然还是逐渐融入到了这个社会当中,所以在有些事情的看法上也与其他人一样,既然燕太元是自己的外祖父这个事实无法抹去,那么又何必极力否认这一点?而燕家的人倒也识趣,并没有谁来打扰师映川,也没有借着师映川的名头做些什么,对于这一点,师映川还算满意。 午后阳光暖暖照在身上,师映川叫人搬了一张躺椅放到院里,歪在上面晒着太阳,左优昙坐在旁边给他剥着水果,不时地喂进他嘴里,师映川微闭着眼睛,脸上透着几分心不在焉的样子,未几,左优昙见他似乎是睡着了,便剥了果子自己吃,今日师映川换了件蓝衣,黑发挽髻,插着蓝宝石簪子,全身上下的打扮很是简单素净,唯有耳朵上戴着一串银铃长坠,十来个精致小巧的白银铃铛缀在上面,风一吹就是一阵悦耳清脆的响声,左优昙不知怎的,目光就在师映川脸上游弋起来,如此美人春睡,端的是叫人目眩神迷,左优昙静静看着,忽然心里就冒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来,那是一种异样的情愫,他与师映川多年以前就认识了,当初师映川在交易会上买下了他,使他免去了被人玩弄的悲惨命运,后来带他进宗门,让他有了现在的一切,如此种种,不一而足,经过这么多年,他早就接受了对方,只要师映川说一声,他就会很干脆地献出自己,他也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种交换利用的想法淡去,多出了别的东西,或许师映川也是知道的,也有着顺其自然的意思,这也许是爱情,也许不是,但这已经并不重要,反正他总会在他身边,情不情爱不爱的,根本无关紧要,在他的生命中现在只有一个师映川,这个人是独一无二的,是他生命中一道耀眼的风景。 微暖的风吹过,沁着花香,左优昙看着师映川安静的睡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有一种淡淡的触动,师映川其实并不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是个十分幸运的人,他如今所拥有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这是一个有时候性格活泼甚至有很多新奇想法的年轻人,年轻得似乎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只不过随着年纪渐长,这种活泼的性格开始逐渐被沉稳冷静所掩盖下去罢了……左优昙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情愫促使他微微低了头,在对方温嫩的唇上轻轻一触,但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师映川乌黑的长睫忽然一颤,眼睛就无声地睁开了,左优昙一惊,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又并非紧张,师映川似乎也有点意外,他看着左优昙,阳光透过树叶花藤斑驳地洒在青年身上,真真是更增美态,一时间寂静片刻,师映川忽然就笑了一下,打破了沉默,他拉住左优昙的手,轻轻一扯就将对方拉进了怀里,抱个满怀,左优昙身体一僵,然后主动放松--这是师映川第一次这么做,双方都有些不习惯。 暖风醉人,怀抱着身体放软的青年,能够清楚地闻到对方身上独有的香气,师映川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这令左优昙的呼吸也逐渐平稳下来,这时师映川才说道:“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很多年了,我们都很熟悉彼此,我挺喜欢你的,说不清是什么感觉,而你现在应该也很喜欢我,经过这些年的相处,我不认为我和你之间还有很多事情不能谈,所以你只要对我坦承就好,这一点也是我最看重的,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对我隐瞒。”左优昙被这个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少年抱在怀里,有点不太习惯,但并不排斥,他沉默了片刻,方道:“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谁,也记得是你给了我一切,曾经我认为自己要出卖什么以便来换取你的给予,但后来这种想法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改变了,我会服侍你,跟着你,直到我死,这样就足够了。” 师映川轻轻拍着青年的肩背:“你一直都很聪明,知道自己要什么,也知道什么事情不能做,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即便我和你之间已经不单纯是主仆关系,但你也永远不会成为我的伴侣,一来是因为我对你并没有达到那种感情,二来是因为我要照顾宝相他们三人的心情,或许他们不会太介意我多找一位和他们各方面都差不多的平君,但如果这位平君与他们不同,那么他们下意识地就会排斥,很不舒服,曾经梳碧就是这样的例子,而这就是人性,所以你永远不会跟我在一起,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会一直维持这个样子,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属下明白,也不会过多地奢望什么……我想过自己这辈子也许都只是你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我很清楚,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左优昙说着,看了一眼师映川,心中有淡淡的感慨,或许也有一丝不甘,但这一切只是转眼即散,都被他尽数收起,师映川眼神明亮,说这些不中听的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的委婉矫饰,只因他如今道心通明,在能力允许的情况下,很多事情想到什么就直说,想要什么就去要,这才如此,一时间抚摩着左优昙的发梢,漂亮的眸子里生出一丝热情,笑叹道:“很美……”一只手轻轻探进青年的衣服里,摸着对方光滑的胸脯,道:“我以前对男人完全没有想法,但现在么……果然人还是会改变的啊。” 这样的狎昵让左优昙情不自禁地肌肉紧绷,不过师映川并没有更进一步,摸了几把之后,忽然就抽回了手,他松开左优昙,站了起来,目光却看向院外,左优昙微微凝眉,看出似乎有些不妥:“剑子……”师映川却是微微一笑,双眼清亮如水,道:“不妨。”转脸却是轻哼一声,右手在腰畔的别花春水剑上一抚一抹,三尺青锋森然,下一刻,他却又重新坐了下来,几乎与此同时,房中有人身形一纵便出了院子,紧接着,远处传来阵阵轰鸣,音爆声中,建筑倒塌,而且明显有震动龟裂的声音,包括许多人的呼喊惊叫,大概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全身裹在黑袍当中的傀儡手里提着一名容貌普通的男子出现在了师映川面前,紧随而来的又有许多条人影,陆续赶至,自然是燕家人无疑,毕竟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不惊动这些人。 那男子口鼻溢血,面色惨白,脸上满是震惊与不可置信之色,师映川看着这个陌生人,淡淡道:“一位半步宗师暗中窥探我,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我想,大概还是因为那个传闻罢,只要吸收了我的血肉精华,就有极大的可能突破,如此,那么我想阁下的年纪想必是已经不小了,再耗不起了是吗?” 虽说只要晋升准宗师之后,日后成为宗师就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但是这其实也是有重要前提的,那就是这个人的年纪不能太大!师映川十六岁就晋升准宗师,没人怀疑他以后会成就宗师之境,这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而且时间不会太久,可是如果一个人超过百岁,那么即便晋升准宗师,但以后突破宗师境界的时间却是非常可能被极大地拉长,甚至渺茫到没有希望,年纪越大越是如此,所以一个人如果七八十岁成为半步宗师,那么他也许直到老死也没有晋升宗师,这是很有可能的,而这也是宗师强者的数量如此之少的原因之一。 男子却没有回答师映川的这个问题,他只是死死盯着傀儡,脸色煞白如同白纸,惨笑道:“宗师……居然是大宗师!”这句话一出口,周围燕家人甚至包括左优昙都是尽皆骇然色变,左优昙哪怕是已经习惯这傀儡不离师映川左右,但也万万想不到这‘护卫’竟然是一位大宗师!更不必说在场的燕家人,谁能想到,一位宗师强者竟会给人做护卫,这是不可能的,即便师映川身份再尊贵,地位再高,也不可能,然而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在如今却偏偏发生了!不过人们突然间却又想到当年师映川遭遇一位宗师掳劫却最终安然无恙的事情,眼下……似乎就有了答案!只因有这位宗师暗中保护,这原来就是师映川的底牌! 众人的猜测虽然与事实南辕北辙,不过这也正是师映川所希望的,他完全没有理会众人的震骇,面色冷峻而平静,对男子似笑非笑道:“既然来了,那就不要走了……”话音方落,傀儡捏住男子后颈的手便突然一用力,顿时就将此人颈骨捏得粉碎,师映川转而对左优昙道:“交代下去,查一查这人的来历,如果是孤身一人也就罢了,若是有家族或者有门派的,就上报宗门,铲除他的家族,灭其苗裔,断绝他的门派传承。”青州这里也有断法宗的势力,左优昙自然有联络的手段。 师映川淡然说着,他脸上此刻的表情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平静到了极点便是漠然,他忽然看向远处神情复杂的燕夕道,微笑道:“凝华芝乃是燕氏至宝,燕族长当年打算出关之后就服用此物,日后有可能成就大宗师,到时候燕家必然更上一层楼,可惜我娘却将凝华芝盗走……我想,在听说那个传闻的时候,燕族长说不定也有过和这个人一样的想法罢,我这样的‘药人’……呵呵,只不过风险太大,也就罢了。” 风吹过,无人应答。 第227章 二百二十七、一切的改变 随后那名半步宗师的尸体便被傀儡挂在了燕家外面的一棵古树上,日夜供人‘瞻仰’,堂堂一位准宗师,却落得如此下场,就连死后也丝毫体面不存,尸体任人指点,而经过这一次,师映川身边竟然有宗师强者护卫的消息也以飓风之势席卷开来,冲击着得知此事的人们的神经,这件事所激起的震动甚至超过了师映川当初晋升之时,毕竟宗师强者已是站在世间的顶端,莫说是师映川,即便是师映川的师父连江楼,也断然没有让一位同等级强者贴身保护的道理,人们惊骇不信之余,也不由得生出了强烈的疑问:这师映川究竟是凭借什么手段,才拉拢了一位大宗师如此效劳?要知道这可是宗师强者,只要想要,什么东西没有?师映川无论是许诺金钱还是地位等等,都不应该看在一位宗师眼里才对,若说用重利以及丰厚待遇来请一位宗师加入断法宗做客卿长老之类,或许还有可能,但要对方做护卫,简直就是笑话! 如此一来,自然也就有那一干心怀嫉妒之人私下里恶意揣测,只说师映川想必是凭借美色笼络了那名神秘宗师,毕竟是胭脂榜排名第一的怯颜美人,就算大宗师已经能够不为外物所动,但‘情’之一字却是能杀人的,岂不闻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不过这样的议论自然是没有什么人敢拿到明面上的,也就是暗地里说说罢了,总而言之,各方议论纷纷,这是继前时方家女子与断法宗剑子之间纠缠一事之后,又一出更加震荡人心的热门话题。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师映川这时却在燕家安稳度日,他所住的这所院子比其他地方都清净得多,眼下师映川在院子里练剑既罢,左优昙递上湿毛巾和凉茶,师映川擦了擦脸,捧着茶杯眯眼慢慢喝着,一副惬意之色,不远处傀儡仍然一身连帽黑袍,在树阴下打坐,师映川看了一眼不动如山的傀儡,心中微微冷笑,从前他刚刚晋升之时,还并不想刻意暴露自己的这张底牌,不过如今不同了,现在自己境界稳固,而且一些想法也已经不同,所以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打出这张王牌,事实上是有好处的,不但增加了自己的分量,也震慑了某些心怀叵测之人,而且由此在宗门内会取得更大的话语权,争取更多的资源,以至于更好地发展自己的白虹山,这就是‘势’的好处,同时在与自己有着紧密关联的几方势力当中,地位也自然水涨船高,比如宗门,比如弑仙山,比如万剑山,比如山海大狱,毕竟,一个师映川与一个有着大宗师可供随意驱使的师映川,绝对是不一样的,虽然这样说似乎很伤感情,但这就是现实! 此刻左优昙的目光轻轻朝着傀儡所在的方向一扫,心中不觉微叹,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没有真正了解师映川,至少师映川有许多秘密是不会让他知道的,这样的认知让左优昙有些不太适应,不知道应该怎么想,但他也很清楚,像师映川这样的人,永远都是会有所保留的,就算面对最亲密的枕边人也是一样,又何况是自己呢?这么一想,也就心平气和了。 师映川喝完茶,又擦了擦手,便道:“好了,是时候去探望一下我那位外公了,优昙你给我做点新鲜果酱,弄些你拿手的奶酥糕,我回来的时候吃。”左优昙微微一笑:“剑子既然喜欢吃,我就多做一些。”师映川他如此一笑,平日里在其他人面前的冷美人展现出这样的笑容,当真动人到了极处,即便师映川不是好色之人,也仍然止不住生出欣赏之意,便抬手抚摩着青年的脸颊,以及那天鹅般的颈子,虽然没有身体上互相实质性的纠缠,但也已经觉得很舒服,而左优昙面对这一切,饶是两人早已有了亲密的关系,也仍然略觉微赧,雪白的面孔上就多了一抹淡淡的浅笑,任凭师映川摩挲着自己的脖子,师映川看着那笑容,突然间心中就有一道电光闪过,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喜爱并接纳了这个男子! --那是因为他是这个人的主宰,是这个人的天!这个人完全不会违抗他,一切的一切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只要他愿意,他想要,这个俊美如仙的青年就彻底是他的,完完全全地属于他,无论是身还是心!相比之下,宝相龙树,季玄婴,千醉雪,他们三个都是他的平君,可他们虽然是他的伴侣,但实际上却都具有强者特有的骄傲和独立性,他们喜欢他,也愿意满足他的要求,但却永远不会身心完全依附他,永远不会彻底柔顺以待,而他也不会真正成为他们的主宰,他们,有太多的选择,也因此注定不会让他尝到那种彻底征服一个人的成就感,而这,恰恰是一个男人非常在意也非常享受的一种感觉!这,就是人心! 这突如其来的念头转瞬即逝,但已足够让师映川洞彻真相,他叹了一口气,就笑了起来,走出了院子,现在他对燕家也略熟悉了几分,很快就来到了燕太元的住处,燕太元的精神还算好,造化丹延长了他的生命,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师映川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气血已经趋于干涸,不会再有多少天好活的,或许是因为大限将至的缘故,燕太元已经不再理会其他的事情,当师映川来探望他的时候,他只是说起燕乱云小时候的事情,回忆着女儿成长当中的点点滴滴,那些有趣的、让人哭笑不得的小孩子的恶作剧是他说的最多的事,而面对这种情况,师映川所做的只是安静地听着,而燕太元所需要的,事实上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听众而已。 第88节 “等我死了之后,有空就替我去你母亲埋骨的地方烧几张纸……”燕太元似乎有点累了,他看着师映川那张与燕乱云相似的面孔,叹道:“我忽然很想念你娘,想念她小时候叫我父亲……”一个人往往在生命已经为时不多的时刻,想的不再是平日里追求挂念的事情,而是某些真正遗憾的东西,燕太元如今也不例外,所以他开始想念女儿,想念自己那个命运多舛的女儿,燕太元站在燕家这个位置上,也许并不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因为作为掌权者,他必须要做出表率,做出一个姿态,冷酷而决然地展露出杀伐果断的一面,即便是自己心爱的女儿犯下大错,也一定照惩不误,然而,他终究还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师映川心中略有感慨,他给燕太元倒了一杯水,说着:“我对这里没有什么感情,不过怎么说也是我母族,虽然我不会照顾燕家,不过倒也没必要打压,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燕太元并不意外于这样一番话,他点点头,倚在被子卷上,道:“以后如果燕氏有难,你可会看在你母亲面上,施以援手?”要知道师映川年纪轻轻就是准宗师,日后成就宗师之境是必然的,如此一来,寿元大涨,至少也能看顾燕氏一百多年,若是好的话,二百年也未可知,燕太元毕竟是燕家之人,所思所想总还是不忘家族的,师映川听他这样问,倒也没有像从前那样冷漠,只是不置可否地弹了弹指甲,道:“也许罢。”燕太元本也没指望他会一口应承,现在有这个态度,已经是可以了,便叹道:“也罢……” 过得一时,师映川从房中出来,外面天光明灿,好不动人,他舒展一下四肢,便施施然地出了燕家,青州这里群山险障绵立,自古多出异宝,曾经那凝华芝便是燕家一位先人在山中险地幸运地发现,师映川前日就去试过运气,只不过当时天色已晚,这才没有什么收获就返回了,今日倒是可以再去,师映川也不用什么马匹代步,他的速度极快,很快就进到了上次去过的鹰嘴涧,其实这探险寻宝只是其次,主要是散心游玩罢了。 …… 空灵幽山之中一片郁郁葱葱的古林,微带湿润之意,虫鸟轻鸣,此地深入山腹,不见人踪,倒是一片大好景致,然而此时空气中却隐隐有血腥之气,间或有惨叫声响起。 “……该死!”燕步瑶银牙紧咬,原本色彩鲜亮明丽的衣裙上已溅上了斑斑血迹,她看着前方不远处的悬崖,眼中生出绝望之色,这下面就是莫测深壑,陡险高峭无比,除非是修为极深的武道强者才有可能安全而下,而她自己虽然修为不错,却也是绝无可能从这里下去逃生的,今日也是她运气太差,原本她前些日子无意间发现了一小群白犀兽的栖息之处,此次便是带人进山准备捕捉一头珍贵的白犀兽,以血炼药,哪知道这群白犀兽原来也被另一批人发现,对方也是青州世家,如此一来,双方稍一考虑,就打算一人一半,不料却无意间惊觉这群白犀兽竟是守护着一株刚刚成熟的阴九烛,向来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环,有人或许可以治百病,但对于身体机理衰老而将死之人却是没有办法的,但此物却可以硬生生地让人再延续大约十年的生机,当年师映川机缘巧合之际曾经得到过一株,献给了连江楼,可想而知此物究竟有多么珍贵,而这一株阴九烛,怎么分给两家?当即双方便都突下杀手,反正在这种地方只要把人全部杀了,不留一个活口,就不怕走漏风声! 这时身后已有人紧紧追至,一名贵公子打扮的年轻男子冷笑连连,也不废话,直接一挥手,身后五人已同时扑上,燕步瑶厉声道:“姓江的你敢!”男子阴冷一笑:“我怎么不敢?没错,你是燕家小姐,瑶池仙地弟子,但只要你们这些人今天都死在这里,那么又有谁会知道是我江家做的?”此时燕步瑶身边护卫只剩了寥寥几个,若不是这些人苦苦死战,只怕燕家一方早就支持不住了,燕步瑶也知道自己今天凶多吉少,她虽然是个狠毒女子,但也有凶悍之性,既然明知必死,那也索性拼了,只待拉几个垫背的也好! 但虽是这样想,心中也不免绝望,自知绝无幸理,想着:“我还这么年轻,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么?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如此咬牙狠命搏杀,不知怎的却是突然想起了师映川:“若是他在这里,很轻易就能杀了这些人罢,可我却要死在这些人手里,同样都是有着燕家血脉,他还比我小很多,凭什么他却样样都比我好,总比我幸运万千?”思及至此,心底反而又恐惧起来,对于‘生’的留恋让燕步瑶这个年轻女子无比渴望活命:“谁能来救我一救?在这种地方……我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就在燕步瑶身边护卫死绝、燕步瑶自己也伤痕累累、眼看着就要被斩杀当场之际,陡然间一声尖锐的剑鸣响起,三尺青锋寒光凛冽,带着不可一世的剑光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速度飞射而来,这飞剑快得化作一道青影,风驰电掣,根本看不清样子,直取为首那江姓青年,只见鲜血飞溅中,对方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一颗大好头颅便冲天而起,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道黑影,只能看到黑影看似随意地出拳,重重轰击在一名江家之人的背上,顿时那人便爆体而死,在燕步瑶目瞪口呆的愣怔中,转眼间此地除她之外,其他人都变成了尸体。 那黑衣人从怀里摸出一块雪白的锦帕擦了擦手,一张半覆面式的银色面具扣在脸上,掩住了容貌,耳朵上一串长长的金丝坠绦随风轻晃,燕步瑶顿时大震,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是那么的不可思议,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竟是这个人来救了她?这个认知令她瞬间呆住,一种前所未有、无以名状的复杂感觉从心底生出,让她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燕步瑶呆呆地看着这个人,也就是师映川,不过这时师映川的注意力却全部都被那江姓男子手里紧抓着的小布包吸引住了,此人到死也抓着这东西不放,让师映川不免好奇,他过去拉出布包,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居然是一株阴九烛! 师映川刚才救下燕步瑶只是适逢其会,虽然他对这女子没有什么好感,但既然遇见了,顺手救其一命也并无不可,反正对自己也没什么损失,现在他看见这阴九烛,略一思索就差不多猜到了这场厮杀的原由,当下就把这东西揣进怀里,反正阴九烛对燕太元这样走火入魔导致快死掉的人也没有用,现在自己大模大样地把这东西收为己有,师映川表示对此毫无压力。 燕步瑶眼睁睁瞧着师映川把阴九烛收起,却没有什么自己的东西被抢夺的感觉,她心里乱得很,非常古怪,师映川却浑若无事一般,看了她一眼,见燕步瑶虽然受伤,但并不严重,便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燕步瑶这才如梦方醒,道:“是江家的人……”她此刻心下急浪滔天,有些僵硬地欠身行了个万福,说着:“蒙君上搭救,感激不尽……”师映川不以为然,他现在意外得到一株阴九烛,也就没有心思再留在山中了,便掉头准备返回燕家,燕步瑶见状,连忙跟了上去,她伤得并不重,倒还忍得住,师映川见她跟着,也不在意,等到两人回到燕家,燕步瑶这副狼狈样子让燕家人吃了一惊,待知道事情始末之后,燕夕道脸色阴沉,他原本就因儿子燕太元之事而心情沉躁,如今听说曾孙女几乎被江家人围杀而死,怎能无动于衷?这江家与燕家相比,要略差一截,当下燕夕道沉吟片刻,吩咐道:“去请剑子过来一叙。” 当夜,江氏家主并长老七人被师映川携傀儡一举击杀,经过一番混战,除江氏部分旁系族人之外,嫡支族人包括核心成员不曾留下一个,江氏一夜之间覆灭,由于有师映川与傀儡出手,燕家人的伤亡被降到了最低,师映川站在一片废墟中间,看着火光中一张张燕家人兴奋的面孔,以及地上的一具具尸体,心中一片平静,这无关对错,只是江湖冷酷残忍的一面罢了,在许多光鲜背后,不就是无数尸骨堆积出来的么?他用帕子轻轻擦拭着双手,这时就见燕夕道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旁,道:“……老夫已命人将江家历年积蓄的财物全部集中在一起,稍后便会派出足够人手运往白虹山。”师映川轻笑,低头看着自己未染半点血迹的洁白双手,慢条斯理地道:“燕族长果然有魄力,这江家盘踞青州数百年,家族当中积累可谓丰厚,金银巨万也还罢了,但那些丹药以及珍贵草药等等,就不是单纯用银子可以衡量的,如今我一口吃下,燕族长倒是眉头也不皱。”燕夕道淡淡说道:“有舍才有得,况且江家已灭,一切都由我燕氏接收,这才是老夫真正看重的,也是家族发展壮大的根本。”师映川微微一嗤:“也罢,怎么说那株阴九烛也算是我捡了个巧,这次出手一番倒也不算什么。” 听到师映川说出‘阴九烛’三个字,燕夕道脸上的肌肉情不自禁地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从燕步瑶那里已经了解到了事情的始末,当然很清楚那株能让人延寿十年的阴九烛就在师映川身上,但那又怎么样呢,莫非还能向对方索要不成?笑话!哪怕是再珍贵的东西被师映川拿走,也只能认了,如今师映川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宗门小剑子,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够有资格盯着这个年轻人手里的东西,打他的主意?一个儿童捧着金灿灿的元宝走在大街上,那是找死,可若是换了一个彪形大汉呢?结果自然不同! 回到燕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师映川洗了个澡,坐在床上打坐,这一日的收获很不错,除了阴九烛之外,青州江氏的财富尽入他囊中,不要以为师映川就不需要财物,他培养门下弟子,吸收下属,扩张自己的势力,哪一点不是需要无数的钱财和资源?这些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左优昙坐在桌前拿着师映川的佩剑,用特殊的药物给佩剑仔细做着保养,室中很静,灯光温亮地照着这一方空间,事实上除了师映川所在的这个院子之外,今夜的燕家注定要度过一个不平静之夜,不过这里的安宁氛围很快就被打破,一个声音在外面道:“……君上睡下了么?”正在打坐的师映川微微一怔,他当然听出这声音是燕步瑶,只不过此女这么晚了还来自己这里,是要做什么?他看了左优昙一眼,左优昙会意,就去开了门,燕步瑶手里提着一只食盒走了进来,她把东西放在桌上,有些吞吞吐吐地道:“君上先前在江家劳累,想必现在应该用些吃食了,我做了些点心,味道还可以……” 燕步瑶离开了,师映川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点心,师映川当然不怕燕步瑶做什么手脚,他也不认为对方会这么蠢,于是便随手拿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师映川眨了眨眼,诧异道:“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左优昙却是比他在这方面更敏锐一些,道:“这个燕步瑶似乎对剑子有好感。”师映川失笑:“怎么可能?莫非你以为这是那些市面上的三流蹩脚江湖小说?某家小姐被人所救,以身相许……”他却是不知道,女人的心思永远都是不可捉摸的,也永远都是让人不可思议的,一件事,一句话,往往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 ☆、二百二十八、分裂 师映川笑道:“你还记得吗,这女人当年所养的一只闻香兽察觉到我身上有宝贝,她强买不成,就半路追上来拦截我们,意图夺取我身上的东西,后来遇见宝相,她们这才退去。”左优昙点了点头:“自然记得,那应该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刚被剑子买下不久。”师映川道:“是啊……”忽然又有些感慨地摸了摸怀里用盒子装起来的阴九烛,说道:“其实那时我身上确实有宝贝,便是一株无意中得到的阴九烛,后来被我献给了师父,想不到时隔七年,我竟又得到了一株,而且还依然是与这燕步瑶有所牵连,如今想起来,倒也算是一种巧合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把点心分着吃了,师映川接着打坐,左优昙渐渐有些乏了,不知不觉就在床脚的脚踏子上睡着,后来师映川调息完毕,睁眼却见左优昙已经睡熟,就弯腰把人抱到床上,他看着左优昙的睡容,那绝美的面孔上一片恬静,师映川解开青年的衣带,将手伸进襟口,揉弄着那光滑的胸膛,又捉住两粒软肉把玩,如此一来,左优昙就被弄醒了,他见师映川抚弄自己,便以为对方是想要欢好,一时间就不免有些肌肉僵硬,但依然还是定了定神,道:“……剑子现在想要?”师映川向来就不是个好色之人,况且他修炼的功夫对人有静心敛性的效果,使得师映川对床笫之间的事情并不热衷,无非是偶尔为之罢了,便笑了笑,抚摩着左优昙如同上等绸缎一般的肌肤,道:“不是,我只是比较想看看你这样的大美人罢了,享受一下美人在怀的滋味。”左优昙便放松下来,亦笑:“美人?剑子莫非不知道自己才是胭脂品评榜上的魁首,在剑子面前,又哪里有什么美人一说?”师映川摸了摸自己的脸,笑叹道:“若是能够选择的话,我宁可要一副稍微好看一点的皮囊就行了,太出彩的话也是个麻烦,况且又不是女人,希望越美越好,男人长得漂亮其实也没什么用,至少我觉得对我来说没用。” 说话间脱了左优昙的外衣,俯身去亲那淡红的嘴唇,左优昙的唇很软,师映川吮了两下,喃喃道:“有点像果冻……”左优昙不习惯这样,也不喜欢男人,不过师映川的吻却并不让他厌恶,没有什么充满渴欲之意的感觉,嘴里还有糕点残存的甜味,而且师映川也并没深入,更不曾没完没了,只亲了几下就罢了,浅尝辄止,笑道:“说实话,以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跟男人亲热,却不料现在竟是这样,连终身伴侣都全部是男人,果然是世事难料啊。”左优昙端详着师映川完美之极的面孔,轻叹道:“我也一样,从前我也没有想过自己会情愿与男子亲近。你……终究是不同的。”师映川脱了外衣,翻身躺下,笑道:“困了,快睡罢。” 一夜无话,翌日中午,师映川一个人坐在院里的一张躺椅上,午后的阳光柔软地洒在他身体表面,仿佛镀上了一层温和匀称的淡金粉末,他看似只是在打盹儿晒太阳,但此刻他脸上却缓慢地浮现出许多青色纹路,从淡淡的颜色逐渐变深,也从一开始的三五道变得越来越多,直到整张脸都爬满了青色,若是仔细看去,就可以发现那纹路隐约组成了类似于莲花的图案,随着时间的推移,颜色也越发明显,仿佛皮肤表面长出了无数青莲一般,露在外面的脖子和双手上也布满了这样的纹路,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妖异诡魅,半晌,在躺椅上一动不动的师映川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睁开了眼,与此同时,他皮肤上的青纹也迅速褪去,师映川看了看双手上面即将完全消失的纹路,喃喃笑道:“师父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肯定也没有我现在的本事罢?不过……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达到你那样的高度呢?”一面说着,已缓缓从躺椅上站起身来,不过正当他刚刚起身站稳,突然间瞳孔却是骤缩,一下子又跌坐回去,师映川猛然一震,心中警兆骤起,手掌紧紧按上胸口,然而根本就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就仿佛从灵魂深处冒了出来,师映川痛叫一声,下一刻,已是昏了过去。 院中出现了片刻的安静,但很快,听到声响的左优昙便来到了院子里,他心中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刚才听到的声音却好象是师映川所发,这时他已看到正在树下躺椅上的那个身影,些许花瓣从树上缓缓飘落下来,有几片落到了那人身上,画面十分动人,左优昙微笑起来,就走了过去,却不防此时师映川忽然站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紧接着却是放声大笑,笑声滚滚扩散开来,惊起了树上的鸟雀,那笑声肆无忌惮,也很古怪,左优昙一惊,下意识地开口唤道:“剑子?”师映川闻言,笑声顿时一收,接着就转过身来,漆黑的双眸略睁一线,眸光淡淡,然而眼中的光芒却不曾因此减去分毫,左优昙见状,突然间觉得自己好象有些不认识师映川了,好象有某种诡异的变化说不清道不明地发生在对方身上,明明师映川的样子没有变,衣着打扮也没有变,依然还是那个样子,可是却有了一种令人敬而远之的气息,双眼有如深不见底的幽渊,凝重而沉冷,那眼神里的淡漠,漠然到了最深处,近乎虚无,没有任何情绪,直叫左优昙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寒气来,这样的淡漠绝对不是刻意表现出来的,而是本质之故,但真正令左优昙心神为之颤抖的却是师映川此刻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滔天威势,在刚刚师映川转身看过来的一刹那,一股强大之极的气势也随之展开,瞬间就令左优昙感到自己面前的人有如君临天下的帝王,左优昙从前是一国太子,到现在为止也见过不少国家的君主,但是却没有一个可以与此刻的师映川相提并论,那是手握四海,胸纳百川的大气魄大威严,在左优昙的印象当中,无人可及! “你……”左优昙眼中满是惊骇,看着面前的师映川,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发现,眼前少年的样子的确非常陌生,这种陌生的感觉飞快地扩散开来,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冰冷的陌生!而师映川却是脸上一片漠然,不过他又马上笑了一笑,走过去用手在左优昙面上轻轻抚摸了几下,两人如今身高其实差不多,但师映川此刻却给人一种绝对的居高临下的感觉,平淡地道:“的确是个美人……”左优昙浑身僵硬,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人不是师映川,可眼前却又分明是师映川无疑,这时师映川又看了看左优昙,淡漠的眼神终于回缓几分,出现了一丝清明,他微微点头,说道:“啊……没什么事,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罢。”左优昙心里稍微安稳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本能地很不想与师映川待在一起,听了这话,如蒙大赦,赶紧离开了这个充满了诡异气息的地方。 眼见左优昙离开,师映川双眸当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诡异之色,他走到不远处养着数十尾锦鲤的水池边,低头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然后就笑了笑,道:“等了这么多年,这个身体的素质水准终于达到可以允许我出来一会儿的程度了……”但下一刻,师映川脸色不变,眼中却闪过寒色,微笑道:“……还没看够么?”话音未落,陡然间伸手一探一抓! 一道惊恐的声音还未发出,就已经被死死扼在了喉咙里,一个青影在这么一抓之下,被硬生生地从院外某处凌空摄了过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作用在他身上,然后他就落在了师映川手里,师映川扼住此人的脖子把对方提起来,淡淡道:“这门隐匿气息的功夫很不错,一般就算是宗师在没有刻意查探的情况下,也应该不会发现你……不过,你又岂能瞒过我。” 师映川说着,手指微微一扣,顿时捏碎了对方的颈骨,但他却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眼中异色流转,紧接着就可以看到他手中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了下去,直至变成一具干尸模样,这时师映川才松开了手,任尸体跌在地上,脸上已多了一抹淡淡的红润,喃喃道:“差强人意……”他瞥了一眼尸体,似乎根本懒得去猜此人究竟是属于哪方的势力,也不在乎,只随手一拳砸下,地上就已多了一个深坑,师映川将干尸踢进坑中,轻描淡写地挥手抹上了土,转眼间这里就干干净净地根本看不出刚刚发生过一场杀戮,师映川心净如尘,径直回到房间,取出那幅赵青主的画像,画上的男子气度绝佳,容貌亦是十分英俊,不过那容颜之间所透出的冷漠以及孤傲之色,却让人不敢轻侮,师映川静静看着画像,道:“世上伤病千百种,唯有情伤不可救……莲生,你我之间,又岂是‘情爱’两字这般简单。” 一时间仿佛循着时光的长河缓缓而上,融进了画里,回溯千年,昔日那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脑海中反复纠缠,师映川突然间双手一抖,画像顿时化为粉末,他闭了闭眼,却笑了起来:“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我能够感觉到这一世你已经出现,你我终会再次相遇,总有一天你会把欠我的一切……统统都还给我。” 话音方落,师映川忽然眉头一皱,右手紧紧按住了天灵盖,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无奈之意,但有些事情并不是他能够完全控制的,当下眼中异色消失,整个人直接倒在了地上。 片刻之后,师映川身体猛地一颤,双眼骤然睁开,他沉重地喘息着,翻身坐起,就坐在冰凉的地上,心中翻转着无数念头,他觉得非常疲惫,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但心里却又知道得一清二楚,可他又无法干涉什么,只能被迫就那么看着,所有的一切都不出于他的意志,根本无法控制局面,任师映川心志如何坚韧,也依旧几乎发狂。 良久,师映川终于调整了心态,平静下来,但心中却是沉重压抑得无可名状,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出于实验的目的而对别人进行夺舍,可是当类似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却绝不喜欢!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绝不肯让任何人控制自己,他要绝对的自由,若是别人想控制他,掌握他,那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事……但如果,那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呢? “疯子,宁天谕,你就是个疯子……”师映川死死攥紧了拳头,现在身体的控制权又回到了他的手中,然而面对这种情况,他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毫无办法,他知道自己此刻所做的所有事情必定都有一个人冷眼旁观,看得清清楚楚,就好象自己刚才的那种经历一样! 师映川稳住心神,他到床边坐下,脸色沉凝如水,看来自己是很难摆脱‘他’了,不过至少‘他’不会害自己,因为两人原本就是一体的,师映川想到刚才那人所做的事情,或许等到找出了转世的赵青主,完成了‘他’的心愿,对方就会安分了罢,甚至彻底消失……想到这里,师映川皱了皱眉头,忽然扬声叫道:“……优昙!” 很快,听到呼声的左优昙赶了过来,原本青年还满心忐忑,不过在看到师映川的那一刻,左优昙立刻就安心了,因为眼前的人显然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人,这时师映川看他一眼,似乎知道青年心中所想,便含糊道:“我练功有些问题,所以之前有点……我的脑子有些乱,说了你也不知道……总之,你不要担心什么。”师映川从前钻研夺舍之法时,曾经多次发过疯,性情大变,神志混乱,也因此对左优昙施暴,所以左优昙现在听了这种解释,虽然疑虑重重,但也没有真的怀疑什么,师映川沉着脸,道:“我上回让你叫人张贴画像的事,你再去多督促些,务必找到此人,谁若是提供线索,我有重赏!不,不是……谁要是能够提供确切的线索,那么我师映川郑重承诺,可以满足他一个不算过分的要求!” 且不说师映川这里发生巨大变故,潜伏许久的宁天谕现身,数日之后,燕太元身亡。 燕家上下一片缟素,少不得都换了孝服,师映川是燕太元嫡亲外孙,按理自然是要穿了孝服孝帽的,但他身份不同,与燕家之间的关系也有些尴尬,因此也无人敢拿了孝衣去请他换上,不过当灵堂搭起之际,众人却是看见姗姗来迟的师映川一身白衣,束着白色发带,虽不是穿孝,但也已经让大家松了一口气:起码面子上是过得去了。 师映川在灵堂里烧了一沓纸,对于燕太元的死亡,若是硬要说他有什么伤心的感觉的话,那是假话,根本就是惺惺作态,但不管怎么样,多少还是有几分触动的。 在燕太元的丧事上,燕氏将银子花的如同流水一般,而接下来上门吊祭的各方势力也是连续不绝,来走个过场,照个面,这一日天色阴沉,阴云聚拢起来,不知不觉间就有雨点开始零星掉了下来,最终汇聚成淅淅沥沥的一场小雨,一时师映川在灵堂里烧完了纸,便回到自己住的那处院子里,他站在廊下,看着外面的小雨有些出神,左优昙端了一碗青梅汤走到他身边,道:“剑子先喝些水,润润喉咙。”师映川嗯了一声,拿起碗一口气喝尽了酸甜适口的汤汁,然后把空碗递给了左优昙,道:“有点饿了,弄些点心来罢……唔,我记得上次那梅花冻就做得很好,你再做一份。”左优昙微笑着应了一声,便返身进了屋子,他从前是魏国太子,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后来到了断法宗也是生活优渥,如今又是北燕一字并肩王,按理说根本不必学做饭这样的事情,但从前的娇养太子到现在却已是精通厨艺,或许在人的一生当中,总会出现一个让你心甘情愿地洗手作羹汤的人罢。 雨水淅淅沥沥的,并不大,甚至还有几分温柔的意思,师映川揉了揉脸,想要打个哈欠,但就在这时,他的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就倒向了旁边的柱子,就好象是突然失去了知觉似的,不过就在脑袋要撞到柱子的前一刻,师映川突然又及时站稳了,他缓缓挺直了身体,两只漆黑的眼睛威严如斯,形状优美的嘴唇微微上挑,那种弧度恰倒好处地显示出一股极其强势的姿态,仿佛他天生就是为了征服而存在。 师映川伸出手,去接从廊沿落下来的清凉雨水,看着晶莹的水滴在掌心里溅开,他表情平静,如同千百次梦回往昔,说道:“你不用担心什么,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不会做对我们不利的事情……说起来,你大概对我和赵青主之间的事情很感兴趣罢,事实上尽管我的一切都是因他而毁,但我仍然要承认跟他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 师映川的语气很平静,淡淡的如同柳絮,甚至还有一丝温柔之意,但听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股诡异的味道,他信手一甩,甩去了手上的雨水:“现在想起来,那些日子的确很好,只可惜世事人心善变,美好的事物终究不可久存,在当年他们获得了胜利,而我却堕入漫长的黑夜,我亲手创立的一切都凋落尽毁,但是曾经我就说过,我总会再次回来,亲手拿回我失去的一切,属于我们的一切,所以你要明白,我所要做的事情,都是对你有益无害的。” 周围并无旁人,但师映川却好象正在跟一个看不到的人说话:“季玄婴的性情有些像他,不过我无法肯定什么,所以到目前为止,我虽然能感觉到赵青主一定也已经转世为人,但却还不曾发现他……不过倒也不必太急,我感觉得到他早晚会觉醒,恢复记忆,那时我们一定就可以找到他。” 四下安静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时师映川好象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就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向院子的一处月洞门方向,不一会儿,那里出现了一个身穿青色衣袍的人,手里拿着伞,雨水落在伞上,把伞下的那张面孔越发衬托得如同雨后新瓷一般,师映川看着来人,恍惚间忽然就想起曾经那个男人,这两人虽然容貌完全不同,但却说不出哪里好象有些相似,性情,气质,隐隐有应和之处……师映川突然大步向前走去,径直来到青衣人面前,一路上雨水没有半滴可以落到他身上,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把抓住了对方握伞的那只手,紧接着在青年惊讶的神情中将其拦腰抱起,回到屋内,来到自己的房间里。 季玄婴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触碰到了绵软的被褥,紧接着,一具散发着淡淡檀香的身体就压到了自己的身上,季玄婴顺滑的黑发散在锦褥间,别有一丝·诱惑的美,此刻他很意外,因为师映川从来都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两人之间的第一次是在双方完全没有神智的情况下发生的,第二次则是当初宝相龙树也参与进来的那一回,除此之外,双方再没有过真正的肌肤之亲,而师映川也显然对这种事情不是很热衷,但此时此刻,师映川却分明是要行那夫妻之事。 ☆、二百二十九、北斗七剑 季玄婴知道师映川这是要行那夫妻之事,这令他很有些意外,但正常来说他虽然对这种事并不怎么喜欢,不过两人既然早就是夫妻了,那么行周公之礼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况且他也很喜欢自己这个平君,那么他自是愿意满足师映川的要求,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季玄婴却觉得好象哪里有些不对劲,从刚才在外面两人相见的那一刻开始,师映川给他的感觉就不对劲,但具体是哪里让他觉得异样,季玄婴却也一时说不上来,但至少从一见面就将他抱进房中要与他亲热,如此强势的态度,这样的事情不像是师映川会做的,而此刻季玄婴也从师映川微眯着的眼睛里看到了非常陌生的东西,那美丽的双目仿佛蕴含了无尽的苍穹,能够让人迷失在其中,然而季玄婴却隐隐觉得那眼底最深处有着无尽的冷漠与沧桑,就好象是经历了太多太多,对所有的一切都看透且厌烦起来,这,不像平日的师映川…… 且不说季玄婴心中疑惑,这时师映川屈腿上榻,将青年压在身下,仔细打量着对方的容颜,他的气息开始略显火热,刚才还是急不可耐地将季玄婴抱进房中,放在床上,但现在动作却又忽然温柔起来,轻轻一挥手,刚才进房时被一脚踢开的门便悄无声息地自动关上了,师映川修长白皙的双手稳定如山,从容而迅速地解开了季玄婴的衣带,一层一层地脱了衣裳,这宽衣解带的过程非常快,不消片刻,他就已经将青年的衣衫除尽,令其寸缕不着,露出一具洁白的男性身体,师映川脸上的神情出现了片刻的淡淡迷醉,仿佛想到了很久以前的某些场景,他直起身,用手抚上青年光滑的身体,然后又缓缓俯下了身,他深吸一口气,将嘴唇贴在青年温暖的胸膛上,在这一刻,师映川突然间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猛地在季玄婴胸前亲吻起来,动作有些粗暴而且迫切,一面腾出一只手撕扯着自己的衣裳,很快就脱去了所有衣物,令两人可以坦呈而对,他揽住季玄婴窄瘦的腰身,低头亲吻着青年微微张开的薄唇。 季玄婴的身体有些绷紧,虽然他正调节着自己,想要逐渐放松下来,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他沉默而顺服地承受着身上少年的吻,心中的那种异样之感却是越来越浓厚了,他觉得这样的师映川很有些说不上来的陌生,此刻的吻也不像从前,这时少年已经完全压在他身上,两人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季玄婴微微皱眉,尽管此刻肌肤相亲,但他却完全没有激动难抑的感觉,反而觉得很不适应,只不过因为他很是喜爱师映川,这才没有把对方推开,只安静地忍耐着,但就在这时,季玄婴忽觉身下一痛,体内已钻入半截手指,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闷哼,这无关快乐,而是说不上来的反感,季玄婴只觉得很奇怪,上一次与师映川欢好之际,哪怕自己并不怎么喜欢做这种事情,也觉得疼痛,但既然是师映川在自己身上所施展的,那么他也算甘之如饴,并不排斥,怎么今日却是很想一把推开对方? 这种感觉随着体内被搅动、被撬开而越发强烈,而师映川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了一瓶擦手用的保养花露,借着润滑将青年最隐秘的所在揉弄得足够舒展,但季玄婴的眉心却越发凝聚,他体会到了师映川此刻那种熟稔高超的手法,这与从前那种略显青涩的试探完全不同,若不是从身体上的一些细节可以肯定这就是师映川本人的话,季玄婴必定会认为这是另外一个人。 正在这时,师映川却忽然闷哼一声,趴倒在了季玄婴身上,正揉弄拓展秘处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季玄婴顿时一怔,抚上了少年的脊背:“……映川?”师映川不答,不过正当季玄婴准备直起身子查看的时候,师映川却悠悠‘嗯’了一声,手指也随之撤出,下一刻,有更粗壮许多的东西缓缓探入,季玄婴全身猛地一僵,右手已牢牢攥住了床沿,不过与此同时,季玄婴也敏锐地发现师映川似乎是突然有了什么变化似的,好象如释重负,就仿佛一个一直被迫溺在水里没法出来的人终于从水中挣扎着冒出了头,狠狠吸到了空气一般。 接下来那种异样甚至厌恶的感觉却是消失了,无论是亲吻还是抚摩,都是熟悉的感觉,季玄婴尽量让身体放松,配合着师映川,而师映川的动作之间也满是温柔,两人剧烈地喘息,纠缠在一起,如同在海浪中起伏,末了,师映川喘着粗气,及时从青年体内抽身,紧接着一股热流便尽数洒在了青年的小腹上,师映川也随之趴在对方胸前,室中只听见微微的喘息声。 两人逐渐平静下来,季玄婴微闭着眼,一只手轻轻摩挲师映川的脊背,他在生育季平琰的过程中吃了不少苦头,实在是不太希望再要孩子了,因此对于师映川没有在他身体里释放的举动感到很满意,知道师映川是在体贴自己,这时师映川却是有些愤怒难平,虽然用的是自己的身体,但由‘他’操控着来亲近季玄婴,这到底还是令师映川非常不快,想到这里,师映川搂住青年微微泛汗的身子,道:“……刚才有没有弄得你很痛?”季玄婴微微睁开眼,抚摩着少年的肩头,淡然道:“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娇弱,况且你也很有分寸。”这时季玄婴看到师映川正凝视着自己,漂亮的两只眼睛里一片深邃,他不禁微笑一下,但又顿一顿,不觉皱眉道:“不过之前你的表现……似乎让我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非常奇怪的感觉。” 师映川心头一跳,就含糊地笑了一下,道:“哪里奇怪?大约是这么久不见,我变化有些大了的缘故,再说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了,我倒是想念得紧,未免有些毛躁了。” 这样的解释倒也说得过去,再说了,任凭季玄婴再怎么聪明,也不可能想到师映川身上所发生的离奇遭遇的,那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如此一来,季玄婴也就消去了残余的一丝疑问,开始有闲心与自己的伴侣说些这段日子以来的离别之情,两人免不了又是一番柔情蜜意,只不过双方都不是贪欢之人,师映川也怕两人欢好次数多了,虽然自己仔细些,但万一不小心令季玄婴怀了孕,那就麻烦了,因此无非是唇舌狎昵,搂抱抚摩一番而已,他们两人都是强者,然而不管是多么强大的人,有着多么强大的心灵,也总有需要被温柔抚慰的时候,就像眼下一样,互相亲密地偎依在一起,谈些心事以及这些日子以来的久别之情。 末了,师映川忽然问道:“琰儿现在怎么样了?哎,说来我这个做父亲的真的很不称职,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只怕他现在已经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了。”说这话的时候,师映川确实颇有感触,他如今就这么一个孩子,但因为种种缘故,却是聚少离多,自己这个做父亲的,真的是很不称职啊!想到这里,不免对儿子有几分歉意,季玄婴却是并不在意,道:“你我都是男子,不是只会照顾儿女的妇人,平琰一向有人精心照顾,吃穿用度都不短缺,习武读书也都不会落下,你又何必挂怀。”师映川笑了笑:“话虽如此,总还是觉得有些亏欠孩子……” 两人说着话,少顷,师映川披衣而起,去拧了一条手巾给季玄婴擦拭了一遍,又为其在秘处涂抹了药膏,季玄婴便也穿衣整理了一番,两人互相梳了头,收拾得整整齐齐,师映川这才有空问道:“对了,你怎么来了青州?”季玄婴喝着茶,道:“我是办事路过这里。”师映川点了点头,略有些好奇:“是什么事?你一向很少离开万剑山。”季玄婴放下茶杯看了师映川一眼,并不瞒他:“万剑山接到秘报,乾国有异宝出世,乃是泰元帝当年以精血淬炼的北斗七剑。”师映川微微一愣:“这我倒没有听说。”季玄婴淡淡一笑:“大宗师往往是三花聚顶修为,虽然其中也有分别,但千年以来却只有泰元大帝据说是进入五气朝元之境,有剑神之称……” 师映川皱了皱眉:“这个么,我自然听说过,但这个北斗七剑……”季玄婴修长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毕竟年代久远,而且泰元帝极少将这北斗七剑示人,不过万剑山终究是天下剑修圣地,所以对此事有所记载,我这次去乾国,就是要为宗门取得此宝。”师映川听了,这才恍然大悟,这时季玄婴又道:“不但是我,此次千醉雪也来了,现在应该就在路上……虽然万剑山最先得到情报,不过北斗七剑出世的消息想来很快就会传开,这种事毕竟也不算什么秘密,宗门并没有下令封锁,因为其他人知道了也没有用处,事实上根据宗门典籍记载,此剑除泰元帝之外,无人可以驱使,若连我万剑山都不能取得此宝,那么其他人更是决无可能。”师映川笑道:“原来如此。”心中却是掀起涟漪,略一思忖便对季玄婴说道:“不如我也和你一起去罢,正好我这外……祖父的‘头七’马上就要过了,我和你一起走。” 季玄婴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于是加上左优昙,三人就一起前往乾国,他们走的是水路,速度倒是很快,而在前往乾国路上的时候,关于北斗七剑出世之事包括一系列的相关消息也已经四处流传开来,虽然人人都知道即便是此物有人收取,那也只能是万剑山这个天下剑修圣地,其他人根本没有可能,但谁不想去亲眼见识一番?如此一来,大量武者纷纷涌入乾国,也由此带动了当地经济,这倒是始料未及的。 等到三人终于到达乾国时,也见到了千醉雪,千醉雪比他们早到一日,他是乾国亲王,有自己的亲王府邸,一时诸人聚首,便说起眼下的情况,千醉雪道:“前时朝中一名侍郎打算建一所宅子,不料挖地时却挖出了这北斗七剑,其实大乾皇室历代一直都有流传,说是泰元帝当初随身秘宝北斗七剑就是遗失在此处,毕竟这里曾经是泰元帝的皇城范围,因此得知消息之后,就知道是此物出世,想来应该是没有错的。” 师映川沉吟不语,季玄婴却道:“你已经去看过了?”千醉雪微微点头:“不错,虽然七剑出土之后朝廷立刻派人将所在之地封锁起来,不许外人进出,但我既是皇室亲王,自然不受约束,不过由于年代太久,七把剑表面都已蒙垢,锈蚀斑斑,一时清理不净,朝廷命人小心清洗,希望恢复宝物本来面目,近来听说已经差不多了,想必那里马上就会对外开放。” 师映川微微一笑,乾国在此事当中其实获益很多,乾帝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保不住北斗七剑这样的宝物的,于是索性对外开放,师映川一路走来,不知见到多少武者纷纷赶来这里,都是慕名前来见识泰元帝秘宝的,乾国借此机会不但扩大了影响力,也带动了京城以及周边的经济,尤其是此物人人都知道最后一定是会落入万剑山之手,那么作为宝物出土的所在,乾国势必会得到一定的好处,更何况千醉雪乃是乾国亲王,看在他面上,乾国借由此事越发会从万剑山得益良多,所以事实上乾国是用一件对自己根本无用的宝物来换得了这么多实实在在的好处,这才是利益最大化,也是乾帝的睿智所在--这显然是一个非常合格的皇帝。 “……我们保不住这件宝物,虽然朕很想要,但这不现实……呵呵,呼兰,觉得很不甘心么?没有为什么,只因这世间强大的武者一直都存在,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武者的世界,即便是皇权在这样的力量下也要妥协,普通人必须服从世俗的规矩,但武者,尤其是强大的武者,显然不在此列,而且越强大的武者就有越多的自由,可以随心所欲,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已经凌驾于人间之上,事实上如果他们愿意,世间甚至就可以随时陷入到混乱之中,不要忘了,历史上从来不乏君王被武道强者灭杀的例子。”此时皇宫当中,乾帝负手看着外面开得如火如荼的花树,淡淡说道,他的脸上出现惋惜之色:“千年之前有泰元大帝横空出世,天下宗派无不畏服,只可惜泰元帝功亏一篑,身死国亡,否则,如今又是另一番局面。” 千呼兰站在乾帝身后,皱眉道:“现在城中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听说晋陵神殿、武帝城、瑶池仙地等等都已经有人过来,今天师映川和季玄婴也到了,就在千醉雪的王府……”乾帝淡淡一笑,转身说道:“清理宝剑的工作应该已经结束了罢,传旨下去,场地明日对外开放。” 如此一来,赶往东城方向的人顿时如同过江之鲫一般,翌日一早,师映川梳洗既罢,又与其他几人一起用过饭,便坐上了王府的马车向东城方向而去。 到了地方,四人下了车,满目所见都是熙熙攘攘的景象,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不过在这里师映川一眼就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笑道:“你们俩也来了?” 师映川的声音即便是在这乱哄哄嘈杂一片的地方也是清晰可闻,那两人循声望来,却是白照巫与向游宫,虽然眼下师映川戴着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但白照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顿时笑着大步走来,上前去把住师映川的手臂,笑道:“你也来了?”向游宫却是看着面色平静的季玄婴,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一时众人彼此见了礼,寒暄几句,白照巫道:“刚才看了一下,也试了试,不过根本取不出来……这七把剑插在石头里,若是强行拔出,或者打碎大石,只怕是万一损伤了宝剑就不好了,所以只能用驭剑之法,我和游宫都用剑诀试过了,也有其他门派的人纷纷尝试,但根本不行,看来传说中只有泰元帝才可驾驭此物的说法却是真的了。” 说话间一行人已由外围走向里面,此处周遭已经围拢了足有数万之众,都是想来长长见识的,虽然无人组织,但众人都自觉地按照修为或者身份找到自己的位置,许多普通武者只能站在外面,伸长了脖子观望,把这里挤得满满当当,不过师映川几人自然有办法顺利进去,人群中有人认出他们几人身份,立刻就是一片窃窃私语,人人都知道这北斗七剑最终只能归万剑山所有,若是连万剑山这天下公认的剑修圣地也收取不了此物,那其它人更是不必想了,不过话虽如此,总还是有人上来碰碰运气,这时师映川却是看见了一个熟人,李神符一身青衣站在远处场地中间,那里有一方巨石横在当中,大约有一座假山大小,有七把小剑插在上面,恰恰分布成北斗七星的位置,只露出半截在外,李神符五指捏出剑诀,额上已隐隐渗出汗水,但那巨石上的七把小剑却是纹丝不动,终于,李神符嘴角开始溢出鲜血,突然间猛地喷出一口血来,场中数万道目光顿时齐刷刷汇集在他身上,李神符轻轻摇头,然后就全无留恋地走到一旁,闭目调息去了,对于其他的一切都视若无睹,从容不迫,但他虽是不出所料地失败了,可这份风采气度却也依然令人心折。 季玄婴与千醉雪见状,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同时走向场中,数万人见到此景,当即眼眸大亮,四下原本的嘈杂声音同时消失,只剩一片寂静,几乎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万剑山要出手了,只是不知道这只有泰元帝才能够驱使的北斗七剑,是否可以被万剑山取得? “若是他们两个也不成的话,这块石头应该就会被运往万剑山,很可能由东华真君亲自出手。”白照巫一面摇着折扇一面笑吟吟地说道,不过这时却忽听左优昙惊道:“……剑子?”白照巫愕然回头,却看见师映川脸色铁青,死死按住胸口,似乎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事实上在刚才下了马车之际,师映川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种难以解释的感觉从心底冒了出来,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但这种感觉却非常强烈,让他的心脏都跳得快了,几乎有些坐立不安,可偏偏又完全弄不明白是为什么,然而等到靠近这里,看见了那七把小剑,他却是立刻开始觉得心口发痛,而且越来越痛,直到再也无法保持从容! 第89节 师映川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令其他人都是惊诧起来,白照巫讶道:“映川,你这是怎么了?”说着,就要抓他的手腕探察,此时季玄婴与千醉雪已经来到巨石前,两人彼此看了一眼,似乎是有了默契,便准备开始运起驭剑法诀,然而就在这时,只见那巨石竟是突然微微震动起来,在场数万人齐齐心神一跳,瞪大了眼睛死死盯住正不断颤抖的坚硬巨石,此刻那上面的七柄小剑竟然猛地微微颤鸣出声,声音越来越大,与之同时,众人骇然发现自己的佩剑居然在鞘中好象活了似的不安分起来,然后在下一刻,只听‘轰’地一声炸响,烟尘滚滚,碎石掀飞,七道彩光遽然冲天而起,一股撼山震岳的庞大气势带起的狂暴气流直接将众人震伤,修为尚浅的甚至七窍出血,就连在场白照巫李神符这些人也是稳不住身形,向后连连飘退! 第230章 二百三、拔剑四顾心茫然 众人脸上俱是骇然变色,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显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然而紧接着,数万人却是齐齐瞠目结舌,所有身上带剑的武者都难以置信地看到自己的随身佩剑骤然飞出剑鞘,齐齐飞向空中那七道彩光,但这仅仅只是开始,越来越多的长剑破空而来,各式各样,乾国皇城之中所有的木剑铁剑铜剑,从几文钱就能买到的破烂剑到价值连城的神兵,在这一刻统统出鞘,浩浩荡荡地飞向东城,在空中形成遮天蔽日之势,这等不世奇景直令人神魂颤栗,震骇难言,一时间此地死寂无声,数万人目瞪口呆不能动弹,亦不敢言语,有人把手死死按在胸前,仿佛是想要按住那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有人则是拼命地睁大了眼睛,抬头死死地看看天上,似乎是要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这一刻,仿佛整个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就连太阳也似乎被这铺天盖地的剑雨遮挡住了光芒,人群中一名身穿剑袍的老者呆呆抬头望天,面上一片失神,嘴唇哆嗦了几下,终于喃喃挤出一番话来:“万剑朝宗,万剑朝宗……这分明是传说中剑神出世才有的异象啊……千年以来,唯有宁天谕一人可称剑神……” 在这个时候,所有人几乎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全部都感到了极大的昏眩,但所有人也都同样地抬头望向天空,然而在此之际,陡然间一声痛苦的长啸响彻四野,之前众人已被北斗七剑所爆发出来的巨大气劲震开,如今才愕然发现唯有一人仍旧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正是师映川,而且也只有他腰间的那柄青色的别花春水剑没有像其他人的剑那样飞出去,但此时师映川看起来却是痛苦难当,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胸口位置,季玄婴身躯一颤,双目霍然精光大动,就要向师映川奔去:“映川……”可就在这一瞬,七道彩虹如同乳燕投林一般自半空飞来,来到师映川面前,围绕着少年不断地飞舞,如同久别重逢,人人都看得出那种欢快雀跃的意味,直到此时,人们才看清这北斗七剑每一柄只有一尺长短,也只有一种颜色,一共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打造得无比精巧,这一刻,所有人都无法呼吸! 师映川突然间只觉得胸口处的剧痛消失了,他茫然地缓缓站了起来,在一种莫名的力量的操纵下站了起来,他仿佛做梦一般地伸出手,那北斗七剑顿时就纷纷飞到他摊开的手上,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柄秀致却凛然的小剑齐齐悬立于距离师映川掌心寸许高的地方,嗡鸣不止,刹那间,师映川看着这一幕,微微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眼中一片迷茫,却又夹杂着几分清醒,恍惚中那一年这七把剑染上了那个人的血,殷红刺目,世人只知宁天谕身死国灭,却不知基业被毁其实不算什么,被一剑刺中了心口也不算什么,真正毁灭宁天谕的,事实上只是一个人精心策划出来的欺骗……举世无敌又如何?逃不过那人一笑,当年北斗七剑齐出,却终究没有杀了那人,千年前七剑陨,千年后七剑回。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叹息:“出现了意外,我们被发现了……”正处于恍惚状态的师映川猛地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张眼看向周围,然后就发现距离自己最近的白照巫的眼神非常奇怪,青年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有着惘然,迷茫,但更多的却是震骇,是不可置信,而周围其他所有人的眼神也是一样,他们看着师映川,那表情完全不是平日里师映川经常看到的那样,他们就好象是见了鬼,震惊,恐惧,茫然,呆滞,包括极度的恐慌,所有人的心脏都在怦怦狂跳,脑子里一阵阵地晕眩,因为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实在是太过骇异人心,然而终究还是有人渐渐回过了神,事实上无数人心中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四面八方,寂然无声,一股无法形容的战栗与不可置信仿佛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开来,所有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是傻子,眼前发生的一切让他们产生了某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猜测,也许是这种猜测太过超乎想象,太过骇人,也太过震撼,让人难以接受,于是一时间数万人几乎都暂时性地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包括季玄婴在内,千醉雪震惊而不可置信地看着师映川,左优昙震惊而不可置信地看着师映川,白照巫震惊而不可置信地看着师映川,所有人仿佛都化作了泥雕木塑,被心底的那个猜想给震慑当场,几乎动弹不得……所有人所有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极度的震惊,甚至有些茫然无措,暂时性地失声,但是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传言当中,北斗七剑天下唯有泰元帝一人可以驱使,千年以来,也唯有宁天谕一人可称剑神! 泰元帝宁天谕……泰元帝宁天谕……谁都知道,此人对于天下武者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初的迷茫渐渐散去,紧接着,无数声迟来的惊叹齐齐响起,因为心情太过混乱,太过不知所措,所以这些声音也都变得怪异失真起来,再往后就开始有了嗡嗡嗡嗡的嘈杂声,数万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师映川一个人的身上,视线中无数复杂的意味混杂在一起,有很多人已经想起这位天下第一美人喜欢收集与泰元帝宁天谕有关之物的爱好,从前没人觉得这有什么稀奇的,收集古人之物无非是小小的爱好罢了,然而现在想起来,意义却已大为不同! 周围无数意义不明的语句化做杂音,连成一片,此刻师映川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彻底暴露,苦笑之余,他的脑子里瞬间就闪现出以杀人灭口来掩饰自己身份的想法,然而这个念头转眼间就消散了,师映川看了一眼周围足足数万的武者,而且这个数目还在不断地增加,刚才的异景已经震惊了整个皇城,无数人都正在向这里赶来,要杀人灭口已经是决不可能的了,更何况在场的还有自己的亲朋好友,因此这件事到现在为止,已经是彻底失去了控制! “我不能承认什么,绝对不能……”师映川非常清楚‘宁天谕’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眼下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决不是什么好主意,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离开,必须好好想一想以后应该怎么应对,一念及此,师映川缓缓扫视四周一眼,然后便干脆利落地转身就向外走去,北斗七剑环绕在他身周,紧紧跟随,他所过之处,无论众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却都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路,纷纷后退,他们其实也想有所反应,无论什么反应都好,然而今日发生的一切却是比最光怪陆离的梦境还要更为震慑人心,哪怕是心志最为坚定的人也还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骇人的信息,于是数万人目送着师映川从让开的空地间穿过,直到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当中,然而此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今日之后,天下必将风起云涌。 …… 自那日离开东城之后,人们发现师映川没有回王府,也没有再出现,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与身边那位大宗师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那天发生在东城的事情并不是师映川这个当事人不露面就能够当作没有发生过的,这条爆炸性的惊天消息在最短的时间内疯狂地传遍天下,如同引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尽管听起来这个消息太过不可思议,但众目睽睽之下,数万武者亲眼所见,又如何做得了假?师映川乃是泰元帝宁天谕千年之后转世之身的议论仿佛一场失去了控制的狂潮,彻底将所有人都一并席卷了进去。 就在整个天下都因为此事而暗流激涌的时候,七星海一座小岛上却是平静如常,这里是藏无真从前一直隐居的小岛,自从当年藏无真离开之后,这里便再无人踪,不过眼下这样的沉寂却是被打破,海滩上两个身影面朝大海,看着浪花一次次拍打着礁石,激起无数白沫。 师映川一身黑袍,披散着长发,身边傀儡面无表情地站着,师映川看着大海,叹道:“现在外面一定是翻了天罢,也不知道师父他们会是什么反应……”他刚说完,一个声音便在他脑海中响起:“我倒是没有想到北斗七剑会出现这种情况……”师映川淡淡一叹,有点苦笑的样子:“谁又会想到呢?那天我本来是想去看看,既然是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的东西,那我当然要去见识一番,甚至我还存了念头,打算有机会的话就把北斗七剑搞到手,哪知道竟会出现这种意外,是我失算了,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就只能接受。” 自从前时北斗七剑归位,师映川身上就发生了变化,原本宁天谕是不能与他交流的,只能偶尔出现,暂时性地操纵这具身体,但是如今宁天谕却是可以与师映川在意识深处互相交流,一开始师映川非常不习惯这种情况,但也无可奈何,渐渐的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不过每当他问起关于赵青主的事情时,宁天谕却总是不会回答,多次之后,师映川也就不再询问了。 “我想,现在一定有不少人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思,毕竟我从小到大的人生轨迹看起来也太顺利幸运了些,没法让人不嫉妒,现在我身份暴露,还不知有多少人心花怒放呢。”师映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七柄小剑顿时从他袖中飞出,这北斗七剑被他贴身收起之际就变得柔软起来,如同韧性最上等的软剑,而等到想要使用时,却又坚不可摧了,当下师映川微微一笑,伸指轻弹剑柄,道:“我想,太多的人都一定在害怕,在紧张,要知道‘我们’当年做的事情可是太犀利了些,打压天下宗派,控制武道传承,这几乎就是把所有的宗派一脉都放到了对立的一方,而且那时统一四海,天下再无其他君主,不就等于让现在这么多的国家都心生恐慌么?看来‘我们’做人还真是失败,似乎是弄得举世皆敌了呢……举世皆敌啊,听起来似乎很牛逼的样子……” 师映川的语气有点苦中作乐的意思,看起来他的心态放得还算平和,反正事情演变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已经是不能挽回的了,既然如此,师映川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这时宁天谕淡淡道:“你跑到这里,除了避风头之外,无非是为了静观其变,认清人心,可对?”师映川自然知道什么都瞒不了他,因此只是笑了笑,笑容里却有了几分犀利:“是啊,我想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每个人都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会如何应对。” 宁天谕语气冷淡,只道:“人心难测,除了自己之外,永远不要完全相信任何人,否则我当年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师映川默然,良久,才低声道:“也许罢,不过我还是希望身边的人都不要背叛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永远站在我这一边……”宁天谕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兴趣,只道:“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提高这个身体的修为,其他都无所谓,这世间任何东西都是外物,只有自身的修为才是最可靠的,有我的倾力指点,你的进境自然会加快,等你成为宗师,甚至更进一步,到时候哪怕真的举世皆敌,又有何妨?谁若来聒噪,只一剑挥出去就是了,有一人挡在面前,杀一人,有万人挡在面前,杀万人,天下人挡在面前,杀天下人,至亲之人挡在面前,杀至亲,挚爱之人挡在面前,杀挚爱,如此一来,终有清净的一天。” 师映川微微震动,受他心绪影响,掌上的北斗七剑也轻鸣一声,纷纷飞回他袖中,师映川喃喃道:“你这样,很像是‘神’才会有的视角啊……”忽然又摇头失笑:“也对,当年‘我们’所处的地位,又和‘神’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呢?大概当时看大部分人的时候都觉得他们与所谓的蝼蚁一般,毫无分别罢……可是,天下人总不能因为仅仅发现我是泰元帝转世,就认定我还要做千年前的那些事情罢,况且照我这么多年的行为举止来看,他们应该知道我只是一个正常的年轻人,思维和想法与‘宁天谕’并没有什么一样的地方……”宁天谕依旧语气毫无起伏,只冷漠地道:“别人不会管你是否有那些想法,是否具备了前世的记忆,他们只会看你是否是‘宁天谕’转世,是否具有做那些事的能力,你是宁天谕,所以你就不可以被信任,所以你就是隐患,这与你自己是否觉醒,是否具备了‘宁天谕’那样的想法无关,哪怕你毫无野心,哪怕你毫无威胁力,哪怕你完全不记得千年前的一切,也是一样。” 师映川听了,不禁沉默起来,心底却泛起浓浓的感慨,这时宁天谕又道:“时间到了,去练功,至少在完全掌握北斗七剑、将我教你的北斗七星剑阵融会贯通之后,我们才可以离开这里,出现在世人面前,到时至少多了一层自保之力,以防万一有变。”师映川轻嗯一声:“正是这个道理。”当下让傀儡去捉些鱼虾做饭,自己转身离开海滩,自去修炼不提。 这小岛上风平浪静,好象世外桃源一般,然而外界却早已如同一锅煮开的沸水,几乎天翻地覆,同时也有谣言四起,各种各样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宁天谕’这三个字就如同笼罩在头顶的阴云,虽然现在无人亲身经历过那个时代,然而无论是典籍记载还是流传下来的那些故事,都令所有人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曾经师映川看到宁天谕那本记载夺舍之法的册子时,上面写过一句狂放无极的话:天不生宁某,万古如长夜。可是在千年前的很多人眼中,宁天谕一日不死,则万古真正如长夜。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进入盛夏,这一日某条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依旧是行人往来不绝,由于天气极热,路上的人无论是徒步的小民还是骑马的公子,都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而在这些人当中,两名徒步行走的男子却明显有些不同,虽然这两人打扮十分寻常,不过却都在脸上戴着轻便的面具,只露出下巴和嘴唇,瞧不见容貌,只能看出一个较为年长,另一个却应该是少年人,这两人与其他赶路的人不同,丝毫不因为日头毒热而显出委靡之态,而且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们身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周身上下却洁净无比,没有半点尘土,身上穿的青色袍子也完全不见有被汗水洇湿的痕迹。一时走到三岔路口,一片稀疏的树林之间零星散布着几家酒馆茶肆,两名青衣人走进其中一间酒馆,上了二楼,拣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了,要了几个菜,一盘馒头,一壶茶,不一会儿东西送上桌,两人便开始吃了起来。 这种地方无非是给过路的行人提供一个可以解渴充饥的歇脚之处,店家挣几个辛苦钱,谈不上什么档次,自然是龙蛇混杂,距离两名青衣人不远的地方是一群江湖汉子,一面喝酒吃肉,一面大着嗓门吹牛,如此嘈杂的环境下,两名青衣人却是浑若不觉,只管把饭菜吃了,然后便坐着慢慢喝茶,这二人自然就是师映川与他自己炼制的傀儡,前时师映川离开小岛,不想却在海上遇见暴风,耽搁了几日,现如今才带着傀儡刚刚抵达陆地。 师映川默默喝着茶,耳朵里却听见有人正在说起与自己相关之事,这一路上对于这样类似的议论他已经习惯了,只作不知,这时却见一个满脸油汗的中年汉子给自己倒满了酒,瓮声瓮气地道:“照我说,这事早就有苗头了,那师……那人听说从小就伶俐得出奇,后来十六岁居然就做了准宗师,从古到今都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这哪里还是天才,分明就是鬼才!要说不是胎里带了上辈子的宿慧,谁信?从小就听老人说过,人是有转世投胎的说法的,泰元皇帝这样的大人物投了胎活转过来,好象倒也不算太稀奇……”那汉子同桌的一个年轻人忍不住插嘴道:“那……那他这辈子既然回来了,是不是还要像上辈子那样,再做皇……” 年轻人话还没说完,就被汉子一把捂住了嘴,这话再往下就太敏感太犯忌讳了,不是他们这样的人敢说的,这时不远处师映川已经把这些话都听在了耳朵里,心下不觉有些烦躁,他喝了一口苦涩的劣茶,却忽听宁天谕道:“……你现在与其回断法宗,不如回弑仙山,断法宗并非是连江楼独断乾纲,你也只是宗子,但弑仙山却可以说是纪妖师一手掌握,而你又是他唯一的子嗣,当之无愧的少山主,这其中的区别,你要想清楚。”师映川没答话,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便带了傀儡下楼,等出了酒馆,师映川才说道:“这世上我最亲近的人就是我师父,我即便不信其他人,也不会不信他,无论有什么事情,他都会维护我。”宁天谕没有驳斥什么,只道:“曾经……我也是这般信任赵青主。” “我是那样地相信他,然而他后来却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我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值得相信的人。 ☆、二百三十一、举世皆敌 “我是那样地相信他,然而他后来却身体力行地告诉了我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值得相信的人。”宁天谕的声音似乎深沉起来:“……因为人的眼睛能够看到的只是表面,你永远不会看到一具皮囊之中真正包藏着什么,人心是这个世上最难测的东西,赵青主与我同床共枕多年,情意甚笃,我本以为我们之间早已血肉相连,不分彼此,但到头来,却发现原来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么多年的恩爱,原来只是一场阴谋,我与他多年情义尚且如此,莫非你认为世间当真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希望越大,往往失望越大,这是我的忠告。” 师映川默然,半晌,才道:“你有些偏激了,很多事情并不能一概而论。”宁天谕没有回应,师映川轻叹一声,也不曾继续说什么,一路上两人都再没有说话,后来师映川终于到了常云山脉,来到了断法宗的山门前,此时他的心情有点复杂,具体是什么,却也说不清楚。 此时在断法宗内,并不平静,一间大殿中,众人沉寂,面色各异,连江楼高坐上首,右手里正把玩着一支玉如意,他环视众人,道:“……我早已说过,区区流言而已,岂可听信,师映川自幼入我断法宗,可曾做过半点有害宗门之举?反是为宗门做过不少有益之事,尔等如今自去约束门下弟子不得听信流言,其他的,日后再议。” 连江楼的话听在众人耳中,自然反应各异,在座一名白衣玉冠的男子微微欠身,道:“莲座之言恕我不能苟同,当日数万人亲眼所见,的确是剑神出世才有的异相,况且北斗七剑唯有泰元帝一人可以驱使,而且加上之前种种端倪,这些情况都可以表明,师剑子的确就是宁天谕无疑,而宁天谕是谁,天下无人不知,此人昔年将我武道一脉极力镇压,多少传承就此断绝,多少武者纷纷陨落,此人可以说是天下宗派共同之敌,如今千年之后宁天谕再世为人,我等莫非可以坐视不理?”这说话之人容貌十分英俊,却是碧麟峰峰主谢檀君,连江楼看了此人一眼,又看看这殿中其他人,心中已是洞若观火,断法宗虽是天下大派,但和所有的门派一样,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的,大光明峰一脉名义上是宗门之首,每一代宗正都是断法宗的决策者,可事实上其他派别势力错综复杂,来自各方的力量不过是达成一个隐隐的平衡罢了,宗正的权力,有时候是会受到制衡的,历史上不是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 有感于此,连江楼轻抚手中的玉如意,微微眯起双目,自从前时乾国事出,此事一经传出之后,整个天下顿时哗然,无人不是惊震万分,但最初的震惊过后,有人就已暗中开始推动局面,须知师映川身上承载了太多光环,也牵连着太多利益,尤其十六岁时成就半步宗师,引得人人为之侧目,此事早已遍传四海,天下皆知断法宗日后却是要出一位惊才绝艳的大宗正,师映川以不满二十之龄,身上已经关系到太多利益牵扯,这也还罢了,但乾国一事传出,却彻底将这其中的隐患引爆出来,各方对此都是反应不一,宗门之中早已暗流汹涌,这些连江楼又岂会不知?但他即便身为宗正,却也并不是无所不能的! 连江楼尚未出声,在他身后服侍的左优昙却是热血冲顶,他与师映川可以说是休戚与共,怎能无动于衷,但此刻这种场合哪有他开口的余地,左优昙一咬牙,正要挺身抗争一番,却忽有一个声音在他前头响起:“……谢峰主的话,未免危言耸听了些。”此话一出,人人侧目,这出言之人却是白缘,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立在一侧,淡淡道:“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谢峰主为我解答!”白缘在断法宗地位非凡,谢檀君虽是一峰之主,也要客气几分,当下便道:“白莲坛请讲。”白缘环视四周,说道:“剑子自入宗以来,可曾对宗门有过半点危害之举?可曾出卖过宗门利益?非但不曾如此,还对宗门贡献不小,更是处处维护,也为宗门争光增色,凭这一点就胜过其他许多事了,且不论他是否真是泰元帝转世,即便是,那又如何?前尘往事都已经过去了,我是看着剑子从小长大,却只觉得他和普通孩子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如果真是泰元帝,诸位认为一代雄主会是这等性子?那是伪装不来的,更何况要长年累月地伪装,因此在我看来,剑子即便就是那人,但如今也是重新投胎做了另一个人,与那宁天谕有着本质的不同,‘宁天谕’已死,现在有的只是‘师映川’,难道不是么?” 此时此刻,白缘的态度表露无遗,已是最明确的表态了,但立刻就有人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诸位不要忘了,当年泰元帝耗费毕生心血建立起来的基业究竟是怎么覆灭的!昔日我断法宗秘密联合其他各大门派世家为首锋,这才导致泰元帝身死国灭,诸位莫非就不怕泰元帝秋后算帐?现如今我断法宗,弑仙山,万剑山,山海大狱,晋陵神殿,武帝城,瑶池仙地等等各大势力,哪一个在当年没有参与其中?那份十五家私下签署的‘联合密诏’至今还保存在宗门之中,除了其中几家在千年之后已经衰落消失,剩下的这些门派世家,都是当年一同联合推翻泰元帝,如今各家都对泰元帝回归之事心存忌惮,莫非我断法宗要一力承担这份压力不成!”说话的是一名短须中年人,此人出身碧麟峰,乃是峰主谢檀君的师叔,如今担任监院长老一职,白缘看了一眼此人,眸中有淡淡杀机一闪而过。 当下这集中了宗门高层的大殿中隐隐剑拔弩张,不断有人分别阐述利弊,连江楼冷眼看着这一切,却是一言不发,心中缓缓思量,不过就在这时,忽然殿外进来一名弟子,行礼道:“启禀莲座,剑子回来了,正在外面等候。”此话落入殿中诸多高层耳中,顿时各方齐齐一震,自从乾国之事发生后,师映川便消失无踪,如今听说他竟然出现,而且还回来了,岂能不引发震动?一时间大殿内诸人神色不一,牵动无数人心,当真是众生百态,但更多人却是心想那人真真是胆子太大了,竟然敢在这种局势极其敏感的时候露面,实在莽撞,万一……连江楼亦是神情微动,但英俊的脸上仍旧淡然,握住玉如意的手顿了顿,说道:“……传他进来。” 众人见到连江楼这个态度,也都各自收敛了脸上的表情,片刻之后,大殿门口处出现了一道身影,不知为何,一种骤然而至的紧张之意就此降临,空气给人的感觉就好象是如同弓弦一般猛地紧绷起来,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那人走向大殿,一点脚步声也没有,可他每走一步,却仿佛鼓点一般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来者身穿再普通不过的青袍,挽着道髻,脸上戴着面具,不过这时对方已抬手将面具取下,步入大殿,于是一名绝色美人便就此出现在众人面前,仿佛夺天地造化于一身,容光照人,足以让一切看到的人都为之神迷,那人一双冷利明亮的眼睛覆盖在修长的眉毛之下,站在那里,四周的一切就都黯淡下来,唯剩那一道青色的颀长身影,除师映川之外,岂有他人。 师映川似乎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焦点,他环视一下四周,然后从容向上首的连江楼行礼:“……映川见过师尊。”又向四面稍一拱手,算是与大家都打了招呼,大殿中众人一眼看过去,只见师映川丰姿出尘,翩翩若仙,这还罢了,更重要的是,此刻他明明是形单影只,独自一人立于大殿之中,面对着宗门内无数强者,却依旧从容自若,举止洒脱,如此气魄胆量,即便眼下殿中许多人都对他疑虑重重,甚至不乏心怀恶意的,却也不免为之心折,但无论是心中焦急还是冷眼旁观,或是满心恶意,所有人都在用复杂之极的目光盯住了大殿中间的那个青色身影,满殿寂然无声,师映川环视一圈,忽然轻轻一笑,他的心态此刻非常放松,没有半点紧张,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的的确确的放松,因为这代表他在这个世间并非可有可无,更不是微不足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诸多目光,这是无比真实的存在感,但同时师映川也是心中微凛,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巧,自己一回来就遇到了这种情况,他看得很清楚,这偌大的殿中每个人的眼神都是复杂的,或惋惜,或心悸,或怀疑,或肃杀,或心焦,或冷漠,或畏惧……种种百态,不一而足,都在师映川心头闪过,但他此刻只是冷然一笑,依旧保持着无所谓也无所畏的态度--无爱则无怖,无欲则无求,如此一来,他又何必在意别人的心思?还是那句话,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此时宁天谕忽然道:“这种情况,倒有些三堂会审的味道。”师映川不语,左手却轻轻摸了摸右袖,他在殿中昂然而立,黑白分明的眼睛向着殿内诸多宗门高层望去,不知道为何,其中一部分人心中微微一悸,却是下意识地避过了他的目光,师映川见此情景,便微笑道:“看来诸位有事要谈,那么我便不打扰了,正好这一路我也乏了,这便下去休息。”说着,又拱一拱手,就欲离开,这时谢檀君的师叔,那名短须中年人忽然开口:“……剑子且慢!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师映川循声看了过去,平静道:“哦,李长老有事?那就请说罢。” 这李姓长老遥视着师映川,缓缓道:“不知这段时间剑子身在何处?自乾国一事之后,剑子便杳无音信,可知天下为剑子之事已是沸反盈天?”师映川侧脸对着那边,同时眼角的余光已扫到其他人的反应,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依旧笑色不减,只道:“当时本人乍逢奇变,不免心神大乱,只想找个地方清醒一下,所以这段日子便在一处僻静所在隐居,这难道不可以?” 听到师映川自称‘本人’,许多人都是心中微微一凛:这就是表明师映川对碧麟峰一脉的态度了!这时师映川唇角含威,表情木然,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李长老冷笑一声,两眼逼视着负手而立的师映川,道:“剑子既然这么说了,那么是否说明剑子已经承认自己的身份?”师映川稍一停顿,他似乎在沉思,但立刻他就转向殿中众人微笑起来,反问道:“莫非这里还有不清楚我身份的人?”他的目光停在李长老身上,缓慢而平静地道:“我师映川,乃是断法宗宗子,弑仙山少主,不是么?当然,我现在又多了一层身份……” 师映川的眼中毫无温暖的意思,一片冰寒,甚至让身周一片范围内都降了温度,他顿一顿,语露讥诮:“当然,我现在又多了一层身份,其他人都说我就是泰元帝宁天谕。”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脸色微变,几乎谁也没有想到师映川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没有丝毫掩饰,更没有抵赖或者拒不承认,直接就把话给挑明了,一时间场间不由得一片沉默,只能够听到一点隐隐约约的呼吸声,绝大多数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从师映川进来一直到现在都安静如常的连江楼,然而就在此时,却听得外面一声闷响,震得大地仿佛都微微颤抖起来,那是隐隐的雷声,紧接着,有雨点打落下来,砸在殿外的石阶上,噼啪作响,李长老眉毛一动,猛地高声喝道:“这是上天警示!天现异象,则必有妖孽出世!”这话刚一出口,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一道闪电顿时划破天际,紧接着就是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声,无论是不是巧合,这都令人不禁心脏骤缩:李长老这一举动,代表碧麟峰一脉已正式撕破了脸! 满殿寂静,师映川眸色骤冷,凌厉的目光射在李长老身上,不过他却并没有做什么,只慢慢掸了掸衣袍,显得异常从容,他一时没有说话,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慢慢摩挲着,这样的姿态用充耳不闻来形容,倒是很形象,此刻殿中无数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心中各有念头,却见师映川突然间哈哈笑了起来,朗朗笑声发出,在大殿中阵阵回荡,一时竟是连绵不绝,忽地,师映川蓦然收笑,厉声道:“妖孽?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说我?莫非你是宗正,还是老天爷金口玉言,说我是什么便是什么?”李长老大怒,面皮涨得赤红,喝道:“当日万剑朝宗,北斗七剑尽出,分明是剑神出世才有的异象,数万人亲眼所见,你抵赖不得!世人皆知你爱收集与宁天谕有关之物,况且你以稚弱之龄进入准宗师之境,古往今来未有所闻,若非是那疯子皇帝转世,谁能相信?师映川,你潜伏人间十七年,究竟有何图谋!” “不错,我不否认这些,我想我大概真的是那宁天谕转世,但那又怎么样?”师映川缓缓扫视四周,他清澈黝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如同风暴将临的大海一般深沉,光明和黑暗都在其中不断变幻,他看着满殿诸人,这里面都是宗门高层,从前见到他时都是恭恭敬敬,可如今却是脸色各异,心中不知转着多少念头,师映川又如何不知其中道理?不过下一刻,他已扫去这些思绪,冷笑道:“我自幼便进入宗门,如今一路走来,我师映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信诸位会不知道,若我真的就是宁天谕本人,我不信这么多年也无人察觉出半点异样!不错,很多证据都能证明我就是泰元帝转世,我自己也相信,但我还是我,我的想法,我的意识,都是‘师映川’,而不是什么‘宁天谕’,千年之前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是我自己!” 此时殿外已是大雨倾盆,雨声雷声阵阵,但师映川的声音在大殿中却异常清晰,这时却忽有一个声音响起:“……剑子稍安勿躁。”与此同时,一名穿着蓝衫的老者手持拐杖,从殿外慢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数人,有男也有女,容貌看起来也是年轻年老都有,不过从那眼神却能看出这些人的年纪都决不轻了,连江楼眉头微聚,没有起身,却也微微点头示意,道:“原来是几位长老。”他是宗正,不必起身,但殿中其他人却是全都向这一行人行礼,不敢有半点轻慢,师映川亦是微微欠身:“几位长老安好。”这些人乃是宗门内辈分最高之人,担任太上长老之职,一向隐世不出,专心修行,眼下却联袂前来,师映川心中已是暗暗凛然,这宗门之中长老可是不少,但各自意义地位却是不同,而太上长老和其他所谓的长老,则完全不是一回事,必要时,他们甚至可以质疑乃至驳回宗正法旨,这些老家伙,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蓝衣老者看了一眼师映川,然后就对众人说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一向不问世事,但这次事关重大,倒也不得不出面。”他声音并不严厉,却让人浑身一肃,自头顶一直激灵到脚底板,师映川双手缓缓拢进袖内,表情木然,蓝衣老者望向他,轻轻点头,毫不掩饰眼中的惋惜之色:“天纵之才啊……若剑子不是与泰元帝牵扯,则我断法宗大幸!”听得这话,师映川顿时一凛,已有了几分猜测,他冷冷盯着地面,平静道:“大长老的意思……”大长老道:“剑子说自己乃是‘师映川’,并非泰元帝,这话老夫相信,但若是有一日泰元帝复苏,那又如何?剑子应该知道此事的严重性,你是宗门弟子,要顾及大局,这已不是我一宗一派之事,而是天下人之事,当年因泰元帝一人,天下武者死伤何止千万,覆灭的门派世家无数,所以如今,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师映川听了,默然不语,既而忽然轻笑起来,他眼望众人,此时诸多高层也目视于他,多是面无表情,但就是这没有表情的样子,却是更为冰寒,师映川见了,冷眼相看,说道:“我知道,很多人都希望我死,这样就一了百了罢了,所有人也都可以放心了,可是,凭什么?我知道肯定有人会说我自私,但这世间人人都内心希望凌驾于他人之上,都是希望大义的枷锁只用在别人身上,对自己无用,这就是人性,我若不肯妥协,会被骂作自私自利,但换作你们,难道就会甘愿俯首吗?” 师映川大笑,一语洞穿人性的丑恶:“如果我处在你们的位置,当然希望‘师映川’这个不确定因素被消灭,来保得天下安宁,可是现在我却偏偏是要被牺牲的那个人,所以作为我,当然要拼命反抗,无论为此做出什么事都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这番质问字字皆是刀剑,殿中无论是哪种立场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大长老却摇了摇头,道:“这话言重了,剑子身份尊贵,岂会有人敢于伤剑子性命,我们这些老家伙经过商议,前时已经拿出一个方法,剑子姑且一听。” 师映川双眉一掀:“请讲!”大长老徐徐道:“剑子若是肯让老夫点破丹田气海,此事便就此罢休,虽然剑子日后与普通人无异,且终生不能习武,但天下人想必也可以彻底安心,即便果真有一日泰元帝复苏,也无妨了。” ☆、二百三十二、天不容我,我便反天! 大长老道:“剑子若是肯让老夫点破丹田气海,此事便就此罢休,虽然剑子日后与普通人无异,且终生不能习武,但天下人想必也可以彻底安心,即便果真有一日泰元帝复苏,也无妨了。”他顿一顿,看着师映川,心中不由得一叹,如此惊才绝艳的宗子,出身又极好,若没有与泰元帝的瓜葛,该有多好?日后成就宗师,继承宗正之位,必能光大宗门,但如今此子却再无可能继续担任宗子一职,更不用说宗正,只因此子的真实身份太过骇人,决不能委以大权!否则万一日后有什么差池,便是悔之莫及!想到这里,大长老心中也是感慨万端,谁让这少年偏偏是那人的转世之身呢?这样的一个不确定因素,让人不能不防! 思及至此,大长老用手中的拐杖轻轻一蹴地面,语重心长地道:“……剑子乃是我宗门宗储,又是弑仙山少主,而且三位平君分别乃是万剑山与山海大狱日后的执掌者,且又与武帝城、晋陵神殿弟子交好,甚至与瑶池仙地太上长老亦有渊源,剑子身份之荣贵,可谓无人能及,若非出了此事,则天下无人可以撼动,然而事已至此,这已不是个人好恶可以左右,所有与剑子交好之人固然位高权重,但正因为如此,才更会以大局为重,因为这不是关系着一家一派的兴衰,而是关系到天下人!老夫也不必遮掩什么,可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由于剑子身份太过复杂,其中牵扯太多太广,所以虽然现在希望剑子身陨之人无数,但事实上也无人真的敢于伤剑子性命,否则即便是为了大义,但日后与剑子亲近的这些人怪罪,谁能承担?” 这就是点破了绝大多数人的心思了,不得不说这大长老果然是洞察如烛,许多人固然是想置师映川于死地,但谁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却是为祸极大!如今人人都知道师映川就是那疯子皇帝宁天谕,就是那个一手将整个天下都操于掌中的绝代霸主,若将其灭杀,则对天下宗派世家有益,对武道传承有益,甚至对天下都有益,但是不要忘了,他的师父是连江楼,父亲是纪妖师,姑父是宝相脱不花,姨姥姥是师赤星,都是各大势力的巨头,伴侣则是宝相龙树、季玄婴、千醉雪这样的天之骄子,交好的几个朋友也都是几方大门派的青年俊杰,一身所系可以说是错综复杂,谁若是害死师映川,虽然看起来是做了一件于天下有益之事,而他的这些亲朋师友也出于多方考虑而很可能妥协甚至默认,但这些人只要以后想到师映川之死,那么逼害师映川之人又怎么可能有好下场?这就是人性! 师映川眉宇之间缓缓聚起深纹,他本来脸上还有点微笑的痕迹,但现在听到这番话之后,脸色便深深地沉了下来,他冷冷看着大长老,又看了看神情不一的众人,一言不发,接着却又哑然失笑,道:“原来你说的,就是这个?”任何言辞都不及这个笑容锋利,许多人的脸上都是一片铁青,大长老微微一叹,道:“老夫知道剑子委屈愤懑,但老夫可以保证,剑子丹田气海被破之后,宗门长老会之中将有剑子一席之地,白虹山也可以仍然由剑子居住,只不过这宗子之位却是要另寻一人担当,日后继承大光明峰一脉……如此一来,剑子再不能习武,所以日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重现千年前之事,相信对于这个结果,各方之人都将无话可说,剑子虽然不能再做武者,但自此逍遥富贵一生,与三位平君安稳度日,这也算是不错的结局。” 这一番话说得不偏不倚,将其中利害关系剥开了一一挑明,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是兼顾各方了,任何人听了之后,应该也不可能再想出更好的主意,而且非常可行,因为师映川如果变成了普通人,那么从武力上来说,他已不具备掀起风浪的能力,而他一个普通人自然以后不可能成为断法宗的宗正,也不可能成为弑仙山的山主,那么从势力上说,他也已经不具备威胁力,如此一来,再加上他敏感的身份,想必所有人肯定都会默认大长老这个让师映川活下来、富贵清闲度过一生的提议,看起来这似乎已经算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殿内响起一片低语之声,显然许多人对于这个方法已经意动,事实上有不少人是希望这样和平解决问题的,师映川静静站着,一动也不动,面上瞧不出悲喜,仿佛是在沉默地抗议,而众人倒也很能理解这种态度,毕竟不管是换成谁,都难以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从一个前途无量的武者、一个日后注定可以成为大宗师的武者变成普通人,心里自然是要经历一番极痛苦的挣扎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片刻之后,师映川叹息一声,才平淡地说道:“既然如此,大长老的意思是要我束手就擒?”他脸上的神情很平静,然而双眼深处的某些东西却很复杂,这话一出口,其中的森森寒意就如同刀子一样切过空气,眼前大长老的这个方法,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是顾全了多方的反应,真可谓是双赢,但师映川此刻的态度却分明是不肯同意,这立刻就引起了不少人的反感,那李长老双眼如刀,厉声道:“一入宗门,个人的一切就都不是自己的了,宗门培养你多年,如今你如何能这般自私自利?大长老此计可以说是皆大欢喜,让各方都不至于为难,我知道师剑子你满腹怨愤,但宗门传承千年,为了宗门大局,千年以来不知有多少门人受过委屈,受过不公,受过牺牲,但也还是这么过来了,才终究有我断法宗今日局面,师剑子你身为宗门一分子,凭什么却不肯如此?你受宗门大恩,就算这次确实委屈不平,那也是份内之事,你要明白这是无奈之举!” 这李长老一番话说出来,顿时引起不少共鸣,又有人站了起来,说道:“剑子,我与在座诸位乃至天下人,都承认你是惊才绝艳,但越是这样,越是令人无法安心,更无法冒险,大长老的主意已是两全之策,兼顾各方,若是剑子接受这个条件,那么日后谁要再伤剑子,就是我赵某人的死敌!便是拼了性命,也必保剑子周全,如此一来,泼天大祸就此偃旗息鼓,岂不皆大欢喜?”此人说着,已是苦口婆心之态,若是一般人听了这话,只怕是一时语塞,无法开口,而师映川听了这话,也是点了点头,说道:“赵监院,你的为人我是相信的,你说的话从来没有人会不信,我也从不怀疑,这世上确实有你这种人,可以让人放心托付,我相信若我答应废去武功,以后谁若与我为难,你必会拼死护我平安,只要你不死,就不会让我受到伤害,这一点不但是我,在座各位也都决不会置疑。”听了这话,不仅仅是赵监院,不少人都露出微喜之色:看来师映川的态度,已经是松动了! 然而不等众人松了一口气,却见师映川抬起头来,他冷眼看着这一切,一时间心中缓缓凉了下来,他的两眼变得异常明亮,锐利得简直刺人神魂,他看着殿内众人,用一种十分平淡的语气开了口,说道:“但即便如此,那又如何?你算什么人,要让我将身家性命前途都托付于你手?莫说是你,就是现在老天爷愿意为我作保,我又岂能答应?” 这话一出,众人心中顿时寒意大作,人人脸色大变,这一句话已经是无比决绝,一旁那李长老脸上杀气一闪,眼中几乎要冒出火焰,怒斥道:“狂悖之徒!”大长老却摆了摆手,压住李长老接下来的话,只对师映川温言说着:“剑子年轻气盛,这种反应也是正常,但此法已是最佳,你说是也不是?”不等师映川回答什么,那赵监院已是痛心疾首,喝道:“剑子!日后若是万一泰元帝复苏,则天下苍生何辜?剑子莫非忍心看到千年前之事重新上演不成?泰元帝一旦重现人间,受难之人何止千万,剑子心中难道就全无愧意么?为了天下可以安宁,我请求剑子答应这个方法,我相信只要剑子同意废去修为,那么无论剑子提出什么补偿条件,都会得到满足!” 第90节 然而这一番义正词严却并没有丝毫感染到师映川,他低头看着自己洁白修长的双手,心中寒意渐生,轻叹道:“姑且不论谁是谁非,如果今日是要我冒险做些什么,哪怕是非常艰苦,很危险,甚至将我逐出宗门,我其实也是不会介意的,可你们开口闭口就是以大义逼迫,要我牺牲,我又怎能愿意呢?说什么天下苍生,说什么大义,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是能够舍身的佛祖,我只是一个人,一个想活并且想活得更好的普通人,你们许诺我以后生活优越,安枕无忧,这话听起来真的不错,然而任凭再怎么优渥的条件,也无法抹去我要被彻底剥夺武道前途的事实,我想起从前自己为了宗门利益搏杀奔波,那些事是我的本分,也还罢了,我身为宗子,受宗门培养,为宗门做事都是应该的,可是要废我修为,断我攀登大道的希望,这是万万不能!我辈武者为什么要修行?归根结底为的就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要自由,要超脱,我师映川艰难走到今天这一步,难道就是为了做一个顾全大局的人么?!” 说到最后,师映川语气已是凌厉无比,话说到这个份上,在场众人都已经明白再说什么也是无用的了,但依然还有人试图作最后的劝说:“剑子自幼受宗门大恩,莫要自误才是!况且如今并不是一家一派之事,而是整个天下,剑子一人难道敌得过天下万万人不成?” “是啊,宗门对我有恩,所以就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么?”师映川闻得此语,不禁冰凉一笑,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知道自己要怎样选择了,但虽然说早有所料,可心中却为何还是这么不甘呢?然而一切的迷茫和杂念却都仅仅停留了一瞬,转眼就烟消云散,师映川缓缓转着目光,细细打量着殿中诸人,眼神如海,话说得冰冷,森然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话也许是没有错的,但,那又如何!这算什么,岂能束缚我?我有什么错,凭什么要这样对我?天下人又如何,便是死上千千万,于我而言,也不及我一根手指!” 最后一句话已是冷然大喝,满是肃杀之意,偏偏殿外一声炸雷同时响起,仿佛在昭示着世事无常,大殿中立刻气氛难明,包括李长老在人,十余人齐齐指过来,厉声叱道:“……丧心病狂!”师映川哈哈大笑:“如果这就算是丧心病狂,那就丧心病狂罢!”这时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够了!既是我的弟子,我自会处置!”声音一出,众人顿时一悚,不约而同地都把目光投向上首,只见连江楼依旧沉稳地坐在椅上,却不怒自威,一时间众人都安静下来,一片压抑,只能听到外面哗哗的雨声,连江楼缓缓开口:“映川,我且问你,你确是承认自己便是宁天谕?”师映川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想来应该是的。”连江楼双眉一挑,正欲说话,那李长老却已暴喝道:“诸位可是听到了!”又朝连江楼用力拱手:“莲座乃是一宗之主,应以宗门为重,师映川虽是莲座亲传弟子,在这等大事上,却也万万不可纵容!” 连江楼眼神冰冷,也不说什么,并不理会,只目光一扫四周,最后落在面无表情的师映川身上,道:“既然如此,大长老的方法你可以不接受,但就此便要去舍身崖,终生不得离开,你可愿意?”这舍身崖便是当年囚禁澹台道齐的地方,连江楼这么说,就意味着师映川虽然可以不自废修为,但这一辈子也是再不可以离开大光明峰半步了,师映川听了这话,心头顿时一震,虽然连江楼语气冷漠,条件看起来也极苛刻,但师映川却已感受到其中的回护之意,一时间喉头酸涩,几乎落下泪来:自己没有看错人,师父终究还是维护自己的! “……莲座!”当下就有人站出来,脸色铁青。嘶声说着:“此事决不可行,如此行事,后患无穷!”连江楼冷漠道:“他一生不出大光明峰,与死了又有何区别,莫非这样还不足以令人放心?”当下又是一人站了出来,质疑道:“万一此子逃出,岂非……”连江楼直接打断对方的话:“有我坐镇大光明峰,他又岂能逃离。”那李长老这时忽道:“莲座如此行事,包庇门下弟子,只怕不能服众!”连江楼闻言,徐徐一哼:“……我如何行事,又岂是尔等能够评说?”当下却又有数人苦谏:“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连江楼突然重重一拍扶手,手中的玉如意应声而碎,他环视诸人,冰冷冷地说道:“日后师映川若是意图逃离,自然有我出手大义灭亲,但在他没有对宗门生出危害之前,毕竟还是我弟子。”连江楼顿一顿,声音已是坚若冰石:“……我是他师尊,日后若因此生出祸端,我自会一力承担!” 此话一出,震惊全场,纵使那些心怀异念、立场不同之人,心中也不得不佩服,如此一来,作为师映川的师父,连江楼承担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真可谓是担了天大的干系,为了弟子却把自己搭上了,这些人自问如果换作自己,却是做不到这一步! 一时间殿内死寂一片,心思各异,气氛愈发紧张,谁也不知道今日的一切是否会导致不可控制的后果,但就在这时,一阵狂笑声陡然响起,师映川笑得眼泪也出来,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对着连江楼磕了三个响头,眼中焕发出复杂之极的神采,沉声道:“师尊对我的维护,映川永远记得!今日我之所以回来,为的其实也只是师尊这一句话而已,现在,映川知足了!”随即长身站了起来,平静道:“但映川只能说是辜负师尊的好意了,若是让我一生被囚禁在舍身崖,没有自由,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请恕映川大胆,这个提议我不接受!而我师映川,也从不束手就缚!我辈修行之人,博的就是一个逍遥,博的就是一个自由,万事随心而为,凭什么要用顺从大局作为借口,囚禁我一生?我不服!” “剑子!”一名太上长老须发皆张,脸上怒色分明,沉声道:“你是天之骄子,尊贵无比,但既然确定你是宁天谕转世之身,那么无论是我断法宗还是其他宗派世家,都不可能坐视不理,这世间已再难容你!眼下大长老与莲座给出的两条路已是我们可以做的极限,剑子若是还不领情,当真就是自绝于宗门了!这世间,只怕也再没有你容身之地!” “那又如何?”师映川狂肆而笑,大声道:“强者不会妥协,永远不会!如果是普通人,哪怕是帝王将相,在局势变换之下也就只能选择服从,无法抵抗,不得不从大局出发,然而我辈武者的一切来源于自身力量,纵然世上人人都要败坏我,我一身伟力却未失去,所以仍然可以抗争!” “……不过是一群胆小鬼罢了!”师映川哈哈大笑,他不屑地看着大殿中的一张张神色不一的面孔,语气中满是讥笑:“不仅仅是你们,还有所有希望制裁我的那些人,无非是害怕宁天谕卷土重来罢了,你们畏惧他,所以要打着为天下安宁的幌子提前出手,把可能的危险苗头消灭,自此安稳无忧,却根本不会去想我是多么无辜!是啊,你们人多势众,天下大概有千千万万的人都站在你们一边,跟你们抱着同样的想法,而我,却只有一个人,如此一来,似乎理所当然的应该牺牲我来‘顾全大局’,因为人多的一方就是正义,就是真理!” 师映川的一番话毫不客气地撕下所有的遮羞布,他笑着,看着许多人铁青的脸,又轻轻摇头:“但我不怪你们,真的不怪,因为如果是我处在你们的位置,站在你们的立场,那我也会像你们一样这么做,事实上这世间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是立场不同罢了……但是!” 他蓦然抬高了音调,同时一只手伸出,指点着殿内众人,惨寒一笑,仿佛在宣布一个无可动摇的信念:“但是你们这些人听清楚了,我就是我,不会接受被动局面,天上地下,无人可以操纵我的命运!我师映川生在这世间,所看重的无非三件事:生命,自由,力量!但凡意图伤我性命、毁我自由、夺我力量之人,皆是我不共戴天之仇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哪怕是天下人拦在我面前,我也一剑而去!无论男女老少,无论亲朋好友,我必杀之!”师映川说着这些话,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已就此改变。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然而人生在世,求的不就是一个痛快逍遥么?此念一起,心中原本的块垒顿时纷纷倒塌,一片光明! 他拂袖狂笑,取下自己所佩的别花春水剑,轻轻抚摩着,既而放在地上,道:“还给你们。”话音未落,猛地抬手一拂,已从腰间拔出一柄软剑,环顾四周:“天不容我,我便反天!我现在就要离开,今日谁若拦我,只管放马过来!” 第233章 二百三十三、我辈岂是无情人 一时间形势骤变,师映川拔剑相向,众人见得这番癫狂景象,猛然大震,却是明白师映川的意思了!师映川哈哈一笑,然后摇头,嘴角隐藏着一缕冷笑,也不管其他人的反应,就那么转身向外走去,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很稳,半点也不踉跄,慢慢地向外面走,其他人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一时竟是无人有所动作,不过这种情况只持续了片刻,当师映川即将跨出大殿之际,便是此时,一声厉喝爆发出来,撕破了这暂时的诡异沉寂:“……站住!” “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师映川叹息一声,却也随之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而随着这一声断喝,他微微昂头,正视着前方,已经洋溢杀机的眼睛却是清澈的,只是那眼神却变得漆黑而幽深,师映川轻轻一扶头上插住发髻的簪子,然后心平气和地缓缓抬剑直指前方,他没有追究是谁发出的这一声,也不去辩解什么,他看着四面八方的人,只淡淡说道:“……怎么,一定要拔剑相向?” 此刻外面的雨已经转小,淅淅沥沥地下着,不过天色倒还不算晦暗,师映川看着殿中一张张的面孔,忽然就有了刹那的茫然,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而事实上此刻许多人也跟他一样心情复杂,看着师映川仗剑而立的身影,这年仅十七岁的少年乃是这一代当中的佼佼者之一,以震惊世人的姿态一飞冲天,横空出世,绝对是古往今来第一等的天才人物,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绝顶天才,却偏偏不能为宗门所用,这究竟是一种讽刺,还是悲哀?亦或是老天开的玩笑?一时间众多宗门高层眼中都流露出各种复杂的目光,神色各异,唯有师映川却是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一言不发,这笑容仿佛在散发着光芒,耀人无比,然而笑容却掩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机,师映川微微一笑,手中软剑凌空虚晃一下,忽然间神情恭敬地向殿中尽头的白玉台之上高坐着的连江楼微微欠身,眼神却平静深邃得让许多人都感到毛骨悚然,语气略亢地扬声道:“……师尊,还记得弟子被收入门下的那一天,师尊都对弟子说了些什么吗?”说话间那张令人沉沦的面孔上已蕴藏出深深的危险,如同野兽即将亮出獠牙一般。 不等连江楼回答,师映川便已浅浅一笑,朗声道:“……漫漫武道之路,独立其中,或许千辛万苦,或许百般劫难,或许红尘迷眼,然此等皆为阻障,统统不得掩我本心……”这时一直都一动不动的连江楼脸色冷漠,但嘴唇却微微翕动了一下,沉默一瞬,忽然就缓声接起:“……以绝大毅力,无穷意志,踏破种种阻碍,毫不畏惧……”连江楼不疾不徐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在所有人的耳畔清晰地响起,这师徒二人之间的接话,不知为什么却给其他人带来一种极沉重的压力,好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无形大手,正缓缓攥住了众人的心脏,此刻大殿中那种死凝的气氛,胶滞无比的肃杀之感,无可稀释地沉甸甸压下来,令许多人都觉得仿佛呼吸也艰难了些,而对于男子接话的举动,师映川表现得越发自在,露出大大的笑脸,他的手在宽大的袖子里握紧了些,方又哈哈大笑,笑声既落,却是略过众人的反应,也紧跟着清悠地高声接道:“……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 一番话他说得极是轻松,只不过声音到最后已经微微低哑,在场所有人见此情景,即便是瞎子,也已经明白此子心意越发坚定,事已至此,双方都已经是没有退路了! 师映川面上的神情轻松自在得就好象正要去赴一场盛会,嘴角噙着一丝清浅的笑意,喃喃道:“一个人自从踏上武学大道的那一天开始,就要准备好去面对以后随时死在别人手中的可能,如果今天因为我的反抗而遭到被杀的命运,那么我也没有任何怨言,算是死得其所,因为这至少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唉,其实我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的复杂,很多对错都决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分辨的,但直到今天我才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原来这世上很多时候之所以不去分那好坏与对错,不是因为不想分,而是分不出,就好比今时,今日。” 师映川说着,看了一眼侍立在连江楼身后侧的左优昙,微微一笑,道:“优昙,从前是我买了你,带你入宗,不过这些年来你为我做的事情也有很多了,所以倒也不欠我什么,今日之后,无论我怎么样,都与你无关,你只管安心在我师父身边服侍就好,也算替我略尽孝心了!”左优昙怔怔听着这话,呆了片刻,紧接着浑身一震,呼吸就忽然明显粗重了起来,俊美之极的容颜上随之泛起了几分因为情绪激动而导致的异样潮红,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岂能不知道师映川这番话就是为了将两人撇清关系,同时暗示自己不可冲动么?这是实实在在地为他左优昙打算!一念及此,再也忍耐不住,眼神中透着无尽的混乱与苦涩,眼中有水滴成串落下,只死死地看着远处的那个青色傲然身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师映川呵呵一笑,随手挽了个剑花,又向连江楼长躬一礼:“师尊保重。”刚一说着,已有人一句话打断他:“……映川!”却见白缘面色微白,几乎嘶哑着声音道:“……映川,不要冲动!” 师映川闻言,神情淡淡地将目光落在白缘身上,然后又抬头看着大殿高高的穹顶上覆盖着的莲海壁画,那图案惟妙惟肖得仿佛恍惚间都能够闻到淡淡的莲香,师映川脸上露出笑容,又看看连江楼身后那幅气势恢宏到极点、足有十余丈长,三四丈宽的山水画,画上万千河山,恒原莽莽,一切的一切都勾起了无尽的回忆,犹如昨日重现,师映川轻叹道:“这个地方,就是当年师尊收我入门时的所在,真巧啊……”他又望向白缘,平静地笑道:“师兄,记得当年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在这里,我成为了师父的弟子,宗门的宗子……师兄,十多年前你将我从那个小镇带回来,自此一直对我多有照顾,你我之间的感情不似兄弟,胜似兄弟,我心里一直都是对你抱有敬意的,你的话我也都肯听,不过今日还是抱歉了,我意已决,无论是失去修为还是失去自由,都不是我能接受的,所以,我也只能奋起反抗!说实话,我其实是很佩服宁天谕的,毕竟他曾经以一人之力改变了整个世界,说他为这个世上带来了混乱也好,毁灭也好,繁荣也好,总之怎样都好,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他有着最强大的力量,他的名字震慑四方,大丈夫当如是也!人们都说我就是他,既然如此,我总要有点他的傲气。” 师映川说着,对白缘默默地一个欠身,行了礼,白缘心神巨震,脸色苍白,无比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遥望师映川,满心苦涩,想说些话来,却无法张嘴,事实上他很清楚局势,难道师映川就真的没有人支持?当然不是的,师映川的亲朋好友众多,怎么会没有站在师映川一方的?只不过,‘泰元帝’这三个字所带来的变数太多,牵涉太大,各家各派都在隐隐戒惧着可能的未来,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人心,很多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也都心知肚明! 潮湿的风吹进大殿,师映川能够清楚地感应到无数或惋惜或痛恨或犹豫或恶意的种种气息,这表明着宗门内有着各自不同的阵营,不过,现在这些已经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了,师映川一手持剑,转身就向殿门走去,如此一来,殿中顿时骚动,有人已厉声道:“……拦住他!” 话音未落,师映川却是大声喝问了一句,声音隆隆震动大殿:“谁敢过来!”仿佛与他这话呼应似的,同一时间,一道青影自殿外以令人心神骇然的速度,从那雨幕中骤然飞射而来!青衣,道髻,与师映川一模一样的打扮,脸上戴着面具,右手挟着一个仿佛昏迷的人,那人脸上也戴着面具,大长老见此,内心深处已经极为确定,深深吐出三个字:“……大宗师!” 满殿寂然,天下皆知师映川如今身边有一名宗师高手跟随,此刻这青衣人现身,威势赫赫,众人如何还会不清楚?连江楼双目骤然一凝,瞳孔从平静之态瞬息就变得精光四溢,这时有长老缓缓道:“师映川,你虽是半步宗师,又有一位宗师相助,但今日在宗门之内,也依然不可能脱身!”师映川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的,所以……”他顿一顿,望向上首的连江楼:“师尊是宗师,我这里也有宗师,如此一来,不如互相抵消,两位都不要出手,如何?” 师映川乃是连江楼爱徒,然而现今这个情况,连江楼身为宗正如果不出手,对师映川的所作所为无动于衷,那么宗门内的其他人要怎么想?必然离心离德,对连江楼乃至大光明峰一脉有很大的影响,师映川这个提议其实就是不希望让自己的师父为难!而他的这个提议,双方各自一位宗师互相制衡不得出手,听起来倒也公平,而且避免了由于两位宗师全力大战所造成的损失,也让很多人都免去了被波及的可能,于是当下其他人听了,也没有谁出言反驳,似乎是默认了这个提议,然而众人也疑惑,如此一来,莫非师映川以为凭他一个半步宗师,就能够从断法宗离开么?这时却见师映川冷冷一笑,他伸出手,接过了傀儡手中的那个人。 入手处,一片冰凉,这其实根本不是一个活人,事实上这就是师映川今日敢来断法宗的倚仗和底牌之一,当初师映川因为已经使用过了那位女性祖师的遗体,所以回到宗门之后,他又暗中进入了那处埋骨之地,取出另一位祖师的遗体带回白虹山,秘密放置起来,以备不时之需,之前师映川来大光明峰的时候,就让傀儡悄无声息地潜入白虹山,将那具祖师遗体带来,为了防止有人万一看破了其中的秘密,还为那具祖师遗体戴上了面具,掩住真容,此刻师映川抱住了遗体的同时,宁天谕的声音也随之在他脑海里响起:“……记住,我现在的状况只能操纵这具身体最多一刻钟,否则若不及时回来,你我就会一起神魂俱灭!”事实上在来时的路上,师映川与宁天谕就已经商议好了一切,在有了把握的前提下,这才敢闯这龙潭虎穴! 师映川抱住这具遗体,下一刻,他便带着遗体跟着傀儡突然间冲出大殿,一往无前! 沉厚的钟声响起,连天接地,有人长声高喝,声浪滚滚:“……断法宗众弟子听令,师映川叛出宗门,所有人等,即刻前来拦截!”宗门内各峰弟子听得此声,都是大惊,有人已循声飞掠而去,而在此时,几名太上长老已同时出手,直指前方的师映川,准备将其一举擒拿! 说时迟那时快,正向前飞奔的师映川突然大笑,与此同时,众人却见他怀中抱着的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面具人猛地飞身而起,一拳便击向了几名太上长老,那拳势看前来有些平淡,甚至没有包含多少凶狠的意思,然而所有在场的人却好象同时感觉到一股莫可抵御的强大气势从这一击当中爆发出来,只听一声空爆所产生的巨大声音炸响当场,雨中有无数石块碎末以某个中心向四面波及,无数人的心脏在这一刻猛地狠狠停滞,有数位太上长老被这股无可抵挡的力量震得后退,双脚在坚硬的地上拖行出两道深深的痕迹,地面就像是被犁过的田地一般,直到整个人狠狠撞进不远处的假山当中,此时此刻,雨依然在下,天际不时有雷声滚过,然而四周却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安静中,唯一没有被震退的大长老眼皮剧跳,双目中有极其复杂的情绪闪烁,他深深望着前方师映川所在的位置,脸上那一直以来的平静终于开始有了崩解的征兆,大长老轻轻咳嗽了一下,声音却无比清晰:“……居然又是一位宗师强者!” 这句话落在众人耳中,简直比炸雷还要猛烈百倍,无数人骇然地看向那个戴着面具的人,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师映川此人何德何能,怎么可能又招揽了一位大宗师? 正当众人无法接受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之际,师映川已朗声狂笑,他闭上眼睛,仰起头,神情自若,七道彩光自他袖中飞出,七色斑斓,如同雨后彩虹。 大光明峰上风雨如晦,赶来的人也已经越来越多,师映川蓦然睁眼,轻声道:“剑起。”七把剑应声飞散而出,师映川十指捏诀,身上的青衣开始猎猎鼓动,整个人瞬间气势暴涨,那北斗七剑龙吟大作,只见师映川嘴角缓缓渗出血来,头上的簪子突然炸开,满头黑发四散飞扬,一手捏诀指天,另一手捏诀向地,轻声道:“……北斗七星剑阵,起!”话音方落,整个人全身气机瞬间攀至顶峰,大长老面色大变,艰难缓缓道:“宗师……陆地真仙境界……” 此时已是人人脸色剧变,几乎肝胆欲裂,人人都觉得今日之事似梦非真,接二连三的冲击几乎让人麻木,师映川浑身已被雨水打湿,他披散着长发,神态安详地看着大长老,平静说道:“……现在我这一方一共有三位宗师,你们还要拦我么?”师映川自己本身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准宗师,前时他在小岛上将宁天谕所教的北斗七星剑阵融会贯通之后,借势可以在短时间内强行将自己提升到宗师境界,只不过事后会遭到反噬重伤,必须好好调养,而对于这种超乎想象的情况,大长老显然目光如炬,他紧紧盯着师映川平静的脸,开口道:“现在看来,你果然就是泰元帝无疑……不过,现在你应该是用某种秘法强行提升,不可能持久。”师映川微笑道:“是啊,我不能坚持太久的,但半柱香的时辰还是勉强可以,那么现在,你们可以让我走了么?大长老,请你好好考虑一下,如果我们三名宗师强者一起出手,不计代价,那么断法宗今日会怎么样呢?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就算不能覆灭宗门,但你们也必然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而此战之后,这些门人能活下来的还剩多少?宗门是否会从此一蹶不振?” “……丧心病狂!师映川,你已经入了魔了!宗门对你有大恩,你怎敢如此?!”人群中有人惊怒厉喝,师映川却毫不理会是谁,只仰天笑道:“哈哈哈,你们觉得我是魔头么?其实在很多人看来,泰元帝就是彻头彻尾的大魔头,那么既然世人皆不容我,索性自此以后我师映川,就是魔!”此话一出,不但人人色变,就连师映川自己也突然间身心为之一松,全身都轻飘飘的,同时又有着理所当然、原本就该如此的感觉,那种感觉并不是突如其来,而是仿佛从心底深处缓缓浮上来,再放到它本来就应该在的地方,他眯起眼睛,笑意越发浓郁,与其说这一次的举动是他因为不愿失去自由,不愿失去力量而做出的反抗,倒不如说这是师映川对于命运的一次彻彻底底的反抗!对于世事无常的一次彻彻底底的反抗! 雨声不绝,局面已经彻底僵持起来,就如同师映川说的那样,这一战一旦开始,那么断法宗所可能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大到没人敢赌!这时一个声音平板而冷硬地响起,盖过了雨声和雷声:“……让他走!”连江楼不知何时出现在几丈外,负手静立,人群闻言,微微骚动起来,无数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手持拐杖的大长老,大长老长叹一声,终究道:“……三位,请罢!” 宗正和大长老都已经表态,转眼间一场大祸就此消弭于无形,人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应该失落还是愤怒还是应该松了一口气,师映川却是一笑,向四周众人看去,他环视一圈,突然大声喝道:“谁若不服,尽可上来!” 满场寂然,无人应声,只有雨落,不少人面色铁青,默然无语,师映川看着这些人,这些自己曾经的同门,突然间就声嘶力竭地狂笑起来,大笑道:“你们怕宁天谕复苏是吗?千年之前断法宗和许多门派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消灭了宁天谕,然而千年之后,或许他却可能苏醒过来,重新回到这个世上,到那时候,你们就会看到的,如果真的有这一天的话……” 一声声的大笑在雨声中渐渐散去,师映川轻轻一摆手,北斗七剑便飞到了他的掌心处,师映川不再说话,他平静下来,看着远处的连江楼,正是这个男人抚养了他,给了他太多太多,此时此刻,他无话可说,只能用最朴实最直接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他轻轻对着连江楼一欠身,然后就此一挥衣袖,迈开脚步,转身向远处走去,三步之后,师映川忽然间纵身冲天而起,哈哈大笑一声,转眼间就化作一道青影倏然破空而去,仿佛决然断去了某种牵扯,傀儡以及宁天谕所操纵的宗师紧随其后,此时却听师映川清亮悠长的声音隐隐传来,唱道:“一朝断绝宗门恩,我辈岂是无情人?大道唯我攀登去,百死不悔待今生……”一时间师映川踪影俱消,大光明峰上歌声回荡,大雨倾盆。 第234章 二百三十四、本是无情故 若说近期天下最轰动、最震撼人心的消息,自然便是原断法宗剑子师映川悍然破山门而出之事,此事一经传开,天下无不震动,与此同时,师映川身边有两位宗师强者跟随、自身亦有秘法在短时间内拥有大宗师之力的骇人事实也同时流传开来,自那日之后,师映川此人便销声匿迹,如同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之中,无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而在那一年的冬天,经过各方接洽商议以及妥协,最终断法宗自万剑山将师映川之子季平琰接回大光明峰,由连江楼以师祖身份收入门下,立为宗子,如此一来,所有由师映川一人身份改变所引发的各方动荡在最短的时间内以目前最合适的方式得到了平息,在很多人看来,也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已是隆冬时节,山中百草凋零,不过虽然不比其他三个季节风光美好,但也有自身的独到之处,眼下这处所在很是幽静,乃是深山之中,因此周围不见人迹,此时寒风纵贯之余,一间小屋内,有人‘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窗子,顿时寒风卷动衣裳,无尽寒意涌入了屋内,那人仰头看了看压着铅云的灰沉沉天空,修长的眉毛微微一翘:“……又要下雪了么?”不过也只这么稍稍感叹了一句,就关上了窗子,但这么一来,屋里原本的那点热乎气便被灌进来的冷风给驱散得干干净净,那人叹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真是的……”屋内一张榻上原本有人在盘膝打坐,此人看起来大概四十出头的模样,生得很是英俊,瘦高的身子裹在一袭黑袍当中,此时忽然睁开眼,下了榻走到墙角的一只火盆前,墙角那里用袋子装着一些木柴,男子便往火盆里添了些柴禾,让火烧得旺一些,其实在这个屋子里的人早已不畏寒暑,只不过既然是冬天了,让屋子里冷冰冰的总归是不太象样,还是弄得暖和些才好,有点家的样子。 屋里很简陋,空间也不大,家具都是粗木打造的,无非是桌椅和床之类的必要物品,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装饰物,屋里一面墙的角落处横放着一口长形箱子,乍一看像是棺材,很粗糙的做工,大小恰恰能够容纳一个成年人,此时火盆里的火渐渐烧得旺了,令不大的屋子里有了几分暖意,刚才那推窗之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前是一张木桌子,上面笔墨纸砚都是有的,只不过都是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一串大钱就能买上好几套,那人却好象完全不在意东西的粗陋,扶起笔来,而那英俊男子就走过来动手磨墨,这墨不是什么好货色,不但谈不上有什么墨香,反而有一股子怪怪的味道,而且还滞涩,纸张也有些泛黄,薄薄的并不结实。 墨很快就磨好了,那人就用笔蘸了一蘸,开始写字,那绝美却不乏男儿气的英秀轮廓,薄薄的淡唇,清明如静湖之水、没有任何杂质的眸子,不是师映川还会有谁?此时他全身上下再没有从前华贵的衣饰,朴素无华,只穿着一件青色的粗布袍子,颜色很淡,也不正,甚至还洗得有些发白,满头光可鉴人的如瀑青丝用一根布带整整齐齐地束住,有几绺垂落胸前,简简单单,整个人纯粹是一副随处可见的贫寒人家子弟常有的打扮,不过虽然如此,他的美丽却发生了一个近乎于质的演化,这不仅仅是指他的容貌越发精致,越发有了惊心动魄的美,而是指他此时的气质已经改变许多,如今的师映川似乎已经脱出了皮相本身的桎梏,眉眼,唇鼻,眼神,动作,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有了变化,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他的本质已经有了某种只有复杂经历才能够赋予的沉淀,从前的他也是极美的,但却带着一些不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淋漓尽致地展现出属于自身的异样魅力,这样的美,或许已不属于人间。 外面的寒风用力吹着,不多时,开始有东西不断地打在窗上,发出簌簌之声,显然是下起了雪,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下得越来越大,师映川停了笔,密长微翘的睫毛忽然颤动一下,好象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拿起桌上的一本黄历看了起来,然后发现今日果然已经是新年了。 “已经是过年了啊……”师映川感叹了一句,他的心情说实话是有些微妙的,一时放下做工粗糙的黄历,说道:“都说山中无日月,现在看来,果然如此,不知不觉间居然都是新年了。”他刚说完,宁天谕的声音就在他脑海当中响起:“……看来你对现在的生活已经很适应,否则也不会对时间不再敏感。”师映川微微一笑,他眼中没有什么反面情绪,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再纯净不过,也很美,他拿过桌上的一杯茶准备喝,却发现已经凉透了,便叹了一口气,又放下,傀儡便过来拿走茶壶和杯子,重新去烧热水,师映川的睫毛轻轻眨了一下,他起身走到窗前,听屋外密集的白雪飘落下来,在这样的落雪声中,窗棂被风吹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师映川想了想,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笔继续写字,笔锋抑扬顿挫,屋外的雪声风声似乎完全不能影响他分毫,过了一会儿,师映川写完了,便收了笔,又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等到不紧不慢地做完了这些事情之后,他才身子向后一仰,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饿了,肚子虽然还没有叫,但却有了空虚的感觉。 饿了就要吃饭,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虽然修为到了师映川现在的地步,可以在一定的时间内不饮不食也能够活下来,但谁也不会无聊到好端端的去尝试挨饿的滋味,不过当师映川去厨房看过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最近忘了补充食物,米袋里的米只剩了一点点,甚至连油盐等等必需品也都快用光了,如此一来,师映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好准备自己出门,傀儡要留在家里看守着那口箱子,因为箱子里还装着一具宗师遗体,这是不能有失的。 山中大雪不停,鹅毛般的雪花扬扬洒洒地在风中跳着舞。全无半点止歇的意思,师映川穿上一件用动物皮毛做成的大氅,推开了门,举目远眺,只见外面一片银装素裹,满眼都是铺天盖地的白,苍茫,沉寂,师映川跨出去,掩好了门,从怀里摸出一只面具戴上。 这里是深山腹地,距离最近的人口聚集地也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何况又是面临着这样恶劣的天气,但对于师映川来说,这些都不是问题,他很快就来到了一处有人烟的地方,需要在这里置办一些东西,此处是一座城,不是很大,不过人口还算繁密,当然,与摇光城那样天下有数的雄城是不可能有相比性的,但至少并不萧条,也汇聚着三教九流人等,此刻雪已经小了许多,簌簌地下着,风也近乎停了,虽然天冷,但既然现在是新年,因此街上还是可以看见不少人的,就连空气里都似乎洋溢着一股喜庆的味道,师映川置身于此,却有一种无法融入其中的感觉,仿佛这天地,这人间,这些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与他无关,这种感觉并不好,但他如今却已经习惯,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有什么伤感或者寂寞之意,反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通达,此时此刻,师映川似乎有点理解了很多年前宁天谕的感受,他笑一笑,却没有对宁天谕说什么,只是拿着从家中带出来的一只粗布口袋,走进了一家卖盐的店铺。 师映川陆续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他全身都裹在大氅里,兜帽罩住头部,面具挡住了脸,但无论是露在外面的双手还是下巴,那肌肤都光滑如缎,哪怕是一丁点细微的疤痕都没有,泛着美玉一般的质感,还有那粉淡的唇,看起来软薄生嫩如花瓣,诱人一亲芳泽,虽然不知道师映川到底长得什么样子,但仅凭这可以看到的些许美景,就已经时不时地令他附近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有轻佻的男子还会吹个口哨,对于这一切,师映川却显得完全不在意,也根本没有做什么,毕竟只要没被真的骚扰到,那么谁又会刻意地非去踩死蚂蚁不可呢? 既是新年,家家门口都挂着灯笼,街上不时可以看见鲜衣怒马的公子哥,师映川见到一对家境看起来还算宽裕的父子,穿着皮袍的父亲牵着虎头虎脑的儿子,笑呵呵地边走边说着什么,那孩子眉眼生得跟父亲很像,大概五六岁的年纪,一只手抓着个肉包子在咬,师映川看着他们,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季平琰,年纪和这个孩子差不多,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很不称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见面,一时间心中微觉涩涩,如同喝下一口浓苦的茶,与此同时,从前在断法宗与连江楼一起过年时的一幕幕场景不断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师映川不觉微微仰起脸,感受着寒冷的空气,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师映川,他的意志越发坚定,那些曲折与经历使得他的心硬实无比,此时此刻,纵使他被眼前的情景所动,但神思转折之间,一应所发的感触都在倾泄出来之后,就烟消云散了,那清澈的明眸之中哪怕偶尔荡漾起涟漪,却也只是仿佛宝剑上流动着的寒光一般,再怎么美丽动人,却也依然隐藏着令人心悸的力量,这时宁天谕忽然道:“……你如今的心态不错,这才是强者应有的心态,否则空有一身强横的力量,心灵却是软弱,这样的人纵使修为再高,也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强者。” 师映川笑了笑,不置可否,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道:“有些饿了,先吃点东西罢,吃完了就去买米和面,早点回去,不然说不定过一会儿雪又下大了。” 师映川找了一家面馆走了进去,要了一碗牛肉面,老板很厚道,牛肉放得足足的,浇头汤汁的味道也很浓,师映川拿起竹筷,很快吃完了面,留下十来枚大钱在桌上,擦了擦嘴角便离开了,他接着又去了米铺,不但买了一袋米,还买了一些面粉,这时要买的东西都已经买得差不多了,师映川核计了一下,觉得没有什么遗漏的了,就带着这些东西往城门方向走去。 第91节 走到半路的时候,雪越发小了,师映川看了看天色,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在天黑之前回到家中,他甚至已经想好,回去之后烧上一锅热腾腾的肉粥,留着晚上吃,不过正当此时,迎面却传来一阵马蹄声,当头一匹高头大马扬蹄飞奔,后面跟着数十名骑士,马背上坐着一个华服轻裘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颇为俊美,双眼流盼有神,只不过眉宇间却有着一丝阴柔狠厉之色,腰间有一条长鞭系着,这一群人骑马驰到近前,师映川很自然地与旁边几个路人一起向路旁退避,然而那领头的俊美公子眼力何等毒辣,猛地一勒马,座下的神骏马匹便生生立住脚步,那公子居高临下,目光在师映川身上逡巡着,虽说师映川身子裹得严实,瞧不出身段,头上也罩着风帽,一张半覆式面具遮挡住了容颜,可那自鼻子以下露出来的部分却是晶莹如玉,嘴唇和下巴美得惊心动魄,那公子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丝令人心悸的微笑,道:“看起来应该是个好炉鼎,却不知相貌究竟如何?可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说罢,穿着皮靴的双脚轻轻一夹马腹,便让马走了几步,来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听到他说出‘炉鼎’两字,就知道这是个爱做采补之事的人,见此人过来,居然是对自己生出了不轨之心,顿时有些好笑,又微带厌恶,此时那公子的马已经在师映川面前停住,华服公子轻笑一声,俯身伸出手臂,就要去揭师映川脸上的面具,在他看来,这一动不动的美人已经是被吓呆了,不敢动弹,只等自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捉到手里,哪曾想就在此时,这公子却见对方忽然微微抬起脸来,自己顿时便对上了一双明眸,刹那间他所有的心思当即就消散得干干净净,脑海中一片空白,因为他看到了那究竟是怎样的一双眼睛,那是冷漠,是杀意,更是仿佛要射出实质性一般的精光,下一刻,这公子眼睁睁地看到对方那优雅之极的粉唇轻轻一撮,就好象吃完了樱桃准备要吐核一样,只不过接下来这唇中吐出的却是一道银光,直喷而出,矫若游龙,竟是直接穿透了这公子的喉咙,快得令任何人都无法反应,眨眼间就取了对方的性命,师映川瞧着此人圆睁着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不禁轻轻一嗤,他没有兴趣知道这是什么人,在他看来,就算家世再显赫又如何,身份再尊贵又如何,如今在他眼中,任凭什么世家权贵子弟也不过是蝼蚁一般,随手杀了也就杀了,何必多说。 师映川两手提着买来的东西,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那公子的尸身就从马背上跌落下来,大街上登时僵滞住,下一刻,惊恐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师映川仿佛全无所觉,只朝着城门方向而去,但很快就有刀剑破空声从身后袭来,马蹄声纷乱急促,显然是那数十名骑士要为自家主子报仇,师映川见状,头也不回,深邃幽黑的双目微微一眯,弯腰放下手里拎着的一堆东西,长长地吁出一口寒气,转过身来,与此同时,银光铺天盖地而起! 不过五六次呼吸的工夫之后,师映川重新弯下腰,拿起地上的几只口袋,此时大街上已经空荡荡的,行人早已逃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几十匹无主的骏马,寒风吹来,空气中残余的杀意也被吹散,只剩下难以遮掩的血腥气依旧缓缓流动着,师映川看了看周围,对宁天谕道:“看来我们只好搬家了,不然今天的事一传开,总要露出些蛛丝马迹,我可不想暴露行踪,惹出什么麻烦。”宁天谕淡淡道:“……那你准备去何处?”师映川叹道:“我也不知道,不过天下之大,想去哪里不行呢?我们可以慢慢走,沿途看看四海风光……” 半年后。 昨夜才下过一场雨,眼下雨过天晴,云破日出,现在这个时节正是暑气很重的时候,炽阳高照,好在林木掩映下多少可以解些暑气,此处有一条碧色小河,水上几只水鸟悠闲飞过,羽毛上沾了一层水珠,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驶来,驾车的是一个全身都罩在黑色斗篷里的人,马车在河边徐徐停下,师映川从车里走了下来,他蹲下掬了一捧清凉的河水喝了,然后又把水囊灌满,这才洗了手脸,却听宁天谕道:“你与纪妖师虽是父子,感情却并非如何深厚,如今来这弑仙山,倒不像你会做的事。”师映川笑了笑,道:“话倒是不错,但是别忘了,我们的丹药等等都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总得补充一下,这里自然就是最合适的目标。” 当初师映川去大光明峰的时候,让傀儡潜入白虹山带来那具宗师遗体,同时还进入秘库搜罗了一批珍贵的药物等等,毕竟对于武者来说,这些东西都是很必要的,像师映川这样的人,要经常服用一些天材地宝或者丹药,对他自身的修为是有好处的,要不然怎么说是穷文富武呢?如今师映川内囊告罄,身上的珍贵药物等等都已经快用光了,而真正他看得上眼的好东西可不是哪里都有的,况且凭他自己又能弄到多少?所以这弑仙山自然就成了他首选之地。 马车就留在这里,傀儡也留下,看守着车内的宗师肉身,师映川独自一人沿着一条由青石铺就的长阶向上走去,凭他如今的功夫,想要无声无息地进入弑仙山并不难,一时师映川来到山上,见到弑仙山青卫统领聂药龙,聂药龙乍见师映川现身,不禁大为震惊:“少主……”师映川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只问道:“父亲在么?我有事要见他。”聂药龙一开始的震惊过后,便定下心来,道:“山主正与小主在一起。”师映川听了,顿时身体微震,喃喃道:“平琰……现在是在这里?”聂药龙道:“小主是由季公子带来探亲,前日刚到。”师映川脸色变幻,一时轻叹一声,道:“这样……带我去见他们罢。” 一道小小的瀑布从岩间落下,在下方形成一处清潭,潭水清冽幽幽,恍若一大块碧色的翡翠,通翠欲滴,周围绿荫处处,鸟虫啁啾,极具野趣,纪妖师披一件宽松长袍,坐在一块大石上看着水潭那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潭边玩水,季玄婴负手站在纪妖师旁边,神色淡漠,纪妖师漫不经心弹了弹袖口缀的珠子,看起来有些慵懒,道:“……如今断法宗那里,平琰也算是站稳了脚跟,你这个当爹的也可以安心一些。” 说着,看一眼不远处正玩水的季平琰,继续道:“现在的情况,映川那小子……他现在与从前不同,你若是看上了谁,另寻佳偶也是正常,我不会插手过问,只不过要是玩玩也还罢了,成亲却是不行,我的孙儿可不会认哪个女人做娘,更不会叫哪个男人作爹。”季玄婴听了这话,微蹙长眉,接着就淡淡道:“我对情爱之事并不热衷,他若在,我自然与他和睦相处,他若不在,我更无心与旁人有什么瓜葛。” 纪妖师笑了笑,道:“这倒……”刚说了两个字,突然就止了声,季玄婴见状,顿时微微一凛,这时却听有人幽幽道:“……久已不见,父亲可安好么?” 第235章 二百三十五、似是故人来 有人幽幽道:“……久已不见,父亲可安好么?”纪妖师与季玄婴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影自远处往这边走来,遍地金灿灿的阳光似乎都因为此人的出现而瑟缩了一下,仿佛光芒都聚在了他的身上,平添几分迷离,长长的青丝挽作一个简单的髻,鬓发在风中微微颤动,只可以看到那修长的身体轮廓,却暂时看不清楚那张被日光投照得光粼粼的面孔,然后那人渐渐走近了,样子显露出来,额间至眉心的一条红痕嫣红醒目,一时间周围的气氛突然就有些凝固,纪妖师乍一看到对方,第一个反应就是燕乱云复生,而季玄婴则是定定地看着来者,他伫立在当地一动也不动,看着对方修长的身躯裹在一袭粗布青衣里,朝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心中不由得一阵冷一阵热,无法理清思绪,只觉得混乱不堪,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一把击破开来,令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丝不太适应的生涩感,此刻有风,有炽热的阳光,有虫叫鸟鸣,然而在季玄婴看来,一切都平静乃至沉寂下来,如同骤然陷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自己对这个人的感情看似再平淡不过了,实质上却又是浓烈的,这是自已剑道上的那一丝破绽么?还是心灵上的破绽?也许都不是的,但也许又是两者兼而有之罢,并不渴望每时每刻都在一起,但如果永远看不到,就觉得似乎少了些重要的东西……季玄婴的心缓缓沉静下来,周围风吹林间,水声溅溅,他的心就像那被瀑布冲打的潭水一般,有些不由自主地乱。 “……祖父,父亲!”突然响起的儿童清音将僵滞的气氛猛地打破,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去,只见季平琰飞快地从水潭那边跑了过来,他肌肤雪白,容貌肖似师映川,眉目之间也略有一点季玄婴的影子,身上是一件翠色的箭袖,在这样酷热得让人心烦的夏天里,他就好象是一片滴翠的碧叶,清爽美好得简直无法形容,朝着季玄婴奔来,从他的行动当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这个孩子已经打好了相当扎实的武学底子,他来到季玄婴很边,拉住了父亲的袍角,但那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惊疑不定地看着不远处的师映川,他对这个长得跟自己很像的人似乎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要知道距离上次季平琰与师映川在一起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那时季平琰很小,尚且年幼的孩子当然不会像成年人一样记事,认不出师映川是很正常的,但是虽然现在季平琰年纪不大,然而他却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所以很快,季平琰就知道了眼前这个漂亮得不可思议的人究竟是谁--他的父亲,那个成为很多人眼中禁忌的父亲,师映川! 师映川当然也看到了季平琰,自己唯一的孩子,于是他就笑了,他是惊喜的,也是激动的,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对这个孩子笑了一下,然后就将注意力放在了孩子父亲的身上,季玄婴的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淡淡的神情,依旧是如同水墨画一般的干净眉目,只不过此刻那平静如湖的眼睛当中却散发出浅亮的光泽,仿佛有些释然,嘴角微微上翘,或许笑了,或许没笑,这并不重要,季玄婴就这么静静负手伫立,看着师映川,在这样又一次的相聚之际,季玄婴发现师映川的精神面貌就好象经历了某种奇妙的变化,说不清是什么,但那神光烁烁的眼睛里却透露出丰富的内容,然后他就看到师映川走了过来,伸手把他抱住。 师映川抱住了季玄婴,当着在场的其他两个人,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他儿子,当着这两个人的面正大光明地抱住了他的男人季玄婴,就像是在做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季玄婴的脸上依旧是淡淡的样子,没有太明显的情绪,但他标枪一般直拔的身体却开始放松下来,接受了这个拥抱,然后他的手也抬了起来,回拥住师映川,拥住这个天下间最美丽也最危险的人,平静而轻缓地说道:“……很久不见了,有一年多了罢。”当初在乾国,北斗七剑认主,师映川就此消失无踪,而如今他再次出现时,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一年多。 师映川脸上露出轻柔的笑容,微微眯起了眼睛:“是啊,有一年多没见了。”他精致的面容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感怀之情,微笑着拍了拍季玄婴的背,然后两人便自然而然地分开了,师映川这时转而看向纪妖师,微微欠身:“父亲。”一面说着,目光已经投向了正站在季玄婴身旁的季平琰,而季平琰也在看着他,表情似乎有些困惑,也有些忐忑,更有些欣喜和雀跃,师映川笑了笑,弯下腰来,向男孩伸出手,温和说道:“我是你爹爹,琰儿还记得我么?” 季平琰犹豫了一下,仰头看了看季玄婴和纪妖师,似乎从两人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于是他便端端正正地行了礼,道:“……孩儿见过爹爹。”师映川看到他这个动作之后,见他年纪不大,但举止言语之间已是有了断法宗宗子的气象,一时间不禁微微感慨,想到自己年幼之时的光景,他看着季平琰与自己肖似的脸蛋,走过去将儿子半揽在怀中,道:“啊,平琰确实长大了,爹爹很久没有看见你,现在见到你这个样子,很高兴。”师映川这番举动让季平琰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无意识地任凭对方揽着,轻抚自己的发髻,男孩明眸闪亮之间有点慌乱,但本能地并不排斥师映川的拥抱,表现得很是乖巧顺从,师映川摸了摸他的脑袋,将他松开,季平琰一时也不说话,目光在师映川身上来回巡逡,师映川见状一笑:“有话要跟我说?” 季平琰的明眸蓦地亮了起来,不过马上又摇了摇头,规规矩矩地站直了身子,师映川知道儿子与自己之间难免有些隔阂,他也不太介意,只是对男孩微笑,他知道自己虽是对方的父亲,然而如今的情形,自己却并不适合介入到儿子的生活当中,这时却见一直坐在大石上的纪妖师站了起来,没有眉毛的眉头从一开始看见师映川的时候便没有舒展过,他负手打量着师映川,脸上神情有着探究之意,更有几分复杂,须臾,方冷冷开口:“……你究竟是什么人?” 师映川明白男人的意思,他平静地与纪妖师对视,不卑不亢地道:“我是师映川,父亲你的儿子,纪氏中的一员。”纪妖师的表情冷冷淡淡,道:“世人都说你是宁天谕,你自己……又怎么说?”师映川轻轻笑了起来,坦然道:“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是……不过,我就是我,是师映川,我的想法,我的性格,我的一切,都只是师映川而已,至于宁天谕,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得,也不知道,对于这个回答,父亲可还满意么?”说罢,又转脸向季玄婴道:“我一直都是我,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你认为呢?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短了,我从十岁时遇见你,现在已经有许多年了,我想,作为枕边人,我究竟是谁,你应该很清楚,不是吗?” 季玄婴不语,只是一手轻抚着身旁儿子的发髻,数年来与师映川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在他脑海中飞快地涌现,片刻之后,他才淡淡道:“你自然是师映川,我的平君、我儿子的父亲,我自然会认得。”季玄婴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师映川听了,微微一笑,既不意外也不激动,但终究还是有一丝淡淡的温暖,他安静地伸出手,站在原地接住一朵被风吹落的小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可是很多人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江湖险恶,人心复杂,我现在虽然不至于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但所处的地位也是相当微妙的,很多人对待我的态度是谨慎,是惧怕,是憎恶,所以有时候一想到从前那些风光无限的日子,就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师映川说着,转向纪妖师,微微欠身道:“我这次来弑仙山,是想有求于父亲你的。”纪妖师眸色深沉,从中无法看出丝毫的真实想法,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他此刻的态度是模糊的,让人摸不清的,那妖异俊美的脸上似有若无地浮现出玩味的笑容,道:“哦?什么事?”师映川也不客气,直接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我现在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可以用的东西了,父亲手中的天材地宝无数,我想讨要一些,毕竟我现在可是孤家寡人一个,想要什么东西,很难弄到。”纪妖师嗤笑一声:“这种小事,自然不是问题。”不过他在答应师映川的要求之后,便道:“你的那两个帮手呢?听断法宗传出的消息,说你身边有两名宗师相助,怎么眼下不露面?” 对于师映川而言,此刻这里的三个人分别是他的父亲,配偶,儿子,都是世俗关系当中最亲近的那一类人,然而师映川早已习惯将自己的秘密隐藏起来,哪怕是对最信任最亲密的人也不会真正透露出来,于是就见师映川笑了笑,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罢……也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喝杯茶什么的,休息一下,再好好叙话。” 这个提议自然没人反对,因此半个时辰之后,在一间奢华的房间里,师映川坐在一张椅子上,怀里抱着季平琰,虽然他的神情一如既往,但眼中隐约的慈爱却是并不掩饰,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弄着男孩的头顶,而季平琰被他这样揽坐在怀中,显然觉得有些别扭,他现在年纪虽然不大,但所受到的教育已经让他与这个年纪的普通孩子有了很大的区别,像个小大人一般,原本他根本不会坐在别人腿上像个小娃娃似的被抱着爱抚,但现在抱着他的这个人却是他的父亲,因此季平琰到底还是没有抗议什么,只是有点不太适应地扭了扭身子,师映川见状,伸指在季平琰洁白的脑门轻弹了一记,笑道:“……平琰不喜欢我抱着么?” “不、不是的……”季平琰的小脸上蓦然浮现出一片红晕,有点无措的样子:“父亲……”对于师映川,他有些本能地渴望亲近,但又因为各方面的一些原因而有所踟躇,师映川似乎明白这种心理,和蔼地道:“好罢,现在我和你祖父还有父亲,我们有事情要谈,都是些大人的事,你是小孩子,就出去玩罢,好不好?”但出人意料的是,季平琰并没有听从,他从师映川的腿上敏捷地滑下来,稳稳站在地上,仰头看着师映川,表情认真:“我想留下来。” 师映川的眉梢微微一动,不过他没有再说什么,任凭季平琰留在这里,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除了季平琰之外,没有人知道三个成年人究竟在这个房间里说了些什么,末了,房门被打开,纪妖师满脸淡然地一手挟着季平琰大步跨出房间,轻笑道:“小别胜新婚,想必你们有很多事要做,既然如此,这小鬼我带走,你们两个自便就是。”房门在他身后随之自动关上。 一时间这方天地中就剩下师映川与季玄婴两个人,师映川走到门口,把关上的门闩好,然后转过身,看向季玄婴,慢慢地嘴角就露出了一丝微笑,神色平静,但一股强烈而鲜明的东西却从他那完美无缺的容颜间毫无保留的显露了出来,他这样闩门之举背后的意思在这一刻昭然若揭,面对此情此景,季玄婴的心脏猛地就颤了一下,望着不远处正朝自己露出醉人微笑的师映川,顿时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就徐徐占据了思维,季玄婴或许有些措手不及,也或许一如平常,但注定心情与一汪被春风吹皱了的池水有些相通之处,这时师映川走过来,笑道:“现在清净了,就剩下我和你……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么?看你的气色,应该还好。”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季玄婴伸出手托起师映川的脸庞仔细端详了一下,自从上次师映川在乾国不告而别,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师映川的容貌自然也有变化,让季玄婴多少有点陌生,不过很快他就从对方的笑容当中感受到了那种本质上的东西,这是他熟悉的,所以季玄婴不觉莞尔一笑,但很快就正色道:“你的日子过得不易,想好了以后去哪里了么?”师映川淡淡微笑,舒臂抱住了青年的腰身:“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走到哪里都无所谓,天下谁能阻我?只不过总有些挂念你、宝相、十九郎你们三个人,我现在情况与从前不同,你们三人和我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尴尬起来,所以……若是你们有别的打算,我决不会阻拦。” 话刚说完,迎面对上的便是两道犀利如剑的目光,季玄婴冷冷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盯住对方的眼睛,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这一句已经把什么都表达出来了,师映川闻言看着青年,在青年凌厉的逼视下,须臾,忽又哑然失笑,摇头道:“嗯,是我失言了,玄婴莫要在意。”季玄婴神情松动,恢复了淡漠的表情,也没有太强烈的反应,只是微眯着眼睛,似乎是准备听对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师映川却已微笑着松开了季玄婴,道:“你是这样的态度,不过倒不知道宝相和十九郎的意思……其实我现在很多事情都不太在乎了,但有些事,却还要做。”季玄婴不语,半晌,忽然道:“你曾经问过我有关‘莲生’这个人的事情,现在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都已经很清楚了,莲生便是断法宗二代宗正赵青主,从前你曾命人张贴一幅画像去寻找画上之人的线索,那人便是赵青主,可对?” 师映川并没有任何意外的样子,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早晚会弄清楚的,不错,我找的就是赵青主转世。”不等季玄婴开口,他已摇头道:“我有我的理由,但你要相信我并不是宁天谕,从始至终我都是师映川,一个崭新的人,有着自己的人生。”师映川面色肃然,音线也略显低沉,接着他又再次搂住了青年的腰身,使得彼此身体密切贴合,几乎再没有任何空隙,同时问道:“玄婴,告诉我,以后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帮我、站在我这一边吗?”季玄婴眼中闪过一丝惘然,随即缓缓道:“若我没有任何牵绊,没有师门,没有亲人,那么我的回答就是‘会’,但现在,我只能说我不知道。”师映川闻言,哈哈一笑:“呵……很诚实的回答。” 此刻两人的姿态是如此亲密,互相搂抱着,仿佛是要融为一体,师映川忽然伸出殷红的舌头,轻轻在青年白皙的耳垂一舔,季玄婴顿时猛地身体一颤,这并非生理上带来的刺激,而是精神上的,他坦然问道:“你想要?”师映川笑道:“不是,我知道你不大喜欢这种事。”季玄婴静静拥着他,忽然语气认真地道:“……如果你想,我可以再为你生一个孩子。”师映川一怔,随即他的脸上就慢慢绽出了柔和的笑容,道:“不用的,有平琰就已经足够了,而且这对你的身体负担很大,我不希望你再那么辛苦。”这时师映川陡然松开手,向后退开两步,说道:“不用担心我,我有两名宗师傍身,自己也有秘法在短时间内拥有大宗师的战斗力,除非是聚集三名宗师同时围攻,否则天下又有什么人能伤害我呢?”季玄婴微微皱眉,似乎有些觉察:“你要去哪里?”师映川淡淡道:“我去取些对我有用的东西,顺便见见十九郎。” 天边铺满了晚霞的时候,师映川离开了弑仙山,手里提着满满一包袱的灵药丹丸,季平琰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处那个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低声道:“父亲,我平时偷听到好多人都说爹爹是魔头,我不信,爹爹什么时候会跟我们永远在一起生活呢?”季玄婴看着那个青色的人影消失在拐角处,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也许……永远都不能。” …… 万剑山,一处清净院落。 早上一场小雨过后,是十分晴朗的天气,草叶花瓣上尚且残余着盈盈水珠,空气里是淡淡的湿润气息,有彩虹在天际渐渐显现,院落四周树木环抱,别有一番幽静之意,北窗下有一个琴台,上面放着一具蒙有防尘罩纱的古琴,琴上刻着小小的三个篆字‘十段锦’,乃是天下六大名琴之一,阳光洒入,照得室内一片明亮,千醉雪沐浴更衣之后,焚上一炉香,跪坐在琴桌前,扯下罩纱,十指在琴弦上缓缓弹拨起来, 未几,琴声戛然而止,千醉雪眯起眼睛,蓦然回头,却看见室中垂着的竹帘后站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正看着这里微微而笑,见他回头,便走了过来,道:“……多时不见,十九郎的琴技越发精进了。”此人笑靥如花,是世间最美丽的色相,不是师映川还有谁? 千醉雪缓缓站起身来,黝黑的眸子里闪耀着莫名的光,流动着深深的岁月痕迹,忽然间青年就迈出了脚,朝着对方走去,两人之间的距离从远到近,直到面对面,然后就这么互相打量着,师映川淡淡微笑:“十九郎是要通知其他人,还是要叙旧?”千醉雪是他三位平君里面与他认识时间最短的一个,他们之间的婚姻也是师门包办,其中牵扯到无数利益,两人之间纵使后来相处久了,有了感情,但谁也不知道这种感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二百三十六、渐行渐远 他二人之间的感情究竟到了什么程度,谁也说不清楚,师映川淡淡微笑,似乎无论千醉雪做出哪一种答复他都能够安然接受,而对于此刻这种状况,千醉雪却是恍若未觉,他用探究乃至更为复杂的目光定定瞧着师映川,然后就发现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师映川无论是容貌还是气度等等,都有了不小的变化,从前的师映川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原本他以为当再次见面时,这个人给人的感觉会是一匹受伤离群的孤狼,然而当此刻真的相见之时,千醉雪才发现事实与他猜想得有很大的出入,他眼前的这个人没有激愤之后的桀骜不逊,也没有被抛弃之后的愤世嫉俗,更没有丝毫沉浸在难言伤痛之中的颓废与软弱,看起来似乎没有受到任何负面情绪的影响,甚至相反的,对方不但骄傲依旧,而且眉宇间更是多了一丝刚毅与冷静。 这样的变化一时间让千醉雪倒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所以他干脆就不说,只是再上前半步,与师映川不过距离咫尺,然后他就敏锐地发现这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师映川又长高了些,如今已经十八岁的师映川甚至与他一样高了,那与女子迥然不同的宽平双肩,颈间明显凸起的喉结,仙姿飒然,这些无一不昭示着他面前的师映川已经是个成年的男子了,千醉雪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就微微探身,在师映川的唇上吻了一下。 双唇相触,这是久违的感觉了,即使转瞬逝去,但两人的身体都还是不约而同地绷了那么一瞬,又缓缓放松,反应基本上大同小异,然后唇瓣便自动分开,并没有继续下去,师映川猩红的舌头轻轻一舔自己的嘴唇,一双明眸沉静如水,唇边露出一缕微笑,含着笑意道:“……这算是你的回答?”千醉雪并无太多的情绪流露在外,一双淡漠沉寂的双眸由幽深变得平和起来,道:“这很重要?”师映川大笑,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笑道:“也是,没什么重要的。” 这间屋子颇大,陈设明朗,几盆珍异鲜花错落有致地放在窗下,给房间里平添几分生机和绿意,令人心旷神怡,千醉雪倒了茶递来,两人坐下,千醉雪打量着阔别已久的伴侣师映川,他没有去倾诉什么,说什么心声,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普通人那样小儿女情怀所堆砌出来的情愁别绪,只是跟师映川一起静静品茶,等到一杯茶罄尽,师映川把玩着茶杯,一面看着地上从外面投进来的斑斑竹影,说道:“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难得与十九郎在这里喝茶聊天,这样的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了。”千醉雪看了看他,此刻师映川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微微发白的粗布蓝衣,发髻上插的是一枚木簪,鞋子是随处可见的那种黑色圆口布鞋,五六枚大钱就可以在成衣铺子里买上一双,与从前那个全身上下无不是奢华之物的断法宗剑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千醉雪见了,心中千回百转,终究化作一声无言的叹息,道:“这些日子……看来你是受苦了。”师映川见他目光在自己身上一转,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就知道他的意思,便无所谓地笑了笑,说道:“没有什么受不受苦的说法,像我这样的人,若想锦衣玉食还不容易么,只不过没有那个必要,我如今在意的只有修行,其他的都只不过是外物罢了,用不着讲究什么。” 两人说着话,一时间倒是恍惚像从前那样的时光,师映川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但千醉雪偶尔望着他时,心中却生出一丝怜悯之意,虽然又转瞬逝去,知道他并不需要,但千醉雪后来还是站起身来,走到师映川面前,俯身抱了抱对方,声音沉静:“……我知道你心里不会好受,这些打击对任何人来说都太大了,所以你现在用不着这样,你其实可以在我面前放松一些,软弱一些,也许这样你会觉得好受很多。”师映川见状微微一愣,神思略一恍惚之间,已被千醉雪拥紧,然后他脸上轻松的神色就渐渐褪去,但此刻眼中却仿佛是寒冰中燃起了烈焰,平静地道:“不用担心我……软弱?我已经没有了软弱的权力,从那天离开断法宗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以后只会注定是一个人,举世皆敌,任何挡在我面前的人和事,唯有除去而已。十九郎,我也知道你的难处,你的根在万剑山,我虽然是你的平君,但这里更是你的家,你和玄婴一样,都有各自的牵绊,都不可能为了我而抛弃一切,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不切实际的念头,但只要你觉得并不想跟我划清界线的话,那么你我之间的夫妻情谊就依然还在。” 千醉雪没有出声,只是目光炯炯地看向师映川,只觉得这个人突然之间所绽放的光芒令人不觉目眩神晕,师映川笑了笑,正想和他说明自己的来意,千醉雪却道:“夫妻……你我之间,到如今还不曾有过夫妻之实,今日正好可以一行此事,你觉得如何?”师映川一怔,却见千醉雪那双几乎可以穿透一切的黑眼正淡淡望着自己,里面多了几分炽烈,师映川睫毛轻眨,他看着千醉雪,千醉雪的五官轮廓生得很好,眼睛黑白分明,一对黑长的剑眉将他清秀容貌所带来的几分文弱之气驱得半点不剩,因此决不缺乏男子的阳刚味道,师映川忽然就是一笑,道:“好啊……不过十九郎到现在还是童身,是不是需要我教教你呢?” 室中开始有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半晌,只听有人道:“我从不肯在下面,十九郎不知道么?……唔,莫非这种事情还要武力解决,呵呵……”须臾,低低的笑声伴随着意义不明的喘息飘出窗外,压抑而沉闷,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微微抬起身来,微乱的柔软鬓发轻轻搭在肩头,浑身散发着一股慵懒的气息,带着一丝餍足之后的满意神色,他看着身下的千醉雪,这个男人到今天为止才算是真正成为他的配偶,刚才是一场成功的欢纵,虽然一开始对于彼此的位置有些意见不同,但这样小小的分歧很快就消失了,这主要归功于师映川的床笫间经验,尚未尝过人事滋味的千醉雪在师映川刻意的诱惑与手段齐出的状况下,稀里糊涂地就落入了陷阱当中,等到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为时已晚,彻底成为了这个美丽年轻人的俘虏。 千醉雪躺在榻上,身上没有半点东西遮掩,蜜色的肌肤表面有薄薄的一层湿意,他平时看起来似乎略微有些瘦削,并不是非常健壮的身材,但现在没有了衣衫的覆盖,就会发现原来这是一具极有爆发力的身体,肌肉匀称而紧凑,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赘肉,是完美的武者身体,师映川轻轻抚摩着千醉雪的肩,他尽管已经享受过了快乐,但现在却还没有从这个美妙的身体里退出来,似乎还想回味一二,不过此刻千醉雪却是不太适应地微微动了一下,体内的充塞感令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两道剑眉稍稍皱缩,道:“……映川,你先下来。”师映川轻笑一声,如他所言退了出去,千醉雪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就想坐起来,但他的想法也到此为止,下一刻,师映川再次闯了进来,千醉雪猝不及防之下,闷哼一声便一把握住了始作俑者的肩头,师映川低头轻吻着对方的眉眼,道:“雪哥哥,放松些,我们再来一次罢,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见面……”说着,深深吻住对方的唇,千醉雪年纪和季玄婴相仿,比师映川大了不少,但这却是第一次听师映川叫他‘雪哥哥’,听起来说不尽地亲昵温柔,又带点撒娇恳求的意思,更何况后面那句‘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见面’,更是让他没有了多少反对的理由,而且此刻这一记长吻也令千醉雪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奇异滋味,如此一来,就不出声了,师映川见了,就知道千醉雪是同意了,不禁莞尔一笑,张臂抱住了下方的千醉雪。 两人免不得又亲热一番,他二人一个是久旷不知肉味,一个是初识人事,互相之间不大容易配合好,不过好在师映川刻意温柔,而千醉雪亦是习武的身体,禁得起征伐,渐渐的倒也快乐,两人都能够察觉到有些变化在此时发生,或许这就是彼此身体融合才会真正带来的亲密感,互相之间有了新的感觉,一时云收雨散,师映川双手捧住千醉雪的脸,在上面亲吻着,说道:“感觉还好?”千醉雪抬起右手与对方的左手十指紧扣,神情忽而有些复杂,沉声道:“……还不错。”作为成年人,两人都觉得享受与满足,两具身体出乎意料地契合无比,千醉雪的目光逡巡着师映川红晕未褪的脸,不知在想什么,既而道:“你的秘密,如果想告诉我,我会听,如果你不希望我问,我就不会问,有些事情我不能帮你,但至少不会伤害你。” 师映川轻轻一叹,闭目柔声道:“我知道的,如果你连犹豫都没有就选择了彻底站在我这一边,那我才会真正怀疑你的用心。”他自然不会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秘密,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千醉雪的态度表示满意,一时师映川说着,动作异常缓慢而轻柔地再次进入了身下的男子,千醉雪有些难以适从,但至少并不排斥,而且有些异样的冲动,尽管疼痛不可避免,但无可否认,那美妙的享受也是存在的,一时间两人紧紧相拥,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半晌,师映川双臂枕在脑后,眯着眼睛缓缓调整着呼吸,仿佛是在回味,脸上浮现出模糊的笑意,而在他身旁,千醉雪已经坐了起来,全无衣衫遮蔽的身体上有着一股奇异的味道,那是欢好过后才会有的气息,千醉雪低头看了看师映川,一只手抚摸着师映川绝美的面庞,道:“看来这种事的确有过人之处,难怪世间男女都乐此不疲,沉浸其中。”师映川双目微眯,半掩住仿佛星河倒灌一般的双瞳,微笑道:“看来十九郎很喜欢这样。”千醉雪少见地笑了笑,拇指在师映川柔嫩的唇上摩挲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感受:“……虽然不是很习惯,但还不错。” 师映川低笑起来,他抓住千醉雪的手,顺势起身下床,去端水过来,拧了湿毛巾给两人擦了身,他二人放纵一番,千醉雪难免有些不适,好在习武之人身体强健,又取出上等伤药涂了一些,顿时好受了许多,两人一时整理衣衫,梳发系带,打理得整整齐齐,这才重新坐下,师映川道:“我这次一来是看你,二来是要你帮忙。”千醉雪微微扬眉:“……什么事?”师映川也不客气,直接道:“我需要万剑山的渡元珠,十九郎可否帮我顺利进入渡元池?” “你要渡元珠?”千醉雪神色微变,打量着师映川,沉声道:“渡元珠乃是万剑山之宝,渡元池外围那里一向守卫森严,门中弟子只有那些资质优秀之人在突破先天境界之后才会被赐下一颗渡元珠,以助其凝实剑元,映川你并不是纯粹的剑修,按理说渡元珠对你而言并非是很需要的东西,算是可有可无,为何这次你却要冒险进入渡元池?” 师映川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出右手,掌心向上,一团淡淡的青气立刻出现在他的掌心上方,清晰的元气流动使得千醉雪顿时动容,他蓦然想到一事,眼中不禁多了几分复杂,这时就见师映川表情如常,轻声道:“十九郎莫非忘了么,千年以来,唯有宁天谕一人可称剑神。” 室中一片沉寂,外面雨还没停,只不过小了一些,雨水落下,打落在竹叶上,叶子越发青翠欲滴,两人在房内静静听着雨水自天而落,千醉雪有些怔怔地坐着,似是出神,却总觉得心思不净,许多念头此起彼伏在心下翻滚,过了片刻,忽然有些自失地一笑,这时却听师映川道:“……此事我知道你有些为难,若是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我自己会想办法。” 千醉雪没答这些,却看向师映川,说道:“你的秘密我不想深究,只不过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希望你都要考虑清楚。”师映川闻言呵呵轻笑,左耳上的一只小小银坠子随着他的笑声微微颤抖,师映川轻启薄唇,一双明眸中满是冰冷的神采,与方才的那种纯净平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时他转脸望向窗外,绝色容颜上有妖异狰狞之色一闪即逝,同时又有一丝怅然,道:“我辈修行之人,求的就是一个大自在,大超脱,不然又何必修行?在这个世界上,我想做任何我愿意做的事,为美好的事情心中喜悦,为悲伤的事情尽情落泪,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实现任何自己的理想,拥有绝对的自我意志,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努力让自己具备这样的能力?如果有人说我错了,也没有关系,就让我一个人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罢!” 千醉雪心下震动,虽然不知道师映川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心境有了一种飞跃似的跨步,如此坚定而行,这世上几人能够?然而千醉雪更知道这个人日后必是前路荆棘重重,这时师映川却起身在他额上一吻,神色淡然,可目光之中却有着一种难以说清的惆怅,道:“十九郎,你和玄婴其实是同一种人,你们最爱的永远不会是我,只会是你们手中的剑、你们的剑道,当很久以后你们终于走上那条路的时候,像我这样在你们生命中曾经存在过的人,或许就会像那流星一样,可以让你们在某一天偶然想起,甚至铭记,但却不会永远握在掌心里……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但此刻我与你在一起,这快乐却是真实存在的。”千醉雪浑身一震,不语,更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师映川说的都是真的,一语道破其中奥秘,如此听着,一股似惆怅又似激怀的莫名感触令他的心脏有些止不住地轻颤起来,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完完整整地流入心田,而他也很清楚,师映川所说的不仅仅是自己与季玄婴,甚至也包括师映川自己,因为师映川若是真的深爱于他,不可自拔,那么在两人相处之时,又怎会如此从容?千醉雪闭一闭目,道:“……明天,我带你去渡元池。” 千醉雪的这处院子很清净,平时也没有人来这里,师映川住在此处,并不曾被谁发觉,第二日中午两人简单吃了些东西之后,千醉雪就带着师映川出了院子,他二人自然要行事机密些,在千醉雪的带领下,沿着一条河道潜入,避开在渡元池附近巡守的一些弟子,成功转入了一处极为隐蔽的水域,若非千醉雪身份极高,熟知此处的地形和人手分布等等,师映川自己一个人是无法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闯进去的,饶是如此,两人也在水下潜行了许久,这才终于到了目的地,若是修为不够的人,仅仅是在水下待这么久就已经要憋死了,何谈其他。 两人破水而出,师映川环视四周,只见这渡元池极大,说是一个大湖也完全可以,有凹陷盆地四散分布,上面有许多密密麻麻的贝类,形状与普通贝类没有多少区别,但贝壳表面却是有一层晶莹的光泽,看起来倒有点像玉石,十分好看,千醉雪道:“这些渡元贝还没有成熟,所以会经常出来晒太阳,看他们的颜色,体内孕育的渡元珠品质也很一般,没有什么用处,你若想要品质好的渡元珠,就要靠自己去水下寻找。”师映川点点头:“我知道。”千醉雪迟疑了一下,正色嘱咐道:“我虽然带你来这里,但切不可有所破坏,更不能过多取用,否则渡元贝成熟要近百年的时间,品质过得去的渡元珠更是数量相当有限,你若多取,对我万剑山影响不小。”师映川认真答应了,道:“放心,我怎么会让你为难,自然心里有数。”千醉雪又指点着周围对他说着:“这里虽然有不少鸟兽,但你不能以此为食,否则一但生火烧烤,必会被人发觉,好在这里野果极多,取之不尽,足已果腹了。”师映川都一一答应下来。 第92节 不久,等到千醉雪离开之后,师映川便找了地方坐下,运功蒸干了身上**的衣物,半晌,忽然有一道人影破水而出,来到岸上,却是傀儡挟着装有宗师肉身的箱子出现了,要知道这里可是万剑山,师映川又怎么可能不随身带着这两个大杀器? 师映川与傀儡一起下水,分头去寻找上等的渡元贝,按照千醉雪的说法,个头越大的贝壳里面孕育的渡元珠就越是品质上乘,不过直到太阳落山,还是没有遇到让师映川心动的猎物,师映川没有办法,知道心急也无用,只好上岸先采集一些野果填饱肚子。 夜幕很快降临,瞑色苍茫,师映川躺在草地上,看明月在天,清光洒落大地,一时间心中渺渺,有些茫然,正值此时,宁天谕的声音忽然在脑海中响起:“……温养剑元不是三五日就能成功的事,不必急于求成。”师映川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想我师父了。”宁天谕淡淡道:“日后只要你武功大成,天下男女皆可予取予求,就算想要连江楼……也不在话下!” 第237章 二百三十七、剪不断理还乱 师映川听了这话,身体顿时一僵,皱眉道:“不要乱说,那是我恩师,他对我而言,和亲生父亲没有什么区别,你不要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宁天谕冷然道:“……到这时何必还自欺欺人,你敢发誓心中所想果然就是如你此刻所说的么?你幻想自己可以得到连江楼,你想占有对方,这种念头强烈得只怕你自己都控制不住,我说得可有错?”师映川的表情微微扭曲起来,他冷笑道:“好罢,我承认你说得没错,但那又如何?他是我师父,我能对他怎么样?” 那是一种也许比血脉相连更加深沉的羁绊,比普通的男女之爱更加令人无法释怀……师映川的眼睛不觉大睁着,仿佛在回忆着什么,那眼中像是有无数盏亮着的明灯,更像是数不尽的繁星落在其中,他忽然微微闭上眼,道:“不错,我是喜欢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他了,如果可以跟他在一起,我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但是那又怎么样?他是我师父!曾经我安慰过自己,至少我可以作为徒弟一直陪在他身边,这样的话也算是一种圆满,但如今我叛宗而出,不能再回去了,连最开始陪伴在他身边的这个愿望都已经破灭……” 师映川喃喃说着,那个曾经一度被他视作信仰的男人,他心中的一块虔诚净土,可以让他几乎不顾一切去追随的人,他是如此渴望自己能够在那个人身上烙上属于自己的烙印,但自己又怎么可能实现这个梦想呢,无非是做梦罢了!师映川一下子清醒过来,微微打个激灵,意识到自己又在想这些不该想的事情了,他定了定神,长出一口气,只觉得心里有一大片地方仿佛被人挖空了似的,他轻叹道:“我不想破坏这一切,而且师父他……也不是我能妄想的。” 宁天谕微微冷笑,不以为然地道:“妄想?莫非你配不上他不成?不要忘了你是谁,这世间没有你配不上的男人和女人……”师映川忽然睁开眼,眼中精芒闪烁,道:“你是在蛊惑我么?通过我进而达到你的目的……在我最开始降生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一无所有,孱弱无比,但现在,我已经拥有了很多东西,这其中有我自己努力所得,也有你暗中赋予我的,总而言之,我有了属于我自己的世界、我的人生,我不需要被别人操纵,也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宁天谕罕见地没有出声,师映川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那些延绵不绝的繁星,徐徐道:“你降临的千年之前那是一个英雄的时代,你是传奇,但任何东西都无可避免地会走向消亡,无论你是否甘心都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问道:“对了,我很想知道一件事……赵青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宁天谕沉默,似乎沉浸在某种激越的情绪里,没有出声回答,而师映川也没有追问,因为对方从来都没有真正与他谈起这些事情,然而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当师映川快要再次出神的时候,宁天谕忽然出人意料地开口了:“……赵青主是个相当聪明的人,也是个有情趣的人,他爱喝茶,喜欢音乐,喜欢穿颜色素净的衣裳……” 宁天谕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陷下去,陷下去:“……曾经有时候午夜梦回,我也会问自己为什么非是他不可,为什么是莲生?就仿佛是一种命数,被人注定了的,其实我一开始从不信命,不信神佛,只信我自己,但后来发现有些事情却好象都是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的,你喜欢也罢,抗拒也罢,都是要来的,逃不了,也深知自己无法回头。” 在此时,此刻,此地,师映川仰面躺在散发着青草芬芳的地上,听着宁天谕这个绝代霸主仿佛回忆一般地讲述着曾经的过往,也许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的缘故罢,这一刻,师映川隐隐有一种心脏被掐紧的疼痛感,他相信这必定是宁天谕此刻的感觉,于是也在这一瞬,在这种微微的疼痛缭绕中,师映川有些茫茫然地想起了连江楼,在那很多年前的风雪之夜里,那人撑着伞,抱着初生的他,令又冷又饿的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种下了因果,在七年后,两人再次相见,他成了那个人的弟子,便埋下了日后动心的孽……师映川苦笑着想,自己一定是疯了,若非如此,又怎么会这般不管不顾地想要一个人,渴望得掏心抓肺,坐卧不宁,一想到希望是那样的渺茫,那样渺茫,师映川就觉得很难受,难受得快要到了落泪的地步,他想到宁天谕,当年那样的一段爱情必然是付出了真心实意的,否则不会在千年之后还这样不肯释怀,只不过这世间的感情到最后大部分往往都是两个结果:要么敌不过时间,要么躲不开命运,这如何能不让人唏嘘呢?如何不让人辗转反复!师映川大睁着沉黑的双眸看着天空,他轻声道:“你恨他?有多恨?”宁天谕的语气冷若冰霜:“……生生世世。” 师映川‘呵’地一笑,喃喃道:“果然啊,与仇恨相比起来,所谓的爱情也要黯然失色,或者说……所谓的美好爱情之花原本就是为了凋谢的,为仇恨增色,因为那才是真正的美丽,凄艳之美……不过我很好奇,如果以后真的遇到赵青主的转世之身,那么你要怎么做?折磨他,杀了他?”宁天谕淡淡道:“杀他?怎么会有那样便宜的事情。”师映川从对方那云淡风轻的口吻中听出了刻骨的仇恨,他黑郁的眸子里幽幽闪着光,笑叹道:“剪不断,理还乱……”他的嗓音低沉而清晰:“我想,这些都还无关紧要,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你知道是什么吗?”不等宁天谕作声,师映川已经幽幽而哂:“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就是你找到他了,而他却忘了你,忘了所有的东西,什么都记不得,不记得你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是谁,更不记得你们之间那些恩怨,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比仇恨更令人痛苦呢?是不是?一定是的罢!” 师映川说着,抬手盖住额头,喉咙里突如其来地发出两下不知是笑还是别的意味的声音,嘴角的笑纹扩大到整个面部--是啊,有什么比仇人遗忘了所有过往而更令人痛苦的呢? 久久无人应声,师映川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空,眸色幽暗,神思茫然,周围安安静静的,但并非没有任何声息,总有不甘寂寞的虫子在草丛里肆无忌惮地叫着,忽然间,师映川哈哈一笑,道:“看来我说的是呢,那简直就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堆里一样,让人全是空落落的感觉,难受极了,对不对?”宁天谕冷冷道:“……这种事不会发生,他必然会清醒过来。”师映川一笑,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没了继续跟宁天谕说话的兴致,于是他就没有再说什么,只那么仰面躺在草地上,发着呆出着神,彼时夏日浮躁的夜风吹来,夜色在静谧中缓缓流动,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不知道什么角落缓缓爬上来,令师映川感到寒冷和孤独,他不愿去思考,索性翻了个身,慢慢地睡了过去,因为也许有的时候,清醒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 等到天边出现第一道明光时,师映川醒了过来,他随便弄了些野果吃了,便和傀儡再次下水寻找品质上乘的渡元贝,却说他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采集渡元珠,凝实剑元,而另一边,千醉雪的生活还是与往常一样平静,除了大部分时间用来修行之外,他很少会在其他地方露面,不过这一日有些不同,千醉雪来到万花宫,这里万千花卉绵连如海,花海千重,灿若云锦,果然不负‘万花’之名,令人叹为观止,这里规矩倒还不算很重,一时千醉雪很顺利地进到里面,见师父厉东皇与沈太沧两人都在,相对而坐,陪侍着上首的剑宗傅仙迹,三人说着话,千醉雪上前见礼,傅仙迹一手端着茶,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千醉雪落座,听着三人说些宗门内之事,渐渐的也聊些闲话,末了,傅仙迹忽然感慨道:“今日早间揽镜自照,才蓦然惊觉年纪已老,想我当年入宗之日情景尚且历历在目,如今一转眼,已是数十年过去了。” 厉东皇道:“师尊何出此言,师尊相貌尚且与年轻人一般,何来年老之说?”这里没有外人,厉东皇这才私下里以‘师尊’相称,在正式场合的时候,却是只称宗主,傅仙迹笑道:“你又何必宽我的心,这皮囊虽还看似青春模样,但你看看我这眼睛,可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厉东皇闻言,便不说话了,的确,傅仙迹虽然容貌不老,但只看那双眼,虽然明亮不见丝毫浑浊,但有心人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历经数十年沧桑之人才会有的眼神,傅仙迹又道:“也不知何时天人五衰就会临近……”一旁沈太沧开口道:“宗主尚且不到百岁,寿元悠久,又何出此言?”这时一直静静坐着喝茶的千醉雪却放下杯子,起身行了一礼,这才说道:“……师祖多年前就已是大宗师之身,当世迈入颠峰阶级的大修行者,难道还没有勘破生死?” 这话是非常无礼的,若是放在别的门派,对师祖这样说话,轻则受惩,重则直接打死也罢了,但在座几人都知道千醉雪的秉性,他说这话决没有不敬的意思,只是在认真请教,因此无人露出异色,傅仙迹微微一哂,看了千醉雪一眼,没有即刻回答,而是顿了一会儿,方不觉微笑着缓缓说道:“傻孩子,修行的本质是什么?其实修的就是时间!活的越久,往往力量就越强大,然而活的时间越长,也就越怕死,生死之间有大恐怖,只有不知道生之可贵者,才会轻言死亡,所以对于宗师而言,永生才是最大的追求,死亡就是最大的恐怖。” 傅仙迹话说到这里,却不再说下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中意味难测,徐徐道:“宁天谕当年已入五气朝元之境,即将突破,如此一来,或许就会是传说中的不死不灭之身,若非后来的变故,说不定真能达到这古往今来无人可及的地步,只可惜……”千醉雪听到这里,只感觉心中百味杂陈,却也只是沉默着,傅仙迹凛冽的剑眉一时微微扬起,道:“我知道师映川的事于你而言……”话说一半,却又止住,转而道:“你心中又是如何想的?说来听听。” 这话是不会对旁人说的,然而千醉雪是傅仙迹嫡系徒孙,所以才会这样亲和,千醉雪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说什么,他平静地说道:“我自幼受宗门培养,自然万事尊从宗门之意。”他说这话是必然的,要知道当初师映川破宗而出,这是多大的轰动?武者自动叛离宗门,这往往比背离家族还要严重,为人所不齿,当真是万夫所指,如今师映川被冠以魔头之称,固然因为他是那绝代杀神转世,但也与叛宗此举不无关系,思及至此,千醉雪心中突然涌出一丝悚然,师映川如此天纵之才,一年多之前,还是光芒万丈,是令各方无数人杰拜首的骄子,但不过短短的时间过去,就已身在不测深渊之中,若非自身有暗藏的底牌,只怕早已立成齑粉!一时又想起另一事,越发心冷,师映川乃是泰元帝转世,身上有太多秘密,谁敢说无人觊觎?那少年如今真真是举步维艰,轻易不敢对人信任了! 直到午间在万花宫用过饭,千醉雪才返回自己的住处,他洗了手,焚上香,静静坐着,取出琴弹奏起来,慢慢平静下心情,不过正当这时,忽然却被人从身后抱住了,那人身上的青草气息很是浓郁,伸手捻着千醉雪的一缕头发,轻轻笑着道:“……想我了没有?”千醉雪拨琴的手顿时滞住了,过了片刻,嘴角的肌肉才微微动了一下,牵出一抹笑容:“将近半个月……看来你在那里的收获应该不错。”诚如对方所言,他们一生最爱的都不会是彼此,甚至也许就连如今的感情也终会走上消亡的那一天,然而此刻这样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这样拥抱的感觉,只要在一瞬间出现过也就足够了,久远的将来究竟如何,不需要在此刻考虑……不是吗? 千醉雪握住那只捻着自己头发的手,那人就笑了,道:“收获么,自然还可以,要知道我为了弄到一枚合适的渡元珠,足足把那么大的渡元池翻了个遍,后来又要凝实剑元,真是累死我了……”说着,绝美的面孔上露出和静的微笑:“这些日子只能啃果子,我简直都快成猴子了。”千醉雪转过身去,对上一张精致的脸,他摸了摸对方薄红的唇,道:“那么,想吃什么?” 师映川长眉舒展,笑色分明:“倒也不怎么饿,不过,我想吃……你。”或许是上次那种身体的契合令人感觉很好,开始食髓知味,师映川的目光在青年胸口炯炯扫视着,千醉雪见状,起身向大床那里走去,一面扯开腰带,师映川紧随其后,轻笑道:“十九郎果然是痛快人……” 一番云雨过后,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师映川抚摩着千醉雪坚实的胸膛,面色晕红,千醉雪看了看他,忽然翻身将其压在身下,亲吻着那玉一边光滑的肌肤,道:“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师映川长长的睫毛将眼神切割得尤显迷离,他抱住身上的青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说着,右手摸上对方结实的大腿,摸到双腿内侧一片湿漉漉的黏腻,他缓缓挺腰,就想要再次埋入那诱人的所在,却不料房门忽然在此时被推开,有人道:“阿雪……”床上正准备再缠绵一番的两个人顿时一震,他们二人意乱情迷之际,哪里还会注意太多,却是直到被人闯了进来才惊觉变故,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师映川一扬手,湖色的撒花薄帐便飘然垂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一床春光,不过转眼间师映川就从帐内钻了出来,身上已经裹了一件粗布外袍,不过只看那光洁如藕的小腿以及莲花瓣似的洁白赤足,就知道他里面必然是什么也没穿的。 来人面容精致得仿佛一件温润的玉器,却是千醉雪的师父厉东皇,此刻面对这意想不到的一幕,不由得愕然当场,但厉东皇毕竟不是常人,一惊之下便又立刻平静下来,面色微微凛然,而师映川看清楚了对方的面目,先是有些尴尬,既而便恢复如常,平静地裹紧了外袍,微微欠身道:“……原来是大司座,失礼了。”他丝毫没有被撞破好事的尴尬,毕竟他与千醉雪不管怎么说也是拜过堂写过婚书的正式伴侣,与‘捉奸在床’这四个字扯不上关系,这时湖色的撒花帐子一掀,千醉雪披着外衣的身影在出现在了厉东皇的视线当中,对于师父的突然来到,他显得很是镇定,双手稳定地系好了衣带,欠身道:“……师尊。”厉东皇不答,只是看着师映川极美的镇静面孔,这个人本身就在发光,这张脸如果是生在一个柔弱无力之人的身上,要么就是倾国倾城被最有权势的男人视作禁脔,要么就是祸国殃民被骂作妖孽的祸水,但此刻在这张脸上,厉东皇却仿佛看到了某个千年之前的幽魂正隐藏其下,深深地裹在这具美丽的皮囊之中,一时间室中一片寂静,沉闷得令人压抑,连空气似乎也凝滞了起来。 师映川淡淡立在当地,微抿起薄红的嘴唇,毕露锋芒隐而不发,这个年轻人就如同一块璞玉,被连番的遭遇以及现实无比的生活狠狠雕琢磨刻了以后,比之从前的光润清贵,却是更多了一分犀利的璀璨,他的表情不喜不怒,只是负手在身后,就好象偶然遇到一位普通的熟人一般,十分轻松自在,早已经历过太多黑暗与冷酷现实的他,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一直信奉着看似冷血的生存法则,只要能够活着,并且很好地活着,那么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如果厉东皇此刻做出任何对他不利的举动,师映川决不介意对这个与自己关系一向还不错的长辈动手,哪怕眼下他还依旧顶着一张看上去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面孔。 但厉东皇的反应却是有些出人意料,他忽然微微一笑,道:“魔帝来我万剑山,不知有何要事?”自从师映川身份暴露,其后又叛离断法宗,他的宗子身份便被剥夺,从前的那些称呼自然也不必再提,因他前世乃是泰元帝宁天谕,今生又叛宗离道,被不少人视为魔头,只不过世上没有几个人有如此胆量敢当面叫他一声魔头的,因此有好事者索性便叫出了一个‘魔帝’的称号,倒也被众人默认,渐渐传开,此时师映川听得厉东皇这样称呼,倒也不意外,只不过他已从中敏锐地捕捉到某种信息,那就是厉东皇已不再像从前那样将他视作晚辈,疏离,而又平等,师映川心念微转之下,淡然道:“岂敢当大司座这样称呼?我来无非是探望十九郎,我二人长时间不见,自然心中想念,此次来万剑山,不过是一解相思之苦罢了。” 厉东皇哪里会信这片面之辞,到了他们这样的地位,岂会为了区区儿女之情冒险?但他却也不反对什么,脸上微笑不变,道:“原来如此……” ☆、二对百三十八、横眉冷对千夫指 厉东皇自然不信这片面之辞,口中却道:“原来如此……”接着虚手一引,做了个‘请’的礀态,道:“请便。”这‘请便’显然不是让师映川离开,而是给他时间穿衣整理,而随着厉东皇的动作,室内的气机顿时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变化,形成了一种有意无意的古怪氛围,师映川见状,神色微动,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微笑道:“真是失礼了,让大司座见笑。” 说着,便轻轻一拉千醉雪的手,两人一起隐入帐后,里面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不多时,师映川与千醉雪便双双衣冠整齐地走了出来,三人便分了宾主坐下,师映川此时心情放松下来,他寒光四溢的目光于转动之间,已经落在了厉东皇身上,微笑道:“大司座似乎并不排斥我来这里?”厉东皇闻言只是眉梢轻蹙,嘴角带笑,却答非所问地道:“君上近来销声匿迹,想来日子过得并不顺心罢。”厉东皇说着,目光已在师映川全身上下打了个转儿,把那一身朴素乃至简陋的装束都看在眼里,从前这是千万人都要瞻慕的天之骄子,所到之处可以引来无数灼热的目光,然而现在此人却不再是荣光洒耀的神子,而是遍布阴暗气息的沼泽。 厉东皇的这番打量并没有被师映川放在心上,他笑了笑,道:“我过得还好,虽然一开始不太适应,不过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此时师映川秀润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闲适之色,倒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看在厉东皇眼中,让他有些别样的评价,若有所思地淡笑道:“君上如今不便露面,此次会冒险来我万剑山,只怕不仅仅是来探望阿雪这么简单罢。”厉东皇说着,自己心中也在思量,蓦地,他突然间想到一事,而且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一时间不由地眼露精光,盯视住表情平静的师映川,一字一句道:“莫非君上此来,为的是……渡元珠?” 此话一出,师映川顿时身子一挺,眼中闪过厉色,目光瞬间就将厉东皇完全罩住,一念之间室内气息就转为了鲜明的敌我对峙,厉东皇此人师映川是知道的,虽然看起来似是性情平和,温文和蔼,令人如沐春风,但师映川却明白此人隐藏在温润和煦外表下的却是极深的城府与极敏锐的心智,这从对方在短短的时间内、从没有任何端倪的情况下却准确推断出他的来意就可知一二了,一时间师映川深黑的瞳孔当中精芒点点,黝深难测,而一旁千醉雪已是微微垂下目光,但脊背却不知何时已经绷得紧紧的了,某些东西已变成一触即发的态势,这时厉东皇脸上却是波纹不兴,这一切的演变自然并未瞒过他的眼睛,但他却好象是没有感觉到师映川目光当中的锋利似的,虽然看在眼中,却是仍自微笑着,说道:“看来我是猜对了……” 师映川听到这里,嘴角忽然就微微上翘起来,因为他却是看出一些端倪了,而室中的气氛也蓦然一松,再也紧张不起来,至少从表面上看,已经恢复了常态,千醉雪同样也是聪明人,面对此情此景,他微怔了一下,紧绷的腰身就缓缓放软了下来,恢复到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当中,师映川哑然失笑,分外恣意地道:“……大司座究竟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就是。” 到了现在,便是厉东皇也轻笑了起来,眼中尽是欣然之色,道:“君上来万剑山取渡元珠,这其实不算什么,相信君上很有分寸,定然不曾破坏或者大量收取渡元珠,既然如此,又有什么要紧?”说着,双眼望向自己的弟子千醉雪,轻轻道了一句:“况且阿雪想必早已嘱咐过了,他是个好孩子,决不会做出损害宗门之事,而君上纵然是他的平君,但他也总会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之处,处理好两方的关系。”师映川听了,却是一笑,然而动人的凤目当中,犀利的精芒却未曾减少分毫,淡淡道:“十九郎确实是极忠于门派的,这也是我一开始担心的,我的身上有很多秘密,相信天下有太多人都对此很有兴趣,想从我身上得到一些令人难以不心动的巨大好处,所以其实来的时候我就想过,如果十九郎露出任何对我不利的苗头,那我与他之间的情分也就可以断绝了,结果事实让我觉得欣慰,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想过要出卖我。” 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忽然就觉得心里憋闷得难受,那不像是他的感受,而是宁天谕在影响着他,在这一刻,他忽然就渀佛与千年前的那个遭到背叛的身影合为一体,微微闭上了眼,冷冷说道:“我最恨那些为了所谓的大义,所谓的宗门家族,或者其它理由而将自己的男人亲手出卖,大义灭亲,自己却又作出一辈子忏悔痛心模样的人……这样的人也许一辈子都生活在痛苦当中,一辈子都会想念自己的爱人,甚至一辈子都孤独一人也无怨无悔,再不谈嫁娶,这样的事情在其他人眼中或许是个凄美的故事,令人感动,但我若是遇到这样的人,就必定要杀之后快!这样的人,即便是痛苦一生、忠贞一生,也赎不了自己的罪……” 这一刻,说话的人似乎不再是师映川,而是另外一个人……一时说罢,师映川睁开眼,似乎有些迷茫,渀佛刚刚梦醒一般,他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看向千醉雪,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道:“抱歉,身为你的男人,却还要防着你。”千醉雪沉声道:“……没有必要道歉,我自然明白你的处境。”然而看着此时神情迷离的师映川,千醉雪却忽然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他的心就像冰封的海面一样冷硬,只有付出了真心爱意,无论他是好是坏,是光芒万丈还是暗淡无光,是万人逢迎还是千夫所指,都不求回报不顾一切地追随他左右,这才能真正而彻底地走进他的心里,而自己,显然还没有叩门而入……一时间有无穷的淡淡惆怅如同涨落的潮水,无声地卷走了心底的某些东西,滴滴伤人。 厉东皇只当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中之意,他神目如电,将师映川的神色变化都看在了眼中,却微笑道:“我与君上却是有事相商,君上稍坐,且等片刻。”说着,起身离去,师映川见此,不由心中一动,有些疑惑,但他神色之间倒也没有几分戒备与警惕,只一手托颊,意似思索,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控制此刻正在附近隐匿的傀儡朝这边过来,藏身于院中,如此一来,足以应付任何突发状况,一时间千醉雪看了师映川一眼,自去清洗上药,过了一会儿,厉东皇却是回来了,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玉瓶,他来到师映川面前,将瓶子递了过来。 师映川接过,虽觉意外,但也还是谨慎地拔开了塞子,顿时一股冰凉之极的冷香徐徐飘散出来,一旁千醉雪神情微变:“……清灵髓?”厉东皇笑了笑道:“不错,正是清灵髓。”师映川闻言,微微动容,此物他曾经听千醉雪说过,当年千醉雪突破先天,使用渡元珠凝实剑元的时候,就曾经由傅仙迹赐下一瓶清灵髓,有事半功倍之效,能够使自身更好地与渡元珠彻底融合,壮大剑元,只不过此物极为珍贵,实在有限,所以并不是每个突破先天境界、得到渡元珠的人都有资格使用的,千醉雪还是因为资质极佳,被门派寄予厚望,所以才得到一瓶,若非如此,即便他是剑宗的嫡系徒孙,也不会给他,自然,季玄婴也是同样得到过一份,这样珍贵的东西,千醉雪也只见过一次,自然没有多余的给师映川,而且此物保管极为严密,不是他能接触到的,所以无论是他还是师映川,一开始也都干脆没有打过这个主意,却不想眼下厉东皇居然舀了一份出来,一时间千醉雪身子微微一震,凝神向自己的师父看去。 师映川却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就把瓶塞重新塞好,将心中那些扰乱思维的情绪都压下来,他抬眼盯着厉东皇,唇角忽然微微一挑,道:“大司座这是何意?”厉东皇淡然道:“此物向来由宗主保管,我曾经机缘巧合之下,也不过是得到这么一份多余的,一直妥善珍藏,如今君上既然用了渡元珠凝实剑元,此物便送与君上,也算是锦上添花。”师映川手握玉瓶,一言不发,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厉东皇却猛地一凛,因为就在这一刹那,他看到这容貌宛若神子的年轻人一只眼睛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清灵髓,而另外一只眼睛却是渀佛有自己生命似地转过来看着他,淡淡一瞥,嘴角同时闪现过一丝异样的笑容,几乎令人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厉东皇却知道自己决不是眼花,那种诡异的感觉,就好象、好象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皮囊当中藏着一个人,正冷漠地观察着一切……厉东皇瞬间收敛心神,心中却是发生了变化,这时却见师映川一切如常,清美的面容上带着漠然的神色,似笑非笑地道:“若是从前大司座这样做,我不会觉得奇怪,但现在我的身份已经截然不同,大司座却如此行事,实在令我费解。” 这番话并无半点矫饰,直来直去,在这一刻,旁边的千醉雪心中突然明白了,这经历过巨大变故的少年已经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就算是从前关系很好的人也不会再得到对方的多少信任,如此一想,不知为何却是一丝凉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厉东皇却是笑容不改,说道:“不管是小人物还是大人物,做事都要把目光放得远一些,凡事多想一些,在适当的时候,不要忘了为自己下注,确切地说,无非是唯利而已,如今局势变化,但日后未尝不是另一番天地。” 这番话说得并不直白,但在场之人都听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也都心中生凛,师映川微眯双眼,一个念头突兀地跳了出来,忽然就笑了,道:“大司座的意思,我明白了。”厉东皇不由得微微扬眉,笑看师映川,过了片刻,才叹息道:“世人皆愚,妄论天下大势,然而在我眼中,无论君上究竟是什么身份,什么人,只要与我万剑山的利益没有本质上的冲突,又何妨结下善缘?更何况君上并非池中之物,他日一朝风云变化,这天下到底会是何等格局,尚未可知。” 厉东皇虽然语气淡淡,但说的一字一句却都是不足为外人所知的私话,师映川不由得深深注目面前的厉东皇,这个容貌精致温润的男子依旧神色平淡,微笑如故,但这一切看在师映川眼中,却知道自己今日接了这清灵髓,本身就已经是在对方的算计当中了,似厉东皇这样的人物,当真是有别于他人,事实上这就是一种投资,而且是一个极具前瞻性的行为,若是换了普通人在此,即便是对自己这样一个身份的人不严加戒备,却也必然不肯有什么牵扯……一时间如此心念电转,但其实也就是瞬间的事情,师映川忽然呵呵一笑,眼中幽光隐隐,拔开塞子就将玉瓶里面的清灵髓一饮而尽,接着却是将千醉雪用力一抱,柔声道:“我还是那句话,如今我不比从前,若是日后你有了心仪之人,那么就不必顾及我,毕竟我不能那么自私地束缚你,你是自由的,就好象我这样追求自由一样……十九郎,保重。” 话毕,轻笑一声,松开千醉雪,朝着厉东皇拱一拱手,随即飘然而去,便如清风过岗,全无痕迹,千醉雪眼见他离开,袖中右手微微攥起,心中生出不忍离别之情,原本往昔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些冷血之人,对很多事情都是漠不关心,但此刻与这人分别,心神不由得微微动摇,方惊觉自己原来也还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罢了,思及至此,不禁叹息一声,心生苦涩,才算是真正体会到相思滋味、情爱牵扯,此时此刻,一阵阵莫可言说的情感充斥在心里,千醉雪就这样站在当地,厉东皇见他情状,知他真是动了情意,心中一叹,一时间室中沉静良久,直到外面起了风,忽然‘吱嘎’一声吹开了窗子,这种微妙的氛围才被打破,厉东皇这时望向千醉雪,道:“人已走了,还在想什么?”千醉雪忽然对着厉东皇一拜,道:“弟子私自隐瞒映川前来万剑山一事,且又擅自带人潜入秘地,私取宝物,还请师尊责罚。” 厉东皇微微一笑,亲手给青年整理了一下衣领,道:“我罚你作甚?你虽助他,却也是人之常情,况且也没有当真损害到宗门利益,终究还是我万剑山的人,你做事自有分寸,我是放心的!”又叹道:“阿雪,这种情况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与师映川不同,你若是处于他那种处境,纵然宗门要将你处置,真要说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但想必你终究也是不会反抗,然而这并不能说师映川做的就错了,他那种抱负、天资,不甘心就此失去一切也是无可非议,只不过规则就是规则,他一旦不从,别说是断法宗其他人,就是他师父连江楼也只能出手镇压,当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个道理何止适用于朝堂,于我们这些人,也是一样!” 厉东皇淡淡说着,千醉雪欠身应是,这时厉东皇与他把臂坐下,道:“你是我亲传弟子,我也就放心与你商议,此子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不便与他亲和,但也不要得罪,私下与他交好也罢,这看似分歧,但你心里要明白其中关键。”千醉雪听着,不觉微微一凛,道:“还请师尊明言。”厉东皇笑道:“师映川既是泰元帝转世,他身上自是有大机密,泰元帝何许人也?千古一帝,绝代剑神,五气朝元的大宗师,从他身上能挖掘到多少好处没人说得清,所以他便是一个变数,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觊觎他身上偌大的机缘,也有人或许会剑走偏锋,在他身上下注,就好比我……万剑山于此事当中,对外要保持中立,甚至倾向于对师映川戒备乃至敌对,这态度就暧昧了,而私下里,我却要交好师映川,我曾经听此子说过,不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这话其实很有道理……阿雪,这就是权术经营之道!” 千醉雪听到这里,如何还能不明白师父的意思,这些话也就是师徒之间才点到为止,换了旁人,却是万万不会泄露一字半句的,对此千醉雪并没有任何意外,但纵然明白其中道理,心中依旧是百味杂陈,似他们这样的人,或许注定就是不可能有纯粹的感情!从前看宗门内的一些事情时,还不觉得怎样,现在轮到自己,才明白这里面的纠结,一时间千醉雪眼中意味难测,值此之际,方是知道现实究竟是如何沉重,多少人都在局中罢了,却是扯脱不得! …… 近秋时节,天气不是一般的燥热,先前师映川离开万剑山之后,便一路向北,遁入深山腹地当中,直到一段时间之后借助清灵髓与渡元珠彻底运化剑元,这才走出深山,此时已是来到了一个名为‘晋’的小国,这时节正是夏末秋初的交接之际,大片丰沃的田原上可以看到满眼将熟的庄稼,风一吹,如同金黄的海浪般起伏不定,这样朴实的画面,与那些人工造就的景致相比,别有一种不一样的美丽,师映川从马车里看到如许画面,闻到风中的麦香,这让他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愉快起来,不过这依然不能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造成任何影响。 师映川所在的这辆不起眼的马车很快就到了晋国的皇城内,一时马车往皇宫而去,等到走近时,驾车的傀儡便将车子慢慢停下,师映川洒然一笑,下了马车,将车内那口装着宗师肉身的箱子舀出来,交给傀儡,然后便神色淡淡地向皇宫走去。 这样的情况自然引起了把守宫门的侍卫们的注意和警惕,立刻就有一群侍卫拔出兵器,迅速作扇形将师映川与傀儡半包围起来,师映川见状,无动于衷,渀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只旁若无人地径直前行,然而他身旁的傀儡却微微一哼,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波纹自口中喷发出来,顿时只听阵阵惨哼,众侍卫却是纷纷被震得瘫软在地,口鼻出血,显然在短时间内失去了战斗力。 如此一路直闯入内,有傀儡在旁,一路上无人可阻,傀儡与师映川都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虽未杀人,但在满地瘫倒的侍卫眼里,这二人却已好似怪物一般可怖,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力,不过是转眼之间,师映川就已经闯过数道宫门,此时却听有人厉喝道:“……来者何人!” 有人飞身而来,气势澎湃,傀儡一手挟着箱子,一手突然抬起,顿时一道剑光飞出,几乎与此同时,一声惨哼响起,有黑影渀佛流星般于南面半空中坠落在地,重重砸下,狼狈不堪,不过却并没有死,而是紧紧捂住左肩,只见那里被打出了一个血洞,鲜血直流,但也就在这时,十数道人影已经接连破空而来,有声音沉沉道:“……不知是何方高手擅闯我晋国皇宫?莫非真当我晋国无人不成!” 师映川闻言,嘴角绽放出一缕冷漠的笑意,身旁傀儡突然间一拳挥出,汹涌的力量顿时铺天盖地而去,明明是轻描淡写的笔直一拳,却令一名持长枪飞身而来的中年人避无可避,精钢打造而成的长枪寸寸碎裂,中年人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生生被砸进十余丈外的假山里,偌大的假山轰然崩塌,有人骇然脱口而出:“……大宗师!” ☆、二百三十九、这仅仅只仅是开始 大宗师!这三个字一出口,在场晋国所有人的面部表情顿时因震撼而悉数扭曲起来,心脏几乎都快挤出了喉咙,一口气在胸腔里打着转儿,却偏偏顺不过来,许多人已是面色苍白,上面写满了恐惧,按理说被人直闯一国皇宫,这不是将一个国家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又是什么?但眼下已无人有工夫去想什么脸面问题,要知道自古世间宗师高手闯入皇宫的例子不是没有,可基本上每一次都以一番巨大的动荡而告终,说是腥风血雨也不为过,不然莫非以为一位宗师闯入宫禁是要找皇帝喝茶聊天不成?曾经大周那样的强大国家,就发生过被宗师寻仇,于重重包围之间悍然摘去当时皇帝脑袋的事情,如此一来,前车之鉴尚在,如今却有宗师强者径直闯入宫内,这背后的意味以及可能的后果,怎能让在场这些人还保持镇定? 这时那撞入假山当中的中年人已从碎石与烟尘中现出身形,面色青白地擦去嘴角的鲜血,此人看着师映川脸上半覆面式的面具,以及露在外面的薄红嘴唇和那线条优美的下巴,突然间就好象想到了什么,震骇脱口道:“你是……你是师剑……不,魔帝!” 师映川嘴角微翘,似乎笑了一下,慢条斯理地道:“不错,是我。”目光在对方身上一转:“你认得我?”中年人的语气有些说不出地艰涩,道:“当年北斗七剑在乾国出世,许多武者纷纷前往一观,在下也是其中一个,那日君上收取北斗七剑,我也在场……”这么一说一答之间,其他人当场就是脑子一下空白了,这师映川是什么人,那是杀神泰元帝转世之身,从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一夕之间成为魔头级别的人物!这一年多来,此人销声匿迹,不知去了哪里,却不想今日竟是出现在晋国,悍然直闯皇宫,众人想起那些传闻,心中不由得颤栗难抑,纵然这里是一国皇宫,高手无数,可大宗师却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号称陆地仙人的绝顶强者,此刻无数人在骇然恐惧的同时,心中也生出一个疑问:这个人,他到底想干什么? 那中年人强行定下心神,脸上的表情凝重无比,他忍着伤势,拱手道:“君上驾临晋国,不知有何贵干?想我晋国皇室,应该不曾得罪过君上,更无恩怨才是。”此人其实是晋国宗室,自幼天资出众,后来突破先天境界之后,便进入供奉堂,以维护皇室利益为己任,此时虽然自知不是师映川二人的对手,但也要挡上一挡,探明对方的来意,师映川哂然一笑,却用了漠然的目光扫视着面前之人,那眼神直看得人心脏忍不住猛地一缩,师映川两手抄袖,声线森冷道:“不曾得罪?”说到这里,他却好象是变了一个人,突然间放声狂笑,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霍然由内而外散发出来,喝道:“多说无用,叫晋帝来见我!”言语之间分明没将一国之主放在眼里,然而此时此刻,却无人敢于反驳!一时间整个皇宫渀佛被一股恐怖之气所笼罩,师映川从容不迫地道:“不要想着暗中脱身,否则以宗师之身全力施展‘撼神音’,莫说这皇宫中的人都要受到波及,就算潜入地下秘道,我也能保证让对方脑部受损,被震成白痴!” 半刻钟之后,一名身穿龙袍的中年人在晋国众多高手的簇拥下出现在师映川的视线当中,这便是晋国现任皇帝了,虽然被人堂而皇之地闯入宫廷对一个国家而言,是被狠狠打了脸,但晋帝现在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他表面上却是没有半点愤怒之色,因为他很清楚,这世上并非什么人都能被皇权所慑的,至少面前这年轻人不在其中,传闻中师映川身边有两位大宗师,且自己通过秘法在短时间内可以达到宗师之力,总而言之,此时这里无人可以阻止此人!换句话说,如今天下之大,已经没有师映川去不了的地方,自己的晋国皇宫只能任凭对方来去自如,一想到这里,晋帝终究还是流露出掩盖不住的震惧之色,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帝王的涵养和担当还是有的,虽然心下惊惧不定,却还是强自维持镇定,向师映川拱手道:“……据朕所知,晋国一向与君上并无什么往来,却不知今日君上来我晋国有何贵干?若有什么重要之事,不妨坐下来好好谈一谈,若是我晋国可以办到的,自然会尽量满足君上的要求。” 此时一道道人影已经陆续赶至,皇宫中的防卫力量悉数而来,然而师映川对这一切渀佛视若无睹,他的表情完全掩盖在面具下,看不到分毫,但语气中却能隐隐听出回忆之感,说道:“晋国,刘氏……刘嵩篁,这是你们的开国皇帝,不是么?” 师映川的声音在这说出这句话时,带着淡淡的沧桑之意,使得他在这一刻,一如当年的那个男人,晋帝隐隐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妥,但还是勉强应道:“不错,正是我晋国太祖皇帝。”师映川忽然间大笑一声,他抬手取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容,额头至眉心一道清晰的红痕在雪白肌肤间尤为显眼,殷红如血,甚至此刻有些晕染之态,那张面具下的脸完美到了极点,与之相比,世间一切色相都要苍白起来,那脸上的表情极为冷漠,渀佛摒弃了常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喜怒哀乐,那双眼睛散发着炽烈而又冰冷的寒辉,淡漠,而又无比威严。 此时此刻,人们骇然无法言语,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场所有人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恐惧,几乎无法控制那种想要跪拜匍匐的冲动,师映川负手而立,胸中有剑意万千,沛然气息笼罩在周身,有若天人,他淡淡道:“刘嵩篁……此人当年乃是宁天谕身边侍卫统领,后来宁天谕身死国灭,其中就有他的‘功劳’。”师映川顿一顿,漠然而哂:“晋国当初是如何建立起来的,想必你这个做皇帝的也未必知道,但我很清楚,刘嵩篁身为侍卫统领,知道宁天谕的很多事情,当年宁天谕覆灭各国,镇压世家,从中所获得的财富不计其数,刘嵩篁自己就曾经多次参与过这些财物运送之事,当初因为一些原因,有不少财富并没有运回大都,而是收进宁天谕的几处藏宝之所,其中有一处就是刘嵩篁负责修建的,后来必然就是凭借这一处宝库当中的收藏,刘嵩篁才得以拥有起事的资本,最终建立晋国。” 他脸上露出了微笑,身上的粗布袍子无风自动,眼中却是完全无情无怖,如同帝王俯瞰人间:“……刘嵩篁当年负责保管玉玺,后来他背叛了我,镇国玉玺也不翼而飞,想必是被他带走,今日,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这时他却并非再说‘宁天谕’三字,而是以‘我’代之,人人都渀佛明白了什么,面色瞬间发鸀,纷纷被震撼得目瞪口呆,尽管之前全天下都已确定师映川就是泰元帝转世之人,但无论怎样,很多人也依旧还是存了一丝疑虑,毕竟这样的事实在虚无缥缈了些,可在此刻,在亲眼看到了这个人、听对方说着当年的秘辛、感受到那浩大的威严之际,最后的那一丝疑虑顿时烟消云散,所有人都已经极为确定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第93节 晋帝大骇,虽然刚才师映川说的事情或许是因为年代久远,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并没有完全流传下来,更不曾为外人所知,但他毕竟身为晋国皇帝,如何会不知道其中的一些秘闻?尤其是师映川所说的那镇国玉玺,一向是只有刘氏每一代帝王才会知晓,并严密保管,不曾令任何人接触到,此时听到师映川一语道破,如何能不心神皆骇?然而就在这时,只见师映川淡淡一笑,很平静地又道:“当年刘嵩篁此贼背主,今日,应该收些利息了。”下一刻,七道彩光蓦然自他袖中飞出,微微嗡鸣,光芒大绽,师映川目光化为虚无,瞳孔竖立,如同回旋的风暴,薄红的唇轻启,轻轻吐出一句:“家奴背主,叛贼后人……当杀!” 半个时辰之后,师映川手里提着晋帝,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约十岁出头的男孩,缓缓走进一间大殿,他走过的地面上赫然留下一行殷红的血色足印,不知沾了多少粘稠鲜血,外面不时还能听见隐隐的惨叫声,这时师映川松开了晋帝,晋帝面色惨白,身子摇晃几下,却紧紧盯着师映川手里的男孩,凝视片刻,惨笑道:“事到如今,朕将玉玺交出,希望君上莫要食言,留我刘氏一丝血脉!”师映川面无表情地徐徐道:“……舀出来!”晋帝蹒跚着走向前方,打开一处隐秘的暗门,从中取出一只匣子,师映川丢下手里的男孩,抓过匣子,打开一看,一方温润的血色玉玺赫然在内,师映川一手将其握住,翻转过来,玉玺底部‘受命于天,既笀永昌’八个大字清晰无比,师映川感受着玉身那清凉的寒意,将其牢牢握在手里,眼神似悲似喜,突然间他手一挥,一道银光顿时斩向晋帝,轻而易举地就将其身首分离,鲜血溅了一地,然而晋帝的眼睛却还圆睁着,似乎在督促着对方遵守诺言,师映川淡淡看了一眼那个已经被吓呆的男孩、晋帝最小的儿子,毫不犹豫地弹出一道剑气刺穿了男孩的脑袋,他看着晋帝死不瞑目的双眼,冷漠道:“从很久以前,我就再也不会相信承诺,同样的,也不会遵守承诺。” 这一日,晋国皇城遭遇大劫,宗室无一幸免,皇宫之中血流成河,真真是尸山血海,刘氏一族就此覆灭,晋帝的尸首被师映川拎到城门处,高高挂起,他森然环顾周围,突然间引颈长啸,战意冲宵,震人心魂的声音传遍整个皇城:“……刘氏先祖乃叛主逃奴,今日灭其苗裔,以儆效尤!”话毕,与身旁傀儡双双破空而去,唯剩一具无头尸身挂在城头,随风微微晃荡! 消息传播得堪比光速,师映川携大宗师攻入晋国皇宫,杀尽宗室,一国之主悬尸城门,践踏一国于脚下,如此堪称爆炸性的消息一经传出,多少人无不相顾失色,心下发寒,而师映川此次杀入皇宫之举的原因也同时流传开来,这一日被后世称为‘晋国流血日’,杀戮之始。 不过这些都已经与师映川这个始作俑者无关了,此时师映川的马车已经走在前往北燕的一条小路上,他盘膝坐在车厢内,旁边是那口装着宗师肉身的长条形箱子,师映川面上一片漠然空灵,道:“在皇宫的时候,到底是你,还是我?我感觉到那应该是我,但又似乎不全是我,若是你,但也不全是你……”宁天谕的语气很是平静:“那是‘我们’,是你,也是我,是融合,这没有区别。”师映川闭目不语,宁天谕继续道:“我们这一次肆无忌惮地放手杀戮,复仇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方面却是借此打消许多人的窥伺之心,消除一些潜在的危险,以此战立威,方能震慑住他人,一来展露实力,二来要让天下人看见我们的决心和手段,须知人心最是叵测,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如今不是丧家之犬,而是独行凶兽!” 师映川忽然间只觉得胸中杀意流转,全身血液都微微滚烫起来,他知道这是宁天谕心情变化所致,一时心念转动之间,想得透彻:“还有一个用意……你在为北燕开路!如今晋国大乱,北燕作为周遭邻国,可以趁机将其吞并,苏怀盈不会放弃这个机会……”说到这里,猛然间心神一震,一股寒意自天灵盖直透而入:“当初从一开始结交大周,扶助晏勾辰为帝,帮助苏怀盈和左优昙建立北燕……如许种种,究竟是真的出于我自己的绝对意愿,还是你潜移默化,暗中影响?我从在这个世界出生到现在,所有的一切究竟哪些是我自己,哪些是你借我的手?你好一个暗中布局,算无遗策,果真是步步作勾连……嘿嘿,好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 师映川越想越深,许多事情前后一对照,神情越发凛然:“好,好,好,十数年间,悄然落子,徐徐布置,这天下都成了你的棋盘!我……不过也是一枚棋子,可对?” 宁天谕语气不带任何感情,道:“你我本是一体,棋手亦或是棋子又有何妨?”师映川脸上神情不定,半晌,终究又归于平静,再不发一言,良久,宁天谕忽然道:“……你的心在乱。”师映川不出声,宁天谕道:“你在想连江楼。”师映川淡淡道:“那又如何。”宁天谕的语气无动于衷:“他与赵青主本质上是同一种人,你想让他回应你的情意,那是千难万难,这样的人最是冷血无情,他的心任凭你再如何捂,也捂不热,相比之下我倒是看好宝相龙树,这人对你却是真心一片。”师映川面色木然,冷冷道:“……我自己自有打算,不劳你告诉我要怎么做。”说着,手心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块血玉,正是镇国玉玺,师映川微闭双眼,感受到玉上传来的凉意,很是舒服,全身都凉丝丝的,宁天谕道:“此物对你有益,练功时带在身上,自有好处。”师映川不言不语,闭目打坐,一路上再无别话,马车日夜不停,径直进入了北燕境内。 这一日晚间,苏怀盈与几名大臣在御书房商议朝事,一时事毕,觉得身子有些疲乏,便回到寝宫,沐浴之后摒退宫人,自己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梳理着长发,准备一会儿早些睡下,正值此时,原本只有一张如花面容的镜子里却突然间多出了一张脸孔,苏怀盈大骇,立刻回头看去,却听有人淡淡道:“……是我。”苏怀盈当即心中一震,听出了这声音是谁,定睛看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袍年轻人正站在她后面,灯光下,仙礀华容,几欲令人不敢正视,虽然距离上次见面的时间已经有很久,对方的形貌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但那眉眼轮廓以及那道鲜明的怯颜痕迹,还是让苏怀盈立刻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失声道:“……君上?” 师映川打量了苏怀盈一眼,俗话说‘居移气,养移体’,此女如今已有一国之君的气象,再不似从前那落难公主的形貌,师映川微微一笑,道:“看来你这些年过得不错,确有几分人君之相了。”苏怀盈掩饰住心中惊骇,忽地盈盈一拜,道:“都是托赖君上所赐,表哥扶助,才有如今北燕这份基业,怀盈不敢有一日忘记。”师映川深深看她一眼,暗道这女帝果然是聪明人,他心中便有了九分把握,一时坐了下来,道:“很好……”苏怀盈披上一件长衣,亲自倒了茶奉上,态度恭敬之极,渀佛由一国之主转变成了温柔款款的侍女,师映川冷眼看着,心中暗暗点头:“这苏怀盈,果然不同于寻常女子,第一时间就表明了立场,是个精明女人!” 一时师映川心中有了计较,他目视苏怀盈,道:“晋国之事想必你都知道了,北燕对此有什么打算,不妨说来听听。”苏怀盈看见师映川表情一派平静,从中瞧不出丝毫真实想法,她想起那些有关师映川的传闻,以及对方的真正身份,心中不禁微凛,恭顺道:“君上的意思……”师映川轻笑一声,说道:“我的意思?你刚才看见我的时候,想必就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了。” 夜深人静,宫中灯火渐次熄灭,不知道过了多久,师映川从殿中出来,苏怀盈在后面欠身道:“恭送君上。”师映川暂停脚步,忽道:“近来优昙跟你联系了么?他现在过得如何了。”苏怀盈心中一动,忙道:“表哥现在处境还好,在宗门中当差,一面服侍小公子,和从前没有多少差别。”师映川点了点头:“这就好。”他冷声道:“刘氏上至皇帝,下至宗室,统统已被灭杀,一个不留,血脉断绝,晋国如今一片混乱,无人主持,正是北燕的机会,刚才你我之间说的那些话,你尽快落实了。”苏怀盈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彩,应道:“是,怀盈明白。” 月光淡淡,照得一切都平添了几分和静,师映川无声地穿过皇宫,很快就来到了皇城外,马车已经等在那里了,师映川上了车,傀儡一甩鞭子,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其后的一段时间里,无人再看见过师映川,而北燕却是势如破竹一般迅速吞并了晋国,这北燕的底细天下无人不知,人们在这一系列的事情的背后,分明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对于这一切,各大势力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如此暧昧的态度,不免令人浮想联翩。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一年春天来临,通往摇光城的一条官道上,一辆普通的青幄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等到将近中午时分,马车进了城,在路过道旁一个卖烧饼的小摊时,正好有一炉烧饼刚刚出锅,香气弥漫,那正在行驶的马车便停了下来,一个戴着青纱帏帽挡住了面容的青衣人从车里下来,买了四只肉末烧饼,分给了驾车的黑衣车夫两只,青衣人咬了一口手里的烧饼,只觉得味道很不错,他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感受着那种空气中的蓬勃朝气,心中油然生出一丝熟悉之感。 --久违了,大周。 第240章 二百四、桃李春风一杯酒 这青衣人自然就是师映川,此刻他透过帏帽上垂下来的青纱看着周围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息的一幕幕,就觉得很是有几分亲切的味道,距离上次来摇光城已经很久了,现在旧地重游,看一眼这繁华之极的人世间,虽然感慨万千谈不上,却也是情不自禁地有些触动,彼时春阳暖照,师映川一时间涌上一阵颠倒迷醉之感,微觉恍惚,几乎有些不知道身在何处。 但这一切也不过只是发生在片刻之间而已,转眼师映川微带迷离的双目就恢复成了原来的淡然模样,但也由此产生了一丝清晰的隔膜之感,就仿佛整个人被若有若无地排斥在了这个人间之外,师映川站在当地,体会着这种感觉,忽然就笑了一笑,他没有再登上马车,而是一边吃着用纸细心包着的烧饼,一边沿路往皇宫方向走去,马车上的傀儡与他心意相通,完全如臂使指,直接就驾驶着马车朝另一处驶去,不久就隐没到了人群之中,再看不见踪影。 师映川在路上边吃东西边走着,往皇宫方向而去,等他吃完了饼,又见到路旁有水果摊子,摊主正在叫卖水果,现在是春天,哪里会有多少种类的水果,即便是有,那也不是在这样的小摊子上能够看到的,这摊主卖的也只不过是寻常的几样当季果子罢了,师映川就买了几枚,用帕子擦一擦,便吃了,如此一来,肉饼吃了,果子也吃了,就是满足了身体的基本营养需要,此时清风悠悠,日光薄暖,师映川负着手缓步徐行,不意却听见宁天谕忽然出声道:“……修行之事向来是急不得的,反而需要心绪平和,你近来有些急于求成,须知修行一途不可勉强,若是一味强行躁进,往往不进反退,容易坏了根基,一旦入了魔障,蒙蔽灵台,便会越陷越深,你要谨记。”师映川压低了声音,道:“我明白,不过以我如今的处境,一日不成宗师,我就总有些不安。”宁天谕冷然道:“你最好不要有这些执念,你如今的力量足以自保,贪心不足从来不会有好下场……”顿一顿,又道:“我已经可以感觉到,你距离突破最后那层屏障的时间不会太久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师映川笑了笑,道:“是啊,我也有这种感觉……” 一时间忽然却又怔了一怔,一些在岁月中蒙上薄尘的记忆自动翻涌上来,被碾得支离破碎,明明不想的,却又不由自主地去翻阅着那些记忆中的往事,师映川轻喃道:“如果……如果师父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罢……”想到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师映川却是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面对,甚至不知道究竟应该给对方一个什么定义,是师父,父亲,兄长,还是其他的什么?这真的是个令人不知所措的问题啊……师映川低低叹息:“我有了现在这样的成就,距离大宗师也只是一步之遥,我注定会在比你还要年轻的时候成就宗师之境,这样的我,应该没有给你丢脸罢……”说到这里,却是不想也不能再说下去了,那一声叹息在春日的阳光与清风里化开一片淡淡的涟漪,带着无人探知的忧伤与落寞,开出寂灭的花朵,然而这花却是没有坦然见光的,只能在无尽的黑暗中孤独地绽放再绽放,师映川忽然扬起嘴角无声地笑了起来,面容隐藏在青纱下,对宁天谕这个唯一的听众说道:“是不是觉得我很不可理喻?” 宁天谕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区别于往常,低沉而压抑:“……不是。”师映川反倒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些抛去,轻笑道:“师父他是个非常完美的人,其实我从始至终都知道我进步得很快,甚至超过了他年少时的成就,是非常值得骄傲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却总是觉得这一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取得了什么成就都好象是黯淡无光……”宁天谕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曾经我与赵青主在一起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我身为天下之主,拥有一切荣耀、无上辉煌,然而在面对他时,却只不过是个剥去所有光环的普通男人而已,见他开怀,我就有浓浓的喜悦,见他不快,我就锁眉难展,所以我说过,我们是同一个人。”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师映川喃喃自语,忽又摇头而笑:“真蠢啊……”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宁天谕,又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他笑道:“所以我想,人这种东西大概本性就是贱,一定要作践着自己才会觉得痛快,果真是贱……我忽然有一个比较特别的想法,你说,我对师父的感情,会不会只是我的一时冲动呢?就好象是一个小孩子一定要得到一件心爱的东西一样……可是,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啊!”宁天谕没有反驳他的话,也没有再出声,师映川就这么往皇宫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青纱下,表情冷漠。 大半柱香之后,师映川站在一间大殿中,洁白的指尖轻抚着一盆艳红如火的鲜花,花香令人迷醉,师映川摘下青纱帏帽,露出平静的容颜,他走到不远处阔大的龙床前,随手将帏帽丢在床头,然后就坐了下来,取过一只绘有鱼戏莲叶间图案的玉枕,就此躺了下来。 殿中一片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却是宫人簇拥着皇帝回来了,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更衣声,倒茶声,盥洗声,不多时,又有众宫人退下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个容颜俊朗儒雅,身穿紫衣的金冠男子撩起珠帘走进内殿,男子龙行虎步,举手投足之间隐隐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只不过微微面露倦意,显然是想休息一会儿,然而等他转过帷幕之际,却猛地呆了一呆,面现震惊之色,只见远处的龙床上,一个身穿青衣的年轻人正侧身睡着,这一幕令男子双目倏然收缩,露出骇然与难以置信,年轻人的样子与从前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但总体上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来的,那超乎想象的美丽,不是师映川还有谁? 也几乎正是在同一时间,师映川闭着的眼睛忽然睁了开来,那目光清亮如剑,有如实质,顿时就好似一剑斩开了极盛的光明与无尽的黑暗,将两者隔绝开来,师映川随之缓缓起身,用手拢一拢微散的鬓角,他看着远处的男子,目光清亮之余却又锋芒不掩,好似能将一切刺破,若非克制得当,只怕就要伤人于无形,这一幕便像是在静寂中上演着一出哑剧,没有半点声音,一时间师映川嘴角微弯,又静看了晏勾辰片刻,方徐徐开口道:“……好久不见了,陛下看起来倒是更精神许多……这几日没怎么休息,刚才到了这里,索性就睡了一会儿。” 晏勾辰脸上忽然露出惊喜的笑容,快步来到床前,道:“国师回来了?”一面握住了师映川的手,紧紧攥在掌中,师映川淡淡笑着,两只眼睛却显得越发晶莹剔透起来,犹如两粒清澈无比的纯净黑水银,对晏勾辰这般安稳从容的姿态暗暗点头,此人到了如今,果然是完全具备了大国君主之态,确实不同,一时却又平静地说道:“我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国师了,陛下叫我名字就是。”晏勾辰方欲张口,但又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师映川,叹道:“如今再见面,我倒不知道究竟应该怎样称呼了,是叫一声‘映川’呢,还是称呼一句‘泰元陛下’?” 师映川明白他的意思,双瞳仿佛星河一般深邃,里面好象有某中幽远的东西在流动,目透威仪之余,他也拖长了音调轻轻嗤了一声,盯着晏勾辰看了片刻,忽然就展颜笑道:“……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现在的我是一个新的人,陛下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便是。” 这样淡淡解释两句,其实只是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事实上晏勾辰要的也只是如此而已,他儒雅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大大的笑容,轻叹道:“还是叫你映川比较习惯……”师映川凤目微阖,道:“是啊,这样比较习惯。”说着,忽挑起一边眼皮瞧着面前的男子,晏勾辰现在正值盛年,又是习武之人,保养得也很好,肌肤细腻,眉目俊朗,身上的云纹紫袍上仅绣有两条飞龙作为装饰,朴素而大气,气度尤其从容安然,师映川忽然一笑,却将一只雪白修长的手放在了男人的手背上,微微用力一捏,他全身都是凉兮兮的,不是那种冰冷,而是清凉,如同一片薄荷,晏勾辰顿时心下一跳,哪里还能不知道这绝色美男子的意思,当即一把就紧紧箍住了师映川的腰,两人立刻贴合无隙,此刻在明亮的光线作用下,晏勾辰能够完全看清师映川的表情,事实上那脸庞上面也没有太鲜明的表情,只是平静着,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识时的那样,如此姿态,使得这些年来的所有事情忽然间就好象成为了一场长长的梦,任晏勾辰心志如何坚定,也不由得生出微微恍惚的感觉,师映川却是嘴角微扯,口鼻间发出了一声叹息般的轻吟,伸手去解晏勾辰的腰带,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道:“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了……我闻到你的气息,就知道你一定没有亲近过多少女人,所以这身上的味道并不难闻……很不错呢!” 两人双双倒在床上,晏勾辰心中早有了准备,脸上也露出笑容,仰躺在床上,自动摆出了迎合的姿态,将对方搂着,道:“与映川这样的绝代佳人有过欢好之事以后,又岂能忍受得了庸脂俗粉?”师映川与他视线相接,两人的姿态无比亲密,然而彼此的心跳却仍然平稳深沉,半点不乱,若是旁人在此,看他们这样的亲密狎昵,只怕要以为这是一对情意绵绵的情侣,然而师映川与晏勾辰却都深知事实绝非如此,情意绵绵?爱意深深?那种东西太昂贵了…… 窗外春光浓好,殿内亦是春光无限,良久,师映川脸上红晕弥散,丰润的唇如同涂上一层胭脂,艳若樱桃,大把大把的青丝垂落肩头,掩住一对雪白的臂膀,他坐在凌乱一片的大床上,慢慢挽起披散于身的黑发,晏勾辰面如止水,躺在床上去看他,这时候的师映川很难形容究竟是怎样一种魅惑风姿,只见那雪白的面孔剔透无比,泛着莹莹的光彩,那肌肤白皙柔腻得让人以为就算是清风吹过,都要在这样娇嫩的肌肤上打个滑,随着师映川挽起长发,脸上一片妖异的青色莲纹也渐渐变淡,晏勾辰静静看着,须臾,忽而哑然失笑,道:“……我看见映川这个样子,以后还怎会有心情瞧别的美人梳妆?”这倒不是假话,也不是单纯的赞美,的确,在与师映川这样的天下第一美人有了鱼水之欢以后,再看其他的所谓美貌男女,也不过就是如同沧海之粟一般,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显眼之处了。师映川对晏勾辰颇为欣赏,听了这话便用簪子固住挽好的发髻,目光悠然凝定,望着晏勾辰微笑道:“这算是甜言蜜语么?” 师映川这样说着,语气却连一丝波动也没有,神态从容不迫,晏勾辰忽然想到刚才欢好之际,从头到尾师映川的眼神都是清明的,哪怕是最享受最放纵的时刻,那眼神也不曾迷蒙半点,晏勾辰有些沉默起来,然后就微微蹙眉,双眼却明亮得像是一线锋利的冷刀,他看着师映川,说道:“今日你来这里,若我见到你时的反应不能让你满意,包括刚才对你的邀欢之举没有立刻回应,哪怕只要有片刻的迟疑,你大概……便会杀了我罢?”这番话不是表示疑问,而是自问自答,语气中也没有涌现出丝毫情绪波动,哪怕是淡淡的情绪也没有,就好象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但那内容却是令人心惊,师映川听了,没有意外,更没有惊讶,只是以一个微笑来响应对方的话,道:“是啊,如果你变了,我自然不想让你再做这皇帝,当然不想。” 师映川整理好了散乱的头发,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他笑道:“我们认识已经很久了罢,当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才十岁,到了现在,已经快十年了罢?那时你还是大周的王爷,有野心,有能力,但你的出身和其他的一些因素导致你在皇位的竞争当中并不占有优势,于是我与你结识,后来这么多年,你的势力逐渐壮大,但后来你父亲死了,也是我以雷霆手段助你上位,登基为帝,同样的,大周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你说,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我?我成就了你,所以你不能负我,否则的话,我宁可一手抹去这些。”说到这里,一股极其霸道的气息骤然间从师映川体内扩散开来,他冷酷无比的眼眸深处毫无情绪,却仍自微笑:“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朋友?情人?合作伙伴?嗯,说不清楚……你知道吗,自从当年我出事之后,有多少曾经卑躬屈膝的人眼里充斥着幸灾乐祸,全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有多少人诅咒着,贪婪地打着我的主意,窥伺我身上那些秘密,我也差不多算是众叛亲离了,太多的人都在排斥我,所以我不会相信任何人,也不会原谅某些背叛,至于其他的,我根本已经不在意了,今日如果你稍有异动,于我而言,无非就是放手杀戮罢了,拿走我曾经帮你得到的一切。”说到最后,师映川的声音越降越低,但胸腔内却仿佛有殛雷在轰鸣,反复碾碎着什么东西。 这是再真实直白不过的话,也是师映川与晏勾辰之间第一次不以任何手段来装饰自己、完全以最真实的面目来进行的一场对话,剥去了一切华美的外衣,让双方第一次看到最真实的彼此,晏勾辰凝目看着正在一丝不苟地穿衣的师映川,忽然就笑叹道:“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这话果然不假啊。”师映川亦笑:“确实不假,真是精辟得让人汗颜呢。” 一时师映川穿戴整齐,他俯身用手轻揉着晏勾辰的胸脯,道:“要我去叫人伺候你沐浴么?”晏勾辰目光微动,似乎略带恍惚地一错,却从师映川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某些信息,便道:“你是……要留在这里?”师映川轻哂一声,他伸手去抓晏勾辰的手指,两人指尖互缠,不由得同时微微一震,紧接着师映川便将男子的整只手都纳入了掌握之中,至此,双方四目交投,师映川一对凤目之中跳跃着幽深而又无声燃烧着的火簇,微笑道:“当然,一直以来我总在外面漂泊无定,现在也该安稳地找个地方暂时落脚。”晏勾辰再次沉默,既而道:“你不担心万一……”师映川却好象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打断了他的话,双眼从温然平静的样子蓦然间变得锐利起来,更是透出一股冷冽之意,淡笑道:“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我不怕任何人知道,哪怕是现在大张旗鼓地告诉天下人,我师映川就在大周,那又如何?谁又敢如何?” 晏勾辰蓦然一震,是啊,那又如何?他的思维刚刚好象是走入了一个误区,却忘了如今很多事情已是不同!眼前的这个人看似失去了从前的一切,没有了那些光耀万丈的身份,可是不知不觉间,此人在剥离了一切外在华丽的光环后,却展示了令人心惊的实力,两位大宗师,一位短时间内拥有宗师战力的准宗师,相当于三位宗师一体,这份实力,已经让天下任何势力都要心怀忌惮,即便是师映川公开露面,又有谁能真正奈何得了他?对于大周而言,这不是坏事!一念及此,晏勾辰心中已有计较,他目光熠熠望着师映川,心中有什么东西再无止境地悄然膨胀开来,沉声道:“……那么,陛下的目的?”师映川听到这‘陛下’二字,心中一动,顿时知道晏勾辰已经明白了什么,暗道果然是聪明人,看出了自己的想法,不觉微笑道:“我的目的……难道不是与你有异曲同工之处么?这天下,原本就不该有这么多的国家!” 这句话一出,却是从此释放了一头心中的野兽,也就是自这一日起,师映川留在了大周皇宫,此消息一经传出,众皆哗然,这是继晋国之事以后,师映川第一次坦然露出行踪,或许也可以说,这是他从身份暴露、光环剥尽之后,在长久的寂然后以强横之态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同时也是非常直白地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某种蔑视与不屑,对于如此情况,许多人想要做出反应,然而却发现并不具备相应的底气与资格,其后不久,在继晋国宗室被屠杀殆尽之后,师映川再次出手,带着傀儡闯入姜澜国大都,施展秘法将自己短时间内提升至宗师境界,两大宗师悍然出手,时值朝会期间,群臣集结,如此一来,姜澜上至皇帝,下至大臣,统统不曾幸免,其后宗室亦被屠戮一空,这一日京中死伤高达万人,姜澜大乱,紧随而来的便是大周出兵直指姜澜国的消息,一时间师映川凶名赫赫,各国皇室战栗不已,人人自危,生怕这魔帝哪一日带人闯来本国皇城,大开杀戒。 摇光城,皇宫。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场酣畅淋漓的纵情之后,师映川懒懒坐起身来,他倚窗看着外面绚烂风景,一双鸳鸯在远处湖上惬意浮游,有女子悠悠歌声隔水而来:“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师映川心中不知为何就有些触动,喃喃:“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一只手抚上师映川雪白的腰身,晏勾辰问道:“怎么了?”师映川回头一笑,却说道:“陛下,你自幼到如今,可有真心喜欢的人?” ☆、二百四十一、江湖夜雨十年灯 殿外风光醉人,日头晴暖,师映川回头一笑,更胜世间一切风景,却说道:“陛下,你自幼到如今,可有真心喜欢的人?”师映川的声音清悠而闲适,似乎只是随口那么一问,晏勾辰听对方忽然问起这种事情,不觉一愣,显然很是有些意外,不禁挑眉道:“……喜欢的人?”他此刻下半身盖着一袭薄薄的丝绒软被,掩住欢娱过后的狼藉,但那露在外面的上半身却是红痕斑斑,零星散布在白皙的皮肤表面,暧昧地向人展示着刚刚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晏勾辰安然自若地抚摩着师映川堪比婴儿般娇嫩的肌肤,笑道:“我大概……喜欢的就是映川你罢。” “哦?”师映川饶有兴趣地看着晏勾辰,鸦翅般油黑密长的睫毛覆盖下,两只眼睛明朗如星,透出笑意,道:“陛下……会喜欢我?这倒是让人有点意外。”晏勾辰不禁一笑,手指轻抚着师映川的面部轮廓,洒脱道:“似映川这等绝代佳人,天下之大,又有几人能不爱慕?即便不谈容貌,其他方面映川也优秀之极,我喜欢这样的一个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罢。”师映川不觉失笑,伸手抱住对方,直接按倒在榻上:“陛下说的倒是实话,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不是么?”晏勾辰但笑不语,一手掀开薄薄的丝绒软被,同时抬头吻住了师映川红润的嘴唇。 在一片喘息声中,两人再次达到顶峰,双双躺在榻上,彼此都感到非常满足,师映川躺在晏勾辰身边,毫不在意地露出大片雪白的身体,上面尽是点点欢好的痕迹,晏勾辰不紧不慢地拈着他的一缕头发把玩,见师映川微闭着眼,似乎在休息,脸上的表情纯净如初绽的莲花,映入眼帘,令晏勾辰心中不觉一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半抬起身子,低头看去,忽然想到如果师映川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的话,那么自己是否还会与对方发生这种关系?也许在一时的冲动之下可能会那么做,当然,更可能不会,但至少此时两人之间的事实就摆在眼前,这是客观存在的……一时间晏勾辰就笑了笑,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的到底是什么,这是个非常奇特的认知,晏勾辰顿觉心中有些快意,不过这种小小的情绪,很快便被他压了下去。 这时窗外吹进来一阵清风,吹起散乱的黑发,晏勾辰随意地抬手拢住,不过那风却不弱,吹起的不只是几缕发丝而已,晏勾辰一只手并没有拢住全部,有一些便搔到了师映川的脸上,麻酥酥地痒,师映川睁开眼,在刹那间晏勾辰只觉得面前好象是一头远古的凶兽在沉睡中突然苏醒,散发出无可抗拒的巨大压迫性力量,但这种感觉瞬间就又消失了,面前依旧是一张完美得令人窒息的脸,恍惚间让晏勾辰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这时师映川已经笑了起来,两根手指夹住男子被吮得通红的乳首,轻轻一扯,道:“陛下怎么这样看我?莫非是还想要?” 晏勾辰收拾心情,将脑子里的杂念屏弃,握住了师映川的手腕,哂然道:“……明日还要上朝,映川就且饶过我这次罢,改日再陪你快活。”师映川见状便松了手,不再调笑,起身穿衣:“我去练功,陛下先休息一会儿罢。”等到穿戴整齐了,又替晏勾辰拉好被子,这才出去了。 外面天光灿烂,晏勾辰与师映川欢纵数次,浑身酸疼,身下更是有些不适,一时疲乏起来,便在榻上睡了,他所睡的这张春榻放在窗边,雕花的长窗半掩半敞着,外面的风徐徐吹进来,风中尽是花香,十分惬意,不知过了多久,晏勾辰迷迷糊糊之间,隐约听见外面似乎有谁在说话,一个是太监略显尖细的声音,另一个听起来却是晏狄童,晏勾辰身上不适,懒得起来,依旧迷糊着睡在榻上,他原本就是面向窗子侧卧的,眼下也不想动,就朦胧着听外面的声音。 不过那对话也只不过是寥寥几句而已,很快就没了下文,外面重新安静了起来,但片刻之后,晏勾辰就听见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临近,他心中微动,便继续安稳地睡在榻上,作出一副熟睡的样子,也免得眼下这一幕场景令彼此尴尬,这时却只觉得窗前忽地一暗,显然是有什么东西挡在了窗户那里,遮住了蓬勃的日光,晏勾辰不必睁眼,就知道必是晏狄童无疑。。 此时晏狄童站在窗前,看向里面,他如今已经是个长身玉立的俊秀少年,一身海水蓝的亲王蟒袍,头戴金冠,举手投足之间也成熟了许多,减去了不少当年的青涩和稚嫩,他站在窗前,看着榻上的男子,这位大周的主人,他的哥哥,此刻侧身睡在榻上,神情宁静,然而那凌乱的春榻,披散微乱的黑发,以及露在薄被外面那胸膛上的点点红斑,无一不在诉说着之前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一时间晏狄童凝神注目着晏勾辰,只是静默,他以为对方是睡着的,于是就再无掩饰地深深凝望着男子安静的容颜,然而心中无限痛苦却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晏狄童缓缓攥起了拳,他发现自己不但是心痛,而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仿佛连整个心脏也被彻底吞噬的无尽茫然,他早就知道晏勾辰与师映川之间的关系,但在亲眼看到这一幕时,却仍是无法释怀,他畏惧着,愤怒着,憎恨着,鄙薄着,咆哮着,血液中疯狂地涌动着一股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然而偏偏他又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而这,才是真正令人最痛苦的地方。 晏狄童在窗外站了半盏茶左右的时间,这才离开,等他一走,榻上的男子才缓缓睁开了双眼,晏勾辰的黑眸隐隐波动,如同水面微澜,半晌,他轻叹一声,重新合目,就此睡了过去。 却说师映川练功既罢,便出了晏勾辰的皇宫,他戴着一顶普通的青纱帏帽,遮住面容,这样的打扮不说比比皆是,却也随处可见,根本不会让人多看一眼,无非是泯然于人群中罢了。 黄昏的余辉洒在大地上,残余着白日里的暖意,夜幕渐渐降临,水面一条普通的花舫上,师映川盘膝坐着,仍旧戴着青纱帏帽,面前放着一壶酒,几只菜肴,他一边饮酒一边听着面前一个清秀少女弹琴,安安静静地没有丝毫异状,一派意态悠闲,那少女一面弹琴,不时偷眼觑一下这个有点古怪的客人,对方从一开始到现在,片刻也不曾摘下那顶帽子,然而那露在外面的双手却是精致绝伦,如同手艺最高超的匠师用美玉雕琢而成,美丽得令少女甚至连嫉妒之心也生不起来,不知不觉中,少女这样一走神,手上自然也就失了制约,弹出的音调也就有些变了,师映川微微挑眉,放下了酒杯,少女见状,心中不觉一慌,手下一个不留神,却是只听一声异响,琴弦当即断了一根,少女一惊,忙起身不安地道:“公子……”师映川摆摆手,示意她没有关系,他站起来走到少女面前,坐下拿起面前的琴,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师父他闲暇时倒是喜欢弹琴打发时间,不过说到弹琴的技艺,还是玄婴最佳。” 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漠,但如果仔细分辨的话,就会发现那语气比平日里似乎多了一丝情绪波动,虽然很小,极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毕竟确实存在着:“……若你能记起从前之事,就会知道究竟什么是天籁之音,当年赵青主抚琴之际,百鸟齐聚,他喜欢音乐,我便也由此练得一手琴技。”宁天谕说罢,师映川听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忽道:“愿闻其详。”下一刻,就见师映川身体微微一震,随之一双如玉的手探出来,极娴熟地重新拧好了绷断的琴弦,调好音色,未几,轻柔的琴音若隐若现,自这双手底下流泻出来,那少女怔怔站在旁边瞧着,几乎不相信这样美妙的声音居然是由自己这张普通的琴发出来的。 琴声悠远,轻轻传播开来,玉竹似的十指弹拨之间,即便是不通音律之人,也能够感觉到其中高妙的手法,这声音若有若无,却仿佛有着魔力一般,清悠动人,令人无法不去凝神倾听,随着曲调逐渐变化,琴声散布水上,深情缠绵,清晰地缭绕在每一个人的耳边与心头,却是情不自禁地感到前所未有的伤怀之意,使人颠倒迷醉,宁天谕听着琴声,刹那间所有久远的往事仿佛突然打开了闸门,一一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如此清晰,原本以为忘记的某些东西不断翻涌上来,几乎不能自抑,一时间他低叹着,默默自语:“人生若只如初见……莲生,我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地去想着你,恨着你,因为我怕如果我对你的恨随着时光渐渐淡去了的话,那么到了最后,等我某日再想起你的时候,却难以让自己感觉到喜悦或者痛苦……呵呵,我本以为这世间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有撕心裂肺之感,但每当我想起你的时候,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痛苦难当!告诉我,为什么当初的柔情蜜意会慢慢变质,以致于到最后我们却成了生死之敌?难道从一开始,仅仅就只是我一人在当初被假象迷惑了心志,迷惑了双眼么?” 琴声悠悠,清晰可闻,勾动了人心中最美好也最痛苦的一角,不知何时,一旁的少女已是泪流满面,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却是情不自禁,就在这时,师映川的手一停,琴音顿消,师映川双眼微微茫然,一时却是不知今夕何年,此身何处,须臾,才蓦然醒转,头脑一片清明,然而刚才那弹琴之人究竟是宁天谕还是自己,却是不可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周围一片寂静,之前那些从四下花船画舫上传来的喧闹嘈杂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尽数消失,下一刻,忽然有喝彩声轰然响起,此起彼伏,窗外清风吹来,说不出是暖还是寒,师映川迎着风站起了身子,他没有看旁边那个被琴声所动、清泪正顺着脸颊蜿蜒流淌的少女,毫不迟疑地一拂袍袖,整个人就已经消失在当地,等他再次现身的时候,已经是负手站在船头,彼时明月高照,水面上波光粼粼,师映川神情漠然地看着远处的一条大船,眼神转为平淡,他颀长的身体在船上留下一片阴影,空气中莫名地就生出了一丝压力,师映川凝神看去,一股杀戮之意在他的血液之中缓缓流淌起来,轻声叹道:“今夜月光如水,若不杀上几个人,真是辜负了如此良辰美景。”宁天谕冷酷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正是如此。”师映川哈哈一笑,突然间纵身跃出,转眼间就已来到远处的大船前,湖水斑斓中,师映川轻轻一掌拍出! 这是轻描淡写的一掌,然而月光掩映下,偌大的船只却仿佛被一枚炮弹狠狠击中,轰然巨响声中夹杂着惊叫与恐惧的大喊,船体被悍然从中间拦腰打断开来!与此同时,几条人影从船中飞射而出,一名面容俊朗的锦衣男子拂袖挡开迎面的碎木,厉声喝道:“……什么人?!”但紧接着此人就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看见了不远处一名头戴帏帽的青衣人正站在水上,身无凭依,如同水上浮萍,男子瞳孔顿时微微收缩,如此不需任何外力便能凭空立于水上,对方修为之深湛,决非自己可比!一时间男子强行按捺住心绪,道:“阁下是谁?不知为何却要……”他的话刚说到半截,就被打断,师映川站在水面上,袍角随风而动,淡淡道:“当年我已正式发布声明,但凡不是本地武者,只要达到先天境界,则前来摇光城之际必须要由大周官方备案,记录在册,否则,杀无赦……莫非过去了这几年,有人就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不成?” 师映川的声音低沉悦耳,非常特殊,那男子以及身旁其他几人听到这番话,顿时面色狂变,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人几乎同时向后急速飞退,那锦衣男子急声道:“君上莫要误会!我等乃是……”但师映川哪里会听对方做什么辩解,他灿如星辰的双目中绽放杀意,一股凌厉如刀的威压轰然间爆发开来,几乎就是那几人起步逃离的一刹那,师映川的右手蓦然抬起,一脚跨出,眨眼间竟是仿佛缩地成寸也似,瞬息来到了锦衣男子面前,右手猛然握拳,狠狠击出! 一股无可抵挡的巨力,骤然从这只晶莹如玉的拳头上爆发出来!锦衣男子厉啸一声,被逼得退无可退,索性咬牙拼了,疯狂挺剑迎了上来,从喉咙最深处,迸出一声亡命的嘶喊:“……魔头!我与你拼了!”师映川冷笑一声,对着剑锋不闪不避,击出的拳头依旧一往无前,只不过瞬间那拳头表面却是浮现出了片片青色莲纹,妖异无比,这雷霆一击,似乎能将任何挡在面前的东西都碾成飞灰!然而在拳剑撞击的刹那,锦衣男子的眼眸却瞬间睁大到极限,一道犀利无比的剑意与拳锋完美地融合在一处,恍惚中师映川整个人如同一柄绝世神兵悍然袭来,男子的护体真气仿佛一张脆纸,眨眼间分崩离析,但此刻他已再无挽回的余地,那手中迎向对手的宝剑自剑尖开始,寸寸而断,那只青纹遍布的拳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正正轰向了男子的面门!没有骨断筋折的脆声,更没有皮肉撞击的闷响,水面上唯见一团血雾登时炸开! 漫天血污飞溅,却没有半点染到师映川身上,就连生生击爆男子头颅的拳头上也不曾有半点血迹,师映川冰冷一笑,眸光偏移,已看向其他几个正向四面疯狂逃散的黑影,那些人想要遁走,可师映川又哪会让他们如愿,他嘿然轻哂,说道:“虽然你们几个不是先天,但既然来了这里,那么,也就不要走了。”说着,袖中数道彩光飞出,瞬间就追上了几道人影,惨叫声中,几人顿时被绞得粉碎,师映川凭空立于水面,修长晶莹的五指微微一拈,几道彩光便急速飞回他袖中,此时周围水面上死寂一般,无人敢于发出一丝声音,师映川看也不看一眼,突然间纵身而去,身形如同利箭般在夜空中拉出一道弧线,眨眼就消失无踪,也就在他离开之后不久,天上开始渐渐下起了小雨,逐渐冲淡了水面上和空气中那浓郁的血腥气,水上唯有一具无头尸体以及几团零星的碎烂血肉随波漂浮着,提醒着人们刚刚发生过的那恐怖一幕。 雨下得很小,说是雨,其实不如说是雨雾更合适一些,倒是让人有一种云山雾绕的错觉,师映川在之前早已展开感应,确定了摇光城当中所有不曾记录在案的先天强者,所以今夜,注定就是一个流血的夜晚,一时师映川漫步在夜色中,身后是漫天的雨雾,他随后来到一间幽雅的院落,不一会儿,里面杀声大起,惨叫阵阵,须臾,师映川飘然走出院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他拎在手里,随手丢进了一处臭水沟,就好象是在丢弃一袋毫无价值的垃圾一般。 师映川接连去了六个地方,斩杀了八名先天强者,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来到一间城中有名的花馆,却不叫人来陪,只点了个技艺出众的女子在屏风后弹着琵琶,自己坐在露台处,面前几碟果品,一壶酒,自斟自饮,一阵带着湿意的风吹过,师映川在这观雨的不经意间就已经发现了附近盯梢的各方势力,今夜他弄出来的动静不小,各方有这样的反应也是正常,师映川轻笑一下,并没有介入,仿佛不曾察觉到这些人的存在一般,他伸出手,袖中七剑飞出,躺在他掌心里,师映川另一只手拇指指甲在食指上一划,将流出来的鲜血一一涂抹在七把宝剑上,这是他经常要做的事,用自己的血来温养七柄灵剑,才能与自己心意相通,如臂使指。 风声幽咽,满目雨雾潇潇,夜幕中不知有多少人因为今夜的屠杀而行动起来,只不过这一切都与师映川无关了,如今他已经自成一势,与从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更是随着时间的变化逐步稳固,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那个他了,不论别人怎样看他,有着怎样的态度,但都要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年轻人在有着两大宗师协助的同时,自身也是短时间内堪比宗师的存在,这就是师映川的实力和底蕴,同时也带来无与伦比的信心,不知不觉中,他已成为天下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无法捉摸的巨大变数,而事实上在脱离了从前的那些光环之后,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师映川反而是摆脱了一些限制,真正地自由起来。 琵琶幽幽,伴和着如此良夜,师映川执杯的手忽然一顿,他细细听去,心中就自动浮现出了一个身影,一时放下酒杯,说道:“……是宝相么?”身后传来一缕微弱的风,转眼露台上已多了一人,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映川……从你当年出事之后,一直到如今,这么久了,为什么却一直都没有去找过我?莫非在你心中,我便是无足轻重的么?又或者是……你不信我?” 师映川不需要回头,也能够猜到此刻身后那人脸上的神情是何等复杂,一时间不禁轻叹一声,道:“宝相,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么?”低调华丽,尊享乐趣! 第94节 ☆、二百四十二、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师映川隐藏在青纱后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沉重之色,又转瞬逝去,他轻声道:“宝相,你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么?”来人站在师映川身后,黑发垂下,两道眉毛如同利刀般凛冽,身材笔挺似苍松,此刻一双黑眼静静地望着师映川身着青衣的背影,久久不愿收回目光,那一副沉默外表下的心,却无法真正平静,他走过去,站在师映川的对面,然后弯下了腰,伸出一只手拿住了师映川头上戴着的青纱帏帽,轻轻取了下来,放在一边,一时青纱飘拂,露出一张陌生又无比熟悉的面孔,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最美的花朵,能够夺走整个世间的光芒,散发最绝世的光辉,无人能够比肩,可是那神情气度,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仿佛全然陌生了。 师映川玉容泠泠,目光径直往对方脸上看去,这人的样子没有什么与从前不同的地方,而那神情之间的所有细微变化也都是尽数落在师映川眼中,只不过虽然还是那久违的熟悉面容,但比起从前,显然是多了些什么东西,也许这就是时间和经历才能够赋予一个人的成熟罢。 宝相龙树缓缓坐了下来,两人面对面,一时间却是陷入了短暂而意外的沉默,师映川手腕微翻,给自己的杯子里续满酒,然后将酒杯推到宝相龙树面前,宝相龙树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起杯子,将酒一饮而尽,师映川嘴角露出一丝沉沉的笑意,他随手一弹指,一缕劲风打出,屏风后弹琵琶的女子哼也没哼便歪倒在地上,昏睡了过去,师映川这才重新坐正了身子,睫毛轻动,平静地看向了对面的宝相龙树,沉默片刻,方道:“看起来你气色还算不错,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呢……嗯,这样我就放心了,看来你一切都还好,应该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 宝相龙树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远处细雨蒙蒙的夜,然后才又回转过来,他看着容貌出尘的师映川,眼前似是出现了微微的恍惚,依稀间当年那个样子还是再普通不过的男孩形象,与此刻面前的绝代佳人渐渐地重叠,然后又缓缓剥离,既而再次重合,这其中有变化的,也有不曾改变的……宝相龙树望着对方,渐渐地就微笑起来,只是这样一个微笑却带着一缕说不出的滋味,有着些许说不出的落寞,师映川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罕见的出现了沉默,因为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宝相龙树露出这样的表情,此刻男子虽说是在微笑,但那笑容当中,却是隐隐带着某种他不愿去触摸的东西,于是师映川也渐渐抿唇微笑了起来,只不过他的笑容不管如何灿烂,本质上也都只是一种用来遮掩内心其他真实情绪的表情罢了,他拿起酒壶,仿佛这一刻唯一能够让他注意的就只有这个东西,他替宝相龙树倒上酒,小小的精致酒杯瞬息间就被注满了,宝相龙树举杯,毫不犹豫地再次一饮而尽,师映川嘴角含笑,笑得宛若骄阳一般灿烂,他重复着之前的动作,缓缓地在杯中再次斟满了美酒,双方都默契地不发一言。 两人一斟一饮,一壶酒并不多,很快就见了底,师映川晃了晃酒壶,感觉到里面已经没有酒了,便看向宝相龙树,道:“我再去拿点。”说着,就欲起身,这时宝相龙树却伸出手按在了师映川的手上,另一只手推开了面前的小桌,微微倾身过去,在师映川的嘴唇上一吻,师映川沉默,接着就笑,抬起手在宝相龙树的脸上轻轻抚摸起来,道:“好象在生我的气,是么?” “是啊,在生你的气,我不否认这一点。”宝相龙树看着师映川,似乎叹了口气,并不十分出众的面孔上露出了像从前那样温和的笑容,如同以往的诸多美好,眼中露出一丝追忆之色,但他的神色之间也依稀有些恍惚,凝视着师映川的脸,又没来由地摇了摇头,师映川心中明镜也似,轻声笑道:“今天再次见面,你我倒好象是一对多年不见的朋友,有一种带点陌生人的感觉,我猜,你应该是想问我……我究竟是谁,可对?”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洒脱,却是毫不动容,似乎这个答案他早就在心里有了准备,即便是真的有一天到了那种地步,他也会渐渐习惯并接受,这大概就是因为经历的越多,看事情就越淡的缘故罢,而对于他的话,宝相龙树没有否认,他的双眸中渐渐放射出奇异的光芒,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温情,道:“不错。” 细雨如丝,夜色静静地笼罩在师映川温然平和的面容上,他唇边带着一缕笑容,双眸冰霜般洁净,道:“我是宁天谕,也不是宁天谕,从前的事情我忘了很多,只记得这一世十九年来的点点滴滴,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如今的处境倒不算糟,至少很自由,不必再顾及很多事情,还算开心,这样的生活比起从前,说不上来到底是好是坏,但至少我算是比较知足。” 宝相龙树微微摇头:“当初消息传出,我四处找你,可惜没有找到,再后来你叛出断法宗,更是没有了你的消息……为什么不来找我?还是说,你,不信任我?”说到这里,宝相龙树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他知道师映川的心里是有他的,但也仅仅是有而已,是情,却又有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这是无形的,却又是存在的。师映川听了,不置可否,却道:“不说这些了,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有些事并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就算当初我去找你又能怎么样呢?你和玄婴他们不同,以你的性子,必是要留下我的,而我却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而且,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情是只能靠自己的,宝相你知道的,我并不是故意不去见你,况且我也不想让别人,尤其是不想让你看到我脆弱和狼狈时的样子。” 一片沉默,“该死……”半晌,宝相龙树忽然低声迸出这么一句,他黑色的眼眸似是注入了浓浓的墨,瞬间晕染开来,一把攥住了师映川的手,粗鲁地将对方扯进怀里,狠狠掠夺着那丰美的唇瓣:“你让我这么想念你,这么想你。”两人瞬间就像是两头野兽撞在了一起,直到彼此口中开始尝到淡淡的血腥气时,四片几乎红肿的唇瓣才终于缓缓分开,师映川起身走到栏杆处,伸出手接着细细的雨丝,以他的性格,沉默的时候很少,但此时此刻,他却不知怎地,只想安静一会儿,宝相龙树来到他身旁,任凭潮湿的微风扑面,他能看出师映川那种发自内心的疲惫、不会再期许有什么美好的那种微微倦意,这时师映川却道:“……人的一生里会有幸福,愉快,甜蜜,飘飘然之类的东西,让人很着迷,但也总是会有很多无奈,更多的味道其实却是苦涩,无奈,痛苦,酸楚这些玩意儿,你无法选择,最多只能让自己苦中作乐。” 师映川哂然摇头,似乎不想谈这些了,他话锋一转,换了一个话题:“现在的局势对我而言还算不错,虽然太多人都对我心怀戒惧,但认真分析起来的话,其实却也不是什么很严峻的问题,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要知道这天下可不是铁板一块,即便真的人人都抵制我,但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同心协力,只要形势稍有波动,许多人就会各有打算,所以事实上我看似一开始就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但实际上却并没有那么糟糕,这其中的矛盾之处,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所谓的举世皆敌这样的话,终究是空谈而已,经不起什么真正考验的。” 师映川固然轻描淡写,但宝相龙树却知道他的话虽是不无道理,却也并非真的如此轻松自如,师映川淡淡冷笑道:“太多人都想让我死了,因为他们都明白我可能造成的危害,但不要忘了,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有着无法摆脱的利益纠葛,这些千头万绪的东西是不可能理清的,事实上就算日后真的到了事态紧迫的关头,他们也未必能摆脱这个局面,所以,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从前我要遵守一些规则,而我如今无家无业的,孑然一身,谁惹了我,立刻就有宗师杀上门去,闹个天翻地覆,我有什么顾忌?即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我也可以从容,但所造成的一切后果却要由别人来承受,没有人敢不考虑这一点,所以你完全没有必要担心我。” 师映川说着,甩了甩手上的雨水,随意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宝相龙树抚摸着他的头发,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叹息:“你变了,和从前相比,有不少的变化。”师映川侧头看他,道:“是吗?我觉得不是变了,而是人本来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有所改变,在经历了人心的变故,经历了很多明明不愿意却又无法抗拒的事情之后,都会是这样的。”宝相龙树从怀里摸出一块锦帕,拿过师映川的手,静静替他擦去上面残留的雨水,道:“映川,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师映川微微一笑,很干脆地说着:“我不知道,不过像现在这种随意操控他人、掌握他人命运的生活,实在很能给人快慰的感觉,我似乎是越来越喜欢了。”他长睫微垂,整个人平静得近乎压抑:“不要跟我在一起,因为我已经不知道会走到哪一步,跟我在一起的人以后或许会很好,也或许会毁灭,你……不要趟这水太深,想我的时候我们可以聚一聚,这些都不是问题,也许你不赞同我的话,但你不要忘了,你不是一个人,你是山海大狱的少主,你的家族,你的下属等等,很多事情都不是你可以一厢情愿的,更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难道不是吗?” 宝相龙树默然,的确,师映川的话没有半点夸张的地方,在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够真的没有任何牵绊呢?‘身不由己’这个词,从来就不是仅仅只适用于卑微无力的小人物的,对于上位者,其实也是一样!宝相龙树脸上淡淡掠过一丝苦笑,他将脸埋在师映川的头发里,贪婪地呼吸着其中的香气,道:“你说出这样的话……呵,其实听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对,生活本来就是这样,似乎是少了谁都照样还是每天太阳从东方升起,照样过日子,但说不清楚等到了什么时候就会忽然发现,不知不觉中少了某一个人,就好象生活也失去了很多的快乐。” 师映川却是笑了起来,微微挑眉,说道:“你啊……你们几个人当中,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最深,宝相,说不定我们上辈子也认识呢。”宝相龙树脸上也有了笑容,道:“上辈子吗?你是宁天谕……那时候我会认识你么?”师映川笑而不答,此刻只有他自己和宁天谕才知道,他说的是任青元的那一世,那个时候宝相龙树是一个少年,只不过他们却是早早就错过了…… 雨渐渐停了,师映川倚着栏杆,神色轻松的道:“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忽然就来摇光城了?”宝相龙树失笑:“这算是明知故问么?我自然是为了你而来。”又凝声道:“自从你前时显露踪迹之后,接连就是一系列的大动作,我觉得你还是要注意一些,不要引起反弹,而我这次来,也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我能够帮你的。”师映川感受到了宝相龙树话中的真诚与关心,心中微暖,不过他还是摇头笑了笑,如同一泓静潭,道:“不用了,我现在很好,只是有点想念平琰,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宝相龙树轻轻拍了拍师映川的肩头,安慰道:“你不必太挂念他,平琰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现在他在断法宗已经完全站稳了脚,有莲座照拂着,进步非常快,很有你当年的样子。”师映川听了,却是神情依旧平静,仿佛与之前并无二致,只不过那明亮的双眼忽然间已是变得幽深难测,低声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此时在大光明峰的一间屋子里,一个看起来大概七岁左右的男孩正坐在蒲团上,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一本册子,右手捏成剑指,不时地比划几下,显然看的应该是一本剑谱,这男孩双目灵动闪亮,全无半分杂质,眉毛又黑又长,简直就像是用笔细心地画上去一般,虽然还一脸的稚气,但五官已秀美精致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柔软的黑发披在肩头,身上的外衣已经脱去,穿着宽松舒适的月白色褂子,他一手拿着剑谱,借着明亮的灯光看着书上的字和图案,一副看得入神的模样,手边一杯茶早已凉了,不剩半丝热气,他也没顾得上喝一口,这俊秀男孩便是师映川的儿子季平琰了,那容貌与师映川足有七八分相似,资质亦十分出众。 屋里极静,只有季平琰不时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不远处,连江楼一动不动地正在打坐,面前放着一只三足青铜炉,里面烧着有宁神静气效果的香料,连江楼露在外面的皮肤表面布满了青色的莲纹,显得有些妖异,这时不远处季平琰忽然盯着书页皱起了精致的眉毛,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纤细的手指在书上面轻轻叩着,显然没有什么头绪,而他也没有在这方面纠结太久,抬头看了看连江楼,起身走了过去,还没等他开口,连江楼就道:“……怎么了?”一面说,一面睁开了双目,肌肤表面的青纹随之缓缓淡去,季平琰恭恭敬敬地将手上的剑谱递过去,指着上面的一处说道:“师祖,这里平琰看不太懂,还请师祖讲解……”连江楼拿过来看了看,一目了然,便给他简明扼要地讲解起来,季平琰极是聪明伶俐,连江楼稍一点拨,他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末了,连江楼把书递还给他,道:“今天就到这里罢,准备休息。” 季平琰答应一声,便唤了侍女进来服侍两人梳洗,铺床放被,不久,侍女都出去了,季平琰爬到床上躺到里面,连江楼睡在外面,季平琰眼下还不困,睁大了眼睛看着上方的床梁出神,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迟疑着问道:“师祖,我爹爹现在是在摇光城,我……我可不可以去看他?”连江楼似乎有些意外季平琰会忽然提起师映川,他微微一顿,便语气淡然道:“不行。” 季平琰闻言,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但他并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孩子,况且他身处的环境注定他是早熟的,虽然年纪小,却已经很明白一些事情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禁忌,自己并不应该过多地提起,只不过毕竟血脉相连,这种亲缘上的天然感情,不是能够抹杀的。 这时连江楼却忽然说道:“……你很想见他?”季平琰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承认了:“嗯,我想见见我爹。”连江楼默然,片刻之后,才道:“你倒是与你父亲年幼时有些像。”季平琰听了,朝男人身边挪了挪,一手拉住男人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道:“师祖,你是不是也想我爹爹了?我爹是师祖唯一的弟子,是师祖养大的,师祖现在很久没有见他,一定很想念他了罢?” “……想念?”连江楼目光微凝,他感受到季平琰拉住他胳膊的那只手上传来的温度,忽然就想起那种久违的感觉,很多年前,师映川也是会这样睡在他身边,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怎么好象是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似的,让记忆都有点模糊了……一时间江楼忽然醒悟到自己此刻的情绪多少有些失控,放任了内心真实的感受,神情不由得微微一凛,他侧过头,看着身边季平琰那张与师映川相似的小脸,那精致而熟悉的眉眼,不知为何就有些烦躁,沉声道:“你父亲当年叛出宗门,我与他之间的师徒名分便在那一日起自动解除,日后在旁人面前,莫要再说这种话。”按照规矩,一个人若是背离了自己所属的门派,自然也就再不是门派里的人了,与自己的师父、师兄弟姐妹等等,自动就解除了从前的关系,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是小孩子也知道的常识,季平琰自然是很清楚这个道理,但清楚归清楚,他却是心里拐不过这个弯的,下意识地就嘟囔道:“师祖明明是很想念我父亲的……”连江楼打断了他的话,平静道:“时辰不早,还不快点休息。”季平琰见男人不想多谈关于师映川的事情,也就只好闭上了嘴,往被窝里缩了缩,渐渐地就睡着了。 一时间屋里静静,连江楼却是没有多少睡意,未几,他起身下床,来到窗前,外面月色清轻,素雅动人,连江楼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长案上,那里放着一把通身碧青的宝剑,刻有鸟虫篆字,月光照在上面,好似有一层银色的水波在微微流动,这是季平琰身为剑子才有资格佩带的别花春水剑,身份的象征,连江楼看着那冰冷的宝剑,却想起此剑的上一任主人,当年那人拜师之际,因为年纪太小,身量并未长成,无法将此剑佩在腰际,只得负在背上,样子很是滑稽,如今一转眼已是十多年过去,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此刻摇光城中,师映川倚在栏杆前,看着清冷的月色,想到自己第一次在大光明峰上赏月的情景,那时看到的月亮似乎更大更亮一些,他忽然微微一笑,对身旁的宝相龙树道:“我还记得我第一去大日宫时的所有事情,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如今一转眼已是十多年过去,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 第243章 二百四十三、君问归期未有期 “……如今一转眼已是十多年过去,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师映川看着清冷的月色,一时间不禁感慨起来,他身旁的宝相龙树抬头望向天空里的那轮明月,双眼微微眯起,双眉冷直如刀,透着一股强悍的味道,罕见地有些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啊,真快,你我认识到现在,也快有十年了,当初在天涯海阁的交易会上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才十岁,现在却已经快到了弱冠的年纪了。”师映川闻言莞然一笑,此刻清风徐徐,吹动了他的衣裳,素袖飘摇,气韵容色如画,宛若仙人,笑道:“那时候你行事真的很卤莽,一见面就拦住我向我表白心意,我当时就在想,这个人气度风姿都不似常人,可惜却怎么好象脑子不太清楚。” 宝相龙树也笑了起来,他从一生下来就活在世人的羡慕眼神当中,地位十分尊贵,向来对待不相干的旁人都是冷淡的,唯独对眼前这个自己命中注定的魔星没有丝毫办法,从当年第一眼见到师映川的时候,就觉得是真心喜爱,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用天意注定这样的话来解释,师映川就像是忽然出现的一个奇妙的存在,将他原本心中的某个空隙一下子就被填满了,不留半点空白,这种感觉真的让人又满足又欣慰……宝相龙树揽住师映川的腰,微笑不语,只将下巴搁在爱侣的肩头,陪对方看这月色动人,良久,宝相龙树在师映川的耳根处轻轻一吻,道:“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你当初画了赵青主的画像命人张贴出去,满天下地寻找,你是还在想着这个人么?映川,你说你是宁天谕,也不是宁天谕,既然如此,那么……” 宝相龙树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师映川也已经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了,其实赵青主的事情在师映川身份暴露之后,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虽然天下绝大多数人依旧不会知道这样的秘事,但宝相龙树这样身份的人自然会得知其中内·幕,不过,师映川自然不能说实话,但他也不想故意欺骗宝相龙树,于是顿了顿,便道:“……我感觉到这个人也活在这个世上,虽然我对此人记不起太多了,也没有什么感觉,但我控制不住地就是想要找到他,折磨他,向他讨还欠下的血债,就好象冥冥中有人不断地告诉我应该这样做,必须如此,我根本克制不了这样的冲动。”师映川说着话,微微闭上了明亮的双眼--自己这样说,应该不算是在欺骗宝相龙树罢。 事实上师映川的这番话的确没有什么漏洞,宝相龙树很容易就相信了他的话,两人一时都静静地站着不动,享受着此刻难得的安谧,未几,宝相龙树忽然自哂地一笑,说着:“因为本来我还希望你听不出我话里的嫉妒,但这个想法显然不太可能……映川,你早就说过我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这话其实一点不假,自从我知道了你和赵青主的事情,我心中就一直煎熬不已,我从前安慰自己,虽然我不是你唯一喜欢的人,但至少有可能是你最喜欢的那一个,然而听说了赵青主的事之后,这点想法就动摇了,觉得那个人才是与你纠缠最深的,我告诉自己那已经是太久太久之前的事了,现在早已是重新开始,但我却还是难以摆脱这样的心态。” 师映川听着男人的话,半晌,摇头道:“……傻瓜。”他弹了弹指甲,笑了:“对于赵青主,我根本……”话还没说完,腰身却已被一双铁臂牢牢箍紧,宝相龙树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耳际,语气之间有些不易察觉的急促,道:“跟我走,我们一起走,只有你师映川和我宝相龙树两个人,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我们去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一个安静的地方,我陪着你,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就在一起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一直到我们老了,死了,好不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师映川不禁愣在当场,他愕然道:“宝相,你……”宝相龙树却没听,打断了他的话,嘴唇在师映川的耳际似有若无地亲吻着,喃喃道:“川儿,人的一生当中难道非得拥有无上的权柄和尊贵无比的地位么?或者说,一定要有漫长的寿命,无穷的力量么?那么除了这些,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呢?还需要什么才能真的感到愉快?也许不是的,虽然这些都很好,都是世人苦苦追求的,但是在我眼里,若是你我两人可以快乐平静地生活在一起,我们走遍四海,我陪你看尽世间风景,这样的生活才是充满了积极与感动,有无限希望和美满,也最值得我去珍惜……映川,你觉得怎么样呢?我们不再理会世间之事,只有你和我。” 师映川多少有些恍惚,宝相龙树的描述是很令人向往的,真好啊,真的很动人,勾勒出了一幅未来的幸福画卷,但是,这世上的事又怎么会如此简单呢?他感动于宝相龙树居然愿意为了他而放弃如今所拥有的一切,但是,这却并不是能够让他答应的理由啊!想到这里,师映川情不自禁地微微叹息道:“……我很感动,真的,宝相,听了你这番话,我很真的感动,因为我知道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一个这样的决定,这究竟有多么难得,其实这世上有不少人都愿意为了心爱之人放弃一切,可是我很清楚,太清楚了,那是因为他们不过就是普通人而已,他们所谓的放弃一切,如果仔细分析起来的话,其实又能够有多少分量呢?因为原本他们所拥有的那些就不值得一提,所以即使放弃了,也没有什么,更证明不了什么,可是你却是不同的,你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太贵重,所以现在你愿意为了我而做到丢下这一切,放弃你拥有的一切,这才是真正难得!然而,纵然如此,我却注定是要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一片沉默,连月色似乎也有些暗淡下来,宝相龙树忽然笑了笑,心中有淡淡寒意生出,道:“嗯,这个答案其实是我早就预料到的,只不过还想争取一下罢了。”师映川轻轻拨开宝相龙树锁在他腰间的手,转身面对面地看着男子,想起这些年里的很多事情,面无表情地淡然说道:“我本质上是个混蛋,宝相你要记得,千万不要为了我牺牲太多东西,你一定要记得,因为这不值得!”师映川这样说着,眼里的神色也变得幽深起来,宝相龙树见了,忽然就觉得师映川看似冷静的目光依稀变得十分复杂,就好象灵魂的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对此,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才最妥当,反驳?接受?不,都不好,所以他只能保持沉默,这时师映川却又脸色平和下来,静静看着他,含笑说道:“时辰还不算太晚,我还有事要做,那么,就先到这里罢。”宝相龙树没有挽留,只道:“我近来也会在这里逗留一阵,你若要见我,就到翠湖山庄来寻我。”师映川微微一笑,挑眉道:“原来那里是你们的产业……嗯,我记住了。” 师映川感受到了宝相龙树心中的那丝波动,当下就笑了笑,在对方唇角一吻,柔声道:“忙你自己的事去罢,不必担心我,我们有时间再聚。”说着,伸手一抓,将之前丢在一旁的青纱帏帽抓在手里,重新戴在头上,掩住了面容,紧接着,身形一闪,就已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师映川隐入黑夜里,他与傀儡心念相通,几乎就在他离开宝相龙树的同一时间,留在皇宫里的傀儡便拿出笔墨,飞快地地写了一封信放在桌上,向晏勾辰简单说明一下情况,然后又将那口装有宗师遗体的箱子秘密藏好,等到做完了这一切,一道黑影就从室中随之扑了出去。 未几,师映川与他的傀儡便在帝国的一处运河那里会合了,虽然已经是晚上,水道之上却依然还有无数大小船只穿梭其中,千帆竞进,让人感叹帝国国力之雄厚,港口附近有许多靠岸的船只,师映川向一名老者买下一条小小的木舟,与傀儡上了小船,顺流而去,傀儡用内力驾驭小船,此事以他宗师之力做起来,使得小船乘风破浪,速度快得令人目瞪口呆,师映川负手站在船上,叹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嘿嘿,这样的夜晚,真是杀人的好时候,我曾经说过,若有先天境界强者不按规矩办事,轻者丢掉自己的性命,重者,比如不备案在册、暗中在摇光城进行阴谋活动之人,一经查出,我便血洗其家族,或者师门,这话总不能是一句空话。”他之前不但解决了那些先天强者,同时也从中得知了这些人的身份,除了其中一人之外,其他的都是各家派来暗中进行某些活动的人物,自从师映川来到了大周,并且帝国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大动作,各大小势力岂能不瞩目于此? 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正应该如此,摇光城既然有我们坐镇,又岂容外人来此撒野?自然是一个‘杀’字。”宁天谕的话就仿佛是有着某种魔力一般,师映川就笑了起来,道:“是啊,总应该给有些人一个血淋淋的教训才对,虽然未必真的灭掉所有人,但至少利息必须收足了才好,世人多番谋算我,既是如此,我就以最酷烈的法子来反击,让天下人看个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看看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谁触了我的底线,就要做好付出代价的准备,一路杀个痛快淋漓就是了,岂不快哉?”师映川的笑容与夜色融合在一起,不经意间已显露出一股唯我独尊的霸道与滔天的邪气,薄唇也微微勾出充满了冰冷之意的线条,仿佛已屏弃了那种人间特有的味道,这一夜,注定会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然而这不平静,又岂止是这区区一夜?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罢了!宁天谕听了这些,不禁大笑,道:“……好,好,就是要这样飞扬跋扈,不可一世!自从那日叛出断法宗,背弃一切,我们就是脱开了这一切的束缚与枷锁,自此之后你要忠诚的对象只能是你自己,做人就是要随心所欲,做自己的主人,但求快意纵横!我宁天谕‘杀神’之名,岂可辜负了!”师映川闻言,大笑起来:“怪了,现在我忽然觉得我就是你,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妙!”宁天谕亦笑:“你本来就是我,毋庸置疑!” “或许你是对的,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这么懂我啊……”师映川喃喃笑道,他抬头仰望天空,看那银色的月亮,只觉得此刻心神一片空明澄澈,仿佛一丝一毫的阻碍牵挂都没有,心中只剩无穷的洒脱和自信,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再挡住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这一夜,师映川与傀儡来到凤心门,一番杀进杀出,痛快淋漓,直杀得血流成河,他运用秘法将自己提升至宗师境界,两大宗师联手,当真是鲜血流得满地,死尸无计,不过虽然凤心门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此处山门当中也有弟子近两千,师映川与傀儡即便是生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顾得过来,到最后还是有一些人逃脱,对此师映川也不在意,将当初自己发布公告的拓本用匕首钉在山门的牌匾上,随即二人便连夜离开,等到天亮时分,有其他门派的重要人物在凤心门逃脱的那些弟子带领下,谨慎地来到了此处,众人隐约嗅到空气中的血腥气,不久之后,所有人看着眼前的一幕,都是目瞪口呆,脸色惨白。只见曾经的凤心门眼下却是处处死尸七零八落,废墟,鲜血,这就是一路所见的收获,凤心门上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为首一名锦衣青年脸上隐含恐惧之色,捏着从山门的牌匾上取下的公告的拓本,目光死死盯着其中的一句‘……凡不曾备案在册、暗中在摇光城进行阴谋活动之人,一经查出,血洗其家族,或其师门’,苍白着面孔喃喃道:“这明明是很久之前的公告了,那时他还是风光无限的断法宗剑子,可即便是当时他的确杀过违反公告的先天强者,却也没有灭门,如今怎么却……太狠了,实在是太狠了,不过是这种事而已,居然真的就灭人宗派,断其苗裔……” 旁边却已有人突然变色,忙道:“不好,那魔帝必是又朝着别家去了!”众人悚然而惊,而就在这个时候,师映川与傀儡早就顺流而下,已经改道上了岸,双双向着宋国的七巧阁而去。 随后的时间里,从师映川离开摇光城,血洗凤心门满门,在近一个月的工夫当中,一共已有三个门派一个家族惨遭天降之祸,无数门人子弟被斩杀,这些人里面其实已经有三家因为及时得到了消息,所以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疏散自家弟子,令其纷纷离开山门,暂时出去避祸,但不幸的是,师映川在山门内没有见到人,并没有就此罢休,索性就去了对方在此距离最近的分部或者堂口,放手大杀一通,来势何其凶猛,一时间人心惶惶,师映川的狠辣与冷漠作风,第一次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战栗,杀神之名盛传,那魔帝一称已是名副其实,此时另外参与摇光城之事的两家已是闻风丧胆,派人日夜兼程赶往断法宗求救,希望连江楼可以出面制止这个杀神,但对于此事,连江楼却是不闻不问,甚至没有见对方的使者一面,随后,两家亦遭重创,虽然已经提前疏散了弟子门人,但所属的产业却是被破坏得十分严重,导致元气大伤,至此,师映川才施施然收手,这场持续近两月的杀戮盛宴,到此终于落下了帷幕,此番杀戮之后,直杀得人人胆寒,再无一门一派的先天强者敢于私下里擅自踏入大周摇光城。 常云山脉,断法宗。 已是盛夏时分,阳光刺目,一名身穿青袍,戴着青纱帏帽的男子走在通往断法宗的小道上,身后跟着一个穿连帽斗篷的黑衣人,这里比较偏僻,少有人踪,不一会儿,前方出现一条小河,青衣人便向河边走去,蹲了下来,随手取下了头顶的青纱帏帽放在一旁,露出雪白面孔。 这人自然是师映川,他此时两眼澄澈如初,只不过却仿佛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血色当中,瞳仁如同两颗红玉一般,乍一看去,就像是里面灌满了鲜血似的,若是有经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种情形除了是因为某种特殊秘法所导致的之外,大概也有杀戮过重、满手血腥的缘故,一时师映川掬起一捧水喝了几口,又洗了脸,然后就走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树面前,右手轻描淡写地微微一戳,顿时就好象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毫无阻碍地生生插在了树干里,紧接着,就见这棵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干枯乃至腐朽,转眼间繁茂的枝叶就枯死了,枯黄的树叶仿佛下雨一般纷纷掉落下来,树上原本有几只鸟雀,眼下也顷刻之间血肉干枯,掉下枝头,更有许多昆虫也僵死在树上,不过几次呼吸的工夫,这棵树包括树上的一切生物,尽数死亡。 宁天谕的声音淡淡响起:“……当初我结合一门失传已久的秘法,花费无数心血,才最终研究出这门手段,以抽取其他活物的生机,来为自身所用,这门功夫虽然有所欠缺,不可能让人长生不死,但当年我若没有意外身亡,或许凭借此法可以多活上几百年也说不定,至少比起其他宗师寿元悠久是必然的,生命力也更为强大,总之好处极多。”师映川不觉微微皱眉,问道:“既然如此,那么当年为什么你却死了?”宁天谕冷冷道:“一来当时我所处的环境中根本没有足够的生机让我吸取,二来,若是你头颅被砍去,或是心脏碎裂这样类似程度的伤势,你认为除了神仙搭救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活命不成?”师映川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一阵清风吹来,仿佛轻轻拂去了心头的那丝阴霾,师映川脸上露出了复杂之色,他去河边洗了洗手,抬头望着远处那仿佛巨剑一般矗立的山峰,幽幽叹了口气,虽然他看起来仿佛悠然无所挂碍,但其实此刻心中却是颇有踌躇之感,宁天谕道:“你来这里并无意义,而且还要冒着一定的风险,你确定要这么做?”师映川叹道:“我想见见我师父,想见见我儿子……以我如今的修为,只要我小心一些,就不会惊动其他人的,至于我师父,他见到我的话,总不至于会对我不利罢,若是连他都不可信,那么在这个世界上,我还可以相信谁呢?” 宁天谕不言语了,师映川拿起帏帽戴上,这便带着傀儡向着断法宗而去。 师映川和傀儡没有惊动任何人地悄悄来到了大光明峰,潜入大日宫,傀儡在一个隐蔽之处藏身,师映川看看时辰,他小时候在这个时间里一般都是随连江楼修行的,想必季平琰也很有可能是这样,如此一来,师映川便独自一人前往连江楼平日里授课的地方。 未几,师映川出现在了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上,遥遥望向远处的一处建筑,彼时天气很热,窗户都大开着,室内一个挺拔高大的的身影便映入了眼帘,师映川看见那人熟悉的身影,顿时眼窝一热,一时间竟是痴了。 ☆、二百四十四、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师映川站在树上,遥遥望向窗内那人熟悉的身影,不觉抿紧了嘴唇,一时间心情复杂得无法言说,他曾经以为,很久之前就以为,在自己的生命当中绝对不会出现什么令他痴迷乃至不惜一切的人,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存在,然而他错了,错得很厉害,因为在不知不觉之间,这个人却出现了,当师映川自己都还没有明悟到自己的真实想法时,真相却在一个偶然的状况下被纪妖师点破,那年他也是远远藏在一棵大树上,看着连江楼与纪妖师,从中蓦然惊觉这两人竟是窥破了自己心里隐藏最深的秘密,然后在那一刻,师映川就终于知道了,曾经自己以为永远也不会出现的那个人,原来早就已经出现在他的生命当中,并且深深地扎下了根。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情,一个原本被他视为父兄的男人,他的授业恩师,却原来早就被他悄悄地埋在心里某个隐蔽的角落,将这份思慕根植于此,开出畸形的花朵,之所以从前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或许只是因为他潜意识当中就知道自己对于这个男人的一切仰慕和渴望,到头来只会是一个虚无边际并且可笑之极的妄想而已,完全是镜花水月,所以当真相被戳破后,他也没有敢于做出任何争取的行为,因为师映川知道,此生达成心愿的可能性无限为零。 清风徐来,树叶沙沙作响,师映川藏身于树上,一动不动地遥望着窗户里面的动静,连江楼的样子似乎一如既往,没有半分改变,雪青色的交领大袖长袍,外披一件冷白的纱质宽袖直领对襟罩衣,黑发一丝不苟地梳得整整齐齐,戴着莲花玉冠,浓黑极长的双眉仿佛两柄黑色的长剑横在那里,似乎无论时间如何流逝,他的形象都不会有所变化,此刻连江楼手捧书本,嘴唇微动,显然是在讲解着什么,而在他身前,一个俊秀如仙童的男孩老老实实地坐着,一手托腮,两眼望向男子,脸上一副入迷的样子,不时地点头,显然是听得津津有味,师映川遥遥看着这一幕,这画面太过熟悉,太过熟悉,恍惚间只觉得似乎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尚且年幼的自己也是这样聚精会神地听着连江楼讲解功课,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无忧无虑,然而这世上有些东西过去了就无法再拿回来,时间是最残酷也最不可挽回的事物,那些他即便愿意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去重新换回来的时光,却再也无法回来,再也无法回来了啊…… 师映川站在树上,一手扶着粗壮的枝干,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忍住这种情绪的,坐视一切的发生,因为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值得他付出一切,可是此时此刻,他藏在树上,五指紧抓住树干,他的另一只手捂着额头,嘴角努力翘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脸上的肌肉微微扭曲着,几近狰狞,完全是一副让人看不懂的表情,就在此时,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幽幽响起:“这种感觉……原来你竟是这样喜欢他么,出乎我的意料,我当年遇见赵青主的时候,也是这般心潮难平,千头万绪也无法形容其中万一,我甚至已经能够预感到,连江楼此人在你今后的人生当中,将会是一个巨大的变数,我如果是你,就会选择毫不犹豫地想办法杀了他。” 师映川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他双眼内红光骤然连连闪动,刹那间嘴角露出比寒风还要冷冽的线条,一股杀机弥漫全身,与此同时,他用了极低的声音道:“……你若敢伤害到他,我发誓一定会用尽所有办法,彻底毁灭你!”宁天谕大笑:“蠢材,你果真是个蠢材,不过,当初的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果然是同一个人,就连愚蠢的样子也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师映川听了,微微冷笑,但就在这时,窗内的连江楼突然一顿,却向这边看来,目光有若实质的刀锋,师映川登时心中一紧,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转眼间心中已经转过无数念头,既而轻叹一声,立刻便消失在原地,等他再次现出身形时,已是悄然出现在了那间暖阁里。 季平琰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青衣人,然后当青衣人取下头上戴着的帏帽,露出真容的一刻,季平琰雪白如玉的小脸上突然就涌起了一层激动的红晕,呼吸也急促了起来,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容貌完美得近乎虚幻,五官轮廓与自己十分相似,季平琰若不知道对方的身份,真的就是笑话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极力控制着自己,失声道:“……爹爹?” 师映川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在笑,他伸出手,轻轻摩挲着季平琰的头顶,道:“很久不见了,平琰你长大了很多呢。”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季平琰也随之倒了下去,软软瘫坐在椅子上,昏睡起来,师映川这才收回了目光,满脸复杂之色地看向了连江楼:“……师尊!” 没有想象中的拒人于千里,也没有那种凌驾于世间一切凡物的冰冷,此时师映川看见的,仿佛仍然还是从前的那个他,连江楼的表情从容且平静,毫无波动,淡淡道:“……按照规矩,从你离开宗门的那一刻开始,你我之间的师徒关系就自动解除,如今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师父,你也不必再如此称呼。”师映川心中微涩,苦笑了一下,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一点我不会忘,也不敢忘!”连江楼不置可否,他的注意力却是集中在了师映川的眼睛上,那已经迥异于常人的瞳仁仿佛两颗红玉一般,泛着淡淡的微波,连江楼移开视线,随手将手中的书丢到桌上,道:“近来你杀了很多人,如果你一直都这样下去的话,那么即便日后你成为宗师,也只不过是一个沉迷于杀戮之中的可笑废物而已,若是你果真迷失了自己,变成一个被杀戮之欲支配的奴隶,那么你哪怕活着也是毫无意义,到时候我会亲手杀了你,因为你已经死了。” 连江楼的话冷漠而平静,甚至有些古板,但这样的言辞由他口中说来,便显得铿锵有力,有振聋发聩之效,师映川微微欠身道:“是的,我明白,但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也许我会为了活下去而杀人,为了利益而杀人,甚至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杀人,毫不在意他人的生死,但我永远不会沉溺在杀戮之中不可自拔,也不会对这一切无动于衷,或许将来真的有一天在无尽的杀戮当中,我会彻底抛开人性,但至少我不会麻木不仁,更不会成为一个被杀戮冲动所支配的人。”师映川的声音平静温和,也异常笃定,但殊不知他此刻心脏却是沉浸在一种失落与异样的喜悦搅拌在一起的古怪感情里,失落是因为听见连江楼亲口说出他们已经不再是师徒关系,而喜悦也同样来自于此--既然他们已经不再是亲密胜过父子的师徒了,那么自己是不是就可以追求对方了呢?没有了师徒名分,也许这样做就不再是悖伦、违背纲常的…… 师映川的心剧烈跳动着,他的喉结有些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番,觉得喉咙很是干涩,好似久久不曾遇到甘霖的沙漠,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事物能够让像他这样的人犹豫不前,让他收敛自己不羁的性子变得温顺,让他甘愿为某一个人变得乖巧听话,变得谦卑,那也许只有爱情才能够做到,而不是别的什么,一时间师映川抿起了嘴唇,尽力保持脸上还是一片平静之色,但他那两颗红色的瞳仁里,却分明泛起了连自己也无法抑制的涟漪,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就忽然笑了起来,外面斑斓的阳光透过窗户洒下来,宁静而安详,师映川置身于这其中,他的心莫名地就变得恬然起来,他微微抬起了头,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却完全不知道这笑容却带着似有若无的邪异之感,他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忍的已经够久了,也许不想再忍下去,毕竟做戏的感觉并不好,那种戴着面具拼命隐藏自己真实想法的滋味,我想我已经受够了。” 周围的空间很大,无论是建筑本身还是室内的布置,都在淡雅之间散发着冷漠,青黑色的玉石地面反射着淡淡的光,整个空间都没有丝毫温暖的感觉,有的只是凉爽,或者说,是冷肃,这令师映川微微燥热的心情感觉到了丝丝平静,他注视着面前的连江楼,看着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时间却是千言万语也道不尽心中所想,只是轻声道:“师尊,我一出生就被你带走,到如今已快二十年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很深厚的,你也是我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人,本来我以为在我心里,你扮演的是是兄长,父亲,师父这样的角色,但是后来我才发现,不仅仅是这样的,或许在我不经意之间,甚至很小的时候,你就已经不知不觉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特殊的影子,所以请你现在牢牢记住我接下来对你所说的话,体会我此刻的心情。” 师映川说着,忽然就上前一步,离连江楼更近一些,走到了男子的身前,但连江楼并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平静而立,似乎是要看看自己曾经的弟子究竟想要做什么,师映川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盯着男子,藏在袖内的双手无意识地缓缓握紧,同时脸上却露出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事到如今,他忽然又犹豫了,两侧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起来,他不禁‘哈’地一笑,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没胆,却立刻发现声音居然也变得有点哑了,直到此刻,师映川才再清楚不过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这么多年的相处当中,自己已经逐渐习惯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强大与不可侵犯,以致到了今天,自己甚至不敢对这个人说出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该死……”师映川喃喃骂道,之前还温恬似水的面孔上多了几分苍白,又搀杂了一丝红晕,他垂下眼皮,稍稍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手指缓慢却出奇稳定地抬起来,慢慢地轻轻地抚上了连江楼黑亮的长发,对此,连江楼意外地微微挑眉,但除了这样以外,再没有半点儿其他的反应,挺拔的身体仿佛铜浇铁铸一般,一动也不动,师映川的两眼死死盯在男人身上,对方那发丝凉滑的触感令他舒服地几乎低吟出声,一种说不出是快乐还是悲伤的情感直透进心脏,血液在霎间就沸腾了,心底最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发出阵阵嘶吼,暴戾无比,胸腔几乎不堪这样巨大的压迫,快要爆炸开来,只能凭借最后一点理智死死压制住,而在这个过程当中,连江楼从头到尾都一直保持着沉默,或者说他在观望,仿佛置身其外,此时此刻,一种诡异而奇特的气氛笼罩了整个空间,就在这时,师映川突然一合手指,紧紧握住了连江楼的一缕头发,他脸上的神情很是微妙,低垂着眼睑,长如蝶翼的黑睫掩住了红眸当中的神采,低声道:“你知道的是罢,很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你知道我的心思,我对你……” 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哈哈大笑,声音几乎有些怪异起来,他加重了语气,看了连江楼一眼,连江楼的一双眼睛平静如冰封的湖面,这是一个能让任何男人女人都不免受挫的男子,但同时也是最能让人激起征服欲的男子,如此矛盾,师映川长长的睫毛剧烈扇动几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唇角微微翘起,然后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轻声道:“师尊,我喜欢你……” 一语出口,满室寂然,这是一声模糊且恍惚的叹息,黑暗中孕育了太久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发出濒临崩溃的碎裂声,师映川说完这句话之后,仿佛打破了一直以来束缚本心的樊笼,再无顾忌,他紧握着连江楼的那绺黑发,猛地拔高了音调,狠狠道:“我喜欢你,师尊!我喜欢你,连江楼!”他并没有声嘶力竭地吼叫出来,更没有咆哮,而在这种时候,通过口头直接所说出来的言语也往往比什么都更有冲击力,任何人面对这样的情况,无论是惊慌还是愕然,甚至震惊愤怒等等,其实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然而连江楼却是面无表情地依旧如故,然而后反手一挥,就将师映川攥住他黑发的手无声地弹开,师映川下意识地松了手,呼吸不由得一窒,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两眼直勾勾地逼视着连江楼的眼睛,两个人,四只眼,就此直面相对,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最直接的反应,而师映川也从中感觉到了一股莫大的压力。 “这是表示拒绝我么?还是……觉得我很恶心?”这样的对峙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师映川打破,他的声音有些低低切切,支离破碎的样子,脸色微白,忽然倒退两步,他说出这句话似乎很费力气,恍惚中喃喃道:“你从来都只把我当成孩子是吗?所以听到我这样向你坦白心意,让你觉得不喜欢,觉得我很放肆,是吗?还是说,你并不喜欢我,甚至对于我的心思觉得不屑?”连江楼没有回答,他将昏睡在椅子上的季平琰抱起来,放到不远处的春榻上,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身来,透进室中的细碎光柱洒落在他身上,一片微光映着那英俊的脸庞,产生了令人眩目的灼刺之感,连江楼面色如常,反问道:“……那你希望我要如何应对。” 第95节 “我……”师映川哑然,他能怎么说呢,他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如斯的男人,一时间无言以对,他想要把这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男人紧紧抱在怀中,贪婪地索取,但他却知道自己没有权力也没有资格甚至没有力量可以这么做,这时连江楼坐了下来,他看了师映川一眼,淡淡道:“人的想法本质上并不受自身控制,所以你无论产生怎样的念头,我都不会认为你很恶心,更不会愤怒。”连江楼的声音回荡在幽静的空间里,一字一顿,有如金属撞击,师映川咬了咬牙,把气息极力控制得均匀了些,才颤声道:“那么,你会接受我么?”他唇间吐出这句之后,眼中闪现着火花,那是小心翼翼地保护才能令其不被熄灭的希冀之光,但很明显,他注定要失望,连江楼道:“你父亲与我相识多年,我至今也不曾答允过他,至于你,自然也是一样。” 这是意料之中的回答,然而为什么却还是失落难受得要命?师映川颓然失笑:“我早就知道的,早就知道,就在刚刚,我就突然想明白了……师尊,其实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想过了,像你这样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才能够得到你的青睐呢?我父亲那样的男人已经够好了,我母亲那样的女人也够好了,天下第一美人啊,可是你依然还是都拒绝了他们,而我呢,看起来我是一个应该被人羡慕的人,但实际上我却是知道自己哪怕竭尽全力也很难赢得你的青睐,别人为你披肝沥胆,而你却一直不动如山,就好象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被打动的石头人,不管怎么看,我也没什么机会,你爱的是你的道,你这一生都在追求着这些,是超脱,是圆满,是不在众生之中,与这些相比,其他的东西并不重要,也根本不足以将你打动,是吗?” 师映川的声音渐渐低回,直至若无,再不成音,这些话好象是耗去了他许多力气,到最后,只剩下一片寂静,听到这里,连江楼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开口说道:“你说的没有错。”他走到师映川面前,将目光定在对方那年轻而出尘的面孔上,然后伸出手,缓缓抚摩了一下师映川的脸,观察着上面的每一丝表情,道:“……这就是你的喜欢,你的爱意?不错,这种有情之苦,这种相当复杂的感情,很强烈,也很动人,不过也仅仅如此而已,粒米之珠所放的光彩,怎比得上日月之辉?我可以欣赏,却不会为其所动,于你而言,我或许是恣意践踏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追求大道之人最本质的反应而已。” 听着这些再直白不过的话语,师映川缓缓闭上了眼睛,面上浮现出了一丝真正的黯然神伤之意,他沉默片刻,再次睁眼,声音干涩地道:“我明白了,但是我也觉得很奇怪,在我来看,一个成年人,终身不接受情爱,甚至不肯品尝一下它的滋味,这样的人生会不会有些苍白?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准确来说,一个不去尝人生滋味所在的人,是不是不算一个完整的人?” 这最后的一句话仿佛是从肺中一点一点地挤迫出来,粗砺得似乎将声带都摩擦出了沙沙的低鸣,又在紧咬的牙关里被寸寸撕裂,最终化为这样嘶哑的余韵,师映川突然抓住了连江楼放在他脸颊上的那只手,低笑道:“我以为,你对我总是不同的,虽然你对其他人是那种态度,但我们之间的感情却是不同的,所以我以为,我于你而言,是特别的,但是今天我才终于明白了,在你所追求的东西面前,我和其他人,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连江楼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任凭师映川抓住,他英俊的面庞上无悲也无喜,注视着师映川眼里缓缓流下来的一行眼泪,道:“为什么要哭……你是在怪我?” ☆、二百四十五、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 师映川红玉般的眼睛里缓缓有湿润的水光泛出,溢出眼眶,顺着光洁无瑕的面颊蜿蜒而下,连江楼看着这一幕,淡淡道:“为什么要哭……你是在怪我?”他说着,很自然地用手指替师映川擦去了泪水,皱眉道:“你小时候长的不好看,而现在你即便这样哭起来,也动人之极……但我早在很久以前就对你说过,一个男人可以流血,却不应该流泪,眼泪是弱者才会有的东西,你现在的样子很软弱,我非常不希望看到,因为这会让我觉得,我对你的教育并不成功。” “呵呵,是么……”师映川低低一笑,他松开了连江楼的那只手,然后用自己的指尖蘸了一点自己眼角的泪水,用舌尖尝了尝,道:“是咸的。”他望向连江楼的眼睛,突然低声笑道:“你的眼泪又是什么味道的呢,也会是咸的吗?我很想知道,你这一生到目前为止,到底有没有为谁流过眼泪,想必应该是没有罢,哪怕是当年得知师祖的噩耗,你也依旧没有流过泪。” “……我说过,那是弱者才会做的事,况且伤心又如何,嚎啕痛哭又如何,根本于事无补,不会改变任何东西,所以现在收起你的眼泪,这只会让我觉得你太过软弱,而且这对我而言,几乎没有意义。”连江楼从怀里摸出一条锦帕,随手丢给师映川:“擦干净,你早就过了可以肆意哭闹的年纪,现在的你是个男子汉,不是哭哭啼啼的女人。”师映川抓住锦帕,用力擦了擦脸,他自嘲地冷笑道:“也对,即便我已经很丢脸了,但我至少不能让你再看不起。”他胡乱地擦净了脸,咬牙直勾勾地看着连江楼,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些话,能够将他几乎一举击溃,他嘴角微微抽搐,似乎是想要露出一丝笑容来,来证明自己的不在意,表明自己很坚强,决不软弱,不会被任何事情击败,即便受到打击,那也都是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的,然而即使面部的肌肉完全听从他的控制,露出一个看似云淡风清的笑容,可是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已不是他所能制止的:“……真的没有任何可能吗?我明明,明明很喜欢你啊!”师映川说着,呼吸也微微粗重起来,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可笑,他跑回来是为了什么?冒着风险跑到他曾经背弃的宗门,做着在宁天谕口中非常愚蠢而且毫无意义的事情,这一切的一切,难道就是为了听到这个男人的拒绝么?听对方这样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些让人难以接受的话? “这不是理由。”连江楼负手而立,淡淡看着师映川:“你希望这样,但不代表我就要接受。”师映川听了这话,深吸一口气,他有点想笑,笑自己,觉得自己有点任性可笑,可是却不知怎么的,又觉得很愤懑,他用力拍了拍手,说道:“我今天总算是毫无顾忌地把我心里最龌龊无耻的妄想说出来了,感觉真的痛快了很多,很舒服,不然这件事一直憋在心里,实在太难受了……”师映川呵呵笑出了声,但与笑声同时出来的,还有一连串的呛咳,他剧烈咳嗽了几下,突然疾步上前,伸出了手,似乎是想要抓住连江楼的手,但在碰到对方衣袖的时候,却又迟疑了,终究没有再进一步,只是蓦然抓住了那一幅袖子角,满面希冀地道:“你……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请你给我和你自己一个机会,别让我放弃,我要让你看到我会是一个很好的伴侣,这世上有万万人,可是这么多人里面却只有你是我最喜欢的,最想在一起的,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就这么断然拒绝我,我知道你一向很不喜欢我没有出息的样子,可是现在我就是没有出息了,就是要卑微地恳求你,我在其他人眼里是骄傲很有自信的一个人,可是在你面前,我可以抛下那些可笑的自尊心,我也从来都不自信。” 说到最后,师映川已是牵动了心弦,喉咙里也仿佛有些噎住,他紧紧拉着连江楼的袖角,再也不愿意放开,连江楼眉头微松,并没有将衣袖从师映川手里抽出,他平静道:“你现在的这种感情,我承认它是真的,并不虚假,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情必然会逐渐变淡,甚至消散得干干净净,现实必将击败曾经你认为的一切美好,当你此时的这些感情在日后都散去之后,还会剩下什么?你眼下就为了这种昙花一现的事物而苦苦哀求我,你觉得,值得么?” “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但我知道如果我不争取一下的话,我会很不甘心,我知道如果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的话,我会很沮丧,很失落。”师映川喃喃苦笑着道,连江楼眼波微动,他身材高大,纵然师映川如今已经成年,有着挺拔颀长的身段,却还是要比他略矮了小半个头,连江楼微低了目光看着师映川,语气淡漠地道:“先暂且不谈这些,现在我只来问你,即便我应下此事,你又当如何?你父亲至少从来不曾婚娶过,而你不但成过亲,关系亲密之人不在少数,甚至已经有了子嗣,所以到了现在,你认为你自己很有资格与我谈这些风花雪月之事?” 师映川心中猛地一震,顿时无言以对,连江楼冷冷道:“你在我身边多年,自然知道我的习惯,我向来不喜与人分享重要之物,所以假设日后我会选择一个人作为伴侣,却也不会是你。” 这番话太尖利,太直接,完全不懂得什么是委婉,直刺得人喘不过气来,刺得人鲜血淋漓,师映川的脸色忽青忽白,他身体微僵,仿佛一下子被人剥光了站在大太阳下面,他从连江楼的话里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冷漠,这种冷漠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正的不屑,就好象一个洁身自好的人面对一个肮脏的求爱者,满心鄙夷--这样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满口说‘爱’? 连江楼英俊得极有压迫力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就是这样没有表情的表情,才真正令师映川心慌,令他措手不及,师映川踉跄后退,最终颓然坐在椅子上,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眉头紧蹙,一股又一股好象快要爆炸似的气流在胸口激荡着,仿佛要破开喉咙,他微微闭上了眼睛,无言以对,因为他不知道现在自己应该说什么,做什么,难道他可以否认连江楼所说的这些话吗?不可能,因为这些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证据确凿,谁也抵赖不了的,他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生气,红色的眸子也微微暗淡下来,而连江楼却好象完全没有看到这一幕似的,或者说他根本不关心这一幕,他只是负手站着,面不改色,仍旧用那种不近人情的语气漠然说道:“你很贪心,想要的东西太多,毫不知足,但我并没有义务满足你的贪心。” 师映川听着连江楼的话,那种冷锐让他浑身微震,但他却没有一句可以反驳的话,事实上他已经无地自容了,他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厚着脸皮对连江楼说,他对其他人都只是玩玩、是逢场作戏、是利益所致、或者别的什么理由?说他只喜欢连江楼一个人,只有对连江楼才是动了真感情?师映川自认不是什么君子,但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他自己都会觉得太无耻太虚伪!一时间师映川情不自禁地苦笑,他现在能做什么呢,难道要请求连江楼忽视这些问题,还是立刻信誓旦旦地保证与其他人断绝关系?似乎他都是做不到的,这世上总有一些情况是无法避免的,真正的爱情往往只会并且只能有一个,也只能给一个人,你妄想两全其美,难! 连江楼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坐下来不动声色地慢慢喝着,他没有赶师映川离开的意思,也没有留对方的意思,似乎是完全随师映川的便,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不故作冷酷,也不明显尖锐,脸庞的表情无喜也无悲,自有雍容气度,然而他却偏偏就是给人一种不似人间男子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无法确切地描述,也许比起‘人’来说,他更像是一个‘神’,漠然地俯瞰人间,这不是因为他外表出众,也不是因为他力量强大,更不是因为他地位尊崇,而是因为他作为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凡人’,一个由血肉塑造成的生物,却已经没有了‘凡人’应该有的一些东西,寻找不到多少具有烟火气息的痕迹,与连江楼相比,师映川的面容再完美到了极点,再脱俗出尘,他也依旧还是个凡人而已,这,是何等样的差距呢?无非是本质之故!做为凡人的众生,哪怕有着再确定的目标,再坚定地为其而努力,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而连江楼此人却是道心明澈,心坚似铁,从来都只是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从容不迫地完善自己的道,决计不肯被任何人或事稍有影响,也不允许有人改变这一切! 一时间师映川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只是苍白着脸不出声,连江楼喝完了茶,便放下茶杯,道:“关于情爱此事,或许在当时的确痛彻心扉,甚至心丧欲死,不过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遗忘的时候,也会很快,所以你眼下感到痛苦,不过是暂时而已,一年,十年,百年,总有一天你会真正看淡,遗忘,因为这种情感在你的人生当中,原本就是微不足道之物。” 此刻这个男人脸上的表情极为冷漠,眼眸里散发着虚无的光辉,这是绝对纯粹的信念,也是绝对坚定的道心,几乎不该属于人间所有,刹那间,这个男人眼中闪现出的一抹光彩,令整个空间都被照亮,师映川此时见到这一幕,心里忽然就涌出了一股浓浓的悲哀之感,没来由的,但又好象再正常不过,他两手的掌心向上,将脸埋进了手心里,喃喃说道:“是啊,我觉得自己很无耻,很厚脸皮,我自己左拥右抱,享受着各种各样的美人,却还贪心不足地想来得到你,是我太妄想了,不知好歹……可是,就算是我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但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在你的心里,我真的就是这么不重要么?那么,这样的感情,还真的是可悲啊!”就在此时,就在此刻,心中所有百味交杂的力量汇合在一起,搅拌出一锅名为人生的浓汤,酸甜苦辣俱全,几乎是难以承受之重,漫过胸口,也漫过了一切,那样残酷地抹消所有天真。 连江楼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师映川这副颓然的样子,然后就走了过来,将一只手放在师映川的头顶,这个举动不像是安慰,也不是别的什么,似乎不代表任何意义,只是这样单纯地彼此接触而已,连江楼淡然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善也有恶,分作两面,在平日里正常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控制自己的意志将体内的阴暗一面隐藏起来,这就是理智,那么,什么是恶、是阴暗的一面?事实上所谓的‘恶’往往就是人的欲`望的产物,当一个人遇到某种诱惑,或者想要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那么就会生出欲`望来,如果这种*会伤害到其他人,对别人造成不好的影响,那么这就是‘恶’,而在你的心里,现在就真真切切存在着这种东西。” 师映川抬起头,看向连江楼,有些茫然的样子,似乎不知道对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连江楼面不改色地道:“我拒绝了你,所以你现在心中是否在想,对我用某种手段以便达到目的?”男人眼见师映川目中露出惊骇之色,却是不以为然,继续道:“这就是你内心的恶念,被外表所掩盖,只不过现在你的理智还占据上风,因此这个念头会被控制,不会被释放出来,但某一天当你有足够的能力来实现这个念头的时候,你就会不再压制,将它彻底释放出来。” 师映川的后背微微渗出了一层冷汗,连江楼仿佛能够看到他的所有想法,在这个男人面前,他几乎无所遁形!但连江楼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并不在乎这些,右手轻轻拍了拍师映川的头,就像是在谈论着一件与自己完全没关系的事一样,道:“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当世上有些东西是你无法得到的时候,你唯一能做的不是忘记,而是应该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去努力。” 纵使师映川深知这个养育自己多年的男人不能以常理来揣摩,但眼下却还是被对方的这番话弄得目瞪口呆,这是--在纵容,在鼓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本听到这样的话从连江楼口中说出来,他似乎应该很高兴才对,但不知怎么的,师映川心中却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感觉,他沉默了片刻,终于问道:“……为什么?”连江楼嘴角微扬,想都没想就直截了当地道:“因为我一直都希望你成为一个强者,什么是强者?不仅仅是有强大的内心,更要有强大的力量,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够超越我,我会感到很满意,你从前在我身边的时候,一直都在努力地追随我的脚步,但我希望看到的并不是这样的追随和景仰,而是你赶上我的步伐,并且超过我。” 师映川仿佛第一次认识连江楼一般,定定地看着这个男人,他沉默了,或者说犹豫了很久,最终开口问道:“你的心思,我也许永远都不能完全猜透。”他从椅子上缓缓站起身来,非常平静,然而此时他整个人却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股深深的邪气之感,他的嘴角扬起,眉梢扬起,红色的眼珠如同两滴燃烧的鲜血,轻声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成功了,那么,你要怎么办呢?”连江楼笑了,他负手淡笑,同样的平静:“你父亲无数次尝试过这么做,但他至今为止也没有成功,如果你能成功,我或许会愤怒,会抗争,但至少也会在同时感到欣慰。” 师映川忽然大笑,右手随意一招,放在一旁的青纱帏帽就飞进了他手里,他慢条斯理地戴好纱帽,遮住容颜,也不管自己的笑声有多么突兀,就那么直接转身向门口走去,叹息道:“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真好,真好……”他的声音也越发轻柔起来,头也不回地道:“那么,就请拭目以待罢。”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已完全说明了某种态度,不过就在这时,连江楼却忽然道:“……当初你背离宗门,今日却又擅自潜入,我身为宗正,职责所在,总不可让你这般来去自如。”男子淡泊的话音未落,就见师映川的身影已闪电般直射而出! 伴随着青影射出房外,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声响,一道冰冷的剑芒也随之冲出,剑势一变再变,灵动无比,也诡秘无比,仿佛化作了漫天剑雨,也仿佛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在身剑合一,冲击而去,此时傀儡就在附近,但师映川却没有将其召唤过来抵挡,只见他手腕轻轻抖动,顿时一声清鸣,袖中飞出七道仿佛能够绞散一切的彩光,师映川低声笑道:“当初我斩尽满山桃花,自创绝技十二式,取名‘桃花劫’,师尊,你从未有过情爱经历,那么现在能真的看懂我这‘桃花十二劫’么?”他声音虽低,但却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房中,响在连江楼耳边,与此同时,外面陡然剑气大作!而房间之内,连江楼负手而立,微微闭上双眼,似是有些疲惫。 入夜。 距离常云山脉千里之外的江面上,一条窄窄的小舟逆流而上,从这处大江到引流处,可以转进运河,一直进入大周皇城的数十条河道的其中之一,这是很便捷的行程,此时船尾一名黑袍人一动不动,船头一名青衣人衣袂飘飘,手持一支短笛,正吹奏着一曲悠远的小调,笛声清悠动人,青衣人戴着一顶青纱帏帽,但那道青纱却被撕开了一道细细的小口,透过这道口子向里面看,就会发现青衣人晶莹如雪的脸颊上有一道细细的殷红伤痕,似是剑伤。 舟行水上,笛声也悠悠传播开来,未几,笛声忽然止住,师映川轻轻摸了一下脸上被连江楼的剑气割出来的伤口,道:“……很难得你会这么安静,这么久了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没人回应,就当师映川以为不会得到答案的时候,脑海里却忽然响起了宁天谕的声音:“……我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师映川微微扬眉:“什么事?”宁天谕道:“今天与连江楼见面,他的表现和从前相比,有些不同,第一次让我隐隐想到赵青主……”师映川听到这里,顿时凛然,立刻打断了对方的话:“不可能!”宁天谕没有反驳,反倒是表示了赞同:“的确不会是他,就算赵青主转世之后容貌改变,但有一个地方是一定不会变的,当初我临死之前在他胸前刺过一剑,诅咒他生生世世都要带着这道我给他的伤疤,我相信他只要转世,胸前必定会有这道印记,而连江楼全身上下没有半点瑕疵,所以我相信不会是他。” 师映川听了,这才放下心来,但他顿了顿,却道:“你刺了赵青主一剑……这算是情人之剑罢,不过我想,当时的那一记情人剑,其实真正刺伤的人,应该是你。”宁天谕没有回答,久久之后,才忽然笑道:“你我果然一体……” 此时一轮皎洁如冰盘的明月挂在天上,令夜色越发迷蒙,师映川仰首而望,似乎有些痴迷,不过没多久,他就收回了目光,看向远处驶来的一条灯火璀璨的大船,船头挂的大灯笼上清晰地印着字,师映川微微挑眉:“……师家?” ☆、二百四十六、春江花月夜 话分两头,且不说师映川在水上遇见了师家的大船,眼下在远隔千里的大日宫,连江楼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如雪的白衣,不染纤尘,坐在书案后写字,浓眉淡唇,目光平静而清冷,明亮的烛光却并不能给他多添几分温暖的感觉,这个男人似乎总是给人这样一种近于非人类的感觉,有点无所谓,有点疏离,仔细揣摩一下又觉得是那种冰冷的理智的味道,让人有些敬畏,但又不至于是直白而粗糙的恐惧,如果一定要用比较形象的说法来描述,那就是仿佛在一场梦境当中,悚然惊醒之后的淡淡心悸,在阳光洒落不进的范围内慢慢冰封,冷如寒芒。 连江楼流畅而又缓稳地写着字,于他而言,修行之人是应该忘情的,爱与不爱这样渺小的事情,从来就不是重要的问题,自踏入修行之路以来,无论遇到什么阻碍,他都从来不曾有过半分退避,只不过有的时候,‘造化弄人’这四个字却都不足以形容命运的奇妙,数十年时光的流淌与沉淀,足以让连江楼的道心被打磨得坚固无比,能够放下很多事情,然而在他心中,却总会有一些东西或者说有些人,有着偶尔掀起涟漪的力量,因为在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些东西是放不下的,同样的,也总有些人是不同的,这是注定,任何人也打破不了这一点。 烛花跳了跳,发出轻微的爆裂声,连江楼手里的笔停了停,他拿起剪刀,剪去一截烧黑的烛芯,从前师映川还在的时候,这样的事情往往都是由对方来做的,一时连江楼放下剪刀,微微皱起了眉,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情并不像往日里那么平静,而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那个与他一起生活了很多年的人,那个从很小的时候就全身心地信任他的那个人,那个有时候喜欢插科打诨,有时候喜欢装无赖,有时候很幼稚,有时候也很成熟的那个人,那个即使努力忍耐却还是无法控制地在他面前流下眼泪的人,那个由他看着一点一点长大的人,师映川。 这种感觉并不好,起码连江楼并不喜欢,他看着明亮的烛火,忽然就有些明白了师映川之前的感受,明白了对方的想法,但也只是明白而已,却依然不会接受的,也不会因此而感动,不过连江楼却突然笑了一下,虽然不是非常明显的笑,但至少的的确确他是笑了,因为他知道师映川在经历过今天的事情之后,必然会有了一些蜕变,一种心灵上的蜕变,这令连江楼觉得欣慰和喜悦,他重新拿起笔,继续写着字,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当中唯一有可能对其他人产生情意的机会就在师映川身上,如果对方不行的话,那么其他人更是没有可能,然而这些似乎又是无足轻重的,日后他成就大道,或许在今后漫长的人生岁月当中,偶尔会想起曾经有过一个人亲热地唤自己‘师尊’,乞求从自己这里得到情爱的丰厚赠予,但这一切的一切在自己将来平淡如水而又漫长无际的生命里,却注定只会是一片微小的涟漪罢了,不会有更多。 其实不仅仅是连江楼心有所感,就算师映川自己也已经很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自己叛离断法宗的举动,这些事情对于连江楼这样的人而言,其实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与之相比,反而是他对于连江楼的爱意和占有的想法,才是两人之间的关系产生异变的真正原因,事实上师映川与连江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都是一样骄傲的,师映川一定要得到,而连江楼却是万万不肯允许自己被得到,所以从此以后,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了这样似有还无的奇异对立,纵然彼此感情深厚,也无法消减这样的对立,因为连江楼是一个纯粹的修行者,是人世间极少数的那种可以为了修行而抛弃一切的人,他可以给予师映川很多东西,但偏偏只除了爱情,一个要,一个不给,这样的两个人却是狭路相逢了,注定会艰难异常,纵然日后侥幸有了什么意外结局,也必会留下永远的遗憾,但也正因为如此,也许,便胜却人间无数。 却说此时师映川那边,一人一傀儡乘舟而行,在江上巧遇大吕师家的船只,那大船上挑起的两个大灯笼表面印着大大的‘师’字,并且上面还有着家族所特有的图案,师映川对此并不陌生,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自己外祖母出身的大吕国师氏,此时距离他从断法宗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了,倒是不曾用过饭食,眼下却是觉得腹中空荡荡的,虽然以他和傀儡的修为,哪怕长时间不饮不食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毕竟谁也不想平白饿着,于是师映川想了想,便让傀儡驾驭小舟朝着大船迎头而去,想去对方的船上休整一番,用些饭食,然后再继续上路也不迟,不过显然船上之人的警惕性很高,小舟刚刚靠近到大船周围数丈之内,船上就有人沉声喝道:“……尔等何人?这是大吕国师氏船只,若是再故意靠近,休怪乱箭不认人!” 师映川站在船头,淡淡道:“……自家亲戚,何必如此紧张?”船上人听了这话,顿时一愣,这么一来自然不能莽撞,就有人出面道:“不知阁下是哪位?”师映川道:“……我是师映川。” 这三个字仿佛一枚炸弹,听到之人的脸色刹那间就变得一片苍白!自从当年师映川破宗而出,其后接连做下一系列大事,如今谁不知道他的凶名?前时师映川以雷霆手段辗转灭去数家门派,手上沾满了血腥,当真是凶名赫赫,魔焰滔天,天下人有谁不知?一时间听说此人就在眼前,这些人顿时惶惧不安,好在众人都知道师映川与师家一向关系虽然不算多么密切,但至少还算是可以的,因此一个个才只是心神纷乱而已,否则众人早就惊慌失措了,不过师家毕竟是有底蕴的大家族,一开始的心惊过后,立刻就有领头的人派一个机灵之辈前去通报,一面叫人停船,将舱板横了出来,放至小舟前,师映川见状,便与傀儡一前一后地上了舱板。 师映川走到船上,就见周围之人一个个难掩紧张神色,那领头的中年人深深作了一揖,恭敬之极地道:“……师家众人见过帝尊。”话音未落,那些聚在周围的人便齐刷刷地一起长揖及地,要知道师映川虽是被人称作魔帝,但天下又有谁会喜欢自己被称为‘魔’呢,这‘魔帝’之说也就是大家私下里提一下而已,这没有什么,但若是敢当着正主儿的面却大喇喇地喊一声魔帝,只怕就要犯了忌,这世上有多少人有如此胆量,如此底气?不要看厉东皇之前就这么称呼过师映川,那是因为人家的身份摆在那里,有这个资格,至于那些身份不够,修为不够的人物,若是也这么做,那可真是妄自尊大,岂非是想寻死么?也就是如此,这些人便只能恭恭敬敬称一声帝尊,否则师映川这个杀神若要想取他们性命,当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师映川见此情景,心中忽然就有些感慨,一般而言,名号当中若要有一个‘帝’字,那么必是要达到大宗师的层次才可以,让人服气,否则就是白白让人耻笑,旁人不会真的承认这样的称号,比如武帝城的城主赤帝姿,本身是一位宗师,这才有‘武帝’之称,如今师映川还不是宗师,之所以能被称‘帝’,一来是因为众所周知他乃是泰元大帝转世,二来是因为他有秘法可以令自己在短时间内拥有宗师之力,如此一来,魔帝一称倒也不算过分。一时间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意兴阑珊之感,自己从前是光芒万丈的天之骄子,如今却是被天下人视作堕入魔道的魔头,一夕之间翻覆,人生颠倒之迷醉,际遇之无常,真是莫过于此啊。 这时船内已有人得到通报,快步出来,师映川透过面前的青纱看去,为首的却是他的老相识,师远尘,对此师映川也并不觉得意外,要知道师远尘在师家可是地位不一般,如今已经可以确定将会是日后的家主,这样的一个人自然就是极得家族看重的,而且身为下一任家主,在此之前是要有相应的表现和成绩才可以,这样才能够让家族里的人都信服,所以师远尘一向身上负责的事物当然也不会少,在外面奔波是十分正常的,师映川遇见他也并不觉得奇怪,一时师远尘快步而来,远远便拱手道:“……未想却是在此处巧遇,久已不见,帝尊安好?”师映川笑了笑,道:“托福,过得还算可以……眼下正准备回摇光城,不料刚才却看见这船过来,我二人走了这些时候,倒是乏了,又饥又渴,这才上来想歇歇脚。”师远尘听了师映川这番话,再看对方的态度,心中便已有了计较,笑道:“正巧,里面刚刚传饭,帝尊若不嫌弃,便请一起入席罢。”师映川自然不会过于客气,便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那么就打扰了。” 这是一条极大的三层楼船,里面的布局典雅舒适,师映川与傀儡在师远尘的引领下走入其中,就见里面笑语连连,酒香流泛,无数彩烛点燃,灯光璀璨似星,照得整个空间如同白昼一般,场面不喧嚣,却颇为热闹,七八张独案摆在其中,席间都是年轻人,看样子应该没有超过三十岁的,彼此正在谈笑着什么,师远尘轻声解释道:“这些都是与师家关系不错的几个家族中的子弟。”这时师远尘与师映川以及傀儡三个也已经引起了这些人的注意,刚才师远尘接到通知出去的时候,这些人虽然没有听见是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不是小事,否则师远尘也不会亲自出面,这时见师远尘带了两个遮掩了面目的陌生人回来,就有人笑道:“师大哥,不知这两位是……”能让师远尘亲自出去迎接,对方的身份自然不同,所以此人的态度也很客气,师远尘知道师映川如今的身份可不适合说出来,便微笑道:“这是我一位好友,纪公子。” 师映川是纪氏子弟,说他姓纪,当然没有错,而这个姓氏也很常见,不会引起注意,一时下人手脚麻利地又摆上两张矮案,布置酒菜,师映川与傀儡坐下,毫不在意地听着其他人彼此笑语,一面迅速填饱了肚子,如此一来,他们自然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且自从进来之后,师映川头上的帏帽就不曾取下,傀儡脸上的面具也依旧戴着,在这种场合下,是颇为失礼的,在座之人都是世家子弟,见此情景自然就有些不喜,但看在师远尘的面上,大多数人并没有表现出来,但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少年就不是如此了,这少年天赋非凡,乃是家族中非常受宠的嫡系子弟,于是也就一向有些傲气,又因为年轻所以没有多少城府,见这刚到的两个人如此作派,自然看着不爽,但他也不是傻子,师远尘待师映川的态度明显不一般,他自然不会直接找没趣,不过方才师远尘只介绍了师映川一人,关于傀儡却并没有说上一个字,这让人很容易地将傀儡归于师映川的仆从一流,大不了也只是身份高等一些的护卫,因此这少年自然不会顾忌一个这样身份的人,便看向正在饮酒的傀儡,嗤道:“一个下人,也能入席?” 师映川听了这话,没说什么,师远尘却是登时心头一跳,他可是知道师映川身边这人的真实身份,一位宗师强者,只不过这位宗师姓甚名谁却是从来都无人知晓,所以刚才师远尘干脆就含糊过去,没有介绍,但毕竟这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宗师,现在竟被人当作下人,岂非笑话?宗师的尊严向来不可轻犯,这样的侮辱已经足够让这开口的少年血溅当场,师远尘虽然也不是很喜欢这个有点傲气甚至有点口无遮拦的年轻人,但毕竟这里是师家的地方,万一有人在这里出事,终究不好交代,思及至此,师远尘没有理会那少年,而是立刻起身向傀儡拱手为礼,态度恭敬地道:“年轻人不懂事,还请阁下万勿怪罪,师某这便替他向阁下赔罪了。” 顷刻之间,周围一片寂静,一群年轻人都不约而同地面露惊愕之色,要知道师远尘这下当真是出乎他们的意料,以师远尘的身份,竟是有如此举动,岂非让人惊讶?在座的都是世家出身,无论各自性格如何,但至少没有一个是笨蛋,相反的,他们都是聪明人,其中心思最敏锐者已经联想到刚才师远尘介绍那青衣人姓纪,到傀儡一身黑袍、脸覆面具的打扮,再联想到近期的传闻,以及师远尘眼下的古怪行为,突然间全身一震,脑海当中跳出了一个猜测,一时间不禁冷汗渗出,头皮陡然发麻,此人乃是那少年的兄长,此刻一骇之下,当机立断,突然就站了起来,想也不想地一巴掌就照着自己弟弟扇了过去,与此同时,毫无防备的少年顿时大叫一声,被扇倒在地,半边脸高高地肿了起来,他一手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脸颊,嘴角流出鲜血,紧接着‘噗’地一下吐出了一颗带血的牙齿,显然兄长的这一巴掌,毫不留情! 场间瞬时静得可怕,鸦雀无声,沉寂得吓人,绝大多数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陷入到了失神呆滞之中,震惊地望向那青年,而挨了一巴掌的少年只觉得整个脸侧连带着耳根,都火辣辣地疼痛不堪,但他根本来不及管这些,只是眼睛死死看着自己的哥哥,脸上露出震惊、不可思议、骇然甚至愤怒之色,但青年并不理会自己弟弟的目光,只面对着傀儡深深一礼,带着颤抖的语气道:“舍弟年幼无知,还请阁下饶他这一次……”紧接着又面向师映川长揖及地,语气恳切中带着轻颤:“……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在家中一向被宠坏了,帝尊莫要见怪!” 一语既出,那神情愤怒的少年顿时微微睁大了眼,一张脸变得煞白,彻底地再无血色,其他人亦是惊骇无已,一名少女更是失态地右手一抖,杯里胭脂色的美酒当场就洒了出来,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反应迟钝之辈,青年‘帝尊’二字一出口,还有谁能不知道师远尘带来的这两个不速之客的真实身份?此时此刻,犹如一阵寒风吹过在场众人的心头,空气一下就凝结了起来,这些人当然知道师映川与师家的关系,但耳闻和眼见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晚上,在师家的船上遇见这个赫赫凶名闻名于天下的杀神,那挨打的少年更是神情仓惶,心底泛出无比的恐慌,这一刻,一直以来让他为之自傲的家世与天赋再也不能给他提供半点安全感,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这两个人面前,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罢了,哪怕随手灭去也不会有半点迟疑!不过这时却见师映川放下酒杯,淡淡道:“……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这句话从他口中一说出来,所有人顿时就明显松了一口气,但即便如此,之前大家谈笑自若的轻松气氛也已经一去不复返,众人的表情变得恭敬而谨慎,再没人有兴致或者说有胆量像先前那样说笑交流,气氛变得沉闷而压抑。 这场面倒也无趣,众人做小伏低,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师映川见状,微微一嗤,眼中红焰流转,自然没有什么与之交流的兴致,他随手拿起面前盘中的一只鲜艳果子,在手中把玩,对师远尘道:“你这是打哪儿来?看样子,似乎是从摇光城方向来的罢。”师远尘微笑道:“正是,之前因为生意上的事情去了摇光城,这不,如今正准备回大吕。”师映川点了点头,问道:“不知近来摇光城可有什么事情发生么?我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师远尘想了想,便将自己知道的事都简单说了一遍,师映川听了,得知一切如常,便放下心来。 两人多时不见,彼此关系也还不错,不免就聊了一会儿,在座其他人原本心怀畏惧,不过见师映川丝毫没有显露出什么可怕的一面,与师远尘相谈甚欢,于是也就逐渐没有一开始那么战战兢兢的了,但这样平静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多久,正当师映川与师远尘谈得投机之际,师映川突然却一偏头,淡淡说道:“……有高手正在靠近这里。”师远尘眉头一皱,立刻就对站在身后的随从道:“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那人答应一声,正准备出去,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已幽幽道:“……师家的小子,立刻交出那日在交易会上所得之物,否则,杀无赦。” 这声音里没有任何刻意威胁的语气,很平和自然,就像是在说着一件普通的小事,但就是这份自然的语气,不知为何却隐隐透出了一丝令人胆寒的狰狞之意,师映川忽然冷笑一声,站了起来,说道:“出去看看罢,我倒要瞧个明白,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口气。”师映川的外祖母就是出身师氏嫡系的女子,所以他严格来说也算是师家之人,况且师映川一向对师家这个家族感觉不错,眼下他既然在师家的船上,又岂会任凭旁人在此放肆? ☆、二百四十七、或许不只是利益关系 师映川这样一表态,其他人自然心中大定,要知道如今天下人人皆知这个杀神的赫赫凶名,眼下再加上师映川身边的那位宗师,师映川自身也可以用秘法提升至宗师境界,如此一来,这船上就相当于有两位宗师坐镇,众人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今天哪怕是一名宗师强者前来,也完全不必有所畏惧,跟何况宗师强者可不是路边的大白菜,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遇到一个? 一群人精神振奋,就连之前那名被自家哥哥打落一颗牙齿的少年也仿佛完全忘记了疼痛,跟着众人一起来到了外面,夜晚的月亮散发出淡银色的月光,洒在水面上,反射出一片寒粼粼的光泽,师映川站在船上,傀儡沉默地站在他身旁,就见夜色中,一叶扁舟顺流而行,舟上站着一个普通文人打扮的男子,蓄着短须,四十来岁的模样,很是俊朗,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木桨,轻轻划动着,他如此顺流行来,小舟稳如泰山,此人在距离师家的大船约有七八丈的时候便停了下来,抬头望向船上,眯眼之际闪过几分阴沉神色,眼中阴霾一敛,又散去,却微笑着说道:“……师家的小子,把东西交出来罢,自然饶你们一命,若是识相,本人也懒得滥杀一通,自然不会跟你这等后辈斤斤计较,否则若是考验本人的耐心,只怕白丢了性命。” 师远尘心中一动,面上神情已微微难看起来,道:“阁下的意思,师某并不明白。”那人眼神不露声色地微微暴戾,一时伸手轻轻摸了摸鼻子,开怀笑道:“小辈,何必还装蒜?那日在摇光城内的交易会上,你拍得一件东西,旁人不知道是什么,白白便宜了你,可惜本人偏偏却是识货的,今夜就是为此物而来,若是识相,趁早拿出来,免的误了自家性命。”师远尘面色冷肃,道:“既然如此,自交易会结束到现在,已经过去两日,阁下为何却拖到如今才动手?” 那中年人嘿然而笑,抚着唇上修剪整齐的短髭,道:“本人虽然一向也做过不少强取豪夺的勾当,但摇光城毕竟是那杀神的老窝,虽然那人如今不知身在何方,但若是在城中出手,做下案子,只怕就惹了那杀神,那些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莫非还少么?本人虽然有几分手段,却也不会自大到这等地步,如今尾随尔等至此,这里却是个好地方,不会惊动旁人,泄露什么消息……好了,师家小子,莫要再拖延时间了,你若乖乖交出那物事,我自然保你性命无虞!” 师远尘眼下已是心中又惊又冷,这中年人既然点破了关碍,那么自己手中那件东西只怕就要留不住了,毕竟师映川就在这里,不可能不对此物有兴趣!思及至此,不禁暗暗苦笑,这时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哦?却不知究竟是什么好东西,倒让‘九九人屠’费这么大的工夫一直追到这里?”说这话的自然便是师映川,他口中一说出‘九九人屠’这四个字,顿时引起一片哗然,这‘九九人屠’乃是一个名气极大的邪派修行者,本名赵严,以半步宗师之身,手段毒辣之极,闻者无不为之胆寒,此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屠了一个仇家满门,将仇人及其父母妻儿折磨了足足九九八十一天才总算身死,故名‘九九人屠’,眼下众人听说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俊朗中年人竟是那凶名赫赫的魔头,顿时一股寒气由下而上地升了起来,那赵严见状,倒也略觉意外,笑道:“你这年轻人,眼力倒是不错。”此人一向端的是心狠手辣,令人畏惧,如今却破天荒地许诺只要交出他要的东西,就能饶了师远尘性命,无非是怕对方绝望之下鱼死网破,索性将东西毁了,令他白白空欢喜一场罢了,并非是什么心慈手软。 但这魔头千算万算,自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这世上之事原本就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偏偏让师家就在这里遇见了师映川,此人虽是凶名在外,却天生长得一副好皮相,任谁也难以将这样一个风度翩翩好似儒雅文人的男子与那个杀人无计的狠毒魔头联系到一起,若不是师映川眼力非凡,一眼就看见了赵严手背上的一个活灵活现的毒蝎刺青,倒也不会认出对方身份,一时师映川透过面前薄薄的青纱看向赵严,心中已有了计较,点头道:“半步宗师……很好,很好。”他话音方落,身旁傀儡已是一脚踏出,身形飘飘如龙,直冲那条小舟,赵严瞳孔一瞬间缩成针尖状,说时迟那时快,傀儡如同天降陨石一般砸在了舟上,江面陡然炸开激天水雾,但师映川却没有朝那里看上一眼,只微微偏头对师远尘道:“这人说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人都有好奇心,赵严这样的人物为了一件东西尾随了师家一路,所图之物自然不寻常。 师远尘心知此事不可能掩饰下来,心中暗暗叹息,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帝尊还是随我进去再详谈罢。”当下便引着师映川向船内走去,此时江面上水雾渐渐散去,入眼处,一片平静,再看不到半个人影,众人原本还期待着能够亲眼近距离地观看到一场绝顶高手之间的精彩大战,现在却什么也没看到,不过众人失望之余,却也无人去担心赵严那边会出现什么意外情况,毕竟在一位大宗师已经悍然出手的情况下,赵严纵使是准宗师级别,也没有任何可能翻盘,就连逃脱也只是奢望而已,一时间船上众人见没有热闹可看,便也渐渐都散去了。 师远尘没有带师映川回到刚才宴会的地方,而是进到一间整洁宽敞的舱房,两人一时分了宾主坐下,师远尘已经做好了放弃那件物品的心理准备,因为他知道纵然自己想要隐瞒,但不要忘了,知道事情真相的还有一个赵严,若是此人没有被杀,而是生擒回来的话,自己如果说谎隐瞒,赵严却是绝对会把什么都抖出来,于是他索性便坦然说道:“之前天涯海阁在摇光城举办交易会,其中有一件拍卖品被我看出端倪,知道内有玄机,便将其拍了下来,就是此物。”师远尘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薄薄的小木匣,动手轻轻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株碧绿的小草,顶端结着一颗比黄豆略大一些的红色珠子,嫣红可爱,师映川一见之下,不免有些意外:“这是……南华草?此物虽然珍贵,但也不至于……”刚说到这里,脑海中却突然响起宁天谕丝毫不掩饰急切之意的声音:“……什么南华草,这是九元草,已经彻底成熟了的九元草!” 师映川火红的瞳子骤然剧缩,他顿时死死盯住了盒子里的东西,一时间就连呼吸也微微屏住了,因为他太明白‘九元草’这三个字的分量了,或许不少人都没听说过此物,但如果说起凝华芝的话,那么想必天下人都是耳熟能详,因为人人都知道师映川就是由于凝华芝才有了今天的卓绝天资,致使他年纪轻轻就走到了这一步,而事实上,这两样东西其实同样珍贵,都是可以彻底洗筋伐髓,改变人的资质的稀世奇宝,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成熟的九元草比起凝华芝还要稀罕一些,因为凝华芝哪怕没有成熟,服下却也多多少少可以发挥一些作用,而九元草却只有在长出了第九片叶子,彻底成熟之后,才能使用,在此之前,根本就是废物。 由于师映川的脸尚自隐藏在青纱后,所以师远尘看不到他此时面部表情的急遽变化,但师映川突然住口不语的事实还是让师远尘明白对方已经看出了端倪,一时间师远尘心中叹息,知道自己是不可能保住此物了,如此珍贵之物,虽然师映川与他有些交情,也同样出身师家,但重宝诱惑之下,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东西,即便是亲兄弟,只怕也要反目成仇!想到这里,师远尘压下心中的不甘,他毕竟是个聪明人,既然知道事不可为,就立刻冷静地不去试图做什么危险的尝试,只叹道:“看样子,帝尊想必已经认出来了……”师映川缓缓吐出一句:“……九元草!”师远尘点了点头:“不错,正是九元草,此物在长出第九片叶子、彻底成熟之后,无论是看起来还是闻起来,都与南华草一模一样,但我自幼喜欢翻阅古籍,曾经看过一本专门介绍天下奇宝的书籍残篇,上面就详细地介绍过九元草的特性,我也从中得知了它与南华草的区别,这点细微的差别十分隐蔽,难怪天涯海阁这次会走了眼,当时那赵严想必也在现场,与我一样认出了此物,只不过当时在我一口喊出高价后,并没有谁与我苦苦相争此宝,现在想来,应该是这人猜到我也同样看出了古怪,他生性谨慎,不想与我争抢竞价,以免引起其他人怀疑,平白生出变故来,所以才干脆尾随我一路,在这种僻静之处悄悄下手。” 师远尘的分析合情合理,师映川也听得出来这里面没有什么水分,这时宁天谕的声音冷冷响起,说道:“……拿到九元草,无论用什么手段,必须得到此物,有了它,你的根骨资质就能再次得到提升,日后我们说不定真的可以突破我当年的境界,不死不灭或许不再仅仅只是一个梦想而已!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师远尘此人若是不识趣,那么,直接杀了就是!” 宁天谕的语气一片冰冷,显然他的这番话决不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师映川闻言,脸色微动,他伸出手,轻轻抚上了盛着九元草的盒子,对师远尘道:“……明人不说暗话,此物于我而言,关系重大,我……势在必得。”师远尘沉默起来,他知道今天若不是遇见师映川的话,那‘九九人屠’赵严拿到九元草之后,决不会像之前保证过的那样,放过他们这些人,必定会将一船人全部杀死,不留任何后患,师家到头来落个人财两空,而遇见了师映川,东西也一样保不住,但师远尘相信这一船人的安全还是能够有保障的,如此一来,倒也说不清这到底应该是悲是喜,但师远尘身为师家下一任族长,岂会是普通人那种纠缠不清的心态,他当机立断,脸上已露出微笑,顺势就将盒子放在师映川手中,道:“今日若非帝尊在此,不但此物要被夺去,一船人的性命也是保不住的,看来这九元草注定与师家无缘,既然如此,帝尊自可拿去。” “……果然算是个聪明人,面对九元草这样的异宝,毫不留恋,立刻就作出正确选择,倒也难怪是下一任家主的人选,许多人都没有这种当断则断的魄力。”宁天谕淡淡说着,师映川听了师远尘的话,心头微松,这样和和气气地就有了结果,自然是最好不过的,毕竟他也不愿意对师远尘怎么样,如此一来,师映川心情大好,他长笑一声,将九元草收入怀中,正色道:“这次算是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有需要的话,便来找我就是了。”师远尘听了这个承诺,知道师映川不是轻易许诺的人,这么一来,师家就算是与师映川这个如日中天的强者越发加深了关系,虽然失去了珍贵无比的九元草,但若是细细分析利弊的话,似乎也是个不坏的结果,如此一想,师远尘心头畅快了几分,亦笑道:“帝尊太客气了,日后说不定真有仰仗之处。” 正说着,师映川忽然道:“唔,一番叨扰,我也该告辞了。”说着就站起身来,师远尘见状,也不挽留,陪对方走出房间,刚一打开门,就见一身黑袍的傀儡静静站在门外,手里拎着浑身*的赵严,此人呈现出一副昏迷之态,显然是被制住,生擒回来,师映川笑了笑,朝师远尘点头致意,这便与傀儡带着昏迷的赵严离开大船,回到两人之前所乘的那条小木舟上。 傀儡驾驭着木舟继续逆流而行,师映川则是坐了下来,昏迷的赵严被放在他面前,此人之所以被费工夫活捉而不是就地杀死,原因就是师映川要这具身体有用处,从前他炼制傀儡,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也只能控制一个傀儡,但后来宁天谕出现,如此一来,也可以控制一个,只不过他们不愿意随随便便要一个普通傀儡,这对实力帮助不大,所以才一直没有炼制,之前师映川带傀儡找人晦气,死在他们手上的半步宗师也不是没有,但要么是年纪太大,没有过多的价值,要么就是实力不足等等,总之师映川并不满意,但今日却遇见赵严这个实力在半步宗师当中都算是拔尖的人物,而且又是壮年,年富力强,达到了要求,师映川便动心了,其实最理想的自然是制作一个宗师傀儡,但这太困难,所以退而求其次也算不错。 未几,这第二次炼制活尸傀儡终于大功告成,师映川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此时夜风拂过,躺在船上的赵严忽然慢慢站了起来,运转真气,转眼间*的身上就再没有半点水迹,眼中一片平静,除了眼神似乎略微暗淡之外,与之前没有丝毫差异,现在的‘九九人屠’已经彻底变成了被人操控的活尸傀儡,以他半步宗师之身,为师映川的整体实力增添了一份并不微薄的力量,这时脑海中再次响起宁天谕的声音:“……立刻服下九元草,尽快将其吸收。”师映川点点头,从怀中取出盒子,将里面的九元草整个吞了下去,当场运功炼化其中的药力,这也就是他才能如此,自身实力足够,且有宁天谕指点,而且又有两个傀儡在身旁守护,端的是稳如泰山,而先前师远尘之所以得到九元草却没立刻服下,以免夜长梦多,一来是因为此事关系重大,必须上报家族,二来他修为不比师映川,仓促之下如果就这么直接吞服了宝物,不做其他的准备,只怕效果要差上很多,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最终便宜了师映川。 但即便如此,师映川也足足等到东方微亮才再次张开了双眼,这时他全身的皮肤表面已经被薄薄的一层深黑色污垢所覆盖,散发着强烈的腥臭味,宁天谕道:“现在暂时告一段落,其余的药力还需要时间逐渐散布,才能彻底吸收,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师映川皱着眉头闻那股刺鼻的味道,转身就跳进了水里,等到把身体和衣裳洗得干净了,才重新登上了小船,傀儡驾驭着船只飞快地在水上行驶,之后的这一路上,都是风平浪静,再也没有遇见什么事情。 一路顺利回到了摇光城,进入皇宫,师映川在自己的玉和宫里沐浴梳洗一番,换了衣裳,这时已有太监进来禀报,说是皇帝下朝之后就已接到国师回宫的消息,此时正向玉和宫赶来,师映川嗯了一声,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自己依旧坐着,慢慢梳着头发,不多时,脚步声传来,师映川头也不回地道:“……刚下朝,想来你也累了,何必这么急匆匆地就过来。”一个温朗清和的声音笑道:“听到映川回来了,我如何还坐得住?自然是只想早早来见佳人才是。” 话音未落,身穿玄色朝服,头戴九龙冠的晏勾辰已走了进来,见师映川笔挺的身影坐在镜子前,对镜从容梳发,俊雅的脸上便露出感慨的神情,叹道:“映川这段日子以来所做之事,天下无人不知,何等震撼人心,真真是恣意潇洒,纵横万里斩杀仇寇,日后更或许长生有望,非是我辈中人……与映川相比起来,似我这样的人间帝王,其实也不过是身不由己之人罢了。” 师映川转身而笑,道:“陛下怎的忽然就有这样的感慨?”他这一转过来,晏勾辰便看见了那双与从前截然不同的红色眼睛,里面异彩流动,变幻莫测,似乎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焰将整个天地都吞噬了,晏勾辰顿时吃了一惊,惊讶喃喃道:“你这眼睛……”师映川淡淡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而已。”晏勾辰见他说得轻描淡写,便聪明地不再提及,转而笑道:“当初几个门派被灭的消息传出之后,我便在想,以映川如今的威势,天下间还有人能奈何得了么?”师映川心中似有触动,抬起手轻轻抚摩着脸上那道已经开始变淡的伤痕,语气复杂地道:“自然是有的……看见这处伤了么,这是我前几日潜入大光明峰,被我师父以剑气所伤。” 说到这里,师映川心中感觉莫名,这世上大喜大悲的感情很多,但同时也有非常微妙非常隐晦的感情,就仿佛牛毛细针扎进了心底,隐隐作痛,很轻微,然而却是找不到根源,也驱除不去,就好比他此刻……那厢晏勾辰听了这话,却是微微一震,忙道:“可曾受了伤?”师映川摇头:“没事,只有这处皮外伤而已。”晏勾辰这才安下心来,随即便正色道:“如此行事实在太过冒险,现在不比从前,以映川如今的身份,居然冒险潜入断法宗,万一……” 师映川淡淡笑了一笑,道:“没什么的,我自有分寸,不会拿自己的安危来开玩笑,我只是,有些想念我儿子平琰……还有我师父。” 一双手臂忽然轻轻环住了师映川的腰。晏勾辰俊美儒雅的脸庞微微靠近,他轻叹道:“我知道你会思念你的亲人,但在你要做危险之事的时候,请你多想想那些担心你的人,比如……我。” “你我之间,或许不仅仅只是存在着利益关系而已……” ☆、二百四十八、俱往矣 第96节 “你我之间,或许不仅仅只是存在着利益关系而已……”晏勾辰的手臂轻轻环着师映川的腰,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一幕令师映川不由得微微一怔,他眨了眨红玉般的双眼,语气中难得有了一丝不确定:“你这是……这算是表白么?”晏勾辰没有直面回答,他只是温雅微笑着,口中香暖清新的气息轻轻喷吐在面前的绝色佳人脸上:“难道在映川心里,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只是单纯的利益交织么?”怀拥这世间最美丽的人,这样的亲近让他觉得舒服,晏勾辰微阖上了眼睛,似是在养神,但心潮却在微微起伏,他分析着自己,品味着那种作为人所注定会有的复杂感觉,但除此之外,也并无更多了,他很清楚自己与这个人之间的所有隔膜永远也不可能全部消除,彼此也都不可能用纯粹的真心来容纳彼此的存在,即使拼命地将身体互相交合在一起,与对方的气息交融,也依旧改变不了什么,所以对于偶尔冒出的这样的朦胧意绪,就让它随风散去罢,至于其中真义究竟为何,谁也说不清楚,或者说,是不想弄清楚罢。 保养得宜的修长手指在师映川红色的眼睛周围亲昵地缓慢抚摩着,晏勾辰看着眼前的他,这个人不是女子,自然不施胭脂,但那肌肤却胜过美玉,比起上次离开摇光城的时候,风仪更胜,想必天人之姿也就是这样了,美丽不可方物,晏勾辰心中不知为何就有些百感交集,一时却不言声,半晌,才感慨道:“或许人都是一种感情动物罢,时间长了,就容易有感情了。” “是么?”师映川露出一丝很感兴趣的样子,他眯眼享受着晏勾辰在他眼睛周围抚摩的行为,道:“当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告诉自己,这个看起来又和气又优雅的年轻人并不简单,他心里真实的一面和他表面上给人的印象一定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你现在说的这些话虽然很动人,我也很愿意相信并且为此感动,可是理智却让我选择不能完全相信。”说到这里,师映川就笑了起来,他捉住晏勾辰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摩擦着,道:“你的话么,一向七分真,三分虚,不过这也正是一个成功的帝王所应该具备的品质,所以,我很看好你呢。” “能得到这样的评价,我应该说是高兴好呢,还是应该觉得伤心?”晏勾辰笑容不变,他在师映川精致如玫瑰花瓣一般的唇上温柔一吻,叹息道:“映川这么说,难道是觉得我本质上很无情么?”师映川微挑长眉:“大概差不多罢,但我的确很欣赏你这样的人,因为你知道怎么做才是最有利的……事实上,我觉得你和我师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是很相象的,他修的是大道无情,而你,修的是王道无情,都是很了不起的。”晏勾辰笑了起来,并不辩解,他点了点头,但立刻又摇了摇头,道:“也许我们这并不叫作无情,因为世上最深刻的一些感情,应该是无法用言语和行为来表达的,映川认为呢?”师映川闻言,浑身微微一震,顿时似乎明白了其中某些奥秘,他不理这句问话,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但很快却哈哈一笑,耸了耸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只是却突然就想起了连江楼冰冷的容颜,自己这一生到了现在,还不满二十年,但即便如此,却已经见过各色各样的人了,也接受过好几个人,并且在意这些人,但唯独连江楼,总有些不同,总是会在毫无防备的时候想起对方,也许,这主要是因为得不到的缘故?其实自己这个人看似多情,实则也许这样才是最无情的,真是凉薄得很啊。 师映川不想再纠缠于这个话题,唯其如此,才能让心里好受些,他指了指外面,道:“天气这么好,出去走走罢。”晏勾辰自是欣然同意,便换下朝服,两人出了玉和宫,沿着白石铺成的小路漫步而行,盛夏时节,天气很热,好在树木葱茏,倒是挡去了许多燥热,走了不多时,师映川看见树上有已经成熟的果子,便弹指一击,顿时打下了三五枚,师映川顺手分了两个给晏勾辰,道:“尝尝罢,看样子应该很甜。”晏勾辰咬了一口,汁水溅出来,果然十分甘甜,师映川也吃了起来,果子的清甜让他的思绪被引向曾经在断法宗时的岁月,曾几何时,自己会在山上果子成熟的时候摘下一些,送去给连江楼尝鲜,虽然只是小事,但是却让人觉得温馨愉快……然而现在身边没有连江楼,那些时光也只不过是曾经,甚至像是一个漫长的梦境,已经一去不复返,想到此处,师映川冷静地收敛思绪,如今在他的心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这些情情爱爱之事,而是自己的修行,这个目标才是最根本的,其他的都要靠后,想到这里,师映川的红眸之中流露出一片殷红无边的阴煞气息,便如千里火云一般,他右手五指微微捏诀,就有七道彩光自袖中飞出,旁边晏勾辰眼见这一幕,不由得目光微凝,师映川也不避他,轻轻将手指头划出一道伤口,摊开手让七把剑轮流在上面沾血,祭炼宝剑,做完这一切,便将北斗七剑收回,这时晏勾辰见了,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却忽然叹道:“映川,你我现在纠缠一场,但终究最多也只不过是几十年的缘分罢了,这样一想起来,倒也令人不免嗟叹万分啊。” 师映川有点意外也有点讶然地看了晏勾辰一眼,随后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笑道:“人生苦短,何必想那么多?”晏勾辰微笑凝视着青年,师映川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挽着,用一根簪别住,长袍素华,眼波盈盈,嘴角眉梢微微上挑,似喜似嗔的样子,将惊心动魄的美丽展现出来,令他有片刻的恍惚,晏勾辰回味着口中果子残留的甘甜,柔声说道:“漫漫人生,悠悠岁月,转眼之间我的寿命就会到头了,我资质普通,永远都不可能达到先天境界以上,最多也无非是有着百年光阴罢了,如何能奢望与映川这样的人一起度过更久的时光呢,这也是我无比羡慕武道强者的原因之一,远超常人的悠久寿元,无限可能,与之相比,一想到自己短暂的生命,就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仿佛眼睁睁地看着夕阳西下,却无可挽回,避之不及。” 听到这些话,感受着眼前九五之尊的真实内心想法,师映川沉思了片刻,但还是笑了起来,说着:“何必想这么多呢,人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没人会真的因为这样就影响了自己的生活,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量过得更好,让自己觉得不曾虚此生罢了,这也无非是尽人事而已。” 师映川想到自己已经服下的那株九元草,如果自己没有那么早就将其吃掉,现在还在,那么会把它拿出来给晏勾辰服用,改变对方的资质,让他可以在武道一途上走得更远吗?师映川这样问着自己,答案是不会,他不会为晏勾辰做到这个地步,而同时这个答案却也给了他一种无以言表的感觉,是惆怅与寂寞,一瞬间师映川彻底明白了,自己与普通人之间,早已有了恍如隔世一般巨大的鸿沟,不说那自在,那随意,那磅礴浩大的力量,只谈寿命这一项,普通人几十年,至多百年左右,而绝顶武者据说三五百年也不是没有可能,便是这点区别,就已经是天地之差。这时脑海中响起宁天谕的声音:“……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晏勾辰此人,倒也有些意思,但你既是已经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与普通人不同,一旦最后我们成功,那么在未来永恒的岁月当中,对你而言,一切情感都将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是生活的调味品,你可以是别人的祖父,父亲,师尊,伴侣,儿子等等,但终有一日当其他人相继消亡之后,这些身份就都将不复存在,就算你不断地回想从前,却到底还是渐渐忘记,那时候自然尘缘消去,一切身份,一切纽带,终究是镜花水月,若没有这样的觉悟,又何谈长生,何谈永恒。” 师映川感受到了这番话中的分量,却是不由得一阵微微颤抖,这一点他其实未必不知道,只不过不愿去想罢了,现在被人指出,顿时默然,一旁晏勾辰自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转颜笑道:“想必映川不喜欢听我说这样无聊的话题罢,不如我们去游湖?”师映川收拾心情,对此不置可否,两人便去了不远处的湖边,虽是人工开凿出来的湖,但足够大,这个时节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满眼所见,几乎是一片莲海,两人泛舟湖上,清风吹来,花香阵阵,倒也心旷神怡,师映川坐在船上,水光花影也比不过他如雪容颜,晏勾辰的目光扫过他面庞与流畅的身体的曲线,当下倒是情动如潮,笑着说道:“映川真是美丽,世人形容谁美貌,往往爱说‘美若天仙’,但天仙究竟如何美丽,却没人见过,若真的有,想必就是映川这个样子罢。” 两人早已有了那种关系,彼此很是熟悉,听晏勾辰这么一说,师映川顿时会意,于是笑说着:“光阴苦短,陛下看来是在怪我了。”说着,轻轻一笑,便倾身吻了过去,一面为双方宽衣解带,晏勾辰见此,毫不拒绝,双方四目相对,便是会心一笑,两人就此在水上缠绵行乐起来,但见小船不断地在水面上轻轻摇晃,说不尽地暧昧,彼时日光灿烂,两人光天化日之下在外面如此行事,却没有不妥之感,只因他二人一个是顶尖的修行者,一个是一国之君,都不是寻常人可比,心性自然不同,这等似乎有些荒唐的事情在他们看来,无非是等闲罢了。 这一场欢乐几番持续,到最后,晏勾辰毕竟比不得师映川,体力渐渐不支,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晏勾辰醒来,发现师映川正侧身而卧,白玉一般的身体寸缕不遮,左腕套着一串寒心玉,而右手臂上却是缠着七道彩环似的东西,细细看去,竟是北斗七剑,也不知究竟是用什么材料打造,此时柔软得仿佛七条细细的彩缎,半点看不出有那种开山裂地的威能,师映川此时手里正在把玩着一朵莲花,眸光清明凝定,其中却又有着一丝丝迷离之色,他见晏勾辰醒了,便笑道:“你醒了?我已经帮你上了药,想来应该不会很痛。”晏勾辰略动了一下,果然那处所在一片清凉,并无明显的肿痛之感,他慢慢坐起来,披了衣裳,见师映川笑色如莲,就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似乎恍惚之间,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在滋生--是情吗? 之后的三年里,师映川再也没有离开过摇光城,这令许多观望者都暗自松了一口气,而在这三年当中,大周与北燕不断地向外徐徐扩张,遥为呼应,北燕也从最开始的一个小国终于发展成中等国家,虽然还不能与那些大国相比,但也已经有了崛起之势,锋芒俱露,人人都知道在这些事情的背后,始终有着师映川的影子,牵连成线,无声地交织成一张大网,然而在师映川的势力日益增强的事实前,无人擅动,因为这其中牵涉到的东西太多也太复杂,并不是没有人意识到威胁,但天下终究不是铁板一块,要顾忌到的东西太多,这是无法改变的。 西北,无尽林海。 眼下正值初夏,午间时分,无边无际的森林中时不时地可以听到啁啾鸟鸣,偶尔还有野兽的叫声,一支队伍在林间不紧不慢地行走着,中间是一辆造型清雅高致的马车,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队伍来到了一处开阔地,有开辟出来的一条宽阔大道,足足可以容纳六七辆马车并排行驶,而在这条大道之上,此刻除了这支队伍之外,还有其他车驾行驶其间,不过在看到这辆马车上刻有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白莲时,其他人立刻就迅速让开了路,这些人深知那朵造型独特的莲花标记究竟意味着什么--那就是表示此刻这辆马车内,有着一位断法宗的大人物! 不多时,马车的帘子忽然被一只雪白的小手掀开,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左叔叔。”队伍里一名脸上戴着银白色面具的男子立刻策马靠近了车窗,温言道:“剑子有什么事?”车窗内露出一张俊秀之极的脸,男孩看起来十岁左右的样子,身穿雪白长袍,头戴玉冠,眉目清新出尘,却是这一代的断法宗剑子季平琰,他虽然年纪尚小,容貌青涩,但眉宇间却并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稚嫩,却是多了一份沉静与平稳,他问道:“左叔叔,等过了这片森林,还有多久才会到瑶池仙地?”那戴着银白色面具的男子正是左优昙,听季平琰问起,便道:“若正常情况下来说,等队伍走出这里之后,如果不休息扎营的话,应该不到一日就可以到达了。” 前时瑶池仙地宗主坐化,遗命中特令弟子师赤星接任宗主之位,恰逢师赤星又突破宗师境界,如此一来,宗门庆贺,消息散布天下,广邀四方强者前来观礼,向来若是有人晋升宗师,所在的宗门或家族往往就会遵行古礼,为其举办相应的仪式,当然这不是一定要如此的,而且,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个资格,只有那些有名望底蕴的宗门,地位非凡的世家,才能这样,否则纵使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势力之中出了一位宗师,想行古礼,别人也未必会给这个面子,只怕反而弄巧成拙,但此次师赤星既成宗师,同时接任宗主之位,瑶池仙地这样的门派广邀各方高手前来观礼,自然会有很多人响应,像断法宗这样与瑶池仙地关系一向还不错的大宗门,虽然宗正连江楼已经多年不曾离开过大光明峰,但也还是派了当代宗子季平琰前去祝贺,这也算是礼数周到了,更何况季平琰与师赤星之间还有亲缘关系,这就更恰当不过,而且不单单是断法宗,很多与瑶池仙地一向没有什么冲突的大势力即使当家人没有去观礼,也会派人带着丰厚的贺礼前往,现在季平琰这支队伍在此处碰到的这些人,基本上就都是去瑶池的。 此时季平琰看了看日头,道:“待会儿找个地方歇一下罢,吃过东西再赶路不迟。”左优昙答应一声,正待传令下去,这时远方丛林里却突然隐隐传来凄厉的兽吼,紧接着不断有树木倒伏之声,轰鸣不止,很快,林海当中宛如陷入到了一场地震之内,无数林木咔嚓作响,鸟飞兽叫,丛林深处传来一阵阵的嘶吼,左优昙见状微微变色,立刻来到马车前,说道:“这里似乎是有凶兽相斗,波及很大,其他野兽都已经受惊,看样子,似乎是引发了兽潮,正向这个方向过来了。”他说话间远方无数古木已在兽潮之下被撞碎,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尘土木屑滚滚翻飞,这片林海中有不少实力强大的异兽,再加上普通的野兽,如此受惊暴动起来,引起连锁反应,立刻就是一场大范围的丛林兽潮,对普通人甚至一般武者而言,分明是一场灾难,虽然他们这些人不怕,但也是个不小的麻烦,此时除了断法宗之外,其他人也是面色微凛,各自摆开阵势准备抵御兽群,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全无征兆之下,突然间一声极锐利的轻啸声瞬息而起,原本乍听起来似乎没什么,但紧接着,却如同雷霆轰然贯耳!就见天上乱飞的鸟群好似下饺子一般纷纷坠落,野兽惊惶哀鸣,一时间空气里充斥着满满的腥臊臭气,都是那些被惊得屁滚尿流的鸟兽所为,少顷,诸多鸟兽如蒙大难一般,纷纷逃散,一时间林中乱成一团,一场兽潮就此溃散,而在场的人类却没有受到什么明显影响,季平琰面色一震,下意识地惊咦一声,又很快转过脸色,扬声道:“……‘移心音杀’?是我宗门哪位高人在此?” 远方响起一声轻咦,似乎很是意外,下一刻,有声音遥遥传来:“……是断法宗的人?”这声音朗若朝阳,不失雍容,且又淡淡的似有若无,语气平和无波,完全是上位者风范,但同时却又宛如天籁,令人心旌为之动荡,左优昙蓦地抬头,死死望向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突然间高喝道:“是我断法宗剑子在此!”那边突然就沉寂下来,未几,有人凌空御剑而来,逍遥无比,足下踏着七道彩光,细看才知是七把短剑,来人负手立于剑上,广袖飘摇,宛若神仙人物。 众人下意识地仰头看去,只见来人一身正装,修长的身子裹着由数层轻纱层层织就的大袖青衣,精致华美无比,身体的比例与线条都只能用完美来形容,而那露在外面的皮肤更是几若冰雪,好似在发光,非‘晶莹剔透’四字不能形容,至于那容貌,则是实在超过了某种承受范围,歇斯底里,这样囊括万色的美,已经超越了性别。 来人有着一双荡漾着艳红之色的眼睛,如同一片艳红之海,几乎能将一切都淹没进去,嘴角有淡淡的温醇之色,左优昙眼见此人,面具下的脸顿时微微抽搐起来,牙关紧咬,强忍着不肯失态,马车里的季平琰却是已然呆住了,他一手保持着掀开车帘的动作,整个人怔怔看着半空中负手踏剑的青年,他容颜虽还青涩,可轮廓与这不速之客,何其相似! ☆、二百四十九、红莲业火 季平琰心神巨震,怔怔地看着半空中负手踏剑的如仙男子,对方的样子比起从前又变化了些,可他却怎么可能忘记得了这个人?两人的眉眼轮廓虽不是如出一辙,但任谁一眼看去,立刻就知道这两人之间必是有着极亲近的血缘关系,对方束起一半黑发,简简单单地挽了个髻,戴一顶青翠欲滴的玉冠,透出几分清雅适意之态,眉宇间流露着从容沉静的味道,神情颇有威势,看不出心中所想,却别有一番静谧安详,季平琰还记得上一次,也就是三年前在大日宫,对方暗中潜入,出现在自己面前,如今一别之后飞渡数载时光,男子不但容颜更盛,而且眼中也有了一丝莫名的沧桑之意,流年在指缝间悄悄漏过,记忆辗转沉浮,一切的一切都在蜕变,面前的年轻男子脚踏飞剑,飘飘而来,时光流水匆匆而过,他长眉入鬓,斜斜挑起,有些平淡,有些安详,在时光长河的冲刷之下,他不再有当年凄静之态,寂寞有如天人。 周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即使这是在场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这男子,但那双奇异的红眸,那额间至眉心的标志性红痕,那飒飒仙姿,却还是令所有人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此人的身份,顿时尽皆凛然,而与其他人相比,断法宗诸人的心情就复杂得多了,要知道‘这位’当年就曾经是宗门当中身份尊贵之极的人物,更何况此次季平琰前往瑶池仙地,跟随在身边服侍的自然便是白虹山的弟子,这些人一向直接隶属宗子所辖,而眼前这个青年,便是他们的旧主,如今再次见面,彼此却已不再有昔日主仆名分,令人不禁感慨世事当真无常,把人肆意捉弄。 可即便如此,这些骄傲的断法宗门人依然还是纷纷翻身下马,没有一个人安坐在马背上,他们微微欠身,用所有人都明白的姿态来表示敬意,这其中或许有昔时那些复杂的因素在内,但真正起到根本性作用的原因,却只有一个,那就是眼前这个足踏飞剑的男子,已是宗师之身!而在一位宗师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对立之类的说法,哪怕双方是生死仇敌,他们也必须给一位宗师强者应有的尊重,更何况对方与断法宗之间的关系似乎谈不上什么仇敌,这其中错综复杂之处,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楚的。事实上,就在两个月之前,男子于摇光城一举晋升至宗师之境,成为古往今来最年轻的大宗师,消息一经传出,四方震动,虽然人人都知道此人成为宗师只是时间问题,但也无人能够想象竟会这么快,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不仅仅是断法宗弟子,在场其他人脸上也都流露出了震惊与敬畏混合在一起的复杂神情,众人一方面为青年的天人形貌而倾倒,另一方面,却是在心底流淌着阵阵寒意与畏惧,在青年带来的威压下,这些人不自觉地悄悄退开,离得远远的,没有什么议论声响起,因为众人都很清楚断法宗与对方的纠葛,更重要的是,季平琰的脸已经从车窗口显露出来,许多人都看清了他的样子,于是立刻就知道了这个坐在马车里的男孩是谁,也很清楚他与这年轻宗师之间的关系,没人愿意卷入到这样一场由意外见面所导致的尴尬之中,所以很快,场间除了断法宗的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已走得干干净净,之前还热闹的大道上,就此变得死寂起来。 场中陷入意义复杂的静默之中,左优昙紧紧抿住双唇,一言不发,季平琰则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抑住狂乱的心跳,这样似是沉默又似是僵持的气氛在持续了片刻之后,才终于被打破,青年的表情好象没有丝毫变化,如同一片波涛不惊的深海,从那平静雍容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起伏,他看着季平琰,曲线优美的唇角处终于显现出一丝笑容,也随之牵动了整个面部的表情变化,与此同时,那艳红凤目中流动着的红澜也平息了下来,道:“……琰儿?” 季平琰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从马车里下来,极力控制着自己,终于将语气稳定在比较正常的水平上,这才深深地对着青年行了一礼,声音微颤道:“数年不见,父亲别来无恙?”青年俯视着下方,红色的眼眸看着那白衣出尘的季平琰,然后轻轻点头,说道:“……我很好。” 如此简单的一问一答之后,两人好象暂时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师映川比常人略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似乎是在仔细打量着季平琰,这时他足下的北斗七剑纷纷飞回他袖中,整个人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师映川走上前去,当年的他已是绝代佳人,而在数年后的今天,他的美更是发生了一个质的蜕变,这不仅仅指的是容貌,而是那种气度,将许多驳杂的东西都沉淀下去,整个人由内到外地变得纯净、凝实,宗师之称当属名至实归,师映川伸出手,意欲去抚季平琰的脸,但指尖在即将要碰到儿子白嫩的肌肤时,似乎又觉得有些不妥,改为在男孩肩上轻轻一拍,道:“此刻看到你,我只觉得人事皆非,茫然似梦,你在断法宗修行,我不能去看你,也尽不到什么作为父亲应尽的责任,你心里怨我么?”季平琰只觉得肩上的那只手重若千钧,他摇头低声道:“不会的,我知道父亲有苦衷,是不得已罢了,并不是真的不爱我。” 师映川唇线的弧度微有下敛之态,这令他显现出一丝强势而充满了征服之势的感觉,此时听了这话,唇线便微微上扬,柔和了起来,道:“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他如今身材颀高,双肩宽坦,看起来与连江楼却是差不多了,一时微微弯腰,对季平琰温声说道:“我知道你的疑问,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自然是你父亲,师映川,前世种种,已经过去千年,很多事情我都已经想不起来,我注重的今世之事,现在看到你对我并不埋怨,我心里很欢喜,你以后要勤加修行,这才是我辈之人的根本,至于你师祖……你要好生孝顺,不要淘气惹事,让他烦恼。”季平琰目光复杂:“是,儿子都记住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师映川,张了张口,似乎是想说什么,或者问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师映川眼睛一扫,就知道这孩子到底想说什么,不由得笑了笑,深沉的红色眸光没有任何变化,唇角却微微漾出几丝涟漪,说道:“不用担心,我与你父亲之间,各人自有各人的道,我们同在一起,或者分隔两地,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师映川直起身来,他看向一旁的左优昙,男子脸上被面具覆盖,看不见表情,但师映川却已经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太多信息,他点点头,微笑道:“这些年一直辅佐平琰,优昙,辛苦你了。”左优昙嘴唇紧抿,双拳在袖中攥得死死的,以至于微微轻颤,但他终究没有失态的举动,只是沉默地对着青年深深一个欠身,师映川轻笑,一瞬间,刚刚还略消减几分的威仪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袖中飞出北斗七剑,悬于半空,师映川淡然一抚季平琰的脑袋,道:“好了,我现在这样的身份,倒是不应该与你接触太多,否则对你不是很好……也罢,就此暂别罢,毕竟到了瑶池仙地之后,还可以再次见面。”说着,不待儿子说什么挽留的话,身形已飘然腾空,纵剑而去,季平琰对着半空一礼,低声轻轻道:“……恭送父亲大人。” 少顷,师映川按剑而落,下方是一支数十人的队伍,中间一辆大车由两匹神骏异常的黑色高大异兽拉着,师映川身形一闪,已是安然坐在车内,层层细腻如雾的纱帘无声垂下,似透非透,只隐约显出里面一个挺拔的人影,师映川盘膝而坐,手里缓缓捻动着一串珠子,清致的眉头微结,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里的玉珠,这串寒心玉透出的氤氲清凉之气正温养着他此刻心中的不平静,但却并不能彻底抚平这些涟漪,而随着他缓慢地捻动珠子,一股肉眼看不到的波动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向周围扩散而去,顿时距离这里最近的古木上的昆虫鸟雀躲闪不及,直接就被这股因为师映川心神不定而外溢的力量一下子撕得粉碎,而且这趋势还在扩大,随着队伍一路前行,马车方圆数十丈范围内的虫鸟走兽等大量生物顿时遭了灾,连哀鸣一声都来不及,便死在当场,这就是宗师的力量,与凡人之间已经存在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这时宁天谕在他脑海中淡淡说道:“……你的心不静。”师映川捻动珠子的手顿时一停,而周围尚且还没有遭灾的鸟兽也由此得以幸存下来,师映川轻哂,既而嘴唇微动,用只有他自己和宁天谕才能够听见的声音道:“当然不静,那毕竟是我的孩子,身上流着我的血,我怎么可能真的无动于衷。”宁天谕淡漠地笑了一声,语气之间毫无感情起伏地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久的岁月之后,当你真正成就永生,那么在往后无限的岁月当中,你逐渐会对任何形式的感情都改变了态度,再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样把这些看得那么重要,当然,这并不是说那时候你就抛弃了所有感情,而是因为在漫长的时间当中,走向了真正的永恒,这个过程里,一百年你也许不会看淡这些感情,那么两百年呢,一千年呢?那时所谓的感情只会成为你人生当中的调味品,因为我们已经迈入不朽,长生之人,无亲可言。” “真是如此么?”师映川忽然微微闭起了双眼,敛去一片艳红:“若真的像你说的这样,那么,你为何还苦苦执着于赵青主?”宁天谕没有出声,半晌,才缓缓道:“……因为恨永远比爱更深刻,再浓烈的情爱或许只需要短短数年时光就可以彻底褪色,然而仇恨这种感情,哪怕经历一千年,一万年,往往也不会有半点磨灭。”师映川道:“为什么不试着放下,说不定那时你会觉得整个人都轻松无比。”宁天谕冷笑,他没有反驳什么,只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师映川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双眼,开始打坐,这支队伍赶路的速度很快,并没有在这样一片普通人看来好似漫无边际的林海中徜徉太久,而一路上,他们也没有再遇到过断法宗的人,不过倒也陆续碰见几拨其他的武者,大多都是前往瑶池仙地观礼之人,但这些人无论是属于某一方势力,还是独来独往的自由武者,在看见师映川所乘坐的那辆大车时,往往就立刻避退开来,因为那车身上鲜明地绘有一道标记,一朵殷红如血的莲花赫然在上,而这朵栩栩如生的血莲,就是师映川一手创建的‘青元教’所独有的徽印,在两年前,师映川以‘青元’为名,正式创立教派,广招天下散修武者,无论是闲散无根的武者,还是恶名昭昭的凶枭魔头,统统不问,只要具有一定的能力,青元教便会加以甄别,取其中精华,然后吸纳于羽翼之下,再加上师映川尚有宁天谕当年的几处藏宝之地作为底蕴,财富无可计数,真真是财大气粗,如此一来,在这两年间,青元教网罗了一批教众,迅速发展壮大起来,近来自从师映川晋升后,更是风头大盛,教中有三位宗师坐镇,这已是天下任何宗派都要心怀凛然的。 瑶池仙地位于昆平山脉,除了一些粗使下人之外,门中上下皆为女子,这里所培养出来的女修行者,大多姿容不凡,这些女子本身修为又不错,所以到后来往往就与许多门派世家的子弟结为伴侣,门派千百年传承下来,关系网已是纵横交错,如此一来,瑶池仙地自身的底蕴和实力虽然未必算得上是最顶尖的宗派,然而却是在天下众多门派当中隐隐显得有些地位超然之感,眼下由于宗主接任大典的缘故,这里近日来已经云集了许多来自五湖四海的各方人士,前来观礼,一时间这处清净的所在便少有地热闹起来,许多门下弟子都为此忙碌不已。 这瑶池仙地之所以叫作这个名字,很大的因素便是由于四下环水,这里水上烟波浩渺,日头一照,雾气尽散,湖面粼粼生辉,一道道光柱洒下,穿透了清澈的湖水,向下看去,水底的一切都一目了然,无数船只在水上来回游弋,不断运送着前来参加典礼的各方嘉宾,岸上花树斑澜,异草妆点,望之令人心旷神怡,果然无愧于‘仙地’二字,这时远处山门所在忽然遥遥传来一声锐响,紧接着,上方空中赫然炸开一朵灿烂烟火,同时有长短不一的哨声清晰起伏,是宗门内互相传递信息的通讯方式,也只有特定的一些门人弟子才听懂其中的意思,外人就更不可能了,此时在场众人脸现惊异,纷纷抬头看去,他们自然听不懂那哨声当中包含的内容,有人喃喃道:“飞火传讯……不知是哪位大人物荏临于此?方才断法宗季剑子至此,也没有用出飞火传讯的手段,莫非这是哪位宗主?亦或是宗师强者?”刚刚来到此地,眼下已经登船离岸的断法宗诸人却是眼神复杂,心中猜到了来者必是师映川一行,季平琰手扶船栏,眼望山门方向,俊秀之极的小脸上露出不符合年龄的纠结与成熟之色,轻叹道:“父亲……” 当下,水面上忽然遥遥传来玉罄清击之声,悠远清致,未几,一条华丽大船悠悠而来,船上两边各有一队宫装女子,手持孔雀宝扇,金炉,香鼎等物,个个面容娇美,几个年长的华服女子站在船头,众星捧月般地将两名容貌极美的丽人围在中间,有人语气激动道:“这是温渌婵温仙子、甘幼情甘仙子!这两位仙子出面迎客,不知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宾?”话音未落,却见那大船之后,一方巨大的花排随之而来,上面放置着一座云辇,遮有曲柄华盖,金九穗顶,七彩幔,挂着珠帘,除了没有挂金绶之外,与宗主出行已是同一个规格等级,两旁八名少女侍立,眼神冷漠,姿容秀美,有那等见多识广之人不禁心生震惊之意,喃喃道:“……竟是太上长老亲自出来迎客!”这时远处已能看到有一队人正朝这边而来,眼尖的已经看见了车上的血色莲花,顿时一片凛然,心中暗道难怪摆出这等阵仗,原来却是红莲业火,魔帝驾临! 一行车马来到近前,云辇中有人幽幽道:“……多年不见,眼下再会之际,想不到当初的小孩子如今却已是一教之主,宗师之身,果然世事莫测,不可捉摸。”话音未落,一只手掀起珠帘宝帐,从云辇内走出一位绝代佳人,她没有普通女子的娴静,也没有温婉的气质,但那眉宇间的冷傲高华,已足够令世间绝大多数男子自惭形秽,正是瑶池仙地的太上长老,阴怒莲。 大车内响起淡淡的笑声,一个男声道:“许久不见,阴长老风采一如当年。”一个身披华袍的青年自车内下来,在看到他容貌的一刹那,似乎时间都静止了,唯有清风兀自缓缓流动,众人不约而同地滞住呼吸,心跳剧烈,在见到这生平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绝世容光之际,竟是不敢正视,尤其许多年轻人更是茫然失措,心神俱醉,双膝竟是都软了起来,一个靠得近些的俊秀少年微张着嘴,手中宝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却是毫不知觉,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世间竟有这等神仙人物!”不但他如此,在场更是不知有多少人痴痴心想:“若是能与此人结为眷侣,若是能与此人结为眷侣……与他朝夕相对……便是为他粉身碎骨,又有何憾!” 天下人一见了自己便都是这般失魂落魄,这样的事情师映川早已见得多了,自是丝毫不以为意,他嘴角笑容恬漠,微眯起艳红如火的双眼,看了一眼天色,说道:“时辰不早,这一路我也有些乏了,还请阴长老替本座安排一处休息之所。”他言语之间不失客气,但却并没有从前的那种恭敬之态了,一来这是因为他现在乃是一教之主,又是宗师身份,按规矩,与其他任何宗门的最高领导者都是要平辈交往的,二来则是因为他早已不是断法宗之人,亦非大光明峰一脉,不再是藏无真的徒孙,如此一来,阴怒莲也就没有了长辈的这一层身份,师映川若再像从前那般恭敬,反倒会让人笑话,甚至觉得他十分虚伪,当下阴怒莲微叹一声,不由得生出一丝物是人非之感,不过她转眼就敛去了这种令人略带怅惘的感觉,道:“师教主请随我来罢。”与此同时,渌婵温与甘幼情所在的大船上徐徐放下了船板,迎青元教一干人等上船。 一路上风拂碧水,丛木通幽,两岸花树点缀,雀鸟啁啾,确是一处人间福地,偶尔一阵清风吹来,就是片片花瓣飘洒,落红如雨,师映川负手立于船头,他身上是一袭黑色的华袍,绣满了一朵朵盛开的红莲,夹杂着道道火焰,袍子微一颤动便仿佛是火焰纷乱,血海连天。 ☆、二百五、笑问昔年柔情事,桃花依旧否? 夏日的风吹来,经过碧透的湖水,被减去了几分燥热,带来的花瓣形成了一阵花雨,只见船头师映川长发如瀑,舒雅自在地看着周围风景,头顶红玉冠上十数条长长的殷红珊瑚珠串道道垂流而下,宛如一颗颗血滴初结,粉红的落花被风吹来,许多都掉在他发上,衣上,瓣瓣分明,几疑身在画中,明绚不可方物,船上瑶池仙地的众女见到这一幕,一颗心都是怦怦而跳,她们平时见过的各色优秀男子也是极多的,然而此时此刻,却是谁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师映川红色琉璃一般的眼中倒映着水光花影,与明媚日色辉映,似是微微出神,他站了一会儿,忽然回头问道:“……不知万剑山的人可来了么?”距离师映川较近处的温渌婵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道:“是,昨日下午就已经到了。”师映川微垂眼睑,淡淡道:“却不知是谁来了?”温渌婵语气一顿,终究说道:“是掌律大司座以及奉剑大司座……联袂齐至。” 师映川闻言,眸光微深,如今时隔数年,万剑山掌律大司座与奉剑大司座现在已不是厉东皇与沈太沧,而是由二人座下爱徒千醉雪与季玄婴担任,师映川听到两人眼下都在瑶池仙地,心中微动,这时一旁甘幼情忽然沉声道:“……表哥也已经来了,师教主为何却不问起?”她一直心系宝相龙树,纵使当年宝相龙树与师映川正式成婚,也仍然痴心不改,一路蹉跎到今时今日,眼下听见师映川只问及万剑山,却没有提到宝相龙树,虽说这似乎正应该合她心意,但心中却也还是不由自主地为宝相龙树感到不值,而师映川听了这微带质问倾向的话,并没有什么不悦的反应,他的目光在甘幼情美丽的脸上一扫,透出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然后收回目光,淡无痕迹地伸指一弹,一道肉眼可见的淡红剑气如同微风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到了空气当中,刹那间就将一朵即将飘入水中的落花轻描淡写地击成齑粉,却没有造成丝毫的力量波动,这一手若是看在同等级的人眼里,就会立刻知道师映川的修为已是由至阳至刚、极阴极柔这样的阶段彻底转换成阴阳相生的圆满境界了,是陆地真仙级别的人物,师映川面色无波,既而淡淡道:“……本座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武者,纯粹的修行之人,所求的是大道,是长生不朽,至于其他,于本座而言,就如同这花开花落,春秋易替,都是随缘罢了。” 这番话没有半点辩解的字句,也没有丝毫天生薄情的意思,然而其中所透露出的某种东西,却是让人听了不由得心中微震,生出透骨的寒意,仿佛再回首已是几番风雨几度夕阳了,而云辇中阴怒莲听见师映川这番言谈,神色微微一动,她眼中弥漫出回忆之色,却轻叹道:“此时此刻,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你说不清楚哪里与藏无真有些相象……这样的心境,必然会促成你在武道上的飞跃,但势必也会让你此生彻底难以对人敞开心扉,一生平静快乐的机会也由此断送,我眼见于此,却不知究竟该不该恭喜你。”师映川闻言呵呵一笑,道:“有舍才有得,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两全其美之事?只要自己觉得不后悔,没有失去自我,便是了。” 一路再无别话,末了,师映川一行被安排在一处十分幽静清逸的居所,眼下距离大典还有几日,不少人来到瑶池仙地之后,都愿意四处观赏一下这里美丽之极的风光,而瑶池仙地中人也不会阻拦,除了一些门内重要的场所之外,大多数地方都是对外开放,允许众人参观的,不过师映川并没有打算欣赏这里的景致,他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地专心运功,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外面有人进来通报:“禀教主,山海大狱少主来访。” 师映川忽地睁开眼,他‘唔’了一声,接着便振衣而起,神识展开徐徐散播出去,就在一处方向锁定了一个熟悉的气息,师映川心中微动,随即一步跨出,整个人便再无踪影,几乎是一眨眼之间,他的身影已出现在百余丈外的墙头上,既而衣袂飘飘,瞬息就来到了这处幽静居所的外面,只见那里门前绿藤爬绕,鲜花开满,一个宝蓝长袍裹身,头戴高冠的男子正独自一人负手立在当地,腰间佩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师映川轻叹一声,道:“宝相,你来了。” 男子蓦然抬头,循声看去,只见华服玉冠的师映川站在高高的古木上,不沾染半点尘俗,宛若天人,男子没有表情的脸上顿时如同冰雪融化,露出一丝丝和煦的笑容,他伸出手,一丝极微妙的表情在变化,道:“听说你在这里,我便找上门来了。”师映川无声地笑了笑,但见他衣角微动,下一刻,整个人已经好似一阵清风般来到了对方面前,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两人在这三年里并不是全无联系的,师映川虽然一直都待在皇城之中,但宝相龙树却也来过摇光城几次,而平时也是互相通信的,所以眼下见面倒也不是那种久别重逢的感觉,一时师映川打量着男子,对方从前因为修炼了某种功法,以致额头之间有一抹浅浅的绯红,现在却是半点也看不见,显然是修为大成,到了沉凝不发的境界,便微笑道:“半年多不见,你进境很快。”他的声音极是好听,却毫不阴柔,自有一番张力,宝相龙树亦笑,却叹道:“我这又算什么,倒是应该恭喜你,终于成就宗师,自此便是长生中人,一世逍遥自在。”师映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眼中仿佛有星辰幻灭,雪白如玉的手抬起,食指轻轻摇了一摇,道:“这算什么长生中人?不过是理论上最多三五百年的时间而已,事实上,大部分宗师有个两百多年的寿命就很不错了,这也算长生?”他说着,眼中红焰流转,优雅而炽烈,幽幽笑叹道:“我要的是生生世世的逍遥,要的是千年万年的自在,不死不灭!宝相,这,才是真正的长生啊……” 宝相龙树神情一变,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面前的这个人,也同时是第一次真正了解对方的心思,他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一声,说道:“古往今来,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够真正不朽,映川,千秋万载这样的事情只有山川海洋才能够做到,况且即使是大海,也有海枯石烂的一天,即使是高山,也有变为平地的一日,更何况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师映川却是丝毫不为所动,笑吟吟地不语,宝相龙树也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他低语了一声:“希望如你所愿罢。”既而携了师映川的手,微笑道:“也罢,我何必理会这些,至少我们还能够相伴很久,至于那么远之后的事情,现在我也不去想。”又道:“近来青元教发展日盛,不少人对此心生警惕,也许你应该……”话没说完,师映川已经打断了他的话,拉着他的手慢慢沿着小路走着,说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但如果细细分析的话,宝相你就会知道这对我而言,其实并没什么要紧。” 两人并肩漫步在秀丽的风景当中,这里有一片竹林,一株株绿竹青翠欲滴,竹节微凸,表面莹润光洁,乍一看去,倒有些像是玉做的一般,这么好的一处清净居所,向来也只会安排给地位极高的贵客作为下榻之地,师映川与宝相龙树走在这里,口鼻间嗅到的都是清清淡淡的竹子香气,沁人肺腑,师映川说道:“你说很多人都对我不怀好意,心存忌惮,怕我树敌太多,但其实我根本不用在意这个,你想,这世间固然有那些野心勃勃之辈,但也有很多势力,是一向低调的,而且所辖范围也相对较小,对外一般保持中立,只求保住自家传承和现有利益,这样的人,只要我还没有找到他们头上,他们就会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理会什么,事实上天下这么大,各种各样的想法何其多,你看,比如天涯海阁,他们的目的就是做生意,只要不影响到这一点,他们就不会胡乱掺和什么事,而类似的不少人也都是持保留态度,总而言之,我看起来似乎有点举世皆敌的样子,但实际上这些年来,你见过有人真的来斩妖除魔、为天下清除我这个祸患么?当然,这与我拥有的实力也有很大关系,如果我是个软脚虾,早被人捉去逼问我身上的那些秘密了,但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表面上自从我的身份暴露之后,貌似就是与全天下为敌了,但这天下却是一盘散沙,各自为营,每个人的想法和立场都不一样,不可能达到相对的统一,所以我根本不必在意,不是么?” 宝相龙树听他一席话,心中豁然明朗,他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道:“果然,最简单有效的分化之法,就是人心……难怪你总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并不在意什么。”师映川微笑:“小到人与人之间,大到国与国之间、宗门与宗门之间,只要利益不同,目的不同,就永远不可能拧成一股绳,人性本来就是如此,这些道理其实再简单不过了。”宝相龙树没有应声,他抬手轻轻敲了一□旁的一株翠竹,道:“……映川,近些年来,我越来越觉得你逐渐有所变化,你能告诉我,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你,到底是谁吗?是泰元帝,还是师映川?还是两者兼备?” 师映川没有回答,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偶尔他也会想,这是不是表明自己正逐渐受到宁天谕的影响?多年之后,自己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这样的感觉让他有些迷惑,但谈不上担心,更不会觉得有什么毛骨悚然的,想到这里,师映川五指微微收紧,握一握宝相龙树的手,含笑道:“这很重要么?我只知道我会踏踏实实地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本质的我并没有变,如果将来某一天你觉得我真的变了,变得让你不再喜欢,不愿接受,那你大可离开我,放弃我,毕竟合则聚,不合则分,这是非常简单的选择,你认为呢?” 没有人再出声,两人并肩携手,漫步于周围的美景之中,师映川身怀寒心玉,即便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也是周身凉彻,清爽自在,少顷,宝相龙树忽然开口道:“玄婴他也来了,还有千醉雪,你现在,要去见他们么?”师映川点点头:“有段日子没见他们了,那么,我们就一起过去罢,想必你知道他们住哪里?”宝相龙树笑了笑:“自然知道,我来得可比你要早些。”当下就带了师映川去见那二人,两人速度很快,不多时就到了一处鸟语花香的所在,这里有镜子一般清澈的小湖,倒映着天上白云,千百种鲜花竞相怒放,青草茵茵,几只鹿在悠闲地吃草,几处精致古雅的建筑错落有致地散布其间,红墙绿瓦,意趣十足,一株参天古树下,四个人正围坐在一张桌子前,品茗叙话,师映川眼见如斯美景,不觉赞叹道:“果然自在……” 那四个不是旁人,却是季玄婴、千醉雪以及向游宫、白照巫师兄弟,见了师映川与宝相龙树二人出现,都站起身来,师映川在这三年里不是没见过前往摇光城的千醉雪和向游宫以及白照巫,不过季玄婴由于闭关的缘故,这三年来几乎没有出过万剑山几次,更没有去过摇光城,与师映川是真的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此时见到身穿华服、丰神如仙的青年,季玄婴一直波澜不惊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师映川淡然一笑,道:“原来大家都在……说起来,我们几个也真是很久没有坐在一起聊聊了。”说着,跟宝相龙树一起走了过去。 一时间两人坐下,季玄婴倒了两杯茶,分别推过去,师映川捏着杯子,没有喝,只道:“眼下聚在一起,不知为何,我却有物是人非之感。”他虽然说着这样似乎很令人感怀的话,但语调却是轻松随意,谈笑自若,这里诸人各自所属的立场都是不同,其中涉及到的东西委实是错综复杂,尤其师映川如今身份尴尬,大家现在坐在一起,再不是当年的那种场景,其他人听了他的话,一时间心中各有感慨,白照巫看了一眼这个已经与当初截然不同的好友,道:“还没有来得及恭喜你晋升宗师,现在以茶代酒,算是迟来的祝贺罢。”其他几人也一并如此,当下就算是贺过了师映川晋升之事,等到饮完茶,师映川丰嫩红润的双唇微扬,微笑道:“我如今若还在断法宗的话,晋升宗师这样的大事,宗门必是会举办大典的,可惜现在却是不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季玄婴清澈透骨的目光看过来,却没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师映川的手背,意是安慰,就在这一瞬间,师映川却是忽生感应,下意识不着痕迹地看去,恰好就碰上了向游宫正望向季玄婴的那极细微目光,师映川心头微敛,眼神一触即分,并没有露出什么端倪,依然保持着淡定的姿态,一旁白照巫手持纸扇,轻轻摇着,笑道:“难得聚在一起,这样的机会可不是很多的,所以就不要说这些坏兴致的话了,等下整治一桌上好席面,大家一醉方休才好,不然到下次能再相聚之际,还不知道会是多少时日。”众人听了这提议,一致应和,师映川敛去略有积郁的心情,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先前的态度,淡笑道:“这样的机会怎会不多?在座的人都是有望宗师之境的,日后自然寿元大增,相对于这样超过普通人寿命两倍以上的漫长人生,哪怕是数年时光,也不过是转眼间的事,以后聚在一起的机会实在很多,没有必要感慨的。”白照巫以扇指点着师映川,笑道:“你如今已是长生中人,当然悠闲自在,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从容得紧,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自可闲庭信步,我辈却还不知究竟要何年何月才能跨出那一步,你现在却来惹人生恨,这算是故作漫不经心的炫耀么?” 这番话使得众人皆笑,如此一来,一时间便将原先因为身份变化而形成的淡淡微妙滞涩与隔膜之感冲得尽了,当下命人整治酒席,众人坐在一起畅谈闲聊,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等到明月悄悄爬上树梢之际,众人已是兴尽酒酣,白照巫与向游宫二人起身告辞,此处只留下师映川、季玄婴、宝相龙树以及千醉雪四个彼此之间有莫大联系之人,这时师映川面色微红,酒意醺然,但艳红的双眼却前所未有地明亮,显然是越喝越清醒,他放下已空的酒杯,目光依次从其他三人脸上一一掠过,微笑道:“我们四个很久没有聚在一起了,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也都各自变了很多,眼下坐在这里,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是感慨万千,而我,是我们四个人里面年纪最小的,记得我第一个遇见的人是宝相,那时我只有十岁,第一次正式下山,后来又陆续遇到了玄婴和十九郎,我从一开始时的年少无知,到现在的勉强成熟,这中间经历了很多,而我与你们三个人也从一开始的生疏到互相接受,再彼此磨合,包容,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可以算得上铭心刻骨的东西,也谈不上一起经历过什么重重磨难,我们四个的关系看起来应该是那种平淡无奇、水到渠成的事情,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就是这样一份平淡的婚姻和感情而已,但我也知道,我们之间纵使不是身心相随,但还是情意相通的,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也都成熟起来,因为人心的改变,永远更胜于时间。” 师映川的这番话说得言简意赅,也没有任何煽情的地方,但在座其他人却依然微微动容,此刻看着面前这个被时光打磨成一个遇事宠辱不惊的成熟男子的师映川,三人心头都有些复杂的滋味在缓缓流动,师映川继续笑着道:“不过呢,这世间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会有一个圆满的结果,就好象皇子与公主、英雄与美人成亲之后,未必就是从此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发千古,这往往并不是真实的人生,事实上,在被所谓的‘命运’与‘现实’的操纵之下,我们往往会随波逐流,走向不同的方向,或许在很久以后,我们会觉得曾经彼此在一起时的欢乐,那些平淡春秋里的情爱,终究不过是自己与对方漫长武道岁月中的一次回首。” 师映川绝美的面庞上一片从容恬淡,他依次看向三人,柔声道:“宝相,玄婴,十九郎,你们都是非常优秀的人,也有很多爱慕者,而我也是一样,如今我们几个都有自己的立场和阵营,注定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永远不可能单纯,或许经过时间的洗礼,我们四人之间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往事随风,但无论如何,纵使从今以后天高路远,风云变幻,你们在我心中也依然是鲜活的,我一定还是会时常想起曾经有过的快乐,曾经一切的一切,永不褪色。” 他说罢,给自己空空如也的杯子里注满了酒,叹道:“拔剑四顾心茫然……诸位,敬我们曾经有过的一切,此时此夜,师映川再不能相忘!”掩袖一饮而尽,哈哈大笑。 ☆、二百五十一、绝对不要相信他 师映川说罢,微闭双眸,端起杯子举到唇边,掩袖将杯内美酒一饮而尽,既而哈哈大笑,原本酒意微晕的双颊上越发浮现出淡淡的红云,仙姿绝艳,不可方物,此刻他脑海中有无数场景不断变幻,宝相龙树一往无前的火热决然,季玄婴清冷怡人的平淡,千醉雪似有还无的犀利温馨,方梳碧无声的泪眼,左优昙沉默的顺从,晏勾辰深沉的心思,皇皇碧鸟的笑靥…… 太多太多的画面交织在一起,甚至在最后,连江楼如同大理石雕刻而成的面容缓缓出现,当年还是孩子的自己坐在连江楼身边,无忧无虑……师映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将杯子随手放下,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自己这个无情冷性的师父了,很多事情都已经渐渐离他远去,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回应过他……师映川哈哈笑了两声,忽然就没了兴致,眉峰微蹙,他微微抬臂盖住了脸,打了个响亮的酒嗝,然后就那么一歪身子,倒在了旁边千醉雪的怀里,酒意随之上涌,意志再不清醒,转眼间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多久,迷糊中却忽然间只觉得身上哪里酥麻得紧,随即一波激荡猛地涌出,异样快意的感觉就从小腹以下传递过来,强烈得令人为之颤抖,将师映川从恍惚的沉醉睡梦中惊醒,他惺忪着微微张开双眼,这种懵懂的样子便让某人低笑了一声,将他紧搂在怀里,又另外有人轻轻吻住了他的嘴唇,与此同时,一段男子健美有力的腰肢缓缓上下摆动,从双方的结合处带来一股强烈到令师映川十个脚趾都忍不住蜷缩起来的舒爽刺激,师映川‘哈’地低叫一声,上身微微弓起,朦胧中,他看见三个不着寸缕的人围绕在自己面前,手臂,腰身,长腿,黑发,这一切互相纠缠在一起,令人颠倒迷醉,师映川体内蕴藏的火焰被充分调动起来,直到不可自控的地步,他猛地低吼一声,将身上的人掀下来,团身压了上去,整张脸狠狠埋进对方的胸口,成熟男子身上的味道混合着周围一丝丝的酒香与幽靡旖旎之气,彻底点燃了心中的那把火,将师映川完全吞没,他就好象是一头浑身着火的野兽,而面前的这三个人,就是清凉的泉水,在微不可闻的叹息声中,一场赤坦相见的贴身肉搏就发生在四人之间,四具成熟的男性身体交缠在一起,彻底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统统沉浸在这场久违的欢乐当中。 夜已深,一轮冷月斜挂天空,柔和的月光倾洒在大地上,室内一张宽阔的黄梨木长榻间,师映川赤身侧卧在一个结实温热的怀抱中,一手抚摩着面前一具肌肤呈蜜色的男体,同时望着旁边不着寸缕、身上布满片片殷红之色的青年,空气中浮荡着满满的旖旎靡香,情·色而暧昧,随着身体表面的薄汗逐渐干透,师映川眯起眼,忽然就俯身吻住了面前千醉雪的喉结,一面覆身而上,用手摸上对方结实的双腿,不容置疑地将其温柔掰开,腰部缓缓一挺,立刻便再次享受到了男子所给予的极致欢畅,与此同时,千醉雪模糊地低哼一声,眉头微皱,脸上流露出痛苦与愉快交织在一起之色,随即就被身上的始作俑者悍然拉入到又一场纵情当中。 正当师映川沉浸在温柔乡中之际,脑海中宁天谕突然说道:“……我要提醒你,作为一个修行之人,不应该沉溺于这样的事情当中,你若要追求大道,那么就要对于人类本能之中像‘性`欲’这样不但无用、甚至还可能对你造成影响的一面牢牢控制住,在这一点上,我比较欣赏连江楼。”师映川低低一哂,没有理会,一直等到大床上的这次欢情盛宴彻底结束之后,师映川才看了一眼已经沉沉睡去的三人,起身披上衣袍,用极低的声音道:“你不必说我,当初你与赵青主在一起,我不信你整日只会看着他而已,清心寡欲。”宁天谕漠然道:“那时我对赵青主是因为有‘情’之一字存在,所以才会有亲近的渴望,若非如此,即便被人挑逗撩拨,我也不会对其他人产生任何想法。”师映川冷笑,淡淡道:“难道我就不是如此?这三人,我对他们都有情,与他们欢好莫非不应该?”宁天谕亦是冷笑,毫不客气地道:“……情?如果只对一个人,那的确是情,是爱,但若是对几个人的话,那其实不过就是一场感情游戏罢了。” 师映川默然,一时间无话可说,他穿起衣裳,走出房间,借着外面的夜色定下心神,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不多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师映川身旁,身穿连帽黑袍,正是那具宗师傀儡,要知道师映川自己现在虽然已经正式成为宗师,天下大可去得,但现在他来到瑶池仙地,就是主动到了别人的地盘,而且现在正值群英在此齐聚,藏龙卧虎,不知这其中有多少难缠人物,他虽然是宗师之身,却毕竟还不是神仙,终究是血肉之躯,双拳难敌四手,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泰元帝转世之身,而且身上又有着许多莫大的秘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分明是一座人型宝藏,许多人不管是各自出于什么目的,都暗中对他垂涎三尺,这世上人心最难捉摸,万一真有什么对他不利之事发生,岂能不防?因此从白天与宝相龙树出来之际,师映川就已让傀儡暗中跟着,总而言之,在瑶池仙地这里,师映川不会让傀儡离自己太远,一旦遇到什么情况,有两大宗师联手,至不济也能够全身而退。 师映川与傀儡信步而行,眼下虽然夜深,但月色清清,足够照明,可以让普通人看清楚大部分东西了,更何况是宗师,师映川心情平静下来,索性就欣赏着沿途景色,这里不愧有‘仙地’之称,端的是美不胜收,师映川之前与宝相龙树三人缠绵,一番尽情鏖战,眼下三人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而他以一敌三,现在却浑若无事,这倒不是说师映川是多么天赋异凛,而是不要忘了宁天谕当初传给他一门在从前结合失传已久的秘法,花费无数心血,才最终研究出的功法,以抽取其他活物的生机,来为自身所用,师映川的一双眼睛就是因此而导致了意外变化,他乃是宗师之身,先前虽能应付三人,却也不免损耗精力,眼下一路走来,花草树木枯萎,几只路过的野兽不幸也丢了性命,而师映川却是眼看着变得精神饱满,气色丰盈。 身体很快就已经完全恢复,所以师映川也就不再抽取生机,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他听着夜风轻拂过山林所发出的阵阵松涛之声,只觉得身心皆畅,不过就在这时,师映川突然抬起头,他皱眉静静待了片刻,然后便与傀儡倏然消失在原地,片刻之后,两人出现在一里外的一道千仞绝壁处,此地薄雾滚滚,四下云海滔游,古木参天,俨然一幅仙境图卷,师映川与傀儡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株古木上,师映川从怀里取出了自制的望远镜,放在眼前,举目远观。 只见夜色中,一名长身玉立的男子正袖手站在当地,眼眸狭长,双眉直薄,两片微抿的嘴唇红得就好象是涂上了一层浓浓的血浆,面如冠玉,容仪极美,竟是万剑山剑宗,东华真君傅仙迹,此刻他白皙的面庞上一片沉默之色,深深望着不远处的人,那是一个仗剑凭风的绝美女子,腰间长长的青丝垂穗在风中微微摆荡,月光下,女子眉心处贴着一抹殷红的精美花钿,神色淡漠而冰冷,她容貌气度也不好形容究竟是怎样的美法,师映川一见之下,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句:“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但同时眼中亦是光芒变幻,心下大动,只因这女子容貌与记忆中的燕乱云十分相象,与自己如今的面容也足有几分相似,纵使这是第一次见到此女,但刹那间师映川也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即将继位的瑶池仙地宗主、自己的外祖母的嫡亲姐妹、同时也是当年傅仙迹的未婚妻,师赤星! 这师赤星既然曾经与傅仙迹有过婚约,两人年纪自然相差不会很大,普通人在这个岁数,必定已是鸡皮鹤发的老妪,而师赤星却是肌肤腻白,秀发如云,月光下真真是玉人一般,师映川见过的女子当中不是没有容貌能与她相提并论的,甚至燕乱云这个天下第一美人显然比她更美,但不得不说,自师映川出生到现在,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真正可以称得上是仙子神女的人物,便是燕乱云再怎么美貌惊人,也没有这种奇异的气质,令人一辈子也不能忘得掉。 夜色中,郎艳独绝,美人如画,按理说正应该是一幅养眼之极画面,不过此时场间却显然没有那么平静温馨的气氛,师赤星仗剑孑立,剑尖上流动着淡淡的寒光与剑气,直指傅仙迹,眉宇间显得清冷而犀利,眼内寒色熠熠,有清越的剑吟声细若丝缕,自她剑上传来,一股冷彻之极的纯粹剑意隐隐起伏,也就是因为如此,方才师映川才有所察觉,这才找到这里,换了其他人,只要不是宗师,而且离得太远,那么就不会察觉到,不过即便如此,师映川眼下还是与这二人拉开一定的距离,否则即便他与傀儡都是宗师,也还是很可能被人发觉到异常。 事实上这也是因为此时在场的两人都心情激荡,没有心思放开神识探察周围,否则师映川与傀儡虽然小心靠近,也还是很容易被发现,此刻原本应该身在万剑山的傅仙迹眼中露出丝似怅然之意,满是复杂,他忽然轻叹一声,这叹息当中带着无比的惆怅,也带着许多连他自己可能也分说不清的情绪,道:“阿星,自当初一别之后,我们似乎已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师赤星脸上无有喜怒,玉色的肌肤被月色映出微微眩目的光晕,当真是令人沉迷,几若天人,她一双眼眸漆黑如墨,且又恢弘深沉,面对傅仙迹,这个自己曾经的未婚夫,她就好象是在面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似璀璨动人的净澈双眸里蕴含着一股隐隐心悸的力量,令人不敢轻犯,道:“……当初我便说过,你我之间缘尽于此,最好一生再不相见,莫非真君忘了么。”她声音略显中性,仿佛沉寂不见底,手中的长剑却是丝毫也不曾颤动半点,傅仙迹见状,微微点头道:“……我知道都是我的过错,只不过你如今终于跨入宗师大门,我心中不免为你欢喜,思来想去,终究是按捺不住,私下来见你一面。”傅仙迹言语神态之中绝没有一点为自己开脱辩解的意思,也不谈当年种种纠葛,显得颇为坦荡,无形之中果然尽显一派宗师的气度,师赤星没有立刻开口,但她神色中那种属于冷漠和疏离所特有的冰冷拒绝之意却已是显露无疑,淡淡道:“你我之间又何必再说这些,早年之事早已风随云散,我已是彻底忘记了。” 说到这里师赤星忽然收了剑,却对着傅仙迹微微欠身,行了个万福,道:“……傅哥哥。”傅仙迹一见之下,顿时心中巨浪滔天,眼前的女子依稀变成了当年的青涩少女,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半晌,才同样微微欠身回礼,道:“……星妹妹。”这是当年彼此之间称呼,几十年都不曾再听过了,初时也算青梅竹马,但后来,却是一切都被自己生生毁去了,这时师赤星身披华服,亭亭玉立,一时间月光如水人如玉,平静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唤你,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你当年负我二人情谊,我师赤星一生所托非良人,只愿天上地下,再无相见之日,今夜你逼我出来见面,现在既然见了,便请真君离开,莫再扰我清净。” 傅仙迹却是不理这话,只是语气轻柔地轻轻又念了一遍师赤星的昵称,既而哈哈一笑,并不辩解什么,更无口灿莲花之举,他想起数十年前对方决然说的那句‘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日’的话,全身一震,指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脸容却忽然平静了下来,他静静望向师赤星,眼中露出了毫无压抑的浓浓感情,轻声道:“阿星,当初你说过,若是我在瑶池仙地山门外跪下,向你叩头认错,便可以考虑原谅我一次,可那时我毕竟年轻气盛,虽然明知是自己的错,却到底抹不开面子,但眼下我想问你一句,若是我现在依你从前之言,你可会原谅我?” 师赤星闻言,碧波透明的双眼微露精芒,又似乎已是全然无碍,她目光犹如止水一样,平静自如地望着傅仙迹,好象已经全不关心了,道:“当年你我之间的事,虽然曾经令我痛苦过,也快乐过,但无论如何,一切早已是一去不回了,再谈那种陈年往事,对我而言,于事无补。” 这番话毫无起伏,并无激烈情绪在内,但字里行间,却是万分决绝,师映川纵然在远处窥视,也感觉到了话中的决绝,不料就在这时,异变突生,师赤星毫无预兆地反手拔剑!说时迟那时快,强大不受束缚的力量凝聚成一股,携带着石破天惊、仿佛将一切都能统统碾碎的锐气,一剑刺出!傅仙迹瞳孔骤缩,战斗的本能促使他于电光火石之间已微微抬起手来,似乎要挡住这一剑,但就在这时,不知为何,那只手却是突然顿住,没有真正抬起,刹那间剑尖就刺进了傅仙迹的胸口,这时傅仙迹却好象被点住了穴道似的,任凭宝剑生生刺入,他猩红的唇微微颤动,似是要说些什么,但是又说不出口,只是凝目望着手持宝剑的师赤星,面露柔和之色,远处师映川看得明白,以傅仙迹的修为,怎么可能没有阻挡这一剑的力量?他分明是心甘情愿受了这一剑!然而这却不算完,师赤星面若寒冰,竟是一力向前,她眼下刺中的乃是傅仙迹的心房,若是再深一些,必定就捅碎了心脏,到那时可就真的是神仙难救了! 此情此景,远处藏身于古树的师映川大惊,他来不及多想,只见一道红光自他袖中飞射而出,瞬间来到那二人面前,强大的力量正面击中师赤星手中宝剑,虽未一举将其击溃,却终究拦了一拦,造成剑势偏移,救下了傅仙迹的性命,与此同时,师映川飞身疾纵而去,高声道:“……剑下留人!”声音刚起,人已到了近前,此时距离师赤星持剑暴起,不过是瞬息间。 几乎就在师映川出手的同时,傅仙迹与师赤星就已发现了他,此时这个不速之客已然落在当地,一张精致到极点的面孔,任何语言描绘都无法作出确切形容,明月在他容光的映衬之下,亦是黯然失色,师赤星乍一见到对方模样,纵然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也立刻认出了此人的身份,她微微侧过脸,将宝剑随手甩回鞘内,平静地说道:“……师教主为何要出手阻我。” 他二人说起来乃是亲戚,师映川是晚辈,但他如今身份特殊,所以彼此之间就是平等相对,师映川来不及多说,从怀中立刻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一枚疗伤药丸,送与傅仙迹,这才向师赤星微微拱手,说道:“姨……师宗主还请三思,无论宗主与真君之间有什么过节,却也不该如此行事,莫非宗主还真的要将真君打杀了不成?真君乃是万剑山之主,事关重大,宗主就不怕引起轩然大`波,为瑶池仙地招来不测之灾?”师赤星没有开口,她看也没看傅仙迹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衣袂飘飘间,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当真是干净利落,来去无踪。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了傅仙迹与师映川二人,此时傅仙迹的伤口已经止了血,他是大宗师,身体强度以及生命力都是一般武者比不了的,普通人受了这样的伤,虽未捅破心脏,只怕眼下也是重伤虚弱,但傅仙迹看起来却显然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脸色微带苍白,双眼看着师赤星消失的方向,定定站着不动,师映川上前道:“真君受伤不轻,还是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罢。”傅仙迹笑了笑,道:“刚才多谢了。”师映川微微摇头:“方才即便没有我出手,以真君的修为,自然不惧,只是真君怎的却任凭师宗主下手,莫非真的就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么?”师映川对傅仙迹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此人在他年少之际,对他多有照拂,他自然心里有数。 傅仙迹似乎不愿多提这些事情,只淡淡道:“……是我欠她的。”师映川摇了摇头,虽然傅仙迹以前待他不错,师赤星又是他的亲戚长辈,但他也无意掺和到别人的陈年旧事当中,一时他看傅仙迹应该没什么事,便道:“时辰不早,我便回去了,真君自便,但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多嘴一句: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我辈?真君三思,莫要自误。”傅仙迹微微一笑,他刚才虽然对师赤星的突然袭击没有还手,但那大多只是出于愧疚,况且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经历过刚才的一幕,没有谁还会故意寻死,他身为一宗之主,当然更加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便道:“这是自然。”师映川点头致意:“那么,就此告辞。”说着,就准备离开。 第97节 不过就在这时,傅仙迹却忽然将他叫住:“……师教主且留步。”师映川微微一怔,倒也停下脚步,转身看向男子,道:“真君有事?”傅仙迹看着青年,一时沉寂,半晌,他直视着师映川,终于开口道:“今夜若非有教主出手,眼下我只怕是尸身已冷,如此,我也有一句话送与教主。”师映川心下微奇,便道:“真君有话但说无妨。” 傅仙迹道:“不要相信你师父,绝对不要相信他。” ☆、二百五十二、他比烟花寂寞 月光如银,一时间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树叶,周围松涛之声阵阵,摇破了黑夜的宁静,傅仙迹的声线低沉有力,说的内容更是极度耐人寻味,道:“不要相信你师父,绝对不要相信他。” 一句话石破天惊,师映川悚然动容,他顿时拧起眉头,望向傅仙迹,傅仙迹却仿佛视若无睹一般,只继续说着:“连江楼是你师父,但你要记得,不论在什么时候,都绝对不要真的相信他。”师映川眼神变幻,声音也有些肃然:“此话怎讲?真君这番话好没来由,那人……虽然世事弄人,我与莲座师徒缘分已尽,但平心而论,莲座待我可说是仁至义尽了,我自幼受其抚育,莲座对我算是恩重如山,若说世间最不会对我不利之人,便是他无疑,真君却为何让我绝不可信任莲座?”傅仙迹神色淡然,对师映川的诘问不置可否,只笑了笑,道:“我言尽于此,教主信则信,不信则罢。”说着,大袖一挥,转眼间便消失不见,唯留师映川一人待在当地,眉头微锁,心中百般思索,他觉得傅仙迹并不是那种信口雌黄之人,根本没有什么必要突然就没头没脑地说出这番话,究竟目的何在?这时就听宁天谕道:“……傅仙迹此人的话未必不可以听一听,至少有一个道理是没有错的,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人值得真正信任。” 师映川沉默片刻,说到:“也许你的话很有道理,但如果世上没有一个可以让你全身心信任的人,想一想,似乎也是一件有些可悲的事情。”宁天谕语气无波,冷冷道:“……我当初就是全身心地信任了赵青主,才落得一个身死国灭的下场,所以轻信旁人的代价,往往很昂贵。”多年来的相处,令师映川早就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与宁天谕不争论才最是明智,宁天谕为情所误,所爱非人,这一点宁天谕比谁都清楚,他不是善人,更不是圣人,对这样一个男人来说,除了伤心痛苦之外,极度的愤怒甚至心理扭曲也是正常的,并不为过,所以他的一切痛苦都需要被铭记,‘赵青主’这个名字,是他心口上一道永远的伤疤……师映川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若是能找到赵青主,你愿意试着与他再续前缘么?”宁天谕顿了顿,紧接着就好象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狂笑起来:“你疯了?那种人,那个男人……我与他,再续前缘?!” 师映川突然也呵呵笑了起来,他仿佛看透了什么似的,低笑着说道:“嘴硬什么?你再怎么嘴硬,也骗不了自己,同样也骗不了我,你明明还对赵青主有情,你敢否认这一点?”宁天谕冷笑道:“不要太自以为是!”师映川亦是冷笑,语气咄咄逼人:“我自以为是?算了罢,我相信仇恨可以伤一个人很深,但我更相信,它终究没有‘情’把人伤得那么深,那么刻骨铭心,你说过,情爱会淡薄,仇恨却能延续千年万年,但我却只觉得,这世间唯有情之一字才能叫人永堕轮回,伤得生生世世都痊愈不了……”脑海中宁天谕厉声喝道:“胡言乱语!”师映川哈哈而笑,轻叹道:“胡言乱语?不要忘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难道就真的不明白?” 一片沉寂,片刻之后,宁天谕语气冷淡而平静地道:“……你这是在报复?之前我说过,如果只对一个人,那的确是情,是爱,但若是对几个人的话,那其实不过就是一场感情游戏罢了,你被我这些话刺到了痛处,恼羞成怒,所以现在就要报复回来,我说得可对?”师映川忽然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一脸怅然之色,低声道:“或许是罢……”他双手翻转,自袖中露出两截雪白如霜的手臂,其中一条臂上正缠着北斗七剑,仿佛七道彩环一般,将那肌肤衬得越发晶莹柔腻,他如今年纪轻轻,却已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宗师强者,这里有很大的因素是有赖于宁天谕从前武道修炼上的经验,宁天谕当年是五气朝元的宗师,进入宗师阶段的修行对于他而言,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师映川比起其他人,实在是顺利太多,几乎完全就是沿着一条为他铺好的康庄大道前行,在别人眼里看来的瓶颈与难关,对师映川而言,基本不算什么大问题,而这些,往往都与宁天谕有关,可以说如果没有宁天谕参与在内,他进入宗师或许还要很多年……师映川看着自己的手,双眼微微眯起,只剩了一道缝隙,里面有精芒微闪,与此同时,他缓慢说道:“你说不能信任任何人,那么,是否也包括你在内?”随着这句话被一字一字地说出,师映川的表情也变得非常陌生:“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可以真正相信你,凭什么可以完全信任你,若你日后对我不利的话……”宁天谕似乎对他的这种突如其来的变化并不意外,淡淡道:“……我怎么会害你?你不要忘了,我们原本就是同一个人,我就是你。” “是么……”师映川嘴角微挑,露出一个锋利的笑容,他漫不经心地放下双手,两袖猎猎作响,道:“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与你之间这种奇异的相处方式,看似相安无事,但我这个人从来就是遇事心里喜欢多想一层,事实上我承认,我虽然很信任我师父,但不要忘了,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说过我的身世来历,我转世移魂这件事,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因为我就是喜欢有所保留,永远为自己留那么一张牌,而你,虽然我觉得你我之间自有相处之道,应该谈不上什么与虎谋皮,但我何尝不是对你并非毫无保留地信任?毕竟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没有想起来,而且你要做的事情,你的想法,我也并不尽数知晓,我纵然对其他人都有防备之心,但对你,也是一样!虽然现在看起来,你我之间并没有矛盾,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但我也要警告你,若是有朝一日你对我不利,想要通过我达到某个目的,届时,休怪我……” 说到这里,师映川双目骤然一凝,伸出一根如玉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眉心处,一面嘴角扯了扯,似是在讥笑自己,或者是宁天谕:“……届时休怪我干出玉石俱焚,一拍两散的事来!” “很好,很好,你如今果然越来越像我们当年,我很期待在未来不久之后,你彻底恢复当年的样子,让这个世界,翻天覆地,纵然千年过去,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宁天谕突然大笑,他非但没有丝毫受到威胁之后应有的震怒,反而有些欣慰之意:“放心,我不会做什么,你我同根而生,一体双魂,损害你,便是损害我,没人会愿意做这样的蠢事。”师映川闻言,表情淡淡,不置可否,一时按照原路返回,见宝相龙树三人仍在沉睡,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一夜无话,师映川在床上打坐,等到天刚刚亮,便唤人进来服侍,沐浴梳洗,一时更衣既罢,便摒退下人,他梳头时一般喜欢自己动手,就坐在窗前对镜整理,油光水滑的长发分出一半挽作道髻,插两支琉璃七彩簪,师映川从镜中看到自己的那双眼睛,那铺天盖地的红,仿佛火吞千里的苍原,隐隐以一种睥睨天下、藐视一切众生的无法形容的高傲投射而出,这是他从前并不具备的感觉,他已经说不清楚这究竟是自己逐渐转变所致,还是因为当年泰元帝就是如此模样,一时间师映川心情有点乱糟糟的,他用手缓缓抚摩了一遍自己的脸,由于双眼之故,本来是颇有几分妖邪之气,但那天人般的容貌却将这一切气息都掩去了,师映川闭上眼,过了一会儿又睁开,叹道:“一个男人长成这个样子,真是浪费……”一根玉笋般的手指伸出,对着镜子里的人指点两下,哂道:“可惜啊,你就算是有这样完美的皮囊,那人也一样不肯接受,在他眼里,美与丑并没有什么分别,相貌的作用只是用来把人区别开来而已。” 这么一来,忽地就觉得有些说不出地意趣索然,师映川随手丢下了犀角梳子,重新坐回榻上静心打坐,不料才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外面忽然有人通报,说是晋陵神殿有人求见,师映川听了,心中微微一动,已然对来人的身份猜到了七八分,当下便道:“……让他来这里见我。” 不多时,外面脚步声传来,很快,一个穿白底绿萼梅刺绣箭袖的少年便由人引领着走进了这处清幽院落,这少年看上去不过是十六岁左右的年纪,五官十分秀美精致,不见半分杂质的一双明眸闪亮如星,水红色的柔嫩唇角微微上翘起来,好似一缕煦煦的春风,使得他的样子就有些未语先笑之态,很招人喜欢,他自然比不上师映川这样的天人之姿,即使比起师远尘、左优昙这样眩目的绝色美男子也逊色了几分,但那种青春葱茏的感觉,却也另有一番明丽之处,动人心弦,若是这少年再过上几年,真正成长起来,想必更会添上许多韵致,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少年眉心位置赫然有一枚殷红的印子,并非点上去的胭脂,却分明是侍人印。 这少年便是已经长大的梵劫心,此刻他在门前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一丝迟疑之色,不过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终究还是迈步走了进去,里面外间有珠帘隔开,隐隐可以看见内中的大致情景,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正站在窗前,梵劫心深吸一口气,抿了抿嘴唇,掀帘走进里面,与此同时,那人也转过身来,左耳上佩着一只为弦月形的耳坠,雪肤冰肌,没有半分瑕疵,一眼看去只觉得那美丽清寰足以超出任何人的想象之外,妖异的红眸自有一番威凛之气,但若细细看来,对方美则美矣,但却是轮廓分明,长眉飞鬓,自有一派男儿之气,颀长高健的身姿,宗师风范,乍然看去,第一个念头就是自惭形秽,汗颜无地,往往不敢再正视那容光,梵劫心痴痴看着,看着青年修长的身躯静静伫立,心中不禁一阵轻颤--久违了,映川哥哥! 师映川弧度优美的微菱双唇轻轻抿起,虽然过了多年,他对梵劫心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容貌秀美的小男孩阶段,但从那五官和轮廓上,到底还是可以看到当年的痕迹,师映川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按腹,表情温然起来,微笑道:“天不过刚亮而已,你怎么就来了。”梵劫心仿佛怔在那里似的,过了片刻,他才好象突然惊醒一样,快步向师映川走去,在青年面前几步的距离处停下,止住了脚步,梵劫心瞧着师映川晶莹剔透、仿佛能发光一般的脸容,忽然间轻轻一叹,道:“……映川哥哥,你说的这句话,好象我们昨天才见过面似的,可是事实上,我已经好些年没有见到你了。”师映川笑了笑,但他此时虽然在笑,却总还是让人隐隐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距离:“也对,似乎有五六年了罢,或者更久一些?多年不见,你却是已经长大了。” 他右手一摆,示意对方坐下,道:“这次是和你师兄一起来的?”梵劫心见他凤目悬鼻,无论是气度还是举止,看起来自有一番凛然端严,令人不敢放肆,与当年有了很大变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些堵滞,道:“映川哥哥,你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师映川走到梵劫心面前,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淡笑道:“人都是会变的,就像你,现在不是也长大了么?”他像从前一样抚摩着梵劫心的头顶,没觉得有没有不妥,但梵劫心却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小孩子了,少年微仰起脸,对上青年火红的明眸,如此相对,之前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心思便都不由自主地消散得干干净净,梵劫心咬住自己红润的唇,又松开,轻声道:“这些年我一直很想去找你,但却不能离开晋陵,现在能再看见你,我真的……真的是很高兴,映川哥哥。” 师映川清澈的红眸之中仿佛荡漾着水波,他微微笑着说道:“我也很高兴,会在这里再看见你。”梵劫心却是拉住了他的手,亮晶晶的眼睛望住青年:“你的高兴跟我的高兴是不一样的,不是一个意思……映川哥哥,这些年我父亲叫我跟师兄成亲,我坚决不答应,因为我喜欢你,你从前说我是年幼无知,不懂这些事,但我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很清楚我确实是喜欢你的,那么,你现在还要说我是小孩子冲动么?”师映川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而是笑道:“嗯,不是小孩子了,可以决定自己的事情了……那么,劫心你是想要告诉我,你还喜欢我,是吗。” 梵劫心有点说不出话来,甚至觉得喉咙也微微干涩,他看着一脸平静从容的师映川,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映川哥哥,我现在还很年轻,有本钱也有底气甚至也有也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和事,或许等到我以后三十岁了,四十岁了,或者年纪更大的时候,那时的我就已经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勇气,所以啊,不管到后来会怎么样,我会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我都不会后悔的。”师映川忽然一笑:“很不错,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好象都还没有这样的勇气,嗯,真的不错呢。”他赞许地拍了拍梵劫心的肩头,不等满脸惊喜之色的少年开口,便话锋一转:“不过我也要告诉你一个事实,一个人如果和另一个人层次差距太大的话,他们是不太可以维持朋友或者情侣身份的,我现在已达到宗师阶段,如果你很弱小的话,时间长了,我们也许就会渐渐疏远……而最重要的是,一个人必须有足够的力量,才有资格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这是我亲身体会到的事实,现在转送给你。”梵劫心忽然露出灿烂的笑脸,重重点了一下头:“嗯,我知道的,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努力地修行,我真的很努力的。”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间,师映川话语一顿,双眼猛地涌现出一片红光,散发出无穷压力,他一翻手,露出一小截仿佛由寒玉雕成的晶莹小臂,原本温顺地缠绕在臂上的北斗七剑一改常态,变得冰冷起来,其中那道全身碧绿通透的短剑‘天权’如同一尾灵活之极的游鱼,身形微微一扭,已是自窗口激射而去,与此同时,师映川另一只手的修长食指在那柄蓝若海水苍穹的小剑上一弹,于是这柄‘开阳’也紧随而去,梵劫心见状一惊,站了起来,师映川一手按在他肩上,道:“没事,不过是些不请自来的恶客罢了。”说话间,却听外面隐隐响起两声闷哼,师映川冷笑:“若不是眼下在别人这里做客,不宜在主人家里见血杀人,像这样胆大妄为的东西,岂能轻饶了。”这时一绿一蓝两道彩光自窗户飞回,重新缠绕在师映川臂上,师映川表情淡淡,以袖掩住手臂,他看了一眼梵劫心,低哂道:“你看,我现在和从前早已大不一样,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盯着我,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刚才那两人都是半步宗师,我从他们的气息里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年纪都已经很不轻了,看来若是再不突破的话,寿元也就差不多快要用尽,若非如此,他们也不敢冒险窥伺,想必是希望运气足够好,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对他们突破瓶颈有所帮助的东西。”青年神色冰冷,手抚小臂,阴冷道:“我在很多人眼里看来,就是一座移动的宝库,不知道多少人都想将我连皮带骨吞下去,若非我有自保之力……” 梵劫心不知说什么好,他忽然觉得师映川有些令人心疼,这样可以算是怜悯的情绪对于一位宗师来说,似乎是非常可笑的,但他还是握住了师映川的手,意似安慰,而对少年的这种举动,师映川并没有拒绝,他摸了摸梵劫心的头,温和地说道:“我是一个很坏的人,你要学会爱惜自己,我记得当年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是因为我的容貌出色而喜欢与我亲近,这样的话,你也许可以看看我的儿子平琰,他的确是个很好的孩子,外貌出色,资质极佳,性格脾气也比我小时候稳重得多,你们两个人如果认识了,说不定将来倒是一段缘分。”梵劫心闻言,突然一下子就用力甩开了师映川的手,面色微怒道:“映川哥哥只是觉得我喜欢的是你的样子而已吗?我承认你确实生得让见到你的人都自惭形秽,可我梵劫心,还没有那么肤浅!” 少年说罢,转身便走,师映川有些意外,却也没有叫住对方,一时他来到外面,抬头看着清晨的朝阳,心里却在想着昨夜傅仙迹说的那些话,对方让自己不要相信连江楼,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离间?还是另有所指? 一时理不清这其中头绪,索性便不去想,师映川走出院子,也不要人跟随,自己随意走着,瑶池仙地景色极美,一路触目所及的美丽景致,令师映川这样阅历的人都不吝赞叹,此次因为继任大典的缘故,瑶池仙地对外开放,早早来到这里的人自然不会窝在安排好的住处之内,尤其是年轻人,有不少都在外面结交朋友,彼此熟悉起来,许多青年更是趁这个机会接近这里的女弟子,由此成就一段良缘也未可知,虽说瑶池仙地一向少有这样的热闹之景,但接待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展开,一切都秩序井然,一时师映川来到湖边,湖中水明如玉,岸上青草鲜花,风中满满的尽是清馨香气,令人心旷神怡,此处有些偏僻,况且眼下时辰还早,大多数人只怕还没吃早饭,因此周围倒没有其他人,很是清净,师映川面对着如斯美景,心中清畅,袖中北斗七剑飞出,落于指尖,师映川哈哈一笑,飞身来到湖面上,即兴演练起剑法。 半晌,师映川心念一动,飘飘然回到岸上,他望向远处的树林,笑道:“……你还要在那里看到什么时候?”话音方落,一个穿着青色袍服的男孩便现出身形,却是季平琰,师映川右手一招,七道彩光顿时飞回袖中,他负手而笑,道:“怎么,你已经跟了我一路了,还没看够?” 季平琰白嫩的小脸上微微一红,他是师映川的亲子,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没有慕孺之情,之前他就想去找师映川,后来路上不期然遇到了外出的青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或许与‘近乡情怯’有些类似罢,他就远远地吊在年轻的父亲后面,跟着对方一直来到了这里,季平琰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瞒得了身为宗师的父亲,但眼下被人一语点破,还是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的,不过师映川显然并不在意,他示意季平琰上前,问道:“刚才我的剑法,你看懂了几分?”季平琰喃喃道:“孩儿愚钝,只依稀明白了三分左右……”师映川赞许地点了点头,笑道:“三分?你这个年纪,能有这个程度已经很不错,我已经很满意了。”这也就是因为季平琰是师映川的儿子罢了,若非如此,武者练功之际最忌讳的就是旁人偷看,要是陌生人这样做,立刻被打死那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但两人既是父子,当然也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季平琰得父亲夸奖,心中十分欢喜,他垂手道:“父亲剑法精妙,孩儿勉强才看懂几分,还请父亲教我。”他们俩是父子,季平琰向自己的生父讨教,当然没什么不合适的,师映川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微笑着说道:“这个自然,我的本事若不教给你,又能教谁了?”当下就详详细细地解说起来,指点季平琰的武艺,末了,季平琰却忽然道:“父亲当年一夜斩尽满山桃花,自创绝技十二式,取名‘桃花劫’,不知能不能教给孩儿?”师映川长眉微挑,复又哂道:“你小小年纪,哪里领会得了这门功夫的精髓,等你日后因情所困,或许才有资格学得这门功夫。” 此时太阳已经渐渐升高,师映川携了季平琰的手,道:“还没吃饭罢,去我那里,我下厨给你做几样菜尝尝。”季平琰早就从其他人那里得知师映川的烹调本事相当不错,只不过从他有记忆以来,却是没有尝过父亲的手艺,现在听说师映川要为自己亲自下厨,顿时眉开眼笑,终究露出了孩子心性的一面,师映川见了,心中也自有一番感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且不说这里上演着父慈子孝的一幕,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日宫中,连江楼拿起面前的一坛酒,拍碎封泥,顿时一股浓烈的酒香溢了出来,连江楼面对着眼前无际莲海,右掌在坛口一拂,一道晶莹的酒线便腾空而起,缓缓注入了男子手里的一朵莲花当中,这酒名叫‘三生有幸’,是连江楼亲手所酿,但在他的记忆里,却从来都没能有过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醉。 以花为杯,酒液入喉,一缕醇香悠悠不绝,不多时,坛中美酒便少了一半,这时连江楼摘下一片莲叶,微眯双眼,随手在叶子上划着,等他停手之际,却见上面分明是一句诗: --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 ☆、二百五十三、亲事 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这十四个龙飞凤舞的字略显潦草地出现在碧绿的莲叶上,连江楼凝目看着这句诗,想到了那个女人,燕乱云,她给自己生的儿子取了‘横笛’这个乳名,想必对他满满的都是怨,只不过似乎天意弄人了一些,她所生的那个孩子也和她一样,爱上了一个注定不可能给出回应的人,这句诗也由此变得更贴切了,莫非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时间连江楼眼神依旧冷淡,手中拿着那片莲叶,轻轻一弹,顿时新鲜翠绿的叶子仿佛被无数利刃同时切割了似的,化为指甲大小的碎片,被风一吹,便四处飘散开来。 连江楼慢慢喝着酒,这一坛他亲手所酿的‘三生有幸’非常醇烈,比起一般老酒更是烈性十足,一般有普通酒量的人在喝了三四杯之后,应该就要醉倒了,但眼下在没有运功压制酒意的情况下,连江楼却是丝毫也没有要喝醉的迹象,反而越喝到后来,他两只漆黑的眼睛就越明亮,比平日里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他坐在这一方天地里,看着莲海接天蔽日,身旁酒坛里的酒也逐渐地少了下去,最终只剩下坛底的几滴,连江楼缓缓伸手把肩头的长发拨到身后,弹指将自己作为酒杯的莲花丢开,前时他已接到师映川晋升宗师的消息,纵使他相信对方会在短时间内突破,但师映川这么快就成功跨入这个境界也还是出乎他的意料,这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连江楼没有回头就知道是谁,男子身穿青衣,长袖飘飘,头上一顶非金非木的高冠,连江楼看了看远处刚刚爬到云海上方的朝阳,道:“……时辰尚早,你来这里做什么。” 一身素淡的白缘袖手在怀,神色微肃说道:“白缘有一事想问莲座。”连江楼一手放在膝上,五指微微弹动,似乎在默默演化剑诀,只是一对眼眸却依然漠如凉雪:“……你说。”白缘眼皮微垂,低声道:“此次前往瑶池仙地,剑子尚且年幼,我本欲一同前往,一路也好照应,莲座却为何不许?”连江楼下颌微抬,英俊的面孔仿佛不沾凡尘烟气,语气平平道:“当年是你带映川回宗,你二人感情不同一般,我自是知晓,你由此也待平琰不同,视若子侄,这并无不可,但他年少自需历练,你事事为他打理妥当,对他并无益处,要知道当年映川下山行走之时,也无非是这个年纪,当时却也无人助他,万事全靠自己料理,更何况平琰现在不过是前往瑶池观礼,又带人在身边照拂,比起他父亲当年,顺心何止十倍,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 白缘微微一叹,摇头道:“莲座说得是,只不过话虽如此,但我……”其实这也不怪白缘过于着紧季平琰,他此生只一心修行,早已无心婚娶之事,自然也不会有孩子,他与师映川交好,可以说是看着师映川长大的,两人感情与亲兄弟相比也不差什么,自然要多加照顾师映川的独生子,而季平琰偏偏又是个性情模样都极讨人爱的,白缘又怜他没有父亲师映川照顾,这些年相处下来,那孩子真真如同他心头肉一般,怎能不爱惜?恨不得把什么好东西都塞过去,只怕连季玄婴这个生父也不及他,平时事事关爱,倒也不好指责他太溺爱孩子,这时听了连江楼的话,虽说也知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但心中也有些感慨:莲座……清净,却也凉薄! 想到这里,越发觉得感慨难言,事实上这些年来,白缘也渐渐琢磨出味道,知悉了几分师映川对连江楼的心思,只觉得师映川一片心意却是所托非人,他在连江楼身边这么多年,不敢说是朝夕相处,但至少却可以说是与这个男人接触极多的,甚至可能比师映川还多,却依然琢磨不透连江楼的真实心思,说这人清心淡泊,心境平静无漪,这其实只能算是非常委婉的说法罢了,真正说起来,只怕却是冷酷无心才对,师映川竟然中意了这样的一个人,注定要吃苦头,但白缘纵然心中不忍,可是在这种事上,却也帮不到什么,最多也只能替师映川多多照顾季平琰罢了,说来这次想要与季平琰一同前往瑶池仙地,事实上也是存了几分借机见师映川一面的意思,毕竟自从师映川叛门而出之后,断法宗与师映川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很是微妙,以白缘的身份,平时确实不适合与师映川有所接触,像此次这样的机会却是不多的。 心下这样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耳边却忽然传来连江楼的声音:“……你拿我的令牌去后山药园,将那朵聚血芝采下,送与他作为贺礼,无论如何,他晋升宗师终究是大事,我与他毕竟曾有师徒之谊,他如今大道有望,一举成为我辈中人,作为他曾经的师父,我总该有所表示。” 话音未落,一块碧绿的玉牌已经落入白缘怀中,白缘一怔,却是知道连江楼这已算是侧面允许自己与师映川见面,一时间不禁眼中露出复杂之色,连江楼又唤了白雕下来,给白缘暂时充当坐骑,如此一来,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可以到达瑶池仙地,比其他赶路方式都快上许多。 彼时师映川却是正带着季平琰往自己所住的地方而去,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开始变得温热起来,湖上烟波蒸云,水禽振翅,师映川通身一件碧色大袖衫,青翠欲滴,织以水波滚云纹饰,一时映着直射的太阳,反射出五彩光芒,仿佛水光若隐若现,遍体晕彩,身旁季平琰紧紧跟着,一大一小两人好似自云中而来,师映川不爱见外人,一路上只挑僻静之处行走,未几,父子两个回到师映川的住处,师映川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二人便坐下开始吃早饭,季平琰自有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吃到父亲所做的饭菜,不禁胃口大开,吃完了一碗还要再添,师映川见状,心中微微欢喜,又有些温馨之意,他给男孩添了饭,摸一摸儿子的脑袋,道:“慢点吃,又没有人跟你抢,早上不好吃太多。”正埋头扒饭的季平琰抬头看着师映川,随口道:“下次若还想尝父亲的手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当然要多吃一点……”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师映川听了这话,心中没来由地微微一涩,有点不是滋味,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了几下桌子,表面上虽是依旧一派悠然,但心中却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浮现出淡淡的复杂滋味,终究叹息着说道:“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们父子二人,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见面……” 一顿饭吃得很是温馨,饭罢,师映川命人收拾一下,对季平琰说道:“要在这里玩一会儿么?只可惜我这里倒也没有什么好招待你的。”季平琰忙道:“没什么,我只想在父亲身边一起多说说话就好了。”师映川笑道:“既这样,我们就去看你爹他们去罢。”季平琰听了,自是应着。 两人便去了季玄婴和千醉雪的住处,路上各色人等往来,师映川玉容生光,美不胜收,旁人被他全无遮饰又仿佛恣意怒放的容颜慑住,即便大多数人是第一次见到他,也立刻猜到了这个碧衣男子的身份,至于旁边的季平琰,那相似的五官已经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两人之间的血脉联系,也间接令人确定了男孩的身份,如此一来,一时间这二人之间那种由于立场所带来的微妙的关系,就在此刻显露无疑,周围各宗武者与一些自由散修见状,顿时就此情形有了低微的议论声响起,但慑于这父子二人的身份,尤其是师映川身为宗师所带来的威压,因此却是无人敢于说什么难听的话来,就连议论也是极小心地窃窃私语,声音极其微弱,无数的目光都纷纷聚焦到这两人的身上,事实上,以师映川的耳力,即便声音再低,他也一样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对此却并无丝毫表示,神情亦是没有变化,充耳不闻,但季平琰毕竟年纪尚小,见此情景就有些不适应,他眼神冷厉地看向周围,对于旁人这样的目光感到十分厌恶,师映川感觉到儿子的厌烦,不觉淡淡一笑,既而嘴唇忽然一动,吐出一个字来:“……滚!” 这个字被师映川轻轻自口中吐出,但这个字的出现,却顿时好似炸雷一般轰隆隆响起,让在场除了季平琰之外的所有人于心神与脑海中同时被击中,当即就被震得头晕胸闷,有些修为较弱之人,甚至受了些轻伤,师映川轻哂一声,看也不看一眼,带着季平琰便离开了,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是无足轻重的蝼蚁罢了,从前他的感觉还没有这么鲜明,但自从正式成为宗师,他才真真正正地明白其他宗师对于一般人的那种心态,对于那些可以随手掌握其生死、已经和自己不再是一个层次的人,即便都是血肉之躯,但又怎么可能还把对方当作同类? 这场骚动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师映川浑不在意,他带着季平琰来到季玄婴那里,万剑山的人自然不敢拦着,一时两人进到屋内,却见宝相龙树、季玄婴以及千醉雪三人正在吃饭,师映川眼毒,一眼就看出三人眼角眉梢之间还残余着昨夜的放纵,师映川一笑,想到那番荒唐的纵情,坐下来道:“晚上睡得还好么?”旁边季平琰也都一一向诸位长辈行了礼,宝相龙树见师映川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却是笑道:“你倒是一派精神,果真是……”眼下还有季平琰在场,他虽然不羁,却也是不会在孩子面前说大人之间的私密之事的,便点到即止,师映川一手朝宝相龙树指了指,轻笑道:“你也收敛些,在孩子面前说这些做什么?”宝相龙树亦笑,道:“我刚认识你的那阵子,你也就是平琰现在这么大,现在却是这般光景,想必一转眼的工夫,平琰也会长大了,果真是岁月催人,我如今都已是三十多岁了,时间过得的确太快。” 师映川叹道:“是啊,确实很快……”一时在座诸人都有些沉默,季平琰却是看着师映川,犹豫了一会儿才道:“父亲,你在这里观礼之后就回去么?”师映川点头:“不错,届时我便回摇光城。”季平琰沉了沉嗓子,一面垂下眼眉,说道:“我现在年纪已经不小了,不必再呆在宗门内,可以自由行动,那么……我有时间的话,就去摇光城看您?”师映川微微一顿,便笑:“也好,不过为了你的前途着想,你最好还是不要和我走得太近,否则总归是个麻烦。”季平琰道:“我不怕什么。”师映川失笑,拍了拍男孩的头:“真是个傻孩子,在说什么傻话呢。” 一时等宝相龙树三人吃了饭,师映川有感而发,手中把玩着一柄玉骨扇,叹道:“若是每天都能这样也很好,我们几个在一起,平平顺顺地过日子……罢了,不说这些,我如今有个想法,要与你们讲,是关于平琰的事情。”诸人听他这么一说,不免有些奇怪,便一起看了过来,静待下文,师映川一手抬起季平琰的下巴,端详着儿子的面容,既而又放手,浅浅一笑,唇角那淡勾的弧度使得整个人风情无限,道:“平琰现在也不是很小了,宝相,我当年跟你也不过是这个年纪就认识了……平琰是我的儿子,出身尊贵,资质非凡,这世间配得上他的人也是有限,在我看来,目前与他般配的人选倒也有一个,对方身份高贵,天赋也不错,容貌性情都是出众,我是平琰的父亲,自然为他打算,想替他订下这门亲事,你们三个觉得如何呢?” 话一出口,其他人都是颇为意外,季玄婴长眉微皱,道:“映川,你怎么忽然有这个念头?”千醉雪亦道:“平琰年纪尚小,倒不必想得如此长远。”唯有宝相龙树略一思忖,却开口相询:“却不知是谁家孩子?”师映川不急着回答,只看向季平琰,见儿子一脸愕然意外之色,便微笑道:“不用多想,这也是一桩好事,日后待你长大了,自是要成家的,无非是早晚的问题罢了,你若点头,为父便替你张罗此事……我儿,此事若是真的成了,对你也是颇有好处,我是你父亲,自然为你着想,不会害你,你若是不愿的话,那就暂且搁下,自然不会逼迫你。” 季平琰年纪虽然不大,但却是个老成的孩子,他这样的出身,比起同龄人,心思何止敏慧十倍,最初的惊讶过后,却是立刻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亲生父亲怎么也不会害自己,况且在这样的封建时代,被父母安排婚事是很正常的,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而且季平琰尚不曾有心仪之人,自然对此事没有多少排斥的感觉,且他虽是年少,但已有了许多普通大人也未必会有的想法,首先想的却是更深一层,心道:“若是与对方结亲,其实对父亲也有好处,父亲身份敏感,如此也算拉拢一个有力盟友,至不济也是添上一层关联,我又何乐而不为?”许多念头在脑海中一转,当下就已经做出决定,于是便道:“孩儿万事听凭父亲安排就是。”师映川哈哈一笑,显然很是满意,自己这儿子年纪不大,却是的确与众不同,有很多事情甚至用不着明明白白地点出来,季平琰自己显然就已能心领神会,虽说修行资质与自己这样近于妖孽之姿相比肯定是不及的,但也已是上上等,日后若不出差错,将来大了,想必也应是迈入宗师级的人物。如此一想,师映川摩挲着儿子的脑袋,神色温然:“为父自然不会叫你吃亏。”转脸向宝相龙树三人道:“这个人选么,你们自是知道的,也较为熟悉,便是晋陵神殿殿主之子,梵劫心,将来他那师兄李神符必要是接掌晋陵的,梵劫心是他看着长大,感情非同一般,若是平琰与其结为伴侣,便是与神殿方面就此结下紧密联系,岂非一桩好亲事?” 师映川说罢,目光在诸人面上一一扫过,此事他自有多方考虑在内,并不遮遮掩掩,索性摊开来明明白白地说开了,另外三个成年人听了,却是各自沉吟,明显是在思量其中的利弊,这里在座诸人都是出身显赫,考虑事情的出发角度也自然不同,比普通人更清楚这其中的关碍,晋陵神殿不是那些一般的宗门世家可比,季平琰若与梵劫心真的成就好事,将来势必颇有臂助,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有益无害,况且梵劫心也的确品貌非凡,虽是男儿,但以侍人之身也一样可以生育儿女,如此一来,似乎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不过在座几个大人都知道梵劫心从前喜欢腻在师映川身边,但仔细一想,那时候还是小孩子的梵劫心能懂得什么呢,没人会把一个孩子的心血来潮当真的,这样一一权衡之后,宝相龙树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发现对于此事似乎没有反对的理由,这时师映川看到三人面上神情,就知道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就连季玄婴也不曾有反对的意思,师映川心中有了谱,便淡淡一笑,对季平琰点头道:“看来此事的确可行,既然这样,我便亲自去提亲就是。”季平琰听了这话,想一想,又迟疑道:“父亲,此事孩儿并无异议,只是……师祖那里……”师映川和季玄婴乃是他双亲,眼下都觉得此事可行,按理说就是可以了,但季平琰却是断法宗之人,他的亲事不能不与连江楼说知,若是绕过连江楼和宗门就这么替季平琰做了主,这有些不合适,不过师映川只是大袖轻拂,淡然道:“放心,你的婚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想必你师祖不会干涉,若是此事可成,你师祖和你祖父必会赞同。”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猛地微微一动,一瞬间师映川忽然就彻底明白了,当年连江楼为他订下与千醉雪的婚事时的那种考虑与心情,自己此时的所作所为,难道不也是一样么?想到这里,往事纷纷浮上心头,只不过,这些让人百味杂陈的一幕幕如今再回忆起来,却是有了新的感悟,不再仅仅只是酸涩,反而已经可以敞开了心房去细细品味,用心体会着当年的那些年少时心情,也许,这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成熟与超脱罢。 此事就这样初步达成共识,师映川一手卷袖,笑道:“好了,既然大家都觉得此事可行,那么我便谋划一二,看看能不能促成这桩良缘。”他也不耽搁,当下就离开此处,他不识得这里的路,便随意找了一个瑶池仙地的女弟子,问明晋陵神殿之人下榻的所在,这就朝那里而去。 日头高挂,时间已经不早,人也已是渐渐多了起来,还有相熟之人互相打着招呼,师映川不喜与这些人见面,以他的修为,想避开旁人耳目,倒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路还未来得及走到一半,一道传讯焰火已在天空中炸开,洒出漫天彩光,师映川略带惊讶地抬头看去,心道:“不知是哪派宗主驾临?”一面放开心神,磅礴的气机透体而出,感应着远方那人所具有的某些信息,像他这样的宗师境强者,往往自有方式从对方的气息上来推断旁人的身份,就好比眼下,师映川在刻意探察的情况下,很快就探知端倪,猜到了来人的身份,毫无疑问,却是纪妖师无疑,对此师映川倒也并不意外,事实上他的祖母,也就是纪妖师的生母,当初就是曾经出身于瑶池仙地,不过既然同为宗师,纪妖师自然也察觉到了有人在窥探,当下轻轻一哼,顿时空气中似乎漾出一层涟漪,立刻就把这股气机完全排斥于身外,而这一接触也令纪妖师发现了一丝熟悉之感,男子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转念却是低哂道:“还不来见我?” 这声音旁人听不到,但远处的师映川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当下不由得微微一笑,几道彩光随即飞出大袖,师映川手把玉如意,虚步蹑空,踏于剑上,倏忽间就了无踪影,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他已来到瑶池仙地的山门外,青年徐徐降下剑光,在距离地面两丈左右的高度停下,如今此地不知已有多少人至此,虽未有几个亲眼见过师映川,但那张绝美面孔,那标志性的一双血瞳与额头的怯颜伤痕,即便是个傻子也会立刻知晓来人的身份,青年容光慑人,风姿绝伦,在场但凡看清他形貌之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句: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这一刻,气氛突然就变得极怪异,不过师映川并不管自己的身份与其中内情究竟处于一个怎样尴尬的位置,他按落北斗七剑,双足踏上地面,对着一名坐在青色巨蛇头顶的男子稍稍欠身,道:“……父亲大人安好。”他哪里会理会旁人怎么看,只扣住一个‘孝’字,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名声,被人如何诟病,怎样看待,这一孝字当头,任何人也没有话可说。 纪妖师坐在大磨盘一般的蛇头上,利眼一扫,已将师映川整个人从头到脚看得透彻,既而却是低缓而笑,一手搭额,笑道:“很好,果然你如今已是我辈中人……”几乎在话音刚落的刹那,一股惊天撼地的威势突然间爆发而出,与此同时,在场其他武者油然生出强烈之极的恐惧惊骇之感,瞬间笼罩全身,说时迟那时快,一翠一白两道身影已是悍然出手,带起的激猛罡风席卷而来,如同怒潮排空,许多修为尚且不足之人,竟是瞬间被两大宗师的凶威刮得向后踉跄而退,有高手厉声喝道:“……哪个若不想被殃及池鱼,就立刻撤开些,让出地方来!” 此话一出,顿时吓阻了许多意图近距离观摩的人,不知有多少人都被这话给惊出了一身冷汗,清醒过来,方才一瞬间只想到宗师之间交手的场面实在难得一见,却忘了这其中的凶险!当下众人疾退向外,让出地方,但如此场面,怎舍得不留下来观看?如此可遇而不可求的巅峰一战,若是错过了,非得后悔得吐血不可!非但如此,附近感受到异常的武者也都一股脑儿地向这边涌来,要知道什么叫宗师?那不是随处可见的大白菜,大多数武者一辈子也见不到这种人物一面,更何况是宗师间的交手?许多人宁可冒些风险,也要见识一下这样的手段! 一翠一白两道人影一触即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双方落地之际,却仿佛有万斤之重,地面顿时塌陷皲裂,呈蛛网状向周围扩散开来,纪妖师双目精芒大振,一丝青气自口中吐出,全身上下有澎湃气场散发于无形,大笑道:“……不错!”师映川站在当地,有如一幅静美的水墨画,他右手五指轻柔一张,七道彩光急掠出袖,化作剑幕漫漫,青年向前不急不缓地踏出一步,温色淡笑,道:“父亲大人,请指教。”话音既落,刚猛剑气顿时大作,‘嗤嗤’作响! 纪妖师大笑,五指如钩似爪,劈面而来!远处静悄悄地没有半点声音发出,因为这一刻所有人的心脏已是狂跳不止,如遭重击,这父子二人打得难分难舍,直看得众人瞠目结舌,心神摇曳,饶是许多人见惯了大场面,但此时亦是激动得厉害,世人只知这等人物有陆地真仙之称,但今日才真正见识到宗师之威,即使距离已远,却还是可以感受到那一*强大到无可抵御的气息,一些武者冒险想要靠近了观看,从两大宗师交手当中有所领悟,有助于自己的修行,但这些胆大冒失之人却只落得一个凄惨下场,被刚利猛劲无比的罡气当场搅得粉碎,这还是因为这父子两人都只存了切磋试探之心,并无当真争斗的意思,否则将此处方圆一定范围内统统打得稀烂才是正常,如此一来,很多意图靠近远处的战场、看清事态变化的武者再也不敢有所妄动,众人远望前方激烈的战斗,俱是看得心神恍惚--陆地真仙一称,当真无虚! 不过这番交手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两人同时收手,而那股令人心窒的压力也就此消散,纪妖师黑色的长发随风而舞,微眯起眼睛,哈哈笑道:“这就是那桃花十二式?很好,很好!”师映川唇角微微一挑,却是莞尔一笑,刹那间有如异花绽放,明丽绝伦,他舒袖迎风而立,密长的睫毛微颤,他缓缓挺直了脊背,忽然想起自己与纪妖师爱上的是同一个人,曾几何时,这个俊美的男人强大得令年幼的自己感到颤栗,然而到了如今,自己却已经有了本质的飞跃,彻底成为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雄鹰,有实力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师映川表面上一派平静,任谁也看不出此刻他心底最深处的激流涌动,他微笑着向男子欠身道:“……让父亲见笑了。”又一转念,便道:“是了,我正有一事,恰好父亲来了,不如就听一听。”于是就传音过去,将自己打算为儿子季平琰求取晋陵殿主之子的事情说了,纪妖师听了此事,也觉得很合适,当下师映川就告别了纪妖师,朝晋陵神殿一行人所在的地方而去。 到了地方,着人通传,下人哪里敢怠慢,立刻请他进去,一时师映川被引入正厅,侍女奉上香茶,很快,一个身穿黑色绣金线华服的挺拔男子便来到厅中,左眼角位置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面容十分俊美,却是李神符,他二人也算熟人,当下略略寒暄一番,少顷,师映川呷一口茶,道:“本座此次冒昧上门,是有一件要事要与圣子说知。”如今师映川与当年不同,现在他已是宗师,武道巅峰强者,李神符与师映川关系只是一般,因此就不能像白照巫那样依旧平等而待,当下便极客气地道:“师教主请讲。”师映川没有立刻说明来意,而是略略扫了一眼周围:“怎么没见劫心?”李神符道:“方才去后园练功,眼下还不曾回来。”师映川点点头,转而笑道:“这件事正是与他有关,是件喜事。”当下说明来意,正色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座今日贸然上门拜访,其实是特地来求亲的,圣子是劫心师兄,自然要先知会一声。” 李神符闻言,顿时脸上神情微微一变,其实他心中这么多年以来只有梵劫心那已经去世的生父,并非是对梵劫心有什么情爱之念,因此在当年梵劫心坚决表明不肯与他成婚的心意、而殿主梵七情也因为最终不想逼迫独子而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李神符也算放下心事,只将梵劫心当作弟弟,也知道少年一直对师映川念念不忘,眼下听了师映川的话,愕然之余,不免考虑这其中的种种利害关系,半晌,才缓缓道:“恕我直言,教主的身份毕竟是……”师映川一听,立刻就知道对方理解错了,便道:“本座此来并非是为自己求亲,而是为了独子平琰,平琰出身清正,如今身为断法宗剑子,品貌资质出众,想必若是与劫心相配,并不至于辱没。” “……季剑子?”李神符眉毛一动,显然对这个答案颇为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梵劫心与季平琰这二人年纪相差不大,家世也是较为般配,李神符虽然并没有见过季平琰,但有季玄婴与师映川这样的双亲,季平琰的容貌又岂会丑陋?而且既然能做宗子,入主白虹宫,这资质天赋又怎么可能平庸?如此一一想来,这门亲事还当真是很不坏的,梵劫心虽然自幼就是天之骄子,但细论起来,似乎也不太可能找到比季平琰更好的伴侣人选。 思及至此,李神符心下权衡一番,便道:“此事不是我能做主,总要由家师定夺才是。”师映川笑道:“这是自然,今日本座也无非是对圣子说明此事,待回晋陵之后转告殿主罢了,若是殿主同意这门婚事,届时由本座亲自上门正式提亲也无妨。” ☆、二百五十四、郎心如铁 以师映川如今的身份,答应亲自远赴晋陵,上门为儿子提亲,这已经足够表示诚意了,也说明了对这门亲事的重视,李神符的确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当下就道:“教主客气了,待回到晋陵之后,我自会向家师提起此事。”李神符的话刚说完,师映川已拢袖坐正了身子,微笑道:“正主儿回来了。”不多时,果然就见梵劫心手里提着宝剑,穿一身利落劲装,白皙的额角微微沁着一层薄汗,显然是刚练完功回来,见了师映川,眼中露出喜色,就欲上前,但忽然又想到之前闹的那点不愉快,就立刻迟疑了,但少年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略一犹豫,还是上前微喜地道:“我刚才练功回来就听说你来了……映川哥哥,你怎么忽然想到来这里看我?” 师映川笑了笑,道:“来这里是因为有一件要事。”梵劫心微微一怔,问道:“什么事?”师映川目光轻扫李神符,李神符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但他也是十分知机之人,便道:“眼下尚且有些琐事需要处置,师教主且坐,李某先失陪了。”师映川笑道:“圣子请便。”当下李神符便离开正厅,梵劫心见状,有些敏锐地嗅出几分异样,他随手放下宝剑,微蹙了精致的眉毛,道:“映川哥哥……”师映川起身来到少年面前,一手轻轻拍了拍那还略带年少之人特有的单薄的肩头,温言道:“劫心,我这个人是非常自私冷血的,跟我在一起很难会感到幸福,更不必说我现在早不是从前那个断法宗剑子了,我如今是很多人的眼中钉、公敌,而你家世尊荣,自幼不曾吃过苦,我决非适合与你共渡一生的那个人,所以……”梵劫心听着不是滋味,生硬地打断了师映川的话头:“我不喜欢听这些,映川哥哥,你到底是想说些什么?开门见山罢。” 师映川见状,也不在意,依旧是面带笑容,道:“也好,我也不罗嗦了……我之前不是对你说过么,我的儿子平琰是个好孩子,品貌兼优,无论资质还是家世都是旁人所不及,这世间能与他匹配之人实在不多,在我看来,你无论各方面都堪配平琰,因此我便替平琰这孩子向你求亲,希望待他年纪大些之后,你们二人能够成婚,日后生儿育女,举案齐眉,岂不快哉。” 梵劫心的脑子里‘轰’地一声,就是这样的一番话,如同锋锐无比的利器,在瞬间就将他整个人一举击溃!少年微微睁大了眼睛,身体亦随之大大地震动了一下,全身上下都透出了一股可以冻结血液的冰寒之气,他嘴角抽搐着,似乎是想要作出一个愤怒或者不屑或者冷漠的笑容来,但他事实上却什么也做不了,他面部的肌肉都僵在脸上,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只能勉强咽了一口唾沫,木然看向师映川,梵劫心完全可以想象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究竟会是怎样的扭曲而古怪,甚至丑陋,此刻他的脑子里空荡荡的,状态非常诡异,然而外界的种种声音却是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可是他恍恍惚惚间虽然能清楚地听见外面夏风的缓缓流动,草木的瑟瑟摇摆,鸟儿振动着翅膀,但却听不见师映川说话的声音,只能够看到青年的嘴唇在轻轻地动,在说着什么话,但偏偏一个字也听不见,就像是聋子一样,半点声音也听不见。 对面师映川察觉到了梵劫心的异状,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少年的脑袋,道:“怎么了?”梵劫心似乎在这同一时刻终于从那种诡异的状态当中挣脱出来,他猛地伸出手去,一把推开了师映川的手,厉声道:“……不要碰我!”与此同时,他死死盯住青年,仿佛是想确认刚才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师映川见此情景,怔了一下,既而轻叹道:“好了,你其实没有必要这样激动,我知道你在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觉得一时间很难接受,就好象当年我被我师……莲座单方面婚配给了十九郎一样,旁人可能很难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但对于我来说,却是绝对清楚的,就好象我当时那般,心里又是苦涩又是憋屈,甚至不乏愤恨,我说的可对?” 梵劫心一句话也不说,他的胸膛正明显起伏着,呼吸变粗,有什么东西好象被人打成了稀巴烂,师映川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地钻进他的耳朵里,他几乎想要像小孩子一样掩耳不听,然而在这个时候,他却好象没有了抬起手捂住双耳的力气,那种感觉……那种感觉自己心里是很明白的,可是却很难形容出来,无法形容,梵劫心死死地盯着师映川的脸孔,盯着对方的眼睛,那异常猩红醒目的双眼,明明是美丽无比的,但此刻在他看来,却是狰狞无比!梵劫心缓缓地一点一点攥紧了自己的右拳,他那俊秀的脸蛋上几乎没有任何情绪,平静或者说是压抑得令人隐隐有些心悸,师映川看着少年的变化,不过他也知道,在遭受到这样大的冲击之后,梵劫心的情绪就算再异乎寻常,那也仍然是正常的反应,这当然可以理解,就像是多年前他被连江楼配给千醉雪时一样……不过就在这时,僵立了片刻的梵劫心却突然动了,少年嘴角猛地微微一抽搐,紧随其来的,却是刚猛迅速的一拳,重重击向师映川面门! 师映川身为宗师,在看见这样一只白皙的拳头正正轰向自己的面门时,他有无数的方法可以化解,梵劫心虽然天资上等,修为也不容小觑,但在他面前,还是不够看,与此同时,师映川大袖中的手已轻轻一动,只待抬起,如此一来,无非是轻描淡写地一下,就可以将少年的拳势消解于无形,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于电光火石之间,却看到了少年的眼睛,那目光令师映川心神微微一震,有了虽然微弱却毕竟还是存在着的涟漪,这一次,梵劫心的眼神是不同的,与以前任何时候都不同,是师映川第一次见到,那一对黑亮眼眸,肌肉微微扭曲起来的面孔,紧咬的嘴唇,刹那间师映川即将抬起的手便不动了,下一刻,拳锋重重及面! 梵劫心这一拳毫无花哨地砸在了师映川的脸上!这只拳头没有任何停顿,直接与师映川的面颊重重撞在一起,梵劫心猛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一声闷响,令人心头为之一紧,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肉上,但师映川晶莹如玉的脸上却连动也没有动上半分,毕竟宗师肉身岂是寻常?那一层护体罡气足以抵挡住绝大多数的攻击,反倒是梵劫心的拳头仿佛是砸到了铁板上一样,顿时大痛,震得骨头都好象快裂了,与此同时,这一拳也将彼此都打入了近乎失语的状态,师映川的神情没有变化,猩红的双眸之中幽光如火,梵劫心的拳头就此停在他脸上,梵劫心气息粗重,好象快要喘不过气来似的,紧握的拳头仍然抵在师映川的脸上,然而却是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着,此刻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有他们两个人,静得可怕,唯有梵劫心的喘气声慢慢慢慢而又无比清晰地传播开来,师映川幽亮的双眼深处有波澜翻涌,那是绝对不属于当年的师映川会有的平静,他抬起手臂,轻轻却不容拒绝地抓住了梵劫心的拳头,静静地看着少年,道:“……我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打在我脸上,也是最后一次。” 梵劫心死死咬住嘴唇,半晌,他颓然松拳,声音微嘶道:“……映川哥哥,你真的,真的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么?”师映川勾动唇角,摇了摇头:“不是不喜欢,而是我从来只把你当作小孩子,哪怕你现在长大了,在我的印象里也还是当初的孩子,我并没有对你产生过我与我三位平君之间的那种感情。”梵劫心惨然一笑,他向后踉跄退了两步,看着师映川殷红如血的双眼,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突然就笑了起来,低低地笑,笑容有些嘲讽,有些自暴自弃,他明明是在笑的,可是不知怎么的,眼泪直在眼窝里打转,喉咙里仿佛塞满了东西似的,令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梵劫心一只手捂住额头,嘴唇哆嗦着,道:“没有喜欢过我啊……是吗?” 梵劫心仿佛支持不住身体,摇晃了几下,最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他俊秀的脸上泛起浓浓的复杂哀色,无尽的涩然,少年的表情似哭似笑,喃喃道:“原来你从未喜欢过我,真的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可笑我还以为……还以为……”梵劫心一手捂脸,双肩微微颤抖,他笑了片刻,突然就一下利落地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师映川,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可以清楚分辨出来的情绪,只是一味的平静,仿佛绢布上的水墨一般洇开,唯有那旁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到的心底,此刻潮湿得发霉,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地浸染上去,冥冥之中梵劫心就明白了,自己此生或许已经就此失去了一件非常珍贵的宝物,一时间满满的眼泪浮上来,无法忍住地从那漂亮的眼睛里成串地滑脱下来,他眼神恍惚,低低轻喃道:“映川哥哥,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有被人这样嫌弃过的,我从懂事以来,就知道自己与其他人不一样,我是尊贵的,是殿主之子,是注定一出生就要被人捧着的,很多人都喜欢我,我知道有好多人都爱慕我,只是他们不敢对我说出来罢了,可是只有你对我不屑一顾,我被你嫌弃了,是么……” 梵劫心忽然呵呵笑了起来,泪水滂沱,他笑着说道:“你不喜欢我,从来只把我当作小孩子,原来都是我自作多情呢……如果今天你是为了自己来向我求亲的,那么我会好高兴好高兴,兴奋的想要大吼大叫,想告诉全世界,告诉每一个人,可是你却偏偏是为了别人而来……哈哈,真的是很讽刺,太讽刺了啊!”梵劫心说着,狠狠用衣袖使劲擦了擦脸,粗鲁地揩去满脸泪水,他的脸色微微苍白着,显得眉心那一抹侍人印越发殷红似血,梵劫心秀美的眉眼几不可觉地微微抽搐,表情说不出来究竟是更偏向于哭还是笑,尤其那一双灰黯的明眸,此时再不见灵动,他冷冷道:“好了,至少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能跟我匹配的人的确不多,相比起来,那位季剑子的确是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既然如此,这门亲事我便答应了,再不反悔!” 一个多时辰之后,师映川不着寸缕地坐在一只水雾蒸腾的大浴桶里,双眼微闭,似乎在享受着热气的熏蒸,就在方才,季平琰与梵劫心已经见了面,李神符也亲自写了一封信,飞鸽传书送往晋陵,将季平琰求亲一事详细写明,告知梵七情,事已至此,在儿子自己都同意的情况下,梵七情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几乎都不可能拒绝这门亲事,此事基本上已是定了下来。 此时房中除了师映川之外,只有季玄婴,他毕竟是季平琰的生父,因此这件事情还是要与他仔细商议的,一时两人谈了片刻,师映川闻着身后从男子身上传来的淡淡青檀香气,便转了话题,微笑道:“这可真快啊,想当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不过才十二岁,如今一转眼,却连儿子都已经议亲了。”季玄婴手里拿着一块澡巾,搓洗着师映川如同一块羊脂美玉一般的身体,他从前是不会伺候人的,但有些事情终究是熟能生巧,在成婚之后,很多独身时的习惯就逐渐改了,季玄婴娴熟地替青年洗着身体,神色不动,只将长长的黑色睫毛微垂,有一种清澈犀利之美,道:“……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你不是也已经长大了么。”师映川低笑,他抬手拉住了男子的手,眼神微微迷离,叹道:“玄婴,这样的感觉,当真是久违了……”季玄婴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要说些什么,但他到底没有说,只是用另一只手缓缓摩挲着青年圆润的肩头,那冷漠如霜的外表在师映川看不到的地方、在这一瞬间,变得温和而平静,或许这世间一些人注定是在温柔岁月当中相处一生,也有一些人注定只适合在惊艳的最初变成彼此的记忆,但无论怎样,感情是复杂的,也是形态各异的,有平平淡淡一生相伴,有相隔两方朝朝暮暮,有惊涛骇浪令人热血沸腾,也有春暖花开随波逐流,唯一的区别大概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份感情和默契是否经得起考验,若是经得起,那就是无价而长久的,终究算是一种幸福生活,如果不行,那就只能雨打风吹去,在时光的长河中逐渐褪色,直到腐朽成尘。 一时师映川沐浴已毕,从水中站起身来,季玄婴将浴巾递给他,又去取了干净衣物,师映川草草擦拭了一下,接过剪裁精致却并不繁复的衣裳穿了,两人站在一面落地大镜前,季玄婴替青年整理着连珠丝织腰带,镜子里两人神态不算亲昵,却自有一份默契,不过,也许是因为离得太近,也或许是因为很久不见了,没有那种朝夕相处会有的习以为常,当季玄婴的手指无意间划过对方的小腹时,师映川腹部肌肉下意识地微微一缩,他捉住男子的手,捏紧。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当季玄婴衣衫褪尽时,师映川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摸过这具成熟的男性身体,轻叹道:“真美……很庆幸,这样漂亮的身体,只属于我一个人。”季玄婴波澜不惊地抬眼看他,将平日里凛冽刚强的眸光略柔和了些许,两人目光接触,都未说话,师映川哈哈一笑而已,翻身覆上,这样的一场鱼水之欢,他希望让对方也同样愉悦,便使出手段来,双眼盯着季玄婴越来越潮红的面孔,将那修长的双腿牢牢箍至腰间,室中也由此再无言语,只闻或急或缓的喘息声起起伏伏,半晌,两人云收雨散,师映川压在男子身上,轻抚着对方散乱在枕头上的浓密黑发,一面吻着那白瓷般的肌肤,不过就在这时,师映川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一拍脑门儿,有些懊恼地道:“刚才一时忘情,只顾着快活,却是忘了你的身子不比旁人……”说着,从季玄婴身上爬起来,低头查看,用手碰了碰那黏腻的秘处,叹道:“我帮你洗一洗罢,清理干净,不然万一你就此有了身孕,却是我的不是了。”季玄婴双眸如黑夜中的两颗夜星,并无任何羞涩窘迫之意,简简单单,无比纯粹,他起身披衣,淡然道:“有什么可担心的,若是当真有孕,生下就是,这是很简单的问题。” 师映川双手抚上男子的肩头,道:“我自然没什么,只是你从怀孕到生产都是非常辛苦的,我已经有了平琰这个儿子,很满足了,没有必要再给你造成负担。”季玄婴微微一笑,手指在青年清凉光洁的额上摸了摸:“很傻的话,不过,这让我想起当年的你,似乎有些东西在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还是没有变。”师映川微微闭眼,将季玄婴白皙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叹道:“我是一个不祥之人,往往容易让其他人伤心……”说着,抱起了季玄婴,去帮他将身体清洗干净,又取了药细细涂抹,一时两人重新穿戴整齐,季玄婴将一颗圆溜溜的玛瑙似的珠子递到师映川手里,却是一颗相思石,当年他将缀有相思石的剑穗亲手拴在师映川的佩剑上,可以由此判断对方所在的方位,纵然相隔千山万水,最终也一定能够找到对方的下落,但自从那日师映川叛出宗门,将别花春水剑抛下,两人之间自然也就没有了这种联系,后来等到季平琰继承这把剑,上面的相思石就被季玄婴取下,现在,又重新交给了师映川,物归原主。 师映川捏紧了手里莹润的相思石,心中有些感触,他微微抬眼,正好与季玄婴的视线相对,两人静了片刻,不由得就笑了起来,他们都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之间的感情与相处就变得从来不是刻意的加深或者疏远,而是自然的淡泊,是真正的顺其自然,如风过耳,不萦于怀,或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与‘君子之交淡如水’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的特殊感情罢。 宁静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师映川从房中出来,外面日光灿烂,他见季平琰正在廊下,便唤男孩过来,问道:“你方才也见过劫心了,觉得如何?”季平琰被问起这样的问题,却并不像寻常男孩那样会害羞,只认真想了想,道:“梵公子就和父亲说的一样,品貌出众,谈吐不俗,我觉得很好。”师映川笑了笑,拍一下儿子的肩膀:“既然你觉得不错,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父子二人正说着话,却有瑶池仙地的弟子前来相请:“宗主请师教主移驾一叙。”师映川略觉意外,不过也不放在心上,当下就让那弟子在前带路,暗中又召唤傀儡随自己一起前往。 师赤星所住的地方离这里不算远,宫殿周围养着许多珍异禽鸟,师映川被人恭恭敬敬地请到里面,来到一处大殿,偌大的殿中只有两个人,女子仙姿丽容,白衣如雪,如同广寒仙子一般,男子却是大袖宽服,俊美妖异之极,师映川见了这二人,他虽然也是宗师之身,一教之主,但辈分上毕竟是晚辈,便微微欠身,算是见礼,既而大大方方地落座,对男子道:“原来父亲也在这里。”纪妖师看了一眼师映川挺拔的身影,轻笑道:“你去给我那好孙儿说亲,倒是成了没有?”师映川微微一笑:“算是成了罢,如今只看梵殿主的意思如何。”纪妖师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你这也算越俎代庖了,平琰的婚事原本是日后准备由他师祖为他指配,你倒好,现在横插一杠,若不是我见你选的人还算靠谱,又岂会任由你这样决定平琰的大事。” 师映川不听则已,一听这话,顿时冷笑了一下,道:“我是平琰的亲生父亲,血缘至亲,自然一心为他好,方才我已送信去断法宗,将此事说明,想必莲座也不会在意罢,毕竟当年在我与十九郎的婚事上,不也一样是被长辈做主?”纪妖师闻言,眼中幽光层叠,突然嗤道:“果然晋升了宗师便自此不同,脾气比起以前,大了不少。”师映川双眸红光莫测,让人见而心悸,微笑道:“大概是年纪渐长,脾气也就见涨了。”纪妖师似乎不甚在意,与师赤星又简单说了几句,便起身离开,待他走后,师映川才转脸看向一直未开口的师赤星,问道:“宗主命人请我过来,却不知是有何要事?”师赤星柳眉微抑,看着自己这个晚辈,道:“确实是有事相询。” 师映川态度客气:“宗主请说。”师赤星目视于他,缓缓道:“那夜我回宫之后,却是有些变故,我与傅仙迹之间的事情,想必你也有所听闻。”说着,却是伸出手臂,将衣袖拉上去些许,就见雪白的腕子上用红绳串着一颗玛瑙似的东西,师映川微微一愣,认出此物却是一颗相思石,他正疑惑间,就听师赤星道:“……这是相思石,我凭借此物。可以确定傅仙迹的行踪。”师映川听了,心中一动,之前他亲眼见到师赤星那夜几乎杀了傅仙迹,眼下却发现这二人数十年未见,却原来彼此之间就像是自己与季玄婴一般,都身怀相思石,确定彼此的方位,师赤星纵然那夜表现得肃杀无情,但又岂是真的对傅仙迹再无丝毫情意了?这里面的爱恨纠葛,果然不是旁人能清楚的,想到这里,又听师赤星继续道:“由此物看来,傅仙迹距离这里不会超过十里之外,但我与他联系之际,他却毫无回应,以他的性情,不至于如此,这必不寻常。” 师映川听了这番话,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师赤星那天晚上回来之后,必是担心傅仙迹的伤势,又或者是另有其他,便联系对方,按理说傅仙迹察觉到师赤星的气息波动,必定会立刻回应,但现在……不过转念一想,师映川的表情就忽然有些冷了下来,他明白了师赤星字面下的意思,不禁心中不快,道:“宗主是问我是否知道东华真君的下落么?”师赤星毫不掩饰,随着师映川的话,盯着面前的青年,脸上和眼眸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道:“正有此意。” 师映川突然哈哈一笑,卷袖按膝,自嘲道:“看来我的名声确实是太差了,宗主是怀疑我对真君有所不利么?是了,难怪宗主起疑,我青元教此次来了两名宗师,若是真的动手,东华真君确实处境堪忧,而且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派之人,身份尴尬得紧,做下这样的大事,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能。”青年冷冷说着,脸色却越来越肃然:“但我现在要告诉宗主,那天晚上宗主走后,我与东华真君只是说了几句话,对方便离开了,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知。” 师赤星目光笔直地看着师映川,她的眼神犹如利剑,似乎无孔不入,可以穿透一切面前的阻碍,直抵对方心中最隐秘的角落,而师映川眼见这般,也只是冷静地与她对视,半晌,师赤星忽然微微垂下眼皮,发间仅有的一支金步摇轻晃一下,淡淡道:“……如此,是我冒昧了。” 第98节 一场见面不欢而散,师映川出了大殿,却不期然遇见了师远尘,师赤星出身大吕师家,师家此次派人前来观礼,倒是再正常不过,一时师映川与师远尘寒暄几句,但他心情不大好,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便离开了此处,一路上师映川面沉如水,心中默默思索着傅仙迹之事,突然,他猛地一凛,想到了一种可能,立刻就对宁天谕道:“傅仙迹的事情……是不是与你有关?” ☆、二百五十五、无常 师映川面沉如水,对宁天谕道:“傅仙迹的事情……是不是与你有关?”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师映川勃然惊怒:“果然是你!”宁天谕慢条斯理地道:“傅仙迹此人说起来,与你也并没有什么深情厚谊,就算我做了什么事,你又何必动怒?” 师映川强行压抑住满心的惊怒之气,道:“你究竟是有多少事情在瞒着我!”宁天谕语气淡然:“……这些都无关紧要,你只需知道我不会害你就是了。”师映川毕竟不是普通人,最初的震惊过后,思维也立刻清晰起来,他皱眉思索,沉声道:“你是如何动手的?毕竟你我一体,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机会!”宁天谕倒也不瞒他,很痛快地说了:“你莫非忘了么,傅仙迹被师赤星一剑重伤,当时你便取了药给他服下。”师映川深深锁眉:“我给的只是疗伤的药,虽然珍贵,但……”宁天谕打断他的话,不紧不慢地道:“疗伤的药?错,那是‘九转连心丹’。” “九……该死!”师映川陡然变色,他太清楚这九转连心丹是什么东西了,此物乃是宁天谕近年刚刚研制出来,用以控制他人的霸道毒物……不,不应该说是毒,而是应该称作蛊,一旦服用,就会催发人体生机,但同时也会产生恐怖的变化,自血液迅速流转全身,在寄生之后,会影响宿主的思维意识,进而严重影响到宿主的行为,很快就会夺取了宿主的身体操纵权,简单来讲,就是与那活尸傀儡差不多,不过这二者之间却是有着极大的差别,‘活尸傀儡’顾名思义,只是傀儡而已,肉身原本的独立思想已经被抹杀,也就是说此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已经彻底死亡,虽然看起来还活着,与正常人差不多,但事实上却是行尸走肉,而服下九转连心丹之后被·操纵的宿主,本身的思维意识并没有被抹去,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在施蛊者没有催动蛊虫的情况下,那么无论身体还是意识都与从前一样,没有半点差别,各方面都不会受到影响,然而一旦蛊虫被催动,宿主就会立刻变成受人控制的傀儡,任凭驱使了,当年宁天谕还是泰元帝时,就在研究此物,只不过还没等到成功,就已经生出变故,遭到赵青主的背叛,落了个身死国灭的下场,而今宁天谕苏醒过来之后,这几年里便接着从前掌握的成果接着研制下去,在耗费了大量的资源后,到底还是被他成功配出了这九转连心丹。 师映川心中凛然,突然间重重道:“不对!我记得九转连心丹是装在另外一个瓶子里,我明明……”宁天谕语气平淡,所说的事实却让人心悸:“不要忘了,如今我也可以接管这具身体,在你去拿药瓶的那一刻,我虽然没有抢夺我们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但我至少能够稍稍影响你的动作,在你没有特别注意的情况下让你拿到装有九转连心丹的瓶子,反正丹药看起来都差不多,若没有仔细分辨的话,你自然不会想到自己拿错了东西,至于傅仙迹,他在当时的场合下,根本不会对你有所防备,更不认为你会害他,而且他身为宗师,肉身何等强悍,就算真是剧毒之物,在服药之后发现有异,也能强行压制,所以他自然有着足够的自信,不怕你动什么手脚,更何况那九转连心丹一旦服用,就会立刻先行催发人体生机,壮大肉身,这样的效果看起来似乎就是在疗伤,如此一来,傅仙迹又岂会生出疑心?自然乖乖入我彀中罢了。” 宁天谕娓娓说着,和盘托出,师映川却是听得寒意从脚底升起,一直钻到了天灵盖里,他默然良久,突然说道:“不对,没有这么简单,服下九转连心丹之后,还需要经过一系列的程序,才能够真正让蛊虫彻底掌握宿主,你……”宁天谕不等他说罢,就轻描淡写地冷笑道:“不要忘了,我虽然和你共同使用这个躯壳,不能离开,但我却有傀儡可以操纵!我暗自让赵言追踪而去,傅仙迹服了九转连心丹,纵然他是宗师之身,很快也会失去知觉,赵言找到昏迷的傅仙迹之后,便将其隐藏起来,彻底催发蛊虫,现在傅仙迹正受到蛊虫控制,除了肉身的本能之外,可以说是已经暂时丧失了全部的意识,师赤星与他联系,自然不会得到任何反应。” 这赵言便是当年被炼成活尸傀儡的‘九九人屠’,半步宗师,这些年来师映川操纵那具宗师傀儡,而宁天谕便操纵着赵言。一时师映川久久无言,他默然片刻,既而低声问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宁天谕一哂,用冷漠而平静的口吻道:“因为他是宗师,是万剑山的剑宗。” 这一句话所蕴涵的东西已经足够多,对此师映川无话可讲,他扯了扯嘴角,却说不出什么,宁天谕道:“这是极其难得的机会,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非傅仙迹受伤,且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对你没有防备之心,你以为让一名宗师被下蛊被寄生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那决不比正面击败大宗师更容易,甚至会更难也说不定。”师映川自嘲地一嗤,宁天谕忽然话锋一转,缓然道:“其实你若是能够在连江楼身上成功下蛊,让他服下这九转连心丹,那么别的暂且不说,至少你这些年求而不得的这个男人,立刻就是唾手可得,到时候自然任你为所欲为。” “……抱歉,我还没有那么下作。”师映川冷笑一声,脸色变得阴深起来,他语气冰冷道:“我要么就打动他,让他心甘情愿地与我在一起,要么就打败他,彻底让他臣服于我!除此之外,任何阴微卑劣的方法,都是对我和他的侮辱!且不说是否能成功,就算我真的能够给他顺利下蛊,我也不屑用,我师映川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人,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只要对我有利,可以达到目的,那么我一向都可以不择手段,但是却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这样,对于有些事,如果要用那让人不齿的手段来达成目的,那只会让我觉得彻头彻尾地恶心无比!” 可能是因为师映川的态度太过坚决的缘故,对此,宁天谕没有再发表什么意见,而师映川毕竟也无意与他闹翻,况且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便缓和了一下语气,问道:“傅仙迹眼下在哪里?”于是当下宁天谕便引着师映川前往傅仙迹被放置的所在,此处颇为隐秘,由傀儡赵严看守着,防止万一有人无意间闯入,此时傅仙迹依旧昏迷着,呼吸如丝如缕,仿佛快要断绝似的,但看上去却绝对没有要渐渐泯灭的样子,反而气色不错,乍看去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师映川蹲下来,轻轻拉开傅仙迹的衣襟,只见那胸口上被师赤星一剑刺出的伤口已经正在愈合当中,看样子九转连心丹催发人体生机的功效果然颇为强大,堪比疗伤圣药,师映川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右手,割破了手指,将自己一滴一滴流着鲜血的指头放入了傅仙迹口中,让对方饮下这点鲜血,要知道那九转连心丹在制作的时候就有一个重要环节是要用到人血的,而就是这点血液,才能决定日后最终由谁来控制宿主,当初师映川以血炼蛊,那么现在能够操纵傅仙迹体内蛊虫的,也就只可能是他,先前赵严以秘法施以一系列的程序,让蛊虫彻底掌握了宿主的这具身体,而师映川现在所做的,则是令蛊虫完全觉醒,由自己彻底控制起来。 鲜血一滴滴流入傅仙迹口中,很快,师映川收回手指,用锦帕擦净指上的血渍,然后静观其变,少顷,只见傅仙迹的身体突然微微颤抖起来,七窍开始溢出黑色的血线,腥臭中带着丝丝异香,师映川用锦帕帮他擦去污血,眼中幽光闪现,心念一动之间,就见傅仙迹猛地睁开眼,面无表情地起身站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立在师映川面前,看外表,完全没有什么异样。 “……很好,看来这次很成功。”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听语气很是满意,道:“现在暂时没有什么要用到此人的地方,先让蛊虫休眠罢,否则师赤星已经察觉到不妥,若是时间长了,难免会出乱子,不过在这之前你先种下一个暗示,让傅仙迹醒来之后认为自己只是在入定疗伤,这才没有感知到师赤星的气息,如此一来,这两人方面就都不至于会产生疑心。” 师映川点了点头,依言照办,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便与赵言一起离开,只留下傅仙迹还在原地,很快就会清醒过来,一时师映川走在路上,阳光洒落在他宽阔的肩头,却洒不进他心里,他心情不太好,他眼下似乎应该是埋怨的,埋怨于宁天谕的自作主张,或者,干脆就是愤怒,然而,事实上他的心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下来,变得沉稳,他有些自嘲地想,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这样冷血了啊……这时宁天谕道:“我原本以为,你会情绪激动地指责我,甚至发生冲突,不过现在看来,你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件事。”师映川自我嘲弄地一笑,平静地道:“我何必假惺惺地指责你什么,我自己又不是正人君子,一向为了自家的利益可以去做很多十恶不赦之事,有什么立场去指责你?那种大义凛然的嘴脸,我还不屑去做。” 宁天谕罕见地笑了一声,道:“这样最好。如今傅仙迹这枚棋子已经布下,倒是一个意外之喜,仅此一事,此次瑶池仙地之行就算没有白来。”师映川收拾心情,眸光中的冰寒迅速消解下去,最后脸上又露出淡淡的轻松表情,道:“好了,我们现在还是立刻离开罢,不然若是被东华真君醒来之后察觉到我就在附近,或许会生出些疑心……不管怎么样,对方已经苏醒过来,如此一来,之前师赤星对我的怀疑也就自然消散了,否则的话,也多多少少会是个麻烦。” 这算是一个意外的插曲,但并不能影响师映川太多,很快,师映川回到自己的住处,开始打坐练功,只不过师映川与宁天谕这两个当事双方都心里明白,两人之间的类似分歧甚至冲突,决不仅仅到此为止,未来或许还会有更多的问题一一浮现出来,一时师映川盘膝而坐,北斗七剑飞出袖中,剑芒吞吐,七柄短剑仿佛蝴蝶一般绕着青年身周上下飞旋,仿佛是活物似的,这套神兵受师映川鲜血滋养,与他心神交融,如今已到了心之所向,剑之所至的地步,师映川取血涂抹其上,心中却是在想着其他的一些事,他忽然向宁天谕问道:“有件事情我一直都没仔细问过你……在我看来,你我算是各自独立的两个意识,既然如此,你如今难道还没想出什么法子来摆脱现在的局面么?若是我们弄到一具上等的肉身,由你去夺舍的话……” “……这不可能。”宁天谕平静地打破了师映川的这个念头:“你以为我会不想这么做?与其和你共享一个身体,受到诸多束缚,但凡一个思维正常之人,岂会不愿自寻出路,逍遥自在?但很可惜,这个想法永远也不可能成功,事实上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并不是完整的意识,更不是独立的,只有你我合在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灵魂,而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意识罢了,是保留着当年的全部记忆的那一部分,我至多可以和你分开一段时间,暂时占据别的肉身,但这个时间非常有限,若是稍微延长片刻,我就会消散,而你也会受到极大的创伤,很可能变成白痴,所以我早早就告诉过你,你我本是一体,我绝对不会害你,莫非你忘了么?” “是这样……”师映川听到这番解释,微一抿嘴,脑子里霎时就转过了千百个念头,他似乎一派平静,但眼中却寒芒闪烁,分明是另一种味道,他很清楚,宁天谕这是在给自己吃定心丸,表明绝不可能对自己不利,但同时也是一个侧面警告,让自己不要动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两人是一串绳上的蚂蚱,一旦坏了一个,另一个也跑不了!这是坦坦荡荡的明谋,师映川固然因为宁天谕的一些自作主张而不快,但有一点却是很肯定的,那就是他不得不承认这样开诚布公其实是最好的方法,师映川毕竟不再是当年行事还有些稚嫩的断法宗剑子,一时念头微转之后,嘴角就绽开了一丝笑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语气平缓道:“原来如此。好了,我也不是怀疑你对我不利,只不过你有时候做事并不与我商量,往往让我措手不及,这样不好。”当下两人似乎就是和解了,师映川闭上双眼,两手放在膝上,室中就此陷入到沉寂当中。 师映川的精神渐渐放松,开始进入到睡眠状态,不知过了多久,他开始做梦,在梦里,师映川的双臂紧紧箍住一个人,男子在他怀中,面容英俊,双眉浓黑,不是连江楼还有谁?连江楼全身上下不着寸缕,高大的身躯被青年抱在怀中,师映川情不自禁地抚摸着男子结实的胸膛,那里没有女性的丰满软腻,但指尖所触的坚硬肌肉却让人恨不得狠狠扑上去撕咬,而师映川也确实这样做了,他恶狠狠地啃咬舔·弄,狎玩着男人的身体,无所不用其极,而在距离此处颇为遥远的大光明峰上,连江楼正侧身卧在榻上休息,此刻他也在做梦,双眼闭合,鼻息微沉,两道浓黑如墨的剑眉微微拧起,显然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梦,与此同时,远方师映川却在梦中终于抓住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男人,他压在对方身上,死死盯着那张漠然的脸,心情变得非常奇怪,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或许是一种忐忑,甚至更为复杂,这让他的心实在无法平静下来,师映川索性低下头,吻住男人的唇,贪婪地攫取其中独属于对方的味道。 榻边青玉架上的香炉突然被一道陡发的气息击得粉碎,清脆的破碎声打破了殿中的宁静,连江楼蓦地睁开眼,起身揽衣半坐,紧接着,听到声音吃了一惊的宋洗玉在门外探身道:“……莲座?”连江楼的全身僵了片刻,就这稍稍一顿,他已彻底清醒过来,既而一手拨开未束的瑰丽黑发,沉声道:“无事。”一面以手缓缓揉着太阳穴,心中微凛,方才的梦让他觉得很不舒服,梦中的场面有些旖旎,也有些诡异,连江楼很不喜欢这种事态发展不在自己掌握中的感觉,他忽然有点怀念以前师映川还年幼的那些日子,现在想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师映川长大成年真是一件不好的事情……这么一想,倒有了刹那的失神,随口道:“荒唐……”而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尚且沉浸在梦中,直到一切都结束,他才有些茫然而满足地醒来,觉得身下有些湿滑黏腻的感觉,用手一摸,却是沾了不少白液,师映川皱着眉,似乎很不满自己的状况,但旋即又觉得无奈,他下床清理了一下,换了衣物,恰好这时宝相龙树却是走了进来,见师映川正在穿衣,映入眼底的是一大片光洁雪白的的裸背,双肩虽是男性的宽平,但又呈现出优美的弧线,收束有致,润泽无比,令人只觉得满眼白花花地一片,几乎晕眩,整个人如同玉雕也似,宝相龙树眯起眼,眸子里有欣赏之色,由衷赞叹道:“真是绝代佳人啊……” 师映川不以为意,从容地穿好衣裳,微笑道:“你怎么来了?”宝相龙树来到他面前,抚着青年如氲的漆鬓,神色温和:“自然是想你了,难得我们两人安安静静地在一处,这样的时光,当然要好好把握。”师映川但笑不语,方才梦中男人那醉心的肌肤触感在他心中一闪,便就此消褪干净,他拉好腰带,全身都被覆盖在猩红色的长袍下,那颜色与一双红眸交织在一起,细看之下,令人有些心悸,师映川笑道:“我这里有些从摇光城带出来的贡茶,宝相你要喝么?”宝相龙树顺势捉住青年的手,轻笑道:“喝什么茶?我只想来看看你,过几日等你离开瑶池,回到摇光城,到那时还不知道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师映川闻言一笑,真真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风采,分明是绝代风华的美男子,可看那一袭仿佛被鲜血浸染的红袍,以及气质相合的从容神色,实在是神魂颠倒之余,又隐隐多出几分颤栗,他轻松拢袖,一派悠然地笑道:“那天晚上难道还喂不饱你么?我记得你可是要了三次,怎么,莫非还觉得不够?” 宝相龙树毫无赧然之色,大喇喇地将师映川环住,轻语调笑:“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怎么比得上现在只有你我二人相处?”师映川打量着男子,看出对方只是调笑,并不是真的要与自己寻欢作乐,便并起二指在男子额上不轻不重地一敲:“宝相你也年纪不小了,怎么还没个正形,莫非耍弄我就真的这么有意思?赶明儿惹得我性起,当真把你按住狠狠做上一宿,弄得你屁股开花,起不得身,只怕你就知道厉害了。”宝相龙树闻言,哈哈一笑,在师映川鼻尖上用力一亲,嗤道:“求之不得……对了,我方才去见了舅舅,听说你们还在山门外交过了手。” 师映川点了点头,又有些感慨:“父亲还是那个样子,如今我与他站在一起,哪里还像父子,明明更似兄弟……”宝相龙树随手把玩着青年的一缕长发,笑道:“可不是?舅舅晋升宗师之际,正值盛年,容貌在正常情况下应该不会再有太大变化了,哪怕等到百年光阴之后,也无非还是这个形貌,而普通人却早已连尸骨也成了一掊黄土,也许,这也是世人都渴望力量的原因之一罢。”师映川心中微动,却轻描淡写地道:“只可惜却远远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长生不老……”不过他似乎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下巴朝着窗外扬了扬:“屋里闷得紧,去外面走走罢。” 外面天光灿烂,师映川红衣血眸,丰姿盖世,而宝相龙树虽然容貌略嫌普通了些,谈不上什么美男子,但身姿英武,气度不凡,两人站在一处,看上去倒也和谐,一路上指点着沿途的风景,低声说笑,师映川与宝相龙树把臂同游,笑道:“这里景致真的不错,赏心悦目,而且门下女弟子也大多美貌,‘瑶池仙地’之称,还是恰如其分的。”宝相龙树似笑非笑地微微一捏青年的手:“映川是看美人看得眼花缭乱了么?”师映川失笑:“你这人真的好生不讲道理,这是吃的哪门子莫名其妙的醋?”宝相龙树故意叹气,说道:“也对,我总为你醋意满怀,而你却从未因为我而吃过什么醋,由此一想,大概应该是我心胸狭窄,占有欲太强?”师映川开怀而笑,却一副很是沉稳从容的样子,随意地道:“那有什么,因为我现在觉得人与人之间靠的是缘分,有缘,那就自然而然地会在一起,如果缘分尽了,自然也就散了,很难强求得来的,如此一来,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之后,又何必吃什么醋呢?一起都只顺其自然罢了。” 宝相龙树认真听着,他看到青年眼眸深处的那抹恬静之色,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惘然,他颔首道:“你说得很对,我也同意你的这些话,只不过纵然我很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也很理解你,但心里却还是有一种难以描说的怅然之感。”宝相龙树气度淡然,轻轻拉紧了师映川的手,两人都是聪明人,洞悉了双方本质上的那些微妙缘由,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呢,他笑了笑,继续说着:“你能如此身心从容,归根结底就是不曾真正深爱过我,不是不爱,而是没有那么深,所以就无所求,无所惧,自然也就从容不迫,而我,对你则是眷恋深爱,所以也就永远做不到像你这样潇洒。”师映川闻言,也是感触良多,叹道:“这就是不公平,而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的公平呢,我听说先爱上的人往往先输,这话想必还是很有道理的,只不过,终究还是我对你有所亏欠,这是我的错。”宝相龙树哈哈一笑,两根指头在师映川高挺的鼻子上轻轻一揪,哂道:“这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就是这么喜欢你呢。”两人都是心性远超常人的上位者,自然不会做那儿女情长之态,徒增不快,万事只顺其自然便是,何必庸人自扰,因此关于这个话题,寥寥说上几句也就罢了,不会在心中留下太多痕迹,然而……到底意难平! 两人不知不觉就离开了师映川的住处,暗中自有傀儡跟着,师映川一手挡在额前,遮住阳光,叹道:“这几年我一直待在摇光城,真是待得有点腻味了,不过我辈中人既然选择了走上修行这条路,想要成就大道,那么就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此次出来走走,感觉真的不错呢。” 一时两人说得开心,但偏在这时,师映川忽然抬头前方某处方向看去,宝相龙树也随之望了过去,师映川一根手指在鼻下轻轻一抹,道:“血腥气……也不知是谁在那边动手?”眼下瑶池仙地汇聚了各方人物,正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么多的人,其中关系错综复杂,仇怨与矛盾自然也是不计其数,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仇家碰头,就此制造出麻烦来,对此瑶池仙地也是煞费苦心地作出了安置,尽量不会让彼此仇怨很深的势力邻近,必是远远隔开才好,但尽管如此,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也只能是尽人事而已,只要别闹得太大,也就罢了。 远处林中,一名美貌女子微微喘着粗气,在树丛中竭力拼杀,此女娇美动人,打扮亦是美艳得当,分明是燕步瑶,但眼下她的处境却是不妙,两名面目端正却神情阴鹫的男子将其围住,三人杀得难分难解,但明眼人一下便能看出这二人是打定了折磨这燕步瑶的主意,明明二人联手很快就可以将其杀死,但偏偏却要让对方这样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煎熬着,端的是歹毒,可想而知这燕步瑶与他们二人必是有着不小的过节,因此两人才会有这样的举动,用以泄愤。 燕步瑶也知这二人的打算,她此时已多处受伤,再这样下去,定然必死无疑,一时间心中惶急无比,但又没有办法可想,她虽是瑶池弟子,但此处并无同门援手,地处静僻,又能向谁求救呢?到了这个地步,燕步瑶心中后悔,她一向性子傲慢狠毒,从前便因某事与这二人结下大仇,今日一时大意,便落入了险境,思及至此,心里当真是又悔又惧,不由得惨然想道:“到了这个时候,谁还能救我?我是燕家小姐,瑶池弟子,可是这里并无人踪,我就算是死了也没人知道,更没法给我报仇,只怕今日就要落在这两人手里,与其受尽折磨,还不如我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想到这里,燕步瑶不知怎的,脑海中突然却闪过一个身影,一时间不禁心脏一颤:“他……当年他无意中救我一命,也不知现在怎样了?我从前明明嫉恨于他,但自从那件事之后,怎么就满心满眼都觉得他好?平日里总要想起他来!” ☆、二百五十六、扭曲的感情 燕步瑶这一分心,手上长剑去势便不由得缓了一缓,这一缓不要紧,眼见着就要被迎面刺来的铁剑在肩头上开出一个血窟窿,就此废去手臂,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红影仿佛凭空闪了出来,一根雪白如玉的食指恰恰刺入了持铁剑男子的后脑,就好象是铁锥子轻松扎进豆腐一样,完全插到了脑壳里,瞬间这男子全身包括脑袋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了下去,被夺去了所有生机,眨眼就变成了一具干尸一样的东西,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个男子见势不妙,立刻飞也似地向相反方向逃去,红影却如影随行,瞬息间就一把抓住了此人的脖子,如法炮制。 如此转眼之间,在这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变故之后,刚才还稳操胜券的两人便以极其恐怖的方式被杀,这好象做梦一样的场景令燕步瑶甚至连吃惊都忘记了,或者说,她是芳心大震,眼中一片茫然,只因当那红影丢下手中干尸,转过身来之际,她与那人目光相对,脑子里顿时就是‘嗡’地一声,下意识地就屏住了呼吸,眼睛直勾勾地死盯住对方的脸,便在这一刻,燕步瑶看着那青年从容而毫无波动的面孔,那一张梦幻般的完美容颜,收缩的瞳孔内仿佛激起了海啸,心底波澜大起,原因无他,只因这红衣人,就是她方才念念不忘的那一个! 那人一身猩红的长袍,一双火光流转的妖异红眸,透出仿佛满身血腥般的滔天戾气,自他体内自然散发出来的宗师气度与那沾染过太多血腥所积累下来的杀气使得青年具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奇异魅力,令人几乎隐隐为之窒息,而对方也完全不掩饰这一点,那一张完美得令人无法直视的脸虽然与几年前相比,又有了一番变化,但还是能够一眼就与记忆中的样子重合。 燕步瑶呆呆看着那个好象熟悉又好象陌生的身影,一时间竟是不能动,数年的时光足以让很多事情都消退得干干净净,但是在这个并非良善之人的女子心中,却总是有一道清晰无比的身影时不时地在心中掀起涟漪,在很多个宁静的夜晚,这个至今未嫁的美丽女子会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一面想象着某个人的样子,一面低吟着用手来抚慰自己已经成熟饱满的身体……此刻燕步瑶心中无数念头在变幻涌动不已,看着对方神色闲逸地款款而来,在这一瞬间,燕步瑶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消失无踪,只剩下红袍男子的形貌,如同是时光倒溯,回到了数年前自己第一次被此人搭救的那一刻,她呼吸几乎屏住,心脏怦怦怦地狂跳不已,此时此刻,她深深知道这个男子不但干净利落地杀掉了几乎置她于死地的两个仇敌,而且连她自己也一并被打败了,只不过将她打败的不是旁人,却是那无以名状的一缕情丝,事实上她燕步瑶的确是性情狠毒,但这世间最莫名其妙也最没有理由可讲的就是人心,一个女人哪怕再自私,再刁蛮,再狠辣,再不可理喻,她也毕竟还是一个女人,也有爱上一个男人的可能! 燕步瑶死死咬了一下嘴唇,来尽力保持清醒,但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是掩饰不住的,这时师映川以秘法攫取了两个男子全身的生机,觉得浑身上下有点暖洋洋的,很是舒服,不禁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既而淡淡地瞥了燕步瑶一眼,嗤道:“……似乎每次见到你,往往就总是处于被人追杀的状态,你的仇家就真的这么多?劝你还是改改自己的性子,省得给自己招灾惹祸。” 燕步瑶事实上是他嫡亲的表姐,师映川虽然从前年少之时与其发生过不快,不过后来此女在当年被他救过之后,就一改常态,在他面前变得软和起来,所以师映川对其虽然没有什么血浓于水的亲情,不过既然看到燕步瑶被旁人围杀,那么顺手救她一救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只是小事而已,却不知此时燕步瑶已是心头滚烫,听了师映川的话,明明不是什么关心,她却已经很是惊喜,美艳的脸上也多了一层淡淡的激动红晕,此女并非那等青涩懵懂的少女,她比师映川还要大上几岁,已是个成熟女子,虽说还没有婚配,但见过的形形色`色的男人也有很多,对付男人也算是有一套,但眼下不知怎的,在师映川那平静不带丝毫挑逗之意的目光下,燕步瑶却像少女一般局促不安,但这不是畏惧之类的情绪,而是类似于渴望,仿佛青年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就变成了有若实质性的手,在身体表面轻轻抚摸着,好似羽毛划过。 这种情形是燕步瑶从未体会过的,令她产生了说不出来的兴奋之感,她看着师映川负手而立的样子,明明是与她一样站在地面上的,但给她的感觉却像是在云端俯瞰着整个人间,令她更加强烈地产生了无以名状的兴奋之情,尤其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动人,让她神魂颠倒,心中不由得一涨一涨的,那样渴望而又惶惑交织的复杂古怪心情,使得她窈窕成熟的女性身体都几不可觉地微微地轻颤,后背泛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意,手足腰身俱是酥软了,仿佛有细微的电流极其隐秘地贯通了全身的每一个部位,尤其是双腿之间的秘处,已是逐渐湿润起来。 师映川自然没有注意到这样隐秘的小细节,他扫了一眼燕步瑶身上的伤,知道不会致命,养一养也就好了,殊不知他虽然心思机敏,却毕竟是个男人,并没有看出来自己眼前这女子内心深处涌动着的滚滚激流,一时燕步瑶微微垂下眼皮,不敢让师映川看到自己眼中的激动渴望之色,一面拼命让自己沉下心来,等到心绪稍微沉静了几分之后,才低声道:“……今日遇见那两个恶贼,几乎遭了他二人的毒手,多谢教主及时施以援手,救下了我的性命。”师映川自然不在意,这时宝相龙树也在不远处的林中现出身影,师映川就朝着男子走去,一面笑道:“没什么事,只是杀了两个人而已……”宝相龙树朝这边看了一眼,看清了燕步瑶的样子和她身上的血迹,也看见了地上被随意丢弃的两具干尸,心中就明白了大概,浑不放在心上。 两人这一汇合,便携手离开,迅速隐入林中,燕步瑶站在当地,眼泛春波地怔怔望着那袭红袍消失的地方,不知不觉间就有些面红耳赤,一只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高挺的丰满胸脯上,隔着夏日里单薄的衣裳,缓缓揉捏起来,口鼻间情不自禁地发出微微的吟喘,她咬紧了红润的嘴唇,那只手自领口滑入衣内,握住了一边嫩玉般的酥肉,拇指准确无误地按在了粉红的尖端,娴熟地揉捻着,随着动作的不断加紧,燕步瑶已是眼波如水,娇躯微颤,未几,只听一声从喉咙里溢出的满足轻呼响起,燕步瑶两腮媚红,呼吸酥软,原本身上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只剩下微微麻痒的快意,她双目迷醉,小声呢喃道:“师映川……师映川……” 师映川与宝相龙树边走边低声说笑,宝相龙树牵着青年的手,道:“有点想吃你做的菜了,记得你很会做烤肉,不如现在再弄一些给我尝尝?很久不曾吃过了,有点怀念。”师映川很随意地点点头,笑道:“当然可以,我小时候在宗门时,经常就会弄些吃的东……”刚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就住口不提了,宝相龙树知道触动他心事,便手上略微用力地握了握师映川的手,似是在无声地安慰,师映川见状,朝男子一笑,温言道:“不用担心我什么,我这么大的人了,遇事又岂会像小孩子一样多愁善感?只是现在多多少少会有点感慨而已,但事情既然过了也就过了,不会真的在意什么。”宝相龙树注目于他,叹道:“我知道你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感情很深,所以后来受到的打击也同样很大,我虽然不能身临其境,但也能多少理解你的心情。”师映川不想再过多谈论这方面的事,就岔开了话题,一时两人信步来到一处景色优美的湖泊前,远处有一些动物正在这里喝水,师映川用手一指,笑道:“正好,这里有现成的肉,你去弄些生火的东西,过一会儿就能试试我的手艺了,我这就去打点猎物来。” 两人分工明确,宝相龙树去拾些柴禾,师映川则是眯眼观察着远处喝水的动物,很快就挑中了一头肥壮的鹿,他走向对岸,接下来自然是手到擒来,一时师映川提着死鹿蹲在湖边,手脚麻利地洗剥,不多时就收拾得整整齐齐,这时宝相龙树带了柴禾也回来了,两人架起火堆,生起了火,很快,一股淡淡的肉香就开始弥漫开来,香味引来了一些食肉动物,只不过当师映川随意将自身的威压散布出一些之后,野兽特有的危险感知便发挥了作用,顿时作鸟兽散,师映川熟练地翻动着烤肉,对宝相龙树说道:“可惜没有作佐料之类的东西,不然的话会更好吃一些。”宝相龙树看着青年认真的样子,不觉莞尔,道:“只要是你做的东西,我都喜欢,哪有那么挑剔。”师映川瞟他一眼,含笑道:“果真是爱屋及乌了,你这个人……”正说着,师映川突然心念一动,袖中一道剑光飞出,一闪而逝,很快,又飞回袖内,宝相龙树神色微动,站起身来,皱眉道:“映川,怎么了?”脸色转而有些阴冷,向四周环视过去:“……莫非是有人在附近窥伺?”师映川的一根手指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这都是我惹的麻烦,我的身份……总而言之,我身上有太多别人想得到的东西,若是因此给你带来困扰,我很抱歉。” 宝相龙树很明白师映川的特殊处境,自己的这位平君身世十分离奇,对于其他人的诱惑力也非同小可,一时他点了点头,轻轻一拍师映川的肩膀,道:“我都明白,这不是你的错。”正值此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火堆前,将手里提着的东西随手扔到地上,那是一个正处于昏迷中的男子,方才师映川便是操纵着身在附近的傀儡去抓住了此人,这时傀儡丢下了俘虏,便立刻又消失无踪,对此,宝相龙树很明智地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其实不仅仅是他,很多人都会觉得奇怪,一位宗师级高手怎么会做护卫一样的工作,给人贴身服侍?即便师映川来历特殊,也似乎不至于如此,但宝相龙树虽然是师映川的配偶,却也从来没有问过师映川关于其身边两名宗师的任何事情,因为他很清楚,有些事是不应该去打听的,即便亲密如夫妻,但一个人也终究是有仅属于自己的一些秘密,其他人最好不要过问,这才是相处之道。 这时师映川忽然起身走了过去,蹲下,伸手抓住了昏迷男子的肩,冷笑道:“又一个半步宗师么……此人隐匿气息的本事相当不错,若非我比较警觉,只怕也未必会发现得了。”说着,修长雪白的五指一收,抓紧男子的肩膀,一面微微眯起眼来,就在师映川双眼眯起的一瞬间,他的手上顿时出现了无数密密麻麻的青色纹路,眨眼间就布满了整只手,与此同时,一股邪恶恣肆的气息顿时从他身上疯狂溢散出来,一点也不掩饰其中的邪妄之意,双眼血红,旁边的宝相龙树登时一震,只觉得这股气息仿佛不属于师映川似的,很是陌生,事实上此刻的师映川已然逐渐与某种记忆中的东西融合,眼下这个青年,依稀就是当年那个对世间的一切法度和枷锁都不屑一顾的狂邪之人,那个追求力量达到极致的肆无忌惮男人,泰元大帝宁天谕! 只听一声凄厉的哀嚎蓦然响起,从昏迷男子口中发出,男子已经醒了,大声嘶吼出声,脸上的神情极度痛苦,五官甚至都微微扭曲了,太阳穴上青筋鼓起,不断地蠕动,他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枯萎下来,就好象有东西在飞快地吞噬着这具身体上的所有精华,包括生命力,一旁的宝相龙树甚至可以无比清楚地看到男子一边痉挛一边渐渐血肉萎缩的过程,而相对的,师映川的脸上却是慢慢光彩焕发,此刻有日光透过树木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照在师映川身上,恍惚间当真是出尘如仙人,但所做的事情却分明是妖魔之流才会有的手段,那张美得已经不真实的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但那笑容中,却隐隐透出一股冰冷的残忍。 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师映川的手就缓缓松开来,一具皮包骨的尸体随之掉落,宝相龙树从旁看着眼下这个血腥无比的青年,一时间却是与当年的那个男孩有些对不上号,只见师映川满足地叹息一声,手上的青色纹路渐渐消失,整个人也恢复了正常,但随即他又好象想起了什么似的,敏感地扭头看向宝相龙树,深深审视一眼男人脸上的神情,道:“你……”忽又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低头看自己的手,道:“会觉得有点恶心吗?其实我早已堕入了魔道,世人称我作魔帝,倒也算是贴切,没有冤枉了我。”宝相龙树却没有回答什么,刚才那种诡异的杀人形式,实在很容易令人感到深深的恐惧之意,不过在宝相龙树看来,师映川还是师映川,还是以前的那个人,无论怎么样,有什么变化,自己也一定要接受对方的一切,这点不能改变,因此他只是用树枝扒拉着火堆,语气寻常地道:“肉好象快烤好了罢?”师映川见状,眼眸微凝,安静地看着宝相龙树,不过很快,青年的嘴角就上扬起来,露出了一丝笑意,重新蹲了下去,动作娴熟翻地烤着火堆上的鹿肉,两人默契地再也没有提起刚才的事情。 不一会儿,肉烤好了,师映川撕下一块肥美香嫩的后腿肉,递给宝相龙树,宝相龙树接过,咬了一口,笑道:“果然和以前一样好。”他忽然用另一只没有沾上油渍的干净手掌托起师映川精致的脸,静静地看了片刻,说道:“奇怪,我为什么总是觉得你很熟悉,当年第一次见你,就有了这种感觉……莫非这世上当真有姻缘天注定的事情?”师映川听了这话,却是用一种莫可明状的眼神看他,忽然就笑了笑,道:“我想,大概我们上一辈子当真是认识的,可惜却是有缘无分,落了个恼人的结局,所以这一世就又让你我见面,算是补偿罢。”宝相龙树就笑,在师映川唇上一吻,轻轻嗟呀:“你那时是泰元帝,莫非我竟会是赵青主么?怎么可能。”师映川闻言亦笑,他的目光下移到宝相龙树的胸口,他知道对方的胸前是光洁无疵的,若真是赵青主的话,那里应该自一出生就有一道伤疤,所以师映川并不担心什么,他摸了摸宝相龙树并不十分出众的面孔,柔和了声音与表情,道:“……谁说上辈子我一定就是宁天谕了,说不定那只是上上辈子,而我们俩上辈子却是真的认识的,所以这一世,你是最爱我的那个人。” 青年说着,却是心头滋味难言,宝相龙树自然听不懂他的话,但师映川这时却已用力地将他拥进怀里,不知道为什么,宝相龙树突然间就觉得心酸,心涩,心痛,不可控制,就仿佛一件失落了很久的宝物终于在茫茫人海中被自己再次寻获,在微微陌生的同时,又无比熟悉,这时只听师映川轻声道:“宝相……你曾经问过我,我最爱的人是不是你,这个问题我实在很难回答,但若有一天当我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忘了很多事情的时候,我想,我还是忘不了你……” 时间过得飞快,数日后的一早,当师映川醒来时,身旁的千醉雪还在熟睡,师映川笑了笑,在对方光裸的肩头轻轻一吻,昨夜有些纵情,想必千醉雪需要多休息一会儿,师映川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随手披上外袍,用毛巾在水盆里浸了浸,把脸一擦,便出了房间,来到院子里练功,未几,师映川忽然停下,似是有所察觉,抬头向空中看去,片刻之后,仿佛知道了什么,转身回房,过了一会儿,师映川换了一身比较正式的装束出来,一直走到外面,站在大门处双手拢袖,静静等候,没过多久,远远却有两个人影正快速地朝这边过来,前面是一名杏眼桃腮的娇美少女,显然应该是瑶池仙地的弟子,在前作引路状,后面跟着一名身穿长袍,容貌俊秀飘逸的男子,师映川眼皮微微一动,似在意料之中,但终究还是有些欢喜之意,一时那少女引男子到了这里,便欠身退下,师映川哈哈一笑,走上前张开双臂将对方用力一抱,笑道:“……当真是好久不见了,师兄你看起来气色还不错,想来这些年日子过得还算舒心罢?方才我见白雕飞到这里,大光明峰上有资格乘坐它的也无非那么几个人,我就知道是你无疑。” 这男子自然便是白缘,他被师映川这么一抱,初时微微一怔,但很快就眉眼舒和起来,轻轻拍了拍青年的脊背,师映川的这一热情举动虽然有些突兀,但却将两人之间原本应该会有的伤感与隔阂轻而易举地打破,气氛轻松起来,他们二人的关系不比寻常,与亲兄弟基本没有什么两样,时隔数年再次相聚,心情自是各有不同,白缘叹道:“这几年不见,你变化很大,我方才刚一见到你,却是有些吃惊……”一时两人分开,师映川脸上微笑不减,道:“虽然现在我与断法宗已经没有什么瓜葛,你我也自然不再是师兄弟,但这个称呼实在是叫得顺口了,改不过来,若我像旁人一样称你为白莲坛,我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别扭得很。”白缘定定端详着青年,心中感慨万千,想说什么却也说不上来,末了,摇头道:“世事无常,又岂是人力可以改变的……”说着,取出一只玉匣,递与师映川:“这次我来,是要将此物交于你手。” 师映川微觉意外,他接了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却是一朵血红的灵芝,师映川闻到那股奇异馥郁的香气,再细看灵芝的样子,不觉脱口道:“这是……聚血芝?”白缘点了点头,道:“莲座说无论如何他与你毕竟曾有师徒之谊,你如今大道有望,一举晋升宗师,终究是一件大事,作为你曾经的师父,他总该有所表示,因此便让我将这聚血芝采下,来送与你作为晋升宗师的贺礼。”师映川听了这话,低头把玩着眼前的这朵聚血芝,面上沉吟不语,心中却是百感交集,无法形容那种滋味,半晌,才合上盖子,将玉匣收起,抬头道:“莲座他……还好?” 白缘微微颔首:“莲座很好,起居习惯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师映川望向远处,语气淡淡道:“那就好,我也就不担心什么了……对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说着,脸上重新又有了笑意,对白缘道:“我知道师兄你很疼平琰,所以此事自然应该告诉你,我前几日为平琰议了一门好亲事,已经飞鸽传书将消息送往断法宗了,将这件事情通知莲座。”白缘一听,立刻脸上就露出了讶然之色:“你替平琰议了一门亲事?”他无心婚配,平人里教导照顾季平琰,早已把这孩子当成了心头肉一般,听说季平琰被安排了婚事,怎会不看重?当下就沉声问道:“却不知是哪家的女孩儿?平琰出身高贵,不是等闲人能够匹配得了,万不可委屈了他。”师映川呵呵笑道:“我就这么一个孩儿,怎会舍得他委屈,自然是要挑个好的……师兄以为,晋陵神殿殿主的公子如何?可配得咱们的平琰么?依我看来,倒是很合适的一门好姻缘,天作之合。” “……梵劫心?”白缘登时一愣,显然是大为意外,他可是知道梵劫心对师映川的心思的,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当年还是小孩子的梵劫心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一个小孩子家,当初回到晋陵之后,只怕很快就逐渐淡忘了,况且现在师映川既然说是已经议了亲,那就说明此事基本已经定下,想来是没有什么波澜的了,思及至此,又想到梵劫心品貌资质都是上等,倒也觉得这桩亲事不错,脸上的神情就舒缓了下来,道:“此事虽好,不过……平琰自己觉得如何?”师映川嘴角微翘,笑色盈面:“已经安排他们两人见过了面,平琰自己觉得不错。” “那就好。”白缘点了点头,彻底放下心来,一时师映川又道:“我们两个这么久没有见面,原本也该多多叙旧,不过我看师兄大概更想去看平琰罢。”白缘笑叹:“不瞒你说,我此生已无心婚娶,更不必说生儿育女,平琰自从进入宗门,与我时常在一处,我渐渐便只当他是我亲骨肉,难免对他上心些。”师映川了然一笑:“是啊,其实我这个亲爹才最是不称职的那个,好在还有师兄你们多照顾他,说来我却是应该道谢才是……来,我这就带师兄去平琰那里罢。” 两人脚程很快,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来到了断法宗一行人所住的地方,此处鲜花遍地,师映川与白缘并肩而行,互相说着这几年来的一些事情,恍惚还是当年在断法宗的日子,无忧无虑,未几,师映川忽然止步,他二人被挡在繁茂的花丛后,远远看见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立在一条小溪边,那里花影重叠,光影斑斓中,两个少年都是花朵般的年纪,一蓝一白,季平琰眉目如仙如画,眸光明亮,虽还年少,却已有淡淡清蕴之气,风姿明朗,如同一泓刚刚解冻的春泉,一旁梵劫心容貌俊秀,眉间一痕殷红如血,面上神情却是清清如霜,没有温度,透着些漫不经心的意思,彼时一对小儿女静静站在溪畔,年少春衫薄,当真是一幅美丽的图卷,以他们两人的修为,自然都没有发现远处的师映川和白缘,季平琰白玉一般的脸上被朝阳涂抹出了一层薄薄的金色,道:“梵公子……”梵劫心秋水般澄净的眼眸微微低下去看他,目光是凉的,唇角却保持着必要的礼貌弧度,道:“不用这样称呼我,你可以直接叫名字。” 季平琰点了一下头,坦然回视着少年的目光,他比梵劫心要小几岁,眼下自然要矮上一些,必须微微抬头去看,这样的动作往往会让人不自觉地显得弱势一些,但由他做来,却让人觉得很是自然,季平琰脸上不是那种成年人客套的笑意,也不是孩子的天真,他表情从容而认真,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叫你劫心了。”梵劫心不置可否,他的沉默像是一层薄薄的纱,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重与生硬,也并非遥不可及,但隔阂却还是存在的,少顷,他低头,凝视着季平琰那张精致出尘的面孔,忽地就有些愀然不乐,:“……你和你父亲倒是生得很像。” 季平琰闻言,眼中就多了几分开心的样子,恰似冲破云层的灿烂春光,瞬间就照亮了周围,道:“是啊,很多人都这么说。”说罢,季平琰清澈的双眼看着梵劫心,转而问道:“你很喜欢我父亲,是么?” ☆、二百五十七、大典 花影重叠,微风缱绻,无数花瓣在风中飘零,染得到处都是暗香,季平琰清澈的双眼如同冰层融化而汇成的清泉,他看着梵劫心,很自然也很平静地说道:“你很喜欢我父亲,是么?” 这话一说出口,不但是远处的师映川和白缘心中微微一震,当事人梵劫心更是首当其冲,他蓦然变色,一丝莫名的恼怒与难堪交织的感觉充斥了他的胸腔,如果是别人这么说的话,他不会在意,然而面前说话之人却是已经基本被默认为他未来的配偶,更是那个人的儿子,即便梵劫心对季平琰并没有什么感情和认同,但依旧止不住难堪,不觉喝道:“你什么意思?!” 季平琰俊秀出尘的脸蛋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有如春水,清澈无比,他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的确没有别的意思……其实我以前就听说过的,知道你从前还小的时候很喜欢我父亲。”梵劫心莫名地只觉得很是难堪,他白皙的面庞涨得微红一片,但很快又渐渐浮起了一层讥诮之色,负手冷笑道:“那又怎样?”顿一顿,目光在季平琰脸上一刺,仿佛要把对方看穿:“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答应这门亲事?”季平琰闻言,却是反问道:“我为什么要不答应?那时你年纪还小,我父亲那样优秀出众的人,被人喜欢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况且父亲他对你也并无其他想法,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答应这门亲事?你各方面都很好,父亲是为我考虑,想为我结下这样一门亲,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为人子自当依从,何况父亲的决定并没有任何不妥的地方,我自己也觉得很满意,这样皆大欢喜的事情,我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呢?” 季平琰的这番话和这种态度,根本不像是一个他这样年纪的普通孩子会具备的,梵劫心一时间突然有些无话可说,只得再不言语,周围一片寂静,有风吹过,或粉或白的花瓣落在两人身上,一片暗香,他二人修为尚且不足,自然对远处师映川与白缘的存在浑然未觉,季平琰看了看梵劫心面无表情的样子,忽然开口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么?”梵劫心不语,只安静地用右手拇指轻轻按着腰间的剑柄,算是默认了,季平琰就道:“那么我就问了,如果有失礼的地方,还请你不要介意。”说着,抬眼望着少年,认真地道:“你答应这门亲事,是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而且和父亲长得很像的缘故么?我知道我们父子二人容貌比较相似。” 梵劫心一顿,既而有些不自然地扭头看向别处:“……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梵劫心说完,可能是突然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弱了气势,便又立刻双眼毫不退缩地注视着季平琰,然而在看到男孩那精致如画、与师映川颇为相似的容颜时,那目光中就不禁多了一丝深深的迷茫与酸涩,梵劫心不知为何,眸光一闪,一些莫可名状的飘渺情怀就包围了他,亦有无限感伤,他微低了声音,却同时略略仰起脸,迎着朝阳,光嫩白皙的面庞被阳光照出了一层淡淡的明亮光辉,道:“你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很像你父亲……只是不知道你有些方面会不会也像。” “你是指我会不会也在将来左拥右抱,与很多人好?”季平琰微张着眼睛,也一样面朝着朝阳,漂亮的双眼透亮无比,他尚且稚嫩的脸蛋上一片平和,正色道:“我是不会再娶妻纳妾的,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平君,以后我们成亲之后,就和和气气地在一起生活,总而言之,我不会辜负你,也希望你不会辜负我,我们相互扶持,好好过一辈子就是了。”梵劫心听了,怔了片刻,忽地就一嗤:“小小年纪,倒摆出这种样子……不过么,你的这些想法果真是和你父亲完全不一样。”季平琰一脸端正之色,静静道:“我的父亲有三位平君,而且与那大周皇帝之间的关系也都已经是尽人皆知了,我阿爹是他的平君之一,大伯也是,千叔叔也是,虽然阿爹他们嘴上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他们心里其实是不欢喜的,谁会真的愿意把自己很重要的东西拿出来跟大家一起分享呢。”男孩顿了顿,就笑了一下,他生得极美,是溶溶月,粼粼波,此刻这样一笑,登时遍地春光:“我不想让我以后的伴侣像我父亲一样伤心不快,那样不好。” 他如此说着,却不知道远处师映川听了这些话,一时间心下不禁猛地一触动,感怀震动皆有,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儿子原来有着这么多自己不知道的想法,转念一想,不由得就生出了几分无地自容之感,而另一方面,梵劫心听了季平琰这番言谈,眼中不免露出一派意外之色,由此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奇怪,你可真的不像他……”两人一时间却是都不再说话,安静地融入到清晨那柔和温暖的氛围当中,未几,季平琰一脸认真之色地看着梵劫心,说道:“你放心,我不会像我父亲那样做事,若是我日后成亲了,会尽量待你很好,不会再瞧旁人。”梵劫心见他却是一脸的恬淡样子,竟隐隐与某人重合,一时心下走神了片刻,那种亲近的感觉,有一丝的恍惚,然而猛地又回过神来,一只手杵在自己的下颌上,指间一枚冰凉的宝石戒指触着肌肤,带来几分清醒,少年微微闭上眼,他不能完全猜透自己面前这个男孩的想法,然而,他又何尝猜透过那个男人的心思?梵劫心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这大概就是感情对于一个人的巨大影响罢,往往会将理智冲击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让人被蒙蔽了双眼,宁可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对于爱情的一切美好憧憬都不管不顾地强加在某个人的身上,就好比自己一样。 想到这里,梵劫心睁开眼来,有点似笑非笑地看着季平琰:“你我不过是刚刚认识,你这样说话,莫非是喜欢我了么?你年纪小小,难道就懂这些了?”季平琰没有因为这样带着几分淡淡讥笑的话而不高兴,他仿佛云中漏下的一抹月光,美丽,又冷清,静静地道:“平琰确实年纪尚小,也还不大明白男欢女爱到底是什么,不过至少我会对自己日后的伴侣很好,举案齐眉还是做得到的,也会好好待我们的儿女,尽量让他们生活安逸平稳。”梵劫心有些神思恍惚,喃喃着:“希望你说到做到罢。”他站在溪畔,看着溪水流淌,却是难以抑制地觉得有些惘然,有些莫名地悲伤,一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故作坚强,从两只明亮的黑色眼睛里缓缓流下了两行清泪,无声坠落……此时远处的花丛后,师映川手扶花枝,若有所思,他完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盯着远处一言不发,眼睛微敛,旁边白缘看了他一眼,在他肩上轻轻一拍,师映川会意,两人便静悄悄地离开了这里,路上白缘见师映川一直没有说话,便道:“心情不大好?……在想什么?”师映川微微一笑:“我是在想,看来我也许真的不是一个好父亲。” 白缘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劝他,倒是师映川自己忽然又笑了笑,道:“不过我倒是发现自己有一个很可爱的儿子,很懂事,也很明理,有些事情,他做得比我要好多了,我这个当父亲的听见这么小的儿子说出这样一番话,应该觉得惭愧才是。”白缘不知如何宽慰,轻轻一拍青年的肩膀,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做父母的顺其自然也就是了。”师映川摇了摇头,依稀时光似旧日,感慨道:“从前我还不觉得,但是刚刚听到那些话,我才知道自己在儿子的心目当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想必平琰多少还是有些怨我的,因为风流滥情的我对不住他的父亲,他埋怨我也是应该的,须怪不得旁人。”白缘若有所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师映川一笑,从容道:“是啊,可惜已经回不去了,除了继续往前走之外,还能怎么样呢?”青年笑若烈阳,璀璨无比,随手拈住一朵落花:“罢了,千年百年之后,不知道多少人都要化为黄土中的一堆枯骨,世事最是难料,俗世间也无非就这么一点享受而已,说我滥情也好,无耻也罢,都是无所谓的,我又何苦定要勉强自己做一个完人呢,还是活得自在一些最好,至于旁人怎么看,都随他去罢。”他语气轻柔,不见生硬,但白缘听了,却是扭头看他,此时二人并肩徐徐而行,暖日轻风,柔柔地拂起师映川几缕垂在肩头的长发,白缘微微侧首,看着青年在融融日光下越发完美无瑕的侧脸,那长及入鬓的眉,猩红如血的眼眸,高挺秀拔的鼻梁,形状优雅的唇,整个人沉静无波,分明是和刚才一样,然而就在这一刻,这一切落在白缘眼里,却带出了几分凄厉,明明这个小师弟就在身边,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离他很近很近,可是却又好象有万分遥远一般,青年的样子很是理智,这样的理智达到了此刻的程度,便是冷酷……直到这时白缘才真正想起,眼前这个人早已不是当年自己带回宗门的那个四岁男孩,在这具皮囊下,是一个沉睡千年的古老灵魂,这是他的小师弟,也不全是他的小师弟。 一时无话,两人在阳光中行走,白缘神思静静,不知在想些什么,正沉默间,袖上忽然被人一扯,白缘一愣,随即便哑然笑道:“怎么?”师映川微笑:“师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有事想问我么?”白缘见他干脆,便索性也不遮掩着,只是一滞,继而就颔首坦言道:“正是。映川,你这些年来陆续筹谋,逐渐已打出好大一番局面,莫非……莫非你是要恢复当年泰元帝时的景况么?”话说到这里,白缘已是双目紧视着青年,显然是想要从中看出什么端倪来,事实上他问的这番话,又何尝不是天下间许多人都想知道的问题呢?师映川闻言,却也并不多么意外,他知道自己与白缘虽然关系甚好,但毕竟如今两人的立场已是不同,白缘身为断法宗的人,自然以宗门利益安危作为第一要紧之事,自己现在一手创下的这番局面,纵然是还并未给人太大的威胁之意,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未来的事物发展又有谁能说得清呢,或许有一日,两人终会渐行渐远,也正是因为如此,师映川却也不愿轻率作答,他略一沉吟,便微笑道:“师兄这样问我,却是让我不知如何应对,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人的野心总是无穷的,我也一样,不会例外,我只希望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物是人非。” 这样的回答可以说是相当于没有,也可以说是包含了很多的信息,白缘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心情却莫名地沉重了几分,师映川却微微仰起头,迎着阳光,说道:“奇怪,为什么都觉得我会做宁天谕那样的事情呢,我承认我就是宁天谕的转世,但不要说我根本没有记起太多东西,就算我都记起来了,那又怎样?那些曾经鲜明的记忆早就变成黑白颜色了,时间的力量无穷无尽,纵然记忆依旧,但重新想起的时候,终究已不复旧颜,我只是师映川而已,一个全新的人,并不想理会从前的事,尽管知道自己是谁,但在我内心深处,并没有多么认同这个身份,更没有太多的感同身受,当年一切的恩怨情仇在我看来更像是一个故事,而非经历。” 白缘静静听着,没有表态,师映川轻轻道:“师兄不必担心什么,我所真正追求的东西并不是外物,任他世间帝王将相,英雄红颜,虽说一时风光无限,但到头来也不过是黄土一掊而已,因此,我要的是长生大道,要的是超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享那生生世世的逍遥,与之相比,其他的都是小道罢了。”白缘听了,却是并未轻松多少,因为他知道就算师映川说的是十足十的大实话,没有半分虚假,听起来好象是对方并不在意世间的权力斗争,只一心求道,然而似这般看起来飘渺得近乎虚幻的追求,事实上与世间的那些争斗是根本不能撇清的,因为这样的修行需要太多的资源!一位宗师一路走来,这种成长所需要花费的资源是极其庞大的,莫非真的以为自己有超出旁人的天赋,再有高明师父的指点,再加上自己一味埋头苦修就行了?这是做梦,就算是那些最普通的武者在一开始习武之时,就需要每日大鱼大肉,有充足的营养,条件好一些的还要配以一些药材辅助,武者的每一步提升都意味着越来越多并且越来越昂贵稀有的资源被消耗,培养一位宗师的代价根本不是小门小户能够承受的,俗话说穷文富武,古往今来只听说过寒门出状元,出文采昭昭的大才子,甚至思想家,可谁听说过出寒门出宗师的?虽然说修为越高,外物能够起到的作用就越小,但这指的只是一般的物事,总有一些稀有珍贵的物品是对宗师也很有帮助的,当年宁天谕统一天下,其中就有搜刮修行资源的因素在内,他是五气朝元大宗师,所需要的各种修行资源是一般人不敢想象的,比如一枚具有固本培元作用的‘补神丹’,需要极北之地所产的一种异兽的胆汁提炼出的精华,数十头异兽的胆汁才能提炼出,而要捕捉这种极为狡猾的东西,所需的人力物力是非常可观的,而另一味辅助材料则是只生长在少数热带地区的一种稀少的梭刺鱼,取其鱼油,至少三百斤的梭刺鱼才能熬炼出足够的鱼油,为了捕捉这些梭刺鱼,当年宁天谕调集十万民夫,才成功捕获到数量足够的梭刺鱼,这还不算其他一些珍贵辅料,如此种种,若没有大量的人力物力,怎能支撑得起如此大的消耗?这也是修行之人为什么把‘财侣道法’中的‘财’排在第一位的原因,如今师映川表明自己一心求道,表面上似乎是不甚在意人间的势力财富之流,但事实上若是没有庞大的势力,他又怎么可能保证自己有充足的资源可以取用? 这本身就是一种无法解决的矛盾……白缘无言,挥之不去的淡淡怅色盘桓于他的眉心,心头亦有一丝微涩滋味,师映川却仿佛恍然不觉一般,双手拢袖,笑道:“师兄既然来了,想必也不会这么快就走罢,后天就是继任大典,师兄应该是要留下来观礼的。”白缘点了点头:“这个自然。”师映川扬眉微笑:“这就好,你我二人许久不见,正好可以多叙叙旧。”白缘心中微暖,亦笑道:“难得一聚,自是应该……”说到这里,想到此次一别,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次见面,不觉唏嘘,师映川知他心思,遂宽慰道:“日后总有机会再聚的,师兄又何必感怀呢。” 其后两人自是一番叙话,暂且不表,却说大光明峰上,又一日晚间,连江楼练功既罢,早早睡下,今夜他再次入梦,而且还是那样让他感到抵触的梦,梦中师映川牢牢抓住他,动作越来越放肆,越来越粗鲁,而连江楼脸上的表情却是越来越冰冷,梦中的他甚至连手指都不能动一动,更无法反抗,他看着师映川在自己身上所做的一切,却并没有觉得非常愤怒,因为这种行为甚至没有资格让他觉得愤怒,只因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人出于肉身限制而造成的本能反应,相当无聊,他甚至可以漠然而冷静地看着正啃咬亲吻自己身体的师映川,连江楼甚至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并非真实,他看着师映川,想起自己当初亲口拒绝对方时的场景,那样的拒绝将对方打击得体无完肤,并且将凄怆,愤恨,绝望,自卑等等这些负面情绪统统都抛了过去……连江楼仔细想了想,然后他就发现自己果然是冷漠而无情,哪怕是对师映川,也是如此,即便在二十多年前的冬夜他们相遇,即便在相当一段长的时间里他的生活中都有他的身影,即便记忆里很多的画面当中都有这个人,也依然不能够真正地去改变什么。 然而,时光的沉淀却终究会将一些特殊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融入到一个人的皮肉骨血里……连江楼皱起眉,因为师映川已经将他的嘴唇咬得鲜血淋漓,这是他的梦,而这个人却不请自来,而且不止一次,大有不肯离开的架势,他想要驱逐,但似乎对此并没有什么有效的方法。 不过好在这样的梦境往往都不会持续太久,连江楼很快醒了过来,他的脸上看不到有任何残留的睡意,也没有刚刚醒来之人应有的淡淡慵懒,他起身来到窗前,今晚的月色很美,不过连江楼没有赏月的心情,他只是借此在想着一些心事,思考着进一步的走向,此时月光如银,澄净无比,忽然却有人进到殿中,能在这个时候随意进出此处的人,自然身份并不寻常,连江楼也似是并不在意,依旧静静整理着思绪,他甚至不用看,不用分辨气息,就知道是谁。 来者走到连江楼身后,道:“……原本以为你已经睡了。”连江楼平静道:“刚刚做了一个噩梦,便醒了。”对方一只修长的手抬起,微微搭在连江楼的肩头:“看你的样子,在烦恼什么?” 能够这样随意与连江楼进行身体接触,此人的身份自然不同,只见月光中,修长微瘦的身段,冷秀的五官,眉心一点殷红,却是季青仙,连江楼的同胞兄长,他穿着月白的贴身内衫,长发披散,显然是准备要就寝了,这时连江楼转过身来,季青仙道:“你自幼一有心事,我便看得出来,因为你从不掩饰。”连江楼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男子,自己与对方存在着极亲密的血缘关系,小时候也是比较亲近这个兄长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感觉不到那种血浓于水的感情所带来的分量,有的只是一味的平静,或许就像师映川曾经说过的那样,自己果真是一个冷血到极点的人。思及至此,连江楼忽然有些不喜,他抹去这种让他不太舒服的感觉,道:“……此次兄长到我这里,想必不会停留很久。”季青仙拢了拢身上的袍子,淡淡道:“剪水年幼,我不能离开太久……说起来,你这个做叔父的,还没有见过自己的侄儿。” 季青仙被宝相脱不花软禁在蓬莱多年,直到后来季青仙被迫受孕,生下一子,取名季剪水,宝相脱不花才撤去了他身上的束缚,让他恢复,有了这个小儿子在手,不怕季青仙再离开他,由此宝相脱不花才算安心,所以当前时季青仙提出自己与连江楼兄弟二人久已不见,准备去断法宗探望的要求后,宝相脱不花也就痛快地答应下来,事实上无论季青仙多么怨恨,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东西总是要逐渐变淡,他对宝相脱不花终究是有情,否则以他刚烈的性子,又怎肯为一个已经不爱之人生儿育女?人的感情这种复杂无比的东西,原本就是无法捉摸的,没有谁可以摆脱,他们两人之间早就被缠在了一起,无论如何,想必都是不能再分得清楚了。 “……待孩子长大一些,日后自然有见面之时。”连江楼淡淡说着,他比季青仙要高,站在兄长面前,目光微缓了几分,问道:“在蓬莱这些年过得可还好?若是兄长气闷厌恶,我可以出面向脱不花索回剪水,交与兄长带回万剑山抚养。”季青仙不语,没有回答,脸上却浮现出复杂之色,半晌,才低低一哂,道:“已经不必了,我这一生,已经和脱不花彻底纠缠在一起,岂是能扯脱的……”他默然片刻,抬头却向连江楼道:“且不说我,你现在已年过四旬,就连平琰这孩子再过几年也可以成家了,你却至今还不曾婚娶,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莫非等日后你离开人世,让你这一脉的子嗣就此断绝不成?我既是你大哥,怎能不为你挂心。” 连江楼表情丝毫没有改变,道:“我从未有过成亲生子之心,对于子嗣之事,也并不看重。”季青仙深深看他一眼,微叹道:“宝花这孩子年纪已经不小,她的心事我也知道,这孩子品貌出类拔萃,对你始终放不下,脱不花也默认了,你若有意,倒也是一桩不错的亲事。”连江楼闻言,眉眼不动,只道:“……此事不必再提。”季青仙见状,知道他的脾气,也就不再说了,连江楼转身望向殿外明月,一时间不知怎的,却想起了一个人当年那张悲怆交织的美丽容颜。 …… 外面渐渐出现了鱼肚白,正在床上打坐的师映川睁开眼,唤人进来伺候,一时沐浴既罢,换上新衣,师映川坐在镜前梳头,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早饭便由人送进来,师映川简单吃了一些,便重新回到榻上,微阖起双眼继续打坐,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只听一声悠长钟鸣,紧接着钟声绵延,连响数声,显然便是瑶池仙地的九凤钟被敲响,预示着参加大典的的各方人士已经可以前往场地所在,师映川随即睁开双眼,缓缓起身,取过放在旁边的一张面具,往脸上一扣,遮住那无双的面容,只露出双眼以及口唇。 师映川戴上面具,一身黑袍的傀儡如同幽灵般悄然出现,来到他身后,师映川走到门口,随手推开门,走了出去,上午的阳光顿时照在脸上,令师映川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此时外面已聚集着青元教一干人等,见青年出来,均是深深躬身,以示恭敬,师映川道:“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尔等这便随本座一同前去观礼罢。” 第99节 ☆、二百五十八、如何消得此情去 师映川移步出了房间,环视周围一眼,虽说他以面具覆脸,瞧不见他面容,但那一双眸子却是幽色深沉,其中偶尔有水波流过,红焰滔滔,一眼看去,摄人心魄,一时就道:“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尔等这便随本座一同前去观礼罢。”众人齐齐应是,随着师映川前往大典现场。 行走在阳光中,师映川走在最前面,黑云般的长发挽结起来,用两根血玉簪子插住,全身都覆盖在黑底红莲的长袍下,墨一般浓黑的底色与猩红如血的莲花交织在一起,整体感觉有些妖异惑人,偏又透着一丝凛厉,形成一种古怪的和谐感,未几,一行人到了一处极其空阔的所在,只见花木繁茂,禽鸟穿梭,前面巨大的广场上,此时已聚集了不少人,师映川眼力惊人,已是在其中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就在这时,钟声长鸣,玉罄悠悠,有人开始敲动牛皮巨鼓,声音震震,足以传出百里之外,预示着宗主接任大典就快要开始,大约一柱香的时辰之后,前来观礼的各方人士基本已经到齐,偌大的广场上汇聚了无数人,黑压压地一片。 大典进程无非是按部就班,场面盛极,倒也无须赘述,此次前来的观礼宾客当中,几位宗师一同被请上高台,一时身穿繁复华服,头戴十二金凤冠的师赤星坐在宝座上,接受着众人道贺,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万众瞩目,因为这一刻她才是一切的重心,谁也无法替代,须臾,师赤星微微侧首,清亮的眸光似有若无地向师映川直视过去,而师映川只是坦然相对,紧接着,便在四目交错的刹那,师赤星却是微微点头示意,既而目光错开,师映川心中明镜一般,知道这是对方在表达歉意,前时师赤星因为无法联络到傅仙迹,得不到回应,于是便对那夜唯一的目击者师映川产生怀疑,当面质问师映川是否与傅仙迹失踪有关,后来傅仙迹体内蛊虫被彻底激活,自然恢复了正常,想必就与师赤星联络上了,如此一来,师赤星必是觉得自己无故冤枉了师映川,今日借此机会,也就顺势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只是她却是不知道,傅仙迹如今早已身受师映川操控,一旦师映川催动蛊虫,他便立刻身不由己。 师映川的身份十分敏感,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当大典结束之后,他便准备打道回府,一时与各个熟人告了别,又唤过季平琰,道:“我这就要回摇光城,接下来便准备一下,若是晋陵方面给了回话,正式同意这门亲事,那么我便亲自去晋陵为你提亲。”季平琰深深下拜,道:“孩儿不能服侍左右,唯有请父亲多多保重。”师映川一笑,拍了拍儿子的头顶:“休要作这等小儿女之态,你只要勤奋修行,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言罢,目光转向一旁的左优昙,夏风拂动着男子如缎的黑发,却拂不动那绝美面孔上的眷恋之情,只不过在这样的场合下,男子并不能肆无忌惮地表达出自己的真实心情,只能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青年,师映川朝他点点头,嘱咐道:“好好照顾平琰,我不在,你要多加费心。”左优昙微微欠身:“……是。” 师映川没有再迟疑,当下便带人返回摇光城,如此一路行来,等到返回皇城之后,便得知晋陵方面已有了回音,是梵七情的亲笔信,信中明确表示对这门亲事的看好,愿意缔结两家之好,师映川看过书信之后觉得很是满意,便命人去准备相关事宜,打算自己前往晋陵提亲。 晚间师映川在自己宫中处理青元教的一些事务,殿内点了数十盏莲花灯,照得连角落里都亮亮堂堂,一时师映川有点口渴,就伸手摸向了茶杯,却发现杯中已空,他正欲起身来添茶,却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声音比较奇特,像是有人喝醉了在摇摇摆摆地走路,但声音又很轻,师映川就笑了笑,并不理会,继续做自己的事,又过了一会儿,只听外面微微有嘈杂之声,有人惊慌道:“小皇子,不能进去……”未几,一个小小的身影进到殿内,是个很小的男童,无非是刚学会走路不久的样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很是可爱,这幼童生得粉妆玉琢,穿着海蓝色的锦衣,颈间戴一只长命锁,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见师映川,便走了过来,这时几名宫人也紧跟着抢进殿中,脸上满是惶恐的模样,忙跪了下来,其中一人颤声道:“国师大人恕罪,小皇子年幼不知事,一时好奇贪玩,定要闯进来,奴婢们不敢阻拦……随身服侍小皇子的人都在外面,不敢进来打扰……”师映川很随意地摆了摆手,毫不在意的样子,道:“无妨,都下去罢。” 这男孩乃是当今大周皇帝晏勾辰之子,晏勾辰一向都算是洁身自好,如今虽是皇帝,却也没有什么三宫六院,但他虽是师映川的情人,却毕竟也是大周天子,身为帝王,如果没有子嗣的话,严重的甚至会导致社稷不稳,因此便有了这个皇子出世,对此,师映川也并不在意。 晏勾辰目前也只有这一个孩子,子息单薄,不过这小皇子倒也生得聪明可爱,此时咯咯笑着,伸手就要师映川抱,师映川也不以为杵,把这孩子抱起来,逗弄了几下,直弄得小皇子笑个不停,却让师映川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季平琰年幼时的光景,心里难免生出一丝感慨之情。 不过小孩子玩的时间不长,很快就倦了,有些犯困,师映川就把孩子交给了宫人带回去休息,这时他也没有再继续处理事务的心情,就坐下来喝茶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有人走进来,师映川一向喜欢安静,不愿被人打扰,像现在这样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进来的人,整个皇宫当中只有一个,这人推门而入,缓步从容地来到师映川身后,随即一双男性保养得当的手就驾轻就熟地放在了师映川两边的太阳穴上,手指按住那里,力道精准地熟稔按摩起来。 殿中一片寂静,男子头戴黑色通天冠,穿着黑色宽袖直领对襟大袖龙袍,面容儒雅俊美中透着丝丝帝王威严,不是晏勾辰还有谁,一时师映川抓住身后晏勾辰的手,蹙起来的眉头缓缓舒开,把对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一下,道:“……你这手法越发地好了。”晏勾辰微微一笑,手指在师映川光洁如玉的脸上抚摩了一把,道:“无他,惟手熟尔。”师映川哈哈一笑,轻佻地在晏勾辰掌心中捏揉了几下,道:“能让大周天子做这等捶肩敲背的琐碎活计之人,似乎也只有我了?”晏勾辰唇边泛起笑纹,在师映川耳边道:“……当然,因为我早已臣服于你,不是么?” 男子说着,从师映川身后走到了对方的正面,站在师映川,目光有些深邃地凝视着这个天下最美丽的人,脸上浮现出赞叹之色,说道:“你的力量,你的美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将我彻底征服,难道不是么?”师映川低低一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落在晏勾辰的脸上,眼前的晏勾辰已经年过三十,保养得极好,依旧如同当年初见时那样俊美儒雅,只不过多年来的帝王生涯让他的气质已经改变,此时头戴黑色通天冠,穿着龙袍,看上去威严而内敛,师映川微微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伸手抚上了这个九五之尊的大腿,隔着龙袍,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修长结实的大腿传递到手上的惊人弹性。 师映川抬眼看着男子,微笑道:“彻底征服么?说实话,我喜欢这个说法……那么,就证明给我看罢。”晏勾辰闻言,微微勾起唇角,既而俯身将脸靠近了师映川的面孔,在那微菱的嘴唇上一吻,与此同时,他的手摸上了自己镶嵌着明珠的腰带,将其解下,接着就从容地脱去龙袍,露出不过于强壮也不过于削瘦的身体,此时师映川眼看着这一幕,眸中就有幽幽的火焰在跳跃,但却还是不动声色,下一刻,晏勾辰却是身形缓缓一矮,单膝跪下,他的手抚上师映川充满弹性和爆发力的小腿,隔着裤子轻轻揉捏起来,没两下就又动手脱掉了师映川趿在脚上的草编凉鞋,托着那白若莲瓣的赤足,无比认真地亲吻着光洁的足面,真切地感受那份温润与清凉。 师映川端坐不动,面色平静地看晏勾辰的所作所为,看着那样谦卑近乎卑微的一举一动,事实上他很清楚自己与晏勾辰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由利益与说不清道不明感情所交缠在一起所形成的独特产物,若说晏勾辰对自己没有半点感情的话,师映川是不信的,但同时他也从未对晏勾辰有着彻底的信任,不过无论怎样,有一点还是不可否认的,那就是这些年来通过长时间的相处,晏勾辰已经用行动和事实来证明了两人之间合作的正确性,也加紧了彼此之间的关系,以至于到了现在,双方已经很有些夫妻之间的样子了,眼下师映川看着这个一国之君,这个俊美而心思深沉的男人单膝跪在自己面前,虔诚亲吻着自己的脚趾,表达着全身心的臣服,这样强烈的诱惑与冲击,只怕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拒绝,因此尽管很清楚晏勾辰的心永远不会单纯,温柔的背后永远是冷静的权衡,但师映川还是忽然笑了起来,他猩红如血玉一般的双眼中燃起热烈的火光,猛地一把抓住晏勾辰的手臂,将对方粗鲁地扯起来,拽进自己怀中,用力揉搓着这具不着寸缕的男体,牙齿在光滑结实的肌肤上面轻啃细咬,晏勾辰顺势半揽住青年的腰身,配合着对方的一切行为,两人已经相处了很久,对彼此的身体已经非常熟悉了,对于此事都是驾轻就熟,转眼间大殿中就响起了起伏不定的喘息声,春光无限。 殿内灯火通明,肉身彼此交缠中,师映川的身体在有序而强力地起伏着,身下的晏勾辰也因为他的冲撞而不断颤抖着,口中溢出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愉的模糊嘶喊,十指紧扣着青年的肩头,然而此刻主导一切的师映川的心神却并不全在这场交合上,他的身体眼下无非是出于男性的本能而动作着,躯壳在与身下的男子做着最亲密的接触,而神念却已经散发出去,笼罩了整个玉和宫,他可以感觉到这个范围内的所有动静,如此一心二用,却有一种古怪的和谐感,这时脑海中却忽然响起了宁天谕的声音:“……我建议你对晏勾辰使用九转连心丹,令蛊虫寄宿其身,彻底将此人控制起来。”话音方落,就在这个当口,师映川突然爆发了出来,将一身精力播洒而去,筋疲力尽的晏勾辰顿时闷哼一声,剧烈颤抖了几下,与此同时,师映川指尖弹出一缕劲气,悄无声息地打入晏勾辰耳下穴道,令其就此昏睡过去。 一时云收雨散,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房事后特有的古怪气味,师映川直起身子,看着身下那深度昏睡过去的男子,对方的腿还保持着张开的姿势,床单上一片黏湿,师映川忽然轻笑一声,俯身在晏勾辰眉心上吻了吻,喃喃道:“如果你是女子的话,如今只怕已经是为我生儿育女了罢……”说着,就觉得有些空虚,随手拉过床前的罗帐擦了擦身下,悠悠轻叹:“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不过匆匆百年,所以总要创造出能够继承自己血脉的后代,来保证自己不会在死后就被忘记,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不甘心自己的死亡,想要永远留在世上,可是对于我而言,子嗣并非多么必要,因为我追求的是长生不朽,又何必一定要延续自己的血脉?”说到这里,师映川突然冷笑起来,对宁天谕道:“……你让我对晏勾辰使用九转连心丹,但我却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 宁天谕的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没有必要?我不认为以你那多疑的个性,会如此信任一个人。”师映川嗤了一声,一面披衣下床,随手拽过薄被盖住昏睡的晏勾辰,自己赤足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让新鲜的空气进来,冲淡殿中的气味,他冷冷说道:“我并不是盲目地相信他,而是相信我们之间的利益组合足够牢固,这世上再深厚的感情也未必可靠,但彼此一致的利益关系却可以相当让人放心,晏勾辰是聪明人,更是个现实的人,只要我能够给他的比别人能给的更多,那么我就永远不必担心会被他背叛,不是么?” 宁天谕冷冷道:“世事无绝对,人心永远是世间最不可捉摸之事。”不过他倒也没有坚持,想来也是觉得师映川的话有道理,过了一会儿,宁天谕却是幽幽道:“……我明明感知到赵青主就在人间,但直到如今,也没有他的消息,不知还要等上多久……这种感觉,让我感到非常暴躁。”师映川皱眉,道:“那也没有办法,天下之大,想要找一个人无疑是大海捞针,对此谁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宁天谕不吭声,师映川语气和缓下来,说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我们的时间很多,总会有点头绪的。” 等到晏勾辰醒来时,已是深夜,殿内一片寂静,他微微动了一下有点酸疼的腰身,转脸看向身边,只见师映川正盘膝坐着,静静闭目,显然是在打坐调息,不过青年虽然看似一副睡着的样子,但事实上殿中的一切都瞒不过他的感应,晏勾辰一醒他就知道了,闭目道:“……你醒了?”说着,睁开眼来,晏勾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计时金漏,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睡。”师映川微微一哂,道:“我如今已经不需要正常睡眠,只打坐就是了,一样养精蓄锐,还可以不间断地行功修炼,莫非不是好事?”晏勾辰望着他,不知为何,心中就涌出一股没来由的落寞,他握住师映川有如莲藕般洁白的小臂,抚摩着那上面细腻无瑕的肌肤,轻轻吁叹:“百年之后,你应该还是此刻这个样子,就好象时光在你身上失去了作用,而我,甚至连垂垂老矣都只怕是妄想,那时想必已是黄土一掊了罢……其实如果可以选择的话,在皇位与天资之间,我宁可放弃皇位,选择绝佳的天资,像你这样踏上武道颠峰,自此天地任凭逍遥。” 师映川注视着男子,没有出声,晏勾辰却不再看他,而是侧过脸去,看着一盏莲花灯微微出神:“可惜了,当年你答应过我,说是如果我日后有资质出众的子女,便可以收其为徒,然而长河出生之后,你为他查探根骨,却发现他只是中人之资,哪怕是穷尽一生,在武道之上也注定了不会有大的作为,当时我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失望无比……”师映川嘿然一笑,不置可否,片刻,才道:“各人有各命,强求不得,他虽然没有过人的天赋,然而却是投了个好胎,一出生就是天潢贵胄,日后即便没有登临大宝,却也至少捞个亲王当当,尊荣清贵,一辈子享尽富贵荣华,比这世间绝大部分人要幸运太多,难道这还不算是老天爷眷顾了么?” “……也对。”晏勾辰哑然失笑,轻轻在自己额上一拍,在嘴角牵动出一丝落寞笑意的刹那,转为释然:“倒是我贪心不足了。”师映川笑了笑:“这有什么,无非是人之常情罢了。”他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我明天就准备要动身去晋陵,为平琰登门去向梵七情提亲。”晏勾辰有些意外:“这么快?事出仓促,一系列的相关事宜可是来不及现在就准备好的,虽说对方并非女子,无须下聘,但应该有的提亲用到的礼品等等也是不可缺少的,如何就能这么快备妥?”师映川轻笑道:“这没什么,我自己前往晋陵就是,至于礼物什么的,随后备妥了就派人运送到晋陵,不然我若跟着队伍一起启程,还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总之这些都是小事,用不着想太多了。” 晏勾辰也就不再说什么,师映川眼波微敛,忽然俯身压住了晏勾辰,笑道:“长夜漫漫,明日我就动身前往晋陵,今夜岂可辜负了。”晏勾辰扬眉一笑,伸手拉下了罗帐,掩住满床春光。 翌日一早,师映川便整装上路,他和傀儡两个人赶路自然简单得很,身上只需要带些盘缠就是了,此去晋陵路途遥远,不过以宗师的脚力,倒也不算什么。 这一日天气极热,道路两旁的树木都显得有气无力的,叶子都被烤得仿佛失去了那种鲜嫩滴翠的感觉,再远些却是一个宽广得足有数十里的大湖,此时湖边有人正在激烈争斗,一个身量修长的男子身着华服,相貌颇为英俊,手中一口宝剑舞得矫若游龙,水泼不进,与他相斗的乃是一男一女,男子左肩已经被鲜血染红,只是苦苦支撑,十分狼狈,而那女子头上的束发金环已被利器削断一半,一大把青丝飘飘垂下,但此女武艺显然强于同伴,在那华服男子的攻势下仍然能够支持,不过看样子,这种局面不会维持很久,再继续下去,这女子必败无疑,这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未几,华服男子面露冷色,瞅准女子的一个破绽,一剑而出,就听一声痛哼,那女子手腕中剑,手中长剑落地,虽未被削断整个手掌,但显然也不可能再有多少战斗力了,华服男子眼中狞色一闪,大笑一声便出手直取女子的脖颈,看那样子,分明是要活捉,然而便在此时,却听见‘哗啦’一声水响,一道人影破水而出,自湖心冲天飞起,速度快得肉眼根本无法看清,下一刻,华服男子瞬间心中突生警兆,全身寒毛几乎立时炸起,心弦刹那间紧绷得近乎断裂,他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只厉喝一声,已本能地全力一剑刺出,但这一剑却好象刺进了虚空里,没有着落,与此同时,周边空气忽生波动,一股无可抵挡的力量澎湃如海,却又无声无息而来,华服男子只觉得额头一凉,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已经好象戳破一张草纸似地轻松捅进了他的头骨里,紧随其来的,便是强烈得有如火焚的剧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男子全身的生机与精华就已经被抽去了八成以上,此人在气息断绝的前一刻,总算是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一张完美的脸,轮廓有些熟悉,似乎是……似乎是……对了,自己是见过的,就是……那个人! 只是,这个念头就此为止,男子最后一丝神智也迅速湮灭,被抽干精华的尸体颓然倒在地上,这一连串的变故就发生在眨眼之间,刚刚还占据掌控地位的华服男子就这么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用诡异的方法杀死,在场的那一男一女都已是呆住了,就见这突然出现的神秘人身披黑袍,挽着道髻,明明是刚从湖中破水而出,此刻全身上下却没有半点水迹,干爽无比,此人正背对着他们,看不到模样,但只瞧那宽肩颀腰的健美身材,就知道必是个男子无疑了。 此时师映川微瞑双眸,面容略仰,一副有些陶醉的舒畅模样,他昨日练功之际有精进的迹象,便在湖下静心运转心法,适才总算暂时告一段落,这才发现肉身已是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十分疲惫虚弱,急需进补,恰巧神思一转之间就感应到岸上有生命力颇为充沛之人,当下毫不犹豫地就破水而出,抓住三人当中修为最强的那个,立刻抽取了对方的生机,如此一来,只觉得浑身都舒畅起来,不过很快,师映川的注意力就转到了地上的那具尸体上,从那微微扭曲的面容间,师映川依稀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他的记忆力还是很不错的,忽然就想起此人确实是认得的,当年在天涯海阁举办的交易会上,自己为了一枚洗髓丹与人竞争,后来发现对方原来是宝相龙树的姑父,盘龙岛岛主甘啸岳,而眼前这个华服男子,当时就是在甘啸岳身边,乃是甘啸岳之徒,沙遗音,想不到今日却死在这里,不过师映川意外之余,却也不放在心上,区区一个沙遗音,死了便死了,又能如何? 然而与之同时,却听身后一个男性的声音有些迟疑也有些复杂之意地响起,清晰地传入耳中:“……是你?”师映川听这声音熟悉,他蓦然转身,然后他就看到了,看到了一张英俊的脸,那是嵇狐颜,然而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他只看着那个青丝垂散的女子,他紧紧抿住嘴唇,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久违了……梳碧! ☆、二百五十九、当爱已成往事 师映川看着那个青丝垂散的女子,心脏在微微颤动,女子容貌美丽,但也并非十分出众,可师映川看着她,却是抿起了薄红的嘴唇,尽量让自己在脸上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但他那血红的瞳孔却分明微微收缩着,他凝视着那边,凝视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倩影,一时间却是无可言语,也许无论是什么样的言辞也无法真正传达此刻师映川的心情,多少衷肠肺腑之言都要被扼灭在心中,所有的感情,一切关于这个人的感情,都凝聚在这一个瞬间,眉宇之间的神情有着旁人捕捉不到的僵直--真的是太突然了,这是他曾经的女人,曾经的妻子,他们在一起生活过,哪怕时隔多年,他也还是能够渐渐清晰地回忆起对方的一颦一笑,这些都已经早早被刻在心中,等着用时光来逐渐磨去,直到再也想不起,然而就在此时,却再次相遇。 但无论如何,师映川至少表面上仍然是一派从容平静,面孔毫无波动,但另外两个人就没有这么平静了,尤其是方梳碧,她甚至连受伤的手腕都暂时忘记了,脸上满是吃惊震撼之色,眼中一片茫然,原因无他,只因她视野中的这个男子,实在是完美得超出了她对于‘美丽’这个词汇的所有想象,一身黑袍,挽着道髻,这样丝毫不打扮人的装束放到男子身上,却是已盖过了世间一切繁华,露在外面的皮肤表面隐隐带着一丝光华流转的样子,增添了几分出尘之气,尤其令人瞩目的是,男子的眼睛是一片血红的颜色,与常人大为不同,不知怎么搞的,方梳碧看着此人,心中就有一种强烈的古怪感觉,她猛地想起自己应该是见过对方的,几年前在桃花谷,她见过这个人,只不过对方的样子与当年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所以一时间对不上号去……便在此时,方梳碧耳中忽然就传入了男子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原来是你们。”这声音中透着一派从容且沉静的味道,给人以极有威势的感觉,只不过却无人听得出来其中那极隐蔽的微微轻颤,就在这一刻,好象有什么静寂已久的闸门被再次打开了。 “师……”嵇狐颜的眼睛死死看着男子,眼中满是复杂,最终,他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拱手道:“师教主,多谢相救……我与梳碧路经此处,却遇见此人,不由分说便要强掳梳碧,若非师教主施以援手,后果不堪设想。”师映川听了,却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刚刚在摄取沙遗音全身精气之际,他就已经发现此人气海浮动,阳火大盛,明显是修炼了什么采补的邪法,却不慎走火入魔,急需摄取女子阴元来补救,像这样的情况往往用普通女子是徒劳的,只有具备一定修为的女性才有这个价值,所以方梳碧才被此人盯上,一时间师映川忽然想起当年自己是为了给方梳碧改变资质而争拍洗髓丹,这才见过了这个沙遗音,如今方梳碧修为提升,与沙遗音相博,最后此人又死在自己手里,似乎冥冥之中,总有一只手在安排着所有的事情。 这些念头在师映川心头转动,而他同时也在盯着方梳碧,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别的东西,数年时光的冲刷足以让他慢慢忘记许多事,然而,纵使往事不堪回首,可是在心中却总还是存在着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扎扎实实烙在心里的一个影子,不容易被连根拔除,哪怕被时光的尘埃逐渐覆盖,遮蔽,那也只是暂时的,只需要一点涟漪翻动起来,那么曾经那所有的一切就又会重新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一时间师映川默然看着方梳碧,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妻子,自从那件事之后,自己就总是留意着桃花谷的消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听说她过得平静安宁,也就罢了,但如今再次相见,心中却依旧浊浪滔天,这个女子是师映川不愿提起的痛,或许会持续一辈子,那是忘却的纪念,也或许会渐渐消磨,永远地沉眠在师映川的记忆里,一切的美好与心动就这样绚烂地凋谢,只留下那曾经让人心痛的浓浓幸福,回味无穷。 心头无法控制地升起一种失落而苦涩的感情,但是在听到嵇狐颜的这句话时,师映川那原本开始渐渐脱离理智束缚的情绪就突然间被狠狠一扯,心神复定,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不堪的那些情绪统统掩埋,再次平静下来,淡然道:“……没什么,本座也只是适逢其会罢了。” 这就是用最平常的场景来绘画生活的残忍么……师映川微微敛眼,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抛进嵇狐颜手中:“吃上一颗,对你的伤有好处。”说罢,他却是看到了一旁方梳碧那微微紧张的神色,不禁心中一痛:她已经忘了自己啊!这种感觉就像是用最细腻的笔法去描画最真实的苦涩,他与她之间终究还是在命运的反复无常中挣扎的两个人,此时此刻,师映川才发现世上原来是有着两种最极端的情感的体现,一个是哭着笑,那是喜极而泣,而另一个却是笑着哭,明明难过却还一定要强颜欢笑,就像自己现在这样,故作若无其事,她已经不记得他了,可是那又怎样呢,师映川忽然有一种冲动,他想要做点什么,去找回那些即便穿越时光也想重新抓住的东西,然而他终于还是没有那样做,在这一刻,他看着自己曾经的妻子,或者说,看着一段自己难以忘怀的记忆,静静无言,突然,师映川毫无预兆地动了,他上前几步,来到方梳碧面前,在方梳碧怔然的注视中,拿起她受伤的那只手,从怀里取出一只扁盒,指头从中沾了些绿色的膏体,抹在了那手腕处的伤口上,说也奇怪,这药膏一抹上,疼痛就立刻消减了很多,甚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愈合,师映川又摸出一条雪白的锦帕,帮方梳碧仔细包扎了手腕,而在师映川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嵇狐颜看着这一幕,忽然就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外人,在万里之外看着他们,仿佛自己与这些从来都是无关的,被排除在他与她的世界之外……等做好这一切之后,师映川才微微抬起了头,看了方梳碧一眼,面容平静,血红色的双眸中却闪过一抹无法言喻之色,下一刻,他转过身,决然地向前走去,再不回头。 方梳碧与嵇狐颜看着青年黑色的袍摆在风中飘舞,头也不回地走向湖中,看着他踏水缓缓而去,看着他颀长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仿佛刚才这个人的突然出现只是一个虚幻而美丽的梦境,方梳碧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刚才青年为自己处理伤势时的样子,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地难受,惘然失措,有一丝不知是酸涩还是悲怀的情感在心头徐徐缭绕,她因自己这种没来由的情绪而感到不可思议,可是又莫名地觉得无比自然,直到再也看不到那个人的身影,她才猛地惊觉自己眼眶酸胀,原来在不知不觉之间,竟是无声地落了泪……这正是: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师映川一路远去,他背负着双手缓缓而行,身体周围有一丝隐晦之极的真气波动,无论怎样努力也控制不住,随着他双足每一次踏下,湖水便像是煮沸一般,翻滚不止,一如他此刻不能平静的心情,一个男人在成长的过程当中,好象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生命里,让他感到痛,尝到苦涩,让他从此日趋成长,而在他真正成熟起来之后,这个人往往就要永远成为过去,然而,这终究会化为心底一抹关于感情的的温柔诠释--在我最美好的时光里,遇见你。 师映川静静走着,仿佛依旧保持着堪称冷酷的绝对静默,他这样沉浸在回忆与情感的交织当中,走过这条湖,进入到汇流的大河中,不多时,水上已能看见零星的船只,其中一条偌大的花船内满是欢声媚语,靡靡之音,师映川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一眼,突然间毫无预兆地扬袖一挥,河面顿时被一剑劈开,瞬时就掀起了数丈高的巨浪,轰隆隆几乎斩开了半截河水,一时间尖叫惊喊之声大起,又戛然而止,那体型庞大的花船在这一斩之中彻底化为齑粉,被撕扯得粉碎,里面的人更是不可能有侥幸活下来的,面对此情此景,师映川浑若不觉地从一旁走过,唇角却几不可觉地扬起,眉宇间露出一丝近乎愉悦的笑容,激起的漫天水花与船只碎屑没有半点可以靠近他身周,师映川微微仰头,这一路走来,沉默了这么久才发泄了一通,让他觉得沉郁的心情终于有些舒畅起来,一时间师映川眼中血色流转,里面不是嗜血之色,而是再平静不过的漠然,既而闭目轻叹道:“现在总算感觉好一些了……”这时宁天谕的声音忽然从脑海中响起:“……对那个女人还是旧情不忘?我本以为,你应该早已经将她放下了。” 师映川闻言,睁开双眼,道:“我自然是喜欢她的,又怎会很容易地就放下?”宁天谕轻嗤:“喜欢她?你应该问问自己,你喜欢的究竟真的是方梳碧,还是曾经的香雪海?”师映川眼皮微微一跳,没有说话,他怎能告诉自己,自己执着的是她的存在,放下的是曾经不知是情不是情的相守啊!又听宁天谕悠悠说道:“很奇怪,当年纵然世间有百媚千红,我们却只爱过赵青主一人,然而到了这一世,你却是多情至此,你说你心中最爱的是连江楼,但在我看来,却未必如此。”师映川似乎很不喜欢被人质疑自己对连江楼的感情,不觉冷下脸来,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宁天谕冷笑:“所谓的爱情,有一个很鲜明的特点,就是排他性,排斥外人的介入,你若真的爱连江楼,又怎会对其他人也念念不忘?”师映川一滞,却是不知要如何回答,于是他只有沉默,须臾,轻叹道:“你说得也是……可笑,可笑啊。”与此同时,他袖中无声地飞出数道彩光,化为两份,师映川大袖一展,纵身而上,紧接着,水下一袭黑袍破河而出,跟着踩上飞剑,一人一傀儡就此御剑绝尘而去,快若奔雷,眨眼间就消失在了远方。 一路向前,秋日里到处都是果子成熟的甜香,天气暖和而不炽热,此去晋陵路途遥远,但这只是对于一般人而言,在宗师看来,倒也不算什么,师映川御剑代步,扶摇而行,虽然不可能真有仙人手段,眨眼间一气呵成远遁千里,但速度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的,一抹玄衣现于碧空之间,御剑过群山,御剑过江河,长袖飘摇如仙,足下江河山脉蜿蜒,一览无余,举目看去,云海滔滔,天上人间,揽月摘星不过如此,师映川御剑升高再升高,终于身处九天之上,全身上下沐浴在金色日光当中,他望了望天空中壮阔无边的云海,感受着高空中那强烈的罡风与稀薄的空气,叹道:“已经是极限了,终究还是人力有穷尽之时……只不过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前世虽然乘过飞机,也到过比现在更高的地方,万里之外,但那终究是借助外物,哪里比得上此刻逍遥自在的心情。”宁天谕道:“降下去罢,若再继续以这个高度赶路,你最多只能再支持一盏茶的工夫,真要是掉下去的话,即便是宗师,也要摔成一滩肉泥。” 师映川闻言哈哈一笑,抖袖一甩,立刻打散了周围的云气,只见烟波浩渺中,一人一傀儡直冲而下,将这凡人穷尽一生也不可能见到的天上美景统统甩到身后,未几,两道黑影终于回到离地面数十丈的高度,其实像他这般御剑,即便是剑修出身的武道大宗师也未必能够,师映川主要是凭借当年有剑神之称的泰元帝御剑秘法,以及灵性通玄的北斗七剑,这才得以做到如此地步,一时他逍遥踏空御剑而去,身后傀儡紧紧跟随,于风中穿梭,掠过繁华的城市,途经荒凉的边陌,终于在傍晚时选了在一处广阔无边的林海中停下,暂作休整,此地参天巨木绵延可见,是一片原始森林,师映川一双赤红如血的眸子里微微透出一丝疲惫,之前那般御剑赶路,即便以宗师之身,也觉得累了,他按下剑势,与傀儡双双落在地上,北斗七剑随之飞回他袖中,他二人乍一落地,却见落足之处原本的葱郁草地顿时枯黄起来,以两人为中心,周围大片的花草树木瞬间死去,与此同时,师映川与傀儡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红润,师映川拔下束发玉簪,让一路上被风吹乱的长发披散下来,朝前方走去,此处有一座破败的建筑,刚才被师映川在半空中看到,这才落下,准备在此地过夜,这处建筑其实是一座庙宇,并不大,地上青苔遍布,空气里有淡淡的潮气,师映川想了想,去打来一只鹿,傀儡拾柴生火,又弄了些水果,一时吃饱喝足,师映川与傀儡便双双打坐调息,由于方才二人抽取生机,导致了附近花木鸟兽虫蚁死绝,因此周围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火堆不时发出的‘哔剥’声。 半晌无话,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火堆渐渐开始有熄灭的迹象时,师映川心中忽地一动,就睁开眼来,目光向外一扫,眼中寒芒闪烁,皱眉道:“这是……”没等他确定什么,宁天谕已经替他得出了结论:“是宗师出世!却不知是谁在这种地方突破?”师映川嘴角上扬,似乎是在笑,但这笑容当中却分明是某种冷致的味道,他抬手拢起长发挽住,用簪子固定,道:“突破么……正是好时机!”宁天谕冷冷笑道:“不错,若是多了一具宗师级傀儡,我们的实力自然大增。”师映川也不说话,只是眼中红光如血,他浅浅一笑,下一刻,已掠入无边夜色当中。 而这时距离破庙数里之外的一处大湖中,一名白衣无尘的英俊男子正闭目立于水上,黑发飞扬,看那容貌,分明是断法宗碧麟峰峰主谢檀君,眼下他身体周围湖水剧烈沸腾,一次又一次地震动着,澎湃的真气互相撞击牵引,令人为之气血荡动,一波又一波的无形气流正以男子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奔腾碾压而去,浩瀚磅礴,那是属于宗师才有的无俦气魄,此时谢檀君已真正跨入宗师之境,只等内息稳固下来,天下便是又多了一位陆地真仙级的武道强者。 “连江楼,今日我晋升宗师,自此成为宗门内第三位宗师强者,我碧麟峰在宗门之内的格局,也该变动一二了……数十年来我一直都活在你的阴影下,但从今以后,却未可知!”一时谢檀君双目紧闭,立于水上,他心念微动,深深感受着体内那股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气劲循环,那浩荡如长江大河般的内息奔流令他心神都为之沉醉,这种力量无穷的感觉……实在是太过动人!自己前时心有所悟,已察觉到一丝突破的契机,于是离开宗门,徒步跋涉万里,以求感悟大道,期间多有磨难,到今日终于一举晋升,踏入陆地真仙境界,多年宿愿一朝得偿,心中动荡岂是言语所能描绘万一?待自己以宗师之身回到断法宗之后,便顺理成章地谋…… 这些念头陡然中断!谢檀君全身寒毛乍起,身后七道剑芒仿佛闪电般撕裂虚空,却又毫无声息地直刺而来!与此同时,一道尖啸骤然暴起,若有其他人在场,是根本听不到、也不会有任何感觉的,然而对于谢檀君而言,在猝不及防之下,却是犹如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爆在耳边,虽未致命,却已震动了内腑,令其气血为之一阻,身形大颤,同时心中更是惊骇无已,要知道他已跨入宗师境界,纵然尚未稳固,却也决不是等闲人能够偷袭得手的,眼下却有人瞒过了他的感知,悄无声息地潜近偷袭,这根本已是表明了来人的身份:必是宗师强者无疑! 然而谢檀君毕竟是战斗经验丰富的强者,纵使刚刚吃了暗亏,但他还是强行忍住不适,厉啸一声,身形拔起,就要先拉开距离自保,以作缓冲,可是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探出,裹着黑色连帽斗篷的黑袍人仿佛平空跨出来一般,手上青光隐现,狠狠击出!谢檀君避之不及,一口鲜血喷出,同时向后急速飞退,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只见夜色中鬼魅一般又出现了一袭黑影,有人清音朗朗,叱道:“……给我留下!” 这是一场宗师间的战斗,但却并没有掀起多大的声势,也没有造成大范围的破坏,只因在一位老牌宗师与一位妖孽般的年轻宗师悍然联手偷袭之下,谢檀君这样一个刚刚突破、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稳固境界的新晋宗师,能有多大的作为?半盏茶的工夫之后,谢檀君七窍中已溢出鲜血,全身都已被无可抵御的虚弱之感所占据,他的脖子被一只白玉似的手扼住,眼神渐渐散乱,但他觉得自己从未像此刻这样清醒,他吃力地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人,对方血色的眸子占据了他的视线,那张完美无缺的面孔虽然比起从前有了不小的变化,但谢檀君还是轻易地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一股浓浓的讽刺感喷涌而出,谢檀君忽然很想放声大笑,自己刚刚实现了毕生的梦想,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但转眼之间却要身殒于此地,真真是世间最残酷的事情,他张了张嘴,轻声道:“真的是……不甘心啊……”下一刻,无尽的寒冷迅速包围了他,刹那间冻结了他的一切思维,昭示着作为‘谢檀君’的这个存在,就此彻底泯灭。 师映川带着尸体飘然掠向岸边,开始施展秘法,将其炼成活尸,而傀儡则留在周围守护,注意着所有的风吹草动,与此同时,由宁天谕控制、眼下正远在大周的傀儡赵严忽然全身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下来,身体迅速干瘪、腐朽,眨眼间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堆灰粉,这也是这门控尸秘法最大的局限之处,每人每次只能拥有一具傀儡,绝对不可能同时操纵两具,宁天谕现在既然要操纵价值更大的宗师傀儡,那么赵严这个半步宗师傀儡就势必要被放弃了。 半晌,活尸傀儡炼制完毕,‘师映川’从怀里摸出一只瓶子,取了一粒丹丸服下,滋养着消耗了许多精力的身体,随后他慢慢站起身来,一股无法形容的特殊气息也随之从他身上微微扩散开去,微菱的红润嘴角带着一丝笑容,淡淡妖异中透着绝对的威严与霸道,锋锐无匹,那是一种夺目绚丽的姿态,尽管还是那张脸孔,那具身体,那双血红的瞳子,但是却自有一股冷越凌厉而又晦暗深沉的气息深深显露出来,这气息不属于师映川,而是来自……宁天谕。 而此时已经被炼制成傀儡的谢檀君也随之站立起来,除了脸上苍白不见血色之外,表面看起来和之前倒没有什么不同,但若细细观察,就会发现那双眼睛虽是平静,但其中却没有什么灵动之气,分明是神智已经湮灭,这时‘师映川’取出几样疗伤的珍贵药品,给谢檀君服下,修补方才在打斗中受损的肉身,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师映川’突然身体一颤,眼睛合了起来,等他再次睁开双眼时,一股强大的气势也随之骤然扩散,而这一次,分明又是师映川的气息了,青年两只眼睛里赤芒流转,眼神蕴含着无穷寒意,冷冷说道:“……我早已说过了,不许你随意占用我的肉身!”宁天谕轻描淡写地道:“我只是偶尔活动一下而已,你何必如此?” 师映川冷哼一声,眼神微微闪烁,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不管怎样,他倒是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只是让在一旁护法的傀儡将身体损坏需要疗伤的谢檀君扛起,朝着破庙方向返回,路上宁天谕的语气明显十分满意,说道:“谢檀君这具肉身损坏的情况并不严重,只要加以时日就可以恢复了,说起来今夜确是收获极大,谢檀君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正值盛年,这具傀儡至少还可以使用一百余年,当真是具有很大的价值……看样子,这谢檀君应该是之前达到了突破的关口,于是就出来游历,借此感悟,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这番推测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师映川微微点头:“的确如此……不过,刚才过来的时候,我倒也没想到竟会是他,说来此人若是今日没有遇见我们,被他日后安然返回断法宗,那么想必宗门之内就要有一场动荡了。”宁天谕轻嗤道:“这么一说,我们倒是替连江楼解决了一个麻烦……不,也不能这么简单来看,说不定连江楼出于大局考虑,还要怪我们毁了此人,毕竟断法宗多了一名宗师,实力自然大涨,这是不争的事实。”师映川冷然道:“多说无益,我如今已不是断法宗的人,何必去考虑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事情已经做下了,谁又能奈何得我!” 自然没有人奈何得了他,事实上,在相当一段时间内,谢檀君的失踪并不会引起注意,毕竟他离开所在的碧麟峰以求悟道突破是宗门内不少人都知道的,而这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哪怕在外面停留个一年半载,也是正常,没人会觉得奇怪,只有日后时间逐渐拉长,且没有半点音信,人们才会开始怀疑这位碧麟峰峰主是否出现了什么意外,而即便如此,天下之大,人海茫茫,又如何去寻找一个人? 原本师映川与傀儡赶路的速度很快,但现在多了一个肉身受损的谢檀君,自然也就不能像之前那样赶路,好在伤势并不算严重,在经过调养之后,就明显渐渐好转,没有大的影响了。 一行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路程,终于来到了晋陵境内,此处有一小国,名为‘陵’,此时是金秋时分,天气虽然还暖,但风中已有了淡淡的萧瑟气息,陵国的皇城并不大,与摇光城那样的天下雄城相比,自然远为不如,但那独特的雅致洁净氛围,却也是许多地方所不及的,很是美丽,到处都有无数花树,大街小巷中弥漫着花的芬芳以及果实成熟的甜香,人们的生活也是平静而满足的,事实上,由于依附着神殿,这个国家已经很多年都不曾有过动乱与战争,生活就像是一条平静的河流缓缓向前流动,不见波澜。 师映川戴着一顶青纱帏帽,身后跟着以面具覆脸的傀儡与谢檀君,三人缓缓走在带着沧桑痕迹的青石砖街道上,师映川看着路上行人脸上那种从容而满足的神情,不觉低声道:“这里的生活节奏倒是给我一种很慵懒的感觉,看来虽然是小国,百姓的日子却还过得不错。”宁天谕冷笑道:“……无非是不思进取罢了,这些人的太平日子过得太久,只怕早已忘了什么是战争,若无神殿庇佑,只要其他国家有意出兵征伐,这些人立刻就是束手待毙的下场。” ☆、二百六、良辰美景奈何天 听了师映川的话,宁天谕却只是冷笑一声,很是不屑地说道:“……无非是不思进取罢了,这些人的太平日子过得太久,只怕早已忘了什么是战争,若无神殿庇佑,只要其他国家有意出兵征伐,这些人立刻就是束手待毙的下场。”师映川点点头,并不反驳:“说得也是,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其实倒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好比野猪如果没有了獠牙,又拿什么来抵御虎狼?” 不过说归说,这里的人文景致还是十分值得一观的,不是别处可以欣赏到,半柱香之后,师映川微微歪着身子靠在一张贵妃榻上,青纱帏帽丢在一边,神色舒展而惬意,他手里拿着银质酒杯,一缕长长的鬓发顺着耳际垂下来,落在胸前,整个人从内到外显露出一种慵懒之气,看着外面刚刚下起来的细雨,嘴唇凑到杯上徐徐抿了一口胭脂色的果酒,既而随手拿起一只水晶汤包丢进嘴里,谢檀君与傀儡都是一身黑袍,站在一旁,眼眸微合,一动也不动,仿佛两尊雕塑一般,面前放着已经吃过的饭菜,师映川把玩着杯子,悠然道:“……这场雨倒是突如其来,不过看样子,应该不会下很久。”宁天谕听着楼下的靡靡丝竹之声,有点厌恶地说道:“你要躲雨休息,大有地方可去,何必来这种地方,曾经你也是断法宗的人,大光明峰一脉的功夫练到你这个地步,但凡靠近不洁之人,就能闻到腌臜气,一个两个倒还罢了,但越是与多人交合过的就越是臭气熏天,像那晏勾辰,虽说是个皇帝,却也只经历过二三个女子,气息还不至于如何浑浊,你现在跑来这种风月场所,此处都是些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下贱货色,置身于此,简直就是掉进了茅厕,臭气熏天,亏你倒还能面不改色。” 师映川懒懒一哂,轻笑道:“我已经封闭了五识当中的鼻识,暂时关了缘香境,闻不到气味,你又何必嫌东嫌西的。”他转念一想,忽地就嘿然道:“哈,你可别告诉我,千年之前在你还有肉身的时候,就从来没光顾过这样的地方。”宁天谕淡淡道:“我为何就一定要来这种风月场所?”师映川闻言,忽然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问道:“不会罢……说真的,你一生当中莫非就真的那么洁身自好?真的就只有赵青主一个?再没有其他什么事?”宁天谕这时的情绪很罕见地平和起来,没有了往常一提起赵青主就会有的暴戾,只道:“赵青主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而我也是他第一个男人,虽然我死在他前面,不知他后来如何,不过想来我必定也是他经历过的最后一个人,毕竟在有过我作为枕边人之后,他怎么可能还会看上这世间其他人?”说到这里,宁天谕的语气之间已是充满了对自身的绝对自信,这样的态度放在别人身上,只会让听到的人觉得狂妄可笑,但是由他说来,却只令人觉得是理所当然的。 师映川扬了扬眉毛,却是从这番话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信息,他忽然有点全身不自在起来,微微皱起眉头道:“我怎么听你的意思好象是……赵青主他……抱过你?”宁天谕仿佛听到了一个很白痴的问题似的,漫不经心地道:“我与赵青主当年恩爱有加,他与我一样是男子,我既然可以抱他,他自然也会想碰我,这有什么奇怪。”师映川一下绷紧了腰身,只觉得脊椎微微发麻,寒毛直竖,他结结巴巴地道:“该死……他抱过你……不,我们?那时我们可是五气朝元大宗师,天下第一高手,怎么就肯委身人下?”宁天谕突然冷笑起来,漠然说着:“所以我早就说过,你对那些人也配谈爱?无非是感情游戏而已,你不接受自己委身于人,这与自尊无关,只是感情未到那种程度罢了,所以才不肯有所付出,而我如今虽然深恨赵青主,但至少当年是真心爱他,莫说他是断法宗宗正,宗师强者,即便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我也一样可以毫不犹豫地遂他的意,只要他要,我就给,这与地位实力没有任何关系。” 师映川哑口无言,他扪心自问,自己的确做不到这一点,万难接受被人占有,与宝相龙树等人认识这么久,只有自己主导的份儿,而他们几个却从未能够抱过自己,难道是他们真的不想?不,不是的,大家都是正常男人,怎么会不想?只不过自己自私地不愿雌伏于人,这才如此罢了。思及至此,不觉一阵汗颜,不过一想到千年前的自己曾经被那个叫作莲生的男人侵占过,师映川就觉得皮肤表面忍不住地冒出一层鸡皮疙瘩,毛骨悚然,一时间也没心思喝酒了,走到窗前看外面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街上许多人撑着各色油纸伞,如同开着一朵朵鲜亮明丽的花,自有一股清新之感,师映川手扶栏杆,很随意地道:“我记得劫心说过,他生父是陵国皇子,如此一来,他倒还是这陵国的宗室。”宁天谕忽然道:“你对这梵劫心果真无意?”师映川闻言失笑:“我若有意,又怎会替儿子来提亲?”他轻轻拍着栏杆,带点自嘲地道:“虽然你总讥讽我多情,但我师映川也不至于见一个爱一个罢,那是下流,不是风流。” 不多时,雨渐渐停了,师映川拿起一旁的帏帽戴在头上,懒洋洋地道:“好了,雨已经不下了,我们走罢。”说着,便带着两个傀儡便离开了,这陵国的皇城距离神殿并不算远,今日就能抵达,师映川一行人甚至不必刻意赶路,就能够稳稳在太阳落山之前看到晋陵神殿的模样。 刚下过小雨,空气中有着新鲜的湿气,街上行人往来,师映川见路边有卖果子的,便买了一些,用油纸包着,正在这时,一辆青篷马车辘辘而来,拉车的两匹白马十分神骏,车上挂着一条金色绶穗,马车周围紧紧跟着四名身穿轻甲的骑士,车内的人不经意间从窗口瞥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虽然戴着帏帽,看不见长相,但看背影却是极眼熟的,那人顿时心头一颤,只是牢牢望着那个身影,眼中异色流转,满是复杂,下意识地就开口道:“……停车,快停下。” 话音方落,马车就立刻停住,一个骑士下了马,打开车门,就有人从里面走了下来,身着袍袖宽大的绣织黄衫,头戴金冠,眉心一点殷红,年轻秀美的面孔上还有着淡淡青涩,不是梵劫心还有谁?而在少年刚下了车的时候,师映川也看到了这边,他微微一怔,略觉意外,而梵劫心看着男子,却是嘴里发苦,他知道师映川近期就要来晋陵提亲,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梵劫心只觉得心里酸涩,自己是陵国第一贵公子,自略略长成之际,就是无数名门贵女芳心暗许的对象,也是许多青年才俊梦寐以求的佳偶,但这个人却是不屑一顾,这次他来这里,却是为了儿子来向自己提亲,这样的人,到底是薄情还是冷酷?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走向对方,在来到师映川面前两步外的地方站定,微哑道:“……你来了?” 街上行人往来,人多眼杂,师映川也就没有摘下帏帽,只隔着帽沿垂下的一层青纱道:“你不待在神殿,怎么会在这里?”梵劫心忽然没来由地一阵烦躁,冷冷道:“我在哪里与你有什么相干!”刚说完,就立刻觉得心中隐隐地后悔起来,但又实在无法拉得下脸来说点什么去挽回,他的脸色有些难看,眼里的情绪非常复杂,明明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幻想着这个人有朝一日会来晋陵提亲,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情况却是出现了偏差,对方是来提亲的不假,但为的却是别人,自己憧憬了许多年的伴侣,到头来却要成为名义上的父亲,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讽刺?不过对于梵劫心的态度,师映川并不以为杵,没有在意对方很是呛人的口吻,他知道梵劫心的心情不可能好到哪里,于是只笑了笑,说道:“我现在正要去神殿见你父亲,现在既然在这里遇见你,那就正好,我们这就一起过去罢,毕竟此事总要有你亲自在场才是。” 梵劫心木然,又有些愤怒,也有些失望,甚至还有一些见到对方所带来的喜悦,心情复杂得难以形容,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不发一言地上了马车,随即马车便调头出城,速度很快,师映川微微一笑,带着两个傀儡立刻跟上,三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始终与马车保持一致。 在太阳还没有落山的迹象之前,师映川终于到达了晋陵神殿,与梵七情迎来了双方的第一次见面,而神殿方面对于此次师映川的到访表示出了足够的重视,举行了盛大的晚宴,期间两位宗师就儿女婚事一议达成了正式约定,互相交换了婚书,梵劫心作为当事人,从头到尾都在沉默,并无丝毫喜意,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不言不语,虽说听起来只是订婚,但事实上与成亲已没有区别,在对于绝大多数人,尤其是大家族以及门阀宗派这样的庞大势力来说,订亲的意义非同小可,因为这决不仅仅是私人的问题,更是牵涉到双方所属势力的大事,必须由具备足够分量的长辈出面,所以当年连江楼才会亲自来到万剑山,与傅仙迹达成有关师映川与千醉雪之间婚事的共识,而像如今师映川与梵七情正式互换了婚书,将此事敲定下来,那就意味着这桩婚事在正常情况下已经不可能改变,不可解除,除非有非常重大的变故发生。 到了晚间,宴会已散,月明风清,梵劫心独自一人站在一处莲花池前,望着池中已经凋谢的莲花发呆,那往日里清亮灵动的双眼当中已蒙上了一分晦涩难明,这处莲花池还是数年前他命人挖的,那时他还年幼,喜欢上了那个丰姿如仙的少年,便在这里种满了莲花,投放了几百尾锦鲤,闲暇之际便爱在此处喂鱼,只不过这一切原本都是白费,那个人不愿意要他…… 正当梵劫心怔怔出神之际,有人走到他身后,道:“……不开心?”梵劫心没有回头,只淡淡自嘲道:“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不喜欢的人却成了我的未婚夫,师兄觉得我会开心么?”来人锦衣玉带,面容俊美,自是李神符无疑,他眼神沉凝,道:“既然你不开心,又何必答应这桩婚事,当初在瑶池仙地,若是你一口拒绝此事,我也不会传信给师尊。”梵劫心眼神漠然,只不过比起寻常淡泊,更有一丝无所谓的感觉,他嗤笑一声,道:“反正我早晚都是要成家立业的,于我而言跟谁成亲都没关系,季平琰无论出身还是资质都是上上之选,那就是他了罢。” 李神符可以说是看着梵劫心出生、长大,二人朝夕相处,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感情不是一般的深厚,就连他那个早死的亲弟弟李清海也不可能与梵劫心相提并论,如今见梵劫心这般模样,自然有些不忍,当下以手抚摩着少年的头顶,说道:“等到季平琰成年之后,你们两个人便要完婚,似这等联姻,基本不可能出现日后解除的问题,因此你们注定要相伴一生,季平琰资质极佳,出身又是如此,日后成就宗师的希望极大,而你的资质也是上乘,将来即便不能跨入宗师之境,也至少寿命比起常人会延长许多,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你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至少也会持续百年以上,直到你的寿元耗尽才会终止,所以这桩婚事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决定了你的一生,我不希望你日后过得不舒心,更不希望见到你变得郁郁寡欢。” 这番推心置腹之言令梵劫心微微动容,他凝视着池中活泼游动的锦鲤,用手使力敲了敲自己的额头,眼中闪过迷离而微带疲倦的光澜,他静静地站在夜色中,道:“师兄放心,我自己选的路,就算是跪着也要走完……我出生在晋陵,享尽荣华富贵,但同时我也必须承担相应的责任,就好比这场婚事,这次联姻对神殿与断法宗双方而言都是有利,而且师映川如今身份与从前大不相同,他日后会走到哪一步,谁也无法预料,一旦当真有泰元帝时代重现的那一天,我作为他独子季平琰的平君,至少就充当了晋陵方面与他之间的一根纽带,神殿无论进退都能够从容许多,这是父亲愿意看到的,也是晋陵很多人都愿意看到的,这些我很清楚。” 少年低声说着,清脆的声音下,是一种本不属于这个年纪应有的淡淡惘怅与冷静,对于这一切,李神符久久无言,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欣慰于梵劫心的成熟明理,还是叹息于这种因为世事无常而不可挽回的残酷成长,记忆中那个天真灵巧、无忧无虑的孩子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只留下此刻眼前这个有着迷离目光的少年,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情突然悄悄袭上心头,令人惘怅莫名,老天以时间和命运蹉跎着人间,人生之沉浮跌宕,际遇之颠倒无常,莫不如此。 此时在一间安静的深殿中,一个身披海水蓝华袍的男子正坐在一张冰冷的玉床上,男子身姿挺拔,一头灰色的长发,容貌英俊,眼神中带着淡淡的沧桑气息,却依然湛湛有神,乃是晋陵神殿的主人梵七情,他轻轻抚摩着玉床上一名温雅青年的脸庞,动作无比温柔,青年的五官与梵劫心有些相似,但眉宇间却有着丝丝梵劫心并不具备的温润与柔和,头上的一点殷红昭示了此人的侍人身份,青年看起来仿佛只是熟睡,但冰冷的肌肤和全无血色的面孔却表明了这并不是一个活人的事实,梵七情面色温柔如水,他低头吻上青年依旧柔软却毫无温度的唇,即使很清楚自己永远也再得不到伊人甜蜜的回应,他也还是贪恋而不舍地轻吮着那两片芬芳的唇瓣,久久不愿放开,直到自身的体温将青年的嘴唇暖得有了温度,这才暂离,梵七情凝视着青年的容颜,轻声说道:“……阿篁,我们的劫心已经长大了,订了婚,你开心么?” 没有人回答,梵七情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一定是很开心的……”男子眼神迷离,声调却慢慢地低了下去:“阿篁,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当年你明明已有婚约,若是没有我,日后你会娶了那女子,平静地生儿育女,安乐过完这一生,但你却偏偏遇见我,为我生下劫心,由此害了你的性命……阿篁,我知道那孩子怨我,对他没有尽到做一个父亲的责任,可我真的无法面对他,一看到他,我就想起你是因为他而离开我,他的出生,是用你的性命换来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男人的声音已是低不可闻,他轻轻抱起青年,用脸颊温柔摩挲着爱人的面孔,音线微微颤抖:“可是我虽然嘴里这样说,但如果真的可以时光倒流,让一切都可以重来的话,哪怕结局依然不会改变,我想我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认识你、跟你成亲的,因为我这一生只有爱上一个人的力量,如果错过了你,就不会再有别人了……阿篁,你何其残忍,抛下我一个人,我们恩爱的时光那么短暂,可我用来回忆的岁月,却是要一生那么长……” 空旷的殿中幽幽回荡着男人沙哑的低诉,夜风吹得纱幕飘飞,一切的一切,终究归于寂静。 就在梵七情怀抱爱侣喃喃衷肠、梵劫心与李神符月下相谈之际,师映川却是站在一处宫殿的露台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明月,月亮周围有云雾缭绕,呈现出一派幽冷凄清之美,师映川低声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中秋节已经过去了,记得从前每年过中秋的时候,我都会与那人一起赏月,有时我还会亲手做月饼,现在想想,真是怀念啊。”宁天谕不知为何,语气竟是与师映川出奇地相似:“当年每逢中秋,我与莲生也会一起做月饼,他爱吃莲蓉馅的月饼,我就总是在里面放上许多莲蓉……”师映川忽然打断他的话,道:“你一直都鼓励我追求长生之道,一来是为你自己打算,可以与我一同长生,但我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你希望拥有无尽的寿命,因为只有掌握了漫长的时间可以挥霍,你才能有足够的光阴去寻找赵青主,是么?你找不到他这一世,那就等下一世,也许这样下去,终有一天会找到他。” 宁天谕沉默,然后就笑了起来,他第一次笑得如此爽朗,再无阴霾:“是啊,你说得很对,因为人只有活着,才会有无限的可能,不是么?”师映川叹道:“没错,所以我们才会追求那种不再被时间所控制的自由资格,不过……”师映川的语气顿了顿,低头轻抚着自己的手臂:“不过如果到了这具肉身快要衰亡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跨入长生的领域,那么也没有办法了,只能退而求其次,换一具身体,这是下下之策,若不到完全绝望的地步,我就不会这样选择。” 事实上师映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掌握了能够让自己长生不死的方法,那就是像从前那般夺舍他人的身体,只要他在自己寿元将尽之前,去夺舍一具鲜活的肉身,自然就可以继续长久地活下去了,如此反复,这从理论上来讲,似乎确实就是长生不死了,可是他又怎么会甘心?他自己现在的身体实在是太优秀了,这倒不是说他贪恋这副完美的皮相,而是这具身体的资质实在太好,他怎么舍得放弃?他就算是寿元枯竭,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到那时他的力量必然堪称恐怖,即便夺舍的是一位宗师的身体,也肯定比不上自己原本的力量,至于资质,更是不太可能与自己现在相提并论,如此一来,突破的可能性无限为零,师映川又怎么能够甘心?他要的长生不但是漫长的寿命,更包括了出众的力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地任逍遥,简单地说,就是不仅仅有数量,更要有质量,如果不能满足这些,就算能够一直活上很久,又有多大的意思?所以夺舍求生这样的方法,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采用的。 对此,宁天谕也表示赞同,他又说道:“晋陵这里,日后也许可以成为我们计划的一部分,不过现在你最大的任务就是提升修为,只要你早日晋级,恢复我们当年的力量,成为天下第一人,至于其他之事,又有什么可担心的?世人往往不虑长远,只问今朝,自以为是大智慧,殊不知无非是因为生如夏花,命如蝼蚁般不可长久,才不得不如此罢了,我辈中人,岂会效仿?”师映川点点头,至于刚才产生的那些惆怅情绪,眼下就像是云雾被风吹散,丝毫也不存了,他微笑道:“确是这个道理。”如此说着,眸子幽深如火,已望向远不可知之处,叹息道:“千年之前,你号令天下,坐拥四海,一言则江山震动,一语则左右万万人命运,那决不是现在世间的这些帝王君主能够想象的,不可相提并论,既然如此,我想问你,这样的感觉,大概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罢,与这种绝顶的权力相比,我想,很可能大多数人情愿放弃追求大道,迷醉于这样的感觉当中,那么你在当时曾动摇了么?或者说,将来我一旦……会动摇么?” 宁天谕大笑:“没错,绝大多数人到了那个地步,应该都会沉迷下去,但你我又岂会如此?纵然江山万里如画,却也逃不过兴衰更替,再权力滔天的帝王,与我辈相比,也还是渺小的俗人之身,何足道哉?我辈之人,最终的目标乃是无限与永恒,这样的大毅力,大野心,岂是世间凡人可以想象?当年建立帝国,统一天下,只是手段与方法,而非追求,唯大道永恒,心向往之!”师映川听得豪气陡发,笑叹:“果真这才是大丈夫所为啊……”修长的眉毛忽然微微一挑,低笑说着:“这周围一里范围之内,一流高手四十二名,先天强者七名,这都是来监视这里的眼线,看来我还真是不令人放心啊。”宁天谕漫不经心地道:“毕竟你现在的身份不同,更何况此次你身边还带了两个傀儡,一共三位宗师,这份武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令人胆战心惊,即便现在你是来上门提亲,表达善意,但晋陵方面应该有的戒备还是要有的,纵然眼下派出的这些人谁都知道不可能瞒过宗师的感知,但这就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该作出的姿态还是不可少的,只要没人打扰到我们就是了。”师映川闻言一笑,显然也是不放在心上。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师映川梳洗过后,便由梵七情陪同,一起用了一顿丰盛的早膳,他此次是为独子季平琰前来提亲,自然不可能立刻就走,至少也是要由晋陵神殿方面招待几日才算是尽了礼数,一时梵七情与师映川在花厅中用过茶,摒退左右,无人知道他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半晌,师映川面色平静地走了出来,梵七情随之而出,唤人召了梵劫心过来,命其陪同师映川在晋陵好好游览一番,尽力招待,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梵七情乃是神殿之主,事务繁多,眼下婚事已经议定,梵劫心名义上已是师映川的半子,由他出面,倒也不失礼了。 既是秋季,自然不若夏日那般繁花如簇,但枫叶渐红,金桂飘香,倒也美丽,昨日下过一场小雨,如今万里晴空如洗,说不出地舒畅,师映川全身都罩在宽大的青袍之下,饰以藤蔓一般的碧色花纹,便是雪白的面孔上也在从额头到鼻沟的部分爬满了青色如莲的密集纹路,乍一看去,就好象戴了一张半覆面式的面具似的,掩去了真实容貌,只不过如此一来,看上去就总有些说不出的诡谲之感,他身边的梵劫心则是表情如常,仿佛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模样。 陵国皇宫由于所处位置的地气缘故,宫中不但有天然温泉,而且一年四季都是百花盛开,景色极美,既然来了晋陵,师映川也就在这里欣赏一番,陵国皇帝听说此事,立刻便命人不得打扰阻拦,将整个皇宫全面向师映川开放,向来普通人对于这等深宫禁地往往可望而不可即,但以师映川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即便行走其中,也不过是如同在自家后花园散步一般。 昨日的一场细雨使得无论是殿宇楼阁还是花草树木都显得洁净而清透,师映川漫步其中,表情有些惬意,道:“这里让我想起白虹宫……虽然不可能很像,但确实有些地方多多少少有点共通之处。”梵劫心看他一眼,淡淡道:“你很久没有回过白虹宫了罢。”师映川用看似很随意的低沉嗓音道:“是啊,我早就离开了断法宗,怎么还能回去呢,说起来,总有几年没有吃过白虹山新结的果子了。”两人不徐不疾地走着,一路上总能看见有人躲躲闪闪地在树木花丛或者栏杆廊柱后面向这边窥探,看那衣饰,应该都是宫中的后妃宫女之流,梵劫心看着身旁师映川漆黑的长发被风微微吹开几缕,映得那肌肤如雪如玉,遂面无表情地道:“宫里的人都听说你来了,大家很好奇,想看看天下第一美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不过很可惜,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根本瞧不出本来面目,只怕要让人失望了。”师映川闻言,一手轻抚着自己被青色纹路覆盖了大半的面容,微笑道:“这副皮相往往只会给我带来麻烦,对我而言,只是多余罢了,这还多亏是我这种人,若是普通人却生成这个模样,到最终也只是会给自己和旁人带来不幸。” 说话间,眼前已是满目粉红,桃花灼灼,师映川在注意到这一幕的时候,陡然面容一滞,他望着这片由于地气的缘故而四季长开的桃花,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就此悄然袭上心头,曾经他因为一个人而那样地喜欢上了桃花,但后来也是因为这个人,他变得再也见不得这种妖娆的植物,师映川微微闭上眼,他没有动,但随着他的呼吸韵律,隐隐有什么东西在向外延伸,形成一股特殊的波纹般的震荡,同时亦挟带着一阵无形的逼压,周围无数的桃树突然间剧烈颤抖起来,数以万万计的桃花就此化为一蓬一蓬的红雾,漫天如雨,旁边梵劫心亲眼目睹着这一幕震撼人心的美景,喃喃道:“……都说当年你一夜落尽大光明峰上的桃花,创出独门秘技十二式,这,就是你那‘桃花劫’么?”师映川眼神落寞,淡笑道:“你想学?可惜,这门功夫你是学不会的。”他注视着梵劫心秀美清雅的面孔,时间的长河无非只是微微荡漾一下,就已经是数年过去了,这段时间已足够让一个男孩变成翩翩少年,这时梵劫心忽然扭过头,语气难明地道:“一想到以后我居然会叫你‘父亲’,我就觉得很荒谬,太荒谬了,就好象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玩笑而已,一个笑话而已,只是我在做梦罢了,而我就是在这场梦中无法醒来,一直一直地沉沦下去。” 第100节 “……最好不要告诉我,你是想要悔婚。”师映川看着少年,他的目光突然间变得极为犀利,有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仿佛能够直透五脏六腑,就好象梵劫心从里到外的所有变化都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当初虽然你口头上答应了此事,但如果是在昨日之前,你还是可以反悔,然而如今婚书已经交换,庚帖也已经合过,这桩婚事彻底结成,甚至你现在已经可以称我为父亲,若你如今果真想要悔婚,那就是对断法宗以及神殿的巨大侮辱,更是对我本人的侮辱,让天下人都来看这场大笑话,如此一来,是要置三方于何地?这个脸,晋陵神殿丢不起,断法宗丢不起,我,同样也丢不起!” ☆、二百六十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若你如今果真想要悔婚,那就是对断法宗以及神殿的巨大侮辱,更是对我本人的侮辱,让天下人都来看这场大笑话,如此一来,是要置三方于何地?这个脸,晋陵神殿丢不起,断法宗丢不起,我,同样也丢不起!”师映川的声音严肃而冷酷,面色更是凛凛如冰,在他凌厉得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梵劫心整个人浑身上下仿佛所有的秘密都被窥破,彻底暴露出来,好象再没有任何私密性可言,哪怕躲在角落里也无所遁形,若是普通人,只怕已经瘫倒在地。 梵劫心却是怔怔地看着师映川,心底微微升起一股寒意,此刻这个样子的青年是非常陌生的,那种冷酷,那种肃然,再明显不过,梵劫心忽然想笑,但他笑不出来,千言万语聚在心头,最终只化作一句充斥着淡淡疲惫的话:“你放心,我是不会悔婚的,诚然如你所言,这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冲击,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不会那么任性。”他努力仰起头,那样子仿佛是在看蔚蓝如洗的天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是为了避免有泪水从眼睛里溢出来,少年面色平静,连语气也是平静的,道:“其实也不错的,季剑子品貌相当出众,性情看起来也还好,甚至算得上是善解人意了,我们两个人都很清楚,这场婚姻的背后也有互相为自己所属之地而有所牺牲的因素在里面,不过当然了,这不重要,毕竟两个人之间是可以慢慢培养出感情来的,所以到最后,未必不是一桩幸福美满的姻缘,而我们双方也不管是出于哪方面考虑,都会努力让事情向着好的方面发展,这是大家都愿意看到的结果,不是么?” “你能够这样想,当然很好。”师映川的表情缓和了,重新恢复了平静,道:“我当年与十九郎的婚事也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商定,后来不是也过得很好?平琰是个好孩子,他不像我,将来我相信他会与你一心一意地生活,举案齐眉,白首偕老。”梵劫心有些失神地喃喃道:“是啊,他不像你,我们会过得很好……”他微微闭起眼睛,默然片刻,然后又睁开眼,目光微颤,移过来看着师映川,轻声道:“……可是,映川哥哥,我心里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呢?”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即便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是如此,又何况是你。”师映川看着少年秀美如画的容颜,柔声道:“劫心,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应该得到幸福,而我,却从来不是你的良人。”梵劫心点一点头,看着周围地上无数凋零的桃花,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仿佛有些感慨,又依稀在轻叹,说道:“我也觉得自己很好,从前我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所以你才没有选择我,但是我现在明白了,我不是不好,可一个人会不会被另一个人喜欢,其实跟他好不好、优不优秀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不是吗?纵然是天下最美、最有权势、最有力量的人,也一定总会有人不喜欢的,又何况是我,只不过,我还是不甘心,觉得很难过。”他紧紧扳着自己的手指,问道:“映川哥哥,你是喜欢我的是罢,是不是?总有一点的,是吗?” 师映川稍一停顿,然后微笑,他轻轻一拍梵劫心的肩:“是啊,有一点,你想,一个年轻可爱的孩子倾慕着你,无论你是否接受,心里都会多多少少有些得意的,有谁能够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呢?我喜欢你,劫心,确实是有些喜欢的。”梵劫心的眼睛陡然明亮起来,他意外于青年的诚实,也欣喜于这样的答案,但很快他的眼神就又暗淡或者说平静下去,轻声道:“喜欢……是的,你喜欢,但并不是那么喜欢,只是一点点而已,对你而言,远远不够啊,是罢?” 梵劫心虽然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看他的样子,显然并不需要回答,少年一只手捂住脸,轻轻道:“真是遗憾,好可惜……为什么就不能再多一些呢,真的,好可惜……”他的指缝中渗出晶莹的水滴,在阳光下那样凄然动人,师映川长到二十多岁,做过许多在世人眼中血腥残忍的事情,不然如何会被暗暗叫做‘杀神’‘凶神’?已经不是仅仅‘冷血’这样的词汇就可以形容的,而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他自己并不在意罢了,更不会在乎其他人对他的评价,然而此时此刻,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师映川才非常深刻地真正体会到原来一个坏人并不是那么好做的,尤其是在感情上的坏人,如此自嘲心念翻起,虽然无伤大雅,但也有些触动,有些叹然,这时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就在这个时候,梵劫心突然动了,他有些僵硬地一把抓住了师映川的手,然后踮起了脚,师映川微微一怔,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刚准备避开,但不知为何,却终究又没有这样做,而就是这么一停顿的工夫,梵劫心已经凑上来,师映川只觉得脸颊上传来一阵温软的异样之感——那是梵劫心给他的一个吻。 周围的一切都在静止,仿佛只有呼吸声还存在,这个吻只持续了一瞬间,师映川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挑了一下,菱唇微微抿起,然后他不知道究竟想到了什么,就松驰了唇角那自然而然绷紧的线条,两人视线交接,师映川眯起眼,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着梵劫心,他可以很清楚地察觉到此刻梵劫心的身体每一分肌肉都在绷紧,紧张无比,彼此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象在中间横着天涯海角,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错觉,似是而非,这时梵劫心渐渐微红了眼圈,身体也随之放松了,好象懈怠下来,他看着师映川,对方的脸上被刻意覆盖了大片青色的纹路,看不出面目,可还是整个人有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出尘感,是天上谪仙,那样子从容而平静,从第一次见面到到现在,自己曾经以为会慢慢走进他的心里,得到他的真心,可惜到了现在,却发现原来有些东西是始终都没有改变过的,依然还是那个样子……梵劫心突然弯起一抹难以言喻的微笑,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扭曲了自己的视线,让自己看不真切,他知道那是自己眼里汇集的泪水,他只是笑道:“我真的很喜欢你,非常喜欢,可惜,你却不是我的啊!” 少年微微仰起脸,秋日里的淡金色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温柔,师映川静静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也什么都没有说,佛祖说过,世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而这样的求不得,师映川很明白到底是什么滋味,因为他也是对一个人辗转求而不得,此时青年看着少年的样子,只觉得仿佛是昨日重现,一如自己当年。 两人离开了皇宫,师映川负手而行,说道:“平琰年纪尚小,他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周到,你多担待些。”梵劫心面色静静:“……我知道。”师映川点了点头:“等他十六岁元服之后,就替你们操办婚事,在此之前,你可以多去断法宗走动走动,和他多多相处,彼此熟悉一下,日后成了亲,也更容易磨合。”梵劫心都一一应着,两人一时间却是无话可说,不知不觉间,走到郊南,此处风景秀丽,游湖的人往来如织,师映川站在亭内,看游人涌涌,他表情从容而疏离,深如幽潭之水,仿佛不在众生之中,梵劫心坐下来,倚着栏杆,忽然道:“我想过一件事,你猜是什么?”师映川微微一笑:“我猜不到。”梵劫心的手轻轻拍着自己的大腿,垂目道:“我曾经想过,即使真不能和你在一起,但至少也想要有一点回忆……想把我自己给你。” 师映川双目一敛,皱起眉来,沉声道:“不要有这种傻念头。”他走到梵劫心面前,俯身看着少年的眼睛,严肃地道:“我承认,男人与女人不同,不存在什么贞操观念,也不会像女人那样很容易就被分辨出是否还留有童贞,所以哪怕我真的与你春风一度,日后也不会被你的配偶发现问题,但这样的行为,不但是对平琰极度的侮辱与不公平,同时也是对你自己的侮辱,更是莫大的伤害。”师映川的手指轻轻点上梵劫心额上的红印,缓和了语气:“傻孩子,千万不要存有什么为自己喜欢的人献身这样的愚蠢想法,对于一个不珍惜你的人,你不能把自己宝贵的东西交给他,这样是非常傻的,也是非常不值得的,你还是一个纯洁的年轻人,这份纯洁应该交给那个会与你携手走过一生的人,将来在大婚的那天晚上,洞房花烛夜,你和你的伴侣会交付彼此,这是你们赠予对方的最好礼物,而这份礼物,我绝对没有资格接受。” 青年的声音平静而祥和,带着一丝温柔的责备,梵劫心不知不觉间,已是一道泪线挂在眼角,然后就看见青年那玉笋般修长白嫩的手指将其轻轻擦去,泪眼朦胧中,只听青年柔声道:“曾经我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因为任性和贪心而伤害过很多人,所以到了现在,我不愿意再伤害你,你是一个好孩子,应该有像平琰那样的好孩子来相配,而我,早已是此身深坠泥沼,脏污不堪,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去承担一个人的幸福了。”说罢,青年猛地哈哈畅然而笑,走出了亭子,与此同时,他袖中七道彩光飞出,自动分为三份,青年大袖一甩,飘飘然踏上飞剑,朗声说道:“劫心,替我向你父亲道别罢,我还有诸多俗事缠身,就不继续在晋陵叨扰了。” 师映川说罢,就此御剑扶摇而去,接着又有两道黑影不知从哪里凭空突然出现,逍遥踏空,跃上飞剑,三人在周围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绝尘飞空,转眼就消失在远方,此时梵劫心再也伪装不住,一手捂唇,一手死死握住身旁栏杆,泪落如雨,眼睛只定定瞧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这正是: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一气御剑数十里之外,师映川迎风而立,袍袖飘摇,他不知想到什么,轻叹一声,御剑远去,如此秋高气爽之日,自有文人骚客举行聚会,不知是否又有脍炙人口的诗篇流传,众人正酒酣耳热之际,凭栏当风,口吐锦绣篇章,却猛然惊见有人于云间穿梭,三道身影绝尘而去,虽不可见面目,却可想其风采,有人怔怔望天,喃喃道:“这世上……原来当真有仙人的。” 转眼到了晚上,满天星斗,夜色绚烂,师映川暂时忘掉了一切烦心之事,只是抬头望那璀璨星空,道:“我忽然想到,如果眼下我能和连江楼一起像这样凭风御空,看繁星满天,那想必一定是非常让人心醉的感觉罢。”宁天谕对此似乎并不兴趣,道:“你现在身边有两具宗师傀儡,加上你自己,一共三名宗师,你可以去试试到断法宗抢人,或许可以就此夺到连江楼,到那时这个男人自然就归你所有,任你为所欲为,一偿心愿。”师映川听着宁天谕毫无诚意的话,不禁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捏着袖口说道:“这样的一番话真的是毫无营养……先不说能不能得手,只讲这其中带来的影响,就不是能够想象的,更何况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不是正人君子,但我如果要用武力的方式去征服他,那么就只能是我自己捋袖子一个人迎上去,双方真刀真枪地干上一场,这才象话,若我侥幸胜了,得了他,想来他就算不甘,但至少也是服气的,否则的话,若我弄上帮手,大伙儿并肩子一拥而上,即便将他打败捉住,他也只会看不起我,到那时,哪怕他被脱得光溜溜地等着被我欺凌,我却也没脸趴到他身上去!” “……果然是无聊的自尊,千年不变。”宁天谕忽然低低而哂,似是自嘲:“愚蠢的坚持,我该说你是蠢货还是该说你是疯子?或者说,是再虚伪不过的伪君子?明明做起事来可以不择手段,但偏偏在某些事上却有着偏执般的惺惺作态……果然啊,和我们当年一模一样,真是该死的性格。”师映川哈哈大笑:“是么?看来有些东西真的是印在了骨子里,无论怎么变化也还是难以改掉的。”他大袖一挥,仰首望着灿烂星空,看着那与大光明峰上几乎一模一样的星空,一时间不由得喃喃轻声说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一路风平浪静,等师映川回到摇光城之后,便写信命人送往断法宗,将自己与晋陵方面达成一致之事略略诉于纸上,这桩婚事便也就此结成,而连江楼那边也没有回信,至于后来晋陵派人送梵劫心前往断法宗,与季平琰同住同行,让这对未婚夫妻培养感情,这都是后话了。 且不说这桩婚事公布之后被人津津乐道,转眼间秋去冬来,就进入了严冬季节,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些,廊下不时有几只快被冻僵的麻雀缩头缩脑地蹦达着,试图寻找一点食物。 一只脚跨出了门槛,青年垂散着长发,相当随意地披着一件白色的外衣,眯着眼睛看外面的皑皑白雪,那张脸衬着猩红的眼睛,完美精致无比,但眉宇间的一丝丝威慑力却令这份美丽被染上了拒人于千里的冷漠之气,青年显然是刚刚睡醒,光脚趿着鞋子,只披一件衣裳,松松系着,露出一抹结实的胸膛和袍摆下两条光洁如玉的腿,很明显里面什么也没有穿,此时外面刚下过雪,非常寒冷,青年却好象完全不受影响,只眯着眼睛缓缓伸了个懒腰,与此同时,只听一阵噼里啪啦仿佛炒豆般的声音响起,带动着筋骨齐响,连成一片,等到一个懒腰伸完,青年晃了晃脑袋,只觉得整个人自里里外外都畅快起来,浑身上下,无不轻松自在。 师映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面露惬意之色,他跨出一步,却径直来到了十余丈之外,在雪地里打起拳来,此时太阳还没有升起,周围一片寂静,师映川打完一套拳,望向廊下,就见晏勾辰站在那里,同样也是披散着头发,一副刚起身的样子,师映川便走过去,笑道:“怎么起来了?我方才见你还睡得很熟。”晏勾辰亦笑,伸手替师映川整理了一下松散的襟口,道:“……刚才随手一摸,发现身边没人,我就出来看看。”师映川见男子眉目慵懒,似乎还残余着昨夜缠绵的春光,一时不觉心痒,遂抓住对方的手,微微低笑:“既然醒了,不如做点有意思的事……”说着,猛地将晏勾辰拦腰抱起,走了进去,来到床前,很快,殿中喘息声大起。 半晌,师映川不着寸缕地侧身躺在床上,一只手悠闲地把玩着晏勾辰的头发,不时低头轻舔对方的胸脯,晏勾辰浑身汗津津地,方才的纵情令他有些疲惫,腰身酸疼,不过两人的关系经过多年,床笫之间已经很契合了,他也是很享受到,因此尽管有些不适,眉宇间却还是颇有舒畅餍足之意,这时师映川修长的手指捻住他胸前的深红,揉搓起来,眼中幽深,显然是还想再来一次,晏勾辰捉住青年的手,微笑道:“今日还要上朝,映川就暂且饶我这一次罢。” 师映川闻言,眉毛微挑,似是有点失望,但他也并不是沉湎肉身之欢的人,既然不行,也就罢了,一时便唤人来服侍,两人沐浴更衣之后,晏勾辰用了早膳,便坐了金舆离开玉和宫。 外面开始有零星的雪花飘下来,师映川推开窗,看着外面景色,他静静立了一会儿,忽然关上窗户,提笔研墨,片刻间就简单写了一张便笺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留给晏勾辰,当下又略略收拾一番,留下被炼制成活尸的谢檀君在宫中,自己则带上了傀儡,御剑绝尘而去。 已是寒冬时节,百草凋零,整个常云山脉也显得冷清许多,不过眼下已到了新年,气氛自然不同,空气中都有浓浓的喜庆味道,偶尔还能看见莽莽群山之中有年轻的弟子结伴在路上谈笑,准备去山下购置一些东西,有日出日落,有潮起潮落,日子就这样如同流水一般过去。 天气干冷,两道白虹横空而来,悄无声息地落在冷清的山路上,师映川收了飞剑,令傀儡隐在暗中,此时寒风呼啸,吹在人脸上几乎就像是用小刀子在刮一般,师映川身披雪白的单薄衣裳,头发与衣摆在寒风中却是纹丝不动,他微微仰起头,眯起眼睛,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冷风,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眉头轻舒,叹道:“……真的是一切都没有变啊!”不过感叹归感叹,却并不足以打动他已经稳如磐石的道心,他有点表情复杂地笑了笑,恍恍惚惚中,仿佛时光的长河倏忽倒流,沿着旧时的记忆回溯,师映川微微而笑,自言自语道:“我说过的,一定要得到你,虽然现在还不行,但终究有一日是会实现的,而你……准备好了么?” 已是新年,大光明峰上下都呈现出一副喜庆的样子,师映川看到季平琰在屋里认认真真地写着春联,左优昙替他磨墨,而身穿青袄的梵劫心则袖手站在一旁看着,略远处白缘坐在椅子上,面带笑容地瞧着他们,师映川见到这一幕,嘴角微微上翘,一张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映在他眼底,然而他却没有加入其中,或许潜意识当中,他就不希望自己打破这平静的画面罢。 满眼似乎任何东西都是记忆,现实与梦幻再无区别,此时此刻,师映川身心一片朗然通明,他的身影隐没在雪地里,等到再出现时,却是在一间空旷的内殿中,檀香的味道弥漫了周围,师映川依照记忆随手取下书架上的一本书,果然还是那一本,还是放在这个位置,好象一切都没有改变过,他轻轻翻开了书页,里面一枚精致的书签赫然在目,眼前依稀是当年自己读书于灯下的场景,一时间淡淡的心绪流动再也无法遏止,跨过了时光的距离,带着青年一头撞进一蓬久远的泛黄记忆之中,师映川一动不动地站着,殿中温暖如春,寂寞而深远,他洁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拈动书页,静静翻看着这本当年没有来得及看完的书,任凭外面寒风凛冽。 末了,最后一页也被缓缓合上,师映川将书重新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转身,淡淡微笑起来,道:“怅然遥相望,知是故人来……外面风寒如斯,莲座何必站了那么久?”话音方落,窗外已有人平静道:“……你如今成就宗师之身,有了倚仗,所以才会如此正大光明地到我这里么。”一说完,窗户突然大开,呼啸的劲风扑入殿中,却紧跟着又被自动合上的窗户隔绝在外面,只不过此时殿内已经多了一个人,连江楼还是旧时模样,穿大袖袍服,戴莲花玉冠,半点也没有变,仿佛时光在他身上已经失去了作用,师映川深深凝视了男人片刻,终于轻吐一口气,感慨道:“数年不见,莲座还是这样神采飞扬啊……”他的目光微带放肆,再不是从前那样崇敬而敬畏,视线从连江楼的面容一直转移到全身,就好象在用一只无形的手在轻轻抚摩着对方——这不再是一个孩子在看着自己的师父或父亲,而是一个男人在看着另一个男人。 这种没有一丝遮掩的目光显然不会让人好受,但对于连江楼这个如同石头一般的男人来说,却并不会让他感到不自在,他那犀利明透的黑眸在师映川脸上一扫,如同明月悬照,将一切都给照得透彻,那是一种纯粹的理智,或者说不在意,将所有情感都收束得无情,没有说话。 他这边越是如此从容,给师映川的压抑感觉就越大,师映川猛地一皱眉,十分不喜欢这种明显被动的局面,更不喜欢连江楼这般如同神祗站在九重天之上,俯瞰凡人的冷漠无情之意,他上前一步,锐气森森,微笑着看连江楼那英俊的脸孔,说道:“这么久不见,我很想念你,你可也一样想念我么?我猜,你应该还是会想起过我的,因为我对于你而言,终究与旁人不同些,可对?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二百六十二、却恨上心头 连江楼的姿态越是高高在上,师映川就越是没来由地心烦意乱,他冷笑道:“这么久不见,我很想念你,你可也一样想念我么?我猜,你应该还是会想起过我的,因为我对于你而言,终究与旁人不同些,可对?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一面说着,一面紧紧盯着连江楼的面孔,不放过上面任何一点细节,但令他有些失望的是,连江楼的面部表情根本完全没有变化,就好象一块小石子落入大海之中,连几片水花都溅不起来,对此,师映川既有些不出所料又有些难免的愤懑,但今时今日的他与当年岂可混为一谈,当下改颜相向,微笑道:“莲座又是这样对我不理不睬么,这可真是令我觉得伤心啊……也更令我怀念当年。” 师映川说着,举步向着连江楼走了过去,若换了旁人,立刻就是警惕万分,是根本不敢被一位宗师近身的,因为那就意味了生死就此由人操纵,连反抗一博之力都已经彻底失去,但连江楼显然不在此列,他平静地看着师映川走向自己,在距离一步处停了下来,道:“其实我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你说,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呢?”青年的脸上略有些困惑之色,两手抱胸,打量着男人:“……你看,你的外貌确实生得很好,这个我要承认的,但并不是没有能比得上你的人,这个你也要承认,况且不管怎么说我也是所谓的容貌天下第一人,若是贪色的话,照镜子看看自己也就够了,并非会很看重别人的相貌,所以如果说我喜欢了你,是因为容貌的话,这不太可能。” 说到最后,师映川的语气有点像是叹息:“那么,性格呢?你这个人啊,脾气又硬又冷,说白了,像个木头似的,既没情趣也决不可能善解人意,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冷冰冰的面孔,死板又不温和,这性子脾气,应该算得上是很差的罢?所以呢,按理说我不图你相貌,你性子也不好,我到底是怎么就看上你了呢?真的有点百思不得其解啊。” 师映川在这里把事情剖析得一清二楚,连江楼却好象没听见似的,只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师映川喋喋不休,末了,师映川作出总结:“……所以,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在一起时间长了罢,慢慢有感情,所以会不知不觉地喜欢你了,虽然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会让我喜欢的地方,但我就是没办法。”师映川话刚说完,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似是想要去碰连江楼的脸,连江楼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反应,师映川的手在距离男人的皮肤尚有半寸的时候,猛地一顿,他看着男人平静的黑眸,纹丝不动的面孔,心中不知怎的就有些揪紧,不过……该死,不管了!师映川的眼神一厉,那只手继续向前摸去,再没有半点迟疑! 修长雪白的手掌缓缓抚上了光洁温热的皮肤,这种触感令人产生了异样的酥麻,师映川血红的瞳孔骤然缩了缩:这,这是摸到了?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居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挡? 青年有些不可置信,不相信自己居然轻而易举地接触到了这个让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但手上传来的温度,以及那光洁细腻的皮肤触感,这一切不会有假,但就在这时,面无表情的男人忽然开口道:“……这样会让你觉得开心?”这一句话淡的没什么味道,就像是一滴水汇入了大海,但转眼间就在师映川心里激荡起了风云,好似怒浪排空,师映川微微一凛,立时回过神来,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瞬间蔓延到自己的全身上下,令他憋屈得快要爆炸,他突然间‘哈’地笑了一声,语气古怪地轻笑说道:“不,不,还不够的,怎么会够呢……远远不够!” 话音未落,师映川整个人好似炮弹般猛地向前!两人同时撞进数丈之外的大床上,师映川将连江楼压在身下,目光寒亮无比,他贪婪地看着身下的男人,就像是一头野兽在盯着自己的猎物,想要将其撕扯得血肉模糊,一口生吞下肚,激动兴奋得连声音都在微微打颤:“……怎么会够?我想撕光你的衣服,用力揉搓这具高贵的身子,啃遍你身上每个地方,狠狠干你!” “……你完全可以试试,只要你有这个本事。”连江楼的声线还是一平一板地毫无变化,在被人压到身下,听到如此赤`裸裸毫无掩饰的露骨话语之际,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漠,似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让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更不会触怒他,一切都永远在他掌握之中,对此,师映川显然应该感到愤怒无比,但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师映川,冲动与莽撞已经被时间很好地慢慢磨去,让他有了足够从容的心态,他眼中嗜血的猩红渐渐变淡,恢复了正常,他压在连江楼的身上,这看起来是非常亲密而暧昧的姿势,如同一对情侣,但同时他也再清楚不过地感觉到了这具身体当中所蕴藏着的恐怖力量,师映川很清楚,一旦自己真的想要做出什么放肆的举动,此刻身下这个平静的男人立刻就会由冰山转变为爆发的火山,给予他足够狠绝的一击! 看得到,吃不到,这就是眼下师映川的真实处境,他压在连江楼的身上,相当不情愿承认这个事实,但他又无法可想,大概这就是单方面爱上一个武力高绝的男人的坏处罢,根本不能来硬的,他悻悻直起身子,退到距离大床两步远的地方,耸了耸肩,道:“果真很麻烦啊,你是软硬都不吃的人,想必我现在就算是脱光了衣服躺在你面前,张开大腿让你上,你大概也一样无动于衷,对罢?该死,我为什么偏偏喜欢你这样的男人?”师映川有些苦恼地用手挤压着眉心,泄气似地喃喃:“我怎么说也是别人嘴里的天下第一美人,更何况身份,地位,力量,无论哪方面都配得上你了,而且我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彼此很熟悉,也有感情基础,我实在很难想象,你居然在面对我的时候都不动心,这不科学……看来这世间只怕也真没有能够让你动心的人了,是不是?” 师映川心底仿佛有一团火,烧得他烦躁不堪,口气也冷漠起来,连江楼从容不迫地站起身,自顾自地去倒了茶坐下来喝着,师映川看他那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样子,气得肝疼,又自嘲: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如此轻松左右着自己的情绪啊! 一时间师映川突然又觉得啼笑皆非,很没来由的,他看着连江楼静静喝茶的这一幕画面,眼神有些复杂,也有些说不清的温柔,他走过去,也一样坐了下来,取了一只杯子给自己也倒上了茶,此时他冷静下来,也就不再是方才的咄咄逼人模样,更无凌厉,仿佛是回到了从前那样平和的时光,这样的他没有了平时的威势,却无损于他的魅力,只令气质越发显得悠远闲适,变得可以亲近起来,他凝视着连江楼,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有点像是与一位多年未见的朋友相聚:“很想你,很久没有和你一起过年了,我怀念大光明峰,怀念白虹山,怀念从前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真的是很美好的时光,如果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的话,我们现在应该还是会很平静安稳地生活在一起罢?你还是我师父,我还是你徒弟,一切都不会改变,永远不变。” 师映川的声音很轻,很放松,而这个时候,连江楼目光微微一闪,视线凝聚,却是移目看来,他眼眸深处,似有无数星辰,或者说是他的眼睛明亮得足以将天上所有星辰的光彩都给遮掩下去,道:“……我也很奇怪,你为何会对我生出这等念头。”师映川嘴里长长呵出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种事确实很奇怪,不过你看,我父亲纪妖师不也是喜欢你么?这么多年都还是死心眼,而我母亲燕乱云,也是一样,所以啊,我既然是他们俩生出来的,那么跟他们一样对你有这种念头,似乎也不算什么很意外的事情了,不是吗?”连江楼闻言,黑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彩,随后唇角微弧,就算是笑了一笑:“……却也有些道理。” 两人默默坐着喝茶,连江楼坐着的姿态略带随意,但仍然给人一种挺拔笔直的端严之感,黑发垂落散于肩头,发丝的阴幕多多少少掩去了他的几分凌厉之气,师映川不得不承认,即使自己见多了美人,连江楼也仍然是极特别的一个,他瞧着对方,享受这片刻的宁静,猩红的眸子微带空茫,仿佛睁不开似的,只觉惬意,这些年他容貌长成,早不复当年那不起眼的模样,一举一动都是如画风景,可对面的男人却连看也不曾认真看上一眼,师映川不忿之余,又觉得好笑,这时却不防外面突然响起一连串的鞭炮声,连江楼抬头向外看去,神情如水,看不出深浅,却淡淡地道:“……你不去放上几挂?你从前每当过年的时候,就总爱亲自做这些琐碎之事。” 师映川没想到对方会提这个话,他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就看到连江楼视线又移过来,两人目光相接,男人凤目明灼,其中分明有一种师映川很熟悉的东西,不知为何,师映川心中突然烫了起来,他双目闪亮,红色光华灼灼,紧盯在连江楼英俊的面孔上,声音依稀有些低涩道:“可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喜欢做的不再是乐颠颠地放鞭炮放烟花这样的事情,而是想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喝茶聊天,做些亲密的事情。”连江楼的眸光自青年脸上一掠而过,他看着师映川不掩渴盼的面孔,语气悠悠却越显冷澈,不紧不慢地道:“你现在所做的,不就正是这种事?”听了这话,师映川不觉菱唇微扬,这是一个看似有几分轻佻,但实际上却极富风情的表情,只不过那唇边演化出来的笑色,总令人觉得有讽刺之意:“这怎么能一样呢,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外面鞭炮声声,夹杂着欢声笑语,但殿中却仿佛完全不受影响,就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师映川说着话,虽然他在微笑,但那并无温暖的眼睛,以及肌肉紧绷的脸,显然表明他心中绝不像外表这样全无波澜,而对面连江楼看起来沉默寡言,不爱与人交流,但事实上他心思之敏锐犀利,绝对有勘破人心的本事,这二人此时坐在一起,时隔数年后相聚,曾经的心思转折,从妄境中回归现实,都在这一刻徐徐展露出来,无数过往好似重峦叠嶂一般在眼前如水般流过,有什么东西似嫩芽破土,生机萌发,蠢蠢不可抑止,师映川唇角勾起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讥诮的味道也愈浓,只用余光瞥了一下连江楼,目光闪动,继而便失声低笑,在男人的注视下,轻启菱唇,缓声说道:“我在想,自己现在虽然已经跨入宗师之境,但还是没有把握对你出手,想来等我日后当真决定对你出手的时候,应该就是我有把握一举将你击败的时候罢?当那一天到来之际,我会好好品味我应得的东西,享受那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 青年开口的时候,嗓音低柔磁性依旧,只不过语锋却是渐渐流利,唇角更是显出一丝嘲弄的弧度,这时连江楼杯里的茶水已经喝完,连江楼便伸手去拿茶壶,不防师映川却是与他同时伸出手去,手指轻轻一抖一抬,却是按在了连江楼的手上,两人顿时目光相触,双双对视,师映川红眸流波,全无放开手指的意思,连江楼见状,手向后自然地抽回,然而却是……抽之不动! 师映川莹白如玉的手按住连江楼的手,看他的样子,显然没有半点放手的意思,唇角微微勾勒出一丝意味悠长的弧度,笑容却反倒淡了几分,轻叹道:“我早就已经是一个男人了,不再是一个孩子,你明白吗?”他的语气带着一股奇异的韵律,声音压得很低,更有一种强烈要表明什么东西的味道,难以言喻,丝毫不假雕饰,自有一番迷离且悠叹不尽的意味,就在这一刻,仿佛时光倏然倒流,只不过那个曾经依附在师尊羽翼之下的男孩,如今已再不是弱者的身份,连江楼看到青年此刻脸上的神情,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异样温度,一股奇妙又怪异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悠悠泛了起来,他眼中突然间瞬息冰封千里,好似能够将人的灵魂也冻结起来,师映川却眯着一对虚实难辨的红色眼睛,里面血色正浓,看得分明,又似火焰一般,他整个人如蹈血海,如在火焰之中,一望无边,眸光的每一次波动,都好象是无数条蜿蜒曲折的小溪,终将注入一片雄浑幽深的心湖中去,就像他今日透露出来的性格一般,他缓缓握紧连江楼的手,声音变得微弱而嘶哑,好象是被其中滚滚的煞气所染,同时也大大地微笑起来,只是这次那唇边的冷冷轻诮之意,比之刚才却是再明显不过了:“曾经我只能仰望你,而如今,我却终于有了主动去抓住你的手的力量,世间是非变幻,颠倒变迁,真莫过于此啊……” 这声音干涸而粗砺,仿佛下一刻就会磨破人的皮肤,同时也存了几分极尖锐的嘲弄之意,棱角硌人,但也就是这一句话说出,仿佛是借此清除了心中那在层层重压之下的浊气,顿时心念清明起来,连江楼不知为何,脸上却又徐徐平淡下来,自顾自地将眼皮微垂,似乎全不在意,说道:“……你要如何才会满足?是耳鬓厮磨,又或者……一夕之欢?”这话就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似的,随意得令人发指,然而钻进师映川的耳朵里,却让他的心冷浸浸地仿佛被埋进了冰碴当中,他看着连江楼一对黑眸,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了冰封的荒原,一颗心一直沉下去,沉下去,他无法说话,只能看着男人纹丝不动地静坐在自己面前,英俊的脸上带着清澈无比的平静,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已经可以做到四平八稳地面对一切事情了,然而事到临头,他却还是忍不住,他有些神经质地‘哈’了一声,道:“一夕之欢……莲座这是把我当作叫花子打发么?慷慨慈悲地赏我一点好处,让我赶紧远远地滚开么?我就……这么贱?” “我就……何至于此?”师映川猛地站了起来,他嘴里吐出这句话之后,气息强行压抑才总算是喘匀了,他向后退了一步,眼中洪流肆虐,血云漠漠,他的眼睛死死盯在男人身上,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只是冷笑道:“原来我最终也只能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真是冰冷无情啊,冷得让我快喘不上来气了,我是不是应该感谢莲座的慈悲?竟然肯施舍给我一次,咱们以往那些年的交情,还真的没有白费!”连江楼看着青年已经有些微微扭曲的脸,浓黑的眉毛微扬,微抬眸光,气息无比清澈,就好象随时会离开人间,当然,也许这只是错觉:“……我平生只知求道、问道,因此你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你再如何强求,于你于我,都无非是苛求罢了。” 师映川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渐渐稳定下来,他眼中厉火幽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股冷意直透进骨髓,但同时某种认知却是前所未有地清晰,此时此刻,他彻底明白自己爱上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以前他就知道的,但与眼下相比,那种感觉却完全不同,这真的是一场噩梦,而自己就沉沦在噩梦之中,更可怕的是,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过来!师映川死死盯着男人的眼睛,他甚至能从对方的眼底看到自己冷白如冰的扭曲脸孔,男人的的眼神毫不躲闪,也完全不需要躲闪什么!那眼神就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剑,狠狠破开了他自己编织的美梦,让现实粗暴地灌进他每一个毛孔,师映川突然‘哈’地一笑,脸颊两边的肌肉微微抽搐,在这一刻他真正地清醒过来,紧接着心情也出奇地稳定下来,他唇角微微翘起,双眸冷透,触目生寒,只咬牙喃喃道:“好,好,一夕之欢是不是?我要了!现、在、就、要!” 脑海中宁天谕突然大笑:“……正该如此!你早就应该这样做了!什么情情爱爱,统统都是一厢情愿的可笑东西,今日你得偿所愿之后,他就再不是你的心魔!”师映川置若罔闻,没有说话,他与连江楼的眼神相对,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脸上露出神经质而又残忍的笑容,他加重了语气,用怪异的音调道:“怎么,难道莲座又改变主意了么?还是说,刚才那番话,只是说着玩玩而已?”对于这样的挤兑,连江楼冷冷抬眸,惜字如金:“……自然不是。” 话音未落,男人已缓缓站起身来,走到远处的大床前,毫不迟疑地抬手取下头顶的莲花玉冠,然后解开衣裳,他的动作从容无比,仿佛这仅仅就是一个单纯脱衣的行为,与其他无关,师映川稍稍滞了一下,即便他心中已经千万次幻想过这样的一幕,但在这一幕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却发觉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他怎么能不颤抖呢?他心心念念的完美男人,无数次意·淫的对象,在今日,在此时此刻,却用这么一种再明确不过的方式表明他的梦想即将成真,立刻就可以实现! ☆、二百六十三章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眼见着自己似乎立刻就能够梦想成真,一偿夙愿,师映川不禁激动得全身微微发抖,这个男人曾经是他一生为之追逐的目标,成长进步的动力,在他的生活中无处不在,而现在,这样的一个人,似乎可以是他的了?只要伸伸手,就可以碰到了?这,这……可真是令人兴奋! 此刻就连师映川自己都无法确切地描绘出自己的心情,他只有深深吸着气,才能让自己继续维持着相对平静的形象,而不至于失态……就在这转念之间,连江楼衣衫落尽,露出寸缕不着的身体,这是一具可以用完美来形容的男体,比例无可挑剔,健美,高大,纯净,令眼睁睁看到这一幕的师映川立刻嗓子都觉得沙哑起来,喉头不可抑制地微微蠕动,迫切渴望着,胸腔中仿佛有人在疯狂咆哮,催促着他快点再快点扑上去,恶狠狠地连皮带骨吞噬了这个男人,那一点犹豫在这样的冲动中没坚持片刻就被撕得支离破碎,再不成样子,这导致师映川的眼睛越发鲜红,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费了很大的力气,他咬咬牙,突然间快步向大床走去。 他这一路走过去,身上的衣物就好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灵巧地解着衣带似的,纷纷落地,等师映川走连江楼面前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就与对方一样,完全没有遮蔽了,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双方彻底坦呈相见,师映川感觉到自己吸入的空气从肺中生生被挤出来,胸腔不堪重压,然后被声带狠狠摩擦,致使嘴里发出模糊不明的低喘,哪怕身上还带有寒心玉,身体却还是瞬间就从内到外地火热起来,皮肤滚烫,面前的连江楼发幕如瀑布般低垂而下,表情一如既往,对此没有半点反应,师映川指尖哆嗦着,慢慢伸出手去,修长的手指伸近,终于摸到了那黑缎一样的长发,撩起几缕顺滑的发丝,他贪婪地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熟悉触感,这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温柔——从小到大,这个男人就像是神祗一般,似乎无所不能,而自己只能仰望着,但现在,这个人却光着身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明明殿内空间极大,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显得十分挤迫起来,师映川最终还是慢慢地让自己激动难抑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微微前倾了身子,把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了连江楼的脸上,两人现在已经差不多高了,这样的举动就显得很契合,师映川感受到了男人皮肤的光洁触感,这令他近乎沉醉,嗓子也有些哑,他深深看了连江楼一眼,颤颤低声道:“真美啊……”他觉得自己的胸口就像是装满了沸腾的岩浆,有着惊人的热量,让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他一只手颤巍巍地向连江楼的腰部探去,在快要碰到的时候突然猛地一把抓住,抓住的却不是腰,而是男人结实的臀,与此同时,连江楼浑身的肌肉骤然绷起,瞳孔微收,骨节更是隐隐发出轻响,臀肌也立时贲成了仿佛铁块一般硬实的东西,这是前所未有的感觉,而师映川只觉得自己好象抓住了一块温热的花岗岩,坚硬得让人生畏,但他却仿佛是抓住了满手香暖的酥肉一般,神色陶醉,双唇于颤栗中逸出一声沙哑的低吟,一股又一股快要爆炸的气流让他在心神震荡之余,胸腔都已经被胀得快要裂开,低吟道:“你所说的一夕之欢……” “……这一夕之欢,是指你可以干我,还是同意被我干?!”这最后一句话是被紧咬的牙关撕碎之后,当作嘶哑的低吼被恶狠狠说出来的,语言粗俗直白不堪,紧接着,师映川陡然发力,一把就将无动于衷的连江楼按在了床上,紧紧压在身下,两人再没有任何阻碍地贴合在了一起,连江楼浓黑的眉毛微微一皱,似乎准备说什么,但师映川却一根食指轻轻挡在了连江楼的唇上,笑容诡异而灿烂,道:“嘘……不要说话,莲座已经年过四十,可是却还是童子之身,想必很多事情都是不太明白的,是不是?既然这样,那么还是由我来罢,放心,我会给我们双方都留下一个难忘的回忆,我保证。”师映川笑着,轻轻地将连江楼的手握住,拿到面前,那上面有六根小指,师映川着迷地看着,轻笑道:“你从前总是不肯让我碰你这根指头,但你越不许我碰,我就越想碰,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故意抓住了你这根指头,结果你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大,把我吓了一跳,当时我还不明白,但后来我见的事情多了,长大了,就渐渐猜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想必这里应该是你非常敏感的部位罢,就好象有人不能被搂住腰,有人受不了被亲吻胸脯,有人一被含住耳垂吸吮就容易全身发软一样,我说的对不对?” 连江楼的眼神微微幽深起来,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师映川开心地笑了起来,道:“啊,看来我想的果然没错。”他聚精会神地盯着连江楼的那根手指,然后凑近了,张口将其缓缓含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一瞬间从指头迅速传遍了全身,激得头皮都微微麻痹,毛孔大开!连江楼全身的肌肉即刻贲起,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发动攻击,然而师映川显然早有准备,他几乎是在连江楼寒毛竖立的同一时间,就猛地按住了对方的手腕,而就是这么一缓冲的瞬间,连江楼也已经及时控制住了自己,贲起的肌肉缓慢放松,而师映川却是含笑死死盯着他的脸,一面轻轻吮吸着嘴里的手指,柔软而灵活的舌头千方百计地挑逗着,连江楼的双眉几不可觉地徐徐拧在了一起,额角跳起几根明显凸起的青筋,师映川从未见过男人暴露出这样的一面,无比的兴奋就此满满充塞他的心头,使得他越发卖力地啃咬吸嘬着嘴里这根敏感之极的小指。 少顷,师映川突然神情一变,紧接着就暧昧地笑了起来,他的皮肤白嫩胜玉,晶莹无比,尤其是一双红眸顾盼神飞,向来自有一派从容自若的威仪,但此时平日里的那些作态都统统不见了,青年的脸上只剩下浓浓的调笑撩拨之色,他轻轻吐出嘴里那根已经**的手指,身体微抬,眉眼之间尽是得意的模样,他一只手缓缓向下探去,很快,他摸到了一处滚烫坚硬之物,他顿时‘嗤嗤’笑了起来,就像是一个发现了巨大秘密的得意孩子,他笑得眉眼弯弯,而当他感觉到当那物事被自己抓住之后,立刻微微颤动并且越发变大的事实时,他的笑容就更加放肆了,师映川几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俯身注视着连江楼,淡淡随意笑着,闻着从男人身上传进鼻端的熟悉气味,只觉得心跳都兴奋得快停止了,他启唇冷诮一笑,依依轻语道:“……莲座,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现在手里握着的到底是什么呢?你一向都是用呆板的面孔来面对其他人,我还以为你真的就是个石头人,不会有七情六欲,根本无法把你和这种事情联系在一起,可是现在看来,你终究还是血肉之躯,终究还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男人啊!” 师映川的唇角大大地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来,他故意开始轻轻揉搓着手里的物事,满意地看到连江楼脸上终于勃然作色,那健美的身体立时绷紧,眼中的光芒瞬间变得凌厉起来,那直贯人心的穿透力几乎像刀子也似,但师映川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相反的,他甚至变本加厉,无所不用其极地抚弄着那滚烫之处,因为他看到了身下男人在勃然作色之前,那平静近乎死寂的眼底极其隐蔽地轻轻波动了一下——那不是错觉,是真的!如斯回应,如斯发现!师映川血红的眸子瞬间燃烧起来,他兴奋得简直想大吼大叫,对方如此人性化的反应,令他脑子里晕晕乎乎地好象喝醉了酒,嗓子更是情不自禁地哑了,他死死深吸了一口气,却完全不想也不能控制自己‘怦怦’狂跳的心脏,他几不可闻地轻吟一声,断断续续地道:“真好……” 师映川喃喃自语,一连串模糊的声音从他喉咙里被挤迫出来,带动着那雪白结实的躯体也在微微颤栗,此时此刻,无数念头都在脑子里被疯狂搅拌,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更接近身下的人,青年将头深深埋下去,鼻子贴住了男人的鼻梁,轻轻厮磨,两个人的身体如此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分不清是冷是热,如此肌肤相触,令师映川的身子颤得越来越明显,而连江楼这时神情已经平静下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光芒流转,却让人觉得十分压抑,更能感觉到其中酝酿着的风暴,他迎着师映川已经不比鲜血逊色的红眸,选择了一个最直接表达心情的方式,将眉头用力拧合,师映川见状,低笑道:“真可爱……莲座,你现在的表情真可爱……”他狠狠喘了一口气,脸上涌现出一片极不正常的红晕,又接着颤声兴奋地说下去:“知道吗,我很多次都在梦里见到你了,对你做过好多让人兴奋的事情,感觉真是好极了!不过呢,无论梦再怎么真实,那也仅仅是梦罢了,都是虚幻,哪里比得上现在你躺在我身下,被我握紧要害?” 师映川的样子简直接近癫狂,他激动得过分,导致皮肤上已经开始慢慢出现了青色的纹路,从双足一直到额头,仿佛是在身体表面绽开了大片大片的青莲,师映川将滚烫充血的嘴唇凑在了连江楼耳边,声音低弱却□,轻轻在男人的耳边打转,道:“我等得太久了,你可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苦?多少个夜晚,我都幻想着把你抱在怀里,抚摸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在梦里的经历我本以为已经很销`魂了,但现在真的抱住你,摸到你……哈哈,我才知道那些感觉只能算是垃圾,根本不能与现在的感觉相提并论!梦再怎么好,也比不上真人的十分之一!” 面对着青年眼里似乎可以将自己撕成碎片一块一块吞食下去的风暴,连江楼只是黑眸微抬,用目光瞥了对方一下,就再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一个心无杂念的清澈婴儿,但就是因为如此,却反倒有一种别样的诱惑之感,令人克制不住地想要去征服,彻底打破这石头似的面具,看看藏在其中的真实柔软到底是什么样子,一时间师映川随着心脏的猛力收缩,心中一股邪火熊熊烧起,冲动一股一股地疯狂蒸腾起来,他已不满足于这样的接触,叫嚣着寻求与男人进行更深层次的亲密接触,他松开了男人已经湿润的要害,两手分明抓住了对方的两条结实长腿,缓缓向外拉,如此一来,连江楼眼中在此瞬间突然仿佛出现了深不见底的旋涡,两个人的目光顿时狠狠地撞击在一起,那目光之鼓荡凛冽,令一股寒意霎时涌满了师映川浑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连血液也冻结起来,然而师映川只是在笑,他颤栗着一点一点地使劲,试图分开连江楼的腿,他没有动用真正的力量,只是用了单纯符合一个普通年轻男子的力气,而对方也好象有所默契似的,紧绷双腿,用上的也仅仅是普通男人的力气,如此一来,就是僵持,但师映川却更兴奋了,从内心深处迸发出一波又一波强烈而扭曲的快意,明明还在使劲掰着男人的腿,身体却忍不住兴奋地微微打颤,哑声道:“这种画面,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连江楼心中一动,他微睁冷目,眼中的光芒刺肤生痛,师映川见状,低笑道:“怎么,莲……”然而,就在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出一半的刹那,连江楼眯着的双眼突然间睁大,眸中深邃无尽,仿佛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与此同时,一把抓住了青年的左肩,发力将其一掀一掷,转眼之间彼此的位置已然颠倒,连江楼雄健的身躯压住师映川,低头看着对方微微愕然的面孔,却也不继续做什么,只是覆在青年身上,冷眼看来,漠然道:“……这种事,即使不曾尝试过,但我也并非一无所知。”一语未落,师映川立刻就感觉到一个滚烫的东西已抵在自己的大腿上,他血红色的瞳孔顿时微缩,却是刹那间腿上肌肉虬结,这种被一个同性蓄势待发准备入侵的感觉让他觉得新奇,更觉得危险,连江楼的眼神仍然平静,但说不清楚为什么却散发着令人感到浑身不适的力量,这时师映川全身上下都布满了青纹,颜色愈深,已经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反倒是一股狰狞妖异之气无法遮掩,如同一尊魔神,根本谈不上赏心悦目,样子甚至有些可怕,然而连江楼却似乎完全无视这一点,他伸手向下,就准备扯开青年满是青纹的双腿。 一只手陡然闪电般抓住了男人的手腕,师映川嘴角微抽,皮笑肉不笑地道:“这种费心费力的事还是由我来罢,我可不想被一个生手弄得血流成河……”连江楼眉眼不动,手上却是逐渐发力,师映川只觉得自己抓住的手腕上传来一股澎湃之极的力量,他冷笑一声,亦是发力! 一场角力就此展开,此时殿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不时还有鞭炮声传来,却忽然只听一声闷哼,师映川被按在榻上,双手被紧紧按住,不得挣脱,连江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微动,似乎有些迟疑,师映川此时并非没有反抗之力,他虽然如今的修为不及连江楼,但也决不是这么单纯地较量就可以被制服的,况且刚才两人都是很有默契地收敛力量,否则大殿早就被拆得散架了,但尽管如此,师映川眼下却好象没有多少暴起抗争的想法,他看着连江楼英俊的脸,突然无奈地一笑,自嘲道:“算了,就让你一回又怎样……谁让我这么喜欢你?既然很喜欢,那么这种事情也就不必太计较了罢……”脑海中宁天谕突然冷冷道:“蠢才。”师映川轻笑一声,索性放弃了所有抵触,打开了双腿,连江楼见状,也就松开了他的手,师映川叹了口气,一面随手摸向床头的柜子,嘟囔道:“我记得这里有你喜欢吃的桂花蜜……有了,果然还在,你这个习惯还是没改……”说着,将刚刚摸到手的一只玉瓶丢给连江楼:“凑合用罢,不然我非被弄得血流成河不可。”连江楼接住瓶子,他看着青年,眼神微微深邃起来。 殿中开始陷入到一片古怪的安静当中,不多时,忽听有人咬牙道:“……行了,快点进来罢,你这样只会让我更难受……”那声音里满是强行忍耐的意味,明显十分不适,但紧接着却又只听一声痛得变了调的吸气声突兀地被人从牙关里挤出来,那人闷闷地怒哼出声:“该死……” 此时师映川满头大汗地躺在榻上,一只手青筋凸显,死死抓着连江楼的一只手臂,连江楼紧皱着眉,显然也不好受,两人相连的地方仅仅只探入了前端,却已是进退不得,但比起师映川单纯的疼痛,连江楼显然要好过许多,至少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之意正从两人相连的地方传来,这令他的那根小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结实的胸前也浮现出淡淡的红晕,事已至此,师映川认命地放松了身体,哑声道:“快点罢……”话音未落,宁天谕的声音骤然在脑海中如同轰雷一般炸响:“……是他!……是他!……赵青主,居然真的会是你!” 师映川只觉得整个脑袋一下子剧痛无比,刹那间已是一片空白,意识几乎被压迫得无处可去,说时迟那时快,青年的眼睛猛然间一片血红,神情变得狰狞无比,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与连江楼两人眼下正以世间最亲密的方式连在一起,骤然一拳就向着连江楼的脸重重击出! 这一击自然没有正中目标,只见两道人影乍然分开暴退,分别于瞬息间扬手裹上了外袍,连江楼面上罕见地流露出意外之色,而‘师映川’这时赤足踏地,胡乱裹着外衣,那眼中的寒光由点点滴滴迅速逐渐连成一片,化为不可见底的血海,万里阴霾平地卷起,刹那之际,犹如时光倒流,旧梦重现,他低低笑着,好似怨鬼夜哭,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千年之前,他衣衫无风自动,猎猎如战旗,目光死死盯住连江楼,只见男人露在外面的大半个胸膛上,原本光洁无瑕的心房位置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深红的痕迹,看起来分明就像是被一剑竖着刺中了心口!不是疤痕,宛若疤痕! “是你,果然是你!”声音似是平和,其中却充满无法克制的剧烈颤抖,‘师映川’长发飞舞,犹如魔神降世,“是你……莲生!”千年前的场景仿佛如昨日一般清晰,历历在目,看着男人与从前截然不同的面孔,‘师映川’出现了片刻的失神,连江楼面色转为肃然,他好象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道:“你不是映川……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双目血红的‘师映川’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无声地笑起来,既而神色如冰,又兼气势雄浑,大有睥睨天下,凌绝世间之意,他望着连江楼,眼中恨意如海,却又是微笑着,一字一句地道:“千年之前,天下亿万民众,四海碌碌众生,都称我为……杀帝宁天谕!” ☆、二百六十四、恨比爱更深 ‘师映川’微笑着,笑容里却是浓浓的嗜血之色,就那么淡淡地又死死地瞧着连江楼,眼神里那种古怪,那种疯狂,那种用任何语言也无法描绘其万一的熊熊烈火,甚至令连江楼这样的人平生第一次自心底生出了一股寒气,青年缓缓道:“千年之前,天下亿万民众,四海碌碌众生,都称我为……杀帝宁天谕!”话音未落,他已一手捏合成拳,团身扑向对面的连江楼! 不过是几次呼吸之间,殿外正在扫雪的下人突然就听见一声破空的尖锐之声响起,他们愕然抬头,只见一团仿佛流星似的东西从大日宫的某处飞出,远远射向天边,瞬息就消失不见! 第101节 常云山脉东临七星海,流星由大光明峰而起,如虹贯空,转眼间便划过数里的路程,直奔远方,如此肉眼已不可见的高速之下,不知何时,已然是到达了七星海的海域,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兴奋扭曲到极致的厉啸轰然在半空中炸开,嗓音沙哑中带着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洗刷不掉的浓浓怨恨,让无尽的海面震起波澜:“……赵青主啊赵青主,这贼老天到底还是有眼的,终于让我时隔千年又遇见了你,如此,我宁天谕对天发誓,必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这啸声震荡海面,尾音尚未断绝之际,一团光影已冲击而下,狠狠地砸落下来,刹那间撞起了高高的水柱,大浪拍天,一大片海面看起来都仿佛是被打陷了一块似的,未几,海下突然有人破水而出,紧接着,又是一个身影炮弹般自水下掠出,全身上下却丝毫不曾沾水,一头黑发飞舞猎猎,师映川……不,现在是宁天谕,他苍茫得近乎空洞的眼神里是狠漠与冰冷,同时也是毫不掩饰的杀意,然后他突然就笑,微微抬起头来,看着距离海面四五丈处的位置,那里有人袖袂飘摇,脚踏飞剑,黑发缓缓飘荡,犹如飞天,又仿佛随时可以乘风而去——若不是也同样能够御剑而行,连江楼又岂能一路与对手交战而不落下风,一直打到了七星海的范围? “打得真痛快,好久没有这样舒展过身子了……这还要多谢你,赵青主!”唯我独尊的青年徐徐抬起双臂,任由雪花飘到自己的身上,他仰着脸,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半空的男人,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老天总算待我不薄,终是叫我等到了你……”说到此处,他狠咬着森森白牙,将笑声一丝一丝地挤出来,令人心悸:“哈哈哈……等到了……原来是你……哈哈……” 青年发出的笑声仿佛带有一种独特的慑人魔力,明明并不难听的,却又令人只觉得心惊胆战,连江楼此时双眉紧拧,面对着站在海上形貌癫狂的青年,他隐隐感到棘手,方才两人一路上激烈地争斗,对方的力量出乎他的意料,他已经完全相信这个人就是千年之前的泰元帝,虽然那五官容貌都是师映川的样子,没有任何改变,可是那眉,那眼,那面部肌肉的每一丝牵动,都完全不是师映川应有的样子……连江楼面上缓缓浮现出凝重之色,沉声道:“……我不明白,为何你一定说我便是赵青主?二代宗正早已仙逝多年,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宁天谕脸色一变,眼中闪过可怕的异色,显然是动了真怒,喝道:“不必狡辩!” 炸雷般的怒喝声中,青年一只手已遥遥指向了连江楼的胸膛,那里现在已经恢复了原样,一片光洁,再看不出什么东西,宁天谕表情狰狞着,但忽然又变得异常地柔和,然后紧接着又是狰狞怨恨,如此反复变换不止,仿佛爱与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体现在他的脸上和心头,宁天谕一字一句地道:“我既然能够转世,为什么你就不能?当年我临死之前在你胸前刺过一剑,诅咒你生生世世都要带着这道我给你的伤疤!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在这个位置,就应该会是这样的形状!” 宁天谕哈哈大笑,仿佛顿了顿,闭上了眼睛——他曾为他舞剑助酒兴,他曾为他对月吟诗篇,他也曾与他一起豪情迸发指点江山,他也曾被他无情背叛,亲手推入无尽深渊!宁天谕笑中带泪,只觉得身心都要炸开:“……我以前并不知道是你,因为并没有任何征兆表明你的身份,但先前你我交合之际,你情动如潮,胸前就出现了这道印记,想必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叫我找到了你!更何况我之所以认出你的身份,又岂是仅仅只凭着这道印记?我没有那么轻率就做出定论,可是,偏偏我还感觉到了你的气息……赵青主啊赵青主,我很久之前就已经感应到你也一样在这世间,只不过我一直无法感应到更多,不能确定你在哪里,可是先前在大日宫,在你心口这道印记出现的一刻,我就立刻感应到了你!那种感觉,绝对不会有错!”话音未落,青年脸上的神色已倏乎转为冷漠,宁天谕忽然睁开眼来,全身一股强大之极也锋利之极的气势瞬息展开!陡然抬脚一踏! 他站在海面上这一跺脚,顿时巨浪暴起,掀起大浪滔天,生生要将半空中的男子吞没,黑发飞扬犹如复仇魔神一般的宁天谕朗声长笑道:“当年是你杀我,今日却看我是否杀得你赵青主?不,不能杀,怎能这样便宜你,我要让你受尽折磨,才能略解我当年那等锥心挖肝之痛!” 两人相距不算远,却仿佛天地相隔,大浪被宁天谕气机牵扯,瞬间冲向半空炸开,水花万点,几近翻江倒海,宁天谕眼神疏疏迷离,似明未明,望向半空,与此同时,一只玉雕似的手缓缓抬了起来,五指微张,嘴角浅淡的笑意明显有些可怕,然后冷冷开口,只简短地吐出一个字:“……爆!”刹那间雪白的五指狠狠一握,暴起的海浪顿时一炸再炸,朵朵飞溅的水花却是好象化为了无数细剑,交织成一片晶莹的大网,丝丝皆可杀人,将半空中的男人整个拢在了其中,炸声如雷,下一刻,一道人影仿佛一支满弓射出的高速箭矢,带动着水珠四溅,一时间水线激飞排荡,发出‘嗤嗤’的破空嘶啸,连江楼周身罡气鼓荡,狠狠撕裂了包围,护住身体,整个人已由半空中急坠而下,人剑合一,二话不说便一头砸向宁天谕所处的海面! 两股磅礴浩大的罡气轰然狠狠撞击在一起!两个人都是力量速度惊人,武技更是高妙绝伦,一时间只见海面上疯狂掀起暴浪,双方从海面打到海下,有时深深撞入海底,转瞬间又博杀而出,战场波及到的范围极广,海面顿时被两名宗师强者搅乱,如此一来,海中的生物却是遭了殃,大片死鱼随着海水翻腾而浮出水面,这还罢了,但这片海域上的船只却是真真遭到了无妄之灾,两大宗师都是打出了真火,哪里还会控制力量,根本不会顾及到是否误伤了旁人,双方一直打到七星海的一片专门由商船往来的海域上,恰逢这时正好有商队通过此处,十余条巨大的商船顺风而行,宁天谕与连江楼这两位顶级强者交手,阵势何等惊人,船上的人怎么可能不被惊动,众人来到甲板上,一时间直看得瞠目结舌,万不曾想过人间竟还有这等力量,但船上有明眼人见此情形,已是心魂震骇,厉啸道:“……快逃!这是大宗师在交手!” 可这警示已是迟了,只见海水炸开的同时,一道白影远远飞来,轰然砸进一条大船,这等行走水上的商船最重要的就是‘结实’一词,打造的时候无一不是以此为基准,然而眼下这坚固的大船却好象是纸糊的一般,生生被砸出了一个窟窿,竟是整个被穿透了!下一刻,那白影从深深的窟窿里飞出,却是一名容貌完美得无法形容的年轻男子,青年黑发飘扬,随意裹着一袭白袍,身形高大颀长,赤足负手立于一道紫色飞剑之上,这时天上零星飘落的小雪已经停了,青年根本看都没看周围惊恐逃散的人群,就好象人类不会去刻意看自己脚下的蚂蚁一样,那种冷漠决非故作姿态,而是出于骨子里的本性,他眼中血色弥漫,突然间抬起双手,手指轻轻弹动了数下,那修长的指尖上顿时迸发出隐隐的淡色青光,却是弹奏出一曲催命的音符,下一刻,青年突然间长啸一声,数十名距离他最近的人当即就被搅烂成了一蓬血雾,更为诡异的是,所有的血雾刹那间全部飞向了青年,将其完全笼罩其中,只听血雾中有人长笑道:“……我此时修为虽不及你,但人力终有尽时,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够坚持多久!”却是宁天谕发动秘法,硬生生抽取了旁人的生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补充力量,有了优势! 语音未绝,青年已一脚跨出,此时他全身上下已被鲜血浸透,但看那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整个人明显神满气足,精神百倍,他大笑起来,眼中流露出来的却是一丝深深的诡异之色,望着远处一道身影,右手猛地悬空一扯!天地仿佛被一道淡淡的气流直直切割成了两截,连江楼纵剑掠起,身形变幻间,肉眼只能捕捉到他高速移动而留下的虚影,他就此避过这一击,但身后的一条商船却没有避开的本事,偌大的一条船如同豆腐般被竖劈而过,紧接着气流排荡,整条船当场被炸得粉碎,上面的货物与人统统变成了碎片,一时间双方且打且走,剑光漫漫交错,无可计量的动荡风暴朝四面八方波及,如此一来,这片海域的生灵便遭了殃,哪里还能保全?被迫裹挟于宗师之间的大战当中,自然只能是化为齑粉,没有半点悬念,这两人就仿佛狂飚的飓风,所过之处,一切都化为乌有,不知覆灭了多少船只以及海中的生物。 这场激战一直持续到傍晚,连江楼胜在修为高过对手一头,但宁天谕却是有着当年五气朝元大宗师的经验和武技,虽然现在的修为不能与从前相比,但施展开来,还是要占便宜的,比师映川操纵这具身体的时候更为强大,也使得他可以断断续续地瞅准时机抽取生机,或是海中的生物,或是偶尔遇到的海船,都是他借机补充力量的所在,若是换了师映川,在与连奖楼激战之际基本是没有机会补充力量的,这也是师映川一直没有正面挑战连江楼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就这样,随着时间逐渐流逝,连江楼已不再有一开始时的强力优势,他虽然是宗师,却毕竟不是神,不可能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他也一样会疲惫,也会力竭! 宁天谕显然已经感知到了对方的状况不妙,他嘴角带着满满的冷笑,凤目含威,弹指将北斗七剑当中的开阳剑打出,短剑破空之声瞬间盖过了海浪声,直刺高空,几欲划开天穹,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水箭激射而去,去势强疾,上方连江楼把袖一挥,水浪逆流,同时一拳砸下,双方罡气撞击,短时间内顿时接二连三地爆起无数水柱,但与此同时,连江楼这一幅衣袖却是当即被震碎成了无数片,如同断翼的蝴蝶,瞬息就被风浪四处卷散,连江楼眼神骤寒,冷冷道:“……我已说过,我并不记得与你之间所谓的千年恩怨,你若再纠缠下去,我也只会奉陪到底!”宁天谕眼中血色映空,他不相信或者说根本不肯相信对方的话,要知道那是他最大的执念,岂能轻飘飘被人几句话就抹去?他长啸如洪荒凶兽,震得附近空中飞过的鸟类纷纷炸成一团团血雾,海面上顿时猩红一片:“赵青主你不必狡辩!待我将你擒下之后,自有论断!” 连江楼见状,知道今日之事真的是无法善了,他浓黑的眉缓缓竖起,犹如两把漆黑的利剑,突然间露在外面的皮肤开始泛出淡淡的青色光泽,此刻夕阳半落,余晖漾漾,璀璨却温柔的金光尽数洒向人间,连江楼体表青光愈浓,呈现出一幅诡谲之极的画面,然而这等异景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工夫,只听连江楼双唇翕动,深深吐露两字:“……剑来!” 几乎同一时间,海水突然震荡如沸,一道巨大的水柱浮出水面,汇成一柄举世无双的巨剑,矗于长空,横亘于两人之间,那无可匹敌的威势,似乎天地万物都要拜伏,与此同时,突然周围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的水球,一部分水球发出清脆的‘噼啪’爆裂声,剩下的则微微旋转起来,汇入巨剑表面,宁天谕神色一变,他感受到了某种相当危险的东西,微微一惊,当下陡然人剑合一,如同一颗流星,笔直地撞向连江楼!速度之快,将空气都撕裂出一条肉眼可见的沟痕——先下手为强! 他快,连江楼也不慢,男人气朗神清,双臂展开,就见他口中一道血箭喷出,直直打入巨剑表面,连江楼脸色微白,右臂沉重得仿佛拖着一座山,两只漆黑的眼睛里却是射出隐含浓浓厉色的精光,右手六指急速弹动,时间仿佛一瞬间定格静止在此刻,连江楼的身体猛地急速下坠,无数剑气飞纵,锋利如刀,发出尖锐的啸音,与此同时,连江楼低喝道:“……剑成!” 轰!巨剑挥出,天幕仿佛也被一剑斩裂!这一剑当中蕴含的力量何其恐怖,抛弃了任何花巧,纯粹以力量碾压!剑锋所至,轰然巨响之中,终于爆发,海面上如同卷起飓风,形成巨大的漩涡,将一切都卷了进去,适逢一里之外的海域上,正好有船只经过,船上的人只看见远处有刺目的青光伴随着滔天巨浪骤然出现,与此同时,气流强力震荡的巨响使得人们只觉得眼前顿时一黑,普通人以及实力普通的武者竟是当场心脏被震裂开来,修为较高的武者亦是难以承受,不同程度地受了内伤,一时间还能正常行动的人立刻强忍着伤势,于心神惊骇之余驾驶着船只,迅速调头逃离了这片恐怖的海域,根本不敢前去探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夕阳西下,天边最后一抹天光也隐去了,海面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再也看不出之前有两位绝顶强者曾经在这片宽广的海域爆发过一场激烈的大战,这时一条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谨慎地游了过来,它似乎发现了猎物,陡然张开大嘴,就朝着对方狠狠一口咬去,但就在它即将咬住猎物的时候,一只白若美玉的手却忽然微微一动,食指轻弹,顿时一道水箭瞬间发出,在鲨鱼粗砺结实的身体表面洞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血洞,这只凶猛的海洋霸主立刻就死得不能再死,这时‘猎物’咳嗽了一声,几丝鲜血从嘴角溢出,抓住了死去的鲨鱼,但鲨鱼肉一般都不好吃,口感也差,于是此人只将鲨鱼鳍撕掉,丢弃了其他部分,当下张开嘴,生啖鱼鳍。 这人正是宁天谕,先前在连江楼的惊天一剑之下,他虽然堪堪抵挡住了巨剑的锋芒,然而那种恐怖的力量却仍是将他的护身罡气轰击得支离破碎,就此令他受了重伤,不过即使他现在很虚弱,但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依然还是有自保之力,又岂是一些海中的生物能够伤害的? 海面一片平静,根本再看不到连江楼的身影,宁天谕眯起血红的眼睛,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他脸色苍白,身上仅有的那件外衣已经变成了碎片,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原本完美无瑕的躯体上或深或浅地布满了伤痕,有些地方皮肉已经绽开,宁天谕却好象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他突然间微微而笑,笑容森寒,喃喃说道:“不用担心,这只是开始而已……仅仅是开始!” 脑袋里突然传来针刺一般的疼痛,宁天谕猛地皱眉,冷冷道:“……你又在做什么?今日若不是你从中作梗,赵青主此次又岂能从我们手中脱身?这一趟我们带了一具傀儡一同前往断法宗,先前明明只要你操纵傀儡及时赶来七星海,我们这边就立刻多了一位宗师,赵青主势必不敌,自然最终要落入我们手中,又怎会像眼下这般功亏一篑!此次失败,都是你的问题!” “……宁天谕,你不要转移话题!”师映川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响,轰轰如雷鸣一般:“你强行夺取这个身体的操纵权,想要杀他,此事你可曾与我商量过?!”眼下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从大日宫到七星海,师映川已从最开始得知连江楼就是赵青主的这个巨大冲击中渐渐平复下来,此刻他心中无比愤怒,但事实上他却是用这种愤怒的咆哮来掩盖或者说发泄自己灵魂深处的恐惧与不甘——连江楼怎么会是赵青主,他这么可以是赵青主!他怎么可能偏偏就是赵青主! “蠢才!我与赵青主之间的仇怨,哪怕倾尽四海之水也冲刷不净,我等了他这么多年,如今终于等到了他,你以为我有可能放过这个人?”宁天谕冷冷说道,但立刻就被师映川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但对我而言,他只是连江楼而已!是我喜欢的男人,不是什么赵青主!” 这一次宁天谕却是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唇相讥,他默然片刻,唇角忽然就露出了一点笑容:“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因果循环……哈哈,一眼千年,冷暖谁知?当年我们爱上赵青主,这一世,明明彼此都是不同的人了,却偏偏又是注定与他相遇,再次为他痴迷!”一时间无法不感慨:“真蠢啊……”这时胸口突然一阵闷滞,一口淤血便忍不住喷了出来,宁天谕脸色发白,沉声道:“现在不是应该讨论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立刻把伤势养好……” 他说着,又是一口紫黑色的血喷出,当下勉强散开感应,寻找海洋中的大型生物,供自己汲取,他之前身上随身带有一些物品,其中不乏可以疗伤的药物,但在与连江楼亲热之际,衣物脱尽,这些物品自然也就留在了大日宫,现在身上没有半点可以缓解伤势的东西,暂时也只能靠抽取其他生物的生命力了。 大概一柱香之后,宁天谕赤身站在一条大船的甲板上,整条船却是上下一片死寂,似乎没有半点人声,宁天谕看了看自己脚下粘稠的大片大片血泊,丝毫不以为意,此刻又开始下起了雪,洁白的雪花轻轻飘落在男子没有表情的脸颊上以及伤痕累累的身躯上,眼下宁天谕原本苍白的面孔似乎恢复了一丝生气,他跨过满地的尸体,向船舱内走去,不久,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走了出来,一头黑发也被整齐扎起,手里一边一个地提着两个瑟瑟发抖的中年人,随手将两人丢在地上,漠然道:“把船开到距离这里最近的陆地上。” 宁天谕之所以杀了其他人却惟独留下这二人的性命,一来是因为抽取两个普通人的生机对他的伤势能够起到的作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二来他现在受了重伤,已不适合再强行御剑来穿越大海,加重伤势,更何况茫茫大海之上,也难以辨明方位,所以对宁天谕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在这条船上休养,用此船渡海,但他自己又是不懂得驾驶大船的,因此这两个专门负责驾船的中年人自然就暂时杀不得。一时间宁天谕命二人去做事,自己则去厨下找了些现成的食物,迅速填饱了肚子。 两日后,某处海外小城中正是大雪纷飞,有人一袭青衣缓缓走向城门,这里说是一座小城,实际上还不如说是一个城镇,不但小,而且还有些败落,城中人口甚至只有数千,此时雪花密集,寒风凛冽,青衣人脸色苍白,很是憔悴的模样,却也无法掩去他那绝丽的容色,路上有人无意中见了,顿时目瞪口呆,不能言语,而这年轻男子也不理睬什么,只径自擦肩而过,但就在他走过的一刹那,这名痴迷于他容貌的行人便突然间化为一蓬血雾,男子走到哪里,便是接连不断的血雾出现,很快,这样恐怖而血腥的场景便引起了骚乱,男子却恍若不闻,继续在所经之地制造杀戮,大概一盏茶的时辰之后,男子缓缓走出小城,手里拿着几个用油纸随便裹起来的肉包子,慢慢吃着,等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便从怀里取出手帕擦了擦嘴,说道:“吸收这些普通人的生命精华,若是用来恢复精力也还罢了,但是对于我们伤势的恢复,哪怕用上很多人,作用也并不明显,只有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武者,才能具有较好的功效。” 师映川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却并不是对这个问题作出回应:“……这几日都是你在用这个身体,你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宁天谕背着双手,抬头望向天边,嘴角有些冷薄笑意,淡淡道:“我无论修为还是经验,都比你强许多,现在我们需要养伤,所以这具身体目前由我操纵是最稳妥不过的,若是让你来,眼下伤势也不会这么快就有所好转。”师映川静默片刻,便道:“好罢,这身体暂时便让你使用,但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宁天谕神情平静,心中却是杀戮之意充满胸臆,道:“待养好伤之后,我需要仔细谋划一二,找到合适的时机一举擒拿赵青主……”这具身体的肌肤本就极为白腻,眼下洁白的雪花飞舞在周围,却是人与雪仿佛融为一体,也更增冰冷之色,师映川沉声道:“我已经说过无数次了,他是连江楼,不是赵青主!就算他曾经真的是那个人,但那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这样纠缠不放,有意思么?” 宁天谕冷笑不语,但他眼中却是波澜翻滚,仿佛正在强行压抑着什么,师映川突然亦是冷笑,以一种笃定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愿意承认事实,不肯接受这现实……你等了这么久,现在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人,却发现对方根本不记得从前的事情,就好象竭尽全力的一拳却轻飘飘打在了棉花堆里,那滋味真是难受得很,根本承受不了,是不是?所以你必须欺骗自己,必须要在他身上发泄你的愤怒……” 师映川话还没说完,宁天谕就已经寒声道:“够了!是,我可以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那又如何?我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你现在之所以能够轻松自在,是因为你根本不记得我们曾经经历过什么!蠢才,你懂什么?我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了复仇的这条路上,我付出了太多,多到别无选择,多到根本承受不起就此放弃的代价,我活着的目的就是赵青主,这个信念支撑着我,若我真的‘放下’,那就意味着我亲自否认自己存在的价值,所以就算你觉得很可笑,觉得我一开始就是错的,那又……如何!” 没有什么能比这番话更能描述出男子此刻的心情,一时间周围一片沉寂,话既然说到这里,就是彻底挑明了,已经没有再争论下去的必要,双方都明白,宁天谕的坚持即便是幻想,是泡影,但已然无法放弃,或者可以说,这算是他人生最大也是唯一的依托,因此在这件事上,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二百六十五、你不是他 寒冬,蓬莱群岛。 一条原本用来运送货物兼搭载乘客的大船缓缓停泊于码头,这船有些奇怪,并不见上面有多少人,船上只有两个中年人合力放下了搭板,但却并没有正常情况下乘客纷纷涌下来的场景出现,这时船舱里走出一个人来,颀长的身影显得有些醒目,此人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斗篷,兜帽罩头,基本上看不到面目,只能从身材上判断出这必是个男子无疑,待这人下了船之后,不远处便有一个同样打扮的斗篷人立刻迎了上来,就在这时,大船上那两个中年人忽然哼也没哼一声,直接倒在了地上,登时气绝,两个斗篷人恍若未闻,径直离开了码头。 船上这唯一的乘客便是宁天谕,而在此地等候的,却是师映川的傀儡,先前在宁天谕和连江楼大战之际,师映川没有让身在断法宗的傀儡赶到七星海助宁天谕一臂之力,当后来大战结束,宁天谕控制了一条船,命人将船开到距离最近的有人烟之处,因为他急需用活人来疗伤,接下来船便来到了一座附近的小岛,宁天谕就在那里略作休整,进城杀人,但依靠吸收普通人的生命精华对他的伤势并不能起到很明显的作用,而原本能够用来疗伤的珍贵丹药早就被丢在了大日宫,于是宁天谕当即就决定前往较近处的蓬莱,普通药物对他的伤没什么用,但那些珍贵的药物又岂是随便就能弄到的?而蓬莱那里是山海大狱的所在,自然会有对他疗伤有很大用处的珍贵物品,更重要的是,他现在很虚弱,而宝相龙树乃是最爱师映川之人,可以放心!但尽管如此,宁天谕在决定去蓬莱群岛之后,还是让师映川召唤傀儡直接前往蓬莱,这样一来,似乎就是万无一失了,至于摇光城方面,之前留下了已经被炼成傀儡的谢檀君,有这么一个宗师傀儡在皇宫当中,由宁天谕遥遥掌控,倒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半个时辰之后,听月楼。 外面寒风凛冽,吹在人脸上就好象用锋利的小刀子在刮,而此时室内却是温暖如春,面容相对来说并不出彩的宝相龙树披着一件织有简单绣纹的长袍,坐在靠窗的一张矮榻上,手捧一卷心法在看,面前的小炉上放着一只盛水的铁钵,里面浸有银质酒壶,炉火不旺也不馁,正温着酒,屋外的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积雪,对比下来,屋里的氛围就显得越发温馨而宁静。 这时两道黑影已无声来到楼顶,宁天谕的眼睛在兜帽下泛着淡淡的红光,他已探察到宝相龙树的气息,确定对方就在这里,当下就准备进去,不过就在这时,脑海中却传来师映川的声音:“……该我出来了,否则若是让你去见宝相,只怕就要被看出破绽。”宁天谕压低了声音,道:“何必这样麻烦,都是同一具肉身,能有什么纰漏。”师映川道:“壳子确实没变,但里面的人却是换了,若是面对不熟的人也还罢了,但这可是枕边人,你确定不会被他察觉到?” 宁天谕嗤笑:“你我向来一体,你经历过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我都统统看在眼里,只要是你知道的,我就也同样知道,又岂会露出破绽?况且倘若是平时也还罢了,但最近我都在运用秘法疗伤,如果你我现在又突然换过来,对这个身体没有好处,又何必如此?”师映川听了,不免迟疑,他稍作考虑,便沉默下来,算是同意了让宁天谕去见宝相龙树,而宁天谕是何等聪明之人,略一转念就已经把握住了师映川的某种真实的心态,于是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跟宝相龙树有欢好之举,虽然彼此肌肤接触确实难免,但不会做到过分的程度。” 师映川闻言,一瞬间就有了心思被人看破的微微难堪之感,其实在他的想法当中,虽然现在宁天谕用的仍然是自己的身体,但这操纵身体的人却并不是自己,如果真的与宝相龙树欢好亲热,就好象是别人碰了自己的男人一样,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太古怪了,他当然不愿意。 既然已经谈妥,当下宁天谕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宝相龙树所在房间的露台上,他走近窗边,正看到里面男子捧卷细读的画面,宁天谕在外面静立了片刻,既而便在窗上敲了敲,里面的宝相龙树顿时抬头向窗外看来,就发现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宝相龙树一愣,紧接着就丢下手里的东西,立刻起身开了窗户,宁天谕随之就自窗外跃了进来,刚刚落地,宝相龙树就惊喜地将他用力一抱,道:“你怎么来了?”宁天谕不露声色地道:“……我受了伤。” 宝相龙树闻言,当即微微变了脸色,忙松开了宁天谕,就准备查看对方的伤势,一面口中焦急地问道:“你受了伤?怎么回事?”宁天谕并不立刻回应,只是淡淡看着他,一面抬手揭开了罩在自己头上的兜帽,露出那微微苍白的面孔,整齐的黑色发丝下是一对幽暗猩红的眼眸,诡谲中又夹杂着丝丝莫名慑人的威仪,透露出一股邪异的魅力,宝相龙树见了,不觉微微一怔,带着疑问看着青年,宁天谕目光一顾,在宝相龙树脸上轻扫,旋又平静一笑,道:“我如今受了不轻的伤,现在需要治疗,你帮我找一些疗伤的药品,我的伤势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面对此情此景,宝相龙树不知为何,心里却是忽然有了些说不上来的古怪之感,面前的青年明明就是自己心爱之人,那眼,那鼻,那唇,那身体甚至包括周身的气息,都完全没有错,确确实实就是自己的爱人师映川无疑,但为什么却好象隐隐哪里有点不对劲?但现在宝相龙树却是无暇去细想这个问题,他在关心自己心上人的伤势,当下一手搭在对方腕间查探,一面沉声道:“是谁伤了你?”在他看来,能够伤到一位宗师的,自然也只能是另一位宗师强者。 宁天谕自然不想对他细说什么,只简单敷衍道:“只是小事而已,况且我虽然受了伤,但对方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说着,他忽又自嘲一笑:“现在我身体有问题,比较虚弱,也只有在你这里养着身体,我才可以放心。”宝相龙树不是没有眼色的人,既然‘师映川’明显不想多谈,他也就没有继续深问,便嘱咐道:“你先休息,我去去就来,在这里没有人会打扰到你。” 当下宝相龙树就匆匆出了房间,宁天谕知道他是去取对自己的伤势有用之物,便也不以为意,在靠窗的那张矮榻上坐了下来,他取了面前瓷白的酒盅,将炉上温着的酒倒了一些在杯内,被温过的酒汁散发着醇香的气息,呈现出艳丽的胭脂色,有些像血,宁天谕慢慢喝了一口,美酒由喉咙进入腹中,顿时一片暖洋洋的感觉,一时间他微微闭上眼,向后倚在软垫上,道:“宝相龙树此人,待你倒是确实不错……”师映川的声音仿佛雪花被风卷住,徐徐而散,带着叹息:“宝相他自然是很好的,他们几个人当中,宝相对我情意最深。”宁天谕不以为意的样子,只是随意一笑,那笑容微微牵动了脸上的肌肉,原本看起来应该是极美的笑颜,但不知道为什么,眼下看着却只让人觉得后背隐隐生寒,宁天谕又喝了一口酒,神情倒是开始显得懒散起来,道:“……那又如何?情爱一词,最是镜中月水中花,哪怕看似宝相龙树这个人对你最为深情,是目前为止最爱你之人,甚至他的爱看起来几乎没有任何条件,然而往深处仔细去看,就会发现世上没有不求回报无缘无故的感情……所以,统统都是很无所谓之事。” “你是悲观主义者,但不要因为自己被人背叛出卖过,就偏激地认为世间的感情都是可笑,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可笑的。”师映川并不认同对方的话,立刻反驳道,宁天谕面无表情地勾起手指弹了弹洁白的酒杯,冷笑一声,也不回应师映川的驳斥,只是淡淡看着炉火,用这种方式来直白地表示某种不屑,过了片刻,才道:“愚蠢……”不过宁天谕显然无意在这个话题上与师映川继续争论下去,因此说到这里,就停顿了一下,话头一转:“我们近期就在这里养伤,等伤势好转得差不多了,再做打算。”师映川似乎有些沉默,半晌,又开口道:“……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劝你,对于连江楼此人,我是不许你伤害他的,从前我随你的性子帮你寻找赵青主,你怎么做我都无所谓,但现在既然发现赵青主竟是连江楼,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理了。” 师映川顿一顿,又继续道:“其实你我心里都很明白,他现在已经像我一样,根本记不得从前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是全新的一个人,不再是什么赵青主,你即便将他擒住折磨,来发泄怨恨,又能怎样?你折磨的人也只会是连江楼,而并非当年那个背叛你出卖你,令你恨之入骨的莲生!其实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罢,只不过你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或者说,你不敢承认,不敢面对。”宁天谕闻言,眉宇之间渐蕴冷意,缓缓积聚出冰雪,嘴角生寒:“随你怎么说,但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会继续走下去,哪怕……万劫不复。” 话说到这里,再继续争论下去也是无用,一时间室中就沉寂了下来,宁天谕热酒下肚,苍白的脸上似乎多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红晕,他又倒了一杯,慢慢喝着,不过这杯酒还没有喝完,宝相龙树就匆匆回来了,带着一只小箱,里面装的都是极珍贵的药品,宁天谕从中选取出对自己有用之物,当场服下,坐在榻上运功调息,宝相龙树怕打扰到他,便出了房间,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宝相龙树提着食盒进来,这时宁天谕已经调息完毕,盘膝坐着,一时感应到对方回来,便睁开双眼,宝相龙树打开食盒,从中一一取出几样精致菜肴,道:“想必你也饿了罢,先吃些东西再说。”宁天谕的目光绕着男子一打量,就笑了笑,起身下地,去桌前坐了,扶起宝相龙树递来的象牙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宝相龙树在一旁也不说话,只面带怜爱之色地静静看着青年,但很快他的眉毛就微微皱了起来——面前‘师映川’吃饭的样子优雅从容,仪态不可挑剔,但不知怎的,总是觉得好象哪里不大对劲,一举一动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 这种古怪的感觉盘绕着,似乎挥之不去,宝相龙树心中莫名地就有些不宁,一时宁天谕吃罢,宝相龙树将杯盘碗碟收拾起来,宁天谕回到床上坐下,闭目休息,但很快他就睁开眼睛,扭头望着坐在他身旁正将他的手握住的宝相龙树,宝相龙树脸色柔和,长臂一揽就将他环在怀中,低头欲吻——宝相龙树与师映川毕竟是一对儿,两人每次见面,当然免不了会有亲热之举。 宁天谕眼底幽光一闪,不露声色地接受了这个吻,但他虽然接受,却并不代表他就喜欢跟别人做这种事,因此只是应付着,好在宝相龙树知道他受了重伤,自然不敢当真与他做些什么,只拥着他略略亲吻一番就罢了,又道:“你既然伤得很重,这阵子便留在我这里安心养伤。”宁天谕从怀里摸出一张纸,递到宝相龙树手里:“照这单子上写的东西和分量帮我准备,我需要配药疗伤。”宝相龙树接过单子拢在袖里,看也不看便不假思索地道:“你放心,都交给我。” 晚间两人沐浴之后,便上榻睡下,宁天谕穿着一身崭新的纯白杭绸内衣,侧身躺在床内,面朝里面,一动不动,这时身后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擦声响起,旋即一双结实的手臂伸了过来,把青年抱住,火热的体温隔着衣裳一直传递给了宁天谕,就听宝相龙树带着磁性的声音低低在耳边道:“……很困?”宁天谕背对着男子,不动声色地道:“还可以。”他被对方这样抱着,感觉到那传递过来的体温,双眉便微微拧在一起,眼中流露出的精光分明有些不耐烦的意思,宝相龙树在他身后,却是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柔声问道:“……川儿,这些日子,可有想过我?” 宁天谕淡淡说道:“这是自然。”话音未落,眉头突然大皱,原来却是宝相龙树的的手由他的前襟探入,抚在了他的身上,正轻轻摩挲着他结实的胸脯,那力道,那手法,无一不充满了暧昧之意,宁天谕平生除了赵青主之外,没有与其他人发生过亲密关系,眼下被宝相龙树如此狎戏,非但没有冲动的感觉,反而有些厌烦,他面无表情地抓住了宝相龙树的手,道:“……要做?”宝相龙树轻笑:“你现在受了伤,我怎敢当真与你做那事,你让我亲一亲抱一抱,也就罢了。”宁天谕闭上眼,松开了男子的手,道:“随你。”宝相龙树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异常,从前师映川在这样的情况下,必是早已靠过来与自己亲热,但现在却表现得明显有些冷淡…… 宝相龙树心中念头转动,莫非是两人在一起这么些年,如今师映川对自己的感情已渐渐变淡了么?一想到这个可能,心中就觉得裂痛难当,他艰难忍住,却不曾表现出来,忍不住用力将宁天谕轻轻揽紧,默然片刻,纵然悲戚疑惑,却还是说道:“映川,你我自相识之日算起,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你可知道,我有你陪着,纵然聚少离多,却也已经觉得自己享尽了人间的福气。”宁天谕听着这些情深意重的话,却并无触动,只道:“我亦如此,这也算是缘法。” 宝相龙树轻轻嗅着青年身上的气息,心感沉醉,低声说道:“这一生一世都想与你在一起,但是这样也还不够,想要下辈子还认识你……你说,我是不是过于贪心了?”宁天谕对宝相龙树并无情意,自然不觉得怎样,但师映川却是不同,他听了宝相龙树的话,心底止不住地柔软起来,这时只听宝相龙树继续道:“……有件事情我倒是一直很想弄明白,我曾经问过你,你最喜欢的是谁,但你没有给过确切的答案,现在我还是想再问你,和你在一起的这些人里面,你究竟更喜欢谁?不要告诉我都是一样喜欢,不会厚此薄彼,因为人永远做不到真的一碗水端平,在你心里一定还是有个答案的,只不过你一向在言行上并没有明显表现出来罢了,其实我是不太想问你这些的,不愿让你为难,但人性可能就是这样罢,忍不住想要知道事实。” 且不说宁天谕究竟怎么想的,只说师映川听了宝相龙树这番话,心中不禁微微一震,在这些与他发生过亲密关系的人当中,他与宝相龙树认识的时间最久,对方待他的情意也最深厚,他自觉自己对宝相龙树还是很用心的,但此时细细想起来,却也隐隐觉得不过如此,并没有对这个男人十分关怀,但不管怎么样,若是硬要他说出自己到底更喜欢哪一个,一时间真的是难以抉择,最多是分个先来后到而已,不过这时却听宁天谕说道:“……自然是最喜欢你。” 宝相龙树顿时身子微微一震,双眉掩映下的的黑眸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速而剧烈地闪动着,他忽然轻轻搂紧了怀里的人,闭上了双眼,安静之极,然而片刻之后,他却开口了,他的声音再不是面对爱人时的温柔,而是冷硬得像冰块,锋利得像刀子:“你……到底是谁?” 宁天谕的双目倏然睁开!与此同时,他血红的目中已然凝聚出淡淡的幽波,他清楚地感觉到宝相龙树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蓄势待发,似乎随时都会悍然发动攻击,宁天谕不波不动,只是脸上突然就好象结了一层冰似的,变得冷酷起来,他淡淡道:“……你在说什么?”宝相龙树气海沸腾,面上已是杀机纵横,透着一抹冷血:“不用再演下去了,你不是映川……之前从我一见到你开始,就感觉你有些异常,可我还不至于太疑心,但刚才问你的那个问题,若真是映川的话,他不会这样回答,不会说我是他最爱之人,因为他在这种事情上,从不骗我。” 宝相龙树声音冷冷,语气更是凛冽:“他只会说不知道,或者干脆不回答,而你却给出这样的答案……你不是他。”宁天谕不动声色,语气里也没有丝毫的寒意,甚至还透露出一丝轻描淡写的味道,仿佛眼下并非面临即将翻脸的境况,只平淡道:“这张脸,这具身体,包括这股气息,都不是假的,你为何就断定我是冒充。” 宝相龙树冷笑:“那又如何?即使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也未必就是本人,而我所爱的师映川就算变了模样,变得与从前天差地别,没有丝毫相象的地方,我也还是能够将他认出来!”宁天谕听了这话,不知道触动了什么心事,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换了壳子也认得出来……” 突然间他身上一股大力震出,刹那间宝相龙树就被从大床上甩脱,整个人落到地面,‘蹬蹬蹬’一连急退数丈才最终站稳了脚,此时就见宁天谕缓缓转身坐了起来,他明明是坐着的,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唯有‘居高临下’四字才可以形容,那一对赤眸极是慑人,这双眼睛隐隐流动着一丝一丝的红光,给人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冲击感,明明还是那具身体,但此时的男子,只要是熟悉的人见了,势必不会认为他是师映川! ☆、二百六十六、冷却多情弦 “……你不必紧张,我此次前来山海大狱,只为养伤,并无恶意。”在这种形势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宁天谕忽然气机一松,开口淡淡说道,而宝相龙树出于理智的考虑,也没有立刻发动攻击,只是目光牢牢罩住男子,冷声道:“你是什么人?”宁天谕神情悠闲舒缓,显然是并不在意宝相龙树的态度,他微微偏头,似乎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在他耳边低语,而他正在认真听着似的,片刻之后,他忽然又再次侧身躺下,面朝床内:“……此事与你无关,等到我伤势渐愈,师映川自然会出来见你。”与此同时,方才弥漫了整个屋子的浩然威势即刻一收,刹那间荡然无存,宁天谕一手抚额,喜怒无常的面孔上一片平静,道:“那么现在你就出去罢,不要打扰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要提醒你,我眼下虽然重伤虚弱,但此次身边却还有一名宗师陪同左右,所以,你是聪明人,不要去试图做蠢事,那只会让局面变得不可收拾。” 房间里再次恢复平静,然而宝相龙树脸上却是变幻莫测,表情越来越复杂,他是师映川的枕边人,绝对能够确定自己之前怀里的身躯必是师映川无疑,那不是易容之类的手段可以做到的,绝对不可能,而再分析方才的一系列经历,包括从前种种,以及师映川这些年来的遭遇,这些糅杂在一起,似乎……宝相龙树是聪明人,心中已隐隐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这种推断的变化过程相当短暂,等他再度将视线锁定在床上青年的身上时,目光之中已是震骇莫名,但无论如何,宝相龙树很清楚自己目前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他站在当地,心情复杂纠结透顶,不知过了多久,宝相龙树突然转身走出了房间,他离开的一刹那,屋内灯光顿时熄灭。 翌日一早,宁天谕醒来之后,便盘膝坐在床上调息,这时外面风雪交加,天还兀自黑着,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传来,外间被人抬进一只浴桶,又倒满了热水,然后又重新安静下来,宁天谕睁开眼,下床走到外间,就见屏风后热雾腾腾,洗澡用的各种物品一应俱全,旁边还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鞋袜等等,宁天谕脱衣入水,一时洗罢,换了衣裳,不久,宝相龙树提着一只大食盒进来,放在桌上,一言不发便转身出去,宁天谕坐下来拿起筷子,自己拨了一碗米饭,道:“看他的样子,说不定正想着如何将我杀了,看看能不能放你出来。”话一说完,脑海中就响起师映川的声音:“……虽然还是用了这具肉身,但终究还是瞒不过他。” 宁天谕听到这里,淡漠地一笑,脸上却是毫无表情,说道:“见他如此,你心疼了?”这话自然是意有所指,师映川冷笑:“宝相与我是夫妻,我自然心疼。”宁天谕这次倒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吃饭,待他吃罢,外面的风雪已经小了很多,天也差不多亮了,宁天谕走到窗前,开了窗,不多时,一个黑影便出现在屋里,宁天谕抚摩着傀儡的肩,就像是在打量一件自己精心制作出来的工艺品,道:“用了这些年,这具傀儡的天人五衰之期也快到了,大概最多还能再撑不到两年。”师映川道:“等回到摇光城之后,就把我当初得到的那株阴九烛给他服下罢,可以延长十年左右的寿命,毕竟阴九烛虽然珍贵,但一具宗师傀儡的价值还是更大。” 宁天谕道:“我也正有此意。”他说着,一手揭下了傀儡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英俊而微带沧桑气息的脸,师映川不明白宁天谕是什么意思,便静观其变,宁天谕的手在傀儡脸上比量了一下,淡淡说道:“他的容貌生得还算不错,更难得的是这具身体还是宗师肉身,不是旁人能比,你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却从未碰过?”师映川一听,顿时荒谬之余又是大怒,只觉得宁天谕此人那冷静的面皮下,是一颗扭曲甚至变态的心,他压下怒气,微微冷笑道:“我又不是用来配种的种猪,莫非我只要一见个平头正脸的人便要扑上去不可?你这种心理,果真可笑。”宁天谕不以为意的样子,将面具又重新扣到傀儡脸上:“你一向风流,我以为你不在乎。” 师映川哑然,宁天谕不再理他,站在窗前负手看外面的景色,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不到一盏茶的工夫,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两个身影,虽然冬天一般会穿得多一些,但也依然不掩窈窕,是两名女子,虽然距离较远,但以宁天谕的眼力,一眼就看清了两人的相貌,却是宝相宝花与甘幼情表姐妹,师映川微讶道:“她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宁天谕不放在心上,只道:“宝相龙树也不知是否已将清单上的药材都收集齐全,不然配药的时间还要耽误下去。”师映川让傀儡放开感应,很快就发现了宝相龙树所在的方位,就道:“他在朝北方向近四百丈处,我们可以去看看。”宁天谕略一沉吟,当下点了点头:“也好。”说罢,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宁天谕按照师映川说的位置,悄无声息地来到一处建筑前,他感应到宝相龙树的气息,便传音道:“……我要的东西可曾备齐了?”少顷,宝相龙树的身影便出现在视线当中,手里提着一只箱子,宝相龙树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对方一头上等缎子般的长发柔顺地披散在肩上,皮肤白若冰雪,那面容是师映川的样子,但一双眼睛却隐隐流动着震人心魄的暗流,就好象是两口深不可测的旋涡,会将人整个摄入到一个恐怖的所在,宝相龙树不是没有过将对方擒住审问或者逼迫的想法,想从而找到办法让爱人师映川回到自己的身边,但他同时也很清楚,面前这的的确确是师映川的身体,也就是说,是一位宗师,即便虚弱可也还是宗师,而且他也很清楚,对方身边还有一名宗师陪同,因此任何冲动的想法都是不明智的,思及至此,宝相龙树缓缓吐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箱子抛过去:“……你要的东西都在里面。” 宁天谕接住箱子,感觉到里面沉甸甸的分量,并且透过缝隙嗅到隐约的药材味道,脸上就有了一丝满意之色:“很好。”他看也不看宝相龙树一眼,转身欲走,既然早已被识破,他自然不会再和对方虚与委蛇,不过就在这时,宝相龙树突然道:“……等等!映川他……现在如何?”对此宁天谕只是稍稍顿步,便不再有更多的反应,似是丝毫不放在心上:“……他很好。” 或许是因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确切答案,宝相龙树的脸色顿时缓和了很多,只要有师映川安然无恙这个前提,那么其余的事情他就不会很在意,这时他见宁天谕要走,便道:“你要去哪里?”宁天谕淡淡说道:“……我需要在这里安心养伤,短时间内自然不会离开蓬莱。”宝相龙树虽然知道眼前的青年并非自己的心爱之人,但至少这具身体还是,自是绝不希望有所损坏或者发生其他任何自己不希望见到的事情,因此他脸色虽不好看,眼内的情绪却很平静,看着背对着自己准备离开的青年,看着那明明是自己爱侣的身体,深深吸了一口寒风,却道:“我与你一道。”宁天谕不置可否,提着箱子就朝听月楼方向走去,清晨带着浓浓寒意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为其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恍恍惚惚如仙人降落人间,在他身后,宝相龙树心神冰澈,压下了心头那一丝不理智的幽火,只是冷冷看着青年的背影。 两人刚走到半路,却见到宝相宝花与甘幼情自远处而来,两女乍一见到二人,尤其是宁天谕,顿时表情微微一愣,宁天谕神态自若,却是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自身的神态气质等等,让自己看起来符合师映川应该给人的感觉——毕竟,他并不想让所有人都看出自己并非师映川。 “映川,你怎么忽然就悄悄到蓬莱了?都没听见风声……说起来,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你了。”这时宝相宝花已经走了过来,她一向与师映川关系不错,又是表姐弟,说话也就比较随意,眼下虽然惊讶,也还是神态轻松地打着招呼,而甘幼情则是面色复杂地看了青年一眼,微微欠身一礼,她与‘师映川’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虽然算亲戚,但对方可是宗师,礼数必须周到,一时甘幼情看到‘师映川’身边的宝相龙树,心中极不是滋味,她自幼就爱慕这个表哥,然而却不能得偿所愿,各中滋味只有她自己清楚。这时宁天谕唇角微微一抿,他顿了顿,平静的面容上就略柔化起来,有了些许暖色,与师映川平日里对待亲近之人的样子差不多,只道:“……我这次来,主要是看看宝相。”宝相宝花一扯他的衣袖,笑道:“难得你来,不去看看我弟弟剪水么?他与二哥生得很像呢。”宁天谕淡淡道:“不了,我有些事要做,下次罢。” 青年说着,扭头目视宝相龙树,虽然他五官太过精致完美,毫无瑕疵,但即便不看那明显是男性的身段,也一样不会有人再将其当作女子,只因这世间根本不可能会有如此气势英冷的女性,宁天谕血色双眼中的光芒并不强烈,但却似是能够直刺到人的心底,然而偏偏那语气之中还仍保持着淡淡的散漫:“……蓬莱这里我记得有火山,你带我过去罢。”他虽然说得含糊,但宝相龙树一听就知道宁天谕去那里一定是因为身上伤势的缘故,便道:“那你随我来。”当下两人就离开了宝相龙树的伏龙岛,留下宝相宝花与甘幼情二女,两人只觉得方才宝相龙树与师映川这二人之间的气氛隐隐有些古怪,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头,她们却也一时说不上来。 宁天谕就此留在蓬莱,数日后,一人一骑来到一处火山脚下,这是一处活火山,只不过距离最近的一次喷发也已经是数百年前的事了,但即便如此,方圆一定的范围之内还是受到影响,十分炎热,当宝相龙树骑马来到山下时,座下的马匹已是热得汗流浃背,一时宝相龙树下了马,手里挟着一口大箱子,独自上山,他脚程很快,没多久就来到了半山腰以上的一处温泉,说是温泉,其实与沸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一股股的逼人热浪不断向四面八方涌去,周围根本见不到任何飞禽走兽的影子,宝相龙树将箱子放在地上,道:“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 话音方落,正‘咕嘟咕嘟’冒泡的温泉正中便浮上来一个全身不着寸缕的青年,正是在此处疗伤的宁天谕,他浸在能把人活活煮熟的沸水当中,却好象全无感觉,双目闭合,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似乎多了点血色,当初连江楼那至刚至阳的一剑将他重创,而这里的高温环境便由此可以对他的疗伤进程有所帮助,将体内的淤积更快排出,这时宁天谕缓缓睁开双目,平淡地看了岸上的宝相龙树一眼,右足随即一踏,整个人已来到岸上,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些在高温下不容易变质且极富营养的食物,还有一只小箱,宁天谕打开一一检查,发现里面的药物等等都符合自己的要求,便点了点头:“这几味药材的品质都还不错,年份也还足够。” 说完,两人之间便只剩下沉默,宁天谕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动手将这些药物细细归类,任凭气氛渐渐沉闷下去,少顷,宁天谕忽地拿眼笼住宝相龙树,道:“你为何还不离开。”这一眼清澈、纯粹、通透,但同时也森冷如宝剑锋芒,凉气环绕,令人不寒而栗,宝相龙树当即就觉得背上寒毛一炸,但他似乎完全失去了该有的反应似的,面对着宁天谕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唇边聚起一抹坚决之意:“……我要见他。”他说得似乎莫名其妙,宁天谕却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抬起眼皮,眸光移过来,道:“我说过,他现在很好……”刚说到这里,宁天谕忽然头部微偏,既而眼睛看着宝相龙树:“如果现在让你见他,伤势恢复得就会慢上一些,你确定要这样?”宝相龙树的神色立刻变得迟疑起来,宁天谕见状也不理会,重新沉入水中。 等到下山的时候,中途宝相龙树忽然听到有悠悠的清唱声响起:“……画阁归来春又晚,燕子双飞,柳软桃花浅……独倚阑干心绪乱……尚忆江南岸……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这声音清透无比,沁人肺腑,令人听着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尽数张开,内外熨帖,然而听那内容和曲调,却又让人说不出地惆怅,就在这时,歌声一变,如孤魂愤诉,怨鬼哀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此时这里明明周围滚热,烤得人汗如雨下,但这歌声却足以令听到的人立刻浑身上下仿佛被寒气吹透似的,宝相龙树回身望去,哪里能望到什么,只有那歌声仿佛水中散出的一圈一圈涟漪,随风飘散。 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修长的身影缓缓从水下浮出来,宁天谕赤足坦身地从容走上岸,他也不穿衣服,直接踩在地面,银色的月光洒落在那完美的男体上,呈现出一派极度诱`惑的风情,宁天谕取出箱子里的食物吃了一些,坐下来休息,他望向深邃的夜空,然后闭上眼睛,似乎在出神,过了一会儿却忽然道:“今日宝相龙树提出要见你,当时我可以感觉到他已经蓄势待发,如果我直接拒绝的话,想来他是要与我拼命的……如此说来,此人待你的心意,倒是的确不假。”男子说着,语气当中的意味当真有些罕见,似乎颇为落寞,也夹杂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一腔寂寞,泄之无处,师映川蓦地一笑,声音低涩依依,却还是清晰可辨:“……又想起那个人了?”不得不承认,他的话里有讥诮的成分,但宁天谕却并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任何不快或者不理智的反应,他只是脸上流露出一抹恍惚之色,望向无尽星空,喃喃说道:“其实我并不是不能够放弃,不是‘不能够’,而是‘不可以’。”这突如其来的话顿时令师映川微微一滞,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还不明白,迟疑道:“……这里面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在如此静谧安然的夜幕下,宁天谕说着,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丝几不可觉的怅然,他索性躺在地上,仿佛整个人只剩下了一个空壳,一只手枕在头下,看着灿烂星空,眼神纷繁难测:“我当然能够放弃对那人的怨恨,毕竟并没有人逼我,然而你要明白,我人生的全部意义都已经压在了这件事上,所有的行为统统都只为了这个目标,如果有朝一日,我放弃了,那么你说,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宁天谕的语气飘渺而迷茫,好似一个人在喃喃自语,师映川听了,却是心神微震,一瞬间,他似乎有些理解这个男人了,也似乎真正明白了这个人心中的执念,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这种心情,那是一个人关于生命意义的执着,哪怕其他人不理解,不接受,甚至觉得愚蠢可笑,但至少也应该尊重。 一时间纵然是心存不快的师映川,也少见地默然无言,不知为何,他就没来由地感受到一股苍凉的感觉在心头盘绕,他很不适应这种异样的气氛,然而却也不愿去打破——真是……孽债。 万剑山。 季玄婴黑发白袍,神情沉静,膝上横着一张古香古色的琴,洁白修长的十指在琴弦上灵活地弹拨,在他对面几步外,向游宫手执长箫,悠悠吹奏,两人琴箫相合,说不尽地优美和谐。 未几,一曲既罢,季玄婴黑白分明的眼睛朝着向游宫看去,他眉宇之间的神情与气度,即便是在这样放松的氛围当中,也没有显出多少随意,道:“……你破了一个音,心不静。”向游宫闻言,不由得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微笑道:“曲有误,季郎顾……”他将玉箫清理一下,挂在腰间,抬眼与季玄婴视线相接:“我自然难以心静,方才看着你,不免走神了一瞬。”季玄婴黑秀的长眉一扬,如宝剑出鞘,直指人心:“你这番心思经过这些年,莫非到现在还不能彻底了断不成?”向游宫笑容柔和,就好象这一刻他觉得无奈中又有满足,叹息着道:“了断?哪有那么容易,我试了这些年,到了今时今日却依然没有成功,如此,你觉得还有什么办法?” 季玄婴没应声,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雪白的长袍下,他的肚腹明显隆起,当初在瑶池仙地,他与师映川有过云雨之事,那时师映川虽然已经注意了不让自己在他体内泄出,但这种预防措施毕竟并不能确保就一定安全,因此后来离开瑶池,季玄婴却发现自己在继生育了季平琰之后,再次有了孩子,当时还是夏季,而到了现在,距离生产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为什么不通知他?你从有孕到现在,一直住在这里,你这些年都在此处清修,很少露面,也没有人打扰你,若非我今日来找你,也不会发现你原来又有了身孕。”向游宫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清冷如水墨画一般的男子,眼中真情流露,心中却是微微苦涩,这是他平生唯一喜欢的人,然而现在,对方却为别人怀着身孕……一时间向游宫不禁陷入到短暂的失神状态当中。 季玄婴白皙而稳定的右手很自然地放在隆起的肚子上,眼中一片平静,他这些年基本上很少离开自己的清修之地,而且时不时就会闭关,不喜有人打扰,一意修行,往往连他师父沈太沧都很长时间才能见到他的面,而且季玄婴也不怎么喜欢有下人伺候,扰他清修,因此从他怀孕到现在,除了今日恰好向游宫登门拜访,才发现这件事之外,其他人竟是并不知情。这时就见季玄婴抬头淡淡:“……何必通知他,等这孩子出生之后,我自会将消息送到摇光城。” 明明两人都是武道强者,即使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适,更何况这里也不是室外,然而此时此刻,以向游宫这样的身体素质,却依然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寒冷之意,他注目于季玄婴,无数杂揉在一起的复杂感觉迅速蔓延全身,心脏跳动的节奏也略显滞涩,他轻叹道:“我曾经很多次问过自己,为什么不是我先认识你?如果我在他之前遇到你,也许现在怀着憧憬之心等待自己做父亲的人,就会是我。”向游宫的叹息一丝一丝消散,他忽然微笑起来,问道:“玄婴,如果你从来都没有认识映川的话,那么,我会不会有机会跟你在一起?” 这个问题令季玄婴有些意外,不过他并没有回避或者顾左右而言他,而是微微蹙眉,略作思索,既而点了点头,平静地看着向游宫,道:“也许会的。”他的语气很寻常,神情也很平静,向游宫听了这话,眼睛微微一亮,不过这时季玄婴沉思片刻,才缓缓又说道:“……不过,世间从不存在‘如果’这种事。”说罢,季玄婴挟起古琴,起身将琴放到不远处的琴架上,蒙上防尘的罩纱,道:“你这次来……”白衣黑发的男子刚说了个开头,突然间便一手捂住了腹部,季玄婴脸上变色,只觉得腹中作痛,他是已经有过生育经验的人,立刻就知道孩子是要提前降生了,这时向游宫也看出了异样,连忙上前将男子扶住:“玄婴,怎么了?”季玄婴皱眉强忍痛楚,微微咬牙:“这孩子应该是要出来……你去请我师父来,将此事说与他知晓……” 第102节 大约一个多时辰之后,弥漫着浓浓血腥气的房中开始有下人焚起昂贵的胭脂色香料,驱散室内让人不适的气味,季玄婴躺在床上,黑发湿透,脸色苍白,身上已经换上了干爽的衣物,盖着一幅薄被,沈太沧怀里抱着一个用蓝色襁褓裹着的婴儿,看着婴儿头上那鲜红的印记,叹道:“是个侍人……”季玄婴微微睁开眼,有些费力地伸出胳膊,沈太沧见状,就将婴儿小心地递给他,季玄婴看了看孩子,眼中说不清楚是什么神色:“……我本以为这次会是个女孩。” 一时自有人将孩子抱去喂奶,沈太沧坐在床前,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子,叹道:“还好,这孩子比起他哥哥,倒是省心许多,不像当年生平琰那样令你受苦。”话锋忽又一转,沉声道:“这等大事,你竟是丝毫没有露出口风,若非今日孩子出生,我虽是你师父,却是还半点也不知情。”季玄婴似是颇为疲惫,淡淡道:“……之前我已生过平琰,如今无非是轻车熟路,再生一个罢了,何必惊动大家。”沈太沧眉毛一竖,斥道:“荒唐!”但他虽生性冷厉,但对自己这个弟子,却是犹如慈父一般,当下只得松了气势,道:“罢了,你先休息,养足精神再说。” 季玄婴瞳孔深处却没有丝毫疲惫与迷糊的样子,唯有一片清明,他虽虚弱,眼神却还是明澈如水:“这个孩子交给他父亲,名字就叫师倾涯罢,当初平琰既然是在我身边养育,那么这第二个孩子也理应给映川抚养。”沈太沧闻言,下意识地就一口反对:“这如何使得!”但季玄婴眼中却透着一份自有的坚定与平静,他要做的事情,便是他的师父也不能阻止:“……师尊,我意已决,还请不必再劝我了。”沈太沧无言,他深深看着自己视作亲子的季玄婴,这个孩子早就长大了,高贵,美丽,淡雅,坚毅,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蜕变成最为清透的样子,如冰似雪,看着对方平淡的模样,沈太沧分不清自己心中是个什么味道,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愿也不想说出来,季玄婴好象知道他的感受,闭目道:“当年我说过,映川他是我的心魔,后来我与他在一起,陆续经历过很多,一个普通人一生中应该经历的事情,我已经经历过了,也都一一品尝过,明白是什么滋味,由此,他也不再是我的心魔……不是不爱,只不过在我眼中,一切都开始简单纯粹起来,他现在若来见我,我还是愿与他浓情欢爱,但一年后,十年后,百年后,将来是否有一天我将不再对他有情,这个问题,我自己也不能够回答。” 季玄婴静静睁眼,心神却不由自主地追溯到很久之前,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他平静地道:“从很久之前我第一次拿起剑的时候,或许就注定了很多人都只会是我生命中的过客,因为谁也不确定是否有人可以陪伴我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我能够确定的,只有我手中的剑……将来或许一如既往,或许相忘于江湖,这些都不必刻意,一切都只随缘罢了。” 沈太沧闻言,一瞬间肃然而惊,他的视线与季玄婴对上,顿时只觉得自己看见了无尽深邃的星空,简简单单,又无比璀璨,仿佛是透明的,其中流露出来的,是绝无压抑也绝无勉强的感情,最真实不过,最自由不过,冥冥之中,沈太沧已明白过来,他长长吐气,感慨道:“当年你尚且年幼之际,上一代宗主便已说过,你日后或许会走上最纯粹的剑修之路,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 ☆、二百六十七、剑指天下 且不谈季玄婴已为师映川又添一子师倾涯,却说此时在蓬莱,由于宝相龙树源源不断地供应大量的珍贵药物以及天材地宝,宁天谕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转,大致恢复得差不多了,如此一来,他自然就不会在此地继续停留,于是当他再一次将宝相龙树送来的原料配制成药品服下之后,便决定离开蓬莱,返回摇光城,毕竟他如今身上还有不少事情,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宁天谕缓缓从滚烫的水中现出身形,他雪白的皮肤表面冒着白色的淡烟,如同水蒸气一般,一时宁天谕赤足走上岸,手一伸,不远处的衣物自动便被他摄到手中,很快就穿戴整齐,这时脑海中师映川的声音幽幽响起:“身上的伤基本已经恢复,你应该回来了。”宁天谕眉头微微一皱,他感觉得到体内的那股蠢蠢欲动之意,知道师映川的耐心已经即将告罄,若是自己再无反应,想必对方就要强行夺取身体的操纵权了,于是他便拧了拧眉,说道:“你若是要……” 话还没说完,眼中的精光突然涣散开来,下一刻,整个人的气质就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眸中红光缓缓流转,就见青年慢而轻地活动了一下四肢,浑身的骨节立刻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舒爽地轻叹道:“总算是出来了……这种暗无天日的感觉,真是糟糕透顶。”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不过是短短一段时间而已,若你像我一样蛰伏这些年,岂不是要发疯?”重新控制了身体的师映川双眼隐约闪烁着红色的光晕,淡淡道:“在这一点上,我确实不如你。”他说着,忽然张口一吸,滚烫的温泉里便有一道细细的晶莹水线腾空而起,飞入他的口中,明明是可以把肉烫熟的温度,师映川却好象完全不受影响,只是让那带点微涩味道的沸水在口中打了个转,这才缓缓吞下,一面将满头黑发挽起,以簪子牢牢固住,一时他仰起头,看天上闪烁的星辰,不知为何,心中就生出了一丝如饮美酒般的畅快,将这些日子里积聚起来的戾气徐徐抒发殆尽,叹道:“自由的感觉原来是这么好,我第一次才知道。” 师映川活动了一会儿,又吃了些东西,这才离开此处,前往宝相龙树居住的伏龙岛,很快就来到了听月楼,这时已是入夜,群星满天,师映川凝神感应,确定了宝相龙树的位置,他来到一间屋外,推门而入,里面正在处理公务的男子顿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来,师映川微笑道:“我这样不请自来,算不算是恶客?”灯光下,青年一身雪白的长袍,而肌肤更是洁白得与衣裳几乎分不出界限,面上神情从容柔和,唯有一双血眸红光幽幽,与整体感觉似乎有些矛盾,但也更透出一股异样的魅力,在屋内这般深沉而静谧的氛围中,分外显眼,宝相龙树在看到这双眼睛的刹那,就已经知道了来人的真实身份,因为从‘那个人’的眼中根本看不出任何可以把握到的情绪,然而此刻,却能看到熟悉的柔和色彩……他霍然起身:“川儿?” “……是的宝相,的确是我。”师映川含笑微微,缓步走向宝相龙树,他随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将里面喝了一半的茶水很自然地喝光,又拿起茶壶,重新倒满,递给了宝相龙树,一面说道:“这些日子以来,我的伤也差不多已经养好了,所以‘他’眼下已经不再露面,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你的男人师映川,这一点不必怀疑。”宝相龙树二话不说,直接抢上前来,他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对方递过来的杯子,手很明显地微微颤抖,喉咙里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噎得不上不下,难受得紧,他用力抓紧杯子,然后一口喝光,紧接着丢下空杯,两手重重按在了师映川的肩膀上,面对面地仔细打量着青年——没有错,这眼神,这表情,是他的川儿无疑! 还是同样的一双猩红眸子,只不过此时已非冷彻如冰,师映川与宝相龙树目光相对,两人静了静,然后就都笑了,不过紧接着,师映川只觉得肩头一紧,却是宝相龙树忽然抓紧了他的肩头,随即重重地将他搂进怀里,宝相龙树的力气用得很大,抱得很紧,几乎难分彼此,以至于两人不但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对方的体温,甚至连心跳也听得明明白白,宝相龙树发现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伴随着太多复杂到极致的情绪,一起从心底深处漫上来,眼下抱住了对方,抱住了真实的师映川,他才终于有些安心,一扫这段时间以来堆积心头、令人呼吸都觉得困难的沉郁,他静静地拥着青年,如同拥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半响,宝相龙树才在师映川耳边低低愀叹道:“……你让我很担心。”事实上除了这么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之外,他也不知道到底该说点什么话,因为他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言语才能够确切地表达自己的心情。 宝相龙树的声音明显走调,听起来还有些刺耳,甚至像是要哭似的,师映川轻轻抚摩着宝相龙树的背,道:“我知道是我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不过现在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不要担心了,那个人……不会对我有任何伤害,你不必担心我,真的不用怕什么,宝相。” 两人一番别后诉肺腑,但彼此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到‘那个人’,末了,师映川收拾心情,道:“我也该去拜访一下两位父亲大人,来到蓬莱这些日子,还不曾见面,我身为晚辈,未免有些失礼,况且,小弟出生到现在,我还不曾见过。”宝相龙树道:“眼下时辰不早了,明日罢。” 当下两人免不了缠绵一番,良久,夜深人静,师映川赤身坐起,看着宝相龙树,宝相龙树也看着他,一只手抬起,轻抚师映川的脸,却不说什么,那眼神里仿佛有着某种奇妙的力量,令人心有所触,师映川便微笑着俯身,在对方唇上轻轻一啄:“在想什么?”宝相龙树顺势将青年揽入怀中,柔声道:“……我在想你。”听了这句话,师映川眼里的血色微微柔化,胸口仿佛有潮水涨落,他将脸埋进宝相龙树汗津津的胸膛,低声喃喃道:“我有时候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你大概是这世间最爱我的人,然而我却从来没有给你比其他人更多的回报……很抱歉。” “不,我其实很高兴。”宝相龙树握住师映川一把柔滑如缎的长发,放在唇间轻吻,他微微闭上眼,咀嚼着自己此刻心中最微妙的感受,他亲吻着青年美丽的黑发,语气温柔无比:“你在最虚弱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了我,把我当作最可信赖的人,映川,你可知道,我有多么高兴,你会这样地信任我……我并不是很贪心的人,所以在我看来,这已经是非常足够的回报了。”宝相龙树说着,忽然睁开了眼,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发,沉声道:“不,不是的,其实我是非常贪心非常自私的人,我曾经想过,如果你是个普通人就好了,我会从一开始就囚禁你,让你只能在我身边,只能与我在一起,只能属于我,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我的视线当中,不离开我半步……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和‘假设’,我能遇见你,已经很好了。” 师映川埋首于宝相龙树胸前,默默听着对方沉稳的心跳,在此刻,他觉得平静,也觉得有莫名其妙的伤感,毫无来由,他忽然想要告诉宝相龙树,自己已经找到了赵青主,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在刚刚生出来之后,就一丝一丝地迅速散去了,他说:“你是个笨蛋。”宝相龙树听了这话,就笑了起来,因为他听明白了师映川的意思,他听得出‘笨蛋’这两个字背后所含着的情意,就像世上最普通的情侣之间那样,因此他觉得很开心,他亲昵地搂住师映川,就像是搂住了整个人间,他闭上眼,叹道:“这种感觉……很好。”师映川微笑道:“确实。” 翌日一早,两人梳洗之后,便去见了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师映川如今与从前不同,如此一来,见面之际的气氛就有些古怪,不过也还不至于让人觉得不自在,等到午间诸人吃过饭,师映川坐在廊下,看几丛迎寒顽强开放的红色小花,伸手摘下一朵,别在衣襟上,这时有人在他身边坐下,宝相宝花抱膝而坐,也同样摘了一朵红花,不过她却是将其簪在发髻上,花面交相映,不知是人给花增添了几分鲜活,还是花给人增添了几分娇艳,宝相宝花扶膝静静,轻声道:“……在想什么?”师映川道:“没什么。”他转而一笑,笑容似是有些空灵,半点烟火之气也无:“剪水其实与玄婴有些像,不愧是亲兄弟。”宝相宝花听他提起自己的幼弟,脸上便也露出了笑容:“是啊,确实二哥和剪水比较像……其实有了剪水之后,父亲和季叔叔之间的关系也逐渐缓和了很多,这样很好。”师映川点了点头,说道:“家和万事兴,确实很好。” 两人闲聊几句,未几,宝相宝花手抚髻上的红花,道:“你知道么,听说莲座近来闭关,不见外客,我本想去断法宗见他,但如此一来,也就去不成了,只好过一段时间再说。”师映川闻言,眼底精光微闪,他知道连江楼在上次与宁天谕的一战当中定然是受了重伤,想必闭关是假,疗伤是真,但他心里想着,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徐徐道:“这样么……”一时瞧见宝相宝花髻上红花娇艳似火,红颜依旧,粉黛如昨,与十多年前的容色没有什么两样,心中想到她如今年纪已大,却还是孤身一人,不由得有些感慨,道:“你对他……这么些年,还没有死心么?”宝相宝花飒然一笑,并无小儿女之态,笑道:“死心?我还没死,活得好好的,如何就死心了?”师映川脑海中关于连江楼的印象已经清晰地映现出来,他低笑道:“像他那种人,若是……罢了,我只能说,你的坚持毫无意义,更何况女人的青春是非常宝贵的,耗费不起,不过,还是佩服你。”语毕,师映川起身缓缓舒展了一下腰身:“……我要回摇光城了。” 宝相宝花微讶:“这么快?”师映川眼中倒映出清透的天空,一切都渐渐归于平静,就像是波澜不惊的湖面:“我还有事,不能耽搁太久,要知道我并不是什么独来独往的自由之身。”他微微侧首,忽然璀璨一笑,对宝相宝花道:“替我向宝相道别罢,我就不去见他了,免得伤感,总归是有再聚之日的。”宝相宝花微微点头,似有无奈,但更多的还是淡淡的怅然,与此同时,就见师映川袖中彩光飞出,分作两份,他一步跨上,平静道:“后会有期。”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飞处,无声无息地来到师映川身边,转眼间两人便飞入半空,消失不见。 宝相宝花遥望远处,有些出神,这时有人来到她身后,发出一声若有似无的慨然长叹,宝相宝花蓦然回头,只见身后宝相龙树负手而立,神色微惘,宝相宝花脱口道:“哥……”她长睫一眨,立刻明白了什么,便不解地道:“你刚才一直在这里?那你为什么不出来跟他说上几句话?”她知道自己的修为不及哥哥,宝相龙树想必是方才一直隐在暗处,只不过自己没有发觉罢了,不过,师映川可是大宗师,不可能没有察觉到的……宝相龙树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淡淡道:“他自然知道我在这里,只不过我和他都不想上演什么矫情的分别场景,作那小儿女之态,因此索性干脆一些,不要见面最好。”宝相龙树轻描淡写地说着,只是眸中却难掩惆怅。 断法宗,大光明峰。 水榭临湖修建,有落地长窗,以青石打基修建而成的石路曲折如蛇,一直连入其中,水榭整体看去不但雅致,更是别具匠心,大日宫当年建造之时所花费的人力物力,由此可见一斑。 有侍女在前方引路,到了石路前便停了下来,纪妖师踏上石路,沿路而去,等他进到里面,一眼就看到连江楼正倚在软垫上,手托瓷碗,正在慢慢喝着,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涩味道,再看那碗中还在冒着的热气,就知道里面装的必是药汁无疑,纪妖师眼见这一幕,想到从前对方无论何时都表现出来的强悍,一时间竟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两人却是谁也没有立刻开口,出现了短暂的沉寂,室内的气氛明显安静得有些过分,很快,连江楼喝完了刚煎好的药,放下药碗,脸上却是一片鲜红欲滴,仿佛快要溢出血来一般,片刻之后那诡异的颜色才逐渐褪去,这时纪妖师深深地看了一眼男子有些不正常的红晕的两颧,道:“我来的时候,听说你在闭关,便觉得有问题……据我所知,你近来并无突破迹象,突然闭的哪门子的关?如今看来,果然如此。”纪妖师眼中异色流转,沉声道:“你这是,受了伤?” 对于这个问题,连江楼不置可否,他站起身来,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蜀锦外袍披上,道:“……难道你是打算趁火打劫不成。”纪妖师嗤地笑了一声,负手道:“那也说不定。”不过他很快又收了散漫之色,皱眉道:“你是如何受的伤?莫非是练功时出了纰漏?”连江楼微微扬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朝外面走去,转眼间两人就已来到室外,凭栏当风,此时一阵风吹过来,吹动衣袂,有若仙境,然而纪妖师眼中却突然一道电光闪过,他猛地一震,却是紧紧盯住了连江楼之前一直掩在衣袖中的右手,那里,是五根手指!原本这应该是正常的,普通人本就是五指,但连纪妖师很清楚,连江楼那里明明就应该有六根手指,但现在,哪去了? “……你不是练功出了岔子,是与人动手才受了伤!”纪妖师双眼如电,上前一步来到连江楼身边,下意识地便探手去抓连江楼的手,连江楼脸上也不见有什么表情,只是将右手微微一动,藏于袖中,看了纪妖师一眼,没有出声,纪妖师眼神狠厉,如燃幽火:“是谁伤了你?竟能令你受伤……”他很清楚,能够将连江楼逼到这个地步的,也只可能是宗师高手,这时连江楼将纪妖师的表情尽收眼底,他突然笑了一下,这个笑容是平板而毫无鲜活生气的,好象只是为了表达心情而已,连江楼临风而立,平静地说道:“……前段时间,我见到了宁天谕。” 纪妖师微微一震,虽然现在世人都知道青元教教主师映川乃是泰元帝宁天谕转世,但纪妖师是何等聪明之人,自然不可能认为连江楼此时说的宁天谕会是师映川,一时间纪妖师那张俊美到妖异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凝重之色,道:“你是说……打伤你的人是宁天谕?”连江楼手扶朱栏,表情淡淡:“不错。”纪妖师眼神连续变幻,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想到某种可能,因为他知道,无论宁天谕是因为什么出现,都没有理由与连江楼动手,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大周,摇光城,玉和宫。 当师映川与傀儡终于从蓬莱返回摇光城之后,第一时间就得知了一个令他怔在当场的消息,少顷,殿中一片寂静,师映川看着襁褓中闭目安睡、眉目轮廓与自己隐隐有些相似的婴儿,心中的滋味实在难以描述,他的手有些迟疑地轻轻摸了一下婴儿额上的那枚红色侍人印,低声道:“师倾涯……”他已经从晏勾辰那里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这个孩子是由季玄婴的师兄凤沉舟亲自护送来到摇光城,交到周帝晏勾辰手中,以及相关的一些事情,眼下看着孩子,师映川既意外于季玄婴的怀孕,更意外于对方会将幼子交给自己抚养,不过师映川安静一会儿之后,也似乎明白了什么,冥冥之中他依稀明白了很多,也体察到了季玄婴的本意,一时间师映川不由得微微失神,他低喃道:“原来你已走上最纯粹的剑修之道了么……玄婴。” 青年无言良久,既而低头看着摇篮里熟睡的孩子,这时一旁晏勾辰压低了声音道:“这孩子由最富经验的皇家嬷嬷照顾,在皇子的配给标准上再加一倍,想必也没有什么不妥的了,你大可放心。”师映川轻叹道:“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这孩子刚出生就离开他父亲,到我身边,我这个人从他哥哥小时候就没有尽过多少做父亲的责任,想来对他也难以体贴入微,如此一来,这孩子也算可怜了。”他看着孩子白嫩的小脸,心中觉得有些堵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血缘至亲之间有所感应,原本熟睡的婴儿突然就醒了,哇哇大哭起来,师映川忙弯腰将儿子抱起,不住地拍哄,但他虽然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可育儿的经验却基本没有,哪里哄得了孩子,晏勾辰见状,就从师映川手里抱过婴儿,一面唤人进来,很快,经验丰富的宫人将哭闹的婴儿哄好,再次哄睡,师映川摇了摇头,对晏勾辰道:“我们还是出去罢,在这里也碍事。” 两人走出去,师映川一手负在身后,忽然问道:“大周现在国力如何?”晏勾辰立刻就明白青年指的究竟是什么,便意味深长地微笑道:“至少足以应付一场持久的战争。”师映川道:“那就好。”他抬头看着蔚蓝的天空,一只手伸出去,修长的五指箕张,仿佛能够把天地都一并握入掌中,他喃喃道:“区区人类之身,当真渺小……即使是人间帝王,统率天下,也不过是兴衰转眼变化,何足道哉?”他身旁的晏勾辰听了这话,心中一震,却是不知道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然而却是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身边青年那一颗连这苍茫天穹,也不可掩住的心! 这一年,大周联合北燕,对周边诸国正式宣战,无数军队化为一支支黑色的洪流,涌向前线,一时间战争的气息彻底降临,大量隶属于青元教的武者开始参与到战争当中,但就在战争进行到两个月的时候,发生了骇人听闻的大宗师偷袭斩杀前线军方将领的事情,此次偷袭共有三位宗师出手,分别灭杀高由、百离、西凉三国共五位直接操控战事的军中大将,间接造成了前线溃败,导致三国损失惨重,这一惊人消息令天下一片哗然,要知道武道宗师号称陆地真仙,有着独属于强者的骄傲与自负,如今三名大宗师却不顾绝顶强者应有的骄傲,放□段悍然偷袭,无所不用其极,这令许多人第一次真正认识到青元教教主师映川的不择手段,而师映川这个充满阴谲神秘色彩的人物也再一次成为所有人的热议话题,也就是这一年,青元教再次广收天下自由武者,提供充足的修行资源以及强有力的庇护,消息传出,顿时无数臭名昭着的散修以及魔道中人,纷纷从五湖四海赶往大周,公然集结于摇光城,以师映川为核心的青元教疯狂扩张,如同一个庞然大物,缓缓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导致这一切的最根本原因,就是青元教又得一名神秘宗师加入,如此一来,四大宗师坐镇,从绝顶强者的数量上来说,已是盖过了天下任何一个顶尖势力,虽说这个新兴势力的底蕴等等必然还不够,但很多明眼之人都已经隐隐看出了局势的变化,某个男人的阴影笼罩范围逐渐扩大,面对这个开始彻底露出狰狞面目的男子,一股将太多人强行席卷入局的大势,似乎已经变得势不可挡! 摇光城,白虹楼。 师映川静静站在楼上,俯瞰下方,这座斥巨资打造而成的白虹楼是晏勾辰为他所建,当年他叛离宗门,宗子身份自动解除,自然也就不再是白虹山之主,因此后来晏勾辰就为师映川修建了这座白虹楼聊以寄托,成为皇城当中最高的建筑,此楼设计独特,从外观看去,倒是略有几分佛塔之态,站在高处,俯瞰景致,几乎可以将整个摇光城都尽收眼内,令人心胸为之畅然,乃是这些年来摇光城中最大的一桩工程,此时师映川站在楼顶,看淡淡的阳光将整个大地染成柔和而不失绚丽的颜色,这里高处的风要强劲一些,但青年披散在身后的黑发却纹丝不动,裹着颀长身躯的袍子外面系着一件长达膝弯的轻甲,表面覆盖着淡金色的拳头大的鳞片,不知道是从什么凶兽身上剥下来的,被阳光一照,金灿灿地刺眼,看上去极其华丽。 师映川面容冷峻,高高于楼上站定,手里把玩着一只造型华丽的酒杯,这只杯子呈淡淡的灰白色,体积很大,底部却有点儿浅,不过杯沿上不但有精致的镶金花边,饰以猫眼石,而且还有恰恰适合四根手指穿过的金把手,做成花藤的样子,十分曼妙自然,总体说来,这个酒杯虽然样子有点怪异,却也不失精美大气,里面盛着猩红色的粘稠美酒,隐隐散发着葡萄特有的清香,事实上这只酒杯却是以头骨制成,前时西凉国兵马元帅被偷袭身亡,一剑削去半截头盖骨,被当作战利品带回摇光城,由皇家工匠精心加工之后,制成酒具献给了师映川。 此时偌大的顶层只有师映川一人,他呷了一口酒,眉头一扬,那修长的手指亦轻轻敲击了一下杯壁,似乎很满意酒的味道,青年凭栏远眺,只见城中人群熙熙攘攘,繁华非常,这些年来随着大周向外不断扩张,皇城之内的人口也增加了不少,市面上分外繁荣,不过其中不时可以看到有身着甲胄的士兵结队穿行,明显给这样的繁华中添了一抹战争的紧张沉重色彩。 师映川站在顶层,看着视野中的雄伟皇城,这令他有一种把握全局的感觉,一时间淡淡说道:“一切都在你的构划当中,我在想,或许十年,二十年后,你……”宁天谕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等你跨入五气朝元境界,很多事情就会变得简单起来,我们当年失去的东西,必须一一拿回来。”师映川的语气隐隐变得幽冷飘忽,道:“在这些事上,我都会尽你的意,只除了一件事情。”宁天谕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冷哂道:“这段时间你一直压制着我,想要阻止我去寻赵青主的晦气,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如今倒也不必如此,前时那一战是因为我终于见到了赵青主,一时无法克制自己的怒火,但事后我自然就冷静了下来,所以,现在还不是再去找他的时候,等到我……再找他不迟。”师映川闭上了猩红的双眼,没有接腔。 半晌,师映川忽然睁开眼,此时有人从楼梯处走了上来,脚步轻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师映川没有回头,只说道:“……西凉皇帝还是不肯降么?”来人恭敬道:“回国师的话,西凉皇帝仍是不降,且加大了皇城中的防卫力量……听说,西凉已派人向断法宗求救。”师映川嘿然,仿佛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唇边的弧度越发深刻起来,道:“这是怕我直闯皇宫么?不过,断法宗……哼,我记得西凉有宗室子弟拜入断法宗,好象还是某位峰主的亲传弟子,这是想用宗门来压我?”说着,眉目骤然一冷:“敬酒不吃吃罚酒!”话音未落,扬袖放出北斗七剑,与此同时,已被炼成傀儡的谢檀君从楼底纵身而上,两人当下御剑而去,前往西凉。 ☆、二百六十八、血腥之路:黑暗王座之始 师映川与谢檀君一路向西凉而去,待二人到了西凉太渊城那一日,远远就见到城墙上那决不会在和平时期出现的森严景象,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往来巡视,大量在攻城时往往才会出现的弩车被排列城头,甚至连那弓弦都被上紧,弩箭齐备,随时可发,师映川见状,面皮微微一搐,不知是笑是怒,悠悠道:“……有意思,这等防守之势,也真算得上是壁垒森严了。” 两道人影于云间穿梭,气势雄利,城头有士卒于眺望塔上遥遥望见,顿时大骇,拼命吹响了腰间挂着的号角,如今这世上谁人不知有一男子可御剑飞天遨游,踏风神行?此人身份,无人不知!凄厉的号角声狠狠向四面波及,同时有不速之客自天外而来的爆炸性消息也随之迅速传开来,无数人心头大震,抬头看去,果真就见有人身披金灿灿的甲衣,踏剑呼啸而来! 整座皇城顿时炸成了一锅粥,凄厉的号角声从四面八方接连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军队开始如同流水一般从各方汇集而来,然而面对身在天空中的敌人,军队并不能够发挥什么作用,不过西凉显然提前就已经针对这种情况作出了布置,无数攻城劲弩与精铁打造的强弓纷纷对准天空,形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洋,这时宝剑清鸣之声呼啸而至,两道身影如流星一般,转眼间就已临近,来到太渊城上空,师映川身穿金灿灿的鳞甲,身量高大,他站在那里,好似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配上那完美到极点的容貌,就仿佛神祇降临,俯瞰人间,青年低头向下方看去,表情是淡淡的漠然,乃至冷漠,红色的眼眸好象春日湖水一般宁静,只有仔细看时,才会发现他看似漠然的血眸中有幽火燃烧,师映川面色不动,然而不知何时,自他身后却聚起一道巨大的朦胧青影,恰似一柄大得足以震骇人心的巨剑,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语,没有提出任何要求,甚至没有哪怕一句通牒,师映川只是伸出手,毫无预兆地陡然向下方狠狠一斩! 随着这一斩,以剑意化形的青色巨剑发出恐怖的劈啸之声,带着强大无比的力量悍然斩向下方!巨剑所及之处,摧枯拉朽一般,一剑生生斩开了高高的城墙,连带着无数士卒一起化为肉泥,几乎在同时,碎裂声,惨叫声大起,尘土飞扬,然而就在这时,又是一剑当空劈来! 接连遭此重创,先前还处于防守状态的太渊城终于发动了反击,无数攻城劲弩与强弓在号令下猛然射出!顷刻间,数不清的箭矢仿佛一大片黑云,怒啸着狠狠射向空中,准确地飞向空中的两个身影,如同铺天盖地的大范围箭影几乎将天空都遮蔽住,面对此情此景,师映川眼中闪烁着朦胧的淡淡血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好整以暇地闭上眼,整个人与谢檀君突然间拔身而起,在无数箭矢到达的前一刻,如同闪电般瞬间御剑破空扶摇直上,彻底脱出了打击范围,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当这些箭矢突破了射程,后继无力,开始下坠之际,师映川与谢檀君同时厉啸一声,天外剑气如瀑,翻滚如长江大河,四只手同时提起,悍然向下一压! 这是从天而降的箭雨,一场噩梦,原本自天上自动坠落的箭矢虽然难免造成一些伤亡,但并不会多么严重,然而在两位宗师强者的刻意加力之下,立时化作了铺天盖地的夺命黑雨,一支铁箭的冲击力竟足以穿透兵卒用来防护的盾牌,更不必说那些攻城用的弩箭,甚至可以生生地整个刺入坚硬的城墙!一时间惨呼哭号声响彻天际,下方已是成为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烈局面,面对着这样的血腥场景,师映川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略略张目一望,当下就锁定了皇宫的位置,便准备驾剑前去,不过这时却忽听有人高声道:“……师教主且慢!容在下一言!” 在这高喊声中,一名容貌俊朗的男子身形连闪,以极快的速度掠上距离师映川不远的一座高塔,师映川略一偏头,便看到了此人,男子锦袍金冠,作皇室中人打扮,师映川隐约觉得对方有些眼熟,这时男子已拱手高声道:“在下江忝,乃摘星峰峰主弟子,西凉宗室,当年在宗门内,也曾与师教主有过几面之缘……”师映川目色流转,确实对此人有些印象,当年他是宗子,而此人既然是宗内的亲传弟子,打过交道也不奇怪,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叙旧的时候,师映川冷冷道:“……怎么,你要阻我?”男子被那血红的眼睛盯着,只觉得心底泛凉,但他强行压下骇意,只道:“师教主虽然已不是我宗门之人,但毕竟有过香火之情,在下出身西凉,还望师教主高抬贵手!”师映川轻抬眼皮,黑缎般的长发在风中徐徐飞舞,他冷然道:“西凉冥顽不灵,将大周送去的国书当场撕毁,拒不投降,本座耐心有限,岂与你在此罗嗦!” 话音方落,剑啸清清,剑气如千丝万线,悍然袭至,男子大惊,急退间厉声道:“西凉已向宗门求助,届时……”师映川大笑:“用宗门来压本座?本座多年前破宗而出,早已不是断法宗之人,还讲什么香火情分!”磅礴的剑压好似海上大潮,一举将男子击下高塔,且其中蕴含着的强大迫人力量却是令男子连身形也稳不住,一路翻翻滚滚跌落而下,生生摔落于地,虽说是先天强者,从这样的高处摔下不至于重伤,但也还是摔了个七荤八素,狼狈不堪,师映川仰天长笑:“既说到香火情分,本座便饶你一命!”一双血眸微合,旋又睁开,此时两粒瞳仁表面已是红光流动如火,眼中精芒如剑,师映川纵剑而起,长笑声中,与谢檀君飞往皇宫! 这一日,西凉太渊城中爆发惊天大战,无数早有准备的精锐士卒包括隶属西凉的武者,与两名宗师之间展开了搏杀,然而面对着两名顶尖强者,尤其是能够御剑飞空,机动性无比优越的顶尖强者,西凉方面在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之后,仍然没能扭转局面,藏身于地下秘道避难的西凉皇帝最终还是被师映川搜出,此人倒也硬气,不失君主风范,誓死不肯将祖宗基业拱手让人,师映川也不与他废话,直接杀了,又随手将众宗室大臣杀了些,这西凉皇帝留有后手,事先就命太子秘密逃出,以图将来,不过以师映川之心,却也不在意这样的漏网之鱼。 然而此次事情的发展并非尽在师映川的掌握,这西凉皇城之中竟是隐藏了一名大宗师,借机一剑袭杀而来,师映川意外之余,却是受了伤,一时间师映川大怒无已,那宗师一击不成,即刻遁走,但师映川怎可能容他这般轻松走脱,立刻与谢檀君联手急追,借助御剑优势将其围住,紧接着就是一场激战,这名宗师修为之深湛,出人意料,师映川竟是略有不及,最终他与谢檀君付出双双受伤的代价,才终于将此人斩杀于剑下,事实上并非师映川愿意这么浪费,但他与宁天谕只能分别控制一个傀儡,不可能再多,所以将此人炼成傀儡的想法是不成立的,至于像控制傅仙迹那样给对方吃下九转连心丹,就此下蛊控制也不可能,要知道想要给一位实力如此强悍的宗师喂下九转连心丹,难度相当于将其斩杀,总而言之,要么任其遁走,要么将其杀死,活捉此人基本是不可能实现的,像傅仙迹那样的情况毕竟是可遇而不可求,因此等到师映川终于胜出之际,这名宗师已是气绝身死,根本就没有丝毫挽救的余地了。 师映川经此一事,越发警觉到这世间果然是卧虎藏龙,一些不被人所知的无名强者总还是会有的,就像自己第一个炼制的那具傀儡,不就是一个从来没有听说过名头的大宗师么?而这次隐藏与西凉皇城当中的这名强者,根据种种迹象看来,不太可能是西凉请来的高手,而很有可能是冲着他师映川来的,毕竟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泰元帝转世,年纪轻轻便有此成就,身上的秘密太多太令人垂涎,一旦能够将他制住,说不定就能有巨大收获,踏入五气朝元大宗师境界,另一方面,他如今搅动风雨,也有可能是由此引来了这位强者,希望通过斩杀他来结束如今这等局面,除掉大患,总而言之,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也越发令师映川警惕起来。 由于这个无名宗师的出现,城中爆发了一场绝顶强者之间的大战,波及甚广,但这还不算完,师映川与谢檀君都受了伤,虽然并不严重,却由此彻底地引发了师映川的凶性,在太渊城中大开杀戒,目标虽是军队与自发投入战斗的武者,但许多百姓也受到池鱼之殃,直杀得血流成河,当真是一幅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其后二人负伤返回大周,在抵达摇光城的第二日,晏勾辰下令七万铁骑整装待发,一路直奔西凉大都,杀入太渊城,踏平已遭重创的西凉中枢处,活埋二十万青壮,屠尽男子,彻底斩去西凉最后的一丝反抗,消息传出,天下为之震动。 大周,摇光城。 这一日,整座摇光城尽数沸腾,无数百姓闻风而动,纷纷走出家门,一时间几乎万人空巷,今日乃是大周铁骑得胜而还之日,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那夹杂在队伍当中一辆又一辆的马车,虽然马车用帘子遮掩得严严实实,但人人都知道里面装的是大批的西凉人,美貌的西凉女人。 此次西凉血流成河,尸骨成堆,这支铁骑奉命押回了包括西凉皇后在内的残存皇室贵胄,以及命妇、贵女、宫人等等,这些被掳回大周的娇贵女子一路上并没有受到什么折磨与摧残,然而她们的命运却依然被定下了残酷的基调,只因当今大周皇帝震怒于国师负伤而返,于是在出兵之际就已下令,将西凉太渊城之中所有身份高贵的女子统统掳回,贬作娼妓,永世不准脱籍,事实上历来两国交战,一方战败之后,后妃女眷除了一部分要充塞宫廷之外,还会被大量赏赐给众臣,只有一小部分才会充作官妓,如今大周皇帝这一举动传出,有好事者惊心之余,亦有诗云:太渊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尽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不过对于许多身家丰厚的男人来说,他们并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去感慨这些女子的凄凉命运,他们只是攥紧了钱袋,眉开眼笑,跃跃欲试,准备去尝一尝这些西凉女人的滋味,这原因么,西凉盛产美女倒还是其次,真正让这些男人趋之若骛的却是这批女人的身份,要知道那可都是皇宫里的女人,或是父兄位列人臣的千金贵女,若是换了从前,怎么可能吃到这样的肥肉?倘若运气好,舍得花大价钱,甚至还能将西凉皇帝的女人按在身下,这样的诱惑与刺激,这样巨大的满足感,又岂是单纯占有一个美人所能带来的?由不得男人们不心痒! 偌大的摇光城之中沸腾如潮,那些即将沦为娼妓的女人们虽然刚刚入城,还没有开始接客,但众多颇有身家的男子早已摸着腰包迫不及待了,只等着女人们被送进那等烟花之地,挂牌子正式出售身体,自己才好掏钱尝鲜,而此时在白虹楼上,风韵无双的青年裹着一袭锦绣袍子,慵懒地一手扶着朱栏,另一手端着酒杯,这只杯子同样也是用人的头骨制成,只不过样式更为华丽,也更为精致,用的却是西凉皇帝的头盖骨。 青年容色清淡,美丽的双眼淡淡蕴含着嗜血红芒,顾盼之际,时不时地闪动着令人心惊的妖异血光,他看着下方经过的一辆辆装满西凉女人的马车,以他的耳力,在刻意的情况下甚至能够听见马车里女人们的低低啜泣,一时间他不由得微闭上了眼睛,喃喃自语道:“在我还是当年那个作为普通人任青元的时候,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一个如此冷酷而残忍的人,能够随意地支配他人的命运……人,果然都是会变的。”宁天谕在他脑海当中冷冷道:“……世事无不如此,又有什么好感慨的。” 师映川微微一笑:“你说得很对。”他又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间莫名地有些感应,顿时心神一动,抬头朝着某个方向看去,很快,一股嚣张霸道无比的气机悄然降临,师映川有些懒散之色地轻笑:“原来是父亲大人驾临,自去年在瑶池一别之后,我父子二人也有日子不见了。” 话音未落,一个生得俊美之极的男子已出现在几步外,五官精致风流,如琢如磨,左耳戴着一只蛇形耳环,穿一袭宽大的紫衣,双眼狭长如刀,气质奇诡而充满魅惑,更有一丝无法无天的气势笼罩周身,正是纪妖师。 师映川微微欠身,算是见了礼,纪妖师幽幽如墨的瞳孔好似深不见底的裂渊,深深打量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年轻男子,片刻,他似乎确定了什么,嘴角的弧线微松,道:“……是你,我儿子?”师映川听到这句古怪的话,心中一动,就有些明白了,他眯起血红色的眼,啜一口杯中酒,道:“不错,我是师映川,是父亲你的儿子。” 两人之间的对话很奇怪,但彼此却都心知肚明究竟是什么意思,一时间楼上就诡异地安静下来,父子两个沉默地四目相对,半晌,这股有些胶滞的氛围突然一散,纪妖师神情微凛,猩红的舌头轻舔了一下自己薄薄的嘴唇,道:“你师父前时受了伤,一根小指也被斩断……”师映川眼皮微微一抽,下意识地轻拍了两下面前的朱拦:“是吗……不过,过了这么久,想必他现在早已无事了罢?前段时间我也受了伤,一直在宝相那里养伤。” 纪妖师薄薄的嘴唇轻抿,只是那脸上的神情却在不断变幻,他不知在想什么,但很快却有冷冽的劲气自这个男人的体内散出,开始锁住周围的空间,如同一片暗涌滚滚的深海,择人欲噬,在他几步外,师映川眼神微微迷茫,置身于如此令人惊心动魄的氛围之中,他却是纹丝不动,忽然就闭上双眼,仰头喝掉了杯中剩余的酒,轻声叹息道:“父亲,你对那个人的感情,真的很深啊……深到甚至可以为他起了杀心,动意杀掉自己唯一的儿子,真是令人吃惊又感动的感情啊,深情款款。” 说完之后,青年笑了一笑,与此同时,这股弥漫周围的杀机突然一收,瞬间消散无踪,纪妖师不言不语,只注目于青年,师映川对此似乎毫不在意,轻轻一笑,并没有不快的样子,道:“放心,那个人对我而言,很重要,我非但不会伤害他,而且也不会让其他人损害到他……父亲,我对连江楼的感情,并不比你少,这是实话。”纪妖师冷哼一声,但并没有反驳这番话,他看了师映川一眼,恢复了从前两人之间相处时的样子:“我又有了一个孙儿,却到现在也没有瞧见,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一个交代?”气氛由此彻底松缓下来,师映川微笑道:“……当然。” 半个时辰后,纪妖师坐在殿中,手里抱着一个身穿鹅黄小袄的白胖婴孩,修长的食指轻轻刮搔着婴孩嫩嫩的小脸蛋,逗得孩子咯咯直笑,师映川站在一旁负手看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一时间气氛很是温馨,纪妖师看着孩子水汪汪的眼睛,哂道:“这小子眉眼倒有几分像我。”师映川含笑附和:“祖孙之间自然是有些相象的。”纪妖师的手在孩子的头顶抚摩了一番,挑唇道:“资质很不错,不在他哥哥之下,是个好苗子,日后自有一番成就。” 师映川自男人手中抱过孩子逗着,笑道:“这么小的孩子,父亲也想得太远了些,我只盼他将来一生喜乐无忧,这也就罢了。”纪妖师意外地看了青年一眼:“你果真这样想?这可不像你应该有的心思。” 师映川笑而不语,他高挺的鼻梁轻轻蹭着儿子的小脸,黑亮顺滑的长发半遮住面庞,平添几分柔和:“这孩子可怜,被他生父送到我这里,在我身边虽说衣食无忧,但像我这样的父亲,又哪里能对他关注太多。” 纪妖师轻嗤一声:“你若不行,就把他交给我,我带回弑仙山抚养。”师映川一口回绝:“算了,说句不好听的话,父亲你比我更不靠谱,倾涯不可能交给你。”纪妖师也不恼,伸手逗着师映川怀里的孩子,低笑道:“男人当然不能跟女人比,带孩子这种事天生就是女人擅长的,能指望男人什么?不过……” 纪妖师忽然眼皮一抬,懒洋洋拖长了声音:“我如何就比你更不靠谱了?”师映川哂道:“父亲大人,莫非我还冤枉了你不成?我虽然当人家的爹不太合格,但至少也有点样子,可你看看你自己,真真正正的甩手掌柜,甚至你这个当爹的,我长了这么大,你却从来都没抱过我一下,这可不是冤枉你罢,我说的可对?”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很不客气地揭了男人的老底,纪妖师登时被噎住,他窒了窒,就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冷笑道:“这还不容易!”说着,突然间将已经长成高大青年的师映川一抱,甚至故意举了举,师映川抱着小儿子,有些目瞪口呆地像一截木头桩子似的被男人抱起来,场面相当滑稽,直到纪妖师随手又把他放下来,他才哭笑不得地翻了个白眼:“你可真行……” ☆、二百六十九、一寸相思一寸灰 如此一番往来,虽然有点闹剧似的可笑,但先前刚见面时的那一幕冰冷却终于由此尽数化去,某种谈不上温情但也至少差不多的东西,似乎又在两人之间重新缓缓流动起来,师映川唤来宫人,将孩子交与对方照顾,自己与纪妖师走了出去,两人走在廊间,任凭清风拂面,这玉和宫乃是师映川日常起居之地,环境异常优美,清风吹来,树上粉红的花瓣便飘落下来,如同一场绵绵的春雨,温柔而美丽,却没有一瓣可以落在这父子两人的身上,师映川与纪妖师这样宛若一对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安静地并肩散步,心里不知到底是什么感觉,应该说他现在已经是一个非常冷血残酷的枭雄才对,很难被一些东西打动,然而偏偏此刻这样的气氛却还是令他心中有几分温暖与悠闲,或许是因为他能够感受到身旁的纪妖师并没有虚情假意罢,无论怎样,他们二人之间至少还是有着父子之情的,哪怕表现得并不像普通人那样张扬。 两人形貌之间多多少少有些相似,彼此又都是绝顶的美男子,走在一起,极是养眼,如梦如幻,此时阳光微微散发着热度,薄晖灿灿,纪妖师一手负在身后,道:“你如今倒是风头盛极,一时无两。”师映川闻言笑了起来,嘿然一甩袖,并不接这个话头,只不过那笑容当中却并没有任何自矜自得的样子,反而眼瞳中尽是一片理智与冷静,他抬起右手对准了太阳,仿佛要将其一把攥入掌中,轻叹道:“我要打造出一个日不落帝国,承载万世基业,这一次,不会再让它因人而亡。”纪妖师见状,眼神微凛,他凝神看着青年此刻神姿如仪的模样,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心生震悸……师映川?还是宁天谕?这一刻,终于混淆不清,再也辨别不出。 一时间纪妖师不免又想到了之前的种种复杂事实,心头陡然就蒙上了一层阴翳,师映川对此似有所觉,忽然便侧首看来,他红润而微菱的嘴唇带着浅浅且又充满诱惑的弧度,惹人遐想,仿佛挠在人的心底最痒的一处,让他在这一刻看上去宛若当年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重现,就连纪妖师也恍惚了一瞬,唯一不同的是,燕乱云远不如青年这般强大,少了那种隐隐有着邪异之美的奇特美感,不知怎的,纪妖师忽然就伸手撩了一下那贴在青年肩背上的柔顺黑发,师映川见状,立刻感觉到了什么,忽地就笑了起来,微微偏过脸,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笑道:“呵……父亲,你这样看我,看来一定是想起我母亲了罢,从前你作为情敌恨极了她,不过在知道我并非她与连江楼所生之后,你这恨意就散得差不多了,甚至还会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罢?毕竟,那样的一个绝代佳人,为你生了一个儿子,而且,又是早早就香消玉殒。” 师映川的语气有点调笑戏谑的意思,不过对此纪妖师却是咧咧嘴,罕见地没有回答,一时间两人静静站在原地,谁也没有出声,二十多年前,连江楼与纪妖师这样出色的男人,到底有没有喜欢过那个薄命的美丽女人?或许有,或许没有,不过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太阳渐渐偏移,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恍然回过神来,他呵呵一笑,对身旁纪妖师道:“我们至少发呆了一个时辰。”纪妖师不语,或者说懒得搭理这种小事,只从腰间扯下酒囊,拔下塞子,仰头灌了一口,师映川待他喝完,伸手过去,不客气地从男人手里抓过酒囊,也喝了一口,品尝到其中浓重的苦味,皱眉道:“是蛇胆酒……”纪妖师劈手夺过酒囊,冷哼:“不喝拉倒。” 师映川就笑,他打量了纪妖师一眼,叹道:“咱们两个既是父子,还是情敌……这世上的事情怎么就这么可笑呢?”纪妖师不屑地抽了抽嘴角,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然后随手一抹嘴,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长身玉立的青年,道:“这话说的倒没错,情敌……哈!”纪妖师嗤笑一声,随手一弹,一道劲气射出,打得旁边一棵树顿时猛地一下震晃,惊得树上原本叽叽喳喳聒噪着的鸟雀立刻振翅飞走,终于让这里有了几分清净,纪妖师冷笑道:“我,你那个短命的娘,还有你,我们这三个人看上的都是同一个男人,倒也有点意思,可笑啊可笑,确实可笑。” 师映川亦是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的确是有些可笑呢……”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微笑着掸了掸袖口,眉峰蹙起,终究还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纪妖师却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忽然莞尔一哂,那似笑非笑的俊美面孔上却看不出真实的喜怒,男人仰头将酒囊里剩下的酒尽数倾洒入口,喝了个痛快淋漓,又随手把那空空如也的酒囊一丢,说道:“有趣,有趣,老子和儿子争一个男人……”纪妖师说着,却在嗤笑间指向师映川:“我认识连江楼这么多年,他那个人,想必这辈子都是那种鬼样子了,又木又硬,你最好别指望什么,至于他是赵……” 纪妖师忽然含糊过去,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似乎不肯也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也由此可见他那近乎偏执的性情与态度,师映川瞧着男人这个样子,不知怎的就笑了起来,但笑容却显得冷毅,道:“我不希望他受到伤害,他是不是那个人都与我无关,他记不得,我也记不得,他不是那个人,我也不是另一个人,我们都是新的……不应该,不应该那样……”这番话说得令人一头雾水,但纪妖师却听明白了,他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道:“你记得自己说的话就好。” “我当然会记得,不会忘。”师映川哼笑,他抬起手,就想要拈住眼前飘落的一片落花,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心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强烈剧痛,师映川当即惨哼一声,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也就是在同一时刻,大光明峰上,正在一间密室中闭目打坐的连江楼面色突变,猛地一口血喷出,一手狠狠抓住心口位置,室中所有的摆设,刹那间统统被震成了碎片! 痛苦仿佛无边无际,五脏六腑都快被掏出来也似,身体都快被挤压成肉酱一般,连昏都昏不过去,每一寸相思,每一寸怨恨,都是一滴一滴的毒液,交融着浸透了心脏,恍恍惚惚中,仿佛看到了一个隐藏在云雾中的身影,看到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动人的眼睛,无法忽略,甚至是师映川生平所见过的最美的一双眼睛,那里面依稀蕴含了无数种情绪,但又好象什么也没有,一团混沌,或者说是满满的清澈而深邃,疏离而淡漠,但落在身上,却又恍若着了火似的,灼热难当,那是梦幻般的感觉,是湖上微风拂面,舒畅无比,那是白衣玉冠的身影,清利的目光仿佛笼罩了一切,缓步徐行,越走越远,就在这时,一个绝望到极点,怨恨到极点的声音撕心裂肺地痛号起来:“……莲生,是你负我!” 白衣人影仿佛听见了什么,淡淡回眸,师映川瞬间发现自己心中一片冰凉,紧接着又是烧灼难言,一波又一波痛苦的浪潮疯狂袭来,令任何一个神智正常的人都快要发疯,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拼命地狂吼着,想要将自己此刻体会到的痛苦全部转移到这个白衣人身上,让这个人尝尝这种滋味,他要把自己吞咽下去的痛苦半点不差地加诸于对方身上,让对方永生永世都解脱不得!——莲生,是你负我! 恍惚中,只觉得心神的损耗令身体隐隐疲惫,不过也正在逐渐恢复过来,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的跳动声,觉得很虚弱,这并不是身体上的虚弱,而是在极致的精神损耗之后,剩下的那种又空虚又茫然的虚弱之感,若隐若现,一时间师映川缓缓睁开眼睛,就看见一张俊美妖异的面孔出现在视线当中,纪妖师的表情不是很好,那是一种说不上来到底是不耐烦还是担心的神色,师映川看到男人这个样子,虽然整个人还是觉得哪里不太舒服,却还是不禁嘴角微扯——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还是关心他的,哪怕两人之间的父子关系因为种种原因而相当微妙,但终究也还是关心的……这个结论令师映川觉得放松了很多,而在这个时候,一个重重的巴掌也随之拍到了师映川的脑袋上,纪妖师骂道:“你笑个屁!还有心思笑?” 嘴里骂着,男人的手却还是按在了青年的胸口,放出一缕真气探入,去查看青年体内的状况,师映川微笑不语,也不阻止对方,任凭查探,这时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平时休息用的床上,殿中不仅仅只有自己和男人两个人,还有大批的宫女太监都屏声肃立,大气不敢出一声,见到师映川醒了,众人脸上那高度紧张的样子才明显放松了下来,变得轻松许多。 第103节 很快,纪妖师收回手掌,显然是没发现什么异样,他叫一个宫人去倒了茶拿过来,然后动作有点粗鲁地将师映川搂起半坐着,把杯子接过来就往青年嘴里灌,道:“刚才突然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怎么回事?我看你壮得像头牛犊子,可不像有病的模样。” 纪妖师一向嘴损,师映川也不以为意,他似乎是苦笑了一下,摇摇头道:“没事……”纪妖师见他明显不想说,倒也没深究下去,这时就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道:“……国师现在如何了?”转眼间一个身穿玄黑朝服的男子便匆匆进来,周围的人顿时跪了一地,正是刚下朝赶来的晏勾辰。 晏勾辰穿着繁复的华贵朝服,快步来到床前,他见被纪妖师扶在胸前的师映川是醒着的,而且气色看起来与平时也并没有什么两样,这才算略略放下心来,当下便向纪妖师行了个晚辈礼,温和道:“原来是纪山主玉趾驾临,当真是蓬荜生辉。”纪妖师嗤了一声,他当然知道晏勾辰与师映川的关系,也懒得留下来看两个人你侬我侬的场景,便转脸对师映川道:“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有事,既然如此,我这就走了。” 师映川一扯对方的衣袖,含笑道:“父亲何必这般来去匆匆,难得我们父子相聚,不如在这里住几天,父亲也可以和倾涯多亲近亲近。”纪妖师听了,就有些意动,说实在的,他虽然性情有些古怪放诞,但难道就真的不在意亲情么,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都是血脉相连的,尤其是才见过只有几个月大的小孙儿一面,自然喜爱,愿意多看看,多抱抱,这么一来,纪妖师也就顺水推舟,答应在摇光城逗留一阵子。 大周铁骑从西凉掳掠而来的女人们很快就被陆续安置下来,也有一部分流入其他城市,于是近期这些地方的青楼生意简直火爆无比,比平时好了几倍,身家丰厚的豪客们挥金如土,大把的金银撒出去,这其间拌和着多少西凉女子的眼泪,背后又有多少凄惨故事,不得而知。 正值午后,天光明媚,一座观潮亭中坐了两个人,此处正值一年一度的大潮期,聚集来此的看潮人络绎不绝,可以算得上是人声鼎沸,一些方便观潮的楼台亭榭上往往人头攒动,黑压压的一片,唯有这座观潮亭内却只有两个人,周围也是空荡荡的,纪妖师一头黑色长发随意的披散着,一绺缠绕着细碎宝石的黑发垂在胸前,神态微微慵懒,他容貌俊美之极,却偏偏没有半点阴柔之感,手里拎着一只酒坛,而在他身旁,师映川身穿血红的长袍,脸上带着近乎柔和的微笑,他双眼如同两颗晶莹的红宝石,清清楚楚地映照出视线中的一切,一只手握着一柄小巧精致的紫色玉如意,缓缓轻敲着自己的颈窝,看着纪妖师,笑着说道:“我怎么看也不觉得你像我父亲,还是像兄弟更多些,每次我叫你‘父亲’的时候,就总觉得怪怪的。” 纪妖师一哂,似乎懒得接这个话头,师映川转身望向江水方向,血红的袍袖被清风吹起,凤目生威,额心处一线怯颜印记殷红如血,笑叹着:“以前才十来岁的时候倒没这么觉得,现在二十多岁了,长成大人了,再不是小孩子,就觉得不适应。”他抬头看着亭外,神色悠远而清雅,就像是在自家后园里散步一样放松,随手朝着纪妖师手里的酒坛一吸,真气外形于物,已等同于实质,立刻就见一道晶莹的细细酒线就从坛中飞出,向师映川口中奔去,师映川咽了一大口,只觉得清冽的酒香若有若无,却又醇美无比,顿时笑道:“果真是好酒,也算极品了。”纪妖师拍了拍酒坛,道:“这酒是宫中藏品,原本有三坛,百年之内陆续消耗了两坛,这最后一坛就被晏勾辰送与我了,自然味道不比寻常。”师映川‘哈’了一声,笑道:“难怪。”纪妖师漫不经心地拍了拍酒坛,语气里就带了几分戏谑:“这大概算是在讨好公爹?”师映川哈哈一笑,也不反驳,只笑着道:“应该的,他是个细心的人,至少面子上的事情是要做足的。” 大潮逐渐已有开始的迹象,这般景致师映川也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仍然还是觉得颇为壮观,他手扶亭柱,看着远处江水,壮美如画,一时间感慨之意不免油然而生:“虽说已经看过几次了,但仍然觉得很美啊。”纪妖师的目光在青年脸上一溜,接着便低低笑出声来,道:“……我年少之时也曾来过这里,听涛踏浪,登高观潮,确实惬意得紧。”他父子二人身处此地,故意并不主动去收敛气息,如此一来,两位宗师自身的气息散播出去,虽然不是刻意的威压,但在他们这样的层次,本身就无时无刻都在散发着力量波动,若是自身没有收敛,普通人靠近了就会受到一定的伤害,连站在身边的资格都没有,不得不保持一定距离,这就像人们抬头直视太阳,只会被刺得眼睛酸疼一般,因此这亭子附近并无其他人靠近,偶尔有人走得近了,就觉得浑身难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得不赶紧离开,致使此处呈现出一片异样的清净。 两人惬意地观潮,师映川安然坐在栏杆上,双手扶着栏杆,稳稳地看着远处,但不久之后,忽然有丝丝婉转清音随风入耳,就连大潮轰鸣也掩不去这悠悠笛声,师映川微觉奇怪,纪妖师却是嘴角聚起冷峭的弧线,好似一抹锋利的弯刀,道:“装神弄鬼!”他冷哼一声,伸手一探一抓,狠狠一捏,只见数十道青蒙蒙的爪影破空而去,下一刻,一叶扁舟在江上逆流而行,上面站着一个青衫文士模样的男子,任凭大潮掀天,小舟却稳稳而行,直看得附近观潮人一个个目瞪口呆,那数十道青蒙蒙的爪影临近,远远地也不见那青衫文士如何动手,爪影犹如泥牛入海,悄无声息地便散了去,纪妖师轻咦一声,旋即冷笑:“……这老小子倒长进了不少!” 话音未落,双眼瞬间亮起森然的淡红光芒,刹那已凛冽锋锐如剑,纪妖师周身流转着精纯剑意,那是霸道之剑,嚣张之剑,无法无天之剑,他猛然抬起右臂,隔江一斩!而师映川这时也已经看清楚了那文士的模样,立刻朝纪妖师道:“爹!你这是……”不过他倒没有什么紧张之色,显然并不如何担心,更多的倒是无奈,与此同时,这一剑已横绝江面,几乎刺破天际,贯日凌云,瞬间怒潮咆哮如同万马奔腾的大江就被轰隆隆斩开,场面壮绝人心,而那青衫文士也不似之前那般轻松,突然间身形激射,袖中两道青光骤起,转眼间江上爆开无数巨浪,此时还在附近观潮的人群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已经彻底惊得发不出声来,除了一些有眼色有能力的武者及时退走之外,许多人根本已经忘了逃命,强烈的震爆声中,师映川叹了一口气,面色无奈,飞身急速而去,拦住了两人交手所造成的震荡,使之没有波及到无辜人群。 很快,等到那边短暂的交锋既罢,观潮的人也已经逃散,青衣文士站在亭外,发髻上插着一支古色古香的玉簪,眼神微微恍惚,望着正向这边走来的师映川,望着那张绝色无伦的面孔——当年他与那人都还年少,他笨拙地纵上枝头去摘下一朵鲜艳红花,想要为她簪在鬓发上,而她年幼梳着双鬟,趴在栏杆上笑着看他,如今阴阳相隔,他风华尚在,她却已然红颜凋零,再无踪影,这些年来他遨游天下,走遍四海,身边有弱水三千环绕,却偏偏没有取上哪一瓢。 ‘情癫’潇刑泪看着青年走到自己面前,微微一点头,笑道:“潇叔叔,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却还是风采依旧。”潇刑泪回过神来,说不上来的丝丝惆怅悄然于心头散去,感慨道:“映川也是长大了……”当年师映川出生之际,潇刑泪竭力相护,从前相处的时候也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真心以待,因此师映川一向都对其很有好感,他也知道潇刑泪与纪妖师之间无非是一些陈年旧事造成的小摩擦,并没有什么大矛盾,所以刚才也放心坐视二人交手而不阻拦,当下就笑着携了潇刑泪的手,走到亭中,道:“潇叔叔一向四海为家,行踪飘渺不定,这次怎的忽然来摇光城了?”潇刑泪看了一眼正重新坐下喝酒的纪妖师,这才收回目光向师映川道:“我从北荒回来,路经此处,想起正好一年一度的潮期将至,就顺路来看看,也打算去见你一面。” 师映川笑道:“原来如此。”他忽然话锋一转,脸色也端正起来,紧接着口中吐出来的,却是令人意外的言辞:“正好,今日既然遇到潇叔叔,我有一事便直说了。”潇刑泪不觉微微一愣,就连几步外的纪妖师也将注意力投了过来,师映川对这一切恍若未觉,目光只罩在潇刑泪脸上,缓缓道:“潇叔叔这些年来漂泊无定,虽说自在悠游,却也到底不如塌塌实实地扎下根来,我青元教如今正是急需人才之际,我叔侄二人也是一向关系匪浅,潇叔叔若是愿意加入我青元教,受大周供奉,自此不但可以有充足的资源以供修行,而且你我二人也可以时常交流修行心得,不知潇叔叔意下如何?”此话一出,潇刑泪神情微动,意外之余又有些吃惊,师映川也不催他,只面带微笑地等着答案,纪妖师却是眼中精光闪现,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 一时间周围异乎寻常地安静,唯有江上巨潮冲击之声自远处传来,半晌,潇刑泪眉头一动,显然已经拿定了注意,他叹道:“也罢,我漂泊了这些年,也该停一停了。”却又忽地慨然而笑:“映川既是邀我,我这做叔叔的也该助你一助,如此,我便在这摇光城定居下来罢。”师映川顿时面色一喜,不禁笑道:“好,好,好,有潇叔叔加入,则我青元教又壮大了一分。” 纪妖师冷眼看着这一切,却似笑非笑地对师映川道:“你倒是会笼络人……不过你小子明明有不少合适的人选,怎的却不见你去拉拢?你的几个平君,还有武帝城那姓白和姓向的小子,不也是你朋友?包括晋陵那边……嘿嘿,怎的却不见你也拉他们入伙?莫非,你对他们不够信任不成?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这小子的想法了。” 师映川闻言,红色的眼眸中流动着微波,平声道:“我当然信任这些人,他们是我的爱人和朋友,值得相信,但是很可惜,他们终究不是像潇叔叔这样孤身一人!他们哪一个身后不是有着自己的宗门家族?我对他们个人的信任,他们对我的应承,在各自所属的基业面前,在培养了自己数十年的门派面前,当真就不会改变么?”师映川嘿然叹笑:“我不想用自己的所谓的经历与感情倾向……去考验复杂的人性!” 断法宗。 湖面上波平浪静,烟波蒙蒙,这时忽有一只白雕倏然划过湖岸,自背上落下一线黑影,白雕紧接着又翩然远去,那黑影落到地上,肌肤白嫩如玉,瞳仁如水,清波荡漾,却是季平琰。 距离岸边颇远处,有断崖一屏,里面是一处山洞,洞外一株大树正开满紫色的小花,季平琰抬手理了理刚才在飞行过程中被风吹乱的头发,这才准备朝山洞方向而去,但刚走不过一半的路,他却突然生出些许感应,瞬间心念一转,已隐入旁边一处小树林中,几乎就在他入林之际,一个修长的身影已由远及近,飘然而来,季平琰心中奇怪,不免暗道:“这潜龙湖平时根本没有人来,这人夜间到此,却是做什么?”因为角度的缘故,季平琰却是瞧不见来人的脸,只能从身段判断出这是个男人,便在此时,就听那人道:“……上回我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不过季平琰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是哪个,这时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从山洞中隐隐传来,道:“我早就说过不可能,谢师兄还是不必多言了罢。” 这声音清脆而柔和,对季平琰来说,很是熟悉不过,正是皇皇碧鸟无疑,不过接下来那个男人的话却让季平琰一愣:“碧鸟,你莫非还是记恨着小时候的事不成?当年你我都还年少,我性情不免也霸道蛮纵些,因为小事就将你打伤,不过那毕竟是太久之前的事了,你我如今都已经是成年人,难道还要记着幼时的小小龃龌不成,大不了我让你打上一顿出气,你看怎样?”此人言语之间沉静自若,听到这里,季平琰已知道了这个人的身份:碧麟峰,谢凤图! 两人又说了一阵,后来等到谢凤图离开,季平琰才从林中走出,来到山洞前,皇皇碧鸟察觉到有人,便道:“刚才我已说得很清楚,你……”季平琰道:“碧鸟阿姨,是我。”皇皇碧鸟听了,声音里顿时有了几分惊喜之意:“是平琰吗?”只听一阵沉重的金属哗啦声响起,少顷,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山洞进口处,皇皇碧鸟纤细的腰间拴着一条长长的铁链,手扶山壁,看她的样子气色也还可以,想来身体无恙,此女一向心属师映川,直到如今也不肯婚配,而她又是个出色女子,这些年来宗门内以及外界对她心生爱慕的男子,为数不少,众人虽知她与师映川有交情,然而两人自幼相识,到现在这么多年了,师映川却也不见娶她,因此旁人也就渐渐清楚这两人之间,只怕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于是也就不再忌惮会由此得罪了师映川,向她提亲之人一直不断,师门也有意让她与条件合适的男子结亲,使得飞秀峰多一臂助,皇皇碧鸟不堪其扰,前时积忿之下,终于出言顶撞义母飞秀峰峰主,一番激烈争执之后,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平时看似温柔顺从的女子竟是烈性至此,以随身佩剑割下一把秀发,立意出家,带发修行,终身不会嫁人,飞秀峰峰主气怒交加,心火上涌,当下就命人将皇皇碧鸟囚在潜龙湖,不得离开,此事毕竟闹得不好看,算是家丑,关系到飞秀峰颜面,因此消息也就不曾传到外面,但以季平琰的身份,自然不乏消息渠道,因此今夜便来探望。 一时间皇皇碧鸟面带惊喜,道:“你怎的来这里了?”她爱慕师映川,连带着一向对季平琰百般呵护,视若亲子,见对方来到这里,自是惊喜,季平琰不答,只道:“方才那人是谢凤图?我怎么听着他是在纠缠碧鸟阿姨?”皇皇碧鸟明显迟疑了一下,似是不愿多谈,但顿了顿,还是说道:“此人不知怎的,这些年来……哎,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他对我说,只要我答应与他的婚事,他便去我义母那里提亲,峰主方面必会答应,我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放出来,恢复自由。”季平琰皱起精致的眉头,道:“阿姨并不喜欢此人,怎能应承他?我今夜来,便是帮阿姨离开这里。” 少年说着,拔出佩剑,对准了皇皇碧鸟腰间那条大约两指粗的链子,这铁链以特殊材料打造,极是结实,刀剑不伤,但季平琰所佩的别花春水剑乃是一等一的神兵利器,想来可以将其弄断,然而皇皇碧鸟却立刻阻拦道:“不行,平琰你不要妄动。”季平琰道:“碧鸟阿姨,你不必担心什么,我今夜救你离开之后,你便自由了,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这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皇皇碧鸟摇了摇头,轻叹道:“我自幼就在宗门内长大,宗门对我有大恩,我这一生都不会离开的……”季平琰见她如此,不由得默然,半晌,方道:“既然如此,那么明日我便去见飞秀峰峰主,向她说情,将你放出来,想来她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皇皇碧鸟忽然微微一笑,她看着天上明月,喃喃说道:“不必的,我在这里和在其他地方又有什么分别?反而更清净些。” 她低下头,看着面前少年那张绝美的脸,这张脸,和那个人真像啊……皇皇碧鸟心头微痛,又有些惘然,她轻声道:“平琰,你可愿帮我一个忙?我很久没有见到你父亲了,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给他带个信儿,让他……来见我一面?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月光下,女子美丽的眼睛隐隐蒙上了水雾,季平琰见状,只觉得心头微堵,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一点头:“嗯。” 此时在大光明峰中,一间阔大的大殿内,十余盏半人多高的莲花灯将每个角落都照得亮亮堂堂,连江楼穿着一袭白衫,坐在书案后,提笔练字,旁边已经有了一幅写好的字,上面四个大字:淡泊明志。 连江楼运笔沉稳,饱蘸浓墨的笔尖落在纸上,就欲写出‘宁静致远’四字,哪知道就在这时,脑海中突然一阵剧痛,眼前无数陌生的画面飞旋,依稀有两名神态亲密的男子站在书案后,一人握着另一人的手,一字一顿地执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此刻连江楼那只握笔的右手就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拿笔在纸上划动,灯光下,雪白的纸面上很快便出现了一行诗句:——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二百七、此情唯有落花知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剧痛中,右手仿佛完全不受控制,在纸上写下这一行诗句,等到最后一个字写完,连江楼右手一颤,手中的笔似乎终于不堪重负,顿时‘啪’地一声断为两截,此时十余盏半人多高的莲花灯将大殿照得通亮,也将男人额上冒出的薄汗照了个清清楚楚,连江楼脸色发白,一手抓住心口位置,粗重地喘息着,方才那一连串破碎的画面仿佛还历历在目,容色清冷的男子唇角淡淡含笑,身后头戴九龙冠的华服帝王面色温柔,握着男子的手,在纸上写着缠绵的诗句,不时还在男子耳边微笑着喁喁私语,两人之间那满满的柔情蜜意之态,但凡见到之人,都不免受到感染。 脑海当中传来的剧痛终于渐渐平息,而这时连江楼浓黑的眉毛里都已经凝出了细细的汗水,他喘息着看向自己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以他的自控力,居然都快要无法忍受,可见刚才那番剧痛究竟有多么强烈,转眼间身上的衣物都被汗水浸得潮湿了,而更重要的是,这种现象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时间大殿中一片死寂,连江楼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往日里的沉稳,他缓缓起身,前去浴室沐浴,他走过深深的长廊,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然而等连江楼解衣入水之后,眼前却又出现了两名男子在水中抵死缠绵的片段,低哑的喘息,痛苦而又欢愉的呐喊,喃喃深情的爱语,这一切仿佛就响在耳边,连江楼闭上双眼,许久,许久…… 而此时在摇光城,白日里的热度早已消散,夜色微微清冷,星光遍布,这时一个人影从水中出现,向岸上走去,随着此人走近,那健美高颀的完美身体也逐渐显露出来,肌肤雪白如玉,浑身不着寸缕,那漫天的星光仿佛也因为此人的出现而自惭形秽,微微瑟缩起来,淡淡的银光在那晶莹的皮肤表面映出一片眩目的清芒,只可惜这样一幕美景,却没有一个人看到。 师映川走上岸,以手作梳,随意梳理着长及腰臀的黑发,无数水珠顺着那丝缎般的发幕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他拧去长发中的水分,长吁出一口气,坐了下来,两腿放松地伸开,坐在草地上,任凭夜晚的清风吹拂着湿淋淋的身体,这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惬意时刻,然而此时师映川的脑子里却有些乱,他干脆向后仰倒,两手交叠着放在后脑勺下,看着璀璨的星空,似睡未睡,忍不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心中波澜微涌,不可避免地想起某个人,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师映川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随心所欲,他想起那一日在大日宫,那火热的体温,炽热的眼神,肌肤相亲的温软舒适,还有那陌生的疼痛,虽然这些早已渐渐离他远去,但那些画面却完全没有模糊哪怕半点,只要一想到那一天,师映川心里就有一种近乎逆伦的异样羞惭之感淡淡升起,但更多的却是一丝丝难以描绘的兴奋,这一切的一切,令师映川的神志在这一刻微微恍惚了起来,一双宝石似的红眸也在夜色中平添了几分迷离的光彩。 宁天谕也好象沉浸在某种回忆当中,他通过师映川的双眼看着无尽星空,由此衍生出淡淡的伤感和疲惫,他定下心神,说道:“……你在想那个人?”只是‘那个人’而非‘赵青主’,显然他指的究竟是谁,师映川很清楚,青年听着夜风拂过树林的飒飒之声,心里的积郁似乎也为之一空,道:“当然。我在想,如果那天你没有发现他的真实身份,那么我和他的关系会不会就此改变?”宁天谕出乎意料地心平气和:“也许罢。不过依我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所以让我撞破他的身份,这是老天不许你和他在一起,难道不是么。”没有人知道这位千年以来最为惊才绝艳的男子此刻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不过这番低沉而不失威严的语调,却是无比清晰地宣示着他的存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忽略,师映川听得微微一怔,这番似乎颇具浓重宿命论色彩意味的言语,眼下从宁天谕这样的一个人嘴里说出来,当真有些古怪之感,不过,任凭师映川如何心志坚定,也还是有了片刻的沉默,但他很快就摆脱了这种氛围,淡淡道:“我不信命,我只知道人要靠自己……但你知道么,我很愤怒,很不甘,明明我已经看到一点希望了,但是却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冰冷的现实给扼杀……明明就差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很糟糕的经历,是罢?”宁天谕今夜很是平静,以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和从容与师映川交谈着,或者,这其中还有那么一丝丝不可言说的羡慕?他十分冷静地说道:“……我会等,因为我相信赵青主终究会苏醒,虽然现在他什么都记不得,但是我相信既然老天让我找到他,就一定会让他醒来。”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凋零了色彩的岁月,统统化作了黯淡却深刻的墨,在心底写下无法洗去的痕迹,浸透到灵魂深处,融入到血肉当中,一颗憧憬着美好的心被撕碎,这有……多么痛!师映川目色深沉,反驳道:“这世上的事可不会以你的意志为转移,或许他一辈子也记不起来,他在我眼里只是连江楼,而不是什么赵青主。”宁天谕没有过多地就此事与他争辩,只淡淡道:“既然我能够出现,为什么他就不能苏醒?自我安慰没有任何意义。” 师映川的呼吸忽然浓重起来,双手微微攥紧,显然他此刻的内心极颇为翻腾,但很快,这一切又重新平静下来,师映川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叹道:“算了,没必要做这些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没意思。”宁天谕却道:“这个身体让我用一会儿,今夜难得月色如此之好,我要好好看一看。”师映川念头一转,当下就道:“也罢,你用就是。”话音方落,他眼中神采立时一变,瞳孔微微张大,不过很快,那眼神又凝聚起来,显然操纵这具躯壳的已经换了一个人,宁天谕缓缓坐了起来,他将瀑布般的半湿青丝挽起,随手用一根银簪固定,然后穿上了衣服,此时星光灿烂,明月温柔,是无比美丽的夜色,宁天谕突然间仰天长啸起来,啸声直入云霄,那是透着最为霸道之意的啸声,是世间最狂放肆意、最无法无天的性情抒发,酣畅淋漓,震得附近鸟兽惊逃四散,一时间宁天谕突然收声,闭上眼,缓缓叹道:“这种感觉……很不错。” 师映川却忽然道:“其实我觉得,以前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挽回,那么就让它过去罢,现在无论是你还是‘他’,人生都是翻开了新的一页,为什么不能放下那些恩恩怨怨呢?让自己一身轻松,莫非就不好么?或者……或者……我可以得到他,我们可以再次得到他,时隔千年,无论他能不能想起从前的事,我们都可以重新得到他,再续前缘!这样的话,不也是很好么?” 这个提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师映川自己也觉得未必没有一丝可能来打动宁天谕,然而宁天谕听了这话,眉毛挑了挑,唇边却露出一丝几若冰冷刀锋的弧度,又带着点若隐若现的笑意,笑容里讥笑不屑的意味极浓,想也不想地就冷笑道:“……幼稚!”他的语音很重,非常清楚地表明了自己对于这个提议的态度,此时周围清风拂过,吹得他袍袂飘飘,月光下,宛若谪仙下凡,宁天谕仰头看着天空,心中淡淡生出莫可名状的感悟,语气也和缓了起来,说道:“你对连江楼的心思,那种憧憬某个人,强烈想要占有的灼热冲动,我很理解,因为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类似的阶段,只不过相较于你,我当时可以算是比较顺利地抱得美人归,过程很美妙,但结局却是糟糕透顶,这令我永远也不可能释怀,哪怕是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 唇中轻吐出这番说辞,宁天谕全身的力气也仿佛都随着这些话流散出去,也正因为如此,他突然就哈哈笑了起来,说道:“我从前太蠢了,明明知道世间男女任我予取予求,我却偏偏非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认准了他赵青主,终我一生只有他一个人,放弃了世上百媚千红,无限春光……嘿嘿,现在想想,真是蠢透了,无怪乎后来被人坑得一无所有,连性命都丢掉了。” 说到后来,宁天谕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终不可闻,师映川有点无言以对,也想不出更有效的方案,因此只能沉默下来,只不过同时却在心中加上一句:此人,果然已经是无可救药! 宁天谕的几缕发丝被夜风吹着,拂过那雪白饱满的额头,上面还残留着清香湿润的水气,他大有深意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却低笑道:“看来我真的应该学会享受一下生活……”他突然对师映川道:“纪妖师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容貌也很不错,修为,品位,思想等等,都是上等,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碰你的人,不过纪妖师可不是你的男人,你觉得我如果去找他开心一下,怎么样?我想试试和其他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毕竟,人生得意须尽欢,不是么?” “……你又在发什么疯!”师映川如同被一个霹雳当头打中,只觉得脑中阵阵昏眩,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脑袋好象都有点不够用了,或者说,是自己的耳朵突然出了什么问题了?短暂的愕然之后,他立刻就大骂起来,语气急促中透着几分气急败坏:“那是我爹!是这个身子的生父!你怎么能冒出这种败坏人伦的无耻念头!”宁天谕毫不在意地笑着,悠悠道:“哦?但我可是知道,你当初如果不是发现连江楼不是你亲生父亲的话,你也还是会爱上他!你用不着否认,你当时的心态我很清楚,如果你的身世没有被揭破,一直还以为自己与连江楼是父子,当你后来发现自己对他有了那种念头之后,你虽然会犹豫甚至痛苦,但到最后却还一样会强求,难道那时候你还会顾得上什么人伦不人伦的说法?而且不要忘了,当年你以为自己是连江楼之子,那么季玄婴也就成了你的堂兄,你不也一样接受了他和你们的儿子?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什么人伦不人伦?现在见我对纪妖师有意,你倒跳出来了,不觉得自己很虚伪?” 宁天谕尖利而毫不客气的言语就仿佛一把尖刀,一下子狠狠捅在了师映川的心口上,轻松自在地挑开一切鲜亮的包装,露出里面最真实的东西,师映川被噎得几乎倒过气来,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宁天谕还好,倒也没有再用什么话来刺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向远处走去,师映川忽然道:“……但他怎么说也是我爹,你如果有本事占据另一个壳子,那你做什么我也不管,但你用的是我的身体,我可不想跟自己亲爹有那种关系!”宁天谕这次却没有针锋相对,很随意地道:“算了,用不着这么激动,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我就算是想要玩玩,也会找点跟你没关系的人。”师映川心中微松,他思量着,嘴上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不多时,宁天谕来到一家青楼,他的脸在路上就已经用面具盖住,从荷包里摸出一粒指肚大小的东珠丢给老鸨,于是一盏茶后,楼里最漂亮的清倌就被打扮整齐,恭恭敬敬送到了宁天谕所在的房间。 后来宁天谕又陆续光顾了四家风月场所,一共有六名美人被送到了他的床上,其中不但有美丽的少年,也有妩媚的少女,当宁天谕的手最后一次从怀里清秀少年的娇嫩身体上滑过,毫不留恋地将自己从那兀自颤巍巍收缩的红肿处撤出时,他推开了皮肤洁白细嫩如女子一般的男孩,原先挽起的头发早已散开,发如流水,宁天谕的脸孔隐藏在面具下,看不见表情,只能够从那血红的双眼中看到一层淡淡的倦色,似喜似悲,男子轻声叹道:“……世间这等男欢女爱之事,不过如此。”他轻叹,叹息中带着几不可觉的萧瑟与疲倦,但感慨过后,他眼中又很快仿佛蒙了一层霜色,重新冰冷起来,然而宁天谕也同时想起了那个人在被翻红浪时温柔的唇角,在这一刻,时光仿佛渐渐消散而失,如同一页页泛黄的纸被掀开,上面书写着波澜壮阔的一生,由那鲜活记忆所构成的无数碎片最终组成了一个人的脸,那人微笑静默的样子,一如往昔……宁天谕闭一闭眼,命令自己将一切都忘记,而这一闭眼,也截断了眼中依稀涌出的泪意:“我只是想要一个家而已,一个有着我和我心爱之人的家,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可是,为什么就这么难……”宁天谕心中喃喃,他所渴望的东西对于世间大多数的普通人来说,是很平常的东西,然而偏偏对他这样一个几乎算是无所不能的人而言,却遥不可及! 师映川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你够了!这已经是第几个人了?虽然你这一路抽取了不少花木鸟兽的生机,来为身体补充精力,哪怕再连御数女也不在话下,但你也没必要这么糟蹋自己罢!况且我并不喜欢毫无意义地与陌生人做这种亲密之事。”宁天谕闻言,便睁开了眼,他收拾心情,淡淡哼了一声,随手扯过床头的衣裳穿了,直接从窗户纵出,掠到房上,融入了夜色,朝着皇宫方向而去,这才道:“放心,我不过是玩玩罢了,现在玩过了,发现原来也没有什么意思。”说话间,他忽然顿住脚步,抬头看着天空中一道流星划过,直到彻底消失之后,才喃喃道:“今晚的夜色,真的很美……”师映川不客气地提醒:“已经不是‘今晚’了,莫要忘记你已经肆无忌惮地快活了这么久,现在已是凌晨了,再过一个时辰,天应该就会亮。” 宁天谕不以为意,只笑了一笑,他随手拿下面具丢开,转眼间就消失无踪,等到他再出现的时候,已经身在大内之中,是师映川的玉和宫范围,这时四下一片寂静,只有草丛里还时不时地传来虫子的唧唧鸣叫声,宁天谕走向师映川平时休息的寝殿,不过就在他路过一处长廊时,却见里面有灯光,这个时候正是人们熟睡的时间,怎么还点着灯?这个念头刚在宁天谕脑子里闪过,他忽然间就心有所感,扭头一看,就见窗口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立在那里,纪妖师一身并不张扬的素色长袍,但上面精致的织纹暗花却显示出一种低调的华丽,处处透着肆意妄为的奇异风情,他看见外面的宁天谕,微微一愣,显然也有点意外,随即唇角就勾了一勾,笑容里薄唇微启,懒洋洋道:“……这三更半夜的,你小子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勾当?” 宁天谕扯了扯嘴角,他和师映川早知道纪妖师已从连江楼那里得知了一些事情,因此索性也就没必要再费心演什么戏,当下便在嘴角露出一抹猜不透的笑,说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你不是也没睡?”纪妖师顿一顿,突然间瞳孔微凝,直勾勾地盯住宁天谕,须臾,终于沉沉开口:“……你,不是师映川!”宁天谕一哂,随即抚掌而笑:“那又如何?”纪妖师没有回应,唯有双眼熠熠生辉,透出几分毫不掩饰的杀机,宁天谕恍若未见,用一种相当奇特的眼神看着男人,幽冷道:“……赵青主是我的,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打他的主意,包括你。” 纪妖师嘿然冷笑,双手负在身后,肢体却在瞬间绷紧,做好了一切准备,傲然道:“哦?不过我要提醒你,如今已经不是千年前的天下,你……大可以试试!”宁天谕闻言,双眉顿时微微一挑,明明是修长精致如同蝶须的眉毛,却硬是被他挑出了酷厉肃杀的金戈铁马意味,但下一刻,这种感觉突然又消散,眉宇间剩下来的只有一片无尽的沉静与稳健,他也不说什么,看也不看纪妖师一眼,径自走向寝殿方向,等进到里面,宁天谕才道:“你爹这个人,倒也有些意思,颇对我的脾气。”一边说一边脱了衣裳,去榻上打坐,师映川毫不客气地道:“那也是你爹!不要忘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个身体是因为他才会出生的,难道他不算你爹?” 宁天谕哼了一声,没有对此做出毫无意义的辩论,翌日一早,师映川与纪妖师碰面之际,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起昨夜的事情,也算是某种默契了,转眼间数日过去,这一天师映川正与纪妖师在园中烹茶闲话,交流修行当中的某些心得,忽然间一抹白影却出现在两人所在的位置上空,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倒是有些意外,原来这白影乃是大光明峰养的那只白雕,只是它现在出现在这里,却是有什么事不成?这个念头刚刚闪现,与此同时,一个小小的黑影已从空中向下方落去,师映川大袖一卷,已将其收入掌中,他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支竹制的信筒,师映川打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一封信,展开来看了看,上面是端正整齐的字迹,微微带了点儿孩童所特有的青涩,正是季平琰所写,师映川仔细看过了信,随之皱起了眉头。 这时对面纪妖师已道:“是断法宗送来的信……应该是平琰罢,莫非是有什么事不成?”师映川拈着信纸,轻轻摇一摇头道:“倒没什么大事。”这也不是私密,让别人知道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此师映川索性随手就将信纸丢给了纪妖师,当下纪妖师一目十行地草草看了几眼,末了,不由得哈哈笑道:“多情种子……你这小子,天生就是个招桃花的命,到哪里都是一屁股的情债。”师映川不理会男人的讥笑,手指轻轻叩着大理石桌沿,若有所思:“碧鸟……” 断法宗。 湖面上几只水禽悠闲地游弋着,时不时将脑袋钻进水中捕捉鱼虾,一只野兔大模大样地在草丛里嚼着鲜嫩可口的青草,周围一点人声也没有,只能听见鸟叫与虫鸣,却显得格外寂静。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仿佛周身带着一丝绵绵不断的清凉气息,沁人心脾,师映川一直走到山洞外,以他的修为,靠得这么近了,里面的人也还是没有察觉到,直到师映川手扶洞外山壁,微微一叹,洞内的囚徒才惊觉有人在外,只听‘哗啦’一声响,分明是铁链之类的东西被人带动所发,一个柔和清雅的女声颤巍巍地迟疑道:“……是映川么?” “是我。”师映川沉默片刻,紧接着就应了一句,山洞里立刻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响声,很快,黑暗的洞内依稀显出一个窈窕的倩影,穿着翠色裙衫,由远及近,俏生生地出现在山洞入口处,身姿纤瘦,柔顺亮泽的长发用束发金环挽着,面上神情似喜似悲,皇皇碧鸟看着面前青年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一时间却是怔在当场,时光的流逝总能让人逐渐淡忘很多事,然而在她心中,有一道面目清晰的身影却从来都没有褪色过,而此时师映川看着女子,一时间却是有些陌生之感,因为岁月的沉淀已将这个曾经的天真少女打磨成了一块韵味十足的玉璧,当年前的皇皇碧鸟是个非常拔尖的美女,而在时光浸染之后,她的美已经沉淀,那决不是指容貌,而是气质的变化,那眉目中凄朗迷离的光泽既散发出一丝怅然若失、拒绝旁人亲近的意味,又偏偏会因此越发激起男人的征服欲,而这一切,或许都是一个男人所赐,给她希望,又让她无数次失望……师映川看着那一如既往的雪肤黑发,突然间一丝愧疚涌上心头。 皇皇碧鸟妙目一敛,不知为何就突然觉得有些道不明的尴尬生出来,却是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本能地用五指抿了抿其实并不散乱的发鬓,雪白的皓腕衬着漆黑的发丝,一派女儿家的妩媚之态,她其实不是有意如此,不过这么一来,却也歪打正着地冲淡了两人之间的胶滞气氛,一时间皇皇碧鸟借着整理头发的空隙让自己的表情变得自然一点,压下尴尬失措,这才缓缓抬起眼睛,迎上师映川的目光,那妙目当中仿佛蕴含了一丝奇妙的意味,点点投入到青年心中,皇皇碧鸟咬了咬水红色的唇,轻声道:“你……你来了。” 师映川没有出声,视线下移,目光落在皇皇碧鸟腰间的金属链子上,他忽然上前一步,伸手就欲捏住链子,将其拗断,皇皇碧鸟一惊,纤手下意识地按在师映川手上,将其拦下:“不要!”刚一说完,就惊觉掌中碰到的那抹细腻,师映川的手修长如竹,肌肤胜过羊脂,摸起来舒适无比,他此时腕上戴着寒心玉手串,不但周身清凉,这只手更是有些凉冰冰的,然而皇皇碧鸟此时碰到,却好象抓住了一块火炭也似,整张脸一下就烧得通红,呐呐缩回了手,心中别是一番滋味,而这时两人离得这么近,几乎呼吸可触,师映川分明嗅到了女子那幽馨温暖的体香,一时间师映川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默然一阵,半晌方道:“……为什么不让我扯断这链子,放你离开?”皇皇碧鸟抬起头,一双明眸与青年目光一对,明明是期盼的,但好象又抵不住这样的视线,微微偏过粉颊,几缕长长的发丝被风吹起,透出迷离之态,她强行控制住杂乱的心跳,低声道:“我只是……只是想见见你而已,并不是希望你来救我离开。” 说到最后,声音已低弱渐无,师映川闻言,眼皮一跳,目光下意识地与对方交汇,却见皇皇碧鸟那水一般的眸子里隐隐闪动着什么,随即低低一叹,眼神也随之深沉起来,几缕青丝被风吹得交错于面庞前,平添凄迷,令人无法猜出她此刻心中所想,皇皇碧鸟眉目间有少许变化,轻声道:“我看到你就很好了,不需要别的。”随着这话一出,她开始正视师映川,眼神清明,目光凝定,师映川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说点什么,却听到女子柔声道:“这些年你还好罢?”师映川叹了口气,很多话就此存在心里,没有说出来,只道:“还不错。”皇皇碧鸟没有再问什么,而是以少有的极认真表情看着师映川,过了一会儿,忽然一笑,叹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不好看罢。”她比从前瘦了些,微有憔悴之色,但并不有损她的容貌,只是更添几分我见犹怜之态,师映川摇头:“怎么会?你从小到大都一直很漂亮,现在也还是一样。” “是么?”皇皇碧鸟嫣然一笑,终于有些开心的样子,她迟疑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语气轻快地道:“好久没有尝到你的手艺了,真是怀念啊……映川,给我做点好吃的罢,好不好?”那如花娇靥上的快乐满满地如同小女孩一般,明明上一刻还是愁云惨淡,眼下却又出现这样一幕,令师映川顿时有些转不过弯,不过女人的心思,又哪里是能够捉摸的呢?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师映川也笑了,他的表情和语气不知何时变得与当年一模一样,应道:“……好。” 师映川的动作很麻利,小半个时辰之后,他熄灭了面前的火堆,从火堆下面的土里刨出了一大团泥疙瘩,用手轻轻一敲,就打碎了泥壳,露出里面已经烧好的香喷喷叫花鸡,递给皇皇碧鸟,皇皇碧鸟笑起来,撕下半只鸡递了过去,师映川亦笑,两人便席地而坐,开始吃了起来,就像是多年前一样,彼此谈笑,还是那样的两个人,还是那样美味的食物,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不过宁静快乐的时光注定不会很久,等到东西吃完,师映川便站了起来,皇皇碧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仍然保持着跪坐的姿势,只是她的头却微微低垂下去,柔顺的秀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变化,师映川站在那里,风从身边吹过,他知道皇皇碧鸟要的是什么,但是他给不了,思及至此,心头忽然泛起了一股深深的萧瑟之感,许久,皇皇碧鸟忽然打破了沉寂,道:“……你还记不记得,从前小的时候,你说过以后长大了,会娶我做你的媳妇儿。” 师映川道:“那都是些小孩子的话。”皇皇碧鸟抬起头,一双秋水明眸在青年脸上一盼,恰与青年目光相对,四目交投,皇皇碧鸟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悲喜:“是吗?可惜我却当真了……”这话只说了半截,师映川分明听出了其中未尽之意,他摇头一哂,并不反驳更没有推脱辩解的意思,只继续站在那里保持着缄默,见到师映川这个样子,皇皇碧鸟反倒一笑,她仰头看着天空,幽幽道:“我始终闭着眼睛,就好象不愿苏醒一样,不愿面对事实,我总是告诉自己,你是喜欢我的,只是还没有那么喜欢而已,后来时间长了,我不得不面对现实,然而我发现自己宁可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想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生儿育女,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仿佛心中积攒了太多的话,想要一次性倾诉给这个人听,皇皇碧鸟说了很多很多,到最后,她似乎是说累了,不再继续说下去,但眼睛却是明亮清澈无比,这个平日里看起来温柔可亲的女子,一颗心却是如此坚毅,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沾着的草叶,粲然一笑,从袖中摸出一条绢帕擦去手上的鸡油,开心道:“嗯,吃饱了……”但紧接着,没有任何征兆,甚至没有任何预谋,皇皇碧鸟就这么突然间张开了双臂,重重地一把抱住师映川,而师映川在一怔之后,却是由着她去,皇皇碧鸟抱得很紧,两人可以互相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一时间四下寂静得出奇,半响,皇皇碧鸟才轻声道:“喂,映川啊,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真的喜欢上你的吗?” 她不等师映川应声,自己就接着说道:“就是那一年开山门的时候呢!在十多年前,那天我被谢凤图一群人欺侮,是你不要命地救了我,那时候的你,可真是吓人……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以后等我长大了,就给你做媳妇儿。”皇皇碧鸟说到这里,眼眶早已泛红,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她艰难忍着,缓缓攥紧了拳头,指甲刺进了手心,让自己清醒几分,她咬住红润的嘴唇,将头轻轻靠在师映川肩上:“那时候我还在想,如果以后你嫌我比你大几岁的话,我一定不饶了你,要我师父揍你,要你每天都给我做很多好吃的,讲笑话给我听……” 这算得上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男女就这么静静站着,没有谁惺惺作态,不过很快,皇皇碧鸟松开了手,后退一步,与师映川拉开了距离,她脸上并没有女儿家主动拥抱男子的羞涩,反而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道:“好了,我该去打坐了,你这么厉害,我虽然不如你,但也要努力修行,不要差的很远才行,省得被你笑话。”说罢,不等师映川有所表示,她已自顾自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青年挥了挥手,姿态悠闲、步履轻松地向山洞内走去,却有声音悠悠传出来:“有时间的话,偶尔……来看看我罢。”师映川不动,目送着那一抹窈窕身影转眼间被黑暗所吞没。 大光明峰。 朱红的廊柱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一杆笔直的长枪,提拔挺拔无比,一动不动地伫立于此,英俊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连江楼站在柱子的阴影当中,两道浓眉仿佛两柄利剑,自有威严,只不过他此时一颗心却未必像外表展现出来的这般平静,男人负在身后的右手小指无意识地微微弹动着,上面是一枚黑色的戒指,而这枚戒指,原本应该是戴在他失去的那根第六指上。 眼下天光明媚,万里晴空如洗,连江楼却是眉头微皱,心中有些浮躁,他自幼习武,如今年过四十,早已将一颗道心打磨得坚硬稳固无比,可能已经没有多少事情能够令他真正动容,像现在这样隐隐心浮气躁的状况,实在很是罕见,但这也难怪他如此,要知道自从上次与宁天谕一战之后,他就开始时不时地出现一系列的反常情况,如果换了一个普通人,到现在只怕是已经不堪重负,不是疯了就是至少精神要出现问题,而连江楼却仅仅是被影响到这个程度,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对此他已经试过了不少方法,但统统都没有效果。 周围一片鸟语花香,如同人间仙境,然而连江楼却无心欣赏,但就在此刻,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心底深处缓缓漫了上来,连江楼无法形容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心口位置微微发热,他似是心有所触,猛地从失神状态中回过神来,忽然间回过头去,只见远远一处花丛中,有人素衣血眸,神情似怅似喜。 ☆、二百七十一、得到与失去 一时间连江楼心有所触,这是潜意识,却绝不让人很意外,仿佛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生,男人随之回过头去,却见远远的一处花丛中,一个年轻男子正站在那里,视线越过长长的距离正看过来,神情之复杂,实在无法用确切的言语来形容,明媚的天光下,青年一头光泽迷离的黑在风中微微拂动,额心长长的一道红色痕迹殷红似血,观其行止,就能让人感觉到此人全身上下有着无穷的活力,显得神采飞扬,青年见连江楼望来,那眼神似乎就微微闪动,仿佛很多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在此刻都统统地混杂在一起,难分难解,而连江楼对此,每一个细节都看得很分明,青年哪怕一根丝的颤动都逃不过男子黝黑如墨的眼睛,连江楼缓缓转过身来,与青年对视,与此同时,眼前仿佛就出现了那一日剑光冲霄、血战茫茫大海的惨烈之景,右手原本那个生着第六根小指的位置,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也随之隐隐作痛起来。 师映川见连江楼回身看过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那种眼神似乎蕴藏着一种奇妙的力量,令师映川有些心跳加快,这样的感觉相当奇妙,也莫名地很诱人,不过此刻他的心神倒是出奇地平静,而且脑海中宁天谕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一片寂静,不曾有像上次那样强行争夺身体操控权、大打出手的现象生,这让师映川多多少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当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形一闪就已经出现在了廊下,他两手拢在袖内,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男人英俊的面孔,没有什么风云激荡,也没有针锋相对乃至蓄势待,青年只迟疑了一下,方道:“……近来还好?”事实上,除了这句最单纯也最没意义的言语,或者说是废话,师映川在这个男人面前却是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别的话可说,对此,师映川自己也觉得很是无可奈何。 对此,连江楼并没有多少反应,只不过他却是忽然觉得右手失去小指的那个位置强烈作痛,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空落落的感觉,潮水一般漫过心头,连江楼的神情还是从前那般平静、木然,就好象哪怕是天也在他面前塌下来,他也不会动容一般,仿佛上次的那场激战完全不曾生过,事实上连江楼在刚刚第一眼看到青年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师映川,而非宁天谕,这种结论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单纯的直觉,不过就在这时,远处天边忽地传来沉闷的声响,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光也不再那么明媚,变得有些淡,有云汇集起来,在这样有点让人意外的突状况下,两人之间刚刚出现的那种胶滞和沉默便就此自动消解,随着天边的闷闷声响开始频繁,师映川咳了一声,望着廊下不动声色的男人,说道:“不如……我们先进去?” 连江楼无动于衷,但也没有表示反对,师映川便走了过去,踏上台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连江楼掩在衣袖中的右手上,那大袖十分宽广,手掌完全被盖住,根本看不到什么,师映川一时间有点说不上来的失落,仿佛潮水涨落,卷走了心底什么东西,这种想法在脑海中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一瞬即逝,这时雷声已经渐渐轰鸣起来,风也随之大了,空气中有淡淡的泥土芬芳气息,师映川站在廊下,在这时与连江楼当面相对,他才突然非常直观地现自己似乎已经与连江楼差不多高了,不知为何,心脏就微颤起来,这其实并非他第一次意识到了,但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强烈,这种感觉又是欣喜又是微微迷惘,在他成长的这段过程当中,在这大光明峰上处处都有着儿时的记忆,然而无论这里曾经生过多么令人刻骨铭心的事情,多么难忘的回忆,终究时光的长河还是依旧向前流淌,直到沧海桑田,直到物是人非事事休。 开始下雨了,零零星星的雨点从天上往下落,廊外的芭蕉被雨水击打着出细微的声响,一股淡淡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蕴酿,气氛有些古怪,师映川眸波轻轻一抖,望向连江楼,在这一刻他血红双眸深处涌起一抹令人心颤的强光,但他很好地掩饰了这一点,让这抹光如同燃烧殆尽的火苗,无声地熄灭,距离这里不远处有一池莲花,连江楼的身影映在青年眼中,那站在廊柱前的身影,那一派茕然孤寂的冷冷风姿,不知道怎的,师映川心中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涌现出一行诗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望飞鸿。”这样没来由的念头在喉间滚了一滚,逼下了原本想说的话,比如无聊也无意义的寒暄,但是到了最后,还是师映川来打破了僵局,他忽然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扬起笑脸,但显然失败了,只能演化成一个并不讨人喜欢的表情,浮现在那张精致绝伦的面孔上:……不愿意让我进去坐坐么?”他话刚说完的刹那,连江楼在同一时间以余光扫向了他,一如既往地平静,男人对此似是不置可否,却转身向里面走了进去,师映川与对方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当然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思,当下背起双手,跟着入内。 两个人走进室中,师映川毫不见外地在一张豪华的坐榻上坐了下来,他坐的那个位置,是平时连江楼所坐,他当然知道,而连江楼对此仅仅是看了一眼,便不理会,坐在了旁边,两人中间隔着一张檀木矮桌,桌上有整套的茶具,茶壶里的茶还是温的,师映川显然不愿意就这么傻坐着,他盯着连江楼,一边打量着男人诱人的笔挺身姿,一边不由得有些走神,想起前时两人在大日宫生的那一幕旖旎场景,那锁起的眉头,雪白结实的身体,有力的臂膀,以及火热的鼻息,那是很陌生但又很诱惑的滋味,令人连脑子都开始昏,从骨子里也要冒出腾腾热气,师映川从来不是好色之人,更不曾沉湎于皮肉欢愉当中,但这种感觉在那时却分明出现了,让他一经回味,小腹在此刻就微微热了起来,这扎扎实实生出的男性反应,虽然没被现,但一时间也还是令青年有些不自在,师映川缓缓呼吸,借助此举定下心神,这才感觉好了些,不过当师映川的视线重新凝定在连江楼的身上,看到男人坚毅如大理石一般的轮廓,以及宽阔的双肩,结实的胸膛时,心头却又是微微一热,一丝奇妙又贪婪的感觉徐徐滋生着,导致产生了许多荒唐而危险的想法,莫名地,空气中似乎就有了一抹腻香在暗暗浮动,但连江楼却好象全无所觉,他倒了一杯茶,衣袖掩映间,师映川瞥见那手指修长洁白,但并没有完全看到整个右手的情况,他一皱眉尖,下一刻,手已经伸了过去,欲握那只右手。 连江楼眼中精芒一闪,那双黑眼突然就显得逼仄起来,他淡淡‘嗯?’了一声,语调却连明显的上扬都没有,一副兴致缺缺、并未重视起来的样子,这一瞬间,他与师映川之间似乎再无丝毫隐秘可言,但不知道为什么,连江楼最后却没有任何表示,没有缩手,也没有挡下,更没有攻击,就那么听凭自己执着茶壶的手被师映川抓住,师映川对这个情况也显然有点意外,不过他没有迟疑,一把撩开那做工精细的袖子,露出男人的整只手来,细细查看,果然,那里最末的一根指头已经失去,甚至伤口都长好了,连半点疤痕都没有留下来,手上干干净净的五根手指,看上去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师映川默然,当下突然就有一股极其强烈的失落感觉袭上心头,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松开了连江楼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男人正在不喜不悲地望着他,师映川的目光下意识地移到另一侧,避开对方的眼神,低声问道:“……很疼?” 连江楼黑色的瞳孔一片深邃,仿佛洞悉了什么,浓黑的眉毛微扬,算是做了一个不是回答的回答,师映川也不在意,自顾自地道:“当时我也伤得很重,花了不少时间养伤……你知道的,我不是有意如此,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连江楼的瞳孔微微收缩起来,可以看到里面依稀有凛冽的精芒在翻腾,他盯着青年,好象要透过这具躯壳去看到里面深藏的什么人,但很快,他淡淡收回目光,道:“……此事与你无关。”师映川见状,瞬间心神一寒,原本他似乎是应该庆幸的,但不知为何,他又觉得很不爽——连江楼还是这样,从自己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就从未见过他失态的模样,没有明显的愤怒、开心、烦躁、怨恨等等情绪,无论是什么处境,生了什么事,这个男人始终都保持着如此的气度风华,而且师映川很清楚,这并非是由于良好的教养所致,而是因为那冷漠乃致冷酷的本质,这一点,令师映川往往倍感挫败。 外面突然间闪过一道强光,电裂长空,紧接着就听见清晰的雨声,且越来越大,随后便是隆隆雷音,室内的光线也暗了下来,师映川起身去点灯,他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一切都是那样轻车熟路,转眼间室内就明亮起来,师映川走回来,眼睁睁地看向外面雨幕铺洒,突然就鬼使神差地对正在喝茶的连江楼道:“那天我们两个没有做完的事,现在你想不想继续做完?”刚一说完,师映川自己也惊了一下,有点不敢确认自己是否真的想这么做,连江楼意外甚至可以说有些惊讶地看向青年,而就是这一丝惊讶,令师映川骤然激荡起来的情绪瞬间平复了,他变得志得意满起来,笑吟吟地抱胸而笑,目光肆无忌惮地在连江楼身上扫视,这使得此刻的师映川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妖异恣肆之感,更有浓浓的渴望与贪婪散布出来,这令连江楼觉得有些莫名地烦躁,前时那并不愉快的记忆也顺势被从封存的某个角落翻了出来,那一幕已被他刻意遗忘、能够令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血液沸腾的旖旎场景自心底浮现,如在昨日一般,轻松无比地显现在眼前,而且出乎意料地清晰,一时间连江楼低敛眼帘,看似并没有因为师映川的话而产生任何反应,但事实上他手中上好的白瓷茶杯内,清亮的茶水却是微波荡漾,昭示出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涟漪,连江楼忽然稳稳地放下了茶杯,语气平板地道:“……不想。” “呵……我可以说你是口是心非么?”出人意料的是,师映川没有任何受挫的样子,声音也是清越平静,外面雷声间或,却也不能将他的声音掩过,青年毫不气馁,他走到连江楼面前,微微弯了身子,与此同时,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放在了连江楼的腿上,隔着单薄的衣料,彼此的体温完全可以感知,但对于如此亲昵的行为,连江楼仍然无动与衷,仿佛被碰的不是自己的腿一般,师映川的试探没有受到抵制乃至攻击,这让他越放肆,右手缓缓向前游移,直到了大腿快靠近根部的位置,才感觉到连江楼的肌肉开始绷紧,师映川轻轻一笑,右手没有近一步的动作,只看着连江楼的眼睛,面上似笑似笑,嗓音则是有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用甜若蜜糖来形容都是侮辱,仿佛能一直渗到人的骨子里去,唇边亦现出一抹极其明艳的笑容,笑叹着道:“你在说谎。”他的声音飘悠悠地抑扬顿挫,虫子一般钻进耳中,勾得人心头有一丝痒痒的冲动,他甚至一字一顿地故意重复了一遍:“连江楼,你、在、说、谎……哈哈……” 第104节 青年更深地弯下腰,盯着男人看,两人几乎近在咫尺,青年的呼吸颇是轻佻,故意吹在男人的脸上,对此,连江楼半点也不曾反应,又或者他根本还没决定应该如何反应,索性也就以不变应万变,但这样的做法却让师映川越肆无忌惮,青年低着腰,凑上去,高挺的鼻子简直快挨上连江楼的鼻梁,这是个简直要人命的暧昧姿势,两个男子互相都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热,面对这种情况,连江楼的眉头终于不自觉地拧起,因为这让他有一股被压迫的逼仄感觉,他微偏了头,似乎不想再承受青年灼热如焚的目光,但这却给了对方一种让步乃至默认的错觉,师映川眼里燃烧着火光,那是出正常范围的明亮,然而就在这时,连江楼大腿上的肌肉忽地一紧,师映川按在上面的右手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这个变化,但也就是同一时间,他的下颔已是猛地一痛,当下却是已被连江楼用手捏住,且微微用力,面对着师映川这样绝色无双的美人,连江楼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怜香惜玉的心思,那修长白净的手指就好象铁钳子似的,硬是将青年靠得过近的面孔推开了些许,面对这种近乎粗暴的待遇,师映川的脸几不可觉地扭曲了一瞬,但紧接着他就笑起来,道:“你怕了……呵呵,师尊,你是在怕么?” 师映川突然纵声长笑,只觉得心中之快意,莫过于此,几乎在同一时间,外面雷声轰隆大震,完全盖住了他并未刻意包含了内力的笑声,下一刻,师映川猛地和身一欺,说时迟那时快,却是整个人恶狠狠地扑在了连江楼的身上,将男人紧紧压倒在榻间,事实上连江楼当然不是不能挡开这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是就这样被青年轻松无比地扑在了榻上,师映川有些意外事情会如此顺利,他一把抓住了男人还捏在自己下颔上的手,缓缓拿开,他强行低下头去,鼻喉间喷吐细细的暧昧低音,呼吸似乎带着火苗,与男人的眼睛紧紧相对:“让我们来继续那天没做完的事……这一次,谁也别想来打扰我们……”说着,猛然间就向着身下连江楼的嘴唇吻去,但连江楼这一次却没有让青年如愿以偿,下一瞬间,他的手及时扼住了对方的脖子,没有用力,却足以使那红润的唇无法亲吻到自己,师映川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因为他看见连江楼的表情是一如既往地平淡,不过眼神却是冰冷,师映川突然笑了笑,道:“不要否认了,你已经有感觉了,你要知道,这世上最了解你的人,其实就是我啊!” 外面雷声接连,大雨倾盆,不知是谁第一个动手,总之在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事情就这么出人意料但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地生了,地上衣衫散落,而榻上两具男体则紧密地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这一次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却是不肯雌伏了,而连江楼当然更不可能,于是两人就此贴身相博,但在双方都不真的动用武力的情况下,两名宗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出现一方被完全压制的情况?于是在这个时候,完全是男性的本能占据了上风,让两个人在纠缠间勉强找到了一个让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方式,汗水淋漓中,两具不着寸缕的结实男体面对面地紧贴在一起,听凭本能地狠狠摩擦,某处滚烫的部分仿佛要被擦出火来,后背、胸膛、腹部、大腿上的肌肉统统虬结起来,力量在其中汇聚,咆哮,想要破体而出,没有任何男女交合时的温情款款,更没有什么轻怜蜜爱,所剩的唯有雄性激昂的冲击力与征服欲,长长的黑早已缠绕在一处,无分彼此,汗水在光滑的皮肤表面凝结,尽情挥洒在彼此的身上。 当师映川再一次攀登到肉身欢愉到极致的大潮上时,无边的快意如同开了闸的洪水,随着他开始不由自主抽搐的身体奔涌而出,那是黑夜里绚烂炸开的烟花,瞬间刺穿全身,有着无穷的魔力,令人几乎要被涨裂,要立刻炸开,无比痛苦,却同时也是无以伦比的享受!师映川再也控制不住,胸腔里的长啸被他忍住,化为恶狠狠的低嗥,他一口咬住连江楼的胸口,那里不知何时已经显露出一道清晰的深红色痕迹,看起来分明就像是被一剑刺中了心口,不是疤痕,宛若疤痕,而师映川恰恰就咬住了那里,他咬得很用力,在上面留下了清晰的齿痕,在这一刻,连江楼双眉一皱,似是吃痛,不过这样小小的痛楚自然不被他放在眼里,他突然扣住青年的肩膀,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掀翻,随之覆身而上,将自己濒临爆、仿佛烙铁一般滚烫的部位狂暴地在青年的腹下狠磨起来,汗水与男性特有的液体掺揉在一起,散出阵阵刺激人心的气味,师映川眯起血眸,喘息着低笑:“感觉如何?……师尊……你……哈哈……” 连江楼一言不,只是放任着本能一下一下地在青年的下腹处用力摩擦,身下的年轻男子长凌乱,玉面晕红,那是人间一切妖娆丽色都无法比拟的媚姿,放肆地展现着自身的美,绽放着充满野性与力量的无边华美,绚烂如斯,连江楼突然间只觉得脑海中猛地一痛,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自己就曾经与这个人以眼下这样亲密无间的姿态拥抱在一起,那样熟悉,那样熟悉,熟悉到哪怕经历了成百上千年也无法阻断这种感觉,熟悉到时光的力量都难以令这种感觉褪色,冥冥中一双眼睛仿佛在撼动神魂,连江楼突然失控,重重在青年腹上一撞,随着空气中那股类似麝香的气息陡然间越浓郁,这场令人迷醉的癫狂盛宴也就此彻底平息了下来。 一时间榻上云收雨散,唯有外面的大雨仍兀自‘哗哗’地下个不停,伴随着间或的沉闷雷声,师映川口唇略张,微微喘息着,只不过那渐渐恢复正常的嗓音中却似乎多了一种奇特的韵味,令人闻之身体热,隐隐有些骚动,此刻师映川血红的双眼深处流动着一丝丝餍足过后特有的春意,他低笑起来,回味着之前那一场狂欢,对他而言,那绝不仅仅只是单纯的泄行为而已,而是某种更深入也更高端的进步,象征的意味远远大于身体的欢愉,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真的是好极了! 师映川想要回味更多,因此他微侧了身体,就想要去搂旁边的男人,一面懒懒地低笑道:“让我抱一抱……”这一番温言软语,倒像是情人之间的绵柔求告,然而师映川却是搂了个空,连江楼一手挡开他伸过来的胳膊,也就是在这时,两人四目相对,师映川看到了连江楼的眼睛,那里面好象什么都没有,半点该有的激热也不见,更没有一个男人刚刚泄过后的迷醉慵懒色彩,此时的连江楼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的样子,之前那纵情狂放的状态,从他身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师映川见状,刚刚还火热的一颗心登时就是一个激灵,呼吸骤停,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缚着,他也就此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荒谬可笑的,完全徒劳,这样想象与现实之间巨大的落差令师映川心里极不舒服,一口浊气闷在喉头,这时连江楼已经从容不迫地坐了起来,黑散乱披在身后,只不过先前还让他释放了原始本能的雄性冲动,此时已经再无法对他产生任何影响,师映川看着这一幕,心中突然就无比地愤怒,他面色转冷,嘿然道:“刚才你还好相处得很,哪知一旦爽过了,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了!呵呵,上一刻简直就快把我吃了,下一刻却一脸若无其事地推开我,甚至连维持片刻的工夫都懒得给,立刻就忘掉刚刚生的一切……”师映川脸色有些冰冷:“最让我讨厌的是,你的这种态度不是刻意做出来给我看的,而是你确实就是这么想的,由此可见,你这个人……真的是冷酷无情到了极点。” 窗外的雨仍然还在下,但刚才还春意无边的室中却已然找不到半点欢情过后的暧昧温度,连江楼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被青年在激纵过程中咬出的痕迹,却不防两条有力的手臂忽然缠上了他的腰部,师映川揽住男人结实强健的腰身,哂道:“你还真是提了裤子就不认人,刚才的好处都哪里去了?”他用力抱紧对方,叹道:“我可以确定你从刚才那种让人热血沸腾的行为当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刺激,可是为什么在事后,你还是摆出这么一副冷脸给我看?莫非你还在恼我把你弄伤的事?你知道的,那天的人并不是我,我怎舍得伤你,那不是我的本意……那是别人,是‘他’要伤那个‘你’,我难以阻止,否则的话,我怎会眼睁睁地看你与‘他’一路激战到那种程度!”说到这里,师映川的语气也多了几分真挚,他的脸缓缓摩擦着连江楼的腰,贪婪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气息:“你可知道,若不是我,当时就会有人前来插手,为‘他’助阵,如此一来,你怎么可能安然离开?只怕早已做了阶下囚,以‘他’对‘你’的恨意,可以想象你会遭到什么样的折腾,只怕是生不如死!” 青年有些激动地说着,而这时连江楼的手却忽然按在了师映川的肩头,指尖有微蒙蒙的青芒在闪动,寒意逼人,男人语气平静地道:“……松开。”师映川臂上的肌肉一绷,但他却没有坚持什么,缓缓松开了双臂,连江楼就此起身下地,捡起地上的外袍披在身上,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师映川一骨碌爬起来,抓了衣服随便一裹,道:“你也不至于连话都不给一句罢?你和我,以后是怎么个打算?” 连江楼闻言,静了片刻,方道:“……你日后若再有意,自可到这里找我。”这话说的简明却又不直接,但师映川立刻就听懂了对方话里的意思,顿时怒火大炽,方才心中残留的那丝情意,现在全被一波又一波的寒气所取代,他怒极而笑:“好,好……你这是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免费送上门的床伴?还是只知道男欢女爱的色胚?所以才让你觉得该采取这种方式来打我!” 一时间师映川在怒不可遏的同时,又无法克制地觉得有些悲哀,他愤怒地胡乱穿好了衣裳,盯着面色平静的连江楼,想要冷笑,但又现自己没什么力气愤怒了,师映川颓然道:“我真是对你毫无办法了……你这个人,没有心。” 他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当中,不一声,连江楼见他如此,也不话,就保持安静而已,但很快,师映川突然抬头,他几步来到连江楼面前,目光熠熠如火,道:“跟我在一起罢,只要你答应,我就可以给你一切我有的东西!哪怕你要这天下,我也会拿来给你!我可以的,我甚至可以助你在修行一途上走得更远,更高……只要你答应我!” 师映川所许诺的每一件事都是能够令人疯狂的条件,连江楼漆黑的眼睛定定看着他,突然间只听‘啪!’地一声脆响,一个耳光已重重扇在了师映川的脸上!连江楼面无表情地道:“……你这是在跟我讨论关于我究竟价值几何的问题?混帐东西!” ☆、二百七十二、来投 师映川猝不及防地狠挨了连江楼一巴掌,脸上顿时露出震惊而又迷惘之色,这可是结结实实的一巴掌,要知道从小到大,这还是连江楼第一次打他耳光!此刻连江楼于平静中隐隐散发出令人生畏的气度,说道:“你可以走了,如果你还想做刚才那种事,随时可以到这里来找我,至于其他的,我给不了。”话音既落,连江楼已头也不回地朝着室外走去,前往浴室方向。 师映川离开断法宗的时候,大雨依旧下个不停,青年走在被雨水弄得泥泞无比的大道上,从头到脚已被大雨浇了个透心凉,他却似浑不在意,这路上有马车往来,也有穿着蓑衣的行人艰难赶路,因为大雨的缘故,人们都是行色匆匆,如此一来,未带雨具又行走缓慢的师映川就显得很是怪异,尤其他脸上还自动布满了青色纹路以便盖住容貌,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大片胎记生在脸上,诡异而丑陋,惹得人人都满脸厌恶地远离,这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正打马赶路,疾驰而来,道上的行人和车辆赶紧避开,转眼间队伍奔至,为首的骑士看见前方一个人正慢悠悠地前行,挡住了路,当下想也不想就举起了马鞭,狠狠一鞭抽了过去,喝道:“……让开!”然而那鞭子还未落到对方身上,骑士却突然间只觉得全身一下轻松起来,意识随之消散,就见大雨中,这支二三十人的队伍炸瞬间成一蓬蓬的血雾,惹起周围无数惊骇的叫喊,师映川面无表情地擦了擦脸上的雨水,依旧向前而去。 这一次他的速度加快了一些,大约两盏茶的时间之后,雨势稍微小了一些,师映川仰头看了看天空,心情到此终于渐渐平复下来,正当这时,一辆马车出现在视线当中,六七名身穿银甲,神色沉稳的男子骑着马紧紧护在周围,正往这边而来,师映川并未在意,与这一行人交错而过,但就在这时,忽听一声唤:“……停车!”这熟悉的声音令师映川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那辆挂着精致流苏的青幄马车停了下来,车窗上的绣帘被人从里面掀开,一张俊美如仙的面孔出现在窗口处,那人神色间混合着惊喜、意外、以及其他一些东西,两眼看着师映川,师映川顿了顿,便回身走了过去,与此同时,他身体表面突然散发出大量白色的水蒸气,雨水再无法近身,等到他登上马车之际,全身上下已完全干爽起来,衣发洁净,再无半点水痕。 车厢内铺着华美舒适的豹皮,一个金冠锦服的绝色男子坐于其间,却是左优昙,师映川坐下来,接过左优昙双手奉上的热茶,慢慢啜了一口,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左优昙目光不离青年左右,温言说道:“我才从魏燕返回,正要回宗门,却遇上你。”师映川了然,他眼睫低垂,久久不发一言,只是喝着香气袅袅的热茶,一时间车厢内一片寂静,只听得外面风声雨声交加,末了,还是左优昙打破了沉默,他一手放在青年膝上,问道:“你是从宗门那里来的?”师映川抬眸看他一眼,嗯了一声,又道:“我是去看看碧鸟。”便将自己接到季平琰书信一事说了,其间自然隐去了自己与连江楼之间发生的那一幕,左优昙听罢,没有吱声,师映川淡淡道:“好了,我要回摇光城了,你平日里替我照顾好平琰就是了,不必牵挂我。” 一只手无声地覆上了师映川的手,左优昙星目泛波,却是微笑道:“你放心,你的事我都会替你办妥。”师映川笑了一笑,他凝视着左优昙丰丽的容色,想起之前种种情形,忽然有些莫名其妙地哂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啊……”这没头没脑的话听得左优昙一愣,道:“什么?”师映川笑了笑,伸手摸上左优昙的脸颊,体味着那柔腻光洁的触感:“没什么,只是我再一次更深地认识到了一件事: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的境界、最大的野心、最强烈的渴求,就是永生,与之相比,其他的需求都很低级,像财富权势地位这一类的东西,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不过是用来得到足够修行资源的一种手段,而名声美色等等,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具体意义,世人之所以追逐这些东西,大概也是没有办法,因为人人都知道自己是一定会死的,所以在有限的生命当中,总要有些目标,并为此奋斗、追逐,不然人生还有什么乐趣?然而在我眼里,唯有长生,才有无限的可能,无限的精彩。” 师映川微微闭上双眼,想起了先前自己在那个冷酷到极点的男人面前的遭遇,他轻轻冷笑:“是啊,我真的应该学一学人家的本事,为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舍弃!任何阻挡在面前的人和事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推开,我真的应该好好学一学,省得总这么蠢!” 左优昙不清楚青年为什么忽然摆出这么一副莫名其妙的姿态,但他隐隐能够感觉到师映川是受了挫折,而且从字里行间甚至可以推断出师映川这番话所针对的究竟是哪个人,对此左优昙心生寒意,因为他明明白白地听出了师映川对那个人的极度不满,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怨恨,但这么多年的世情历练与红尘浸染,左优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得甚至有点莽撞的小太子,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不应该多嘴,更不应该刨根问底,因为这不是他能够参与的,思及至此,左优昙的目光也随之在青年脸上一触,青年面无表情,似乎瞧不出什么,但在熟悉他的人眼里,这个人越是如此,就越能解读出别的意思来,当下左优昙缓缓握紧师映川的手,道:“不开心的事情总是会有的,只要不去想它,也就罢了,要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这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他这般款款劝解,殊不知在他刚才念头百转之际,师映川自己也已经下了决断,抛开心头那些令人难忍的负重,师映川轻轻一笑,却伸手一托左优昙的颈侧,微微向前,让对方离自己更近一些,如此一来,左优昙与青年四目交接,青年手上的温度传导过来,瞬间就笼罩了全身,与此同时,那鲜红的两只眼眸中火苗幽幽,仿佛可以烧到人的心底最深处,看透一切秘密,包括最微小的心理活动,左优昙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眼睛,真美啊! 想至此处,思绪已飘忽起来,在这一刻,两人从前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就有如涓涓细流,漫过心田,恰在此时,师映川羊脂玉一般的手指开始缓缓滑移,来到了左优昙的衣衫交领处,从领口轻柔探入,也由此让对方露出了那精致的锁骨和一小抹雪白的胸口,师映川这只手腕上戴着以寒心玉为材料所打磨的珠串,使得整个人全身上下都是温凉的,肌肤表面散发着似寒非寒的幽幽冷香,惑人欲醉,在这一刻,左优昙心神不由得恍惚起来,喉头微微发紧,呼吸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因为除了尚不知事的孩童之外,就算是再没有经验的雏儿,也不会误解这样明显带有狎昵意味的动作到底意味着什么,更何况是左优昙这样已经早早尝过风月滋味的成熟男子?这时师映川在他唇上一亲,同时伸出另一只手轻抚他油黑的鬓发,语气十分自然,道:“你介意我现在就在这里要你么?”左优昙一愣,虽然他已经猜到,但真听对方说出来,却还是会有些小小的冲击的,不过这显然不是什么阻碍,左优昙也不说话,只是自动前倾了身子,几乎要伏在青年怀中,一手扯开了腰间的束绦,那光滑的肌肤也为之微微升温,倒似是在主动求欢一般,师映川见状,忽然哈哈一笑,布满青纹的脸上透出淡淡的暧昧之色。 左优昙直视着师映川那仿佛有大火在燃烧的双眼,忍不住打了个颤,一时间突然就觉得自己好象半点力气也没有了,明明已经数年没有过**之事,仿佛已经忘记了究竟是什么滋味,但此刻这种情形,甚至还没有任何实质的行为,一股又一股的晕眩之感却已无可抑制地席卷了全身,只怕即将软倒,正当此时,左优昙忽然低低一声惊哼,整个人已被向后按倒,很快,车厢就被剧烈的喘息声所充斥,雪白的肌体,细汗淋漓的身子,火热的交缠,如瀑的青丝,统统被裹进一团燃烧的热浪当中,这马车外面尚有马车和护卫,断法宗这样的地方,哪怕是下仆奴婢也多多少少会一些功夫,这次左优昙带出来的这几个人,连那驾车的车夫也算得上是三流身手,更不必说那几名护卫,以他们的耳力,莫说是身边马车内产生的声音,就算是较远的地方有什么动静,也能收入耳中,虽然雨声未断,但车里的响动按理说还是可以听得清楚的,然而有师映川在此,以特殊手法隔绝内外,就使得里面的声音半点也不能泄露出来。 外面雨势依旧,车厢里却是春意无边,左优昙再也不能克制,唇中迸出嘶哑的叫喊,这声音里既有痛楚所引出的软弱,又有一丝发自内心的欢喜之意,昏昏沉沉之间,仿佛有火焰焚尽了理智,烧化了全身,再不剩一丝半点的清明,整个身体都已经情不自禁地软成了泥,只能任凭摆布,唯一还残存一点力气的右手抓着身上青年的袍角,努力攥得更紧,再紧一些…… 终于,车厢里的狂热开始渐渐散去,师映川衣袍凌乱,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他一腿作盘膝状,另一条腿却向前伸直了,姿势懒散而又舒适地坐着,左优昙软伏在他膝头,兀自低低喘息不止,雪白的脊背上已然被汗水湿透了,散落的黑发披垂肩头,有些拂在脸上,半遮绝色容颜,虽然眼下两人已经云收雨散,但体内那股酥麻激荡之感却还未褪尽,致使喘息不定。 师映川的手缓缓抚摩着左优昙光溜溜的雪白脊背,脸上带有一丝餍足,而软伏在师映川腿上的左优昙,仿佛还沉浸在那强烈的一**冲击的余韵当中,脑子里近似晕眩一般,微觉恍惚,不过他此刻却是心中亦有几分隐隐的羞愧懊恼之意,左优昙一向对人有些冷漠,尤其这几年随着他年纪越长,也越发成熟,就有更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使得他虽然姿容绝美,却也基本无人向他表示爱慕,他自己也持身甚正,哪知今日在师映川面前,平日里那等端矜姿态统统都拿捏不住,一朝化为流水,只剩在青年身下辗转低吟的份儿……一想到方才自己那忘乎所以的呐喊,热情如火的纠缠,左优昙不由得脸上火辣辣地烧红一片,很是窘迫难堪。 正心情复杂之际,却不防师映川道:“……刚才有些弄疼你了,好在倒不至于受伤。”一面说,一面拽过旁边的外衣覆在左优昙身上,左优昙微微抬起头,正好与师映川眸光直对,青年的眼神立刻就消去了他心中不停的思量,师映川低头在那被吮得红肿的唇上轻嘬一口,道:“……你回去罢,照顾好平琰,也照顾好自己。”左优昙听了,知道两人便要就此分别,心中那窘迫羞惭之情顿时为之一消,转为不舍,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说,莫非还能出言挽留不成?虽然他脑海中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但想想就知道不可能,甚至也很可笑呢……左优昙默默无言,但很快,他忽然起身搂住了师映川,随之跨坐在了青年身上,微哑的嗓音低低响在对方耳边:“再抱我一次……”此时此刻,他全身都滚烫了起来,如同一把燎原之火烧起,直至此时,他已不再需要说什么话,因为肢体的语言已经足以代替一切了。 良久,车厢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师映川自车内出来,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与此同时,一双极美的眼睛隔着车帘,目送青年渐渐远去,很快消失在雨幕当中,那眼内有着说不尽的万千话语,道不完的心路百转,在这一天一地的大雨中,终究潺潺汇聚成一股清泉,无限交融。 师映川没有耽搁,径自返回,待他回到摇光城之后,并没有沉浸在自伤自艾的情绪当中,而是比从前更加专注于修行,终日待在自己的玉和宫,几乎很少踏出大内,只是偶尔会去白虹楼散心,然而他所创立的青元教却不像他这般低调,在教中数位宗师坐镇的情况下,稳稳威慑四方大大小小的势力,以一种缓慢却持续的速度不断蚕食着旁人身上的养分,壮大自身。 转眼间就到了深秋时节,这一年大周境内算得上是风调雨顺,致使谷物迎来一个大丰收的年月,家家户户的米仓里也比往年多了二三成粮食,小门小户人家也舍得扯上几尺花布,给孩子做上一身新衣,买些酒肉打打牙祭,如今大周兵强马壮,已经陆续吞并了周遭的小国,大量资源以及金银珠宝等等都源源不断地被运往摇光城,这也使得这座原本就十分富饶的城市更是迎来了空前的繁华,毕竟不论是在什么时候,战争都是聚敛财富最快也最有效的手段。 深秋的风中已经尽显萧瑟,有了一丝凉意,师映川站在高处,将下方无数景致一览无遗,偌大的城市当中,各色建筑鳞次栉比,里面上演着多少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论男女老少,不论贫富贵贱,都在这尘世当中打滚,师映川站在这座城市的最高处,此时的他看着视野当中的一切,真真切切地体味着那种凌驾于世人的感觉,也再一次对自己所在的层次有了更深刻的认同,而这一切无论如何变化,归根结底,却都是建立在他自身的日益强大的前提之上,如此一来,那长年累月的枯燥甚至艰难的修行过程,也似乎变得不至于那么让人深痛恶绝了。 忽地一阵脚步声传来,师映川没有回头,只用手去指着某处,说道:“你看,那里好象很热闹的样子。”来人是一个容貌生得略有几分清俊秀气的男子,样子并不能算是如何出挑,穿戴也只是寻常,只是那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却是令人觉得似乎是哪里有些古怪,男子走到师映川身旁,面对着这个在世人眼中已经与绝代魔头划上等号的青年,清俊男子却是从容无比,语气随意地说道:“我便是刚从那里回来,今日天涯海阁有大型交易会在那里举行,自然热闹。” “原来如此。”师映川点了点头,又笑道:“我这些日子闭关,几乎与外界隔绝,直到今天才刚刚出来,弄得连这样的消息居然都不知道了。”清俊男子淡淡问道:“……要去看看么?”他说话的时候,给人的感觉似乎就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睥睨而骄傲,仿佛对绝大多数事物都不屑一顾,但无论是从他的穿戴打扮,还是从那保养得并不算好的双手,都显示出此人应该只是出身比较普通的人物,这时师映川道:“去看看也好,说不定会有我用得上的东西。”他说着,却扭头看了男子一眼,上下认真打量一番:“你这个样子,倒让我不太习惯。”男子道:“一副皮囊而已,没什么习惯与否,若说不习惯,倒应该是我才对,如此手无缚鸡之力的感觉,我已经太久不曾体会过了,只觉得处处不便。”师映川微微一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次天涯海阁举办的交易会当中用来拍卖的物品可谓五花八门,种类格外丰富,不过其中最多的还是对修行大有帮助的丹药灵物等等,因此这回前来摇光城参与拍卖的客人有很大的比例是各地的武者,不过无论是出身大家族的子弟还是属于哪方门派的武者,包括那种自由散修,只要是先天境界,就都老老实实地在即将进入摇光城的时候于大周官方备案,记录在册,没有人试图省去这个步骤,因为人人都知道那会给自己以及自己所属的势力带去什么样的祸端——从多年前那位杀神订下这个规矩直到现在,已经有很多人用鲜血来验证了这个道理。 此时交易会现场已是人潮汇聚,无论是普通座席还是相对私密的包厢,都已经满员,就连提前预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那些包厢,也已告罄,众人只等着交易会开始,此处共分为五层,而每一层所拿出来拍卖的物品也并不相同,楼层越往上,档次越高,举行交易的每一层都需交纳一定数量的银子才能够入场,且金额逐层递加,一来这是为了防止拍卖会现场过于拥挤,便以这种手段来控制人数,否则如果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来参加拍卖,那么即便场地再大上十倍二十倍,也决不可能容纳那么多人,二来这也是为了尽量避免那些财力不足之人白白占据了位置来看热闹,反倒失了真正的大金主,况且虽然入场费不菲,但真正有实力参与拍卖的客人,对这笔费用自然也不会放在眼里,有所吝惜,一时师映川与那清俊男子来到此处,二人身上都不曾带有银钱,然而师映川是何等身份,谁敢收他的银子,当下有人匆忙入内禀报,很快,一名老者神色肃然地快步赶来,说来也巧,此人倒不算陌生,当年师映川在天涯海阁举办的一次交易会上买下了亡国太子左优昙,这老者便是那次交易会的负责人之一,当下此人恭恭敬敬地将师映川二人引入场内,来到第五层,虽说眼下各处已满,但主办方自然不可能没有办法的,于是半盏茶之后,师映川与清俊男子便坐在了一间清净的包厢里。 师映川倚坐在一张鸡翅木圈椅内,手里把玩着一朵小小的血玉莲花,这间包厢原本是天涯海阁的负责人用来监控全场之所,但短短半盏茶的工夫便给收拾出来,弄的像模像样,虽说一些细节处尚有不妥,然而在仓促之间做到这种程度,也算不错的了,师映川倒没有什么不满的意思,这时拍卖会刚刚开始,一名身穿锦袍的中年人正详细介绍着第一件拍卖品,往往第一件出场的东西不会价值太高,所以师映川只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他扭头转向身旁的人,问道:“你现在这个状态,大概可以维持多久?”那清俊男子虽然容貌万万不如师映川,修为看起来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那通身凝而不发的气派风度,竟是完全不在师映川之下,甚至隐隐有所过之,男子秀气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他看了看自己带着厚茧的双手,淡然说道:“差不多可以维持一日罢……”师映川轻轻摩挲着手里的血玉莲花,笑道:“这已经很不错了,当初你只能离开我一小会儿,现在却能延长到这么久,还不好?” 男子面色平常,道:“不要忘了,那是在战斗的情况下,我可以短时间占据一具肉身与人博杀,如今你修为到了这个地步,我自然也可以稍微延长一些时间,但这已经是极限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你占据别的肉身超过一日,否则就是消亡的下场,而且这还是在我不动用内力的前提下,若是我用这具身体与旁人动手,可以附在这具身体上的时间就会被大大缩短。” 这男子却是宁天谕,他眼下可以出来自由操纵一具身体,心情自然显得还不错,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也很放松,师映川对他笑道:“那也比从前好上许多了,还有什么不足的?不过……”师映川说着,忽然伸出手去捧住了宁天谕的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端详了一下面前这张并不怎么出彩的面孔,说道:“不过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这么面对面地看见你……怪不习惯的。”宁天谕被青年捧住脸,却连眉毛也未动上一下,毫无反应,师映川见状哈哈一笑,松开了手,道:“你啊,难道就不能不板着一张臭脸么?好象谁欠了你一大笔钱不还似的。”宁天谕拨开青年的手,淡淡道:“你莫非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师映川叹道:“你这人,可真是无趣得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师映川先前来交易会现场的时候很是低调,并没有弄出什么动静,惹来关注,因此也就无人知道这么一尊外人眼里的凶神竟是悄没声儿地就在这里看热闹,不过随着拍卖的物品一件一件地亮相,这气氛就炒起来了,而且也开始有师映川有点感兴趣的东西出现,要知道这第五层拍卖现场里坐着的不是名门大派弟子,就是豪门世家出身,有实力的散修也比比皆是,最不济的也是财力极其雄厚的巨富大贾,能让这些人参加的竞拍,其中有几件能入得了师映川的眼,也很正常,不过目前也仅仅只是入眼罢了,可有可无的程度,倒没让师映川出口竞价,不过这时倒是展出了一件令他感兴趣的物品,师映川眼中露出淡淡精芒,他抬了抬下巴,对身旁的男子示意道:“……你看这东西怎么样?我瞧着倒还不错。” 宁天谕道:“你想要?”眼下展出的是一件看起来如同丝缎般水滑柔软的长袍,大致呈淡淡的青白色,其中点缀着秀雅的花纹,整件袍子看上去只觉得表面好似波光粼粼一般,与众不同,说不出地令人心动,乍看上去,倒是与云锦很相似,云锦这种料子由于在织锦的过程中使用了大量的金线和银线,所以价格很高,但这种东西虽然对一般人来说非常昂贵,可如果拿在眼下这种场合拍卖,那就是笑话了,当然不可能,事实上此物与云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差不多的,只不过金线和银线换成了一种极为珍贵的金属用特殊手法拉抻出来的柔韧细线,混合着天蚕丝精心编织而成,穿在身上不但冬暖夏凉,更是刀枪不入,可以有效地抵挡相当一部分伤害,表面上看起来无非是一件华贵些的衣裳罢了,而实际上却是一件宝物,师映川对此生出兴趣,倒也正常,他笑道:“是想要,不过不是我自己用,我是想拍下来送给十九郎……我这并不是偏心,这个颜色唯有十九郎最喜欢,花纹和款式剪裁也是他平日常用的样子,送给他是再合适不过了。”宁天谕对此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当下师映川就在底价的基础上报了价。 不过这件袍子的确珍贵,非但师映川有意,在场的许多人也一样对此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一时间出价声此起彼伏,天涯海阁也不怕有人胡乱漫天喊价,事后却翻脸不认的,一来天涯海阁势大,必会报复,二来那些真真顶尖的客人,也不可能干这种自扇耳光的事,丢不起那个人,宁天谕坐在包厢里,手上把玩着一块用银箔整齐包着的糕点,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由他做来,就有了一种既不拘于礼数却也不显得散漫的奇异魅力,平淡说道:“已经涨到三……”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怒喝,虽说场间正竞相喊价,但这声音却显得分外清晰,音波滚滚如巨浪:“……果然是它!”语音乍起之际,就见一个身影已突然出现在拍卖台上,这突发事件顿时引起了一阵骚动,场间几百号人都是齐刷刷地注目过去,许多自认修为拔尖的人忍不住心生骇意,因为他们发现,凭自己的眼力和感应,竟是完全没看清楚此人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这不速之客乃是一名看起来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男子,散发披肩,形容狷狂,颔下蓄着整齐的短须,此人完全无视了台上的拍卖师,手一招,那件珍贵的袍子便飞到了他手里,一时间场中静寂若死,但下一刻,远处有人已抚剑而起,死死盯着此人,厉声道:“阁下何人?想必应该知道我天涯海阁的规矩,拍卖台不得有人擅自靠近,却不知阁下意欲何为!”便在此间,周围亦有十数人按剑待发,其中不乏先天强者,看样子应该都是主办方用来维持秩序的人手,但这中年人却是恍若未见一般,只低头看了一眼那衣袍,冷冷道:“这是老夫的独孙在元服之际,老夫送与他之物,前时老夫身上的母虫感应到孙儿体内子虫已死,老夫不远万里从南方赶回,循着此袍上面的特殊香料找到这里,果然今日见到了此物。”中年人字里行间仿佛有着莫名的感染力,令人心生悸然,他看向远处天涯海阁的人,缓缓道:“是你们,杀了老夫血脉?” 在中年人的目光投来之际,但凡与他目光相触之人,脑海内陡然间一片空白,这时先前招待师映川的那名老者已急步赶来,对着那中年人深深一礼:“阁下误会了,此物乃是我天涯海阁由正规渠道得来,在……”话没说完,中年人已哈哈大笑:“正规渠道?老夫孙儿定居于大周临国,想必就是两国交战之际受到波及,被人害死,这件袍子也就辗转流入尔等手中,这就是所谓的正规渠道?”中年人森然环视四周,那眼神中有着无穷杀意,寒声道:“……老夫不远万里,从南荒追到此处,倘若不能为这唯一的血脉报仇,老夫固然身为宗师,又有何用!” “大宗师!”全场顿时大骇,又忽地安静下来,安静得令人心里发冷,这是智慧生物的本能,与此同时,一丝丝尖锐的寒意也在众人心头环绕,这些人心里明镜也似——今天的事,难以善了! 而作为当事人,天涯海阁一干人等则是冷汗直下,嘴里发苦,按理说今日因为召开大型交易会的缘故,不但从总部拨来了先天高手,甚至还有半步宗师坐镇,再加上摇光城一向治安良好,更兼大周兵强马壮,因此没有什么人会愿意在这里生事,若是放在平日,交易会从头到尾都应该是顺顺利利,可如今,谁知竟是惹来了一尊大神!面对一位陆地真仙级别的强者,什么治安良好,什么半步宗师坐镇,能起到什么作用?一时间天涯海阁众人不由得汗如雨下。 在这当口,一处包厢的帘子忽然被人从里面撩开一角,话音也随即响起:“……拍卖还不曾结束,把东西放下,你若要买,就照规矩竞价。”这么一来,此人瞬间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全场瞩目,一个个屏息宁神,只把目光齐刷刷投去,只见发话之人一身普通打扮,二十来岁的样子,略清瘦,容貌俊秀,看起来倒也寻常,在场众人没一个认得这男子,但既然敢当面以言语压刺一位宗师,又怎么可能是普通人物?这一刻,全场不知有多少人在心中纷纷揣测,唯有那之前接待师映川的老者却是心下一定,他自然认得此人是与师映川一起来的,虽说不清楚此人身份,但既然这时出头,想必就算不是师映川主动授意,至少也有这个意思……想到这里,老者总算一颗心稍稳——有这么一位凶神坐镇,便是大宗师要在这里寻衅,也讨不了好! 压抑的静默继续笼罩全场,中年人眼中显出霜雪般的寒意,冷冷道:“哪里来的小娃……”但他却并没有像其他人以为的那种,作出任何教训甚至痛下杀手的举动,要知道能走到宗师这一步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思敏锐?这年轻人在明知面对的是一位绝顶高手的情况下,还敢这么说话,若说没有倚仗,谁信?中年人眼中精光一闪,一道感知已散布出去,紧接着就见此人神色微动,他已经感应到了,那间包厢里还有一个人,而且显然也是同样身为宗师之体! 第105节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中年人心念电转,已向那包厢方向抬手一拱,做了一个同级别之人相见的平辈礼,算是打了招呼,沉声道:“这位同道,老夫今日是为独孙报仇而来,还望阁下不要插手。”包厢里一个听不出好坏的声音平平道:“……阁下欲待如何?方才听阁下所言,想来是将令孙之死归结到大周头上,莫非今日是要在这摇光城大开杀戒么?唔,此事倒也可行,人人都知道那青元教教主如今闭关未出,教中其他几位宗师也不大露面,想来都在苦修,阁下只要避开皇宫,不惊动那师教主,在城中大杀一番,再及时遁走,想来也没什么,不是么?” 中年人面无表情,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显然这话说中了,而这时场中已出现骚动,因为众人已经猜到,这中年人的报复很可能就从这里开始!场中都不是普通人,在什么情况下都有机变应对,然而此刻却是无法做出什么反应,要知道这可是宗师,代表着世间武力的颠峰,在场这些人别说抵抗,就是想逃走,又要怎么个逃法?只怕谁先动,这个出头鸟就第一个死! “既然如此,那么……”原本听不出好坏的嗓音忽然变得如同琴弦被轻轻拨动,清袅出尘:“那么,你就去死罢!”话音未落,一线青影已从包厢内瞬间射出!中年人瞳孔骤缩,对方的速度太快,在场其他人根本看不到对方的样子,然而同是宗师,他却刹那间看清了来人的容貌,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形容其美的脸,额上一道显眼的红痕殷红似血,中年人瞬时就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下一刻,此人突然间拔身而起,直接将上方楼顶撞开了一个窟窿,破空而去! 身为宗师,却不战而遁,看起来实在是贪生怕死,令人不齿,然而这其实并不是怯懦,而是最明智的做法,如此当机立断,才真正是强者所为,然而师映川却哈哈一笑,长啸道:“……南荒蛮子,也敢来摇光城撒野?适逢本座今日出关,这便叫你有来无回!”当下破空紧追而去,与此同时,却见另有两道黑影自皇宫方向而来,紧紧追在后面,转眼间四道身影便消失无踪。 其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无人得知,众人只知后来师映川在下午回到了摇光城,将那件长袍交还给了天涯海阁,而天涯海阁不但立刻将此物又献给了师映川,同时还搭上了数件宝物,以示感谢对方今日的出手之举,如此一来,却是日后摇光城往来贸易之事越发兴旺,人人皆知连大宗师都不能在这里放肆,货物与人的安全都极有保证,谁不愿意在这样的地方做生意? 却说师映川回到皇宫,床上已躺了一个昏迷着的人,正是之前那中年人,事实上在拍卖现场,当这中年人指出那件袍子是他死去的孙儿之物时,师映川就已经心中一动,让身在皇宫的傀儡赶来这里,宁天谕也同样指挥谢檀君一起前来,这固然有不肯让中年人在摇光城闹事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师映川还另有打算,后来加上师映川在内,三名宗师一起追击中年人,最终在一处荒谷将其打败制服,喂下九转连心丹,上次师映川遭到一名宗师刺杀,对方实力强悍,师映川与谢檀君联手,只能将其杀死或者任其遁走,想要喂下九转连心丹,难度胜过将其斩杀,根本无法活捉的,等到后来胜出之际,那宗师已是气绝身死,而今日这个中年人虽然也是宗师,但实力却没有那么强悍,再加上是三名宗师同时出手擒拿,于是最终将其打伤活捉,用九转连心丹将此人控制起来,不过与同样被蛊虫寄宿的傅仙迹相比,这人就惨上许多,傅仙迹直到现在为止,也没有被蛊虫操纵着去做什么,完全保留着自己的意识,与没有服丹之前并无不同,而这中年人却干脆被蛊虫破坏了大脑,等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就会成为一个完全没有自主意识,只会被蛊虫控制的行尸走肉,与师映川炼制的活尸傀儡差不多。 这么一来,就是又多了一个宗师极的助力,师映川自然心情很不错,宁天谕在一旁道:“此人伤势不算太重,休养一段时间也就罢了。”师映川摸了摸此人的脸,说道:“看起来最多五十岁的样子,不过那件袍子分明是成年人穿的,也就是说,此人所谓的孙子至少已经成年,那么这人就是已不止表面上看到的这个年纪了……唔,不过我已经检查了他的身体,生机很旺盛,倒不像是天人五衰快到来的样子,想必这具肉身还可以使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师映川越说越觉得满意,微有棱角的唇瓣微微勾起,忍不住笑起来,毕竟这样的助力,越多越好。 师映川心情大好,当下就派人将那件袍子送往万剑山,交给千醉雪,晚间与晏勾辰一起用饭的时候,师映川因为高兴,话也多了些,饭罢,二人在外散步,谈些正事,末了,师映川颇有兴致地拉着晏勾辰的手回到殿中,共谐鱼水之欢,**之后,晏勾辰倚在床头,把玩着师映川一缕长发,道:“今天的事我也听说了,那人现在如何了?你可有受伤?”两人身躯挨得极近,师映川懒洋洋地摸了把晏勾辰的大腿,笑道:“我这光着身子都被你看遍了,有没有伤,莫非你还没看见不成?”晏勾辰亦笑:“外伤倒没瞧见,但内里究竟如何,我又怎能知道了?”师映川咧嘴笑了一下,伸出手捏住男子的下颔,将其勾得向上些,促狭地眨了眨眼:“方才我那般龙精虎猛,你一连声地只会求我饶你,你说,我像是受了内伤的模样?”一面说,一面披衣而起,去桌前取茶喝了,也给晏勾辰倒了一杯,拿了过来,晏勾辰将茶水一饮而尽,这才放心地道:“那就好,我只怕你身子不妥。”师映川闻言,璨然一笑,一时间美得不可方物,只叹道:“常言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这样的人,只怕活个千百年也不是问题。” 两人正随意说着话,外面却忽有宫人禀报,说是有青州燕氏嫡系子弟在宫门外求见,师映川听了,不由得一愣,要知道那燕家虽然是他母族,但因为当年的那些事情,导致双方并没有什么往来,也谈不上有感情,怎么这燕家现在忽然就有人来求见?不过师映川也没多想,便吩咐道:“把人带进宫罢,等我一会儿召见。”当下起身,命人服侍自己与晏勾辰沐浴更衣。 小半个时辰之后,师映川来到一间花厅,他轻轻一掸衣袖,对外面道:“叫那燕氏子弟进来罢。”很快,门被缓缓打开,片刻,外间的水晶帘子也被撩起,一个窈窕的身影进到花厅里来,深深一福:“见过师教主……”师映川见了此人,不免有些意外,这是个女子,五官精致,整个人如同一朵玫瑰花也似,十分美貌,却是燕步瑶,师映川意外之余,也觉得蹊跷,便道:“你有何事要见本座?”他不说则已,一说,燕步瑶便蓦然红了眼圈,伏身拜下:“……曾祖父于前时仙逝,我燕氏一族愿举族投靠青元教,望教主收纳!” ☆、二百七十三、曾记否 燕步瑶听了师映川的话,触动心怀,眼圈不由得就红了,伏身拜下,高声道:“……曾祖父于前时仙逝,我燕氏一族愿举族投靠青元教,望教主收纳!”燕步瑶这话一出,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愕,燕步瑶口中的曾祖父,也就是他的外曾祖父,自然就是青州燕家的掌权人燕夕道了,怎么现在忽然就死了?若是普通人的话,倒还容易理解,毕竟连曾孙女都这么大了,按照燕夕道这个年纪,寿命尽了,死去是很正常的,甚至完全可以说是让人羡慕的长寿高龄了,可是不要忘了,燕夕道早就已经踏入半步宗师之境,以他的身体,活上一百多岁是非常正常的,如果保养得当,甚至好运活到两百岁也不是没可能,怎么现在好端端的,就突然说死便死了?这么一来,师映川同时也注意到了燕步瑶此女的装扮,与从前那一贯喜好艳丽华贵装束的样子不同,燕步瑶眼下衣着素净,只穿着石青的窄袖短衫,鱼肚白的裙子,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就连发髻上也只有两朵银色珠花简单点缀着,脸上脂粉未施,果然是家里有长辈去世的样子。 师映川正意外于燕夕道突然死亡的这个消息之际,燕步瑶显然是看出了什么,便红着眼圈解释道:“曾祖父这些年一直困在原有的境界,不得突破,曾祖父实在不甘如此,于是前时强行冲击瓶颈,结果不料走火入魔,当场……”师映川一听她这么说,马上就把事情的前后联系全都弄明白了,燕夕道困在半步宗师颠峰境界已经很久,自然急盼突破,毕竟虽说只要晋升到准宗师境界之后,就是意味着跨出了成为宗师的第一步,然而这里面却有一个关键,那就是年纪越大,晋升就越困难!拖的时间越久,希望也就越渺茫!燕夕道困在半步宗师颠峰这个坎上已经有数十年了,当初他寄希望于凝华芝,想要凭借此宝改换资质,一举打破这些年来的僵局,令自己顺利晋升宗师境界,却不防后来凝华芝被燕乱云偷走,最后反倒是便宜了师映川,如今燕夕道已经这么大的年纪,实在再耗不起了,如果再拖下去,此生基本就无望宗师境界了,想来燕夕道就是因此一横心,强行冲击瓶颈,结果晋升失败,走火入魔而死。 思及至此,饶是师映川本身与燕夕道这个外曾祖父之间并没有什么感情,也不免有些唏嘘,这就是武者的悲哀,原本身为武者,只要修为上去了,一般情况下,寿命也就会随之延长,那种半步宗师、大宗师,更是理论上可以活得很久,可是放眼天下,现在能找到多少活到二三百岁的人?连一百五十岁以上的只怕也没有太多罢,原因就是这些强者要么是与人争斗之际被杀死,要么就是练功出了问题,自毁而死,从古至今,武道强者能够安安稳稳地因为寿命耗尽而死,实在只是少数,大部分都是意外陨落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尤其师映川想到他的外祖父燕太元当年也是因为想要强行突破原有境界,结果落得个重伤身死,而如今燕夕道也是这个原因身亡,这父子二人为了同样的目标导致这个结果,令人无法不唏嘘感慨。 师映川端坐不动,目光平静地扫了一眼拜倒在地的燕步瑶,他心里很清楚,燕家这些年主要就是靠着燕夕道这个半步颠峰强者坐镇,是燕家的主心骨,这才令家族兴旺绵延,如今燕夕道身死,这棵大树倒下,燕家虽然不至于就此衰亡,却也还是会随之受到很大的影响,走下坡路是肯定的了,除非家族当中在短时间内出现与燕夕道相差不大的强者,这才能够稳定局面,但这谈何容易?想必燕氏思前想后,这才作出了决定,想要举族投靠师映川,毕竟当年虽然双方之间有嫌隙,但后来随着燕太元临死前师映川接到消息前去燕家,最后又一直等到燕太元去世之后才离开,而且还救下了燕步瑶的性命,双方的关系隐隐就有了几分转圜的迹象,如今燕氏若是能靠上师映川这棵大树,自此必是稳如泰山,很可能比从前燕夕道在世之际更加兴旺,而且师映川毕竟身上也流着燕氏的血,整个家族若是归于他手中,总比投靠外人要好太多,多多少少应该会得到额外照顾,想必全族之人也不会有什么明显的抵触情绪。 眼中红焰微微流转,师映川忽然一声低笑,随手拿过身旁小几上的一枚新鲜果子,在手里把玩着,淡淡道:“举族投靠……”他心中也在思量,这燕家乃是青州的老牌家族,经营了数百年之久,这么多年来在青州已是扎根极深,各方关系网以及一些渠道都是非常有用的,自己若是收了青州燕氏,并非没有好处……就在师映川自顾自地考虑之际,燕步瑶却是心中乱成一团,她并不是多么担心师映川会拒绝燕家的依附,而是一颗心都扑在了这个正神情淡然的男子身上,此次燕氏派人来摇光城面见师映川,原本是打算由燕步瑶的兄长,也就是燕家的一个嫡子担任,但燕步瑶却自告奋勇,愿意前往摇光城,燕家人一合计,觉得一来燕步瑶是嫡小姐,还是瑶池仙地的弟子,这个分量应该是可以了,二来师映川曾经两次救过燕步瑶,如今由燕步瑶前去,似乎也更合适,这样一来,燕步瑶的要求便被应允,此女这才匆匆赶来摇光城,却不知燕步瑶满心里都是要见师映川一面的念头,自从当年被救下,自此情根已种。 燕步瑶心下一片说不出的慌乱,这种心情难以形容,与镇定自若完全没有半点关系,也并不是因为担心任务不能完成,她拜伏于地,却是微微抬起头,看向前方坐着的那个身影,青年的眼睛极美,这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眼睛,纯净,冷酷,深邃,凝定,散发着惑人心神的梦幻之感,只是这样看着而已,她就觉得体内生出一股热意,甚至连那私密之处也已经微微湿润起来,燕步瑶贪婪地感受着这种冲动,一股又一股沸腾的血液在她的胸腔内来回翻腾,这种感觉,真是令人心动……她想要这个男人,从一开始的怨毒到如今的渴望,她想要对方! 对于燕步瑶此时的心理活动,师映川自然不知情,他考虑了一下燕氏投靠的利弊,略作权衡便有了决定,当下就对燕步瑶道:“这件事,本座允了……至于具体事宜,本座自会派人去青州办理。”燕步瑶听了这话,知道自己这一趟前来摇光城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虽然是在意料之中,但也还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师映川是个不喜欢拖沓的人,这件事既然已经决定下来,便很快派了得力的人手赶往青州,至于燕步瑶,虽说她这一趟的任务已圆满完成,却是并没有立刻回燕家,而是留在了摇光城,对此师映川自然也不放在心上,随她去了。 转眼间数日过去,这几天阴雨连绵,天气并不好,空气中湿润润的,这一日师映川练功之后,又与潇刑泪下了两盘棋,后来看天色还早,便去了晏勾辰的御书房,像这样的重要地方,不但后宫嫔妃等闲不得随意出入,就连宗室朝臣也只能在皇帝召见的情况下才可以踏入其中,不过师映川自然不在此列,这大周皇宫他自可随意来去,无人敢阻,当下师映川来到檐下,站在朱红的盘龙通天柱旁边收了伞,抖了抖上面的雨水,有太监忙上前替他接过伞,师映川问道:“陛下在里面做什么?”那太监垂手道:“回国师的话,皇上方才下了朝,用过几块点心,眼下正在批奏折。”师映川双眸幽幽一波,淡笑道:“这么勤勉……”一面说,一面就准备进去,那太监见状,脸上闪过一丝惶急之色,但又怎敢阻拦,只得眼睁睁看着师映川进去。 师映川踏入殿中,刚转入长廊,却见一个身穿紫色宫装的丽人袅袅婷婷而来,这女子打扮华贵,容貌极美,乍见了师映川,脸上顿时闪过一丝局促与尴尬,忙迎上来行礼:“妾身见过国师……”此女乃是为晏勾辰生下皇子晏长河的德妃,师映川淡淡‘哦’了一声,道:“皇帝在忙么?”德妃小心地道:“陛下正在批阅奏章。”师映川点点头,径自向前而去,无心去理会身后德妃到底会是如何不安,他与晏勾辰之间的关系早已是天下皆知的,晏勾辰固然因为需要绵延子嗣的缘故而有一两名后妃侍奉,这也是师映川默认的,而且师映川也从未干涉过晏勾辰的私生活,但毕竟师映川的身份太不一般了,现在被他当场撞见,德妃又岂能不忐忑? 师映川自然不知道女人心里的盘盘绕绕,他穿过长廊,来到门外,两边侍立的宫人忙打起帘子,师映川进去,看见晏勾辰正站在案几前,身披龙袍,手持一卷书,案上摊着一堆奏章,估计是忙得累了,看会儿书换换脑子,他听见帘子响,闻声抬起头来,见是师映川来了,不由得微微一笑,把书随意往案上一放,笑道:“外面还下着雨,你怎么来了。”师映川见他眉目清朗,不见半点锋芒的样子,令人如沐春风,乍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是大户人家的读书公子,带着一丝书卷气,并不见平时的帝王威严,这让师映川觉得有些舒心,但是他也很清楚,晏勾辰现在这个样子,只不过是因为对方知道自己喜欢这样的形象,不得不说晏勾辰这个人,对人心的把握是相当让人佩服的,师映川自问就算自己在这方面,也其实是及不上晏勾辰的。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只是一转即逝,师映川脸上已浮现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样子,眼睛却在案几边放着的一只黑漆描花食盒上一扫,心中了然,勾唇一笑道:“方才倒是瞧见有人出来……怎么,给你送了什么好吃的?”晏勾辰闻言,大大方方地举手示意,做一个投降的姿势,显然,他完全没有解释什么的意思,只笑道:“映川这是吃醋、不喜欢么?方才德妃说是她那里的果子熟了,就做了些新鲜点心,拿来给我尝尝鲜,映川若是心里不痛快,这就让人把东西扔了便是。”听到他这话,师映川轻波般的目光在晏勾辰脸上一扫,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随即哑然失笑,道:“吃醋……我还不至于像个闺中妇人一般,有这些无聊的念头。” 师映川走过去,把食盒打开了,里面果然是几样精致的果馅点心,师映川施施然地随手捞了一个丢进嘴里尝尝,味道还不错,又负起手看向晏勾辰,眼神仿佛清澈见底:“做得还行……你也来一个?”晏勾辰笑起来,半真半假地摇头拒绝:“我哪敢?只怕打翻了醋坛子,不好收场。”师映川轻挑长眉,那原本未敛犀利的眉眼顿时就收了几分刚强,无端添了些柔和之色,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自是很清楚,我从未在这方面约束过你,你若是喜欢后宫三千,也只管如此就是,我不是那等苛刻之人,我自己随性随意,也没必要逼着别人收心敛性。”晏勾辰听了这话,只微笑道:“说的哪里话,映川与我相处这些年,如何却说这些让人冷心的言语。” 外面雨声依旧,晏勾辰走过来伸臂拥师映川入怀,安静地停了一停,闻着青年身上幽幽的香气,叹道:“能与映川这样的人在一起,莫非我还看得上旁人么?怎么映川却说这样的话,是不信我,还是生我的气?这样罢,我现在就下旨打发了德妃,还有后宫其他人,让她们去庙里带发修行,终身诚心理佛,再不许回宫了,如何?”师映川失笑,轻轻推开晏勾辰,哈哈一笑,说道:“你看你,你还说我疑心,我看你才是疑心,我不过随口说了几句话,你便硬是想了这么多,依我看,你心思也太未免精细了些,虽然说做皇帝的人总该比旁人多几个心窍,长些心眼,但也不必太过了,她们跟着你也有许多年头了,从你在王府时便在身边伺候着,德妃更是给你生了个皇子,若是真打发了她们离了宫去出家,却是瞧着不象样,只怕旁人也会暗地里说你无情无义。”晏勾辰听了,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以手抚摩着案几上的奏章,目不转睛地久久凝视着,目光定格其上,无所谓地淡笑道:“……无情无义?这有什么,身为帝王者,有几个不是要让自己不辜负‘无情无义’这四个字,天子……呵呵,怎谈得起情义。” 这话倒是触动了师映川,他轻轻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不免就有了几分感慨,只不过他脸容低垂,看着地面,谁也瞧不见他此刻究竟是怎么个表情罢了:“是啊,成大事者,又怎么讲得起‘情义’这种奢侈的东西。”师映川眸光清澈,目不斜视,仿佛出现了刹那的失神,不过这种情形只维持了一瞬间,他很快抬起头,又恢复了之前的漫不经心,抿唇一笑,说道:“没意思,原本我是来看你的,怎么忽然就扯到这些事了。”晏勾辰反而是沉默了一会儿,双眼望着师映川,外面阴雨连绵,虽是白天,室内却还掌着灯,灯光下,师映川明丽如仙的面容全无瑕疵,一身锦绣被映得闪出片片灿烂光影,奇美眩目,晏勾辰一颗心突然就温软如水,他向来都是按照冰冷而客观的理智方法,来判断自己与其他人之间的那些利益牵扯,并做出最有利的处理方式,然而却没有想到,很多事情并不是能够完全以理智来驾驭,或许在不知不觉之中,就不小心陷了进去……晏勾辰不知为何,心里就有些牵扯,微微乱了,一腔心事晦暗不明,方觉察到自己心中原来一直是对师映川有真情的,确实有,而这心思,唯有细细观察品味,才能见出真章,这个认知令晏勾辰有些说不出的淡淡欢喜,同时却也不乏迷惘,他忽然拉住师映川的一只手,神色恳切,向对方解释道:“映川,我与其他人有些瓜葛,无非是子嗣之故,从来没有其他原因,我相信你也应该能够看得出来,在我晏勾辰心里,唯有你一人。” 这番突如其来的表白令师映川略有意外,他笑了笑,那笑容像是初升的太阳,明亮却并不过于炽热,他很通情达理地摆了摆手,道:“你想多了,我不是那等蛮不讲理之人,况且,莫非你觉得我对自己就这么不自信不成?你我之间,用不着如此。”说这话的时候,师映川却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宝相龙树,这是对他感情最纯粹也最坚贞的人,这种感情没有任何其他原因搀杂在内,如此简单而明确,不含半点杂质也完全没有权衡与利益考虑的深情,叫人如何承受得起?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潜意识当中就不是很想与宝相龙树相处,因为,无以回报! 摇一摇头,将这些想法都赶出脑海,师映川道:“都这个时辰了,我有些饿了,一起用饭罢。”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早已不是那等还要刻意遮掩什么的人,于是眉宇之间终究还是将心情有所表露,晏勾辰是聪明人,自然看出这一点,但只是故作不知,两人当下便在隔壁的小殿中用了饭,一时等到两人用罢,宫人撤了桌子,端上香茶,外面的雨也已经小了些,细雨如丝,密密交织着,师映川忽然道:“涯儿现在也认得人了,再过几个月,他就满周岁,我在想,是不是应该让他父亲看看他?从一出生就被送到我这里,玄婴……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晏勾辰闻言,眼神微动,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请奉剑大司座前来摇光城……”师映川摇头:“他应该不会来的。”说着,脸色缓缓淡漠下来,只觉得心中满满地不是滋味——到底意难平!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也渐渐冷了下来,不知不觉就已入冬,这一日,一行车队行驶在万剑山宽阔的沿山大道上,队伍一共百十人的样子,人数并不多,一辆马车被簇拥在中间,这是一辆黑色的华贵马车,尤为引人注意的是车壁上绘着的醒目血莲,队伍所过之处,万剑山人人表情都有些异样,向两旁退避,微微欠身,以示恭谨,后来当这辆马车前往万花宫,与宗主傅仙迹简单寒暄一番之后,便向着奉剑司所在方向而去,并不耽搁,等到马车停在这片庄严肃穆的建筑前,早已有奉剑司的人迎上来,脸上带着敬畏的神情,将一卷长长的华贵织金地毯从马车处一直延伸到大殿门口,这才轻轻打开车厢,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便从马车内走了下来,踏在绵软的地毯上,青年系着一袭黑色绣金披风,怀里稳稳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男童,那男童正睡得香甜,红润的小嘴微微嘟着,表情安逸,似乎正在做着什么美梦。 这一对父子便是师映川与师倾涯,按理说师映川完全可以不必带着这些车马护卫来此,他自己携师倾涯赶路,无疑速度会快得多,但师倾涯现在还太小,根本不能承受这样的赶路方式,师映川也就只能带人一起前来,路上师倾涯的衣食起居有专人料理,这才来到了万剑山。 师映川抱着孩子走进大殿,殿中布置虽然不失大气,但却有些单调,颇令人有空旷之感,远处一道密实的珠帘长长垂下,近乎及地,师映川看到了那珠帘后的宝座,以及宝座上的那个身影,他脚步一顿,却是停了下来,没有掀帘而入,因为他清楚地感觉到,此刻从那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疏离之意,这令师映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对方不是故意作出这种姿态,但恰恰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不好受,这时怀里的师倾涯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这种异样的气氛,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吧嗒了一下小嘴,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抓住了师映川的衣襟,兴高采烈地嚷道:“爹……爹……”他还年幼,也只能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师映川明显感觉到帘后气机微微一变,珠帘无风而动,那人也随之站起身来,师映川低头看着怀里眉眼秀丽的男童,语气平静地道:“涯儿已经会叫人了,玄婴,你一定很想他罢。” “……你可是在怨我?这也是应当的。”轻淡微冷如冰水流动的声音在大殿中环绕,并没有刻意用力,然而给人的感觉却是分量极重,帘后的人影又缓缓坐下:“映川,你可还记得十多年前我对你说过的那些话,我说过,你是我的心魔,而我自己,也同时将你当作了通往大道之上的磨刀石……我并没有刻意去斩断你我之间的牵绊,而同样也不会刻意去维持你我之间的情谊,一切都只是顺其自然便是,这样的我,你想必很是怨怼不忿,恨我薄情至斯,可对?” 男子语气平静地说着,如同正在谈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一般,师映川无法说清自己此刻的感受,他缓缓抬起头来,幽深的血眸当中满是复杂的情绪,他看向珠帘后的那个身影,忽然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应该是恭喜你还是应该觉得难过,明明应该恭喜的,替你高兴,因为这证明你已经真正走上了属于自己的路,我应该欣慰的,应该很高兴的……可是玄婴,为什么我现在这么不好受呢?我心里难受,这种感觉很陌生,我很不喜欢……”师映川忽然将脸贴在了怀中男童那细嫩的小脸上,喃喃道:“这算什么?我明明一开始是被逼迫的,然而现在……呵呵,世事果然无常。玄婴,你放心,我怎会怪你,我都明白的,你我这样的人,不,不仅仅是你我,这世上的武者,有几个不是将自己对于武道的追求放在第一位,换作是我,也会如此。”师映川闭一闭眼,忽然又微笑起来,他语气如常地说着:“涯儿已经会叫爹爹了,你来看看他罢,他生得这么可爱,你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见儿子了,一定很想念他罢。” 师映川忽然一抖袍袖,怀中的师倾涯便无声地离开了他的怀抱,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轻飘飘地飞向前方,师倾涯还十分幼小,根本不知道害怕,反而觉得好玩,挥胳膊蹬腿地‘咯咯’笑着,当他来到珠帘前之际,静静低垂的华贵帘子自动向两旁分开,让他顺利通过,转眼间又重新垂了下来,师倾涯继续凭空向前悠悠飞去,直到被那坐在宝座上的男子轻轻接住。 师倾涯一向不大喜欢被不熟悉的人抱着,在皇宫的时候,若是有并非平时贴身伺候他的人抱他,他往往就要挣扎,甚至哭闹起来,但此刻被人抱在怀里,或许是冥冥中那浓厚血脉联系的缘故,他并没有挣扎,反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对方,师映川站在原地,隔着珠帘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形,只能听到师倾涯被人逗弄所发出的欢快笑声,不知为何,师映川心中又是温软又是微微地酸涩,甚至还莫名地有些甘之如饴的感觉,毫无来由,以他现在的五识,能够听见帘后那人清绵如丝的呼吸,也能隐隐嗅到殿中属于那人身上的气息,师映川呆立了一会儿,忽然就转身朝殿外走去,想把这段温馨的时光单独留给他们父子。 然而刚走出几步,身后却忽然传来异样的响声,有人掀起珠帘,来到他身后,紧接着一双有力的胳膊便从后面将他从从容容地抱住,那怀抱不算温暖,却很熟悉,几乎就在被抱住的一瞬间,师映川的心脏猛地大力跳动了几下,身后那人将下巴放在了他的肩头,胸膛贴在他的背上,师映川的手不听使唤地一把死死抓住了对方环在自己腰上的双手,明明知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像从前一样了,但至少在此刻,他发现对方环绕在自己耳际的呼吸依旧是那样温暖……不知道是谁先开的头,两个人开始缠绕,唇与唇贪婪地胶黏在一起,所有的所有都像是摧枯拉朽一般,被高温焚成灰烬,殿外明媚的光影疏落有致地投在地上,烙下一殿的静默。 一重又一重叠的帏幕后,掩着两具交缠着的身体,衣物被凌乱地丢在一旁,光洁无尘的大理石地面上溅着星星点点的汗水,男子发髻已散,伏跪在地上,白皙的脊背上满是汗渍,在他身后,青年一只手托在男子腰胯位置,使其高高抬起臀部,接受着来自身后那一次又一次的温柔撞击,男子有些急促地喘息着,眉眼极其清致,又有一股说不出的犀利英傲之气,细密的汗水从光洁的额间滑落,滴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水洼,良久,当身后的青年及时撤身,将滚烫的液体全部洒落在他的背上时,男子才终于闭上了双眼,开始徐徐调整着紊乱的呼吸。 师映川一只手轻轻抚摩着季玄婴的肩头,另一只手却在对方结实紧绷的腹部缓缓流连,道:“刚才差一点就忘了,几乎把那污浊之物留在你身体里,万一就此有孕,岂不是我的罪过。”季玄婴闭目道:“那又如何,生下来便是了。”师映川定定看了他片刻,忽然一笑,轻声道:“我又怎能故意坏你的修行,生育一个孩子对你而言,并不是没有影响的。”他在季玄婴雪白的脊背上缓缓一吻,然后站起身来,捡起地上的衣物穿了,以手为梳,将一头如墨青丝重新一丝不苟地束在乌金冠中,季玄婴也慢慢站了起来,穿衣整发,他的动作很稳很慢,足以令师映川将他身体的每一处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但他却猜不透那是什么,这时一声尖锐的啼哭声忽然响起来,拉回了他的心神,师映川这才想起大殿中并非只有他与季玄婴两个人,他连忙循声赶去,只见师倾涯正坐在一根殿柱前大哭,原来先前季玄婴将他放在地上,之后两个成年人一番**,师倾涯无人照看,便自己在大殿里兴致勃勃地四处爬,结果刚才不小心撞在柱上,撞痛了额头,这才大哭起来。 师映川抱起大哭的师倾涯,连声安慰着,师倾涯白嫩的额头红了一小块,不过看起来并不严重,师映川摸出一瓶活血止痛的药膏给他抹了,师倾涯的哭声就渐渐小了下来,这时季玄婴来到两人跟前,目光在师倾涯身上扫过,垂眼淡淡道:“你若是要在此逗留一段时间的话,我这就命人安排。”师映川深深看他一眼,摇头道:“不了,我还有事,日后再见面罢。”季玄婴并不挽留:“也好。”师映川突然又道:“……你若是想见涯儿了,就送信告诉我一声。”季玄婴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师映川再看他一眼,这才抱着师倾涯向殿外走去,在师映川身后,金灿灿的日光流泻一地,季玄婴却站在阴影里,一丝一丝的冷风穿过大殿,他站在那里看着青年越走越远的身影,那幽幽的冷香渐去无踪,心脏就蓦然一揪,眼神莫名地便有些迷离…… 不知多少年前,在一个月明如水的夜晚,坐踞天下的帝王怀拥爱侣,又一次低低感慨道:“莲生,若是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那该多好?我这一生,也就再圆满不过了。”怀中的男子神情浅淡,平静道:“你我皆为男子,自是办不到了,若真有来生,你我还能见面,我可以为你实现这个愿望。”帝王喜形于色,拥紧爱侣:“这可是你说的……咱们一言为定?”男子微微一笑:“一言为定。” 有些事,哪怕时隔很多年,都还是能记得的,不会忘。 ☆、二百七十四、独占欲 师映川抱着师倾涯出了大殿,他系着黑色绣金披风,戴乌金冠,通身上下除了左耳一枚古朴典雅的绿宝石耳坠之外,再不见半点鲜艳颜色,一如他此时波澜不动的表情,此时天气比较冷,师倾涯在师映川怀里,却由于父亲刻意护持的缘故,丝毫没有感觉到半点寒意,反而觉得暖洋洋的,他淘气地揪着师映川的衣襟,年幼不知愁,却不知眼下师映川心中千百种滋味混杂,一颗心被揉搓得酸软,无法自抑,此时才真正明白,自己对季玄婴,已是情意深重。 然而世间不如意之事,却偏偏是绝大多数……师映川心中苦笑,这时一直没有动静的宁天谕却突然道:“不知为什么,刚才在里面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似乎哪里很熟悉……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师映川摇了摇头,没有应声,他毕竟不是普通人,会一味沉浸在儿女私情之中,一时间收拾心情,登上了马车,他此次既然来了万剑山,自然没有不去见千醉雪的道理。 师映川乘车前往千醉雪的住处,他今日来到万剑山,千醉雪当然会收到消息,等到马车行驶到路转角的时候,已有掌律司的人在此等候多时了,将马车恭恭敬敬地引到一处院落前,师映川将师倾涯交给乳母照顾,自己下了车,只见门口栽着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虽说眼下是冬季,却依旧郁郁葱葱,冠盖如伞,树下站着一个男子,穿了件青色长袍,他不像季玄婴那样面孔白皙如上等的新瓷,而是肌肤呈健康的蜜色,冬日稀薄的阳光透过枝叶投在他的身上脸上,形成一片斑驳的淡淡光影,清秀的五官也由此显得似乎不大分明,令他纵然眉宇冷峻,却还是多了些柔和的意味,男子迎风而立,风不大,但足以将青色的袍摆与衣袖吹起,长长的鬓发也在风中飞舞,那容貌,身段,气度,不是千醉雪还有哪个?师映川微微一笑,脚步加快几分,转眼就到了对方面前,含笑打量,说道:“十九郎,近来可好?” 千醉雪一双墨色的眸子仿佛两颗明亮的星子,熠熠生辉,阳光肆意地照在他脸上,有清浅的笑意在眼底流动,带动着那微翘的唇角也舒展起来:“我很好,映川你看起来气色也不错。”一面说,一面携了师映川的手,向门内走去:“……你派人送来的那件袍子,我前些日子就已收到了,很花心思的一件礼物,我很喜欢。”师映川与他携手入内,颔首而笑:“你喜欢就好。” 两人进到一间暖阁,坐下叙话,说着近期彼此身边发生的一些事,师映川与千醉雪之间的关系相对于另外那几人来说,又是不同,他二人算是真真正正的盲婚哑嫁,在定亲之前,基本没有多少来往,更别谈有什么情谊,完全是定亲、成亲之后,才渐渐培养出感情,自有相处之道,比起宝相龙树的炽烈,季玄婴的清冷,师映川与千醉雪两个人就像是世间大多数的普通夫妻一般,不但当初走到一起的理由很寻常老套,而且感情也平稳如水,没有过什么波澜,但师映川却很喜欢这样,比起其他人,还是跟千醉雪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他觉得自在放松。 第106节 两人只谈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很有默契地并没有谈及一些包括局势在内的敏感话题,因为他们虽是夫妻,但不要忘了,双方同时却是立场不同,在这世上,总有一些事就是这么无奈。 正说话间,师映川忽然扭头望向窗外,只见外面不知何时多了点点白絮,飘洒下来,师映川表情愉快地说道:“这是今年我见到的第一场雪呢……”千醉雪忽然一笑:“要不要吃火锅?” 说干就干,很快,在外面一间亭子里就置办好了一应事宜,中间铜制的火锅里面水已经沸腾,热腾腾冒着白气,同时也泛着香味,师映川伸筷子在火锅里涮了一片羊肉,蘸了酱放到千醉雪面前的碟子里,笑吟吟地道:“下雪天吃火锅,这样的日子真是给个神仙也不换。”他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清彻,分辨率极高,听着就让人舒服,千醉雪面带笑意地吃了羊肉,两人边吃边喝酒,亭外的雪也下得正欢,一时酒足饭饱,师映川手里捧着烫得热乎乎的美酒,慢慢品着,只觉得心中一片平静,他目视对面坐着的的千醉雪,很想提出让对方跟自己回摇光城住上一段时间,但是他也知道,千醉雪乃是掌律大司座,这件事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合适,因此他甩去这个想法,道:“十九郎,我这次来是带涯儿给玄婴看看的,并不会在此逗留,一会儿我便回摇光城去了。”千醉雪淡淡‘嗯’了一声,起身在师映川肩头一按,道:“你稍等一下。”说着便离开了,不多时,千醉雪回来,手里托着一只螺钿盒,递给师映川,师映川有点意外地掂了掂盒子,随口笑道:“给我的?装的是什么?”千醉雪道:“你自己打开看看。” 师映川就笑起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莹润凝白的玉璧,被雕刻成含苞待放的莲花模样,底部小小地刻着一个‘川’字,师映川将玉璧拿在手里细细打量一番,做工很是精致,不过却能看出这种精致只是因为细心认真与审美能力不凡的缘故,事实上却并没有高明玉匠那种行云流水般的雕琢功力,师映川望着这羊脂玉璧。不觉稍稍走了会儿神,他想了想,便轻轻用指尖在玉璧上一弹,略扬起修长的墨眉,对千醉雪笑道:“这块莲花玉璧是十九郎自己做的罢?”千醉雪的眸子淡定平和,同时却如同骄阳一般明亮,他看着师映川洁白似初雪般无瑕的面庞,仿佛将这一幕收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嘴角就有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微笑,说道:“前时得了你派人送来的袍子之后,我便决定自己亲手打造一件玩器作为回礼,想来想去,就做了这个东西……此物是我亲手雕琢,但从前我不惯做这等事,想来难免有些粗糙,你不要笑话。” “我怎会笑话你,这羊脂玉璧做得很好,我很中意。”师映川笑容和煦,眉宇间流露出几份掩饰不住的放松,他解下系在腰间的一件黑玛瑙饰物,随手收进袖中,却将这块莲花玉璧系上,千醉雪见他认真的样子,朗阔的眉心便不由得微微柔和起来,那玉璧雕琢打磨得十分细腻光滑,表面仿佛流动着一层雍容淡雅的光泽也似,师映川将其系好,笑道:“十九郎很手巧,做出来的东西比那些熟手的匠人还强些,以后我必定经常随身戴着。”千醉雪微微颔首,表示很满意这样的赞许:“……你喜欢就好。”师映川与男子又说笑了一会儿,既而看了眼亭外纷飞的雪花,起身一手按在了千醉雪的肩上,说道:“十九郎,难得你我相聚,陪我随便走走罢。” 这时候雪花已经下得密了,不过风倒是不大,视野当中白茫茫一片,两人在雪中慢慢散步,撑着一把油纸伞,雪花落地无声,师映川一手持伞,一手很自然地拉住千醉雪的手,闲闲说着话:“我们两个人似乎从来没有吵过架,红过脸,这算不算是相敬如宾?”千醉雪看着漫天雪花飘舞,心情沉静如水,道:“想来是算的。”他忽然轻轻一握师映川的手,目光犹如最美的月色一般明亮、清冷,没有一丝的杂质,轻巧地延展了话题,淡然道:“当年你我定下婚事之后,宗主便嘱咐过我,说我比你年长,日后凡事都要让着你一些,不过后来我发现,你从不会胡乱任性闹脾气,这让我觉得舒心许多。”师映川不觉失笑:“哦,原来十九郎把我当成爱耍小性儿的小孩子了?”千醉雪微笑:“明知道我不会说话,你又何必拿话来堵我。”师映川闻言浅浅一笑,屈起一根手指在千醉雪掌心里一弹:“一晃眼,已经都那么多年过去了……” 恰在此时,一阵寒风吹过,卷了旁边几棵梅花树上的红花四散飞舞,一时间乱梅如雪,师映川玉面丹唇,青丝如瀑,从容微笑间,漫天的白雪与红梅都倒映在他清澈的眸中,此情此景,道不尽的风流,千醉雪见了,忽有一股细细热流环绕心头,他静立片刻,忽地笑起来:“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你我都变了很多。”千醉雪一手握住青年持伞的右手,笑容一点一点地从他眼底浮现,驱走了几分冷漠与肃然,令他看上去再不复平日里掌律大司座的遥不可及,千醉雪语气真诚道:“原本我也想与你多聚几日,只是你要回摇光城,而我这里也走不开,不能随你同去……不过,虽然不去摇光城,但至少我可以送你一程,起码两三日的工夫还是有的。” 师映川自然不会拒绝,当下就笑着应了,一时略作收拾,便离开了万剑山,千醉雪轻车简骑,并不带人,只独自一人送师映川,他二人都在车厢里,师映川抱着师倾涯,给儿子喂点心,千醉雪坐在旁边,看着这温馨的一幕,道:“我看涯儿的相貌,倒是有些与父亲大人相似。” 他口中的‘父亲大人’自然指的是纪妖师,师映川的指尖轻轻滑过师倾涯白嫩的小脸,点头而笑:“可不是?涯儿有几分像他祖父,都说若是隔代相象的,孩子有福气。”说着,逗弄儿子白胖的小脸,惹得孩子直笑,师映川道:“我们涯哥儿,想来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千醉雪亦笑,他见师倾涯那白净带着嫩肉的小下巴翘得可爱之极,便伸手摸了摸那肉乎乎的小下巴,道:“他这样的出身,若还没福气,天下也就无人有福气了。”师映川哈哈一笑,在师倾涯嫩嫩的小脸上用力一亲,笑道:“不错,这孩子有我庇护,谁的福气能比得过他?”不过师映川这一吻似乎是用力了些,师倾涯不满地瘪了瘪嘴,忽然就大哭起来,师映川红菱般的嘴唇微抿,唇角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里也满是无奈的笑意:“这小子……”便向车外道:“来人,哥儿饿了,叫乳母过来。”不一会儿,后面马车里的女人赶来,将师倾涯抱到她所在的马车里,师映川笑叹道:“看来这照顾孩子的活儿当真不是爷们儿能沾的,还是得女人来干。” 他感叹了一句,却不见有人应和,一偏脸,却见此时千醉雪正安静地盯着他,身姿笔直一动不动,也一言不发,一双鹰隼一样锐利的眼睛牢牢看住这里,炯炯有神,只看他,不说话。这位万剑山的掌律司座,其实并不算那种绝顶的美男子,不过那清正俊致的眉眼,举手投足之间的优雅端傲,都挑不出什么瑕疵,师映川一时间就微侧了脸,下颌的线条就显得美好柔和了许多,没有了戾气,他微微一笑:“十九郎为何这样看我?”话未说完,已抬手正了正头上的乌金冠,如此一来,柔滑宽大的袖子垂下,就露出一截如雪般晶莹润白的小臂,配上他慵懒放松的神色,饱满白皙的额头,实在是眩目到了极致,千醉雪并不答话,他坐直身子,看着师映川线条完美的脸,然后就将对方的手一握,又松开,道:“……这么久没有见你,想好好看一看你。”师映川开玩笑地道:“难道十九郎怕时间长了不见我,会淡忘了我的样子么?” 听惯了对方的戏谑,千醉雪早已习以为常,不过以他的性子,却不是会温柔调笑的人,他望着眼前这个美丽得清绝,偏偏又如火焰般华美灼人的男子,道:“即便十年二十年不曾见面,我又怎会忘记你的模样。”师映川眨了眨眼睛,密长而卷翘的睫毛在白若凝脂般的脸上投下浅浅的温柔阴影,将本就幽波粼粼的双眼掩得越发深了,他嘴角漾出笑纹,道:“果然生得皮相好些,总是有用处的,我这个模样,哪怕几十年不见面,十九郎只怕也还是记得清清楚楚罢。” 这话若是别人说,只怕就是在讽刺对方过于看重自己的容貌,但师映川这么说,千醉雪却是知道他无非是随口玩笑而已,并无他意,于是也就没有辩解,这时一阵寒风袭来,将掐着金香坠的车帘吹起了一角,几片雪花便就此扑入车厢当中,师映川一伸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了雪片,眼看着它们化成了几滴雪水,师映川随意一弹,沁凉的雪水尽数被弹到他的脸上,十分爽快醒神,师映川心情愉快,吐气道:“瑞雪兆丰年,想来明年应该会是个好年景罢。”忽又看着千醉雪一笑:“十九郎出身皇室,想来对这些农桑之事没有什么兴趣,很不屑一顾罢。” 千醉雪身体微微前倾,取了小几上的热茶喝了,道:“我虽是皇族出身,却也知道‘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农桑之事看似粗鄙,只有小民心心虑虑,但事实上若无衣食,便是我们这等人,也活不下去,又何来不屑一顾之说。”师映川两条秀逸中略显威凌的眉毛轻轻放平,轻松自若地伸直了腿,说道:“是啊……我曾经在外游历的那几年,去过很多地方,当初在极北之地,冰封千里,环境十分恶劣,什么也找不到,没有吃的,而我正好受了很重的伤,再没有食物的话就一定会死,到后来我运气还好,终于遇到了一个人,于是我杀了他,靠着这个人的血肉,我熬了过来。”师映川长而密的黑色睫毛半垂,盖住了他的眼眸,他把玩着腰间的那块莲花玉璧,声音很是稳定,透着些漫不经心:“那是我第一次吃人,感觉不太好,不过饿肚子的滋味,更不好,当时才真正觉得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活下去,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黄铜火炉里的炭熊熊燃烧着,千醉雪安静地听青年说着话,坚毅的下颌渐渐松缓起来,垂眸细细打量着青年,这是他熟悉的眉眼轮廓,描摹过很多次,他看到对方密长的睫毛将一双轮廓微深的红眸掩得恰倒好处,令人看不清里面流淌着的真实情绪,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想要一探究竟,看看这个人的心里到底都有些什么东西,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他侧过身子,两手捧住了青年的脸,对方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不过很快就笑了,任凭他摆布,青年脸上的肌肤白净如初雪,眼神微微带着些散漫与轻松,如同傍晚被晒了一天的湖水,温吞吞地轻轻拍打着湖岸,让见到的人很想义无反顾地跳进去,千醉雪看到这样熟悉的眼神,不由得就想起有一年在上元节的时候,两人在一起逛街游览的情景,那时距离他们成亲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两人的关系已经稳定下来,渐渐培养出感情,那天还未等到天黑,他就已经早早等在了师映川所在的院子外面,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不好意思进去找人,就那么在外面站着,后来两人逛街观灯,千醉雪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时师映川明丽的笑脸,那晚风吹过面颊时,空气中流淌着的淡淡清香,那是师映川衣服上的熏香,也就在那一晚,他若无其事地主动去牵了师映川的手,表面上一派自然,事实上心中却泛着淡淡的欢喜……这一幕幕仿佛就发生在昨日,每次想起来都没有什么变化,只不过人却是已经改变了,而在将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瑞雪兆丰年,外面的雪花已经变得几乎与鹅毛一般大,天地间一片茫茫,一眼望去,满目银装素裹,然而烧着上等银丝炭的马车里却是感觉不到一丝丝寒意,师映川忽然扑哧一笑,他看着千醉雪清俊安静的眉眼,指尖很随意地戳了戳男子的胸膛:“十九郎,你再这么打量我,我就要以为你是好色之徒了,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千醉雪松了手,道:“那又如何。”话没说完,却忽然一紧胳膊,将师映川揽入怀中,直接对着那嘴唇吻了上去,一面右手却顺着师映川莲瓣一样洁白柔腻的脸庞细细抚摩起来,师映川挑了挑眉,很自然地作出了回应,片刻之后,这一吻结束,两人也随之分开,彼此忍不住轻轻吐了口气,心情都有些异样,师映川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一堆柔软的锦垫上,只笑吟吟地安静看着千醉雪,由于角度的缘故,马车里淡淡的柔和光线照亮了他的半边面孔,而另半边被阴影涂抹,如此一明一暗交映,却使得那张脸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惑人魔力,那是明明在向你走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偏偏等你真的伸出手,却又发现事实上对方分明是距离你千里万里远的感觉,令人看见了便再也挪不开眼,是春闺女子最旖旎的梦,千醉雪伸出手,抚摩着青年的长发,那发质极好,触之微凉,丰厚而绵密,沉甸甸地分量十足,他突然间心头一软,将对方的头发握在掌心里,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现在的身份,我宁可你出身平平,一切都普普通通,与我一起平静度过一生。” 师映川闻言,面上闪过一丝感怀,一丝无奈,一丝唏嘘,然而这些情绪眨眼间就尽数敛去,师映川侧着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千醉雪,清俊眉眼里柔光粼粼,片刻,才微笑道:“……雪郎说的是什么傻话,若我真是如此,你我又怎么认识?一个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一个整日里为了柴米油盐而奔波的泥腿子,我和你甚至连遇见的可能都不会有。”千醉雪微垂了眼皮,淡淡道:“你说的对,是我异想天开了。”师映川秉性中透着一丝冷酷的极端,是个荤冷不忌,情性多变的人,但对于自己人,他却是很温和,喉结轻轻滚了滚,道:“方才见你瞧着涯儿,面露羡慕之色,想来我也觉得惭愧,我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你却没有子嗣,是我耽误了你。”千醉雪闻言,面色顿时微微一冷:“莫非你又想旧事重提,说什么任凭我自己做主,找女人延续子嗣的无聊言语?”师映川见他不快,便立刻息事宁人:“别恼,我也只是……罢了,你既然不喜欢,那我便不提了。”说着,伸臂将千醉雪重重拥入怀中,吻住了对方的唇,一番厮磨之后,轻声道:“雪郎莫要恼了,我知错了。”千醉雪深深看他一眼,道:“季玄婴以你做磨刀石,他日或许断情绝性,但我与他并不相同,你不负我,我便不负你,你要记着。”说罢,忽然起身推开车厢门:“……我回去了,你一路顺风。”话音未落,整个人已消失在风雪当中。 但几乎就在下一刻,千醉雪又回到了车厢里,他一条腿屈着,半蹲半跪的姿势,右手按在师映川的肩头,道:“你记不记得那年上元节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赏灯?”师映川有点莫名其妙,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自然记得。”千醉雪一头墨发铺陈在肩上,表情十分地专注,双眼清亮,如同夜空中灿烂的流星,明亮得耀眼,他凝视着师映川的容颜,压低声音道:“当时你摸了我的下巴,你还记得么。”师映川记性不错,经对方一提醒就想了起来,那时自己与千醉雪已经定了亲,关系也渐渐密切起来,以他当年脱跳的性子,就喜欢逗弄对方,确实是故意当街在千醉雪的下巴上轻佻地摸过几把,思及至此,师映川不禁失笑:“当时我不过是跟你开开玩笑罢了,你怎么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的,当真是小气得紧。”千醉雪却只是淡淡说道:“我出身乾国,你可知道,当时你那般举动,在我们乾国究竟意味着什么?”不等师映川回答,千醉雪已在他唇上深深一吻:“……那是表明,你在诚心向我求亲,并许下一生不变的承诺。” 千醉雪离开了,师映川靠在软垫上,微微出神,却忽听宁天谕道:“……你的这几个平君,果然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师映川以为他指的是千醉雪性格冷僻,便道:“十九郎性子就是这样……”宁天谕语气里讽刺的意味毫不遮掩,嗤道:“谁说这个了?你这被男色迷昏了头的蠢材,等过了一年半载,你就知道厉害了。”师映川听着这话不像,便皱了皱眉:“怎么回事?别说一半留一半的。”宁天谕冷笑:“其实说起来倒也怪不得你,这种东西十分罕见,到如今大概也没什么人知道了,你又哪里清楚。”他哼了一声:“身体先交给我一会儿。”师映川听了,倒没犹豫,下一刻,他眼神一散,顿时这具身体的操纵权便落到了宁天谕手中,宁天谕微微冷笑,顺手捞过一旁的黄铜火炉,揭起盖子,里面是烧得通红的火炭,宁天谕这时拿起了腰间系着的那块莲花玉璧,突然就一下丢进了那火炉里,师映川顿时惊怒道:“……你在干什么!” 话刚出口,师映川却突然哑了声,只见火炉中冒出了一股粉红色的轻烟,而且颜色越来越浓,这种现象持续了大概三五次呼吸的时间,直到轻烟散尽,一直屏住呼吸的宁天谕才将那块玉璧从火中取出,丢进茶壶里,过了一会儿才拿出来,用帕子擦干净,重新系在腰间,又掀开了车帘,让外面的寒风灌进来,将车厢里原本的空气驱散,灌入新鲜空气,这时师映川已是心思紊乱,他定一定神,涩声道:“这……是什么?”宁天谕表情讥讽地掂了掂完好无损的玉璧,说道:“这是断情草,将此物磨碎,沥出汁液之后,或是口服,或是抹于体表,都可以使人逐渐对男女之欲不感兴趣,尤其是男子,时间长了甚至会最终失去男性能力,变得不能人道,千年之前,这种东西一般是宫中制造太监所用,只因那寻常的阉割之法不但损毁身体,有伤天和,而且去了势的太监往往不男不女,惹人厌烦,而断情草的汁液只需每日喝上一碗,七日之后那服药之人除了再不能人道之外,其他方面都与正常男子一样,只不过此草生长不易,如今倒是再也见不到踪影,却不曾想这千醉雪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用在了你身上。” 师映川听到这里,已是半点声音也没有,宁天谕捏着晶莹的美玉,冷冷道:“这块玉璧显然是在断情草浓汁之中浸泡了一段日子,你将它随身携带着,药效自然不像直接喝下去那样明显,时间长了,你只会觉得自己渐渐对男女之事越来越提不起兴致,但你想必也不会怀疑什么,因为你自幼练的是大光明峰一脉的功夫,最是静心持重,不似普通人那般容易为欲念所动,而这玉上所带的药力毕竟有现,想来过了一年半载,等到你对床笫之间的事情再无兴趣的时候,这药力散得也就差不多了,不至于影响男性能力,到时你只会以为自己绝了男女之念是由于所练的功夫导致,而不会怀疑有人作祟。千醉雪这一手布局……果然做得滴水不漏。” 宁天谕的话直刺天灵,使得师映川久久不语,他淡漠道:“我刚才说了,你三个平君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千醉雪不肯与人分享,用这个法子对你,分明是想让你以后再无男女之念,绝了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可能,这么一来,你无非是与现有的宝相龙树,季玄婴,晏勾辰,左优昙以及他千醉雪还存着情谊,不会再与其他人乱来,甚至那几个人说不定会由此渐渐与你疏远,到时候,只有他不在乎……呵,真是看不出来,千醉雪此人的占有欲原来竟是强烈至此,不在宝相龙树之下。”师映川沉默着,一言不发,宁天谕冷笑:“这一次是提醒你,不要太相信别人,哪怕是枕边人。”他说完,就把身体的操纵权还给了师映川,一时间师映川微微回神,喃道:“是这样?是这样……”他闭上眼,一只手按在眉心上,缓缓揉着,叹道:“十九郎……” 一路顺利回到摇光城,晏勾辰见师映川回来,十分喜悦,当夜便大宴群臣,算是为师映川接风洗尘,两人这段时间分别,眼下重新相聚,再加上人多热闹,不免就多喝了几杯,师映川高坐上首,与晏勾辰同桌同食,他那无懈可击的面容本已是老天鬼斧神工之下的杰作,此时再染上几分酒色,晕泛双颊,当真是风流摄人,容止无双,底下朝臣虽也不是一次两次见他,却仍然目眩神晕,但人人也知这尊贵之极的男子手段狠戾,喜怒无常,因此无人敢于放肆多看,只怕触怒了他,不过今日显然师映川心情不错,不时会与晏勾辰低声说着什么,他喝了酒,声音显得慵懒低沉,仿佛微风轻拂,令人心荡神驰,引得那些年轻朝臣的目光情不自禁地随他而动,但这样的目光也往往还有克制,没有一个敢变得近乎放肆,众人都记得很清楚,有一年某小国皇子出使大周,为青年容色所摄,酒后失态之际,很是说了几句混帐话,结果立刻就被青年挖去了双眼,生生吊死在城头,那人的惨嚎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记忆犹新。 众人饮酒作乐,很是快活,一直欢纵到深夜,才陆续散去,师映川喝了不少酒,脸色微红,但他喜欢这种微醺的感觉,并不运功将酒逼出,只在外面随意走着,此时宫中灯火星星点点,在夜色中就多了几分迷离之意,师映川一手拎着酒壶,满脸惬意地走在雪地里,寒冷的夜风吹来,令人神清气爽,他忽然想起晏勾辰,对方之前离席外出,准备透透气,眼下想必是喝多了,不知道在哪里歇下了,师映川当下散开感知,很快,他就确定了晏勾辰所在的方位,悠悠然循踪而去,没多久,师映川就来到了一处僻静的暖阁,里面灯光昏暗,却是没有宫女太监伺候,师映川正有些奇怪,却忽然听到一阵异样的声音,他微微凝起眉头,来到窗下,然而不看则已,一看,竟是愣在当场,只见室中点着一盏宫灯,暗昧地照着床上的两个人,地上胡乱丢着几件衣物,晏勾辰全身上下不着寸缕,正仰面躺在床上,双眼闭着,在他身上骑着一个容貌俊秀,头戴王冠的青年,却是晏狄童,昏暗的灯光中,晏狄童黑发散乱,面上满是红晕与汗水,他两手撑在晏勾辰的身侧,白皙的大腿绷紧,臀部在晏勾辰腹下吃力地不断地起伏,眉头紧皱,面上带着满满的痛楚之色,可又有着浓厚的欣喜和兴奋,鼻腔和抿着的唇中断断续续地发出粗重的喘息,师映川站在窗外,眼见着这一幕,一时间仿佛是呆住了。 ☆、二百七十五、多余的温柔 晏狄童黑发散乱,断断续续地喘息着,在晏勾辰身上驰骋起伏,这一对兄弟眉目之间有几分相似,都生得出类拔萃,如此一来,这番纠缠也就显得格外旖旎,此刻外面天寒地冻,室内却上演着这一幕惊世骇俗的**大戏,而唯一的观众就站在窗外,看着这活色生香的一幕。 师映川仿佛是怔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双眼定定地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以他的眼力,虽然室中光线很暗,但他却还是能够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晏狄童脸上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个表情变化,此时师映川的脑子里微微混乱,仿佛有一根弦被人猛地拉直了,绷紧,那原本肆意悠然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然后缓缓地消散开去,在这个寒风凄凄、兀自飘着细雪的夜晚,满眼都是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一对亲兄弟交织在一起,这一切的一切,让人无法分辨出究竟是真是幻,师映川一声不吭,浓密的睫毛遮盖住下方一双猩红的眸子,唇角忽然冷冷一弯,说不出地讽刺,他并没有闯进去,也没有做任何事,只在外面站着,一开始时的惊愕与震撼到了此时已经完全转化为冷漠与理智——事到如今,只看室内两人的那般情形,即使立刻闯进去又怎样?该做的事情毕竟已经做了大半了,或早或晚,难道又有什么区别不成? 师映川静静站在那里,他那刻花卷草纹的华丽衣袖在凛冽的寒风中却是纹丝不动,他异常冷静而平和,就如同是在看着一场与自己并无关系的闹剧一般,晏狄童头上原本整整齐齐的王冠由于动作渐渐激烈的缘故,已经歪斜起来,头发也散乱不堪,那并不瘦弱的白皙身体上更是薄汗涔涔,泛着暧昧的水光,而在他身下,晏勾辰则是蹙眉闭目,不甚清醒,看那样子,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醉了那么简单,师映川看着这一切,眼中冷冽,如同刮起一股冰寒的风。 又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工夫,室内彻底安静下来,此时晏狄童已是汗水淋漓,也有些累了,他看着仍自昏沉的晏勾辰,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爱意,他俯身轻轻吻着兄长的唇,抚摩着兄长白皙又不失结实的胸膛,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欢好,虽然更多的是疼痛,并不觉得有多少快活,但此刻晏狄童却仍然心满意足,他久久亲吻抚摩着晏勾辰,终究小心地抬起身来,下了床,他是习武之人,身体自然受得起方才的一场荒唐,但那隐秘之处却免不了火辣辣地疼痛,晏狄童忍着,去拧了一条湿手巾,给晏勾辰细细擦净了身子,又一件件穿好衣裳,做完这一切,晏狄童这才满意地弯下腰,准备捡起自己散落在地上的衣服,然而就在这时,视线中却突然多了一双穿着步云锦靴的脚,纯黑的靴面上没有半点尘埃,只用银丝掐出简洁大方的莲花图案,刻花卷草纹的华丽衣袂遮住了靴腰,自上方垂下一块血色玉玦,压住袍边,一条金丝垂穗静止不动,唯有穗上串着的明珠幽幽反射着莹白的光,耀花了人眼,晏狄童心中大震,他甚至不用抬头去看,就知道来人究竟是谁,且不说对方在令他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的这份修为,只看那压着袍边被雕刻出莲苞形状的血红玉玦,除了那人之外,谁还会戴着? 晏狄童突然间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寒意将全身包围,冷得他连四肢都快僵住,他几乎无法抬起头,去看那人的脸,饶是他平日里智计百出,但此情此景,他又能做什么?他把什么都算计好了,却偏偏出了这种要命的意外!正心神骇震之间,却听那人轻轻道:“……本座也不想问你是怎么得手的,无非就是那些套路而已,不过看来皇帝身边的人是应该清理一下了,吃里爬外的奴才要他们做什么?王爷,你很不错,胆子真的很大,皇帝身边都有你的人。”听着这些话,晏狄童突然狠命一咬舌头,借助疼痛让自己强行稳下心神,但就在这时,他的两臂猛地被人扭到身后,挣扎不得,那人冷冷说道:“本座这些年早就知道你的心思,只不过没有想到你会做到这种程度,倒是让本座很意外……”与此同时,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晏狄童的臀部,晏狄童猛地一激灵,正欲开口,那只手又离开了,紧接着身后就响起衣带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忽然,男子的唇贴到了晏狄童耳边,一字一句地平缓道:“……皇帝是你的兄长,你却这样待他,不觉得自己很无耻么?现在你既然碰了本座的人,那么,就拿你自己来赔偿罢。” 晏狄童顿时大惊,他就算是再傻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当下立刻拼命挣扎:“不、不……唔!” 一声痛呼生生被扼在了喉咙里,刚刚才被侵入过的秘处还十分柔软湿润,相当顺利地就被身后的男子一举攻占,狠狠直顶到底,晏狄童两边太阳穴的青筋尽数凸起,眼中呈现出不可置信之色——他以前从未被男性侮辱过,唯有晏勾辰是他真心所爱之人,因此才心甘情愿雌伏,与晏勾辰有了肌肤之亲,然而讽刺的是,就是在这同一天,他却又被另一个男人占有了身体! “这只是一个教训,让你知道本座的东西不许旁人来碰……”男子冷冷说道,昏暗的室内,床上晏勾辰昏睡着,而在地上,晏狄童半跪半伏,被身后衣衫整齐、只松了裤带的男子一下一下地撞击,毫不留情,皮肉拍打的脆响以及痛苦的闷哼充斥室内,晏狄童眼神涣散,嘴唇微微发白,汗水从他的脸上身上滴落,不知过了多久,当一股热流终于狠狠爆发在他的体内之后,晏狄童再也撑持不住,狼狈地倒在地上,那人也不在意,只起身系了裤带,然后来到床边,将晏勾辰抱了起来,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话:“……今夜之事,本座不希望有人知道。” 师映川将晏勾辰抱到了自己的玉和宫,他二人的关系天下皆知,旁人只当晏勾辰是吃醉了酒,自然不会怀疑什么,一时师映川将晏勾辰放到床上,他站在床前看着晏勾辰,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脱下自己以及晏勾辰的衣裳,取出了平时房事用的香膏,他与晏勾辰在一起已经很多年,做这事自然轻车熟路,很快,室中就响起了紊乱失控的呻·吟声,一片无限春光。 半晌,披头散发的师映川从晏勾辰身上直起身来,顺手扯了扯床头的一根金色绳子,很快,一群内侍抬了巨大的浴桶进来,几名宫女则捧了干净的内衣并沐浴用的物品跟在后面,一时宫人在屏风后兑好了水,师映川将晏勾辰抱进浴桶,宫女便上前替两人擦洗身子,一番有条不紊的忙碌之后,师映川躺在换了新被褥的大床上,侧身看着身穿明黄内衣的晏勾辰,晏勾辰脸上表情平静,已经睡熟了,师映川眼皮微垂,忽然一抬手弹灭了所有的灯盏,闭目而眠。 翌日一早,天边已经渐白,晏勾辰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天水色的丝罗帐,他怔了片刻,一侧脸,看见身旁的被窝是空着的,帐中飘荡着一股清甜幽雅的香气,若有若无,晏勾辰一手掀开帐子一角,往外看去,不过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带动着令他忽然皱了皱眉,只觉得一阵熟悉的刺痛从身下传来,晏勾辰一手扶住额头,蹙眉回想着什么,但脑子里却是乱糟糟的,唯有那放纵的欢乐感受还能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晏勾辰微微翘起唇角,原本还以为只是个梦而已,不过现在看起来,倒不是的。他重新仰躺在床上,不想动弹,但透过低垂的薄帐,仍然可以模糊看到外面的光景,烛台上的红烛只烧了一半,还剩着半截,红色的烛泪堆积得层层叠叠,看起来倒有点像是一个个血红的莲花座,安静地开放在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晏勾辰静了片刻,忽又慢慢坐起身来,下了床,趿上鞋,缓缓朝着一扇十二重的巨大金绣屏风走去,待他转过屏风,就见师映川只穿了白色的中衣和长裤,系着一件素色内袍坐在那里,赤着脚踩在软缎便鞋里,拿着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着瀑布般的长发,整个人显得悠闲而惬意,透着点漫不经心,晏勾辰看着镜前的青年,走过去从对方手里拿过象牙梳子,替他梳发。 殿外冷风缭绕,吹落阶下无数红花,师映川从镜中看到晏勾辰手法娴熟地替他挽了髻,取了发冠戴好,这黄金发冠是师映川某年生日的时候晏勾辰送的礼物,上面用宝石镶嵌着九枝并蒂莲,宝光流霞,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能引来嗜香的蝴蝶,师映川微微一笑,取了一支玉簪挑了些冬日里用来滋养皮肤的香膏,慢慢抹在手上,反复搓匀了,不露声色地道:“晚上睡得还好么?”晏勾辰在他雪白如玉的左耳上戴了一枚红彤彤的珊瑚坠子,顺便在耳后落下一吻,低声笑道:“昨晚我不过喝多了些,你倒好,趁机将我戏弄,现在却来问我睡得如何……” 师映川听晏勾辰这么一说,心里知机,他昨夜虽然没有问晏狄童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很清楚晏狄童必然从头到尾都将此事做得机密,不会惹晏勾辰怀疑什么,再加上自己后来的那番遮掩起到了作用,彻底盖住了最后一丝破绽,令晏勾辰这样敏锐的人也没有生出怀疑之心,当下便若无其事地笑道:“听你的话,倒像是我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却不知昨晚是谁夹着我不许……”话刚说了一半,晏勾辰已及时用食指挡在了青年的唇前,叹道:“映川难道不知道什么是非礼勿言么。”师映川哈哈一笑,顺势握住那根手指一亲:“怪哉,莫非天子也会害羞?” 两人说笑一阵,便唤人进来伺候,晏勾辰洗完脸,一抬头就看见师映川正由宫人服侍着穿衣,一层一层的华服极其瑰丽,套在最外面的那件外衣由数层轻纱层层织就,看起来很单薄,实际上却是由名匠所造,十分保暖,黑色的衣裳却偏偏绣满了绚烂的桃花,如同花开静夜,十分不协调,但穿在师映川身上,就显得和谐了,只因纵然有万千桃花灼灼开满在无边夜色当中,却也没有他的容颜烂漫,晏勾辰凝神瞧着,如此遍身富丽华彩,却丝毫都无法将青年湮没半点,他突然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十多年前第一次相遇的时候,那时师映川还是个连少年都不算的孩子,普通得在人群之中根本找不到,怎么会渐渐地就长成了这个样子了?长成了眼前这个眉若春山的男子?晏勾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莫名地有些欢喜,却见师映川唇角微菱,目光是那么明亮,淡淡笑着瞧他,道:“辰郎这样看我,莫非是还想与我尽情**一番?” 在场的众宫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听不见两人之间的对话,晏勾辰抚额无奈道:“映川一早便与我调笑,我却哪里是你的对手?”师映川微微一笑,转了话头:“今日天气倒是还不错,又没有早朝,不如出宫走走。”晏勾辰自无异议,当下两人一起用了早膳,便乘车离开了皇宫。 确实是不错的天气,空气清爽,阳光温薄,两人轻装简骑,除了驾车的车夫之外,只带了两个随身伺候的太监,师映川掀开车帘,指着不远处一家门口正冒着热腾腾白气的铺子道:“正好有刚出锅的包子,这家的包子做得不错,要不要尝尝?”晏勾辰笑道:“映川既然说好,想必真的是不错了。”便叫太监去买,很快,两个用干净油纸包着的热乎乎肉包子送到了晏勾辰手上,晏勾辰递给师映川一个,自己咬了一口吃着,顿时眉头微扬:“果然不错。”师映川笑吟吟地将手里的包子三口两口解决,道:“附近做东西好吃的地方,我不敢说都清楚,但至少也知道大半。”晏勾辰叹道:“自从登基之后,我就很少出宫,城中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我都不清楚,也就小九时不时地淘弄宫外的一些玩意儿给我送来。”师映川听他说起晏狄童,神色不变,但此时虽仍是保持着笑意,却在唇边勾起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冷哂:“是啊,你们兄弟二人感情倒好。”晏勾辰有些感慨道:“生母早亡,我二人当初那么多年,也算是相依为命。” 师映川不再说什么,他闭上眼,开始打坐,他们所乘坐的这辆车分为两层,用拉门隔着,外面两个太监正在煮茶,茶香透过雕花木门透进来,香气袅袅,晏勾辰看着青年双目闭合的平静面孔,心中有些涟漪,他二人相好已经有许多年,但时至如今,每当看到对方时,却往往还是会惊艳不已,那是伸手可及的清绝昳丽,底下却也暗藏着湍流险滩……晏勾辰眼中缓缓深沉下来,他自问自己这些年来已经做得够好,若是换了一个人,必然早已对他死心塌地,深爱不可自拔,然而这个人却没有,可若是不喜,若是无情,若是不在意,那也不对,但若说是爱,却也没有达到那个程度上,于是就吊在了半空,不会后退一步,也不会前进一步…… 外面风声淡淡,马车内一片寂静,未几,雕花拉门被轻轻拉开,一个大户人家里下人打扮的太监将刚刚煮好的茶送了进来,晏勾辰倒了一杯,慢慢啜着,他刚喝了两口,师映川却突然睁开了眼睛,说道:“今日你与我一起出宫,你可知道自离开皇宫的那一刻起,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这辆车?”晏勾辰微微一笑:“以我的修为,只能探察到寥寥数人。”师映川轻笑,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小巧的玉如意,随意把玩着,道:“总之,平日里若没有一位宗师陪在左右,你决不能离开城中心范围。”晏勾辰乃是雄才大略之君,手腕非凡,他与师映川相辅相成,暗地里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别看师映川如此强势威风,但如果没有晏勾辰一力支持,他不会有今时今日这个局面,若晏勾辰身死,师映川就如同被断去一臂,大周再难维持眼下这个局面,更不必说继续扩张,因此无论是从哪方面看,师映川都不会让晏勾辰出事,所以平时他就算是离开摇光城,也会留下至少一位宗师在城中坐镇,主要就是为了晏勾辰的性命安全考虑,要知道古往今来,不是没有皇帝被武道强者摘去脑袋的血淋淋例子! 马车稳稳在雪地里行驶,师映川重新闭目打坐,晏勾辰看着他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的身影,静静无语,马车里的光线原本就不是特别明亮,而师映川又正好坐在阴影范围里,从晏勾辰的角度看去,师映川整个人就像是一柄蓄势待发的神兵,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想和师映川说话,说什么都好,哪怕没话找话也行,当下就伸手摸上了师映川身上的软甲,道:“这件甲衣倒是第一次见你穿。”这是一副十分精美且不失威猛的软甲,不知是由什么动物的皮制成,上面的鳞片足有婴儿拳头大小,呈天青色,做成无袖的褙子式样,只不过肩头那支立起来的仿佛鱼鳍似的一排带有倒刺的坚硬骨锋,就使得这件软甲多了一股掩饰不住的狰狞意味,师映川听他问起,便睁了眼说道:“这是我从一头海兽身上剥皮所制,坚韧非常,就连我的北斗七剑都是相当麻烦才慢慢割下了它的鳞甲,罩在身上不但大部分利器不得穿透,而且还能有效抵御一部分掌力,倒是一件珍贵的宝甲。”晏勾辰来了兴趣:“哦?如此说来,确实是难得。” 师映川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过那海兽身上只有背部一小块的鳞甲才有这个功效,其他部分的品质就差了许多,所以我得到的鳞甲有限,做完我身上的这件软甲之后,就只剩下一小块,我便做了一件内甲,等我回去就拿给你看,你穿在身上,虽然小了些,防御的部位有限,但也可以护住胸腹这等要害之处,你贴身穿着,也能以防万一。”晏勾辰闻言,黝黑的眼珠瞧着师映川,却忽然一笑,以半调笑的口吻说着:“映川的相好可不只我一个,为何只给了我?莫非我在映川心里……是头一份儿么?”说着,却是竖起了大拇指,在师映川面前故意摇了摇,师映川见状微微一笑,按住晏勾辰的手,回答得中规中矩:“他们几个的修为都远在你之上,况且他们的身份可不像你这样敏感,这内甲自然还是给你用着最合适。” 听了这话,晏勾辰心中不知怎的,就流过一丝莫名的淡淡失落,面上却不变,只笑道:“原来如此。”师映川却恍若未闻,用手里那柄小巧的玉如意轻轻敲打着自己的大腿,叹道:“我年幼之时十分羡慕那些绝顶强者,向往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们一样,无所拘无所碍,对于我来说,那就是最大的满足,而如今我年纪渐长,修为也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到这时才忽然发现,小时候那样的想法真是很单纯,很容易满足……”师映川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从晏勾辰手中拿过喝了一半的茶,一口吸尽:“走了这些时候,应该到了罢。”晏勾辰掀帘向外看去,点了点头:“已经走了多半的路了,大概再有一刻多钟的工夫就到了。”师映川笑一笑,揽了晏勾辰的腰往怀里一带,道:“不过是出门散个心罢了,偏偏却有这么多苍蝇暗地里跟着,虽说咬不了人,到底却是叫人厌恶,不如我变个小戏法给你看?”晏勾辰知道他指的是那些暗地里的眼线,心中就明白了师映川是要杀人泄一泄戾气,遂笑道:“映川要变什么?” “……变什么?给你变一幅《雪里红梅图》如何?”师映川含笑盈盈,说话间却是眉心寒意森森,直可穿透一切,他松开了揽着晏勾辰腰身的手,让晏勾辰探头向窗外看,自己则是一手轻轻伸出,五指箕张,下一刻,青年白玉般的五根指头顿时狠狠一收!与此同时,菱唇微张,轻松吐出一个字:“……爆!”于是正探头看着窗外的晏勾辰便亲眼目睹了一幕血腥的场景,在他们的马车后,突然间同时炸开了十数蓬血雨,最远的估计距离马车足有近千丈,而最近的也有两百丈左右的距离,分布参差,这十数蓬血雨如同雪地里陡然盛开的十数朵红梅,看上去有一种狰狞血腥之美,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雪里红梅图》,晏勾辰心中微微一震,随即腰身一紧,已被人拉进怀里,师映川在男子耳边笑道:“我这幅《雪里红梅图》画得如何?” 青年那种活泛欢喜的语气,实在无法让人把他和刚才那个举手投足间取人性命的狠戾魔王联系在一起,不过晏勾辰本人非但也是武者,更是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帝王,再如何残忍血腥的事情他也并不在意,当下顺势躺在了青年怀里,唇角微勾:“画得很好。”师映川以手描绘着晏勾辰儒雅俊逸的眉目,低声道:“你资质有限,这一生能够达到先天境界就算是侥幸……”晏勾辰忽然握住了师映川玉白的指尖:“我本就年长于映川,他日我垂垂苍老,映川却依旧红颜不改,每每思及于此,我便心中惆怅不已,恨不能也有映川这样的天赋,上天入海,横行世间,这才是快活无双,与之相比,哪怕江山无尽,权势滔天,也是不能相提并论。” 第107节 说这话的时候,晏勾辰就觉得好象无形中有一根细细的铁丝缠绕住他的心脏,缠了一圈又一圈,微微收紧,不至于多疼,却让人有说不上来的难受,师映川轻轻一笑,那如同血水晕开的眸底隐隐有无数晶莹的殷红光华在流转,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着妖异般的吸引力,他低头在晏勾辰额上吹着气:“可惜世间能替人改变资质的灵物也就那么一两种,而且可遇不可求,不是用人力物力就能得到的,除非出现奇迹。”晏勾辰忽然哈哈一笑:“所以古往今来多少帝王沉迷于炼丹求道,妄图长生不老,可惜都是镜中花水中月,到头来一场空。”晏勾辰说着,抬手轻轻一点师映川的鼻尖:“我求你一件事。”师映川有些意外,但他扬了扬眉毛:“你说。” 晏勾辰的眉宇舒展起来,他也随之从师映川的怀里离开,重新坐正了身体,他的眼睛很亮,神正气清,尽显一国之主的威严,仿佛这世上千千万万人,能入他眼的,却是寥寥无几:“我如今只有长河一个儿子,日后他自然就是大周的主人,等我长出第一根白发的时候,映川就让长河侍奉枕席罢,若那时长河已经不再年轻,那就让他的太子代替他。”师映川闻言,神情微动:“你这是……”他心中已然明白晏勾辰的意思,不由得微微眯眼:“你是要我永世镇守大周?”晏勾辰微笑自若:“大周与青元教渐已密不可分,相辅相成,大周对你而言,非常有用,映川可以活得很久,两百年,三百年,或许更多,等到很多年之后,我想大周应该会是另一副光景,到那时我虽然已经看不到了,但映川还是可以替我看看这天下究竟是何等风光。” 师映川静静看着这个男人,似乎他从来就没有完全了解过对方,很快,师映川忽然笑了,他拉过晏勾辰,在晏勾辰唇上用力一吻:“……好,到时候在辰郎的陵墓前,我会说给辰郎听。” 说话间,马车徐徐停了下来,以师映川的耳力,略凝神,却是听见了远处隐约的笑语声,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银色面具随手罩在了脸上,只留一双眼睛和嘴巴在外,对晏勾辰笑道:“地方到了,我们下去罢。”晏勾辰亦笑着道:“听说这里的梅花今年开得格外好,可惜我一直没时间来看,上一次来这边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是跟小九一起,还弄丢了一个荷包,他非要去找,结果找了大半个时辰……”师映川不动声色:“你们兄弟感情很好。”晏勾辰笑道:“是啊,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怎能不多照顾他一些。” 两人说着话,一面下了马车,眼下没有什么风,虽然冷,但空气很是清新,阳光薄薄的一层,冬树衰草,梅花点点,这是独属于冬天的美景,眼见着远处马车往来,不少富贵人家的子弟或是乘车,或是骑马,在指点着周围的景色说笑,师映川携着晏勾辰的手,在雪地里从容走着,两个太监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车夫则驾着车远远吊在后头,晏勾辰一副中规中矩的世家子打扮,师映川却是华服异甲,十分抢眼,引来许多目光,师映川毫不在意,指着前方一处大湖说道:“若是秋天便好了,正是这里一种灰鱼最肥的时节,可以打几条尝尝。”那湖极大,绵延百十里,可以一直与城中行航水道相接,也正因为大,所以湖面并未结冰,不少船只在水上悠闲往来,船上的人谈笑风生,很是自在,晏勾辰负手遥望,面上露出笑意,道:“如此看来,倒是一番太平景象。”师映川呵呵一笑:“还早着,等到天下一统,你才知道真正的太平盛世到底是什么模样。”晏勾辰心中一动,面上却微笑如初:“希望不会让我等太久。” 师映川意味深长地笑:“不会太久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总有可以得偿所愿的一天。” 偶尔出来走一走,对于已经登基多年的晏勾辰来说,是一种很让人放松的休闲方式,两人这般联袂而行,很自然地携着手,这世间对于男风之事并不如何排斥,男子之间婚配虽然少见,却也还是有的,况且晏勾辰俊美儒雅,风度不凡,让人一见之下便很有好感,故而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倒也觉得和谐,只不过他身旁的师映川戴着面具,装束也豪奢而怪异,就不免被人多看几眼,猜测这是哪里的老牌世家子弟出游。 值此季节,小民固然要为衣食奔波,没有那等游玩的闲情逸致,但那些毫无生活压力的人却三五结群,赏玩嬉乐,此时湖上一条大船驶过,船上丝竹悠悠,众男女皆是锦衣华服,或坐或立,或凭栏持杯与人闲聊,不一而足,一片欢声笑语中,甲板上两个人各持一杯烫好的美酒,低声说着话,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其中一人衣着整齐低调,容貌端正,另一个却是个玫瑰般热烈逼人的红衣美人,这两人眉目之间隐约有一丝相象,却是宝相龙树与宝相宝花兄妹,二人手持酒杯,亲密而随意地交谈着。 宝相龙树晃了晃手里的半杯酒,姿态慵懒闲适,他这次来摇光城乃是奉了父亲宝相脱不花之命,给满一周岁的师倾涯送包括长命锁在内的一些东西,也算是做祖父的一片心意,而他也顺便可以来看师映川,至于宝相宝花,她要前往断法宗探望连江楼,于是就顺路跟着兄长,兄妹两人轻装简骑,也不要人跟着,抵达陆地之后,又搭了条顺风船,船上是一群世家子弟,准备到摇光城,见宝相兄妹装束气度不凡,便也痛快请他们上船,如此,一路来到了摇光城。 天气冷,宝相龙树却是心情愉快,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爱侣,他嘴角就忍不住微微上翘,一时间目光略移,却忽见妹妹宝相宝花望着水面出神,此时薄阳淡淡,照在宝相宝花脸上,越发显得粉面红妆,亮烈如一枝红梅,宝相龙树见她美貌一如当年,却将大好青春都消磨在那个方法永远也不会给她回应的男人身上,心中不禁微微疼惜,一手放在妹妹肩上,温和地道:“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觉得怎么样?那个赵……” 话才说了一半,就被宝相宝花打断,她淡淡道:“我说过了,除了连江楼以外,我不嫁旁人,若他不要我,我就一辈子不成亲。”她话虽如此说,却也忍不住神情黯然起来,明显是难以自拔,固然语气决绝,却依然难掩自伤,宝相龙树暗叹一声,拍了拍妹妹的肩,暂时熄了再劝的念头,却忽听宝相宝花道:“哥,你看那人……好象是映川罢?” ☆、二百七十六、明悟 宝相宝花的声音透出一丝意外,道:“哥,你看那人……好象是映川罢?”宝相龙树一愣,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远处岸上两个男子正指着一处景致说笑,附近这样的人不是没有,但那两个男子却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十分醒目,尤其那个身材挺拔高大的男子一身装束极为华贵,脸覆银色面具,让人很难不去注意,虽然看不到脸,但那熟悉的身段,一头瑰丽得出奇的丰密青丝,看在相熟的人眼里,哪里会认不出来?宝相龙树乍见爱侣,脸上顿时浮现出惊喜之色,但转眼这种喜色就消散了,他的目光落在师映川旁边的男子身上,看着对方满脸笑容地与师映川说着什么,宝相龙树自然不会不认得此人,那分明是当今大周天子,晏勾辰。 岸上那两人举手投足之间,不掩亲密,宝相龙树看着这一幕,眉目间不用作势,便已有阴鹫之色如同乌云蔽日一般缓缓覆盖上来,宝相宝花最是知晓自家兄长的脾性,秀利的眉间不由得微蹙,纤长的玉指忽然轻轻一弹宝相龙树拿在手里的酒杯,发出一声轻响:“哥,你还是收敛一下罢,明知他就是这样性子的人,跟晏勾辰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又何必如此。” 宝相龙树淡淡哼了一声,此时他虽是一脸冷肃,眉峰蹙紧,却仍然盯着远处的两人,目光未曾稍离,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声,原来是宝相龙树手里的那只酒杯被捏出了蛛网般的裂纹,宝相宝花没想到平日里一向深沉冷静的兄长却是会如此反应强烈,不禁双目一凛,用力一扯宝相龙树的袖子,宝相龙树却扭头看她,冰冷的眼神直刺过来,仿佛拉起一层无形的屏障,令任何人都不得踏入他的世界,宝相宝花被他这样的目光冷冷盯着,其中似有什么她无法形容的东西一直刺进了心底,顿时宝相宝花微微一震,扯住宝相龙树袖子的那只手却是僵住了,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宝相龙树浑身气机忽而一松,整个人已恢复如常,而这时大船也已经驶过这一处,将岸上那两人抛在了后面,宝相龙树这才冷然道:“晏勾辰此人……诡谲狡诈之辈!” 却说师映川与晏勾辰在外游玩了一日,直到兴尽才乘车返回,他二人今日出宫,马车里原本预备了不少食物,中午也吃了些,但晏勾辰做了皇帝之后,只能拘在宫里,难得出来一趟,师映川就不急着回宫,准备带晏勾辰在外面好好吃一顿,玩乐尽兴,他对于附近一些好吃好玩的地方也算知道一二,当下问过晏勾辰的意思之后,载着两人的马车便很快地向城南驶去。 摇光城身为天下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多的是令人一掷千金、流连忘返的销金窟,大约一柱香的时辰之后,师映川坐在灯火辉映灿烂的光影中,手里捏着一杯绿色酒液,与晏勾辰饮酒调笑,这里乃是摇光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所之一,多的是王孙贵胄在此一夜丢下大笔的银子,更有那文人骚客趋之若骛,在这里吟风弄月,玩些风流把戏,此时师映川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晏勾辰碗中,笑道:“这里的酒菜如何?”晏勾辰尝了那鱼肉,点头微笑:“确实不错。” 不远处的圆台上,身姿高挑婀娜,穿一袭开岔鱼尾裙的女子正水袖轻抖,舞得正欢,雪白的**半掩半露,极尽妖娆,师映川喝着酒,看着曼妙舞蹈,这跳舞的女子一脸柔媚的笑容,眼神中却隐隐透着麻木,谁能想到此女原本是一位高贵的宗室郡主?当初晏勾辰下令将西凉太渊城中所有身份高贵的女子统统掳回,贬作娼妓,并且永世不准脱籍,这位曾经的西凉郡主,如今哪还有半点倨傲骄矜气质,先前师映川丢下一张大额银票给了管事,便让这个已经成为此处红牌的郡主娘娘身着暴露彩衣,翩翩起舞,而乐师奏的音乐更是一度风靡大众的曲子,那时晏勾辰因为师映川在太渊城受伤,愤而贬尽西凉贵女为娼的消息传出,有好事者诗云:太渊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尽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后来此诗被人编进曲中,成就一首《西凉乱红曲》,顿时风靡天下,而大周一向政治风气较为开放,不以言谈罪人,对此无非一笑置之,并不追究,眼下晏勾辰听着曲子,一手跟着节奏轻轻拍着桌子,眼望师映川,笑道:“宫外这等风月场所果然别有滋味,我难得出来一趟,今日玩得倒也快活。” 师映川闻言,低笑出声,伸手半揽晏勾辰腰身,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手掌凉而有力,如此轻缓抚摸,却是隐隐给了晏勾辰一种自己正在被珍惜着的错觉,一念既生,晏勾辰忽地心头微凛,他侧首看着师映川,青年衣领齐整,露出修长得叫人心神不宁的雪白颈项,肤泽光润,妖异逼人,让人又想看又不敢直视,目光闪亮如红色的晨光,是他见过的最耀眼的光芒,晏勾辰看着,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复杂之极的矛盾之色,这眼神原本不该出现在他的眸中,但此刻却如同一张密密织构的蛛网,罩住了他所有的思绪,晏勾辰突然有点想笑,他再次告诫自己,你是皇帝,是大周的天子,你怎能放任自己对这个人产生感情?这种蠢事,不要做。 曲子还在弹奏,舞还在继续,晏勾辰却已经有些意兴阑珊,只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罢了,他放松了身体,倚在师映川身上,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敌不过长时间前进的疲惫,暂时休息片刻,他微微闭起眼,右手看似不经意地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庞,要么怎么说每个人都有两张面孔呢,自己从懂事以来,好象就开始戴上了一张面具,应对着周围的人,至于真实的自我,时间长了,就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样子了……晏勾辰静静沉思起来,忽的,一个吻落在额上,令他下意识睁开了眼,师映川戴着银色面具的脸孔就这么出现在视线中,青年眼里有点笑意:“你倦了?”晏勾辰表情如故:“没,就是觉得这样更舒坦些。” “你倒是会享受。”师映川一笑,他不比晏勾辰此刻心中纠结,反倒是有些没心没肺的样子,恣意流连温柔乡,他索性展袖一搂,让晏勾辰躺在自己怀里,枕着大腿,用沉甸甸的银筷夹了菜,喂进晏勾辰嘴里:“这下岂不更是舒坦?”晏勾辰眯着眼,笑容温和:“有映川这样服侍,自然是天下最舒坦的事情。”师映川哈哈一笑,手指勾了勾对方的下巴:“让我伺候倒不是不行,只要付得起工钱就是了。”晏勾辰叹道:“能让映川满意的工钱,想必我是付不起的。” 两人说笑着,一边听曲赏舞,倒也快活,一时师映川喝光了面前的酒,唤人再取一坛来,他起身擦了擦手,对晏勾辰道:“我去去就来。”晏勾辰知道他应该是去小解,便也不在意,笑着点了点头,身后两个太监忙上前接替了师映川的活计,为晏勾辰剔蟹剥虾,晏勾辰看着不远处那翩翩起舞的美人,眼中却不见了方才跟师映川在一起时的笑意,面上一片冷淡平静,却是连半分表情都欠奉,只安静地吃菜,旁边太监将剥好的虾蘸了酱料,红色的虾绿色的酱料,看起来很有食欲,晏勾辰伸筷去夹,哪知筷尖刚刚碰到虾子,一个声音却忽然道:“他呢?”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在场的两个太监悚然而起,只见室内不知何时却是多了一个人,一身素袍,长身玉立,满头黑发梳得一丝不苟,用金冠整齐束住,眸中微芒流转,一双眼里透出的精光如霜似雪,在晏勾辰面上一绕,随即又凝定下来,晏勾辰缓缓起身,面上露出一丝和气的笑容:“原来是少狱主。”也许是错觉罢,晏勾辰只觉得对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久久停留,这种感觉并不令人喜欢,有一丝被人掌握的束缚之感,也由此令晏勾辰一时间不禁暗皱眉头。 宝相龙树道:“……映川怎么不在。”他的语气淡淡的,甚至有点听不出究竟是开口询问,还是自言自语,此刻他腰间所佩的乃是一柄乌鞘古剑,造型古朴简洁,尾端缀着一条金黄色缨穗,而并非从前那柄名为‘月射寒江’的宝剑,那‘月射寒江’据说是当年打造‘别花春水’的神匠在同一炉所造的一对宝剑,从前一直在山海大狱中珍藏着,宝相龙树自打结识了师映川,就将此剑取出,随身带着,这也让他认为自己与师映川乃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天赐姻缘,后来师映川弃剑离开了断法宗,宝相龙树便将那‘月射寒江’重新放回秘库,再也不用。 晏勾辰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他当然不是第一次见到宝相龙树,这个男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并未摆出什么倨傲骄慢的姿态,但那股隐隐冷漠的针对性气质,旁人或许感觉不到,但晏勾辰却很敏锐地探知到了,这种说不上来究竟是敌意还是厌恶的隐藏情绪令晏勾辰生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但晏勾辰是何等人,哪里会将这些东西放到台面上,他表情依旧温和,语气亦且得当地笑道:“国师暂去方便一二,应该就快回来了,少狱主稍等片刻就是。” 宝相龙树听了,表情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这时一坛酒送了进来,晏勾辰从容自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淡淡微笑道:“这酒不错,少狱主,不如一起喝一杯?”这一句话将此刻有些僵硬的气氛不动声色地尽数卸开,宝相龙树看了晏勾辰一眼,忽然间脸上的表情就自动归于平和,一派若无其事的模样,他走过来坐下,目光略略一扫,看见案上除了晏勾辰面前的酒杯之外,旁边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杯子,杯底有着一层残酒,他知道这必是师映川方才所用,当下就拿起来,一旁两名太监互相看了一眼,各自为两人斟酒,宝相龙树神色平淡,手里却是把玩着一块碧油油的莲花形美玉,他虽容貌不算出众,但自有一种属于他的独特魅力,晏勾辰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对方,忽然微微一笑,取过已经斟满的酒杯,轻抿了一口。 正值此间,有行走之际衣料轻微摩擦的声音传来,两个年纪差不多的男人顿时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就见师映川步态轻松地走了进来,虽然脸上罩着面具,瞧不见表情如何,但看那走路的姿态,就知道他心情不错,师映川显然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宝相龙树,他微微一愣,随即就笑了起来:“宝相,你怎么来了?”说起来,自从前时一别,这些日子两人都不曾碰头,只互相通了一回书信,以至于此刻乍然见到宝相龙树时,师映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惊喜,但紧接着他就怔了一下,因为宝相龙树此时的样子有些不同,犹记得从前每次见面的时候,对方的欣喜快活之情远远胜于他,溢于言表,而此时男子一身低调的长袍,神色亦是淡得几近于无,仿佛与室外的冰天雪地融为一体,与周围灯红酒绿的环境格格不入,并不见什么喜悦之态,师映川是聪明人,微一转念就自然明白了症结所在,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只作不知,走过去从容坐下,道:“怎么忽然到这里来了?这次是有事顺路来看我,还是特意来瞧我的?” 宝相龙树端正地跪坐在绣垫上,眼神有片刻的迷离若失,然而他很快就表现出与平时一样的态度,笑道:“涯儿也有一周岁了,父亲和季叔叔叫我送些东西来,也让我告诉你一声,若是以后有时间了,就带涯儿去蓬莱一趟,让他们看看小孙儿。”师映川听了这合情合理的话,点头道:“这是自然,等涯儿略大一些了,我就带他去探望两位父亲大人,他现在还小,乘船出海不方便。”两人就这件事简单说了几句,随后就是意义不明的安静,原本这里惬意暧昧的气氛在宝相龙树出现之后就被驱赶得干干净净,再继续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更没有必要,于是三人在片刻之后,不约而同地达成了一致,很快离开了此处,一起乘车往皇宫方向而去。 晏勾辰十分知机,只说还有奏折要看,直接去了自己的寝宫,留下师映川二人往玉和宫去。 殿内灯火通明,师映川脱了身上那件宝甲,摘掉面具,坐了下来,红宝石似的双眼看向宝相龙树,宝相龙树知他意思,便直截了当地道:“今天我和宝花在船上瞧见了你跟晏勾辰。”师映川略觉意外:“她也来了?”宝相龙树面色淡淡:“她跟我顺路,准备去断法宗,现在已经在客栈住下,打算看过涯儿再走……你这身打扮很显眼,我只稍作打听,就知道你和晏勾辰去了哪里,所以方才便找过去了。”宝相龙树简单扼要地说着,见师映川只是微微侧耳静听,这般情状虽然让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丝淡淡的失落,但他也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已经不可能再是十多年前那个古灵精怪的少年了,而唯一让他有些安慰的是,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 师映川听着对方的话,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注意到宝相龙树的眼神,那是平静安然的眼神,风平浪静,然而师映川早已不是当初的他,现在的他能够捕捉到更多更深层次的事物,尤其当千醉雪一事发生之后,他想到了许多原本并不会去深究的东西,所以此刻他发现宝相龙树的眼神不是什么出自内心的平静安然,而是一种无奈所造成的深沉,因为没有办法改变现状而生出的无奈,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忍耐,使得表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所以在外人看起来,那就是平静,但谁能说这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蛰伏?等待着,安静着,等到出现合适的契机…… 如果真的机会出现,也许,这个男人就会像草丛中蓄势待发的狮子那样,悍然发动罢……师映川心头转念,突然间就想起千醉雪,想起那块玉,他不禁就此苦笑,同时也微微凛然:即便是普通人家,只要有妻妾同时存在,女人们就免不了互相明争暗斗,那些女人只是普通人而已,就已经如此,而自己的这几位亲密伴侣哪一个不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这样的人何等骄傲,怎会真正愿意与他人分享爱人?自己从前被表面的平静所蒙蔽,没有看到底下涌动着的暗流,竟然天真地以为他们之间可以和平共处,亲如一家,如今想来,是多么可笑啊! 烛光盈盈如同星子遍洒,温暖且柔和,而殿中却忽然出现了片刻的空白,让人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异样,师映川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仿佛是一尊雕塑,又或是一幅隽永的画,他涌动的心绪旁人自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但并不代表对此毫无知觉,于是正当他微微失神之际,一双手已按在了他的肩头,伴随着宝相龙树温柔的话语:“……怎么忽然就发呆了?”此语入耳,师映川的身子顿时一僵,但他掩饰得十分及时,并没有让宝相龙树察觉到,当下他目光在对方脸上一扫而过,眼内一片清明,再没有半分恍惚,他顺势望着宝相龙树,却觉得这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上仿佛罩着一层迷迷蒙蒙的雾气,令人辨识不清下面真正有什么,猛然间师映川终于释然,知道自己从前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他师映川喜欢窥探揣摩人心,喜欢借此掌握全局,运筹帷幄,却忘了人心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能够被完全猜透的! 原来用尽一生一世,也往往无法把一个人看透啊……师映川在此刻虽不能说看透了某些人,但至少他已经看透了一些事,尽管他不喜欢这样的答案,但那偏偏是清晰地存在着的!师映川心中念头纷至沓来,却是多而不乱,他看上去半点无事,注目宝相龙树片刻,面上渐渐柔和起来,似是想到了什么,抬手在男子脸上轻抚,道:“你是在生我的气?”青年声音低婉柔回,似情侣之间赔小心时的温顺,但那舒朗的眉宇却分明没有半点小意温存的意思,反而更趋于调笑,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从宝相龙树的脸向下滑移,轻轻抚过脖子,故意在喉结处停留了片刻,接下来却是顺势滑进了衣襟里,这一整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柔和而暧昧,而宝相龙树渐渐明亮的双眼也说明了这番举动所带来的效果非常好,他的脸色微红,这当然不会是什么羞涩,而是男性动情的前兆——在面对师映川的时候,他的定力从来都不够好! 师映川却好象完全没看到似的,只顾着把自己的手越发往宝相龙树衣襟里钻,他找到了那结实胸膛上的焦点,指尖按住那里,轻轻揉搓,几乎是立刻的,原本柔软的所在顿时坚硬如同石子,而师映川这个熟惯风月的老手却好象青涩少年一般惊讶地挑了挑眉,疑惑地‘嗯?’了一声,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满面无辜,他的姿态干净而纯真,他的容颜精致得无与伦比,这不该仅仅说是俊,也不该仅仅说是英朗,这完全是一种美,一种足以让人飞蛾扑火的美,他是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的男子,那微微翘起来的无辜眉梢,那种感觉,灿烂得叫人睁不开眼,宝相龙树只觉得全身仿佛被雷电击中,他轻轻一颤,心中只觉无限柔情蜜意,他突然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是认识了这个人很早很早,仿佛上辈子就认识的,那是柔情似水,却又缠绵得让他心痛,他凝神看着男子,黑色的眼里透出难以言语的深情,而对方也在看着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眸底莹光流转,好似一朵无尽黑夜之中静静绽放的花,那是悄无声息又孤芳自赏的美,他听见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笑道:“你啊,怎么又吃醋了……” 这声音柔软又低沉,带着师映川特有的语气音调,有一种特别的磁性诱惑,也有着三分歉意,三分纵容,三分埋怨以及一分爱意,宝相龙树顿时心头酥麻麻的,恨不得伸手狠狠去挠,那简直就是别样的勾引,无法形容的勾魂蚀骨,字里行间的春意让人绝不会误会他的意思,霎时间,宝相龙树却是直接起了反应!然而就在这时,青年的手却从他的衣内收了回去,但紧接着又很快向下,准确地握住了男性最私密的部位,宝相龙树的喉结禁不住用力一颤,眼睁睁地看着青年扬眉一笑,灵活的手指隔着衣料缓慢地作祟,宝相龙树倒抽一口气,心中一蓬野火几乎就要压不住,他突然一把抓住了青年的手腕,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勾魂夺魄的面孔,呼吸微促,声音也有几分难以察觉的沙哑,低喃道:“……川儿,你这是在邀请我么?” 回答他的,是那修长手指的放肆揉动,而师映川的另一只手已摸上了宝相龙树的腰,轻松扯下了腰带,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宝相龙树的外裤和里面的贴身亵裤便悄然滑落,师映川嘴角微扬,右手探进对方的袍内,很快,他的手又撤了出来,只不过那雪白的手指和掌心上,分明有点点温润的水光,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师映川的脸上扬起似笑非笑的表情,紧接着,他却是将几根被沾湿的手指轻轻在自己唇上一抹,更要命的是,那猩红的舌头也随之探了出来,将指头上那些晶莹的微稠水渍缓慢舔净,那殷红的眼眸也在同一时间眯起,水波流转…… 宝相龙树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所有的理智仿佛被一把火瞬间烧得干干净净,腹下硬涨得几乎快要爆发,他再也忍耐不住,狠狠地一把攫住青年的手腕,将对方整个人从椅子上拉起来,偏在这时,师映川却将手指上残余的液体在他唇角一抹,低笑道:“……忍不住了?”而就在青年的低笑声中,宝相龙树用力一扯,拽下了对方的腰带,他狠狠咬住青年的唇,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床前,一路抛下一件件的衣衫,宝相龙树将对方用力推倒在床上,自己随之压了上去,很快,两具成熟的男体紧紧纠缠在一处,就此拉开了一篇狂乱放纵之夜的序章。 夜渐渐深了,一切也都平息下来,宝相龙树健美的身体表面汗水淋漓,肌肤闪烁着阳刚色泽,脸上的汗水蜿蜒汇聚在下巴上,脸色晕红,神态之间流露出一丝慵懒,给他不算出众的面孔平添了几分男性魅力,他跨在师映川身上,两人依旧紧密连在一起,师映川一手抚摸着他光滑紧实的大腿,另一只雪白的手掌则在他宽厚结实的胸脯上有些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而此刻宝相龙树低头看着身下的绝色男子,对方散乱的黑发将肤色衬映得越发如雪如玉,那是一种或许只有妖物才会具备的美,令人警惕甚至隐隐地恐惧,但又难以抗拒,宝相龙树看得有些入迷,为什么认识多年了,每每看到这人的时候,还是会怦然心动?有那么一瞬间,宝相龙树觉得自己也许注定会死在这个妖物手里,而同时他的身体也出现了最诚实的反应,酸涨发麻的秘处微微抽搐着攫紧了青年还置身于自己体内的部位,师映川顿时倒吸一口气,一巴掌打在男人结实泛红的臀上,哑声道:“……宝相你太贪心了,都已经两次了,还喂不饱你?” 这一巴掌并不轻,打得臀部略有些火辣辣的感觉,但其间又有一丝丝微带凌虐的快意,宝相龙树厚实的背部紧绷着,身上的汗水令肌肤都泛着诱人的光泽,他微蹙着漆黑的剑眉,烙满艳丽吻痕的胸膛随着呼吸均匀起伏,双眸深沉得近乎不见底,低头舔了舔青年红润的唇瓣,额际覆着一层剔透的薄汗,低哑笑道:“怎么,难道川儿不行了么,我记得我的川儿可没这么不中用……”刻意放轻的低语听起来格外诱惑,同时宝相龙树那汗湿的长发也有几缕拂在了师映川的鼻尖上,有点痒,师映川平静的眼神微微向灼烈转化,一只手忽然用力抓住男人结实的腰杆,看着对方的面容,眯起眼睛低声威胁道:“你这个贪心不足的家伙,知不知道挑衅是要付出代价的?”宝相龙树英挺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迷离,他眯缝着双眼,一丝毫不遮掩的放肆笑意在他上扬的眉梢漾开,师映川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中所想,而这亲狎又甜蜜的表情霎间就点燃了师映川的全部理智,令再一次的放纵就此触发——毕竟不管怎么说,夜,还长。 ……燎原的情火已经渐渐熄去,男子试图推开自己身上兀自痴缠着的帝王,但对方却紧紧抱住男子的腰肢,不肯稍离,眼中所流露出的温柔之色,几乎能将人溺毙在内:“莲生,让我再抱你一会儿,求你了……”男子看着开始耍赖的爱侣,轻而易举地就识破了对方的小心思,忍不住蹙眉道:“……都已经三次了,你还不足?阿谕,你莫要太过分,我明日还要早起练功。” 宁天谕仿佛一个旁观者,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浑身冰冷,男子的表情,就是这样的表情,只要他每次这样看着自己,自己就什么都愿意!宁天谕不能动,不能出声,如同沉沦在一个深深的噩梦里,只能看着这一切,这时男子似乎是被爱侣恳求渴切的神色弄得心软了,放弃似地闭了闭眼,叹息声中,汗湿的身体主动贴住帝王,淡淡道:“……最后一次,没有下次了。”帝王惊喜地连连亲吻着男子,小心地再次占据那温暖的所在,无尽的快意中,他吻着爱人的眉心和双唇,喘息道:“莲生,这辈子有你,我应该很知足了,但我很贪心,我想要更多……”男子蹙眉忍住身下的涨痛,回应着对方的吻:“……你想要什么?”帝王的动作越发狂肆,奋力鞭挞着身下结实的躯体:“若有来世,莲生,可不可以你……先爱上我?就像我一样,毫无理由地爱上你……”男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瞳色深沉,微微闭上了眼:“……好,我会还给你。” 两具成熟的男体在阔大的龙床上抵死缠绵,宁天谕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画面,明明如此甜蜜,如此美好,然而对于他来说却是最大的讽刺,现在想来,其实并不是没有端倪的,男人偶尔不经意间眼中的短暂失神,浓情蜜意之际曾经下意识地避开自己满是爱意的凝视,那是因为心虚吗?或者是可笑的愧疚?这是不是说明那个人还算是有最后一点廉耻和人性,然而那又如何?该做的事仍然毫不犹豫,半点也不曾手软!一时间宁天谕的心脏像是被刀子狠狠切割,割开无数血淋淋的深痕,痛苦不堪——莲生啊,叫我如何能饶过你,叫我如何能够放过你! “……唔!”师映川猛地弹坐起来,心脏怦怦狂跳,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却只看到静静亮着的烛火,整个殿内安静得像一潭死水,这时一个微哑的声音却忽然响起:“川儿,怎么了……”却是原本睡在他身旁的人被惊醒,宝相龙树打个哈欠,胳膊一伸就把师映川给搂进了怀里:“是做噩梦了罢?”师映川勉强笑了笑:“是啊,一个噩梦……”宝相龙树的手饱含挑逗意味地揉上了他的小腹,在他耳边低语:“用不用我安慰你一下?”师映川捉住男人不安分的手:“你是存心想把我榨干是罢。”现实与虚幻交织,令人有些恍惚,师映川哪里还有兴致做什么,他抱住宝相龙树那温热而强壮的身体,闭上了双眼,喃喃道:“让我睡一会儿,我真的累极了……” 翌日一早,当宝相龙树醒来之际,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他掀开罗帐,视野内空无一人,师映川不知去了哪里,不过床头却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衣物,从内衣到外袍,包括袜子,地上还有一双新靴,不远处还有盥洗用具,宝相龙树见状,便拿起衣裳穿了,他是练武之人,昨夜的放纵并没有令他的身体产生什么问题,而那私密之处由于被师映川涂了上好的药膏,现在倒也不觉得很难受,何况宝相龙树生性勇悍,小小痛楚在他看来并不碍事,当下穿好衣物,又梳洗了一番,正打算出门之际,有人却已掀帘进来,笑道:“醒了?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师映川一身蓝衣,腰间系了条缂丝麒麟纹镶金玉腰带,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大食盒,面带微笑地走过来,把食盒放在桌上:“饿了罢,我也还没吃饭,一起吃罢。”说着,从食盒里取出各种精美吃食,一一摆在桌上,又盛了两碗粥,这才坐下来抄起筷子,宝相龙树也坐了下来,见师映川气色很好,便道:“怎么这么早就出门了?”师映川夹了菜放进他碗里:“我刚才去看了涯儿,一会儿带你去瞧。”宝相龙树笑道:“宝花还在客栈,叫她过来罢,她还不曾见过她侄儿。”师映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当下就唤了人进来,吩咐此人去带宝相宝花进宫。 两人用过饭不久,宝相宝花便到了,同时也带来了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给孩子的礼物,一上午师映川都陪着宝相兄妹二人,宝相宝花十分喜爱师倾涯,她年纪已经不小,是成熟的女子,身体本能中的母性令她对于师倾涯这个小侄子格外爱护,一旁师映川默然看着宝相宝花满面笑容地逗弄着师倾涯,事实上,世间那些处于她这个年纪的女子,绝大多数都是已经做了母亲的,而她的青春,她最美好的年华,却悄无声息地耗费在一个不会回应的男人身上…… 午间三人一起吃了顿饭,宝相宝花并不准备在摇光城逗留,便告辞离开,前往断法宗,师映川也不留她,任她去了,自己陪着宝相龙树在室内说话,宝相龙树昨夜颇为放纵,师映川担心他不适,便让他睡午觉,休息一下,宝相龙树躺在床上,拉住师映川的手,舌头轻舔对方嫩白如玉的指尖,师映川被他弄得有些痒,不禁缩手笑道:“闹什么?又打坏主意了是罢。”宝相龙树黑眸微眯看着他,低笑道:“是啊,确实在打坏主意,想吃了你。”师映川扶额:“你这个怎么喂也喂不饱的无底洞……快给我老老实实地睡觉,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勾当,我可不会由着你的性子乱来。”一边说,一边拉过被子,给宝相龙树盖好,宝相龙树笑吟吟地望着他,忽然握住了青年的手,认真道:“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那时你长得真是不美,可我不知道怎么了,就好象着魔似的,一眼就喜欢上了你,毫无理由……川儿,你说这是为什么?”师映川眉目柔和起来,他轻吻男子的薄唇:“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和你之间,有缘分。” 宝相龙树睡着了,师映川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起身走了出去,外面正在下着稀疏的小雪,师映川来到御书房,晏勾辰正在聚精会神地批阅奏折,见他来了,便笑道:“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少狱主那边……”师映川顺手拿起案上一块点心塞进晏勾辰嘴里,道:“怎么闻到一股子酸味儿……这是在吃醋?”晏勾辰微微一笑:“我又何来吃醋一说,只怕吃醋的另有其人。”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师映川抄起一本奏折翻看着,问道:“我听说今日早朝的时候,有人提了立太子的事?”晏勾辰一面翻看着面前的奏折,一面随口道:“是啊,都是些老臣……”一时谈了会儿朝政,后来晏勾辰丢开朱笔,活动了几下手腕,说道:“知道你今儿只怕是要招待客人,所以我原本就打算今天午间召小九进宫,陪我到御花园的亭子里吃火锅赏雪,只可惜不凑巧,小九一早就打发人来我这里告假,今日早朝就不曾来,说是染了风寒。”晏勾辰不经意地说着,师映川听了,却是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夜晏狄童被生生教训了一番,只怕是受创不轻,另一方面应该也是心理上的问题,觉得难以面对晏勾辰,想必那一夜被他师映川强行玷辱的事实对于晏狄童此人来说,是等若凌迟般的酷刑罢?想到这里,师映川也不说破,只在心中冷笑,若是晏狄童有本事搭上晏勾辰,兄弟两人彼此有意,在正常的情况下做出那等事来,他倒还不会怎样,但晏狄童却偏偏用了卑劣的手段,他又怎会轻松放过对方? 断法宗,白虹山。 外面细雪纷纷,寒风吹得紧,卷得檐下垂着的水晶风铃叮叮作响,游廊曲桥错落,廊下原本养着的鹦鹉因为天冷,早已移到室内了,两缸供人玩赏的红色锦鱼也换到了温暖的所在,冬日里的冷清愈发明显,唯有一些不畏寒的植物还在点缀着苍冷的环境,使之添了几分生机。 一天一地的风雪中,有人打着伞由远及近,那样清雅的描花绸伞,上面淡淡的几笔花树笼罩在轻烟薄雾里,握着伞柄的手洁白如雪,那人来到廊下,收了伞,露出一张犹带青涩的脸,水墨画勾勒出来的灵秀绝美五官已有了少年人的样子,一双眼睛带着淡淡清冽的美,身上那件普通的花青色锦袍虽然并不能衬托出身段,但已可见修长的轮廓,一时少年甩了甩伞上的雪,递给旁边迎上来的侍女,一面随口问道:“他在里面?”等到从对方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少年便将两手抄在袖内,朝里面去了。 室内很暖,门口的小婢挑起帘子,轻声道:“……公子正在午睡。”季平琰‘嗯’了一声,脚步不由得就放轻了些,他跨过门槛,径直进了里屋,榻上有人闭目沉睡,乳白撒天青底子的罗帐并没有放下,床头一尊小小的博山炉正向外吐着淡淡白烟,如同一抹轻纱似的迷朦。 ☆、二百七十七、于无声处听惊雷 博山炉内燃着香料,轻烟袅袅,季平琰一闻那味道,就知是安神香,此时榻上那人睡得正熟,外衣脱了搭在不远处的衣架上,身上只披着素罗袍子,发髻上简单插了一根白玉簪,不知道是不是有那么一层薄薄烟雾隔着的缘故,眉眼仿佛被渲染开来,看不分明,唯那额间一点朱记殷红似血,令人过目难忘,季平琰静静瞧了片刻,并不发出什么声音去打扰对方,他搬过一张椅子放到床前,从不远处的书架上取了一本泛黄的古籍拿在手里,坐下来慢慢翻看。<-》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季平琰却是除了翻书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动作,一派沉稳安然,完全看不到他这个年纪的人所应有的浮躁跳脱,如同一颗熠熠明珠,光华暗转,沉凝似水,他穿着并不打眼的花青色锦袍,腰间用青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肤色也犹如这美玉一般,他容貌很像他的父亲师映川,但却并没有半点师映川那样的风流妖异气质,反而像是一个接受最正统古老教育的世家子,沉静,雍容,他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微微抬眼看向榻上熟睡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肤色衬托的缘故,他一双漂亮的眼睛也越发显得幽黑,榻上的人年纪明显比他大了不少,虽还不是青年,却也几乎要褪尽了少年人的青涩,季平琰看了对方片刻,漂亮的黑色眼睛里浮现出一抹温平如水的光泽,既而低垂了眼睫,重新把注意力放在了手里的书上。 渐渐的,博山炉中的安神香已经烧尽,季平琰手中的书也已经看完了一小半,这时榻上的人忽然微微一动,一根戴着扳戒的拇指本能地抽搐了两下,代表着主人已经醒了,少年细密的睫毛略颤,旋即睁开眼来,他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床前静坐翻书的季平琰,眼中顿时波光流动:“……你怎么来了?”就这一句话,打破了原本的寂静,刹那间室内的氛围已是截然不同。 少年的声音清朗悦耳,语气随意,说话间谈不上什么冷淡,但也不是特别亲热厚密,或许是因为刚睡醒的缘故,不但他雪白的脸颊上有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就连额间那颗红色印记也格外明艳几分,红得几欲滴血,这少年正是早已来到白虹山居住的梵劫心,季平琰的未婚夫。 “我今天早上发现园中几株绿梅开了,就打算叫人烫几壶酒,和你一起赏花,只不过之前要去师祖那里练功读书,中午还陪了师祖一起吃饭,所以在下午才刚过来。”季平琰有条不紊地说着,一面将手中那泛黄的古籍合上,起身放回书架:“未曾想原来你已经睡下了,我见你睡得正香,便没有叫你。”梵劫心坐起身来,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素色镶金罗袍,他脸上红晕已消,雪白盈润的面孔一片平静,道:“……饭后我觉得有些头疼,便睡了一会儿。”季平琰闻言,伸手在他额上一探,试试温度,口中说道:“是发烧了么?”梵劫心没有避开或者挡住他的手,任凭少年温热细腻的掌心贴了上来,只道:“没有,这一觉睡醒,头已不疼了。” 掌心处传来的温度证明了对方的话确实不假,季平琰松开手,在床边坐下:“那就好。”他顿一顿,眼望梵劫心:“既然你已经醒了,不如一起去赏梅?那几株绿梅开得不错,再让人烫两壶青梅酒。”梵劫心看他一眼,却是嘴角微翘,笑了一笑:“你年纪尚小,莲座不许你喝酒,莫非你忘了?”季平琰淡淡微笑,是最合宜的大家公子气度:“师祖是不许我贪杯滥饮,而不是不许我碰酒,滴酒不沾,偶尔喝上几杯还是不碍的。”梵劫心挑眉一哂:“你倒总有话可说。” 两人说话间,梵劫心已下床趿了鞋子,他从衣架上拿了外衣,利索地穿在身上,挽好腰带,黑色的掐彩笼袖长袍用金线绣出大片华丽的花纹,越发显得少年肤光如雪,身材修长,季平琰在一旁静静看着,他虽然自己相貌生得极好,接触过的美貌男女也很多,父亲师映川更是天下第一美人,但此时此刻,季平琰仍然还是觉得梵劫心很是耐看,容光照人,他非常清楚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少年在日后会是自己合法的伴侣,他和他会成亲,一起生儿育女……季平琰是个早熟的孩子,身处的环境使得他比同龄人成熟得多,所以他很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而这个认知同时也令他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熨帖,犹如冬天喝下一杯浓浓的热茶,很是舒服。 梵劫心略略整理了一下衣发,他望了一眼面容清致的季平琰,突然就有了片刻的恍惚,季平琰的容貌生得和那个人很像,真的很像……梵劫心的心头思绪乱了,就如同酒醉半醺之际那绵长柔软的酒意,一波一涌,不可抑止,但忽然间梵劫心猛地微微用力一咬舌尖,让自己瞬间清醒了过来,他重新沉静了眉眼,语气如常地道:“……走罢,去看看那几株刚开的绿梅。” 两人出了门,外面的雪还在下,只不过并不大,飘飘扬扬的,季平琰从侍女手里接过伞,打开,将两人罩住,但却发现自己要抬着手才能让伞将梵劫心也遮住,这时从旁有一只手拿过了伞,道:“我拿着罢。”梵劫心把伞拿过来,他比季平琰大几岁,自然也要高上一截,他这么撑着伞,也就很适宜了,稳稳当当地替两人挡住了风雪,季平琰看了看对方,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件东西,递到梵劫心面前:“给你的。”梵劫心低头一看,只见雪白的掌心里躺着一支大概四寸长的玉簪,用一整块纯净的青色美玉制成,很是精美,尤其簪头却是打磨成一个小篆的‘心’字,这就很见心思了,梵劫心见状,怔了一怔,拿起这支心字簪,这时季平琰道:“我前些日子见库房里有这么一块玉,丢在那里也是白搁着,索性就取出来,找了匠人做成这支簪子,觉得很衬你,你试试罢。”梵劫心感受到手中簪子那温润的质地,他顿了顿,弯下腰来,将玉簪交给季平琰,道:“帮我簪上罢。”季平琰就将他发上原本那根白玉簪取下,把自己这支心字簪认真插在发髻中,他端详了一下,点点头就笑了起来:“嗯,确实很适合你。” 梵劫心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两人继续在雪地里不快不慢地走着,一会儿到了园子,只见当中的亭子四周用透明的纱帐笼住,将风雪挡在外面的同时,却不遮挡视线,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头的景致,亭内两个黄铜火炉内的炭火烧得旺旺的,使得不大的空间内颇为温暖,原本冰凉的大理石圆桌上盖了一张五色锦缎的桌布,四角沉甸甸地坠着赤金铃铛,桌子中间则放着一只水晶圆盘,盘内盛了半盏清水,水上漂着几朵粉白的鲜花,暗香幽幽,清气宜人。 两人进了亭子,石凳上分别摆有厚实绵软的绣垫,季平琰坐下,唤了人来,不多时,几样精致冷盘便送了过来,两名侍女开始在一旁烫酒煮茶,季平琰拿起一只醉螺,用银签子挑出了螺肉,放到梵劫心面前的碟子里,道:“这是前些日子祖父让人送来的,当地的特产青田石螺,别处都见不到,肉质细嫩鲜美,味道很好,我让人做成了醉螺,你尝尝怎么样,若是喜欢,我就叫人给你那边的小厨房先送上二十斤。”梵劫心用筷子夹起螺肉,放进口中一尝,果然滋味不同,便道:“确实不错。”他又吃了几只,后来想一想,召过一个侍女,吩咐了几句,那侍女便匆匆而去,不多时,带来了一个手捧黑漆大匣子的清秀小婢,那小婢进到亭内,将匣子奉于梵劫心面前,梵劫心当着季平琰的面打开了木匣,匣内是整齐摆放着的十只雪白的宽肚小瓷罐,用蜂蜡和锡纸密密封口,梵劫心打开了一罐,里面带着一层不知名的花瓣,刚揭开就是一股扑鼻的甜甜花香,梵劫心将罐子放到季平琰面前,说道:“我自幼爱吃零食,上个月师兄让人送了两车的蜜饯果子来,都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你尝尝罢,要是觉得合你胃口的话,就再去我那里拿,这蜜饯腌制得比其他地方精细很多,用料也稀巧,你应该会喜欢。” 这一来一往之间,气氛就变得柔和温馨起来,亭中燃着火炉,温暖如春,两人喝着烫好的酒,看亭外几株开得喜人的绿梅,纷纷扬扬的小雪令眼前的景色更添几分情致,此时正是这绿梅盛开的第一天,迎寒怒放,花上还沾着雪屑点点,越发冷艳,如此景致,又有美酒佳肴相佐,果真惬意得紧,天地之间一片洁白,整个亭内也只听见水沸的轻响,季平琰年纪尚小,平日里很少沾酒,眼下洁白如玉的脸颊上就薄薄地浮现出红晕来,配上他精致如画的五官,当真是清美不可方物,梵劫心看了一眼,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季平琰如今还算是个孩子,但整体看上去,却已经很有几分宗子的气度,梵劫心忽然很想喝醉,于是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脸上也很快多了一抹醺然,正当他伸手又要去抓酒壶的时候,一只比他小一圈的手突然就按在了他的手背上,阻止了他的动作,季平琰目光温亮地看着他,道:“你已经喝了很多了。” 梵劫心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说不出理由,但心里却猛地一恍惚,掌心一翻,就将季平琰的手整个抓住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令两个人同时微微一震,梵劫心比季平琰年长数岁,手也比季平琰大上一圈,这一抓,就把对方整只纤长洁白的手掌都纳入了手内,刹那间亭内再没有半点人声,寂静无比,如同突然开演了一幕哑剧,梵劫心只觉得掌心里一片柔润光滑的触感,他突然汗毛都竖了起来,毛孔仿佛尽数张开了,身体有点热,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法不去胡思乱想,恍惚间,他又想起了那个人,然而如今在礼法上来讲,那人已经算是他的父亲,而现在正被他抓住了手的少年,却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夫,日后要一起走过一生的人! 这一切的一切,使得梵劫心手上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加大了,事已至此,他眼前见到的人似乎已经不再是少年的样子,而是一个年轻男人,一个眉宇间透出万种风流神采的男人,透过季平琰这个载体,隐约显现出来,然而梵劫心出乎意料地并不曾觉得快活,反而心中仿佛慢慢结了一层茧,将里面那一份最柔软最纯真的东西整个裹住,同时也就将那些美好的回忆锁了起来,刹那间有无数的影像从心头流过,如梦似幻,因为他知道,那个人,不属于自己啊…… 有太多的话想说,只不过当看到面前的俊秀少年时,梵劫心的嘴唇动了动,又一个字也说不出了,他再不想什么,却是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倾身凑去,对着身旁少年红润如花瓣般的嘴唇缓缓吻了下去,季平琰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毫无举措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梵劫心的唇吻上了自己的唇,周围的侍女见状,都是纷纷一愕,实在没想到会出现如此场面,这些侍女都是被大光明峰派来的管事训诫过的,季平琰所修习的功法最忌提前失了元阳,若不曾达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就绝对不可以破身,否则一生武道成就必然有限,白虹宫里这些女子谁敢诱他提早失了童身,立刻就是被打死的下场,眼下侍女见这两人突然亲近,怎能不吓了一跳?季平琰如今年纪尚小,根本还没有凝真抱元,若是与梵劫心做下什么事来,梵劫心会怎样且不说,但她们这些人却是定然没了性命!然而这叫她们又能怎么办呢,要知道梵劫心乃是季平琰合法的未婚夫,他们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当然,一对未婚夫妇亲热,难道她们这些下人还有那个胆子阻止梵劫心不成?作为未婚夫,没人比他更有权力碰季平琰! 且不谈这厢侍女们心中忐忑,却说那边季平琰也是怔住,心头大跳,要知道他与梵劫心虽然早已经定了亲,在一起生活也有不短的时间了,但一来他年纪还不大,并没有成年男性的那种冲动,二来梵劫心与他之间虽然礼数周全,关系也还好,但也不至于很亲密,两个人在一起,还从未有过暧昧亲热的行为,平时就算是有肢体接触,那也是正常范围内,所以眼下这种情况真的是破天荒头一次,季平琰怎能不愣住?但此刻唇上传来的温软触感却不是假的,季平琰缺乏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不过好在梵劫心也不比他强多少,梵劫心的唇压在他的唇上之后,似乎也呆了一呆,完全没有什么吮吸舔舐的举动,更不要说口舌缠绵,极尽温存了,过了一会儿,梵劫心忽然就好象如梦初醒似的,离开了季平琰的唇瓣,两人四目交接,彼此莫名地就觉得微微尴尬起来,不约而同地就摆出了最端庄从容的姿态,越发坐直了身子,似乎都想表现出一番无所谓的态度,而周围的侍女也总算松了一口气,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亭内陷入了不正常的寂静当中,梵劫心盯着面前的酒杯,一言不发,季平琰的手指无意识地叩着桌面,显然他也是需要时间来消化刚才的突发事件,两个人的反应大同小异,但唯一没有的就是少年人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具备的羞涩与悸动,不知过了多久,季平琰忽然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他望了梵劫心一眼,道:“……快过年了。”梵劫心微挑了长眉,有些不解:“嗯?”季平琰垂眼把玩着酒杯:“我的意思是,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下山逛逛了,我想去外面一趟,散散心……你要跟我一起去么?”梵劫心黑亮的眼睛目视少年,既而转过头:“也好。” 两人就此一同下山,在这个冬天,断法宗所在的大片疆域仍然呈现出一片平和与安宁的景象,尽管自从多年前师映川破宗而出、身份正式大白于天下之后,这些年来局势日益加紧,但至少常云山脉方圆一大片的范围之内,还是从未出现过动荡,人们的生活也是相对平静而安逸的,季平琰与梵劫心走在行人往来不息的大街上,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回想过去一年的种种,心中不由得情绪微微起伏,这时几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子笑闹着从两人身边跑过,季平琰看着这几个最大不过五六岁模样的孩子,想起自己还不曾见过面的弟弟师倾涯,他顿了顿,忽然就对身旁的梵劫心说道:“我们将来多生几个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梵劫心闻言,当即就显得异常缄默起来,但很快,他慢慢点了点头,说道:“当然可以,我也很喜欢小孩子。”季平琰微笑:“那真是太好了。”他容貌肖似师映川,虽还年少,却已隐隐有风标绝世之兆,如此一笑之下,当真是风拂玉树,雪裹琼苞,梵劫心见状,闭一闭眼,心中却已是柔肠百转。 却说师映川在御书房与晏勾辰说了一会儿话,谈些机密之事,后来见外面的雪下得越发急了,便回到了自己的玉和宫,一进门,见宝相龙树还没醒,师映川就上了床坐下,闭目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只觉得自己被搂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张开眼,就见到宝相龙树笑吟吟的脸,宝相龙树在他唇上吻了吻,道:“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和我一起出海钓鱼……”一边说,一边徐徐揉搓着他的小腹,师映川按住男子不老实的手,笑道:“别撩拨我,你这家伙当真是色中饿鬼转世,我算是服了。”宝相龙树懒洋洋地笑道:“浮生长恨欢娱少……映川啊,我只恨不得与你每时每刻都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师映川心头微暖,在宝相龙树额头上轻轻烙下一吻:“我一直都在呢,只要你想,就可以见到我,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 两人一番亲密私语,末了,师映川想到一事,便对宝相龙树道:“对了,你的那柄‘月射寒江’已经不用了,一直存放在库房里,既然如此,不如把它给了劫心,这柄‘月射寒江’与平琰所用的‘别花春水’乃是一对,现在让他们小夫妻一人一把,不是挺好?”宝相龙树自然不在意这样的小事,便应下了:“好,等我回去之后就将那把剑给找出来,派人送到断法宗。” 又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还有些教中事务要处理,便让宝相龙树歇着,自己去了书房,正当他翻看着各地呈上来的秘信之际,忽有太监送来一个包裹,说是由桃花谷方家派人携来的,师映川一向与方十三郎关系不错,两人之间的友谊直到现在还维持着,平时也有书信往来,因此听说方家送了东西来,师映川也没觉得奇怪,让那太监退下,自己拿了那包裹放在案上,打开了外面包着的系袱,露出里面一个小木箱,师映川开了箱子,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个黑色的陶罐,罐口封得很严实,师映川有点意外,他轻轻用指头敲了敲陶罐,里面似乎有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师映川想了想,没有理会,转而拿起了那封信,不过刚看清信上的署名之际,师映川却是愣了,只因这信并非是方十三郎写给他的,而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嵇狐颜! 师映川心中疑惑,打开信看了起来,然而随着一点一点地了解了其中内容,师映川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铁青起来,等他看完最后一个字,手里的信突然就被一把揉成了碎片,他竭力用手抓紧案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半晌,师映川突然睁大了眼睛,猛地伸出手,抓住了箱子里的那只黑色陶罐,此时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微微狰狞,委实可怖。 师映川之所以如此反应,却是因为嵇狐颜在信中揭开了一桩多年前的无头公案!当年方梳碧意外遭人侮辱,怀了身孕,导致后来失忆,彻底忘了师映川,两人之间的缘分也就此终止,而那害了方梳碧的男人却一直没有被揪出来,后来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但嵇狐颜却没有罢休,他保留了方梳碧当时吃打胎药打下来的胎儿,一直暗中想方设法想要找出伤害方梳碧的那个人,要说这嵇狐颜不愧是天下闻名的医道圣手,在去年的时候,真的被他弄出了一个法子,可以鉴别出血脉近亲之间的联系,只不过他虽研究出了这个办法,却苦于没有目标,难不成要把全天下的男人都弄来试验一下么,这当然不可能,但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的缘故,竟是真的被他寻到了线索!要知道宝相宝花与方梳碧乃是闺中密友,她一年当中大概总会去探望方梳碧一两次,前时宝相宝花来到桃花谷,由于一点小意外而割伤了手指,阴错阳差之下,无意间将血弄到了嵇狐颜放在桌上的小瓶里,而那瓶子里装的看似普通药液的东西,事实上却正是浸泡了那胎儿以及数十种药物的尸水,是嵇狐颜刚刚取一些准备研究用的,宝相宝花自然不明所以,但嵇狐颜却是很清楚,他根据那尸水的变化程度,发现宝相宝花乃是这胎儿的近亲,如此一来,嵇狐颜终于就发现了当年那桩无头公案背后的……真相! 嵇狐颜根据尸水的变化程度来推断,宝相宝花应该就是这胎儿的姨妈或者姑母,可方梳碧与宝相宝花完全没有血缘关系,并非姐妹,也就是说,这个胎儿只可能是宝相宝花的亲侄,而宝相宝花只有两个哥哥,换句话说,这胎儿必然是宝相龙树与季玄婴其中一人的子嗣,这兄弟二人当中的一个,就是当年那个暗中侮辱了方梳碧并令她怀孕,就此害了她一生的男人! 第108节 师映川脑子里‘嗡嗡’作响,嵇狐颜虽然在信上只说到这里,可师映川却瞬间就知道了究竟是谁,因为他很清楚在那段时间里,季玄婴正在闭关,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季玄婴在床笫之事上面有严重的洁癖,万万不肯接受与伴侣之外的人发生亲密关系,而宝相龙树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约束,在认识师映川之前,宝相龙树虽然不算风流放荡,但也是经历过人事的,他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啪!”坚硬的案角生生被拗断,师映川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罐子,全身的肌肉聚得死紧,他并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假,嵇狐颜此人品性出众乃是人所共知,而且对待方梳碧绝对是感情甚笃,决不会在这件事上胡说八道,但也就是这样的认知,将师映川一举击溃!他想放声狂笑,但喉咙却好象被人掐住了似的,哪里笑得出来! 恍恍惚惚间,他一把敲开了那黑色陶罐的封口,顿时一股非常淡的酸气就飘了出来,师映川定定瞧去,就见罐子里装的是大半罐的淡绿色液体,里面浸着一团已经明显具备了人形的东西,师映川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嘴角剧烈抽搐,分明是面部的肌肉已经不受控制,当年他得知方梳碧被人侮辱,他可以接受,得知对方怀了孩子,他也能接受,甚至哪怕把这孩子生下来,他也可以接受,然而当他知道这一切的一切原来都是宝相龙树一手造成的,他却要如何接受?他又该如何去面对这样残酷的真相! “这是……报应么?”师映川忽然惨笑起来,他缓缓将手中那块被拗断的案角握成了粉末,低喃着:“是的,是报应……师映川啊师映川,这是报应你见一个爱一个,贪心不足!”他颓然闭上眼,一片茫然中,他仿佛看到了初见面时那个桃花树下清灵娇美的少女,看到她背对着自己渐渐远去,师映川的身体不可控制地颤抖,心底一个声音在嘶吼:宝相,你怎能如此! 师映川手扶书案,就这么定定地站着,任凭心中滔天的烈焰将他整个人吞没、焚烧,他不想去分析宝相龙树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能够这么做,因为对他来说,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良久,师映川颓然闭上了眼,又睁开,他慢慢拿起案上的那只罐子,看了一眼,然后又放下,右手伸出,就见一股液体从罐内飞出来,被一团淡淡的白气包裹住,汇成一个只有婴儿半个拳头大小的水球,却是体内真气外形于物,将其封住,不漏出半点,这小小的水球飞进师映川袖内,师映川心沉如水,向外走去,不一会儿,他来到之前宝相龙树休息的地方,推开门走了进去,宝相龙树正在打坐,听到动静便懒懒睁开眼来,对着师映川露出一个满是眷恋爱意的笑容,他比师映川年长许多,即便盘膝坐在那里,也依然流露出世家气派,虽是容貌并不出众,但如此扬眉而笑之际就显得意气风发,师映川见了男子那满含爱意的笑脸,顿觉心中柔软的一处似乎被触动,不过这迟疑立刻就被他用力压了下去,他如今再也不是当年的师映川,无数风雨洗礼使得他早已蜕变成一个身心都无比凝定的强者,纵使心下千头万绪,此刻眉目间却是一片淡然与沉静,与之前并无二致,宝相龙树不疑有他,笑道:“外面雪下得越发大了,正是吃火锅的好时候,晚上咱们一起吃火锅,再喝几杯酒暖暖身子。” 师映川的面容淡沉沉的,上面不见丝毫波动,似乎连心都冻结了,口中只道:“……好啊。”他走过去,坐在床边上,宝相龙树见他头发上有雪还没化,便道:“怎么没打伞?”一面说,一面搂了师映川,将那黑发上的残雪拂去,又见怀中之人眉目俊朗无比,唇若涂朱,忍不住就吻了下去,师映川目不转睛地看着宝相龙树,忽地伸出了手,仿佛是想要将对方抱住,但最终却只是重新放下,如同风过无痕。 宝相龙树的吻十分柔和,极尽温柔之能事,唇舌吞吐间好不缠绵狎昵,却不防师映川却突然热烈起来,狠狠吸吮着男人的唇,宝相龙树见状,被他引动,也就一发地狂放起来,男性本质上就有暴烈征服的因子,自然不似男女之间那样温存款款,很快,宝相龙树唇上就被师映川咬出了血,但那小小的创伤在亲热的时候哪里会被在意,宝相龙树甚至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半晌,两人缓缓分开,宝相龙树面色舒畅,看起来心满意足,紧接着却又忍不住在师映川被吮得通红的唇瓣上又亲了一记,师映川表情如常,起身去倒茶喝,然而当他背对着宝相龙树在桌前拿起茶壶的时候,他袖中那团被真气包裹起来的尸水飞了出来,同时就见师映川嘴唇微张,一缕来自宝相龙树的鲜血滴了下来,落在了那团尸水上,顿时那淡绿色的液体一下子就变得血红,转眼间竟是凝成了一小块固体,看起来如同血豆腐一般——这正是嵇狐颜信上所说的,只有嫡亲父子才会出现的现象! 心底最后的一丝侥幸和希冀彻底被现实所击散,师映川本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面对世上的一切,可当他直面眼下的这个残酷真相时,师映川才发现自己的心其实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强大,他狠狠咬住自己的唇,面部扭曲得几乎不成形,他发现自己真蠢,真的很天真,宝相龙树在他面前的时候,一直给人的印象都是温和而痴情的,这往往就令人忘记了这个男人其实是个冷酷狠辣之人的事实——山海大狱下一任的主人,怎么可能真的是温柔无害的! 师映川的异常终于还是引起了宝相龙树的注意,虽然青年掩饰得很好,但宝相龙树是何等敏锐的人,怎会真的浑然不觉,他有些不解地看着青年的背影,干脆出口相询:“映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今日好象有些古怪。”这一句话便犹如冷水浇头,令师映川转眼间彻底清醒过来,他缓缓转身,面上一片平静,轻声说道:“宝相,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当年在梳碧遭辱怀孕的那件事里,你究竟充当了什么角色?” ☆、二百七十八、针锋相对 “宝相,我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当年在梳碧遭辱怀孕的那件事里,你究竟充当了什么角色?” 一语既出,顿时石破天惊,宝相龙树心头大震,他心神骇然地望着师映川,似乎是想要观察师映川的神情变化,却发现师映川脸上只是如同死水一般死寂,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他心中不由得一冷,或许是室内太空阔的缘故,即使烧着地龙,还有火炉烧得正旺,宝相龙树也没有感受到半点儿暖意,只觉得全身的皮肤都好似在被无数锋利的小冰刀不断地刮着,他强行维持着镇定的样子,呼吸却是几乎被冻住,指尖在大袖内不自觉地微微轻搐,似他这般心性坚稳、意志如铁般的人物,在面对多少险境困阻之时,却也从不曾像此刻这样震骇生怖! 师映川的呼吸带着死寂而漫长的意味,他刚刚还平静的面庞在眼下已经微微扭曲起来,他的眼神也被那死寂所浸染,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气息,与气质无关,与修为无关,那是一种由于愤怒快要达到极致而产生的狂暴,狠狠扭曲交错在一起,在那猩红的眼底形成了令人为之颤抖的滔天火焰,宝相龙树眼见他如此,忽然间轻轻吁出一口气,他停一停,语气低淡如一抹将熄的烟气:“……你都知道了?”宝相龙树没有抵赖,没有狡辩,事实上他知道就算不承认也没有用,师映川既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就代表着必然已经有了确凿的证据,而他宝相龙树虽然并不是什么行事光明磊落的君子,但也决不是那种会胡搅蛮缠去狡辩的泼皮无赖! 看到宝相龙树这样的反应,有深重得无法消去的怒气从师映川的唇角一丝一丝地漫了出来,他却是将一概寒意都尽数掩去,但越是如此,越是令人无法忽视他的愤怒之强烈,那原本亲切温和的面孔已经变了,变得像是在面对陌生人时才会有的冷硬,一颗心也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他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床上的宝相龙树,没有了温柔,没有了爱意,只以死寂而愤离的眼神与其相对,声音如同野兽在濒临死亡之际的最后嘶吟,令人心悸:“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呵呵。”宝相龙树此时已经不见了一开始的惊骇颓哀之色,英毅的脸庞上带着几许说不出的落寞,他眼中透出一丝苦楚,嘴角微抿,脸上却露出了一点淡漠的笑,自嘲般地笑着,此时此刻,他有太多的话想说,他想说自己爱意深沉,所以身不由己;想说妒火熊熊,丧失了理智;想说自己后悔了,不该如此……但所有的想法在脑子里打转,还没有诉诸于口,他却忽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应对,事实上都只是软弱的行为罢了,他宝相龙树一个堂堂男儿,做了也就做了,造成什么后果都接着便是,又有什么必要像个软弱无能的妇人一样哭求解释? 男人缓缓抬起了头,注视着师映川,眼中露出一丝温柔之色,却沉默着,不发一言,良久,才轻声叹息道:“还能有什么理由,你知道的。”师映川的心好似泡在满是碎冰的冰水里,又冷又刺痛,他绝美的面孔被深深的哀痛所笼罩,几乎不可自拔,喉咙当中好象梗着什么尖锐的东西,上不得下不得,他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宝相龙树有些冷淡起来,嘴角含着一缕无望的哂然:“你心里自然知道,何必又来问我?川儿,你当然是知道的。”师映川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那样沉重,声音如同一下一下敲击着的牛皮大鼓,震响在耳边,他突然间疾步奔到床前,一把攥住了宝相龙树的肩,咬牙道:“不应该这样的,她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与人为善,从来没有太多的要求,也没有妨害到别人的利益,为什么……你就容不下她?!” 听到这里,宝相龙树的眼皮不由得微微一颤,却终究还是冷笑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隐隐有着傲然,包括自嘲,他贪婪地看着师映川,脸上露出一丝温情,静静地道:“我说了,你是知道的……川儿,我承认她是个不错的女人,但她唯一的错误,就是她跟你在一起!当年若不是她,也许你早就属于我了……从始至终,我对她都没有半点好感,你待她太好,太过保护她,简直就是无微不至地呵护,你甚至花费代价为她改变资质,她方梳碧何德何能!” 外面冷风呼啸着击打窗子,师映川的心也如同这寒风一般,没个着落,他一把揪住宝相龙树的衣襟,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我那般待她,是因为她比不上你们!她那么弱小无力,我不能不对她多用些心!你们三个是谁?是天之骄子,万中无一的人杰,无论哪方面都比她强上太多太多,你们根本就不需要**心,而她却不同,她一个柔弱女子,怎能与你们相比?” “……所以这就是错!”宝相龙树突然厉声喝道,他猛地攥住师映川的手腕,将对方拽近,两个人的脸庞近在咫尺,宝相龙树幽冷刺骨的气息直逼过来,一字一句地道:“就因为这份弱小无依,所以你就越发怜惜她,疼爱她,更偏心她一些,川儿,你可知道这才是真正在害她!若她方梳碧是足以与我、玄婴、十九郎三人比肩的人物,那么我们虽然不忿你待她特殊一些,但也不至于太不平衡,但偏偏她却是如此平庸,就好比一个绝顶高手可以接受自己输在其他能够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强者手中,却万万无法接受自己挨了一个市井小民的一砖头!你把她捧到那个位置,但你可曾想过她是不是有能力站在那里?或者她其实平庸卑微也没有什么要紧,只要你并不重视她,她的待遇不比我们三人更好,那我也许就不会那么做,只要你让我觉得你对她并不是特别的,她也就不至于到那种地步!不要跟我说身为男人怎么能那么气量狭小,容不下一个弱女子,你要知道,在感情这种自私的事情上,从来都没有真正大度的人!” 师映川血红的冷眸骤然瞪大,心头如遭重击,宝相龙树的话就像是最锋利的刀子,一刀直插而入,扎得他鲜血淋漓,然而宝相龙树还不肯放过他,男人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面孔上,促烈而紧攫,低吼如雷:“……事事都以她方梳碧为先,怜她惜她,对她的用心明显超过了我和其他两个人,川儿,你这么聪明的人也犯糊涂,难道就忘了‘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句话吗!” “……闭嘴!”师映川双眼血红,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将攥着男人衣襟的手一点一点地收紧,哑声道:“宝相,你这个混帐……你这个畜生!你可知道你因为一时的肆意妄为而毁掉的到底是什么?你居然狠辣到这种程度!你侮辱了她,侮辱了我的妻子,梳碧她当年怀了孕,无颜见我,你可知道她有多么的痛苦!她忘了我,忘了与我有关的一切,你……何、其、残、忍!” 宝相龙树的眼神微微一顿,他似乎有些颤抖,脸色有些苍白,但很快他就笑了起来,笑得那样灿烂,那样疯狂,他低低笑着,一把抓住了师映川的手腕,这种时候他根本不屑什么砌词狡辩,那都没意思,此时此刻,宝相龙树的脑子完全恢复了清明,他嘿然一笑,大大咧咧地道:“川儿,你现在说这种话,不觉得可笑么?到底是谁害了方梳碧那女人,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师映川心煎如沸,狠狠甩开了男人的手:“你那般对她,在她看来,还不如杀了她!” 宝相龙树的眼神中搀杂了一丝癫狂之色,他哈哈大笑道:“杀了她?不,不,虽然杀她很容易,但我又怎会杀她?那只会让你伤心,也让你永远都会深深地记得她!我当然不能杀她,没有那个必要,我原本是打算等她怀了孕之后,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无法接受这件事,你们两个就此分道扬镳,第二种就是你勉强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你们之间也就此永远埋下了一根钉子,就算是你们两个一直到最后也没有分开,但你对她也永远不可能像从前一样!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你们两人之间都有了一道不可弥补的裂痕,都是我乐于看到的,求之不得!” 宝相龙树低吼出最后一个字,他渐渐平静下来,眼神中满是悲苦与冷傲之色,其中又有几分不甘的意味,如同一个骄傲的失败者,哪怕在被当面诘问之际,也要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他缓缓整理了一下自己刚才被师映川攥得微微凌乱的衣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平静地凝视着师映川,漠然道:“不过计划虽然顺利进行,但走向倒是出乎我意料,好在最后的结果是我可以接受的,与理想中的局面相差不大……我没有杀她,只是让她不再存在于你的生活当中,这些年她过得也还不错,生活安稳,没有了当初在断法宗时的压力,你不觉得这很好么?” 师映川微微一滞,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之色,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回答什么,因为答案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宝相龙树看着他的反应,仿佛有一股又一股黑色的浓浊毒液在心头流淌,令宝相龙树整个内脏都剧烈抽搐起来,那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扭曲,他目光贪婪地附着在青年的面上,仿佛想要把对方嵌进自己的双眼似的:“……你以为她在断法宗的日子很快活?不,当然不是,她怎么会快活?她在那样的环境当中,即便对你笑脸相迎,但私底下你以为她真会过得很好?川儿,与其说我那么做是害了她,倒不如说是我给她一个解脱!” “好!好!好!……”师映川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满腔血气好象都冲到了天灵盖,堵得连眼角都赤红起来,他死死紧握双拳,然而却偏偏无言以对,因为他知道宝相龙树说的其实没有错!但就是这个认知,令他胸口更憋得难受无比,几乎快炸了,可那最后的一丝理智却令他头脑还保持着清醒,一个声音在心底道:“他说的……是真的!师映川,你自作聪明!” 师映川无力地闭上双眼,两只拳头越发攥紧,他不想再说什么的,因为无论怎么样,在如今都显得很是苍白,那件事是他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若是换了一个人做下此事,他早已拔剑相向,但偏偏这人却是宝相龙树,是他喜欢的男人!师映川只觉得很无力,他闭上眼睛默然不语,身体踉跄几下,跌坐在床上,宝相龙树洞若观火,见他如此,知道他受到的打击太大,也就不敢再刺激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面色微微苍白的师映川,在这彼此保持沉默的时刻,宝相龙树承受着一种心灵上的煎熬,每个刹那都变得如此漫长,半晌,方涩声道:“川儿……” “……不要叫我。”师映川的双眼忽然缓缓睁开,他的眼神已是毫无波动,平静得可怕,里面是仿佛形同陌路一般的冷淡,他竭力压抑住心中的感情,当然,也包括浓浓的愤怒与无力,他的气息仿佛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无法再去捕捉,去揣测,他看着宝相龙树,平静地开口:“知道吗,你是这个世上待我最好、最爱我的人,我非常感念你对我的感情,但是这一次,我无法说服自己原谅你,无法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轻描淡写地就揭过这一页……我做不到。” “不,川儿,你原谅我!那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方梳碧现在过得也很好,你,原谅我……我不会再做类似的事……”宝相龙树猛地抬起头,双眼微微发红,如同一头陷入牢笼的孤兽。 “嘘,安静……”师映川一根食指伸出,挡在了宝相龙树的唇前,令对方将嘴里的话生生咽下,师映川摇了摇头,他直视男子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开口:“宝相,此时此刻,我真的没有办法原谅你,因为你伤害的并不仅仅只是我一个人,如果你做了伤害到我的事情,仅仅是我而已,只是我和你两个人之间的问题,那么,我可以原谅你,甚至可以原谅你很多次,但你却做得过界了,你伤害的不只是我,而是其他人……所以我现在,真的无法原谅你!”就像之前千醉雪虽然设计了他,但师映川并没有愤怒,因为那只是对他本人起到了影响,却并未直接伤害到其他重要的人,所以师映川甚至没有生气,而宝相龙树,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最后一句话,斩钉截铁,宝相龙树脸色瞬间苍白,师映川起身走到桌前,两手扶在桌沿上,用力抓着,克制着,手指一点一点地陷进结实的木料里,缓缓说道:“你回去罢,回蓬莱,因为我现在真的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你,所以,请你现在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宝相龙树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如无望的烈火,他沉默半晌,嘴唇动了动,终于哑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他决不再辩解什么,突然间哈哈大笑,笑音将落之际,肃然道:“是我做了错事,那么,总要有所偿还……这条手臂,就算是我赔给你!”说时迟那时快,宝相龙树腰间银光一闪,直朝左肩整个地切过去,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令人无法反应! 猩红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一只雪白如玉的手抓住寒光四溢的剑锋,手心被割开,而那剑锋却是再不能移动分毫!方才师映川于千钧一发之际阻住了长剑的去势,保住了宝相龙树的左臂,然而此剑乃是神兵一级的宝物,师映川即便是宗师之体,肉身被打磨得坚实无比,但仓促间也还是受了伤,此刻他一动不动地抓住雪亮的剑身,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缓缓松开了手,在这一刻,他们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很多内容,也明白了对方的心意之坚定,他们就这样对视着,或许只是片刻,也或许是很久,仿佛这一刻唯一能够让他们注意的,就只有彼此……突然间,宝相龙树收剑回鞘,下一刻,窗户猛地被撞开,风雪一下子灌了进来,等到风雪渐小,室中仅剩师映川一人,宝相龙树已是形影俱消。 ……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转眼间新年到来,大街小巷都充斥着浓郁的喜庆气氛,既是新年期间,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自然都比平时放松了许多,这一日天气难得放晴,也无风雪,不少人就出城赏雪景,结伴游玩,一些年轻人纵马在雪地里驰骋,放眼望去,一片银装素裹,一个锦袍貂裘的青年扬鞭笑道:“今日去上香的人可不少,大多是各家的女眷,也不知会不会遇见几个美人儿?”旁边一个同伴却感叹着接道:“如今让我看什么美人,都是瞧不下去了。”有人就大笑起来,调侃着:“这可奇了,谁不知道咱们小侯爷一向是温柔乡里的弄潮儿,脂粉堆里的先锋,如今居然说出这等话,真真是奇也怪哉!”那人哼道:“你知道什么,我因是才袭了我那短命叔父的爵位,前几日便随父亲进宫谢恩,却在御书房遇见了国师,当时脑子里便全空了,手足无措,很是失礼,后来回府之后,父亲将我好生臭骂了一顿。”顿一顿,眼中流露出倾慕迷离之色:“那等风姿……我从前见过的绝色,竟都成了庸脂俗粉了!” 几个同伴听了,都有些羡慕,其中一人又是嫉妒羡慕又是怏怏地道:“你这家伙运气倒好,我们这些人,却是不曾见过国师一面,也不知道这胭脂榜排名第一的怯颜美人究竟是何等美法,只能听你略说几句了。”那小侯爷叹道:“何等美法?皎如皓月,灿若晴阳,直似天人也……你们也知道,我一向并不好男风,但要是能与这等人物亲近一番,便是折了十年寿,也是愿……”没等说完,旁边有人已立刻打断了这话:“噤声!你这是忘形了,国师也是我们能够议论的?若是让人听见,都吃不了兜着!”旁边又有一个公侯子弟压低了声音道:“说得正是,要知道那位爷可是……咱们在这里妄谈几句,看起来似乎不打紧,但万一被哪个有心人听见,也不怕给自家召来大祸事?”那小侯爷也自知失言,忙打了个哈哈,众人便将此页揭过不提。 此时一辆马车行驶在雪地当中,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白色虎皮,空间很宽裕,师映川盘膝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男童趴在他怀里打盹儿,一旁潇刑泪穿着青袍,挽道髻,面目洁净古雅,面前矮桌上放着一盘金灿灿的青州蜜橘,潇刑泪慢慢剥开橘皮,目光却投在师映川怀里的男童身上,轻声说道:“这样细细看来,倒能发现倾涯眉眼之间颇有几分他祖母当初幼时的光景。”师映川手抚师倾涯的头顶,淡淡道:“……和他大哥比起来,他的五官生得倒不是特别像我。” 青年眼中血色莹润,自有一股妖异诡奇之美,潇刑泪见他容貌,那眼那鼻,几乎就是燕乱云再世,一时间心中微痛,喃喃道:“你母亲若还在,现在看见孙儿,不知会有多么开心……我今日在寺中为她点了四十九盏长明灯,希望她若有来世,可以过得平安喜乐,一生无忧无虑。”潇刑泪早已年过四十,却一直到如今也不曾婚配过,总是孤身一人,多少年来漂泊无定,师映川心中一叹,道:“潇叔叔数十年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如今既然已经在摇光城安定下来,也该是时候找个合乎心意之人成家了,生几个儿女,共享天伦。”潇刑泪呵呵一笑,摇头道:“何必做这等无用之事,我早已熄了这种心思,一个人了无牵挂不也很好?乱云只有你一个儿子,到现在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看着你们,已经觉得很是欣慰,又何必一定要成家。” 两人说着话,师倾涯渐渐也醒了,在师映川怀里调皮地嬉闹,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金灿灿的寄名锁,正是今日师映川去寺里取来、在前些日子就让高僧为他开过光的,师映川虽然自己不大信这些,但为人父母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当求一个安心也罢,一时间师映川见小儿子在自己怀里调皮,便轻轻一捏他的小鼻子,哂道:“小淘气鬼儿,你再这么抓来蹭去的,爹爹这身衣裳就要成了抹布了。”师倾涯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只抱着青年的手臂,软软道:“爹爹……”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片嘈杂声,亦有笑声阵阵,师映川在摇光城生活的时间久了,很多事早已熟悉,略一转念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淡淡笑道:“今日出城上香的人可是不少,城里一些闺中小姐平日里难得露面,今日倒是好机会,那些公子哥儿哪里会放过。” 他们这一路来回,潇刑泪也见了不少驱车去寺里进香的队伍,也见到有王公贵族子弟策马呼啸而过,故意惊吓或者吸引车中女子注意,往往就能引得对方探出窗子来看,如此一来,自然就得以窥见这些小姐们的真容,此时闻言便微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年轻就是好啊。”师映川失笑:“潇叔叔如今青春正好,怎的做这等老气横秋之语,这些人一生无非短短数十年时光,青春苦短,转眼就是红颜枯骨,潇叔叔身为宗师,却是武道生涯漫漫,如今人生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说话间,突然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临近,伴随着兴致勃勃的呼喝,依稀有人道:“也不知这车里有没有美人儿?”另有声音笑道:“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前头那声音道:“若是个老头子或者老太婆,岂不晦气……”话音未落,马蹄声已越发近在耳畔,突然间车厢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拽开,顿时一股寒气倒卷而入,下一刻,马车已急停下来。 一片寂静,有人脸上原本的肆意笑容僵在了脸上,微微张大了嘴巴,几个华服锦裘的年轻人呆呆骑在马上,再无声响,只见车厢内一个形容古雅的男子正侧身剥着橘子,挽道髻,插着一根乌木簪,简洁干净,再没任何多余的饰物,正面坐着一名青年,眸红如血,容光殊胜,额间至眉心一线殷红,怀里抱一个红衣男童,放在男童头顶的修长手指却是比上好的美玉还要晶莹温润,其姿清绝,不需说话,也不需作态,这般风标已经狠狠直击心神,令人不由得自惭形秽,再不敢多看一眼,那用鞭子卷开车厢门的小侯爷看清楚了青年相貌,顿时如遭雷击,转眼间已滚鞍下马,双膝一屈便深深伏进雪地里,颤声道:“……臣、臣……见过国师……”几个同伴见状,如梦初醒,骇然滚下马来,跪了一地,再不敢抬头,这时那道髻男子却淡淡道:“……不过是小孩子玩闹罢了,由他们去罢。”青年似是也不在意,只以大袖掩住怀中男童,令他不受寒气侵袭,下一刻,车厢门自动合上,马车便重新向前驶去,很快就隐去不见。 马车一路回到宫中,三人下车,潇刑泪从师映川怀里接过师倾涯,道:“你既是去见皇帝,这就去罢,我带倾涯去休息,他这一路只怕也颠得乏了。”师倾涯被潇刑泪抱着,黑亮的眼里一片纯真,半点杂质也没有,清如秋水,歪头笑着:“爹爹,回来……吃!”师映川见幼子天真可爱,不免有了慈父之心,在孩子头上摸了摸,温言说着:“好,爹爹晚上和涯儿一起吃饭。” 彼时有散漫小雪飘落,时密时疏,师映川走在雪中,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距离他身体一尺处,就被自动挡了开来,师映川慢慢眯起眼睛,微仰起头,一时间思绪不可捉摸,方梳碧如今自有她的人生道路,季玄婴大道无情,千醉雪机心决断,宝相龙树辣手疯狂,而连江楼那里,又是一个死结……回想此身,也许到了现在,再也没有得到爱情的资格和力气了,一切的一切都回不到去,终不能再一如当初!师映川微一出神,却道:“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一出生就克死生母,到如今,却又是落得这样的下场。”宁天谕冷漠道:“……你自从踏上这条路,想要超脱生死,超脱世间,注定就是孤身而行,倍觉艰难,否则世上的好处怎能让你一个人都占尽了,岂不可笑。”师映川面目疏冷,自讽地冷冷一笑:“说得也是。” 这是年节期间,虽然众臣工都有假期,但皇帝本人是没有这个讲究的,一处小殿里笼着火炉,很是温暖,晏勾辰一身家常锦袍,这时正捏着茶杯,借此理着思绪,外面回廊过道深重,一道道门前都有甲胄整齐的侍卫在侧,目不斜视,无人随意走动,正值这时,却听‘啪!’一声响,里面晏勾辰将手里的杯子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这一下殿中顿时寂无人声,有二三个大臣已经在微微打颤,晏勾辰冷冷一笑,声音里已含了怒气:“朕自继位以来,不好酒色,不喜奢靡,唯一所愿就是社稷大兴,此乃朕之宏愿!如今大周如日中天,这其中究竟是托赖何人,尔等莫非不知?若无国师,若无青元教,尔等扪心自问,可有大周眼下这番光景?现在竟是口口声声让朕‘亲贤臣,远小人’,老尚书倒是说,哪个是小人奸佞!” 这话一落,却听外面一声闷响,震得殿顶似乎都在微微颤动,竟是打起雷来,世人常说‘冬雷震震,夏雨雪’,可见冬天打雷是何等少见,诸人都是愣了,就见原本一个跪在地上的朱袍老臣猛地挺直了身子,须发皆张,喝道:“这是上天警示!那青元教主前身乃是泰元帝,陛下若是再放任此人操纵朝野,却不知日后大周又会是何人天下?!”一语方落,天上一个闪电劈下,随之闷雷滚滚,不禁令人心脏骤缩,晏勾辰眸子一凝,目光却渐渐锐利,一时没有说话,站起身来,负手冷笑,只慢慢于座旁踱步,阶下五六名大臣之中,忽有一人沉声道:“……老尚书此言差矣,我大周与青元教到如今已是休戚与共,说句罪该万死的话,即便皇上要疏远国师,老尚书以为这就是能疏远得了的么?青元教有数位大宗师坐镇,教中弟子万千,一旦发动,大周又是何等局面?”那老臣厉声道:“我大周一向与断法宗交好,只是自从青元教主入朝以来,才逐渐薄了两方关联,如今疏远青元教,重新托庇断法宗又能如何?青元教主到底出身宗门,尚有几分香火情分,断法宗又是名门大宗,倒不信那青元教主会当真撕破脸来!” “如此一来,不过是前拒狼,后迎虎,又有什么两样?”那大臣冷笑,只是如此说着,朱袍老臣厉喝:“尔等匹夫又知道些什么!断法宗与大周相通数百年,大周可曾被夺了社稷?大宗门在意的无非是传承及发展,而那青元教与断法宗又岂能一概而论!青元教主却只怕是志在天下,以大周为基础,重现当年泰元帝统率四海之事!”说罢,向上方连连叩拜着:“陛下万不可引狼入室,否则日后社稷落入外姓之手,就是追悔莫及了!”那地面光滑坚硬,老臣猛磕几下,额头上就已是青紫一片,晏勾辰却视若不见,只是不语,老臣见此,突然站了起来,面色端然,惨笑道:“也罢,臣愿死谏以警醒陛下……古来与虎谋皮,与狼共舞,非是明智之举!”话音未落,一头撞向近旁的殿柱,这一下来得太快,任谁也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闷响,鲜血飞溅,那老臣跌在地上,脑壳凹陷了一块,当场就气绝身亡,哪里还有半点挽救的余地? 这突如其来的惨烈场面令所有人都惊呆了,此时却听‘吱呀’一声响,有人推开门,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来,姿态洒然,其色皎洁,身形修长高大,眉宇间有着一种淡然的冷酷,正是当朝国师,青元教主师映川。 ☆、二百七十九、不可预测的将来 身材修长高大的青年缓缓推门而入,风姿妖秀,面目冷冷,纵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却有如明月照空,俗话说居养气,移养体,这些都是说明身处的环境能够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全部,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当年大宛镇上,不过是挣扎求活的人世间一粒微小卑贱尘埃而已,后来拜入宗门,入主白虹宫,脱去一身鄙陋,渐生灵秀,锋芒毕现,而今多少年过去,再回首已是踏上这世间的颠峰之处,坐看天下最美的风景,一切的一切都在时光的浸染下从最初逐渐改变着,于酝酿成香醇的美酒的同时,也蜕变成一个恐怖的存在。 几个大臣都是变色,对方这时现身,显然刚才发生的一切都落在眼里,听在心里,却见师映川脸上平静无波,那是不染一尘的明澈,径直走到那撞死的老臣身旁,目光微垂,里面不曾包含任何悲悯,丝毫不为所动,有的只是无可形容的幽深,淡淡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也算是忠心耿耿了……只不过如果牺牲有用的话,那还要大局做什么?”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神态也是从容漠然,可那眉宇之间的桀戾之气却是令所有见到的人顿时发自内心地一冷,说罢,冷凝的艳红眼眸微眯,朝着其他几个臣子若有若无地一扫,没有半点杀气,也没有借此显示半分威势,只是漠然地一看,不包含任何情绪,却是淡淡开口说着:“……如果本座是臣子,是大周群臣当中的一员,那么朝野上下若是有人多次如此诋毁,就算皇帝一开始并不作理会,但时间长了,人心岂能不变,早晚就是身死家破的下场,因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师映川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却是铿锵尖锐,傲然显见,但却是又随意地竖起了一根指头弹了弹,一派闲适淡漠:“……只不过,本座非是臣属,自然不在此列,否则岂不是下场堪忧?这老儿胡言诽谤,离间本座与皇帝之间的关系,其心可诛!”师映川说着,话音稍顿,转而看向晏勾辰,至此,他双眼幽幽深亮:“陛下以为如何?”晏勾辰道:“国师说得是。”当下就唤外面侍卫入殿,就下了结论:“来人!传朕旨意,江衡此人妖言惑众,意图挑唆君父,离间朕与国师,其行可鄙,其心可怖,其人可诛!着人即刻前往尚书府,将江氏一门尽数拿下查办!” 当下几名金吾卫入殿,将尸身抬出,师映川瞧着那已经开始出现僵硬迹象的尸身被人抬向殿外,艳红的眼中如封冰海,未有任何温度,存在的只是冷漠与无情,他转而看向殿中另外几名重臣,目光扫过之处,诸人都是下意识微微躬身,没有一个敢于与他对视,师映川见状,心中明镜也似,自己若真是大周臣子,哪怕是权臣,而非现在这般,那么祸事早晚就要临头,因为再怎么位高权重之人,再如何权倾朝野,那所谓的倚仗也不过是建立在各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上面,比如圣眷,权位,心机,大势等等,一旦翻覆,说失去也就失去了,转眼间就是烟消云散,而自己身为大宗师,自身有着属于世间最颠峰的力量,倚仗的一切都是源于自身所在,任外界如何风云变化也丝毫不惧,无须顾忌什么,谁能动摇?这就是本质的差别! 一时间心头越发平静,这就是眼界决定心胸,当其他人还在为眼前琐碎利益而挖空心思算计之际,师映川已经有了超出普通人不知多少的宏大视野,超出世俗的范畴,这也就决定了他所追求的目标也不是普通人能想象,他突然间觉得有些莫名地可笑,当下不再说一句话,连晏勾辰也不曾招呼半句,就这么大袖一甩,直接走了出去,外面冷风扑面,顿觉清爽,就此回到自己的玉和宫,侍女迎上来,为他脱了外袍,换上家常衣裳和软缎便鞋,师映川上榻坐着,不再想别的事,只闭目打坐,将心神沉静下来,却忽听宁天谕道:“……你现在还认为晏勾辰此人尽在你掌握之中么?”师映川睁开眼,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反驳,事实上,他一向都很信任自己的枕边人,也相信他们对自己的心意,然而,在陆续见识到千醉雪与宝相龙树那于不动声色间施行霹雳手段的事实之后,师映川已经不会再用平实中矩的心态来考虑一些事了,一时间他眸子幽深不见底,淡淡一哂,道:“你放心,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完全顺从我。” 师映川洞若观火,他这些年人情练达,越发看透人心,当下说着:“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虽然针对的只是天子统辖之内的人,但放在我身上,也是一样,只不过我不必像那些臣子一样小心谨慎罢了,可道理却是相通,我自问从十多年前与他结识以来,直到现在,对他的帮助之大,已经难以说清,但只要有些事情触及到他的心事,大概就会使他不满、猜忌,别看我助他登基为帝,助大周对外扩张,走到如今这一步,但君王就是君王,不能以常理揣测,历史上呕心沥血辅佐君主,最后却落得身死族灭下场的人,莫非还少?无他,只因为天子或是警惕其功高震主,或是厌其专权独断,总之,必是能找出各种理由的……这就是君王的本性!” 宁天谕冷笑:“这何止是君王本性,也是人的本性,永远不忘别人的得罪触犯之举,却很少会记得对方的功劳好处,今日那老儿既死,晏勾辰或许无心动他家人,而你一句话之下,就是赶尽杀绝,晏勾辰心中岂会不生芥蒂?这些年来,类似的事情只怕数之不尽,晏勾辰即便对你确实有情,但他一想到头上还有你这座大山压着,那你对他帮助再大,也抵消不了这些不快,如今晏勾辰与你如胶似漆,你们也合作得愉快,那是因为前方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们二人还需团结一致,因此任谁离间挑拨也是无用,但将来等到终于统一天下,尘埃落定,前方再没有半点阻碍,那么只怕晏勾辰此人的野心在达到满足的那一刻,就是与你翻脸之时!” “呵呵……”听到这里,师映川淡淡一笑,没有反驳什么,却道:“这是作为天子、作为人主的本性,不论谁坐在那个位置,都会如此,倒也不必多说了,我若份属人臣,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大概就是日后的取死之道,但是现在,我师映川却不是那等身不由已之人,自然不惧,如此,也就且看日后罢。”宁天谕知道他听进去了,对此,也还觉得满意,便道:“你自己心中既有计较,我也不再多说,晏勾辰此人心机深沉,但你只要不一味信任他,也就罢了。” 师映川嘿然一哂:“我两世为人,又不是那等懵懂天真的少年,人性之中的黑暗一面,我岂会不知?只不过我如今既是身怀伟力,而非借助外物,自然也就有了相当的自信将一切掌握在手,不怕任何外界变化,即便日后有最坏的情况发生,也能够扭转,而在此之前,我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宁天谕听了这番话,突然哈哈大笑,说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一边情浓相谐,一边又暗自胸怀警惕,抚剑于侧,比起当年来,你果真是成熟太多了。”师映川目色幽幽,如同夜间飘忽的鬼火,轻叹着道:“人心复杂,真中有假,假中有真,又哪里有那么多的明明白白?又哪里算得过来!我只不过遵从自己的本心,日后任他世事变化,我也不忧不惧。” 如此说着,不知为何,心中却是微泛涟漪,师映川忽然就生出一个想法:无论是什么人,上至帝王将相,下至斗升小民,在有的时候,是不是都会觉得自己其实一无所有?心灵在时光中逐渐粗砺,坚硬,甚至麻木……一时间师映川微觉惆怅,仿佛无尽的寂寞缓缓涌入心头。 当下师映川再不言语,继续打坐,而另一方面,晏勾辰此时仍然留在殿内,只不过几个大臣都已经退下,殿柱以及地面上的血迹也已被打扫干净,面前案上也已经换了一杯新茶,晏勾辰手抚光滑的杯沿,面色淡淡,旁边站着一个年过六旬模样的太监,除此之外,殿中再无他人,那太监见晏勾辰半晌不语,遂轻轻道:“陛下……”晏勾辰却仿佛没听见似的,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问出一句:“你说,江衡今日一番话,可有取死之道?”朱袍太监躬身道:“陛下自是圣心专裁,岂有老奴揣测的余地。”其实这一句话问下,这太监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不过他乃是晏勾辰母妃的心腹,在晏勾辰襁褓之中就伺候着的,许多事晏勾辰从不避他,当下这个正值年富力强之际的君王脸色平静,表情也如面前这杯茶水一般波澜不起,沉默了一会儿,道:“方才朕下令将江氏上下尽数拿入大狱,旁人大概认为是朕惟恐国师因江衡而生怒,才会有此一举,以待安抚国师之心,或是耽于美色,一心要讨好情人……你可也是这般想的?” 朱袍太监沉声道:“老奴只知这江大人此举或许忠心,但落得这个地步,却也不冤!先前虽不知国师究竟是何时在外,但以大宗师的耳力,距离再远,殿中一字一语也都必然落在耳内,江大人那一番话被听到之后,国师心中岂会毫无芥蒂?江大人如此行事,却是在陛下与国师之间埋下了一根刺,只怕难以拔除。”晏勾辰听了,微微闭上眼:“有些事,即便真的有,但那是你知我知,只要不挑明了便是一团和气,若是一旦打破,却是生生在心上扎进一根刺……如今朕与国师虽然看似并未生了嫌隙,但事实上终究已经有些不同。”说到这里,突然用力一拍长案,震得杯内的热茶都溅了出来,晏勾辰眉目冰寒,怒道:“方才那几人只当朕是迫于国师之威,才下令收审江氏满门,却不知朕当真是深恨这老儿糊涂,自然要拿他江府上下泄愤!”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现在皇帝明确表示了愤怒,朱袍太监自然便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他甚至已经在瞬间就替江家想好了几项罪名——不管怎么样,江氏满门的下场,已经注定了。 殿中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半晌,眼角皱纹如蛛网般密布的老太监眯着眼,徐徐道:“老奴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晏勾辰微微皱眉:“你有话便直说。”老太监斟酌着语句:“老奴私心想着,这世上人心叵测,小人奸猾,任凭陛下与国师情谊再如何深厚,也架不住被一群心怀各异之人暗中胡乱挑拨,只怕长久下去,就要渐渐离了心,岂不可惜,不如用个一劳永逸的法子,绝了这些根苗。”晏勾辰眼神微微一动:“你且说来听听。”老太监神情越发恭敬,只把心中所想都一股脑儿说出来:“陛下如今有一位皇子长河,而国师的倾涯小公子虽是男儿,却也是一位侍人,自可生儿育女,若是大皇子日后与涯公子成婚,生下儿女,这大周未来自然就是由其中优秀者继承,如此一来,新皇乃是陛下亲孙,同时也是国师嫡亲的孙儿,日后帝国皇室便流着国师的血脉,晏、师两姓血脉交融,两家却是再亲密不过,分拆不开了,还有什么能比血脉牵连这种法子更为稳固?即便再有那等小人作祟,妄图兴风作浪,也是白费!” 这话说得委婉,但直白讲来,倒也简单,日后若是晏长河与师倾涯成婚,有了儿子,如此一来,那孩子身上流的就是大周皇室与师映川两方的血,由这样的人来继承大宝,双方都没有什么不满的,师映川即便真的有异心,但自己的亲孙儿做皇帝,与自己执掌大周又有什么区别?这世间还真的从未听说有祖父夺了自己孙儿皇位的事!这样一来,就是于无形中巧妙地化解了未来有可能出现的种种矛盾与不测,此计不可谓不巧,一旦晏勾辰将此事向师映川提出,以师映川之智,虽然很容易就想到这其中的关节与用心,但只怕在经过考虑后,也是会同意的,因为这桩婚事无论对哪一方来说,都是有利无害……这,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了! 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幽幽回荡,晏勾辰原本握杯的修长手指一顿,却是缓缓摇头:“此事莫非朕就不曾想过?只是……不成。”不等老太监进言,晏勾辰已长长叹息:“不是朕不愿,而是长河没有那个福气!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朕便与国师约好,日后若有资质出众的子女,便令其拜入国师门下,只可惜长河出生之后,天赋虽在旁人眼里尚好,但在真正的强者眼里,却不算什么,也就不曾拜入到国师座下,你现在却说,让朕的这个儿子,与倾涯那孩子婚配?” “陛下何必如此自谦,大皇子乃是天潢贵胄,与倾涯公子成婚,也算门当户对……”老太监还待再劝,晏勾辰却摆摆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万剑山奉剑大司座季玄婴,本身也是侍人,也生育了两个儿子,但你看看,令他甘心怀胎生子的是什么人?是一教之主,武道大宗师!涯哥儿根骨出众,天赋极佳,又有这等出身来历,日后即便比不得他父亲这般惊才绝艳,却也自然是人中龙凤,这样的强者,心中多少傲气,岂肯为人生儿育女?即便愿意,对方也必是不亚于他本身的人杰,长河一生至多止步于先天之境,而涯哥儿却只怕是能成就宗师大道!你认为一个宗师强者,会愿意给一个普通武者去生儿育女?这样的事,以后不必再提了。” 话到这里,晏勾辰忽然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似是有些疲惫,闭上了双眼,淡淡道:“……话说回来,德妃她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在朕面前进言?”这话轻描淡写,似乎是不经意地丢出来,然而那老太监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头抵地,哑声道:“陛下圣明,德妃娘娘确实找过老奴,希望老奴在陛下面前进言,极力促成此事,但老奴却并不曾收过德妃娘娘半点好处,只因老奴窃以为此事对陛下乃至大周都是有利,这才答允,否则老奴怎敢对陛下提起?老奴虽说年纪大了,头脑不比从前清明,但自己究竟是谁的奴才这件事,还是时刻不敢忘的。” 晏勾辰不置可否,冷笑说道:“德妃乃是长河的生母,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打算,这原本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她既然身为宫妃,一个内宫女子怎可干政,耍那些小心思,这已经是逾越了。”说着,语气转为冷漠,只道:“传朕的旨意:德妃宋氏,于朕不敬,着降为嫔,移局安仁宫,皇子长河交由淑妃抚养。”老太监听到这一番话,知道皇帝这是下了定论,不可再说,因此只得沉默,晏勾辰睁开眼,拿起面前那杯已经凉下来的茶一饮而尽,起身道:“……摆驾,去玉和宫。” 这场并不愉快的交锋随着江府上下被捉拿下狱而宣告终结,之后无论是师映川还是晏勾辰,双方都默契地再无人提及此事,而江府数百人的下场也没有谁去关心,且说新年过去,很快天气就开始渐渐转暖,万物复苏,河面开始化冻,枝头也悄悄绽了新绿,迎来了又一个春天。 向来在封建时期,甚至是师映川曾经身处的现代社会,天下间只要是繁华之处,则往往是水运便利,大周自然也不例外,而摇光城作为天下雄城,王朝的中枢,更是水道密布,水运四通八达,一来灌溉两岸沿途的农作物,支持农业,二来交通便利,四方才得以互通有无,这才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商贸迅速发展繁荣,如此种种,这才有了鼎盛的经济发展与文化基础。 时值三月,宽广的水面上波光粼粼,除了往来的商船之外,也有不少楼船画舫,从中传出丝竹笑语之声,在水面飘荡,如此沿河而行,可见河畔正在抽枝发芽的柳树,大路上更是车马往来,行人如梭,前几日下了两场春雨,眼下空气十分清新,阳光灿烂,大道上马车行人往来不息,虽然刚进入三月,尚且春寒料峭,但许多爱美的女子已经脱了夹袄,换上了色彩鲜亮明丽的春衫,不少年轻人结伴着踏青游春,一路谈笑风生,共同构成了一幅迷人的画卷。 河水呈现出农耕时代才会有的清澈,不见丝毫污染,清波荡漾,令人沉醉,此时河面一条楼船上,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长发披散在身后,发丝根根莹透,如同用黑曜石精心扯出来的纤丝,瑰丽无匹,青年负手远望,不知在看什么,身上披着淡淡一层阳光,宁静澄明,薄薄的衣衫被风吹动,勾勒出身体的轮廓,仿佛每一处线条都经过造物主细心的打磨,呈现出最完美的分割比例,将力与美恰倒好处地平衡并结合起来,这个时候,青年身侧不远处有人走过来,晏勾辰面带微笑,走到青年身旁站定,一起看着岸上美景,感慨道:“果真是春天到了。” “……三月三日天气新,摇光水边多丽人。”师映川抬手一指岸上,淡淡微笑道:“大周自古以来就出美人,摇光城尤其美女汇集,灵秀女子多不胜数,令人大饱眼福。”晏勾辰哈哈一笑,说着:“以映川之美,哪个女子见了不羞惭万分,说这话才是奇怪,况且我身边有天下第一美人,哪里还看得下旁人了。”师映川听了这话,嘴角微扬,在春日里阳光的照耀下,竟是明媚得令人不可正视,晏勾辰见状,仿佛被这样热烈的美刺痛了眼睛,不由得偏开了视线,却又嗅到了风中从青年身上散发出的香气,那是阳光糅合着莫名花香的味道,晏勾辰闻之,如饮醇酒,他站在师映川身旁,任凭对方被风吹拂着的几丝鬓发打在脸上,一时间心脏的跳动却是没来由地略快了些,下意识地就握住了一只晶莹如玉的手,师映川微微奇怪地扭头看过来,见晏勾辰正对自己笑着,便不由得也是一笑,他这一笑之下,就犹如冰层化冻,柔和的春水泛出来,将坚冰融化,满目皆是柔波,淡淡静谧中透出绝伦的妖美,夹带着几分遗世独立的飘然,艳红双目中更是有火色往来流动,如真似幻,晏勾辰纵使与其同床共枕多年,此刻也觉微微恍惚,脑海中闪过一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但这走神也只是一瞬,转眼就恢复过来,晏勾辰将青年那细腻柔滑的手轻轻一握,含笑说道:“有刚刚网上来的鲜鱼,不如煎几尾来吃?”师映川微微笑道:“煎一两条你自己吃就是了,给我拿些瓜果便好,我如今这身体对食物已经需求不大,吃些水果倒更好些。”他这一发话,自有人去招呼,很快,一盘各色瓜果便被奉上了,都是些罕见的珍品,寻常人莫说吃,就是见也不曾见过,晏勾辰拿起一枚婴儿手掌大小的青色果子,咬了一口,入口之后却像是没有果肉一般,简直入口即化,只觉得精神也为之一爽,十分受用,似这样的异果,对一般武者而言乃是垂涎无比的滋补灵物,在这里,却也只不过是拿来尝鲜罢了,而师映川则是单独另有一盘紫色果子供他食用,那紫果看起来像放大的葡萄,沉甸甸紫莹莹的煞是好看,勾人食欲,但晏勾辰却没有碰一下,他很清楚别看此物珍贵,对师映川有一定的好处,但以自己的修为来说,吃下去不但没有什么滋补作用,反而跟毒药差不多,一时间晏勾辰见师映川连吃了三个紫果,便笑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里面所说的,大概就是映川这样的人罢。” 师映川微微一笑,用锦帕细细擦去了手上沾着的果汁,说道:“哪里真有不食五谷这么夸张,只不过是已经不太需要罢了,平时吃东西主要是满足口腹之欲,而非身体必需……你看,常人在只给清水,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大概七日便死,而像我这样,只要饮水足够,倒是可以维持相当一段时间。”晏勾辰悠悠一叹,并不掩饰羡慕之色:“当真是陆地仙人……”顿一顿,又感慨道:“年幼之时我并不十分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渴求成就宗师境,曾经宫中一位半步宗师级别的供奉就是因为强行突破,导致身亡,那时我就想,此人已是修为深湛,又享受无边的荣华富贵,为何还要如此拼命一博?到后来随着年纪渐长,我才终于明白,其实那就是因为恐惧啊,数十年近百年的时光,人生已经走完了大半,却卡在原地驻足不前,只要无法跨出那一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逐渐走向尽头,这种感觉,想必不会比死亡要好受多少。” 晏勾辰这话说得平静如水,但隐隐的惆怅不甘之意却扑面而来,师映川的眼神平和而从容,他忽然信手一招,十余丈外经过的一条画舫中,窗口的花瓶里原本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眼下就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转眼间就飞到了师映川的手里,师映川低头看着花枝,手上忽然出现了淡淡的青影,下一刻,因精纯内力以及散发出来的热量催发缘故,那上面的花苞竟是被催得徐徐绽开,尽数开放,一时间淡然日光,日色下鲜活的花朵,青年清冷的表情,以及微凉春风中的盈盈花香,这一切让人仿佛置身梦中,但好景不长,这瞬间催放花朵的法子太过霸道,因此不过维持了片刻,数朵粉红的桃花已是纷纷凋落,师映川手一捻,那光秃秃的花枝便化作粉末,随风四散,师映川吹了吹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淡淡一笑说道:“……既有其生,必有其死,人与花其实都是一个道理,而我想要做的,就是彻底跳出这样的循环。” 他说话间抬起手,指向岸上,对晏勾辰微笑道:“你看,那里有很多人,但如今我看着这样热闹的情景,却不知不觉间有一种隔阂之感,我虽然不可能真的是仙,还是人,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却已经与普通人产生了无法消除的差异,我所要做的就是一直前进,看到更多的风景,脱离凡人生老病死的桎梏,而我也很清楚,这一切都与我修为境界的提高紧密相连,如果我不突破,这一切就永远都不可能成真,所以为了这个目标,我可以不惜一切。”晏勾辰听着这一席话,不觉微微一怔,他向师映川看了片刻,只见青年从容沉稳,眼明如日,在谈到自己的追求时,言词铮铮,可见其心志之坚,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哀怅之意便涌上了心头,这种悲凉的感觉说不清楚是从哪里来的,然而晏勾辰却明白它是因何产生的——那是因为自己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与身边这个人并肩,他们,不是一路人啊! 师映川不知身边君王所想,他只是微微仰头看天,那天空蓝得澄净,云色淡如烟蔼,师映川向天空伸出手去,仿佛是想要触及某个至高无上的梦想,虽然他此刻触摸到的只是一片虚无,但师映川却觉得自己好把握到了什么,他浑身的真气圆融饱满,心神清明,整个人都充满了勃勃的生机与活力,晏勾辰能够感受到这一点,他深深看着青年,心绪不定,若是自己有这等造化无穷、前途无限的绝佳肉身,那么这整个天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放弃!只可惜…… 这时水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晏勾辰循声望去,却是一条三层大楼船上有人在争斗,你来我往地打得好不热闹,由于距离较远,再加上人声沸腾嘈杂,晏勾辰倒是听不清楚什么,身旁师映川却笑了一笑,道:“为个女人争风吃醋,一言不和就拔刀相向,而且还是个烟花女子,果然都是些热血一涌就没了脑子的蠢货。”以他修为,那边的一言一字自然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只要他想,就能听得清清楚楚。晏勾辰闻言亦笑,道:“不过,若是世上没有了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岂非无趣很多?”师映川点点头:“这话说得也是。”晏勾辰眼睛望着那船上,皱了皱眉:“这是哪家的子弟?打得倒是好看,可惜花哨有余,威力不足,这样的武艺要来又有什么用。”话音方落,一个声音却不紧不慢道:“……晏国主若有兴致的话,接下来或许有一场花哨有余,威力亦足的比试可供观赏。”晏勾辰微微一惊,霍然转身看去,只见一个黑发如乌木一般的男子正站在十余步外,五官英俊,一头黑发刚刚齐耳,黝黑的眼眸没有任何杂色,肌肤雪白中隐隐还有几分透明的质感,神情平静,然而整个人却散发出宏大而冷峻的气息,浑身上下都透着丝丝深不可测之感,而这股气质,令他更加引人瞩目,春日里薄暖的阳光洒落在此人身上,却给人一种星光般的错觉,男子静静站着,遗世独立,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但他站在那里,河水似乎都蛰伏不波,自有令人股栗战战的莫名威压。 对比晏勾辰的惊愕与警惕,一旁的师映川却是脸上毫无意外之色,显然他早已察觉到对方的到来,一时间他看着男子那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黑色齐耳短发,以及眉心当中那一小片如同火焰形状的古怪蓝色花纹,心中已经了然,转念之间就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是赤武帝。” 此人正是武帝城当代主人、当世闻名大宗师之一的赤帝姿,和煦的春风夹带着花香在他身畔起伏,化为绕指柔,不见暴戾,赤帝姿深深望着十余步外的师映川,依稀记得二十多年前的时候,也有人似这般容颜如仙,男子的衣袂在风中微微卷动,轻声感慨道:“……真像她啊。” ☆、二百八、无人不可利用,无人值得相信 男子的衣袂素色如一笔浓淡得宜的春光,在残留着一丝料峭的风中微微卷动,他看着师映川,沉淀在心底的一些记忆如同被一把钥匙打开,释放,那些短短的交错自然而然地回溯,就如同一次奇妙的重逢,在这三月春寒未明的大河之上,赤帝姿轻声感慨道:“……真像她啊。” 赤帝姿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师映川却很清楚这是为什么,自己的这张脸实在是太像生母燕乱云,这些年来他也早已习惯了,遂微微一笑,道:“很多人都这么说。”嘴里这样应着,目光却不免在赤帝姿身上一绕,心中暗自微惑,莫非燕乱云与这武帝城城主之间也有什么瓜葛?不过就算如此,也不是什么太令人意外的事情,毕竟燕乱云当年艳绝四海,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与赤帝姿这样的优秀男子结识,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这话却是不能往深里说的,燕乱云已死多年,又毕竟是自己生母,与旁的男人有所瓜葛,纵然没什么暧昧之事,但说起来也不好听,一时间师映川念头微转,却淡笑如常,并不接赤帝姿的话,只客气地说道:“赤武帝驾临摇光城,不知有何要事?” 师映川言谈举止之间不矜傲,也不谦卑,完全是一副平辈相交的样子,礼貌而不乏距离,他与赤帝姿的弟子白照巫、向游宫结识多年,彼此之间很有些交情,按理说他在面对两人的师父赤帝姿的时候就应该拿出见长辈的礼数来,然而师映川早已脱离了断法宗,如今是一教之主,本身也是大宗师身份,那些套用在常人身上的规矩也就用不到他身上,若他现在对赤帝姿执晚辈礼,那才奇怪,果然,赤帝姿见了师映川的态度,亦是毫不在意,仿佛本来就该如此,他又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仿佛再一次仔细端详那容貌轮廓:“自然是有事请教师教主。” 第109节 这个来自远方的男人隐隐给人一种清淡疏离的感觉,但决非故作姿态,与那些所谓的高贵冷艳完全不同,而是因为彼此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所造成,普通人纵然与他近在咫尺,实际上却因为差距太大而永远也触摸不到,所以自然也就会感觉到那种不可及之感,这其实也差不多是绝顶强者都或多或少会具有的特质,此时远处那艘大船上的打斗不但还未停歇,反而有着越打越烈之势,弄得鸡飞狗跳,尖叫声,惨哼声,叫骂声夹杂在一起,不绝于耳,扰得人隐隐心烦,赤帝姿的目光向那处方向一扫,清厉的眉梢已是微微掀起,冷漠道:“……聒噪。” 随着赤帝姿淡淡吐出这两个字,下一刻,自这个短发男子腰间突然就有一物自动跳出,如同一道金光般突然远射而去,几乎不过一瞬间的工夫,快得令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金光便已返回,重新隐入了男子腰间,而在这时候,远处那大船上突然就爆发出几声惊骇之极的尖叫,只见刚刚还打得起劲儿的几个人已是僵立当场,眉心处有一个血洞,好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直接洞穿,随着猩红的鲜血汩汩而出,这几具已经断绝生机的尸体颓然前扑,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也太血腥,若是普通人见了,只怕会觉得这赤帝姿是个魔头或者疯子,不然怎会因为仅仅是嫌人聒噪,就面不改色地随手取了几条鲜活人命?这样的人自然想法没有错,但他们却是站在普通人的立场上来看待此事,却不知在赤帝姿这种人眼里,像自己这一类的强者,已经与绝大多数人不再是一个阶层的了,就好比人类看待蝼蚁,根本不是同类,又哪里谈得上什么道德好坏,岂非可笑?随手杀几个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罢了,谁会因为自己漫不经心地捻死几只虫子就觉得残忍?而在场的其他人,师映川与赤帝姿同是大宗师,自然也是差不多的心理,至于晏勾辰,他虽然不是这样的绝顶强者,但以他帝王心性,一言出而万千头颅落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很接近这样的心态了,因此这一幕在三人眼里,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而已,没人觉得有什么震动,倒是师映川眼中微凝,目光在男子腰间一聚,以他宗师的眼力见识,自然能看出其中大概的门门道道,内中弯绕不言自明,只不过他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真的窥破诀窍罢了,当下赞叹道:“这等驭剑……果真是精妙法门!” 如此一来,再结合赤帝姿刚刚那‘请教’之语,心中自是一片了然,师映川于是微微一笑,右手抬起,袖中立刻飞出一柄灵气逼人的碧绿小剑,如同一汪春水般动人,师映川伸出一根食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目视赤帝姿,淡淡地道:“赤武帝莫非要在此处切磋?这里人多眼杂,并非合适的所在。”不管怎么说,师映川乃是大周国师,若是真在这种地方与赤帝姿交手,两个大宗师一战之后,造成的损失可不是师映川想要承受的,既然要在自家打架,那还是找个人烟稀少的去处才好,赤帝姿对此并无异议,他轻轻一跺脚,顿时整个人已似流星般掠向远方,师映川脸上有着因自信而产生的平静与从容,对晏勾辰道:“……不必担心。”话音未落,又是六柄飞剑自袖中飞出,师映川纵身而上,转眼间就紧随赤帝姿身后而去,倏忽消失不见。 这一日,距离摇光城四百余里的一处江面爆发大战,周遭绵连一带的峡谷被毁去,而这一战的最终结果却是没有第三方得以知晓,直到晚间,师映川才回到了玉和宫,而晏勾辰已经在这里等他半天了,见师映川回来,脸色也还好,并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至少不像是重伤,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把心放下,关切地迎了上去,道:“映川,可曾有事?”师映川随手扯下了身上那件有些破损的外衣,丢给了一旁的宫人,摇了摇头道:“我能有什么事,你不用担心……倒是有些饿了。”说着,对几个宫人道:“去拿些吃的来罢。”晏勾辰知道他一场大战之后,肯定是要消耗不少体力的,早已提前就吩咐人去取了滋补之物炖起来,等师映川回来吃,当下就道:“我已让人炖了汤,你喝几碗罢。”师映川随意‘嗯’了一声,自去浴室沐浴更衣。 师映川洗了澡,换了衣裳,回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菜肴,并一罐香喷喷的浓汤,师映川只简单吃了几口菜,却是将一整罐放了珍贵药材的浓汤都喝净了,晏勾辰站在他身后,用毛巾擦着青年半干的长发,道:“有哪里伤到了么?若是有,我这就帮你上药。”师映川接过宫人奉上的茶漱了漱口,又有人捧了盛温水的金盆放在他面前,师映川挽了袖子,伸手放进盆中洗了洗,道:“没什么伤,又不是生死之博,其实说起来的话,打得倒也痛快。”晏勾辰笑了笑:“那就好。”师映川亦笑:“哪里用得着担心我,我自然能够应付。”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他们之间虽然有着些情谊,也有着长久生活在一起所积累出来的习惯感与一丝丝由情爱转化的亲情,但占据最大比例的还是相互利用互相辅助的关系,所以即便真的受伤,师映川也是不会很喜欢在对方面前表现出自己虚弱的一面的,这与信不信任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一时间吃饱喝足,补充了精力,师映川顺手挽起已经差不多干透的长发,如此一来,微露出如雪的颈子,晏勾辰见了,不由得以手轻抚,又在上面低头一吻,只觉得暗香幽幽,光滑细腻无比,便在青年肩上轻轻拍了拍:“……可要陪你下两盘棋么?”师映川却是无比自然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叹道:“比起下棋,我更想做点别的。”他说着,回身舒臂,将晏勾辰一揽,微微笑着道:“咱们还是一起做点有意思的事罢。”一面说,一面用五指隔着衣物罩住了男子的臀,稍微用力一捏,晏勾辰被青年一手抓住臀部,心头有些异样,目光所及,见师映川眯着一双红宝石似的眼睛,似笑非笑,灯光中,惊心动魄的容颜被映出眩目的光彩,晏勾辰顿时小腹有些发热,手上便没了力气,师映川对他何等熟悉,见此情景,就知道皇帝已经动情,可以任自己予取予求了,当下就‘嗤’地一声笑,将对方抱起,朝着里面的大床方向走去,殿中诸人见状,忙趋步跟上,在后面一重一重地放下帷幕,师映川来到床前,将晏勾辰放了下来,晏勾辰身为男子,自然不会有女子那样的忸怩羞涩,自己很是自然地起身伸开两臂,自有贴身太监为他除了发冠,解下外衣,取香脂奉上,他是天子,师映川乃武者,两人都非常人,自不会有害羞之心,这等被人服侍房事之举,无非等闲罢了。 晏勾辰衣物除去,只剩最里面的月白色亵衣亵裤,这种高品质的丝质料子,在灯光映照之下几近透明,甚至连胸前的两点深红都隐隐可见,平添几分诱惑,师映川眼见如此,目光一一扫过晏勾辰身体的几处重要部分,就笑着道:“很养眼啊……”一手探上男人的胸前,在那微凸处轻轻一拧,到了这个地步,其他人也就都躬身退后,放下遮光软帐,隔出一方私密空间,师映川捏了一把之后,就将自己衣衫尽数褪去,露出颀长健美的躯体,勾魂摄魄的风景尽入眼底,那失去衣服包裹的修长双腿,窄腰紧臀,连带着宽坦的肩背线条迷人无比,小时候的师映川很是普通,而如今的师映川,却已经是个完美的男人,他有着晏勾辰见过的最美丽的脸,配合着充满力量的身躯,那蕴含着爆发力却又华丽优雅得令人自惭形秽的肌肉线条,这一切使得危险中混合了一种妖异的美感,艳魅绝伦,晏勾辰虽是见惯了他身子,但每每看到这具全无瑕疵的完美肉身之际,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心生感慨之念,当初他与师映川成就好事,固然是因为晏勾辰要以此加深两人的关系,但若是换了一个粗陋不堪的男子,晏勾辰虽然还是会照样那么做,不会改变计划,却也难免厌恶,而师映川如此美丽,就最大程度上缓解了这种心态,一个正常男子是极度不愿被同性狎玩的,但要是自己雌伏的对象是师映川这等美男子,想必愿意与之欢好的男性还是会有不少的,这就是皮囊的作用,晏勾辰也不例外。 灯光柔和,透出几分旖旎,师映川将晏勾辰按倒在宽阔的大榻上,慢条斯理地轻抚着对方儒雅俊逸的脸孔,微笑道:“今天……玩点花样如何?”他声音懒洋洋的,身下晏勾辰却是微眯凤目,任其施为,只用手着迷地抚摩着青年那漂亮到不知应该如何形容的锁骨,含笑如故:“映川只要喜欢,便随意罢了,只是却要手下略留情些,莫要让我起不得床……别忘了,明日还有早朝。”师映川闻言,不由得一拍自己雪白的额头:“是了,这倒是我忘了,既是如此,那今夜就不折腾你了,改日再说罢。”晏勾辰却缓缓将青年一推,调换了彼此的位置,自己翻身压在上面,他目色流转,嘴角噙着笑意,道:“映川这般体贴,我倒是过意不去了……”说着,却是身体向后退去,埋下了脑袋,师映川只觉得要害处被湿润的口腔含住,顿时全身一股激快的酥麻感闪过,当下微闭眸子,任得这位一国之君肆意施为,过了一阵,师映川缓缓吐气,忽然抓住晏勾辰的膀子将男人拽了上来,放在自己身上:“这样虽然不错,但比起这个,我还是更喜欢这里……”说话间,手已抚上了皇帝结实的臀,去探那深藏在里面的隐秘之所。 晏勾辰微微一颤,那种身体内部被手指徐徐探索的感觉让人头皮发麻,瞬间勾起了许多靡荡不堪的回忆,他拨开挡住师映川额头的一缕长发,鼻尖在上面暧昧地触了触,然后他的视线转移到了青年的唇上,虽然这唇从未对他说出甜蜜深情的爱语,更没有什么缠绵笃定的誓言,但偏偏却还是那么该死地诱人!晏勾辰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咒,就算师映川多情甚至薄情,就算对方什么时候都不会为了谁而过于付出,可是他这个大周天子,却还是逐渐地一点一点地倾斜,加重了此人在心里所占据的分量,此时此刻,他只想与师映川接吻拥抱,细细抚摩那光洁如玉的身体,品尝那唇瓣,那属于师映川所独有的、醉人的、桀骜得不可一世的味道。 两人缠绵欢愉了许久,大床上说不尽的一片旖旎春光,一直到帐内声息渐止,过了一阵也再没有那种听得人血脉贲张的响动了,帐外才有太监尖细的嗓音小心道:“……陛下可要沐浴?”既是皇帝,自然**之际常有宫女太监等人听候吩咐,这是常事,当下只见一只玉也似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揭开了罗帐,师映川拢一拢微松的鬓角,赤着身子下床,他身上半点汗水也没有,只在腹下有些黏浊,旁边忙有宫人用拧湿的软巾替他擦拭了,一个太监将雪白的薄绫长衣披在他身上,师映川将衣带一系,玉容半染薄红,真如美玉生晕一般,他回头看向床上,嘴角带笑,柔声说道:“……可还好么?若是撑不住,待会儿收拾干净了,便睡下罢。” 晏勾辰浑身酸软地伏在大床上,身体表面泛着一层亮晶晶的水光,就连两鬓都已经被汗水濡湿了,当下有太监出去唤人抬浴桶进来,兑好了温水,扶晏勾辰入水,为他清洗身体,又有宫人将床上收拾干净,换上新的被褥枕席,而师映川这时已经重新理衣整发,他披着薄衫,手里捏着一杯热腾腾的香茶,倚在屏风旁看着晏勾辰沐浴,晏勾辰脸上有些放纵过后所特有的疲惫之色,看着师映川,说道:“赤帝姿今日突然现身摇光城,莫非只是要寻你打上一架么?” 师映川听了,只是一笑,扫了一眼周围,众宫女太监见状,知机地退了下去,师映川这才说道:“这只是其一,自然还有别的事情。”修长如玉管般的手指拈着洁白细腻的杯子,师映川淡淡道:“武帝城与我已经私下达成默契,赤帝姿现在已经是我青元教的客卿长老……”晏勾辰闻言,心中顿时一震,大为惊愕,不由得失声道:“这是……武帝城一向极少与外人相交,赤帝姿怎会突然有此惊人一举?”这也不能怪他失态,要知道这武帝城位于南部,向来强者辈出,不过其中弟子却是数量有限,一般也不大在俗世间行走,并且一心修行,基本不参与到世间的门派、国家、各方势力之间的争斗当中,很有些超然物外的意思,也没有什么野心,因此多年以来自成一局,赤帝姿身为城主,乃是举世公认的武道宗师,同时也是性情桀骜之人,怎的现在突然就打破了自家的规矩,与师映川接洽,并且将武帝城与青元教扯在了一起? “一个人如果作出不符合常理的举动,原因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得不如此。”师映川轻轻转动着茶杯,眼中红焰流转,轻声道:“多少年来,武帝城都是自给自足,对外商贸互通,资源也还足够,况且他们弟子并不很多,用不着像其他门派那样为了养活庞大数目的门人而对外扩张,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错,可惜这样的局面到如今,已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哦?这话怎么说?”晏勾辰眼中精光一闪,显然提起了兴趣,以他政治家的敏锐,立刻就嗅到了其中的某种味道,师映川晃了晃手里已经温下来的茶水,悠然说道:“这千百年来,武帝城所处之地的气候正在逐渐变暖……”晏勾辰听了这莫名其妙的话,有些不解,但他极有耐心,也就继续听下去,却见师映川嘴角微勾,道:“你可知道在武帝城,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晏勾辰不假思索:“自然是寒冰泉。”师映川笑道:“不错,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当年第一代武帝之所以将武帝城建在那里,就是因为寒冰泉,他们那一脉所修习的功法比较特殊,须得以寒冰泉泉水为辅,定期服用,否则就会出问题,对修行十分不利,除非跨入一定境界,才不再需要此水,所以这寒冰泉对一般人虽然没什么用处,但对武帝城的弟子门人来说,却是与性命也差不多重要了,所以历代城主所居的城主府,就是建在这寒冰泉之上,一向慎重守护,着紧得很,然而武帝城传承这么多年,到如今,他们的寒冰泉却已经快枯竭了!” 听到这里,晏勾辰的面色顿时变了,他却是没有想到师映川会说出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要知道师映川这番话若是真的,也就意味着武帝城这一脉的传承岌岌可危,在不久的将来只怕就要断绝,只是,这等秘闻哪怕是真的,也必然只有武帝城的几个核心人物才知道,甚至很可能只有赤帝姿一个人知道,师映川又怎么会清楚?赤帝姿是不可能将这种绝密说出来的,就像没有人会在双方谈交易的时候主动让对方知道自己面临窘境一样,那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师映川似是知道晏勾辰在想些什么,他微垂眼皮,面色无波地弹了弹指甲,道:“千年之前我曾去过南部,也见过那寒冰泉,当时有精于杂术之人对我说过,那里气候在未来会逐渐变化,此泉也将随之枯竭……而最近几十年间,武帝城的精英弟子数目不曾增加,基本维持在一个范围内,甚至近些年基本已经没有再招收内门弟子,因此我推测,寒冰泉至少应该已经有了枯竭的兆头,否则怎会如此?那些外围弟子可以修习其他功法,包括较为粗浅的本门功法,这是不需使用寒冰泉泉水的,但那些武帝城真正的优秀弟子,他们接受的是正宗的传承,怎能不需要此物?所以人数必须控制,决不能增多,否则寒冰泉就无法再供应这些人的需求。” 晏勾辰听着师映川将这些秘事如同抽丝剥茧般地一一道来,心中不禁微微骇异,尤其他听师映川说的‘千年之前我曾去过南部’,那分明说的就是师映川还是泰元帝的那个时期,而那所谓的‘精于杂术之人’,必然是极为精通天文地理,乃至竟能推断出千年之后的气候等等变化,只怕就是当时类似于钦天监大监正一流的人物,随侍于君王左右,这也就说得通了,思及至此,晏勾辰不禁猛地一凛,师映川说起武帝城最近几十年的情况,那等人员变化一般人根本不会留心,也难以探知,但师映川却偏偏知道得通透,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说法,就很耐人寻味了……眨眼间晏勾辰已转过无数念头,只是他却并不知道,师映川并非是真的记起了从前的往事,这些都是宁天谕与他说的,而这时耳中只听师映川慢条斯理道:“……武帝城的弟子虽说少了点儿,但贵精不贵多,高手不在少数,如今为我青元教所用,可谓是一大臂助。” 浴桶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但晏勾辰却没有什么感觉,他心中仍有疑惑,问道:“只是,那赤帝姿为何就找上了你,愿意做教中客卿长老?他那寒冰泉干涸,不是人力能够解决的问题,莫非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不成?”师映川微微一笑,他走过去以手轻抚晏勾辰的面庞,道:“自武帝城再向南而去,极南之地冰封万里,大洋数千尺之下有万年玄冰,若是将此物稍作处理,就可以代替寒冰泉的功用,且不说冰海之下数千尺除大宗师之外,无人能够安然抵达,只讲那玄冰何等坚固,又在海下数千尺处,想要将其破坏,从而拿到一部分,根本困难无比,赤帝姿想要取得玄冰,光靠他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济于事,为了保险起见,至少要集合四名宗师之力,才能保证稳稳当当拿到他想要的东西,而如今除了我青元教一家之外,谁又能一举拿出三名宗师战力来帮他?为了武帝城的传承和前途,他不得不找上门来,做我教中客卿长老!” 要知道对于一个门派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弟子优秀与否,甚至不是前途和发展的好坏,而是传承!如果不能保证自己一脉流传下去,那就是门派绝嗣,传承断绝,就好比普通人家不怕儿女不优秀,甚至不怕家中破落,但一旦子嗣断绝,灭了香火,那就是真的毫无希望了,若是不能取得玄冰,日后等到寒冰泉彻底枯竭,也就意味着武帝城一脉的功法再也没有人可以正常修习,而一旦没有了新鲜血液的注入,武帝城一脉的传承断绝也就是一个时间的问题罢了,赤帝姿身为这一代的城主,责任重大,怎能容许这种事发生?也难怪他甚至不惜打破规矩,加入青元教,以此来取得师映川的鼎力相助,当然,事情也不仅仅如此,这其中也牵涉到了许多东西,否则这世间又不是再没有别的宗师,只要赤帝姿肯付出代价,并不是没有可能集合三名宗师之助的,但这里面就增加了太多的变故,一来宗师罕见,他不可能找到三位自由宗师,只能找那些身属宗门的强者,而这些人就算与他有交情,但牵涉到宗门,个人的感情就要放到一旁,此事对武帝城极为重要,赤帝姿若不开出令对方满意的条件,是不可能得到帮助的,二来天下间除了青元教,没有哪个势力能够拿出三位宗师,也就是说,若是不找师映川,那么赤帝姿至少就要寻求两方势力相助,这也意味着更多人会知道武帝城出现危机的秘密,而这显然是赤帝姿不允许发生的,三来则是因为师映川如今风头正盛,赤帝姿未必没有押宝的想法!当然这其中还有不少其他的因素在内,包括一些埋藏颇深的另外心思,但总体来说,今日来见师映川,投身于青元教,这对赤帝姿与武帝城而言,已是最好的选择。 水已经不大热了,师映川便将晏勾辰扶出了浴桶,拿起旁边叠得整整齐齐的软巾替他擦干了身子,又帮他上药,一时间师映川坐在床沿,手指蘸着药膏轻轻地在晏勾辰臀内的秘处慢揉,一面说道:“那万年玄冰离开原地之后,能够保持功效的时间是有限的,事实上我每年都要带人去现取,而不是一下子就帮赤帝姿取得大量的玄冰,一劳永逸,如此一来,赤帝姿就要一直倚仗我,在正常情况下,一般不会出现背叛的可能。”晏勾辰伏在床上,道:“那就好。”很快,师映川帮他涂好了药,起身去洗了手,晏勾辰慢慢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身上,问道:“既是如此,那么今日赤帝姿如何又要与你交手?我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情找人切磋。” “这就是武者的骄傲了,你虽然也练武,但你更是皇帝,看待问题都以帝王的角度出发,并没有多少武者的心态。”师映川笑了笑,解释道:“赤帝姿怎么说都是武道宗师,岂是平白放低姿态的人?他纵然因为各种考虑而最终决定加入青元教,但他自有他的骄傲,要看一看我有没有那个资格。”晏勾辰摇头一笑,倒也不以为意:“呵呵,看来我的确不是纯粹的武者。” 两人说着话,晏勾辰先前与师映川纵情享乐,一番激烈**之后,被弄得有些乏了,躺在床上不久,渐渐地便睡了过去,师映川见了,便上了榻,盘膝打坐,直到后半夜才睡下,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醒过来,他睁开眼,目光在精致的罗帐上定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什么时辰了?”帐外有人轻声道:“君上,已经过了卯时正了,今日有早朝,陛下方才已去了。”师映川静了静,以手用力揉着两边太阳穴:“已经是这个时辰了么……罢了,替本座沐浴更衣。” 一时师映川收拾妥当,出了玉和宫,信步走着,欣赏春日里宫中风光,周遭一派春和景明,莺啼燕啭,百花抽发,眼下对于普通人来说,大约还算时辰尚早,但前头大殿里,皇帝与满朝文武已在议事了,师映川一般很少参与到这样的活动当中,不过今日他既然走来了这里,也就顺便进去一听,他自后殿而入,不曾惊动什么,来到御座珠帘之后,晏勾辰并未发现他的到来,师映川却传音道:“……昨夜拉着你放纵了一番,眼下可还撑得住?”晏勾辰这才知道师映川到了,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意,传音道:“怎么起来得这么早?你昨日与赤帝姿一战,想必是极耗精力的,我就想让你多睡一会儿……至于我,自是无事,毕竟又不是身体娇弱的女子。”师映川闻言一笑,也就不多说了,他透过精美的帘子向外面看去,只见朝堂之上,百官肃立,站在殿内的都是二品以上官员以及具有高等爵位的贵族,殿门口外便是三品,再依次后推,黑压压地一直排到极远处,而此时师映川的出现也已经被殿中不少大臣察觉到了,只见宝座后面那长而密的银丝珍珠络子交织成片,帘后隐约多了一个身影,虽看不清楚面目,只能瞧出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但众臣心知肚明,除了国师之外,也不会有人站在那里,这时殿中有一名身穿淡紫朝服的年轻男子忽然面露激动之色,但随即就醒悟过来,急忙克制住,微微低下头来,不让旁人看出自己的异样,看那服色冠带,原来这青年却是一位年轻的侯爷。 朝会依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师映川在帘后静听,等到早朝结束之后,他便与晏勾辰一起登上金舆,前往御书房,就有宫人替晏勾辰脱下朝服冠冕,换了家常衣裳,摆上早膳,晏勾辰洗了手,拿起筷子道:“一早起来上朝,水都没喝,到现在也真是有些饿了。”师映川已经吃过饭,便没有与晏勾辰一起进食,他见有一只盘子里装的是裹着甜浆的香芋球,便拿起旁边一支雪白的银钎子扎了两个,送进嘴里,其他的就都不动,晏勾辰却是真饿了,盛浓汤泡了饭,慢慢吃着,师映川见他吃得香甜,只是微笑,等晏勾辰吃罢,两人便在一起商议正事。 其后晏勾辰召见军机部大臣,师映川无意在场,就出了御书房,彼时外面的桃花开得正艳,从廊内向窗外望去,可以看见像一片片的粉云似的,暗香浮动,天光亦明澈得如同一池静水,有不少洁白的柳絮轻盈地随风飞进了廊内,师映川信步走在雕刻着牡丹花纹的白石地面上,闻着空气中传来的淡淡的花木清香,很是惬意,不过这时他却无意间发现衣襟以及袖上有点点淡红色的污渍,仔细一看,原来是之前吃香芋球时上面裹着的甜浆,想必是不小心给滴在了身上,虽在深色的衣服上面并不显眼,但师映川还是随口唤了附近一个宫人,吩咐道:“去取一套衣裳与本座换下。”御书房一向备有皇帝的衣物,旁人当然是万万不能穿用的,但师映川自是不在此列,很快,宫人取来了外衣,师映川接过,就近随便找了个房间,便打算换衣。 师映川推门而入,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布置得简单而不失品位,一般是用来安置皇帝即将要召见的官员的,在此等候,师映川进来之前就察觉到里面有人,他知道晏勾辰今天上午只见一拨大臣,眼下那三人都在御书房,这里自然不会再有等候召见的官员,想必应该是有宫人在里面打扫或者是值班的侍卫在此休息,这也是常事,不过等师映川进门一看,却发现并不是什么宫人侍卫,那人年纪轻轻,戴着进贤冠,穿紫色朝服,看那服色,却是一个侯爵。 那人正在喝茶,面前放着几碟精致果品,应该是有人特意送来,毕竟一位侯爷并不是可以轻易怠慢的,此人便是之前在殿上喜动颜色的那位侯爵,而这时听见推门声,便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望了过去,顿时心脏就那么陡然之间像是被人猛地捶了一拳似的,令他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了起来,只见一个青年臂弯里搭着衣裳,推门而入,乌黑油亮的长发收拢在紫金嵌玉冠里,用一根同色的长簪插着,肌肤冰彻雪白,这年轻人只觉得血液从脊椎处猛然涌上了脑子里,心脏激跳,无法呼吸,也不敢呼吸,因为生怕有半点异动就会打破了眼前梦幻般的场景,令一切转瞬即灭,原本下朝之后,父亲受召前来等候,自己当时怀了万一的侥幸,希望能够看见某人,于是便借口同来,在此等候,以便等父亲见过天子之后,再一起回府,只不过此处乃是御书房,怎能随意行走,如此一来,只能在这里等着,不禁满心失落,哪知正痴痴出神之际,心里想着的那人却是突然出现,顿时疑心自己是否身在梦中。 师映川见对方似乎有些眼熟,略略一转念,倒是有了印象,原来这人却是见过的,一次是去年冬天在宫里,对方因为袭了叔父的爵,随其父进宫谢恩,另一次就是自己与潇刑泪带师倾涯去寺中上香,取之前送去给高僧开光的寄名锁那一回,在回宫的路上碰见一伙年轻人嬉闹,其中那个用鞭子卷开车厢门的,就是此人。这时师映川自然也瞧见了对方脸上又是惊愕紧张又是狂喜震颤的神色,虽然是极力掩饰了,但师映川是何等眼力,哪里瞒得过,而他同时也是经历过不少男欢女爱的成熟男子,并非雏儿,如何会不明白对方的这种表现究竟意味着什么,记得第一次见面,此人便手足无措,很是失态,如今一看,分明是对自己迷恋起来。 想到这里,师映川倒也不在意,且不说他的身份地位,只凭他这一副皮囊,便不知道引得多少人爱慕,早已经习以为常,不过师映川此时忽然眼神一动,想起一桩事来,这人似乎是叫……赵剀?其父乃是敬国公赵献芝,赵家数代国公历来深受周帝信任,手握兵权,6续娶过公主、郡主,与皇家亲近,乃是大周重臣,思及至此,师映川一念已生,再看这赵剀,生得修眉俊目,倒也是个俊朗的年轻人,师映川从前只与自己亲密的几个人发生关系,从不乱来,但自从在连江楼身上受到打击,后来又连续在几位平君那里遭创,使得他已经看淡了肌肤滥淫这样的事,已经不在乎了,只要对方长得可以入眼,他倒也不介意偶尔逢场作戏,当下微微一哂,道:“你是……永安侯?”赵剀没想到师映川会记得自己,纵然他紧张得几乎呼吸不得,此刻也不禁心旌一震,大是激动,颤声道:“是、是……臣赵剀,见过国师!”说着,已拜了下去,师映川负袖于身后,淡淡道:“罢了,本座不过是进来换衣,你坐你的,不必理会。”话音未落,修长的手指已解开衣带,扯下了围腰,赵剀见状,立时僵住,只觉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虽说彼此都是男子,当面换衣服根本没什么,但这可是……让他神魂颠倒的人! 赵剀呆在当场,师映川却好象没看见他似的,自顾自地脱了外面的衣裳,把晏勾辰的那件外袍穿了,屋内淡淡的阳光照在他雪白的面容上,焕发出异样的神采,赵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甚至忘记了呼吸,师映川眼角余光扫到对方此刻脸上的神情,就知道此人很容易为自己所用,当下笑了一笑,心神通彻--于不经意之间,悄无声息地布下一子,或许日后就能用到。 这才是典型的上位者行事风格!因为所谓的人心,也许谈不上有多么黑暗,但也一样谈不上有多么光明,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不可知因素,每一个人的心里都难免会有对于利益与各种其他方面的考虑,只不过人与人的选择都是不同的罢了,师映川虽然信任晏勾辰,但这并不意味着与其肝胆相照,像他们这样的人,阴谋与背叛是骨子里永远的主题,无处不在,谁也不敢保证在时间的推移下,人心是否会改变,从前宁天谕建议对晏勾辰使用九转连心丹,被年轻气盛的师映川拒绝,而如今师映川想要使用却也不行了,因为他已对两名宗师下过蛊,若那是普通人也还罢了,可以同时种下许多,但既是宗师,也就意味着若是再给晏勾辰下蛊的话,师映川就无法保证绝对压制蛊虫,很有可能会对晏勾辰造成严重伤害,这自然不可取。 师映川换罢衣裳,见赵剀目光迷离,不禁心下冷笑,却道:“似你这般眼神看着本座,倒也大胆。”这句话仿佛一道炸雷,重重劈在脑海里,赵剀猛地一激灵,清醒过来,连忙‘扑通’一声跪下,却根本无法说些什么,更不记得为自己狡辩开脱,脑子里空白一片,便在这时,对方却走了过来,视线中出现了一双石青色神龙出海纹样的靴子,只听男人道:“这般容貌,倒还可以入眼……”赵剀蓦然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却见青年表情淡淡,一只玉也似的手伸出来,捏住了他的下巴,打量几眼:“今夜本座会在如意坊办事,你可前来侍奉。”赵剀睁大了双目,不可置信地呆呆看着青年那张令人神魂颠倒的面孔,一时间几疑身在梦中。 …… 断法宗,大光明峰。 日色明灿如金,百花迎风吐香,薰暖的春风柔软吹过,搅动一池春水,一大一小两人相对而坐,连江楼鼻梁高挺,目光冷凝深邃,他淡淡看着面前的少年,说道:“……你要去摇光城?” 季平琰俊秀的脸蛋上浮现出一丝犹豫之色,但他很快就不再迟疑,正色说道:“是,我想去看看二弟,从二弟出生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而且……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父亲了。” 周围一片静默,只余风声,末了,只见连江楼起身道:“如此,你自去便是,莫要在那里逗留太久。”季平琰面上露出喜色:“是,平琰很快就回来。”顿一顿,又谨慎道:“师祖可有书信要平琰送去么?”连江楼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正当季平琰觉得不自在之际,连江楼才道:“你在这里等着。” 说罢,转瞬消失不见,大约两盏茶的时辰之后,连江楼又回来了,他挟着一口大概有六尺长的长方形黑色铁箱,对季平琰道:“到了摇光城之后,就将此物交与你父亲手上,包括你在内,其他任何人不得将此箱打开。” ☆、二百八十一、恨不得食其肉 连江楼拿着那口黑色铁箱,对季平琰郑重其事地吩咐道:“……到了摇光城之后,就将此物交与你父亲手上,包括你在内,其他任何人不得将此箱打开。”季平琰听了,虽然对此事有些疑惑,但他一向对连江楼十分敬爱,自然不会多问,只依言行事就是了,便去接那箱子:“是。” 连江楼将黑沉沉的铁箱交给了季平琰,季平琰刚一入手,顿时只觉得一沉,这铁箱里面不知道究竟装着什么东西,连同箱子本身在内,只怕足有五六百斤之重,好在季平琰虽然还是个少年,但修为已深,承担这点重量还是不在话下,当下稳稳接了箱子,连江楼的目光在铁箱上停留片刻,不知在想什么,但他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再不看那箱子一眼,只道:“你去罢。” 季平琰领命而去,连江楼站在原地,忽然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手白皙有力,没有丝毫瑕疵,完全看不出这里曾经被断去一根指头,他想起自己梦中所见到的那一幕,后来便依照梦中之事前往那处所在,将东西取出,装入箱内,如今,便将此物借季平琰之手,交与那人…… 却说春日里草木萌发,欣欣向荣,摇光城作为天下有数的富庶之地,此时到处都是一派繁华景象,季平琰一路朝摇光城方向而行,沿途所见,处处透着一股兴盛勃发之气,他此次轻装简行,并没有带多少随从,一想到很快就可以与阔别已久的父亲见面,心中不免隐隐期待。 此时摇光城中,师映川正与晏勾辰对弈,昨日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小雨,空气里到处都是清爽新鲜的感觉,两人边下棋边闲话家常,偶尔一阵风过,轻薄如绡的花瓣便飘落于身,周围飞泉潋滟,鲜花灼灼怒放,令人如在画中,旁边一个身穿皇子服饰的小男孩坐在小板凳上,正拿着小锤子认真地砸核桃,男孩不过三四岁的样子,生得很是俊秀,正是晏勾辰的长子晏长河,这时有清脆的儿童笑声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年纪更小的孩子摇摇摆摆地向这边跑来,扎着两个包鬏,嚷道:“爹爹!”这自然就是师映川的幼子师倾涯了,师映川指尖上拈着一枚玉棋,正欲落下,听到声音便将棋子放在一旁先搁着,回首去看,见得小儿子双颊红扑扑的,十分玉雪可爱,一时间便连脸庞的弧度也跟着柔和了不少,笑着说道:“跑什么,当心摔着了。” 师倾涯奔了过来,抱住师映川的腿,似是有些不乐意的样子,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地道:“爹爹,有人……欺负!”师映川闻言失笑,不由得问道:“小东西,谁敢欺负你?”一面说,一面把儿子抱到自己腿上坐着,师倾涯气鼓鼓地告状:“涯儿……捞鱼,他们不许!”这话虽然简短,但已足够表达意思,让师映川弄清楚状况,他一听,不禁‘嗐’了一声,笑着捏了捏儿子的小鼻子,道:“你这小子又淘气了,你想捞池子里的鱼玩,万一掉进去怎么办?旁边的奴才岂不都要受罚,哪个敢让你由着性子胡闹。”他父子二人说话,晏勾辰嘴角含了一缕温煦的笑色在旁看着,说道:“小孩子都是活泼好动的,你我小时候不也一样?”师映川听得晏勾辰这样说,不觉笑着点一点头:“倒也是。”又叹道:“所以说养孩子这种事,真的是很麻烦……” 但师映川嘴上说归说,心里还是非常疼爱儿子的,便摸了摸师倾涯的小脑袋,懒洋洋说道:“去跟长河玩罢,让他砸核桃给你吃。”师倾涯一个小孩子,自然喜欢和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一起玩,当下抱着父亲的胳膊撒了一会儿娇,便慢腾腾地从师映川的膝上滑了下来,摇摇摆摆地跑去找晏长河玩了,两个孩子笑声如风铃般清脆,拿着小锤子在那里兴致勃勃地砸核桃玩。 看着两个孩子玩得开心,师映川亦是觉得心情舒畅,随口笑道:“可惜长河不是女孩子,若真是个公主,将来给涯儿做媳妇倒也不错。”晏勾辰闻言,目光所及处,晏长河带着师倾涯砸核桃正砸得起劲儿,玩得不亦乐乎,他想起那日贴身太监对自己说的话,心中不觉一动,但也知道不妥,若是真的旁敲侧击试探几句,师映川也不可能答应,何必自找尴尬,便笑道:“那倒确实是可惜了。”一笔带过,也就不提,两人一盘棋下完,师映川看看时辰,便道:“我还有些教中事务要处理,午饭不必等我一起吃了。”晏勾辰揉了揉手腕,笑道:“今儿的折子还在案上堆着,我正好也去看看。”师映川对他一笑:“两个小子得看着点,别让他们疯玩胡闹。” 师映川回到自己的寝殿,换了衣裳,然后便离开,他乃是宗师,在独身一人且又不曾使用车马的时候,谁能掌握他的行踪?因此等到师映川出现在一处城东偏角的私宅里时,根本没有半个人知晓,更没有任何眼线将目光投到这里,但这宅子里的人却好象早就接到了消息似的,茶酒果品都已备齐,这座不大的私宅里只有寥寥几个下人,宅子并不如何恢宏气派,比起那等大宅私院,只能算是还不太寒碜,但推门而入之后,却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倒是个幽雅清净的所在,院子里一丛疏淡清致的瘦竹,一张刻着棋盘的灰白色石桌,阳光透过大树的枝叶缝隙丝丝洒落,树下搁着两张淡黄颜色的古藤太师椅,不远处两只半人高的青瓷大缸里养着十余尾红色锦鲤,正悠闲畅游,有疏疏落落的风吹过,零星花瓣落进水里,顿时引得鱼儿争相来喋,这样的环境令人不免觉得心旷神怡,在这里不论是饮酒还是品茶,都很是适宜。 小院内花木扶疏掩映,阶下摆了几盆各色鲜花,香气沁人心脾,一个年轻男子站在栏杆处,锦衣金冠,相貌俊俏,正手扶廊柱向前看去,面上两分焦急七分期待,还有一分掩饰不住的兴奋,却是永安侯赵剀,看他这个样子,显然是在等人,这时师映川施施然进得院中,赵剀当即露出喜色,快步走下台阶迎了上去,只见师映川胜雪的肌肤上带着淡淡的健康红晕,即便面上神情淡然,但与那容貌气度相配,哪怕是铁石人也会动心,赵剀急切地迎上前去,双眼明亮而热烈:“君上……”师映川看他一眼,自从之前接触,后来又几次见面,这个年轻人如今已经彻底被自己收服,可以为己所用,思及至此,师映川心中志得意满,一时间他在树下的古藤太师椅上坐了,下人忙抬了一张竹几来,手脚麻利地摆上点心水果等物,并一壶美酒,师映川见下人都知趣地退出院中,便随手握住赵剀腕子,将其往怀内一拉,赵剀顿时身不由己地便倒入了青年怀中,对方身上清香袭人,隔着薄薄的衣物,甚至能够感觉到那掩在衣下的结实肌肉,以及其中所隐藏着的无穷力量,赵剀只觉得如坠梦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岂能抵挡得住师映川的手段,两人不过幽会几次,他就已经对这个强大的男人死心塌地起来。 师映川毫无收敛的自觉,就这么在光天化日之下抱着赵剀狎昵起来,撩起怀中年轻侯爷的衣摆,右手探进去,将裤子扯下一些,修长的手指便在细嫩的大腿内侧揉捏着,赵剀脸上发热,但哪里舍得拒绝,他目光迷离地看着师映川完美的脸,师映川风流天然,本色惑人,举手投足之间,将人迷得神魂颠倒,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赵剀哪撑得住,心头只是一片模糊,大腿上正在肆虐的那只手好象具有无穷的魔力,令他全身软乏,血液如沸,这时师映川却又从他身上摸出了一只瓶子,打开塞子,顿时一股幽幽甜香扑鼻而来,师映川的手指伸进瓶内蘸了蘸,又探进了赵剀衣内,下一刻,赵剀只觉得股间被一只手娴熟地拨开,中间那秘处蓦地一凉,被异物探入,他顿时恢复了几分清醒,本能地想到挣扎,嗫嚅道:“君上,还是进屋……” 话才说了半截,那异物却已借着膏液的润滑直刺而入,于赵剀失声惊喘中,眨眼间就来到了那里面一处凸起位置,只是在上面轻轻一按,登时赵剀全身猛地一颤,如同强烈的电流通过,再难说出一个字,丹田内已是情火大起,一时间双眼迷离茫然,只任凭青年肆意玩弄了。 师映川经历过的男子不在少数,做这种事自然是轻车熟路,熟练得很,他手指灵活如蛇,很快就弄得赵剀下肢几欲瘫软,此时这院中安静一片,只有树下两个男子在明目张胆地做那等好事,赵剀从前不曾居于人下,虽与师映川已经有过几次**,到底还是不惯的,只不过他哪里抵得住师映川的风流手段,随着一开始的疼痛之感渐渐淡去,转化为一股股的胀麻酸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发酵一般,再后来取而代之的便是被撑到极致的酸胀酥快,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好象要撑破他的身体似的,弄得他无法控制地阵阵痉挛,两条腿完全使不出力气,而臀部则是不受控制地抽紧,不过师映川在行事中仅仅只是撩开双方的衣摆,略松开裤子,将自己与赵剀连在一起,两人周身的衣服表面根本不见一丝凌乱,若不是赵剀喘息连连,面红流汗,旁人多半会认为他只是坐在师映川怀里罢了,并不能窥见其中旖旎风光。 怀里的年轻男子已经逐渐沉浸在情潮当中,双眼湿漉,面孔酡红,额上已经沁满了薄汗,压抑却又沉沦的表情很是诱惑,不过师映川见惯了风情各异的美男子,怎会因此动容,何况他所练的功夫更是令人不容易动那皮肉滥淫之念,平时偶尔**,也基本只是因为他要做罢了,而并非是出自于身体的冲动,此时师映川见赵剀嘴唇微张,急促地喘息,间或溢出一两声低吟,咻吁难止,肌肤绯红泛汗,极尽诱人之态,但师映川的神情还是平静,只是微微眯起了眼,恣意调弄,而那赵剀此刻整个人都被难以言喻的快慰所袭,热潮如浪,其他淹没,迷蒙中,见面前绝色如仙的男子红眸似血,光彩潋滟,美得不可描述,即便在这样狂乱的时刻,也依然如静止的潭水般平静,赵剀几乎要在那瞳子当中迷失,他见青年饱满的额间那一抹怯颜殷红如朱,不知为何就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师映川见状,只微微挑眉望他,猛地握定了赵剀的腰,开始大抽大阖起来,赵剀失声呐喊,突然间大颤几下,一泄如注。 只是师映川却不曾将他就此轻轻放过了,到最后,直弄得赵剀死去活来,筋骨软酥如泥,这才放任自己精关松动,悍然将赵剀内里浇了个通透,这时赵剀已经手足无力,但心中却说不出地满足,若他被旁的男人这样对待,根本不能忍受,可现在雌伏于师映川,却并不让他觉得有什么羞耻难堪,要知道这可是让自己一见之下便神魂颠倒的男人,而现在,居然就得到了,这怎能不令人欣喜若狂?不过随即又有一个念头涌入昏沉的脑海,赵剀知道这个眼下还置身于自己体内的男人有着几位出色之极的伴侣,甚至就连本国天子也是这个男子的情人,自己虽然自认一向无论哪方面都比周围的大多数人优秀,但与这些人相比,那就不是一回事了,想到这里,不免患得患失起来,师映川却不知他心中所想,抽身出来,自袖中摸出一条锦帕替自己擦了擦身下,然后起身将四肢绵软的赵剀放到藤椅上,一面自顾自整理着衣物,一面唤下人进来为赵剀打水清理,料理残局,自己却取了一把鱼食,去喂那两口缸内的锦鲤。 清理收拾一番之后,赵剀慢慢也恢复了几分力气,见师映川在专心喂鱼,便强忍着不适缓缓走到对方身旁,心怀希冀道:“……厨下准备了一些新鲜食材,君上……不如在这里吃了午饭再走?”师映川头也不抬地‘唔’了一声,赵剀见状大喜,忙命人准备,一时摆了饭,就在树下吃着,师映川夹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慢嚼,赵剀自己筷子没动几下,只顾着悄悄看师映川,他的举动自然逃不过师映川的眼睛,对此,青年心中只是微哂,知道赵剀对自己已经是彻底迷恋进去,至于自己这样出于某种目的而诱骗他人的行为,师映川并没有半点觉得不妥,而这样的心态,好听点叫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真正说起来的话,就是行事不择手段。 一时师映川吃过午饭,便离开了这处宅子,赵剀痴痴目送他推门而出,不禁下意识地摸了摸宽大的袖子,那袖中装着一条锦帕,之前是师映川**过后用来擦拭身体的,用过之后便随手将其丢弃,却被赵剀悄悄捡了起来,将已经脏污的帕子当作宝贝一般收进袖里,在这个已深陷泥沼的年轻人看来,哪怕是自己爱慕的这个男人身上任何一件东西,都是无比珍贵的。 师映川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玉和宫,他这番进出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回到宫里命人服侍沐浴更衣,然后就开始打坐,事实上师映川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花在练功上面,就连睡觉也往往是用打坐入定来代替,不然纵使拥有再好的资质,没有勤奋和努力也照样不可能走到他今天这一步,按理说一般人要是走到他现在这样的地步,爬到这种高度,只怕就要烧高香,也不想再多求什么了,但师映川却丝毫没有安于现状,失去动力,因为在他看来,所谓的‘知足常乐’这样的话,不过是身为弱者的一种变相的自我安慰,根本没有半点进取精神,堂堂大好男儿只有不断地拼搏,为自己谋求更多,这才是正道,才是不枉来到这世上走一回。 殿中静悄悄的,只有水晶风铃不时被钻进殿内的清风吹响的叮咚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忽有太监来报,说是季平琰到了上京,眼下正在宫门外等着,师映川闻言睁开眼,有些意外:“平琰来了?”能够见到大儿子,他自然很高兴,便吩咐道:“带剑子进宫,直接去花厅就是,再叫人带了涯儿过来。”师倾涯从一出生就被送到了师映川这里,兄弟二人还不曾见过面,现在自然要让他们两人见一见,当下师映川下了床,简单整理一下衣冠,便向花厅去了。 季平琰进了皇宫,由师映川跟前的大太监亲自引着,来到了玉和宫,进到西面的花厅,门外两个俏丽宫娥恭恭敬敬地替他打起帘子,季平琰进到室内,转过一道珠帘,就见一个宽服大袖的男子坐在上首,地上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孩正倚在男子腿旁,好奇地看向这边,一眼瞧去,男童的眉目五官分明有着浓浓的纪妖师的影子,此时看着这个生得极为可爱的小孩子,季平琰没来由地就感觉到一股说不上来的异样之感,也许这就是血缘至亲之间的本能联系罢。 想到这里,季平琰强忍心中激动,快步上前对男子行了礼:“……孩儿见过父亲大人!”师映川含笑起身,道:“这些日子不见,你长大了不少。”面前的大儿子已经很有几分少年人的模样了,凤目修眉,唇若施脂,比起从前更为秀丽,也越发像他,当下师映川就对师倾涯道:“涯儿,我不是说过么,你有一个哥哥,这就是你大哥……去,过去给你哥哥见礼。”师倾涯虽然还小,话也不能说太多,但对大人的很多意思都已经能理解明白了,不过他这时满是好奇地看着季平琰,显然还不是太清楚父亲说的‘哥哥’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就没挪窝,倒是季平琰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弟弟,心中说不出地喜欢,他过去蹲了下来,伸手去摸师倾涯的脑袋,师倾涯犹豫一下,没有避开,让他摸了,季平琰感受到掌下那柔软的头发,心中也不由得柔软起来,他看着师倾涯白玉似的小脸,柔声说道:“……倾涯,我是季平琰,是你的哥哥。” 师倾涯黑水银似的眼睛瞧着少年,似乎有点好奇,也有点小孩子式的害羞,他本能地回头去看师映川,仿佛想从父亲那里得到些提示,师映川一脸笑意,微微点头,道:“涯儿,叫哥哥。”师倾涯听了,就回过头对季平琰奶声奶气地道:“哥哥……”季平琰心中一软,把师倾涯抱了起来,在那白嫩的额头上亲了亲,道:“涯儿乖……哥哥给你带了些小玩意儿,给你拿来玩好不好?”他这次来摇光城,就是来看父亲和弟弟的,做哥哥的人当然会给自己这个幼弟带见面礼来,当下就让人把东西抬进来,一只大箱子里满满的都是小孩子会喜欢的玩意儿,师倾涯见了,开开心心地就摆弄起来,季平琰见他玩得高兴,脸上不禁露出笑容,他转过脸,面向师映川,指着地上一只黑沉沉的大铁箱说道:“这是师祖命我一路带来,交与父亲手上的。” “你师祖……让你带给我?”师映川乍然听说是连江楼给自己的东西,不由得微微一震,瞬间心中就已经转过无数个念头,他走过去,手抚铁箱,这箱子大概有六尺长、将近四尺宽的样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师映川顿了顿,见箱子上了锁,便伸手欲将锁头拧断,将铁箱打开,一探究竟,但这时季平琰却连忙拦住:“父亲别急,师祖说了,父亲打开此箱之际,不能有其他人在场。”师映川听了这个要求,越发狐疑起来,他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那么平琰你且在这里陪涯儿玩罢,你们兄弟二人多多亲近。”说罢,弯腰将铁箱拿起,一入手便觉得足有数百斤之重,师映川心下疑惑,不过他面上并不露,只带了箱子离开了花厅。 师映川回到殿内,将沉重的箱子放了下来,他皱了皱眉,对宁天谕道:“……你说,他会让平琰带什么东西给我?”宁天谕冷冷地道:“我又如何会知道。不过开箱的时候你最好小心些,以免中了暗算。”师映川微微不悦:“你的意思是他会害我?他并不是这样的人。”宁天谕冷笑:“曾经我也以为他不是,所以我后来有了那样的下场。”师映川无心与宁天谕为这种事情争论,因为他知道宁天谕在涉及到与某个人有关的问题上时,往往就变得不可理喻,争论是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当下干脆再不说什么,用手一弹,击断了箱上的铁锁,然后缓缓打开了铁箱。 盖子被揭开,师映川突然间睁大了眼睛,似是完全没有想到箱子里会装着这种东西,但更多的却是无法置信的极度震惊,因为他看到的是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具尸体,一具被封在冰里的尸体,尸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繁复的华服,绣五爪金龙,戴十二琉朝天冠,穿玄色步云靴,手执象征着权力的白玉质地的江山星辰玉笏,分明是正式的帝王打扮,然而这些都还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尸体的容貌,那副面容,活脱脱就是师映川还是任青元那时候的样子! “这……这……”师映川心神大震,此时他若还不知道这具尸体是谁,那就真的是傻子了,这分明是泰元帝宁天谕!而就在这个时候,脑海中宁天谕突然暴喝一声:“……身体先交给我!”下一刻,师映川与宁天谕便已换了位置,宁天谕死死盯着箱中的尸体,他的手微微颤抖,摸上了将尸体冻在里面的冰面,才一触及,只觉得比起冰来更像是玉,并不寒冷,只淡淡地凉,宁天谕低哑道:“原来是玄凝液……”师映川也知道此物,这种东西往往出现在阴气极重的地方,呈液体状,但如果将任何物品丢入其中的话,很快就会有颇厚的冰层在物品表面冻结起来,而冻在里面的东西,则可以永远保持新鲜,定格在刚刚被封冻那一刻的程度,这样的‘冰块’若被取出,哪怕在太阳暴晒下也不会融化,难怪季平琰一路运来,箱中尸体却丝毫无碍。 “赵青主,你何必这样假惺惺,既然你已灭我国祚,坏我性命,又何必还把我的尸身保存起来……”宁天谕的声音嘶哑中透着尖锐,杀气外溢,他嘴角抽搐着,似乎是想露出一丝笑容来,来表达自己的不屑,可他却好象控制不了面部的肌肉,这个笑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一凛,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秘密--纵然玄凝液冻结之后颇重,但看这箱中有限的冰层以及尸体的重量,再加上铁箱本身,却也万万不应该有将近六百斤的样子……心头猛然间仿佛霹雳闪过,宁天谕突然动手将箱子里的尸体搬了出来,放在地上,他看着那底部的铁板,猛地一掀,顿时露出了下方的另一具尸体,原来这只铁箱却是分为上下两层的! 然而就在看清楚那箱中之物的一刻,宁天谕却是如遭雷击!千年时光如流水,那曾经的一切就此穿透了时光的长河,直达此刻,刹那间宁天谕脑海中一片空白,那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令他无法说一个字,动哪怕一根手指,他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那具被冻在冰中的尸体上,无意识地咬紧了牙,微微发颤,脸色苍白无比,就好象被勾去了心神,就连师映川亦是目瞪口呆,只见那尸体戴着白玉莲花冠,穿青色大袖华袍,只是尸体却奇怪地以袖遮面,令人不能看到容貌,但瞧那打扮,那莲花冠的造型,那衣服上精致的万莲遮日图,正是在断法宗唯有大宗正才能有的装扮,而这具尸体又出现在这里,除了第二代宗正赵青主之外,还能有谁?! “哈……好,好,你也死了,死得好……”过了不知多久,死寂才被打破,宁天谕翕动着嘴唇哈地一笑,指着赵青主的尸身说道,只是那嗓音却是哑的,也是尖的,仿佛被一只手拉出了怪异可怕的调子,他明明是想放声大笑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根本笑不出来,喉咙里就像被塞进了东西,紧紧噎住,他颤着手狠狠指着赵青主,像是疯魇了一般,脸颊的肌肉都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但目光从头到尾都被某种力量死死钉在了尸体上面,拔都拔不起来,宁天谕一咬牙,似乎借此加重语气,也令出口的话语出奇地稳定:“不错,很不错,看见你这个样子,我心里好受了很多……”他这如癫如狂的模样,却是令师映川心中有些波动,恰在此时,却听得宁天谕一声长笑,那笑声却又很快就支离破碎,再不成音,也就是在这一刻,宁天谕的脸颊湿润了,是泪水,师映川感觉到他在流泪,第一个反应就是怀疑是不是搞错了,这个人怎么会流泪?可是再一想,就也明白了几分,宁天谕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坚强,至少在面对赵青主的时候的确如此,‘赵青主’这三个字可以轻易地影响他,也只有‘赵青主’这三个字,能够轻易刺痛他的心,这便是情爱的力量,哪怕它带来的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 尸体静静不动,宁天谕睁大眼睛,看着封在冰中的尸身,当年经历过的无数画面如同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闪过,他突然放声狂笑,在笑的同时,也呛出了泪水:“以袖掩面……你这是自知无颜见我?是你负我!”这一句话仿佛耗去了他太多力气,听起来像是气若游丝般的低喘,恍惚间宁天谕弯下了腰,右手慢慢慢慢地触到了冰面上,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淡然如水的容颜,看到了那嘴角微噙的一抹笑意,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又是怎样的绝望,统统……刻骨铭心! 突然,宁天谕眼神一厉,右手在冰上猛地一拍!顿时冰面出现无数裂纹,下一刻,冰块全部碎成了渣子,彻底露出封在里面的人,宁天谕的手突然间颤抖得无法控制,他强行忍住,极慢极慢地伸手,当他没有见到赵青主的时候,他可以恨得心头出血,而当此刻千年之后再次相会,他却为什么心痛难耐?又应该怎样去面对这个男人呢?哪怕只是一具无知无觉的尸体……宁天谕心乱如麻,这时他已经碰到了尸体的衣袖,他抓住那完好如新的织物,缓缓移开了挡在脸上的胳膊,露出真容,那是一个极俊美的男子,模样看起来似乎不到三十岁,眉若刀裁,鼻挺而唇薄,神色平静,两鬓微微泛白,那容貌,不是赵青主又是谁?这早已刻在灵魂深处的容颜,即使隔了千年万年,隔了十世百世,也不会模糊半点……终于,再次相见。 这番心神动荡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宁天谕发现铁箱里还有一封信,他将其取出,拿出信纸,纸上是连江楼的笔迹,只有寥寥数行字:“此二者取于某竹屋旧址,地下四十尺处有一墓室,置一池,池中有玄凝液,二尸皆置身其中,封冻千年,今番物归原主,前尘旧事,一朝而断。” --很久之前,宫中有一片动人景致,竹木森翠,一池莲花开放,有竹屋一间坐落于此,那是泰元帝宁天谕与情人赵青主两人的爱巢,多少甜蜜缠绵的记忆,就发生在这里,后来泰元帝既死,赵青主将其尸身保存,在竹屋之下建造一间墓室,将泰元帝冰封在其中,后来多少年过去,当赵青主到了寿元将尽之际,便独身一人进入墓室,跨进装有玄凝液的池中,与情人宁天谕一起冰封于此,这一对冤家到了后来,竟是一同长眠在这里,当年两人曾经发下‘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到了最后竟然终于还是实现,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千百年过去了,连江楼于梦中见到这一幕,便前往那处墓室,取出两具尸身,送还给宁天谕。 赵青主的遗体静静躺在箱中,除了脸色过于苍白之外,看起来和活人差不多,好象只是在熟睡而已,宁天谕的手指轻轻抚上了男子的长发,触及于手,与当年没有什么区别,出奇地柔顺光滑,宁天谕表情狰狞中却透着温柔,纵使恨意比海深,可总有那么一缕刻骨镂肠的思念仍然在岁月的凋残中持续不灭,哪怕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沉睡,再找不回昔日的半点温暖,有些东西却还是无法遗忘,他低低笑着,轻语道:“这不是终结,绝不是……莲生啊,你我之间的恩怨,现在才刚刚开始……”宁天谕语气柔和,如同情人喃喃:“我绝不会放过你,绝不。” 千前之前的尸体,按理说一旦重见天日,很快就要腐朽,但铁箱内装有被宁天谕震碎的玄凝冰,赵青主置身其中,仍然与被封在里面的时候一样,并没有变化,宁天谕眯起了眼睛,贪婪地看着这副令自己魂牵梦萦的面容,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弯下腰,抚摩着赵青主的脸,那肌肤虽凉,却还富有弹性,与生前并无二致,是清凉光洁的触感,宁天谕一寸一寸地慢慢摸着,忽然,他跨进了铁箱内,缓缓压在了赵青主身上,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爱人与仇人的脸颊上,他抱住对方,抱住这个自己最爱也最恨的男人,他的莲生,再也不想放开。 这一幕令师映川默然无言,心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在蔓延,然而就在这时,宁天谕的唇角突然微微翘起,挂起一抹嗜血的微笑,心底最深处的暴戾与疯狂再也不肯被压制,有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他猛然发力,撕开了男人身上的华服,在闷吼声中死死将对方锁在怀中,师映川见此情景,猛地一震,刹那间已有了一个令人不可置信的猜测,他失声道:“你不会是……不,你疯了!他明明已经死了!” 宁天谕大笑:“那又怎么样?他就是死,也摆脱不了我!”说话间,赵青主的衣物已被撕碎,露出修长匀称的身体,宁天谕眼见这阔别已久的动人男体,瞬间胸腔内就像是被灌满了正在沸腾着的岩浆,整个人都快要失去了理智,他抓住男子两条白皙的大腿抬起,将其盘在自己腰间,紧接着狠狠吻上对方毫无温度的唇,唇齿发出模糊的低语,轻柔得就像是在哄着熟睡的爱人:“莲生,莲生啊,你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恨毒的语气中,却又见款款深情,无数种情绪揉捏在一起,令人快要发疯,这句话穿越了时光的长河,仿佛在说给千年之前的那个人听,而在下一刻,森白的牙齿间却又是溢出低低的冷笑:“所以……我才绝对绝对不会放过你啊!” 低回的笑声在殿内打转,淹没了一切,师映川急声阻止:“你疯了,你这个疯子……”宁天谕哪里肯理会,笑声中,铁箱开始持续不断地震动,一个活人与一个死人在箱内做着最古老的纠缠,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低低地叹息,宁天谕从箱内缓缓站了起来,他看着双腿不自然分开的赵青主,脸上便浮现出餍足的笑容,这时却听师映川冷冷道:“你真让我恶心。”宁天谕毫不在意地低笑:“还有更恶心的……”他说着,拿起赵青主的右手,轻轻亲吻,下一刻,突然间猛地一口咬了下去,只听‘喀’地一声,那手指被他生生咬断,这还不算完,宁天谕竟是慢慢咀嚼起来,师映川见此情景,已经知道了他到底想做什么,一时间一股寒气凭空自心底生出,冷得令人隐隐恐惧起来。 这一天‘师映川’再没有走出大殿,而由于他刻意施展手段,将声音隔绝的缘故,因此里面没有传出半点动静,谁也不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也无人敢于打扰他,而季平琰那里,自有人将其妥善安置。 夜晚降临,然后黑夜过去,黎明将近,等到东方出现了鱼肚白的时候,就见昏暗的大殿内,宁天谕如同鬼魅一般站着,嘴角沾着些许血迹,而铁箱里赵青主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宗师肉身何等强悍,宁天谕刻意催发了胃部功能,让消化力暂时强大得令人难以想象,在短短的几个时辰之内,他竟是将赵青主这个成年人生生吃掉,连骨头都没有剩下,将自己最恨也最爱的人,永远葬身于自己体内! 宁天谕脸上早已恢复了平静,他走到地上的冰块前,看着自己被封在冰内的肉身,这里面是一位五气朝元大宗师,按理说应该是非常珍贵的,然而由于当年受伤太重,身体破损得厉害,导致这具身体事实上已经根本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宁天谕索性一掌将冰层击碎,然后将尸体放到一旁的地面上,如此一来,失去了玄凝冰的保护,尸体迅速干瘪下去,转眼间就化为飞灰,抹去了一代帝王在这个世上留下来的最后一点痕迹。 直到这时,宁天谕才感觉到了一股无法形容的深深空虚,以及铺天盖地的疲惫之意,他眼里原本疯狂的火焰已经熄灭,变得幽寂,他闭上眼,淡淡道:“……好了,归你了。”下一刻,猩红的双眼再次睁开,只不过控制身体的已是换了一个人。 师映川环视四周,地上的碎冰已经被宁天谕都装进了铁箱里,殿中除了多出这只箱子之外,再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目睹了宁天谕生生将情人一口一口吃掉的整个血腥过程之后,师映川此刻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地恶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又有什么办法?当下只得去沐浴更衣,梳洗一番,等到一身清爽之后,天也已经亮了,师映川命人将殿内的铁箱处理掉,又问起季平琰与师倾涯,等到得知这兄弟二人同睡一室,便道:“去看看他们醒了没有,若是醒了,便来见我,随我一起用早膳。” 此时一处房间内,季平琰已经醒了,正在打坐,在他身旁,小小的师倾涯盖着被子睡得正香,这时有人轻手轻脚地来到帐外,低声道:“……剑子可醒了么?” ☆、二百八十二、收网 季平琰听见声音,双眼微微睁开,问道:“……什么事?”帐外那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尖细,恭恭敬敬地道:“奴才奉了国师之命,来看剑子与小公子可曾醒了,若是已经起身,便随奴才前往正厅,陪国师用膳。”季平琰听了,便道:“那你去叫人进来罢,服侍我与二弟先梳洗一番,再去见父亲大人。”那太监忙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很快,一群宫娥带着盥洗之物进来,季平琰叫醒了师倾涯,兄弟两个便起床梳洗换衣,等到一切停当,这才由太监引着前往正厅。 到了那里,就见师映川已经坐在上首,神情之间一派平和,瞧不出什么异样,季平琰见了,这才放下心来,便拉着师倾涯的小手上前,双双给师映川见了礼,一时间季平琰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昨日父亲离开之后,再不曾露面,孩儿心中忐忑,不知是何缘故……”师映川面上自然不露什么,只温和道:“你不要多想,此事与你无关,也与你送来的东西无关,为父只是临时有些事情……总之,你不必放在心上。”这时师倾涯已经笑嘻嘻地扑到师映川面前,抱着父亲的腿撒娇,师映川将他抱起,笑着问道:“听说昨晚你和你哥哥一起睡的?”师倾涯回身指着季平琰,声音清脆地笑道:“哥哥……喜欢……”季平琰亦笑,道:“昨日有人给孩儿安排了住处,不过孩儿才见了二弟,喜欢极了,倒不愿意分开,索性便在二弟那里住了一晚,我们兄弟两个也该这样多亲近。”师映川自然也喜欢两个儿子和睦友爱,闻言便笑道:“这是正理,你们二人乃是嫡亲兄弟,自应多多亲近才是,平琰,你既是兄长,就要多爱护弟弟。” 季平琰忙垂手应了,师映川见大儿子举止沉稳,心中也不觉颇欣慰,便道:“坐罢,我们一家人先吃饭。”当下就命人摆饭,这顿早餐很是丰盛,季平琰起身布菜,给父亲碗里夹了些菜肴,至于师倾涯,他现在年纪尚小,专门有几样供他吃的食物摆在面前,哪知师映川一见碗里的肉,顿时想起昨日宁天谕将赵青主尽数生吃的那血腥狰狞的一幕,若是吃的是旁人,师映川不会有什么感觉,可那偏偏是赵青主,宁天谕的心爱之人,师映川眼睁睁看着宁天谕吃掉曾经的爱侣,怎能无动于衷,当下只觉得一阵反胃恶心,几欲呕吐,但既然是儿子亲手布菜,他自是不愿让长子失望,便勉强将碗里的肉吃了,随之停了筷子,只慢慢啜着一碗清汤,不多时,父子三人吃毕,师映川接过宫人递来的香茶漱了口,对季平琰道:“你这次来摇光城,打算逗留多久?”季平琰答道:“师祖并未规定回程之期,想来孩儿倒是可以在这里稍住几日。” 师映川点了点头:“这倒不错,你可以和涯儿多相处一些时日,兄弟之间也亲密些。”说话间,晏勾辰打发人送来不少贵重礼物,都是给季平琰的,季平琰也就顺便说道:“陛下昨日设宴,为孩儿接风,席间无非是陛下与孩儿兄弟两人以及皇子晏长河,孩儿与陛下……倒也相谈甚欢。”他说起晏勾辰之际,多多少少有点不自然,毕竟天下皆知周帝乃是自己父亲的情人,季平琰作为儿子,谈起来自然略觉尴尬,师映川也知道这一点,便将话题从晏勾辰身上引开,说起别的事来:“……到了现在,劫心在白虹山也已经住了这么久了,你和他之间相处得可还好?”季平琰听父亲说起自己的未婚夫,脸上不由得就露出了一抹笑容,说道:“我们相处得还不错,平时在一起练功读书,闲暇之余喝喝茶,聊聊天,都还好,他并不是一个不好相处的人。”师映川闻言,微微颔首,就有些欣慰的样子,点头说道:“这样就好,你们现在慢慢地磨合好了,将来成亲之后的日子才能和和美美。”季平琰再怎么老成沉稳,毕竟还是个年纪尚小的少年,不免面嫩,听到师映川的话,当下就有些微窘,含糊应道:“……是,孩儿省得。” 第110节 季平琰一向年少老成,直到此刻才真的像是一个孩子的样子,看着生得与自己十分相似的亲生骨肉,师映川原本因为食尸之事而恶劣的心情暂时被扔到了一边,不禁莞尔一笑,道:“你现在也渐渐大了,有些事我也该提点你,你与劫心相处得宜自是好事,不过年轻人有时冲动也是难免,一定要注意不可提前破身,否则你这一生成就必然有限,这是关乎你前程的大事,你要时刻谨记在心。”季平琰玉面绯红,只低头应着,师倾涯听不懂父亲和兄长之间的这番对话,抱着季平琰的腿嚷道:“哥哥,涯儿……玩!”季平琰抱起弟弟,笑吟吟地道:“好,哥哥陪涯儿玩。”师映川见他两兄弟很是亲热,也觉得欢喜,右手便向着季平琰随意一指,淡笑说道:“近来听说软玉坊造了一艘胭脂龙舟楼,上面都是第一等的美人,待会儿你便与我同去罢。” 季平琰一听,顿时愕然,又觉得尴尬,他虽然没去过什么软玉坊,但听名字就知道是干什么的,眼下父亲竟然要带自己去逛这种风月场所,季平琰简直不知所措,嗫嚅道:“孩儿年纪尚小,父亲……”师映川知他意思,不由得一哂,道:“我儿,可是觉得为父行事荒唐?”季平琰忙道:“孩儿不敢。”师映川看他一眼,道:“你现在也不小了,该有些这风月上的见识,否则日后只怕要在男女之道上面被人诓住,这世上人心险恶,以你的身份,不知有多少人对你心怀不轨,你或许防得住明里暗里的刀剑,却未必不会被人用软刀子伤了。”季平琰听到这里,已经明白父亲并非是真的带自己去做那荒唐事,便松了一口气,只是面上却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丝不以为然,这些自然逃不过师映川的眼睛,当下微微挑眉道:“你觉得为父这是在多此一举?”季平琰微一迟疑,缓缓道:“孩儿早已打定主意,此生只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的伴侣,对于旁人,是万万不会理会的……所以父亲的话虽然有理,孩儿却觉得自己应该是用不着的。” 师映川闻言一笑:“你这孩子小小年纪,怎的倒有这种想法?”季平琰正色道:“无论男女,总是希望对方只待自己一个人用心,纵使有时候不得不妥协,与其他人分享,心里也不可能是快活的,所以孩儿既然与劫心订了亲,日后便只会与他一人相好,不让他伤心难过。”师映川听了这话,默然片刻,忽自嘲道:“想来你是自幼看了我与你父亲和两位叔父的事,所以才有了这想法……我这个做人家父亲的,倒是没有给儿子立个好榜样。”季平琰没有接话,显然是默认,师映川看着长子与自己相似的面孔,心中忽有些说不清的滋味,他示意季平琰过来,道:“傻孩子,纵使你是这样想的,以后也是这样做的,但有些事,你还是要明白,不要被蒙蔽……劫心是个不错的孩子,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他有朝一日有事瞒着你呢?背叛你呢?所以我现在要教你的,就是不要沉溺于情爱,也不要被这些手段拿捏住。”季平琰面上露出微微迷茫之色,迟疑道:“劫心……怎么会?我不认为他……”师映川打断儿子的话,微笑道:“我只是作个假设而已,若他真的不妥,我又怎会去晋陵为你提亲?为父只是要告诉你,不要完全信任一个人,即使是亲密无间的夫妻也是如此,否则的话,说不定某一天你就会后悔。” 季平琰品咂着男子的这番话,慢慢地点了点头,师映川拍一拍少年的肩膀,道:“好了,这些也都只是我随口说给你听听,你听过了也就罢了,既然你不想去那等烟花之地,那便不去了,只要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说着,从季平琰怀里接过小儿子:“等你弟弟大一些了,到时候可以去你那里住一段时间,或者你们兄弟二人结伴去看看你们祖父,看看你们父亲。”季平琰微微垂首:“我原本上个月就想去万剑山探望父亲,只不过沈师祖来过信,说是父亲前阵子又开始闭关,如此一来,我只怕是去了也未必能够见到父亲的面。”师映川听得出长子言语之间的失落,一时间想起季玄婴乍冷还寒的容颜,心中不禁微叹,轻轻一抚季平琰的头顶:“不要埋怨你父亲,他……也是不得已,并非是故意冷落你,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你不要怪他。” 季平琰摇了摇头:“孩儿知道的。”师映川不欲多谈此事,便捏了捏大儿子白皙如玉的脸蛋,微笑道:“好了,平琰难得来父亲这里,就不要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跟涯儿玩去罢,教中还有些事,为父先去处理一下。”亲生父亲微凉的手指捏住自己的脸颊,这父子间亲密的举动令季平琰有些陌生与欢喜,又有些出于慕孺的赧然,便小声应是,师映川笑了笑,这就离开了。 师映川在书房处理了一些教中的事务,再看看时辰,也差不多快要到了正午了,便命人在前头大厅摆饭,和两个儿子一起吃饭,只是他眼下一看肉食便想起昨日之事,止不住地恶心反胃,因此只喝了些白粥就罢了,一时饭毕,难得季平琰来自己这里一趟,师映川不愿冷落了长子,于是就打算带着大小两个儿子出宫散散心,当下父子三人略作收拾,便离开了皇宫。 宁天谕自从吃掉了赵青主,将身体的操纵权交还师映川之后,到现在为止,再也没有声息,师映川也不以为意,知道他必是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心情一时间难以平复,便也不去理会。 春日里,杏花开得正好,阳光灿烂,天气微微温暖,父子三人都换了装扮,师映川与季平琰都是一袭寻常剑袍,也不曾戴冠,只以发带简单束着发,师倾涯则是普通富家小孩子打扮,被哥哥抱着,满心兴奋,睁着黑亮的眼睛四处看着,他年纪幼小,平时难得出宫,自然瞧着哪里都觉得新鲜有趣,此时师映川白袖翩翩,身形高大修长,虽有面具遮盖脸庞,但站在那里,气度仍然不同,他指点着周围景致,对身旁季平琰道:“这长生殿是第四代周帝所建,供奉的乃是月神,可求家宅平安,求前程,求姻缘等等,相传十分灵验,数百年来倒是香火一直长盛不衰,而且这里环境不错,景致优美,也是一处游玩的好地方,你从前不曾来过,今日带你来看看,总比在宫里闷着要好,你二弟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季平琰面带笑容地打量着四周,其实这是一处以供奉月神的神殿为中心的园林建筑,亭台楼阁参差,树木葱茏,点点花开,甚至还有小湖,金黄的阳光照映其上,湖光潋滟,很是多了几分情致,他年纪还不大,虽然五官轮廓与师映川相似,但丽色还没有真正长成,虽然极美,但还不至于像他父亲那样令人神魂颠倒,因此从不遮掩面容,于是这一路行来,便吸引了太多目光,若不是师映川与季平琰父子二人的打扮一看就是武者,气度也不同,看起来并不好惹,更因为此处乃是皇家对外开放的所在,不是放肆之地,如若不然,只怕已经有色令智昏之人试图前来兜搭一二了。 下午的阳光并不强烈,自树枝绿叶间斑斑点点地洒落于地,令人只觉惬意,师映川问起长子的修行情况,季平琰都一一说了,师映川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这就好。平琰,你还非常年轻,正是爱玩的年纪,只要不影响修行,你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便是,但若是耽误了练功,我是定不饶你的,这并非为父苛刻,而是你要明白在任何时候,由于出身等等因素而赋予你的地位与权势,那不过是虚的,别人可以给,也随时可以拿走,只有自身的力量才是真正的凭依,这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男子嘴角微勾,似笑非笑:“世人畏称我魔帝,杀神,说我天地间来去自由,纵横无端,而这些,凭的是什么?无非是凭我这一身之力,旁人会身不由己,会事事难舒怀抱,我却不必如此,众生皆苦,而我可以尽量让自己不苦,你也可以。” 季平琰听着,若有所悟,师映川指着不远处或是游玩或是来上香的行人,如同神明高坐云端,观望众生,眼中一片漠然与澄澈,这并非刻意蔑视,而是已经无法对此产生明显的情绪:“你看这些人,无论贫贱还是富贵,无论是浑噩度日还是不虚此生,几十年后都是一掊黄土,而我们就不同,可以有更多的可能,更漫长的时间,所以就要往前走,不可懈怠。”季平琰正色应着:“孩儿都省得。”师映川一笑,又道:“所以我说过,你不要埋怨你父亲,他现在的身份是你的父亲,是我的平君,普通人一生不过数十年,所以亲情爱情可以维持到生命终结,但如果是数百年呢?如果是更久呢?也许终会厌倦,终会淡化至无,等到你父亲他日后成就宗师,甚至有万一的可能,大道不朽,那么时光流逝之后,你我或许还在,或许湮灭,而那时还存在着的人,无论是外在的原因还是出于自己的缘故,可能都已经没有亲情爱情可言了。” 少年怔怔听着这些话,一时间不能言语,师映川拍了拍他的肩头,微哂道:“当然了,此时我所说的,未必将来就是真的,也许真到了那个时候,会有新的想法,所以这些都无所谓,取舍也只在你自心罢了,只要你自己不要后悔就好。”季平琰听了,忽然却抬头看着男子,道:“那么父亲,你后悔过么?”师映川微微一怔,转而又笑了,道:“你是指什么?呵呵,这世上谁又没有几件后悔的事?我做过对的事,也做过错的事,不过,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只要是我想做的事,那就不去后悔了,这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态度。”季平琰静静听着,没有说话,师映川一根手指轻轻勾起少年的下巴,微微一笑:“听糊涂了是不是?等你长大了,自然逐渐就明白了。”季平琰黑玉一样的眼睛看着男子艳红潋滟的双眸,轻抿薄唇,突然低声道:“父亲大人,你真的非常喜欢我父亲么?如果是的话,为什么……”话还没说完,一根洁白如玉的食指已经无声地放在了少年水红色的唇上,断开了那下半截的话语,师映川微微弯腰,看着自己的长子,他身上的气息犹如最深的夜色一般深不见底,幽暗而寂静,淡然说道:“……喜欢就是喜欢,哪怕是到了最后并没有在一起,甚至是反目成仇,生死相见,但这种感情也毕竟还是曾经存在过,发生过,不能因为最后没有一个好的结果,就去否定它的存在和意义。” 师映川说完,直起了身子,眼中凝定如春湖,二十多年来走过的路都历历在目,或许以后注定自己会越走越远,直到孤身一人,这其间究竟会失去多少珍贵的东西,多少美好的事物、亲密的人都可能逐渐淡去,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痛苦,但也只能无悔--就让我,渐行渐远罢。 父子两人谈了这些话,过后便好似什么也不曾发生一般,只随意走着,师映川道:“既然来了,便上一柱香罢。”季平琰亦有此意,一大两小三个人就去了主殿,这时大殿外有人排着队,因为不是什么正日子,所以人其实不算多,更不显拥挤,很快就轮到了父子三人,师映川将一块银子丢进一只漆成红色的大木箱,就与季平琰从木箱旁边的福筒中各自拈了一支香,点燃了,到神像前默祈片刻,上了香,待要走时,季平琰却道:“父亲,既然都说这里灵验,我就想在此处许一番愿心,做些功德,为家人祈福。”师映川自然没有异议,就道:“这也简单,你去与这里的祭祀谈罢。对了,是不是忘了带银子?我带你二弟去外面转转,待会儿自来寻你。”说着,当下就取了一张大额的银票给了季平琰,不过师倾涯却不肯跟师映川走,反而搂着哥哥的脖子要一起玩,没奈何,季平琰便抱着这个幼弟一起去了后殿,找人去谈相关事宜。 师映川目送季平琰抱着师倾涯离开,才出了主殿,他并不担心自己两个孩子的安全,一来皇家之处无人敢于放肆,二来季平琰虽然年少,但修为却已非凡,即便有什么突发事件,也足以护得兄弟二人周全,更何况师映川自己身为宗师,已将二子的气机锁定,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对,顷刻间就可以赶至,因此师映川心态放松地在神殿附近信步而行,等着季平琰出来。 这一走,不知不觉就到了神殿背后,这里倒是偏僻些,景致虽然不算好,但胜在安静,没有什么人来,师映川便取下面具,透一透气,不过这时他却忽然一皱眉,察觉到有人过来了,左右师映川闲来无事,干脆便绕过面前的假山,就见远处一个小池旁边来了两个人,一个大概是十六七岁的样子,另一个要小些,十四五岁模样,都是清秀耐看的少年,从远处看,那大点的少年将什么东西塞给对方,年纪小的少年却不肯要,两人争执了片刻,那十四五岁样子的少年便急急跑了,留下那大一点的少年呆立在原地,愣了片刻,跌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很快,一缕低低的呜咽就随风传了过来,而此时师映川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似乎有些失神,方才两个少年距离这边虽远,但他宗师耳力岂是寻常,只要想听,就如同说在耳边一般,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那离开的少年拒绝了对方的求爱,此刻被拒绝的人便失魂落魄地坐在石头上,默默抽泣,目睹此情此景,师映川心中微微轻颤,他闭上双眼,只觉得心潮起伏难平。 师映川自然不是会为这些小儿女情怀而动容的人,他之所以此刻有些心旌动摇,只是因为方才所见的那一幕与他记忆中的画面太过相似,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是上辈子了,那时还是少年的宝相龙树也是这样,向自己求爱,而自己就像那个逃走的少年一样,拒绝了对方,而那一次就是两人最后见面,后来就传来了对方去世的消息,等到再次相遇,已是这一世了。 如此相似的场景,甚至连年纪都差不多,尽管不是一样的人,可此时见到那少年无助伤心的样子,就止不住地想起了当年的宝相龙树,那时在自己走后,他是不是也像这般难过?师映川静静站着,听着那风中传来的低泣,那声音,就好比有人用锤子在心头一下一下地砸,上一世的宝相龙树是不是也这样一个人默默伤心?如此的场景,只怕真的是一模一样了,自己曾经想过,假如那时答应了对方,那么,对方也许就不会死了罢,可惜,早已物是人非,留下的只是永远的遗憾……就在这一刻,师映川突然想要做点什么,这并不是标榜自己有什么善良恻隐之心,而只是被触碰到了心底柔软的一角,无法对这样似曾相识的一幕无动于衷。 那少年坐在石头上,低泣难禁,正伤心之际,忽听有人道:“……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如何在这里作那妇人之态,像什么样子。”少年惊愕抬头,却见一个戴着面具的高大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正站在自己面前,这人也不待他回答,只道:“我都看见了。你很喜欢刚才那孩子?”少年泪痕未干,被说中心事,只觉得羞赧,喃喃嗫嚅了几下,男子道:“我看他样子,至少并不厌恶你,那我问你,你是只想与那孩子相好,还是要与他共度一生?”少年急忙道:“我是要他与我成婚,做我平君的!”男子淡淡道:“你们两个都是男儿,不能生育,日后你可会纳妾生子?”少年涨红了脸:“我不会的!我有兄弟四个,家里不必我来开枝散叶,至于阿岚,他……他……若是他要纳妾生子,我……应了他就是!”说到这里,沮丧起来:“阿岚说他不喜欢我,可我知道他是因为自己家道中落,与我并不般配,觉得我家中必不肯答应……” 男子闻言,道:“那好,你在这里等着就是。”说着,突然就消失不见,少年大惊,以为自己是大白天撞见了鬼怪,哪知不过小半盏茶的工夫,却见男子又回来了,臂下挟着一个昏迷的少年,正是那阿岚,直接将其丢过来,少年连忙抱住心上人,怒视那男子,急道:“你、你把阿岚……”男子也不理会,只从拇指上抹下一枚绿莹莹的扳指,随手塞进昏迷少年的怀里,道:“拿着这个东西,去兵部找他们的头儿,给这小子补个骁骑尉的缺,这下想必总配得你了。” 少年闻言,又惊又疑,但那看男子的语气,又并不像是说笑的样子,这时男子却道:“既然现在佳人在怀,你还不快寻个安稳处,成就好事?事后他虽恼怒,但你只要好言抚慰,也就罢了,到时候木已成舟,再去补个骁骑尉的缺,你二人的婚事自然顺理成章,自此祸福共享,白首偕老。”少年脸上顿时大红:“这等事如何使得……”男子道:“一个时辰之后,他自会醒来,做与不做,只看你自己。”少年低头看着心上人,脸上阵红阵白,忽然间一咬牙,显然终于打定了主意,他一抬头,正想对男子说些什么,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经空无一人。 却说季平琰那边的事情一时商议完毕,抱便着师倾涯出了主殿,但看了一圈之后,并不见师映川的影子,季平琰想了想,也不去找,只在原地等着,果然没过多久,师映川就回来了,简单问了几句,季平琰便道:“我请祭祀点了八十一盏莲灯,向月神为家里人祈福,原本那祭祀不肯,说是九九之数乃是至贵,非帝王不能用,不然会折损福寿,后来我说了父亲的名字,这才如愿。”师映川笑道:“这等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季平琰亦笑,问道:“父亲刚才去哪里了?”师映川‘呵’了一声,袍袖在春风中微卷:“去做了一桩好事。”季平琰只当男子是在说笑,自然不放在心上,父子三人离开了长生殿,其时暖风熏熏杏花闹,自是春意正浓时。 此时万剑山某间竹屋外,向游宫站在一丛青翠欲滴的竹子旁,手中执着一支通体圆润的玉箫,将箫凑在唇前,缓缓吹奏着,周围尽是清清淡淡的竹子香气,沁人肺腑,他吹罢一曲,将玉箫拿在手内,道:“我种的茶树今年第一次焙了茶叶,给你送来一些,我尝过了,还不错。” 竹屋没有任何声音,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住,向游宫自顾自地道:“我前段时间遇见一个与你有些相似的人,但终究不是,你我相交也有不少年了,我本以为时间长了,或许我就会慢慢淡化这种感情,可惜却不是,想来能够轻易就改变的感情,大概也不是真正的感情罢……不过在我来看,这种因情而苦,其实也算是一种好事,毕竟这给人生增添了很多色彩,否则的话,我若从不知情为何物,不知情滋味,那会是多么苍白的一段人生。”说着,自己就笑了笑,席地而坐,又吹了一曲《迎仙客》,待他吹完,屋内忽然有人道:“……听说赤武帝,如今已成为青元教的客卿长老。”那声音清透低回,自是季玄婴无疑,向游宫闻言,微微一顿,道:“不错。”季玄婴道:“武帝城一向不涉足外事,赤武帝此举,颇是令人费解。”向游宫以手轻抚玉箫,面上一片淡然地说道:“……师父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季玄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却道:“我近来略有所得,因此要闭关巩固,就不招待你了。”向游宫微微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与师映川不同,你一生只会有一次动情,所以这情也只能给一个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在这一点上,我与你是同一类人。”向游宫抬头望向蔚蓝的晴空,悠悠叹道:“若我先遇到你,大概现在又会是另一番局面罢。”季玄婴淡淡道:“的确如此。”向游宫看向竹屋紧闭的门扉,默然片刻,突然说道:“他的野心已经越来越大,意图席卷天下之势也再明显不过,我想知道,当将来某一天局面彻底失去控制,你会如何选择?要知道那些小门小派也还罢了,但没有一个帝王会容许万剑山这一类的门派仍然自主独立地存在,若非如此,当年泰元帝也就不会因为要断去天下几大门派的传承,而被众人合力覆灭。” 竹屋内一片沉寂,但很快,季玄婴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身为万剑山弟子,我的选择永远与宗门一致,作为武帝城之人,你不也一样?”向游宫哈哈一笑,眉宇间露出淡淡的自我嘲讽神色,道:“不错,我们这样的人,注定了永远都只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宗门子弟会选择宗门,世家子弟会选择家族,皇室子弟会选择自己的国家……这就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话已至此,两人都是默默,周围只闻风声,半晌,向游宫望着竹屋,道:“你如今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师映川也早不再是你的心魔,你说你与他之间一切顺其自然,事实上你这已经是在逐渐摆脱情爱的桎梏,那么在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你真的彻底斩断与他之间的羁绊,我会恭喜你,因为那意味着你已经超脱,或许,大道可期。”竹屋内,季玄婴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无尽的潮水,缓缓漫过空气,说道:“……武者生来就是追求力量,天下之大,无人可碍我路,剑之一道,也永远都不会走到尽头,都说宗师寿元漫长,但在我看来,数百年,依旧太匆匆。” “……现在的我,仍然还是庸人,等到我的道心变得浑然一体,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与事会影响到分毫,到那时,也许真的大道可期。”男子声音如水,周围花木瑟瑟,一派云淡风轻。 季平琰与父亲和幼弟相聚,在摇光城住了三日,他不好逗留太久,三日之后便准备返回断法宗,临行之前,师映川将一只描金小匣给了他,让他交与连江楼,而晏勾辰送给季平琰的几大箱贵重礼物则由师映川派出一队人手押送,在后面运往断法宗,不会影响行程,季平琰此行不过带了几名随从,赶起路来也快,一路往常云山脉而去,时日不多便回到了宗门,他一路风尘仆仆,先回白虹山梳洗一番,打扮整齐,这才带了师映川所给的小匣,去了大日宫。 连江楼正在室内打坐,听到下人通报,说是季平琰已经回来,便命人带他进来,很快,只听外面帘子一响,一个俊秀如画中人的少年便走进屋内,手里拿着一只描金匣子,进了室中,只拜身而下,口称‘师祖’,连江楼让他起来,道:“你一路想必也乏了,不必在我这里侍奉,回去歇着就是。”季平琰见连江楼半句也没有问起师映川,心中不觉微微惆怅,心道莫非这么多年的师徒情分,真的就走到这一步了么?但想归想,这话却是不好说出口的,当下应了一声‘是’,将师映川所给的匣子捧到连江楼面前,道:“这是父亲让我交给师祖的。”连江楼接过,轻轻一拂袖,季平琰知机,这便出去了,室中只剩下连江楼一人,男子低头看了看面前的匣子,将其打开,原来里面只有一封信而已,连江楼撕开封口,取出信纸,将其缓缓展开。 信上只有一行字,连江楼与师映川做了这么多年的师徒,一眼就认出这根本不是师映川的笔迹,犀锐绝顶:“汝前世之身,吾已尽数食之,前尘旧事,绵延至今,汝欲断之,妄想而已!” 这寥寥一行字如同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彻骨冰寒,直令人心惊胆颤,这不是错觉,而是大宗师落笔之际的意、气、神,尽数灌注其中而形成的压力,而同为宗师的连江楼虽然不受影响,但那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刻骨怨毒之气,却还是让他眉心微微一跳,这时连江楼忽然发现信纸背面似乎也有字,他翻过来一看,却是同样的笔迹:“莲生,你我之间,又岂是‘情仇’两字这般简单?”这一句毫无戾气,甚至称得上平和,然而其中的深意却远远比正面那句杀意十足的话更令人发冷,那是出自于灵魂最深处的寒意,品咂之下,叫人简直不能呼吸。 连江楼缓缓放下了信纸,他的眼神在某一瞬间突然变得非常陌生,遥远而深邃,好似夜晚的星空。是无以言述的幽谧,不过这种情形转瞬即逝,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而连江楼自己似乎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室内一片寂静,如同被无尽的潮水所吞没,将一切都沉陷下去。 另一方面,随着师映川与赤帝姿约定之期将近,师映川便派出了潇刑泪、谢檀君以及傀儡共三位宗师秘密赶赴武帝城,与赤帝姿私下会合,四大宗师一同前往极南之地,去大洋数千尺之下为武帝城取得万年玄冰,此事隐秘,自不会令外人得知,而师映川自己,则坐镇大周。 这一日晏勾辰下朝之后,与师映川在御花园内散步,两人说说笑笑,颇为愉快,师映川抬头望向天空,笑道:“今日倒是晴空万里,这样好的天气,不如我们去……”话刚说到这里,突地戛然而止,晏勾辰正含笑听着,见状不禁微微一怔,刚想说点什么,却见师映川脸色大变,晏勾辰是何等机敏之人,这等情况下,哪里还不明白是出了大事,却见师映川喃喃道:“一,二,三,四,五……竟然是……”突然间一把将晏勾辰抓住,远远甩向师倾涯所住的地方,一面喝道:“……带涯儿去安全的地方!”晏勾辰措手不及,整个人已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几乎与此同时,五道人影已流星般掠至,落在高高的屋顶上,师映川待看清楚了五人的容貌,顿时瞳孔骤缩,尤其是看到其中那个一头黑色齐耳短发,眉心当中有一小片如同火焰形状的古怪蓝色花纹的英俊男子时,他心中已是掀起惊涛骇浪,不能平静,明明此人现在应该正等在武帝城,即将与自己派出的三名宗师会合,然而现在,这个武帝城的主人却匪夷所思地出现在了这里!而其他四人,每一个也都是师映川认识的,甚至很熟悉,分别是瑶池仙地宗主师赤星,万剑山剑宗傅仙迹,断法宗太上首席大长老,以及师映川最想见也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如此一幕呈现在面前,师映川是何等聪明的人,目睹此情此景,他心中寒气缓缓溢出,直欲冻住四肢,一个模糊的猜测在瞬间,就已经彻底清晰起来! “五位大驾光临,摇光城真是蓬荜生辉……”师映川看着上方五人,缓缓说道,这里每一个都是世间绝顶强者,六位大宗师齐聚于此,当真是震动天下的消息,师映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一一扫过对面五人,最后停在赤帝姿的脸上,他忽然一笑,没有多此一举地质问为什么,只是冷冷说道:“赤武帝,这个局布置得不错,本座轻信人言,中了这调虎离山之计,倒也不冤……这一次,是本座大意了!” “师教主,近年来你的野心已经变得没有止境,若是再不加以遏制,只怕当年泰元帝之事就要重现,我等岂可坐视不理。”断法宗大长老手柱木杖,淡淡说着,师映川嘿然一笑,他环视四周,傲然道:“那么,诸位打算如何?今日五大宗师联袂至此,莫非是要取本座的性命?” ☆、二百八十三、镇压! 师映川心中虽冷,却还是傲然道:“那么,诸位打算如何?今日五大宗师联袂至此,莫非是要取本座的性命?”他说着,眼睛却牢牢地望向那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男人,只觉得自己仿佛被无边的孤寂彻底淹没,他黯淡地一笑,对男子道:“莲座,你是要杀我么?”一旁大长老微微一叹,道:“师教主何必说这等话,这里在场之人,哪一个与教主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赤武帝两位爱徒与教主乃是好友,傅剑宗两位最出色的徒孙皆是教主的平君,而瑶池宗主则是教主的血亲长辈,至于莲座,更是与教主曾有师徒情分,我等又怎会伤了教主的性命?” 师映川听到这里,虽然得知这些人并不是想杀了自己,与自己猜想中的差不多,但师映川却并没有一丝欢喜之色,因为无论如何,这都已经是设计于他,给他挖了陷阱让他跳下去!师映川只觉得一颗心隐隐有些千疮百孔的迹象,他甚至根本懒得去问赤帝姿为什么会这样选择,因为到了现在,这已经是明摆着的了,赤帝姿之前对他说的话其实并不假,寒冰泉应该确实快要干涸了,武帝城的的确确面临着危机,但想必眼下在场的这些人之间早已达成协议,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手为武帝城取得万年玄冰,赤帝姿所要做的就是以此引诱师映川上钩,将师映川身边三名宗师远远调开,使得师映川这边的实力大大被削减,才能够便于他们行动,而赤帝姿这么做,原因其实也不难猜测,因为一旦师映川他日真的重现当年泰元帝之事,武帝城即便依附,也势必要与其他宗门一样,再也不能保持独立自主,当然,也很可能发展壮大,但显然,在壮大却失去自主与保持现状的两条道路当中,赤帝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是啊,大宗师哪一个不是绝顶骄傲,岂愿臣服他人!师映川心中冷笑,这个局当真是设得天衣无缝,不但骗过了自己,同时也骗过了宁天谕,这也许根本谈不上什么背叛,但却让师映川感到深刻的痛楚,一颗心如遭火焚,又缓缓冷下去,再也没有一丝波澜,面前这些人都可以算得上是与自己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是却都不能容他,如此一来,天下之大,又有何处可以容身?想到这里,师映川突然仰首大笑,笑声冷冽如冰,声声刺人,笑罢,冷冷道:“不取本座性命?那么,莫非是软禁?还是废掉修为?亦或是以毒物控制?诸位不妨明言!” “……原本打算将你点破气海,抹去修为,自此永世软禁于大光明峰,但如此一来,不但对你身体有所损伤,而且寿元也将大减,与普通人一样只剩短短数十年。”连江楼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没有半分波动:“因此众人商议之后,决定对你施下诛神刺,并喂以锁心丹、六如散以及百花乱元丹。”师映川闻言,神色之间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冷冷瞧着对面五人,眉宇间一片冰寒,片刻之后,方低低笑道:“万剑山的诛神刺,断法宗的锁心丹,武帝城的六如散,瑶池仙地的百花乱元丹……这可都是各派镇压门中重要人物的利器,每一样都能既封住修为,又保得身体无恙,空有修为却半点也使用不出,解除之法也只掌握在历代接任者的手中,如今却都要统统用在本座身上,本座是不是应该觉得荣幸之至?” 这是一种看似温和但实际上非常毒辣的手段,因为对于一个武者来说,最宝贵的有时候甚至未必是性命,而是一身修为,所以若是令一个武者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这也许比杀了对方还严重,但是不可否认,这种方法的可行性却是极高,非常适合师映川的现状,就像大长老所说的那样,这里的五个人其实并没有一个想要师映川身死,只要师映川成为一个普通人,彻底失去了力量,再不能威胁到各派的利益,那么在场的这些人都愿意让他平平静静地安稳活下去,事实上,就算这五人本身与师映川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感情,并不在意他的生死,然而不要忘了,师映川的长子乃是断法宗剑子,未来很可能继承宗正之位,而季玄婴千醉雪两位平君在日后必然有一个会成为万剑山剑宗,至于师映川的生父,乃是弑仙山主人纪妖师,爱侣宝相龙树,将是未来的山海大狱之主……太多太多了,这一切人物之间的联系,导致师映川根本死不得,否则无论是多么看似充分的理由,无论师映川本人是否举世皆敌,他可以败,可以伤,可以被软禁,但偏偏不能死!举一个未必恰当的例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人,连他的亲人都认为他会为祸邻里之间,但若是这个人某日真被打杀了,消弭了祸患,难道他的亲人就真的能够心平气和甚至开心地接受这个结果么?当然不可能!因此众宗师才最终决定用此法将师映川变成普通人,不影响其身体,甚至不影响寿元,只是再也不能施展修为,与普通人无异,这些大宗派往往都有效果类似的丹药或禁制手法,一般只是给宗门内举足轻重、然而却犯了重大过错的大人物所用,就好比断法宗曾经一位剑子犯下大事,被宗正镇压,按规矩是要斩杀的,但那剑子已入宗师境,又与宗正乃是父子,怎舍得杀之,便被灌下锁心丹,封住修为,囚禁在大光明峰,数十年后,当代宗正意外身死,便由那时的几位太上长老做主,将剑子放出,服下解药,恢复宗师修为,接任了宗正之位,因此这种法子不但连宗师也可以禁锢,相当可靠,而且对人体也并无伤害,对于所有人甚至包括师映川来说,似乎都是最好的选择,两全其美,然而以师映川的为人,难道真的会乖乖接受? 此时暖阳高挂,金光铺洒天空,染得灿灿生艳,然而这一方天地却似乎阳光无法照到,被一股强大的威压所笼罩,在这深远浩大的力量下,雀鸟不鸣,清风不动,这时摇光城上下,仿佛人人都莫名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恐惧之意,几人当中唯一的女子师赤星见师映川只是冷冷立着,那张脸与自己有些相似,心中不由得一叹,开口道:“不损及性命与身体,甚至不减寿元,你还年轻,至少也还有二百余年的时间可以存活,这已是目前能够做到的最两全其美的法子。”顿一顿,见师映川表情木然,又道:“……莫要忘了你还有血亲尚在,日后可以见到子孙绵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师映川听了,不语,嘴角却露出丝丝冷笑,他知道这已是众人能够做到的极限,什么血浓于水,什么情分相交,都比不上各自所在宗派的利益,比不上大局,因为这些人所肩负的是千千万万门人子弟的身家前途,是宗派的传承,与之相比,个人的感情必须放在一边,这并不是狭隘的断情绝义之举,因为这种选择,根本没有对错可言! 可是为什么这心底深处,却还是有着无法释怀的浓浓愤怒与心灰?一时间师映川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默然看着五位宗师,这些都不是陌生面孔,但这时再看着,却唯有心中酸涩恨苦,事实上别看现在来了五人,但纪妖师这个生父,宝相脱不花这个姑父兼岳父,梵七情这个儿女亲家,这些都是宗师,还有其他的很多人,他们对此事真都是一无所知么?还是说,对于这件事,他们采取了沉默甚至默认的态度?师映川在瞬间就想了很多很多,但这些统统都抵不过现实,到最后任凭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片木然,唯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间心中尽是冰凉,而事到如今,对于此事师映川也已经根本没有任何想要指责对方欺骗自己的冲动,因为他太清楚了,到了他们这种层次,都已经道心稳固纯粹,恣意从容,俗世的一些看法和守则虽然能够束缚大多数人,但又怎能禁锢他们,所以就算违背了约定又怎样?就算欺骗又如何?就算此事被天下人知道,但众人的一概鄙薄不屑对于大宗师而言,都不过是些苍白言语,除了能够越发体现出弱者的无力之外,难道还能损伤得了大宗师的一根汗毛不成?现在五大宗师联手设计于他,陷他入套,眼下又一起进行围捕,无论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这名声当然都好听不到哪里去,而这样的大手笔所造成的动静当然不可能盖得住,势必会被人所知,甚至传遍天下,但那又如何?名声脸面这样的东西,确实重要,但只要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自然一切好说,因为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来书写的,话语权也是由胜利者所掌握! 青年如此沉默的表现,看在五大宗师的眼里,显然就是一种沉默的抗议,大长老叹息一声,温言说着:“今日我等五人联袂而来,师教主座下有三位宗师如今远在万里之外,除非有当年泰元帝五气朝元大宗师的修为,否则天下之大,无人能在我五人眼前逃脱,师教主以为如何?” 师映川艳红冷眸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寒意,其实这种方式只要一种就足以封住他的修为,但现在却要用上四种,一来是出于绝对的谨慎,生怕万一让他挣破了束缚,于是索性上了四层保险,二来却是为了防止意外,否则这四方都与师映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哪一个出于心软或者别的利益考虑,给了师映川解药,也不是绝对不可能的,而且不要忘了,日后断法宗很可能由师映川的长子接管,万剑山也会由师映川的平君掌握,这都是至亲,到时候谁能保证他们就一定不会给师映川解药?所以非得四方联手,只要有一方的解药没有被师映川得到,他的修为就不能够恢复,这也是互相牵制、互相监督的意思,因为四方势力之间之间虽然合作,但他们各自的立场却决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彻底信任彼此,宗门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害关系!一时间师映川突然就轻笑起来,他整个人透出一股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气度,此情此景,如许神态,使得他就有了一种凛然的美,他淡淡道:“泰元帝当初就是被最亲近之人出卖背叛,以致身死国灭,现在看来,果然是人心难测……本座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大家各为其责,谈不上谁是谁非,如此,那便手底下见真章罢,本座纵然不敌,但又岂是束手就擒之辈?”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冷笑连连:“本座……剑出无悔!” 最后一句话如同滚滚轰雷炸响,远远传了开去,眼下如此巨大的实力差距,已经使得任何机变智谋都没有了多少运作的可能,超出了智慧可以弥补武力差距的极限,既然如此,唯有刀剑相对!几乎与此同时,师映川放声狂笑,那笑声桀骜中透着锵烈,震动方圆,如同狂风呼啸,怒浪横扫,仿佛在昭示着世事的无常,说时迟那时快,袖中七道彩光骤然飞出来,大放光明,师映川一步踏出,团身扑向五人之中身形最高大的男子,喝道:“……连江楼,本座自幼是你教授武艺,今日既是要废本座修为,那就由你来拿!”此言一出,顿时心中不知怎的,犹如枷锁立破,竟是说不出地痛快,而这一扑,在场之人都很清楚,就是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就在师映川这一扑之际,一道黑影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已急速掠来,这是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男子,颔下蓄着整齐的短须,却是师映川当初在拍卖会上遇见并打伤活捉,用九转连心丹完全控制住的那名宗师,只不过与此人已被蛊虫破坏了大脑,成为一个完全没有自主意识,只会被蛊虫控制的行尸走肉,而并非像傅仙迹只是被寄宿,完全保留着自我意识,现在,这人怀里抱着的乃是从前师映川从断法宗暗中带出的一具某代宗正遗体,自从师映川来到摇光城,基本就不曾动用过,放置到如今,而眼下,这具大宗师肉身又再次派上了用场! 说时迟那时快,师映川突然倒转身体,翻向后方,与黑影错身而过,在交错的一刹那,黑影怀里戴着面具挡住容颜的尸身已被接到了师映川手上,刹那间师映川眼中精光大作,那尸身猛地一动,已于电光火石间被宁天谕附于其上,如此一来,三大宗师当即同时跃上北斗七剑,向远方飞遁,不然八位大宗师一旦混战起来,周围但凡是活物,只怕没有一个能够幸免! 御剑而行,普通人自然无法追赶,但对手既然是大宗师,又岂会没有办法?师映川在半空中急速飞行,一面传音给宁天谕:“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宁天谕操纵着刚刚附上的宗师肉身,冷冷回复:“……我们现在有三个人,他们有五个,若是你现在催动蛊虫,立刻控制傅仙迹,那么就是四对四,但不要忘了,我现在这具肉身虽然暂时可以操纵,但毕竟死去这么久,现在即使发动,也不可能有生前的威力,而除了你我之外,眼前这个行尸走肉一般的宗师也早已被破坏了脑子,完全受蛊虫指挥,也不会有从前的十成威力,更何况此人原本就是较弱水准的宗师,如此一来,即使加上傅仙迹,也不能保证可以让你脱身,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么做的话就会暴露出傅仙迹的问题,而傅仙迹这人身份非同小可,是我们的一枚重要棋子,将来也许会有大用,所以不到绝境,决不能动用!”师映川闻言,眉心一动,眼中已出现厉色:“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自爆!待会儿混战起来,我会以身为饵,给你们创造机会,你们便找准时机立刻自爆!大宗师一旦自爆,即使是宗师,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至少也要重伤,两个宗师在混战中突然自爆,他们五个绝对吃不了兜着,谁能相信两位大宗师会为了掩护我脱身,选择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们必然中招,而你只要及时返回我这里,就不会有事!” “这是下策,你不要忘了,宗师肉身究竟有多么难得,如今潇刑泪,谢檀君以及傀儡都远在万里之外,其中谢檀君以及傀儡乃是受你我控制,这是我们完全掌握在手里的力量,可以彻底信任,而眼下我所在的这具肉身如果全力发动,就只能用这一次,属于一次性物品,就算抛弃也不值什么,而且断法宗那里还有不少历代宗正的遗体可以使用。”宁天谕说着,目光转向那个被蛊虫彻底控制的宗师:“……但他不同,这是鲜活的肉身,至少还可以正常使用数十年,他的价值远远大于那些只能全力使用一次的宗师遗体,若是自爆,这种代价实在有些大了!而且更重要的是,即使我们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但你由此脱身的可能性,也绝对不高!” “那你想要怎么办?”师映川听到这里,已经猜到宁天谕应该是有了主意,其实他自己也是有了个模糊的想法,就听宁天谕冷然道:“事到如今,这五人已是势在必得,决不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所以就算两名宗师一起自爆,在不暴露傅仙迹这枚棋子的情况下,我们脱身的可能性也不超过五成!既然如此,索性就如了他们的意!我现在这具肉身乃是断法宗宗正,大光明峰都是有历代宗正画像的,连江楼与那大长老必是见过,我现在虽有面具遮脸,但若是这具肉身落入他们手中,以这些人的心计,只怕就要猜到真相,而这是你的底牌,决不可暴露出来,所以待会儿我会自爆,如此一来,自然再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而最重要的是,这自爆可以掩护这具价值更大的蛊控宗师肉身趁机逃脱!若是你要借机遁走,这些人自然不惜代价也要阻拦,但其他人想逃,只怕也就逃了,毕竟我自爆之下必会令他们出现损伤,在那情况下,他们只会盯住你,而不会再付出更大的代价去追击旁人……此事,有九成的可能!” 师映川听了宁天谕的计划,瞬间已转过无数念头,宁天谕又冷静道:“如此一来,且不说潇刑泪,至少我们就已保留了三个绝对可靠的宗师助力,以图日后,而你虽然会被这五人捕获,但不要忘了,我们还有傅仙迹这个最大的暗子!有他在,至少万剑山的诛神刺就可以解决,而且以他与师赤星的关系,只要运用得当,瑶池仙地的百花乱元丹也有很大的可能会得以解决,至于断法宗的锁心丹,武帝城的六如散,这些也不是没有机会,你在被擒之后,人人都只会认为树倒猢狲散,无人会为你出头,又有谁会知道你还能远在大光明峰就控制三名大宗师?我们总有破笼而出的机会!险中求活,这就是在如今的情况下,我所能想到的最好选择!” “……好!就依你所言!”师映川是何等决断之人,事到如今,他也认为这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况且大丈夫在世,该赌的时候就要赌一把,哪有那么多瞻前顾后的妇人顾虑!当下师映川再无犹豫,他冷冷一笑,回头看去,只见后面五大宗师已是追击将近,而眼下距离摇光城也已经很远了,进入到一片山林范围,师映川再无迟疑,就在他眼中红光大盛的刹那,师映川猛地转过身去,发出一声震动天地的长啸:“……来罢!”这啸声仿佛取代了天地之间的一切声音,音浪轰震滚滚,向着四方扩散,化作了有如实质一般的波纹,穿云裂空,贯刺耳鼓,直令人头痛欲裂,内腑齐震,而与此同时,师映川御剑调头而去,迎着五大宗师,不遁反进! 在冲过去的一刻,师映川心里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然而此时无数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从心底深处烧起来的烈焰已是燎原之势,将身体的每个角落都烧得滚烫,就连整个视野当中都只剩下一片血红,只剩一点最纯粹的意念充斥在胸腔内,凶戾无比,如同地底岩浆在隆隆鸣响、翻滚,此时长风万里,师映川犹如一名绝代魔头般杀意沸天,那深深的凶厉野性凌厉如刀剑,破空斩来,他速度之快,已经超越了人体的极限,右手狠狠抬起,食指蓦然间向着五大宗师之中的赤帝姿一指戳去,长唳如雷:“……赤武帝,且看本座这一式‘劫元指’如何!” 这一指看起来有些轻描淡写,但在一道青色朦胧光影诡异地自那手指上脱出的刹那,一股剧烈无比的回旋突然就此发出,天地仿佛都要在这一指之下寸寸碎裂,风雷激荡,赤帝姿心神一凛,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迎面一道形如勾月的青色寒光直奔而来,赤帝姿见状,毫不闪躲,反而向前一步掠去,弹起,脸上紫气一闪,反应如电,迎着青光重拳击出!这一拳风雷迸发,竟是刚烈到了极致,而就在他动手的同时,数丈外师赤星双袖交叉,又突然一把扬开,如玉指尖翻飞如穿花彩蝶,紧接着,师赤星五指箕张,身形蓦然一飞冲天,刹那间就出现在了赤帝姿身前右侧,清叱一声,一掌斩下!两大绝顶高手的配合夹击,竟是完美地封锁住了师映川前进后退之路,若是定要正面相抗,则师映川非受伤不可!不过这时宁天谕与那蛊控宗师也已经紧随而来,宁天谕冷笑一声,蓦然张口长啸,空气中顿时激出一圈波纹,化作一股冲击向师赤星攻去,满腔戾气借此一鼓而出,与那一掌相对,刹那间有如千万人一起疯狂尖啸,那恐怖的厉音竟是超过了人体所能接受的极限,叫人脑浆都几乎沸腾起来,瞬息间两道攻击就撞在了一起,最终蓦然爆开!师赤星纵然是宗师之身,也不禁闷哼一声,身体倒退,吃了个小亏,说时迟那时快,宁天谕耳边乍然响起一声剑爆轰鸣,令人背上寒意顿生,宁天谕猛然偏转目光,只见十余丈外傅仙迹隔空一记剑指,千百道刚劲气流化作剑影,正面而至! 八大宗师悉数出手,转眼之间就混战在了一起,数道人影俯冲而下,无数锋锐劲气交错,重重砸落在下方的山地中,师映川目光冰冷肃杀,满满地都是压迫人心的气势,不闪不避,与诸人绞杀一处,大宗师乃是世间的武力颠峰,信手一式就是排山倒海的力量,端的是不可一世,霸道无比,可怜这处自然风光极佳的所在几乎被打个稀烂,地面震动,无数的花草树木飞鸟走兽悉数都被这场大战波及,大宗师的力量如同一层一层最为狂暴的怒浪,将卷进范围之内的一切都撕得粉碎,这时连江楼一拳而下,铮然有声,拳头表面旋绕的气流交迸积聚,竟是仿佛电火一般发出‘滋滋’之响,连成一片,师映川与这一拳相交,二人护体罡气狠狠碰撞在一起,如同两颗流星砸入大地,将附近不知多少参天古树轰得居然离地飞腾起来,鸟兽更是直接被震得骨碎筋断,尘埃沙土遮天蔽日--这便是大宗师的力量,不必有什么花哨招式,甚至只需最平实的一拳一脚,也能够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威势,力量之强之大,堪称恐怖绝伦! 这一战从山林开始,又向东面大河蔓延,再然后一直激战至更远处的峡谷,八人所经之处,大地塌陷,当真是被打得破烂不堪,甚至有几处被打出了深深的巨坑,有地下水涌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形成一个个小型的浅湖,而且还要加上师映川偶尔找准机会抽取附近花木鸟兽生机来补充自身,如此一来,八人但凡交手所及之地,生灵毙命,草木枯零,竟是悉数变成了几乎寸草不生的废墟,顿成死地,如果没有一定的时间用来恢复,是不可能重现从前那般的生态环境的,而此刻战斗差不多也快到了结束的时候,师映川这一方以三敌五,能支撑到现在已是相当了不起了,八大宗师个个带伤,师映川本人更是接近重伤,这时在沉闷却又如同金铁相交的撞击声中,师映川低哼一声,整个人如同一支倒飞的利箭,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不带半点弧度的斜线,狠狠地被砸入一座崖壁之中,带起无数石块与尘土组成的飞溅激流,甚至还迸出点点火星,偌大的崖壁瞬间面目全非,尘埃弥漫,却不知在被砸入坚硬岩石的师映川正张嘴喷出了一口淤血,微微喘息着,只不过他却没有半分痛苦之色,只面色冷冷地传音:“这场戏到了现在,已经演得足够逼真……那么,就是现在!” 与此同时,宁天谕面具下的脸上露出冷笑,眼内瞬间爆发出冲霄的精光,他身体周围突然间气机交错,便如同千万条无形的绳索将五大宗师死死黏住,五人刹那间只觉得体表寒毛根根倒立,一股深重的危机猛然袭上心头,说时迟那时快,宁天谕所附体的这具肉身宛如气吹一般胀起,下一刻,狂猛之极的爆炸终于降临!这股爆炸所形成的冲击波如同最凶戾强悍的风暴,狠狠肆虐,仿佛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摧毁,无数花草树木包括岩崖峭壁,悉数灰飞烟灭! ☆、二百八十四、笼中鸟 此时此刻,宁天谕悍然选择自爆了眼下所在的这具肉身,这股自爆的力量极其强大,横扫一切,须知不论是什么人,只要一旦选择了自爆这一途,那么纯粹就等于是百分百的自杀,所以哪怕是已经被逼上了绝路的人,也没有几个能够下得了这样的决心与狠手,更何况是一位大宗师?但凡能够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人,势必比普通人更加知道生命的可贵,怎么能够舍得放弃自己的性命?更何况在五大宗师看来,自己一方只是要擒获师映川,至于其他两人,倒是不必一定要抓住的,更没有必要冒着付出很大代价的风险将二者杀死,所以这两人根本谈不上被逼到了绝境,既然如此,又有谁会想到此人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悍然选择了自爆?因此五大宗师即便反应得极快,却也还是在这宗师级别的博命一击之中同时受创,距离最近同时也是肉身淬炼相对薄弱一些的师赤星甚至身受重伤,而就在宁天谕将要自爆身体的前一刻,完全受到师映川操纵的那名蛊控宗师已是展开身法急速远遁,瞬息之间就已经去得远了! 与此同时,师映川只觉得脑子猛地一痛,随即就听见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当中微微喘息着道:“……虽然还算是脱身及时,但我依然不免受到了波及,只怕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逐渐恢复,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我不会再出现,一切事情都由你自己掌握,你要万事小心谨慎……现在,你的身体情况如何?”师映川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全身痛涨不堪,但他咬了咬牙,只沉声道:“……还死不了!”话音未落,便强撑着身体从崖壁之中冲出去,果然不出宁天谕所料,五大宗师在人人受创的情况下,所有人都当机立断,极为默契地没有选择去追击那名趁机逃脱的蛊控宗师,只一同围住了师映川,要确保将他生擒活捉,毕竟这才是他们的唯一目的,而这时师映川也差不多已经是强弩之末,五大宗师视线所及,当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对血红血腥的眼睛,一时间周围竟是稍稍静默起来,居然没有一个人动手,最后还是师映川率先打破了胶滞的局面,他没有看别人,他只看向了那个五人当中最为高大也最为熟悉的身影,看向连江楼,在这一刻,深埋在心底的无数回忆在这一刻全部翻涌上来,此起彼伏,师映川眼下伤得很重,力气也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他笑了笑,随着这一笑,不少血沫从他的嘴角涌了出来,师映川慢慢环视四周,他看着五大宗师,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连江楼的身上,菱红的唇微翘,轻声说道:“……我现在已经没有任何脱身的可能,但身为我们这样的武者,决不可能放弃战斗而束手就擒,那么莲座,就由你来罢,毕竟你曾经……是我师映川的授业恩师。” 此刻连江楼双眸微眯,听着这些话,面上神情平淡无波,肌肤如玉,晶莹通透,他雄伟的身形卓立前方,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巍峨大山,他迎着师映川的目光,眼神深沉若海,任谁也无法知道他现在的心情究竟是何等模样,而师映川看着男人,没有去看其他四位宗师一眼,猩红如血玉的眸子温如水波,平静得就仿佛两人之间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却莫名地就令人联想到‘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一句,师映川望着连江楼,嘴角微翘,他身上的衣袍已经出现了多处破损,长发披散,但这一刻他又分明有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丰姿,竟美艳得不可方物,那是绝代强者才会具有的震慑心魂的美,他忽然仰天长笑,喝道:“我自幼乃是由你教导功夫,现在要拿去,也只有你才有这个资格,所以莲座,动手罢,总不能让其他人将我擒下!”连江楼闻言,微微颔首:“……好。”与此同时,在场其他四位宗师立刻让出地方,没有任何人打算插手其中,这是对于同级强者的最大尊重! 眼见此景,师映川嘴角微扬,突然间一声长啸,北斗七剑瞬间飞回他袖中,师映川右手握拳,缓缓跨前一步,一拳而出!这番动作看起来似乎慢到极点,然而偏偏转眼间就来到了连江楼面前,如此矛盾而诡异的现象令人大脑几乎出现片刻的混乱,而连江楼,同样一拳打出! 这对曾经的师徒之间再次爆发了一场激战,但这场战斗却仅仅维持了几次呼吸时间便戛然而止,只见尘土飞扬中,师映川的身影渐渐显现,他的身子挺得笔直,静静站着,但不知为何,这幅安静的画面却隐隐地给人一种豪情万千的错觉,而连江楼就站在距离他四五丈之外,衣袂飘卷,师映川微微一哂,下一刻,眸光突然黯淡下来,如同浓雾笼罩,紧接着,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突然间张口喷出一道鲜血,早已重伤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猛地向后栽倒! 一只手轻轻挽住了青年的腰身。连江楼瞬息之间来到了师映川身边,他微微俯身,无声地抱住了正兀自轻颤的年轻男子,师映川嘴角不断地向外溢血,身体无法控制地小幅度抽搐,连江楼看着青年,一只手缓缓擦去青年嘴角的血,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当年的一幕幕熟悉画面从心底安静地浮起,他与怀里这个人曾经是师徒,甚至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方以为他就是自己的父亲,他收养了这个孩子,精心抚养教导,看着对方慢慢长大,一飞冲天,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就倒在他怀里,如同最初那个弱小的孩童,正无助地抽搐……连江楼依旧一脸平静,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玉瓶,将里面一枚珍贵的造化丹喂进青年嘴里,保住对方的性命,而这时或许是感觉到了这个怀抱的熟悉,已经正在逐渐失去意识的青年努力地睁开眼,空洞的目光定在眼前这张英俊的脸上,没有半点神采,只喃喃道:“师尊,好痛……”这是无意识的呢喃,青年已经失去了神志,身体只出于记忆最深处的本能作出了这样的反应,当年师映川还小的时候,练功受苦艰难之际经常就会向连江楼这样诉苦,而此刻连江楼也还是像当年那样,淡淡道:“……忍着。”只不过比起当年,眼下连江楼的眼里却似乎多了一丝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颜色,他的一只手抬起,轻轻放在了青年白皙如玉的额头上,然后微一发力,顿时将对方震晕过去,暂时结束了这种身体上的痛苦。 --二十多年前的风雪之夜,师映川出生,被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带走,寄养于大宛镇,四年后,师映川由白缘带回山门,又三年,时已七岁的师映川入主白虹宫,成为宗门剑子,再后来,十六岁的师映川晋升准宗师之境,震动世人,再往后,师映川身份大白于天下,叛离宗门,数年后,于摇光城内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宗师,就此掀开大幕,以一己之力搅动天下风云,而在今日,这个男子在激战之后,倒在自己曾经恩师的怀中,就此被五大宗师生擒! 师映川瘫软在连江楼怀中,满头黑发垂散下来,仿佛陷入了沉睡,这时其他四人走了过来,没有人出声,除了大长老之外,另外三人各自取出一只玉瓶,里面装的分别是万剑山的诛神刺,武帝城的六如散,瑶池仙地的百花乱元丹,连江楼接过,一一放入师映川口中,最后又从自己身上取了断法宗的锁心丹,给师映川喂下,很快,师映川的脸色开始由白转青,又变红,如此反复几次,最后才渐渐平复下来,诸人又上前各自检查了一番,等到确认师映川已经彻底被封住真元之后,师赤星拿出两颗金色丹丸,一颗送入自己口中,一颗递给连江楼,连江楼知道这是瑶池仙地的疗伤圣药,便捏开师映川的嘴,将丹丸喂进去,而傅仙迹也拿出了一枚小小的棕丸,让连江楼喂师映川服下,他看着昏迷中的青年,不由得微微叹息了一声。 到现在为止,此间事情已了,五大宗师之前想必就已经达成了某些协议,因此眼下诸人只简单商议了片刻,便就此分道扬镳,这五人先前经历了一场激烈大战,使得人人带伤,最严重的便是师赤星,想必总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痊愈,当下便由傅仙迹护送着她返回瑶池仙地。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师映川恍恍惚惚之间,逐渐开始有了些知觉,这并不是意味着他已经醒来,只不过是因为内识略略维系着一定程度的知觉罢了,隐约能够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一些事情,但远远没到清醒的程度,神志模糊中,他依稀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在一辆平稳行驶的马车当中,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用什么东西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起来,抱着出了马车,半晌,那人将自己的衣裳脱去,细心地给自己清洗身体,然后在身体表面的受创之处上药包扎,在这期间,师映川只觉得对方的手是那样温暖,气息是那样熟悉,师映川的意识一阵涣散,沉入黑暗,又一阵略清醒些,昏昏沉沉地没个着落,面色如雪苍白,额头亦是涔涔薄汗,全身的力气仿佛都消失不见了,身体前所未有地虚弱着,不知不觉就有泪水无意识地顺着眼角滑出,就在他彻底堕入黑暗之前,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总之他依稀见到一双眼睛凝视着自己,那眼中是火一般的傲烈,同时又是冰冷的平静与淡漠,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这一路时昏时醒,当师映川终于真正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他闭着眼,隐隐感觉到一股淡而苦的药香萦绕在鼻间,周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且又一阵阵地疼,他并没有立刻睁开眼,而是运功察探身体的状况,果不其然,气海当中凝滞阻塞,完全没有办法使用一丝一毫的内力,师映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从内到外的虚弱无力之感了,只有在当年大宛镇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才是这种感觉,而如此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渺小之感与微微惶惑,实在令人很不舒服,更不习惯……师映川默然片刻,借此定一定神,他缓缓睁开了双眼,只不过这双眼睛一睁开,却已不再是先前艳红如血玉的颜色,而是恢复成了一双当年与普通人并无二致的漆黑眸子,这是因为他如今力量被禁锢,再动用不得真元,施不得魔功的缘故,这时的师映川从外观来看,已找不到传闻中嗜血辣手的杀神样子,只是一个看起来虚弱恹恹的年轻男子,就连那原本因为极度强大而叫人心生畏惧的美丽,也由于失去了力量的衬托而变得诱人起来,一时间师映川心中默默地体会着这种全无着落的弱小之感,一面看向周围,入目处,是天青色的纱帐,这是一间船上的舱房,空间不大不小,木质的地板光滑漆亮,布置简洁,摆设寥寥,此刻室中一片安静,师映川的目光却第一时间就落在窗前的一张椅子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坐在那里,看那姿势,整个身体的重量势必都靠在椅背上,男子十指交叉置于小腹前,一身青色袍子,乌黑长发系成一束,垂于身后,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不是连江楼还会有谁?男子本是坐着,兀自闭目养神,但就在师映川目光投来之际,立刻心有所感,两只黑眸蓦然张了开来,目光清冷如冬月,但情绪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他望着师映川,一时支起手肘,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捏着眉心,道:“……醒了?” 师映川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连江楼的语气太平静,太寻常,就像当年自己还在断法宗时那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被这个男人的眼睛盯着,那深黑色如同深渊一般的眼睛,师映川不觉有些失态,他并没有掩饰这种表现,只觉得疲惫,就听连江楼道:“……你伤得很重,需要慢慢调养,好在并无性命之虞,没有大碍。”师映川闻言,没有理会,他挣扎着想要起身,但刚刚坐起身来,就觉得眼前发黑,且还伴有强烈的晕眩之感,身上更是虚弱无力,根本支撑不得,眼睛一闭就要向后倒去,却倒入了一个宽阔有力的怀抱当中,师映川强撑着微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连江楼那张英俊的面孔,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看过这张脸了,男子一缕额发甚至垂到了他的鼻梁上,有些痒,浓黑得过分的眉毛下,只见两点星光般的寒眸,师映川只觉得头皮一麻,脑子却反又清楚了些,他本应该是愤怒的,可此情此景,却令他生出了一种有火而无处宣泄的无力之感,师映川闭上眼,一言不发,连江楼见状,似乎不以为意,只将青年放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子,既而右手二指搭在对方雪白的腕子上,静静探察片刻,方道:“你身体受损不轻,恢复起来需要时间,一切以静养为要……”师映川却突然打断了男人的话,淡漠地说道:“……莲座,请你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可好?” 连江楼闻言,目光微凝,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起身回到窗前,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师映川则是继续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室内一片诡异的安静,渐渐的,天色开始暗了下来,连江楼掌了灯,照亮了房间,师映川有些昏沉,身体上的不适令他感觉十分虚弱,这种滋味已经太久没有尝过,变得很是陌生,也很难忍受,不过就在师映川烦闷焦躁之际,忽然外面有人敲门,原来是送饭的人来了,师映川闻到空气中饭菜的香味,原本还没觉得怎样的肠胃忽然就开始蠕动起来,充满了空虚之感,迫切地渴望有东西将其填满,甚至发出轻微的‘咕咕’声,自从他成为大宗师之后,这种与普通人全无二致的生理需求已经被淡化了许多,现在重新回到身上,令师映川多多少少有些无所适从,那种感觉就好象高高在上的神祇从云端被打落人间,沾满了俗世的味道,绝对谈不上愉快,一时间师映川冷冷的双眸中幽光如剑,又冷意森森,即使眼下手无缚鸡之力,却依旧直刺人心,不过正当他心下念头交杂之际,食物的香气却忽然浓郁起来,却是连江楼一手端着一只大碗,碗内盛着香喷喷的米饭,上面铺着几样菜,来到了床前,连江楼看了看师映川,这便在床沿坐了下来,他伸出一只手,将全身无力的师映川扶起来,让青年稳稳地靠在自己的怀里,这个表情平静如石头一般的男人用勺子舀起一勺米饭,配着菜,送到师映川嘴边,神色平淡地说道:“……张嘴。” 师映川一时间突然有些怔忪,此情此景,如此熟悉,记忆中那些老旧的碎片令他情不自禁地有片刻的出神,记得自己九岁那年冬天练功出了岔子,几乎死去,人人都以为他很可能就此成为废人甚至身亡,而那时连江楼却抱着他用自身的真元时时温养他的筋脉,差不多整整一个冬天,几乎片刻都没有与他分开,一直将他抱在怀里,就连吃饭洗澡的时候都是如此,最终令他完全痊愈,在那段时期,连江楼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与眼下的情形,何等相似!而这样罕见的温柔,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见到了?如今再次体会到这一切,真的是恍如梦中……师映川心下忽然酸痛难禁,他一开始那种愤恨激切的心情渐渐沉寂下来,眼睛看着面色一如既往的连江楼,终于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几不可觉的轻叹,然后张开嘴,吃下了面前的东西。 这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默,没人再说一句话,一时吃罢,师映川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持,再次躺下,半个时辰之后,连江楼又给他喂下一碗浓黑的苦涩汤药,师映川喝完了药,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但头脑也随之昏沉起来,没多久就沉睡过去,这其实是连江楼的好意,毕竟师映川伤势很重,在这种情况下,意识清醒的时间还是少一些比较好,起码可以少受很多苦。 夜色渐深,水上却并不宁静,一艘艘灯火通明的画舫往来穿梭,从中隐隐传来丝竹笑语之声,亦可见人影绰绰,相映生辉,师映川所在的这条大船行驶甚速,穿过一片灯红酒绿,于船后拉下一道长长的白色水痕,船舱内,桔黄的烛火安安静静而燃,透出一丝微淡的温暖之意,连江楼依旧坐在窗前,不远处薄薄的纱帐内,师映川蜷缩沉睡的身影隐约可见,这时门外忽然响起轻微的两下叩门声,既而有人推门而入,却是大长老,这老者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淡绿色药汁,递给连江楼,这便是治疗伤势的药物了,连江楼吹了吹药汁,便慢慢给师映川灌下,大长老站在一旁,看着师映川那微微苍白的脸,不觉低叹一声,道:“……可惜了。” 一路终于回到了断法宗所在的地界,这天中午,两辆马车停在路边的茶水摊前,车里分别走下两个人来,一个是看起来年事已高但十分矍铄的老者,另一个瞧相貌仿佛二十来岁的模样,但那眼神却分明是中年人才会有,这身穿黑色长袍的年轻男人身段魁伟高大,如同长枪般挺拔英锐,五官鲜明似刀削斧凿,无论容貌体魄都没有缺陷之处,刚一下马车,只简简单单那么一站,在场所有人脑海中便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一个念头:世间竟能有这等气势的男子! 此时这茶棚内有不少人正在歇脚,龙蛇混杂,其中甚至还有路过这里喝一碗凉茶解渴的世家子弟,喧闹之声可想而知,但这男人一来,目光只略略扫视,立刻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男人的眼神并不如何锋锐,甚至算得上平和,但却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仿佛纤毫毕察,一切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好在此人完全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只与那老者在一张空着的桌前坐了下来,这里的摊主虽是个小生意人,但迎来送往得多了,早练出一双利眼,忙打发了伙计去后面的井里取那筐湃着的果子,自己则满脸带笑地迎上来,亲自招呼,像这样的茶棚当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拿来卖,不过这男子倒不是那种难伺候的人,要了一壶茶水并一盘牛肉,一盘素菜以及一盘馒头,也就罢了,不过在点了菜之后,男人却看向不远处的马车,道:“……从昨夜一直到现在,你已粒米不进,虽是身体不适之故,也该勉强吃些。” 男子面色平板无波,但任谁都能听出这番话中的关心之意,而回答这话的,则是马车里一个明显虚弱的声音:“……不劳费心,一餐半顿还不至于就饿死了……”这声音中气不足,语调虚乏,使得一时间难以辨别说话之人究竟是男是女,只觉得十分好听,男人听了这话,没有出声,只是倒了一碗凉茶,起身向马车走去,将茶水递到车窗处,不容置疑地道:“纵是真吃不下东西,至少要喝些水。”马车里静了静,然后一只手便慢慢伸出了车窗,端住碗,但这人显然手上乏力,只一颤,瓷碗就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男子见状,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只又去倒了一碗茶,这次他没有将碗递给对方,而是登上马车,显然是要亲自去喂那人喝茶。 茶棚里众人眼见这一幕,心下不禁嘀咕,能让这样的男人甘愿如此服侍,也不知马车里会是什么样的出色美人儿?虽然对方没有露面,但方才接碗之际却从窗口处露了一只手出来,大伙儿眼睛可是雪亮,那手修长莹白,有如美玉,指尖纤纤似笋,如此美丽得出奇的一只手,那车中的女子又会是何等美法?定然是个绝色丽人无疑,更有那行走江湖的粗豪汉子看得心痒,心里不知转了多少龌龊念头,不过只看那黑袍男子的气度就知道不是寻常人物,因此倒也无人去做什么色令智昏的事,这时男子拿着空碗从车里下来,而饭菜也正好送上了桌,男子与老者便开始用饭,这茶棚里大多是三教九流之辈,歇脚之际便说起了近来发生的大事,说的正是前时五大宗师同临摇光城围捕青元教主之举,此事到如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而造成的巨大影响更是波及甚广,但那日八大宗师离开摇光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当天到底青元教主最后下落如何,如此种种,除了几个当事人之外,无人知晓,因此自然是众说纷纭,而眼下受到冲击最大的自然是大周,自从那一日之后,整个大周朝已是疾风骤雨,不知有多少外人不可知的大动作已在暗中迅速进行,而眼下这茶棚里的大多都是一些粗鄙武夫之流,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什么真实的内·幕,因此现在嚷嚷的也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但这些话显然有人并不喜欢听,马车里忽然响起一阵咳嗽,正在吃饭的黑袍男子听见,便停下筷子,微蹙了浓黑得出奇的双眉,道:“……你现在需要静心休养,莫要多思多想,徒费心神。”马车里的人又咳了几声,似是略略缓了过来,依稀笑了几声,说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谈什么‘静心休养’的话,岂不可笑……” 这声音有着大概是虚弱造成的低沉,又带了些不知是慵懒还是身体不适的哑涩,但偏偏这里面又有一丝说不出的动人,糅合在一起,竟是让人心神微醉,只盼多听几句才好,黑袍男子闻言,沉默不语,那声音亦未再响起,但片刻之后,马车里却有些杂声,忽然间车厢门被一下推开,一只穿着雪白锦袜的脚从车里伸了出来,紧接着又是一只,下一刻,一团青影却蓦然栽下车来,显然是体弱无力,想要下车却根本连站立的力气也不足,直接腿软摔倒,不过这青影倒并未摔在地上,而是跌入一个结实的怀抱,那黑袍男子在看见车厢门被推开的瞬间就已走向马车,正好将其稳稳接住,皱眉道:“……你伤势未愈,下来做什么。” 只不过这时男子的话已经无人在意,因为在看清那青影的样貌的一刹那,周围所有的人都已经呆住了,那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血色,神色憔悴,下巴尖尖,眼睛也显得很大,但一看就知道这并非天生之故,而是消瘦所致,一头披散的长发黑得像漆,墨色眼瞳里没有神采,只依稀散发着幽幽的淡光,额间至眉心的一道殷红也不知是伤痕还是胭脂,将脸色衬得更加苍白,几近透明,然而就是这样憔悴虚弱的样子,却依旧令在场众人连呼吸都停止了,满心满眼都只剩了这张病弱苍白的面孔,只觉得两腿发软,几乎恨不能跪倒于地,膜拜这出自于苍天之手的杰作,那些大字未必识得多少的贩夫走卒没有什么文绉绉的念头,满脑子只回荡着最粗陋直白的‘美若天仙’四个字,而那茶棚中的世家子弟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恍惚间根本没有办法清醒地思考,平生所知道的那些形容绝代佳人的词句下意识地就统统冒了出来,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完全形容眼前佳人的辞句,到最后,也只是剩得‘美若天仙’这一句--在眼下这等直击灵魂深处的美丽面前,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华服贵公子,还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卑微小人物,在这一刻,认知却是达到了空前的统一。 那美人苍白着脸,虚弱地靠在黑袍男子胸前,被男子稳稳抱在怀里,身上密不透风地裹着一件青色的薄斗篷,身量依稀应该很高的样子,似乎与那男子都差不多了,黑袍男子微皱眉峰,用略带一丝责备之意的语气道:“……你出来做什么?”青衣美人神色漠然地说道:“刚才我喝了水,要小解,不然难道要我在车里解手不成。”男子听了,就不说什么了,抱着对方很快走进了对面的林子,不一会儿,两人又回来了,那青衣美人微闭着眼,恹恹地被抱回车里,黑袍男子将其安顿好,这才回到茶棚,继续与老者一起吃饭,但除他二人之外,这里的其他人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喝茶,都偷偷瞧着青衣美人所在的那马车,失魂落魄,那种普通人也还罢了,但这里也有一些刀头舔血的走江湖的武夫,若非忌惮那明显身份非凡的黑袍男子与老者,只怕早已有人按捺不住动手,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之辈的人隐隐面露邪色,心中打着不知什么主意,要知道似这等绝对称得上‘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代佳人,哪怕让人拼上性命去博一个一亲芳泽的机会,愿意的人定然也是大有人在! 茶棚内的气氛莫名地就变得压抑起来,不过很快,黑袍男子与老者吃完了东西,在桌上放下一角银子,便走向了马车,两辆马车立刻便沿着大道继续赶路,留下原地怅然若失的人群。 傍晚时分,马车入城,住进一家客栈,翌日一早,有人悄无声息地进到某间客房中,却是一名锦袍玉带的年轻公子,室内静悄悄地,透过半掩的纱帐,可以看见床上正睡着一个人,年轻公子走到床前,轻轻撩开帐子,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睡容顿时跃入眼帘,年轻公子当即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他贪婪地看着这张苍白的脸,即便憔悴至此,依旧美得不可思议,若是健康之时,却不知又会是如何美貌?年轻公子不由自主地想着,一面伸手欲揭开美人身上严严实实一直盖到颔下的被子,但还未摸到被角,那双闭着的眼睛却突然睁了开来,眼见面前出现一个陌生人,这眼睛的主人却并未出声,更毫无惊色,只是静静望着这不速之客,年轻公子也是阅女无数之辈,什么样的美色不曾见识过?可眼下被这一双眸子漠然看着,却是只觉得自惭形秽,仿佛自己是什么肮脏之极的污物,脏了佳人的眼,他呆了片刻,猛地回过神来,就如同一个青涩的毛头小子一般,生怕唐突了佳人,忙极力解释道:“小姐莫要惊慌,在下并非下作强贼之流,昨日在茶棚见过小姐一面,顿时惊为天人,又听小姐说了一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必是受了歹人胁迫,因此便欲救小姐脱离魔掌,那二人方才下楼用饭,在下已命人寻机将其绊住,小姐自可与在下从容离开此地。” 这年轻公子口中的‘小姐’,自是师映川无疑,他从前虽然相貌极美,但从未有人将他错认成女子,但师映川这段时间有伤在身,十分虚弱,又因为身陷囹圄而心情大坏,两相叠加之下,青年一日日地迅速消瘦下去,原本与连江楼相差无几的身材,现在却早已不见了从前的高大健美之态,再加上完全失去了力量,再没有原先那种迫人气势,整个人看起来竟是与当年的燕乱云越发相似起来,俨然就是一位绝色美女,除了身量似乎太高了些之外,乍看上去并无其他明显古怪之处,也怨不得旁人都看走了眼,此刻师映川看着床前一脸痴迷之色的年轻公子,心中觉得可笑之余,又有些说不出地怒意,突然间就涌起了一份古怪心思,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畸形念头,他淡淡看着年轻公子,说道:“……我是男子。如此,你可还要带我离开?” 此言一出,年轻公子顿时如遭雷击,呆在当场,片刻之后,仿佛是不肯相信这番话,年轻公子突然一把掀开了被子,露出师映川只穿着白色内衣的身体,这一下,原本被薄薄棉被盖住的喉结赫然现出,年轻公子呆了一呆,尤自不能相信,动作急切地剥下了对方的亵衣,顿时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耀得人眼花缭乱,登时这年轻公子的呼吸和心跳几乎全都停止,那玉也似的肌肤隐隐有着妖邪的光泽,消瘦的身体没有半点瑕疵,满目雪白之间的两点殷红令人脑中一阵阵地眩晕,年轻公子的手无法克制地颤抖着,情不自禁地摸向那诱人的美景,心口一波一波地发烫,生怕这只是一个迷醉的梦,入手处,只觉冰肌玉骨也就是这样了,几乎不能自已,他颤抖着双手褪下了对方的亵裤,如此一来,整具男体就呈现在了面前。 这是惊心动魄的美,完全找不到任何赞誉之词来形容,年轻公子只觉口中干燥之极,小腹中似有烈火在熊熊燃烧,到了这个地步,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区别?这美人,这妖物,足以令人心甘情愿为他发狂!年轻公子突然猛地扑了上去,用力地吻着那晶莹如玉的身体,双手哆嗦着揉搓这具美得不真实的皮囊,师映川面色如常,只用了诱惑的口吻缓缓道:“来,把裤子脱了……对,就是这样……现在,自己坐上来……” 第111节 ☆、二百八十五、你我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这诱惑的声音,这美人如玉,叫人连抗拒的念头都无法生出,年轻公子仿佛着了魔一般,被牵引着脱了裤子,他虽模糊觉得决不该如此,自己明明是想要怀拥软玉温香的,怎的却好象要赔上自个儿了?但一眼看见师映川那苍白的消瘦面孔,那微颦的精致长眉,顿时就觉得自己若是对这个人的话有半点违逆不顺,都是万万不可饶恕的,哪怕让对方有一点点不开心的样子,都很是该死,然而就当此人小心翼翼地坐上师映川的大腿,双手轻柔扶住青年那兀自软垂的物事,准备努力揉硬之际,客房的门却忽然被人推开了,连江楼走了进来,一句话也未说,只随手一弹,一道青气打出,正中那满面愕然的年轻公子胸口,将其打晕过去,一头栽倒在地,连江楼走过去,房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男人来到床前,看也不看那昏迷于地的年轻人,只微微低头望着全身不着寸缕的师映川,面无表情地道:“……你这样做,很有趣?” 师映川面色平淡,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复杂,他直视着连江楼,漫不经心地嗤笑道:“确实很有趣,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碰过男人了,需要找点乐子,这人长得还不坏,用来解解闷儿倒也罢了。”说到这里,师映川嘴角微扯,对连江楼露出一个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的笑容:“不过,你现在打晕了这个人,难道是想要代替他么?如果是的话,我完全没有意见,虽然我现在身体不大好,但想必只要你多配合些,应该一次还是撑得住的。”连江楼听了这话,眉心大皱,师映川却仿佛存心挑衅一般,低笑道:“这不算什么高档货色,我不过是随手玩玩罢了,而你可是比这人强得不是一分二分,若是换作你来与我温存一二,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面对如此放肆的言语,连江楼却是眼神不变,他自然知道这是师映川的一个挑衅乃至宣泄的行为,似乎这人就是存心想令他情绪不稳,恨不得让他失态,哪怕是愤怒也好,而本身倒未必真是想怎么样,对此,连江楼并不意外,毕竟,任凭是谁被从一代天骄的地位彻底打落尘埃,变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不但大好前程尽毁,一手创建的事业被剥夺,而且注定要被软禁一生,这心情都绝不可能会好到哪里去,因此师映川此刻虽然一脸云淡风轻地笑着,但谁又能真的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如此一来,连江楼目光淡淡瞧着这个自幼就心机深沉的年轻男子,一时间黑色的眸子如暮秋之水,平静得近乎沉寂,而师映川见连江楼没有回应,不禁冷笑一声,他两点漆黑眸子微闪着蒙蒙的冷采,目光深远而充满讥讽之色,片刻,青年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忽然咳嗽着笑了起来,悠然说道:“眼下如此境地,倒让我觉得……呵呵,与从前何其相似!那时泰元帝孑然一身,四方皆反,山河尽数破碎,自己也饮恨于心爱男子之手,而现在我师映川也失去了一切,只剩这副无用的皮囊落入你的手中,两次经历交错重叠,真是使人如在梦中一般……我和你之间,为什么会这样?连江楼……” 说到后来,师映已是川咳嗽得厉害,止不住地伏在枕头上大咳连连,仿佛连那五脏六腑都快被一股脑儿地咳了出来,一时间弄得脸涨面赤,两边太阳穴包括额头上都冒出了一根根的青筋,连江楼见状,默然不言,只是坐下来一手轻抚着师映川的脊背,掌心一丝丝真气吐出,打入对方体内,为其理顺杂乱翻腾的气血,如此一来,师映川觉得好受了些,咳嗽也止了,只是他却不肯去看连江楼,闭眼幽幽道:“我曾经多希望被你这样温柔以待,现在终于实现了,却偏偏是在这种身陷囹圄的情况下……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再没有威胁了,变得一无所有,所以才肯这样施舍一些关心给我?”连江楼抚在青年背上的手微微一顿,既而淡然道:“……你愿意如何去想,是你的自由。”师映川嘴角动了动,不知是不是笑,亦或是嘲讽?但他也就此安静下来,一时间只有外面淡淡的晨风吹着窗子,但这种异样的静默并没有持续多久,连江楼忽然一指弹在了师映川后背的某处穴道上,令他昏迷过去,然后便从容动手给师映川穿上衣物,再用披风严严实实一裹,就此抱出客栈,登上了马车,一行三人便继续赶路。 等到师映川再次彻底清醒了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身在一间富丽而空阔的寝殿当中,床前懒懒地垂着半透明的湖蓝色织暗花西番莲纱帐,那西番莲以银丝线勾勒,线上穿着极细碎的小小水晶珠子,华丽中亦不失清致,决没有半分庸俗的富贵暴发味道,一尊一尺来高的仙鹤迎寿鎏金铜香炉放在床前一张小几上,透过帐子能看见炉内有缠绵的白烟袅袅溢出,缭绕周围,眼下大概是快要入夏的天气了罢,和煦的风中已是带了暖暖的气息,因此窗子大多是开着的,师映川一眼望出去,只见外头满目都是浓荫匝地,金色的艳阳下,秾丽的鲜花一蓬一蓬地妖娆盛开着,几乎占据了整个视野,师映川有些轻微地恍惚:这一切,怎的如此熟悉? 这念头一出,心里就有些模糊,师映川下意识地想要动一动身子,但他刚刚略一移动身形,伸手欲掀帐子,就听见有清脆悦耳的铃声响起,原来帐角坠着一串紫金铃,稍有碰撞,就被触动,这铃声在寂寂恍若深潭静水一般的殿中响起,越发显得悠亮清晰,师映川顿了一下,没有理会,目光却落到自己身上,只见一幅薄薄锦被盖在胸口以下,孔雀纹锦的料子,是自己平日里喜欢的,就连上面六合同春的图案也是自己常用的,他微微一怔,正想努力支起身子,这时已有轻快的脚步声向这里而来,一个长裙素衫的侍女走到床前,纤纤素手挑开纱帐,含笑道:“剑……公子醒了。”师映川乍然见了这侍女,听她一时错口几乎叫出了当年的称呼,突然间心情之复杂难以描绘万一,这侍女在他还年幼之时就在连江楼身边当差,如今纵然清丽容颜上添了些许岁月痕迹,但他又如何会不认得……原来,自己现在已经置身于大日宫了。 年纪已经不轻的女子熟练地钩起纱帐,然后伸手替师映川掖一掖被子,眉眼之间有着并不作违的关切之色,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神情之间有些复杂,最终只轻声道:“公子可是觉得哪里不适?厨下一直备着粥菜,公子刚刚醒来,必是腹中空虚,不如奴婢先服侍公子略用些吃食?”师映川微微有些失神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道:“……也好。”说着,就想坐起身来,侍女连忙扶住他,师映川如今消瘦很多,哪里还有以前的高大结实,因此这侍女扶他坐起来,也并不如何吃力,当下又拿了个软垫放到他身后倚着,师映川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着的雪白内衣,心中默默梳理着思绪,不一会儿,几个清秀侍女进来,带了几样既滋补身体又容易消化的食物,伺候师映川用过,不多时,又有人抬了浴桶往里面兑好热水,一群女子小心扶着师映川入水,为他洗发擦背,待沐浴更衣之后,被打理得整整齐齐的师映川拒绝了众女搀他上榻休息,只扶着一个侍女的手,一步一歇地走到不远处一架落地大穿衣镜前,师映川凝神看过去,只见镜子里映出来的那个苍白憔悴的人唇色淡淡,长发披垂,脸庞瘦了一圈,致使完全没有了从前那还算颇具男子之气的清毅轮廓,再加上孱弱的神色,颀长却已不见结实健美之态的瘦削身体,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身量高得有点过头的女子,难怪之前那年轻男人会错认,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纵横放诞的魔帝? 一时间师映川看着镜中人,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悲是愤,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唇角却扯出了一缕无声无息的冷意,不由得心道:“……这一次是我败了,怪不了旁人,不过日子还这样长久,以后究竟如何,那却是……尚未可知啊!”心中这样想着,随手推开了侍女的搀扶,自己摇摇晃晃地缓慢走到窗前,只走了这么一段路,就已经腿软气喘,有些支持不住,顺势跌坐在距离窗前不远处放置着的一张镶嵌彩石影木的花梨躺椅上,微微喘息着,窗外透进明媚的日光,投下温柔的淡影在他脸上,却显得那脸孔苍白得几乎透明,头发遮出的阴影如同挡住了月光的乌云,让人看着只觉得说不出地怜惜,彼时殿内绡幕半垂半卷,寂然无声,只有轻风不时在殿间游走,侍女们在旁也不敢出声打扰,师映川定定看着窗外妍丽如霞光一般的花海,一动不动,仿佛是在发着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珠帘发出轻微声响,有人走了进来,男子身材高大,剪裁合身的衣袍将其形貌衬托得越发英伟,众侍女见男子出现,忙深深地弯下腰去,她们在这里伺候的时间久了,早已深知男子的秉性,便就此纷纷退下,一时间满殿里只剩了师映川与男子两个人,却是静谧无声,只有窗外偶尔不知名的鸟儿叫上一声。 师映川当然不是没有看见对方,只不过他看起来似乎是打算不理不睬罢了,看着窗外发呆,片刻,才扭过头,看着不远处的连江楼,定定看了一瞬,随即蓦然一笑,连江楼见他如此,不免微微一顿,从前师映川自然是笑过的,自小到大,在连江楼面前不知笑过多少次,有狡黠的笑,讪讪的笑,开心的笑,苦笑……有笑得难看的,也有笑得极美的,但无论是哪一种,却都从未像此刻这般,笑得令人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旖旎风情扑面而至,青年歪在躺椅上,此时穿了一身玄色底子的衣裳,以金线细细绣出滚玉球麒麟,周边饰以烟霞与云纹,这衣裳其实不算太过华丽,但现在师映川憔悴苍白,没有从前那般飞扬神采,穿起来就显得不甚相合,然而这衣裳松松穿着,腰间扣上玉带,满头半湿未干的青丝尽数垂落胸前身后,两手拢在袖里,只露着面部与脖子,肌肤好似雪玉一般,尤其眼下虚弱着,微菱的双唇少有血色,长眉轻颦,乍一看去,分明是一位弱质不胜的绝色佳人,令人恨不得将其搂入怀中,轻怜蜜爱,恣意温存,却又担心佳人孱弱得禁不起疾风骤雨,受不起摧折,这是师映川自幼至今,从未有过的一面……连江楼眉峰微聚,一时间师映川却轻抬眼睫,淡淡道:“又回到这里了,可真是让人怀念啊……可惜现在的心情与当初相比,却是再不一样了。”连江楼不言不语,走过去微微俯身,就准备将师映川从躺椅上抱起:“……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最好还是在床上休养。” 一只雪白的手突然无声地抓住了连江楼的手臂,师映川定定瞧着男子,眼如幽火:“莲座,你这样对我,真的会让我误会呢……”青年嘴角绽开了罂粟般妖异的笑容,仿佛每一丝吐息都带着能够轻易诱惑人心的毒:“这样的温柔款款,这样的无微不至,实在太容易让人胡思乱想了……你说是吗?还是说,莲座你对我,终于动了本不该有的……凡心?哈,真是有趣啊!” 师映川从容不迫地说着,他眼中依稀有点点寒光在纠缠飞舞,如缠藤,如枷锁,他聪慧,冷静,狡猾,知道怎样对自己有利,他具备一切最迷人的特质,没有几个人能够抗拒,此时抓住连江楼的手臂,眼波氤氲,似笑非笑地道:“你跟我之间,从很早之前就纠缠在一起,注定撕扯不开,前时你让平琰将那箱子带给我,说什么了断,可你真能了断得干干净净么?不可能,一具尸体任其腐朽消散,另一具被吃掉,你我之间是永远也不可能断得干净的……那一世既然有了交接,所以这一世注定了老天爷让我又遇见你,莲座,你问问自己,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一问,你对我师映川,真的就没有动过心么?不要自欺欺人,真的从来都没有过么?”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仍然虚弱的师映川不免有些气喘,但他抓住连江楼胳膊的手却半点也没有松开,反而抓得更紧,他笑得如同一朵最妖美也最危险的花,吐气如兰,将自己的脸缓缓凑近对方,道:“……如果真的没有的话,那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我早就解除了师徒名分,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现在不过是你的阶下囚,你身为宗正,何需如此亲力亲为地照看我?”他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连江楼,低低笑着更凑近了些,丝毫也不拖泥带水地道:“你喜欢我,否认也没用,我不管你是不是赵青主,记起了从前多少事,我只知道跟我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你,其实是喜欢我的……只不过,你从来都不肯承认,我说的可有不对?” 话音未落,师映川突然一动!他的手揽住了连江楼的脖子,与此同时,嘴唇紧紧贴住了连江楼的唇!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就此静止了,只剩下师映川压抑不住的虚弱气喘,他狠狠吸吮着男人的薄唇,却怎么也撬不开对方的齿关,无法深入,而连江楼在一开始的微愕之后,立刻就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任何反应,没有迎合师映川,也没有将其推开,只是面色无波地任由青年啃咬肆虐自己的嘴唇,就如同一截木头也似,而师映川如此厮磨了一时,却没有半点建树,自然也无甚趣味,此时他嘴里已经尝到淡淡的血腥味儿,原来是已将连江楼的唇弄破了,渗出血来,师映川眼如幽潭,松开了对方,紧接着他伸出猩红的舌尖,轻轻舔舐着男人的唇,将上面的血迹全部舔去,如同一个嗜血的美丽妖魔,对此,连江楼半点明显的反应也没有露出,他只是等师映川舔净了自己唇上的鲜血之后,才面无表情地道:“……闹够了?” 这种语气,这种表现,字里行间都带着连江楼所特有的腔调与色彩,对师映川来说并不新奇,就好象是大人面对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一样,在他小的时候,每当他撒泼耍赖之际,连江楼就是这么对他的!一时间师映川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就冒了出来,他虽然知道连江楼并非故意如此,而是天生就是这样的性子,但这仍然令他止不住地怒火高涨!有那么一瞬间的工夫,简直就是羞怒交杂!这使得青年的脸色终于再无掩饰地阴沉了下来,师映川并不松开手,依旧两只胳膊努力地搂住连江楼的脖子不放,对着男人阴冷地笑了起来,道:“……你总是把我当作好哄的小孩子么?若在从前,你这样和我说话,我只会觉得喜悦,因为这让我觉得你对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至少感情还是没有消失的,可是在如今、在你参与到设计围捕我的这场阴谋中之后,你再这样待我,只让我觉得可笑,觉得愤怒,甚至觉得恶心……唔!” 师映川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此刻他两片没有多少血色的唇,竟是突然被人以唇堵住!连江楼薄唇微温,压在师映川的唇上,在师映川双眼因愕然而睁大的同时,连江楼又离开了他的唇,这一来一往之间,两人嘴唇接触的时间不过转瞬而已,连浅尝辄止都谈不上,仿佛是连江楼只不过要借此令青年闭嘴罢了,但下一刻,男人却微微蹙眉,伸手按上师映川额间殷红的那一抹在当年被自己亲手划下的怯颜,只道:“……何必再多说废话,你既然一直对我有那等念头,这便施行就是。”话音未落,已将师映川拦腰抱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师映川不禁大愕,转眼连江楼就已走到床前,将他放在床上,师映川的腰背感觉到下方褥子的绵软,不由得瞬时回过神来,但他丝毫也不惊慌,只嗤笑着道:“我承认,这次的事态发展可真的是有点出乎意料了……怎么,莫非莲座这是要准备重温旧梦不成?上次也是在大日宫,只不过当时你我刚刚有个开头就出现意外情况,没有真正成事,看来现在你是打算继续用我来破了你这保持了四十多年的元阳之身?呵,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 连江楼面色淡漠地看着青年,什么也没说,只是解开了对方的腰带,开始脱衣,他眼里没有任何动欲之色,此刻明明是在脱去天下第一美人的衣裳,明明应该是香艳无比的场景,但他的态度却似乎是在打开一个普普通通的包裹一般,不激动,且一丝不苟,而面对此情此景,师映川却不能像连江楼一样平静,他一把抓住连江楼的手,微微冷笑道:“……这算什么,堂堂宗师,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他伤势未愈,体弱虚乏,眼下只是用力抓住连江楼的手,就微微喘息起来,连江楼没有挣脱,也没有再继续解青年的衣裳,只是看着对方的脸,说道:“……这难道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事。”师映川因消瘦而显得微陷的眼窝里如同燃着幽幽鬼火,冷嗤:“我是想把你按在身下肆意侵犯爱抚,无所不为,而不是想被你像这样对待!” 这番话并不中听,甚至相当刺耳,但连江楼就如同一个置身事外之人那样,面色毫无改变地听着对方所说,直到师映川说完最后一个字,他才微微俯下了身子,与师映川对视,从容不迫地道:“……你说的是事实,但如今的你,显然已做不到这一点。”师映川闻言,突然就咧嘴笑了起来,微微切齿道:“没错,这真是一个极好极好的理由……”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然后看着近在咫尺的连江楼的脸,抬手去摸,慢慢地摸那光洁细腻的肌肤,此时此刻,这两人所呈现出来的姿势,那种微妙得说不出来的动作,微妙的感觉,这一切令他们看上去就好象一对亲密的情人一般,正在私下喃语,师映川笑容不变,微瞑的星眸却是露出了一丝隐约的迷离之色,这使得他越发多了一份澄净而又散发着诱惑的美感,他低声笑着,看着面前这张冷静的英俊脸容,修长的手指轻抚连江楼的面孔,虽然是在笑,但事实上反倒是笑意全无,只柔声叹说道:“你说得很对,如今的我,根本做不了什么……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虚弱无比的阶下囚,早不是什么大宗师,在这里,你的意志可以得到彻底的贯彻,你的一个念头,就可以让我生,也可以让我死,不是么?而我居然还敢对你抱有觊觎之心,真是不知死活呢!” 如金的日光透过窗子洒入殿中,被光洁的地面反射出几许清凉的意味,这时床前香炉内燃着的香料还没有烧尽,氤氲的淡烟仍然兀自从无数镂空的小孔中溢出,朦胧缭绕,令连江楼的面孔仿佛至于雾中,并不分明,他看着虽有笑容却眼神疏冷的师映川,心中想到的却是当年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无赖惫懒的模样,而现在不过是匆匆数载时光,然而很多事情,却已经完全不同了……忽然间又想到当初在七星海上的那一场大战,那个狂纵不可一世的血眸青年,何等霸道肆意,然而最终,一切的记忆都淡去,只留下此刻眼前脸色苍白虚弱的人……思及至此,连江楼不由得罕有地微微恍然失神,即使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一瞬,但终究有些不同,一时间男子眉峰微皱,对师映川道:“你的想法有些偏激,这没有必要,你如今既是在断法宗,此生便受我庇护,除了不能任意行动且修为禁锢之外,其余一切都与你当年在这里并无二致,无人可以将你为难,更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到你半分,这是我作为一宗之主,对你作出的承诺。” “这算是补偿么……”师映川笑了笑问道,眼中分明一片清透,而他的思维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清晰,他的手托住连江楼的下巴,淡淡道:“承诺么?我不得不一生都留在大光明峰,没有自由,没有力量,而你承诺会让我衣食无忧,保我平安……那我问你,我,算你什么人?” 师映川语气柔和,毫无咄咄逼人之势,但这个问题却比他的态度要凌厉得多,着实令人难以回答,而他也不等连江楼回复,自己就接着自问自答地道:“徒弟当然早就不是了,血亲?当然更不是,那么朋友?倒也谈不上……”他双瞳中似有无尽光彩悠然散开,乍看上去,仿佛两眼如琉璃一般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望着连江楼轻笑着,道:“那么,难道是情人爱人不成?”他话刚说完,连江楼就突然道:“……你怎么想,都可以。”又将师映川已经半解的衣裳重新整理好:“既是你对此并无兴趣,那便作罢。”师映川冷眼瞧着,也不说话,任连江楼替他盖上薄被:“你如今一切以休养为重,不要随意走动。”说罢,将帐子放下,这便出去了。 殿中一片安静,犹如一潭死水,师映川缓缓伸出胳膊,雪白的小臂上仍然还缠着北斗七剑,色彩鲜明,他的手轻抚剑身,具有灵性的短剑微微嗡鸣,自有回应,但现在动用不了半点真气的师映川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再驱使北斗七剑作出任何博杀击敌之事,其实只这么一提胳膊,就觉得身体沉重,哪里还有从前那般体轻如燕之感?一时间师映川颓然闭眼,蜷缩在床上,任凭无边的虚弱与恐慌将自己淹没,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既然如此,那就让他将软弱的一面暴露出来罢,反正,不会有其他人看到……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师映川的意识渐渐模糊,快要昏昏欲睡之际,外面忽然有什么轻微的响动,好象是珠帘被人撩开的声音,师映川猛地一睁眼,道:“莲座怎么又回来了,莫非是改了主意,想……”刚说了一半,却听一个明显年少尚稚的声音道:“……父亲!”一听这声音,分明就是自己的长子季平琰,师映川暗道惭愧,自己现在几如废人一般,五识也都滞涩,根本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远远地就能察觉有人来到,更不可能由气息判断出对方身份,想到这里,心情越发阴郁,正愤恨间,季平琰已穿帏分幕地抢步进到殿中,少年面色复杂,只瞧着床帐垂掩的榻上,透过帐子,可以看见里面背朝外侧卧着的人正有些费力地慢慢转过身来,季平琰按捺下心中苦涩,忙上前匆匆一撩纱帐,帮助对方翻过身来,这时才来得及定睛一看,却见向来矜贵傲然的男子,现在却样子萎靡黯淡,尽管从男子一回来就已见过,在对方昏迷的时候也探望多次,但眼下看见清醒过来的生父如此模样,就连从前一双红玉也似的血眸也褪成了幽黑之色,季平琰从一开始得知父亲醒来就已经酝酿好的那些话,此刻统统都堵在喉咙里,一句也吐不出,半晌,才喃喃道:“父亲……” 师映川此刻反倒是平静的样子,道:“你来了。”季平琰听出男子言语间中气匮乏,一时间忍住心中酸苦,强行打起精神,道:“父亲可觉得好些了?昨天来探望的时候父亲还在昏睡,现在瞧着,倒是气色好了些……”话只说了半截,师映川已是眉头一挑,冷笑道:“气色好了些?我现在这个样子,也配一个‘好’字?笑话!”季平琰从未见过生父这样寒霜般的神色,凌厉如刀的语气,虽然底气疲虚,却犀利不变,一时间心中一悸,却是呐呐难以成言,师映川见状,自觉失态,他黯然一叹,淡淡道:“罢了,是我心情不好,拿你来迁怒,你不必理睬我就是。”他虽然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虚弱的一面,然而毕竟是自己的亲子当面,这语气里也就多少流露出几许凄凉无奈,季平琰听到这话,胸腔内一片辛酸,却又怕师映川难过心伤,忙岔开话头,道:“父亲渴了么?喝些水罢。”便去倒了一杯茶来,将师映川扶起坐好,用软垫放在背后,让他倚着,师映川没有什么抗拒,微微喘了几口气,被儿子服侍着,就着少年的手喝了茶,季平琰见师映川的神色似乎是很平静了,然而那平静的表相之下,却让季平琰觉得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汹涌着,自己的父亲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从前每一次见到,都耀眼得令他慕孺不已,可是如今,却变成了一只生生被折去了翅膀、再不能翱翔九天的雄鹰! 大殿里一时就静了下来,师映川又喝了一口茶,似乎是想说什么,又最终没有开口,闭上眼,却是有些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傲岸模样,淡漠说着:“……出去罢,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必陪我,我自己歇着就是了。”季平琰踌躇一下,说着:“父亲,二弟眼下还留在摇光城,我正打算跟师祖说,想派人去接二弟回来,那是我们家的儿郎,怎能流落在外,待我接回了弟弟,就放在我身边抚养,等弟弟略大些,我就请师祖收他入门,平时我可以教他武艺,父亲也可以依旧像从前那样,与二弟生活在一起,我们一家三口团聚,岂不自在。”师映川听了这话,闭目不语,稍后,方说道:“也罢,虽然我这个做父亲的现在落得如此地步,但涯儿的祖、父、兄、亲等等都还在,身份依旧高贵,在摇光城无人敢薄待他,但毕竟那里已经不是自己家,没有亲人在旁,现在你这个做兄长的既然有心把他接回来,也算是一个好着落了。” 季平琰见此事师映川已经同意了,便道:“既然如此,我待会儿便去与师祖说。”师映川却睁开眼,看着自己的长子,目光幽幽,问道:“这段时间我大多都在昏迷之中,对于外界的事情基本不知道什么,没有渠道,也听不到任何消息,现在你既然来了,那么便将近期的事情都说与我听罢。”其实师映川虽这样说,但他并非真的消息闭塞,不要忘了他还有傀儡,还有蛊控宗师,还有谢檀君,其中傀儡与蛊控宗师都是与他心意相连,他自然可以通过两个耳目来了解外界的一些情况,但由季平琰这个断法宗剑子再补充一些,查遗补漏,自然又是不同。 “……事情就是这样,在外界盛传父亲失踪之后,青元教群龙无首,但剩下的四名长老却并未像其他人猜测的那样,或是各自散去,或是争权夺势,而是第一时间就聚在一起,通诚合作,迅速稳定了局面,有四位宗师坐镇,又施以雷霆手段将一些风波镇压下去,控制局势,如此一来,原本人心惶惶几乎崩散的青元教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平复下来,到现在虽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但眼下毕竟还是稳定起来,至于会出现这种情况,却是真的出乎众人意料。”季平琰站在床前,将近期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师映川倚在床头,微闭着眼,面无表情,令人无法猜测他此时心中所想,季平琰说完,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师映川在听到这些事情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他身为宗子,虽然之前并不知道五大宗师针对师映川所设下的圈套,但事情发生之后,当然也就没有什么会瞒着他,事情的来龙去脉他都已是很清楚了,但虽然对于父亲的遭遇感到愤怒与同情,但他也知道,此事不是自己能够置喙,而事实上在季平琰心底深处,其实也未必没有隐隐的赞同倾向,因为在他看来,也许,这是对所有人都好的一个选择! 但如此一来,对于自己居然会有这样的一种心思,身为儿子的季平琰不免觉得愧疚,甚至觉得有些无颜面对自己的父亲,正当少年心中乱成一团,没个着落之际,却忽听师映川道:“……我累了,你出去罢。”季平琰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扶师映川重新躺下,他想了想,觉得应该澄清一些事,免得师映川对某些原本亲近之人生出芥蒂,于是便一面替男子盖好被子,一面轻声解释道:“左叔叔他们都是想见父亲的,但师祖已经下令,不许旁人擅自来见父亲,打搅父亲静养,我还是因为苦求了师祖,又是父亲的儿子,这才被允许每日来探望一次……”师映川合目道:“不必说了,我都明白。”季平琰见他不愿说话,便不敢再打扰,静悄悄地放下了纱帐,听话地出去了,没料想刚走到殿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夹杂着微微的气喘,季平琰一颗心顿时揪紧,说不出地难受,眼窝有些热,他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离开。 长子走后,师映川便试着联系宁天谕,但并没有任何回应,看来宁天谕确实是伤得不轻,师映川叹了一口气,放松了四肢,躺在床上发呆,他身体不舒服,伤势未愈,后来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等到迷迷糊糊间快要清醒之际,隐约觉得自己好象正被人抱在怀里,有人将苦涩的粘稠液体用勺子往自己嘴里喂,师映川本能地有些抗拒这种让人并不接受的味道,但一只手却捏住了他的嘴,用轻柔却不可反对的力道迫使他张嘴,不得不咽下那味道极差的液体,师映川勉强睁开眼,有些微漪涣散的双目盯着面前的人,沉默了片刻才两眼终于聚焦,不出所料,面前是连江楼那张英俊却冷硬平板的脸,手里端着一只碗,而这时碗里的黑色液体已经只剩下一点薄薄的残渍,连江楼正将最后一勺往师映川嘴里喂,师映川嫌恶地扭过头,哑声道:“恶心……这是什么鬼东西……”连江楼轻而易举地将他的脑袋转过来,将勺里的药灌进他嘴里,不容置疑地道:“……恶心也要喝,良药苦口。” 师映川不言声,连江楼给他喂完药,从怀中拿出一只小盒,打开从里面拈了几块琥珀色的东西填进师映川嘴里,师映川一怔,下意识地含住,顿时只觉得一股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冲淡了嘴里残余的苦涩滋味--是蜜饯。一时间微微恍惚起来,自己小时候重伤恹恹那段时间,每当连江楼喂他喝药之后,总会给这么一点酸甜的奖励,这算不算是昨日重现? 连江楼把那装着上等蜜饯的盒子放在枕头旁边,道:“若是觉得难受,就再吃几块。”师映川的脸微微偏到一边:“……我不是小孩子。”连江楼恍若未闻,只用一方雪白的帕子给他擦了擦嘴:“别闹脾气。”师映川只觉得像是一拳头打进了棉花堆里,轻飘飘地难以着力,将心口憋得难受,他喘了几下,索性闭目,不再理会,连江楼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只道:“平琰对我说了,要将倾涯从摇光城接到断法宗,我已应下此事,现已派人前往摇光城,再过一阵,你们父子二人就可以团聚。”师映川用沉默以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微微眯着,隐约有两簇不甘束缚的火焰在幽幽燃烧,连江楼看着他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与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倔态,不觉微松了语气,道:“别耍性子,我让人做了你喜欢吃的东西,待会儿你多吃些,养好身子。” 师映川听了这话,忽然睁眼看着男人,冷冷道:“我不想吃那种东西。”连江楼不以为杵:“那你想吃什么,我让人去置办。”师映川努力撑起上身,伸手抓住连江楼线条刚毅的下巴,往上挑,面上似笑非笑,一边挣扎着将没有多少血色的唇贴近男人的耳朵,如同情人一般温柔低语:“……我想吃你,你肯么?” ☆、二百八十六、允婚 师映川在男人的耳畔如同情人一般温柔低语:“……我想吃你,你肯么?”这声音温柔之极,似是在缱绻缠绵之际喃喃调笑,然而字里行间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森冷之意,仿佛浓秋的冷雨,缓缓渗入毛孔,令人肌肤起粟,这是淡淡的、令人心寒也心惊的宣告和要求,而师映川此刻的眼神也是充满了掠夺攫取的意味,锐利,冷静,狠绝,更有蓄势待发,他几乎已经靠在了连江楼的身上,吐气幽幽,在对方耳边说着:“你啊,你可真是让我恨得牙痒……你知不知道,以前我自从明白了自己喜欢你之后,只要一天不见到你,我就觉得说不出地难受,夜间也会辗转反侧,那么想你,而你呢,却可以对此毫不在意,完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好象哪怕很多年不见我的面,也没有关系,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这样的你,真是可恶啊……” “……我想象过好多次了,在无法拥你入怀的时候,我就总是忍不住地胡思乱想,想知道你这张冷漠的脸在情迷意乱的时候究竟会是什么模样,你这凌厉的眉毛会不会紧拧着,这两片高傲的唇会不会张开,吐露出好听的声音?一定非常非常动人啊,可是这一切都只是空泛的猜想,你啊你,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我实在没有办法想象你在床笫间的样子……”师映川怨恨地微笑低语,他淡色的嘴唇在男人的耳边轻轻烙下一吻,然后立即深切地察觉到了对方皮肉微微紧绷起来的细小变化,师映川见状,笑容愈深,下一刻,强悍男人的一只耳朵猛然间被人一口咬住,不是用力地咬,因此这只带来些许的微痛,按理说这种程度的痛楚对于生性冷漠悍勇的男人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可这痛,却阴险地带来一丝丝强行加诸其中的恐怖甜美,然后青年那诱惑而亲昵的声音就从正咬着耳朵的菱唇中轻轻吐出:“我曾经梦见过与你做比现在更亲密一百倍的事情,只不过梦中你的脸并不是这个样子,那时的你,是赵青主……” 青年笑容深沉,瞳色幽深,虽然眼下苍白虚弱,但依然配得上‘风华绝代’四个字,胭脂榜上,他是名副其实的第一美人,无可争议,此刻青年嗤笑着抱住男人的腰,一边以舌尖轻舔对方的耳廓,一边含笑说着:“那时你在我怀里,双手搂住我的脖子,用力将胸膛紧贴着我,两条腿又结实又富有弹性,紧紧盘在我腰间,眼神迷离,被我操得大汗淋漓,面色赤红,结实的屁股里面更是被我射满了热浆,稍微动一动,就会溢出来很多,下面那张紧凑的小嘴儿更是被~干得又红又肿……”无数下流粗鄙得叫人面红耳赤的用词遣句从两片优美之极的唇中轻轻吐出,而师映川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只觉得十分舒爽,那种毫不顾忌地把心中最龌龊的想法大喇喇说出来的感觉,真是无以伦比地痛快!无比地、深深地愉悦!以致于胯间竟是开始热切地微微抽疼起来,那是兴奋,是浓浊的毒液,让人几乎飘飘欲仙!然而这种痛快并没有保持多久,因为师映川并没有在连江楼的脸上看到任何被羞辱的愤色,甚至不曾动容,师映川心中大怒,面上却是笑色更深,他像一条毒蛇般缠在连江楼身上,不遗余力地想要以言语撬动对方的心防:“……梦中的你,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可不像现在这样木头似的……” 话音未落,猛然间就是天旋地转,连江楼突然毫无预兆地将缠在自己身上的师映川一把拽了下来,师映川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已经被人反掌之间制住,连江楼不知何时侧身坐在了床边,眨眼间就把师映川脸朝下地整个人按趴在自己的大腿上,这举动太突然,师映川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只觉得衣摆被粗鲁地一掀,紧接着下面一凉,竟是裤子被直接扒了下去,褪在腿弯处,师映川又惊又怒,却不肯示弱,反而嗤笑道:“怎么,莫非莲座被我刚才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这是要霸王硬上弓不成?”他扭头向后看去,冷笑:“那你就来罢,我……” 然而回头之际,却只看见连江楼高高举起右掌,师映川瞬间变色,知道了对方究竟是要做什么,顿时血往天灵盖上涌,耳后包括面孔甚至脖子,都刹那间因愤怒与羞耻而泛出一片血红之色,厉声道:“……连江楼你敢!”但这话一出口,青年还没来得及奋力挣扎,就只听‘啪!’地一声,一个巴掌已打在了袒露在外的雪白圆臀上!清脆的巴掌击肉声在寂静大殿内显得格外刺耳,师映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目,甚至忘了痛哼和挣扎,只死死盯着连江楼,而施暴的男人却只是依旧面色漠然,一句话也不说,紧接着,又是一巴掌准确无误地高高落了下来! 师映川眼下伤势未愈,身体又完全不比从前,因此连江楼所用的力道非常克制而精准,只会让他觉得痛,却不会真的伤到,然而臀部被掌击的痛楚对于师映川来说虽然微不足道,完全在忍受范围之内,可是那种铺天盖地的羞辱之感却是仿佛钢针一般重重地刺在心头,令师映川无法接受,他拼命挣扎起来,怒吼着,但按在腰间的那只手却是如同大山一般不可撼动,而他就像孙猴子一样被牢牢压住,根本无法起身,失去裤子遮蔽的修长双腿竭力弹动,而那绷紧起来妄图抵抗男人手掌的臀部则与腰肢一同勾勒出美丽的线条,那是诱人无比的曲线,这一切将正在愤怒抗争的青年虚幻成了一条被强行拖上岸的美人鱼,徒劳地扭动,诱惑绝伦,这时连江楼再次扬起手掌,师映川挣扎着回头看见,顿时整个人都紧缩了一下,双手向后死死护住屁股,嘶吼:“连江楼你这个混蛋……混蛋!”可他现在这样孱弱,能济得什么事?只被连江楼一只手轻松地抓住了双腕,紧紧握住,按在背上,然后就是又一掌打下来,师映川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再也无法冷静地思考,猛地狠狠一口咬住了男子结实的大腿,但男子的护体真气岂是摆设,青年这一口下去,就如同咬住了一块石头,哪里咬得动分毫,这还是连江楼及时撤回反震之力,不然师映川这满口整齐的牙齿非要被当场震碎了不可,然而尽管咬不动,不能给连江楼造成伤害,但师映川还是狠狠咬住不松口,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咬着,挣扎着,喉咙里愤怒地呜呜作声,这时连江楼终于收手,不再打了,也松开了师映川的双腕,锐利的眸子微微敛起,又捏开了青年的嘴,把人提起来,与自己面对面,哪成想师映川却突然怒咆一声,整个人扑向连江楼,撞进男人怀里,张嘴就向着男人颈间咬去,连江楼皱眉,一掌轻轻拍在师映川的后心处,顿时瓦解了青年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使之颓然瘫软在他怀内,连江楼低头看着眼神中兀自燃烧着满满愤怒火焰的青年,沉声说道:“……好了,还没闹够么。” 师映川瘫在男人怀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原本身体就还虚弱着,刚才那么一番折腾,真是榨干了他所剩不多的力气,整个人虚乏不已,额头上汗水黏腻,只能不甘心地苍白着脸,在男人怀内急促喘息,一时间某种异样的寂静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耳朵里似乎只剩了彼此的心跳声还清晰可闻,但即便如此,师映川修长的凤目仍然傲然冷睨着男子,在一开始的羞愤过后,他迅速就冷静了下来,而这样的平静却还是掩不住他心中升起的一波燥怒,这种仿佛冷热交替一般的感觉令他并不舒服,所以这只会化为越发浓烈的羞耻与愤怒,这种强烈的心情波动所产生的鲜明情绪被师映川硬是压抑在身体内部,并没有徒劳地迸发,冷漠的眼神下,黑眸深处被焦灼与无奈所占据,他软弱无力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连江楼的袖子,连江楼便微微凝眉看着他,那两眼之中的平静和波澜不惊令师映川狂躁难抑的心突然就有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暴虐感,在失去力量之后,师映川发现自己的心境也受到了影响,他难以像从前那般从容冷静,换句话说,他再次具有了一个软弱普通人的一切性格缺陷,这种感觉显然令他十分不快,但此时此刻,又能如何?于是,当往昔的恣意与眼下的窘境形成巨大落差的情况下,心中原本的宁和与从容便无法控制地被强烈的不甘取而代之,师映川尽管竭力将这种情绪上的不良萌芽抑制了下去,但他也再不想委屈自己,他伏在连江楼怀里一动不动,慢慢积蓄着力气,连江楼并不知道他心里的打算,只任他静伏,道:“……不要任性,你需要休养。” 连江楼这话一出口,却见师映川突然勉强抬起了上身,两手随之捧住了他的脸,竭力捧紧,漂亮微陷的双眼逼视着他,连江楼见状,本能地有些不适,而这样的感觉对他而言,并不好,不过,出于习惯,他自然也没有制止师映川的这个举动,而师映川强撑着捧紧男人的脸,看着这个男人,这个与他的命运牵绊纠缠了太多太多的的男人,过了片刻,师映川微微吐了一口气,瞳色变得暗辉潋滟,他嘴角勾起,却绝无半点妩媚,而是令人凉意透骨的味道,双手则是紧扣了男人的双颊,缓缓凑过脸去,就这么毫无阻碍地吻上了这个高贵傲岸男人的嘴唇。 青年顺利地吻住了对方的唇瓣,就像预想中的那样没有遭到任何阻拦,任何厌弃,其实唇与唇之间的这种接触对青年而言,是完全不值得期待的事情,因为他已经经历过太多,但眼下吻住这个男人,感觉又是不同,就好象他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也许从多年前,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是从他年幼在对方身边撒娇的时候开始,亦或是更早之前,他第一次见到有如天神下凡的男人的那一刻开始,或许就是在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某一个时刻,就在心里种下了这种贪婪的渴望,这种意图染指、意图夺取占有的邪恶冲动,本性中最真实不虚的心声。 男性温热的唇瓣,自然不会像女人那样柔软而香甜,反而充斥着雄性特有的味道,师映川细细品尝着,厮磨着,他察觉到连江楼似乎是想偏过头,不太愿意如此,便使劲儿扳住对方的脸,甚至恶狠狠地在那坚毅的下巴上咬了一口,不许男人避开,事实上以他现在的力气,根本对男人造不成任何影响,但连江楼却没有强行脱身,而是保持了静默,师映川竭力挑逗着,他身子虚乏,自己反倒是慢慢开始喘息起来,但依旧还是锲而不舍地深深吻着男人的薄唇,吮吸啃咬着唇上的每一寸,很快就把那唇瓣吻得红润鲜艳起来,虽然这张嘴极是可恶,总是说一些让人不爱听的话,冷冷淡淡地没个热情的时候,更别指望会说出什么他想听的话,可是,却还是该死地……诱人!就如同蜜蜂天生就要被花朵吸引一样,从前他是多么地渴望眼前这一刻,甚至就算现在被这个人算计,被害得失去了力量,被这个冷情淡漠的男人弄到如此地步,他却还是在吻住这个混蛋的一瞬间就什么也不愿去多想了,只想狠狠抱着对方,痛痛快快地亲吻这个混帐却诱人的男人,一想到这里,师映川不禁抓紧了连江楼的下巴,努力地想要撬开对方的牙关,把自己的舌头探进去,原本连江楼自是不会让他得逞的,但眼见师映川额上都冒了汗,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虚弱样子,连江楼顿了顿,似乎在考虑什么,而就是他这么一疏忽的工夫,师映川却已经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机会,悍然侵入了男人的口腔! 这种经历对于连江楼而言,前所未有,一时间全身的肌肉本能地猛然一紧,好在他一向冷静超出常人太多,及时地控制住了将面前之人一掌击开的下意识反应,此刻两人嘴唇胶黏着嘴唇,连江楼非常清晰地感受着自己正被青年细密而热切地亲吻着,舌头伸进自己嘴里搅拌,动作有点狂野,或者说迫不及待,这种感觉谈不上什么享受,不过也不至于令人厌恶……而此刻对于师映川而言,却是激动与兴奋,他无比渴切无比贪婪地汲取着男人口中的津液与气息,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很窝囊,很没出息,但他无法否认自己渴望这个男人的事实,他就是太想太想亲吻这个无情无心的家伙,就是想痛吻这张高傲的、没有被其他人占据过的唇! 这真是让人沉迷的滋味……师映川这样想着,一开始的迫切与粗鲁逐渐开始转为温柔,火热的舌头轻缓地爱抚着男人的舌根与牙床,包括舌尖,男人的舌头有着柔韧而细腻的触感,口腔中是若有若无的清新气息,夹杂着阳刚之气,是成熟男人的味道,师映川犹如品尝陈年美酒,极尽缠绵地温柔翻搅着对方的口腔,轻舔那光滑的上腭,一点一点地侵犯每一个角落。 师映川温柔又渴切地深吻着,纠缠着,先前还紧抓连江楼脸庞的手,此时已不知不觉地摸到了连江楼的腰上,迫不及待地去解腰带,那腰带系得并不紧,但师映川根本不肯等待,一点耐心也没有,扯了一下就把手从衣袍的隙缝中探入,连江楼眉头顿时大皱,师映川却整个人仿佛弱不禁风似地靠在他怀里,柔声道:“乖,我的好人儿,就听我一回罢……”那充满诱惑力的磁性嗓音钻进耳里,如同魔鬼的蛊惑,雪白的指尖钻进衣内,灵活地去寻找那细腻如绸的结实肌肤,此刻两人唇舌贴合,彼此的津液在舌与舌之间被纠缠,单方面地扯出靡乱的银丝,师映川的手滑入男人的两腿之间,隔着裤子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敏感处,连江楼眼中突然一凝,但正当他准备将怀里这个不安分的年轻男子制住之际,却听对方哑声道:“莲生……” 这一声低喃仿佛是从岁月的尘埃中被翻出,幽远,苍茫,连江楼只觉得头部猛地一痛,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令他在短时间内似乎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冥冥之中就好象有一只手操纵着他,不可以拒绝怀里这人的索取,要任对方放肆掠夺,且如此自然,就仿佛他们从一出生开始就应该这样亲密,全无保留地交付彼此,而师映川自己对此却全无所觉,甚至对自己刚才的那一声低喃也毫无印象,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小腹绷紧,不由自主地兴奋,无边无际的灼热将他的大脑充斥、塞满,叫嚣着要他把面前这个并没有反抗的男人彻底吞吃入腹,根本就不考虑虚软的身体是否承受得起这样的消耗,一时间师映川胡乱地扯着连江楼的衣裳,终于摸到了男人暖热细腻的肌肤,他贪婪地爱抚着这具强壮的男体,气喘吁吁地揉搓,一切都是出乎意料地顺利,似乎他就快真正得到了这个朝思暮想了太久太久的男人,然而这样的美梦终究没有维持太久,当师映川的手伸进男人结实的股间,试图侵入那从未被任何人造访过的秘处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青年的手腕,紧接着,一股还算柔和的力道直接将师映川按在了床上,连江楼衣衫凌乱,但双眼却呈现出一种刚刚从昏沉中挣脱出来的异样清醒,他按住师映川的腰,令其无法挣扎,另一只手却在师映川的惊怒中分开两瓣雪白的臀肉,露出隐藏在深处的蔷薇色所在,师映川突然发出一声如同困兽犹斗的低吼,但下一刻,他就猝不及防地拔出了一丝带着颤音的惊哼,却是男人微暖的指尖毫无偏差地按在了正不安缩紧的禁地上! 师映川猛地僵住了,大腿轻轻微颤,还没等他有何反应,就见连江楼面色淡然地用手指没有任何迟疑地在那蔷薇色的中心处缓缓画着圈儿,道:“……这种事,你就这么看重?”这话听起来是毫不客气的揶揄,甚至鄙夷,但师映川很清楚连江楼的性子,知道对方只是很认真地这么一问,他不禁努力地回头看去,却看到男人的一双眸子清冷如水,这种样子令师映川的心顿时被一种渴望得简直全身发疼的扭曲冲动所冲击,那是最难抗拒的一张脸,可以像伏暑烈日一般灼伤理智,师映川咬牙冷笑:“怎么,你想动我?”连江楼的指尖抵住青年紧张收缩的花心,并没有真的侵入,但也没有离开半点,只道:“……我以为你是愿意如此,就像之前那一次。”说话之际,连江楼看着面前的青年那不遮寸缕的下半身,比起上次在大日宫荒唐的时候,对方明显瘦了许多,然而那笔直雪白的大腿,圆润挺翘的臀部,依旧还是美丽无比,此刻指下那紧张蠕动着的蔷薇色秘处,更是能够激起雄性的冲动,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将胯间的孽物狠狠埋入这抗拒的花心深处……连江楼突然微微一凛,惊觉自己竟然会想到这些,刚才的想法仿佛不受自己的控制,被·操纵着偏离了轨道,但那念头分明却又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就好象面前这个人本来就属于自己,亲密无间,无论要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包括占有,更好象是脑子里有一只手,控制着自己的思绪,一时间连江楼深深拧眉,却不知他这样一面思索,一面就下意识地用了点儿力道,顿时原本只在那羞处上面浅浅流连的指尖就突破了最外层的保护,微微陷入了些许,师映川当即倒抽一口冷气,这当然不是因为那轻微的刺痛,他在风月之事上早就不是雏儿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允许自己被人这样对待,尤其再配合那句‘我以为你是愿意如此,就像之前那一次’这样的话,男人那平淡的口吻里,未必就没有几分或许真的会去付诸于行动的意思,而更让他受不了的是,这字里行间的那如此轻描淡写的味道,仿佛说的只是一件再琐碎不过的小事一般,无足轻重,一时间师映川疲惫虚弱的身体已经绷得比刚才更紧,他挣扎着,低声嘶咆起来:“连江楼,把你的手给我拿开……” 正在思索的连江楼听到这话,感受到青年的挣扎,这才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得凝神看去,只见修长的指尖陷入了那一方柔软之地,虽然只浅浅吞没到不过第一个指节的位置,但那画面已经足够令人血脉贲张,连江楼看着那正努力想要将异物推拒到体外的蔷薇色秘处,虽然没有问过师映川,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心里很笃定除了自己之外,必然不会有人碰过这里,因为面前这个生性傲慢自私的青年决不会肯于做这种近似奉献牺牲的事情,这个人,生来就只喜欢索取……一时间连江楼看着青年因力气不足而导致的微弱抗争,忽然就想起上次在大日宫的时候,自己第一次进入这具身体时的异样感受,虽然因为紧接着突然爆发的大战致使两人只浅浅连接了些许就立刻分开,甚至谈不上真正结合,不过那种并不令人排斥的火热紧仄之感还是在脑海中留下了不薄的印象,尤其在此刻,越发鲜明起来,连江楼的脑海中刹那间闪现出一幅春意缠绵的画面,画面中头戴莲冠的清冷俊美的男人抱住面色晕红的帝王,在进行着最亲密也最原始的行为,两人的喘息,柔情的亲吻,在梦中无一不清晰地如同身临其境,这令连江楼有些不适,但又敏锐地察觉到丹田处正在逐渐积聚起来的热意,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他知道这是男性的本能在作祟,这时师映川却已经气喘吁吁地低嘶起来:“混蛋……好,有种你就来,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来啊,来干我啊,连江楼……” 这绝对不是开玩笑或者赌气的话,此刻师映川的身体被迫接受外来的异物,那种感觉不像是被男人的指尖侵犯隐私之处,反而像是被对方的手指活生生地刺进了血肉里,那种体会简直鲜明得令人毛骨悚然,师映川其实并不是极度抗拒被这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占有,如果换了从前他未曾失去力量的时候,他或许会愿意主动为对方打开身体,让两人彻底结合,但这不包括在这种情况下也是如此,因为这会让他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现在的软弱无力,任人宰割! 青年粗俗直白的用词令连江楼皱起眉头,他感受到青年体内的温暖,这种感觉并不糟糕,甚至会让人有一种头皮下意识绷紧的异样,不过看到青年腰身以及大腿上薄薄的汗水,渐渐透出淡粉色的肌肤显出一股掩不住的妖艳,以及已经无力挣扎、只能急促喘息的虚弱样子,连江楼就知道对方已经耗尽了精力,如同微弱的火星,稍有风力加诸其上,就会熄灭,如此一来,连江楼的眼神恢复了平静,他松开手,将师映川的裤子提上去,顺便拽过一旁的薄被,给青年盖上,便离开了,筋疲力尽的师映川对这一切没有多少反应,只是伏在床上喘息,如同一只被牢牢禁锢的倔强的野兽,根本不肯驯服,不一会儿,连江楼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加了药材熬煮的粥,他将虚软无力的师映川抱起,半强迫地将温热的粥全部灌下去,然后便在床上打坐,师映川蜷缩在被窝里,牢牢盯着男人,一言不发,此时连江楼闭着眼,又背对着师映川,自然看不到青年唇角微勾,眸光一片冷彻--连江楼,我与你之间,却是有得耗了。 随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师映川的伤势也在逐渐好转,只不过在他养伤期间,除了服侍他的侍女,以及季平琰可以每天来探望一次之外,连江楼不允许任何人来见师映川,很快,前往摇光城的人回宗复命,将师倾涯带了回来,连江楼便将师倾涯安置在白虹山,让季平琰这个兄长负责照顾,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八大宗师一战以及后来所造成的一系列重大影响也渐渐平息下去,一切都开始重新走上正规,至于这桩波及整个天下的重大事件当中的主角师映川,由于消息的封锁,以及少数有资格知晓真相之人的闭口不谈,导致绝大多数人都以为那个一生如同彗星崛起般的惊才绝艳男子已经在那场大战中陨落,也有一部分人猜测师映川可能是重伤逃脱,只有相当少数的一小撮知情者才知道以往那桀骜不逊的青元教主被软禁在大日宫,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脱困而出,而就算是在断法宗,知道师映川被镇压在大光明峰的人也不过寥寥,都是宗内有资格参与此事的高层,就连在大光明峰上,知道真相的人也是极其有限。 八大宗师之战的直接后果便是从前兵精甲锐、如日中天的大周开始谨慎地收起獠牙和利爪,虽然实力仍然强大,却开始沉寂起来,不再锋芒毕露,而原本天下开始统一的苗头也就此被扼杀在半路之上,周帝并吞天下之心不得不蛰伏起来,或许在日后还会风云再起,不过那时已是另一番局面了,好在青元教此次虽然受到冲击,但最后还是稳定下来,有四大宗师坐镇,还是可以震慑其他对大周虎视眈眈的势力,只不过如今局面已经大为不同,从前有师映川在,以他一人之身与各大势力之间存在着的复杂联系,导致局势一直暧昧不明,但如今既然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师映川也已经不在,那么青元教想要像从前那样强力发展,却已是不能的了。 转眼间就进入了盛夏,烈日炎炎,大日宫却是浓荫掩映,碧水环萦,凭空就比别处多了几分清凉,又有琴声淙淙,鸟雀啁啾,季平琰手里托着一只水晶钵,上面用一张碧油油的大荷叶盖着,进到这一片宫殿内,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琴声戛然而止,有人在里面怒道:“……这是什么东西,弹起来只觉烦躁!”季平琰掀帘而入,正见着男子从靴帮处拔出一把锋利的解手刀,用力割断琴弦,紧接着将琴往地上一摔,直摔得轸残徽散,周围侍女眼睁睁看着,并不敢拦,季平琰眼尖,认出那是大日宫收藏的一张名琴‘一斛珠’,价值万金不止,眼下却落得这个下场,这时男子才注意到殿中多了个季平琰,便平复了脸色,淡淡道:“……平琰你来了。” 男子颀长清瘦的身体被一袭青色衣袍裹着,外披连珠丝织罩衣,越发显出肌肤晶莹剔透,白润胜雪,长长的黑发挽了一个简单的髻,有些松散,几许青丝垂于鬓旁,平添几分迷离,正是很多人都以为早就陨落的师映川,眼下他伤势已愈,不再像之前那样虚弱,只是眉宇间却还缠绵着隐隐的凌厉之色,一时众侍女忙清理残局,将弄坏的琴和琴台一起搬走,师映川坐下来,缓和了语气,道:“外面日头烈得很,怎么顶着大太阳来我这里了。”季平琰将手里的水晶钵递上前去,拿开上面的荷叶,露出钵内已经洗净、兀自残留着晶莹水珠的鲜红果子:“后山园子里的果子熟了,我带了一些给父亲尝尝。”师映川见状,拿了一个,看一眼自己的长子,叹道:“你有心了。”又摇了摇头,微闭上眼,语气寥落:“……我如今比起从前,脾气变得不好,也易躁易怒,你见了不要在意。”季平琰看着男子消瘦的脸庞,心中微涩,道:“儿子都明白的。”师映川沉默了一会儿,手里把玩着果子,又道:“涯儿呢?”季平琰露出一丝笑意:“我来的时候,二弟刚刚睡下,这样热的天气正该睡个午觉,免得在外面玩的时候受暑。” 父子两人说着话,师映川吃了两个果子,便去榻上盘膝坐着,季平琰见了,有些惊讶道:“父亲这是……在打坐?”师映川睁眼看他,忽然无声地一笑,低声说着:“你是我血脉,自然没有什么需要瞒你,为父现在虽然不能动用真气,与废人无异,但继续修行却还是可以的,只不过练是练了,却用不得,就好象常人只往家里赚取银子,却不能使用半点,空守着金山,但不管怎么说,也比整日里吃吃睡睡,无聊等死要强些,说不定日后能够跨出那一步,到时候……呵呵!”季平琰听到这里,尤其最后一声冷哼,心底不自禁地就打了个寒颤,只不过他心中终究疑惑,忍不住问道:“孩儿也是大光明峰一脉传承,且身具数家之长,却并没有听说在这种情况下还可以继续修行的说法,父亲这是……”师映川的目光移到少年身上,眼里带着淡淡嗤笑之色,若有若无地叹着:“我儿,这等秘法你不知道也是正常,大概现在世间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但你莫要忘了,你父亲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被囚于此地,为父曾经,姓宁!” 听到这句话,季平琰猛地一震,不禁打了个激灵,在这一刻,他才真正发现自己的父亲如此陌生!一时间脸色微变,半天也说不出话来,但他却完全听得出父亲的话中带着丝丝金戈之意,戾气充斥,尽是刻骨的不平,一时间少年的心情似是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默然半晌,终于迟疑道:“孩儿知道父亲受苦,心中怨气难平……原本有些话并不应该孩儿来说,只是有些事……终究……大家……或许也是不得已……”他艰难说着,已作好了父亲勃然大怒,将自己痛斥甚至责打一番的准备,但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却见师映川表情恢复了原样,平淡地说道:“我都知道……此事谁都没有错,无非只是立场不同而已,算不得什么。” 无穷无尽的愤恨与不甘充斥了胸臆,化为熊熊烈焰,然而言语之间却更是从容,好象说的并不是自己一般,师映川徐徐闭上眼,掩住眸底深深的沉郁,道:“你出去罢,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涯儿。”季平琰怔怔片刻,既而面色复杂地看了父亲一眼,微一躬身,这便出了大殿。 殿内寂静无声,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吐出一口气,睁开眼来,这时在刚刚已经从沉睡状态醒来的宁天谕突然道:“……你将自己仍然能够修行之事告诉了平琰,但你觉得这孩子可信?他未必不会将此事透露给最亲近之人,如此一来,我们日后的计划也许会平白多了一分变故。”师映川一惊,旋即面有喜色:“你醒了?”一时间收敛心情,又道:“那是我的儿子,莫非还信不过。”宁天谕冷笑:“我现在不相信任何人!莫非在落到这个地步之后,你还会真正信任谁不成?”师映川默然,过了一会儿,才叹道:“也罢……不过我虽然告诉了平琰,却也没有什么,我身在此地,难道你以为我若是想瞒下什么事,就真能做到不成?我的一举一动,大概都在别人的眼里,无论我对平琰说还是不说,难道会有什么区别么?”宁天谕听了这话,不再吱声,师映川冷冷一笑:“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连江楼他对我……呵呵,放心,我太了解他了,他虽然知道此事,但一定不会对我做什么,他应该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检查一次我的情况,一旦他发现我真的要跨出那一步,他才会出手制止,在此之前,无需担心。” 一时间师映川又有些疑惑,便问道:“说来我倒觉得奇怪,从前你见到连江楼,便要喊打喊杀,理智全无,怎的后来却冷静起来?也不见你再发狂。”宁天谕哼了一声,道:“当时无非是冲动不能自控罢了,事后自然不会再那样失态,他现在还是连江楼,根本不是赵青主,我对他发泄怒火又有什么用?等他日后真正成为赵青主,才是我与他细算旧帐的时候!”这话到这里,说得从容,字里行间却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寒意,字字透骨,师映川听了,便不多说,只在心中思量,末了,下床走到窗边,看外面花繁叶茂,天光如火,不觉幽幽叹息一声,一时呆立了片刻,觉得无味,便出了大殿,前段时间他伤势未愈,平日里可以活动的地方有限,如今既已痊愈,能够走动的地方就多了,只是若他稍微离这居所远一点,就定有人陪在身边,从来不会任他独自走动,不过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限制,但凡他有什么苛刻要求,也一定满足,甚至比起当年尚是宗子的时候待遇还好,哪怕连江楼这个宗正,也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外面树木环抱,蝉声嘈嘈,别有一番雅趣,师映川手里拿着一支玉笛,走到一株冠盖如伞的大树下,那树足有两人合抱粗,师映川看着这树,想起自己小时候经常在这上面乘凉,一时间不觉心中生出淡淡的惆怅,他把玉笛反手插在腰间,袖子一挽便有些笨拙地向上爬去,从前像这样的高度,无非一纵就是,而现在,却要这样费力地爬树,过了一会儿,才好不容易爬到了树上,偏偏还扭了脚,师映川喘了口气,找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抱着扭痛的脚踝揉了揉,却只觉得阵阵疼痛,揉搓一番也不见效,索性也就懒得去理会了,只解下腰间玉笛,吹了起来,他粗通音律,从小就会弄笛,只不过后来一心都在修行上,便不大摆弄这些了,不过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大日宫养伤,过得几乎就是与世隔绝的日子,闲来也只能练字读书,或是弹琴下棋解闷,现在独自一人在这里吹笛,无非也只是为了多少消解一下心中块垒罢了。 一曲终了,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个沉凝的声音,空气中亦多了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你吹笛的本事有些长进。”师映川之前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来到身边,听了这声音突然响起,不免一惊,随即就重新垂了眼皮,淡淡说道:“我这些日子以来困居于此,做不得别的事,只能干这些旁门左道的杂事,自然技艺见长。”说话间抬头看去,就见连江楼一身玉白宽袍,却没有戴冠,如瀑黑发用一根绣龙纹的带子随意系住,垂在胸前,心中不由得闪出一丝爱意,但转瞬就逝去,表情如常,连江楼低头看着青年,道:“外面日头毒辣,你回去休息罢。”说着,伸手一托对方手臂,就将人带了起来,哪知师映川方一站起,便‘咝’地吸了一口凉气,皱起眉头,连江楼眼神何等敏锐,见他右脚不自然的姿态,便明白了几分,当下让师映川重新坐了,自己也坐下,将青年右脚的靴子脱了下来,又脱了袜子,露出微微发红的脚踝。 师映川从四岁以后,过的就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再加上他底子好,修为又高,一身肌肤真真是细腻洁白如婴儿一般,一只赤足被连江楼拿在手里,五个脚趾圆润美丽,肤色胜玉,他虽在烈日炎炎的夏天穿着靴子,但那靴底乃是衬着一层青田玉的,保证清凉无汗,绝无捂臭的可能,连江楼将手放在青年脚上,缓缓揉了起来,同时掌心吐力,师映川只觉得一丝丝的寒意渗透肌肤,原本肿痛的脚踝渐渐感觉好了许多,末了,连江楼又给他穿上靴袜,道:“……觉得好些了?”师映川漠然一哂,算是回答,如今他伤势已愈,脸上也有了淡淡血色,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憔悴,但身体依旧削瘦,不复从前的健美结实,任什么铁石心肠见了那伶仃文瘦之态,也要情不自禁地动心,不过连江楼却视若无睹,只将师映川拦腰抱起,纵下树去。 师映川被连江楼抱回殿内,放在床上,连江楼去取了药膏,给他在脚踝间抹着,师映川静静看着正给自己上药的男子,忽然嗤笑着说道:“你这样待我,让我总觉得你对我很有情意。”连江楼没有理会,自顾自地用手沾着药膏给他揉脚,活血化瘀,师映川似笑非笑地道:“你这样真的有些金屋藏娇的味道,把我囚禁在这里,又不许见人,这是怎么说的?”话音方落,一只雪白的赤足在连江楼胸前轻轻一戳:“道貌岸然的家伙……”青年面上似嗔似喜,声音则是迤俪辗转,仿佛能一直渗到人的心尖上,满满的勾魂摄魄,唇边亦泛出唯有‘妖艳’二字可以形容的笑色,仿佛黑夜里绚烂的烟火,回想他从前光景,何等桀骜不可一世,可眼下却是如此做派,两相对比之下,任凭谁见了,都要热血沸腾!连江楼一把捉住那只不安分的赤足,面色平板地道:“你若再闹,总有后悔之时。”师映川没有说话,只是盯着男人,眼中幽芒闪烁,思维却越发清晰,他突然轻轻笑起来,如同窥破了一个秘密,凑到连江楼面前,一字一句地道:“你动心了……师尊,你动心了啊……原来你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不是神……” 话音未落,青年猛地吻上了男人的唇,同时用力将对方往床上扯,他现在虽然失去了从前那种恐怖的力量,但普通年轻人的力气还是有的,将连江楼这样一个成年人弄到床上并非难事,而连江楼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也并没有挣脱,如此一来,两人纠缠着倒在床上,不多时,师映川缓缓松开对方的唇,一面舔去连江楼嘴角牵出的银丝,低笑道:“你可真行,不主动,不接受,不拒绝……真是无辜啊。”连江楼望着美得近乎妖异的青年,黑玉色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明显的情绪波动,只是一片幽潭般的平静,但师映川不在意,因为他知道事实很可能并不是这样的,而如此的推断,令他心情很不错,他的手抚摩着连江楼的脸,轻柔得完全就是情人之间的爱抚,他再次俯身去吻那薄唇,低笑着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想过,与我……成亲?” 这句话的分量显然超乎寻常,连江楼眼神微动,沉声道:“……你为何会这样想。”师映川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道:“你不是说会将我一生都软禁在大光明峰、不离你左右么,还许诺会照顾我,不许任何人加害,这样的话,怎么听都觉得你是在变相地求亲……难道是我的理解出了问题?更不要说你我可是两世的纠葛,从前就已经是夫妻,现在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连江楼黝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师映川,似乎是要一直看到他的心底最深处,师映川微微挑眉,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半晌,连江楼忽然收回目光,淡淡道:“告诉我,你的理由。” “这还需要我说?”师映川冷冷一哂,他抓住连江楼的肩,似笑非笑地道:“连江楼……或者说,莲生?这可是你欠我的,也是我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所期望的……连江楼啊连江楼,你毁了我的一切,那么,就用你的一生来补偿我罢,我其他的东西都没有了,至少应该得到你才对,我从前就无时无刻不在渴望将你占据,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现在我既然已经一无所有,莫非你不觉得至少让我拥有你,才算公平?” 这一番话说得愤恨而无奈,却至少完全合乎情理,其间又流淌着一丝几不可觉的炽热,连江楼沉默,不发一言,师映川死死盯着他,不放过对方脸上哪怕一点点的变化,但等了半天却也不见对方有所回应,一时间脸色淡了下来,冷笑着道:“无所谓,不同意就算了,我师映川却也不是那种……”话音未落,连江楼突然力道柔和地推开了青年,起身下地,站在床前从容地整理着身上微微凌乱的衣物,平静道:“……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 ☆、二百八十七、情爱的利剑 连江楼站在床前从容地整理着身上微微凌乱的衣物,平静道:“……既然如此,就依你所言。”师映川听了这话,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一时间思绪混乱交杂,却不知到底是喜是悲,心中之复杂难言之态真真是不可形容万一,只是面上却还撑着,若无其事地嘿然一笑,抚掌道:“呵,很好,难得你在此事上面居然会这样爽快,那么,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说话间起身自身后抱住连江楼,猩红的舌尖轻轻舔吻着男人丰厚的耳垂,在男人看不到的地方,脸上妖美的笑意如同冰层冻结,一分一分地无声散化在空气当中:“连江楼,你我之间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这时宁天谕忽然在脑海中出声道:“你忘记了太多从前的事,忘了那曾经的仇恨,忘了当年那情爱,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却还是忘不了他,否则又怎会今生还与他纠缠在一起……我虽然不肯一味相信老天,只相信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也还是承认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师映川于心中冷冷道:“从前你深恨他,而我因为不能身临其境,没有切身经历过,所以对你的恨意不以为然,但现在看来,我似乎有些理解了……我对连江楼的感情有多深,现在我的心就有多痛,我想让他也明白这种痛苦,我想酣畅淋漓地让他尝到心痛的滋味,哪怕这需要一生!” 炎热的夏季渐渐进入尾声,当最后一丝独属于酷夏的燥热开始褪去,断法宗却是突然传出一桩令人十分惊讶的喜讯,一直独身不曾娶亲的当代宗正连江楼竟是准备操办婚事,与人喜结连理,这种消息传播的速度一向是最快的,没多久就已经尽人皆知,要知道这位身为断法宗二十七代莲座的男子一向是有名的清心寡欲,从未听说过与任何男女有染,就连当年天下第一美人燕乱云都不曾将其打动,人人都以为此人是要一生沉迷武道,孤独终老的,谁知眼下这位莲座居然却宣布要成家了,怎能不让人惊异?不过比起这个,众人更好奇的却是新娘子的身份,毕竟连燕乱云那样的美人都不曾令连江楼心动,那么这位即将要成为宗正夫人的女子,又是凭借什么才使得断法宗大宗正情愿娶亲成家?不过关于此事,却是没有半点消息泄露出来,有关新娘的一切都仿佛是一个迷团,甚至就连年岁姓名家世这样基本的信息都没有外人能够知晓,一时间继数月前八大宗师会战之后,这桩婚事便成了许多人在茶余饭后的新谈资。 此时大日宫中,师映川坐在廊下一张躺椅上,一轮明月挂于枝头,清光如雪,这才入夜不久,还有零星几只没死的虫子在‘卿卿’鸣叫着,给周围添了几许生气,师映川手捧一柄温润的玉如意把玩着,身旁的小几上放着一壶茶和一只小香炉,正散发着清幽的香气,此时在月光掩映之下,他整个人显得有些朦胧,而朦胧之中又有一分飘逸清隽之态,极是动人,在师映川面前,季平琰面色涨红地立着,用力咬住下唇,师映川静了一会儿,这才抬眼看向长子,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桩婚事,不论是从你父亲那边来讲,还是从你自己的心情来讲,或是这其中已经混乱的辈分,或是别的,你都很难接受我与你师祖成亲,这种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师映川面无波动地说着,就好象在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季平琰看着他那淡淡如清风拂面一般的神色,心中忽然一阵迷茫:“孩儿……” 师映川摆一摆手,打断了少年的话,道:“我也不瞒你,我年少之时,就已经对你师祖有了爱慕之心,只是那时他还是我师父,又是那种性子,我怎敢说出来,只能忍在心里,总之是一笔糊涂帐,现在我既然一辈子都要被软禁在此处,不能离他左右,索性也就与他过一辈子罢了,这是他欠我的,须得还我……这些都是大人们的事,与你无关,也不会牵涉到你,他还是你师祖,你用不着有什么心理负担。” 季平琰默然无言,欲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要怎样开口,他知道很多事情都不是自己能够干涉的,只是却感觉到一阵陌生和说不出的滋味,看着面前的男子,如此平淡的语气,平淡的神色,好象一切都是不甚在意的--这个是自己父亲的男人的心中,究竟所思所想都是些什么? 对于长子的复杂心情,师映川并不理会,只是静静地抚摩着手中的玉如意,有些心情永远是只有自己才能品味的,无法分享,一时间一种无人同行的寂寞之意淡淡卷上心头,想到从前还是少年的自己拼命掩藏着对师父的爱慕心思,苦求不得,而如今却即将与那个人成亲,命运之迷离反复,真是莫过于此……当下却对季平琰笑着说道:“这难道不很好么,为父现在虽然成了废人,但至少有你师祖照顾,纳入羽翼之下,倒也不用你们操心了。”季平琰突然之间心中一阵微痛,止不住地眼窝发酸,他涩声道:“待孩儿日后长大,执掌断法宗,那时……父亲……”师映川呵呵一笑,点头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这很好。” 他再不开口,只微微抬头凝视着夜空,这时月光如水,几点星辰淡淡散布,很快,青年摆摆手,说道:“不要在这里对着我这个无趣之人了,你有这个时间,不如去陪陪自己的未婚夫,或者打坐练功也好。”季平琰知道男子想要独自一人清净一会儿,于是便心事重重地行礼退下,回自己的白虹山了。 周围只剩师映川一个人,他闭上眼,似是假寐,四下清风淡柔,有丝丝凉意,正当师映川渐渐神思迷糊之际,突然间只觉得身上一暖,一件披风已将他脖子以下的部分盖住,师映川猛地睁眼,正欲抬头去望,耳边已传来熟悉的声音:“……既已入秋,夜晚渐凉,你如今身体不比从前,莫非自己不知。”师映川心中一动,面上却不显,只从容地将那件纯白轻软的披风裹紧,道:“你现在会这样关心别人,实在让我不习惯。”身后的高大男子并不出声,只负手看着漫天星斗,半晌,才说道:“……婚礼还剩数日便会举行,你有什么要求,现在还可以提。” 师映川轻笑一声,只是眼内却并无笑色,淡淡道:“我能有什么要求,只不过不想见人罢了,谁也不想见,一切从简就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想见其他人。”他忽然扭头看向连江楼:“我生母给我取名映川,本是万川映月之意,大概是希望我一生高高在上,傲视世人罢,真是个好名字,可惜现在听起来,反倒显得凄凉了……你还记不记得我的乳名?横笛,寂寥横笛怨江楼,她本是以此抒发对你的怨恨之意,但想不到却是一语成谶,预示了你我多年后的关系。” 连江楼不答,却是目光忽然移向了远处,师映川察觉到异样,下意识地顺着连江楼的视线看去,只见月光下,有人黑发蓝袍,衣袂当风,俊美近乎妖异的面孔上冷冷地毫无温度,看起来极为年轻,似乎只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不过看那一双眼睛,却浑然不似年轻人,师映川看清了对方的样子,那是他的生父纪妖师,然而他却并不起身,也不打招呼,只是微微一笑,他知道纪妖师一定听到了刚才他与连江楼之间的对话,而纪妖师之所以来这里的理由,那简直是清楚极了--一个自己爱慕了数十年却求而不得的男人,眼下却突然传出了要成亲的消息,不要说纪妖师这样的性子,就算是换作了普通人,也一定接受不了,势必会来一探究竟! 此时纪妖师面色木然,眼中却是烈焰熊熊,他一步一步向这边走过来,在距离两人二三丈的位置处停下,冷冷一笑,却向连江楼道:“原来这段时间引得天下人都好奇议论不已的连夫人,便是我的儿子……很好,很好!” 面对纪妖师的诘问,连江楼不言不语,面色如常,一旁师映川却淡淡笑着,道:“父亲这是特意来兴师问罪么?”他这一开口,气怒交加的纪妖师顿时将注意力移过来,刚才没有仔细审视,现在一看之下,却是惊觉青年竟与从前大为不同,瘦长的身子裹在衣裳里,竟是有了几分弱不胜衣之感,尤其那面庞,瘦得失了从前的男子坚毅轮廓,月光下修眉淡唇,眼窝微陷,恍惚看去之际,竟以为是燕乱云再生,且更平添三分妖美之色,而这却不是燕乱云能及的了,纪妖师一时间眼神微滞,不过只是片刻,就说着:“了不起,你我父子都看上这个人,结果却是让你这半路横插一杠的小子捷足先登!真是我的好儿子……”师映川冷漠一嗤,拉紧了身上的披风,目光炯炯看着远处的纪妖师:“这算不上什么半路横插一杠,父亲不要忘了,你们两人不过是数十年前结识,而我,千前之前就早已认识了他!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我的男人!” 一言甫出,纪妖师瞳孔骤缩,半晌,突然冷笑道:“很好,很好!你说的……”师映川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眼珠在月色中幽幽如鬼火:“这是他亏欠我的,现在的我就如同废人一般,他想要照顾我一生一世,难道这不对么?” 此时的师映川尽管面上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微笑,但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咄咄逼人,说话间青年已经缓缓站起身来,一面伸出手抓紧了身上的披风,淡然说着:“父亲,你输了,这个人注定是归我师映川的,从头到尾他就对你没有过情意,否则你们已经相识数十年,为何却还是没有半点进展?我与他认识的时间远不如你,但偏偏他现在选择了我,你可以说他是出于愧疚之心,也可以说他是可怜我这个废人,但无论是什么原因,数日之后,我都会与他成亲,自此一生与他住在这大光明峰,你今日来兴师问罪,实在没有道理,因为从始至终你和连江楼都只是朋友而已,你们之间从来没有过承诺,请问你有什么立场置疑他选择了谁?” 第112节 这一番话说得字字诛心,竟是完全没有半点委婉之处,纪妖师面上青白一片,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竟是没有暴怒,只定定看着远处那个与从前相比,孱弱了太多的青年,他的儿子,半晌,突然道:“……你是在怨我前时在摇光城一事上的不作为?”师映川闻言,眼睫微垂,月光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模糊了,看不分明,只听见那凉若秋水的声音缓缓响起:“……当时他们设计围捕我的那件事,我相信有些人其实不是不知道的,因为这样的事情牵涉太大,如果有些人提前不知道的话,过后很可能引发一系列令人措手不及的大问题,所以父亲我很清楚,无论是弑仙山还是山海大狱,或者晋陵神殿,包括其他几方势力,你们真的不太可能对此事全无所知,甚至也许你们这些天下有数的巨头之间还达成了某种协议,至少是某种默契罢,只不过我并不想亲耳听到真相罢了,因为真相这样的东西,往往就意味着心凉!” 一时间月冷星稀,冷月清风,虫鸟不鸣,师映川岿然不动,只微笑着叹息道:“现在我才真正深切地明白,原来人心是不能去考验的,这也包括我自己在内,所以,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这一方天地之间仿佛就剩下在场的三人,纪妖师衣袂飘飘,孤立于月下,他听着师映川说的这些话,突然间就低低笑起来,他笑了很久,末了,没有看师映川,只望着连江楼,道:“在来断法宗之前,我就已经做了决定,等我一见到即将与你成亲的那个人,就立刻不计后果地将其杀死,为此,可以不择手段,甚至可以与你翻脸……” 话音未落,连江楼那低磁深厚的声音已经平空切入:“……你可以一试。”刹那间强横之极的剑意已经充斥了这一片的空间,男人脚下向前稍稍一步,已经站在师映川身旁,将其笼入自己的剑意范围,师映川见此情形,几不可察地微微扯了一下唇角,两颊显露出淡然一抹梨涡,但旋即这瞬间的笑色就已经不见了踪影,纪妖师却没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一怔,既而突放声轻笑:“连江楼,这小子从小在你身边,你待他就是明显不同,我虽然与你相识多年,却也不及,如今你会有这个打算,其实……我倒也不是太过惊讶。”他双手拢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从后面看去,那背影就有些说不出地落寞,纪妖师狭长如刀的凤目里一半漠然如冰,一半烈焰似火,他冷笑一声,语气却是压抑,只道:“放心,若是旁人,我无论如何也要打杀了,但现在既然是他,怎么说也是我的骨血,这么多年的父子之情,倒也不是假的……哈,看来这个想法只能放弃了,但有些事却和从前一样,我不会放弃。” 纪妖师说罢,深深看了连江楼一眼,木然地一扯嘴角:“……再留在这里的话,只怕我便忍不下去了,不过你既然是要成亲,我却是不会给贺礼的,而且,你我之间的事,除非是双方有一人身死,不然的话,就不会结束。”说着,一时间纪妖师的目光又落在男人旁边的师映川身上,沉默片刻,方道:“尽管现在我嫉妒得几乎快失去理智,甚至很想杀你,但作为你父亲,我还是要说点什么……以后的日子还长,你和他之间注定是孽缘,你好自为之。” 纪妖师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也没有半点小儿女情态,眼见事不可为,便当机立断,根本不屑于那等痴缠苦求的可笑行为,尽显宗师风范,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师映川目送纪妖师踪影全无,片刻,忽然伸出一只手,轻轻扯住身旁连江楼的衣袖,平静道:“我冷,回去罢。”连江楼闻言,动手替他裹紧了披风,师映川凝视男子,对方那双漆黑的眼睛犹如天上星辰,光辉灿灿,其中更仿佛隐藏着一个未知的世界,将人深深吸引,师映川一时间忽然只觉得一股说不出来的酸痛之意,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与连江楼之间再也不会有纯粹的爱情,其中必会夹缠着太多复杂的东西,恩怨情仇,冷暖自知,这其中的取舍,权衡,该是多么艰难?真真是此情何堪,不可深思,不可说出,而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突然就想起了藏无真,须知情之一字,往往已经渗入血肉,当年的藏无真也一定是爱着澹台道齐的罢,因为如果没有真正付出真心,不可能真的走到那一步,如果没有浓浓的爱意,日后又怎能以绝情绝意的心情去挥下那一剑,斩断情丝,从而心境升华,得以窥见大道?后来澹台道齐知道自己遭到了抛弃和利用,心丧若死,然而如今细细想来,澹台道齐的痛是明显可知的,而藏无真之痛,又有谁会想到?澹台道齐被抛弃,他可以愤怒可以痛苦,而挥剑斩断情丝的藏无真却什么也不能做,一切都要埋在心底,那太上忘情之道,固然被当作踏脚石之人会受到伤害,可却并不是意味着决然挥剑斩断情丝的那个人,就一定不会痛啊! 一时间心潮难平,师映川却是有些怔了,突然之间,宁天谕的声音却在脑海中响起:“……我能感觉到你的心情很不平静,为什么?”师映川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便在心中将自己所想之事与他说了,宁天谕闻言冷笑:“其实这样很好,当年我在赵青主那里就见过一本《太上忘情诀》,只不过我那时并不知道是什么,根本没有看,现在想想,此法应该就是他自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所创,而我也顺理成章地被他当作了磨刀石,如今你面前的连江楼与你一起转世至此,正是天意,此人对你绝对不是真的无情,既然如此,就让他彻底爱上你,就像当年我痴爱赵青主一样,到后来你成功之际,你就狠狠地刺他一剑,不是用什么寻常刀剑,而是情爱之剑,这一剑刺下去,他就是一千年一万年也记得,做鬼也记得,纵使他成为天下第一人,而你手无缚鸡之力,他也要输在你手上,让他尝一尝这种当年他亲手刺在我们心口时的滋味!” 宁天谕放声狂笑,他笑得仿佛温柔如水,却又至毒如斯:“……前段时间我受伤蛰伏,在此期间我已经慢慢想清楚了,即使以后能够遇到赵青主真正苏醒的那一天,那时我也不会杀他,因为哪怕是杀了他,又能怎么样?不过是一死罢了,这还不够狠,远远不够,根本没有可能让他铭心刻骨,所以我要的,却是以情为剑,杀得他永生永世都翻身不能!” 宁天谕冷入骨髓的笑声在师映川脑海中回荡,声声都是至爱至恨,这时一只微暖的手抓住了师映川的手,连江楼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你在做什么?”师映川猛地一回神,却见连江楼抓住他的手拿起来,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师映川的右手已死握成拳,力道很大,指甲已经微微陷进了手心里,有鲜血流出来,师映川一怔,没有回答,连江楼也没再问,带他回到室内,取了药涂上,用纱布包扎起来,师映川坐在床沿,看连江楼在灯光中显得多少有些柔和的面孔,等到连江楼就快处理好了伤口的时候,师映川突然就开口道:“……你现在已经记起一些事了,就和我一样,那么,如果你记起所有的事情,到时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从前你杀了还是宁天谕的我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殿中突然就安静下来,仿佛连窗外吹进来的微风也淡淡消散了,连江楼漆黑如夜的眼睛看着师映川,英俊的面容上沉静安然,两人一个坐一个蹲,看起来是温馨的一幕,相依相对,师映川也看着连江楼,继续说道:“那种感觉,那种心肠,应该是冷酷决绝到极点罢,因为当时那般深切浓重的情意,多年恩爱,也能够下手毁去,如果没有狠到极点的心肠,又如何会做得出?”连江楼的目光在师映川身上一转,却是一句也没有回复,他替青年包扎好了手掌,便起身出了大殿,师映川微垂眼睫,低头看自己被包扎得整整齐齐的手,脸上一派复杂之色。 数日后,婚礼如期举行,连江楼一向性情冷僻,不喜热闹,此次成亲之举不但令人们意外,而且也根本没有大操大办,更不曾广发请帖,只在大日宫张灯结彩,办了酒席,这倒是完全在众人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奇怪的,不过断法宗宗正娶亲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许多人虽然并未受到邀请,也还是纷纷送来了贺礼,但对于‘新娘’的身份,除了断法宗内的极少数人以及前时与围捕师映川一事明里暗里有所关联的寥寥一些大人物之外,其他人依然毫不知情,只是私下里议论几句罢了,谁也没往师映川身上去想,毕竟这种猜测看起来实在是匪夷所思。 此时外头鞭炮声声,整个大日宫到处都是一片片的大红色,朱栏玉台,锦绣金彩,刚刚入夜,到处都是彩灯,绚烂得令人沉醉,如同一个未醒的迷离梦境,师映川坐在椅子上,只穿着雪白的贴身衣裤,一头青丝淋淋漓漓地披散而下,如同一匹华丽之极的墨缎,那么美丽的一头长发,凝黑得像是最深沉的夜晚,顺滑得几乎挽不住风,穿着贴身内衣的师映川手中拿着一张精致的合婚庚帖,大红涂金的硬纸上印着吉祥的美丽图案,也有吉祥的诗句,翻开时,里面正中间端端正正地写着他与连江楼的名字,师映川用洁白的手指缓缓描摹着那六个字,嘴里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无人听得清楚,这时却听一旁的侍女轻声道:“爷,时辰不早,该更衣了。” 师映川不置可否,把那张合婚庚帖用一只描金匣子锁了,交给侍女收好,接着便起身伸平了双臂,任众女替他穿衣,这喜服很是繁琐,好在人多手快,不一会儿也就穿好了,又有一个老成的嬷嬷拿着玉梳慢慢替师映川梳头,这自然不会挽什么新娘髻,只等到将头发梳通了,便在脑后结成一根乌黑油亮的大辫,长发上扣着赤金箍,顺下一长串的七彩宝石纠缠着黑发一路编下来,闪耀着灼灼光华,最后再用红色丝带缚住,简简单单地盘起来就罢了,一时间师映川眯起眼看向镜子,镜里的人虽是因消瘦而失了从前的男子英毅轮廓,但也不再是伤势未愈那段时期内的黯淡憔悴模样,此刻容光熠熠,明艳不可方物,几世孽缘,今生一朝结为连理,无尽漩涡一般的命运将人卷入,师映川看着镜中人,嘴角忽然泛出一抹叫人猜不透的笑色,却是尽显睥睨,这个中缘由,深沉心思,他不说,也就无人猜透--恩怨情仇,也就从今日开始。 外面忽然有人匆匆进来,季平琰一身喜庆华贵打扮,快步走过来,见师映川坐在镜前,一身大红喜服,姿态淡然,不由得微微一怔,既而垂了手,有些神情复杂地道:“父亲,千叔叔和大伯来了……至于我爹,到现在还在闭死关。”师映川眼波不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只取了一枚戒指戴在手上,又审视了片刻,这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你师祖那边怎么说?”之前师映川自从被带回大日宫,养伤期间包括后来痊愈,除季平琰之外,连江楼不许任何人见他,宝相龙树等人不是没有来过,但最终谁也没能见到师映川一面,统统都被挡了回去,因此师映川才会有此一问,不过这时季平琰却说着:“师祖说,见或不见,全凭父亲自己的意思。” “哦,是这样……”这个答案并不出乎意料,师映川眉头一挑,淡淡笑着:“看来他们应该是从各自的长辈那里知道了要与你师祖成亲的是我……只不过纵然他们赶来了,又能如何?”说着,只是淡笑,季平琰仔细打量他神情,不免小心翼翼地道:“父亲这是不肯见么?”又不免声音低了些:“既然如此,孩儿这就……”师映川打断了少年的话:“你给我带句话过去,你就说我如今废人之身,到头来也是要埋骨于此,心灰意冷之余,再不想见人,也不必谁来挂念我,只让我自生自灭就好。”顿一顿,又补充道:“你等一下。”说着,起身去取了一只匣子来,季平琰觉得眼熟,想起这匣子正是前些天父亲吩咐自己在白虹宫中的一个暗格里取来的,只是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这时师映川已将匣子放在桌上打开,从里面拿出三张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红色帖子,季平琰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三张合婚庚帖,顿时心中一震,已隐隐猜到了什么,就见师映川把三张精美的帖子拿在手里,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当年与他们几人成亲,合婚庚帖就放在我手上,置于白虹宫的书房暗格当中,后来我离开宗门,这东西来不及带走,就留在了那里。” 师映川的手指轻抚着三张精美的大红色合婚庚帖,他眼中如同蒙着一层冷雾,掩住了此刻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突然间雪白的手抬起,将指头放进口中,牙齿用力一咬,右手拇指顿时溢出了鲜血,师映川翻开帖子,将染血的拇指挨个儿摁在了上面,血红的指印准确无误地覆在了‘师映川’三个字上,却没有碰旁边的名字,向来男女夫妇,男子若想结束两人之间的婚姻,只需一封休书丢给妻子就是,至于男子之间,自然不存在谁写休书的问题,而师映川现在的这种行为,正是以最传统的手法,来表示彼此之间姻缘已断! 旁边季平琰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不禁失声道:“父亲……”师映川不理会,但笑而已,转眼间就做好了这一切,然后将三张合婚庚帖合起,递给了季平琰,又拿来一块莹润凝白的玉璧,那玉被雕成含苞待放的莲花模样,底部刻着一个小巧的‘川’字,师映川将玉璧放进季平琰手里,平静道:“把这个一并交给十九郎,再告诉他‘断情草’三个字,他自会明白……你跟他们说,我意已决,日后彼此婚娶,各不相干。” 季平琰连呼吸几乎也要屏住,他很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性,眼见这个样子,就知道师映川这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再更改了,一时间千言万语,竟是无话可出,呆立了片刻,才郑重收了帖子和玉璧,转身出去了,师映川闭了闭眼,缓缓坐下。 不多时,外面忽然一阵嘈杂声,但这仅仅只持续了几次呼吸的工夫,就仿佛泡沫般无声地消散了,师映川知道这必是有人想要强行闯进来见他,而且很可能是宝相龙树,但既然有连江楼在,又有谁能够闯进这里见他一面?当然不可能,师映川微微垂目,面色平静如秋水。 有人端来了点心,给师映川先垫垫肚子,师映川吃了两块,擦了手,又喝了一盏蜜水,侍女们围上来给他再一次整理衣饰,这时外面已有人恭敬道:“爷,时辰差不多了……”师映川‘嗯’了一声,端然坐着,一个老成的嬷嬷忙捧来了盖头,那是一幅精心绣着如意牡丹花样的华丽锦盖,喜气吉祥极了,四角坠着细细的琉璃水滴坠子,长长地优美垂下,末端是小巧的红宝石,嬷嬷小心地将其盖在师映川的头上,遮住了那一张平静绝美的容颜,师映川于是站了起来,他笑了笑,并未拒绝旁人的扶持,毕竟现在他只能看到盖头下面方寸大小的一块地方,若是没人在旁边指引扶持,那是没法走路的,一时他看着脚下,慢慢向前走去,周围有什么,他完全不知道,只知脚下是厚重的红地毯,隐约感觉到无数彩灯将夜晚照得犹如白昼一般,听说就连水中也漂着许多精巧的莲灯,他机械般地走着,心里什么也没想,就好象只是一场梦。 不知走了多久,突然间只听鼓乐齐鸣,这才令师映川猛地回过神来,此时他看不见周围的东西,不知道到处都是玉绘金饰,流光溢彩,但旁人却能借着灯光把他看个清楚,这场婚礼并没有广邀宾客,眼下在场的无非是断法宗内部人员,而且人数并不多,毕竟师映川早就说了,他不想见人,因此各方大都只是送了贺礼过来,众人好奇而望,眼珠错也不错地遥遥看着一身华贵喜服的高挑身影,他们当然瞧不见盖头下新人的模样,但看那人行走之间的风仪,很有些翩然之态,虽然个子似乎过于高了些,甚至与新郎连江楼也差不多高矮的样子,连江楼在男子之中就已经是身量非常高的了,这新人竟然可以与他相差无几,在女子之间可谓十分罕见,然而那修长瘦伶的样子,却又让人觉得身姿纤侬合度,并没有过分高大之感,倒也能当得起一句‘娉婷婉约’了,也不知那殷红盖头下,会是怎样的一副美丽妆容? 大日宫到处都是花香,就连一棵多年未开花的老树也在前日花开满枝,仿佛是为这良辰而怒放,一身喜服的连江楼站在阶上,无论他身上的喜服多么红艳,周围的一切多么奢靡喜庆,都未曾让他的气质改变半分,依然还是那种绝世的雄浑威仪,他望着被人搀扶而来的那个人,面色平静,波澜不惊,这时有风吹过,华美盖头那四角坠着的琉璃水滴坠子被吹得长长摇摆起来,暗香浮动,那人慢慢地朝这边走过来,周围花开如海,在连江楼看不到的地方,那人的唇角在大红盖头下微微勾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弧度,似冷似热,似喜还悲,忽然间却向前遥遥伸出手来,夜色中,人们首先看到的是大红色织金线的袖子,袖中露出的是一只雪白修长的手,灯光下毫无瑕疵,那长如新剥玉葱似的手指上没有留着长长的指甲,也没有涂半点蔻丹,指甲修剪得圆润如贝,只觉温润动人,无比地美丽,无名指上则戴着一只小小的血玉戒指,衬着那玉手,直似雪地里溅上了一朵小小的血花,一时间已有人低低惊叹起来,纵然人们无法一窥盖头下新人的真容,但只看这样一只美丽之极的手,这位宗正夫人,就必是个绝色美人无疑! 师映川一身红衣,站在绵软厚重的红毯上,安静如水,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人朝他走过来,近了,又近了,明明他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不可能有这种能力,可是没有任何理由,他就是知道那个人正走向自己,走过四季春秋,走过一天一地的繁华,恍若隔世,师映川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只不过比起现在,风雪交加,刚出生的他看见那个人踏水而来,将他带走,而现在,如许喧嚣迷离的夜晚,自己穿着喜服,站在这里,依旧等着那个人来带他走,这似乎是多年来一直渴盼的事情,现在终于成真了,一时间师映川眼里耳里心里再没有别的,就连那些负面情绪也暂时抛掉,心底只是控制不住地沸腾着,他站在那里,仿佛等了一生,等了千年,又好象只是片刻罢了,突然间,他从盖头下看到视线内出现了一双黑色步云靴,紧接着,他伸出去的手被人握住了,缓缓握紧,一瞬间师映川突然就有一种强烈的错觉,就仿佛这个场景、这一刻,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他感受着那只手传来的温度,所有的一切,那些恨也好,爱也罢,至少在此刻,全都烟消云散,统统都散去,师映川一言不发地让那只手将自己的手握紧,仿佛他跋涉了千年,跋涉了几次轮回,就是为了等待对方将自己的手这样紧紧牵住,一时间他微微恍惚起来,另一只掩在宽大红袖中的手臂也下意识地向前伸出,他被盖头遮住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人体贴地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到他手边,让他抓住,师映川毫不犹豫地抓紧,冥冥中一种莫名的力量操纵着他,令他低不可闻地轻轻道:“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等你。”他看不到那人瞬间温柔的唇角,也看不到那双黑眸中微微的涟漪。 --今生今世,可否相爱?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师映川几乎全然不知,他不知道有几道意义不明的复杂目光从头到尾一直在看着他,季平琰,梵劫心,白缘,左优昙……那么些他熟悉的人,他们亲眼看着这一场人生大戏的上演,心情各异,师映川也不知道此刻在大光明峰的山脚下,宝相龙树与千醉雪手中紧攥着各自的合婚庚帖,面无表情,更不知道万剑山中,季玄婴面朝石壁打坐,却怎么也不能完全心静,他不知道的太多,包括此刻在断法宗的山门外,宝相宝花正颓然跪地,失声痛哭……师映川只知道自己如同深陷一个雾气弥漫的梦境,头微微地疼,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勉强保持一丝清醒,机械地完成婚礼的步骤,仿佛醉酒般任凭那漩涡一般的命运将自己卷入,恍惚中,唯有连江楼手心里传来的温度如此清晰,带动了他的一生。 夜渐凉,红烛高照,一切都还没有安静下来,酒席也还没有散,师映川坐在阔大的新床上,直到这时,先前的不适才逐渐消去,整个人恢复了正常。 盖头早已被他取下,放到一边,众侍女在旁伺候,等师映川吃了几块点心又喝过茶之后,便服侍着他脱去了沉重繁琐的喜服,沐浴更衣,然后重新坐回床上。 室内弥漫着一股醉人的香气,一室芬芳,朦胧中透着点点妩媚,师映川嗅出这是自己喜欢的仙罗香,他微微翘了翘唇角,极有耐心地坐着,甚至叫人找了一本书来给他打发时间,不过书还没等翻过两页,正主就已经进来了,连江楼一身红衣,红得耀眼,师映川一抬头,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时间就似乎突然静止在了这里。 ☆、二百八十八、同床异梦 时间似乎静止了,儿臂粗的大红喜烛照着同样红彤彤的喜帐,帐上垂着珠玉璎珞,尽显奢华,床前一尊半人高的瑞兽鎏金鼎正吐着袅袅的芬芳,师映川坐在床上,喜服已经除去,也洗过了澡,贴身的衣物外只系着一件薄薄的大红软袍,上面绘着一朵朵极小的金色莲花,满头黑发解开,闲闲披散着,大红衣袖下探出雪白的手来,拿着一卷泛黄的书,连江楼在灯光下看到这一幕,心情不由得就有些微微的异样,他自然知道师映川的皮相是极美的,当年便是他亲手为对方划下了那一抹象征着绝色无双的怯颜痕迹,只是他自己似乎从不曾真正注意到这一点罢了,而现在,连江楼忽然发现,原来师映川的样子,比他印象中的更为鲜妍明润。 师映川长而密的油黑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出两片浅浅的玫瑰色阴影,将本就幽暗深沉的一双眼睛隐藏得越发不见底,青年很随意地将手里的书放下,看着不远处一身大红喜服的挺拔男子,连江楼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就有人奉上一只红漆木盘,上面放着两杯酒,师映川看了连江楼一眼,心中某个样子躁动不安的地方就渐渐有些平静下来,他动作很自然地拿起了其中一只金杯,唇角牵出了一缕无声的笑意,一面目光往连江楼身上一罩,连江楼不言声,只取了另一只杯子,然后伸向师映川,师映川黝黑的眼睛看他,一眨也不眨,只同样伸出手臂,两人就此双臂交缠,四目相对,既而互相凑近,就准备饮了这合卺酒,在低头饮酒的一刻,彼此靠得那样近,气息相交,连双方之间肌肤表面的热度也都清晰可觉,在这一刻,师映川模模糊糊地想着,就算这杯子里面装的是毒药,自己大概也舍不得不喝,因为正与他交杯的是连江楼,这个人,本身就是一杯最剧烈的毒……师映川猛然间一笑,掩袖饮尽杯中酒,不管怎么说,自今日起,他终究落到了他的手里,日子还长着,未来鹿死谁手,尚不可知啊…… 杯中的酒已尽,侍女们收拾一下,便有一半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剩下几人就请连江楼去后面沐浴更衣,殿中的烛火也被一一熄去,室内一下子昏暗下来,只有两支殷红的花烛还在燃烧,把大床周围的一块地方照得还算明亮,师映川觉得自己似乎是有些醉了,但仅仅是一杯酒而已,如何会醉?可这种微热又心乱的感觉明明很像喝醉似的,他眯起眼,看着满床满帐的鲜红喜庆之色,到处都遍绣鸳鸯,忽然就失声一笑,自顾自地脱了外面那件薄薄的大红软袍,躺进床里面,拉过熏得香喷喷的鸳鸯绣被盖上,侧身而卧,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咚的杂音响起,师映川睁眼一看,却是侍女们簇拥着已经沐浴过的连江楼回来了,连江楼穿着雪白的亵衣,披着一件袍子,没有系上,敞着怀,显得胸膛宽阔而结实,一头擦得半干的黑发散落在胸前和身后,连江楼走过来,立在床前,伸手掀开了红罗喜帐,灯光下,从师映川的角度看去,只见对方英俊的面孔被光线映得半明半暗,既陌生,又那样熟悉,而这时连江楼看着师映川,也不知是不是室内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大红的缘故,他看到的师映川仿佛整个人笼罩在淡淡的朦胧红雾里,雪白的薄软内衣并不能掩住所有的肌肤,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以及一段手臂包括修长的脖子,晶莹得就像是大光明峰莲海中的白嫩莲藕,光滑到了极致,青年黑色水藻般的长发铺在枕头上,眼神忪淡,微菱的唇瓣红润且柔软,一张令世间一切艳色都被压得黯淡的脸上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样子,双眼微亮,如同黑色的琉璃,散发着慵懒之色,又仿佛一汪深不见底的柔美湖水,引诱着人跳下去,连江楼不语,只抬手脱了身上那件松松披着的袍子,放到一边,便有侍女躬身后退,一路放下金钩,一层又一层的纱帷就翩然垂落,长夜深重,仿佛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离开来,留下无尽的良辰静静盛放。 轻软奢华的帷帐安静垂地,殿中再没有其他人,一时间安静得近乎死寂,甚至能够将烛焰轻微爆裂的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红罗喜帐中,师映川的黑发如堆叠的云,肌肤似雪,整个人都透着芬芳暧昧的气息,连江楼上了床,在师映川旁边躺下,一面掀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夜那样静,静得能够听到呼吸的声音,不远处的喜烛荧荧燃着,那烛光是柔和而温暖的,没有丝毫暗淡的样子,仿佛正在编织着一个绮色的梦,烛泪一滴滴淌下去,在灯座上凝结成古怪的形状,乍一看去,像是红莹莹的珊瑚,未几,一只雪白的手忽然悄无声息地伸了过来,探进了连江楼的衣襟内,连江楼顿时睁开眼,一面侧过头看向床内,正对上了一双微眯的凤目,师映川静静看着他,又长又密的睫毛掩住了眼中大部分的情绪,包括暗藏着的湍急恶流,连江楼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柔软细腻的手正轻柔却又放肆地抚摩着自己的胸膛,很快就找到了上面的突起,用指尖暧昧地反复碾压着,挑逗着,对此,连江楼并没有出手制止这一切,他看到师映川原本掩在衣下的纤瘦优雅的锁骨微微露出来,薄被下,削细的腰肢与浑圆的臀部共同构造出起伏如山峦一般的曲线,师映川蛇一样地缠上来,温暖柔滑的身子在被窝里覆上了连江楼精壮的躯体,连江楼有些不习惯这样,但至少他没有阻止这一切,只是微皱着眉头看青年柔缓却坚决地脱去他身上的亵衣,大红喜帐内,仿佛正在进行着一场双方都下意识保持着沉默的较量,这与武力无关,也与智慧无关,仅仅是两个男人之间关于彼此立场的一次试探,师映川微微紊乱的呼吸响在连江楼耳边,连江楼非常敏锐地感觉到青年潮湿而馨香的气息就喷呼在自己的颈边,有些酥·痒难耐,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更不会觉得厌恶,因为直到现在他才再清楚不过地明白了一件事:就在今天,自己与师映川结为连理,成为了伴侣。 于是在下一刻,正在放肆地亲吻男子胸膛、揉搓男子身体的师映川就被一双有力的手忽然抓住,连江楼翻身将师映川裹在身下,颠倒了两人之间的位置,连江楼低头看了师映川一眼,此时殿内的灯烛都早已灭去,只有一对喜烛高烧,再被红色的帐子一挡,光线就越发朦胧起来,但连江楼何等眼力,依旧能够将自己新婚伴侣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都尽收眼底,然后他便开始动手扯开对方已经松散的衣带,轻而易举地就褪下了雪白的亵衣,紧接着裤带也被解开,薄薄的亵裤随之离开了青年的下半身,师映川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他看着上方连江楼那伟岸雄健的身躯,这个在自己面前即使衣衫不整也依然如同标枪一般挺拔傲然、令人不敢有半点放肆的男人,那面部轮廓完美得犹如大理石精心雕成,充满男性强横的魅力,如此近距离地体会那种隐隐的雄性压迫感,师映川突然间有些不安,他知道连江楼准备做什么,这个木头般不解风情的男人并不是真的木头,从前对方不做那等乱性之事,只是因为没有尝试的冲动罢了,而现在,他与他却是货真价实的夫妇,要行那周公之礼,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师映川突然不可抑制地恐惧起来,说实话,这些年他在梦里曾经亲近过这个男人千遍万遍,但现在对方要做的事,却让他害怕了!青年努力向床内缩去,因为他虽然从连江楼眼中没有看到丝毫欲念催生出来的火焰,和往日一样平静,但他太了解对方了,那种微微专注的表情,分明是决定要做某事的征兆!果然,两只温热的手在这时抓住了他修长光滑的双腿,缓慢而柔和地向两边打开,力道并不大,确保不会弄伤如今已是普通人的他,而就在这一刻,师映川突然暴起,他猛地抬起上半身,狠狠地咬住连江楼的嘴唇,啃着,吮着,撕扯着,从嘴唇到下巴,到脖子,到肩膀,师映川就像是一匹想吃人的狼一般,动作全无半点温柔缠绵可言,近乎凶狠,若非对方乃是宗师之身,定然会被他弄得伤痕累累,事实上若不是连江楼精确地控制着护体真气,仅仅只是令自己不要受伤的话,眼下正对他撕咬的师映川立刻就要吃到被真气反震的苦头,但饶是如此,师映川这样野蛮不讲理的攻击行为也还是让连江楼微微蹙眉,一时抓住青年的双手,将人制住,令其不能再对自己攻击,道:“……你我已有婚姻之实,眼下正是洞房花烛之夜,为何还要这般耍性胡闹。”师映川被制住,压在男人雄健沉重的身下,动弹不得,他发丝散乱,脸上因为方才的使力而添了一层嫣红,他盯着上方的连江楼,咬牙道:“没错,确实是洞房花烛,但我又不是女人那样因为天生的身体结构必须在下面,顺理成章的要被你欺负!我也是男人,凭什么要被你这样对待?我从小到大,还从没受过这种待遇!” 如此僵持……连江楼黝黑的眼睛审视着身下的师映川,对方正睁大着眼,睫毛轻颤,恼怒地与他对视,他完完全全看得出那亮烈而不平的眼神,那雪白的脸孔上带着一种不肯服软的决然,而更深处,依稀还有一丝丝的恐惧,连江楼的心情忽然有些奇怪起来,说不上来是什么,他心中考虑着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一面对师映川道:“你多年之前便曾说过,对我十分爱慕,莫非不是?”师映川突然有点没来由地难堪,微微狼狈地偏了头,道:“……那自然不是谎话!可你要搞清楚,我和你一样,都是不折不扣的男人,我渴慕爱恋你的这种心思再强烈,我也还是个男人,是渴望去侵略、去占有的男人,而不是像女子那样,会希望被人轻怜蜜爱!” 师映川说完,深深吸了口气,嘴角扯一扯,想要勾出一个冷笑,想再说什么,终究却也不曾说出来,连江楼看着他眼中又是屈恼又是不甘的神色,两道浓黑的剑眉便缓缓一松,他有些微恍,又有些忽然的熟悉之感,不觉伸手扳正了师映川的脸,仔细审视着这张面孔,而师映川则有些紧张地看着男子,不由得牢牢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喜帐内静了一时,方听到连江楼语气平平地道:“……我已说过,往后会好好待你,若是你不愿做之事,也无人会强行逼迫。” 这番话不论语气还是内容,倘若是对着另外一个人说,必是令其惊愕的,既而就是受宠若惊,要知道连江楼此人的性情可是天下皆知的,什么时候会用这样简直称得上温柔的态度去对待旁人?然而师映川却偏偏是不领情的那一个,他指上用力,抠紧了连江楼的胳膊,一字一顿地道:“你真的会全心待我?”连江楼看着眼前这张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的面孔,那上面两只眼睛里带着些惧怕与怀疑,连江楼微微一点头,道:“不错,既已成亲,我自会用心待你。” “……是么?可是我却已经不敢信你了!”师映川陡然提高了声音,他的手抵住连江楼结实的胸膛,眼睛瞪着,里面涌动着满满的委屈,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对此,连江楼皱了皱眉,然后在下一刻,师映川的双眼蓦然瞪大,他说不出话来,因为连江楼已低下头来,准确无误地吻在了他的嘴唇上,一面收紧双臂,将他重重拥入怀中,连江楼用的力气恰倒好处,不会让他觉得疼,但也绝对无法挣脱,连动一动都不能,男人搂紧青年削瘦修长的腰肢,没有经历过云雨之事的成熟身体显然对这种亲热的行为还并不在行,就连那吻也都是生涩的,但有些事毕竟是流淌在血液里的本能,无师自通,很快,那唇烙下的吻就逐渐变得细密绵长,虽然没有进一步完全侵入口腔,但也不仅仅只是流连于表面……此刻师映川几乎无法呼吸,连江楼的嘴唇是温热的,但他却只觉得烫,滚烫,灼得人刺痛,缓缓吮吸着他的唇,并不带什么渴欲的意思,也不放肆,但师映川还是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栗起来,无法去放松身体,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将他的全部心思都统统碾得稀烂,占据了他的大脑,他没有试图推开连江楼,也没有迎合,一对刚刚在今天成为夫妻的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唇瓣厮磨,直到最后,已经是普通人的师映川无法承受得住这样长久的辗转亲吻,几乎快窒息了,连江楼才结束了这个吻。 喜帐内一片幽静,空气中是一丝丝的甜香,师映川的长发凌乱地铺散在枕上,乍一得到解放,他立刻就急促地喘息起来,双眼微润,看着连江楼,这一刹那,连江楼脑海中突然就有陌生的画面闪过,那是一个凄恻欲绝的眼神,却偏偏与师映川此刻迷离的眼神重叠起来,连江楼盯着青年,略一沉吟,还没等对方喘匀了气,就已用一只手牢牢揽住了那细瘦的腰身,师映川立刻全身一紧,本能地抓住了男人的手臂,连江楼感觉到他的僵硬与戒备,手上的力道便松了松,安慰似地轻抚那肌肤细腻的腰部,伟岸男子的体温透过肌肤毫无保留地传导过去,令青年仿佛被烫到似的战栗不已,皮肤表面立刻激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而这样感受到自己眼下的软弱与胆怯,令师映川自心底生出一股愤懑和无奈,自己从前是何等狂傲,而眼下却仿佛一只瑟瑟发抖的兔子,人性中的弱点统统都被无限地放大再放大,而这一切归根结底,就是因为失去了力量,也就从而失去了由于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所撑起的底气,这种被别人决定命运的滋味,实在太不好受!正心思乱成一团之际,却见连江楼眸正神清,语气淡淡说道:“……我平生清心节欲,自律谨笃,只一心修行,因此纵然你我已是顺理成章的夫妻,却也无所谓有没有那等床笫风月之事,而你也更不必担心我会因色所迷,对你做出施暴之行。” 曾经一直心心念念的人近在眼前,看着对方英俊的面孔,感受着那震慑人心的气质,以及听着那款款似安抚也似承诺的话语,师映川突然就放松了下来,他似乎暂时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境地,只看着连江楼那自然流露出睥睨气概的面孔,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抚摩着男子的脸庞,声音微哑道:“告诉我,你答应与我成亲,是因为对我心怀愧疚,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还是……因为你喜欢我?不是从前那样师徒似的喜欢,而是一个男人真心地爱上另一个男人,希望与他永远在一起的那种喜欢……连江楼,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已经爱上我了?” 连江楼不语,此时的师映川被压在他身下,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黝黑的眼里仿佛有洞察之意,令一切真实的心思都无法隐藏,叫人忍不住想要逃避这样的眼神,一时间连江楼安静沉默得近乎异常,他低下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慢慢咬住了师映川已经变得尖俏的下巴。 红罗帐内响起低哑的轻哼,师映川竭力推开连江楼雄健的身躯,跨到了男人身上,他再次变成了一匹狼,仿佛要发泄对方不肯回答所引起的愤恨,用力扑在这具身体上啃咬撕扯着,揉搓着,连江楼没有制止他,任他施为,且还谨慎地控制着护体真气的流转,以防伤到了如今只是孱弱普通人的他,只有当师映川试图分开那两条结实的长腿时,连江楼才会稍稍阻挡,除此之外,可谓是任他为所欲为,良久,当师映川终于耗尽了力气,放弃了这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伏在连江楼身上喘息时,连江楼坐起来,将闭着眼一脸疲惫之色的青年放到床上躺好,把熏得香喷喷的鸳鸯锦被盖在他身上,道:“……时辰不早,睡罢。”师映川沉默地将身子缓缓蜷缩起来,这是一个透露出内心并无安全感的姿势,连江楼看着他,道:“你希望我抱着你?” 师映川突然就睁开眼笑起来,笑得妖美入骨,仿佛刚才那个不甘的发狂青年只是另外一个人罢了,与他无关,他洁白如雪的身体如同一尾白鱼,滑入男人的怀中,低低嗤笑:“是,我要你抱着我,搂着我,心里只能想着我,就连梦里也只能梦见我……”他伸出猩红如血的舌尖,轻舔连江楼的胸膛,动作温柔无比,与之前的样子判若两人:“你是我的,全都属于我……” 不论是多么漫长的黑夜,也总会悄然过去,当天边微微泛出第一抹鱼肚白时,一对大红喜烛也恰好燃尽了,连江楼睁开眼,他看了看怀中温热的身体,青年黑发如墨,雪肤似脂,正安稳而均匀地呼吸着,熟睡未醒,眉宇间却微微锁着一丝解不开的愁郁之色,于是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何,在新婚夜过后的第一个清晨里,连江楼忽然就很想弄明白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即逝,连江楼静静起身,动作非常轻,不曾惊动了师映川,他披衣下床,自去外面竹林练功,等到天光大亮后,连江楼回来了,而这时师映川已经起床,正坐在镜子前,穿着内衣,光脚趿拉着一双软缎便鞋,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殿中的窗户全都开着,清晨的风涌进来,吹得水晶风铃叮咚作响,这时师映川忽道:“……连郎,你过来,替我梳头。” 这样亲密而极具专属色彩的称呼,只有在情人与夫妻之间才会出现,而连江楼也是平生第一次被这样称呼,对此,他显然没有心理准备,但即使如此,连江楼微微一顿之下,还是走了过去,他站在师映川身后,接过冰凉的玉梳,插在那浓密的黑发当中,这是连江楼第一次替别人梳头,他做的不算好,当然也谈不上坏,无非中规中矩罢了,师映川打开一只小盒,从中取了一枚指甲大的红宝石耳钉,戴在左耳上,一面不动声色地从镜里看着身后的人,通过镜子,师映川可以把正给自己梳头的男人看得清清楚楚,连江楼脸上的表情是淡然而平和的,一如往昔,仿佛新婚之夜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师映川忽然有些恶意地想,如果连江楼是与别人成了亲,那他会不会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清晨,给他新婚的妻子对镜描眉,梳发盘髻? 男子的发式比起女子,自然简单许多,因此连江楼很快就做好了手上的活计,师映川对镜一看,唇角不觉微勾:“还不坏。”眼下时辰已经不早,两人也该准备用膳了,一时侍女进来,给一对新婚夫妇道了喜,便开始伺候两人梳洗更衣,师映川洗过脸,神色淡漠地看了一眼不远处正替连江楼整理腰带的宋洗玉,这个在当初被连江楼从七星海顺手救回的美貌女子如今已是大日宫颇有几分地位的人物、连江楼的贴身近侍,师映川没有忽略此女在刚才某个瞬间投来的怨恨眼神,即便她做得很隐蔽,师映川也还是暗暗察觉到了,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这个女人对连江楼的那种心思,或许瞒得过别人,但又怎能瞒得过他,那种怨毒而嫉妒的眼神,唯有在看情敌的时候才会有,当年他还是宗子的时候,宋洗玉对他很是恭敬周到,甚至因为爱屋及乌的缘故对他极殷勤,但等到如今他与连江楼成了亲,此女心中也就只剩下了浓浓的嫉恨……师映川半垂着凤目,嘴角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这个女人,日后,或许用的着。 一时师映川穿戴整齐,便向连江楼道:“你看我的气色是不是还可以?”连江楼正接过侍女捧上的毛巾擦脸,闻言就抬眼去看师映川,就见青年穿着剪裁精致却并不繁复的衣裳,大红颜色,以金线错落有致地绣着许多卍字,菱红的嘴唇微扬,见连江楼看过来,那上扬的弧度便越发深刻,立时绽出了璨然耀眼的笑容,就如同千万朵鲜花同时怒放,不可方物,如此风姿绰约,就好象昨夜那个发狂而又软弱恐惧的人与眼下这个红衣青年根本不是同一个似的,连江楼静了静,道:“……你今日气色很好。”师映川似笑非笑,抬手微掠鬓角:“这大约就是所谓的……人逢喜事精神爽?”说着走到连江楼面前,很自然地拿过毛巾为其擦脸,两人身高差不多,这个举动就显得很和谐,师映川表情从容,手上的动作也轻柔,连江楼看着他,没什么表示,但这一幕在旁人看起来就有了些恩爱的味道,一时师映川替对方擦了脸,说道:“平琰大概已经在等着了,我们过去罢。”说着又顺手给连江楼整了整衣领,连江楼并未像他一样穿着红衣,而是一身淡紫,只不过上面富贵花鸟的吉祥图案还是给这身装扮添了一抹喜庆的色彩,两人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几分不同于以往的东西,师映川坦然自若地牵住了连江楼的左手,笑一笑,脚下款款从容,就此与自己新婚的伴侣一起出了内殿。 季平琰确实已经在等着了,见两人携手而来,不管心中怎样想,还是规规矩矩地上前道了喜,三人便一起用了早膳,一时吃罢,季平琰退下,师映川慢条斯理地抿着茶,对连江楼道:“我想出去走走。”连江楼看他一眼,命人去取了一件披风来,动手替师映川系上,一面平静地问道:“……想去哪里。”师映川凤目微转,却移开了目光:“不知道,随便走走就是……你这是要打算陪着我一起去么?”连江楼没有回答,只是很自然地向外面走去,显然是打算陪同青年散步,师映川见状,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间就快步赶上,一把拉住了男人宽袖中的手,淡淡道:“我又改变主意了,我哪里也不去,我要你弹琴给我听。”他这样心思反复,喜怒无常,连江楼却并未有厌烦之色,只道:“好。”师映川见男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仿佛无论自己怎么做,对方都不会被激怒,明明这样是应该让人觉得满意的,但师映川只感到微微不快,凭什么是这种样子呢,从前在自己戳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这个人分明是冷酷拒绝的,不给自己半点机会,而现在却纵容甚至温柔以对,难道就是因为愧疚才会如此么?谁稀罕…… 一刻钟后,一处露台中传出了悠悠的琴声,这里四处树木环抱,鲜花妍盛,将一方天地与周边隔绝开来,又幽静又雅致,一张大竹席铺在地上,当中放着琴台和一架古琴,旁边燃着一炉清香,连江楼坐在蒲团上,正在抚琴,师映川则安静地坐在一旁,鞋丢在不远处,只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锦袜,他有点出神地看着连江楼正在抚琴的手,那里明明应该有六根手指的,现在却只有五个,甚至连疤痕都看不见,再也找不到那根小指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师映川突然间心头一软,他直起身子,跪坐着从身后将连江楼头抱住,脸颊紧紧贴住了男人的后脑,对方的头发虽然不及他华丽,但也发质极好,触之生凉,十分顺滑,师映川咬住一束,手里也抓住了一束,抓在掌心里,他的呼吸与男人的发丝纠缠着,如同一缕暖风,缠绵悱恻。 连江楼顿了顿,琴声亦有瞬间的停滞,然后又立刻恢复了正常,他并不知道师映川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但至少很清楚这并无恶意,因为青年的动作很是温柔,这里面传达出来的意味也是温柔的,做不了假,淡金色的阳光下,周围一片安静,师映川不语,就这样静静地抱着连江楼,抓住长发的那只手按在对方心口上,去感受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直到一曲终了,师映川才微闭着眼,松开了嘴里和手里的头发,嘴唇在连江楼的耳边似有若无地碰了碰,用他特有的腔调道:“你的琴声与从前不同了……你从前有十一指,弄琴之际比起其他人,总有些特异,眼下剩了十指,就没有了那种感觉……”师映川微微睁开了双眼,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那丰密的黑发,那白净的耳朵,他眸中透出潋滟的水光,或许也有温柔之色,蓦然间手臂用力,狠狠拥紧了男人,低嘶着不知是轻吟还是低喊:“连江楼,江楼,连郎……”他唇齿间吐露着温柔的呼唤,脸上的表情却恶狠狠的,仿佛是要杀了这个人,吞吃了这个人。 青年一口叼住对方的耳朵,好象要把这只耳朵撕扯下来,可是偏偏又无法真的狠下这个心,踟躇间就只能紧紧将其含在嘴里,辗转吮吸,一只手随之滑下去,摸上了对方结实的大腿,这时师映川脸上已露出大大的笑容,松了男人的耳朵,轻启菱唇凑在那耳边,幽幽叹息道:“新婚燕尔,连郎怎么还这样木头似的不解风情?”这私语般的呢喃既罢,便是一声摄人魂魄的轻笑,竟是将那按在大腿上的手移了位置,隔着衣袍一把握住了那腿间之物!这种行为足以让任何一个正常男人的血液沸腾起来,连江楼猛地一手攥住青年的腕子,语气里就有了几分严厉,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道:“……莫非昨夜胡闹得还不够?今日不许再这样任性厮缠。” “呵,连郎这个样子,真是色厉内荏呐……”师映川全不在意,他就像是一头最狡猾的狐狸,不断试探着对方的底限,他的手已经不满足于隔着衣袍与连江楼接触,便顺理成章地去扯那腰带,连江楼手上顿时用力,攥紧青年雪白的手腕,师映川立刻半真半假地低呼一声:“你弄疼我了……”连江楼只得卸了力道,只怕真将他错手弄伤,师映川见状嗤嗤直笑,带动着浑身轻颤,那情态真是妖娆风流到了极致,他没了阻拦,越发放肆起来,解了连江楼的腰带,雪白的手伸进去,捉住了那个地方,斜睨着连江楼的侧脸,暧昧轻笑道:“很大……这样深厚的本钱,到现在却还是搁置着,真是浪费……”青年鼻腔里喷出湿热的暖息,雪白的牙齿轻啮一下红润的唇,越发恶劣地挑逗着:“连郎已经四十多岁了,我却怀疑到现在为止,说不定你都没有自渎过……是不是?告诉我,你有没有自己弄过?想来应该有的罢,跟我说说……” 轻柔的言语间,青年灵活的手也在极尽所能地撩拨着,抚弄着,连江楼薄唇紧闭,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这个一向都从容得无可挑剔的男人在这种情况下,虽然几乎还是神色未变,但他毕竟不是石头,终究还是有了一丝难以察觉到的紧绷,师映川是风月上的老手,连江楼的反应如何瞒得过他,当下笑容愈深,伸出舌头在对方颈间轻轻吸吮,一面调集了全部注意力去探究男人身上正在发生的每一个细节变化,连江楼任何一点点微小的反应,都会引起他不自觉的兴奋,心脏都在颤抖,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靡乱恣意--这是甜蜜的煎熬,温柔的刑罚。 “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好?”师映川低声在连江楼耳边呢喃着,轻柔的低笑声也夹杂其中,他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连江楼的衣内,柔和却贪婪地抚摸着这具已经名正言顺地属于自己的男体,那光滑如缎的皮肤表面,结实贲起的肌肉,两点本该柔软却在挑逗下逐渐坚硬如石子的乳首,这一切令师映川仿佛着了魔一般地用极其煽情的方式去反复揉搓,撩拨,他的胸膛与连江楼的脊背紧紧贴在一起,随着右手带着令人颤栗的温度去灵活而微微粗鲁地撩拨着对方那一向禁欲的部位,师映川的身子也更紧地从背后贴住,嘴唇一会儿深深舔吻,一会儿又若有若无地轻啄男人的脸侧和耳后,舌尖在男人的皮肤上划过一道又一道湿润的痕迹,很快,师映川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唇如幽火,在男人耳边低语道:“我的本事怎么样?连郎,是不是觉得很舒服?”他的吐息炽热,音调暧昧,仿佛可以点燃人体:“让我看看你的耐力,让我们看看,你需要多久才会泄出来……”说到这里,嘴角挑起一个邪笑,满是迷乱的气息,如同醉生梦死,那只正揉搓男人胸膛的手离开了,改为抓住男人的下巴,霸道地扳过对方的脸,让男人面孔向后,以供自己亲吻,他并不是要与连江楼接吻,只单方面吻舔着连江楼的脸,而这种行为也出乎意料地撩拨人心,很快,师映川突然嗤嗤笑起来,他的右手被连江楼的衣袍遮挡着,却还是可以通过那不断的暧昧颤动去猜测他此时究竟在做什么,他笑得蛊惑,轻咬着男人的嘴角,喘息着笑道:“连郎你真不老实,亏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清心寡欲的和尚,你看看,啧,都湿了,对于你这样有着极强忍耐力的人来说,只要你真的不想,就不会有这样的反应罢,怎么会硬得这么厉害……呵呵,你骗不了我,你喜欢我,也喜欢我这样对你,即便你不说,可你的身子却是这么告诉我的……”连江楼眸色幽深,气息微紧,只是不言语,但斜皱的剑眉却显示他此刻并不似以往那般平静,师映川半真半假地低低抱怨道,带著甜腻的鼻音:“在这种时候,你怎么可以不说点好听的……至少,应该唤我的名字……” 说话间,青年再次加深了亲吻的力度,唇齿间都是温热的吐息,喃喃道:“叫我横笛……这个乳名是因你而起,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这么叫我……”连江楼微敛双眼,身体上的快意如同爆发的洪流,将神魂都冲击得颤栗,已成燎原之势,这是陌生的感觉,但记忆中又似乎并不陌生,他的上身衣物此时已经凌乱,暴露出雄健起伏的线条,强壮的背肌正被青年贪婪地抚摸着,恰恰就在这时,有侍女正好端着刚洗好的果子远远过来,乍一见到这香艳的场景,吓得赶紧倒退回去,哪里还顾得上送什么果子,师映川恰恰看见此幕,不由得低笑起来,手上嘴上的动作越发卖力,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突然‘哈’地一笑,他笑得肆意极了,右手从男人的衣袍遮掩下缓缓拿出来,就见炙热浊白的粘稠液体溢满了他的手掌,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淌,师映川看着自己的手,然后伸出猩红的舌头在上面轻轻一舔,如许下流靡色到极点的行为却被他做得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地自然顺畅,配着他绝美无双的容颜,令人瞬间血液升温至沸腾,青年眯着眼,又似感慨又似故意赞美:“味道很不错……连郎自己要不要尝一尝?” 连江楼眼角浮现着一抹不明显的红晕,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抓住师映川的腕子,另一只手在师映川怀中一摸,摸出一条锦帕,将青年的手擦干净,丢了那条弄污的帕子,师映川只惬意笑着看他,微微抬起下巴,道:“你裤子脏了,不去换一身衣裳?”连江楼对上他的眼睛,青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如水,明明才做了一件颇为让人脸红的事情,他却偏偏一脸的理所当然,连江楼忽然起身将衣衫简单整理一下,道:“……你在这里等我。”说罢,便离开了。 这下就剩了师映川自己留在这里,他抿了抿唇,脸上原本风流恣意的笑容倏忽淡去,上身慢慢半伏在琴台上,面色漠然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面前的琴弦,他微侧着头,脸庞的线条被日光照得极是柔和动人,正当师映川懒懒晒着太阳之际,忽听有人道:“……映川?”师映川蓦地一抬身,循声望去,就见不远处一个青衣人正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分明是白缘,师映川先是一怔,既而恢复了平静,道:“原来是师兄……”白缘脸上带着异样之色,面前的师映川哪里还是从前英姿纵横的样子,一副伶仃清瘦之态,下颌尖尖,即使一身男子装扮,也几乎还是要将其认作女子,白缘与师映川之间感情深厚,与旁人不同,见他如此,再想到从前那个傲气睥睨的青年却是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心中真是说不出地难受,快步上前欲扶青年:“映川,你怎会……”却是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师映川看着白缘,笑了一笑,轻柔地推开了对方欲扶自己双臂的手,他慢慢坐直了身子,淡然而笑,叹息着说道:“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大概是让师兄吃了一惊罢,说实在的,就连我自己在镜子里看见了,也不习惯得很呢。” 白缘与师映川之间的感情不比亲兄弟差什么,见青年微陷的幽亮眼睛以及明明落寞森冷却偏还故作平静的笑容,心中滋味简直难以形容,片刻,才叹道:“前时知道你被莲座带回大日宫,我便要去看你,但不论是谁上门要求探望,除了平琰之外,莲座都一概不允,想要知道你的情况,只能从平琰那里打听一二,后来知道你要与莲座成亲,我更是几乎不敢相信……”师映川漫不经心地一笑,在微微淡金色的日光映照下,恍若一尊白玉塑成的美人雕像,他随意抚摩着光滑的琴身,道:“这不是很好么,我原本就对他有垂涎之心,现在也算如愿以偿了。”白缘只觉微微痛心,道:“在我面前,何必说这样的假话!你心里苦闷,我只惭愧自己不能帮你,你从前何等恣意放诞,眼下却囚于此地,避不见人,这算什么如愿以偿?以你的性子,心中只怕已恨莲座入骨,映川,我说的可对?”师映川的脸色微不可觉地变了变,两人果然是相处时间太久的师兄弟,白缘的话一针见血,正中他的心事,但师映川岂会承认这一点,他垂目一点一点地捏着自己的袖口,道:“事到如今,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的命运已经被人强行注定,师兄以为我还能怎么样?”青年再也不看白缘,只道:“师兄你走罢,他去换衣裳,应该快回来了,若是看到你来见我,总归不好。”白缘无言,默默看了师映川一眼,终于离开。 一时间师映川孤零零地坐着,手按双膝,正发呆之际,眼前忽然多了一双靴子,师映川抬起头,就见连江楼已经换了一套衣裳,而发式也一并换了,看样子不仅仅是换衣,应该还简单洗了个澡,怪不得用了这么长时间,师映川一扫之前的寥落之态,嘴角漾起秋水一般的清媚笑容,懒洋洋地瞟着男人道:“我记得你并没有什么洁癖,怎么却又是沐浴又是从里到外地换衣裳,难道是觉得自己脏?这倒奇怪了。”连江楼没有理会他的讥讽,只道:“……方才有人来过?” ☆、二百八十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对于师映川微微讥讽的话语,连江楼并没有理会,只说道:“……方才有人来过?”师映川听了这话,也没什么意外失措的,连江楼乃是武道宗师,只要有心,感觉到此处刚刚曾有人来并不难,如此,当下师映川自然不会去隐瞒遮掩,便泰然自若地说着:“师兄刚才来过了,那又怎的?”话音未落,也不管连江楼什么反应,起身站在男人面前,一只雪白如玉的手按到对方胸前,挑眉道:“我想要出门透透气,你答应么?还是说……你打算真的让我一辈子也不得离开大光明峰?”连江楼见他眼中神色平淡无波,不曾流露出任何情绪,嘴角却噙着若有若无的冷笑,想必自己如果说了一个‘不’字,就算不闹起来,两人之间也至少会有一场冷战,思及至此,连江楼便道:“……若是有我陪在身边,自然不是一定不许你稍离大光明峰。” 听到连江楼这么说,师映川这才双眉微舒,他一手轻抚左耳上的红宝石耳钉,对着连江楼笑语嫣然:“看来连郎你终究还不算是真的铁石心肠,至少,待我多多少少也有几分温柔……” 已是萧瑟之秋,风中不知何时就多了丝丝凉意,当季的花也开得正艳,既是师映川要出门散心,自然也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连江楼命人收拾一番,便带了师映川出门,虽然不是最适合游玩的季节,但秋日里的景致也是别有意趣的,兼着天气凉爽,温度却是更适合出门,这一日师映川在马车里刚刚午睡醒来,这辆车从外观上看起来倒没什么很特别之处,只是体型大了些,也不见奢华,但里面却是造得颇为舒适,四壁及顶部都是别具匠心的精美彩绘,铺着绵软绣金的猩红地毯,一张梨花木嵌玉香榻,并几件箱笼妆台矮桌等物,俨然是一间小小的华美卧室,将精巧与舒适结合到了极致。 一时师映川懒懒撑起身子,见连江楼正在闭目打坐,便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开了妆镜,对镜梳发,他抬手将头上的玉簪拔去,修长洁白的手指插到因午睡而微微松散的发髻里,熟练地拆开,顿时丰密柔滑的黑发便似瀑布一般悄然垂落下来,师映川拿着犀角梳对镜自照,耐心地慢慢梳通着及臀的长发,镜中之人乌发垂身,肌肤皎白胜雪,细细看去,只见那容色恍如风拂玉树,雪裹琼苞,当真明艳无伦,只是此刻眼波流动之际,隐隐寒意逼人,师映川眼下新婚燕尔,作喜庆打扮,石榴红的藕丝纹锦罗衣,绣遍喜鹊登枝,外面一袭薄如蝉翼的轻纱罩衣,犹如周身笼罩在一层轻烟薄雾之中,那样喜庆圆满,好象有无限的喜悦甜蜜满满地溢出来,就连镜子上面雕刻的也是鸳鸯戏水、花好月圆的图案,再柔情温存不过,师映川打量镜中人一眼,只见那看似凝定清澈的眸光中,分明有一丝丝的迷离若失,虽然是在微笑着,但那笑容却何其浅淡,半点也没有发自内心的样子。 师映川却仿佛恍然未觉一般,丰润的唇角微微扬起,含着几分勾魂摄魄之态,只是一味地盈盈而笑,此刻这样的形容,他自己从前亦是不曾见过的,一时伸手取了一条两指宽的抹额,缚在额间,正中是一颗长菱方形的大块红宝石,如此一来,便将那一抹‘怯颜’恰恰遮住,师映川又找出一根发带,将满头青丝系住,垂在背后,虽然如此一来就显得太简单了些,但配上那慵懒的容色,却是恰倒好处,濯濯如秋月朦胧,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过去,此时坐在镜前的分明是一位从画中走出来的绝代尤物,有着足以令天下男子都为之沉醉效死的风华,叫人看了便再也挪不开眼去,而这个安静而坐的人,这个从天堂落入地狱的男子,在此刻那貌似宜喜宜嗔的绝色面容之下,却是蛰伏着一颗耐心等待着、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心……因为他终究是一个曾经睥睨当世的的绝代魔头,一个注定不甘失去一切、被别人掌握命运的男人! 正值这时,师映川却从镜子里看见连江楼睁开了眼,他见了,便拿起面前一只小盒,从中挖出一小块膏状物抹在手背上,然后将幽香淡淡的香膏涂开来,认真地来回搓揉着手掌和手背,防止天气干燥而导致皮肤皲裂,一面说道:“这时节正是吃银鱼羹的好时候,前些年路过这里,吃过一回,滋味的确有些可赞之处。”他轻声柔语,听起来倒更像是自说自话一般,面色亦是优雅沉静,不失温和,眼下毕竟是秋凉之际,师映川现在是普通人,体质一般,连江楼便取了一件秋香色团福如意的锦缎披风搭在他肩上,道:“……既然如此,稍后便带你去尝。”师映川对镜而笑,仔细盯着镜中的连江楼,忽然回过头在对方唇上一吻,极尽缠绵,然后就不再理会,只淡淡叹道:“这样的温柔款款,真是让人几疑身在梦中……”他面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心中却是清醒冷静万分,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选择,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直保持这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那么就可以和连江楼平静地生活下去,连江楼会待他很好,保他一世无忧,可是师映川也知道,这是一场美丽的春梦,自己可以选择一直沉睡其中,不再醒来,然而如此以安逸的生活逐渐消磨意气,一点一点蚕食着昔日豪情,时间长了,耽溺于柔情之中的自己,还是从前那个锐意纵横的师映川么?还能够有拼命夺回自己失去的一切的信念么?在这场美梦的背后,落尽繁华,他早已洞穿了其中奥秘:温柔乡……是英雄冢! 如此携手同游,仿佛真是一对新婚甜蜜的夫妇,带着隐晦的一点莫可名说的心思,师映川头戴一顶纱帽,遮住面目,而身上穿的自是男子的服饰,但只看那长袖飘飘,动静宜人之态,仍然令人觉得这必是一位作男装打扮的美人无疑,向来女子出门之际往往有不少爱穿男装的,因此没人觉得有什么奇怪,此时师映川身旁的连江楼身姿挺拔如矗云青松,衣着简约,无非一身青袍罢了,利落飒然,挽着最常见的男子髻,以玉簪固定,面部轮廓深刻而犀利,即便并不刻意,整个人也还是从内到外都在散发出一股拒人于千里的味道,平静冷淡,偏又如斯伟岸强横,充满成熟男性的魅力,但纵然是极大胆的女子,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只怕也无法镇定地去试图展示自己的动人之处,不过当看向身侧头戴纱帽的师映川时,连江楼面部的线条就不至于过分冷厉,他动手紧一紧师映川身上的披风,将其裹得严严实实,问道:“……前面有卖糖水,你可觉得口渴么。”师映川望一眼,见几丈外一棵老树下支着摊子,是很常见的那种小摊,专门卖些糖水蜜浆之类的饮品,给往来的游人提供方便的,他笑了笑,随口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有些渴了。”说话间两人便一起走了过去,师映川要了一碗浓浓的蜂蜜水,他捧着碗喝了两口,既而偏头看向连江楼,将碗一递:“要吗?”连江楼不言声,只接了碗,将盛下的蜜水都喝了,从旁人的角度看来,倒真是一对感情不错的年轻夫妇或者情侣。 湖畔人来人往,水面上也不时有画舫经过,歌舞升平,丝竹悠悠,洒下一路笑语,师映川隔着帽沿垂下来的薄纱看着如许繁华似锦之景,眼中却是冷漠一片,连江楼隔着一层薄纱自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也知道他是在看湖上往来的船只,便道:“……可要上船?”师映川微微摇头,倒显得一副柔顺隐忍的样子,道:“不必了。”他忽然握住连江楼的手,笑道:“你以为我是在看那些人在湖上寻欢作乐?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这样热闹的场景终究会消失,船上惬意作乐的人也很快就要化为尘土,所以我在看的,不过是鲜花凋零前的那点美丽罢了。” 连江楼的手很暖,师映川低低笑着,越发握紧:“不管是权势财富,还是别的什么,这些在普通人眼里值得一生追求的东西,在你我眼中也不过如此而已,我们所追求的,是不朽与永恒……呵呵,这是何等样的野心,岂是普通人能够想象,我年幼之际就知道你的志愿,或许那也影响了我,我在想,如果你将来真的成功,而我也一样,那么我们会不会千年万年地一直在一起?还是……两看相厌?” 连江楼眼神平静,似是别有深意,只道:“……自是你我同在。”师映川嘻然一笑,只是那隐在薄纱后的笑容却是淡漠的,即使美丽无双,也还是晦暗,他似叹似怨,轻喃道:“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连郎,自从我对你生出情意,到现在纵然经历了许多事,但我要承认,最初我对你的情意,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你信吗?”是的,没有变的,自己一直都还喜欢着这个人,可是最开始时的那种心情,却再也不在了啊……师映川瞬间心痛如绞,但他只是微笑着,握紧男人温暖的手,连江楼不语,却伸手将师映川面前的薄纱略略揭起一角,形状冷漠的薄唇就在那红润的唇上微微轻触了一下,旋即又放下了淡色的薄纱,遮住这张绝丽无伦的容颜,师映川一怔,就笑着:“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说,你有些情不自禁?”连江楼淡然道:“……这有区别?”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捧腹而笑:“到底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最是清楚,呵呵……” 两人再无别话,只携手同游,这时秋高气爽,游人如织,在饱览一番风光之后,师映川显得有些累了,便指一指不远处一座醒目的建筑,道:“这黄鹤楼的银鱼羹做得很不赖,这时节正是吃银鱼的好时候,不如去尝一尝?”连江楼自然并无异议,两人便向黄鹤楼而去,这个时辰已经过了饭点,没有多少客人,兼之师映川自从功力被封之后,便不爱见人,于是连江楼便包下了整个三层,两人清清净净地单独用饭,除了银鱼羹之外,又要了几道这里的拿手好菜,不多时,菜肴陆续送来,两人一尝之下,确实鲜美,正吃着,师映川却忽然指着窗外道:“那里有卖糖葫芦的,你去买一支给我可好?”连江楼顺着他的手一看,只见楼下不远处一个小贩正扛着草架叫卖,上面插着许多又大又红的糖葫芦,显得很是诱人,对于师映川这样的小小要求,连江楼怎会不应,便起身下了楼,而等连江楼一走,师映川脸上的表情便冷了下来,他用勺子在自己面前的那碗银鱼羹底部一舀,就舀出了一颗指肚大小的蜡丸,师映川捏碎那一层蜡衣,露出里面一颗殷红似血的丹丸,暗香隐隐--这便是那万剑山诛神刺的解药! 师映川面露冷笑,毫不犹豫地将丹丸一口吞下,此次他要求连江楼带他出门,岂是做无用功?在断法宗内,做什么都不方便,只有出了门,才有施展的余地!事实上前时师映川已派与自己心神相通的傀儡赶赴万剑山,同时催动蛊虫,于是受九转连心丹控制的傅仙迹便将诛神刺的解药交给了傀儡,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而傅仙迹清醒过来之后,也不会察觉到什么异样,紧接着,傀儡带着解药来到此地,在昨日就重金买通了黄鹤楼的厨子,在刚才上菜之际,将解药放在了师映川的那碗银鱼羹里,从头到尾,傀儡都没有出现在连江楼附近,否则连江楼若是感应到其他宗师的气息,又岂会不有所警觉?师映川从一开始就提出想尝一尝此地有名的菜品,顺理成章地将连江楼带到了这里,又在方才把连江楼支开,终于顺利拿到了解药,这一番布置环环相扣,做得天衣无缝,纵然是连江楼这样的人物,也还是中了圈套! 解药入腹,顿时师映川脸上冒出一层青色,一闪即逝,紧接着额上就渗出了薄薄的细汗,只觉得丹田处仿佛有一道枷锁就此打开,师映川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寒光熠熠,又迅速将自己面前的一碟梅花包子掰开最上面的那个,从中取出一个指头大小的袖珍玉瓶,立刻贴身放好,这才松了一口气,拿起被掰开的包子,慢慢吃着,这时连江楼正好带着一串糖葫芦回来,见师映川额上有细汗沁出,便道:“怎么了?”师映川若无其事地道:“这道水煮鱼太辣了些,我才吃了几口,就辣出汗了,只好吃个包子先压一压。”说着,取锦帕擦了擦汗,这一切都自然无比,全无纰漏之处,连江楼自然不疑有他,便将手中的糖葫芦递来,师映川接过,咬了一颗咀嚼着,只觉得酸甜适中,很是可口,师映川雪白的脸上泛出一抹心满意足的红晕,他看着连江楼,说道:“小时候师兄外出办事,回来的时候经常会给我捎几串糖葫芦,而你却好象没给我买过罢,我记得应该是没买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说着,将糖葫芦凑到连江楼面前:“你也尝尝。”连江楼略一迟疑,便张口咬了一颗,师映川笑吟吟地道:“好吃么?”连江楼注视着他清瘦的如雪玉颊,就道:“还可以。”师映川微笑,向前凑近了,吻住连江楼的唇。 晚间找了一家客栈投宿,包下后面一间清净小院,天黑之后凉意越深,月色溶溶,几丛娇艳秋菊随风轻摇,连江楼站在院里一棵树下,负手而立,袍袖在风中微微摆动,看上去仿佛直欲凌风而去,这时师映川从一间屋内出来,下了台阶,道:“热水都送来了,你去洗一洗罢。”连江楼闻言,就进了屋子,这里自然没有侍女伺候,一时连江楼泡在氤氲的水雾之中,阖着眼假寐,忽然听得脚步声传来,下一刻,乌黑的湿发便被人挽在手里,用上等的洗头香膏仔细揉洗起来,连江楼并不睁眼,只定一定神,道:“……这种琐事,不必你来做。”身后那人略了偏头,轻笑一声:“若是在宗内,自然不必我来做这些,只是眼下却没带伺候的人,除了我,莫非还有旁人服侍你不成?况且你我既已成婚,似乎这种活计本就应该由我来,不是么?” 连江楼微微扬眉,感觉到对方修长的手指按摩着自己的头皮,行动间暗香隐约,男人闻着那说不清道不名的香气,混和着水雾蒸腾,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令身心都有些放松下来,不由得沉声道:“……你今日,很是温顺。”身后人懒洋洋笑道:“温顺还不好?难得我这样,你莫非不喜欢?”却不知这时身后师映川面上带笑,说着话,一面在看着男人,眼中幽火轻闪,连江楼泡在水里,宽阔似能扛起万千大山的双肩露出水面,亦可窥见结实的胸肌,以及那充满力量与阳刚之美的锁骨,师映川眼神幽深,很快替对方洗好了头发,接着却俯了身,嘴唇吻住男人的颈侧,双手也忍不住随之抚上了那坚硬如花岗岩一般的胸膛,入手处,那种饱实的感觉真是令人满足,师映川口鼻间溢出的气息略微加重了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轻笑着道:“我得承认,这应该是我见过的最诱人的身体……连郎,你有一具好身子,真是不错呢!” 连江楼突然反手向后,却是抓了满手的温香软玉,手感柔腻温润,原来是抓住了师映川的肩头,只不过这其中分明没有衣物阻隔,这时师映川嗤嗤一笑,他松开连江楼,来到对方面前,连江楼这才发现他竟是全身不着寸缕,雪肤冰肌,没有半分瑕疵,犹如一颗刚被剥开外壳的鲜嫩荔枝,师映川跨入水中,这浴桶很大,足已容纳两个成年人一起洗澡也不算拥挤,但师映川却是如同一条白生生的美人鱼一般,软绵绵钻进了连江楼怀里,贴身相缠,玉体横陈,如此香艳勾魂之举,天下男子有几人受得住?连江楼一直以来淡漠的眼底有什么动了动,血液中的雄性本能在催促着男人将怀里这个绝代尤物狠狠攫住,悍然刺入这具美妙的身体,让他流血哀求,让他哭,让他叫!但连江楼只是保持着平静,右手轻抚着师映川细腻如羊脂般的裸背,道:“……你又在胡闹。”听着对方这样的话,师映川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正受到父亲温柔的责备,他恼怒于这样的感觉,也留恋于这样的感觉,他低笑了一声,猛地一口含住连江楼的喉结,同时用膝盖故意去磨蹭对方腿间的物事,含糊道:“不要弄得这么一本正经……这样的闺房乐事,我不信你不喜欢,上次替你做的时候,你明明喜欢得紧……”说着,牵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同样炽热的部位:“帮我也做一做,我会好好教你……” 手中滚烫的物事令连江楼自心底泛出一丝异样之感,师映川在他怀里笑着,媚态横生,但很快,笑声戛然而止,师映川白玉般的身子微微弓起,长眉颦蹙,似是快乐又似是略带不适地轻吟起来,低低抱怨道:“……笨蛋,你这手上的力道就不能轻点儿?弄疼我了……”他青丝垂流,微阖双眸,两颊绯红地靠在连江楼怀里,如同身处一场迷醉的春梦之中:“看看我是怎么做的……唔,就是这样……哈,原来连郎在这种事上很有天赋么……真不赖……嗯……” 水雾弥漫间,一切都变得像是一场梦,轻吟声中,师映川逐渐丧失了最后一点力气,彻底瘫软在男人结实火热的怀抱里,不知何时,当一切都安静下来之后,水也已经有些凉了,连江楼抱起软绵绵的青年,跨出浴桶,取了毛巾将两人身上的水擦干,将师映川抱到床上,烛光摇曳中,师映川抿唇而笑,眼中仿佛能滴出水来,轻易就能勾起男性本能中最强烈的征服欲,青年只懒洋洋含笑躺着,细嫩如脂的肌肤不知是泡热水时间长了还是春潮未褪,正从内到外泛着鲜妍的桃花色,所谓倾国倾城,不外如是--这是能让天下男子都为之前仆后继的尤物。 但在师映川眼里,此刻站在床前,袒露着雄健身躯的连江楼才是令他垂涎的尤物,师映川抬起腿,用脚趾轻轻挑逗着对方肌肉坚实的小腹,笑吟吟地道:“真是不错的滋味……看来你是个好学生,一学就会。”连江楼握住青年不安分的雪白赤足,他有些诧异于师映川怎么会仿佛突然之间便成了这种妩媚风流入骨的样子,但不知怎么,却又隐隐觉得师映川原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并不让他觉得生厌,只是暂时有些不习惯……连江楼解开床前的帐子,上了床,扯过被子将师映川光溜溜的身子盖住:“今日你也累了,早些睡。”师映川眼睛盯着他,嘴角微扬,不说话,但眼中却分明有很多话想说,只是说不出口,最终青年笑了笑,柔顺地钻进男人怀里,闭上了双眼,这个温暖的怀抱里有着自己贪恋的气息,那么的……令人不舍。 不过这一觉睡到半夜,却是发生了一段小插曲,正当师映川熟睡之际,连江楼忽然睁开眼,眉头微皱,他欲悄悄起身,但师映川兀自手脚并用地缠在他怀里,哪里起得来,只得挨个轻轻掰开青年紧缠不放的四肢,这么一来,也就不可避免地把熟睡的人弄醒了,一时间师映川刚刚迷糊地嘟囔了两句,揉着惺忪的睡眼,就惊觉身边的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掠了出去,大概五六下呼吸的工夫,男人又回来了,重新躺下,师映川坐在坐在床上,皱眉道:“怎么回事?”连江楼伸臂将他揽进怀中,掖好被子,以免秋夜清寒,让他着了凉:“……有人进了院子,从尸身上发现一只玉蝴蝶,应该就是‘蝶郎君’赵僖。”师映川听了,有些意外:“‘蝶郎君’?”这赵僖乃是声名狼藉的采花大盗,遭其祸害的女子不知凡几,因为作案后喜欢在现场留下一只玉蝴蝶,便有了‘蝶郎君’的称号,此人在二十余年里做下的大案不计其数,前些年甚至奸杀了胭脂榜排名第九的女子、某派掌门之女,消息轰动一时,但这赵僖由于功夫高深,因此一直都逍遥在外,不曾伏法,哪知今夜却在一处不起眼的小院中悄无声息地被人随手杀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赵僖是为谁来的,只是师映川倒有点哭笑不得,自己在外人面前一直不曾露出面目,怎的却被这人盯上了?却听连江楼道:“……今日我曾将你遮面薄纱揭起片刻,想必就是在那时被此人无意窥见。”师映川闻言,想起当时那轻轻一吻,不觉就往连江楼怀里偎紧了些,淡淡哂道:“好在你和我住一处,若我独自一人……呵呵。”一只手捉住男人的一缕长发,绕在指间把玩:“怪不得总有红颜薄命这样的说法,看来如果没有足以保护自己的本事,偏偏还长了一张害人的脸,那就真是自寻死路了!我从前一直没觉得这副皮囊对自己有什么不好的影响,现在看来,不过是因为那时我有着宵小之辈不敢觊觎的手段罢了,而现在么,却是任人宰割的肥羊了。”青年言语之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浓浓的嘲讽意味,连江楼沉声道:“你我既成夫妻,便是一体,有我一日,自然不会让外人伤你哪怕一根手指。”师映川轻笑:“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说甜言蜜语了,有趣……”话虽如此,但此刻感受着连江楼的体温,抚摩着那结实强健的身躯,却真的让人有着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师映川闭上眼,沉默起来。 出门在外的时间自然不会持续太久,两人很快就返回了宗门,婚后的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师映川除了不能自由活动之外,其他的倒也没有什么约束,而且只要他想,连江楼就会尽量满足他的所有合理要求,转眼间天气渐渐冷了下来,风中尽是寒意,进入了万物沉寂的冬天。 鹅毛大小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师映川裹着大氅站在楼上,举目望去,远处是莽莽群山,白雪覆顶,俨然一幅雄浑壮阔的画卷,这时身后有人道轻声:“爷,莲座那边东西已经备齐了,请爷过去。”师映川嗯了一声,转身随那侍女下楼,一时到了某处暖阁,掀帘进去,连江楼已经在座间等着了,桌上放着吃火锅用的一应物事,当中的铜具里盛的水已经开了,除了连江楼之外,季平琰,师倾涯,白缘,左优昙,梵劫心几人也在,自从成亲之后,连江楼渐渐不再像之前那样不许旁人见师映川,这几个都是师映川的亲近之人,时间长了,也就得以见师映川一面,只不过并不能时常见他,师映川深居简出,诸人也只是偶尔得以瞧他一回。 一时见师映川来了,正被季平琰抱着、打扮得像是年画娃娃般的师倾涯立刻伸出胖胖的小手,咯咯笑道:“父亲!”侍女上前替师映川脱下大氅,师映川脸上多了点笑容,摘掉手上的鹿皮手套,走过去将师倾涯一抱:“……涯儿真乖。”连江楼见他穿得似乎单薄了些,便微微皱眉道:“怎么穿得这样少。”师映川不以为意地道:“外面穿着大氅,足够保暖,自然不碍的。”说着,将师倾涯重新交到季平琰手里,自己在连江楼旁边的位子上坐了,连江楼将自己面前烫好的一杯酒推到他手边:“先喝了,驱寒。”师映川拿起杯子,一饮而尽,脸上顿时就多了一抹红晕,明艳不可方物,他扶了筷子,目光扫视一周,淡淡道:“大家开始吃罢,我都饿了。” 众人就此开动,一时吃罢,师映川多喝了些烧得热热的烈酒,脸颊发烫,刚站起身便被连江楼扶住肩头:“你醉了,去睡一会儿。”师映川醺醺然一笑,轻轻将对方一推:“哪有,你别管我……我瞧见你这张木头脸就不大痛快……”又向左优昙招一招手:“从前在白虹山,你是素来服侍我的,扶我去歇会儿罢……”左优昙连忙上前,先给师映川裹上大氅,戴了鹿皮手套,这才将青年的右臂一扶,顿时青年往这边一歪,大半的重量便转移到他身上了,左优昙只觉得轻得很,哪里还像从前的分量,就连扶着的那只手臂,也颇为纤瘦,真是连半点强壮的边儿也不沾了,一时间心中不禁微微酸痛,师映川却只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只道:“走罢……” 话音未落,突然只觉得腰际一紧,转眼间已被人拦腰抱了起来,连江楼面色沉静,道:“……已经不是孩子了,还这样任性。”当下哪里理会其他人,直接就抱着师映川回到寝殿,将其放在床上,师映川却是在笑,歪在床上笑睨着男子,道:“你是吃醋了么?我不要你,却叫别人来扶……”连江楼根本不睬他,从容替青年脱了大氅手套,包括靴袜,扯过厚厚的被子盖好:“睡一觉,晚间我再叫你起来用饭。”师映川淡淡一笑,掩不住眉心浅浅的倦色,只含糊地嘟囔了一声,便翻过身不出声了,哪知傍晚师映川却忽然发起烧来,初时连江楼只以为是受了点寒,命人煎了药,喂师映川服下,然而到了夜间不但不见好些,反而越发沉重起来,待连江楼隐约觉出异样,自睡梦中醒来,才发现身旁师映川已是烧得面色绯红,神志也有些昏沉了,连江楼立刻起身穿衣,掌灯唤了人来,就命人去传大夫,大约两刻钟后,一个满头大汗赶来的中年人背着药箱,头也不敢抬地随一个侍女进到殿内,就见遮得严严实实的帐中只露出一小截雪嫩莹白的胳膊,搭在一只药袱上,中年人小心地诊了脉,一旁连江楼面色冷冷,道:“……如何?” 那人忙起身应道:“回莲座的话,这是心事过多,忧思积郁,又遇着酒后风寒侵体,一发地引上来,这才势沉至此。”连江楼听到那‘心事过多,忧思积郁’八个字,眼神不觉微动,就有些沉默,中年人见状,不敢说话,便细细写了方子,并一些注意事项,连江楼命他下去煎药,又摒退了在场的侍女,这才坐在床边,略略撩起帐子,就见床上之人闭着眼,面容烧红,鼻翼微微急促地翕动,连江楼见了,只觉心中依稀有什么东西透上来,有片刻的出神,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有人进来送煎好的药,才接过瓷碗给师映川喂下药汁。 师映川这一病却是吓人得紧,到了第三日早上才算是终于醒转过来,只觉得全身虚乏,头重脚轻,没有一个地方是舒坦的,一时幽幽睁开眼,却看见床前赫然有一个身影,勉强凝神看去,却是连江楼正坐在椅子上,正闭目靠着椅背,也不知是睡了还是在休息,师映川挣扎着撑起上身,刚想去扯对方衣袖,叫这人拿水给自己喝,润一润火烧火燎的喉咙,连江楼却已经自有感应,双眼蓦地睁开:“……醒了?”起身将师映川按回被窝里:“别动。”师映川声音嘶哑:“拿水给我……”连江楼听了,就去取了水,喂师映川喝了,哪知师映川刚喝完,下一刻却是猛地伏在床边吐了起来,擞肠抖肺地剧烈咳嗽着,直咳得涕泪皆下,面对这种情况,连江楼纵然是大宗师,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替他抚背摩胸,等到师映川好容易渐渐缓下来,整个人已是毫无精神,恹恹地闭着眼,待连江楼再喂他喝水,却只是喝了两口便不动了。 师映川的情况就这样一天天坏下去,虽还是清醒的,烧也最终退了,但身体一直却都不见好,甚至肺部也出了毛病,师映川所在的居处整日都被浓重的药气充斥,而这一年的冬天也越发寒冷阴湿,一连五六天都是绵续不断的小雪,直到了十二月末的一日下午,才渐渐有些雪止之意,只是那阴寒却一如既往,这时已到了年底,连江楼听人汇报过宗内一些事务之后,便回去看望师映川,由于师映川身体越发虚弱,今年天气又格外冷,只怕师映川抵受不住,因此前些日子连江楼就命人将他移到了一间暖阁养病,一时侍女打起帘子,连江楼面沉如水,脸上没有半点温和舒缓的表情,显然师映川的身体情况令他心情一直不佳,他进到阁内,见身穿墨绒滚毛锦袍的季平琰正坐在床前,低声对床上的人说着什么,这时季平琰看到他来,忙起身道:“……师祖。”连江楼径直来到大床前,微微俯身,问道:“……今日觉得好些没有?” 第113节 床上师映川整个人都裹在被子里,乌黑的长发披散在枕上,脸色苍白中泛着一抹青,经过这些时日,他越发消瘦下来,眼窝深陷,脸庞几乎瘦得脱了型,听连江楼问起,也无非是倦然一哂,并不出声,旁边季平琰满面担心之色,低声道:“刚才大夫诊过脉了,说是父亲现在体弱,又有心病,这次慢慢养好了,只怕以后也仍然多病多灾……”这些话连江楼在大夫那里已经听过不止一次,眼下就有些沉默,他眉心微微锁成一个‘川’字,面色不展,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师映川为什么体弱易损,就是因为当初包括自己在内的诸宗师在其体内设下的四道枷锁的缘故!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那时给师映川设下的禁锢对身体有害,事实上那些手段无非是令一个人无法动用修为罢了,虽然身体自然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强横,但至少与普通人还是差不多的,甚至更结实健康一些,但不要忘了,师映川服下的用来禁锢修为的药物不是一种,而是四种!就好比一扇窗子被蒙了四层纱网,还能指望有风透进来么?这就导致了师映川不但身体不强健,甚至比普通人也差了不少,要不然他这病怎么一直断断续续的,不见身体好起来?大光明峰纵然珍奇灵药无数,可那大多是治疗伤势用的,或者对修行有益,至于普通人的生老病死,那是自然法则,大多时候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否则若是谁生了重病,只要一丸丹药下去,就立刻药到病除,那么世上那些帝王将相,岂不是个个都能寿终正寝了。 一时季平琰忧心忡忡地退下,侍女端了药来,连江楼半扶起师映川,喂他喝了药,师映川皱眉,勉强咽下苦涩的药汁,待他终于喝完药,这一番折腾已是弄得出了一身虚汗,连江楼便拧了温热的毛巾,替他擦拭,一时间脱了衣裳,只见青年瘦得肋骨都能看见,胸膛单薄,那腰肢几乎已经到了细细不盈一握的程度,偏他身量还这样高,更显得整个人瘦得可怜,连江楼眼见如此,一言不发,手上力道放轻,细心地替青年擦了身,换上干净内衣,师映川似是没什么力气说话,只安静地靠在连江楼怀里,连江楼轻抚他长发,问道:“可有想吃的东西?我命人去做。”师映川淡淡道:“没胃口……”刚说完,却是又咳嗽起来,好容易咳完,苍白的脸上已带出一抹凄绝的艳色,那是不健康的红晕,师映川微微气喘着自嘲道:“这样缠绵病榻,比废人都不如,还不如死了算了……”连江楼皱眉打断他的话:“胡说。”眼中却是有什么东西在反复翻腾,仿佛正在考虑着什么,半晌,似乎终于作出了决定,便道:“你好好休息。” 连江楼给青年严严实实地盖好了被子,这才出去,师映川眼见他出了暖阁,脸上突然就浮现出了一丝幽幽冷意,他费力地撑起身子,从大床最里头的褥子下面摸出一个只有指头大小的精巧玉瓶,自瓶中倒出一粒棕色的小药丸,吞了下去,这时就听宁天谕道:“这番苦肉计施展得很顺利,看连江楼刚才的样子,应该是快拿定主意了。”师映川微微一笑,将玉瓶重新放好:“不错,我看也应该差不多了。” 窗外不时还有细雪缓慢飘落,一派阴冷,师映川抬眼环视周围,室内富丽安寂,暖融融似六月初夏,他闭上眼,嘴角露出一丝复杂的落寞笑意,前时借着与连江楼出游的机会,他不但设计成功,顺利服下了诛神刺的解药,也得到了这瓶导致他现在缠绵病榻的东西,不惜以身作赌,赌的就是连江楼对他师映川是否感情深重!而现在看来,那个人对他,真的是有情的……却听宁天谕忽道:“怎么,你犹豫了?”师映川兀自安静闭目:“我没有犹豫,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心软的人,只要能达到目的,做戏骗人对我而言也无所谓,更何况是他先欠我们的,这一点,我永远不会忘……我失去的东西,自己一定会亲手拿回来!” 周遭安静极了,半点声音也没有,师映川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窗外日色渐渐向晚,侍女进来掌了灯,等到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连江楼回来了,端着一碗粥,他将师映川扶起,就要喂其喝粥,师映川微微扭头,一脸厌恶,表示自己全无胃口,连江楼却只作未见,半强迫地将粥灌了下去,这么一折腾,青年又是出了一身虚汗,连江楼便脱了青年衣裳,耐心地擦拭一番,一时收拾妥当,找出干净内衣换好,自从成亲以后,这个原本性情冷漠的男人,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一个体贴细心的伴侣了……师映川冷眼看着这一切,告诉自己决不可以有半点心软,他闭上眼,心中却微微有些不是滋味,这时连江楼解衣上榻,侧身卧着,轻抚师映川那瘦得已经凹陷下去的脸颊,语气平静地道:“不用担心,你身子再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师映川闭眼推开他温暖的手,淡淡道:“我现在这个样子很难看,你不要碰我,也别跟我住在一起……我讨厌这副鬼样子被你看见。”连江楼注视着青年黯淡的面孔,嘴角不觉微微上扬,罕见地露出一丝可以称得上笑意的表情:“你小时候比起现在更要难看得多,莫非不记得了。” 师映川闻言,轻轻睁开眼,看着嘴角微舒的连江楼,此刻眼前的这个画面,竟是依稀见过一般,是在梦里,还是前世?既熟悉又陌生,不知道是不是人在生病的时候会变得尤其脆弱的缘故,师映川却是眼窝猛地酸热起来,他不肯被对方看见自己失态,遂用手挡住自己的脸,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明明不需要这样的……”话未说完,一颗指甲大小的圆丸忽然被塞进他的嘴里,转眼间就化得无影无踪,唯余满口异香,与此同时,师映川明显感觉到丹田处一松,就此破开了一层屏障! ☆、二百九、此恨不关风与月 被塞入口中的圆丸迅速化在嘴里,就此破开了丹田处的一层屏障,至此,师映川当初身上被诸宗师联手施加的沉重束缚,已然成功地去除了一半!这时连江楼也已挪开了青年正挡在脸上的手,见对方正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显然是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就说道:“……你身上的禁锢我已替你解开一道,以后就不至于似这般体弱,再安心休养一阵,你自然就会无恙。” 这段时间以来费尽心机的布置终于就此成功,但师映川却是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兴奋,他定定地看着连江楼,忽然就展颜一笑,尽管如今他瘦弱不堪,但这个笑容却依然美丽,如春花初绽,这一刻无论心中是恨是怨,都付诸流水,只剩下那一点软若春水般的柔情,师映川略一迟疑,随即有些费力地扯开了衣带,将雪白的亵衣半褪,他抓住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道:“我现在很感动,头脑也很不清醒,所以今夜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我决不会再拒绝你了……不过连郎,我也要提醒你,这样的事情只有这一次,以后我不会再这么脑子发热了……” 连江楼的手放在青年胸口,摸得到那一下一下的心跳,原本结实健美的胸膛早已看不出从前的样子,眼下一味地单薄,锁骨突兀,两粒嫣红怯怯缩在雪白的胸脯上面,一副楚楚可怜之态,也越发让人生出对其施虐的阴暗冲动,衣下半掩的纤纤一搦腰身,只怕禁不起狂风暴雨,略放纵轻狂些,就要摧折……连江楼突然将手从师映川胸前拿开,将那半褪的亵衣重新掩好,系上衣带,师映川见状,若有所思,凝看男人片刻,却是低声微微冷笑,道:“看来我现在真的很难看呢,就算自己主动送上门来,连郎也没有兴趣……”连江楼面容沉静,一双黝黑的眸子显得格外幽深,道:“眼下你身体虚弱,不宜行房,我若碰你,只会加重病情,你不可任性胡来。”说着,将师映川揽入怀中,掖紧了被角:“……睡罢,过几日你身子便好了。” 夜色浓深如墨,外面冷雪寒风,师映川被男人搂进宽阔温暖的怀里,脸颊贴着那结实的胸膛,突然之间心中就是一阵刺痛,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当下就强笑着道:“这可是你自己要放弃机会的,而不是我吝啬不给……连郎,以后你可不要后悔。”连江楼没接话,只是轻轻抚摩着青年的后颈,仿佛是在哄着小孩子早早入睡,在这一刻,师映川甚至就想,自己干脆这么算了罢,就这么留在这个人的怀里,别的什么也不要去管,不要去想,一辈子留在这里安安稳稳地享受着这个男人的照顾和温情,也绝对不需要害怕对方会变心,举案齐眉、白首偕老这样的生活不会再只是梦想而已,然而多年来风风雨雨的经历已经将他的心磨砺得何等坚韧,将他的性情打造得何等狠决,这一切凝聚在一起,又怎是这一点柔情心动就能够真正动摇得了的?师映川笑容淡去,眼中缓缓平静下来--连郎啊连郎,你千年之前能够狠下心来将那一世的我亲手推入绝望的深渊,挥剑断情,这一世,又在我如此爱慕你的时候冷酷地与旁人一起将我设计,剥夺了我的一切,两世于情爱一途之上的态度都是如此残忍无情,而我这个上当了一次又一次的可怜虫,现在也只不过是在向你学习,学习如何让自己心如铁石啊……一念于此,师映川再不迟疑,亲手掐灭了心底那一丝柔软,逝者如斯夫……终不复回! 从这天以后,师映川的身体就渐渐有了起色,开始好转,连江楼待他也仍是体贴,就连洗澡穿衣喂药之类的琐事也往往亲自来做,并不假手于人,这一日天气有些放晴,师映川早上起来,连江楼给他梳了头,穿了衣,师映川坐在床上,看连江楼蹲身为他套上柔软绵厚的靴子,其实他现在已经好了一些了,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但至少穿衣梳洗这样的事情,自己还是可以胜任的,之所以没有做,任凭连江楼一手包办了,只是为了还可以继续享受这个人的体贴和温柔,甚至明知日后这样的时光一定会被自己亲手打破,却还是希望能够多索取一点是一点……思及至此,师映川心中不觉冷笑:这样看来,自己可真是一个贪婪之极的人啊! 连江楼替师映川穿好了靴子,便命人摆饭,一时两人用罢,连江楼道:“今日天气尚好,稍后你可以在廊下透风片刻,不必总闷在室内。”师映川坐着,长长的睫毛微垂,说着:“我想去钓鱼。”连江楼看他一眼,眉宇间流露出一抹并未掩饰的古怪神色,就好象是那种管束不住任性孩子的父母一般,有些无奈:“……外面天寒地冻,你身子未好,不宜做这等事,待开春之后,我再陪你去,如何?”师映川听了,倒也没有坚持,却道:“那么,就去后山泡温泉罢,我从前经常在那里泡,如今想来,倒也有些怀念。”连江楼听了这话,便低头看他,一手托起那尖尖的下巴,沉声说道:“……你一定要这样任性?”师映川嗤了一声,拨开男人的手,扭头无所谓地说道:“你若是不耐烦,便不要理我就是了,眼不见为净就好。”连江楼黑眸微敛,忽然一言不发地起身去取了大氅,给师映川裹上,将兜帽也牢牢扣好,把青年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又将一只热热的暖手炉塞到对方怀里,让他暖着,这才把青年抱了起来,走出暖阁。 连江楼的速度极快,转眼就到了后山温泉处,当下自己解尽衣衫,又替师映川脱了厚厚的衣裳,便抱着这个任性又喜怒无常的人跨入水中,刚一入水,师映川的齿缝间就发出了‘嘶’地一声小小的抽气声,眉目拧皱起来,显然是觉得难受,连江楼揽他在怀,面无表情地道:“知道自己任性了?”这处温泉的温度是很高的,并不适合普通人用,师映川从前虽然泡得舒服,可那是因为他当时修为已经足够,自然没什么妨碍,现在他不过是与寻常人一般,能面不改色地忍受这个温度才怪了,这也是连江楼责备他任性妄为的原因,不过不管怎么说,连江楼也不会真的让他受罪,当下散开真气,将身周这么一小块地方的温度降下来,变成适合普通人的程度,这么一来,他怀里的师映川就明显舒缓了表情,安安稳稳地在男人胸前闭上双眼。 自从成亲以来,连江楼少见他这样听话安静,现在看到他似乎没有什么胡闹的迹象,便放下心来,微微合起凤目,意似假寐,这个平日里威严的男人,此刻却以一个关切的姿势抱着伴侣,浸在水中,一只手稳稳扶着对方的腰身,但这样让连江楼省心的时光却显然不会持续太久,没一会儿,怀里的青年就开始不安分起来,戴着一枚黑晶戒指的手指轻轻抚过男人强健的胸膛,且手上没有任何停顿,一直游移着,抚过锁骨,喉结,下巴,然后又重新回到胸前,捏住了男人乳首,故意掐了几下,连江楼这时怀拥软玉温香,却没有半点旖旎之念,他知道这是师映川故意的挑衅行为,这人如今十分喜欢看到他被挑逗撩拨时的样子,本身倒未必真的有什么与他亲热之意,一时间连江楼心中微微烦躁,但却不表现起来,只压下那一丝狠揍青年屁股的冲动,睁眼看着对方,眸光精利,深不可测,那等怀抱绝代尤物却心稳如石的神情气度,除了他之外,又有几人能够?当下皱眉说道:“你若再……”话刚开了个头,突然间就戛然而止,就见师映川微张菱唇,却是将那深红的乳首一口含住,在唇齿间厮磨起来,且不时用力吸裹,直似婴儿吮乳一般,偏偏一只手还在男人如丝绸般光滑的胸肌上挑逗轻勾,这一连串的举动,堪称勾魂摄魄,连江楼现在已经差不多习惯了青年时不时的故意揩油,对此也不怎么理会,但眼下这情形委实不好受,便沉声制止道:“你既要泡温泉,就莫要做别的。” 但回答连江楼的,却是青年那洁白的纤长手指,被热水泡得微微泛粉的细嫩手指在连江楼的小腹轻轻一戳,紧接着就抓住了下面那根东西,师映川被熏蒸得脸色红润了,额头上也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他贪婪地吸吮着嘴里已经变得坚硬如石子的肉粒,手握着那滚烫之物柔柔抚弄,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略松了口,猩红的舌尖舔着对方被唾液浸得湿润的乳首,轻笑道:“我想要了,连郎你帮帮忙,好不好?”说话间青年已松开了手里的硬物,但又很快地转移了地方,在男人明白过来之前,探向了另一处更私密的所在,不过还没等他碰到那里,手腕已被牢牢抓住,连江楼目光清深如海,淡淡道:“……过分了。”师映川修长的眉毛微微挑起,低笑声中,蛇一样柔滑灵动的身子已主动贴了上去,故意与男人强壮的身体轻轻厮磨着,软语道:“连郎是我的伴侣,我想对你这样亲近,怎么能叫过分?你难道不是属于我的么?” 青年身上的暗香幽幽沁入鼻中,连江楼眸色微深,自觉下腹有些紧绷,偏在此时,这具柔韧的身子紧紧贴在他怀里,绵绵细细的声音从青年美丽的唇角溢出,低回柔婉,如同魔鬼诱惑般的呢喃:“你若是应了我,让我一偿所愿,那我以后就不再发脾气使性子了,好不好?连郎……”连江楼箍紧青年到现在仍不怎么安分的手,毫不迟疑地道:“不行。”师映川并不轻易气馁,他扬眉一笑,一根玉笋似的的手指轻轻划过连江楼的胸口,动作暧昧无比,晶亮水润的眼眸中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雾,软软笑道:“不会让你吃亏的,只要你遂了我的心,那么,我也可以让你碰我……好人儿,你就依从了我吧,莫非我这副皮囊不入你的眼?不够美?” 随着青年这番软语求恳,连江楼的目光不觉就落在了面前这具身体上,师映川现在很瘦,虽然比起前段时间缠绵病榻时要好一些,但仍然瘦得可怜,再无当初强健的样子,却是多了楚楚之态,眼下娇嫩的肌肤被泡得莹润粉红,精致的锁骨兀立,削肩薄胸,细腰纤腿,完完全全的弱不胜衣,这副形容若是呈现在别的男子面前,只怕不知会引得多少人甘愿为其疯狂,怜惜不已,又怎会有‘不够美’一说?倘若这都不是美丽,那么世间可还有称得上‘美人’二字之辈?连江楼微微敛眸,他正欲开口,师映川却已推开他,在水中向后一步,挑眉轻轻冷笑:“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过男人了,你现在是我的平君,却不肯与我共偕鱼水之欢,既然这样,那不如找别人给我好了,反正你……”话没说完,一只有力的手已经一把攫住了青年纤细的手臂,在师映川下意识的低呼声中,将人直接扯进了怀里,连江楼坚铁一般的臂膀牢牢箍住师映川的腰肢,目光罩在对方脸上,缓缓说道:“从前之事与我无关,但如今你我既已成亲,我便待你一心一意,而你也须得如此,除我之外,不得与其他任何男女有过分之举。” 师映川微微瞪大了眼睛,似是惊讶,又似是愕然,但很快,他‘嗤’地一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接着竟又大笑起来,直笑了片刻,才渐渐止住,神情却是显得懒散起来,他呵出一口气,故意喷在连江楼脸上,细嫩的指尖在连江楼胸前划来划去,嗤嗤笑着:“你吃醋了,连郎你吃醋了,啧啧,这酸气浓得能熏我一跟头……”他迷离的双眼扫视着男人大理石一般的坚毅面孔,将舌头凑上去,轻轻舔舐着对方的下巴:“好罢,我答应你,只跟你好,不会和别人好……只要,你能满足我。”话音方落,师映川突然一声轻呼,却是男性最敏感脆弱的部位被一只大手一把捉住,缓缓抚弄起来,师映川‘呀’了一声,紧接着就是勾人魂魄的低低笑喘,声音之柔之酥软,足以令任何男人的血液都燃烧起来,青年颤颤直笑,却是很快就软若无骨地伏在了男人怀里,真是软媚入骨,要人性命,只不过他笑了一时,便再也笑不下去,雪白的小腹开始微微抽搐起来,鼻腔里溢出细细的急促微声,被箍在男人怀里的纤瘦身子本能地想要蜷缩,连江楼却偏偏揽得更紧,手上的动作也越发细致且用力起来,只不过仍不失温柔,师映川脸上红晕泛散,身子连稍稍挣扎几下都难以如愿,他深吸一口气,微仰了精致的脸庞,青丝垂落,看着连江楼,轻语般地呢喃:“连郎……叫我名字,叫我……叫我横笛……” 那声音仿佛已臻迷乱,萦绕在耳边,是柔媚似水的低语,其中却又隐藏着深深的悲哀,青年那嫣红的唇瓣半启,露出里面一痕碎玉般的整齐贝齿,分明是在向爱人索吻,连江楼见状,便低下头来,吻住了伴侣那渴求爱抚的菱唇,正箍在青年腰肢上的手臂同时向下移去,一手握住了那丰圆雪润的臀,微微用些力道,令他更贴近自己,此时此刻,师映川直面与男子亲密相贴,唇齿缠绵,暗中那涌动的心绪不是男子可以感觉到,但师映川自己却是再清楚不过,他微微迷茫着,所有的一切仿佛都消散掉,至少在此刻,他满心满眼里,就只剩下男人那一双幽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眸……水雾弥漫中,高大雄健的身躯掩住了怀里纤瘦的雪白胴·体,只看见两只羊脂美玉般的手死死攀着男子强壮的臂膀,十指一会儿用力,一会儿又慢慢软下,与此同时,酥柔透骨的喘息和低吟声也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好似一首旖旎到极处的靡靡之曲,而这样时断时续的勾魂之声,在幽静的环境里也显得分外清晰,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男人低沉的声音微唤道:“横笛……”仿佛是受到了这一声低唤所激,原本那急促的喘息声突然越发剧烈起来,没几下,就听猛然一声闷哼艰难挣出,如同烟花在夜空中绚烂炸开,将一切热情都统统释放出来,令人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这时,喘息声才慵懒起来,渐渐低散至无声。 周围一片安静,蒸腾的水气充斥,烟雾缭绕,远远望去,犹如仙境一般,忽地,水声乍起,淡白的热雾中显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面孔完美有如大理石雕成,怀里抱着一具雪白的身子,从水中走出,怀中人双腿虚垂,软软伏在男子怀里,似有不支之态,待上了岸,连江楼迅速为师映川穿好了衣物,裹得严严实实,防止他着凉,这时刚刚发泄过的师映川面色晕红,肌肤粉嫩,懒洋洋地不动,只蜷缩在连江楼怀里,半闭着眼睛道:“为什么这么快就急着上岸了?我们还可以多泡一会儿……”说着,一根小指暧昧地戳了戳男子的胸膛,嘴角笑意舒缓:“我还没觉得够,过一会儿还可以再来一次的……唔,认真说起来的话,你的手法比上次要好不少呢……”连江楼用手去擦他脸上的水珠,平静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多次泄身。”师映川闻言,只是轻笑,猩红的舌尖伸出来,在男人掌心上一舔,连江楼的手立刻一滞即收,只不过这时掌心里分明已多了一道湿痕,师映川哪里理会,只腻进男人怀中,笑语未连:“连郎岂不闻‘浮生长恨欢娱少’一句?人生在世,要的就是及时行乐……”老天,是不是人生都是这样荒谬可笑的呢,天意爱弄人,当初自己那么想要得到的温柔亲昵,偏偏无论怎样去争去抢也得不到,而现在得到了,却又不是那时的心情了,如今这样的任性妄为,喜怒无常,其实只有很少一部分是因为要发泄出心中的愤懑不平,而大部分却是在以此掩饰对未来的恐惧,可是又明明每一步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是在作茧自缚!但若不这样,又能怎样?这条路已经是自己选出来,那就是已经决然斩断了回头的可能……一时间师映川埋首在这个坚实宽阔的怀抱里,对方自然看不到此刻他眼神中无比痛楚而又无限眷恋的情感交织,那样幽深的心事,偏就是注定颠扑不破也逃不过的命运--七情六欲之中,爱与恨,都是那么的滴滴伤人! 连江楼抱着师映川回到大日宫,午间两人用过饭,师映川坐在床上,连江楼替他脱了鞋,道:“先休息,稍后还要喝药。”师映川端然凝视着男子,眼神有些迷离散漫,他知道应该如何最大程度地利用自己的美丽去诱惑对方,但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去让对方真正地爱上自己,他伸出手,似是想要抚摩男子的面容,连江楼捉住他细白的纤指,轻轻握着,语气缓和:“……睡罢,我在这里陪你。”师映川笑了笑,合目而眠,连江楼便上榻盘膝坐了,径自打坐。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侍女伺候着喝了药,而连江楼已经不在了,师映川起床重新挽起略微松散的发髻,问道:“……他呢?”侍女收拾了空碗,应着:“莲座去了紫竹林。”其实别看连江楼身为一宗之主,但他平时却并不忙碌,大多数的时间都用在修行上了,至于宗门内具体的管理事宜自有一套体系来施行下去,身为宗正,连江楼要做的无非只是在一些大事上拿个主意罢了,这就是高武世界的一个特点,只要自身力量足够,哪里会担心被人将权力架空,慢慢蚕食,若真有那等小人作祟,一人一剑也就杀了,这就是宗派之中的特点,又岂是俗世里的帝王将相能够效仿?不然就看那些宗主掌门经常数年不出所居之处的举动,几乎相当于皇帝窝在宫内多年不见大臣、不上朝一般,早就被人蛀成了空壳子!这时师映川听说连江楼去练功,便不再说什么,只从一只小盒里挖出一坨半透明的香膏慢慢擦抹着双手,正微微出神之际,忽然隐隐听得远处似乎有笛声传来,师映川侧耳细听,但他现在的耳力不过是与普通人一般,哪里能听得清楚,左右又无事,于是干脆起身准备出去,有侍女想要跟着,师映川只淡淡道:“我并不走远,不过是透透气罢了,跟着做什么?我又不是犯人。”如今这些伺候起居的下人哪个不知道连江楼对他爱惜甚深,几乎半点也不违逆,师映川即便当年还是剑子时,也没有受到这般宠爱,如此一来,谁敢惹他不快?只得应着,不打算紧跟着了,但也万万不敢马虎,忙拿了一件金红缎面出风毛的暗花斗篷给师映川系上,再戴好手套,塞了暖手炉,取了皮帽扣好,确定这一套行头必是十分保暖,这才算放心,师映川便出了门。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风不大,师映川循着笛声从容而去,那是略显缠绵而又淡淡哀伤的曲子,将人心底催生出千丝万缕的思绪,师映川渐渐就听出来了,原来是一首《昔时侬》,他脚下走着,最终在某个回廊处看到了吹笛人,那是一个白衣玉冠的男子,手持一支玉笛,轻缓吹奏着,眉目精致如画,俊逸隽秀难言,像是从水天席地之中走出来的,不是有着鲛人血脉的左优昙还会是谁?此时左优昙自然也察觉到有人来,他一转脸,只见远处朱红的回廊柱子映着皑皑白雪,一个裹在厚暖斗篷里的高挑身影立着,那厚厚皮帽,沉重斗篷,越发显得那人瘦削孱弱,这情景看入眼中,左优昙心下猛地微一刺痛,几乎眼窝就要潮湿,刹那间怔怔恍惚着,却是无法反应,令他如此的原因并不是激动,而是惨然,这是与记忆中多么对比强烈的情景,从前的这个人意气风发,何等豪气盖世,风流拓荡,是参天巨木,迎风傲雪,而今看到他瑟瑟倚立风中,弱不胜衣之态,如同攀附大树才能依存的花藤,如此强烈对比,心中滋味怎是言语能够诉其万一,然而见那雪白面孔上的寂寥之态,自己却只是束手无策,甚至不能提供任何一点帮助,只能看着他虚弱,看着他无助无依,看着他有如囚鸟一般未有欢颜,此时此刻,左优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比强烈地希望自己拥有绝大的力量,若是自己真有足够为他解决一切的能力,那有多好啊! 可是,这只不过是想想而已……左优昙心中一恸,眼中不觉微酸,然而如今早已不是少年的他并不愿在对方面前落泪,因为很明白若是自己落泪,不但对如今境况无益,反而是越发提醒了对方现在的处境,如此一来,伤心的便不止是自己了,心中想着,左优昙的手就微微握紧,忍住了,没有出声,只是生生地把那些负面情绪逼回去,向着对方深深欠身,师映川走过来,却是眉心微舒,目光在左优昙俊秀的面孔上一罩,又很快转开,只道:“很多年没有听到你吹笛了,方才听了,却是比从前好上许多。”左优昙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淡淡笑容,道:“外面这样天寒地冻的,爷怎的出来了,若是受了寒,岂不又是一番折腾。”师映川抱着暖手炉,眉宇间神态闲雅安静,凝神瞧着左优昙,见其眼中大有伤感不忍之态,更是带着怜惜,而以此时的师映川的心态,又岂会愿意接受这样的感觉,便静静说道:“……你是在可怜我?” 左优昙原本微微垂首,听了这话,不觉一顿,便抬起头来,然而一眼看去,却见青年那一双眼睛冰封千里,如同有铺天盖地的阴风在呼啸狂卷,目光森然,俯视天地,此刻纵然消瘦伶仃得可怜,一副需人怜爱照顾的形容,可那凭风冷冷屹立的样子,分明就是记忆中那个谈笑间杀人盈野的纵横狂傲男子,哪里还见半点孱弱颓靡之态?左优昙顿时大怔,师映川却是一脸怡然之色,瘦削的身影萧萧立于寒风中,目光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优昙,告诉我,我是否可以信任你?”左优昙心下猛地一跳,他是何等聪明的人,突然之间就涌起了几分明悟,当下退开一步,敛袂端正道:“我是当年被爷买回,一身所有,都是托赖于爷,如今只恨自己无能,无力对爷有所帮助,但无论如何,左优昙都还知道自己骨子里究竟是谁的人!” 师映川听他这样说,嘴角微扬,道:“现在我这里没有什么要你做的,只是魏燕那里,切不可断了和大周的联系,两国之间依然要保持从前的默契,共谋大计。”说到这里,眼中已是寒光闪现:“苏怀盈若是听话,就让她一直做她的魏燕皇帝,但若是因为我如今囚伏不出,就起了贰心的话,那么你既是魏燕的一字并肩王,就自己斟酌着应该怎么办!”左优昙矍然一惊,但他现在早已磨砺出来,岂是当年的单纯倔强少年,一时间似乎在琢磨着师映川的话,既而看着对方,眼中就有了几分坚冷与平静,道:“我都明白,魏燕那边……我永远都会替你牢牢握在手里!”师映川见状,轻轻一笑,阔大的袍袖被寒风微微撩起,有流雪回风之姿,清绝无双,他面色平和,对左优昙说道:“放心,我现在的处境终归只是暂时的,没有人可以永远囚禁我……”说着,右手很自然地就想抬起来,似是要像从前那样抚上左优昙的面孔,但刚一抬起胳膊,却不知怎的,忽然想到连江楼所说‘除我之外,不得与其他任何男女有过分之举’的话,手一下就停住了,终究没有动,这么一来,神情也随之略作凝滞,却是转身不再看左优昙,道:“好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一个人在外面时间长了,不免伺候的那些人又要罗嗦。” 左优昙不语,只是微微欠身,顿一顿,方说道:“……无论如何,爷要保重身子,以图日后。”师映川慢慢的就沿来时的路往回走,低笑淡淡:“不要担心我,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保证。” 师映川独自一人往回走,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这庞大的宫殿群中玩耍,曾经迷了路的傻样子,就不觉笑了起来,但很快这笑容就消失,脸上只剩无尽的冷漠,他无比清楚自己的处境,当初只要有他在,无论是大周还是魏燕,想要背叛他的可能性几近于无,因为以他的性子和手段,但凡二者有任何一点不安分的苗头,就会立刻招致无情的打压,甚至毁灭,可是当他没有力量了,失势了,不在了,那么二者难道就真的一点别的想法也没有么?思及至此,师映川微微冷笑,却不再深想,又走了一会儿,回到居处,侍女忙替他宽了衣,兑了热水服侍他沐浴一番,从里到外换上了熨好的干净衣裳,又烧了满满一碗热姜汤灌下,这才算折腾完。 殿中深静而空阔,半点动静也没有,挥退了众侍女之后,就只剩了师映川一个人静静立于其间,这是很奇妙的感觉,奇异的沉默味道,从前只属于连江楼一个人的千莲殿,现在也同样属于了师映川,青年站在一尊大半人高的香鼎前,手持玉盒静静地往里面添香料,这样芬芳中透着一点苦甜的气息,让人觉得安心。一时添完香,师映川取来了一支紫色玉笛,坐下来,横在唇畔吹奏,曲音悠悠,辗转吟吟,却是之前左优昙吹的那一首《昔时侬》,周遭那样静,曲中情思刻骨,吹着这样缱绻淡漠中又有淡淡残酷惆怅的曲调,心就平静下来,那是洞穿世事之后的浅淡神伤,师映川心思迷离,吹了一时,便无以为继了,索性就停下来,这时却听有声音道:“……吹得很好,为何不继续。”师映川回头,不远处的织金帷帘旁,一身显眼白衣的连江楼被旁边香鼎中那袅袅白烟包围,如同身在云里雾中,看不分明,师映川的目光幽幽如火,他凝望着男子,这个颀长挺拔的男人被轻烟缭绕,就多多少少有了几分温润的假象,师映川手中握着紫玉短笛,忽然想起自己的乳名--横笛,这个本就是因这人而生的名字。 “……心情无以无继,自然也就吹不动了。”师映川说道,他坐着不动,定定看着连江楼,眼神有些古怪,也有些意义复杂的温柔,连江楼见他穿着家常的豆绿色暗花镶银边棉袄,雪青裤子,腰里系一根精致长绦,头上挽一支普通的银簪,这一身的冷色衬托中,别有一番清丽出尘的情态,风标泠泠,说不出地可怜可爱,一时心中有些莫名的安定,走过来扶住师映川单薄的肩头,道:“你气色还好,晚上早些睡,如此,再休养一段时间,身体就彻底无事了。” [这就是情罢,哪怕你有着一颗再冷再硬的心,也还是会被扎到心中最深最柔软的一角,连江楼,你说是不是?]师映川心道,这是他的男人,属于他的,从前心心念念想要抓到手的人,而现在就已经是他的了,名正言顺,但为什么感觉却并不是那么幸福呢?师映川的心微微沉到底,他抬头看向对方,却突然间猛地抓住了连江楼的手,紧紧握着,连江楼刚从外面回来,手很凉,见师映川拉自己的手,便运转内力,转眼间就让全身都温暖起来,不至于冰到对方,但师映川却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用情如斯,只是看着连江楼的脸,仿佛是没有看清楚一般,因为就在刚才他抬头看去的时候,眼里看到的分明却是赵青主的面孔!不过这时再看,面前就又是连江楼那熟悉的容貌,师映川顿时微微一凛,一股子无法控制的冷意却从足底一丝一丝地蔓延上来,无可形容那滋味,当下就缓缓松开了对方的手,表情也淡漠松弛下来,不露声色地道:“你喜欢听我吹笛?可是从前当我还在你身边时,却并没见你表现出有多么喜欢听我吹笛子,不是么。”说着这话时,心中却在想着,此刻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 “……我从未说过我不喜。”连江楼从青年手里拿过玉笛,并不在意对方刚刚吹过,直接就将笛子横于唇畔,缓缓吹奏起来,师映川听着,原来是一首《逍遥游》,那缥缈曲调,让他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独自一人漫步在一天一地的灿烂阳光下,树木成荫,花草欣欣向荣,鸟儿歌唱,一切都包容在无尽的宁静之中,整个身心也随之澄澈起来,那是绝对的自由与喜悦,一时间师映川微微闭上眼,嘴角轻扯--连郎啊连郎,你这样的男人,举世无双,是世人终其一生也可遇而不可求的,所以能够与你江上泛舟,万里同行的,只有我一个人,可是你也要知道,对我而言,没有一种爱,一种情,可以凌驾于自由之上……而你,最终还是辜负了我啊。 笛声袅袅而绝,余音散尽,师映川睁开眼来,猛地抬起头,望着连江楼,他本能地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在脸上多了一层似笑非笑的神色,轻描淡写地掩去了眸底深处的复杂冷意,并不见有丝毫涟漪:“我从不知你吹笛这样好。”说话间师映川轻轻抬起下巴,在这一瞬,他五官的线条尽数都柔和起来,妩媚动人之极,连江楼看着,一言不发,论美丽,眼前这个人的确是绝色,天下无人可及,论心机智慧,亦是非同寻常,但对自己而言,这些都不是另眼相看的理由,也许唯一的原因,就是……所以说一千道一万,所有的一切,都不及这个理由。 “……你若喜欢,可以时常吹给你听。”连江楼沉默片刻,伸手抚上师映川光洁精致的面颊,入手处,是美玉一般的细腻与温润,而师映川听了男人这话,只觉心里百味涌现,有片刻的怔忪,然后又想笑,这个人现在真是将一个伴侣该有的一面做得很出色,如果自己是个女人的话,只怕会庆幸自己嫁了一个体贴温柔的丈夫,想到这里,一颗心就变得格外冷,被最爱最渴望之人所背叛的滋味,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不会遗忘的,而最让人觉得讽刺的,偏偏是此刻对方掌心里传来的温度,那样地令人自己感到安心,这种感觉,刻骨铭心,哪怕时间流逝,也不会随之消散……师映川忽然间止不住地怨恨满满,如同毒蛇在噬咬着心脏,为什么,现在面对着废人般的我,你可以不吝温柔,然而在我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你却不肯这样待我? 可是不管怎么样,怎么想,面上总还是一副笑靥如花的姿态,看窗外雪花飘拂,道:“又下雪了……今年的冬天,真冷啊。”连江楼微微俯身,将青年保护在自己宽阔而温暖的怀中:“若是觉得冷,就在室内再加两个火炉。”师映川笑了笑:“这倒不用,屋里并不冷。”他闭上眼,静静享受待在心爱之人怀里的滋味,他不允许自己沉迷其中,但偶尔的放纵……应该可以罢。 --你退一步,我便进一步,亦步亦趋,有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你怎么可能……不爱上我? 此时在摇光城,师映川原本居住的玉和宫依旧还是由青元教所占据,眼下傀儡仍然是惯常的打扮,一身黑色斗篷,脸上戴着面具,此刻坐在他对面的是一身便服的大周天子晏勾辰,两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茶水,早已经凉透了,显然之前已经有过一番时间不短的交流,这时晏勾辰忽然缓缓起身,道:“……阁下的意思,朕知道了。” 晏勾辰说罢,便出去了,这时里间有人走出来,青袍素簪,气质出尘,却是潇刑泪,他看着端坐不动的傀儡,沉声道:“你前时对我所说之事,若是有假……”傀儡语气机械:“教主日后自会归来,我现在不过是代教主看顾基业,并无私欲在内,你可以放心。” ☆、二百九十一、只被前缘误 傀儡道:“教主日后自会归来,我现在不过是代教主看顾基业,并无私欲在内,你可以放心。”潇刑泪深深看他一眼,语气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大宗师居然会死心塌地效忠于人,这种事无论怎样看,都让人难以放心。”傀儡眼中幽幽光色如鬼火,面无表情道:“若你发现我有不妥之处,自然可以离开。”潇刑泪并不接话,他只是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道:“映川这孩子,是乱云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直系血脉,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尽力将他保住,只不过现在的局势,我无能为力,那是大势所趋,不是一人一家之力能够扭转,所以我如今也只能留在这里,替他守着他一手打下来的基业,希望他以后……能够平安归来。” 一时殿中静静,犹如一潭死水,潇刑泪沉默片刻,忽道:“晏勾辰此人,野心勃勃,更不是一直蛰伏人下之辈,虽然这些年他与映川相处日久,情分不同,但不要忘了,他是一国之君,而这世间最不可信的,就是政客,如今映川不在,此人暗地里或许就会有一些想法,对此,你怎么看?”与师映川心神相通的傀儡听了这话,只是淡淡道:“……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我?我的想法,自然与你一样。”潇刑泪不语,负手望去,殿外大雪纷纷扬扬,好一个冷冬。 但不管怎么说,也不论世间发生了什么事,时间的长河依然还是稳稳地向前流淌,很快,新年就要来临了,断法宗内也和其他的地方一样,开始有了一丝喜庆的气氛,而对于师映川来说,这当然不是他在断法宗所过的第一个新年,不过却是他继破宗而出、被囚禁以及与连江楼成亲之后的第一个新年,这感觉就自是不同,而到了现在,他的健康状况也已经彻底好转,恢复了正常,只不过比起从前的样子,仍然显得瘦弱许多,但至少不必每日都喝那么多的药了,而连江楼依旧对他十分细心照顾,这样的日子在旁人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足了。 大日宫千莲殿外,廊下一处种植着紫竹的别致小圃前,几个美貌的侍女正在拿谷子逗那些冒寒前来觅食的麻雀,不时有风吹过,竹叶上的积雪便簌簌落下,却是一幅几可入画的景致。 “好痒,别咬了,你这人……喂!轻点,你轻……连郎,你这个怎么看都怎么道貌岸然的家伙,从前装得明明一本正经,从未见你近过男女之色……原来骨子里却是这么……唔……” 缕金百蝶穿花的樱桃色罗帐低垂,掩住里面春光,大床上锦被凌乱,枕头丢在一边,一具粉嫩颀长的身子在被褥间微微扭动挣扎,肌肤如玉,表面仿佛珍珠般有着一种异样的柔和光泽,莹白细腻无比,因为情动的缘故,薄薄地泛起一层嫣红,看起来香艳之极,青年低低喘息着,身上已没有半点衣物遮掩,长长的黑发凌乱不堪,在他身后,男人精壮高大的身躯压在那雪白的脊背上,正温柔地细细亲吻着青年单薄的双肩,有力的双手在那羊脂似的肌肤上缓慢抚摩揉搓着,不失轻柔地探索着这具绝美的身体,青年咬着唇微微挣扎,却哪里掀得动身上那沉重如山的躯体,扭动中,满头黑发如流泻的墨,上面只扎着一条发带,带子上用金色丝线绣着火焰,夹杂着寥寥几朵红莲,绣得栩栩如生,好似那血莲正在无尽的烈焰中挣扎一般。 修长稳定的手探到青年腹下,抚慰着那已经半抬头的火热,连江楼轻吻着青年雪白的后颈,滚烫坚硬的雄性象征却在对方肌肤细嫩如丝绸的双腿间从容抽·送,无论是力道还是频率,都掌握得十分适宜,仿佛是在做着一件必须要一丝不苟来完成的任务似的,而被其覆在身下的师映川,此刻脸色酡红,面若桃花,成亲几个月,两人之间的某些行为也逐渐频繁起来,很多事情也就顺理成章,终于发展到这个地步,眼下男人加诸在他身上的这种亲密的手段虽然不比交合,因此没有受到他的抵抗,但也仍然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异样之感,好象自己身体的最私密之地已经被插在双腿间那充满雄性力量的东西所侵犯,引起全身上下不由自主的轻轻颤栗,一时间师映川泛红的面孔埋在被子里,细碎低喘不已:“轻点……磨得我疼了……”连江楼听他抱怨,便放缓了动作,一手越发仔细地抚慰着伴侣那脆弱敏感的部位,另一只手则温柔地扳过对方埋在被子里的脸,吻上那嫣红欲滴的唇瓣,师映川闭上眼,并不抗拒这样的爱抚,他细瘦的腰身在男子身下微微颤抖,唇齿间断断续续地溢出诱人的低吟:“连郎……我、嗯……” 暖香罗帐中喘息微微,道不尽的旖旎风光,半晌,连江楼一手轻抚伴侣细腻的肩头,英俊的面容上平静依旧,只是微带了一丝正在褪去的红潮,问道:“……可要多休息一时?”在他身下,青年发带已松,满头黑发披散在雪白的身子上,上面零星散布的殷红吻痕如同一瓣瓣绽开的桃花,平添妩媚,肌肤表面更是细汗微微,却是不吱声,连江楼起身,就见青年修长笔直的双腿紧闭,大腿内侧以及臀部附近被溅着一片黏腻的淡白之物,香艳无比,连江楼掀帐下床,将青年抱起来,走到不远处的屏风后,跨进浴桶,将两人身上沾的东西都洗净,一时简单沐浴之后,连江楼又替彼此换上了干净内衣,师映川坐在床沿,看连江楼蹲身为自己着袜穿鞋,一双嫩玉般的雪白赤足被男人托在手上,十个脚趾头莹润洁净,还带着小小的肉涡,上面覆着的趾甲就好似十片薄薄的透明花瓣,这双脚自然不像女子那样小巧玲珑,但纤美瘦软之态却更是令人心生怜惜,白嫩的足踝不过一握而已,师映川看着连江楼一丝不苟地替他穿上鞋袜,嘴角就暗自微微上扬起来,笑容优雅,只是那漆黑的眼中却隐约闪烁着毫不留情的冷意,这样复杂又矛盾的表情,也只有身心与灵魂都彻底堕落于深渊泥沼之人,才会拥有。 一时替师映川穿了鞋袜,连江楼便传人进来伺候梳洗,师映川坐在镜前任侍女给自己梳头,一面却从镜子里不动声色地看那正为连江楼更衣的宋洗玉,这女子眼中偶尔泄露出来的对于男人的爱慕之色,岂能逃过师映川的眼睛,师映川心中从容思量,面上倒不露,这时连江楼已穿戴整齐,见他坐着似在出神,便从旁边螺钿盒里拈出一枚白玉制成的的耳钉,插在他耳洞里,师映川扭头去看,皱眉道:“笨手笨脚的,你弄疼我了。” 连江楼听他微嗔语气,好不可爱动人,便捏住了那嫩软的耳垂,轻轻揉了几下,似作安抚,师映川瞟见男子腰间挂了个极精致的掐边金线刻丝的香袋,绣着几笔淡莲,便顺手捞起来道:“这东西做得倒很用心思,是谁的手艺?”一旁宋洗玉欠身道:“……是奴婢做的,爷见笑。”师映川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我倒是喜欢,得了空儿给我也做个一模一样的,恰是一对儿。”宋洗玉低着头,瞧不见她脸上神情,一双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尖,她哪里肯亲手为对方做此物与连江楼配成一对,当下就轻声道:“近来忙着年节之事,只怕一时不得空儿,误了爷的事,桓儿福儿她们在针线上比奴婢更好些,不如就让她们做了,想必更能合爷的心意。” 师映川一笑,漫不经心地道:“那也罢了。”便丢开这事不提,转而向连江楼道:“我忽然想听你吹笛了,这就吹上一曲罢。”说着,就叫人取了自己素日里常用的那支玉笛,笑着,递进连江楼手里:“连郎不是说过,我若是喜欢,就可以时常为我吹奏吗?”这时侍女已经替他梳好了头发,师映川头戴紫金孔雀冠,上面垂了晶莹的珠串下来,越发映得容色华丽,却对男子嫣然微笑:“除我之外,再不许你为别人弄笛,你可愿答应我么?” 递来笛子的手纤长单薄,映着外面雪光,就显得几近透明,连江楼看了一眼,将玉笛接过来,道:“……自是应你。”当下凑唇而吹,曲声优美空灵,是很应景的一首《花好月圆》,师映川听着,等曲子吹完,就拍了拍手,笑道:“连郎所吹之曲,是我听过最好的……”连江楼注目于青年,缓缓说着:“我于此道虽还可算精通,但并非高妙,你平生欣赏歌舞曲目无数,不乏音律大家,我弄笛之技与这些人相比,相差何止一线,又怎来‘最好’一说。”师映川嗤笑道:“以为我是讨好你么?的确,若单论技法,宗师水准的我也听过,你自然差得不止一点,但这又怎么能一样?于我而言,为我吹笛之人是你,正是因为是你在吹奏,才使我喜悦,这其中的感觉,又岂是再高明的音律大家所能给我的?再怎么呕心沥血的颠峰一曲,也是不能。” 这算不算情话,亦或是另一种含蓄的爱语?连江楼说不清楚,不过他并不否认自己听了这番话之后,心情不错,右手因之按在师映川肩头,道:“……过后我去写春联,你可要一起去?”师映川淡淡应着:“好啊,我也很久没写过了。”当下命人摆了饭,两人简单用过,就去连江楼的书房,眼下寒冬时节,万物都凋零了,不过去书房的路上却是有着片片青松,很是郁郁葱葱的样子,被积雪映衬着,越发翠色动人,不时枝上的积雪就被风簌簌吹落,飘扬得到处都是,师映川穿得厚暖严实,被连江楼牵着手,两人走在雪地里,虽然空气冰凉,但也让人觉得神清气爽,心旷神怡,一时间仿佛心中的许多烦恼也暂时散去了,不多时到了地方,两人进到屋内,连江楼替青年解下裘衣,用手搓了搓对方那冻红的脸蛋,问道:“……方才很冷?” 师映川把他轻轻一推,笑道:“我哪里真就弱不禁风了?”说着,去大窗那里往外看,窗上装的是透明的琉璃,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飘扬的飞雪,放眼望去,景色很是怡人,外头不远处有一个小小湖泊,早已结了冰,像是一面极大的镜子,师映川手按窗子,道:“那湖上的冰必是冻得结实了,等一下我叫人取了滑冰用的鞋来,去那冰上玩一会儿,很多年都没有玩过了,想必早生疏了。” 连江楼这时已在那张光可鉴人的巨大紫檀书案铺开纸,动手磨墨,闻言便淡淡道:“不行。”师映川回头看他,面露不悦之色:“为什么?”连江楼头也不抬,只提笔蘸了墨:“……有危险。”师映川撇了撇嘴,但也没有继续坚持,他转身走到书案前,摆弄着书案一角放着的红玉貔貅镇纸,玩了片刻又放下,见旁边一只古朴花瓶里插着几枝艳丽红梅,就摘了一朵攥进手里,玩几下,随手丢进地上的炭盆中,花朵被火一烤,顿时就散发出一丝淡淡的奇异香气,师映川觉得有趣,就又摘了几朵,慢慢往火里抛着取乐,连江楼便暂时歇了笔,只静静看他戏耍,师映川玩了片刻,见连江楼瞧他,便来到对方身旁,含笑搭手在男子的肩头,道:“你在看什么?”连江楼将自己手里的羊毫笔递给他:“……你来写。”师映川却不要,自己伸手从紫檀雕花的大笔筒里取了一支大大的狼毫笔,扬眉一笑:“我还是用这个顺手。” 师映川用笔饱蘸了墨汁,一气写了两副春联,连江楼手执一截隐隐散发着松香气息的名贵墨条,替他研墨,师映川写完,揉了揉腕子说道:“好久不写大字了……而且现在一写,居然手都有些酸,要是在从前,便是将这笔一口气都写秃了,也不觉得累。”说到这里,看一眼自己纤瘦的手腕,脸色就缓缓淡漠下来,透着些阴沉,连江楼知道他心中不快,便从他手里取了笔,道:“你累了,且去歇着。” 师映川就踱开来,这书房紧靠墙壁的几扇大书架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另有樱桃木的博古架,其上琳琅满目,师映川见高处放着一只绘有春燕衔柳图的长长木盒,便踮脚拿下来,打开盒子,但刚一看清楚盒里的东西,师映川就微微皱起了眉,那里面是一轴画,虽然没有展开,但只看那木轴上雕刻的精细而并不陌生的图案,师映川就知道这是什么了,分明是当初他费心弄到手的那幅《怯颜图》,一代画圣呕心沥血之作,师映川将画轴拿出来,转而看向连江楼,淡淡道:“我生母的这幅画像,当初是我交与你保管。” 连江楼抬头一看,道:“不错。”师映川掂着画轴,面色平淡:“连郎,你喜欢过她么?”连江楼顿一顿:“……不曾动心。”师映川忽地一笑,笑靥如花:“你向来不说假话,所以现在听你这样说,我就觉得开心了。”他拿着画轴,走到几步外一座半人多高的青绿色铜炉前,揭开炉口的盖子,突然间一扬手,就将此画丢入炉内,随之重新放好盖子,这炉内火势熊熊,片刻就将这二十多年前周朝皇帝曾欲以西南三座小城池换取却不得的宝物整个吞噬,师映川轻叹一声,道:“可惜。”对于青年此举,连江楼没有什么表示,更不曾有恼怒之色,仿佛对方只是随手焚毁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小玩意儿似的,而师映川接下来就变得很安静,完全没有捣乱,只是坐在一旁看连江楼写春联,后来做完这一切,两人就回到千莲殿,师映川喝完一碗热乎乎的姜汤,驱散了身上最后残余的一丝寒意,他扭头看向正坐在椅子上品茶的连江楼,忽道:“问你一件事,你要告诉我。”连江楼闻言,面色平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师映川就站到男人面前,弯了腰看着对方的面庞,道:“你说,你有没有喜欢过除我之外的人?要说老实话,不许敷衍我。”连江楼注目于他,只淡然答着:“没有。” 师映川就笑起来,很是乖巧地坐在连江楼腿上,温顺地搂住对方的脖子,巧笑倩兮:“这么乖啊……你的答案让我很满意,给你奖励。”说着,在连江楼唇上深深一吻,连江楼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心中就浮现出梦中的场景,随之心情触动,不由得握住对方的腰肢,师映川被抓得一痛,忙在男子手上一拍,抱怨道:“你干嘛?”连江楼遂松了力道,改为轻揉着师映川腰际,师映川心思敏感,察觉到有一种莫名压抑的气氛,但他猜不出是为什么,他微敛神采的眼睛注视着连江楼,男子生得极是英俊刚毅,而且不仅仅是容貌英俊而已,更是充满了男性的原始魅力,略带狂放,师映川以手轻抚,却是一阵欢喜,又一阵悔恨,若是当初没有……这一刻,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使得青年不觉柔肠百转。 午间刚吃过饭,季平琰就来了大日宫,一时进到室内,抬眼就见一张古朴典雅的沉香木雕花大方榻,铺秋香色织锦褥子,中间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副棋枰,连江楼及师映川两人正在下棋,连江楼道髻素衣,一手拿着茶杯,正凝神看着棋局,师映川却是右袖半堆着,露出一截雪藕似的手臂,手拈棋子犹豫不决,腕上三指宽的一只黑色玄铁阔镯,上面用极细巧的工艺以宝石做成满满的桃花,密密匝匝地炫丽缤纷无比,一朵连着一朵,仿佛稍一抖动便是满室生香,青年穿淡青色绣金飞鸟的箭袖,玄黑掐金挖云的洒线披袄,通身上下明明是十分富丽的打扮,但在他穿戴起来,看上去就完全不觉得奢华了,季平琰见此情景,心中百感交集,人人皆道连江楼的伴侣得其宠爱甚深,然而季平琰却很清楚,两人所谓的如胶似漆,不过就是这样平静而温馨的相处……思及至此,心中那些焦虑与担忧略略散去,心中清凉起来,其实他平时虽能见到师映川,但连江楼自从成亲之后,与师映川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形影不离,季平琰来见师映川时,连江楼十次里至少有九次在,父子两人基本上是没有单独见面的时候。 这时师映川扭头见了季平琰,就示意对方过来,季平琰上前见了礼,这才在青年身旁站了,师映川拉他在自己边上坐下,随口道:“小小年纪,不要学得那些假道学恁地拘礼……你看看,我这一局还有的救没有?”季平琰笑道:“若是父亲都应付不来的话,儿子这点微末棋艺,又济得什么事。”师映川坐在一张通体上下没有一丝杂毛的雪白虎皮上,手托下巴,皱眉看着棋盘,片刻,干脆把手里的那枚棋子一丢,耸肩道:“算了,我认输。”连江楼听了,便一言不发地开始分拣棋盘上的黑白两色玉子,师映川伸手按住男子的手背,道:“这些小事就让下人来做罢,我们打猎去,今儿已经腊月二十九了,明日就是三十,我去打一只鹿来,明儿加菜。” 季平琰一听,忙劝阻道:“外面天寒地冻的,父亲还是在屋内歇着才好,万一新年受了寒,岂不是麻烦了。”师映川朝少年头上轻轻一拍,笑道:“我哪有那么娇贵了?还是出去活动一下才好,不然总闷在房内,就算是好端端的人,也要发霉了。”一直不出声的连江楼这时忽然开口:“……你先去换棉袄,再把那件黑色皮裘穿上,稍后我陪你去后山。”师映川听了,就知道他是答应了,遂笑道:“好罢,我这就去换衣裳。”说着,起身去后面了,季平琰见连江楼陪师映川一起去,也就放了心,过了一会儿,师映川回来了,果然穿得严实,头发也扎成了整齐干练的一个髻,对连江楼道:“快点,我很久没有打猎了,只怕手生。”说了两句,便推着连江楼的脊背往外头走,一面用手在季平琰胸前轻轻一拍:“回去多陪着劫心,再有几年,你们俩也该成亲了,到时候也让我早些抱到孙子。”说话间,微微一笑,已推着连江楼出去了。 二人出去之后,季平琰也离开了,他回到自己的白虹宫,一时脱了外衣,在暖阁炕上坐了,侍女送上茶和点心,季平琰摒退了其他人,等到室内只剩了自己,才从胸口衣襟处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团,展开一看,上面细细写着几行蝇头小字,写的都是一些或珍稀或古怪的东西,大多是草药之类,也有几样是异兽身上之物,而其中三四件却是大光明峰一脉所独有的珍奇,等到季平琰一字不差地都看完了,记在心里,就立刻丢进火盆里焚毁,一时间季平琰微微沉吟起来,他不明白师映川要自己准备这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但也知道至少师映川是不想让连江楼知道此事的,想到这里,心中不禁犹豫,这时有人掀帘进来,梵劫心长身玉立,容色端秀,见季平琰正皱眉不知在想什么,便道:“看你这样子,莫非是在为了什么事情为难不成?” 季平琰见了梵劫心,便露出笑容,说道:“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罢了。”梵劫心虽是他未婚夫,但也并不意味着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说的,一时间两人随意说些闲话,季平琰面色如常,心中却已决定下来,要替师映川将纸条上列出的东西都尽快备齐,送到对方指定的那处所在。 却说师映川与连江楼去后山打猎,师映川如今没有从前的本事,直到太阳下山,才好不容易猎到了一头鹿,两人这才回去,师映川满身大汗,待沐浴更衣后,便与连江楼一起吃了饭,眼见着外面天色渐黑,师映川面露倦色,连江楼以为他是今天打猎累了,便安排他早早休息,自己则在外头就着灯光看书。 周围一片安静,师映川躺在床上,却没睡,表情冷漠地轻抚着自己手上的戒指,如今他身上的枷锁还有两道,而其中瑶池仙地的百花乱元丹,宁天谕千年前还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一次阴错阳差之下,却是不但知道此丹如何配制,也知道了炼制解药的方法,其中有两种配料最是重要,一是瑶池仙地的七灵花,二是大光明峰的绛龙草,那绛龙草十分珍贵,就算以白缘的身份,也不能得到,或者说不可能在不知会其他人的情况下拿到手,只有身为剑子的季平琰,才能有办法暗中取得,师映川前时以蛊虫控制服下九转连心丹的傅仙迹,盗走了瑶池仙地的一朵七灵花,当时傅仙迹身在瑶池仙地,师赤星对他不设防,而种植着那些七灵花的地方就位于师赤星的住处附近,地势极险峻,又有毒物横行,不是宗师修为,决不可能取得,而天下间能够瞒过师赤星盗取此花的宗师,只能是当时身在瑶池且又不会被师赤星防备的傅仙迹,若是换了另外一人,宗师气息临近,则同为宗师的师赤星必然有所察觉,生出警惕,而傅仙迹取得七灵花之后,立刻就将其放入某处隐秘的所在,其后回到房中,蛊虫便再次沉寂下来,傅仙迹也就恢复了神志,而且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做过了什么,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至于师映川今日塞给季平琰的那张纸条,其实上面列出的那些东西绝大多数都没有用,师映川真正的目标只有那混在其中的绛龙草,师映川不是不信任自己的儿子,而是他不肯再将自己的命运放到别人手里,去听天由命,否则万一季平琰将此事告诉了连江楼,惹得连江楼起了疑心怎么办?要知道自己虽然是季平琰的亲生父亲,可季平琰毕竟自幼是在连江楼身边长大的,这世上最说不准的就是人心,根本难以预料,所以两相权衡之下,师映川实在无法保证这孩子究竟会作出什么选择!因此他之所以列出这么多的东西,实际上只是用来混淆视线而已,来以防万一罢了,就算连江楼知道此事,但看着单子上罗列出来的那么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连江楼绝对弄不明白他要这些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而且除了七灵花和绛龙草之外,炼制百花乱元丹的其他物品自有傀儡负责收集齐全,这一系列环环相扣的准备,就是为了在完全不惊动当初联手禁锢他的几大宗师的情况下,悄悄地解开师映川身上的第三道枷锁! 师映川心中默默思量,这时宁天谕道:“等到解药炼制出来,解了你身上的百花乱元丹,到时候就只剩下那武帝城一家,而我们要等的,就是一个契机……赤帝姿当初作为诱饵引你中计,如此‘厚情’,怎可不报!”师映川在心中道:“我明白,等到此事成功,我自然有所应对。” 就在大日宫华灯初上之际,万里之外,燕步瑶正手里死死地捏着一颗丹药模样的东西,咬唇看着面前的男子,傀儡还是一身黑色斗篷,冷冷道:“我已说过,你若仍然忠心于教主,便将此物服下,他日一旦有贰心,立刻生死两难,究竟如何,你自己决定。”当下面无表情地将目光移到别处:“……若你是忠心做事之人,则日后青州燕家家主之位,未必不是你囊中之物!” 当初燕氏举族投靠师映川,后来八大宗师一战之后,师映川下落不明,就此失势,而青元教立刻被剩下的四大宗师整合,于是这燕氏的处境就显得尴尬起来,今日身在青州的燕步瑶乍然见了潜入燕家的傀儡,骤惊之余,却不防对方却是对她说出一番笼络言语,事实上,师映川之所以让傀儡找上燕步瑶,主要是看中她瑶池仙地弟子的身份,一来要她去傅仙迹将七灵花收藏的地方将东西取出,二来是要她偷偷收集几样瑶池仙地独有之物,都是为了炼制百花乱元丹所需要的物品,这些东西虽然远不如七灵花那样难以取得,所以它们的收集其实也不是一定不能由其他人来做,但必会多多少少露了痕迹,只怕要担风险,哪里有燕步瑶这个门中弟子来得方便隐蔽?最重要的是,师映川此人何等精明,这些年来已经看破了燕步瑶这女子对自己的爱慕痴迷心思,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若是爱上一个男人,往往什么事都敢去做,这才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一时间燕步瑶握紧手中之物,心中千头万绪,一来她也是有野心之人,自然想将整个燕家掌握在手,二来她很清楚,自己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些秘事,那就别想置身事外,只要拒绝,立刻就是一个惨死的下场,三来她心中这些年对师映川的痴迷之心有增无减,得知对方不但安然无恙,且有东山再起之心,岂会不愿意为心爱的男人做事?如此权衡种种,突然间一咬牙,猛地就将手中那颗丹药模样的东西丢入口中--再狠毒的女人,也会为了一个男人疯狂! 且说大日宫这时仍然一片静寂,师映川在床上安静卧着,心中还在思量着许多事情,半晌,他微微掀开罗帐,看到连江楼还在研读古籍,便披衣下床,来到对方身边,道:“有件事,我要与你说。”连江楼目光未移,只头也不抬地道:“……你说就是。”师映川两手软软搭在男人肩头:“我是想跟你说,你现在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身边该有几个服侍的人。”连江楼一时间并未转过味儿来,却见师映川嘴角扯起一丝柔色笑意,已经开口说了:“你我虽然成亲,但我们两个人一来没有谁是女子,二来也没有哪个是侍人,两个大男人在一起,生不了孩子,我已经有两个儿子,倒也罢了,你却是没有血脉……”连江楼听到这里,哪里还能不明白师映川的意思,心中忽然隐约不耐起来,脸色微冷,没作声,师映川若有所思,静默片刻,就懒洋洋地笑:“怎么不说话?我瞧着这宫里就有模样还不错的……”话没说完,连江楼就已冷冷开口:“休要再扯这些无稽之事,莫非你如今很闲不成!”话一出口就知道说得重了,但也没有理会,师映川缓缓绽开笑容,只用手在连江楼肩上一捏,低笑道:“我一片好心,是你自己不领情……” 青年最后一个字刚吐出一半,连江楼已突然手上使力,瞬间就将青年拦腰扯进自己怀里,师映川猝不及防,跌坐在男人腿上,刚想发火,却看清楚了连江楼漆黑双眼深处那冷静而并不宣之于口的情绪,将他冲击得一怔,烛火摇曳中,连江楼的语气有些不善:“你过分了。”这是比平时更强烈的冷漠,师映川强迫自己深深呼吸,稳下心神,哂道:“哪里过分了?”连江楼看着他,英俊脸孔上的表情是平静与漠然,道:“你生性从不肯与人分享心爱之物,何况是我,既如此,又何必以此事来试探。”他说话时声音平缓,不急不躁,甚至谈得上温和,但偏偏听起来又是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乃至隐隐有一丝金戈铁马的铿锵,师映川被男人有力的手臂揽着,感受那种雄性极阳刚清朗又极富侵略性的气息,心头一震,顾不得理清思绪,便已鬼使神差地竟有些心慌:“你真不要?你可想清楚了,以后分明就是血脉断绝,子嗣不继的下场……”连江楼注视着师映川,虽然青年现在外表柔和妩媚,但连江楼很清楚对方的内里是什么样,顶多是一副皮囊娇柔些罢了,一时间他脸色静默,这个男人的意志如铁石一般,情感也如此,他语气不变地道:“平琰与倾涯的祖父是我兄长季青仙,如此,我乃嫡亲叔祖,与他二人亦是至亲,又何来血脉断绝之说。”又道:“既然我对你已有承诺,便不会另碰他人。” 师映川忽然微微偏过头,他长长的黑亮发丝披垂着,在灯光中泛着森冷的光泽,挡住面容,也仿佛要将某种温情也一并隔绝了,下一刻,他突然间软下了身子,一直伏下去,手指灵活地扯开连江楼腰间系带,连江楼一开始尚自不明,但很快也就清楚了青年究竟是要做什么,片刻间,男性最敏感的物事已被纳入一个温暖而湿润的所在,青年喉间有含糊的声音响起,柔软的舌头生涩却卖力地取悦着,这样的冲击十分强烈,因为这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自然反应而已,一时间连江楼素日里锋锐的浓黑长眉深深攒拧,纵然这个男人有着钢铁一样的意志与自控力,但终究百炼钢会有化为绕指柔的一天……半晌,嘴角残余着浊白痕迹的师映川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涨红着脸伏在男人膝上微微喘息,连江楼不语,将身子已经虚软的伴侣抱起,送到床上,自己也随之覆到上面,此刻连江楼可以看到青年眼中的爱意,不会看错,他低下头,似是询问又似是笃定道:“……你很喜欢我。”师映川凝视着他,轻声道:“我爱你。” 师映川知道自己说的这是真心话,虽然刚才自己确实有着算计之意在其中,可那情感交融、发自内心的强烈爱意,又何尝是假装得出来的?一时间师映川看着上方连江楼的面孔,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所谓的太上忘情,到后来只会有人输,不会有人赢,因为真正的情爱并不是单方面的投入,到后来那算计的一方必然也要沉浸其间,再难自拔,这是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到了最终,永远也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赢家……刹那间师映川眼中的爱意缓缓退却,只不过这时他也已将脸埋进了连江楼胸前,令对方看不到他变得阴冷凛冽的面孔,然而这样贴近,就听见了连江楼的心跳,那样沉稳有力的声音,好似一下下地敲在心头,就此想起年幼时坐在这个人身旁,听对方讲解心法,点拨武艺,那时鸟儿唧唧喳喳在枝头,春光如诗如画,一切的一切,都再圆满不过,思及至此,心下蓦地一痛,眼角缓缓沁出一滴泪来,无声而落。 ☆、二百九十二、阻我道者,皆可杀之 翌日就是大年三十,一早连江楼天还未亮就起来,依旧去竹林练功,待他回来时,天已蒙蒙亮了,却见侍女们正在换门神,挂新的桃符以及各种宫灯等等,一派忙碌而喜庆的气氛,连江楼目力极好,一眼就看见师映川穿着一身厚实的皮袄,正踩在高高的梯子上贴着春联,下面一群人在仰头看着,小心翼翼地把住梯子,惟恐他摔下来,连江楼见状,转眼间就来到梯子下面,右手随意一敲,顿时上方的师映川就惊呼一声,被这股柔力震得立脚不稳,直接便从梯子上倒栽了下来,连江楼在下面伸出手,轻描淡写地就将他整个人稳稳接住,直接抱在怀里,皱眉看着他说道:“……这种事以后不用你来做,否则一旦失足摔伤,岂非后悔莫及。” 师映川方才吃了一吓,这时已定下神来,右拳在连江楼宽厚的肩头重重一捶:“原来是你使坏!”又笑着道:“哪里就真的那么衰运了,哼,若不是你,我又怎会失脚了?你这人真是……”连江楼不理会他絮絮叨叨,径自将他抱进里面,放到椅子上坐好了,这才从侍女手里接过热毛巾,给青年擦了擦被风吹得冰凉的脸,师映川抓住连江楼的手,道:“我饿了,先吃饭罢。”连江楼道:“你自己吃,我去沐浴更衣,准备稍后的仪式。” 师映川是在断法宗生活过多年的,自然知道是要做什么,当下也不勉强,自己去用早膳,一时连江楼沐浴既罢,换了华服高冠,师映川在旁看着,淡然不语,这一日上午上至连江楼,下至宗内的内门弟子,都换了正服前往神祠,按照等级排班立定,在连江楼的带领下进行一系列的新年祭拜仪式,这里供奉着历代宗门之主,内门弟子以□份之人甚至都没有资格参加这样的活动,等级之森严可见一斑。 连江楼既不在,师映川便一个人待在室内,正发呆之际,忽有人来报:“爷,梵公子求见。”师映川回过神来,把手里捏着的一个果子放回盘里,道:“让他进来罢。”稍后,一个穿蜜合色华服的贵公子便从容走了进来,青丝高挽,戴了顶白玉冠,浑身上下并无饰物,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目如星子,当初小时候那等秀雅可爱之态,到现在已经转为俊秀清灵模样,行动处如修竹临风,一眼看去,真真好个俊秀出众儿郎,师映川见了,心下也觉喜爱,对方与自己长子季平琰站在一处,看着却是一双璧人,日后生下儿女,也算是自己的血脉绵延不绝了。 转眼间梵劫心已到近前,这是新年第一日,自然不能作家常打扮,因此师映川今天穿戴得也还颇为喜庆,颀长的身子裹在厚暖的棉袄里,看起来确是有新年气象,只是他眼下模样瘦弱,穿这样的繁复华服,倒更是给人以弱不胜衣之感,甚是可怜可惜,梵劫心见了,想起他从前意气风发的形容,心中怎是简简单单一个‘不好受’可以道尽,好在尽管如此,但至少师映川不是前时那番玉容惨淡的形销骨立之貌,脸上也有了血色,令梵劫心多多少少有些宽慰,当下勉强按住乱糟糟的念头,向前行礼,垂目道:“少君今日气色甚佳,想来已是大好了。” 梵劫心从前只唤师映川为‘映川哥哥’,到如今眼看再有几年就要与季平琰成亲,怎能再以此称呼,但若要随季平琰一样唤‘父亲’,又实在有些叫不出口,不过如今师映川既与连江楼结为连理,梵劫心便勉强以‘少君’称之,好歹也算不那么尴尬了,他这几年与季平琰之间相处得还好,彼此和睦,自己也知道将来两人婚后的日子会过得不错,必是平稳而宁静的,不会有什么龃龌分歧,但梵劫心更清楚,自己平生真正爱过的人并不是未来的伴侣季平琰,而是此刻眼前的清瘦男子,自己日后纵使与季平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终究还是意难平! 思及至此,梵劫心不免心里微微怅然,只是他如今已不是当年的任性孩子了,很多事都学会了要埋在心里,想必这就是成熟罢,然而每个人成长的背后,是不是都有着那么多不为人知的过往呢……正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师映川道:“别杵在那里了,来,这边坐,我这里有不错的茶,你尝尝。”说着,已唤人将凉掉的茶水舀走,送新茶过来,梵劫心在师映川对面坐下,他并不是能经常看见师映川的,上一次还是在数日前,现在瞧师映川模样,确实气色还算好,比原先又添了一丝生气,心里就有些安稳起来,却见师映川盘膝坐着,手拢在袖子里,问道:“今日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梵劫心道:“并无要事,只是平琰今日去神祠参加祭拜仪式了,我在宫中没什么事做,前时晋陵那边送来一些吃食玩器等物,我便挑了几样在这边吃不到的玩意儿带过来一些,少君可以尝尝,方才已让人收起来了。” 师映川闻言就笑起来:“难得你有心。”又道:“从前我还担心你们处得不好,如今我回到断法宗,亲眼见你与平琰很是和睦,我也就放心许多。”一时伸开腿,箕坐着,露出一双穿了白色锦袜的脚,套着室内用的双蝠软鞋,脸上带起几分自嘲之色,说道:“我如今已经是这个样子,没什么可想的了,只盼两个儿子过得好,也就罢了。”如此颓然灰心之态,哪里还是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师映川?梵劫心一时间心中大恸,忘了那些自持,却是起身拉住青年的手,道:“映川哥哥,你不必这样,若是日后……” 话没说完,师映川已是两眼看着他,将手缓缓抽回去,梵劫心自知失态,呆了一呆,忽然向后微退一步,垂手微叹:“是我失礼了……”师映川表情自然,渀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取了棋盘和装着棋子的圆盒,将精致的棋盘放在矮桌上,道:“陪我下会儿棋罢,我自己一个人在屋里闷得很,咱们在这里坐一会儿下下棋,玩上两局,平琰他们也就应该回来了。” 两人就下着棋,气氛一开始略觉沉闷,但渐渐的也还好,又听着外面不时有鞭炮声隐隐传来,空气中也飘满了食物的气息,果然就有了过年的意思了,后来两盘棋还未下完,连江楼以及季平琰,白缘,左优昙四人便回来了,师映川未语先笑,丢下手里的棋子,起身走向连江楼:“我刚在想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你们就正好回来了。”见连江楼身形高大,形貌轩朗,恍若神仙中人,不觉嘴角微扬,抬手解开男子身上的紫色貂裘:“快把这身衣裳换了罢,穿着怪麻烦的。”连江楼见他玉面朱唇,笑容温雅,为自己解衣的动作亦是轻柔,一时间几乎有些错觉,渀佛是自己回到家中,自有温柔美丽的妻子起身相迎,他并不习惯这种感觉,但至少不讨厌,当下就去里面除了衣冠,换上一身轻便些的打扮。 这时季平琰见连江楼离开,便状似随意地走到师映川身边,借着闲话几句的工夫,突然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父亲昨日交代的事情,儿子自会尽快办妥。”这番话说得极快,一过即逝,没有惹起其他人注意,师映川听了,面色如常,只是嘴角微勾,这时又有人去白虹宫将师倾涯给抱了过来,众人都移到东暖阁去,而这一年的新年比起从前,就有了很大的不同,一群人聚在一起,似乎比往年要热闹了许多,晚间师映川吃多了酒,只嫌热,吩咐下人道:“去取一壶葡萄酒来,再加几块冰。”他一说完,正与左优昙说话的白缘便转过脸来,微微一笑道:“这种时节喝的什么冰镇葡萄酒,又不是酷夏,你当心凉了肠胃。”师映川一面给身旁的师倾涯喂着点心,一面笑着说道:“哪就真的这么娇贵了。”身旁连江楼却已对那下人道:“不必舀酒,去取凉茶来。”师映川闻言,就瞪了男子一眼,悻悻道:“你怎么总是这样霸道……”说归说,倒也没有坚持。 第114节 既是不许喝冷酒解热,师映川便解了排扣,脱掉外面的排穗皮子长褂,露出里头的宝蓝袄子,他长发整齐挽起,面色醺醺晕红,黑发,雪肤,蓝袄,越发显得丽色逼人,几乎不可直视,到后来他吃酒多了,半醉半醒,眯着眼歪在连江楼怀里,连江楼取过他丢在一旁的皮褂给他披在身上,对季平琰道:“你父亲醉了,扶他去千莲殿休息。”季平琰刚要起身,师映川已推他一把,嘟囔道:“你只管坐着,我还没醉……一会儿还要看你们放鞭炮……咱们一起守岁……”这样说着,越发偎进连江楼怀里,右手却还捏着酒杯,季平琰无法,只得又坐回去,连江楼低头看了看怀里星眸微饬的青年,没再说什么,却舀下对方手里的杯子,不许他再喝,师映川皱眉含含糊糊地抱怨了几句,到底没夺回酒杯,还算老实地在连江楼怀里打起了盹儿。 正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只听一连串的炸响,震耳欲聋,师映川猛地一激灵,惊醒过来,原来外面已经开始放起了爆竹,这时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被喂到他嘴边,他下意识地张口接住,咀嚼起来,却是一个饺子,一时揉眼瞧着,原来桌上的席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撤下,换上了一盘盘的饺子,看那样子,已经是吃过了,碗筷都放着,再游目一顾,周围已不见了季平琰等人的影子,只有一群侍女还在伺候着,连江楼用筷子从面前的盘内又夹了一个饺子送进他嘴里,道:“他们在外放烟花爆竹,放过之后便直接回去,眼下已经守岁刚过,去睡罢。”师映川睡眼惺忪,摸着肚子道:“我有些饿了……”连江楼听了,就欲再夹饺子给他,师映川一偏头,懒洋洋地道:“大半夜的,谁吃这个,我只想尝些清素的……”连江楼便命人去置办,很快,几碟小菜送上来,很是简单,无非是脆脆的酱萝卜,新鲜龙须菜,醉泥螺等物,并一碗麦粉粥,普通殷实人家也能常吃的,但也正是这些东西最适合半夜里酒肉吃腻的人,很是下饭,果然师映川见了很是对胃口,就着几样小菜埋头香香地吃了多半碗粥,又喝了一盏浓茶,连江楼见他吃饱喝足,一脸惬意的样子,便给他穿好衣裳,扣严了兜帽,准备回千莲殿。 外面没有下雪,有些干冷干冷的,周围朱栏玉瓦,亭台楼阁林立,就连结了冰的湖面上也放着一盏盏莲灯,橘黄的光色透过纱罩映出来,如同无数温暖的小太阳,在这夜间放出光和热,而原本漆黑的天空也被一朵又一朵炸开的烟花所占据,鞭炮声此起彼伏,一群侍女手持琉璃灯,灯光舒展明亮,在前方引路,师映川被连江楼牵着手,不紧不慢地走在大块平整青石所铺成的路上,师映川打量着身边这个高大的男子,忽道:“等一下,酒喝多了,我去解个手。”连江楼闻言就停下来,师映川快步走到稍远处的一座假山后,背着风微微撩起衣摆,一时小解罢,师映川整理了一下衣裳,转过假山,这时却见远处明灭的灯火间,连江楼那颀长的身影看上去有些影影绰绰,但给人的感觉却是那样的稳定而安心,不动如山--他是在等他啊。 师映川不知怎的,面上微红,虽然又很快转为正常,不过这一幕却是莫名地让他觉得熟悉,他怔了片刻,忽然就想起来了,那也是一个夜晚,雪夜,他在后山独自练功时意外入定,忘了时辰,自然也就忘了事先定好要去大日宫听连江楼讲课的事情,等到醒来之际,才惊觉误了事,急忙赶往大日宫,等他到了千莲殿时,就看见连江楼正站在廊下等他,月光将男人身上的白衣照得渀佛蒙上了一层莹光,黑发,白衣,定格成一幅奇美的画卷,此刻场景依稀相似,人也还是同样的人,然而却已是往事如梦,不可追寻,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他,而对方,也不再是那个曾经在他眼里就如同身在九天之上的神祇,此情此景,身边是人间烟火,鞭炮声声中,那人不再是高高在上,而只是一个在新年的夜晚中安静等待着伴侣的普通男人。 师映川朝着连江楼走过去,到了跟前,直接扑在对方怀里,懒懒笑道:“我好象真的醉了……连郎,你抱我回去好不好……”连江楼俯身将他抱起,师映川伸手搂住对方的脖子,脸上的笑容在夜色中看不分明,喃喃道:“这条路若是长得没有尽头就好了……”连江楼道:“你醉了。”师映川只是笑:“没错,我喝多了啊。”就此一路无话,回到千莲殿,连江楼给师映川脱了衣裳鞋袜,让他休息,师映川却不肯,缠住连江楼不放,非要亲热,一面动手放下了罗帐。 半晌,紧掩的绣花帐子掀开,连江楼披衣下床,去倒茶喝了,又斟了一杯舀回床前,见师映川裸了雪白如羊脂的身子伏在枕上细细轻喘,一头华丽之极的青丝散乱着,铺洒在肩背上,模样实在惹人怜惜,便一手拉过锦被将那曼妙身子盖住,揽进怀里,道:“……倦了?”将茶递到青年唇边,喂他喝了,师映川闭着眼睛喝过茶,任凭连江楼取湿手巾给他擦净了身子,拥他入睡,到后半夜时,师映川做了噩梦,在连江楼怀中惊醒,一时间微微喘息,一颗心怦怦跳得厉害,却是梦见当初宁天谕控制了身体,将赵青主的尸首污辱之后又吃掉的那件事,而这时连江楼也醒了,察觉到青年的异常,便道:“……怎么了。”师映川抱紧男子,道:“我做了很可怕的梦……真的很可怕……”却不说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而连江楼也没有追问,只用手轻轻摩挲青年光洁如玉的肩背,似在抚慰,师映川感受着男人掌心传递过来的温暖之意,不觉微闭上了双眼,两条手臂用力,越发抱紧了对方,忽然,毫无预警的,师映川就翻身起来,跨坐在了连江楼的腰上,他笑着,视线在男人身上流连,尽管帐内光线很暗,根本看不清楚,但他眼中却还是带着炽热的渴望,他俯身,去吻对方的唇,当两唇相接的一刻,师映川忍不住低吟出声,并且开始用力掠夺--这人就像是一种让人上瘾的毒药,令他无法摆脱。 “我爱你……”唇齿厮缠间,师映川轻声呢喃,难耐的喘息从他喉中逸出,他轻轻蹭着连江楼的腰,动作充满诱惑,同时有点不确定地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不肯给我?是因为不喜欢被人侵犯,还是因为你认为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没有稳固到可以做那种事?你明知道我有多么渴望你,你一定不明白自己有多么的诱人……”但是对于这个问题,连江楼保持着沉默,显然不想回答,这样的反应让师映川不快,他舔舐着男人的耳廓,牙齿轻轻啃啮着那里,逗弄着对方,重重喘息道:“你让我发狂……”一时间又去捕捉男人的唇,与其热吻,用身体的语言来告诉对方自己是多么的热情,一面喃喃说着:“我爱你……”连江楼的面孔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只听见他声音低沉,就如同苍茫原野上的一缕清风:“……我知道。”师映川轻笑一下,然而心底却因为连江楼没有回答‘我也爱你’这样的话,而感到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惆怅。 新年就这样过去,到了初九这一日,师映川一大早在廊下撒米喂麻雀,却见季平琰提着一只匣子远远而来,到了跟前,季平琰就恭恭敬敬地问好,又道:“父亲怎的这么早就起来了?” 师映川打个呵欠,道:“你师祖去练功了,我自己待不住,再说了,若是在床上躺久了,骨头都疼,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见少年手里舀着匣子,就笑着问道:“这又是送什么新鲜玩意儿来了?”季平琰忙把匣子一开,露出里面所装之物:“是件衣裳,用的是北方特有的一种鸟,叫白头雀的,取头顶上那一片白色的毛织的,极是轻软保暖,儿子便让人做了一件袍子,给父亲用着。”匣子里放着整齐叠起的袍子,颜色纯白,看起来很是柔软轻薄的样子,师映川用手一捻,感受到从指间传来的细腻舒适之意,不觉微笑道:“白头雀……很少见的一种鸟,生性凶猛,捕捉并不容易,也只有头顶那一小块才是白色,还要从中拣出上好的绒毛……唔,要想用来做出这么一件衣裳,只怕差不多也要用上近千只的白头雀了罢,我的儿,你有心了。” 季平琰面上带笑:“父亲喜欢就好。”见左右无人,忽然间就压低了声音,轻轻道:“父亲前时所要之物,儿子已经收集完毕,命心腹之人送去指定之处,父亲请放心。”师映川听了,眼中微微深邃起来,缓缓点头:“……很好。”与此同时,已指挥与自己心神相通的傀儡立即前往那处所在,此时师映川站在廊下,漆黑的瞳孔泛着淡淡的幽光,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突然就一种莫名的古怪味道,虽然面色不变,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眸子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变幻不定,那是兴奋与渴望,还有狂热以及绝对的冷酷,强烈得令人恐惧,师映川笑一笑,掩去异状,从季平琰手里舀过装衣裳的匣子,说道:“别急着走,等你师祖回来,一起吃个饭。” 说话间父子两个进了室内,不多时,连江楼练功回来,三人就一起用了早膳,一时吃罢,连江楼点拨季平琰武艺,师映川在不远处舀着一卷书在看,他歪在大靠垫上,腿上搭着一条厚厚的小毯,不过他虽是在看书,心思却并没有多少用在这上面,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觉得脖子有些酸,就一手用力按着后颈,将脖子缓缓活动几下,一时却见外面稀薄的阳光正从连江楼身后洒进室内,柔和而微弱,在连江楼的身体表面形成一圈并不刺眼的漫漫光晕,师映川瞧着,整个室内安静得渀佛是时间静止了一般,有一种特别的安宁与温馨,很奇异的感觉,师映川微微恍惚起来,突然间有点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年,他看了这画面片刻,有些出神,眼中是无言的沉默--如此令人留恋的温暖时光,自己要到什么时候就会来亲手打破呢? 一时间就有些说不出的意兴阑珊,穿了鞋披上大氅,走到外面,冰冷干燥的空气让思绪逐渐平静下来,心头渐冷,方才那点纠结已是转眼即逝,如大江东去,不留痕迹--是的,没有什么可过分纠结的,因为无论是他还是连江楼,是宁天谕还是赵青主,都终究是绝代天骄,是注定要睥睨当世的男子,就算是情生于心,也依然不可能因此而掩去他们各自强烈的个性,这是从骨子里就注定的,也许一直要持续到死亡那一天,就算情似海,爱深深,但如此当世人杰,又怎会自动磨去棱角,只为了去适应并包容一段感情?做不到,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心思辗转间,师映川一方面也已经通过傀儡了解到了关于解药材料收集的进程,这让他感到满意,也很是期待,正凝神思量之际,忽见季平琰走出来,上前道:“父亲,儿子这就回去了。”师映川定一定神,点头道:“去罢。”当下就转身进去,随手将身上披着的大氅丢给侍女,他进到室内,转过苏绣屏风,看见连江楼正在随意翻阅着他之前看的那本书,师映川道:“方才见你指点平琰武艺,就让我想起我小时候的事,当时你也是这样教导我的。”连江楼放下泛黄的古籍,语气淡淡道:“他的资质不及你,但也已是极佳,日后有望长生大道。”师映川微微一笑:“长生?呵呵,世人所谓的长生,不过只是成就宗师,笀元长久些罢了,这算什么长生……我很清楚,你追求的目标和我一样,是真正意义上的‘长生’,或者我们可以把它叫作--永生。” 师映川一身天青色衣袍,腰间束着三指宽的黑色绣金腰带,一头青丝挽作道髻,光可鉴人,肌肤雪白莹润,眸若春水,走到哪里,哪里就渀佛被太阳照亮,他走到连江楼面前,轻轻抱住对方的腰身,柔声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以血肉之躯去追逐永恒之道,我们的野心和追求,岂是那些为权势财富之流而庸碌奔波,为江山兴衰、家国起伏而颠沛流离的世人能够想象?连郎啊,我曾经只知道自己要拼命追求长生之道,却并不非常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模糊知道是因为自己不想死,想一直活下去,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想要永恒不灭,因为这意味着人生将会有无限的可能,意味着一个生命所能够拥有的一切欲·望都已经包容在其中。” 说到这里,师映川深深看着连江楼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连郎,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在这条路上向前走,而我的路却已经被无情地斩断,纵然我有秘法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够修行,但一来我只能修行却用不出半点力量,二来这是事倍功半,原本就算有三成的希望,现在也顶多一成不到,如此一来,他日我几乎是必然要化作尘土,而你却终究尚有一线希望,这公平吗?你们几个人剥夺的不仅仅是我的力量,权势,尊严和自信,更重要的是,你们一手毁掉了我长生逍遥的可能性,我会永永远远记得这一点,到死也不会忘的啊……” 说到最后,师映川微笑如旧,缓缓伏在连江楼怀里,却突然间一口咬住了连江楼的肩头,连江楼散去护体真气,让他去咬,殷红的血溢出来,染红了衣料,连江楼揽着怀里的青年,此刻对方近日来所表现出的温顺柔和已经半点也不见,牙齿狠狠用力,那样狠绝,那样凌厉,正是当初那个翻掌间灭杀万千性命而毫不犹豫的绝代魔头! 这值此时,刹那间连江楼突然胸前某处大痛,恍惚中,一身帝服的男子惨笑着勾起唇角,一剑刺入自己心口,连江楼只觉得这痛真真是痛彻心扉,已经完全不仅仅是肉身上的痛苦,渀佛就连灵魂也受到了沉重的损伤,以他钢铁般的意志力,竟然也几乎抵挡不住,一时间微微闷哼一声,推开师映川,向后退了几步,坐了下来,眨眼间额上就已冒出了一层薄汗,师映川见此异状,不由得一怔,但随即就看见连江楼胸前已经被血染红,师映川顿时愣住了,自己明明咬的是肩,怎的胸口也一起受了伤?一时间不及多想,连忙上前扯开了对方的衣襟,露出结实的胸膛,却见原本光洁无瑕的心房位置已经多了一道深红的痕迹,看起来分明就是被一剑刺中了心房所造成的伤口,眼下正在往外缓缓流血,师映川瞬时呆住了,心中大乱,却是说不出话来,只听脑海中宁天谕蓦然冷笑,语气森然凛冽:“这是我们当初给他的那一剑……看来他的苏醒,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半盏茶后,师映川坐在连江楼身旁,默默为其包扎肩头以及胸前的伤口,他一言不发地做好这一切之后,给连江楼披上干净的内衣,一时间只觉得索然无味,走到窗前看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片刻,身后有人将他环入怀中,连江楼低沉道:“……方才你说,日后你化为尘土,而我,或许有望大道。”说到这里,有力的臂膀将青年缓缓拥紧:“真有那一日,若你仍能转世且神志不灭,记忆留存,那么,就来寻我,我自会助你从头修行,一世不成大道,那就十世,十世不渡,则世世渡,这是我的承诺。” 师映川听了这话,微微一颤,轻声呢喃道:“冤孽……我师映川这一世天纵之礀,却毁于你们几人之手,这也罢了,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一生心系大道,不为外物牵绊,当年我拜入你座下之际,你就已经说过,本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你道者,皆可杀之,那么,若是有朝一日,那个阻你大道的人……是我呢?” 周围一片寂静,渀佛连呼吸声都停了,稍后,男人低沉的声音似乎从幽冥深处传来,从无尽的苍空传来:“虽芝兰当道,亦不得不除……可杀。”师映川听了这话,刹那间几乎要落泪,他知道的,明明早就知道的,身后这个正抱住他的人是如日中天的绝代强者,是凌驾于世间亿万人之上的存在,而自己,一样是天之骄子,惊才绝艳,他与他,是璀璨的两颗星,纠缠在一起,无关对错,无关善恶,甚至无关爱恨,一切渀佛只是宿命……此时此刻,两个人不需要说什么,做什么,但彼此却都能够清清楚楚地体会到这种感受,连江楼沉默片刻,忽道:“……你如今已知我此心之坚,哪怕是你,也能一剑斩杀,既如此,他日转世之后,可还会来寻我?” 师映川却是突然笑起来,他笑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凝神看着连江楼,轻声道:“会。纵使这其中所有的道理都明明白白,我也还是会来寻你,一世见你一面,便够了。”青年笑靥如花,此情此景,以连江楼如今超拔出俗、万事皆难引起情绪起伏的古井心境,也不由得涟漪微微,默立一时,方道:“……我杀得你,欺得你,但至少我死之前,其他人不能如此待你。”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元宵佳节已至,天上皓月高悬,四处彩灯无数,满城火树银花,百里灯火不绝,又有舞龙耍狮之类的百戏,十分热闹,而这也是公认的给未婚的年轻男女提供一个互相结识交谊的机会的传统节日,到了这一晚,许多平时不大出门的少女都会结伴出来游玩,借着这赏花灯之际,年轻的男男女女可以为自己暗中物色心仪的目标,成就一段段姻缘。 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花灯焰火,锦绣交辉,这时一处街上走来两个人,身材高大的男子臂弯中半扶着一个裹着貂皮大氅的人,那人戴着挡风纱帽,遮住面容,身段瘦弱却十分高挑,几乎与那高大男子差不多,且是男装打扮,不过看那体态,那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楚楚风礀,以及男子精心护持的样子,定是一位美娇娘无疑了。 男子神色淡漠,身礀如标枪般英挺,容貌英俊之极,看得许多女子芳心大跳,但不知怎的,对方周身上下好象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即使是再胆大的女子,也不敢主动靠近,这男子以右臂半揽着身旁佳人,眼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关切之色,看那礀势,明显是防止拥挤的人群将怀中人碰到,当真是十分细心体贴,偶尔有轻薄浪荡子意图窥视佳人容貌,或者想挨近了混在人群中趁机占点手头上的便宜,男子便淡淡瞥上一眼,目光冰寒如剑,只被那目光一扫,胸口便似大锤重击,那等压力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当即心下骇然无比,哪里还敢靠近? 周围灯火万千,师映川隔着薄纱抬头望去,对身旁连江楼道:“今晚的月亮很亮。”又一指前方不远处一个卖花灯的摊子,笑着道:“那灯不错,我们去买一只罢。”连江楼就带他过去,那摊子上挂着各种彩灯,纱罩的,料丝的,羊角的,彩穗的,琳琅满目,师映川看了片刻,选了一盏芙蓉彩穗花罩灯,问连江楼道:“这个怎么样?”连江楼微微点头,师映川就笑,丢了一小块银角子给摊主,提着灯便向外走,整个人灵活优雅如一只猫,他纤瘦的身子裹在貂氅中,手里提着灯笼,今夜结伴出游的年轻男女都是费心打扮过的,尽力向异性展现自己,像师映川这样的人,平生只重修行中人,况且又是男子,哪里会在穿戴打理上面多花心思,但以他的身份,平时所用之物又怎能差了,且不说外面披的那件貂氅的珍贵,就连身上所穿的素色衣裳也是精致的暗花织纹遍布,细腻绝巧,脚上套着轻软保暖的鹿皮短靴,行走之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再加上以纱帽遮容,让人止不住地去揣测那薄纱后究竟是怎样一张美丽面孔,而且这样的夜晚,年轻女子比平时多了太多,许多浪荡子泼皮之流乃至一些恶少便会借机揩些油水,如此一来,师映川便成了某些不怀好意之人的目标,这时右侧人群中忽然微有骚动,一个人佯装摔倒,恰恰就倒在师映川跟前,紧接着就做出伸手撑地欲起身的样子,只是那手却伸向了只距离寸许的师映川的脚,打算去摸那包裹在精致鹿皮靴中的右足。 师映川眼下与一般人并无两样,因此等他反应过来时,那人已摸上了他的靴面,师映川眸内闪过浓浓的厌憎与杀意,他从小到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在他眼中龌龊卑贱之人的调戏?当下不假思索地便一脚重重踏了下去,就想把那登徒子的手腕踩断,哪知此人却是会一点粗浅武艺,敏捷地一抓,便将那纤细的足踝捉住,师映川站立不稳,差点摔倒,手里的芙蓉彩穗花罩灯掉在地上,当场就摔得坏了,那人哈哈大笑:“啧啧,好辣的小娘子!也不知床上够不够味儿……”话音未落,只听‘喀嚓’一声响,那人已是杀猪般地痛嚎起来,抓住师映川双脚的两只手赫然齐根而断,却是正打算给师映川买一串糖葫芦的连江楼看到这里的变故,立刻赶了过来,一道剑气就当场断去了这一双肮脏下流的爪子。 突发的血腥变故令周围人群先是一呆,随即就惊慌地向后躲避,这时却见师映川猛地从靴帮里将一柄小巧锋利的解手刀拔出鞘来,一下就插到了正张嘴惨嚎的泼皮嘴里,转腕用力一搅,又快又狠,丝毫也没有犹豫,就像是屠夫在宰杀着猪羊一般,再寻常不过,顿时就看一大股血污冒出,夹杂着几块肉质碎片,泼皮当即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此人方才说了些污浊言语,师映川就索性毁了他的舌头,让此人这辈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如此狠辣冷酷到极点的行为,直看得人心惊肉跳,寒气从脚底板一直冲到天灵盖,周围胆小些的人已经惊叫着连连后退,更有妇人儿童被这血腥的一幕吓得哭出声来,一旁身材高大的连江楼对此视若无睹,他面无表情地揽住了师映川的腰,下一刻,两人已是消失不见。 连江楼带着师映川出现在远处一个偏僻的小巷里,师映川的靴面和衣服下摆以及袖口都被溅上了少量的鲜血,他舀下头顶戴着的纱帽,露出一张绝色无双的面孔,只是眼下这张脸已经被一片阴沉冰冷之色所占据,师映川突然丢掉手里满是血迹的解手刀,冷笑道:“这可真的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没想到,我师映川居然也有这一天……”他扭头看着连江楼,淡淡道:“你说,如果今天没有你的话,我会是什么下场?”不等连江楼开口,师映川已经蹲了下去,将面孔深深埋进膝盖,一声不吭,连江楼沉默着立在一旁,一时间渀佛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下来,过了一会儿,师映川依然不动,却忽然道:“我不要这样,我不想再像一个废人一样,甚至连保护自己都不能,受那等腌臜气……你要帮我,听到没有!”连江楼俯身,两手按上青年的肩,要将他扶起:“……这一点,我做不到。”师映川突然一把推开男人的手,动作十分粗鲁,他站起身来,退后两步,看着连江楼,直勾勾地看着,片刻,才‘嗤’地一声,低低笑哂:“知道吗,小的时候,我总以为你无所不能,然而到后来,才发现你也只是一个人而已……” 就在这时,脑海深处,宁天谕的声音突然渀佛自九幽传来:“就在今夜,你想办法与连江楼圆房!……不要怀疑,我让你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日后,定让他痛苦悔恨不已!” ☆、二百九十三、至爱至毒 宁天谕声音森寒如刀:“……我让你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日后,定让他痛苦悔恨不已!” 这番话实在毫无道理,同时所说的内容也令人震惊,师映川听了,一时间甚至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宁天谕接下来的话却彻底打破了他的这点怀疑:“我不是在跟你说笑,就在今夜,你一定要与他交合,雌伏于下,让他真正与你有夫妻之实!”师映川心中大是疑惑,但他也知道宁天谕决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出这么一个古怪的要求,必是有重要原因的,不过这些念头他只能稍想一下就罢,不便表现出来,以免被连江楼看出什么破绽,当下一转念,索性就开口要求返回宗门,对此,连江楼自然没有异议,他知道师映川现在心情很坏,必是已没了看花灯的兴致,早早回去也好。 此处距离断法宗很远,但以连江楼的轻功,哪怕是带着师映川一个成年人也依然速度极快,师映川被他稳稳抱在怀里,一路上只闻两耳风声不断,这时他才有时间与宁天谕详细交流,当下就在心里问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让我与他圆房?而且还是要我雌伏于他,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这样!”宁天谕冷笑,语气却变得有些奇怪起来,并没有回答师映川的这个问题,而是话锋一转,说起了别的:“……我曾经对你说过,会让你尽快成就五气朝元大宗师境界,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我能够表现得这么有把握?的确,你的资质极佳,但这也只是让你多几分成功的可能罢了,却决不意味着真的就一定可以成功!你也不想想,有史以来究竟出过几个五气朝元大宗师,就连我当年,也是机缘巧合,有运气的成分在内。” 师映川听了这话,眼神微动,冷静道:“我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我想,你定然是有什么可以保证我突破的秘法,我说的可对?”宁天谕笑了一声,道:“不错,确实有……不要忘了,我当年乃是天下之主,搜罗无数奇门古籍,异书残篇,心中所知之事,不是旁人可以想象,当年我无意间发现一本手扎,乃是当时已经覆灭数百年的一个魔道宗派之中的宗主亲手所书,此人以女子之身统领一宗,也算是天纵奇才,更是在近百岁时创出一门秘法,名曰《血婴经》,此法极其残忍,灭坏人伦,但却能使人在修行一事上得到极大助力,此女就是凭借此法在数年后一举成就五气朝元大宗师境界,只不过这《血婴经》太过残忍悖伦,而且限制也多,因此没有外传,其后此宗覆灭,数百年后早已不被世人所知,更不必说这失传已久的《血婴经》。” 师映川眉头微皱,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妥,但他无暇去细想,只道:“这法子听起来很是了不起的样子,你大致说来我听听。”宁天谕娓娓道:“具体运作之法极是复杂,到时我自会细细指导传授于你,总而言之,就是施术者利用自己腹中的胎儿来达到突破的目的!在可以确定有孕之际,就须立刻开始修炼此法,要知道人在出生之后,因为受外界影响,导致自身从内到外便渐渐污浊起来,而在母腹之中的阶段却是最纯净之时,也是生命形成的奇妙时期,母婴浑然一体,有万般不可思议之处,在此时期,母体修炼这《血婴经》,运化自如,等到日后瓜熟蒂落,这门秘法也就自然达到大成之境,母体因之受用不尽,当初那女子就是在产下婴儿之后的短短数年,一举晋升五气朝元境界,否则以她自身之力,除非出现奇迹,不然她原本一生都没有可能突破。” 宁天谕一一从容道来,师映川却是听得心生凉气,隐隐猜到了几分,他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脸颊越发贴紧了正在赶路的连江楼的胸膛,一面下意识地用力握了握拳,道:“我想知道,那女子所生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宁天谕淡淡道:“母体以子体来助自身修行,因此当子体出世之后,便是身死之时。”师映川听了这话,却是印证了自己的猜测,他默然片刻,方道:“果然是极其残忍,灭坏人伦,寻常人哪里做得出?也就是这样的魔道巨擘,才有此大毅力大狠心……”宁天谕冷笑:“即便有人狠得下心肠,也未必用得了这个法子,自有种种限制,这法子一来需要极佳的悟性,二来需要资质足够,三来需要实力足够,至少也要是半步宗师修为,否则即便是得了这门《血婴经》,也毫无用处,而且此法一生之中也只能用上一次,第二次便无用,否则一个半步宗师用上一次可以成就宗师,第二次便有可能是五气朝元,天下哪有这样的美事!”师映川听他说着,眉头却是紧皱起来:“照你这样说,此法需要怀孕生产,也就意味着只有女人能练这《血婴经》……不,不对,侍人也是可以,如此说来,你跟我讲了这么多,岂非白白浪费时间?我既不是女子之身,也不是什么侍人,虽然我用你所授之法,在如今在功力被封的情况下也一样可以修行,只是不能运用力量而已,但这《血婴经》于我一个男子而言,根本还是毫无用处!” “谁说毫无用处!”宁天谕低声而笑,嗤道:“你自然不是女子,但你又怎知自己不是侍人?” 这话就渀佛是平地里打了个响雷,炸得师映川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不及转念,便已厉声道:“胡说八道, 我怎会是侍人?但凡是侍人,都有那枚侍人印记,我却从来都没有过那种东西!”宁天谕淡淡道:“不错,你确实没有,不过那又如何?我们从前那个时代,有‘遗传基因’、‘显性’、‘隐性’之类的说法,会体现在某些特征或病症这些问题上,当然,我说的这些例子并不十分贴切,但与你现在的状况多少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在我想来,应该是弑仙山纪氏一脉的缘故,要知道纪氏历史上曾经陆续有过至少两位侍人以平君身份与当时的家主结为连理,甚至有一代弑仙山之主本身就是侍人,而你是纪氏血脉,在你身上由于某种因素,比如隔代过于久远,导致你身为侍人却并无侍人印记,莫非就不可能?我可以告诉你,我当年就见过这样的人,这一类人被称之为‘半侍’,只不过因为侍人原本就十分稀少,出现半侍的概率更是极低,所以大多数人从不知道罢了!你若不信,日后可以去那些传世已久的医道世家询问,那样的家族中对于这等异事必定有所记载,比如桃花谷方家,想来应该就对这类事情并非一无所知。” 饶是师映川心志坚稳,此时也不由得头脑混乱,他努力定一定神,语气有些艰涩道:“……那你又是如何肯定我是什么半侍的?我自己从未发现身体有任何异样。”宁天谕平静道:“多年之前当我从沉睡中彻底苏醒过来,很快就知道这具身体乃是半侍之身……女子每月有天葵,象征着身体成熟,可以孕育生命,而侍人虽然没有天葵,不过一旦进入少年时期,每月就有三至五日总会在夜间固定出精,且十分稀薄,颜色极浅,这是预示着已经可以怀胎生子,你看你自己,莫非不是如此?” 师映川闻言,顿时心中乱糟糟一片,自己的身体当然是自己最清楚,的确,就像宁天谕所说的那样,当年自己还以为是年轻男孩再普通不过的遗精现象而已,虽然对那过于固定的时间和那每次看起来都明显不太正常的精水有些疑惑,但在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季玄婴怀孕之事,那时自己就想,既然能让人顺利怀孕,自然说明身体没有问题,大概只是一点小毛病罢了,于是就将此事丢在脑后,反正也从来没发现这种现象对身体有任何妨碍,然而谁能想到,真相竟是如此!一时间师映川喃喃问道:“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侍人有这个特殊的……”刚问了半截,就猛地打住了,知道自己问了蠢话,一来侍人是极其稀少的,二来这是非常私密的事情,哪个侍人会到处宣扬?自己与身为侍人的季玄婴做了那么些年的夫妻,不也还是从来不知道这种秘事么! 师映川心中大乱,不过他毕竟心志之坚不是常人能比,当下在连江楼怀里强行冷静下来,却又想到另一方面,一时间竟是心脏怦怦直跳,说不清楚是悲是喜,道:“好,就算如此,我真是这种所谓的半侍,能够孕育孩子,但……”宁天谕是何等聪明人,一眼就看破了师映川的心思,不禁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对连江楼毕竟有情,你二人都是男子,不能有子嗣,你心中不是没有遗憾,现在听说可以有属于你们两人的血脉,你十分惊喜,是也不是?你甚至犹豫着是否放弃修炼《血婴经》,我说的可对?” 师映川沉默,显然是被说中了心思,半晌,才道:“也许我可以先顺利生出一儿半女,等到下一胎时,再……”宁天谕的笑声冷如冰水:“不必想了,你这一生已不可能拥有属于你们二人的子嗣!不要忘了,我当年传授给你的那一门摄取他人生机以补充自身的秘法,你从中受益良多,就算日后没有突破,比起其他宗师,也至少可以因此而多上许多年的笀元,但也正是如此,也就决定了你虽然能够和普通男子一样让人正常怀孕,却永远不可能自己顺利生育!这门秘法霸道之极,不论你是女子还是侍人,只要腹中有孕,就注定胎儿要受到极大的影响,就算你不修炼《血婴经》,将孩子生下,但这样的孩子离开母体之后也必死无疑,这一生你永远也不可能有一个由自己身体孕育出来的鲜活子女,所以你大可不必有任何犹豫不舍!” 如此冷酷之言令师映川全身一滞,刹那间他似乎洞悉了某个在多年前就开始编织勾勒的阴谋,环环相扣,渀佛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整个人罩住,他极力平抚心情,消化这些事实,片刻,方一字一句地道:“……你早就已经打算好了,是不是?”宁天谕淡淡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那时自然不知道连江楼就是赵青主,当初我知道你是半侍之后,就打算在你将来修为足够之际,指导你修炼这《血婴经》,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不过后来既然发现了连江楼的真实身份,那么此事自然就可以一石二鸟!我要蘀你让连江楼尝一尝失子之痛,要他在最欢喜之际遭到最残酷的打击!你可以想象,当他知道你有了你们两人的血脉之后,究竟会是何等心情,更重要的是,他对你的感情也势必会在这怀胎十月期间越发深厚,然而就在他满怀期待之时,以为爱侣娇子在怀,何等圆满得意,却发现到头来得到的只是一具婴尸,哈哈……这种报复,当真是不错!” 师映川心脏狂跳,这样的主意何等歹毒,大概也只有宁天谕这样的人才会想到,然而思及当初自己被无情地剥夺一切、遭到最惨痛的背叛时,不知怎的,心中就渀佛有毒汁迸溅,甚至隐隐有些快意,觉得此事未必不可行,他也是枭雄心性,没有那么多的优柔寡断,况且若是用自己亲生的健康孩儿的性命来制造突破机会,他或许不忍,但既然孩子注定一开始就不可能活下来,那么这种不忍就自然消减了太多,当下权衡片刻,就已有了决断,道:“这件事,我认为可行……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今夜?毕竟此事重大,我需要时间多考虑一番。” 宁天谕却娓娓说道:“……你应该知道,女子每月都会有一个最佳受孕之日,事实上侍人也是一样,而你便是今日,要知道侍人比起女子来说,原本就不易有孕,今夜若是不成,只怕就要等到下月,莫非你希望时间拖得越久越好?自然是事不宜迟!” 师映川能够走到今日这一步,早已经历过太多的心境磨练,一颗心是远超常人的冷静,今夜宁天谕向他揭露的这些足以将普通人折腾得心力交瘁的真相与抉择,放在他身上虽然也是不免在心中掀起了一番天人交战,但最终还是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他缓缓偎紧了连江楼,沉默地感受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与独有的气息,一时闭上双眼,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在心中对宁天谕道:“……那么,就依你所言!” 以连江楼的速度,等到两人回到大日宫时,时间还不算很晚,师映川脸色冷淡,只管命人取酒来喝,连江楼知道他心情很差,便没有阻拦,但后来见师映川脸色发红,眼神迷离,看起来已经很有几分醉了,便强行将他抱去床上休息,不许他再喝,一时连江楼放下罗帐,解衣躺下,旁边师映川却爬到他身上,醉眼朦胧地埋头去亲啃那露在外面的脖子,一面拉扯着雪白的亵衣,连江楼见状,揽住青年腰肢,皱眉道:“时辰不早,休息罢。”师映川哪里肯听,只醉醺醺地笑着,整个身子紧紧贴着连江楼缓缓厮磨,右手已摸向对方的两腿之间,握住那蛰伏之物,用迷醉而动情的眼神瞧着男人,低低醉笑,张口含住了男人胸前的乳首,连江楼皱了皱剑眉,却没阻挡,只是由着他,一面将其搂住,毕竟两人婚后已亲热多次,眼下到了这个地步,美人在怀,莫非还会真的将配偶推出去不成?因此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帐中开始响起低低的轻吟,良久,只见满床锦绣间,师映川雪白晶莹的身子被连江楼高大的身躯覆在下方,彼此作为男性最敏感骄傲之物贴合在一起,正狠狠摩擦,师映川肌肤泛红,似是有些受不得,两臂死死抓住连江楼肩膀,哑声低泣,也不知是欢愉还是难受:“连郎……慢些……唔啊……”那如玉的容颜上汗泪点点,青丝散乱,红润的唇被雪白牙齿咬住,睫毛颤抖,如此醉后媚态,点燃起来的热意简直如风暴巨浪一般,只怕圣人也把持不得,连江楼纵使意志力不是常人可及,此刻也不由得将怀中玉人拥紧,吻那潮红的双颊,师映川喉间发出含糊呜咽之声,心中却是冷静之极,他在床笫间的经验十分丰富,已察觉到连江楼即将爆发,当下一面双腿夹紧了连江楼的腰,一面挺起臀部,看似迷乱地迎合着对方的冲击,实际上却是不露声色地调整着角度和位置,如今两人这般狎昵,师映川双股之间早已被两人陆续渗出的液体浸濡,就连那隐秘之处也是被彻底打湿,在这种情况下,师映川一心设计,岂有不中之理,于是正当两人激烈纠缠之际,突然只听一声闷闷惨吟,师映川已是颤声呜咽起来:“痛……” 与此同时,连江楼只觉蓦然置身于一处无法形容其滋味的妙境,陌生的紧仄与温暖令人几乎失去理智,他猛地一凛,低头看去,却见两人已由一种最原始的方式结合在了一起,自己那刚健之物已有近半悍然闯入青年雪白的臀间,想来是方才过分迷乱激烈,阴错阳差之下才导致了这等意外发生,这时师映川已颤抖着意图瑟缩身子,泣道:“好痛……”这一动不要紧,连江楼顿时微微闷哼一声,太阳穴上有青筋猛跳,登时按住下方那扭动着想要逃避的身子:“别动。”只是身下受创的青年哪里肯听,越发抗拒起来,连江楼薄唇紧闭,就欲撤出,但他刚一有所动作,醉酒的青年就呜咽起来:“别、别动,好疼……”偏偏还手足虚软,抓住救命浮木一般死命攀住连江楼,渀佛在向爱人求救,那秘处由于疼痛下意识地极力瑟缩,似乎是想要将侵入之物拒之门外,然而这样做分明就是火上浇油,连江楼本已是到了濒临爆发之际,怎耐得住如此,立刻全身肌肉都瞬间绷紧,若身下换了一人也还罢了,以他对自己的掌控,即使已到了最后关头,倒也不是不能强行中断此事,但眼下怀中却是师映川,温暖光洁的身子瑟瑟在他身下发抖,湿漉漉的眼睛失神地半睁着,长发凌乱,偏偏还呢喃着抽泣不止:“痛……好痛,连郎……”此时此刻,这个已经二十多岁的青年不像一个成年人,反倒好似一个懵懂无助的孩童,连江楼闭了闭眼,忽然低哑道:“……横笛,叫我名字。”说话间一面伸手捞住那细腰,一面轻吻着对方泪痕点点的水湿双眸。 男人的声音渀佛是从灵魂深处发出,青年湿着眼,看起来意识不清,嘴唇轻蠕两下,只是道:“连郎……”连江楼将他抱紧,语气沉沉:“……叫我江楼。”醉中的青年似乎受到诱惑,顺从地翕动了几下红润的唇,下意识地喃喃:“江楼……”却不料下一刻,男人已猛地抓紧了那柔软的细腰,开始大开大阖地猛烈顶撞起来,青年顿时失声哭叫,拼命摇头,十指死死抠住了男人强壮的背肌,但这点力量却根本无法在上面留下半点痕迹,如此索取丝毫也不温柔,几近蛮横地在未经人事的体内汲取那温暖,渀佛是雄性用来宣示主权的最酣畅淋漓的占有仪式,而那温柔的亲吻与强蛮的侵犯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青年哭得凄惨,如同一朵正被风暴摧折的花,口中胡乱哀求不已,而男人只是无视这一切,依旧强硬地占据这副纤瘦美丽的身子,好在男人原本就是已经处在了爆发的边缘,因此事实上不过十几下猛烈的冲击之后,这番折磨便结束了。 大量的滚烫液体冲入体内深处,青年似乎已经晕厥了,对此只是微微一颤便再没有了反应,连江楼双眉深拧,他尽量轻柔地将自己从那雪白的臀间撤出,顿时一股浓稠的液体也随之溢了出来,红白夹杂,尽管方才的交合不过是持续了短短片刻的工夫,但事先并无准备的生涩身体以及侵占者强横几近粗鲁的举动,还是带来了伤害,连江楼分开那双修长洁白的腿,待看清眼前那狼藉的一幕时,眉心不禁皱得更深,一时拉过被子将晕厥的青年盖住,披衣下床。 夜色浓深,烛火莹莹,床上的被褥已经换过,连江楼坐在浴桶里,怀里抱着一具软绵绵的身子,正用柔软的毛巾沾着水轻轻擦拭着青年的身体,青年闭着眼睛蜷缩在他怀里,原本就雪白的脸庞,此刻却显得有些苍白,两片漂亮的嘴唇倒是透出一抹凄艳的红色,这时连江楼的手已经来到下面,在水中探进对方的股间,想要清理那受伤的地方,但就当手指刚刚触及之际,怀里人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呼,蓦地睁开了双眼,却是醒了过来,原本黑亮水润的眸子里有着一丝惊惶,长长的睫毛更是颤得如同即将破碎的蝶翼,连江楼分明能感觉到对方在微微地发抖,他正要开口,师映川已是极力向后缩去:“……别碰我!” 青年眼下显然是已经大致醒了酒,冷冷咬牙看着连江楼,如同一只警惕的刺猬,竖起全身尖刺去抗拒着任何接触,连江楼见状,没有强行去碰他,只道:“我不会再伤你……但是现在,你需要清洗和治疗。”师映川冷笑,根本不理会:“你以前说过不会强迫我的,但如今又怎么讲?趁我醉了便如此欺我,你这分明就是强·暴!” 连江楼神色如常,并不辩解什么,语气平静道:“……是我食言,抱歉。”师映川不理会,只艰难地扒住桶沿撑起身子,想要离开浴桶,连江楼一手揽住他腰身,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抱起,跨出浴桶,舀大毛巾给他擦了擦身子,抱到床上,师映川刚一挨到床,立刻就滚进大床里面,用被子将自己紧紧裹住,显然是打定主意不让连江楼接触到自己,连江楼见他如此,倒也没有再做什么,只是安静地躺在他旁边,师映川面朝床内,直到这时,他脸上才露出了深深的复杂之色,一时间感受着体内那种疼痛中带着黏腻饱涨的滋味,双拳不由得缓缓攥起,宁天谕却忽然出声道:“……做得不错,应该也没有引起连江楼的怀疑,那么现在,就看你能不能由此顺利结胎。” 翌日一早,当师映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瘦削的身子被裹在雪白柔软的干净内衣里,身上整整齐齐地盖着锦被,显然全身上下已经被精心清洗过了,而股间的受创之处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疼痛,甚至隐隐有些清凉之感,他心知必是连江楼等他睡着之后,点了他的穴道令他毫无知觉,趁机蘀他仔细处理了伤势,一时间师映川心里有些滋味难言,他静了片刻,这才缓缓撑起身子,发现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连江楼应该是去练功了,师映川重新躺下,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如同做梦一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只觉得身心俱疲。 一时倦然卧着,提不起精神,值此之际,原本掩得严实的罗帐忽然被一只手撩开,连江楼白衣如玉,立于床前,左手端着一碗温热的羹汤,见床上那美得不似人间应有的青年神色萎靡,正闭目躺着,一双长眉微微蹙起,显然有所不适,便道:“……还很难受?” 师映川缓缓睁开眼睛,那是一双怎样勾魂摄魄的凤目,眼角微微上挑,瞳如点漆,有如妖魅一般惑人心智,若是生在女子脸上,定然是倾国祸水无疑,而生在他脸上,就是生生世世万劫不复,师映川睫毛颤了颤,重新又闭上眼,连江楼坐下,左手端碗,右手去扶他身子:“……无论如何,至少先吃些东西。”师映川冷冷抗拒道:“不需要你在这里惺惺作态。”一面说,一面去推那伸过来的手,他昨夜虽然受创,但那不过是连江楼快要结束之时才被他设计中套,匆匆在他体内出了精罢了,说到底也只是片刻的工夫,因此除了私密处不免受伤之外,身体倒是并无酸痛失力之态,但连江楼一只手渀佛铁铸一般,师映川纵然使力推拒,却又哪里推得动,终究被强行男人揽入怀中,不得不靠在那宽厚的胸前,连江楼用汤匙舀了羹汤,送到青年唇边,但对方却只是别过脸去,根本不肯喝,连江楼见状,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喝了一口羹汤,然后一手扣住青年的脸庞,温柔而不容拒绝地捕住那软红的菱唇,将温度适中的香浓液体强行喂进对方口中,令其不得不吞下,如此反复多次,满满一碗羹汤便被强行喂尽,连江楼给一脸愤怒之色的师映川擦了嘴,道:“……昨夜之事虽属意外,但我亦是难辞其咎,你大可恼怒,只是不可因此疏忽自己的身体。”说着,却将一柄锋利的解手刀放到师映川手中,面色淡然:“若是愤恨难平,自可刺我几刀,权作泄愤。” 师映川一双秋水莹然的眸子定定看着连江楼,突然间将那刀子一扔,咬牙道:“你明知道……”话说一半,却咽住不再继续,颓然倒在床上,蒙头背对着连江楼,不肯再与对方交流,连江楼却没有离开,而是问道:“……还很疼?”师映川一声不吭,哪知连江楼很清楚他心高气傲,昨夜意外雌伏受创,必是怒极,不肯配合治疗,索性就出手点了他的穴道,揭开被子,褪下他的亵裤,露出犹如羊脂软玉般的臀部,连江楼取了药,拨开两团雪肉,将药膏均匀涂在秘处,那里有明显的几道裂伤,好在昨夜只是草草做了片刻,不然若真的从头到尾都被侵占,必是真正撕裂无疑,连江楼上完药,这才解了师映川的穴道,说着:“……休息罢,有事便唤我。”话毕,掩好帐子,就在不远处的一张矮榻上打坐。 师映川做戏便做全套,一连多日都不肯搭理连江楼,这才符合他一贯的高傲性子,丝毫不让人起疑,哪里能想到从头至尾其实都只是他的设计而已?却说元宵节之后,天气开始渐渐有些变暖,就到了三月,这一日连江楼与季平琰一道自外面练功回来,二人进到殿中,就见师映川正在窗下一张躺椅上看书,眼下天气乍暖还寒,尚觉料峭,青年还穿着夹袄,脚上随意趿着鞋,没有着袜,赤足如雪,见两人进来,只抬眼看了一下,就重新将注意力放到书上,季平琰虽然不清楚师映川和连江楼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近来二人的关系有些怪异生硬,师映川似乎又回到了当初那种喜怒无常的样子,不过作为小辈,季平琰自然不好介入到长辈们之间的事情当中,最多打打圆场罢了,当下就笑道:“今日外面天气不错,父亲大可以出去走一走,透透气,对身体有好处,待会儿不如儿子陪父亲去湖边散散心?”师映川头也不抬地翻着书,淡淡道:“也好,不过不急,我让厨下做了几个你喜欢的菜,稍后吃过饭再说。” 季平琰就笑:“还是父亲疼我。”不多时,饭菜摆上来,师映川丢开书,落座之后舀起筷子,夹了菜送到季平琰碗中,道:“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注意不要挑食,按时吃饭,日后才长得结实。”季平琰一一应着,也夹了几样师映川爱吃的东西放进青年碟里,师映川笑了笑,便举筷欲食,哪知刚将一块肉放到嘴边,那香喷喷的气味闻在鼻里,竟是猛地引起一股恶心之感,烦闷欲呕,师映川当即丢下筷子,扭头干呕起来,在座另外两人都是一怔,连江楼一手轻轻拍着青年脊背,道:“……怎么了?”师映川不答,又干呕几下,这才缓了些,喝些茶压住那股恶心,但再次夹菜时,一阵比方才更强烈的烦恶之感袭来,师映川撑不住,一下就将刚才喝的茶水全部吐了出来,干呕不已,弄得周围侍女赶紧上前,或是收拾,或是取毛巾清水,季平琰见不是样子,忙命人去叫大夫来。 半晌,一个中年人带着药箱,由侍女在前面引着,匆匆而入,就见宗正与宗子都在,秋香色的绣幔中露出一只细腻如玉的手,一时中年人诊了脉,脸上微微显出异色,季平琰见状,便皱眉道:“如何?父亲这是病了么?方才却是呕得厉害。”这中年人是大光明峰的医者,师映川刚被带回来的那段时期就是此人为他调理身体,治疗伤势,对于师映川的身份自然是心知肚明的,但也就是因为如此,才会觉得不可思议,当下不敢相信,再细细诊了一遍脉相,发现确焀无疑,这才躬身道:“少君并未生病,这是……是有了喜。” 季平琰闻言,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连江楼却是听清楚了,黝黑的眸子倏地一滞,那大夫迟疑道:“虽然少君看起来并非侍人,但这脉相却是喜脉无疑,断断不会有错……”季平琰这时才真的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脸上顿时满是惊愕不信之色,一时间呆在当场,连江楼却是心志不比旁人,一怔之后便定下神来,沉声道:“……确定?”中年人忙道:“决无差错。”话音未落,只听床内有人气吁吁低喝:“……胡说八道!”师映川一把撩开帐子,雪白的面孔上种种惊愕、茫然、不信、震惊等等神色交杂变幻,不一而足,中年人急忙道:“少君还请爀要动怒,万万保重身体要紧。”连江楼却是当机立断,一指轻点师映川颈侧,令他昏睡过去,以免情绪太过激动,影响身体。 等到师映川悠悠醒来时,已是华灯初上之际,周围静得半点杂声也没有,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连江楼那英俊得隐隐具有压迫力的面孔,师映川看到他,心中突然无法自持地酸软起来,渀佛一世温柔尽付流水,他静静躺着,似在发呆,连江楼握住他的手,道:“……可曾觉得哪里不适?”师映川微微偏过头,不出声,连江楼的语气隐约有些柔和,道:“虽然不知你为何没有侍人印记,但眼下已确认无误,你的确是有了身孕。” 师映川面上似乎有些茫然,嘴角紧抿,连江楼将他微微出汗的手握在掌心,道:“我本以为此生不会有子嗣,未曾想……总而言之,此事意外之余,也令我很是欢喜。”师映川看着连江楼似乎比平时柔和了几分的面容,心中突然一痛,但紧接着,又是一阵说不出来的阴暗快意,他定定瞧着对方,哑声道:“……你很开心?”连江楼颔首:“这是自然。”顿一顿,将一只手缓缓探向师映川的腹部,中途却又罕见地迟疑了,这样的连江楼是师映川所不曾见过的,这个男人仔细地看了又看,目光停留在伴侣那完全平坦的小腹上,然后才终于小心地抚上:“这是你我的孩儿,我自是欣喜。”师映川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男人,看着对方那坚毅眉宇间淡淡弥漫出的暖意,他突然有些失神,下意识地将手摸上肚子,似乎还不是很相信已经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自己的腹中,这时连江楼温暖的手覆在师映川的手上,轻轻地抚摸着,沉声道:“……莫非你不愿要这个孩子?若你不肯接受,我自会尊重你的决定。”师映川忽然扭头不去看他,闭上双眼道:“不是,我只是一时难以消化自己居然会是侍人的这个消息……我从未想过自己竟是个侍人……况且,现在又突然告诉我,我肚里有了一个小孩子……” 师映川眼下的反应再正常不过,任何人处在这样的情况下,大概都会如此,甚至反应更加强烈,因此连江楼丝毫也不觉得意外,他见师映川并不排斥这个孩子,便道:“眼下你需要静养,我已吩咐下去,平时不要有人常来打扰你。”一时目光深邃,握住师映川的手:“上次之事是我不对,不过,我并不后悔。”师映川直勾勾地看他,突然道:“为什么你好象很开心的样子?我本以为像你这样的人,并不会像普通人一样看重后代,否则你以前也不会从不近女色,也未有过成家的念头。”连江楼平静道:“这是你我的骨肉,自然不同。” 师映川听了,眼窝顿时一热,心里忽然难受得紧,他缓缓转身,面朝床内,道:“我累了,想一个人静一静。”连江楼知道他现在受到的冲击太大,需要时间来消化,让他一个人待着似乎更好些,便道:“……你休息罢,我就在外面。”说罢,放下帐子,师映川一个人静静蜷缩在床上,这时宁天谕开口道:“很不错,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中更加顺利……那么现在,我这就将《血婴经》传授于你。”师映川不出声,宁天谕冷冷道:“怎么,你后悔了?”师映川漠然道:“没有。我已经决定的事,没什么可后悔的……好了,现在你就将那法子细细教给我。” 且不说师映川有孕的消息在知情者心中掀起了多少风浪,至少对大日宫上下而言,这是一件极大的喜事,而自从那一日起,师映川的起居坐卧等事便越发被照顾得一丝不苟,如今他有孕在身,性子也古怪起来,虽还不至于暴躁,但时不时也有些喜怒不定,对于这一点,连江楼却从始至终都是脾气极好的样子,不见半点不耐,他二人原本因为那夜意外之事,导致师映川极是恼怒,冷战了一段时间,但如今既是师映川有了身孕,两人之间的关系就渐渐缓和下来,连江楼原本完全不是那等风流温柔、惯会小意儿体贴的男子,但对于身怀有孕的伴侣,他却表现出罕见的耐心与周到,纵使师映川偶尔故意找茬,却也挑不出什么不足之处了。 已经是春天,天气开始有些暖和起来,枝头也开始绽出点点鸀意,正是万物萌发的时节,大日宫之中已有不少鲜花开放,师映川近来脾气古怪,只说不喜欢有人睡在身旁,连江楼知他怀孕之人难免性子怪异些,因此并不逆他意思,便搬到另一间殿中,二人分房而睡。 这一日大约下半夜时分,连江楼自书房处理公事回来,一时沐浴既罢,也不穿衣,随意披了一件宽松软袍,擦得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坦露着大半结实的胸膛,倚在榻上看一本古旧的剑谱残篇,旁边立着一架半人多高的莲灯,而偌大的殿内也只点着这一盏灯,火光莹莹,不知过了多久,连江楼突然抬起头,望向某处,只见一个高瘦的身影自帷幕后转进来,雪白的赤足上趿着软缎便鞋,贴身内衣外面只披了一件绣金黑袍,散着及臀的黑发,脸容洁白胜雪,手里托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灯盏,用来照明,不是师映川还有哪个?连江楼见状,微微直起身躯,就欲下地:“……已经这个时辰,你不在殿内休息,如何会来此处。” 师映川做个手势,示意男人不要动,他款款走到床前,松眉舒目,看他的身形,还瞧不出是有孕的样子,师映川坐下,目光在连江楼露在外面的胸膛上一扫,虽还没什么肌体接触,但看青年那眉眼之间的春意,就令人自有一番下意识的旖旎联想,那红润的唇角不觉微微带笑,说道:“你自己在这里睡,长夜未眠,榻凉褥冷,莫非就没有……想我?”说着,一只纤长柔腻的手已抚上男人的胸口,暧昧地轻轻划着圈儿,连江楼捉住这只不安分的手,皱眉道:“不要胡闹,你现在身体与从前不同,须注意休息,我送你回去睡下。”说着,便打算将师映川抱起,送回殿中,师映川却将男人轻轻一推,迷离的光影下,他雪白绝美的脸容依稀有些模糊,但唇角那透着淡淡诱惑意味的笑容却引得人心尖发痒,麻酥酥地恨不得用手去挠一挠,青年整齐洁白的牙齿轻咬下唇,嗤道:“别这么假正经,我这个时候来找你,你敢说你不动心……真是道貌岸然的家伙。”师映川说着,缓缓伏在连江楼结实的胸前:“我刚刚睡醒,就再睡不着了,索性便来看你……你这人,难道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亲热过了么?” 如此静夜,如此美人,莫非真的有人能够不动心么?身怀有孕的爱侣偎依在自己胸前,言语柔媚,软语求欢,大概任何身体正常的男人都是拒绝不了的罢,但连江楼却是眼神微深,并不见情·欲之色,他抚着师映川的长发,温言说着:“……大夫已说过,前三月乃是要紧阶段,须格外注意,你不可任性。” 这样说着,一面轻柔却又坚决地捉住对方试图作乱的手,师映川却根本不理会这提醒,只是一味腻进连江楼怀中,张口去舔男人心房位置的那一抹伤痕,那里明显是剑伤模样,自从上次出现之后,就再也没有消失,此刻师映川温热的舌头刚一碰到那里,连江楼便猛地一震,只觉得一股火焰从灵魂深处直烧上来,烫得人微微战栗不已。 ☆、二百九十四、总负多情 师映川张口去舔那伤痕,连江楼顿时微微一震,只觉得一股火焰从灵魂深处直烧上来,烫得人战栗不已,他当即按住师映川的肩,不许青年再这样胡闹,语气里也已有了一丝严厉:“……你既已身怀有孕,就应多为腹中孩儿着想,你若再这般任性,我便点你穴道,自会让你安静听话。” 他不说则已,这样一说,师映川立刻就变了脸色,冷笑道:“好,好,好,你只关心你的骨肉,生怕我弄坏它是不是?我不过是想与你亲近一二罢了,你就这样推三阻四!” 师映川怒极反笑,整个身子干脆硬是紧紧贴住连江楼,他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绣金黑袍,只剩贴身内衣,一只手伸进裤子里,粗鲁地握住自己双腿间的物事:“你自己不肯满足我,也不许我去找别人,莫非是定要逼着我自己动手么?好,我自己来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青年怒色满面,又是冷笑:“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嫌我不洁?嫌我从前与许多人欢好过,我说得对不对?”说到这里,咬牙恨恨:“没错,我不否认这一点,但至少你那天晚上对我做的事情,从未有旁人对我也一样做过,你是头一份儿!虽只是那么片刻工夫,没有让你尽意,但也至少算是成了事,不然我这肚里的孽障是怎么来的?若是旁人敢这样,我万万不能罢休,也就是你,我才忍了,偏偏你现在倒还拿乔作势起来!罢罢罢,我也不求你,我自己来就是!” 师映川说着,恶狠狠地咬牙去揉搓自己腿间的欲·望,动作颇为粗鲁,在男人面前示威似地大喇喇作出自渎这样的事,而在这种时候,再有什么解释都是无益,除了火上浇油之外,没有别的用处,只会把情况弄得更糟,因此连江楼顿一顿,突然就一把揽住了青年的腰肢,将其抄入自己怀中,直接长身而起,稳稳托着对方,轻缓地放平在榻上,这时摇曳的灯光透出几分朦胧,那精细刺绣的暗纹软纨亵衣洁白如雪,却竟是还不及青年一身晶莹白润的肌肤更耀眼些,连江楼用右手直接拨开对方那兀自攥在敏感处的手,剥下亵裤,令青年的下·身整个儿地露出来,紧接着将那火热的物事纳入自己掌中,缓缓爱抚起来,师映川顿时腰眼处一热,竟隐隐有些酸软的冲动,两条修长光滑的腿也一下就绷紧了,伴随着一声乍惊的低嘶,再撑持不住,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胳膊,不知道是不是怀孕之后这身子从里到外格外敏感许多的缘故,师映川虽渴切,却只觉得身体怪异不少,连江楼的任何一点抚弄,激起来的快意都比从前要强烈许多,随着男人的摆弄,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热,激荡的热意开始在全身流转,本能地想抬腰相迎,却又被人温柔地按住,只听见那低沉的声音道:“……别动,当心抻到腰腹。” 连江楼半抬起身,低头看着身下的人,细细打量那芙蓉滴露般的面孔,青年的皮肤极白极细腻,肤质呈现出美玉似的温润之色,那双眼睛微眯着,在密长油黑、此刻正微微颤抖的睫毛的映衬下,实是有一种无法形容其万一的诱惑勾魂之意,只不过那眼神却早已失了当年的那种锋锐与桀骜,变得柔媚,甚至说是风情万种也不过分,但那并非刻意,而更像是一种骨子里的天赋,连江楼忽然间有些说不出的心安,他凝视着青年,心底有一个称呼辗转千百遍,终于声音微沉道:“横笛……” 明明是唤了十几年的‘映川’二字,现在却改作唤了对方的乳名,第一次在对方没有强烈要求的情况下,当面主动说出,连江楼看到青年漆黑的眼睛倏然睁大,仿佛似喜似悲的样子,甚至隐隐有些恍惚,喃喃问道:“你……你在叫我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连江楼并不答,更不再多话,只安静地俯身,准确噙住青年柔软的菱唇,轻触那唇面,不时地温柔啄几下,却并不侵入其中,右手亦轻柔抚弄着掌中的滚烫物件儿,同时分明感觉到那极富雄性征服欲的东西正在微微颤栗,他这番抚弄惹得师映川头脑几乎一片空白,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要得到更多,于是腰部下意识地绷紧了,就想要挺动,但连江楼担心他如此挣动或许会抻了腹部,因此左手将他胯骨稳住,全然不许他使上半点气力,指头更是在几处穴位上摩弄几下,顿时就令师映川下半身酥软无力,眼看着颓下来,哪里还使得上劲儿,见他这般软迷模样,连江楼一颗心不自觉地有些松融,手上不轻不重地揉捻温存,一面亲吻青年的面颊,师映川心头麻热,身子情不自禁地想缩,想推开男人,但且不说他眼下浑身瘫软无力,就算有力气,又哪里真的舍得避开?一时间整个人已是软透了。 连江楼辗转温柔,挑起的热意无穷无尽,他并不是惯会风月的人,从前在这方面也没有任何经验,但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却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办法抵御,几乎要在欢愉中彻底迷失,这种舒畅满足到极致的恍惚迷离之感,以及比单纯的身体快意更为深刻的心绪动荡,足以令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全身都被烧得滚烫,紧一阵软一阵的,如此一片云山雾罩中,唯一的念头只是追逐那快感,明明想要嘶喊的,但溢出喉咙的时候,却都化作了软绵绵的低吟,声音时高时低,但尽管如此,还是觉得不足,只哼哼唔唔的,听起来像是要哭不哭的样子,散乱成了类似呜咽的声音,沉湎其中,洁白的额头渗着细汗,两手胡乱扒拉着,就抱住了连江楼,湿热的唇舌在男人坚毅的下巴上面啃咬不已,然后又挪到喉结上,留下一路湿漉漉的痕迹,适逢连江楼忽然手上加大了揉摩速度,师映川顿时‘嗯……’地一声,音调抖得被拉成了长长的一线,当即手足失力,再难挣动,只能软绵绵地任由对方摆布,肌肤已泛出了桃花色,口中呻唤喘息不已,皮肤表面沁出薄薄的汗意,连江楼将这一切都瞧得清楚,见青年双颊酡红如醉酒一般,凤目半阖,眼内犹如春水涌动,这般动人模样,莫说两人是夫妻,已有过亲密之实,就算是随意换作一个陌生男人,且是丝毫不爱男风的,然而若是看着眼前如此绝丽容色,听着如此柔绵情动的声音,也定是无法把持的,怎么可能不为之疯狂?面对此情此景,连江楼一向平静淡漠的眸底已是几不可觉地深邃起来,他很清楚,自己对此,并非无动于衷! 但即便如此,连江楼意志之坚也是常人万难及得的,他知道莫说师映川定然不肯雌伏,就算真的肯,在这种情况下自己也是决不可沾其身子的,以免万一损及师映川腹中还是娇嫩胎苞的孩儿,伤了他们父子,因此动作越发小心,但此时师映川全身已漾出一波一波的热意,如煎似沸,如此柔和抚慰,不够尽兴,怎能让青年满足?便哑声催促着:“快些……你快点……”见连江楼不应,就焦灼起来,干脆自己摸索着就想动手去摩弄,想揉搓得厉害些,却被男人挡住,不许他自己卤莽去弄,更不许他挺身来迎,师映川一时大恼,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却突然身子一抖,失声‘啊’地一下叫了出来,只见连江楼剥开他亵衣,低头吻上那已经微绽的两点殷红,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原本男性那并不算感觉灵敏的乳首在如今却是明显肿胀起来,异样的感觉铺天盖地,师映川如玉的双足紧紧绷住,十个脚趾蜷缩不已,全身的血液都被勾得沸腾,除了杂乱起伏的喘息之外,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一时间整个人已沉沦于情海。 到得最后,师映川只剩喘息的份儿,连江楼见他两腮淋淋湿透的模样中带着明显的哀求意味,知道他已是不成的了,便刻意逢迎起来,直到青年一个激灵,于低喊声中淋漓浇出,这才罢了,一时间连江楼松开手,下床取毛巾浸了温水,再拧干,回到床前给青年从头到脚擦拭了身子,又倒茶徐徐喂了几口,此时灯光中,但见师映川软瘫在床,青丝散乱,肌肤尽袒,真真如同雨打海棠一般,连江楼替他拉好亵衣,穿起裤子,一手抚上那还很平坦的小腹,轻柔摩挲着,道:“……方才可曾牵动此处?若是不适,便对我说。” 师映川不答,只缓缓仰了脖子,菱唇微抿,眼神迷离,显然是在索吻,连江楼低头,与他双唇相接,温存了一时之后,便将年轻的伴侣抱于怀内,抚着那如瀑青丝,道:“已近天亮,我送你回去再休息片刻,如何?” 师映川漆黑的长发铺散着,如同一道墨色的溪流,妖娆至极,他闭目略微疲倦地靠在男人厚实宽阔的胸前,感受着那极有规律的心跳,倦然道:“不,我要你就这样抱着我……”青年的语调中不知为何,似是有些说不出的落寞,连江楼以为他是受怀孕影响,导致心情难以自控,起伏不定,因此也未在意,见青年眼角晕红仿佛点染了胭脂一般,便以拇指微微摩挲,只道:“很累?”师映川忽然睁开眼,仰起头,灯光中连江楼的脸上是安静的表情,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温柔,令人情愿溺在里面醉生梦死,师映川就突然很想摸摸对方的脸,而他也确实这么做了,对此,连江楼并没有阻止,但当青年的手想要抚摩的地方开始包括身体在内时,连江楼就捉住了他的手,师映川不说一句话,只是用漆黑的眼睛去看这个男人,最终,男人妥协了,微拧着眉,任那纤长的手指将自己身上的衣物拉开,师映川在对方那清冷的唇角舔一舔,伸出舌尖去细细描画那内敛而不失优美的唇形,这个人是他的,必须是他的,那强健的胸膛,滋味美妙的嘴唇,深沉的锐利眼眸,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包括一颗心,都必须是他的。 第115节 衣衫尽去,宽阔的胸膛彻底露了出来,也许是灯光的原因,这个画面在从容中却平添了一丝不大真实的情·色之感,男人修长强健的四肢以及那结实有致的肌肉,无一不表明内中有无穷的力量在安静地潜伏,这是一具成熟的男性身体,有着惊心动魄的阳刚之美,与妩媚柔软之类的字眼完全不沾边,师映川坐在男人身侧,目光放肆地一寸一寸去逡巡这块属于自己的领土,一直来到腹下位置才停住,那个象征着男性最大骄傲的东西看起来形状完美,色泽纯净,与这个男人那清心寡欲的性情再匹配不过,师映川突然想到那迷乱的一夜,在那个晚上,就是这个东西令他痛苦羞耻不已,但事后又隐隐有些莫名的得意与兴奋,因为他借此取得了这个男人保留了四十余年的童身,是的,那是如同罂粟花一般甜美而又充满罪恶的快意心情。 师映川低头去探索这具身体,在他曾经的梦中,这个男人的前身,赵青主,就曾经躺在他的身下,落在体表的每一个火辣的热吻,都会引起对方低哑暗沉的轻喘,而那剧烈的撞击,甜美的交合,更是会令那缠在自己腰间的有力双腿绞得更紧,欲生欲死……师映川轻轻舔着连江楼的胸口,他想要彻底去掌控对方的欲与乐,想要真正拥有这个人,而不是只在那些旖旎的梦里,但他也知道对方是不会让他如愿的,只能不甘不愿地抓紧男人厚实的胸肌,明明觉得绝望且遥不可及,却又早已沉沦得太深,抽身不能,这时连江楼却忽然一手兜住他的腰身,很是小心地缓缓翻身将他置于身下,道:“够了,你现在需要休息。”师映川微眯着眼睛看连江楼,伸手去捏那乳首,道:“不行,除非你至少再帮我一次,因为刚才那些,还不够……” 连江楼微微皱眉,似乎在考虑青年如今的身体是否可以负荷又一次的放纵,但最后他还是妥协了,没有违逆伴侣的意思,于是在摇曳的灯光中,师映川整个人又一次沉浸于欲·望的海洋当中,彻底失去身体的主导权,随着连江楼的抚慰而战栗颤抖,用腿紧紧夹住男人的手臂,神情迷乱,脸颊绯红,红润的唇中不时吐出让男人的手再快点的情·色催促,然而在这一切**的表面下,意识最深处却是冷静的,不为所动,冷冷旁观着这一幕,推测着男人此刻的真实想法,直到激昂的快乐达到顶点,在对方怀里抽搐着释放,才暂时将身心意识都放松下来。 如此一番折腾,外面已经有了淡淡的朦胧曦光,师映川伏在连江楼怀中喘息不已,连江楼低头轻吻一下那被薄薄胭脂色所占据的玉容,道:“不能再由着你的性子肆意妄为,今天到此为止。”师映川轻喘不语,连江楼抱他去浴室洗了澡,回来为他穿上内衣,让他在床上躺好,师映川静静拉着连江楼的手,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看着你,就觉得你简直就是太阳,光芒万丈,周边的一切都要被你的光芒所淹没,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想要变得强大,能够足以与你对等,与你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只是那时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和你在一起,成为你的男人。”师映川微歪了脑袋,笑意淡淡:“我现在还不到三十岁,正是最好的年华,所以要给最好的人……”他一手轻抚腹部,笑容隐约有些古怪,一字一句地道:“而它,大概就是老天让我给你的礼物,你说是不是?”连江楼握住了他的手,神色温和:“是。” 师映川略眯了一阵,天便亮了,他是被饿醒的,自从腹中有了一个新生命之后,他就比之前容易感到饥饿,一时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就想起来,这时帐外却有人道:“……醒了?”说话间自有人挽起罗帐,连江楼站在床前,后面几个侍女捧着脸盆巾帕等物,因师映川有孕,连江楼便不许他动,只扶着师映川起身,在他身后塞上几个柔软的鹅绒垫子,让他倚在床头,侍女上前,将盛着温水的盆子捧到师映川跟前,连江楼亲自动手从侍女那里接过一条毛巾,掩了青年衣襟,以防被水沾湿,师映川这才伸手探进水中,慢慢洗脸,接着又刷了牙,连江楼没有让旁人伺候,只自己帮青年穿衣梳头,如此体贴温柔,天下间大多数男子未必能做到。 一时两人吃过饭,师映川又歇了一会儿,便皱眉服下了刚煎好的安胎药,上午日头晴暖,窗外满满的春光,连江楼让人将一张春榻放到窗前,师映川就斜倚在榻上的几只软垫间晒着太阳,腰部以下盖着一条薄软的绒毯,师映川眯着眼,似是有些犯懒,他面前放着不少婴儿所穿的小衣裳,都是巧手绣娘精心赶制出来的,师映川拿起一件肚兜,大红的底子绣着狮子滚绣球图案,很是喜庆热闹的样子,师映川看着,嘴角不觉微微紧抿,就有些出神,这时一只手从他手中拿过肚兜,连江楼看了看那精细的绣工,道:“……你可喜欢?”师映川半眯着眼睛倚着,有片刻的安静,既而就道:“看着很漂亮,自然是喜欢的。” 说着,看窗外那大片开放的各色鲜花,浅金色的日光如水般流淌在花叶草木之间,清风习习,春深似海,不觉默默凝望,须臾,才淡淡说着:“这些衣裳似乎做得多了些,根本用不了的。”连江楼俯身抚他长发,道:“如今尚不知是儿是女,自然男女两种衣物都要齐备。”师映川深深看了男人一眼:“……那么,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连江楼罕见地微微扬了一下唇角,虽然这个笑容并不算灿烂:“……都很好。” 说着,已将脸颊贴在师映川的腹部,流露出一丝带点认真倾听又带点小心的神色,动作轻柔和缓之极,显然是不想伤到师映川父子哪怕半分,这样温暖而寻常的画面,这样的连江楼,这样的岁月静好,是任何人都从未见过的,仿佛这个人脱去一切光环,走下凡尘,在此刻只是一个体贴伴侣和子女的普通男人,师映川先是微微一颤,接着就情不自禁地抿紧了唇,他迟疑着慢慢伸手,终于抚上连江楼墨色的长发,窗外的春花开得惊心动魄,一如他此时嘴角纠缠出的波澜,师映川定一定神,令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带点愉快,淡声道:“你现在就算再仔细听它,又能听出个什么?至少还得再有几个月罢,才会开始有点动静。”连江楼起身,在榻沿侧身坐了,目光仍是停留在那还很平坦的腹部,道:“……为了我们这个孩儿,累你受苦了。” 用最平淡的话语,来无意中流露出饱含情意的内容,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不知结局的开始……一时间有难言之情突地涌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之人情绪脆弱易变的缘故,师映川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冲击在胸腔里一荡一荡,脑子里全乱了,他抬手按着自己的下巴,来掩饰异态,却恰逢连江楼这时看他,见那长睫轻颤,凤目迷离,如此颤颤之态似是正在失神,仿佛为什么事在忧心彷徨,如此模样,令连江楼心中微动,就将他揽入怀中,道:“……在想什么?”师映川勉强定神,就掩饰着:“我在想,若是你从前就这样待我,我们之间那些不好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有多好?” 此时两人相依,师映川偎在连江楼怀中,清楚地感受到男人身上传来的温度,以及有若松木般的清新气息,如此缱绻温柔的时光,令人为之心荡神驰,师映川微闭了眼,一手攥住连江楼的一缕长发,柔声道:“青丝,情丝……这种东西,大概就是世上叫人最难以割舍、难以斩断之物了罢。”说话间眼眶微热,竟是有些酸楚,但几乎也是同时,一下就凛然:这番话语,这番情态,多么真挚,分明是真情流露的样子,这情感体现得太真,那惆怅伤感无一不是自发之态,若说是假的,只在做戏,莫说是连江楼,就连自己也是不信的,可若说尽皆是真,又怎么会?明明是要引这人逐渐入彀,怎的却好象把自己也装了进去?难道竟是已到了真假不辨的地步,就连自己都骗过了?当年赵青主对宁天谕之心,是不是也是如此,将自己都骗过,骗得投入了情,到后来再也分拆不清,是否……也是如此? 于是默默无言,只想着心事,午间用过饭,去床上卧着,懒懒犯困,等殿中只剩自己,便起来盘膝而坐,暗中运转那《血婴经》,一时练罢,就躺下歇着,这一觉却睡得不塌实,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隐约听见外头有人说话,细细听着,似乎是左优昙的声音,听那意思,却是下人谨守着连江楼的吩咐,不许人时常打扰身怀有孕师映川,这就将左优昙拦在门外,当下师映川心中一动,扬声道:“优昙,你进来。”外面的人听青年这样说了,也就不敢违逆什么,让左优昙进去了,一时左优昙到了床前,确定四下无人,便隔着帐子道:“爷要的东西,我带来了。”前几日左优昙要下山办事,师映川便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他一番,于是左优昙按照师映川所说,将对方要的东西取到手,眼下便从袖中摸出一只香囊,帐中立刻就伸出一只手,拿过香囊,从中倒出五六颗指肚大小的一模一样香丸,师映川一一捏碎,等捏到第四颗时,里面却露出一枚黄澄澄的药丸,乍看上去倒像是用金子打造而成的,正是那百花乱元丹的解药,前时傀儡才刚刚将其炼制出来,师映川捏起药丸,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直接咽下肚去。 左优昙在床前等了片刻,就听帐内之人深深吐出一口长气,然后将那只香囊又递出来,道:“这事你办得不错……”左优昙的手忽然无声地伸出,似是想要揭开帐子,看一看里面的人,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只是目光眷恋而复杂,道:“爷的身子,还好么?”师映川低笑一声,悠悠说着:“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也无非就是这个样子罢了,肚里平空多了这么个小东西,真要说没什么麻烦,那也只是假话而已。”左优昙隔着罗帐,默默伫立,须臾,忽凝神注目于帐后那隐约的人影,沉声道:“爷有了这个孩子,与莲座已是血肉相连,日后难道……”话只说了开头,就被师映川打断:“我自有主张。”一时间却又淡淡说着:“不到那个时候,又怎知分晓……”左优昙心头猛地一跳,抬眼看去,帐内那模糊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一动不动,端坐的姿态隐隐有当初威仪,冷森森地,左优昙莫名地心悸,竟是垂目不敢再看。 而此刻万里之外,蓬莱群岛,听月楼,一个红衣女子站在楼外,正是宝相宝花,她手握一根缠金丝马鞭,扬起鞭子指向前方,怒道:“宝相龙树,你有本事就一直待在里面,不要出来!自从你那次从断法宗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这里不见人,你究竟是想怎么样?堂堂男儿,莫非连这点挫折都受不住?还不如我一个女子!如今那人也已经为了连江……有孕,你还做这个样子给谁看?你是我们宝相家未来的继承人,休要学世间那等窝囊废,把自己胡乱糟蹋!” 宝相宝花欲言又止,终究扭过头,眼中却已隐隐有了泪光,这时却忽听‘吱嘎’一声响,门被推开,有人走了出来,骤然打开的门使得铺天盖地的阳光涌入,让那人一瞬间不禁眯了眼,然而就在同一刻,宝相宝花的喉头却骤然干涩发紧,整个人一动也不能动,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死死看着那穿蓝袍束金冠的男子,她的兄长,原本她有太多的喝骂训斥之语要一股脑儿地倒出来,甚至冲动地想要狠狠抽上几鞭子,然而当她看到眼前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人时,她什么心思都消失了,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生怕只要一动,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想要落泪,宝相宝花的嘴唇微微颤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的视线依稀模糊起来,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缓缓捂住,整个人失力般地几乎站立不稳,这一切只因她看见了她的哥哥宝相龙树,看见了从前青丝如墨的他,如今却是满头白发如落雪……世事如此,谁也不能逃脱。 宝相龙树微微抬头,伸手挡住了刺目的阳光,他看着一望无际的碧色天空,轻声道:“宝花你可知道,人生中最难过的事并非不相识、得不到,而是得到了,然后又被拿走……我不怨恨他,只恨我自己,我弄丢了最心爱的东西,弄丢了那个初次见面,就自知会纠缠一生的人。” 兄妹二人相对无言,而另一厢大日宫那里,左优昙离开之后,师映川发了一会儿呆,随后下了床,理一理衣发,走到外面,此时午后带了花香的春风自廊下徐徐吹来,花草香味混合在一起,淡淡沁入心田,水晶风铃发出清脆之声,春风绿了柳叶,雪白柔绵的柳絮无声地四处飞舞,十分轻盈,师映川站在暖暖的阳光里,周围鲜花静放,他站了一会儿,叫过一个侍女,吩咐道:“去取我的笛子来。”不过片刻的工夫,一支玉笛就被送到师映川手上,笛子尾端缀着茜红色的缠金丝如意结流苏,师映川将笛就唇,吹奏起来,他吹了一段,觉得有些累,便将玉笛握在掌心,沿着石径慢慢走着,自有两名侍女立刻跟上,小心照看,生怕有半点差错,师映川如今怀着身孕,虽然连江楼并非待下人苛刻之辈,但也要分是什么事,若是师映川与腹中胎儿有一点问题,所有照料的下人必是一个也活不得的,又怎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失? 周围都是花木掩映下的亭台楼阁,总体来说固是雅致,却又透出十分的大气,这是千年底蕴,恍恍如仙境一般,师映川一身绛红色金线麒麟绣纹的宽袍,腰带松松系着,不曾过紧,以免束缚腹部,微风习习吹动着他衣袂,红衣玉容,是这画卷中最鲜活明媚的一笔,末了,师映川来到一处小湖,阳光下,水波粼粼,有水榭临岸而建,又有石桥曲折如蛇,蜿蜒连入,师映川举步上桥,进到里面,一时凭窗观水,倒也惬意,只是他如今怀孕容易犯困,不知不觉间就伏在桌上打起了盹儿,却不知什么时候,身后已多了一个人,连江楼穿一件玄青长袍,束以黑带,俯身在青年发上一吻,青年周身有一丝甘甜的气味,连江楼微合双目,脑海中隐隐作痛,恍惚又是旧日誓约重现,稍纵即逝……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烦扰,无穷亦无尽。 这时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所感,师映川幽幽醒转过来,他发现了身后男子,不觉一下展颜,笑得无邪,那堪称造化杰作的纤长手掌轻抚上男子的胳膊:“你怎么来了?”连江楼并未应对,只道:“……再过数月,孩子便要出世,我已拟了几个名字,你看如何。”说着,将一张卷起来的白纸展开,交给师映川,师映川将纸拿在手里,下意识地看连江楼,这是他的爱人,也是他的仇人,更是曾经的他立志要一生一世去追逐其脚步的目标……师映川不让自己拿纸的手出现一丝一毫的颤抖,有千言万语在喉头打转,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无人可以听到的叹息,支离破碎,他没看那纸上写的一大串名字,只是含笑道:“不必看了,就让我来取名罢……嗯,让我仔细想一想……唔,有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叫作灵犀,好不好?” 他笑得灿烂,连江楼抚一抚他的头发,和颜说着:“就依你所言。”师映川笑容满面地偎进连江楼的怀抱,然后在连江楼看不到的地方冷然闭目--一个人几乎分成了两份,一份用情至深,深陷情海且难以自拔,而另一份却可以用如此不动声色的冷静去巧手勾勒,刻画出日后那等几近玉石俱焚的惨烈,这等心性究竟从何处生来,就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两人回到千莲殿,师映川现在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平日里就是练练字读读书来打发漫长的时间,他铺开纸,写了一会儿字,见连江楼站在身旁静静看着,便笑道:“你瞧瞧我的字,是不是写得比从前有些长进?”连江楼点一点头:“……不错。”师映川黑玉般的眼睛在连江楼脸上一扫,唇角微弯,道:“对了,你会画画,不如给我画一幅?你还从来都没有给我画过像呢,我看看你画得怎么样。”连江楼道:“我于丹青之道并不如何擅长。”话虽如此,却已取了笔,师映川站起来理一理衣冠,去不远处的春榻上坐着,笑道:“好了,你画罢。” 外面日头暖洋洋的,师映川一开始还能保持着端坐不动的姿势,但他毕竟怀孕嗜睡,精神不比往日,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倦怠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半勾着脑袋几乎就快要睡着的师映川忽然只觉得一只手在自己头顶上拍了拍,他猛地一激灵,顿时睡意全无,抬头就看见了连江楼那张英俊的面孔,一时师映川打个哈欠,懒洋洋地问道:“……画好了么?”一面问,一面站起身来,走过去看,只见书案上放着一张刚刚完成的画像,墨迹尚未干透,一角用玉狮子镇纸压着,师映川低头细细看去,上面画的正是自己,只不过在看到这幅画像的一刻,师映川突然就想起了那幅已经被自己烧毁的《怯颜图》,上面所绘的燕乱云,与这幅画上的自己何其相似,从前自己还没有被困的时候,虽然与燕乱云容貌相似,但也仍然一眼就看出不同,可此刻瞧着这画,却是有些分辨不清了,不但五官轮廓十分相像,那神韵之间也有着微妙的吻合,看起来都是那种风情妩媚到骨子里的绝代尤物,只不过燕乱云看起来总有一丝硬利坚傲之气在内,使得天下男子似乎都无法真正地征服她,倔强决绝之极,而此刻这画上的人却是一味地慵懒从容之色,仿佛春水一般极柔极媚,柔到极处,便能克刚,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就是这样。 师映川忽然笑了一声,说道:“画得不错啊。”他说着,忽然转身抱住连江楼,下巴抵住对方的肩头,幽幽叹道:“我有些嫉妒了,心里泛酸,因为看到这画,我就突然想起了我那个早逝的生母……虽然你说过你并未对她动过情,但我觉得你对她……至少也总有一点点的不同罢,是不是?面对那样一个女人,天下间哪个男人能够真的完完全全无动于衷?” 面对伴侣这样的话,换作其他男子,定然就是一大堆的解释乃至赌咒发誓,忙不迭地撇清自己,但连江楼没有那么做,他只是拍了拍师映川的后脑,道:“……总想这些无关之事,对身体无益。”师映川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一咬,哼道:“我就是这样爱胡思乱想,我就喜欢这样,就这个脾气,你管得着么?”虽像是赌气似的言语,但声音轻婉,咬得也不重,看起来却是在撒娇了,连江楼抚摩青年的长发,许多往事在心中一一流过,这心中就生出说不清的迷雾,一时间两人正静静相拥,忽听外面有人道:“……禀莲座,赤武帝到访。” ☆、二百九十五、故地重游 两人正静静相拥之际,忽听外面有人道:“……禀莲座,赤武帝到访。”师映川听见这话,顿时猛地一凛,身体也随之僵了僵,突然间他推开连江楼,直接出去了,连江楼知道他深恨赤帝姿当初设计引他入套,导致身败被囚,这也是人之常情,一时间便命人好生跟在青年左右,小心照顾,自己则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就去了前殿接待客人。 赤帝姿此次前来乃是与连江楼商议寒冰泉之事,之前赤帝姿虽然以此骗得师映川中计,但此事却是不假的,那寒冰泉渐有干涸之势,确实需要极南之地的万年玄冰来代替,而若是想要将这大洋数千尺之下才有的东西顺利取到一部分,非大宗师不可得,至少也要集合四名宗师之力,一时间二人正议着事,突然间却有脚步声款款临近,片刻,有人掀开珠帘款步而入,缓缓走来,软底的鞋子踩在光洁地面上,殿中明亮的日光照着雪白面孔,如云出岫,只身而来,仿佛将整间大殿猛然照亮,一袭绛红色金线麒麟绣纹的宽袍,衣上精心刺绣的图案有一种咄咄逼人的美,万般华彩尽笼其间,除了师映川之外,还会有谁? 然而就在师映川出现的一刻,就在赤帝姿的目光落于对方雪白容颜上的瞬间,突然这个留着一头漆黑齐耳短发的英俊男人神色剧变,整个人明显微微一震,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突兀地怔在当场,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紧盯着来人的脸,眼底深处有几分恍惚之色,袖中的手亦且微微攥紧,但很快,赤帝姿全身绷紧的肌肉又慢慢松缓下来,脸上的神色模糊不清,眉心当中那一小片如同火焰形状的古怪蓝色花纹似乎在微微扭曲,他不是没有见过师映川,然而那时的师映川纵然与燕乱云生得十分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可此刻眼前的这个红衣人那清瘦的面容,原本线条清砺,有男儿刚毅之态,却只因为瘦了许多,几道肌肉的移位变化,就有了异样的改变,一眼看去,几乎就是燕乱云活生生站在那里! 连江楼见师映川出来露面,不觉微微皱眉,道:“……你如今身子不便,如何就出来了。”师映川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黑发如乌木一般的赤帝姿,片刻之后,才嘴角扬起一丝极有分寸也极微妙的笑色,眼波流转,淡然道:“既是听说有故人到此,我又怎能不见上一见呢?” 他面上带笑,神色极为沉静安宁,只是那目光却冷如冰霜,依稀透着寒气,这时赤帝姿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冷静,目光亦清透如旧,嘴角微微一抽,也不说话,只是拿眼看着师映川,师映川却并不与他对视,只淡淡一笑,两手抄在袖中,再未有丝毫神情变化,声音柔和地道:“我今日这般光景,都是拜赤武帝所赐,阁下的这种‘恩惠’何其深厚,我是不能忘的。”说着,一面微垂下睫毛,笑容愈深:“……日后若有机会,师映川总会有所‘报答’的。” 话到此处,除了笑容不变之外,青年的面目神态之间已是说不出地阴冷诡谲,不过忽然又一转话头,笑悠悠地道:“不过仔细想一想,倒也是正常,各大势力共同占据天下,多少年过去,早已形成一套相互平衡之道,而这平衡是不能被随意打破的,否则就会引发不可知的后果,而我的出现,就是要一手毁去这个平衡,打破既有的局面,如此变数,谁会允许?我自然就是在自取死路了,莫说是赤武帝这样一向与我非亲非故之人,就算是……” 话到这里,青年脸上已是晦暗不明,笑容森森:“……就算是连郎,在我壮大到已经极度危险的程度时,不也一样选择了将我镇压?所以啊,这么一想,就又有些心平气和了。” 就在这时,宁天谕的声音却突然响起:“今日赤帝姿既然来了,那你现在立刻便向连江楼提出,让他向赤帝姿索要六如散的解药!你已服下百花乱元丹的解药,现在体内的四道禁制已经解开三道,只要武帝城的六如散再解开,到时候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这天下之大,还有谁可以再将你囚禁束缚?”师映川微微一怔,在心中下意识地道:“向他……索要六如散的解药?”宁天谕低声冷笑:“不要忘了,侍人不但怀孕不易,就连产子也一样不易,别看季玄婴顺顺利利给你生了两个儿子,可他是什么修为,什么身体素质?自然不同的,至于普通侍人,若是没有武艺在身,但身体强壮的话,大概也还可以勉强挣扎过来,若是既无修为,身体情况也普通甚至孱弱,那往往一生产就是在过鬼门关!梵劫心的生父是怎么死的,你应该很清楚!现在你有了孩子,偏偏却被禁锢修为,身体素质比普通人还不如,将来产子之际,自然凶险,连江楼莫非想眼看着你们父子处于险境不成?你以此试他,他多半会向赤帝姿开这个口!” 师映川是何等心智之人,刹那间一转念,突然就道:“……前时你让我争取有孕,除了当初对我说的那两个原因之外,是不是也早已想好了这一步?”宁天谕语气淡然,并不否认:“不错,我原本说是一石二鸟,其实,应该是一石三鸟才是!”师映川顿一顿,终究低低道:“我还在计划着日后去谋夺六如散的解药时,你却早就把一切都在不动声色间全部安排好了……果然是曾经做过天下之主的人,毕竟不同。”他突然抬起眼帘,望着连江楼,粲然一笑,道:“连郎,既然赤武帝来了,那么,你可不可以替我向他讨一件东西?” 不等连江楼回答,师映川的手就已经轻轻抚上自己还是平坦的小腹,柔声道:“我现在被数道枷锁禁锢,身体明显不如常人,若是平时倒还罢了,但现在既然有了这个来讨债的小东西,只怕日后它出来的时候我未必撑得过去呢……你总该知道,普通的侍人想要生子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罢?那么现在既然赤武帝就在这里,你不如就向他讨了六如散的解药,如何?每少一道束缚,我的身体就可以强健一些,将来要生我们孩儿的时候,也能安全几分……你觉得呢?” 师映川说罢,眼睛只含笑看着连江楼,连江楼的表情终于有些变化,显然这番说辞却是将其打动了,而一旁赤帝姿亦是瞳仁微微一缩,他看着那个红衣绝代的男子,依稀就像看到当年燕乱云拈花而笑,如今伊人早已香消玉殒,消散于天地之间,莫非自己也要让她的血脉断绝?如此与她相像之人,若是万一真有身处险境之时,那么…… 一时间空气仿佛有些凝滞,师映川见此情景,心里有了底,便悠然一笑,淡淡道:“……我乏了,恕不能多陪。”说罢,转身向外而去,却在转身的一瞬间,脸色冰冷如刀。 师映川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坐下看着窗外,有些发呆,这时宁天谕道:“此事,至少有七成以上把握可成。”师映川淡淡道:“是么。”宁天谕低笑:“当然!且不说连江楼为了你和这孩子,势必会与赤帝姿交涉一番,只谈赤帝姿本人,只怕在考虑之后,就要乖乖交出解药,不要忘了,此人显然与燕乱云有旧,虽说这些陈年旧事我们并不清楚,但此人看你之际,尤其是刚才见面,你莫非看不到他的神色变化?此人对燕乱云之心,非同一般,而你乃是燕乱云唯一的子嗣,赤帝姿难道真会坐看你日后有性命之危?更重要的是,在他看来,就算他给了解药,你身上也还有另外几道束缚,仍然是稳如泰山,根本不必担心什么!” 师映川眼波流转,轻轻点头:“的确是这个道理……”宁天谕却话题一转,问道:“若是解药得手,你打算怎么做?”师映川冷笑一声,脸上的表情却是柔和的,他抚摩着拇指上套着的一枚翡翠扳指,说着:“我已经想好了,就算拿到了解药,我也不会立刻服下,因为我要继续留在他身边,我和他之间还有太多的帐没有算完,我该做的事还没有做到,怎能就这么轻松离开。”宁天谕也是赞成:“不错,解药不必早早服下,毕竟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现在么,还不到时候……”师映川不知为何,看着窗外绚烂花海,喃喃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宁天谕却语气冷漠,接道:“这不过是凡俗之人心态,作为我们这等存在,或许那些所谓的亲情爱情友情等等,于我们而言不过已是个笑话罢了,世人生命短暂,好比花开花落,因此最多百年就是一世缘法,才会珍惜看重不已,然而到得你我这等高度,百年也只是匆匆而过,那些所谓的缘,也许也只是孽缘罢了!” 师映川不语,只依旧看着窗外,一时间整个大殿都渐渐沉寂下去,仿佛世俗都远离,只有眼前一天一地的春光,渐渐的,太阳落山,殿内开始暗下来,师映川坐的时间久了,腿有些麻,就想起来叫人掌灯,这时室内忽然亮起灯光,师映川回头一看,原来连江楼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进来了,点了灯,师映川就转过身看他,连江楼来到青年面前,将一只小小的玉瓶递过来,师映川心知这定然就是解药了,顿时心中一紧,又一松,直接收进袖里,抬眼看连江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连郎……”连江楼没有说话,只是弯腰在青年洁白如玉的额头上轻轻一吻,师映川搂住男人的脖子,巧笑倩兮,黑玉般的眸子里却已是幽深似海。 从这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已经重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随时可以恢复力量的缘故,师映川的心情也显然好了不少,虽然为了防止连江楼看出破绽,那解药还没有吃,但已有足够底气的师映川行事之间也还是渐渐从容许多,其后春雨连绵数日,等到放晴了,空气里就浮荡着湿润清爽的气息,这一日天朗气清,师映川在廊下晒太阳,他斜卧在一张藤榻上,看师倾涯在跟前玩耍,师映川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意,一手支颔,呼吸绵长,他目光所及之处,眼神柔和地看着幼子笑语玩耍,彼时大光明峰上空有白雕扶摇而上,云海璀璨,有人白衣如雪,发如流墨,立于雕背,衣袂飞扬间,有若御风而行,男子负手在身后,面色无波,置身于云层之中,看那云海翻涌绚烂,何止形似仙人,更是神似。 云海之上彩云如瀑,伸手可及,那壮阔景象,怎是‘瑰丽’二字就可形容,连江楼抬起右手,缓缓按住心房位置,那里隐隐作痛,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此时乘雕扶摇而上,翱翔九天,于他而言并不是第一次,自修行以来,每逢心中有所踟躇,他往往就会来到这里,于天地苍茫间放开心神,涤荡道心,而眼下连江楼却是有些静不下心来,半晌,他突然足下一踏,白雕立刻低鸣一声,展翅向下而去,未几,双足终于踩上坚实的地面,连江楼走向大日宫,来到千莲殿,他走进庭院,看到师映川懒卧春榻,旁边师倾涯蹲在地上,手拿一截柳枝,似在逗着地上的蚂蚁,有浅浅的风吹过,繁花零落,师映川掸一掸落在身上的几片花瓣,道:“涯儿,别蹲着了,当心弄脏衣裳。”师倾涯听到声音,就抬起了头,不过他却没有回答师映川,而起站起来丢了手里的柳枝,笑眯眯地跑向前方:“……师祖!” 师映川闻言,扭头看去,就见不远处连江楼白衣如雪,英俊面孔上带着可以称之为和煦的神情,看着跑过来的师倾涯,俯身将男童抱了起来,师映川看着连江楼抱着孩子走过来,渐渐走近,他微挑眉毛,就笑了,一笑之下明妍如春晓之花,他目光灼灼望着连江楼,微笑道:“刚才去哪了?却是没见到你,问下人,她们也不知道。”连江楼简洁地道:“……去散心。”师映川顿时‘嗤’地一声笑,道:“散心?莫非有什么烦心事么,不如与我说说?”连江楼伸手拈起青年头发上的一朵落花,语气淡淡:“无事。”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只笑道:“我正想睡一会儿,你就来了,正好让人把涯儿送回白虹山罢,我近来总是有些乏,没什么精神照看他。” 连江楼道:“我送他回去。”便将师倾涯抱回白虹山,待回来时,发现师映川已经睡着了,连江楼不放心让他睡在外头,便将青年抱进大殿里面,刚放到床上,师映川却是醒了,顺手揽住连江楼的脖子,慵懒轻笑道:“干什么抱我进来……莫非是想做坏事不成……”说着,将唇就口,吻住连江楼,他自从被软禁在大光明峰,性子就有些阴晴不定,有时不爱说话,自己只管发呆,有时又颇为暴躁,爱找茬,但有时却又主动对连江楼亲近,感情很好,十分妩媚动人,眼下他既然愿意主动撩拨,曲意逢迎,那简直就立刻变成了世间一等一的尤物,最能诱惑人的,手段层出不穷,几乎无所不为,饶是连江楼这样的人物,也不免心头微荡,纵然知道这是青年有意为之,来故意拿捏调弄自己的,但也仍是并不厌烦,一时师映川笑吟吟地将手探进连江楼衣襟内,故意不轻不重地捏揉着那深红的乳首,感觉到那肉粒渐渐坚硬起来,不禁挑眉笑道:“连郎,你这样的表现,可真不太像是清心寡欲的人呢……” 说着,正欲进一步大肆挑逗,哪知道胸口却突然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烦恶闷胀之感猛地涌起,几欲呕吐,师映川连忙推开连江楼,扭头对着床脚放着的痰盂一阵干呕,连江楼见状,立刻去取了水来,让他漱口,师映川将水吐进痰盂,连江楼便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嘴,师映川无奈闭目,恨恨摸着肚子,道:“这小东西,一时半刻也不肯让我舒坦……”正抱怨着,一颗什么东西被塞进嘴里,味道酸酸的,略微带着些甜,师映川睁开眼,只见连江楼手里拿着一盒腌渍的蜜饯,见他睁眼,就又拈了一颗喂进他嘴里:“……既是觉得恶心难过,便吃几颗。”师映川微微蹙眉道:“我以前根本不爱吃这么酸的蜜饯,都要很甜微酸的才好,现在却不得不吃它,真是舌头都快给渍透了。”抱怨归抱怨,该吃却还是得吃的,连江楼见他皱眉的样子很是可爱,便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再过数月便会好些,你且忍过这段时间就是。” 两人闲闲说着话,师映川暗中看着连江楼的变化,这一切都在他心底,也都向着他所希望的那样逐渐改变,师映川内心深处有种异样的平静,不起波澜,他伏在连江楼怀里,贪婪地汲取那温暖,却知道两人之间在不远的将来,必有一劫,到时候谁输谁赢自有天意,从他重新回到断法宗那一日起,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在连江楼的头顶上放了一把刀,或许在不知究竟什么时候,雪亮锋利的刀子就会毫不犹豫地落下!这是师映川早已决定的事情,也是他最终内心的选择,那么一切……只看日后!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地过去,师映川原本还未见明显隆起的腹部也逐渐开始有了变化,而随之变化的,还有那原本看似平静的局势,如今却也隐隐暗流汹涌起来,瞬息万变。 廊下雨水淅沥,落在花草树木之上,发出悦耳的轻响,远远望去,几道回廊交错,又有重檐朱门,不知几何,师映川站在朱红的漆柱旁,只穿着很寻常的青色宽大衣裳,倒是把腹部掩饰得很好,他看着这场小雨,低声喃喃道:“小楼一夜听春雨……”青年忽然回头看向身后的季平琰,问道:“他们还没走?”季平琰听了,就是沉默,师映川静下心来,嘴角就有了冷笑:“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青年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抚齐了耳侧的鬓发,一面看着走廊外的雨丝,脸上满是讥笑冷漠之色:“这些人啊……当初天下人知道我便是泰元帝转世,身怀秘密无数,不知有多少人打我的主意,想从我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无非是因为我后来一身修为非凡,才震慑宵小,不敢妄动,后来我被囚禁于断法宗,知情者都清楚我与断法宗之间的恩怨,知道我是不肯吐露秘密来便宜断法宗的,但后来得知我有了身孕,只怕我与你师祖就此慢慢和好,将当年泰元帝所拥有的一切都拿出来与宗门分享,如此一来,又岂能坐视一家独占好处,自然都要分一杯羹,这样的大事,纵然想要行事机密,却又哪里真掩得住?弄到现在,天下人几乎都知道我当初在八大宗师一战之中并未陨落,也未重伤逃走,而是被囚禁于断法宗,后来又与你师祖成亲,到了现在,又有了身孕,人人都知道原来所谓的宗主夫人,就是从前的青元教主、杀人盈野的魔头师映川!” 季平琰默然,但片刻之后,又忍不住咬住下唇,终于道:“父亲,这些明明都是亲近之人,可是为什么却连山海大狱祖父那里,都……”师映川轻笑一声,手指勾起长子的下巴,道:“我的傻孩子,平日里关系亲近又怎样,哪怕是血缘至亲又怎样?各大势力这么多年以来,确实似乎彼此之间关系融洽,可你不要忘了,数百年前,千年之前,甚至更久,难道它们之间一开始就是一团和气不成?都是为了各自的发展相互征战拓展,只不过后来发现一味争斗是不智之举,到后来只会殃及众人,谁也不能幸免,因此才逐渐形成和平共处之势,但这不过是审时度势之后的最佳选择,而非出于本心,你自己想想,平时难道它们互相之间就真没有明争暗斗?何况现在有我这个变数,我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一座价值不可估量的巨大宝库……而你也要明白,即便是再亲近的人,当他们肩负着一门一派一个家族的前途乃至兴亡时,他们的选择也就不能再受个人感情的影响,而必须服从大局,服从理智,去做出最后的决定。” 听着这些话,季平琰眼神不定,师映川摸了摸他的头顶,嗤道:“我的傻儿子,你虽然少年老成,但毕竟年纪还太轻,有些事情你还看不透……记住为父的话,永远不要完完全全地信任一个人,哪怕是你的至亲,是你的最爱,也不可以彻底相信,否则的话,你看看你父亲我,就是最好的例子。”师映川说罢,微微一笑,他没有继续留在这里,而是自顾自地离开了。 雨声潺潺,师映川从容在廊间走着,就有两个侍女紧紧跟上来,十分小心,生怕他稍有差池,一路上画阁雕栋连绵,庐亭假山错落有致,或是磅礴,或是雅致,无一不昭示着宗门千年底蕴,师映川走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终于到了地方,外面有人守着,师映川只是无视,径自进去,也无人敢拦,一时转到里面,室内并不见有伺候的下人,主座上,连江楼一身紫衣很是醒目,师映川从素帷后款款步出,一张肌肤如雪的完美面孔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视,厉东皇,阴怒莲,宝相宝花,聂药龙,向游宫,李神符……这些人虽并非一宗一派之主,却都是各方势力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代表了各自身后的意志,师映川轻叹道:“都是熟人啊……”此时众人见到他来,这还是继八大宗师一战之后师映川第一次公开露面,那印象中的模样与眼下所见大有出入,人们眼中看到的不再是从前那个桀骜威纵的男子,而是一个穿宽松青衣,高挑瘦弱的绝色美人,进来的刹那,让整个室内都明亮起来,见此情景,在座之人不禁神色各异,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与师映川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几乎全部都与他或亲或友,值此之际见面,各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真的也只有自己才清楚了。 如此心情动荡之下,在座诸人都是武者,不由自主地气机外溢,师映川如今却还是普通人,受到这种来自于外界的压力,顿时呼吸艰难不畅,向后踉跄而退,下一刻,一只手已稳稳扶在师映川腰间,连江楼将一缕纯净真气透过肌肤输入青年体内,化解了这股无形的压力,沉声问着:“……可有伤到?”其他人这才惊觉失态,立刻各自收敛,室内当即恢复如常。 师映川嘴角微扯,对连江楼道:“我没事。”他长长的睫毛扇动两下,却抬得高了些,笑容不改,对众人道:“各位也用不着商议什么,当年泰元帝留下的财物,我早已取出,用来壮大青元教,不过我想诸位原本就对这些财货珍奇并不在意,因为对于在座诸位身后的宗派而言,真正有价值的却是泰元帝收集的那些秘籍古卷,乃至他当年自身拥有的……诸多秘法。” 师映川不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嘴角含笑,却是冷笑,只幽幽说着:“宁天谕乃是千年以来第一人,天下皆知我师映川年纪轻轻便成就宗师之境,若我说完全只是靠我自己,与从前半点无关的话,想必也没人会信,至于我身上最令人心动的东西,也无非就是这些武学之道上的隐秘,就算对于宗师而言,也是如此,有多少人想从我这里得到突破五气朝元之境的秘密呢?应该很多罢……毕竟这才是对于武者来说,最大的诱惑,我说的可对?”师映川话已至此,却是轻轻从连江楼的臂弯间脱出身子,冷冷道:“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们所有人,我这里没有,什么也没有,任何人也不可能从我嘴里弄到半点有用的东西!我的武道之路已经被毁了,此生再无望长生,既然如此,我即便有突破之法,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失去的东西,其他人也别想得到!”青年哈哈而笑,看着面色各异的众人,傲然挑眉:“虽然我相信在座诸位以及诸位身后之人没有谁会对我强行逼迫,不过啊,我如今不敢再信人,所以我现在可以对诸位透露一二:若是有人对我逼迫,大不了我便舍了这具躯壳,从头来过!” 此话一出,人人皆是一怔,既而齐齐变色!在座哪个不是心智机敏之人,立刻就从这句话中隐约猜到了某些东西!但师映川所透露出来的这个秘密委实太过惊人,若是散布出去,足以掀起滔天巨浪,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但偏偏眼前这青年的确乃是泰元帝转世之身,这是人所共知的,由不得人不信!一时间室内死寂一片,无人出声,师映川似是倦了,一手抚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软洋洋道:“看来你们都想到了……不错,的确就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世人都以为我最大的秘密是晋升五气朝元之法,殊不知这只是其次,我最要紧的本事却是令自己死后保持灵智不失,再次回到这世间,不然你们以为当初的宁天谕,又是如何转为现在的师映川?只不过此事从前我是没必要说,而现在,却是不得不说!” 青年娓娓说着足以令任何人都为之疯狂的隐秘,眼中冷色流转:“我可以告诉你们,当年宁天谕虽是入了五气朝元之境,却也没能继续走下去,仍是终有化为尘土的一日,自古帝王都追求长生之术,他也不会例外,虽然没有真正成功,但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门秘法,也算得上是另一种长生之道了!……至于我现在,只是因为实在不舍得这具堪称完美的肉身而已,更何况还有其他一些让我不愿意放弃这身体的原因……否则的话,当初在大周战败被擒之际,我便早已自我了断,重新开始罢了!” 他不等众人消化这个惊天秘闻,只莞尔一笑,向外面走去,只是那笑容却说不出地森冷幽深,瘆人心神:“谁若逼迫我,待我日后换过一个身份,卷土重来之际,自会……向其讨还!” 这番话可以说是九真一虚,师映川说完,便决然而去,外面雨势渐稀,他脚下不停,回到千莲殿,一手重重捶在坚实的殿柱上,表情木然,方才那些话他并不是一时头脑发热说出来的,而是经过深思熟虑,都是有着用意,此时师映川漆黑的眼睛里如有冰霜寒雪笼罩,他淡淡道:“好啊,真的很好,这些都是我从前熟悉的人啊,亲人,朋友,长辈……”他微微仰起头,吐出一口积郁了很久的浊气,嘴角忽然又浮现出非常古怪的笑色,似是自言自语:“不过呢,我也理解他们,因为如果是我处在和他们类似的角度上,我也是会这样做的,所以说,这种事根本分不出什么对错,甚至也谈不上什么仇恨,有的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一句而已……不,不对,我发现最贴切的还是那一句话,果然道尽了其中应有之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师映川缓缓坐下,忽然间又好象变得心平气和起来,他给自己倒了水,喝上一口,用手缓缓抚着已经微隆的小腹,随着胎儿逐渐成长,他在练那《血婴经》时,也偶尔会有不忍之心,但这个孩子原本就注定在离开母体之后无法活下去,只有这么一想,才觉得好受些,他闭眼静思,却对宁天谕道:“你说,等我们报了仇之后,还要怎么做?”宁天谕似乎有些意外于青年会忽然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一时间竟是没有马上回答,师映川笑了笑,道:“看来你也不知道,对罢?” 他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去床上睡了,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师映川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被人搂在怀中,连江楼手里端一碗安胎药,正慢慢往他嘴里喂,室中灯火明亮,已是晚间了,师映川皱眉喝尽了药,这才舒了一口气,他抬眼看着连江楼,道:“事情都解决了?” 连江楼只是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谈,师映川看着他,突然道:“我之前对众人说的那些话,你怎么看?”连江楼闻言,微扬了眉:“这很重要?”师映川嘿然:“你相信我当时所说的么?死后保持灵智不失,重新再生为人……”其实师映川这话倒不是骗人,只不过他故意将意思混淆罢了,他以秘法可以附身在刚刚死去的尸体上,这不的确就是所谓的‘灵智不失,重新再生为人’么?只不过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想到转世重生上面去了,毕竟这才是人类的正常思维走向,任何一个正常人,又有哪个能想到师映川是借尸还魂? “……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连江楼的表现与平时一样,仍是波澜不惊,师映川也不理会,只冷笑道:“不管怎么说,这会帮我免去很多麻烦,任谁想要动我,都要好好掂量,不管是对我的话究竟信还是怀疑,作为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师映川说着,再不说此事,只唤人送水进来,准备沐浴,一时热水兑好,师映川来到屏风后,他脱了衣裳,露出雪白的身子,腹部那里有鲜红色的妖异花纹,看起来有点像是一朵怪异的花,大约有半个腹部大小,鲜红如火的颜色配着绝白的肌肤,美极妖极,侍人可以借此判断是否正式结胎,以及胎儿的情况,一旦出了问题,花纹颜色就会改变,若花纹完全消失,就说明胎死腹中,对此师映川并不陌生,因为当年季玄婴就是这样。 连江楼这时也过来,将师映川抱进浴桶,师映川平生被娇奴美婢服侍惯了,但自从怀孕之后,身体开始有变化,就不再让侍女伺候洗澡,不让外人瞧见他变样的身子,于是这些贴身琐事就都由连江楼一手包办,一时青年闭着眼泡在热水里,似睡非睡的样子,周围是氤氲水雾,懒懒任对方替自己洗澡,连江楼这些时日亲手照顾他已经惯了,动作很是娴熟利索,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中,师映川肌肤被水气热雾蒸成淡粉色,极是妍丽,远胜春晓之花,不知是不是泡在热水里有些不耐的缘故,还是因为近来的事情令他心情不好,师映川忽然开口冷笑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闹得世人都知道我没死,被囚在这里,而那所谓的宗正夫人也是我,却不知道旁人都是怎么想的我?以美色·诱惑一宗之主?被自己曾经的师尊收为禁脔?还是……”剩下半截话咽住,语气不掩讥讽:“这阵子你想必也有些烦心罢?这么多人施压……嘿,谁要你好心,从前与旁人联手害我,现在却护着我,这算什么事?” 连江楼知道他这样的怀孕之人难免脾气忽好忽坏,喜怒不定,因此任他说着,自己只是不接话就是了,一时洗罢,将青年抱出来擦干长发和身体,换上干净内衣,师映川泛着桃花色的肌肤自半敞的领口露出,好似云蒸霞蔚一般,换作别的男人,见了这场面定然就是心头滚烫,再把持不住,但连江楼的目光中却不见炽热和情·欲之色,他安置师映川睡下,自己只在床上打坐,师映川一觉醒来,发现男人仍是一动不动在入定,帐中光线朦胧,勾勒出男人极具阳刚味道的轮廓,师映川喉头动了动,他坐起来,眼里不复那等或调笑或冷漠的样子,只痴痴看着对方,似有出神之意,片刻,师映川缓缓抱住连江楼,吻上对方的唇,连江楼睁开眼,扶住师映川腰身,小心地将他放倒在床上,师映川微张了红润的唇,身体放软,示意对方的舌可以长驱直入,他眼中有潋滟水光,被连江楼吻得很是舒服,口鼻间不时发出‘咿唔’之声,如此媚态,非‘祸水’二字不能形容其万一,一时连江楼离开青年越发鲜妍的唇,注视着青年道:“……近日你心情不好,我要如何做,会令你觉得好些。” 师映川微偏了头,道:“是么……”他忽然看向连江楼英俊的脸孔,缓缓说着:“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你当初挖到那两具合葬尸首的地方罢……泰元帝曾经的皇宫遗址。” …… 刚刚入夏,天气还不至于炎热,一辆马车深入林间古道,有人掀开车窗帘子向外看,凤目清清,眸光如波,道:“什么时候能见到有水的地方?我要洗把脸。”正在外面驾驶着马车的连江楼微眯双目,简洁道:“再有半刻钟左右。”果然,不多时前方就出现了大片开阔空地,一处清澈湖泊就在其间,周围绿草茵茵,花木葳蕤,师映川下了车,走到湖边,他蹲下来,用手掬水,感受到那清凉,不禁脸上露出笑容,道:“这水很凉快……” 刚说了这一句,突然间猛地只听‘哗啦’一声,一道灰影从水底直蹿出来,直取青年头面,快如闪电,却不防堪堪就要咬上之际,一线青朦朦的淡光划过,那灰影顿时化为一蓬血雨,却没能沾染到青年的身体半点,只染红了青年面前的一片湖水,不远处连江楼收回手,道:“……湖中有食肉怪鱼,性情凶悍,当心些。”师映川不以为然,丝毫没有因为刚才的事情有所变色,只轻笑道:“不是还有你在吗,我又怕得什么?”说着,走开几步,远离那处被血肉弄污的湖水,换了个位置蹲下来,将衣袖挽起,掬水洗着手。 这里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水源,因此时常有过往之人会来此处,就当师映川在湖边梳洗之际,一支十数人的打猎队伍也来到了附近,正看见刚刚洗完手脸的师映川蹲在湖边,将有点松散的头发打开,以五指作梳,慢慢梳理着一头如墨青丝,挽起的袖子露出晶莹如雪的一段手臂,略梳了几下,既而缓缓站起身来,就将华丽无匹的长发熟练一绾,用簪子固住,这一系列动作并不见妩媚之态,只是利索罢了,但落在这些旁观者眼中,却只觉得那高挑瘦削的‘女子’真真风姿绝世,有若姑射仙子一般,那一身青衣翩翩,直如一只风中青蝶,一群人骑在马背上呆呆看着,心神已为之尽夺,心中只是翻滚着一个念头:人间哪有这等绝色,莫非是山间精怪不成? 此时师映川也已经看见了这群不速之客,他望了一眼,看对方的样子以及为首男子的装束,应该是寻常世家子弟带人出来打猎,便不在意地重新蹲下来,将放在一旁的水囊浸进湖中,灌满清凉的湖水,这个时候,一群人已回过神,那为首的年轻男子猛地一拉缰绳,急不可耐地催促座下马匹快速向这边走来,师映川灌完水,看到那年轻人与其身后众人异常明亮的眼睛,以及那一双双眼中的炽热和迷醉,乃至邪念,心中就涌起一股憎恶之意,他忽然转向不远处正给马匹饮水的连江楼,一双宛转有情的眼睛仿佛盈满了春水,嘴角微微上翘,悠然道:“……连郎,我不喜欢旁人这样看我,把他们的眼睛挖掉好不好?”师映川平生手中人命何止万千,杀人于他而言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更何况他现在身怀有孕,脾气变得比从前还要古怪难抑! 他这一笑,霎时间绝艳容色有若桃花遍开,令人只觉得呼吸和心跳都在这一瞬间蓦然滞止了,但所说的话却是狠毒血腥到了极处,那群人听了这话,登时一怔,这时连江楼已闻言转过身来,只淡淡道:“……好。”话音未落,远处众人瞬间就觉得双眼剧痛,不少人纷纷滚下马来,在草地上疯狂翻滚,捂住血淋淋的双眼大声惨嚎,好在这些人神志还算清醒,知道今日是遇见了杀人不眨眼的人物,惟恐多耽搁片刻就会惹出杀身之祸,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这些被刺瞎双眼的人就连滚带爬地互相摸索着搀扶在一起,跌跌撞撞地逃散了。 穿着青色丝履的双足缓缓踩过地面,师映川蹲下来,一根洁白胜雪的手指在草叶间碰了碰,便将溅在上面的血沾了一点在指尖上,随后在唇上轻轻一抹,顿时唇上就是一点殷殷猩红,比胭脂更胜,师映川对连江楼微笑道:“我喜欢这个味道呢……我们的孩儿也很喜欢。”阳光下,师映川黑亮的长发闪动着柔和的光泽,笑容更是柔美,清亮慑人的眸子略显朦胧,唇上一点猩红醒目无比,是妖异之美,这一幕令连江楼有瞬间的微微失神,师映川却只是眯眼抬头,望向天际,仿佛自言自语地道:“皇宫……应该快到了罢……” 接下来又过了数日,两人一路乘着马车,终于来到了曾经的泰元帝耗费人力物力无数才建造而成的皇宫的旧址,那曾经巍峨雄伟的宫城经过如许漫长的岁月,早已经湮灭在尘土和花木之间,只有那零星兀立的一些残迹,还仍然残留着昔日的些许风光。 绿色的苔痕覆在巨大的石阶上,偶然可见有石柱高高矗立,无声地诉说着千年之前的威严与荣光,师映川下了马车,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双手抱胸,微微歪着头,唇边有什么东西在变化,然后渐渐堆得浓了,突然间就笑了起来,有若一位君王审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领土,笑得猖介且狷狂。 ☆、二百九十六、白衣 师映川有若一位君王审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领土,笑得猖介且狷狂,这一刻,他眼中不是柔和甚至妩媚的颜色,而是冰冷,有若从久远的尘埃中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跨越了无数时间与空间,回到了那个曾经无比苍茫且金戈铁马的时代,此刻的师映川或许还是谈笑间杀人风流的师映川,也或许是那个举世无敌、一剑斩尽人间剑,一醉卧于美人膝的宁天谕,事实上究竟是哪个,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两世重叠,这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面对此情此景,青年身旁的连江楼心中转过千百念,面上却不动,只是那漆黑的眸子越发幽深起来,手亦缓缓握紧了,这时师映川却已收了笑,眼角含春,容色逼人,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或者他是蓦然从某种迷雾中醒来,不由得有些神伤,看起来有些怔怔恍惚的样子,一时并无反应,只下意识地以手拢起几丝贴于颈畔的长发,目光盈盈如水,看着眼前这隐约熟悉却又分外陌生的一切,突然就有一种从梦中幽幽醒来,却又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迷茫之感,他轻柔地笑了一下,神情似醉似倦,轻喃道:“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连郎,是你带我来的。”师映川说着,忽然一把抓住了连江楼的衣袖,眼睛看着对方,道:“莲……” 青年只是说了一个字而已,不能判定说的到底是‘连’还是‘莲’,是要唤着‘连郎’还是‘莲生’,只是那目光之中却是一种连江楼十分陌生的宠溺色彩,还有敬爱,怜惜,眷恋,以及更多的难以描述的奇异之感,仿佛破碎零星的记忆片段,都在那眼中时断时续地浮沉,翻涌着呈现出来,连江楼静静又微怔地看着这眸子,这目光,不知怎的,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袭上心头,令他从意识深处感受到一丝久远的气息,连江楼微微一凛,他不动声色地压下这些莫名之感,只将师映川轻轻揽入怀中,鼻间闻到青年发上的清香,心神微定。 两个人就这样走在这凋敝的故土上,眼下正是一片初夏之景,花木葱茏,景色宜人,耳边听得鸟儿欢快的啁啾,但如此景色却已毕竟不复当年了,这样落败冷清,而人,虽也还是一双璧人,却也不再是当年的人……千年前谁能想到,这耗费无算、举世无双的煌煌帝宫,在后来会荒芜败损至此,变成一块废墟?世事莫测,不过如此。 徐徐清风中,没膝的荒草迎风轻摆,在其中不时隐约可见一些断壁残垣,上面覆盖着积年的灰土与尘埃,蛇鼠虫蚁在缝隙间往来穿行,两人走过一片空地,几只受惊的麻雀立刻扑腾着翅膀飞离逃开,师映川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听着周围虫鸣鸟啼,忽然就轻声笑道:“浪花淘尽英雄……再怎么辉煌的一切,果然终究会有湮灭的那一天。” 连江楼看着师映川一脸淡然的样子,那声音里也没有激荡不忿,从头到尾都是平静而柔和的,连江楼突然就觉得心底有些复杂滋味,他沉默片刻,就道:“……若是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师映川歪头看他,微笑道:“不,我不累。”青年笑容如花,连江楼看着那笑容,顷刻之间就想起眼前人当年来大日宫拜师的情景,那时候还是孩子的师映川眼里有着名为野心的火苗,虽隐秘,却炽烈,令人微微目眩,连江楼回想这些,就如同昨日重现,历历在目,一时再仔细看去,却看到青年眼中朦胧混沌一片,至于其中意绪究竟是什么,却是看不清楚了,这时却见师映川凤目微波,眼神转向别处,忽然指着他身后道:“唔,你看,那是什么?” 连江楼转过身,顺着师映川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荒草中露着一块汉白玉的石碑模样的东西,看起来虽然已经因风吹雨打而不复从前的光洁之貌,但保存得还算是勉强完好,师映川快步走过去,发现这东西上面刻着字,已经模糊了,只余下残迹,只隐约能辨认出零零星星的几个字,师映川以手轻抚,就念着:“……予……爱莲……泥而不染,濯清……妖……亵……” 到此,师映川心中一动,就猜出究竟写的是什么:“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一时间种种滋味涌在心头,再看那隐约的铁划劲刻残迹,就知道这分明是宁天谕所写,而且只会是写给赵青主的!师映川手指锄及字面,一片冰凉,眼中就有难言意味,这时他忽然看见连江楼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正看着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师映川就去拉男人的手,道:“这上面写的是‘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他,是真的很喜欢他呢。”又微微笑着,柔声说道:“这段话也很适合你,你说是不是?……连郎,你欺负过我,对我的好,对我的坏,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会忘记。”连江楼不知为何,看着青年脸上那明丽异常的笑容,心头就微微一紧,师映川却是眼眸明亮,绚烂璀璨得令人失神,他轻轻倚进连江楼怀里,一字一句地含笑重复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真像啊。”风吹过,一树繁花落尽,青丝飘扬。 遗址范围很大,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走完的,师映川怀着孕,不能走太久,两人就找地方休息片刻,连江楼放开心神,感应到附近并没有大型活物,没有能够对师映川构成危险的东西存在,这才让师映川在这里等着,自己去打些猎物,准备两人的午饭,待连江楼离开后,师映川踏著满地绿意,随意走着,这里的每一处或许都曾发生过一些故事,只是他却根本不曾梦见过太多,他在心中唤过宁天谕,但对方却没有回应,事实上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开始,宁天谕就仿佛蛰伏了起来,没有任何动静,师映川唤了几次,不见应答,也就作罢了。 一时师映川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得远了,来到一处幽僻的所在,荒草野花遍布,墙柱倾圮,乱石堆积,景色十分凄幽衰凉,此时艳阳高挂,碧空万里,金灿灿的阳光照在这里,却只是一片寂静,越发显得落寞,师映川心中忽有一丝古怪之感,一切恍若梦中,他手扶一株古树,游目四顾,却突然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远处一片乱石前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身白衣,似在出神,师映川看了过去,只觉得此人背影看起来既是陌生,又是那么熟悉,他望着这人白衣胜雪,虽只是背影,却已见飘然出尘之姿,猛然间就涌出一种无法形容的预感,师映川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径直就向那里走了过去,刚走几步,那人却忽然转过身来,那是一名白衣白肤的男子,容色清殊,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天然冷冽,有若流风回雪,其人目光冷漠,神情静谧,周身上下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高贵之感,在他回过身的那一刻,师映川顿时如遭重击,仿佛这一刻天地都静止了,岁月也静止,一切的一切,都因他与这人如同命中注定一般的相见而静止下来,且仿佛一直会延续到地久天长--赵、青、主! 一切归于宁静,有那么一瞬间,师映川觉得自己的呼吸好象都已经停止了,只是此刻,究竟是梦?是真?师映川怔怔看着,远处赵青主白衣皎洁,有若淡淡染着一层月光,又仿佛被一片迷雾所环绕,姿态优雅,神色平常,突然之间一种无可抑制的的最浓重恨意与最炽热爱意不知从哪里铺天盖地冲出来,交织着,挣扎着,最终化为无尽的心痛,生生让师映川快要喘不过气来,赵青主却好象完全没有看见他,只是立着不动,手里握一把长剑,通体漆黑,师映川一看见,冥冥中就知道那是断法宗历代宗正的佩剑‘和光同尘’。 赵青主的样子似是正在等人,此情此景,师映川再也来不及细想,拔腿就朝白衣黑剑的男子奔了过去,然而这时一阵风过,树上的花被吹落,一时间万千飞花如雨,模糊了视野中的一切,等到片刻风停,师映川再看去,哪里还有那一抹白衣的踪影? 这失落之情难以描述,师映川呆站着,回思方才情境,宛然在目,真耶?非耶?他怔了片刻,渐渐回过神来,眼前却只有点点飞花零星飘舞,这时却听一个醇厚的声音道:“……为何独自一人乱走?”话音未落,已被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师映川下意识地抓紧来人的衣衫,手心里已是渗出了微微的细汗,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刚才的一切,让人怀疑不过是一场迷梦,他死死看着对方,确定了那张英俊的脸是属于连江楼的,这才一下失了力气,手软脚也软,他用力将脸颊贴住男人,道:“连郎,我好累……”语气中说不出地疲倦无助,连江楼心中微动,伸手轻抚他肩头,低声说道:“我带你去休息。”顿一顿,又道:“……此处,便是地下墓室的所在。”一时用手去指明方向:“那里就是入口,当初尸首取出之后,便被我封住。” 师映川顺着连江楼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发现那里分明是刚才赵青主所在的位置,一时间千言万语梗在喉中,却都说不得,这时连江楼将他抱起,回到了刚才休息的地方。 地上放着两只连江楼打来的野兔,还有几枚野果,连江楼生起火堆烤熟了兔子,两人分着吃了,师映川喝了几口水,拿起果子慢慢啃起来,他吃完一个果子,微微有些倦意,却不想睡,连江楼看到他眉宇间的疲色,道:“……还要走?”师映川点点头,连江楼道:“你有身孕,不宜劳累,我抱你去看。”说着,将师映川拦腰轻轻抱起,带他去看这皇宫遗迹,午间日色明媚,浮光跃金,连江楼的黑发被阳光涂出了一层淡金色,很是漂亮,发丝不时拂在师映川脸上,有些痒,师映川就伸手抓住,轻轻扯一下,连江楼低头看他,在青年的鼻梁上一吻,师映川笑起来,看着男人略显温柔的唇角,想努力抬起身子去吻,却又有些力不从心,连江楼见状,就低下头让他亲,师映川用力亲一口,轻声道:“……等到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久很久,久到你厌了我,我也厌了你,到时候你还会像这样抱着我,那有多好。” 连江楼没有说话,两人的身影在灿烂的阳光中慢慢向前移动,师映川被连江楼抱着,看过了一片片废墟,一处处荒地,就仿佛被这个人带着走过了一段人生,去寻找那些再也找不到的过去,唯余惆怅,后来两人发现了一大片花海,这个地方可能是从前的御花园之类的所在,因为不但草丛中野花到处都是,而且还零星可以见到一些罕见的珍异花木,师映川在连江楼怀里轻轻挣扎一下:“放我下来。”等到双脚落地,便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道:“这里很漂亮。”他向前走几步,回头笑道:“你说这里是不……唔……”话才出口,却已被人夺去了唇,连江楼的呼吸是温热的,修长有力的手抚摩着他的脸颊,师映川微微睁大凤目,身体被人轻轻放倒在花丛中,连江楼的唇与他缓慢厮磨,解开他的衣袍,露出白玉一样的身体,肌肤被仔细抚摸所带来的快意将青年那点细微的挣扎尽数粉碎,再没有抗拒,师映川闻到青草的味道,混合着花香,他伸臂搂住爱人强健的身体,对方探索的手在光滑的肌肤上激起小小的粟粒,他慢慢放松了身体,低声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连郎,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 第116节 顾及到腹中幼小的生命,两人都很克制,一时事毕,连江楼用锦帕擦去两人小腹上的淋漓白浊,便立刻替师映川整理衣裳,师映川面色晕红,伏在爱人怀里,轻笑道:“我发现你是越来越不老实了……原来以前清心寡欲的君子做派,都是装出来骗人的……”连江楼将右手五指插到师映川散乱开来的长发中,慢慢理顺,阳光下,柔顺的发丝表面泛着一层淡淡的金芒,连江楼神色平静,道:“……我们回去?”连江楼的声音很柔和,带来的满足感也不是虚幻,师映川一时间心潮起伏不定--这样的幸福我不愿意失去,这个人的温柔,我想要一直占据! 师映川突然抓住男人的手,呼吸有些急促,他目光一动不动地罩住连江楼,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忘了从前那些不愉快好不好?我们都是追求长生之道,这条路若是一个人独自跋涉,又怎及两人携手同行?江楼,你与我一起去走这条路,人生漫漫,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你去想办法替我弄到剩下的解药,让我恢复修为,然后我们联手,将这整个天下握进你我掌中,自此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只要你答应,以前的事就让它烟消云散,一笔勾销,江楼,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事实上师映川当然已经不需要连江楼去为他取得解药,他这样说,无非是试探罢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只要连江楼答应,那么自己就放下那些执念与仇恨,与对方从头开始!然而面对这一切,连江楼却没有回应,只是起身向后,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师映川见状,眼中的殷切光芒渐渐暗淡,终至熄灭,他低下头,咬紧了唇,脸上一片惨笑:连郎啊连郎,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而是你自己亲手掐断了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希望! 两人之间原本缱绻的氛围变得有些生硬,就此返回宗门,到了晚间,马车经过一处小镇,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投宿,师映川戴着帏帽下了马车,帽沿上垂下的轻纱严严实实遮住了面孔,连江楼将马车交给店伴去安置,对那客栈老板,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模样的佝偻老头儿道:“……一间上房。”与此同时,丢过去一块银子,那老头儿麻利地一把接住,顺手将银子放在嘴里一咬,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两位请,请……”就在前面引路,师映川跟着向楼上走,老头儿见他肚腹微微隆起,一手护着腹部,便满脸笑容地殷勤道:“这位夫人稳当些走,当心脚下。”说着,就伸手来扶,师映川见状,微微皱眉,对方虽是看在银子的份儿上才这般殷勤,但师映川又岂是会让这样的陌生人碰到自己,当下就欲缩回手臂,避开老头儿伸过来想要扶他肘臂的手,哪知就在这时,变故陡生,那只手突然间快如闪电,一把就扣住了师映川的手腕!说时迟那时快,未等师映川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觉天旋地转,却是那老头儿在将师映川拽进怀里的同时,立刻破开屋顶掠出!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老头儿伸手直到将师映川制住,不过是瞬息的工夫,在对方抓住师映川手臂的一刹那,几步外的连江楼突然瞳孔骤缩:“……大宗师!”与此同时,立刻一步抢了过去,然而到了这个地步,却已是失了先机! 两道影子一前一后,紧紧急速相随,转眼间就已将小镇甩在身后,片刻,眼见无法摆脱追击之人,那老头儿索性就停了下来,连江楼也随之落在几丈之外,目光如刀,他看着那面容略显猥琐的老头儿,突然冷冷道:“……枯荣禅?”那人微微一怔,随即大笑:“果然是一宗之主,见识不凡!”话音未落,原本略觉佝偻的身躯突然间缓缓挺立,全身骨骼‘喀嚓’作响,整个人容光焕发,皮肤上的褶皱像是被烫斗熨上去了一样,开始徐徐展平,变得光滑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从一个年过半百模样的老头变成了一个顶多四十出头样子的男子,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哪里还有半点衰老之态?这中年人嘿然一笑,手上却毫不放松,牢牢抓住师映川的颈部,此人所修的枯荣禅乃是一门十分特殊也极难修炼的手段,一旦运化起来,就可以成功伪装自己,造成气血枯竭等一系列表相,有如大树枯败一般,这门法子主要是用来保存精力,延缓寿元流逝,致使修炼此法之人看起来就如同普通人一样,并无修为,否则的话,同是宗师,又怎能瞒过连江楼的耳目?若非刚才动手掳劫师映川的一刻,不可避免地泄了气机,那么连江楼在没有刻意感应的情况下,几乎不可能发现此人的伪装,完全可以瞒天过海! 面对这一系列戏剧性的变化,连江楼依旧面无表情,只道:“……你待如何?”中年人低笑一声,未待说话,师映川却已冷冷道:“如此费心设计,自然图谋甚大,除了从我身上得到突破法门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他让一个宗师宁可冒着直面断法宗大宗正的风险也要劫持我的理由……此人既然修炼枯荣禅用来延缓寿元流逝,自然是极看重性命,说不定还是已经感应到天人五衰之期将近的,若不从我身上打主意,就只能等死,毫无突破希望。”中年人呵呵笑道:“师公子说得正是。天下皆知师公子乃泰元大帝转世,有晋升五气朝元大宗师之法,如今更是人人知道师公子身怀秘术,可保灵智不失,重新再为人身,真真奇妙无比,称得上是另一种长生之法,对此,本人可是有兴趣得紧,哪怕因此冒险,也是值得……那些宗主掌门家大业大,不敢妄动,本人却是独来独往,毫无牵挂,自然不怕任何报复。”师映川眼神冰冷,即使眼下受制于人,脸上也没有任何变色之意,只嗤道:“既然你知道,那还说什么?我不会将秘密透露给任何人,大不了就是一死,舍了这肉身,重新来过。” 中年人闻言哈哈大笑,他一手按上师映川的肚子,道:“果然是天不能拘,地不可束的性情,若是从前,我自然要好生掂量,但师公子如今身怀有孕,莫非就舍得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 此话一出,师映川顿时眉毛一跳,这时连江楼的声音已冷冷传来:“……我在此立誓,若你现在放他,此事就此作罢,但若伤他及腹中胎儿半分,你我之间,便是不死不休!”这话中所流露出来的杀伐味道之强烈,中年人即便同是宗师,也不由得微微凛然,但他既然做下此事,又岂是会罢手的?当下冷笑道:“莲座不必多说,不如劝一劝师公子,将我要的东西交出,大家自然一团和气,不然一旦爱侣娇子有所差池,岂非后悔终身?” 作为宗师,可以狠辣,可以暴戾,但不能卑鄙下作,否则就是有宗师实力却毫无宗师气度,被人所不齿,如今此人能够使卑鄙手段劫持一个怀孕的普通人,哪里还会要什么脸面?连江楼亦知这一点,不过他更知道师映川性子,断然是不肯屈从此人的,只怕最后还是要刀兵相见,果然,师映川面露冷笑,只道:“我这人一向最恨被要挟,你有本事就杀了我,他自然会替我报仇,至于孩子,只要我不死,就还可以再有,连郎……还不动手!” 就在青年最后一句话猛然出口的同时,连江楼已悍然出手!以他这等人的心性,岂会畏首畏尾,犹豫不决?更何况连江楼料定对方不会伤害人质性命,至少不会立刻伤害到师映川和孩子,否则立刻就会遭到自己不计后果的追杀,既然如此,此时不动手,又待何时? 面对如此突然变故,一时间这中年人不免一惊,但此人同样身为宗师,自然不会是易与之辈,当下一手抓住师映川,便与连江楼战在一处,此人分心二用,而连江楼亦是投鼠忌器,双方都有所克制,但无论如何,这是绝顶高手之间交战,时间一长,打出真火,渐渐就不好控制,杀招迭出,连江楼修为在此人之上,但顾及到师映川,却是不能肆无忌惮地使用威力强大的招式,再加上对方到后来被逼得急了,却是渐渐不再那么看重师映川的安危,几次身处险境都是以师映川来格挡化解,如此一来,连江楼却是逐渐被压制,情势急转直下。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突生,被中年人一手紧箍在怀里的师映川突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血来,他头上的帏帽早就在被对方掳走的路上丢失了,因此这时一吐血,无论是中年人还是连江楼,都看得清清楚楚,中年人顿时微微一惊,他知道师映川身怀有孕,方才这番激斗虽然双方都还小心地没有波及到师映川,但现在这青年毕竟是个普通人,还是有孕之身,很可能还是受到了震动,万一真出事,中年人知道自己必会立刻遭到连江楼最激烈的打击,在这种情况下,中年人怎敢大意,立刻向后急退,同时勒在师映川胸前的手臂也略松了松,一缕真气透体而入,护住师映川心脉,哪知就在这个时候,中年人突然如遭雷殛,从下腹传来的一股剧烈疼痛直贯入脑际,他瞪大双眼,却见怀中青年雪白的手中紧握一支紫色小剑,大半截剑刃已埋入他下腹会阴处!在这一刻,此人脑海中的第一念头就是不可能,要知道师映川现在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纵然手持上等兵器,也决不可能破开宗师的肉身防御,然而事实上师映川所持的又岂是什么普通宝剑,而是他缠于臂间的北斗七剑,绝世神兵,这支紫剑便是摇光,又名破军,破军者,主破坏,乃是北斗七剑中最为锋利之剑,方才师映川咬破舌头吐出血来,就是要引开中年人注意,趁其心神动摇的一刻,以摇光剑拼尽全力刺入对方要害! 绝顶强者之间交手,岂容哪怕瞬间的分心?说时迟那时快,连江楼一掌击来,中年人怒吼一声,剑气齐发,一时间只听巨响大作,土石迸溅如雨,尘土飞扬。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过后,一条小河边,连江楼抱着师映川,将青年放在草地上,连江楼细细端详着对方的神色,道:“……可曾伤到哪里?”师映川摇头,忍住胸口那股烦恶欲呕之意:“还好。”不过除了咬破的舌头之外,他的右手也受了伤,之前他虽以摇光剑给了中年人重重一击,但宗师之力岂是寻常,纵然依仗神兵伤到了对方,师映川也还是虎口被震裂,鲜血长流,他用完好的左手从怀里摸出一条锦帕,将右手伤口包扎起来,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正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连江楼脸色有些不对,一时心中一惊,便道:“你……受伤了?”连江楼看了他一眼,道:“无事。”话音方落,突然一侧首,一口黑色淤血便吐了出来,师映川顿时一愣,待回过神来,忙扯开了连江楼的衣襟,就见前胸处赫然一个近似于紫黑色的掌印,师映川虽然现在失了力量,可眼力还是有的,根据那外观来看,一眼就知道应该是内伤,而不是皮肉伤,至少也是内腑震荡,他抿紧了唇,神色复杂地看着连江楼,他很清楚,事实上以连江楼的修为,完全可以稳胜那中年人,之所以会受伤,无非是因为要护得他与孩子周全,不让他们有半点闪失,有这样的累赘,这样分心,如何能够施展得开?今日若不是他先使计重重暗算了那人,致使对方终于被连江楼所杀,只怕却是后果堪忧,思及至此,师映川微微垂下眼,有些沉默,却道:“你看起来伤得不轻,应该伤得不止这一处,还是快些疗伤罢。” 连江楼很清楚自己的情况,他取出随身带着的伤药服下,准备动手处理一些外伤,师映川却没有让他自己来,一时脱了连江楼的衣裳,道:“我来罢。”将那雪白的亵衣用力撕成条状,先是用清澈的河水洗去血渍,再把连江楼拿出来的药敷在伤口上,这才细心包扎起来,连江楼坦着上身,静静看着青年给自己处理伤口,他那凝视的目光中仿佛带着微微的热意,意味不明,被这样看着,师映川就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道:“为什么这样看我。”连江楼答非所问,平静道:“……你不喜欢?”师映川淡淡垂眼:“不是。”一时青年处理好了两三处并不严重的伤口,就去洗手,等他起身转过去,准备叫连江楼回遗址马车那里的时候,却见连江楼正好背对着这里,在穿衣裳,那一袭白衣的背影本应该是极熟悉的,眼下却看起来隐隐陌生几分,与在废墟中看到的赵青主何其相似,师映川默然,心中又是揪紧,又是说不出地惆怅。 此后数日,仍然是在返回宗门的路上,连江楼身为宗师,肉身凝练得强悍,生命力以及恢复力也都是十分强大的,再加上药物珍贵,极是见效,因此倒无大碍,只慢慢调养恢复就是,如此一路而行,随着连江楼伤势渐愈,两人也终于踏上了断法宗所在的地界。 道旁的景物向后远去,师映川看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心中慢慢整理着思绪,此次有宗师半路劫杀,师映川怀疑是内鬼所为,不然又怎会知道他与连江楼外出,前往皇宫遗址?他二人又不是大张旗鼓地出行,知道的人绝对不多,此事师映川第一个怀疑的就是那宋洗玉,连江楼的贴身近侍,此女对连江楼爱慕多年,如今只怕是最恨不得师映川与腹中胎儿出事之人,这女人做了内鬼,借刀杀人,完全不是没有可能……想到这里,师映川眼神微寒,他原本之所以没有动宋洗玉,是想留着日后在他的计划中或许有用,不过现在却是留不得了,因为师映川没有想到女人的嫉妒之心居然会强到这样的程度,疯狂大胆至此,这样的人留着,必是祸患,这么一想,师映川便道:“这次我被掳劫,想来很可能是身边有人勾结了外人,将我们的行踪泄露,我觉得宋洗玉嫌疑很大,这样的人不能留了,你意下如何?” 正在驾御马车的连江楼闻言,便微微皱眉,道:“宋洗玉……她没有理由如此行事。”师映川冷笑:“若是大日宫里面其他的人,确实没有理由这样做,但宋洗玉暗中对你抱有觊觎之心多年,也就是你这样的铁石木头才从来都没有心思注意到这样的‘小事’,这个女人,不是个省油的灯!”连江楼听了,就道:“你认为是宋洗玉勾结外人,可有证据。”师映川眉毛顿时一竖,很是不快的样子,冷笑:“我当然没有证据,只是怀疑罢了!但那又怎么样?她有嫌疑已经足够了!好,你倒是怜香惜玉,等到我和孩子哪天被她害了,你就自己后悔去罢!”连江楼不会在这种小事上惹师映川不快,见对方发火,便道:“那就依你,此事就交与你处置便是。” 师映川这才转怒为喜,一时两人进入山门,回到大光明峰,等到跨进千莲殿,众侍女见二人回来,连忙上前相迎,唯有宋洗玉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与不甘,她身处众女之中,原本这一点异样并不会引人注意,然而师映川却是一直暗暗关注她的,这瞬间的失态,便被捕捉到,师映川心中了然,接过侍女奉上的熏香软巾擦了擦脸,便指着不远处的宋洗玉道:“……把这贱婢给我绑起来!”一语既出,众人皆愣,连江楼却已弹指一道劲气打出,将宋洗玉击晕,师映川冷冷说着:“这贱婢偷偷勾结外人,在半路上设计劫持我,几乎害了我性命,还不快给我把她捆结实了,送到囚室!”众女噤若寒蝉,虽还有些迷惑不解,但仍然有人连忙去寻了绳索,将晕倒在地的宋洗玉绑成了粽子一般,按照师映川的要求送进了囚室。 师映川从从容容地沐浴更衣,等到吃过点心,又休息了半个时辰之后,才去了那间宋洗玉所在的囚室,这里是大光明峰用来关押犯人的地方,平时几乎没有什么机会使用,师映川被引到一间石室前,他拢一拢袖子,对旁边两名侍女道:“你们都出去罢,这里不需要人伺候。”两女对视一眼,有些犹豫,师映川冷哼一声:“我的话看来没什么用处,现在都没人肯听了!”两女忙垂首道:“奴婢不敢……”再一想宋洗玉在刚才已经被特制的绳索捆得半点动弹不得,万万不可能挣脱的,并无危险,再怎么样也伤不到师映川半分,如此一想,两女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师映川待她们走后,便按动机括开了牢门,走了进去。 宋洗玉这时已经醒了过来,见到师映川,立刻就大喊冤枉,师映川冷漠地看着她,道:“好了,别跟我来这套,不管你是冤枉的还是真做了那件事,我都不关心,左右不过是一个奴婢罢了,杀了也就杀了。”宋洗玉听到这里,知道师映川是杀心已决,自己再无幸免的道理,如此一来,索性也就不再徒劳做戏,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片怨毒之色,师映川冷笑:“哦,不装了?我告诉你,连江楼是我的,凭你也想染指?你也配?!”宋洗玉厉嘶:“你这下贱妖魔,勾引莲座,你定然是想害他!居然还有了孽种……这次你不死,算你运气!” 师映川不假思索地一巴掌重重扇在宋洗玉脸上,嗤笑:“放心,你死得绝对比我早……”宋洗玉美丽的面孔微微扭曲,厉呼道:“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师映川嘴角微扯,从怀中摸出一条软巾,突然间就狠狠捂在了宋洗玉的口鼻上,他用力捂住,宋洗玉纵然想要挣扎,但她被捆得犹如粽子一般,那绳索都是特殊材质,哪里断得开?时间一长,宋洗玉的挣扎渐渐无力,最终再无动静,却是已经活活窒息而死,师映川用手摸了摸她颈间大脉,确认对方真的已经断气,这才道:“好了,你可以出来了。”说话间右手在宋洗玉天灵盖上一按,下一刻,原本不动的尸身突然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只不过这时已不再是宋洗玉,而是宁天谕占据了这具肉身,师映川自小臂上取下摇光剑,割开了绳索,又将怀中藏着的一颗定颜珠给了对方,道:“好了,现在你占据一具身体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一日,否则就要消亡,既是如此,你这便去历代宗正葬身的那处洞窟,取出一具遗体,附身其上,去办正事!我们的时间不多,你要抓紧才是。”宁天谕微微点头,他也不多说,立刻就出了囚室,而师映川回到千莲殿之后,却告诉连江楼,自己已把宋洗玉重重责打一顿出气,赶出了宗门,连江楼意外于师映川的做法,师映川却笑吟吟偎在连江楼怀中,道:“怎么说她也服侍你这么多年,我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样一个小小的贱婢,只要不放在身边,就掀不起浪来,赶她出去任她自生自灭就是了,何必杀她脏了我的手?”连江楼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听过也就罢了。 却说宁天谕离开囚牢之后,立刻全力赶路,他来到那处洞窟,将师映川给的定颜珠放入其中一具宗师遗体的口中,使其在被带出这里后仍然可以保持身体不坏,宁天谕带着遗体专挑无人的小路去走,急急赶路,等到确认距离已经足够远,哪怕有宗师气息突然出现,也不会被宗门内的宗师在不刻意感应的情况下发现,这才暂时停下,占据了这具宗师肉身。 就在这同一天,近两千里之外的某处林中湖边,一男一女正在生火烤肉,却是师赤星与傅仙迹,这二人身为一派之主,如今私下前往断法宗,为的便是之前师映川的事,赤帝姿毕竟谨慎,当时虽然给了六如散的解药,但也将此事修书告知了这二人,而连江楼也分别致信到万剑山与瑶池仙地,说明了师映川的身体情况,以及目前已解开体内两道枷锁的事实,这件事不是小事,如此一来,事关重大,师赤星与傅仙迹便联袂前往断法宗,这不仅仅是要亲自来查探师映川的情况,而且也是为了前时师映川在各门派诸人面前透露的震撼性消息而来。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只各自在自己面前的火堆上安静地烤着打来的猎物,这二人当年本是一对璧人,只可惜命运弄人,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致使师赤星决然分手,如今这么多年过去,终究渐渐有些回缓,但也还是回不到过去光景,一时师赤星见自己面前的肉烤得差不多了,便扯下一条后腿,慢慢吃了起来,傅仙迹见状,将腰间的水囊解下,递了过去,师赤星看了他一眼,没有接,傅仙迹眼中露出一丝淡淡苦笑,正欲说点什么,突然间却神色微动,既而师赤星也察觉到了异样,缓缓站起身来,扬眉道:“两个……” 不过片刻,两道人影已出现在二人的视线当中,傅仙迹乍一看到两人都是以布巾蒙住面容,顿时就是心中一凛,要知道这可是两名宗师,却偏偏这样藏头露尾,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只怕来者不善!这个念头刚刚冒出,陡然间两股杀气已是铺天盖地而来!两位不速之客同时出手,双双团身扑来,直取傅仙迹与师赤星二人!而傅、师二人反应何等迅速,几乎在对方出手的同时,立刻拔剑而起! 一时间四人交手,战在一处,这两名蒙面宗师出手狠辣,俱是杀招,尤其是其中一名身材瘦削的宗师,修为之高令人头皮发麻,决不在傅仙迹之下,更重要的是,竟是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损伤,仿佛一心就要不惜代价地拿下傅、师二人,不过后来待双方厮杀渐久,那二人或许是见双方实力相当,实在难以奏功,突然间就双双收手,刹那间就急速远遁了。 顾忌到对方实力,知道追上去决非明智之举,因此傅仙迹与师赤星二人便任凭对方离开,没有追赶,这时师赤星嘴角渗出一丝血痕,却是受了些伤,不过并不重,算是皮肉伤,但傅仙迹却是在方才那瘦削宗师两败俱伤式的攻击中受了较重的伤,虽不致命,但也决不轻松,师赤星见状,忙取出随身所带的丹药给他服下,傅仙迹调息一时,暂时压下伤势,待睁开眼来,立刻就道:“……阿星,我们即刻返回,这断法宗却是不能去了!” 师赤星是何等敏锐之人,又曾与傅仙迹是恋人,如何能不了解甚深,只听得这一句,瞬间就已转过无数念头,当下长眉倏扬,沉声道:“你怀疑方才那二人……是断法宗所为?”傅仙迹咳了几下,眉宇间隐隐有凝重之色,道:“刚才与我交手那人虽然刻意隐藏了武功路数,但如此做法很难全无痕迹,此人在我肩头所伤的那一处,即使故意有所变化,我也仍然看出他所用的,分明是大光明峰的‘灵心剑指’!” ☆、二百九十七、离间 傅仙迹眉宇间隐隐有凝重之色:“……此人在我肩头所伤的那一处,即使故意有所变化,我也仍然看出他所用的,分明是大光明峰的‘灵心剑指’!” 师赤星闻言神情一变,她决不怀疑傅仙迹的眼力,既然这么说了,就必是如此无疑了,然而……瞬间无数念头已在脑海中转了几转,师赤星眼神凝重,道:“果真?”她不是不信傅仙迹,而是此事实在非同小可,傅仙迹也知她的意思,沉声道:“事关重大,若无十分把握,我又岂会说与你知晓。”师赤星双眉紧拧:“断法宗……”她倏然心中一凛,身为一宗之主,所在的位置以及高度决定了她所想所思都比一般人要深入太多,当下已由此事延伸到了太多东西上面,道:“莫非断法宗已事先得知你我踪迹,连江楼……”师赤星眼中厉色一闪,心中已猜到几分,缓缓说着:“难道他是要图谋你我所持的百花乱元丹解药以及诛神刺的解药不成?” 傅仙迹神情肃然,一手按在伤处,低声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也或许不仅仅如此……”要知道当初诸宗师联手禁锢了师映川的修为,布下四道枷锁,就是为了防止其中有人因为某些原因而给师映川服下解药,令其恢复修为,毕竟大家身在不同门派,肩负的都是自己宗门的重担,个人的交情归交情,但一涉及到正事,个人的喜恶与感情就必须要暂时抛开,一切都要公事公办,只有四人都给师映川服了药,缺一种解药就不能让师映川恢复,如此,大家才能放心,而后来之所以将师映川交给连江楼看管,一来是因为这两人自己的关系不是其他人能比,师映川本身就是出身断法宗,这是不争的事实,将他交给连江楼,别人也无话可说,二来却是因为诸宗师知道泰元帝与赵青主之间的纠缠,使得师映川原本就注定与连江楼之间无可开解,最最关键的是,连江楼亲自参与了这围捕计划,如此一来,被最重要的人背叛,师映川对连江楼的怨恨之深,只怕已是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洗刷不去的,众宗师相信师映川身上的秘密绝对不会告诉连江楼分毫,这么一来,谁也得不到,自然也就都没有必要在意了,就算后来二人成亲,也不算什么,只怕还是日后互相折磨的开始。 然而谁又能猜到,师映川竟是侍人之身,成亲之后有了二人的骨肉,这就立刻非同小可了,毕竟只要有了共同的血脉作为纽带,时间一长,娇子爱侣就在眼前,朝夕相处,再怎么深沉的恩怨仇恨,也势必渐渐淡了,谁敢保证日后两人不会和好如初?到了那时,师映川将作为泰元帝时所身怀的秘密拿出来与连江楼分享,二人一旦联手,断法宗实力大增,到时候这样的局面,绝对不是其他任何势力所乐于见到的! 一时间傅仙迹与师赤星都想到了这一点,纵然深知连江楼此人心性坚定,但岂不闻英雄难过美人关一说?况且人都是会变的,当伴侣与儿女在身边围绕,连江楼毕竟不是真的石头,岂能毫不动摇,两人说不定已是达成一致,从傅仙迹与师赤星手上取得解药,帮师映川恢复修为,以断法宗为首,席卷天下!连江楼身为宗正,无论是出于个人感情以及私心,还是出于对宗门的前途发展来考虑,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似乎都有很大的可能做出这一系列的决定,两人扪心自问,若是换了自己,只怕也是这个选择,这是人性,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不过师赤星却是眉头拧得愈深,道:“刚才那二人虽然蒙住面目,但我也分辨得出来他们绝对不是连江楼与宗内大长老,甚至也不是我印象中任何一名宗师高手,既然如此,也未必就能确定此事便是断法宗所为……”傅仙迹微微颔首:“不错,仅凭一招半式,确实不能断定那二人来历,我也因此希望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然而若真是断法宗所为,阿星,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不等师赤星回答,傅仙迹已沉声叹道:“如此一来,就是越发令人心悸了……因为这就意味着断法宗之内,多了两名从来不被外界所知的宗师级高手!或许是暗中加入,或许是与师映川有关,也或许是断法宗一直以来隐藏的底牌,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决不是我们希望见到的……”两人互视一眼,彼此都从地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凝重与凛然。 而此时那两名蒙面宗师已经远遁千里,路上,他们用来遮挡容貌的布巾已经被丢掉,露出了真容,其中一人身材瘦削,面容古拙,看起来将近四十的模样,乃是宁天谕附身操控的某代莲座,另一人容貌颇为英俊,却是曾经的碧麟峰峰主、后来被宁天谕炼成傀儡的谢檀君,一时间两人急速赶路,向断法宗方向而去,等到接近山门之际,两人更是加快了速度,不过在暗中潜入宗门之后,当两人来到之前宁天谕从宋洗玉肉身转移到宗师遗体的地方时,宁天谕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猛地一掌击中了自己的丹田,顿时一口血喷出,竟是废去了修为,而谢檀君则是立刻将他抱起,急速掠向大光明峰,如此一来,没有了修为,自然从宗师变成了普通人,断法宗内的两名宗师只会感应到谢檀君一个宗师强者到来,至于对方身边的其他人,就好比皓月旁边的暗淡小星,在不刻意搜索感应的情况下,根本不会注意到,至于这具宗师肉身,死去时间太久,导致这样的身体几乎就是一次性使用的,原本因为全力赶路以及之前那一场大战,很快就要崩溃腐朽,现在废了修为用来避过大宗师的感应,完全没有心疼的必要,只要维持到与师映川见面的那一刻,令宁天谕得以顺利回到师映川体内,那么这具肉身就算是已经彻底甚至完美地实现了自身的一切剩余价值! 谢檀君带着宁天谕飞速登上大光明峰,在到了某处之际,谢檀君就将宁天谕放下,自己直奔大日宫,前去见一宗之主连江楼,而这时宁天谕则是强行撑住,迅速跑向事先约好的地方,等他终于来到了那处水上小榭之际,师映川早已经借故摆脱了随身侍女,一个人等在此地了,见宁天谕回来,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宁天谕来到青年面前,嘴角微扬,下一刻,他已顺利回到了师映川那里,而刚才已经开始显露腐朽预兆的那具肉身也终于彻底崩溃,片刻之间就化作了飞灰,师映川手脚麻利地将剩余的残迹收拾一下,直接沉进水中,如此一来,当真是天衣无缝,任谁也再寻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了。 做完这一切,师映川终于松了一口气,表情变得一派轻松,当下就出了水榭,返回千莲殿,路上他大致问了一下宁天谕,得知一切都按照计划中的轨迹顺利进行,脸上笑容就不免更盛几分,他随手摘下一朵红花,微微扬唇,轻声道:“世人都负我,当初你们将我设计,那么如今,我自然也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事实上从一开始,师映川就从早已服下九转连心丹、受控于他的傅仙迹那里发现傅仙迹与师赤星已联袂前往断法宗,就此,便有了后来的一系列设计,师映川暗中派人前去狙击二人,这当然不是真要见个死活,而是要挑拨离间,目的就是要祸水东引,让那二人对断法宗生出疑虑,虽然师映川很清楚这远不至于让三方之间翻脸,但却足以在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而谢檀君今日并不仅仅只是来做这狙击之事,事实上师映川要让他以宗师之身回归断法宗,当然,这突然出现的谢檀君会令傅仙迹与师赤星心生疑问,而今日这拦路狙击一事其实也并不多么周密,算得上是粗糙了,经不起细细推敲的,但这又怎么样呢,这已经算是半阳谋,无论如何,傅仙迹与师赤星经此一事,就算疑心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设计,但原本对待断法宗的态度势必还是会发生很大的改变,这就是人性,越是聪明人,越是身居高位,就越要想的更多,也是不得不多想,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牵扯到的东西太多,关系到宗门的命运与发展,也就决定了他们必须极为谨慎,而这对于师映川来说,也就足够了!师映川要的就是他们彼此离心,日后待自己脱困,方便将来行事,如果各大势力之间齐心协力,是铁板一块,师映川本事再大,也难以成事,只有让他们之间有了怀疑的种子,有嫌隙,不能协同合作,才对师映川以后的行动最有利! 这一日,断法宗发生了一件大事,在外游历数年的碧麟峰峰主谢檀君突然有了消息,以宗师之身回归宗门,断法宗内又再添一位宗师强者,这个消息不可谓不轰动,同时造成的影响也是相当大的,这其中的意义十分复杂,也使得各大势力对于断法宗的态度,各自都有了微妙的变化,而这正是师映川所希望的,一门三宗师,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未必就是好事! 而不动声色地一手拨乱这盘棋局,于幕后操纵此事的师映川,此时却是一派安心养胎的样子,每日里悠闲自在,如今棋子都一一布下,就等着在未来的某天里真正发挥应有的作用了。 这一日上午,师映川坐在窗前的一张书案后,提笔静静地练字,现在他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已经不是用衣裳就可以掩饰起来的,宽松的一件长袍裹在身上,腰带松松系着,头发挽成髻,整个人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闲适慵散的气息,脸色略有几分红润,他写完一张纸,将其放到一旁晾干墨迹,这才暂时放下笔,慢慢活动着手腕,闭着眼扭一扭脖子,这时室内却忽然多了一个青色身影,师映川活动完了,睁开眼,顿时就见跟前站着一个人,他见了就笑,道:“下次不要总这么悄没声地就出现在我面前,小心吓我一跳。” 连江楼沉默冷清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柔和之色,不像从前那些年里,总是深沉而淡漠的,道:“……你一向胆子很大,岂会吓到。”师映川笑吟吟地拉住连江楼的手:“我胆子大,可不代表我们的孩儿也胆子大,要是吓到孩子怎么办?”连江楼便蹲了下来,将右耳贴在师映川隆起的的腹部,仔细听着,师映川就笑,低头抚摸着连江楼漆黑的头发,像是沉溺在从前的美好当中--多少年都是弹指而过,时光的脚步总是那么的快,让人无法抓住,更无法回到曾经……无尽的唏嘘与不平都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师映川面上却只是笑,怔怔片刻,方道:“听到什么了吗?”说到这里,微微一笑,眼中却露出惆怅与伤感,连江楼没有马上回答,又听了片刻,才道:“……它在里面动。”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似乎有许多柔情在里面,语气里有柔情,神色间也有,师映川轻声道:“是么……”他一双极美的凤眼微微眯了起来,嘴角翘起淡淡的弧度,挤出一抹轻淡近无的笑容,如同幽细的风拨动了心弦,此时有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到连江楼的半边脸上,这张面孔的线条并不柔软,棱角十分鲜明,极黑极长的眉毛是全然的男子修挺刚毅之态,阳光洒下,温暖而耀眼,而这个时候,连江楼脸上有一种认真的神气,沉静而安详,在仔细倾听着腹中孩子的声音,一丝丝柔和之色如同绢上洇湿的墨,渐渐浸染开来,染到了眉梢眼角,只是这样将耳朵贴在爱侣腹部听着孩子的动静,就已经什么东西都在里面了,太多的言语都已经通过这个场景体现得那么含蓄,却又那么地清晰,一见之下,令人心中温暖,软成一片,师映川瞧着这一幕,突然间心头微痛,疲倦到不能支撑--毕竟,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所深爱的,是他腹中这个孩子的父亲啊……师映川不言声,依旧是恍惚的神情,只那样恍恍看着连江楼,一点笑容如同幽冥中开出来的花朵,片刻才说着:“……我有时想起从前,就觉得像是好长的一场梦,等到梦醒了,那种感觉就非常奇怪,好在不管怎样,你还在。” 这样的表现,既是真实心情的流露,却同时也在算计之中,青年脸上神情像是被什么冻住,心头几乎要缓缓渗出血丝来,一时间心里不由自主地空荡荡的,又是淡淡的涩意,就像是用针缓缓挑出掌心里的刺,师映川微笑,深层的却是嘲笑,是嘲笑自己,也是在嘲笑对方,他低声如耳边的轻喃,整个人飘忽似在梦中:“我恨你,恨你为什么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你没有喜欢我?如果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让我做你的配偶,我们之间也许就根本不会发生这么多的事情了,也许现在我和你早已经儿女成群,我们很可能会一直都过得平静而安稳……连郎啊,我叫你‘连郎’,这个称呼,你让它足足迟来了好多年,而现在你我眼中的彼此,必定也不再似从前那般了。” 连江楼听了,一言不发,只是仍然双目微阖,静静听着青年腹中的动静,窗外明亮的天光铺洒在他的脸上,神色是平静的,就当师映川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连江楼忽然缓缓闭上了眼睛,道:“……很抱歉,横笛。”师映川闻言,突然抬起右手捂住面孔,或许这是不想让对方见到自己失态的样子罢--横笛,这是从前没有被人叫过的称呼,自己在唤‘连郎’的时候虽然有算计,可也是真心的,而对方这样唤着自己乳名的时候,也确实是一样的真心……师映川用力捂住脸,明明自己是无情的人,也已经做出了无情冷酷的决定,可每次与这个人相处之际,心中却还总是微微地疼,又在那疼那苦那涩之间,涌动着若有似无的甜蜜,如此折磨人心!过了片刻,师映川才把手放下来,这时他已经恢复如常,只微笑道:“我又说这些没意思的事情了,这几个月以来,我自己都觉得脾气越来越难捉摸,自己都搞不明白,现在才相信人说怀孕会让一个人变化很大,从前我还觉得奇怪,现在轮到自己,才真的信了。” 两人静静说了会儿话,后来连江楼起身道:“天气尚好,可要出去走走。”师映川点头:“嗯,在室内闷久了确实不好,还是到外面透透风罢。”连江楼便扶他起来,师映川含笑,两人一起出了门,外面有淡淡的风,天气已经炎热起来,阳光下,师映川容色雪白,晶莹得几乎是透明一般,又有一点薄薄的血色,仿佛拍了些胭脂在上面,十分相宜,身上长袍是纱质的料子,用银丝线绣了各色仙禽的图案,明晃晃的日色中,遍体不时反射出点点灿色的银光,透着轻灵之态,师映川侧首看着身旁的连江楼,连江楼如今已经四十多岁了,年近半百,若是普通人的话,已经是老了,不但眼角有皱纹,眸子也或多或少地开始浑浊,然而对于突破了人体极限的宗师而言,这个年纪只是人生的开始,十年,二十年,都是寻常,连江楼依然还是那样年轻,与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一如既往地耀眼,但岁月唯一没有改变的就只是这个男人的容颜而已,至于其余,比如他与他之间的关系,却都变了很多……何其可笑。 如此一想,就有幽幽叹息散失在心间,师映川望着眼前美景,却已没了说笑的心思,只一手抚住小腹,说来对于这个孩子,他总也有些不忍,可也没有办法,一时却是说不出话来,连江楼察觉到他的沉默,便道:“……累了?”微风吹动袖袂,飘扬如水,师映川微微一笑,犹如漫天桃花放,灿烂得令人无法直视,他安静抬眸,道:“没有,我是觉得这里很美,想多看看。”忽然又一笑,就问着:“如果这是个女孩,你希望像谁?若是个男孩,你又希望像谁?”连江楼闻言,将右手放在他肚子上,说道:“若是儿子,像谁都好,倘若是女儿,最好还是像你。”师映川笑起来:“哦?这是怎么说?”连江楼看着他精致无伦的眉眼,以手轻抚:“向来世间女子,最爱美貌,女儿若像你,便是绝代佳人,待她懂事些,自然欢喜。” 师映川微微一怔,只觉得怅然若失,就笑道:“原来如此。”说话间一手抬起,轻轻摩挲着自己光洁如脂的脸颊,道:“原来连郎也觉得我容貌出众,你从前都不说的。”连江楼看他额间至眉心的那一痕殷红,温言道:“……这道‘怯颜’是我当年亲手为你划下,若非认为你的确有怯颜之美,我又怎会如此行事。”师映川微微含笑,握住连江楼的手:“我还以为你并不如何在意我的容貌。”连江楼看着青年,面前的人很美,是的,不是英俊,不是清秀,不是通常用来形容好看男子的任何词语,而是美,尽管这个词一般只会用来形容女子,但用在师映川身上,却又让人觉得再合适不过了,这并不是说他相貌如何阴柔,而是因为无论他的面部轮廓还是五官的样子,包括它们之间的组合,以及皮肤的质感,都完美地诠释了人类对于‘美’的所有想象,连江楼淡淡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不过我一心追求大道,于美色之上并不看重而已。”师映川看着他,忽然扑哧一笑,嘴角扯起一丝揶揄之色,指头一戳男人的肩膀:“骗人,谁说你不看重美色?那你昨夜那般……又是怎么回事?”见连江楼只是近似微笑的样子,并不回答,便摸了摸自己的脸,叹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其实男子也一样,从前我并不在意相貌,因为觉得身为男儿,最重要的是有本事,至于皮囊,只是很次要的问题,别生得太丑陋不堪就行了,直到有了喜欢的人,才开始渐渐关注自己的容貌。” 两人一面散步,一面轻松闲聊着,待走到一间凉亭处,连江楼便扶着师映川坐下来休息,师映川手里把玩着一截柳枝,看着亭外灿烂日光,忽然道:“最近是不是有些麻烦?”连江楼微微挑眉,似在意外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师映川语气清冷如碎冰,森森道:“谢檀君在外游历数年,音信全无,如今却突然回归,且是以宗师身份,此人从前便不是那么服帖,如今回来,虽然分庭抗礼倒不至于,但只怕隐隐有些强势还是免不了的,多了一名宗师就是多了一份变数,宗内势必不少人暗中都会有些动作,不但如此,其他门派对于断法宗又添一名宗师坐镇,自然也不可能是乐见其成,毕竟没人喜欢看到别人壮大,哪怕是关系最亲密的宗派之间,也是如此,所以断法宗内添了谢檀君这个新晋宗师,认真说起来的话,也不知是好是坏。” 这就是世间真实而丑陋的一面,没有善恶对错之分,只论立场不同,师映川说完这番话,随手抛去手里的柳枝,笑道:“连郎,我小的时候总觉得你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需要仰望你,后来长大了,越来越接近高高在上的你,那时我才知道,其实你哪里是无欲无求的呢,分明就是世间欲·望最强烈的人,因为‘长生’这二字,本身已经包含了无限可能,所以,它就是无尽的欲·望,而你我这样的人,就是世上欲·望最大的人啊,真是好壮志,好野心。” 连江楼却看着青年,微微皱眉道:“你今日心情有异。”师映川只是笑,将一双欺霜赛雪般的手放进连江楼掌中,道:“我只是觉得很好笑,似乎每一个有点资本的人都想要超脱,却又不得不在尘世间摸爬滚打,大概人生真的就是从一个樊笼跳进另一个樊笼罢,在哪里其实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人生……”师映川转头看着亭外一天一地的金色日光,脸色缓缓淡了下来。 连江楼有些事务要处理,午间师映川是一个人吃的饭,饭后又看了会儿书,一时觉得倦了,便睡在铺着凉席的床上,午后外面日头隐隐有些毒,很是闷热,不过殿中几只大瓮里都盛着冰,还是较为凉爽的,师映川不知睡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只觉有人在抚摸着自己的鬓发,师映川朦胧睁眼,就见连江楼坐在身旁,而自己身上轻薄的衣衫已经半褪,露着雪白的肩头与胸口,师映川一手推在连江楼胸前,含糊着道:“你这人……谁说你不近色·欲的……” 连江楼低头吻上他正呢喃的唇,封住了青年接下来所有的话,师映川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对方的衣襟,只感觉到男人薄唇温热而柔和,带来并不让人排斥的热意,微微的晕眩与快意中,师映川有些奇怪,随着成婚渐久,连江楼也越来越主动,时常与他亲热,在刚有孕的那段时期里还因为小心孩子而不肯主动碰他,自从怀孕的日子长了,胎气已经稳固,连江楼便渐渐开始频繁地与他狎昵……师映川眯起眼,心想这是不是意味着此刻这个正在与自己肌肤相亲的人,已经越发深陷,真正爱上了自己?应该是的罢,的确是的…… 殿中清凉,只有不时低低的轻吟和喘息给这里平添了几分热意,这样安静的午后,阳光悄无声息地轻轻透进来,在地上烙出斑驳的金影,光色疏离,很久之后,师映川慢慢坐起身,而身旁的连江楼正在熟睡,师映川的手轻柔地抚上男人的黑发,对方赤着身体,强健,有力,是典型的习武之人的样子,此时连江楼睡得十分安稳,让人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平日里威仪强力的男人,竟会有如此恬和的睡容,大概唯有最亲密的枕边人才可以看到,师映川低头凝视,眼前浮现起两人之间的许多往事,初次见面时那打着素色油伞的男子……再次相见之际,那威严无边的伟岸身影……在男人身边学艺的无忧无虑时光……决然叛出宗门后,那一剑……大婚之日,被稳稳握住了手……这些画面,这些身影,最终混合在了一起,一瞬间将‘连江楼’这三个字深深烙在心头,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滋味在胸口激荡,令人心中百转千回。 静静发呆了一时之后,师映川就披了衣裳,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到镜子前坐下,他慢慢梳理着散乱的长发,镜子里是一张完美的脸,由于怀孕时间渐久,加上健康状况已经良好,导致师映川现在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瘦削,他的气色不错,长了些肉,虽然还远没有恢复从前强健高大的体态,但至少看起来也不再让人一见之下就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一个女人,那清瘦的脸隐约有了些坚毅的轮廓,如果没有隆起的肚子的话,现在的师映川已经不会让人错认是女子,这时他从镜子里看见床上连江楼正双目静合,神色安详地熟睡,师映川看着镜中犹在睡梦之中的男人,眼中一片柔和,但很快,这温柔之色就渐渐褪去,变得冷静而凌厉,也正是在此刻,宁天谕的声音忽然响起:“我忽然发现一件在之前被忽略的事……其实这样看着,若是不甚留意的话,他这样睡着的样子,是和赵青主有些像的。” 师映川闻言,在心中默默道:“是么,可是他们两个身材非但并不相似,相貌也是完全不同的。”宁天谕的语气是罕见的低柔,说道:“不是指外表,我说的是给人的那种感觉……他们这样熟睡的样子,确实很像……他当年那样狠心,一切因果也就由那时而生,我怎能不报复,怎能不与他不死不休?即便是一条不归路,我也早已有了这样的觉悟。只是……” 宁天谕的语气忽然有些不易察觉的轻颤:“……只是一想到他已经死了,甚至连尸首也被我吃掉,我心中就有说不上来的滋味……莲生,莲生,纵使还能再与苏醒过来的他相见,我也知道那已永远都不会是当年那个一模一样的人了,白衣玉立,笑若莲开,永远都不会再有……” 此时此刻,宁天谕的思绪却是徐徐回溯到了千年之前,那时的时光多么美好,他遇见了白衣如雪的他,然而或许是因为太过美好,令人沉醉,心中竟是记不起那一日的许多细节了,只记得飞花如雨中,那人的面容平静而纯澈,纵使时光荏苒,却依然宛如昨日,是心中最美的一张脸,其实不是没有见过更美的人,可是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感觉却是任何美色都不能替代,哪怕是世间公认的美丽的极致,怯颜美人,也是不能,若是可以再得那回眸一笑,即便跨遍千山万水,也是值得。宁天谕如同梦呓一般,低低说着:“或许一开始我与他就并无多少缘分,一切都是强求而来……也许有些人注定会让你千年万年都一直忘不了,即使时间太久渐渐忘了他的样子,忘了他的声音,甚至忘了关于他的很多东西,然而每当想起他时,心里那种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永远都不会改变的,想忘都不能忘……” 这是师映川第一次见到宁天谕如此软弱神伤,疲倦到不能自制,一时间师映川不知怎的,仿佛与宁天谕心神相通,只觉得控制不住地心痛难过,值此之际,忽听有人依稀道:“阿谕……”语气模糊中透着淡淡温柔,那样熟悉,又分明那样陌生,师映川猛地心头一跳,下意识回过头去,只见连江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在看过来,刚才的那一声低唤,仿佛只是错觉,连江楼半倚着床头,静静看着他,目光之中是清澈的,也是近乎缠绵的,师映川收拾心情,换上一点薄薄的笑容,道:“……你刚刚唤我什么?”连江楼只是静静看他,道:“我自然唤你横笛。”听到这个回答,师映川有片刻的些微恍惚,这时连江楼已披衣而起,走过来将手放在他肩头:“你气色很好。”师映川照一照镜子,发现确实双颊微晕,眉眼含春,便说道:“过着这样养尊处优的日子,生活悠闲,锦衣玉食,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事,自然气色好了。” 师映川说着,放下梳子,回头看向连江楼:“我虽在宫内深居简出,却也知道最近的局势并不乐观,不过想必你也有点清楚我当初的感受了罢,被人防备着,警惕着……”师映川脸上似笑非笑,用发带将长发扎住,起身去屏风后换了衣裳,待他出来时,连江楼已离开了,大概又是去练功,师映川便去床上坐了,开始运转《血婴经》,过得一时,外面有人轻声道:“……父亲睡了么?”师映川睁开眼,说着:“没有,你进来罢。”就下床想要穿鞋,这时季平琰进来,见状忙上前蹲下,拿起鞋子替师映川穿了,不让他自己弯腰,以防压迫到肚子,师映川见长子年纪轻轻却很是孝顺体贴,脸上就有了点笑容,道:“怎么没带涯儿一起来?”季平琰说道:“二弟午睡未醒,就没有带上他。”师映川活动了一下肩膀,随意道:“天热,多歇着也好,省得他在外面疯玩,若是受了暑气倒不好了。” 父子两人闲话家常几句,末了,季平琰忽然面露踟躇之色,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伯父让我给父亲……带了封信。”师映川眼皮微微一跳,就从季平琰手里取了那封信,他拆开信封,匆匆看了信上的内容,纵然心绪就此变化万端,看完之后却还是不动声色,只道:“好了,我知道了。”转头对季平琰道:“他现在是在山门外?那你现在就去带他到观海亭那里罢。” 天色渐渐暗下来,观海亭名为观‘海’,事实上观的乃是云海,坐落在崖间,周围景色清幽动人,师映川到的时候,远远只见亭内一个修长的身影正负手而立,不知为何,师映川不由得就放轻了脚步,待他再走近些,忽然间却是神情微变,他看见那人还是一张自己熟悉的脸,只是原本满头的黑发,却竟已如雪覆头,银白一片,有那么一瞬间,师映川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胶滞,这样的重逢,并不突然,是在安排之中,然而这样突然见面了,却还是不能完全平静--毕竟,彼此之间做了那么些年的夫妻,并不是真的没有情分的啊…… 从视野中刚刚出现那个高高的身影时,宝相龙树的眼睛就再没有眨过,那人眉若春山,目似秋水,容色绝丽无伦,但最让他目光为之停滞的,却还是那衣袍也无法遮掩的腹部,那是另一个人彻底得到这个身体的最直接证据,宝相龙树的双拳紧紧握着,尽管早已知道这个消息,但亲眼所见毕竟不同,宝相龙树痴痴看着青年走近,一直来到自己面前,只觉得青年有些变化,眼神也越发深沉了,两人此刻面对面站着,却没有之前预想中的场面发生,只是一味的沉寂,没有人说话,一切都归于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师映川打破了仿佛凝固般的局面,他看着宝相龙树,缓缓道:“……为什么还要见我?你我之间,早已没有了任何关系,我现在唯一的伴侣就是连江楼,这是众所周知。”目光在宝相龙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上流连片刻,终究还是叹息一声,道:“何必?” 宝相龙树怔怔看着青年,忽然苦笑一声,他深知自己与这个人之间,早已被划下一道深深的鸿沟,难以跨越,就说着:“至少你还肯见我一面……映川,现在你眼中的我,想必早就不似从前了罢。”师映川不置可否,只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你和我,都早已不是旧时光景,难道不是么。”宝相龙树凝视着他,不说话,仿佛想把他的样子刻在心中,但目光来到那隆起的腹部时,突然之间,一种难以描述的痛苦与失落就此生出,又搀杂着深深的愤怒,复杂不明,宝相龙树克制着自己,低声道:“这是你……自己愿意?” 师映川自然知道对方的意思,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一手抚上自己隆起的腹部,语气轻松地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么?我愿意又怎样,不愿意又怎样,以我这般毫无力量可言的人,无非是随波逐流罢了,还能怎么样?”宝相龙树定定看着他:“你若是被人强迫……”师映川打断对方的话,冷淡地垂首看自己的肚子,悠悠道:“那日我将合婚庚贴还给你们,就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和立场,这婚事是我提出,而不是谁来强迫我,是我自己喜欢……至于这个孩子,虽然算是一个意外,但至少我对此并不排斥。” 这话就已经是说明了一切了,宝相龙树沉默起来,半晌,方艰涩道:“不管怎么样,难得今日我们能够见面,陪我走走罢……我们已经有很久不曾在一起散步了,不是么。”看到宝相龙树那希冀中又带着哀恳的神情,师映川顿一顿,终于没有拒绝,两人就这么并肩缓步而行,宝相龙树慢慢走着,风中传来旁边那人身上的淡淡香气,一时间令他只想着将此刻一直延续到永远,不要有尽头。 此时月上梢头,四下幽静,两人慢慢走着,宝相龙树忽然沉声道:“……是我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够保护你,才令你到今天这个地步。”师映川闻言神色漠然,姿态闲适,却看了宝相龙树一眼,平静地道:“这跟你没有什么关系,我自己走出来的路,自然会一力承担后果。” 话音方落,一只手突然被人紧紧抓住,宝相龙树握紧了青年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川儿,和我一起离开罢,我带你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抛开一切,我们生活在一起,安稳地度过以后的日子,共同抚养这个孩子,不再理会世事,好不好?” ☆、二百九十八、犹记多情 夜色中,宝相龙树握紧了青年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川儿,和我一起离开罢,我带你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抛开一切,我们生活在一起,安稳地度过以后的日子,共同抚养这个孩子,不再理会世事,好不好?”师映川闻言,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宝相龙树,片刻,忽然就笑了起来,他缓缓将手从对方掌中抽出,道:“宝相,听到你这番话,我不是不感动的,为了我,你愿意放弃这些,真的很难得啊……不过,你知道么,纵使你日后成就宗师之境,你也终究不会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强者,因为你有一个最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一个‘情’字。” 在宝相龙树眼中,师映川还是那张绝美的容颜,只是此刻却是漠然一片,即便是语气轻柔平和,不会让人有丝毫的不适,然而话里话外却蕴含着锋锐之意,宝相龙树迟疑了一下,但当他看到师映川那极冷静也极犀利,几乎完全被理智所掌握的绝对淡漠眼神时,不知怎的,他突然就直接出口道:“……然而比起一个无情的行尸走肉,我宁可做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这一句话简直就像是一把最锋利的锥子,一下子扎在师映川的心口上,令其措手不及,刺破了某种一直以来都被小心翼翼掩藏起来的东西,师映川的眉毛猛地竖了起来,他欲开口说些什么,但宝相龙树显然是有些话在心里憋得很久了,此时再也忍不住,索性统统倒出来,以至于一向在师映川面前态度温柔顺从的这个男子,眼下却是明显地露出了一丝尖锐甚至咄咄逼人之势:“不错,每一个武者都在追求更高的目标,希望自己更加强大,这确实没错,然而那又怎么样,所谓大道,不过是最终的目的而已,甚至只是一个缥缈虚幻的目标,莫非就因为追求这样的东西,就要让自己抛弃人生当中其他重要的事物不成?莫非人生就只剩下一个‘强’字,只剩下永无止境的追寻,甚至为了这个目标,就让自己逐渐斩去了作为一个‘人’所应该享有的一切美好?而这一切,只是为了变成高高在上的‘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对于我宝相龙树来说,就算最终成就大道又如何,长生不死又如何,统统都已没有任何意义!” 人心是最奇妙也最复杂的东西,这是被一把剥开了那些自欺欺人的华丽表面,硬是被逼着去面对那些刻意被忽略的事实,纵使师映川养气功夫非同一般,城府极深,听到这些话,也还是有片刻被戳穿所造成的恼羞成怒,像是被一根尖利钢针猛地刺在软肉上,他嘴角一扯,就想要反唇相讥,但突然间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产生,令心中这些愤怒的感觉迅速淡去了,最终化作心底深处的幽幽一叹,这时宝相龙树却忽然脸上露出淡淡笑着的模样,如同梦中呓语:“其实作为我来说,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最大的目标就是有朝一日晋升宗师之境,但后来认识了你,而且我们最终又成了亲,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不再是晋升宗师,而是和你在一起,我们可以愉快地一起生活,一起修行,至于到最后究竟能不能成为宗师,甚至更进一步,对我而言都已经没有那样重要了,只要你和我能够白首偕老,这一切就足够了。” 师映川静静听着这些,忽然间偏过头去,因为不知道怎么了,面对着此刻宝相龙树的这种温柔如水的神情和语气,师映川竟是有些承受不住,虽然面上还能维持着淡然的样子,但师映川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在害怕,是在愧疚,是在无言,甚至是在羡慕……无论究竟是哪一种,都让他隐隐有一丝近乎仓促地想要逃开的冲动,他对这种事情并不在行,谈不上游刃有余,下意识地就不想直面这个曾经的伴侣,一时间心中百转千折,最终也只能是无声一叹,师映川眉头轻皱了一下,他可以将很多事本身看得透彻,但却理不清事情背后的人心,按理说现在他应该对宝相龙树说些劝慰的话,或者绝情冷酷的言辞也可以,然而这时候在心神微乱的情况下,就连师映川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这使得他脸上的淡然之色虽还仍在,却已开始有了几分勉强之意,只不过也许他本人没有感觉到罢了,不过这时宝相龙树却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见他如此,不由得目光深沉起来,说道:“映川,你现在过得并不舒心,你并不快乐,我能够感觉得到。”宝相龙树说着,轻轻靠近了师映川,低声道:“你心里也许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着时机……川儿,你是想要狠狠地报复他,是么?” 师映川猛地一下幽深了眼神,双目冷冷地看着宝相龙树,一言不发,那种眼神压抑得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宝相龙树的这句话就好象是一锥子戳破了一直以来酝酿并苦苦压制的毒瘤,瞬间迸射出了里面浓浓的毒液,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宝相龙树,一时间就是无言,片刻,忽地就嘴角微翘,轻轻笑出声来,他将唇凑在宝相龙树耳边,声若蚊蚋地说道:“宝相啊宝相,我曾经说过,也许你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而现在看来,其实你大概也是最了解我的人了……”他笑着,如同一朵有毒的黑色罂粟,那样美,却又那样可怕,他一手搭住宝相龙树的肩,柔声细语:“当然要报复,怎么能不报复呢,我这个人最是记仇,不管是谁欠了我的,我都会一点一点地讨回来的……情是情,恨是恨,真不能混为一谈的,有情,决不代表就可以放下恨。”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师映川的语气又轻柔又温和,说不出地缠绵缱绻,他的目光也仿佛一并透过了虚空,看到了那个并不在这里的人身上,然而他的样子却十分古怪,一只眼中满是温柔之色,另外一只眼睛却冷利如冰,唇边更是挂着一丝诡异的寒色,突然间师映川重重一把推在宝相龙树胸前,自己后退一步,冷声道:“走罢,现在的我,不想看到故人,这样狼狈而无力的我,跟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有什么区别?我不希望被人看到这样的我,所以,请你离开罢,你我之间,包括我和玄婴,和十九郎,都早已不是夫妻了,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娶一个好女人,生几个儿女,这才是你应该拥有的人生,至于我,不过只是你人生之中的一段小小意外,我这样的人,无论和谁在一起,都只会带去不幸,所以……不要再来见我!” 师映川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但刚刚走了几步,身后就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下一刻已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那人紧拥着他,拥得那样紧,仿佛生怕只要略微松一松就会失去,师映川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瞑双目,片刻之后又陡然睁开眼睛,同时咬牙缓缓说道:“放手……”身后那人不听,不放,就那么倔强而顽固地抱住青年,师映川胸口有瞬间的微微疼痛,恍惚间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残酷最无情的人,但他很快就回过神,从纷乱的意绪乱流中猛地清醒过来,冷漠道:“我们之间的婚姻关系早已解除,只剩下表兄弟关系,现在我是别人的平君,连江楼才是我合法合理的男人,是我腹中孩儿的父亲,你现在这个样子,是想要挑衅他吗?还是说,你要对别人的男人动手动脚,欺侮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这一番话太过尖利,太过刻薄,像刀子一样刺人伤人,身后的男子微微一滞,师映川已趁机狠狠掰开了对方的手,大步离开,他捂着肚子快速走了一时,就见季平琰仍然还在刚才等他的地方站着,师映川脸色平静道:“去送你大伯离开罢……”季平琰见他脸色沉静如水,遂不敢多言,应了一声便去了,师映川却是一手按在心口处,慢慢喘匀了气,待他觉得好些了,这才朝着来时的方向返回,他知道宝相龙树是多么深爱自己,一时间忽然呵呵一笑,低声自言自语道:“宝相啊宝相,若是我没有遇到连江楼的话,那我一定会与你白首偕老的,只可惜,这世上却从来都没有‘如果’啊……”这时夜晚有风吹着,师映川走了一会儿,忽觉得一片茫然起来,他厌恶自己这样的软弱,突然反手就在脸上甩了一巴掌,并不重,不会留下掌印,却足以痛了一下,让一颗心重新冷若坚冰,师映川住了脚,呆立片刻,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与那几人之间的纠缠,心中一时困惑,一时茫然,他总觉得自己似乎是想破了些什么东西,但具体如何,却又说不清楚,当下摇了摇头,眼神缓缓坚定起来,一步一晃地隐入了夜色之中。 千莲殿内这时却是十分安静,偌大的殿中一个服侍的下人也没有,只是灯烛点得明晃晃的,师映川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连江楼正背对着自己伏案写字,一头黑发披散在身后,还有些微微濡湿的样子,显然是才沐浴过,师映川见了这一幕,不由得就将微蹙着的眉头徐徐展平了,他缓步走过去,来到男子身后,用双手遮住了对方的眼睛,连江楼手中的笔停下来,淡淡道:“……怎么学小孩子一样淘气。”师映川仍然蒙着他的眼睛不松手,只是微笑着道:“我小时候经常想这么做的,只不过那时候不敢而已,怕会被你骂。”连江楼握住青年的手腕,说着:“我不记得曾经骂过你。”师映川松开手,却顺势抱住连江楼的脖子,将下巴搁在对方宽宽的肩头,轻声道:“可你至少训斥过我,小时候淘气或者练功不认真,都会被你罚,你是个严师,难道我说得不对?”连江楼道:“严师出高徒,我若对你要求不严,你也未必会有今日。” 师映川听了,就嗤嗤一笑,在连江楼耳朵上吹了一口热乎乎的气,故意拖长了声调说着:“严师……嗯,真是严格的好师父呢,教徒弟都教到了床上,还弄大了徒弟的肚子……啧啧……真的是好师父啊好师父……”连江楼忽然转过身来,将师映川拉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手轻抚着青年隆起的腹部,道:“又在逞口舌之快。”师映川笑而不语,片刻,才注视着连江楼,目光熠熠地看着对方,道:“你不问我刚才……到底去了哪里了吗?”连江楼淡淡道:“何必要问。”师映川笑一笑,整个人倚进男人怀中,道:“我去见了宝相龙树……”见连江楼没有反应,就微微挑眉:“你不问我跟他说了些什么?”连江楼低头看着师映川,手指慢条斯理地描绘着伴侣精致的五官线条,语气也是波澜不惊的,难辨虚实:“……我为何要问?” 师映川眼中仿佛含着一汪春水,淡淡的笑意噙在嘴角,张口就去咬男人的指头:“莫非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吃醋?我可不信。”连江楼任其雪白的牙齿咬住自己的手指,道:“不要胡闹。”师映川的表情却越是轻松,虽未饮酒,却已是似醉非醉之态,松开男人的手指,低笑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今日见了宝相,只觉一派物是人非之感,想当初与他们大婚之日仿佛就在眼前,可如今却已是陌路,果真是世事无常得紧啊。”这样说着,所说的内容都是亲身经历过的,是在心中留有十分深刻印象的事情,如此一来,便是心随语动,忆着往事,微微有一丝恍惚,想到看见宝相龙树那满头的白发,一时间攥着连江楼的衣襟,目光落在对方英俊的面孔上,就只是笑,只觉得眼前闪过的一切都是前尘往事,似真似幻,剪不断,理还乱。 当着配偶的面,却如此说起从前的伴侣,这番话就很有些故意挑衅的意思了,连江楼听着,自是不知青年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他看着师映川如同隐藏在一层迷蒙烟雾之后的笑脸,这个人在他面前,总是一时温顺一时尖锐,看似喜怒无常,实则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有其目的所在,有着特殊的意义,只不过都是表现得全无半点刻意之感罢了,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这一点,连江楼心里清楚,师映川也一样心知肚明。 烛火静静,将两个人的影子在角落里无声地拉长,师映川的手抬起来,抚摩着连江楼坚毅的脸庞,忽然开口道:“如果当初宁天谕和赵青主,也就是我和你,没有发生后来的背叛,一直没有出现任何破坏他们感情的事情,那么你说,他们会一直相亲相爱地在一起么?一百年,两百年,就那么一直持续下去,能够做到么?还是说情爱这个东西无法持久,总是有期限的,到后来终究会厌倦分开?我一直想不出答案,你能想出来吗?”连江楼看着情绪隐约有些异样的师映川,心下微动,道:“……我亦不知。”师映川微微叹气:“你总是这样。”他搂住连江楼的脖子,目光深邃,问道:“连郎,告诉我,你爱我么?”连江楼定定看着他,没有出声,半晌,方道:“……你累了,早些休息罢。”说着,将师映川抱起,走到床前,将青年小心地放在床上,并为其脱了鞋袜,师映川目光幽幽罩住男人,突然道:“为什么不肯说?你可以待我这么温柔体贴,却不肯轻飘飘说一个‘爱’字,你是在怕什么?怕我,还是在怕你自己?” 面对着青年咄咄逼人的一连串质问,连江楼微皱眉毛,淡淡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看重此事,莫非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师映川表情漠然,冷冷道:“不错,很重要,非常重要!比你想象中还要重要得多……”他睨着连江楼:“我就是无理取闹了,就是钻牛角尖了,怎么样?我就是要你说,就是要你亲口告诉我!”连江楼眉头轻凝,打定主意不去招惹对方,索性便不开口,只弯腰去解师映川的衣裳,想安排对方睡下,哪知师映川见他又是一副闭口不谈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推中连江楼的胸膛,怒道:“走开!我不想见到你!你出去!”连江楼见师映川又犯了牛脾气,一时却也舀他没办法,便真的出去了,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师映川自己躺在床上,一时想起宝相龙树那凄绝的眼神,那有力而倔强的拥抱,一时又想起连江楼似乎永远都平静如水永远都淡漠冷静的样子,以及成亲后连江楼那不动声色之间却无微不至的种种举动和表现,心中万般滋味都纠缠在了一起,真真是柔肠百转,难以平复。 如此一来,整个人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睡了过去,正半梦半醒之际,却迷迷糊糊地觉得似乎有人在解自己的衣裳,心里猛地一凛,又突地心脏一跳,有些清醒,睁眼一看,却见只穿着内衣的连江楼正在一个一个地拨开自己的衣服扣子,师映川立刻一瞪眼:“你干什么?!”连江楼简短道:“衣衫未去,你又如何能睡得好。”师映川只冷淡一哼,看着面前之人,脸上浮出些怒意,连眉毛都似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握起拳来,指关节都攥得微微发白,冷笑着道:“我就是喜欢穿着衣裳睡觉,要你来管?”烛光里,他明丽异常的容貌因怒色而格外耀眼,目中冷意渐渐泛出,自他去年被带回断法宗,性子就古怪起来,上一刻还是柔情蜜意,下一刻就是翻脸无情,连江楼早已习惯了他这样阴晴不定的性子,但这并不代表连江楼就会一味任他胡闹,当下只当没听见,继续去解那扣子,师映川见状,目光顿时微戾,闻着对方的气息,只觉心慌意乱,又有些烦躁,索性一把推上男人的肩头,低叱道:“……你走开!” 但师映川如今只是个普通人,别说这么推一把,就算是拳脚相加又能怎样,仍然是连对方的一个指头都推不动,连江楼定定瞧着青年,却抓住了推在自己身上的那只雪白的手,灯光中,师映川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男人眼中的暗沉,不知怎的,心头就突地一紧,而这时感觉却偏偏格外灵敏起来,闻到了男人身上那种若隐若现的雄性气息,侵入鼻内,那是平日里闻惯了的味道,让人很是亲切安心,很喜欢,然而此时却令师映川有些心神不定,如此一来,思绪乱了,脸上的神情也变得难看起来,想也不想就用另一只手去推连江楼的胸口,哪知还没碰到对方,就倏然被人捉住了手腕,紧接着,连江楼已将青年扯进怀里,毫不犹豫地吻住,师映川一惊,旋即就是大怒,只觉脑子里一下绷紧了,倏然探出手就去抓对方的耳朵,但他如今空有招式,没有 内力,又济得什么事?连江楼轻松将他制住,一手揽住他腰身,一手轻扣住肩胛,舌头叩齿而入,柔和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力,一时间就成为了单方面的攫取,师映川一双凤目瞪得溜圆,显然是已动了真怒,照着男人双腿间的要害之处,抬腿就狠狠一踹! 第117节 对于这样的花拳绣腿,连江楼自然毫不在意,右腿微微一动就夹住了青年的双腿,同时一手扣定师映川的后脑勺不让他乱动,任凭师映川再怎么咬牙抗拒,也还是在那口中轻柔翻搅起来,不过这样的强吻虽然是带有逼迫性质的,力道却舀捏得很是巧妙,既让青年不能反抗,又不会将其弄疼弄伤,但即便如此,师映川却分明觉得自己就好象要被人拆吃入腹了一般,脑中一片混乱,本能地就拼命挣扎起来,使出小擒舀功夫就抓向男人的咽喉,而连江楼也并不闪避,可青年这样只有招式没有力量,虽然抓中了,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而已,哪怕皮肉也抓不破半点,反而被连江楼就势欺身按倒在榻上,仰面躺倒,且以身躯压制,再不能动弹。 一时间两人气息相交,肌肤贴合,此情此景,师映川脑中‘嗡’地一下,真真是满心的惊怒交加,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对待,岂能甘心受制?欲待怒喝叫骂,偏偏唇舌被对方占据,半个字也说不出,当下就被连江楼牢牢锁于身下,脱去了衣裤,师映川怒极,只当连江楼要用强,不过连江楼虽然并没有如他想象一般粗暴强迫,但确实就是要行那夫妻之事,将他双腿分开,抚摩全身肌肤并要害敏感之处,师映川纵使愤怒不愿,但一来男性易受挑逗,二来他怀孕之后身体十分敏感,不一时就被厮磨得情动,要害那处颤巍巍抬头,身子已是绵软燥热不堪,师映川察觉自己变化,又惊又怒,自己长到二十多岁年纪,何曾被人这样折辱,即便做这事之人是名正言顺的伴侣,但这样做对自己而言,何等羞耻!一时间喘息更急,而此时连江楼见身下人已是无力,便以右手探下去,在那秘处缓缓轻揉慢捻,显然是打算造访此处,自从前时意外有了夫妻之实,就再不曾碰过这里,连江楼知道此处娇嫩不堪采撷,需得细细准备一番才好,于是一面揉捻,一面松了师映川的唇舌,沉声道:“……放松,我不想伤到你。” 连江楼语声虽沉,却不掩其中怜爱关切之意,然而此刻的师映川又岂会领情,他口唇一得了自由,顿时浑不顾整个人已经被燃起欲·火,立刻狠狠‘呸!’地一声,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连江楼,切齿道:“……滚开!”话音方落,却只觉腹中猛地一痛,顿时一手按住,紧紧拧起眉头,脸色发白,连江楼见状,猝然一怔,立时就要去探对方脉相,师映川一手甩开,竭力忍住腹痛,略定一定神,只冷冷道:“出去!”连江楼怎肯听凭他任性,当下就命人去传大夫。 一直闹到半夜,才渐渐平息下来,好在师映川没有大碍,只是不小心动了胎气,经过大夫施针并用汤药加以辅助,就稳定了下来,此时药中的安眠成分起了作用,师映川已经昏昏睡了过去,连江楼摒退下人,自己静静站在床前,看着床上正闭目熟睡的师映川,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就如同一潭死水,波澜不起,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却出现了一个会扰乱平静的人,一时间连江楼忽然有些感触莫名,许多东西在心中辗转,却是说不出,也拆分不开,更不能与人分享,最终只化为一缕无声的叹息,即使这感觉仅仅一闪即逝……连江楼目光深沉地看着床上熟睡的青年,半晌,他俯身在对方雪白的额角轻轻一吻,脸上的表情缓缓淡漠下来。 第二日午后,师映川正倚在床上打瞌睡,却听外面有人通报,说是左优昙求见,师映川就道:“……让他进来。”很快,左优昙快步走进殿中,抬头一看,只见脚踏上坐着两个正绣花的清丽小婢,薄薄的纱帐之内,隐约有个人影,这时里面一只手掀开纱帐,师映川半倚床头,穿一件竹叶纹的雪青色中衣,没穿外衫,也没有束发,显得十分简单随意,他摒退两个小婢,脸色倦怠,左优昙忙上前将帐子挽起,细细端详着师映川的气色,低声道:“听说昨晚爷身子不适,莲座连夜招了大夫……”师映川知道左优昙在断法宗经营这么多年,人脉都是有的,消息自然灵通,昨晚的事虽然没有外传,但也必会被他所知,这没什么奇怪的,便道:“我没事,昨天是和那人起了龃龌,争执起来,有些动了胎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左优昙见他虽然气色还可以,但眉宇之间郁结难平,就知道他心情并不好,有心想说连江楼不该,但左优昙很了解师映川的性子,自己若是这么说,只会令师映川对连江楼越发恼火,两人为此闹起来,对师映川并没有好处,这么一想,心中便有了初步的判断,也就劝道:“爷如今与从前不同,保重身体才是第一要事,即便莲座有哪里惹得爷不快,为了身子着想,也要多宽心才是……” 话还没说完,师映川却突然一拳重重捶在床上,冷声怒道:“宽心?你叫我怎么宽心?你可知道昨夜我和他之间究竟起了什么龃龌?若不是我后来腹痛难当,只怕他早已将我欺凌淫辱!我师映川堂堂男儿,如今缩在这笼子里被人当金丝雀养着也还罢了,却还要受这样的折辱,叫我如何忍受!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师映川没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左优昙闻言却是吃了一惊,微微变色道:“莲座居然会如此行事?”他这样说,分明就是不太敢相信,毕竟连江楼的性子那是众所周知的,说他强迫别人欢好,不免令人难以置信,师映川见状,越发不快,睨着左优昙:“怎么,莫非觉得我还会冤枉了他不成!”一时忽又颓然躺下,道:“罢了,你出去罢,我现在烦躁得紧,不想说话。”左优昙静了静,忽然轻轻握住师映川的手,沉声道:“爷是要做大事之人,何必为了儿女情长所苦,一切只看日后罢了……”师映川定定瞧他,半晌,突然一哂:“不错,是我着相了,为了这点事情,何苦让自己心神不宁……确实不该!” 一时师映川打起精神,起身下了床,让左优昙替自己梳了头,穿上外衣,就问起魏燕之事,待听到苏怀盈还算老实,并无什么异动,便慢条斯理地啜着茶,说道:“这女人一向倒还恭顺,若一直如此,让她做这个皇帝也没什么,女人么,天生不像男人那么野心勃勃,不知道满足。”又听左优昙细细说了如今外界的局势,嘴角就泛起冷笑,这时却见左优昙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上来:“今日过来,一是有些不放心,看看爷身子怎样,二来是送信,昨夜刚送到的。”师映川舀过信,见上面写着‘白照巫’三字,便拆开来看了,一时看罢,脸上表情就有些默然,说着:“原本我二人交情匪浅,只是天意弄人,偏偏却出了赤帝姿这档子事……我知道与他无干,但那毕竟是他师父,他夹在两头并不好受,这样的事……罢了,多谈无益。”说着,起身拍了拍左优昙的肩头,轻声道:“优昙,你对我的忠心我是知道的,日后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左优昙垂目道:“我并不在意这些。毕竟,爷对我而言……终是不同的。”师映川微微一笑,想起往昔那些画面,眼中就闪过感慨柔和之色,只是他望着左优昙那绝美的脸,终究还是在心中轻叹一声,这个人与他在多年前就相识,只不过两人之间到底还是没有那种缘分,思及至此,就有些意兴阑珊,道:“罢了,不谈这些,没的让人心烦意乱……”如此一来,就沉默起来,再没有说一句话,殿中宁静着,只听见风铃不时叮当几下,左优昙眼神若有恍惚之态,只站在师映川身侧,怔怔瞧着青年坐在镜前,取了锉刀打磨着指甲,一时间依稀似是回到了过去时光,情不自禁地就将手放在了对方的肩头,师映川微微一顿,就从镜子里看着对方,见左优昙神色迷离中带着柔和,心中不觉一动,就生出了一丝明悟,他知道左优昙对自己的情意,而且这种感情中包含着许多东西,不仅仅是单纯的感情,或对左优昙而言,从前那些年的日子在时光的流逝中不但没有失去了颜色,反而被记忆醇化成了回味悠远的美酒……此情此景,师映川知道自己应该打断这种略显旖旎的气氛,但看着镜中左优昙那柔和静默的面孔,依稀间更有任自己予取予求的直白,凭他再怎么是铁石心肠,也不由得一滞,却是兴不起开口提醒的心思,如此想着,最终化成微微一叹,把话说出来:“优昙,你我之间不比旁人,我打小儿就是你服侍在侧,我对你,是很信得过的,而你为我做的种种,我也都记在心上。” 左优昙听了这话,神态从容,却又露出淡淡的喜悦之色,心跳加速,并不掩饰,说道:“我没有想过很多,我知道自己很喜欢你,只是并不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爱,我想,大概在当年你为了我而去碧麟峰讨回公道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映川,我没有远超旁人的天赋和智慧,也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和城府,我只知道一件事:你要我做的,我就去做!或许我也会有畏惧,但不会有迟疑。”说到这里,左优昙的脸上已是一片平静安稳之色,一丝丝笑意在嘴角萦绕,师映川从镜中看到这一切,突然就问着:“……值得吗?”左优昙略做思索,坦然说道:“不知道,但我喜欢这样,那么,就这么走下去就是了。”这一刻,左优昙似乎又变成了十多年前那个倔强中带一点任性高傲的亡国太子,师映川有瞬间的眩晕,似乎回到从前,他微笑起来,让自己的笑容扩散到脸上的每一个角落:“优昙,你这个人啊……真不聪明。” 左优昙也笑了起来,说道:“是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聪明人,爷最清楚。”他突然间又道:“莲座这个人,修为高得可怕,令人心生畏惧,但我却觉得他真正的可怕之处,似乎远非其修为所能及……总之我也说不清楚,只希望爷万事都谨慎小心些。”话毕,微微一躬身:“爷还是多休息罢,我尚有公务在身,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了。”师映川回头看他:“好,你去罢。” 左优昙离开了,师映川向着窗外望去,只见那修长从容的身影远远隐入花木之中,再不见踪迹,不由得发了一会儿呆,又想到对方所说的那些话,神色就变得有些静默,一时心中生乱,就起身踱到殿外,有侍女过来相迎,想要搀扶,师映川微微皱眉,摆手道:“我自己随便走走,你们不用跟着。”虽这样说,但他昨夜才动了胎气,叫了大夫来看,哪个敢让他自己在外面逛着,若是稍有差池,大家都别想要脑袋了,于是尽管唯唯诺诺,却也不能退下,师映川见了,也知道她们职责所在,何必去为难,便不说什么了,一时就想去莲海那边散散心,但还没等动身,就有人来报:“爷,飞秀峰皇皇碧鸟求见。”师映川顿时为之一怔,皇皇碧鸟当年因婚事而出言顶撞义母飞秀峰峰主,一番激烈争执之后,立意即便出家也不肯嫁人,飞秀峰峰主气怒交加,将其囚在潜龙湖,如今已有些年头,虽然师映川回宗之后没有机会去见对方,但也知道眼下皇皇碧鸟分明应该还在被囚禁在潜龙湖,怎么却忽然就出来了?这其中必然是有什么内情,当下来不及多想,就立刻吩咐道:“是碧鸟?……快,快请她过来见我。” 不多时,一个袅娜身影婷婷而至,随着对方走近,样子也随之渐渐清晰,师映川定睛看去,却刹那间就是猛地一震,只见那人头上束着道髻,横插着一支长长的白犀簪,从两端垂下一对玉色丝带,身上披着宽大的玄葛道袍,臂弯里横着一把拂尘,如此装扮,分明是一位女冠! 师映川面上终于变色,看着那人走近,宽大的袍袖随着夏日里的暖风轻轻摆动,依旧是红颜如花,肤如凝脂,此时周围一干人等都已经被摒退,只有他二人相对,师映川嗓子里有些说不出的滞涩,半晌,才低低道:“你这是……何苦!”来人正是皇皇碧鸟,美貌如昨,风华不减,她没有立刻回答师映川的话,却是目光怔怔看着青年的腹部,那眼神中似愁苦,似怜惜,复杂难言,许久之后,才幽幽一叹,无声地对上了师映川的目光,道:“你又是……何苦!” 周围静静,只余风声,两人相顾无言,最后还是皇皇碧鸟先开了口,她目光柔和,依依说道:“自从碧麟峰峰主谢檀君以宗师身份回归宗门,谢凤图便权势气焰大涨,多次去潜龙湖见我,依旧还是要我答应与他的婚事,我不堪其扰,昨夜他又来时,索性当着他的面割去一截头发,正式出家做了女冠,如此一来,义母灰心伤痛之下,再无办法,便将我解禁,允许我重新回到飞秀峰,这个消息还没有来得及传开,所以你还不知道……我今日来,是想见见你,不知道你过得怎样,我终是不放心。”师映川此刻有千言万语尽数聚在心头,却只挤出来一句,缓缓说道:“……我很好,你不必记挂。”皇皇碧鸟长睫微垂:“琰儿常去看我,你的事,我也都从他那里知道许多……映川,你平日里虽看似极爱自身,惜命惜福,但我却知你性子里也有玉石俱焚的偏执,我只盼你无论怎样,都请保重自己,但若真的有什么事,可以用上我……” 话到这里,皇皇碧鸟双眸清亮如水,却微笑起来:“若有一日用得上,碧鸟……必不惜此身。” 女子笑若春花,师映川却是用力握拳,他走过去,动作有些粗鲁地将对方头上微斜的长簪扶正了,咬牙冷冷道:“不要说这样的蠢话,你有大好的年华,说这些丧气之语做什么?再说了,我有什么地方可用得上你的?你只管把你自己顾好了,别人的事,少管。”皇皇碧鸟只是微笑,任他说着,忽然就毫无预兆地张臂抱住了面前的师映川,她静静感受着青年身上的温度和气息,轻声说着:“小川,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呢,有些时候,或许我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说完这番话,却又松开了师映川,依旧微笑柔和,就好象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只说道:“好了,我得走了,能见你一面我就放心了,若是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传到莲座耳朵里,却也不好呢。”师映川深深看她一眼:“……我送你。”皇皇碧鸟粉面含笑,没有拒绝。 送走了皇皇碧鸟之后,师映川的心情不知怎么就平静了下来,他也不在意有侍女跟随,信步走着,就来到了一片幽静的所在,这是夏天,处处鲜花盛放,草木郁郁葱葱,有溪水环汇,虾子小鱼游于水中,许多珍异禽鸟都在悠闲地觅食,当真是风光绮丽,野趣自然,但这一幕师映川却并没有留意,因为他看见了一个目前并不想见到的人,连江楼一袭雪白衣衫,持騀垂钓,坐在一块石上,旁边一只鱼篓,整个人与四周环境浑然一体,仿佛一切都如此纯粹,风吹过,黑发微微拂动,隐隐有一种神秘不可测的安宁之意,充满了不染尘俗的惊艳意味。 师映川纵然见惯美人,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连江楼是他唯一见过的具有‘道’之韵味之美感的人,意境天成,风采令人倾倒,但师映川这时不想见他,转身低头就走,但刚迈出一步,面前却多出了一袭白衣,衣摆下是穿着白色织纹翘头履的双足,却是连江楼瞬间跨越二十余丈的距离,挡在了面前,师映川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男子一眼,然后就向左面走去,但连江楼仍然挡在了面前,如此一连数次,无论师映川要往哪边走,连江楼都是静静站在面前挡住去路,这时识趣的侍女早已静悄悄离开,周围只有他二人,师映川面色微怒,道:“你待怎的?”连江楼神色沉静,道:“……昨夜之事,是我不对,对你冒撞无礼,以后再不会了。” 这番话说得低回,大有表达歉意之态,师映川虽然明知这是真心道歉,还是忍不住缀怒,冷笑道:“我怎敢生莲座的气!非但如此,怕是我还要感谢莲座昨夜手下留情,没有真对我动手,是不是?不然我现在怕是就只能在床上躺着,动弹不得了!” 连江楼见他恼得胸口微微起伏,便伸手欲扶:“你身怀有孕,不可情绪太过激动。”师映川‘啪’地一下打开男子的手,哪知他用力过猛,自己却是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就向后倒去,连江楼自然不会让他摔着,长臂一伸就将他稳稳揽进怀中,师映川跌在男子怀里,闻到对方身上的气息,想起昨夜那等无力彷徨、任人摆布的场景,心中的愤怒忽然之间却是毫无来由地化作了无尽的委屈,他用力攥住连江楼的衣襟,咬牙道:“你这样欺负我,总是惹我,我为什么还要给你生这个小孽障?白白叫我不得不忍受几个月的辛苦,你把它舀掉,我不要了!” 师映川如此发泄一番,连江楼只任他撒气,并不接话,到后来师映川累了,再闹不动,只能在连江楼怀里喘着粗气,连江楼将他抱到溪边,掬水给他洗了脸,师映川闭目,任凭男子动作,却忽然开口道:“……我问你一件事。”连江楼道:“你说。” 师映川缓缓睁开眼,看着连江楼英俊得有些不真实的脸庞,不觉下意识地一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幽幽道:“我问你,若是我日后做了错事,你可会原谅我?” ☆、二百九十九、无人可救我于沉沦之中 师映川语气幽幽道:“我问你,若是我日后做了错事,你可会原谅我?”他似乎嫌这话表达得还不够清楚,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不论我做了什么令你生气恼火的事情,你都会不在意、不计较么?”他一双黑如点漆般的眸子看定连江楼,眼底依稀布满了什么,水波荡漾,斑烂绚丽,只是这样凝望着,耳畔几绺青丝在风中微微摇颤,连江楼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就有些心动,道:“……是,不会在意,都不会与你计较,无论你做错什么。” 师映川听了,垂目静静,忽然间就转过身去,一面握紧了袖中的双手,掌心之中感觉到一阵微微的刺痛,但也唯有如此,他心里的众多负面情绪才能够稍稍减轻一些,一时间青年仰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嘴角有幽深似海的深沉笑容,明灭不定,轻声道:“这是你说的……不能食言。”青年说着,突然觉得很累很倦,一时发呆了片刻,又回过身去,就见连江楼神采飞扬,白衣黑发,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无上雄姿,亿万人之中也只会一眼看到他,那深邃无尽的黑眸中,流转着对于无上武道的炽热,以及对于永恒的追求……在看到这些的一刹那,此刻师映川突然就再没有感到哪怕一丝的困扰与不舍了,就如同是在冷眼看着一场戏剧,看着台上人物的各自演出,悲欢离合,他很清楚,自己对连江楼所说的话,那所谓的不能食言,要求对方讲信用,无非是在害怕自己被欺骗被辜负,所以拿出来作为要求对方的一个标准,无理取闹的标准罢了,至于能不能遵守,谁能保证? --连郎,我这个人真的是欲壑难填,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我都想要,而且从不肯相信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话,为此,甚至不惜尸骨成山啊…… 周围花木欣欣向荣,溪水潺潺流淌,两人之间的问题看起来似乎已经解决了,就像是寻常的夫妻那样,很自然地缓和下来,结束了单方面的冷战,师映川转移了话题,怔怔看向远处水边放着的鱼篓,却又回神道:“都钓了多少鱼了?晚上我们可以喝鱼汤。”连江楼便带他去看,只见竹篓里有三四条鱼,兀自挣扎跳动不休,师映川看了看,道:“倒是不算小了,你再钓上几条,晚上由我来做鱼汤。”连江楼扶他在被太阳晒暖的大石上坐下,道:“你歇着。” 师映川便坐下来静静看着连江楼钓鱼,不远处,一大一小两只鹿悠闲走过,此情此景,恍若画卷,师映川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只手轻轻抚摩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恍惚间眼神突然就如同如入了魔障一般,莫名地有些狰狞起来,紧接着,又转为淡淡的不舍与愧疚,片刻,就开口对正在钓鱼的连江楼道:“我想去拜拜佛,上一柱香,虽然我不是很信这些,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我给这腹中的孩儿……祈福。”说到‘祈福’二字时,师映川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只有他自己清楚,这哪里是什么祈福,明明就是……提前超度! 这都是小事,连江楼对此自然并无异议,至于去哪里上香,这也没有什么可多想的,师映川现在怀着身孕,自然不宜远行,而断法宗就近的城市那里就是有佛寺的,一向香火鼎盛,自是不二的选择,于是翌日正午时分,一辆马车便来到了佛寺前,拉车的是两匹似马非马的异兽,平时这里香客游人极多,但今日却都不见踪影,只有几个僧人在外面等着,见了车厢上那鲜明的莲花图案,急忙迎了上来,一时车门打开,连江楼下来,扶着头戴薄纱帷帽的师映川下了车,这时正是日头最炽烈毒辣的当口,两人在寺僧的引导下,相携入寺,好在寺内不比外头,倒是绿荫深重,古树参天,令人觉得依稀多了几分清凉。 寺中早已备下了上等的斋饭香茶,两人略用了些,便前往正殿,里面燃着近千盏青灯,灯火煌煌,看上去给人一种如同佛光普照般的错觉,仿佛置身于极乐净土,师映川进去之后,抬头望去,只见高达数丈的金身佛祖正一手放于膝上,一手作结印状,面相慈悲庄严,此时大殿内十分空旷,除了连、师二人之外,再无旁人,师映川在蒲团上缓缓跪下,双手合什,两眼微闭,心中默默念道:“我师映川一生满手血腥,一身罪孽,早已沉沦泥沼,堕落入魔,不需谁来救苦救难,但这孩子确实可怜,且又无辜,如果这个世上真有神佛,那么就请让这孩子来世去一户好人家罢,一生平安幸福,再不要遇到像我这样的父亲……” 他心中默念一番,一时祝祷完毕,这才缓缓睁开眼,旁边连江楼便扶他起来,师映川游目一顾,只见近千盏铜油灯静静燃着,火苗微微浮摇,再抬头去看佛祖,一脸慈悲,微微俯瞰下方天地,似乎是在怜悯众生,又或者,视万物如蝼蚁……佛与魔,或许本就只隔一线。 师映川眯眼不语,低头看着地面,眼神冷清--或许天机重重,但又有谁能察觉到分毫? 这时不知为何,突然间如同心有灵犀,师映川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见上方那佛祖掌心之中,有人宽袍流袖,长身玉立,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陡然就睁开双眼,那霜雪一般的精芒从漆黑的眸底绽开,目光冷冷投落在青年身上,与其对视,这一刻师映川只觉得斗转星移,真真是荒谬不堪,连江楼高踞佛掌之上,眼中冷意流转,分明不再是刚刚那个体贴无声的连江楼,师映川望着佛掌上那人,缓缓问道:“你,究竟是谁?” 连江楼冰凉的眸子如雪覆落,俯视着下方的青年,眉宇间却隐隐透出黯然之色,淡淡一拂衣袖,道:“……时隔许久,终于又见面了。”师映川怔怔望着,眼中突地闪过凌厉意味,道:“为何出现在我面前?我要的是连江楼,不是你……不是。”连江楼的双眼恍若最明亮的星辰,负手淡淡说道:“当年你我结为永好的那一夜,我曾问你,若是我日后做了错事,你可会原谅我……”师映川听到这里,突然间手脚冰冷,不能言语,连江楼却只是继续徐徐说着:“……那时你说,你不会在意,都不会与我计较,无论我做错什么。” 男子说着,在师映川的颤栗中慢慢向他伸出手来,轻声言道:“然而如今看来,是你食言了。”话音方落,近千盏青灯猛地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隐隐压制,火苗颤颤趋于黯淡,突然间,随着一盏灯倏地熄灭,紧接着一盏一盏的灯就6续灭去,片刻之间便全部熄掉,一个不剩,原本熠熠生辉的大殿,顿时就暗了下来! 合起的眼皮陡然张了开来!师映川猛地一凛,却发现面前景象变换,满殿近千的青灯静燃如旧,照得大殿明晃晃一片,师映川眼中闪过一缕惊疑,再凝神看去,发现自己跪在蒲团上,正倚在连江楼怀中,连江楼见他醒了,便道:“……是不是很倦?如何却在祝祷时就睡了。” 师映川定一定神,就有一丝凛凛竦然之意,他闭眼靠在连江楼胸前,许久,才收敛了些情怀,就艰难应着:“大概是我夜里没有睡好罢,天气又这样热,让人容易懒怠……”连江楼垂目看他,语气微微柔和:“……等孩子出生,你就不必再如此辛苦。”师映川不置可否,他用手摸着肚子,渐有明悟,淡淡道:“是啊,等它出来了,我就‘彻底’地轻松自在了……” 两人自寺中出来之后,就返回宗门,晚间师映川看着身旁熟睡的连江楼,想起白天里的遭遇,眼神不禁微微复杂……与此同时,摇光城,大周皇宫,今夜月黯星稀,薄弱的月光透过若有若无的云淡淡洒落在地上,将花木拖出长长的阴影,显出几分阴冷,灯火通明的大殿内,晏勾辰伏案批着奏折,除了两个贴身宦官在一旁伺候之外,另有十数名内监侍立在阶下以及帷后,案角的香炉中燃着檀香,幽香淡溢,令人不自觉地生出心平气和之感,这时有人自外面进来,轻声禀报:“……陛下,王爷来了。”晏勾辰淡淡唔了一声,道:“让他进来罢。” 皇宫之中已经成年的皇子是不能再留于宫中的,都要在外开府,更不要说是亲王了,但晏狄童乃是晏勾辰幼弟,二人之间手足情深,不但宫中为其专门留了一处居所,供其不时留宿,而且晏狄童还可以自由出入皇宫,无人阻拦,因此眼下都这么晚了,他还能过来见晏勾辰。 不过片刻,一个声音已轻快地道:“……时辰已经不早了,皇兄虽是勤政之君,却也不必这样苦着自己,臣弟拿了些点心,皇兄先尝尝,再忙不迟。”说着,一个身着亲王服饰的青年已步入殿中,此人二十来岁模样,眉目十分清俊,身段修长,真真是神采照人,正是晏狄童,手里提着一只黑漆食盒,晏勾辰放下笔,沉沉看着对方片刻,终是兄弟,就微笑道:“这么晚了,你倒还没睡。”晏狄童笑吟吟地打开食盒,从中取出几碟点心小食,一一摆在案上,笑道:“皇兄不是也没睡?”这时太监捧了拧湿的软巾奉上,晏勾辰擦了擦手,才取了一块点心送进嘴里,又摆一摆手,示意其他人可以退下,晏狄童眼尖,看见晏勾辰手上戴着的那枚紫玉扳指,认出此物乃是前几年晏勾辰一次生日,师映川所送,当下眼中不由得闪过一抹寒光,口中就道:“皇兄何必还戴着这扳指,那人如今已是断法宗大宗正的禁脔,天下皆知,你……” 话未说完,就已经撞上晏勾辰森寒如冰的目光,顿时住了口,一时间竟是不能再多说一个字,晏勾辰冷冷一晒,眼中浮现出一抹讥诮之色,淡淡道:“禁脔?你竟说出这样的话……”晏狄童垂目,漠然说道:“莫非不是?以大宗师之身,落得功力尽失的下场,成为自己曾经师尊的枕边人,一教之主被永囚于大光明峰,甚至为人怀胎生子,不是禁脔是什么?我不觉得我有哪里说错了……”在晏狄童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冷眼瞧着的晏勾辰却是眼中寒光愈发凌厉,只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弟弟,目光里充满冰冷之色,仿佛正在压抑着一股令人难以察觉的情绪波动,最后几乎就是在晏狄童说完的刹那,晏勾辰突然厉声道:“够了!”与平日里那种雍容威仪且包含着淡淡亲密的语气不同,此刻晏勾辰的这一声厉喝之中充满了怒气与厌恶,其实他的声音并不算大,很有节制,甚至连殿外的人都没有惊动,然而其中却散发着浓浓的冷意,晏狄童心中猛地一颤,看着自己的兄长,却发现对方眉宇间浮现出满满的戾气,晏勾辰倏然起身,目光牢牢迫视住晏狄童,寒声道:“小九,朕对你……太失望了!” 晏勾辰突然间只觉得心中疲惫之极,他长叹一声,叹息中透露出失望,愤怒,犹豫等等情绪,又缓缓坐回到椅上,一字一句地道:“不要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朕只是不想说而已……当初五大宗师齐聚摇光城,你敢发誓,自己与此事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关系么?一点也没有?一点也不曾在这里面起到任何作用?一点也不曾推波助澜?”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诘问令晏狄童微微变色,虽然这变化极是细微,但他二人乃是手足,晏勾辰对其再熟悉不过,什么变化能逃过晏勾辰的眼睛?一时间心中大恨,重重一拳捶在案上,喝道:“……你糊涂!” 话音未落,晏狄童却突然低声嘶喊道:“哥!”他死死盯着晏勾辰,额上青筋冒出,低吼道:“我有什么错?你不知道师映川曾经对我做过什么……”青年想起当年那耻辱的一晚,刚刚设计得到心爱之人的自己被师映川撞破好事,强行侮辱,那种痛,那种无力,那种愤恨怨毒,岂是用言语能够说清?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感觉到一颗心前所未有地宁静下来,什么都不担心也不害怕了,只略带嘲讽地冷冷说道:“有师映川在的一日,你就永远是他的,皇兄,你明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看着你们亲亲热热地在一起,难道我心里会好受?” 如此静静说着,出人意料的是,青年眉宇间的扭曲之色不仅很快淡去,而且神色也渐渐恢复了平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正的云淡风轻,晏狄童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右手缓缓握成拳头,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又有些好整以暇地看向晏勾辰,突然一笑,说道:“他不是很了不起么?天纵之资,飞扬跋扈,凌驾于亿万人之上,但如今又怎样?落得个凄凉可悲的下场,他引以为傲的东西统统被剥夺,被人打落尘埃,只能屈居于一个男人怀里,苟延残喘……” 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已经变得陌生无比,晏勾辰定定瞧着,半晌,轻轻一叹,道:“当初八大宗师一战之后,朕命人暗中调查,后来就知道你在此次事件当中所做的手脚,只不过那时映川战败失踪,天下震动,大周更是因此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朕不能在那时处置了你,处置一个亲王,否则在那等多事之秋,此举会引起太多的猜测和怀疑,明眼人都会知道你与此事有关……”灯光中,晏勾辰目光冷冽:“一个亲王,朕的至亲手足,却牵涉到这等国师中计败亡的大事之中,天下人会怎么想?青元教会怎么做?人人都只会认为是大周与国师之间终于有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在这等权力之争中,借他人之手除去心腹大患!如此一来,势必引起朝廷动荡,更重要的是,青元教很可能大举报复,朕和大周,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 晏狄童静静听着,突然间就轻轻笑了起来,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望着晏勾辰,道:“……所以呢?当时并不处置我,待我一如既往,等到局势逐渐稳定下来之后,再来个秋后算帐,反正到那时也没人会联想到什么,处置一个亲王也就无所谓了,只要随便找个过得去的借口就是了……”晏狄童一面说着,一面微笑,眉宇间没有丝毫的愤懑恐惧之色,反倒是一丝笑谑满满,似乎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有什么下场,晏勾辰看着他,自己多年来最疼爱的弟弟,久久不语,半晌,方道:“朕不能容忍一个三番五次在朕身边暗动手脚之人,小九,你的私心已经到了不顾社稷、危害宗庙的地步,你可知失去了映川,对大周而言是什么样的重创!大周不可能次次都力挽狂澜,你是一个太大的变数,朕已经……不能容你了。” 晏狄童听着这些话,没有反应,只是笑,眼前之人与他血肉相连,同时是他心头至爱,纵然是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万万不肯放下,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后悔的,然而此时此刻,晏勾辰正看着他的目光却如同整个世间最锋利的刀子,只是这样淡淡的一眼,就令晏狄童有一种自己被割得鲜血淋漓、几乎就要崩溃的错觉,他轻叹一声,双手拢于大袖内,没有辩驳,更没有试图做任何反抗,只看着男子道:“那么,皇兄要怎么处置我呢?……是要杀了我么?” 晏勾辰面上神情莫测,犹如一缕轻烟般溶入到夜色之中,模糊不清,他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朕不会杀你,你是朕的幼弟,朕是你的兄长,母妃临终前,曾经嘱咐朕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朕一直都记得,所以平时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朕都可以一笑置之,并不追究,然而……” 身着九龙华服的大周皇帝慢慢站起身来,此时此刻,再难从这个一国之君的脸上找到半点温情:“然而朕既然是大周天子,就是万事以社稷为重,为此,可以抛弃很多东西,更何况兄弟之情!”话音方落,已扬声道:“……来人!”很快,两名贴身内侍进来,晏勾辰冷冷道:“金吾卫何在?”下一刻,四名披甲金吾卫已趋入殿中,晏勾辰一手负于身后,面无表情,只道:“将九王绑了!”众金吾卫虽不知为何有这样的变故,但天子一言九鼎,所说的话不容违背,当下立刻毫不迟疑地一起上前,将不曾反抗的晏狄童制住,晏勾辰冷冷看一眼内侍,道:“……传朕旨意,九王骄纵跋扈,对朕不敬,且于后宫无礼,强辱宫人,着宗人府查办,夺其王爵,废为庶人,圈禁于王府之中,不得外出!”说罢,转身不去看晏狄童,只命令道:“带下去!” “……二哥!”晏狄童突然一声低喊,这声音里分明有着一丝恳求,旁人只道他是在求饶,在乞求着皇帝的宽恕与原谅,但只有晏勾辰自己才清楚,晏狄童只是求自己回头再看他一眼……然而,晏勾辰终究没有转身,直到金吾卫将晏狄童带出去,晏勾辰也还是没有动。 殿中只剩下晏勾辰一个人,他透过窗子向外看去,只见灯光掩映下,外面花木葳蕤,阴影幢幢,渐渐的,晏勾辰面上的神情恢复了清明,也恢复了从容,良久,他轻轻叹道:“映川……”不知不觉间,却喃喃重复着方才对晏狄童说的话:“万事以社稷为重,为此,可以抛弃很多东西,更何况兄弟之情……”又加了一句:“哪怕心中所爱,也是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很想笑,晏勾辰坐下,自嘲地拍了拍大腿,神色淡淡:“寡人者,称孤道寡,果真是独夫!” 却说日子一天天过去,师映川在断法宗的生活依旧还是平静得毫无波澜,除了暗中练那《血婴经》之外,他与连江楼就像是世间所有恩爱的夫妻一样,闲暇时喝茶聊天,一起下棋作画,看起来很是悠闲惬意,只不过在夜间却会屡屡梦见前尘旧事,这样的梦开始变得频繁,不再像从前那样偶尔才会有那么一两次,这一日早间,连江楼去竹林练功,师映川起身看着外面淡淡天光,一手轻扶额头,微微皱眉对宁天谕道:“近来我时常做梦,梦见当年赵青主与我们之间相处的画面……现在几乎每隔两三日就会这样,而从前甚至一年之中也不会有一次,你说,这是怎么了?”宁天谕沉默片刻,方道:“也许是说明你距离彻底苏醒的日子,已经不远。” 师映川闻言,眉心微拧,他沉吟一阵,方道:“是么……”他心中闪过一些念头,忽然却道:“我现在所做的事,所说的话,连自己都已经不知道究竟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仅仅只是在做戏给别人看,总之,我都分不清楚自己这是不是在做梦……”宁天谕冷冰冰道:“那又如何,原本世间之事就是真真假假,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明白?若是觉得梦里过得更好,索性就活在梦里便是了。”师映川有点若有所思地抚摩着自己已经越来越大的肚子,道:“在此之前我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脱困,报复,但现在偶尔我会因为整日里戴着面具勾心斗角,而生出厌倦之感,甚至不乏有些意兴萧索。”宁天谕道:“不要告诉我,你现在已经淡了复仇的心思。” 师映川面色漠然:“当然不会。只不过人的心是最微妙的东西,我忽然就想到了‘物是人非’这个词,等我报了仇之后,我想再要现在这种平静安稳的生活,到那个时候,就真的还能够得到么?”师映川说着,脸上现出沉思之色,半晌,他忽然问着宁天谕:“你说,日后等我真的大道得成,那么我还会对情爱这种事如此执着么?在一个能活百年的人看来,情爱或许是极重要的东西,但在一个可以活上千年甚至万年的人眼里,还会是重要的么?我忽然好象有点明白赵青主当年的想法了,若是他后来真的走到了那一步,成就大道,那么情也好,爱也罢,这样短短的一段时间,不过也只是他漫长的生命当中一段比较特殊的经历罢了。” 宁天谕有些僵硬,不出声,师映川却是心里放松了许多,继续说着:“随着时光的流逝,所有的新奇与刺激都渐渐平淡下去,只要时间够久,说不定一切情爱的本质也都会被洞彻、看透,到了那个时候,未必不会厌倦……”话音未落,宁天谕突然硬邦邦地道:“不会!” 师映川倒也没有与他辩论,起床唤人进来服侍梳洗更衣,等到外面天光大亮,连江楼练功回来,两人就一起吃了早饭,一时师映川坐在窗前,连江楼那柄和光同尘被他横在膝上,用一块雪白的软巾仔细擦拭着,连江楼则是去沐浴换衣,师映川将宝剑拭罢,拿在手里端详,却听宁天谕异样地轻声道:“世人只知宁天谕有剑神之称,但说来好笑,真正见过我出剑的,都早已化作剑下亡魂,那时只有一人看过我练剑,就是赵青主……当年我曾对他感喟,天下之大,已无人再值得我认真出剑,说这话时,自然没有将他算在其中,因为从未想过我二人会有决裂的一日,却不曾想到后来,我真正出剑的那一天,拔剑相向之人,正是他赵青主。” 师映川默然,他将黝黑的长剑重新放在膝上,扭脸望向窗外景色,眼神微惚沉醉,忽然在心中道:“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亲眼一见剑神风采。”宁天谕低笑:“……剑神?不如说是剑魔更贴切,从他杀我那一日起,我就已经入了魔。”这时有人踏足殿中,却是连江楼沐浴更衣回来了,连江楼进来,见着师映川正坐着,横剑在膝,静静望向窗外,原本对方是决无可能察觉到他的到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师映川却慢慢扭过头来,一双凤目中带着几丝迷离之色,表情沉静,肌肤胜雪,这时回眸一顾,星眸淡扫,极是动人,连江楼被这样温和宁静如水的目光看着,一时间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想起某些画面,恍惚间有一丝明悟,却又顷刻逝去,师映川微微一笑,目光在连江楼身上一转,见男子换下了家常衣裳,穿了一身见客的服饰,便轻挑长眉,问道:“是有谁要来了么?” 连江楼道:“不是,是我要出去一趟。”师映川点点头:“那你早点回来。”顺手将膝上已经擦拭干净的和光同尘递过去:“喏,已经擦干净了。”连江楼接过,在青年洁白胜雪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这才走出了大殿,离开大日宫,一路下山,出了断法宗。 连江楼轻身功夫之高,普通人要骑快马赶许久的路,在他脚下也不过就是寻常,一路走来,最终到了一处林中,有河水流淌其间,一辆马车停在河畔,一名白衣人站在车旁,连江楼到的时候,白衣人转过身来,长身玉立,几若天人,竟是早已被人认为在当年一战之中陨落的上一代断法宗大宗正,二十六代莲座藏无真,纵然连江楼心硬如铁,且在刚刚收到的信上得知藏无真尚在人间,但乍然见到授业恩师,也不由得神情变动,他走上前去,微微欠身,却是没有出声,藏无真脸色沉静,对连江楼道:“……我与他只是路过这里,顺便见你一面,全了师徒一场的情分,现在既然已经见过,这便要离开了。” 连江楼已从藏无真的信上知道了前因后果,闻言便看向那辆马车,半晌,方道:“师尊果真不肯再回宗门了么。”藏无真淡淡道:“世人皆道我二人已死,如今我与他已是自由之身,尘缘尽断,这些年来游历天下,走遍南北,很是自在,又何必再沾染红尘之事。” 连江楼闻言,知道以藏无真的性情,既已作出了决定,就不会再更改,当下也就并不再提此事,这时藏无真却看着他,道:“这些年间所出之事,我都一一听说,你心中所想,我亦了然,你心志之坚,自然不会因外物而动摇,你所求之道,旁人不能置喙,只希望你日后莫要后悔。”连江楼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剑出无悔。” 藏无真听到这四字,怔怔一顿,忽然就想起当年的自己,那时的藏无真,应该就是像此刻面前男子这般一模一样的神情罢?一时间竟有些出神,但他也没有任何再劝的意思,因为他太清楚了,这世上每一个强者,性情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通的,那就是他们都是执着之人,因为若没有一颗执着之心,就不会也不能走到这一步,不会具备强大的修为,只会成为芸芸众生之中非常普通的一个,所以他们认准的事情,决定走的路,也都会一直坚持下去,其他人无法干涉,如此一想,藏无真默然,许久,才轻声说道:“剑出无悔?我当年以情证道,后来才知走错,而你如今却说无悔……但愿如此。” 连江楼离开了,待他走后不久,马车里忽有人道:“……无真,我饿了。”藏无真的眼神柔和起来,他上了马车,车厢里,一个身穿黑袍的男子双眼狭长,唇若涂血,看那神色,显然是刚刚睡醒,男子容貌俊美,只是看起来脸上却是一派纯净之色,那种样子,分明只有孩童才会有,而这个人,只看那鲜红如血的薄唇,那富有个性的眉眼,不是澹台道齐还有谁? 藏无真眉宇间是满满的耐心,他带澹台道齐下了马车,道:“饿了么……道齐,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好不好?”他用的是哄孩子的口吻,澹台道齐点点头,笑道:“嗯,我在这里等你。”一时藏无真打了一只鹿带回来,生火烤肉,澹台道齐坐在火堆前,乖乖地等着肉被烤熟,藏无真与他肩并肩坐着,忽然说道:“道齐,我大概还可以陪你很多年,只觉得此生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日后待你我天人五衰到来之际,我若是要先你而去,那么临死前就先杀了你,免得你无人照顾……你可愿意?”依然如同年轻时那样玉树临风的澹台道齐并不知道对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笑呵呵地道:“无真说什么,我做什么。” 藏无真闻言,看着他宛若出生婴儿般纯净的眼眸,天真无邪,忽地心头微痛,一瞬间袭上心头,曾经自己只求大道,却害得他牵念一生,一时藏无真伸臂揽住身边的男人,沉声道:“我欠你一剑,就用一生来还。”说话间眼神温柔,将男子缓缓搂紧,这个曾经亲手斩断他们之间情爱羁绊的男人,此刻却是神色平静而柔和:“你从前总希望我亲口说出一生一世的诺言,而我却从未给过你,那么,现在这个承诺已经晚了整整数十年,你,会不会觉得太迟?” 自当年一战之后,重伤损了神智,致使记忆全失、一如幼童的澹台道齐听着藏无真说话,皱了皱鼻子,接着就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颜:“无真说什么,我都喜欢。”藏无真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男子的黑发,眼神温暖,再不复从前的冷漠,只道:“道齐可喜欢我?”澹台道齐毫不犹豫地环住了他的脖子,笑眯眯地道:“我喜欢无真。”藏无真深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也喜欢你,一生所爱,唯你一人而已……所以,这一生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澹台道齐想了想,只是摇头:“我哪也不去,只要无真陪我。”藏无真深深看他,忽然洒脱一笑,既而低头轻吻男子血红的薄唇……前尘旧事,恍若一梦。 连江楼回到千莲殿时,已是午后,他换过家常衣裳,洗了手脸,便去见师映川,此时师映川正歪在窗下一张方榻上,身旁小几上放着一碟刚做好的姜饼和一壶梅子茶,师映川身后塞着几只绵软的鹅绒枕头,手里拿一卷书在看,见连江楼回来了,便懒洋洋地挪动了一下,似有若无地带着点倦意道:“……我腿有些酸疼,你帮我揉揉罢。”连江楼就在青年身边坐下,为其按摩腿脚,怀孕之人往往会感觉到腰腿酸疼,这很正常,而连江楼如今做这些事也已经颇为熟练了,一时师映川眯眼看他,伸手取了一块姜饼递到男子唇边:“尝尝,味道还不错。” 连江楼张口噙住,师映川见男子吃了,就又倒了一杯梅子茶送到对方面前,连江楼也依旧就着他的手喝了,师映川淡淡含笑,却端详着连江楼的气色,道:“你怎么好象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莫非是有什么烦恼之事?”连江楼神色平静,只道:“没有,你多虑了。” 宁天谕却突然道:“你有没有感觉到,连江楼与从前相比,似乎有异常之处。”见师映川没有应声,就继续说着:“我只是要提醒你,或许心中一直有所谋划之人不仅仅只是你我而已,也许,还有连江楼……固然你我要报复此人,但你也要警惕,说不定此人也已走上那太上忘情之道,而你,便是他的磨刀石,就好象千年之前那样,一切都旧事重现。” 师映川微微悚然,但他又隐隐觉得不会如此,这时就听连江楼说道:“……可曾酸痛得厉害?”定神一看,自己的右腿正被连江楼揉捏着,一丝丝清凉之气随着对方的手而透入皮肉中,感觉舒服许多,师映川动了动脚趾,道:“还好罢,也谈不上多难受,就是有时觉得酸疼不太舒服。”连江楼手上的力道越发柔和,道:“等孩子出生,你就不必再辛苦。”师映川注视着他,伸手去抚男子的面孔,细细描摹那深邃的轮廓,尤其那双深邃若浩海的黑色眼睛里,无时无刻都在静静流转着锐利冷漠的因子,令人难以直视,然而又真的很美,使人着迷,师映川低声道:“连郎,我真的很想有一个像你的孩子……”连江楼似乎有些受他感染,就淡淡笑了一下,道:“也许这个就是。”师映川若有所思地笑了起来,摸了摸圆隆的肚子,却下意识地避开了男子的目光,他看一眼自己的腹部,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世间之事,真的是颠倒迷醉,令人不能自拔,当下只低声道:“但愿如此。”又打起精神一笑,说着:“今日你只说是出去一趟,是有什么事么?”连江楼就道:“是去见我师尊。” 听了这话,师映川顿时愣住:“师……师尊?”连江楼没有瞒他,就说道:“不错,是我师尊藏无真。”于是当下就将藏无真与澹台道齐当年并未双双战死之事以及后来二人之间的一些事情都简单说了,师映川听罢,目光微微闪动,道:“原来当年他二人并未在那一战之中陨落……不过,澹台道齐竟是伤了头部,不但失去记忆,甚至整个人都懵懂如孩童一般,这真的是让人意想不到,不过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也许这不算是一件坏事,否则的话,以他们之间从前发生的那些深仇旧怨,势必无法放下,难以和好如初,只能仍然做一对怨偶,而如今澹台道齐虽然神智不清,但至少他们可以在一起,想来以后也永远都不会分开了。” 师映川一时不免唏嘘起来,心中感慨万千,但转念间又突然想到了自己和连江楼,他们两个人之间,到后来会不会也要变成了一对怨偶?这样想着,真心觉得恐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却突然听见宁天谕道:“……若是连江楼有朝一日变得像澹台道齐一样,你可还会待他真心依旧?”师映川没有迟疑,只在心中道:“会的,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哪怕痴傻,残疾,我也一如既往,对他不离不弃,始终照顾他。”宁天谕语气淡淡:“我也会的……若赵青主变成那个样子,我也会陪他一生一世……我确定,即使千年万年也不会改变。” 就在这同一时间,万剑山一处院落中,一个梳着道髻,穿灰色长衫的男子正在抚琴,五官清秀精致,蜜色的肌肤细腻而充满弹性,双眉浓黑如墨,脸上表情沉静从容,却是千醉雪,他默不作声地拨弄着琴弦,琴身上刻着小小的篆字,却是天下六大名琴之一的‘十段锦’,乃千醉雪母妃的遗物,此时千醉雪似是在闭目养神,十指轻拨琴弦,那琴声听不出是什么韵,更不是什么耳闻能详的曲子,大概只是随手弹的,不过很快,千醉雪突然十指一动,指下琴音淙淙,却是换了一首《迎仙客》,不多时,有人踏入这一方幽静院落,男子白衣流袖,额上一点殷红似血,那沉凝如水之态,除了季玄婴,再不会有旁人,千醉雪缓缓睁开眼,对季玄婴道:“……难得你会来我这里。”季玄婴微微偏头,避过从树上掉下来的几片落叶:“莫非不欢迎么。”千醉雪停琴起身,一手作引:“我这里有今年刚下的新茶,来尝尝罢。” 两人就进了屋内,下人送上茶来,这时正值午后,日光照进来,地上都是深深浅浅的一片斑斓,千醉雪看了季玄婴一眼,道:“……已经过了这么久,你从未打算去看看他?” 这个‘他’自然指的只会是师映川,季玄婴闻言,并无反应,只平静说道:“你不是也一样?”这样说着,仿佛在说起的只是一个平常的人而已,千醉雪却没有接话,他看着季玄婴淡淡的神色,就感到了一丝无可言说的惆怅,修长的手指不由得轻轻抚摩着面前细腻的瓷杯,若有所思地道:“我不一样。”男子清秀的脸上一派淡然,眼神之中却有片刻的恍惚,他低头看自己腰间所系的一块莲花佩,静静说道:“当年他将合婚庚贴与玉佩退还给我之后,我下了山便吐血昏迷,这件事是没有其他人知道的,只不过我在那时醒来之后,就想起了一些事情……” --想起了一些从未想过也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人生,究竟这是要从何处说起? 千醉雪的样子有些莫名地古怪,季玄婴微微凝眉:“……你是何意。”千醉雪忽然一笑,他眉宇间有片刻的轻松,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原本不该是这样……可惜了,你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了。”当下目色深深,注目于季玄婴:“他与连江楼成婚的那一日,我与宝相龙树都去了,想要见他一面,只有你,从始至终不曾离开过万剑山一步。” 说着,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对季玄婴笑起来,道:“……还记得当年五人一起大婚,后来方梳碧与映川彼此之间算是不负不欠,而映川负宝相龙树,只有你我二人,负他师映川。”千醉雪轻抬瓷杯,静静细品香茶,末了方道:“我自问从小到大,无论哪方面都与你不相上下,不过后来才发现有一项终究是不如你……你比我无情。” 季玄婴的面容没有丝毫波动,他只低头看一看自己的双手,一字一字缓慢说道:“……什么是有情,什么是无情,我只遵循我心中所想,不是对,也无所谓错。” 千醉雪听了,就洒然而笑:“这就是道法自然?我记得有一年你、我、宝相龙树,映川,我们四人在外游玩,晚间在湖边林中偕同欢好,一夜纵情,后来云收雨散,他第一个取衣为你裹上,然后抱你去湖里清洗,当时的我和宝相龙树,还有些嫉妒你呢。”季玄婴眼中依旧是波澜不动的宁静,淡泊道:“这些我都清楚地记得,没有忘记,并且哪怕是在往后的许多年里,哪怕经过了千百年,在我有生之年,也还是会清晰可见,因为这些都不是虚假,于我而言,都是真情实意,又怎会忘记。”千醉雪手握茶杯,没有看他,只道:“然而你说起这些时,如此平淡的神色语气,好象这一切于你而言,已经微不足道。”他沉默了片刻,语气却已放轻了:“他对你来说,也许就是一条助你渡河的船,待你找到你的‘道’,来到了对岸,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这条无用的船,可对?你这样,与断法宗太上忘情之道,异曲同工。” 季玄婴不说话,淡淡啜着茶,千醉雪也没有什么诘问的意思,他看着杯中袅袅热气,说道:“也许你是对的,只不过我偶尔还是会想起当年的一些事情,那时我们五人在一起,春光正好,花正开,水正流,方梳碧总是不太说话,只爱微笑看着,宝相龙树时不时会故意刺她几句,她也不还口,而我只顾着和映川闲聊,你则是安静在一旁,若不问你,你就不会接话……事到如今,这一切已经全部不会再回来,可我却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庸人自扰。” 没有人回答,室中静静,一种无可言说的寂寞之意盘桓于此,久久不可散去。 此时此刻,远在万里之外的大日宫中,师映川站在廊下,一面双眉微蹙,眯眼晒着太阳,一面看远处殿宇层叠,重楼高阁林立,依稀天人之景,他静静站了一会儿,就回到殿内,独自坐于光可鉴人的镜前,看着镜中那张脸,对宁天谕道:“……到了冬天,就是产期了。” 宁天谕道:“还有数月。”师映川淡淡‘嗯’了一声,看着自己在镜中投出的美丽之极的影像,一时间就对着镜中的自己,或者说是宁天谕,只觉得此时心思有些杂乱翻滚,开口说道:“你说,这世上的人整日里都看着日出日落,月升月隐,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其实只是无数星辰之中的一个,是无尽宇宙中渺小之极的一点,实在是微不足道,如此一想,就明白其实所谓的永生,只能说是相对而言的,因为世间一切只要有开始,就一定会有结束,只不过是因为永远不知道尽头在那里,所以才狭隘地认为这就是不死不灭……却不知,大道本无涯,在修行之路上,永远都不会有尽头。”宁天谕不接话,沉默片刻,却忽然道:“我来问你,修行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仅仅是为了强大的力量,为了长生,为了永生?” “……当然不是。”师映川一身素衣,以手慢慢抚摩着自己的脸,眼中波光盈盈,面色沉静:“强大的力量只是为了保证自身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包括可以去左右旁人的命运,而寿命的延长,是为了可以经历更多……所以我想,这修行的真谛,大概就是让人能够看得更多,走得更远,体验更多的精彩,尝过更多的滋味,探索更多的奥秘,将生命的整个历程无限延长,让时间来为生命服务,而不是让时间将身心逐渐腐蚀,生命每多上一天,哪怕多上一个时辰,就会多一丝精彩,不是么。”宁天谕听了,一阵沉默,半晌,方淡淡道:“你可知道,这样类似的话,我在很久以前……曾经对赵青主说过。” 师映川听着,突然间就有些近乎醍醐灌顶之意,对方心怀刻骨仇怨,却又偏偏秉性无端,深情而不自知,如此矛盾,又如此凸显出异样的和谐之感,既爱着,又恨着,自己尽管与其不尽相同,但也殊途同归,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样一想,就觉得惆怅中又带着有趣,果然人心就是这样复杂的东西啊……这时夕阳渐下,已近傍晚,师映川望向窗外,看着那残阳如火,丽霞染天的景象,似叹息似感慨地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说着,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古怪的微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道:“你看看,我想要的是如今与他这些温馨相处,柔情蜜意依旧,想要这样的日子永远不变,偏偏又一定要报仇,执着于此,果然人的贪心是没有止境的,人类,从古至今就一直是世间最贪婪不知道满足的动物。” 宁天谕不吱声,师映川起身开了一扇半掩的窗子,让风彻底吹进来,拂起了他的发丝,师映川感受着那带着热意的风抚摩自己的脸颊,道:“说实话,我现在希望日子过得慢一些,这样就可以和他继续安稳地在一起,多一些相处的时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出息?”一直以来时常喜欢讥讽挖苦对方的宁天谕,在此刻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说任何嘲讽不屑的话,只道:“……不会。”师映川就笑,他手扶雕花长窗,惬意地享受着温热微燥的风,道:“其实你跟我对于赵青主与连江楼这件事上,说到底无非是意气之争,你和我都明白这一点,但有的时候,这‘意气之争’四个字,形容的却并非冲动莽撞的行为,不是贬义,我想,这应该是一种坚持罢,对于自身的坚持……这世上有些事,永远都是不得不去做的,哪怕明知是错,哪怕明明知道可以趋利避害,可以有对所有人都更好也更有利的结果,但偏偏不会那样选择。” 没有人应声,师映川也不以为意,他如今肚腹已显出笨重来,不耐久立,便走到不远处的长条大书案后坐下,铺开雪白且带着淡淡香味的雪浪宣,又取了砚台,就打算磨墨,练会儿字来打发时间,哪知刚从笔架上选了一支紫毫,还没来得及蘸墨,就忽然听见窗外有人道:“……父亲,父亲!”这么一听,却是季平琰的声音,师映川有些讶然地抬头,循声看去,就见季平琰站在窗外,半探了身正往这边看,与师映川颇为相象五官轮廓如玉石精心琢磨一般,看不出丝毫瑕疵,自是天然丰姿,然而这个向来很有些老成持重的长子,此刻却是一脸潮红,额角微微沁着些许薄汗,显然是一路急速狂奔所造成,看那样子,应该是从白虹山赶来大光明峰,见师映川抬头看过来,立刻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道:“……父亲帮我!” 这孩子自幼少年老成,现在长到十多岁,更是平日里举止从容,行事言谈都如同成年人一般,眼下这样急切的样子,仿佛就是小孩子做了什么错事,自己没有办法收拾局面,只能跑去求助于父母,这个时候,这个长子才真的像是个少年人应有的样子了,不过眼下师映川自然无心取笑,见季平琰难得语调中竟是都带出些惶急之意,料想是出了什么不寻常的大事了,不然何至于此?一时间师映川就有些微微肃然,凝眉道:“怎么了?看你这样子,莫非有什么事发生?”又转念一想,神色微冷:“我如今这个样子,也帮不得你什么,你去找你师祖,我自会让他帮你。”哪知季平琰听了这话,却出乎意料地红了脸,面上露出尴尬之色,似是十分窘迫,只喃喃道:“这……这……师祖不成的……”师映川见状,只觉得奇怪,一时间摸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便起身走到窗前,皱眉打量着脸色不自然潮红的少年,轻喝道:“好好一个男子汉,学姑娘家忸怩作态干什么?我最见不得这样,别吞吞吐吐的,到底怎么了?” 季平琰一双如同墨玉般的眼睛微微一动,神情窘迫中似乎又带些自责之意,瞳孔深处亦有羞色流转不休,低声嗫嚅说道:“阿心晕着,我没有办法,也不知该怎么做……”说话间一抹晕红染在雪白双颊上,使得原本就绝丽的容色,越发透出摄人的味道,但他说得含糊,师映川自然也就听得云里雾里,就疑惑道:“劫心生病了?还是练功出了岔子?若是生病,自然着人叫大夫,若是练功出了问题,那你还不快去找你师祖,却来寻我!” 听了这话,季平琰雪白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片刻,才似是终于鼓足了勇气,硬着头皮低声对师映川说了几句,师映川听了,脸上先是愕然,既而就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在少年脑袋上重重一敲:“你这混小子!” 第118节 ☆、三百、大道无情,郎心如铁 师映川伸手在少年脑袋上重重一敲,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你这混小子!”季平琰呆着脸,自觉有些无颜见人,只低头喃喃道:“我一直都记得的,谨记自己所修习的功法最忌提前失了元阳,若未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决不可破身失守,否则一生成就必然有限,事关重大,孩儿自然牢记在心,只是前时孩儿已经凝真抱元,就放松了警惕之心,方才与阿心一处说话,一时喝了些我二人亲手酿的青梅酒,一时酒意微醺,情不自禁就……是我卤莽了……我们……” 少年低着头,退后一步,叉着手不安道:“……事后才发现阿心已经晕着了,我知道他必是不肯让我找大夫来瞧的,下人也不行,左叔叔也不合适,总之思来想去,只有来厚着脸皮求父亲帮我,孩儿实在不是很懂这些,只能觍颜来寻父亲……孩儿……这事……实是愧杀……” 师映川有些无奈道:“你这小子,年纪轻轻的就……”不过刚说了个开头,他就又住了嘴,因为想到自己却是十二岁破的身,在季平琰这个年纪的时候,连孩子都有了,又有什么脸面来说儿子,好在季平琰这是在凝真抱元之后才破的身,对以后修行之路没有什么影响,也就罢了,不过一转念,又想起一事,就审视着少年,沉声问道:“我问你,你们俩做这事,是两人都情愿,还是你欺负了劫心?”季平琰有些哭笑不得,只低头道:“孩儿不是那等下作无耻之人,当时我们两个都喝了酒,迷迷糊糊地就……总而言之,却也没有谁强迫了谁的说法……” 师映川就点了点头,脸色缓和下来,他知道这二人都是雏儿,又是年轻人,面皮薄,出了这种事,哪里肯让旁人插手,以季平琰的性子,来向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求助也是正常,当下就道:“好了,男子汉大丈夫,用不着这么婆婆妈妈的,我现在就跟你过去看看。”季平琰听青年这么说,心里就安定了几分,忙道:“刚才见阿心晕过去,我怕他在我离开的时候万一醒了,自己强撑着起来,反倒不好,因此索性就点了他的穴道,让他安稳卧着,等我回去……父亲,咱们这就走罢。”师映川点头,就叫来侍女说了一声,讲明自己是去白虹山,去去就回,这才出了千莲殿,季平琰唤下白雕,让师映川坐在上面,自己赶往白虹山,白雕振翅而起,飞得极是平稳,师映川纵然身子不便,坐在这上面却也十分安全,更无颠簸,不过一会儿的工夫,白雕便飞到了白虹山,季平琰随后赶到,当下就忙忙扶着师映川前往梵劫心所在之处。 进到室内的时候,只觉得一片安静,没有半点声音,倒有些好闻的酒香,桌子上还放着酒壶杯子之类的物事,并几碟醉螺等下酒的小食,师映川被季平琰搀扶着,脚下稳稳走向大床,目光一扫,就见帐子紧掩,两只皂色薄底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地歪在脚踏上,地上一件素色外衣和一件中衣胡乱堆着,季平琰也看见了,顿时脸上一红,忙用脚一踢,顺势就将衣裳匆匆踢进了床底,师映川见状,不觉哑然一笑:平日里任凭再怎么老成,到底也还是个孩子啊…… 这个念头只是在脑子里一转即逝,师映川顿了顿,就伸手去揭帐子,季平琰自然不会让他自己动手,忙替他把帐子勾起,如此一来,床内的景象便一览无余,只见梵劫心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幅轻薄的丝被,微露些许白皙的肩头,清逸如画卷般的脸略显苍白,一头光润的黑发散乱在枕上,眼睛是睁开的,已经醒了,帐内明显有些淡淡的房事后特有的气味,其中还依稀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梵劫心乍然见了师映川,脸上就僵着,却不出一言半语,只闭上了眼,师映川知道他现在势必心情十分复杂,便温言道:“是不是眼下很不舒服?没事,一会儿便好了。”就吩咐季平琰取洗澡水来,季平琰听了,就忙出去叫人准备,师映川站在床前看着梵劫心,道:“平琰是个很好的孩子,你们两人这些年来也相处得不错,方才他急急忙忙去找我,我听说了这件事,一方面觉得你们年轻冲动,一方面倒又觉得有些安心。” 室中并无旁人,梵劫心眉若春山,双眼闭着,眉心微皱,看不出喜怒,片刻,忽轻轻道:“映川哥哥……”那语调幽幽暗哑,仿佛在强自抑制着什么,偏偏又还是透出一抹掩饰不住的刻骨悠思,听得师映川一顿:这个称呼,已经很久没有过了……梵劫心停顿片刻,终于平静了语气,道:“……映川哥哥,我小时候,以为日后自己一定是与你成亲的,直到刚才,才是真正让自己断了这个念头。”他声音略带些嘶哑,浑不似平日里那样清朗如玉击,师映川闻言,指尖不自觉地微微一动,似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漾起一圈波澜,然而这终究只是那么一瞬而已,师映川的脸上一片平静,注视着对方洁净瑞秀的容颜,摇头说道:“傻孩子……”梵劫心这时睁开眼睛,那眼神淡淡,又有着言语无法形容的复杂,那是无限悠长的回忆与情思,似湖面轻缓的涟漪,又静静沉寂,终止于波心,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下人将浴桶抬到屏风后,兑好热水,这就出去了,就见季平琰快步走过来,师映川就吩咐道:“把他抱进水里。” 季平琰听了,忙轻轻掀开被子,就见梵劫心赤着身体,身下的褥子上血迹斑斑,两条腿间亦有些许猩红,师映川立刻将床头丢着的一件薄衫抓起来盖到梵劫心身上,接着就冷哼一声,看着季平琰,轻叱道:“你这个混帐小子,居然这样不知轻重!”季平琰脸上浮起一片惭愧难堪之色,不敢辩驳,忙弯腰将梵劫心抱起,梵劫心现在还被点着穴道,不能动弹,更不能抗拒,只能任凭少年抱起自己,季平琰抱着对方,快步走到屏风后,将怀里的人小心放进水里,这时师映川缓步走到屏风另一面,隔着一道屏风有条不紊地指导着季平琰应该怎么做,季平琰从未做过这种事,听着师映川的话,笨拙地将手指探入梵劫心体内,将灌进里面的东西导引出来,见梵劫心只是沉默,皱眉忍痛,便低声道:“都是我的不是,你莫要生我的气,可好?” 梵劫心看他一眼,没吱声,半晌,好容易清理干净,季平琰将对方从水里抱出来擦干,放回床上,师映川叫儿子把梵劫心翻个身,检查伤势,他自己不便去看,只站在帐旁,吩咐道:“你仔细瞧瞧,有没有撕裂伤,再探一探里面,看一下有没有伤到。”季平琰依言忙了一时,总算确定了梵劫心的情况,接下来师映川就叫他取药来涂,嘱咐着:“内外都细细涂匀了,这种事最要紧的不在外伤,而是里头,你仔细些。”季平琰喏喏应着,等到上完了药,师映川又让季平琰去取干净衣裳给梵劫心穿好,直到这时,他才上前去看,见梵劫心脸色看起来还算正常,再用手一摸那白净的额头,也没有发烧,想必是没有大碍的,当下就道:“好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你让他好好歇着,这几日让厨房做些清淡饮食,给他多喝些粥水,就不碍了。” 季平琰都一一应了,末了却搓挲着手,眼望师映川,有些迟疑地道:“父亲……”师映川微微挑眉:“怎么?”季平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白皙如玉的面孔上却若有若无地多出了一抹微红,含糊道:“父亲,阿心他会不会……会不会……”师映川是何等精明之人,见少年这个样子,略一转念,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个儿子在想些什么,就哂道:“你是想问我,劫心他会不会有孕?”见季平琰面露赧色,便道:“我也不知,不过若是万一出了事,你又待怎的?” 季平琰毫不犹豫地一口答道:“自然是要了,孩儿虽还年轻,但也可以做父亲了。”师映川见他如此,就笑了笑,说着:“好了,若是一旦真有事,我就跟你师祖说,给你们提前成婚,不必等到你元服了。”床上梵劫心平静地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寂寂无声,只缓缓闭上了双目,太多太多的复杂情绪在胸腔内翻涌,到最后,都尽数化为心中一缕无声的叹息。 随后师映川就由季平琰送回了大日宫,这时天已经暗了下来,不少地方已经点起了灯,映得明亮,师映川进到千莲殿,跨进休息的地方,走进去,见偌大的空间被许多盏纱灯照着,亮堂极了,连江楼坐在桌前,就着灯光在看不知道什么书,英俊的面庞上没有一丝躁动的情绪,室内的圆桌上摆着几碟菜肴,都用大碗严严实实地扣着,用来保温,让饭菜不至于变凉,如此场景,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男子,在静静等着爱人回来吃饭,熟悉而又陌生,依稀间恍如隔世,师映川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似乎是被过于亮堂的光明所刺,嘴角却含出一缕温柔的笑意,他知道哪怕很久很久之后,无论那时会怎么样,自己也一定会在记忆中不时浮现出这个画面,浮现出男子持书静候灯下,等着自己回来吃晚饭的场景……不,不只是这样,从他第一次见到他,直到此时,此刻,二十多年来在世间在红尘中的许许多多的画面里,很多都是有他的,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一切,这所有的纠缠,到底是不是冥冥之中谁的手在操控,或许他们之间的故事只是上天自编自导的一场戏剧,但无论怎样,既然自己在这个人的生命中不请自来了,那么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到最后他们必将永远都在一起……一时间青年淡淡一笑,心中无尽的温柔化作唇边一抹淡薄的微微笑色,道:“呐,你是在等我一起吃饭么?” 青年的笑容很淡,淡得如同最纯净的水,只是那笑容中所蕴涵的感情却很浓,浓得胜血,连江楼闻言抬起头来,露出一丝微笑,淡淡道:“……你回来了。”连江楼虽然很少会笑,但他一旦笑起来时,就是很好看的,不但没有什么僵硬不自然的感觉,而且还会让人觉得很舒服,虽然笑得幅度不够大,但这样一个容貌极好的男人笑起来,仍然会令人觉得眼前一亮,他放下书,起身向师映川走去:“若是不累,就先吃饭。”师映川笑道:“累倒不累,就是有些饿了。”当下去洗了手,两人便坐下来一起吃晚饭,师映川边吃边将白虹宫发生的事情对连江楼简单说了一遍,末了,就失笑道:“这小子才多大年纪,嘴上毛都还没长全,就干出这种事来……不过话又说回来,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做父亲的也不是没有,更不用说大户人家子弟早早就沾惹了那些玩丫鬟狎美婢的勾当,这么一想,平琰这孩子还算老实的。” 连江楼对此不作评价,只道:“若是一旦有孕,可以提前为他二人成婚。”师映川叹道:“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一想到我也许不必几年就能抱上孙子孙女,心里就觉得有点古怪,不过,更多的还是期盼。”连江楼看着青年在灯光中越发柔和美丽的脸,定定瞧着那微菱淡红的唇,然后慢慢伸出手,指腹拂过对方柔软的唇线,擦去那唇上的一点油渍,他知道,自己可以对其他人做到冷漠无心,然而对于这个人,却是不能,或者,这才是真正的情。 连江楼望着师映川,微微蹙了浓黑的剑眉,这种感觉让人有些陌生,甚至有些惶恐,但又很是舒服,想接受,而不是推开,这些几乎截然不同的情绪在他心中流转,互为因果,一时突然就有些沉默,就对着师映川说着:“……可要陪我出去走走。”师映川眼下也已经吃饱了,闻言就点了点头,无所谓地道:“好啊。”两人洗过手,又漱了口,这就出去了,此时外面已黑,到处都有灯光点缀着,照亮了原本黑幽的夜,灯火有暗有明,看上去让人觉得安静而美丽,师映川顺手从侍女手里拿过一盏琉璃灯,跟着连江楼在微风中沿着小路慢慢走着,周围朱栏雕砌,花影疏斜,连江楼忽然看了身边的师映川一眼,青年手里的灯散发着光和热,灯光舒展且稳定,照亮了两人脚下的路,只不过,这世间又有什么灯……能够照亮人生之路? 同床异梦,这世上总有太多的人用事实在形象地描绘着这四个字的真意,而如果太爱一个人的话,原来并不是会因此迷失,恰恰相反,却是会越发清醒起来的……夜色幽幽,暖风无声地穿过树梢与花丛,师映川身怀六甲,行动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方便轻捷,连江楼就放慢脚步,让他可以轻松跟上自己,对两人来说,此时此刻,倒似是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日子,还是师徒的两人也会偶尔这样一起散散步。连江楼望着师映川被灯光映得柔和几分的侧脸,伸手从他手里拿过琉璃灯:“……我来罢。”师映川就柔软地笑了起来,他脚步轻微无声,踩过路上点点落花,偏过目光凝望着连江楼,却不由得握住了男子的衣袖,眼中变得越来越明亮,生出无限柔软的情意,如此牵衣而行,仿佛是年幼时的时光在这夜里重现,天空呈现出近似黯青的颜色,一如那双眸的色泽,青年笑着,说道:“能与你做夫妻,纵然是其间有些龃龌之事,我心中也还是……欢喜得紧。”连江楼见青年面上有点点笑意晕开,沉沉的光影与幽暗夜色在那眸中明灭流转,道不尽的百转千回之态,他一时看得有些入神,久久凝视着,就将青年揽住,在那洁白如玉的额头上轻落一吻,师映川置身在连江楼结实的臂膊环绕中,只觉得温暖又很安心,但那雪白无瑕的面孔上虽然带着很是温柔的笑容,可目光却在刹那间透着些几不可觉的森然,他略一闭眼,掩去这些,只道:“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说完了这话,师映川就睁了眼,在连江楼唇上亲了一记,连江楼看着他,旁边大树上有一朵殷红的鲜花自动离枝,被连江楼摄入手中,男子手执红花,缓缓簪在青年发间,师映川也不抗拒,只是微笑,他凑近连江楼的耳鬓,深深吸了一下那微带檀香的味道,面色沉醉,就悠悠感叹着:“真香啊……”一只手摸索着探进男子的衣襟,抚摩那结实的胸脯,但却并不是狎昵的意思,而是摸到了男子心口位置的那处伤痕,连江楼捉住青年的手,不说话,只是静静相视,师映川凝目于他,收敛起神色,低声问道:“会不会很疼?”连江楼的语速不急不缓,其中听不到有任何负面的情绪,只沉稳一片:“……不会。”师映川用手轻轻摸着那里,似乎想要确定:“真不会?”见连江楼微微颔首,这才露出一个舒展的笑容,道:“那就好。” 两人就继续前行,周围花木馨香,晚风拂柳,一步步走来,就觉得些许寂寥中又分外有些心旷神怡之感,连江楼一手提着那盏琉璃灯,一手牵着师映川光洁滑腻的手掌,在熟悉的景致中行走,夜色下,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师映川感受着从连江楼手上传来的暖意,一阵欢喜,又一阵冷漠,或许这样的情绪变化确实有些荒唐矛盾,看起来很是别扭,甚至畸形,但不管怎么说,这也依然是情,师映川无声地微微一笑,眼底就有些幽暗的光芒在闪烁--江楼啊江楼,我喜欢过很多人,但平生唯一真正所爱,便是你,也只有你,怎奈天意偏偏弄人,你与我之间,却是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你说,我又能够怎么办呢?我现在才明白,‘情’之一字虽是世间至美之物,但同时却也是这世上最为脆弱易损的东西,嫉妒,谋算,坎坷,放纵,误会,冷漠……太多太多的东西都会将它扭曲腐坏,而这一切,人力又如何去扭转? 师映川怀孕日久,肚腹已大,不能走太长时间,连江楼与他散了一会儿步,便回去了,晚间两人睡下,半夜里师映川腹中有些不适,迷迷糊糊地醒了,好在也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恢复如常,这时见身旁连江楼睡得正熟,师映川怔怔地看着男子,看着自己这一生真正意义上的爱人,他伸手轻轻抚摸着连江楼漆黑如墨的鬓发,就是眼前这个男人,彻底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如果没有对方,自己很可能到现在也只是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为了衣食而奔波,断然不会有那么多的精彩经历,然而也同样是这个人,让自己知道了什么是怨恨和心痛…… “师尊啊……”师映川的眼睛有些莫名地干涩,喃喃低语着,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坛陈年的老酒,随着岁月的沉淀而使得味道越来越浓,也越来越烈,哪怕只是尝了一口,却也是能够醉上一生的……这时宁天谕却忽然在脑海里出声道:“到了如今,你究竟作出决定没有?到底是在生下这孩子之后再与连江楼翻脸,还是在生产之前恢复修为,偷袭对方,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再让他亲眼看着他的骨肉一生下来便死去?我个人倾向于后者,毕竟这会在最大程度上打击连江楼,在此情况下,或许他就此彻底恢复了属于赵青主的记忆,也未可知。” 师映川与宁天谕早早便已经就此事讨论过,一个方案是在师映川生下死婴后,养好身体,然后在时机成熟时一举解开身上最后一道枷锁,恢复修为,在连江楼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与身在断法宗的内应谢檀君里应外合,一举将连江楼重创,乃至擒获,第二个方案则是在师映川临近生产之前,找借口让连江楼带其离开断法宗外出,提前让身在摇光城的众宗师出动,守株待兔,到时诸多强者一起出手稳稳擒下连江楼,待师映川生产时,告诉连江楼真相,再当面将其骨肉剖出,最大程度上地刺激对方,而宁天谕出于多方考虑,赞同第二项计划,只不过师映川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明确表示自己究竟要选择哪一个方案,由不得宁天谕不催促。 听了对方的话,师映川沉默下来,他当然知道无论是从哪方面来看,第二种方案都是最稳妥也最能刺激连江楼的,然而一旦在作出了选择的同时,也就意味着如今两人之间的温馨生活越发急迫地走向了尽头,这样的性质令他踟躇,也有些茫然,要知道自己被囚禁于大光明峰之后,虽然失去了一切,但同时这却也是自己从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之后,最温暖也最醉人的一段时光啊……这时宁天谕显然看出了他的犹豫,厉声道:“蠢才,你还在迟疑什么?你要尽快找回属于你的尊严和力量,你是师映川,是宁天谕,是这天地间原本应该最无法无天的强者,而不是像这样被困囿于一隅,只能蜷缩于一个男人怀中,做一个寻求庇护的弱质废物!” “……够了!”师映川突然在心中厉叱一声,同时他的眼中也露出了坚定之色,冷漠地对宁天谕道:“现在我已经作出了选择……我选择第一个方案,等到生下孩子之后,再找机会击败并擒获他!”未等宁天谕再开口,师映川已猛地在心中咆哮道:“不要跟我说什么愚蠢软弱之类的废话,我承认我就是贪婪,贪婪地想要现在这样平静温情的日子能够尽量多延长一些,和他多一些这样举案齐眉的时光,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承认我就是!还有,不要忘了我才是主导,所以,我不需要你事事都来教训我,也不需要你替我作出任何决定!” 面对师映川毫不留情的咆哮,宁天谕却是出人意料地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回击,他沉默片刻,竟是低低笑了起来,道:“不错,这才是天下第一人该有的样子和气势……好了,虽然我并不满意第一种方法,但既然你这样坚持,那么,就照你的意思去做罢。”他轻声低语:“只要你自己觉得不后悔,那就无所谓。”师映川在心中平静地道:“我也承认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但我宁可如此。”说话间看着面前正熟睡的连江楼,渐渐就闭上了眼,在对方鬓上轻轻落下一吻。 转眼入了秋,等到秋意渐浓,空气中出现了冷意,距离师映川的产期也已经越来越近了,这一日清早,师映川刚起了床,正在对镜懒懒梳头,这时连江楼进来,师映川从镜中看见男子来到自己身后,就笑道:“练功回来了?”连江楼淡淡‘嗯’了一声,从青年手中取过梳子,为对方梳理着缎子似的光滑长发,他慢慢梳理了一阵,忽然开口道:“……明天就是产期了。”师映川微笑着看镜子里的人,叹息了一声,就低笑道:“是啊,男人不像女人那样有产门,到时候还得在肚子上划一刀,好在我这个人倒不怎么怕疼。”连江楼突然有些沉默起来,片刻,却突兀地说道:“不会很疼。”然后抚摸着青年的后脑勺,就将其环进自己的怀中,低声问道:“……横笛,你很喜欢我?”师映川一愣,但却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语气之中有了些细微的变化,他只是从对方怀里挣出来,扭头有几分意外地看了连江楼一眼,然后又重新把身子舒舒服服地倚在男子怀里,低低轻笑起来,说道:“没想到你居然也会问这样的事……” 连江楼似乎没有听到青年在说什么,他看着镜中青年早已稚气尽褪、但眉宇间的性情痕迹却依旧抹不掉的面孔,他似乎想到了一些东西,眼底深处就多了一丝晦涩不明,正在这时,他就听到师映川柔声说着:“我当然很喜欢,我平生真正最爱的人,就是你……” 连江楼全身的肌肉突然就有些僵硬起来,原本线条极刚硬的面孔上几不可觉地出现了一丝柔软,他有些无意识地一手轻轻抚摸着师映川漆黑的长发,那美丽的头发完全披散着,在晨光中闪着微微的泽芒,是连江楼平生见过的最美的长发,而长发的主人,也是他所见过的最美的人,一时连江楼就这样若有所思地看着青年,师映川觉得对方似乎有些奇怪,他从镜子里看到男子微抿的薄唇,以及浓黑的剑眉,不由得就伸手去拉对方正抚摸自己长发的手,含笑道:“你在发什么呆?”刚摸到对方那洁白有力的手掌,却意外地发现那里一片冰冷,师映川正欲回头看去,却被连江楼捉住了指尖,低头轻轻吻啄那修长如玉竹的手指,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令师映川霎时有些欢喜,除了这个之外,甚至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淡淡一丝难为情,被催软了心肠,师映川笑道:“干什么?”连江楼不答,只是将他环在怀里,静静这样抱了一会儿,才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青年那雪白的脸颊,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可好?” 师映川笑着戏谑道:“什么好地方?莫非又有什么好景致被你发现了,就忙忙地拿出来献宝不成?”师映川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没有原因的,要知道这断法宗位于常云山脉,占地极大,任凭师映川在此生活过许多年,也不可能熟悉每一个地方,连江楼就曾带他去过两三处意外发现的所在,景色都是十分优美,因此眼下听了这话,师映川第一个反应就是连江楼肯定又是准备带自己去某处风景极佳的地方,让自己开心,这么一想,脸上就体现出来,满满的都是笑意。连江楼没说话,只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一拍他的脑袋,然后就帮他挽了发髻,穿好了衣裳,一时梳洗罢,两人用过早膳,连江楼就带着师映川出了千莲殿,离开了大日宫。 师映川即将临盆,自然不能走太多路,等到两人出了千莲殿之后,连江楼就一直将他抱着了,师映川裹着一袭保暖的披风待在连江楼怀里,不时地捏一捏对方的胸膛,笑道:“还没到?”连江楼低头看他,有些安静的东西被凝固在其中,淹没在黑暗里,道:“……就快了。” 一时两人下了大光明峰,师映川虽然有些意外于连江楼今日隐隐的怪异,不过也没多问,连江楼一直带他来到一处陌生的所在,果然景色十分优美,这时连江楼才将师映川放下来,师映川双脚一落地,就环视着周围,赞道:“果然是个好地方。”连江楼意义不明地看着青年,就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一般,只是那一向平静的眼里却有火焰渐渐燃烧起来,他看着对方完美得不似真人的面庞,一瞬间突然就涌起一股想要撕碎吞噬了这个人的冲动,他当然不会这样做,只是沉默着,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和角度的缘故,那英俊冷静的脸孔在阳光下变得有些陌生,这时师映川正好笑吟吟地来拉他的衣袖,连江楼却忽然反手抓住了青年的腕子,师映川正有些意外,便已被就势拉进了怀里拥住,连江楼吻上他的唇,一手去解他的衣带,师映川不由得有些愕然,随即就轻笑起来,正想躲避,却被捉住腰肢,男人的手若有若无地轻柔抚住他的臀,一面轻吻着他的唇瓣,师映川笑着扭头躲着,道:“干嘛?你这人,明知道我都这个样子了,现在却来跟我闹……”话音未落,已然轻呼一声,却是连江楼含住了他的耳垂,这个平日里有点沉闷无趣的男人含住那粉白柔嫩的耳肉,吮吸的力道强烈撩拨着神经,令师映川几乎有些颤栗腿软,他咽了一口唾沫,道:“喂,你不会真想……我这肚子已经这么大了,产期就是明天,说不定今天晚上就……”连江楼低声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会很小心。” 事已至此,再没有办法说什么,也难以思考,细微的喘息声逐渐开始变得急促,连江楼的动作温柔中隐隐带着急切,师映川的衣裳如同花瓣一般从身上剥落,露出玉也似的身体,如此席天幕地,两个人做着最原始的行为,除了不能进入师映川的身体之外,连江楼几乎做遍了夫妻间可以做的一切事情,一次又一次,翻来覆去地吞索着青年的身体,彼此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隆起的肚子上渗出汗水,又被男人吻去,如同一场迷离的梦境,将师映川彻底吞没。 当所有的一切终于结束时,师映川已累得整个人虚软如泥,但脸色却还晕红着,眉宇间遍布餍足的春意,连江楼用雪白的锦帕拭去两人身上黏腻的精水,将彼此的衣物重新穿好,师映川的心跳还没有完全恢复平静,他慵懒地看着连江楼为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衫,一丝不苟地系好衣带,就轻笑着,半是抱怨半是餍足地说道:“你这人表面上总是一脸正经,其实私下里却真真闷骚得紧……”连江楼没接话,只是将他抱起来,向不远处的山壁走去,师映川脸颊贴在男人胸前,懒洋洋地道:“我们去哪儿?”连江楼不开口,只低头一吻他的嘴角,师映川习惯了对方不喜欢多说话的性子,倒也不以为意,笑吟吟地开玩笑道:“好罢,我就看看你到底要给我什么惊喜,刚才你那么折腾,若是等一下带我看的东西不好玩,你就等着挨揍罢。” 来到山壁前,也不知连江楼是怎么做的,只听一声古怪的响动,前方忽然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缺口,连江楼抱着师映川走进去,身后又是一声响,那处缺口又被关上了,显然是什么机关,而这时周围也并不暗,仔细一看,原来洞壁上嵌有夜明珠,淡淡的珠光足以照明,师映川正惊讶间,忽听连江楼说道:“……此处本是天然石窟,乃是第十代莲座谈净衣无意间发现,便略作修建,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师映川下意识地问道:“哦?那他封住这里干什么,莫非是用来做什么事的?有用处?”连江楼言简意赅:“这是一处聚阴之地,生长着少量修罗花。”师映川一听,立刻就明白了,这修罗花是一种极为珍贵的药物,只能生长在天然的聚阴之地,无法人工培育或者移植,第十代莲座既然无意间发现了这里有修罗花,自然也就会加以保护,将此处封住是很正常的选择,以便防止人或野兽发现,大概每到修罗花成熟的时候就会亲自来摘取,而这件事也肯定就告诉了下一任宗正,代代相传,自己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如此一想,就道:“原来你是要带我来看这种东西。”轻轻一戳对方的胸口:“……弄得神神秘秘的。” 连江楼就低头看了怀中的师映川一眼,没出声,他抱着青年走了一会儿,果然就看见了一些零星散布的修罗花,只是还没有开放,师映川饶有兴致地看着,道:“这东西应该是严寒之际才会开的,现在还早了些……”连江楼带着他继续走,前方也开始变得狭窄起来,未几,两人趟过这段路,突然眼前就是一片开阔,却是一处天然溶洞一般的所在,十分美丽,师映川微微惊喜道:“真是不错……”他挣了一挣,对连江楼道:“放我下来。”连江楼低头看他,忽然就对着他的唇吻了一下,这个吻似乎有些不寻常,依稀带着几分深敛的情感,但还未等青年品味出什么,就已被对方放到了地上,师映川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拉着连江楼的衣袖向前走,道:“果然是个好地方,就是这里稍微有些冷。”连江楼闻言,就替他裹紧了披风。 不过很快,师映川就知道为什么这里会让人觉得冷了,只见溶洞的中间位置,看起来原本应该是一整块的大石被人削成了一个浅浅的石头池子,说是池子,其实也不过是顶多能够勉强容纳两个成年人躺在里面的样子,而且很浅,应该只有不到两尺深的样子,不过这些自然不是引起师映川注意的原因,真正吸引他目光的,乃是池子里所盛的东西,那是看起来略微有些粘稠的透明液体,泛着淡淡的莹光,装了大半个池子,师映川一靠近,就明显感觉到这一池液体散发着幽幽寒意,沁透肌骨,师映川顿时打了个寒战,问道:“这是什么?”连江楼走到他身后,淡淡道:“……这是阴冥水。”师映川讶然回头:“阴冥水?这东西可是少见,我也只是曾经见过几瓶而已,没想到这里居然会有这么多……” 话音未落,师映川突然间身子一僵,半截话硬生生地断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只见连江楼右手二指戳在了青年的腰间,竟是点住了对方的穴道! 在这一个瞬间,师映川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只是呆呆地保持着回头的姿势,看着自己眼前的男人,他依稀能看清对方那漆黑如夜的黑发,那英俊如同大理石雕刻一般的脸,还有那仿佛绝世神兵一样锋利的双眼,此时此刻,这个明明熟悉之极却又显得分外陌生的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尊雕塑,没有温度,只用了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师映川,两只漆黑的眼睛深邃而锐利,薄唇微抿,师映川突然间感觉到无比的惶恐,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嗓子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连江楼点的穴道并不是用来遏制他行动的,而是令他全身无力,一味地发软,因此这时师映川再也撑持不住,整个人眼看着就要软倒,连江楼却舒臂抱住了他,将他轻轻拥在怀里。 师映川在极度的惊愕与隐隐的恐惧中总算强迫自己恢复了几分清明,他看着此时近在咫尺的连江楼,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一阵阵无法说清的寒意从心底涌上来,他强忍着,终于挣扎着从喉咙里迫出一句话,带着些无措:“……你这是做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连江楼平日里低沉的声音在此刻依稀有一丝喑哑,然而却又清晰无比地一字一字地响起,道:“……你可还记得,我当年收你入门的那一日,曾经说过什么?”不等师映川回答,他已一字一顿地缓缓说出来:“生死可畏,然我心之外,别无尘垢可遮可覆,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师映川全身猛地剧震,他目瞪口呆地听着,听着这些话从对方口中说出,一时间青年惘然地看着男子,似乎努力地想要明白对方究竟想要表达些什么意思,然后他就好象是有点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就痴痴看着连江楼,有些不信,又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似的,良久,他才自嘲般地低笑起来,发呆也似,像是用着一种自嘲的语调在轻笑,可分明却能够从中分辨出里面充斥了浓浓的变了调的哭腔,就这样恍恍惚惚地看着连江楼,似自言自语又似在质问:“怎么回事……难道说,你真的是练了那太上忘情诀了吗……” 青年哆嗦着,站不住,只能被对方抱着,他忽然哭了,真的哭了,是自从成年之后的第一次流泪,晶莹的泪水流下来,狰狞地爬过脸上的肌肤,然后他又低笑起来,喘息着笑,那是沙哑愤怒而又痛苦的笑喘,他看着在面前同样静静望着自己的连江楼,从小到大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都从脑海里翻上来,他低声笑,颤抖,明显全身都在颤,却轻轻说道:“连郎,看来我真的很傻,因为我们明明已经认识了二十多年,可我却好象从来都没有真正弄明白你在想什么……”他这样喘息着笑了很久,眼睛死死罩住面前之人,然后才听他继续开口,却用了称得上是温柔的语气,轻声问对方道:“你是要杀我吗?连着我们的孩子一起?”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连同我们的孩子一起杀死,这才是真正的太上忘情罢……真是彻底!” “……不,我并未修炼太上忘情诀,很久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我不会走这条路。”连江楼忽然沉沉开口,此刻男子英俊的脸上说不出究竟是什么表情,或许是淡然而从容,但更多的却是短时间内无法分辨出来的东西,他说着,看到师映川颤抖低笑的样子,突然就轻声道:“我自记事时起,就被人赞为武道奇才,天纵之资,然而后来我发现,纵使我资质远胜旁人,但此生也不过止步于宗师境,突破五气朝元基本没有四成把握,这是每个人出生时就已被根骨天赋所注定的命运,不是悟性与勤勉就可以弥补,对此,你应该很清楚。” 师映川呆呆地看着连江楼,脑子里一片混乱,连江楼神情平静,继续道:“我从幼年开始,脑海之中就存有一物,挥之不去,待年纪渐长,才知是一门秘法,我自跨入半步宗师之境后,便开始着手准备,然而此法最关键的一环,我一直未曾寻到,直到那一年,遇到了你。” 男人的声音在偌大的空间中缓缓回荡,师映川似乎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正颤抖着想要开口,连江楼却将一根手指放在了他的唇上,止住了他的话,师映川却突然一口狠狠咬住了那根手指,连江楼没有运起护体真气,神色平静地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手指咬出了血,这时师映川慢慢松了嘴,那漆黑的眼中流露出无比的痛苦与悲愤,包括不可置信,包括绝望,包括一切人世间所能想象到的负面情绪,那眼神之复杂,任何人见了,必将此生再也不能忘记,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听到这里,就已经借此推断出了大半,而这个猜测令他无法接受,根本没有办法接受,青年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沉重绝望得几乎令人没有勇气去听,他笑了几下,突然间就应声咳出了一口血,却冷笑着毫不在意,只盯着男人,他笑得像是一只负伤的野兽,一字一句地狠声说道:“直到遇到我……你的意思是说,我就是这门秘法最关键的一步么?那么,你让人带我回断法宗,再到后来收我为徒,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是你计划中的重要棋子?” 对此,连江楼没有否认,他用手缓缓擦去师映川嘴角的血迹,他面对过无数次生与死的考验,看过人性中最丑恶的东西,经历过许许多多普通人一生都不会遇到的风浪,太多太多,使得他的心早已沉静似水,坚硬如石,然而此刻被这个人用痛苦绝望的眼神看着,他竟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逃避的冲动,尽管这种感觉仅仅一闪即逝,但他依旧微微动容,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因为某个人而犹豫迟疑,会像现在这样心中微痛,他想,也许这个人就是自己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意外,唯一的亏欠……他闭一闭眼,用平静到让人无力抗拒的语气道:“当年收你为徒,固然有其他因素在内,但最主要的却是因为这门秘法需要施术者与受术者一脉相承,根基相同,否则就是无用,因此我收你为徒,授你大光明峰的武功,为你打造基础。” 连江楼以轻缓平和的口吻说着无比残酷的血淋淋真相,师映川痴痴看着他,喉头突然噎动了一下,随即一口鲜血被呕出来,将连江楼的前襟溅得尽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连江楼伸出手,用一尘不染的衣袖给青年擦拭着嘴唇:“后来我与你武道双修的那一段时间,也是借此彻底贯通双方体内的真气流转走向,使得日后成功的把握更大。”他说着这样残酷的真相,手上的动作却是轻柔而惜视的,师映川似是撑持不住,已然断断续续地呜咽起来,片刻,却又突然几不可闻地嘶哑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从小到大,你对我的修行那么看重,严厉地督促我,不许我懈怠半分,从前我还以为是严师出高徒,你越看重我的修行程度,就是越爱惜我,望我成才……现在想来,应该是我成就越大,对你的计划就越有利,是不是?” 师映川的瞳子变得越发深黑,眼下的巨大冲击令他几乎不能喘气,同时也激发了他灵魂深处所有潜伏着的暴虐因子,那是在无望中静默已久的气息,他惨然而笑,连声音都哽咽成一片,听不确切,仿佛整个人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疲惫道:“告诉我真相罢,把所有的一切都说个明白,到了这个地步,我要全部知道……”连江楼静静望着他,在青年的眼睛里看见倒映出来的自己,那样清晰,漆黑的头发,白皙英俊的面孔,以及那一双深沉如渊的黑眸,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连江楼忽然抬起右手,一点一点地耐心整理着青年的头发和衣裳,做得一丝不苟,好象一定要弄得完美无缺,没有丝毫的瑕疵才可以,他一边这样做着,一边语气平缓地说道:“此法十分烦琐,简单来说,实质上就是施术者通过秘法来吸取受术者的全身精华,夺取对方的一切,事后,施术者便会继承受术者的天资根骨,而受术者,将当场身亡。” 师映川颤抖着,他不能说话,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努力了半天才勉强让自己发出嘶哑难听的声音,艰难地问道:“……那为什么你要等这么久?我现在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在以往的那么多年里,你没有这样做?”连江楼淡淡道:“若你不曾晋升宗师,则此法无效。”师映川低低地笑着:“这样啊……那么,其实你也可以等一等的,为什么不等到我们多过几年平静悠闲的日子,看着我们的孩子长大,这样的时光明明可以多延续一阵,我知道你并不是不喜欢这样的生活的……为什么要现在就动手?”连江楼将青年的头发理顺,道:“因为我不知你何时会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一旦晋升,或许你体内剩下的几道禁制就会被打破,恢复修为,而我,自知不是五气朝元大宗师的对手。”此时师映川听到这里,已经不再流泪,他喃喃道:“原来如此……所以,现在就是很恰当的时候了,可以动手了是吗……原来我的一生,我自以为很温馨很珍贵的那些回忆,都是被人早早就计划好了的,我从一开始,从我二十多年前与你见面的那一刻起,就成为了助你在武道之路上面走得更远的工具……” 青年越说声音越小,他的眼中都是迷乱之色,近乎呓语:“你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成功的这一天了么……”他突然身子一晃,尽管酥软无力的身体被连江楼半揽着,却仍然几乎瘫倒在地,师映川努力想要撑住,可他无论怎样压制,却还是喉中一甜,又有一小口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这血染红了两人的前襟,如同凋残萎落的花朵,他想要流泪,却怎么也流不出,这时就听连江楼道:“……关于这门秘法,很多年来我一直不知其来历,后来当你真实身份乃是宁天谕转世之事暴露之后,我开始逐渐想起很多事情,数年前我才终于明白,当年宁天谕死后,赵青主便一直致力于研究突破宗师境界之法,只不过未等此法完善,便已走到了天人五衰之境,身死道消。” 连江楼说着,看向面前的一池阴冥水,眼神平淡:“这些阴冥水只有三成是我收集而得,至于另外七成,乃是发现此处的第十代莲座当年遗留下来。”他看着师映川一瞬间睁大、显然猜到了什么秘密的双眼,语气依旧稳定:“我是第三世,十代莲座谈净衣才是赵青主第一次转世,谈净衣六十岁时顿悟,自知前世之事,并耗费数十年时光将此秘法完善,随后开始收集阴冥水,只不过却不曾碰到合适之人,一直无法施展此术,逆天改命,到最后天人五衰之期依旧到来,谈净衣坐化于大光明峰,临终前留下口谕,其后历代宗正不得擅动此水,目的只为其下一世再次修行证道,待我当年接掌宗门之后,虽不知为何第十代莲座会积聚我脑海内秘法之中必备的阴冥水,但自此便也依旧收集此物,后来逐渐记起从前之事,方知其中内情。” 此时师映川已全身冰冷,他哑声低笑着,说道:“可笑我还以为你是练那太上忘情诀,要借我之身,助你一臂之力,挥剑斩情丝,但原来你真正要的,远远比太上忘情更多、更可怕……” 青年哆嗦着,无力地瘫软在男人怀中,他已不知道自己在这样谋划几世、横跨数百上千年的冷酷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去恨,还是应该去恐惧,他几乎已经不想去反抗了,只是微微颤抖着,痛苦地咬紧了嘴唇,嘴角泛起自嘲的笑容,喃喃道:“告诉我,你现在到底是谁?是赵青主么?还是连江楼?如果是赵青主的话,为什么我没有感到陌生,可如果是连江楼的话,为什么你会对我这样无情?难道曾经的一切,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虚假的幻象吗?你对我的关心和爱惜,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那些无论是好还是坏的记忆,统统都只是可笑的一场表演?” 师映川的颤抖通过彼此相贴的身体,无比清晰地传递到连江楼的脑海当中,连江楼感受着这样的颤抖,他知道这颤抖并非出自于恐惧,而是出于极度的绝望与痛苦,自己怀里的这个人,上一刻还是一只依偎在爱人身边的欢快鸟儿,然而突然间天翻地覆,就被自己生生撕下双翅,坠入了一片折翼的无尽黑暗之中…… --这一世,又是我负你。 ☆、三百零一、问情 “……难道曾经的一切,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虚假的幻象吗?你对我的关心和爱惜,我们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那些无论是好还是坏的记忆,统统都只是可笑的一场表演?” 师映川似哭似笑的质问就响在耳边,连江楼看着脸色惘然中带着深深绝望的青年,对于他而言,这件一直在暗中筹备、持续了数十年的计划即将收尾,眼看着就要成功,这明明是应该令人十分激动而兴奋的,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半点也没有感觉到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快要实现的那种喜悦,连江楼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青年光滑如缎的长发,似乎一种莫可名状的感伤与沉默一同徐徐涌上了心头,他忽然开口,语气平稳,语速缓慢,仿佛是要让对方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一点不漏,他说道:“……你问我是否与你相处的二十余年里,都是虚情假意,我可以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曾经想过,若是能够找到与你天资相仿之人,我便会放弃用你来作‘工具’的决定,另选他人,毕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也是血肉之躯,并非铁石。” 男人修长有力的手指插在那一头丰密如藻的青丝中,缓缓梳理着青年的长发,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只道:“……眼见你一天天在我身边长大,我岂会当真视若无睹,只可惜似你这等天资根骨,千年未必会出一个,我实在无法找到旁人将你代替,所以此事,非你不可。” 师映川低低笑着,他的表情微微扭曲,竟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却已慢慢浮上了依稀如同红莲业火一般的血色,那是足以令人窒息似的愤怒与痛苦,连江楼拥他在怀,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青年冰冷的身体,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站着,师映川微喘着,脸上浮现出半是讥讽半是自嘲的古怪笑容,此刻他觉得自己就如同正被人用刀子硬生生地剜心割骨,但他还是忍着,只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小时候有一年因为走火入魔,差点死掉,至少也有可能变成废人,是你将我抱在怀里日夜用真元将我温养,几乎片刻不离,到后来才救了我,让我能够安然无恙,从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我以后一定要对你好,孝顺你……可是现在我才知道,那只是因为我对你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工具而已,不能放弃,不能让我有闪失,所以才会那样爱护我,照顾我……连江楼,你何等残忍,原来我的一生都只是一个笑话,我自以为的幸福都总是别人刻意制造出来的假象,就好象人们会精心饲养家畜,照顾它们,不让野兽伤害,可到头来却只是为了吃它们的肉,为的是它们的利用价值……原来对你而言,我师映川这一生的意义,我存在的所有理由,却只是用来成就你的大道而已……” 师映川几乎快要崩溃,他终于又流下泪来,满面泪痕,他的脸贴在连江楼胸前,泪水打湿了对方的衣襟,连江楼清楚地感觉到那泪水洇透衣衫,烙在肌肤上,几乎将自己烫伤,在这一刻连江楼忽然发现,自己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漠视一切,一颗早已被打磨得坚稳无比的硬净道心终究还是血肉塑成,他记得怀里这个人曾经究竟是怎样在自己面前嬉笑撒赖,怎样献宝一样地将亲手做好的食物送来给自己品尝,又是怎样在长大后逐渐开始用爱慕的眼神偷偷看着自己……一切的一切,终究在这一刻尽数浮上水面,他也这才依稀明白那些过去的时光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想告诉怀里的这个人,我与你之间经历过的那些事,并不都是假的,然而这些话在心底流转一回,却又渐渐沉寂了,终究没有说出来,并不解释或辩驳,一时间连江楼拥着全身冷得发抖的青年,将其揽紧,一下下用手轻拍着青年的脊背,意似安抚,他静默良久,才缓缓说道:“……当年你向我表达倾慕之意,多番求恳,我都不允,其实并非出于厌恶,不过是不希望让你日后更受打击而已,只可惜天意弄人,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青年眼神恍惚,那一年他与他第一次见面,他将刚出生的他抱在怀中,现在,亦是同样的怀抱,可是那时尚在襁褓中的自己只觉得温暖,而此刻,却是无法忍受的刺骨寒冷……师映川再也绷不住,他也算自命性情豁达,可眼下却是从里到外都冷得厉害,只觉得胸口仿佛被刀子狠狠地一下一下地搅,生疼入骨,禁不住流泪不已,明知不该如此软弱,可是却实在是忍不住,他突然微微地笑出来,可那一脸冰凉粘湿的泪却是将这个笑容模糊得难看无比,他泪流满面,哆嗦着嘴唇,沙哑地哭笑道:“是啊,是我该死,动了不该有的真心……对了,我知道了,为什么你从前会待我那样好,我还是你徒弟的时候,你那样维护我照顾我,甚至好得让我以为你就是我的生身父亲,现在想来,也许那只是你的一种补偿手段?在我有限的人生之中,让我纵情享乐,尽量让我享受到普通人永远也享受不到的权势与荣华富贵……” 师映川突然间咳笑起来,几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边笑边道:“是了,你答应跟我成亲,婚后又对我无微不至,简直说得上是百依百顺,现在想来,应该就是一种福利了?让我如愿以偿地和你在一起,尽情尝这情爱滋味,不惜将自己也当作物品送出来,让我在临死前得到最大的满足,这算是给我一点安慰吗……连郎,你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回答这番话的,是连江楼的吻,连江楼一只手抬起师映川的脸,在那已经失了血色的唇上轻轻触了触,在这一刻,一切都像是凝固了,至少在一瞬间,这个冷酷男人的眼里心里只有师映川……此时连江楼的眼神并不锋锐,甚至很是温柔,令人沉醉,他淡然说道:“千年之前赵青主负宁天谕,这一世我负你……你可还记得前时你我曾说过,若你日后化为尘土,而我或许有望大道,到那时你若还是转世且神志不灭,记忆留存,那么就来寻我,我助你从头修行,一世不成大道,那就十世,十世不渡,则世世渡……”师映川凄然道:“我当然记得……那时我还问你,若是有朝一日,那个阻你大道的人是我,你会如何?你告诉我,虽芝兰当道,亦不得不除。”说到这里,青年已是泪如雨下,一双眼睛定定看着面前这个自己一直痴念着的男子,似哭似笑着哽咽道:“当时你还问我,我既然知道你此心之坚,哪怕是我,你也能一剑斩杀,既然如此,他日转世之后,我还会不会来寻你,我回答说……我会。” 最后两个字被青年说出时,已然变得破碎不堪,连江楼的眼神中带着说不出的辽远与通透,他认真看着师映川被泪水濡湿的脸,发现对方的精神在说完这些话时,似乎就已经濒临崩溃了,面孔惨白如雪,目光也已经散了,连江楼静静看着,这一瞬间他就已经明悟,突然就明白了这个人曾经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依赖与信服,而后来又是怎样的爱慕与深情,否则又怎会如此痛苦?而与此同时,连江楼也突然真真切切地发现了这个人在自己心中的真实分量,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多,还要沉重,这么多年相处的岁月,时光早已让某种感情潜移默化地渗入肌骨,未尝不曾在谁也没有察觉的时候,悄悄酝酿成了一坛滋味醇厚悠远的陈酒…… 然而既然早已作出了选择,多想又有何益?连江楼以衣袖慢慢擦拭着师映川被泪水浸染得**的脸,他平静地说道:“……若你日后愿意来寻我,无论是要报仇还是其他,我都等你,一世,十世,百世,千年万年,我都会等着。”师映川痴痴看他,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成亲之后,你越来越热衷于与我缠绵,原来是怕以后再也享受不到了,是罢……甚至就在刚才,在外面的时候,你还迫不及待地又与我亲热一番,原来……呵呵,这难道就叫作物尽其用?在我临死前,最后一次享受天下第一美人的身体……” 他癫狂而笑:“连郎,你啊你,你的狠,你的绝,真的是达到了这世间无与伦比的地步,我到了现在,甚至连怨恨的力气都没有了……比起赵青主,你更是厉害一层,我真是服气了,甘拜下风,自愧不如……”说到这里,师映川突然又好象平静了,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冷冷看着连江楼,问道:“那么,现在就打算开始了么?我腹中还有我们的孩子,你准备怎么办?”连江楼没有马上回答,他抱起身体酥软无力的师映川,走到那装着阴冥水的石池边,俯身缓缓将师映川放在了里面,师映川只觉得浑身一冷,整个人已经浸在了阴冥水之中。 不过这一冷之后,又渐渐觉得没有那么冷了,仿佛水中的温度反而温和许多,这水有一尺多深,平躺着的师映川可以完全泡在里面,他的口鼻自然也被水漫过,但却完全没有呛到,也不必闭气,因为这阴冥水自有奇异之处,活物在里面,并不需要用口鼻呼吸,这种情况有些类似于处于母体之中,就比如一个胎儿,难道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会需要用嘴巴和鼻子呼吸么?这也是修行之人达到最高境界时才可能成就的胎息之术,一时间师映川被泡在这阴冥水里,皮肤表面开始有淡淡的细微黑色东西分解出来,这是体内杂质,等到全部被阴冥水浸泡逼出之后,内外通透,才是施展秘法,最大程度提升成功率的最佳时机,这时就听连江楼道:“……我会在此守侯,待你生产之后,再施展此法。”他之所以只是点了师映川的软麻穴,是因为点住穴道固然能够令人无法动弹,但如此一来,师映川气血滞涩,无论是对接下来分娩孩子还是施展秘法,都多多少少会有影响,而点了软麻穴一来足以限制师映川,令其难以活动,二来又使其身体瘫软无力,最大程度地放松,对生产和施术都最有利。 师映川整个人沉在水中,菱唇紧抿,似是无知无觉,半晌,他突然间低声笑着,道:“……连郎,我想问你一句话。”他泡在阴冥水当中,即使说话也是无碍的,只是听起来会比正常时候的声音要小一点罢了,连江楼闻言,就道:“你说。”师映川这时仿佛有些恢复过来,态度都从容了几分,与之前那颠倒若狂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甚至言语之间已经听不出有一丝软弱之意流露,他冷然说道:“我此刻的心情,真希望让你也能够体会一二……可是即便会让你觉得可笑,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连郎,你这一生,究竟有没有爱过我师映川?” 连江楼听到这句问话,脸上的平静与漠然渐渐褪去,然而终究没有出声,没有回答,师映川轻轻笑着,轻蔑地道:“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却依然还是不敢承认你爱我……胆小鬼。” 青年说着,缓缓闭上双眼--爱已无心。其实无论连江楼回答与否,自己与他之间那镂心刻骨的一切,在他亲手将自己放入阴冥水之中的那一刻,就已统统湮灭……师映川呢喃道:“世间因为有情而丰富多彩,但主观的感情却会对人造成影响,终究还是牵绊,世人都说大道无情,其实本质上不过是让求道之人不能有情罢了,唯有如此,才能坚定向道之心,一颗心强大到再不受任何外界影响,克服一切阻碍,走到旁人达不到的高度,所以想要成功,就不能有情。” 他睁开眼,平静地看着连江楼,没有以任何或狰狞或痛苦或怨毒的表情流露出来,来以此表示自己眼下那复杂的情绪,因为真正的痛苦是看不到的,他笑得古怪:“连郎,你说你并未走那太上忘情之道,可在我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太上忘情的真谛,否则若不曾拥有,又如何去放下?此心之中,唯有道存!然而,我不信你这一生里能够忘记我,你的生命中永远都总有我的影子,他年即便你超脱凡尘,跳出五行,也总有我师映川三字时时刻刻刺在心头!” 这声音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连江楼注视着躺在池中的师映川,没有开口,师映川说完这些话之后,似乎很是疲惫,他歇了一会儿,忽倦倦道:“你解了我的穴罢,我不会反抗什么,这种情况下,我也无力反抗。”连江楼静静看着他,却只在青年脸上看到一股心灰若死之气,男子默然,忽然键手指微微一动,一缕劲气射进水中,打在师映川的侧腰上,解开了对方的软麻穴,师映川顿时觉得酥软无力的身体渐渐恢复了过来,他在水里缓慢地动了动四肢,眼睛却只盯着连江楼,冷冷道:“你能不能走开些,别让我看见你?我现在片刻都不想瞧见你……”连江楼沉默,随即走远了些,来到一方拐角处坐下,正好可以让彼此都看不到对方。 连江楼闭目打坐,一时间偌大的溶洞中静得没有半点声音,然而不过半盏茶的工夫,突然只听一声痛叫,连江楼倏地睁开眼,瞬间就出现在了石池前,就见师映川面孔微微扭曲,在水中全身抽搐,双手紧紧捂住肚子,他产期原本应该是明日,然而却是因为今天受到巨大打击,心神剧烈动荡之下,提前阵痛生产!此时师映川长发散乱,紧紧咬住牙关不肯呻·吟,连江楼见状,立刻上前,就欲替他取出孩子,但还没等他俯身,师映川已厉声嘶吼道:“别过来!” 师映川此刻状若凶兽,他突然艰难坐起身来,跪在池中,**的右手往左袖中的小臂上一抹,就将一直环在臂上的北斗七剑取下了一把来,正是最锋利的那柄摇光剑,他看也不看连江楼,只一手按住坠痛不已的肚子,抓紧摇光剑就准备剖开腹部,取出孩子! 师映川眼下形容癫狂,黑发**贴在身上,面目狰狞,脸色惨白,此情此景,连江楼怎能真的让他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动手剖开肚子,取出胎儿,否则只怕要出大问题,如此一转念,已来不及多想,一步跨入池中,就要将师映川抱出来,自己帮他剖腹产子,才最稳妥! 连江楼一步跨进水里,俯身去抱已经满脸冷汗的青年,师映川这时似乎已经痛得快晕了过去,手上的摇光剑已经颤颤地根本拿不稳,连江楼伸手将他抱住,然而就在这一刹那,连江楼突然间瞳孔猛地一缩,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巨响,碎石尘埃炸得四射乱溅,夹杂着声声狂笑,片刻之后,烟尘渐落,就见师映川昂然站在一处高石上狂笑不已,石池以及那些阴冥水已然被毁,青年手中握着的摇光剑正向下滴血,而十余丈外,连江楼单膝跪地,一手按住胸口,鲜血从指缝中缓缓溢出,一直滴到地上,他所捂的位置,正是原本胸口那处伤疤的所在,此时师映川放声大笑,漆黑的双眼已经变成了与从前一模一样的血红,眉宇间一派放诞霸道之色,纵然腹痛难当,却完全不掩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狂傲,如此形容,如此气势,哪里还是被囚禁在大光明峰的那个失意男子,分明就是从前那杀人盈野、纵横天下的魔帝! 狂笑声充斥着偌大的空间,在整个溶洞内回荡,师映川似乎完全不在意腹中正传来的一**剧烈阵痛,他只是死死地看着远处的连江楼,神色癫狂中又有着绝对的冷酷与怨恨,如同一头择人欲噬的野兽,忽地,青年止住了狂笑,他猩红的双眸微微眯起,脸上带着无法形容的狰狞扭曲之色,却偏偏又用了温柔无比的语气,轻声说道:“连郎啊,是不是很惊讶?嗯?我的好人儿,要知道这世上不只是你一个人会筹谋,会谋划,我也是一样会的啊……” 师映川伸出猩红的舌头,缓缓舔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摇光剑,嘴角泛起一丝血腥而优雅的笑容,连江楼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青年,感受着对方身上散发出的确切无疑的大宗师气息,突然剧烈一咳,从嘴角溢出血来,男子低声道:“……你如何会恢复了修为?”师映川呵呵笑起来,他叹息着道:“我说了,不只是你一个人会筹谋……我中了你们这些人的圈套,被禁锢成了废人,我怎么可能甘心?自然会想办法恢复修为,当初你将从赤帝姿那里得到的解药交给我,却不知当时我已经解开了其他三道禁制,你们自以为我被你们联手禁锢,稳如泰山,可惜啊,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没有绝对……哈,你说,这算不算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连江楼听着,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胸口处还在流血,用手按在上面,他看着师映川,没有问对方是怎么得到另外两种解药的,只是一字一句道:“……既然你随时都可以恢复修为,为何却还一直按兵不动。”师映川低声笑着,他目光温柔却又痛苦地望着男人,笑着轻叹道:“你问我为什么……连郎,这当然都是因为你啊!因为我不舍得你我之间那样温馨平静的生活那么快就结束,我想多与你相处一段时间,我不断地迟疑着,犹豫着,告诉自己我只是再享受一阵这样的时光就好,这样就好了……可是你,却让我所犹豫的一切都变得那样可笑可悲!” 师映川再次狂笑起来,他猩红的双眼盯着连江楼胸前的伤处,瞳孔隐隐缩了一缩,却笑着感慨道:“真巧,你的伤痕也是这个位置,当年宁天谕就是在这个位置给了你一剑,留下永久的伤痕,而我刚才给你的那一剑,同样也是这里……呵呵,千年之前就是如此,千年之后仍是如此,真是惊人的巧合,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在重复着一开始时的经历啊……” 青年笑喘着,一手按住肚子,脸上笑容愈胜,断断续续地道:“赤帝姿的那枚解药我一直都贴身偷偷带着,刚才我求你解了我的软麻穴,又支开你,就是为了取出这枚解药,我将它放在嘴里,刚才等你过来抱我的一刻,我便吞下解药,恢复了修为,随即就给你一剑!不过可惜啊,毕竟你也是宗师,反应太快,在我恢复修为的瞬间就已经被你察觉,到底还是让你避开了些许,让这一剑没有致命,真是可惜呢……”说到这里,师映川不禁微微咳嗽起来,但他眼里却尽是满足之色,叹道:“真是久违的感觉,这样拥有力量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话音未落,一阵越来越强烈的痛楚袭来,令师映川微微变了脸色,他咬牙忍住,脸上冷笑不已,只道:“看来它要出来了……”最后一个字说出之后,师映川突然就握紧了摇光剑,另一只手扯开衣裳,露出隆起的肚子,紧接着,猛地一剑刺在了自己的肚皮上!目睹此情此景,连江楼瞳孔骤缩,不过师映川这一剑只是浅浅刺入,然而接下来他却是毫不犹豫地直接手持利剑向下划,忍痛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如此血腥恐怖的场面,冷酷残忍之极,若是普通人看到,几乎就要被生生吓晕,但师映川却只是满面疯狂狰狞之色,嘴角带着冷笑,丝毫不在意那剧痛以及自己肚子上伤口处流出来的鲜血,面对如此惨烈一幕,他却只是将手伸进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满手血淋淋地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婴儿,孩子乍一离开母体,顿时‘哇’地一声哭叫,但随即就再没有声音,对此,早就提前知道孩子一旦离开母体就会迅速死亡的师映川自然没有半点意外,他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自己剖腹取出的孩子,忽然轻声道:“是个女儿……” 一滴泪突然就从师映川的眼角沁出,然后徐徐滚落下来,他眼睛看向连江楼,低声道:“本来应该是个漂亮的女儿的……”话音方落,突然就抬起手,将手中的婴儿朝着连江楼一抛! 那身上还带着血水的小小的孩子被掷了过来,此时连江楼再也来不及思考什么,足下踏前一步,就准备要将女儿接住,然而说时迟那时快,刚抛出孩子,师映川就扬手一道剑气打出,就在婴儿被抛到两人中间的那一刻,剑气恰恰及体,瞬间那小小的婴儿,就炸成了一蓬血雾!连江楼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整个人登时僵住了,师映川凄厉大笑,他一手撕开身上的披风,将肚子上的伤口胡乱一裹,扎紧,厉声道:“……连江楼,你我之间,自此恩断义绝!” 此时连江楼胸口中剑,师映川剖腹产子,两人都是重伤,谁也没有比谁更好过一些,师映川说完这话,下一刻已是猛然向连江楼冲去!眨眼间作为两股力量撞击交汇之地,透明的力量波纹扭曲撕扯,偌大的溶洞已为之颤动,不过片刻的工夫,石壁外突然只听一声巨爆,这处地方所在的小山竟是被拦腰炸开一处破口,无数或是巨大或是细碎的石块与冲天而起的尘烟如同一朵烟花般炸开,向四面绽放,碎石沙土混合所形成的飞溅激流所挟带的力量和破坏力比弓弩更加强大,肉眼可见的力量波纹层层激荡,急剧扩开,与此同时,只见一道身影自漫天尘埃中飞射而出,狂笑道:“……连江楼,这只是开始,你我之间的恩怨,才刚刚开始!” …… 短短十余日内,师映川破禁而出的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开,这其中内·幕固然没有几个人知道,可在大多数人眼中,至少也知道这魔头既然已经脱困,接下来势必就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当日五大宗师联手设计,将其擒获并禁锢,囚于断法宗,以师映川此人平生的行事作风,现在既然脱困,恢复功力,又怎么可能不采取一系列强力甚至激烈的报复? 而正值外界因为此事而喧腾不已之际,一方渺无人烟的森林中,原本那野兽鸟雀遍布、巨木林立的景象已经消失,触目所及,到处死气沉沉,树木草丛枯黄腐朽,大型野兽的尸体包括一些少见的灵兽尸体,几乎随处可见,只能偶尔看见零星几只松鼠之类的小兽还惶惶存活着,彼时一处位于森林中心的深湖内,突然有异象发生,空荡荡的湖面波涌微微,倒映出淡淡的青色波光,层层铺开,忽然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个长发如瀑的颀长身影自湖底缓缓浮出水面,就仿佛下方有人托举着一般,轻松且从容不迫。 那人出水之后,低低说道:“……这片森林包括水中的有价值生物已经被我抽取殆尽,我们也该是时候离开了。”这声音清晰透亮,又带着磁性,听起来令人心里说不出地舒坦沉醉,如此只字片语,便已让任何听到这声音的人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极富魅力的美男子的形象来,这时那人静了静,似乎在听什么人说话,然后就冷幽幽地一笑,这一声笑之中,却似是蕴藏着无限的伤痛与失望,道:“我知道的,所以我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将伤势完全养好,至于仇么,以后自然是要报的。”这番话不过寥寥数语,且被说得轻描淡写,似是全不在意的样子,然而内中所隐含着的怨毒,那种无法释怀的深重痛苦,却已经被体现得淋漓尽致,此时再定睛看去,只见这高个儿男子却是穿着一身极普通的袍子,及臀的黑发完全披散在身后,此人踏水向岸上走去,如履平地一般,随着他每迈一步,身上**的衣物以及被湖水浸透的长发便开始散出淡淡白雾,还未等到走上湖岸,全身上下已经干爽一片,再不存半点水渍。 男子肌肤雪白,面容出尘中又透着丝丝妖异,一双红眸点缀其间,额头至眉心有一道殷红的痕迹,正是半月前一举脱困而出的师映川,如今他已再不复在大光明峰那段时期内的样子,整个人已是恢复了当年八大宗师混战之前的形容,而那周身散发出的气势,却是比从前阴冷肃杀许多,半月前那一日,他剖腹产女之后并没有让谢檀君前来助战,一来谢檀君潜伏在断法宗还有用处,还没到暴露的时候,二来断法宗内还有另外一名宗师长老,四名宗师两个重伤两个完好,一旦动手并无任何把握,因此师映川无心恋战,找准时机迅速驭使北斗七剑飞离远遁,顺利离开断法宗,紧接着便是找地方养伤,他一路抽取活物生机,不知害去了多少性命,终于伤口渐渐愈合,眼下这片森林已被他变成了荒芜之地,而他的身体也已经好转得差不多了,而他也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说不清的变化,似乎前方已朦胧出现了一条平坦大道,只要最终跨过去,就是另一番天地,显然是他所修炼的《血婴经》真的起到了作用! 第119节 当下师映川便离开了此处,目标却是万里之外的摇光城,不过他倒是没有急于赶路,而是一路上仔细调养身体,如此一来,直到半个多月后,才终于抵达了大周的中枢,摇光城。 这时已经入冬,摇光城内也已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临近皇宫,路面越发宽敞,地上的积雪也都被清扫得七七八八,不时有一队队甲士经过,踏得些许残雪泥泞一片,未几,一支数十人组成的队伍缓缓而来,马背上众骑士衣甲鲜明,头戴缀有红缨的铁盔,面色俱是肃然,当中围着一辆马车,待临北宫门近十丈之际,队伍停下,厚厚的车幔掀起,一道修长身影从马车内走出,青年二十多岁的模样,面容俊美,穿一身紫色华服,乌黑油亮的头发束在金冠里,用一根长簪插住,看着服饰打扮,分明是一位侯爷,几乎是同一时间,宫门前众侍卫眼中就流露出一丝恭敬之色,要知道此人虽然年轻,如今却已是大周炙手可热的新贵,其父乃是敬国公赵献芝,赵家数代国公历来深受周帝信任,手握兵权,又6续与皇家结亲,乃大周重臣,而这青年自袭了早死叔父的爵位之后,一改从前的纨绔习气,入主兵部,开始展现出自身的能力以及手腕,到如今已是军中颇有几分威望的人物,并非那等一味倚靠祖荫之人。 这青年正是永安侯赵剀,他下了马车,步行走到北宫门前,已有等候在此的太监小跑着迎上,在前面引路,带着赵剀就沿着一条偏道快步向深宫内走去,半晌,两人来到一处宫殿前,赵剀熟门熟路地进去,被人带到里面一处笼着热乎乎火炉的休息室内等候,宫女送上茶和点心,赵剀等了大概快两盏茶的工夫,一个太监进来,引他前去见皇帝,一时赵剀进到皇帝平时用来办公和议事的暖阁,晏勾辰正在凝神看着面前一份奏报,赵剀行礼道:“见过陛下。”晏勾辰头也不抬地道:“无须多礼……坐。”赵剀先谢过了,这才在一只锦凳上坐下,随即外面一个红袍太监轻轻掩紧了门,君臣二人在内密谈,那太监眯着眼,两手抄在袖内,站在门口,眼中隐隐有精光闪烁,监视着附近的动静,显然是一名内家高手,这时一阵淡淡的冷气忽然充斥四周,红袍太监眼皮猛地一跳,全身肌肉顷刻间绷紧,与此同时,已猛然回头看去,右手呈爪状一起递出!然而当看到来人的一瞬,红袍太监瞳孔顿时一缩,那一爪也同时被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弹开,说时迟那时快,红袍太监已整个人浑身一矮,无声跪了下去,头颅紧紧抵在地面上,身体明显微微颤抖,却并非恐惧,而是无与伦比的兴奋与激动。 来人薄薄一件青衣裹在身上,看也不看那跪地的太监一眼,只向前走去,面前紧掩的雕花朱门自动缓缓打开,声音惊动了里面正在议事的两人,君臣二人同时看过来,却当即神情剧变,永安侯赵剀一瞬间几乎弹身而起,好在他如今城府不比从前,几乎在同一时间就极力克制住了,唯有双手在宽大的衣袖内死死攥结成拳,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人,对方鼻梁高挺,神情平静,一双红眸深邃璀璨,下颔微微抬起,流露出一股出自骨子里的高傲睥睨之意,似乎这世间根本没有多少东西能够让他正视,暖阁里明亮而柔和的光线令其仿佛置身于一片星光中,格外突出了那有如川岳般起伏分明的完美轮廓,好似降临人间的谪仙人,一尘不染,就这样从外面从容步入,晏勾辰霍然起身,尽管算是不曾失态,但扶在案上那微微轻颤的手仍然还是泄露出了此刻这个一国之君内心的激动:“……映川!” 来人正是今日刚刚抵达摇光城的师映川,眼下距离他顺利从断法宗脱身那天已经差不多过去了一个月,他身上的伤也基本养得好了,整个人已经恢复了从前的状态,此时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赵剀,赵剀立刻会意,深深拜下道:“……见过国师!”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一向都是隐蔽的,并无旁人知晓,晏勾辰亦未察觉出什么异样,只一挥手,示意赵剀退下,自己则快步向师映川走过去,到了跟前,两手重重抓住师映川的臂膀,面露惊喜激动之色,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师映川,半晌,才幽幽叹息着道:“回来就好……老天保佑,你总算是平安归来……” 这时赵剀已经退了出去,将门掩上,师映川闻言一笑,但这笑容却反倒是衬托出一片愈发凌厉的神采,他淡淡道:“这次我能完好无缺地回来,确实算是老天保佑……”他低头凝视着晏勾辰,不去想那个远在大光明峰的无情男人,平静地说道:“让人准备一下罢,我要沐浴。” 未几,一间极为华丽奢侈的浴室中,池水清澈,热雾腾腾,师映川站在池边,宫人为他解去衣物,师映川的身体已经恢复原貌,结实而健美,唯有腹部多了一条一寸多长的疤痕,看那颜色,应该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渐渐彻底消失,青年全身肌肤雪白如玉,这个疤痕也就越发显眼,一旁的晏勾辰自然看到了,眼神微微一缩,师映川从断法宗脱身的消息天下皆知,但详情就不是外人可以得知的了,人人也都知道他怀着连江楼的孩子,只是现在那孩子去哪了?也没有听到连江楼做了父亲的消息……这时师映川却是看了过来,他心思何等敏锐,一见晏勾辰的表现,怎能不清楚对方在想什么,一时间脸色冷若冰雪,又隐隐有几分狰狞,他抬起右手,轻轻摸了一下腹部那道伤痕,漠然道:“是不是很想问我,这个孩子哪里去了……” 师映川低低笑了一声,冷然道:“她死了。”说罢,整个人已走进池中,全身浸泡在热水里,修长的手指缓缓梳理着一头漆黑长发,脸上虽然平静,但那眼神深处却流动着冰冷的寒意,晏勾辰看他这样子,心中微微一凛,就没有再问,一时师映川洗完澡上了岸,任由宫人为他换上华美的袍服,这会儿工夫,外面已经备好了药膳,两人便出了浴室,稍后,简单吃了一些滋补之物的师映川斜坐在暖炕上,微闭着双目,似在假寐,雪白的左手伸出,放在旁边的矮桌上,腕下垫着一方小小的玉枕,由一个须发皆白的年老太医细细诊着脉,在师映川身后,三名宫娥跪着,其中两个将青年的长发整齐展开,平平地托捧着,另一人则手捧一只紫色小鼎,置于长发下方,不断移动着,鼎内徐徐向上升腾着白烟,逐渐将一头黑发熏得暗香四溢。 未几,太医收回诊脉的手,躬身颤巍巍地说道:“国师的身体调养得宜,已经无碍,亦不曾留下隐患。”一旁晏勾辰听了这话,脸上的肌肉就彻底放松了下来,神情朗然,笑道:“好,这就好。”话虽如此,晏勾辰还是让这太医下去拟个温养的方子,这时师映川忽然睁开眼,他双瞳猩红如血,偏偏却叫人觉得那里是一片仿佛可以将一切都渲染吞噬的浓黑,如同置身于无尽黑暗之中,看不到丝毫光明,师映川淡淡道:“我虽然大致知道现在大周的处境,不过这具体的一些情况,还是需要你来给我详细说说,让我心里有个章程。”青年顿了顿,却又徐徐笑起来,如同一朵黑色莲花绽放,他轻声说道:“毕竟在不久之后,这天,就必须要变了……” 此话一出,任凭晏勾辰如今城府再深,听闻此言后,也是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凛,已是品出了几分深意,当下就坐到师映川对面,将如今各方局势以及大周眼下的一系列真实情况,都掰开揉碎了,细细地全部告知对方,师映川盘膝坐在炕上听着,他披着一袭青翠欲滴的华贵衣袍,被宫中巧手的绣女织出简朴大方的图案,这身打扮明明应该是让人看上去于精致华美中透出几分优雅闲逸,然而此时师映川整个人却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沧桑与阴晦味道,对于这样的变化,晏勾辰自然不会感觉不到,他觉得如今的师映川与以前很有些不同,这与外表无关,甚至与力量也无关,以往的师映川就像是一条奔腾的河流,尽管磅礴浩大,但同时也充满了生机与活力,然而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归人,却像是一口险崛可怖且暗沉的旋涡,冷冷地打量并漠视着一切生灵,似乎能够将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吞噬进去,这种感觉很不好,令人止不住地心生惧意,晏勾辰很清楚,这一切的改变势必是因为师映川在这段时期内的不快经历所导致,这时师映川却忽然道:“……我听说九王在前段时间被废为庶人,圈禁在了王府?” 此刻这心思难测的年轻魔帝的语气听起来倒很是平淡,但晏勾辰听他问起此事,心中顿时一凛,面上却不露半点端倪,转念之间就已经组织好了言辞,只长叹了一声,说道:“小九糊涂,我已容他不得了,否则再任凭他这么偏执疯狂下去,到最后只会是害了他。”说着,就将晏狄童的所作所为都全部告诉了师映川,其中并无一丝一毫的掩饰和保留,因为他很清楚师映川这个人的性子,也知道当初自己给晏狄童按上的罪名虽然也许可以糊弄一下别人,但师映川却是不可能相信的,若是此事内·幕被师映川自己弄清楚,那么晏狄童的性命必是保不得的,甚至连自己和大周也会受到牵连,而现在由自己主动告知,就是掌握了主动,便不碍了。 果然,师映川听晏勾辰原原本本地说明事情的原委之后,面上并不见多少怒色,只抬起一只手,修长的双指并拢,轻轻在自己的眉心间缓慢抹过,漠然说道:“倒也难怪……”他自然知道晏狄童深恨自己,一来是因为自己得到了晏狄童爱极却又注定永远都得不到的晏勾辰,二来却是自己曾经将晏狄童强行侮辱,对方怎会不恨?如此一想,晏狄童会参与到陷害自己的事情当中,这倒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一时间师映川微闭了双眼,淡淡道:“这件事与你无关,毕竟人心隔肚皮,你又怎会知道那晏狄童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不过,既然他现在已经被囚禁在王府,终身不得外出,那么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就不追究什么了,此事到此为止。” 师映川说罢,望向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一时间却是不再言语,血眸里的情绪淡而不散,如同几尾小蛇缓缓游走,眼神冰冷一片,再不见丝毫的温润,他的双眼似乎都在隐隐泛着滔天的血光,那是嗜血暴虐的预兆,师映川就这样静了片刻,就当他整个人纹丝不动得都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塑的时候,他却突然开口道:“勾辰,你可知道我在这些段日子里,都遭遇到了什么?”不等晏勾辰回答,师映川看着窗外,眼中忽然就流露出几抹刻骨的恨意,语气却越发平静,道:“现在的我,不会再信任任何人,也比任何人都更加爱惜自己的性命,永远也不会去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舍生赴死……从前我还以为,虽然自己年幼时吃了些苦,但不管我身世如何飘零,老天爷也总算是手下留情,让我在后来得到补偿,让这世上终有人疼我怜我,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会将我庇护,然而后来我才知道,这世间……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爱!” 看到师映川神色间的变化,那种惘然,怨毒,失望,落寞,愤恨,嗜血……无数负面的情绪在青年眉宇间不断转换,令人心悸,晏勾辰便知道对方在这段时间里必是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乃至伤害……这时师映川的手上忽然感受到一阵淡淡的温热,将沉浸在冷酷回忆中的青年拉回到现实,他微移了目光,看着正握住自己手掌的晏勾辰,不由得微微挑起双眉,沉默良久,仿佛变成了一幅静止的人物画,晏勾辰眼中闪耀着淡淡璀璨的光芒,平声道:“无论发生过什么,至少你现在平安归来,这就足够了,不是么?”师映川凝视着男子,忽然就低低笑了起来,用了低沉又有些缥缈的声音叹道:“……沉醉不知归路……误入藕花深处……”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他轻轻抽出手,神色之间已经多了几分端然与桀骜,手指轻叩着桌面,说道:“自今日起,大周开始准备扩军,并向周边诸国发布通告,令诸国即刻归附,递交国书归降,否则大军压境,毁其宗庙,灭其皇室苗裔,有迟疑者,就拿它第一个开刀……世人皆谓我为魔,既然如此,就让天下人看一看,到底什么叫作魔头,什么叫作无法无天!” 晏勾辰心中念头急转,却是正色道:“你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么?”师映川淡淡反问道:“那么,你以为我是在做什么?”晏勾辰微微沉吟:“只是……眼下尚有一事,不可不明,你当日失踪之后,群龙无首,青元教被几位长老把持,将接连几场骚乱弹压下来,才稳住了局面,这段日子以来,倒也还算风平浪静,但你如今既然回来了,我担心这些人或许未必情愿交出手中把持着的权力,万一……” 晏勾辰这种疑虑是很正常的,任谁都会这么想,不过这其中内·幕只有师映川自己知道,那几位长老除了潇刑泪之外,其他的要么是活尸傀儡,要么是被九转连心丹彻底吞噬思想的蛊控宗师,都是被自己牢牢操控在手心里的力量,比起任何人都可靠,是能够彻底信任的,如此一想,当下就淡淡道:“无妨,有些事你不清楚,有这样的顾虑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几个人都是可以相信的,不会背叛我,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晏勾辰听了这话,虽然不知道师映川为什么会如此笃定自信,但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他也就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恰逢这时,有太监来报:“……青元教诸位长老求见国师。” 晏勾辰闻言,并不意外,且不说自己身边是否有青元教的眼线,只讲师映川本身就是宗师之身,既然进入皇宫,其他宗师怎会感应不到?这时携同而来,不论心怀何等想法,都会正式表明态度,思及至此,目光便望向对面的师映川,但见师映川一手取了桌上茶杯,啜了一口杯内碧色液体,淡淡道:“让他们进来。”片刻,潇刑泪,傀儡,以及那名蛊控宗师一同进到暖阁,除潇刑泪外,其他二人已躬身行礼,三人齐声道:“……拜见教主!”一旁晏勾辰见状,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就此消散,暗暗放松下来,师映川坐在暖炕上,面无表情地道:“罢了。” 这时潇刑泪脸上已是掩饰不住地洋溢着一派激动欣喜之色,虽然前时师映川顺利脱身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但亲眼看见毕竟还是不同,而潇刑泪这种情感的外露是发自内心的,无法做假,其他人也都能感觉到,师映川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笑容,知道对方是真正关心自己,就轻轻点头道:“潇叔叔,我回来了。”潇刑泪这时已哈哈大笑:“好,回来就好!”他大步上前,仔细看了师映川一眼,见青年气定神闲,显然是没有什么大碍,但他还是关切地问道:“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么?”师映川笑了笑,放下茶杯,说道:“没什么事,都已经恢复了。” 潇刑泪点点头,这时忽然又想起一事,目光就下意识地扫向了师映川的腹部,师映川见了,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即便只是一闪而过,也依然令他心头微滞,当下语气漠然道:“是个女孩,不过已经死了。”潇刑泪闻言一震,却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但他看到师映川那冰冷如霜的神色,就知道这其中必有内情,然而却不是自己应该问起的,不然的话,只怕是徒然令师映川越发心痛不快罢了,这样想着,潇刑泪的神色便不免有些黯然与惋惜,深深叹息道:“可惜了这个孩子……否则的话,既然是一个女儿,想必应该会很像你母亲的罢……” 一时间室中一片沉寂,无人出声,少顷,师映川面色如常,只看着潇刑泪的双眼,问道:“潇叔父,我与连江楼如今已是恩断义绝,日后我若铲平断法宗,你可会助我?” 此话一出,顿时诸人都是一滞,人人都知去年师映川与连江楼二人成亲,且婚后似乎颇为美满,就算师映川逃出大光明峰,心怀怨忿,按理说也不应该竟会恨到这个地步,难道当初成亲之事,乃是师映川受到逼迫不成?但仔细想想,却也不像,当然,这其中的内·幕是除了当事人之外,其他人不可能清楚的,这时师映川却是嘴角带着一丝冷笑,道:“连江楼此人,无情无义,负我良多,我这条性命,几乎就断送在了他的手上……” 师映川自然不会真的将其中隐情说与任何人知道,但现在这番话却是人人都听得懂的,潇刑泪闻言,不由得微微变色,他知道连江楼与师映川之间极有情分,若是旁人说连江楼欲害师映川性命,他必然是不信的,但此事却偏偏是师映川亲口所言,由不得他不信,当下不禁思绪微乱,师映川见状,也不催促,只是淡淡瞧着对方,半晌,潇刑泪突然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当年我没能救得了你母亲,既然如此,至少也应该一直在你身边辅佐才是……罢了,无论日后如何,我都是你叔父,不会改变。” 这话虽未直接应承什么,但也是相当明确地表明了立场了,师映川眯起双目。显然很满意对方的回答,当下众人落座,就是一番密谈,晚间晏勾辰设宴为师映川接风洗尘,诸王公大臣入宫陪同,群臣直欢宴至深夜,才渐渐散去,这时已是月冷星稀,师映川一身淡淡酒气,慢慢踱着步来到殿外,廊下白雪皑皑,夜晚的空气中仿佛有雾气弥漫,天地间白茫茫地一片,师映川双眼惺忪,似睁非睁,索性倚在栏杆上,晏勾辰走过来,站在他身后,目光清醒中又透着一丝淡淡的柔和,一只手搭在师映川肩头,道:“……喝多了么?要不要让人煮些醒酒汤来?” 如此良夜,如此脉脉氛围,此时若是有外人看见这一幕,定会以为这是一对感情甚笃的情侣,然而师映川脸上没有柔情蜜意,却只是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疲惫之色,仿佛身心俱疲,他望着有些暗淡的星空,忽然说道:“……勾辰,你可知道,我从未像现在一样,那么地恨着一个人。” ☆、三百零二、原罪 “……勾辰,你可知道,我从未像现在一样,那么地恨着一个人。”师映川淡淡说着,他的语气如同廊间穿过的风,不猛烈,却又蕴含着浓浓的寒冷之意,挥之不去,未等晏勾辰出声,师映川已扭头看着男子,目光熠熠如黑夜里的两团冥火,他的语气之中几乎没有抑扬顿挫,但却由于眼神的莫测而将话中的疑问之意凸显得真真切切,不容人不去正视:“勾辰,你可曾极度恨过什么人吗,甚至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简直想要每时每刻都去拼命诅咒……” 青年的声音仿佛有着魔力,在夜色下令人情不自禁地觉得冷,寒毛微微竖起,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晏勾辰沉默了,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才说道:“我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但是这些……真的这么重要么?一定要这样让自己很不痛快?”师映川闻言,眼神就变得好象是第一次认识对方似的,他看着男子,然后就笑,放肆地轻笑起来:“当然重要。”他说着,右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冰冷的栏杆:“当然重要,怎么会不重要呢……哈!” 这最后一个字仿佛是作为一声凄厉的大笑来诠释的,夜色中,师映川黑色的长发,血红的妖异双眼,这些都统统融合了暗与冷,连冬日里的夜色都无法沾染半点,触目惊心,化作了旁人永远都不能去碰触的殇,也化作了能够淹没一切美好事物与甜蜜记忆的海洋,连江楼所做的一切,使师映川承受了身体与心灵上的双重折磨,令师映川对其充满了难以形容的怨气,这怨气可以长久地存在并持续下去,直到在未来的某一刻,去展开一次前所未有的爆发! 彼时月冷星寒,师映川低声笑着,笑声隐约在风中微微回旋,他抬起一只手,就是这只手,亲自取出了腹中他与他的女儿,也亲自打出了那一道剑气,将那小小的婴尸打成了一蓬血雾,师映川看着这只手,明明是洁白如玉的手掌,但他此刻看着,只是细想,却仿佛看到有殷红的血水在指缝间肆无忌惮地淋漓,耳边仿佛还听到了那孩子出生后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啼哭,如同划过心头的凄厉呜咽,在记忆中沉浮,埋葬,师映川笑着笑着,笑声明明很小,却似乎回荡在这整个苍穹下,他轻声开口,好象是在自言自语,道:“我早已给那孩子取名为灵犀……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呵呵,死了也好,否则有我这样的生父和连江楼那样的父亲,对她而言,也未必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说完这些,师映川忽然转过目光看着晏勾辰,轻笑道:“你永远也不会想到,他对我都做了些什么……”青年说完这句之后,就不再说话,他凭栏远远望去,他的眼角不知何时有些潮湿,却终究没有出现泪水,因为在决裂的那一天里,他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撕去情爱假面之后的冰冷,师映川遥望星空,喃喃道:“连江楼啊连江楼,我师映川有生之年,不将你彻底踩在脚下,死不瞑目!当日我所受之痛,若是不让你体会到十倍,百倍,我又怎么能够心平气和?我原本只是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可你却剥夺了这一切,那么,终我一生,我也必将报复回去,让你用余生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 夜色中,师映川轻柔低语,而这诡异冰冷的一幕也仿佛成为了永恒,青年此时身上蒙着一层薄薄月光,亦有毫不掩饰的杀气依稀凝聚,晏勾辰看着,他是慧性之人,不由得就有片刻的恍惚,心中一阵迷茫,就深凝着目光望着青年,眼前的这个人,虽然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有些东西却已经完全改变了……晏勾辰突然下意识地就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一阵陌生与冰冷,虽然他表现得并不明显,但身旁的师映川是宗师之身,周围一定范围内的风吹草动,哪怕是蚊蝇起落,只要师映川想,就都瞒不过宗师感应,当下就收了狰厉之色,重新恢复了平静的样子,问道:“……怎么了?”又瞧见晏勾辰那眼神,就微微扬眉,说着:“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晏勾辰看着对方闪动着淡淡血色的眼睛,那波澜不惊的杀气,心中忽然就有话想说,压也压不住,他注目于酒意微醺的师映川,感到一股惆怅,接着就是沉吟,看不清脸上被朦胧夜色遮蔽得模糊的神情,他没有回答师映川的话,反而问道:“映川,你是宗师之身,若无意外的话,应该至少有两百年左右的寿命,而你又与其他宗师不同,我想,也许三五百年也未必不会有……”师映川打断他的话,却是神色淡漠,说着:“不,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如今已经摸到了下一阶段的门槛,或许在不太遥远的将来,我就可以晋升,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内,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可以成为五气朝元大宗师,也就是所谓的大劫宗师。” 这番话说得平淡,但威力却不亚于一场风暴,晏勾辰瞳孔骤缩,心脏已是瞬间猛跳了几下,虽然他一直以来都相信师映川很有可能跨入五气朝元境界,但相信归相信,现在听到师映川亲口说出有足足八成以上的把握,毕竟还是不同,八成以上……这样的几率,几乎就相当于百分之百,由不得晏勾辰不心动神摇,要知道五气朝元、大劫宗师,那就意味着天下无敌,意味着大周自此再无忧患,只要有这样的人物坐镇,只要这样的人物一日不死,帝国就能够一直繁荣昌盛地延续下去!如此一来,晏勾辰身为大周天子,怎能不欣喜振奋? 然而最初的震动与喜悦之后,心中却忽然又升起一丝无可形容的不甘,晏勾辰淡淡苦笑:“大劫宗师……那又会是多久的寿元?五百年?还是一千年?”师映川望着天上冷月,道:“五百,一千?即便是更多,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要的……是永恒。” 晏勾辰漆黑的眼中流露出些许感伤,喃喃说道:“真让人羡慕啊……说起来,我和你在十多年前就认识了,可以说是看着你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程度的,然而我这一生,最多也不过百余年罢了,就算你日后止步于大劫宗师之境,也至少会有数百年的时光,而我不管怎么说,至多也不过是一百有余,如此寿元对我这样的普通武者来说,已经是极限,然而对你而言,却是很短的时光,相当于人生一段插曲罢了,根本谈不上是什么难以磨灭的印记,等到时间长了,你活得足够久,见到的事情足够多,也就渐渐淡忘。”说着这些话,这个一国之君的心情已是十分复杂,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师映川成就无上之境,还是希望对方干脆就止步不前。 对于自己这种奇异的心情,晏勾辰也并没有掩饰,都体现在脸上的神色中,师映川注视着他,月色下,这个男人有一种从未见过的情态,自己以前却是没有发现,如此一来,青年脸上便露出些微讶然的神色,看着晏勾辰的脸,他这样打量,或许是有了酒意,气氛似乎就多了点异样,师映川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落寞与索然无味,他闭上双目,敛去了眼中的血色,低声道:“我突然觉得,有些时候人的命运真是太过古怪,往往看见它就在你眼前,可是哪怕你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却还是无法触摸到,更难以将其改变……或许,这也是一种‘道’。” 青年说完,哈哈一笑,仿佛就此一扫之前的阴霾,他一把扯住晏勾辰的手,懒懒道:“我已经想明白了,也已经看淡了一切,既然来到这世上,那么何苦要束缚自己,不如纵情肆意一番才好,可以痛饮天下美酒,饱尝人间美色,如此,方不负来这世上一遭……”话音未落,略一用力,已将晏勾辰整个人拽进怀里,一面纵声大笑,将男子打横抱起,走向寝宫方向。 自成功逃离断法宗之后便销声匿迹的师映川于一个多月之后,再次现身并返回大周的消息迅速传开,紧随其后的,便是大周向周边各国发布的公告,以极其强势的姿态要求各国归附,并在短时间内给出明确的答复,若放在从前,这等举动势必立成天下公敌,必然要面临极大的压力,然而如今却是不同,虽然多方势力都对此表示了置疑甚至敌视的态度,但事实上更多的却是沉默,暗中更是多方联系,各有思量,人人皆知师映川打破牢笼,重见天日之后,必是会有一番大动作,这时候谁若是率先跳出来,定然就会遭到最猛烈的打击,至于当初参与到围捕囚禁师映川之事的五大宗师所属的四个门派,此时已是上下戒备起来,深知以师映川的性子,展开抱负是必然的,不过由于之前师映川暗中派人半路狙击傅仙迹与师赤星,给两人心中埋下了钉子与怀疑的种子,致使两大宗师所在的万剑山并瑶池仙地与断法宗之间就有了隔阂,互相之间再不能密切合作。 而同样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回到大周不久的师映川突然又毫无预兆地离开了摇光城,待他再次出现时,却是身在万里之外的武帝城,也就是在那一日,师映川正面击败武帝城城主赤帝姿,其后若非赤帝姿之徒兼师映川多年至交好友的白照巫拼死拦于身前,赤帝姿只怕已是凶多吉少,饶是这般,师映川最后也不曾就此揭过赤帝姿设计自己之事,而是下手生生断其一臂,这也还罢了,尤为可怖的是,那一日青年持此断臂,衣衫带血,高高立于城头,笑曰:“向来说到恨人之深,皆谓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却不知宗师滋味如何?”下一刻,竟是面不改色地将此断臂连肉带骨地生生嚼吃入腹,直吃得半点不剩,这才大笑而去,一时间师映川魔头之名彻底深入人心,可止小儿夜啼,人人皆谓此人已是彻底入了魔道,而那一日的血腥场面,也就此印在了目睹这一幕的人心中,有生之年,挥之不去。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仿佛老天也知道这是一个多事之冬,离阳城中白茫茫一片,路上行人皆是神色匆匆,尽管裹着棉袄,也还是被冻得缩头缩脑,不时吸着鼻子,然而就在这天寒地冻中,有人却是穿着一袭单薄的青色袍子,脚上踏着薄底软靴,慢悠悠地走向城门处,此人脸上戴着银色半边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瞧不出容貌如何,只看见一双殷红的眼睛露在外面,青衣人抬头望了望城墙,双眼刹那间一片冷漠,充斥着浓浓的死气,薄红优雅的嘴角却忽然微微向上轻勾,露出一个美丽中透着嗜血之意的笑容,他轻叹一声,然后慢慢走了过去。 深冬的某一天,自离开武帝城之后销声匿迹的师映川再次现身,出现在宋陆国的京都离阳城,同一日,离阳城中死伤无数,宋陆国皇室遭到血洗,死亡人数在一千以上,不分男女老幼,宋陆皇帝的头颅被高挂于城楼上,做完这一切之后,始作俑者并没有半点停顿,又来到与宋陆国接壤的项楚,于是项楚皇室也紧接着遭到了与宋陆国皇室一样的命运,皇室男女几乎死伤殆尽。 师映川接连血洗两处,使得两个小国的皇族尽数凋零,此事传出,令太多人于震悸不安之余又感到深深的恐惧,将近三千条人命,不是上位者历来可以无视的蝼蚁小民,而是高高在上的皇族,而师映川之所以杀了这些人,便是因为在大周颁布通告之后,诸国不出所料地选择了观望,毕竟没有人愿意失去手中的权力,更何况只要是人,就会多多少少抱有侥幸心理,因此除了大周西南的两个小国在短时间内派了使者前往摇光城递交国书之外,其他诸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师映川接连出手,正是要令这些人感到恐惧,而他的目的也确实达到了,收到消息的各国果然就如同他所想的那样,陷入到巨大的恐惧不安之中,而当数日后,又一小国高邮国皇室近千皇族男女也遭到了与之前两国皇室同样的境遇之后,这种情绪便已达到了顶点,人们似乎这才真正清醒地认识到,那个曾经的杀神,在沉寂许久之后,真的回来了! 高邮国皇室遭到血洗的数日后,分别有两国派使者前往大周递交国书,而大周也抓紧时机迅速出兵,指向国内因为皇室死伤殆尽而大乱的宋陆、项楚、高邮三国,然而那年轻的魔头却依然不曾返回摇光城,谁也不知道他下一站要去哪里,谁也不知道局势会如何发展下去,即便知道,天下又有何人能挡下这个已经成为当之无愧的魔道巨擘的去路? 人的恐惧往往出自未知,就在这惶惶的等待中。又陆续有两国派使者前往大周,实际上诸国不是没有试图向各大势力求助,毕竟在一个国家身后,或多或少都会有着某门某派的影子,然而这一次,大小各派不约而同地沉默,随着那血瞳魔头顺利破开牢笼,重获自由,至少当初参与到设计围捕的门派之间就已经互相生出了猜疑,要知道师映川身上除了当初解开的两道枷锁之外,还有另外两层枷锁,对方又是如何解开?致使功力恢复,顺利打破樊笼!这其中牵涉到的东西之复杂,似乎是无解之谜,但无论怎样,以往至少可以表面上紧密合作的诸大派,自师映川重见天日之后,互相之间就再不能恢复到从前的关系,猜忌的种子已经发芽。 而此时以一己之力搅动风云的始作俑者,正一路走过高山,越过大河,出现在万剑山所在的地界,男子以银色面具遮容,衣裳单薄,这时男子抬头望去,天上正稀稀疏疏地飘着雪花,几乎同一时间,万剑山某处大殿中,一身鹤氅,头戴高冠,正闭目坐在蒲团上徐徐讲解自己修行心得的傅仙迹忽然睁开双眼,沉声道:“有客……是他到了。” 下方有资格坐在此处听讲的只有四人,闻听此言,其中一个眉心殷红一点、气态超世脱俗的男子缓缓站起身来,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的样子,容颜无瑕,男子淡淡轻声说道:“……请真君准我前去,与其一会。”傅仙迹看他一眼,道:“你拦得住?”白衣男子摇头:“真君不能,我自然更不能。” 一刻钟后,雪花依旧稀疏,有白衣人一人一剑,踏雪而来,飘飘乎如登仙,距离他百丈之外,一袭青衣就此停住脚步,那青衣散发的魔头望向前方白衣,瞬间眼中落寞追忆皆有,那一年他与他初识,却不是在这样冰冷的季节,魔头轻轻侧首,神情有片刻的复杂,旋即又释然,轻声叹一下,道:“好久不见了。”白衣男子眼神平静如水,说道:“……的确很久。” 随即就是沉默,他不说话,他也便一直不开口,魔头遥遥看着自己曾经的爱侣,忽然就笑,他掸一掸身上的雪花,沉默片刻后,就终于说道:“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男子颔首:“你说。”魔头的眼神有些幽暗,神色却平静,他看着对面全身上下都洁净无比的男子,说道:“我一直想问你,你可曾后悔与我在一起?”男子没有片刻的迟疑,只摇头道:“与你相识,生子,成婚,相知……这一切,我皆不悔。”双眸如同红色琉璃的魔头听了这话,突然就哈哈大笑,眼神沉醉,已不想也不必再说一个字,其实现在想想,自己……不也是不悔么? 魔头在笑,男子却手抚腰畔长剑,缓缓说道:“千年以来,有‘剑圣’‘剑仙’称誉之人不在少数,然唯有一人可称剑神,今日,我想亲眼见一见剑神风采。”男子说着,不看那一袭青衣,只抬头看着从天上飘扬而下的雪花,眼神平静如海:“……晚来天欲雪,能饮一剑无?” 有着世间最完美皮相也有着最酷毒心肠的魔头听了男子的话,却是闭上了一双殷红的眼睛,凝神屏气,似在沉思,半晌,他睁开眼,眼中隐约浮现出一丝淡淡火焰之色,却不是看白衣男子,而是望向另一处方向,在那里,有人紫衣玉冠,缓步而来,面容清秀,紫衣人来到近前站定,同白衣人一样,与魔头相距百丈,遥望对方,依稀是旧日光景,道:“……我来迟了。” --当年只是迟了数日,就是永别,而这一次,却是整整迟了千百年。 魔头深深看了紫衣人一眼,只是微笑:“十九郎也是要看我一剑的么?”紫衣人注目于对方,说道:“不,我只是来见你一面。”顿一顿,缓缓握紧掌心里的一枚莲花玉佩,声音散入风中:“……接一剑,也好。”魔头淡淡‘哦’了一声,忽然抬手一招,漫天雪花仿佛被风卷住,汇成一柄冰雪之剑,魔头右手伸出,屈指在剑上轻轻一弹,漫声道:“一剑,一剑就够了。”他含笑看着前方,指尖上聚起风雪,轻声道:“既然你们还没有到那一步,那么我自会将功力压制到宗师以下,来施展这一剑。”魔头说罢,却微微侧着脑袋,眼中有些迷惘之色一闪既逝,喃喃道:“我这一生或许有负于人,却未负你二人……两清了。”又朗声而笑:“我因方梳碧之故,悟出十二式‘桃花劫’,为你二人,则有这一式‘双龙入梦来’……请!” 这一日,没有惊天动地的一战,也没有当初在武帝城所做的天下皆惊之举,有的只是一场旧梦无痕、往事皆休,万剑山这一代最为惊才绝艳的两个男子,一人七窍流血,一人眉心迸开,深可见骨,双双伤于曾经的爱侣剑下,随后那青衣魔头气势如虹,却终究没有再踏前一步,一袭青衣静悄悄掩入风雪之中,至此,整个天下已是风声鹤唳。 大周,摇光城。 眼下已是初五,这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家家户户高挂着大红灯笼,路上行人的脸上也几乎都带着喜气与笑容,四处都可以看见穿着厚厚新棉袄互相追逐打闹的孩子,一个梳着丫鬏,大概是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手里抓着几块糖,跟在几个大一些的孩子后面颠颠地跑,只是那些孩子似乎嫌她太小,只顾嬉闹,并不愿意带她一起玩,小女孩见其他人跑远了,心里着急,却因为人小跑不快,一不留神便摔倒在地上,手里的糖也掉了,滚在地上,弄得脏兮兮的,明显不能再入口,女孩见状,顿时大哭起来,这时却有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手的主人是一个素衣男子,衣裳单薄,男子的面容被银色面具覆盖,眼神有些迷离,小女孩看着那一双红得像血一样的古怪眸子,不知为何,只觉得害怕,下意识地不哭了,只是泫然欲泣,男子却一笑,从几步外卖糖葫芦的小贩那里买了一支又大又红的糖葫芦,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有点被吓到,痴痴接过糖葫芦,男子眼神恍惚,喃喃道:“我的女儿灵犀若是可以活下来,那有多好……可惜……”小女孩哪里经历过这样古里古怪的场景,咬着嘴唇怯怯地看着男子,男子却只是微笑,他伸出雪白胜玉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头顶,既而翩然离去,带起一阵淡淡的寒风,女孩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茫然四顾,却哪里还有男子的踪影? 自从师映川被囚于断法宗之后,偌大的大周皇宫便辟出东部一部分常年搁置的建筑,稍加改建,隔以高高石墙,算是将这一部分割离皇宫,交与青元教作为日常所用,将总教重心搬到此处,占地约整个皇宫的三分之一,其内有白玉台阶九十九级,一袭青衣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脸上的面具已经被取下,露出真容的男子下巴微扬,眉宇间带着说不出的野性,更有缠绕不去的冷漠与绝对的强势,令人一眼就会生出强烈的畏迫之感,男子拾阶而上,依稀有君临天下之气,青元教广纳天下教众,不论出身,不论行事做派,只论能力大小,因此很是网罗了一大批狠辣阴毒的人物,放眼天下,往往都是些令人心惊肉跳之辈,然而此时此刻,男子缓缓走上台阶,在场这些大小魔头却尽皆低头,匍匐于地,比最听话的狗儿还要驯服,男子嘴角露出一丝古怪微笑,坐在宝座上,却忽然觉得怀里有些空荡荡的--想要抱着谁? 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想,然后右手又下意识地放在了腹部,这里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前的样子,肌肉分布均匀,结实健美,男子想到之前看见的那个小女孩,如果自己的灵犀可以不死,自己有了一个女儿,一定会比那个女孩更可爱罢,可惜……男子的手握成拳,又轻轻松开,他觉得日后当自己得到一切时,也许可以在折磨自己最爱也最恨的那个人之前,先跟对方再生出一个孩子,想到这里,男子就笑起来,喃喃道:“连郎,你可要等着我啊……” 魔帝归来,万魔朝贺。 四方而来的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被送入青元教总部,金银如土,珠玉如沙,美酒成池,珍馐成山,师映川一身真红蹙金的锦春华袍上面被绣上无数盛开的黑色莲花,连绵不尽,一如流年似水,浮生若梦,红玉十六翅的宝冠垂下细细的珠络,上面缀着的每一粒珠子都殷红如血,滴滴伤人,师映川双手抱胸,云袖逶迤,他审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一切,突然就笑了起来,发出嗤嗤的低笑声,猖狂而狷介,肆意的笑容在唇边绽放着,如同一朵罂粟点缀其间,多少璀璨华彩都在这笑容面前黯然失色,师映川微垂了眼睑,把自己眼中冰冷的东西都隐藏在其下,这样酒醉迷离的靡靡夜晚,青年怀拥身披薄纱的妖娆美人,放纵欢饮,修长的手指肆意抚弄着美人饱满的胸脯,暗红的眼瞳中有幽火跳动,美丽妖娆的女子檀口微启,含着美酒喂进这凶焰煊天的男子嘴里,师映川眯着眼,笑着喝了,从前二十多年的生命中,他虽然经历过数个伴侣,但基本上并不曾放纵过,大致还算是持身严谨,身边没有什么莺莺燕燕环绕,也不屑于流连烟花之地,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他的心已经再不柔软,变得如同铁石一般,又何必还像从前那样拘束自己?他可以放纵自己去享受人生,毕竟,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师映川折□边一朵盛放的红花,插在美人油黑乌亮的发间,似乎有谁当初也曾如此,为他摘花簪发,只不过弹指一挥之间,花开花谢,月圆月缺,当初那些恬和宁静的时光都已渐行渐远,只剩下一些记忆那肮脏污秽不堪的车轮,狠狠碾过,将什么东西碾得支离破碎,心中早已没有了和那时一样的甜蜜,唯有那一日惨烈的画面与依稀鲜红的血色,还深深印刻在脑海当中……师映川微微眯着朦胧醉眼,在心中对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沉默寡言的宁天谕道:“说起来,我现在也算是真正明白了,其实这世间并没有绝对的错与对,不论是谁,我也好,连江楼也好,赵青主也好,什么人都好,都是这样的,即使一个人所做的事情伤害到了别人,但站在这个人自己的角度来看,难道会说是错的么?就好象连江楼,我纵然恨他如此待我,但作为他个人来说,他追求大道并没有错,他有自己所执着的东西,我们都有各自的道,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在他自己来看,当然是对的,他没有错,只不过站在我的立场而言,他对我却太残忍,所以是错……哈哈,这世上种种之事,万般恩怨情仇,又何尝不是如此!” 第120节 宁天谕没有回应,只是久久如同死寂一般的静默,师映川也不在意,他肆意笑着,推开偎依在自己怀中的妖娆尤物,走了出去,有些事情在这段时间以来,他早已明悟,所以他不急,他要看看到了最后,究竟谁才会是真正的胜利者,谁才会是真正的绝代天骄! 夜风阵阵,吹得枝上的积雪簌簌而下,月光铺洒在地面上,隐约有一种异样的唯美之意,师映川站在廊下,伸手轻轻摘下一枝迎寒怒放的白梅,别在衣襟上,忽然笑起来,喃喃道:“连郎啊,你将我视作踏脚石,而现在的你,如果从某种角度去看的话,又何尝不是我大道之路上的磨刀石呢?互为砥砺,相克相杀,莫非这真的就是你我之间,生生世世也不容改变的命运么……”青年说着,似已痴了,就在这同一时间,遥远的大光明峰上,有人端坐莲花台之间,黑发如瀑,白衣如雪,完美无缺的面容上无悲无喜,如神佛高坐天际,不惹尘埃。 [……连江楼,你何等残忍,原来我的一生都只是一个笑话,我自以为的幸福都总是别人刻意制造出来的假象……原来对你而言,我师映川这一生的意义,我存在的所有理由,却只是用来成就你的大道而已……]青年带着哭腔与绝望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回荡,盘旋在脑海之中,在心头如雷鸣滚滚而过,男子漆黑的双眼猛地睁开,然而就算如此,那声音却仿佛依旧在耳边环绕,久久不散,男子沉默,他起身来到外面,看着如墨的夜空,想到了从前的事情,他很少有这样心不静的时候,尤其是在打坐时,但偏偏刚才那种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 雪花淡淡飘落,放眼望去,远处点点灯火闪亮,依稀有一丝新年的气氛,那些高挂的灯笼在黑夜里散发着光与热,仿佛能够驱散寒冷,这样温暖几乎人人都有,亲人在旁,妻儿笑语,于普通小民而言,也是寻常,然而在男子这里,却似乎永远也不会再有……男子没有说话,曾经这些东西,他是可以拥有的,只不过却已经被自己亲手葬送,他的身影被笼罩在檐下琉璃灯所散发出的光芒中,明亮,温暖,然而总有些地方,却是这光照不亮,也照不暖的。 [为什么要现在就动手?]那一日青年流着泪问道,男子当时是这样回答[因为我不知你何时会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一旦晋升,或许你体内剩下的几道禁制就会被打破,恢复修为,而我,自知不是五气朝元大宗师的对手。]但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是的,没有说,他其实知道不是这样,不只是这样而已,或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发现对对方的感情越来越深,也许是因为惊觉自己渐渐已有沉沦的趋势,也许是在害怕若再这样继续下去,到最后便难以再下决心动手,无法再去实施计划,所以已经到了必须动手的关头,不是么? 或许世间的事情其实都是很公平的,只有放弃了一些东西,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另一些东西,而往往这样的选择,是很残酷也很艰难的……男子的右手忽然间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位置,与此同时,两道浓黑剑眉微微拧起,显然是感觉到了一股并不轻松的痛楚,在那里,有一道伤疤,千百年前曾经有人一剑刺入,而千百年后还是那人,还是那一剑。 这痛楚绵绵不短,一如情丝百转,男子伸手折下一枝红梅,思绪变迁,想到那个人亮烈如红梅怒放的笑脸,当他独自一人坐在寂静而空旷的千莲殿中,视线中再没有那人的身影时,他也曾经问过自己,若是可以再次选择的话,那么自己是不是还会决定那样做?而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男子英俊的脸上神色淡淡,看起来如此高傲而无情,也或许并非是本性如此,只不过在踏向世间巅峰的这条路上,早已经逐渐消磨掉了人性中的那些感情,所以能够将他打动的人与事,已是太少太少,一时间男子孤独地站在风雪中,闭上双眼,想到那一日在自己面前炸开的一蓬血雾,以及青年决绝惨然的笑容,记忆里曾经的那些美好,本以为已经被埋葬在了心底,成为了过去,然而此时此刻,在这寒冷的夜色里,却是化作了记忆中被风吹不散的一张流泪的面孔,一声飘摇的叹息,一句决绝的话语,在这天地间……久久不散。 就在男子迎风沉思之际,同一片夜空下,远在万里之外的师映川坐在台阶上,有人手里拎着一壶酒走过来,将酒递到他面前,师映川抬头,就看见晏勾辰儒雅温和的脸,师映川笑了笑,顺手接过酒壶,就喝了起来,月光下,师映川白玉般的肌肤反射出玉脂似的淡淡光泽,晏勾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正坐着的青年,眼中仿佛有浩瀚的汪洋一片,但顷刻间又归于寂静,然后他也坐了下来,坐在师映川的身边,一个意气风发的强国君主,一个天下人闻之变色的绝代魔头,就这么好象两个完全不讲究仪态风度的乡下农夫一样随意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师映川把酒壶递给晏勾辰,晏勾辰接过,仰头灌了一口,然后又笑着将酒壶递还给对方,师映川就顺手拎着酒壶,往嘴里倒了一口,冰冷的酒汁入喉,却像是吞下了一口苦与涩,然而也就是因为如此,才让师映川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原来还活着,他抬起一只手,雪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抹去了嘴角的酒渍,醉眼朦胧,他看着身旁的晏勾辰,道:“我身边只剩下你了啊……” 师映川笑了起来,他伸手去摸晏勾辰的脸,笑着重复说道:“到了现在,我身边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呢……”晏勾辰任他冰冷的手指缓缓抚摩着自己的面孔,目光看着青年,平静地道:“……我总是在这里的。”师映川就笑,他似乎是真有些醉了,手指摩挲着男人光洁的面部肌肤,醉眼朦胧地说道:“勾辰,你说……你和我之间,存在‘情爱’这种东西么?还是说你我两个人认识的十多年里,我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利益的联系?”晏勾辰闻言,似乎是怔了怔,然后他也笑了,很率性的那种笑容,或许真的是发自内心,他轻吐一口气,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承认你我之间的确是被各方利益关系紧紧绑在一起,这一点在当年你助我登上皇位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了,不过,说到你我之间是否存在‘情爱’这种东西……” 说到这里,晏勾辰顿一顿,他凝神看着师映川,半晌,忽然就是一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但至少我想,我是有的,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映川,我对你,终究有情。” 风中有雪和花的冷冷香气,师映川静了静,然后他就将身体向后很随意地一仰,躺了下来,两手枕在脑后,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喃喃道:“真奇怪……‘情’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不是一个人如何好,就一定会被喜欢,也不是一个人如何坏,就一定不被喜欢……我总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应该是冷静权衡的,原来却也未必如此……”晏勾辰也躺了下来,哈哈一笑,说道:“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缘分这种东西,又有谁能说得清。” 到了深夜,酒已尽,梦已酣,偌大的殿中点着沉梦香,罗帐低垂,晏勾辰在里面已经睡熟了,师映川却还没睡,他坐在灯下一只蒲团间打坐,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睁开眼,他起身去倒了些茶,一口饮尽,然后来到书案前铺开一张信纸,开始磨墨,不过没一会儿,师映川忽然又停了手,他沉默着,却重新回到蒲团那里坐了下来,继续打坐,这时宁天谕突然出声:“……为何不写了?” 师映川在心中淡淡道:“没有必要。平琰那孩子,我虽然是他父亲,但他从小却是在连江楼身边长大,受其抚养教导,在那孩子心里,他师祖是他最尊敬也最爱戴的人,纵然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相比,断法宗对他而言,才是他的家……” 师映川的面容在灯光下依稀有些模糊,只是眉宇间却有了一丝怅然:“你若是他的话,又会如何选择?何必让他一个少年如此烦恼。”宁天谕道:“所以你不想告诉他真相?不告诉他究竟连江楼是如何对你?”师映川语气落寞:“那件事,我不打算告诉其他人……至少不是现在。” ☆、三百零三、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 师映川语气落寞:“那件事,我不打算告诉其他人……至少不是现在。”他显得有些疲惫,一双原本明亮如同一泓月下清泉般的眼睛也隐隐暗淡起来:“这是我和连江楼之间的事,我不会让别人知道,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至少短时间内我不会让其他人知道那天究竟发生过什么。” 师映川忽然低低冷笑起来,其中似乎又夹杂着深深的叹息:“我永远都不希望平琰知道这件事,因为这个真相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些……他是一个好孩子,不应该承受这些。” “……我不得不说,无论你在其他方面有什么不好,但至少某些时候,也算是一个好父亲。”宁天谕在沉默片刻之后,忽然说道,这话听起来似乎是有些讥讽之意,但宁天谕的语气之中却完全没有讽刺的意味,反而很认真,师映川笑了笑,淡淡道:“是么?我倒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了……其实像我这样不称职的父亲,甚至还比不上连江楼对平琰的照顾与教育,从这一点来看,我必须感谢连江楼,至少他对平琰是真心当作继承人来培养,这件事我可以肯定。” 师映川似乎没有了再继续打坐的兴趣,他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已经下起了不小的雪,沸沸扬扬,他看着洁白的雪花在夜色中自由自在地轻盈飞舞,不禁喃喃道:“真美啊……”眼中也仿佛蕴含了无数追忆,宁天谕道:“我能感觉到,你现在的心很静,按理说,不应该这样……为什么?”师映川笑了笑,说道:“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原本的我是绝望,是从幸福走到了噩梦里,从生走向死,然而也就是在那一天,我也有所改变,想明白了一些事,既然情意已经不再,我又何必去苦苦折磨自己?我应该让自己轻松些,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或许……这才是我的道!” “不错,不错……”宁天谕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语气十分赞赏:“这才是一个修行者最应该具备的心态,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是要长存人间,永世不朽!除此之外,都是虚幻!”师映川却突兀地道:“这段时间以来,你一直不大说话,我想应该是因为那天听到‘他’的话,受了打击,可对?‘他’潜心谋划几世,最后用我们来完成计划,这样的打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难以承受。”宁天谕冷笑,低声道:“是啊,真是一份异常出人意料的‘礼物’啊……” 师映川面上无悲无喜,他微微侧首,看着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投射在墙上的黑黢黢模样,突然就微笑着道:“我忽然想到从前看过的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真的很适合我们。”不等宁天谕有所反应,师映川已徐徐复述道:“用最真挚最美丽的字眼,宣布最悲惨最绝望的判决,用全身心的爱去爱一个最不该爱的人,活着承受身败名裂的痛苦,死后为世人所遗弃……” 宁天谕久久不出声,似已痴了,师映川重新看向窗外,平静道:“一个人可以选择不接受另一个人的感情,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任谁也不能说什么,毕竟者是个人的自由,然而若是借此去利用别人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无法让人原谅了。我真的……无法原谅。”他微微闭上眼,沉湎在某种不能与人分享的情绪中,半晌,师映川突然又睁开眼,对宁天谕道:“其实我想对你说,若是以后赵青主真的苏醒,你难道真的还要将他折磨报复一生?虽然我也想抓住连江楼之后,将他永远困在我身边,让他一生都为他做过的事情赎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觉得或许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一剑杀了他,杀了连江楼,或者说,杀了赵青主。” “……不行!”宁天谕想也不想便一口否决,他厉声道:“不行,我决不允许你这样做!赵青主……他必须承担他对我所犯下的罪,他必须为此赎罪!死?一了百了?别想这么便宜!” “真的是这样么……”师映川不置可否,他轻轻一弹指甲,表情淡淡:“也许你只是不舍得让他死而已……就好象我一样,无论再怎么痛恨怨毒,也仍然难以亲手杀他。”对于师映川的话,这一次宁天谕罕见地没有反驳,师映川望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忽然有点古怪地一笑,道:“其实仔细想一想的话,如果当年赵青主没有背叛宁天谕,他们仍然在一起平静地生活,那么时间长了以后,几十年,一百年,几百年,甚至更久,在时光的冲刷下,一切都会渐渐改变,到最后他们就算是仍然还在一起,或者却也不过只是习惯罢了,只是习惯了而已,如果到那个时候,他再背叛的话,你还会如此愤怒么?不会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师映川说着,看上去整个人平静、冷漠,但他却又自嘲地摇了摇头:“不过我虽然现在知道这一点,可是当自己在这局中时,却也还是身不由己,能看透,却依然无法打破这樊篱,怪不得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真是一点没错。”话说到这里,已觉无味,走到床前脱了衣衫,揭开帐子躺到了床上,晏勾辰这时睡得正熟,师映川侧头看着他,见男子眉目儒雅舒展,又有成熟男子特有的从容之态,虽已是三十多岁年纪,但由于修为不错兼之保养得当,因此面上完全没有风霜之色,半丝皱纹也不见,身上也是皮肤光洁,骨肉密致,师映川嘴角轻轻扯了扯,右手放到晏勾辰腰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 新年过后,寒冷的冬季就这样渐渐过去了,而偌大的整个天下,局势也是越发错综复杂起来,在青元教的全力推动下,大周对外积极用兵,6续吞并诸小国,不仅如此,青元教更是发动战事,灭去一家中型宗派,以助大周吞并此宗辖下的一个小国以及一个中等国家,此宗长老以上几乎全部被屠戮一空,内门弟子以及外门弟子但凡活下来的,统统都被迫服下毒物,自此性命操于人手,完全受制于人,成为青元教的一员,至于其他门人,或是逃散或是战死,青元教倒也并不在意,门派名下所有资源财物被搜刮一空,产业亦被教中派专人迅速接收,此战死伤两万余人,当真是血流漂杵,至此,大周天下第一强国的地位,已是当之无愧。 严寒既过,温度渐渐回转,就到了三月初,空气中虽还有几分料峭,但枝头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染绿,冒出了芽苞,更有那爱美的年轻女子不畏春寒,早早就脱下了厚衣,换上单薄轻盈的春装,将自己青春美好的身段展露无遗,此时摇光城当中最高的建筑白虹楼上,有人静静站着俯瞰下方,男子脸上戴着一张精美的面具,花纹诡异而美丽,边缘饰以细碎的水晶,将大半张面孔遮盖住,看不出容貌好坏,但一双红宝石似的血眸中所流露出来的那份强势与霸道之气,却足以令人心颤胆栗,双眼开阖间,俯瞰景致,几乎将整个摇光城都尽收眼底。 在男子身后半步处,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相貌脱俗,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盘在头顶,发髻上插着两支古色古香的玉簪,整个人看起来有着一股别样的魅力,且这种魅力中更多的便是平静,犹如古井一般,却是‘情癫’潇刑泪,如此一来,能让他甘愿立于身后陪侍的,全天下自然只能也只会是青元教教主,魔帝师映川一人而已。 “……潇叔父,本教如今日益壮大,大周国力亦是大涨,至多十年之内,本座欲横扫天下诸国,潇叔父以为如何?”师映川手扶白玉栏杆,淡淡说着,他虽有面具覆脸,看不到神情,但从青年平静的语气之中却隐隐能感觉到那颗高高在上的心,潇刑泪闻言,尽管早已知道青年的野心,此时却也仍然心中微微一震,恍惚中似乎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某个深处,正有一张无形的网扑面而来,笼罩在此刻所在的天空,潇刑泪微微沉吟,道:“只怕有些阻碍……”师映川回头看他,似是笑了一笑,说道:“潇叔父是担心各大派的反应么?无他,唯战而已。” 青年伸出手,看着下方车流人马,熙熙攘攘,身在如此高度看去,居高临下,看起来那地上的人就如同虫蚁一般,渺小无比,而事实上这些普通人的生命如此短暂,如此脆弱,又与蝼蚁有多少差别呢?师映川忽然五指箕张,从他这个角度来看,仿佛能将下面的所有人与物都统统纳于一掌之中,师映川心中生出一丝淡淡的思绪,悠然说道:“叔父你看,人来看蝼蚁,觉得不过是微末卑贱之物,而我们这样的人来看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想法?” 师映川说着,嘴角泛起一抹近似嘲弄的笑容,无比清晰:“自从离开断法宗,重见天日之后,虽然天还是这天,地也还是这地,但我再看这天地时的眼光就与从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对于我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有意义的?我求的是永恒,长存于天地之间,不与草木同朽,若是不能永恒,即便身前光芒万丈,到头来也只不过是黄土一掊,又有什么用?旁人所追求的权势与财富这样的东西,于我而言都是唾手可得,所以除了长生之外,能让我有兴趣的就只剩下绝对的权力和掌控,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东西可以助我在这条路上走得更快更远,集天下之力,为我铺就长生之路,否则靠我一个人,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潇刑泪听着,心中蓦地生出了一丝明悟,仿佛就此触摸到了对方的许多想法,他微微凝神,看着青年的背影,终于缓缓开口道:“教主有鸿鹄之志,我自当竭力以助。” 师映川笑了起来,似乎很是欢畅,只是那笑声似乎并非出自胸中快意,更像是某种发泄,片刻之后,师映川收了笑容,说道:“对了,那边的超度法事应该已经准备好了罢?让人去备车,我也该过去了。”说着,想到自己腹中取出来的那个孩子,心中微痛,喃喃道:“希望她可以投生到一个好人家,不要再遇到我们这样的父母……不求荣华富贵,只求一生衣食无忧,被人疼爱呵护。”潇刑泪听到这里,不知为何,心中亦有怅然,叹息道:“我与教主一起去罢。那孩子我虽未见过,但一想到那是乱云的血脉,就这样失去了,心中难免觉得可惜得紧。” 师映川默然无言,当下再无别话,两人乘车来到一处香火极盛的寺院,此处早早就接到了消息,寺里上下都已准备妥当,这一日也不再接待其他香客,师映川一身黑衣跪在蒲团上,衣袍以黑色为底,显得颇为肃穆威严,只饰以些许鎏金图纹,再无装饰,一时间青年心中默祷,之后拈香上拜,潇刑泪也上了香,不免唏嘘一番,师映川命人点起万盏长明灯,为自己夭折的女儿求福,潇刑泪劝阻道:“孩子年幼夭折,此举只怕有些不妥,易折了来世的福寿。”师映川表情淡淡,抬头看着大殿中的金身佛祖,漠然道:“我的女儿,身份之尊贵远超一国公主,不过是这样一场简单法事罢了,有何不可?真要折福寿的话,就来折我的好了。” 潇刑泪见他执意如此,也就不再劝了,师映川等到法事结束之后,便离开了,他所乘坐的乃是一驾云车,事实上里面空间颇为广阔,相当于一间小小的行宫,由四匹有价无市的踏雪麒麟兽共同拉着,才能保证不影响速度,此时师映川坐在车内,盘膝静静,潇刑泪坐在他对面,两人面前的矮桌上放着一壶清茶并一盘珍异的灵果,两名美貌女子跪坐在不远处,一人小心地往面前一尊釉色如脂的豆青釉瓷炉里添着香料,另一个则身前架着一把古香古色的琴,女子白嫩纤细的手指拨在弦上,琴声悠悠,伴随着一旁瓷炉内淡白的烟气袅袅四散,清心养性,四周笼绛素纱,铺着梅花簟,一盆异种红花开得正艳,虬枝冷干,枝叶疏疏,却没有半点花香,只是不时从花蕊处滴下殷红如血的蜜汁,引得几只与此花伴生的红色小蝶翩翩起舞,煞是好看,又有一盆小小山石摆在近旁,出于天下有名的大匠师之手,清泉潺潺石上流。 师映川闭目打坐,室内二女只觉得他如同一尊雕塑般一动不动,但对面的潇刑泪却有一丝非常奇妙的感应,能够从青年身上感受到一股细微的涟漪向周围扩散,若有若无,若隐若现,对此,潇刑泪心中微微凛然之余,又觉得欣喜,他知道这是师映川功力精进的一种体现,而且决不仅仅只是修为上的,向来踏入宗师境界之后,每一点的提升都是十分可贵也十分不易,师映川不过二十余岁年纪,居然走到这个地步,已不是简单一句‘天赋卓绝’就可以解释,思及至此,又想到自己,不禁暗自叹息,心道:“身为武者,风光只是外人看到的,事实上却是道阻且歧,步履维艰,本就没有多少人能够走得更远,这就是属于我辈的残酷之处啊……” 偌大的云车在路上稳稳前行,车上所绘的血莲图案令所见之人尽皆退避,更有不少百姓见了,当场便是跪地叩拜,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出自敬畏,也是一种爱戴,纵然师映川在许多人眼中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动辄毁邦灭国的绝代杀神,但在大周百姓的眼里,这个被赋予了太多负面阴沉光环的年轻男人却是为国家带来兴盛与繁荣的人,所谓的杀戮与鲜血只是针对别人罢了,若是没有这个男人,帝国永远也不会拥有如今的一切,不会有如此荣耀,因此无论外界怎样看待和评价,至少在大周绝大多数子民心中,纵然外人视其为魔,但周人依旧视其为万家生佛,这位国师,就是当之无愧的帝国守护神--或许魔与佛,原本就是一线之间。 云车虽大,速度却比一般马车还要快上不少,也更稳当得多,而车内无论是师映川还是潇刑泪,都是在打坐调息,一路上并无只言片语,要知道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作为真正的修行者,事实上根本就不会做无故浪费时间的事情,这时远处忽有马蹄声越来越近,自上车以来一直犹如老僧入定般的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深邃如海,尽管此时车内光线明亮,但瞬间却有了一种虚室生白之感,盖因这一双眼眸太过明亮,璀璨得胜过了天上星子,下一刻,师映川的身影忽然就消失在了原地,无声无息,也就在这同一时间,对面的潇刑泪睁开了双眼,这个被称为‘情癫’的男人面上神情微微迷惘,最终低声呢喃道:“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果真是孽缘啊。” 云车百丈之外,一人一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男子华发满头,飘扬如絮,道路两旁桃花烂漫,有微凉的清风送暗香徐徐而来,但这些都不能让男子哪怕停留片刻,眼看着距离那云车越来越近,就要奔到十丈之内,这时那车顶上却突然多了一袭黑袍高大的人影,骑马奔驰的男子原本满满的一往无前之势,却在这会儿突然就生生勒紧了手里的缰绳,逼得座下的马儿缓了四蹄,与此同时,云车缓缓停了下来,白发男子坚毅的脸上不知怎的就多了一丝局促不安之色,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车顶上那黑袍华贵的青年,那天下公认的绝代魔头,痴痴策马缓步走了过去,直到距离云车不足两丈,这才停下,魔头一张脸上覆着面具,看不出喜怒,只沉声问道:“……你来做甚?”白发男子欲言又止,魔头双手缓缓拢入袖中,又问道:“你我之间早已说得清清楚楚,当初合婚庚贴也已退还,再无瓜葛,你现在又来见我,是何道理?” 白发男子静静看了魔头片刻,然后就笑了笑,他深呼吸一口气,说道:“我喜欢你……从当年在交易会上相见的那一日,我便喜欢你了,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喜欢你更深,更久,你若是仙,我便随你飞去云端,看你享尽荣光,你若是魔,我便陪你共赴九幽,陪你举世皆敌。” 男子说着,轻轻伸出一只手,温声道:“无论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可否都带上我?” 魔头一动不动,只看着男子白发如雪,良久,那魔头忽然一哂,缓缓伸出手去。 这一年春天,山海大狱少狱主、宝相氏大公子宝相龙树,与其父山海大狱之主宝相脱不花发生冲突,宝相龙树决然弃少主之位不顾,孤身脱离蓬莱,远赴大周,万里投奔青元教教主师映川,此举一出,震动世人,有好事者叹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来皆闻英雄豪杰为大业可负至亲至爱,今有宝相龙树者,独不爱江山爱美人,真奇男子也。 大周,摇光城,青元教总教。 殿内四周悬挂着一幔幔的珠帘,一颗一颗珠子晶莹圆润,珠光朦胧,六尺阔的方榻上铺着雪白的狐皮垫褥,两名男子相对而坐,中间一张紫檀小桌,一壶茶,两只杯子,除此之外,桌上再无他物,师映川眼皮垂着,一只羊脂白玉般的手伸出来,拿了茶壶,给两只杯子里都倒了茶,对面那个如今已经一无所有的白发男子看着他,默然无声,只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来,握住青年的手,这时距离那天男子一人一马追赶云车之事已是过去了数日,一身的风尘早已洗去,男子换上华服,头束紫金冠,依稀仍还是当初那个尊贵自信的山海大狱公子,师映川抬眼看去,静静地看着对方,看男子眼中那明亮得令人不敢直视但又偏偏温柔如水的光芒,片刻,师映川忽然就慢慢从对方的掌中抽回手,说道:“……你这样一时冲动,他日说不定就要后悔,为了我一个人,就与家里翻了脸,这样的买卖未必划算,你父亲必是气得紧了。” 宝相龙树一头白发整齐束在冠内,一丝也不乱,闻言就微微一笑,道:“父亲的意思,是要在局势未明之前令蓬莱暂且保持中立,作壁上观。”师映川呷了一口茶,点头道:“这是老成持重之法,我若是处于姑父的位置,想必也会这样做,毕竟现在看起来局势不清,将来究竟会如何,都未可知。”宝相龙树见状,便轻松地笑了起来,说道:“我也知道这样最好,可惜知道归知道,但让我像父亲那样‘清醒’,我是做不到的,你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觉得我应该来帮你,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个半步宗师,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用处的……至于父亲那里,他毕竟还有一个儿子,我三弟剪水总会慢慢长大,因此宝相氏纵然少了我一个,也并不打紧。” 师映川平静地听着这些话,手里拿着热气袅袅的茶杯,慢慢吹着:“我不得不说,你的确有些犯蠢。”宝相龙树语气认真,却是含笑说道:“……这是我的命,逃不过的。”他整个人显得轻松起来,似乎到了现在才是真正令他感到彻底自由的时刻,什么都不必再去多考虑……宝相龙树这样想着,忽又记起一件事,便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就笑着说道:“感情这样的东西原本就是出于本性中最直接的直觉与选择,而并非出于理智的反复权衡和判断,若是真的能用理性去分析去衡量这种事的话,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说,哪怕跟着你餐风露宿,朝不保夕,我也依然觉得很快活,因为这是我自己遵从内心想法所作出来的抉择。” 说到这里,宝相龙树反倒有了几分打趣的心情,道:“我既是来投奔你,如今加入了青元教,就是你的下属,按规矩就要尽心侍奉,这些事本来就已有心理准备,只是一时间或许有些不习惯,你得担待些才是。”师映川倒也笑了,他看着宝相龙树,微笑说道:“我当初年幼之际就被你心怀爱慕,后来一直受你厚爱,这些都是对我的尊重,也是对这段感情的看重,现在你我到了这个地步,我自然不会薄待于你。”说到这里,师映川却又缓缓淡了笑容,将杯内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方道:“只是宝相你要清楚,经过梳碧那件事之后,你我永远都难以回到从前了,这是我无法释然的心结,你我这一生,不会再是夫妻情分,这一点,你要明白。” 听了这话,宝相龙树的神情顿时几不可觉地一黯,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轻松之色,垂目安然道:“……我知道,这个自不必说。”他很清楚,这是两人之间新的相处,自己必须迅速调节心态去努力适应,这是现实,即使这一切都需要一个缓冲的过程,但无论怎么说,至少以后可以和自己心爱之人生活在一起了,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要快意许多……思及至此,心中又是一哂,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离开蓬莱远赴于此,是自己一生之中无怨无悔的一次选择。 这时师映川凝神望着宝相龙树,却想起了那日连江楼的决绝冷酷,忽然就用力握了一下拳,表情却淡淡地道:“说来,你大概是这世上最可信也最忠于我的人了,可以无条件地待我好……至于其他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和心思,我已经累了,不想再搅和到那么复杂的事情当中了。”说这话的时候,师映川整个人异常地平静,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一般,但这平静却又不同,老人是因为经历得太多,看透了世情而心平气和,而师映川此人却是因为心已至高,故而平静无波,宝相龙树见此,说不清楚为什么,只觉得有些隐隐地陌生,这让他感觉不舒服,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就握住了师映川的手,师映川看他一眼,那张脸谈不上多么出色,只是略有几分英俊而已,若论相貌,并没有多少优势,在师映川经历过的诸多丰秀人物当中并不起眼,但如今褪去那些曾经的年轻气盛,就多了一股韵味,师映川端详了男子片刻,最后只化作一叹,忽然说道:“我记得你似乎比我年纪大不少,如今再过几年就是四十岁了。” 宝相龙树闻言,就笑了起来,道:“是啊,我比你正好大了十岁,映川是嫌我老了么?”男子意似洒脱,说话间神情却透出淡淡的紧张与不安,故而还是轻叹道:“只要你愿意,这天下什么样的美人都能得到,而我一来不是青春少年,二来也没有鲜妍容颜可供你赏玩,三来又常常不知进退,更不会曲意逢迎,无非是仗着脸皮足够糙厚,一味贴上来罢了。”师映川嘴角微扯:“你真的这么想?”说话间,外面忽然有人道:“……禀教主,有人在外自称是教主自幼近侍,求见教主。”师映川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就好象明白了什么,道:“让他进来。” 半晌,有人推门而入,长身玉立,头戴帷帽,一圈青纱垂下来,挡住了容貌,这人进到殿中,取下帷帽,露出一张皎美若仙的面孔,不是左优昙还有哪个! 左优昙丢下帷帽,上前便对着师映川深深一拜,一言不发,师映川看着男子,片刻之后,方道:“……你这是要离开断法宗?”左优昙抬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师映川那张一改之前在大光明峰时的暗淡、与从前记忆中那桀骜形容一模一样的面孔,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是。爷前时从宗门脱身之后,我便存了这个心思,我当年是爷买下,带入宗门,是宗门的人,却更是爷的人,从前爷虽然脱离宗门,毕竟彼此之间还有几分香火情分,不曾撕破脸,而剑子也还年幼,需要有人扶持,因此我留在那里也还罢了,但如今爷与断法宗已是针锋相对,乃是仇敌,与莲座也已经翻脸,我怎能还继续留在那里,更何况剑子已经长大,不需要我再照顾看扶,因此优昙便于前些日子给剑子留下一封书信之后,即刻暗中悄悄离开宗门,在阔别多年之后,重新回到爷身边,自此再不是断法宗之人。” 师映川静静坐着,面色无波,旁边的宝相龙树也是一言不发,漠然看向别处,师映川沉默片刻,然后就唇角微扯,道:“很好。”又伸手虚抬,示意左优昙起身:“你既然回到我身边,日后青元教自然有你一席之地,魏燕那里你替我打理妥当,你不负我,我自然也不负你的忠心。”说着,师映川长身而起,轻轻笑道:“好了,如今还有些事要办,我这就去一趟青州。” …… 青州一向气候宜人,春日里,此时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大,只平添了些清凉,一队百余人的车马沿着平整的大道前行,速度略快,中间簇拥着一辆看起来十分结实的马车,这时远处一处亭下,一群人正在等着,见了队伍,尤其是车上绘有的血莲图案,便迎了过来,这已是第三拨燕家接待的人,一开始在最外围等候的还是家生子,眼下这些却都已是燕家极有身份之人,一些嫡系男女都是早早守在这处路亭,已从一大早等到现在,这时见了队伍过来,都是上前,为首的却是如今的家主亲妹燕芳刀,这燕芳刀容貌依旧美艳,凝视那队伍之间的马车,眼神复杂,突地就拜下,道:“……燕氏族人,见过主上!”这燕家当年举族投靠师映川,后来师映川被檎,燕家的态度不免就有些暧昧,后来师映川脱困,燕家便受到敲打,此次师映川前来青州的消息提前通知了燕家,现在燕家作出这等姿态,就是在极力挽回。 先前师映川被囚,燕家在青元教内的位置就尴尬起来,家族内又早已失了半步宗师,虽然旁人还由于多方因素而有些顾忌,没有正面下手,但家族还是明里暗里受到损失以及打压,现在燕芳刀带头,众人一起拜下,深深低头,至此,人人都知家族就这样与师映川彻底绑在了一起,否则燕氏已经错了一次,日后若再有摇摆,如此之辈必是人人唾弃,再不能于世间立足,唯有衰败一途,因此都收了心思,很清楚自此就是荣辱兴衰与共,这样想着,就算过去有些心思,互相之间有龌龊,这时也都是消散,这些都是真心实意,再不是做态了。 如此片刻之后,就听车里一个声音道:“……起来罢。”此话一出,众人知道这就是抹去先前一概腌臜,燕家仍是受庇于对方羽翼之下,这样一想,脸上就顿时多了几分神采,燕芳刀目光聚在马车上,不知怎的,就突然感触莫名,想说些话又是说不出,到最后都化作一道无声的轻叹,当下就躬身说着:“请主上移步,家中之人都已聚集,翘首以盼主上大驾。” 于是队伍继续向前,由燕家人在前方引路,这一路由官道通往燕家的大道乃是由家族私人出银钱铺就,十分宽敞平整,亦且干净整洁,越往前走,已能看见许多管事之类的人在道路两旁恭迎,等最后到燕家,就见得大批族人,家生子之流更是无数,黑压压人群却是一片鸦雀无声,虽有小雨淅沥,却无一个打了伞,都身上蒙着雨丝,现任家主论起来乃是师映川的舅舅,只是此时哪里论得这些,见了队伍,在家主带领下,都齐齐跪了下来,这时马车车门打开,师映川一张面具覆住大半张脸,走下车来,这时人群中有一女子怔怔看着青年高大身影,神情恍惚间不知是悲是喜,青年却忽然看了过来,朝女子伸手示意,道:“……你过来。” 此女正是燕步瑶,当下见师映川如此举动,不由得一呆,随即又是喜悦无比,急步上前,道:“主上……”师映川淡淡看她,忽然问道:“本座今日既至燕氏,你要么脱离家族,要么便是叛离瑶池仙地,现在,你可以选择了。”燕步瑶面色微变,但她神情挣扎片刻之后,便咬牙道:“步瑶是燕家之人,更是……主上之人!”师映川见状,轻嗤道:“很好。”这么一来,青州燕氏就是与瑶池仙地彻底决裂,一时师映川转首向着现任家主,也就是他生母燕乱云的兄长,道:“你女儿很好,当初本座受困于人,仍肯忠心以助,后来得以脱困,有她一份功劳在内,若非如此,凭你燕氏之前所作所为,如今青州已不会有燕氏一族。”说罢,不理会瞬间额头出汗的燕氏家主,只看着大门两旁的青翠古树,喃喃道:“一别多年,却已是物是人非了。” 师映川在燕家并没有停留多久,便乘船北上,此次师映川一路而来,为的就是收拢一切可用之人,可用之势,对于不从者,无非就是杀戮而已,如此一来,这番出行自然就不是一朝一夕,等到大船行驶在返程路上之际,春光已然老去,年轻女子身上的衣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换作了薄薄衫儿,淡淡裙儿,如同一幅幅色彩鲜亮明丽的图画,装点着世间。 河面上风平浪静,九牙巨舰行驶水上,如同一条巨大的黑色怪兽,船上黑色大旗迎风猎猎,当中一朵红莲猩色如血,张扬着无上的威严与荣耀,师映川站在船头,仍然是面具覆脸,黑色的袍子被风吹动,一只手被掩在宽大的广袖内,另一边却是袖口紧扎,一圈紫金护腕散发着幽幽冷光,长发在风中肆意飞扬,整个人显得无比地意气风发,在他身后,宝相龙树怀抱一柄长剑,看着青年的背影,说道:“最近你似乎哪里有些变化……”师映川没有回头,只道:“你指的是哪方面?”宝相龙树摇了摇头:“我也说不清。”师映川道:“那就不必再想。”说着,闭上眼,任清风扑面,有些惬意,宝相龙树在他身后静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又不曾开口,但师映川却好象身后有眼睛似的,闭着眼忽然淡淡问道:“……你是有话想对我说么?” 宝相龙树眼皮微微一跳,不语,师映川道:“你一向对我都是有话直说的,为何现在却吞吞吐吐起来。”宝相龙树忽然苦笑,他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也似乎隐隐有些沙哑,目光中露出了复杂之色,道:“因为我知道这个要求太过分了些,你不会同意。”师映川头也不回地道:“说来听听,我知道你从来不是吗等会作无理要求的人。”宝相龙树垂目,然后他就走到师映川的身旁,注视着青年被掩在面具下的侧脸,道:“我很想要一个你和我的……孩子。” 这话一出,师映川便扭头看过来,宝相龙树的目光一与之相对,顿时就如同在漆黑的夜空当中望见了两颗璀璨的红色星辰,摄人心魂,师映川低声道:“你和我的孩子……”他想起自己失去的女儿,由于修炼那门抽取生机的秘法,致使他就算是怀孕,腹中胎儿也注定难以存活,他想与连江楼再要一个孩子,就必须先废了这门功夫,这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自不必去想,但如今宝相龙树提出的这个要求,师映川却是从未想过,他盯着对方,反问道:“你想要一个孩子?这很简单,自然有大把的女人可以为你做到这一点,你想要多少孩子都可以,而我也绝对不会干涉此事。” “我知道,但我说的是‘你和我的’孩子,而不是其他人。”宝相龙树缓缓说着,他凝视青年,看到对方眼里的不喜,若说孩子本身自然是没什么让人生厌不喜的,所以也只可能是其中所带着的另一层意义才令人不快,因为若想要孩子,就只能由侍人之身的师映川受孕怀胎……宝相龙树忽然微微垂目,轻叹道:“我就知道你不肯如此。”师映川淡淡道:“我生性自私,不肯为人做出牺牲,莫非你我之间认识这么久,你还不清楚么。”宝相龙树默然,半晌,才道:“说起来,我其实是有些羡慕连江楼……” 师映川听了这话,眼神突然就是一冷,他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掌心,木然道:“你以为那是我心甘情愿?不过是个意外而已。”他似乎不想深入这个话题,便话锋一转,问道:“青元教与大周到了后来,必是席卷天下,所以很多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那么宝相我就很想知道,日后若是我与蓬莱之间因为这些问题而发生冲突,一边是我,一边是你的家族,你待如何?” 宝相龙树的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只静静站在师映川身旁吹着微带水气的风,道:“从我去摇光城找你的那天起,这个问题其实就已经有了答案……不是么?”师映川冰冷的手指轻抚着手腕上的护腕,道:“自从我那日成功逃离断法宗,经此一事,我整个都变了很多,所以或许日后,我会负你也说不定,若是如此,你可会为自己觉得不值?”宝相龙树闻言,却哈哈一笑,眉目朗然,他怀抱宝剑,傲然立于船头,依旧还是那个当年问‘我的听月楼还少一个主人,你可愿意跟我回去?’的贵公子,他笑道:“值或不值,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答案,映川觉得如何?”师映川定定看他,不知心中翻滚的是何种思绪,既而亦笑:“这个答案很好。” 青年眼中平静,然而在那平静的深处与尽头,却是燃烧着一股执着的火焰,仿佛足以焚天毁地的火焰,青年迎风而立,黑发飞扬,桀骜无比,那优美的嘴角渐渐露出一缕似笑非笑之意,轻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平生挚爱之人,便是连江楼,而一生最恨之人,也是连江楼,这最爱最恨,都是他一个人……这样,你还觉得值得吗?” 听到这番坦白的言辞,宝相龙树的眼睛微不可觉地一颤,抱剑的手也有了片刻的滞重,或许他并不是不知道的,只是真的不想听师映川亲口说出来罢了,师映川也看着他,白发男子沉默着,任谁也看不出他此刻内心究竟是何种想法,然后他很快抬起了头,看着远处一碧如洗的天空,久久看去,半晌,宝相龙树忽然收回了视线,蓦然转首,他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面前的师映川,微笑道:“我知道……不过,纵然不是你此生挚爱之人,也不是最恨之人,但我可以选择做那个永远爱你的人,有生之年,你会是我此生挚爱,这样也很好,不是么?” 宝相龙树的笑容灿烂而温柔,他与师映川目光交汇,这一刻天上蓝天,白云,骄阳,周围是清澈的水面,岸上花滟柳绿,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宝相龙树银白的发丝在风中微微拂动,在这一刻整个人竟是显得分外地耀眼,他笑着轻声说道:“那年我在交易会上不经意间看到了还很年少的你,瘦瘦小小,那身影如此熟悉,仿佛千百年前就已经一心相许,所以我毫不迟疑就认定了你……我相信那是前生的缘分,即便是岁月沧桑,也毁不去我心中这份牵念。”此时此刻,宝相龙树的容貌还是一如既往,并不见多么出色,然而却分明拥有了世间最绝世的风姿,绽放出最璀璨的光辉,就连师映川如此风华,却也不能掩盖这样的光芒,宝相龙树抬手轻抚师映川的脸庞,微笑道:“映川,不要因为一些经历或者一些伤害,就让自己变得太冷静太理智,不肯放心去对待一个人,因为在与你认识的这十多年里,我逐渐发现原来牺牲一切去爱一个人,其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水面上的风将发丝吹乱,一如此刻的心情,师映川站在船头,站在白发男子的身边,一时间却是百种滋味齐齐涌上心头,他忽然笑一笑,一只手摸上对方银白的鬓角,道:“我若从来不曾认识连江楼的话,此生应该就是与你在一起了。”师映川说着,揽住宝相龙树的腰,指尖若有若无地揉弄着对方柔韧结实的腰肌:“时辰尚早,要去消遣一番么?” 宝相龙树知他意思,嘴角微扬:“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师映川哈哈一笑,便去拉对方的手,准备回船内,不过还未等碰到宝相龙树的手,青年却忽然停住,嘴角微微翘起,道:“在此之前,还是解决一下杂鱼罢。”话音未落,一只手伸出,五指张开,顿时无数道剑气流溢出来,交织成一张利网,令人无处可逃,师映川反掌向下一拍,整个人拔身而起,紧接着就犹如一道黑色利箭般径自射入水下,与此同时,以九牙巨舰为中心,水面开始掀起微微的浪花,并不剧烈,然而如此看去,却如同下方暗流中有凶兽蛰伏其内,是如同隐藏在黑暗深海中的恐怖,尽管看不见水下情况,但那微微翻腾的河水却给人一种可以吞噬一切的狰狞之感。 不过很快,水下却是泛出了猩红的血色,紧接着,一道黑影突然破水而出,落在了船头,师映川全身上下没有半点水迹,干爽无比,他面无表情,亦无只言片语,但露在面具外的脸部皮肤却似乎有些红润的样子,却是因为刚才抽取了强者生机的缘故,师映川取下脸上罩着的面具,冷笑道:“是个身怀特殊法门之人,能够极好地隐藏自身气息,若非我刚才无意间仔细感应了一下周围情况,发现船底似乎有些异常,倒是真会被此人瞒天过海。” 说话间,师映川已拉着宝相龙树的手走向船内,来到一处独属于教主的房间外,推门而入,室内并非没有人在,左优昙正坐在案前整理着一些文卷,见两人进来,便起身要去倒茶,师映川就道:“不用,你去叫人送热水来,我要沐浴。”左优昙应了一声,便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左优昙回来,身后跟着几个壮实男子,手脚麻利地忙碌一番之后,就将一切都布置妥当,一时闲杂人等退出,室内只剩师映川、宝相龙树、左优昙三人,水气氤氲,热雾袅袅,师映川走到屏风后,用手试了试水温,面前的浴桶极大,说是桶,事实上却是可以让几名儿童在里面尽情戏水了,这时左优昙已来到师映川身后,替他脱衣,师映川就张开双臂,任由衣物被褪下,然后跨入水中,水中清香扑鼻,加了些药汁,可以缓解身体疲劳,使人彻底放松,师映川一入水,顿时觉得浑身舒泰,便闭上双眼,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惬意之色。 就在这时,却有衣物窸窸窣窣声响起,片刻,一具结实温热的身体从背后贴了上来,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抚上了师映川的肩头,然后游移向下,轻轻摩挲着青年每一寸光洁的皮肤,且不时揉搓着,与此同时,师映川清楚地感觉到有温暖且潮湿的呼吸喷吐在身体表面,师映川没有睁眼,只抓住了对方的一只手,道:“宝相……”话音未落,又是一具男体滑入水中,修长洁白如玉,双臂将师映川缓缓搂住,师映川一双红眸终于张开,忽然自水中转过身去。 室内响起古怪而暧昧的声音,男性的低吟夹杂着喘息,以及皮肉相撞的靡靡之音此起彼伏,不时有似痛楚似愉悦的低喊迸发出来,淡淡热雾中,一双洁白匀称的腿夹在青年腰间,青年每向前猛力顶撞一下,那光洁无瑕的双腿便哆嗦一下,似是已不能负荷,却又偏偏竭力试图夹紧对方窄而有力的腰身,原本清朗如金玉一般的男声也已经微微沙哑起来,哑声道:“慢些……爷,饶了……饶了我……映川……饶……”另一名白发男子却是若无其事地贴在青年背后,只深深亲吻着青年滑腻如脂的肌肤,缠绵无尽,这浴桶虽大,但三个成年男子在里面也还是不甚宽余,彼此之间肌体交缠,共同构造成一幅香艳旖旎的画卷。 半晌,室内才终于安静下来,三人重新穿好衣物,自有下人进来收拾残局,师映川随意用发带扎起满头青丝,冷冷道:“方才那人已经不是第一批来此窥探的,看来各方对我师映川还真是上心。”青年面色平静,然而整个人却是散发出一股冷厉的妖异之势,令人感受到极为强烈的威慑力,但下一刻他却又变了脸,眉眼松融,一手搂住宝相龙树的肩,旁若无人地吻上对方的嘴唇,宝相龙树立刻报以最热情的回应,两人唇舌纠缠片刻,才缓缓分开,唇舌间牵出暧昧的银丝,师映川低低一笑,如玉的手指轻柔拭去宝相龙树嘴角的湿痕,道:“就快到弑仙山所在的地界了……”左优昙这时已取了茶来,师映川就着他的手喝了,顺势躺在宝相龙树的大腿上,闭目道:“就要去见我父亲了,也不知会是什么光景,就算刀剑相对也说不定。” 宝相龙树满怀爱意地抚摩着师映川完美的脸庞,道:“舅舅一向性情古怪,不过你们终究是父子,无论如何,也不必起冲突。”师映川捞起一旁的面具扣在脸上,将自己冷漠的神情隐藏在面具下,淡淡说道:“他若肯相助,那我青元教自然如虎添翼,若是不肯助我,至少也不能给我添堵,否则的话,就算是父子,也不得不做过一场了。”宝相龙树闻言不语,师映川抓住对方的手,道:“若是我真的与他翻脸,你会站在哪一边?”宝相龙树微笑:“何必还问?” 师映川如此大张旗鼓而来,弑仙山方面自然早已收到消息,率人前来迎接的便是弑仙山青卫统领聂药龙,将师映川所乘坐的马车迎入弑仙山中枢,半晌,当师映川与宝相龙树两人踏入一间大殿时,偌大的殿内空荡荡的,不见什么富丽气象,只是那地面却独具匠心,是以晶莹剔透的特殊材料铺设而成,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下面各种珍奇鱼类成群结队地在碧透的水中活泼游动,景致瑰丽无双,令人看着只恍惚觉得置身于水下龙宫,如此手笔,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只此一项,就已对此地的底蕴可窥一二。 此时大殿内一张青玉座上,一名身穿紫袍的男子后背斜靠着玉座座背,左手搭在腿上,而右手肘则撑抵在扶手上,一头缎子般的黑发恣意垂下,狭长如刀的双目微眯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慵懒闲适的姿态,男子俊美如妖,给人一种极度危险中透着极度诱·惑的邪魅之感,尤其那几乎完全没有眉毛的样子,让他原本就俊美异常的面孔平添了一丝锐利的妖邪气息,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与师映川差不多,正是弑仙山之主纪妖师,宝相龙树这时已微微欠身:“……舅舅。” 与此同时,师映川亦是轻轻点头:“父亲,阔别已久,我们又见面了。”纪妖师锋利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牢牢罩在师映川身上,仿佛是要将青年每一分每一寸都看得清清楚楚,片刻之后,突然嗤地一笑,缓缓坐正了身子,道:“难得你还肯叫我一声父亲……” 师映川淡淡一笑,道:“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想否认,但我身体里流的毕竟还是纪氏的血,这是不争的事实。”纪妖师听着,然后却不接话,而是看向青年身旁的宝相龙树,自己的外甥,懒洋洋道:“你与你父亲闹翻,放弃继承人的身份离开蓬莱,加入青元教,此事在外界传得沸沸扬扬,我这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外甥,居然是个这样的蠢材。” 第121节 ☆、三百零四、我观人间如沧海 “……我这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的外甥,居然是个这样的蠢材。”纪妖师不急不缓地从玉座上站起身来,看着宝相龙树说道,宝相龙树垂目,面上神情静静,道:“舅舅知道的,我有时候并不是一个聪明人……就像我母亲当年一样。” 纪妖师闻言,微微一顿,他默然片刻,就看向师映川,目光有些玩味,也有些冷漠与复杂:“我不得不说,你的运气真的很好,总有人为你死心塌地……”纪妖师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右手却一指自己的外甥宝相龙树,对师映川道:“若是你我翻脸,这小子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对我这个舅舅拔剑相向罢,我说的可对?” 师映川嘴角微勾,不置可否,只道:“如果父亲与我之间相安无事,那么这种事情自然就永远不会发生。”纪妖师狭长如刀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却是重新坐下,双手随意地搭在温润光滑的玉石扶手上,冷嗤一声:“怎么,你是在威胁我?”师映川朗然笑了起来,他一手拢袖,另一只扎着紫金护腕的手却探进那大袖内,轻轻抚弄着臂上所缠的北斗七剑,道:“当然不是,我此番前来,只是想跟父亲达成协议……父子之间没有什么不可以商量的,我的野心父亲也是清楚的,那么,弑仙山可愿助我达成心中所愿?我毕竟也是纪氏子孙,身上流着纪氏的血,日后若是大局已定,纪氏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家族,子孙繁衍绵延无尽,岂不是美事一桩?” 纪妖师听着这话,脸上不见有任何情绪起伏,只语气淡淡地道:“听起来倒是不错……”师映川一手负于身后,嘴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道:“当然,这里面风险也是有的,一旦失败,弑仙山也将承担相应的后果,受到波及……不过但凡能成大事者,岂能连承担失败后果的勇气都没有,父亲大人能有今天的地位和能力,走到这一步,又怎会是畏首畏尾之人?有巨大风险的同时才有可能造就巨大的利益,这样的道理,父亲自然比我清楚得多。” “我儿,不得不说你很有游说的天赋,我承认你的这番话听起来很有诱惑力,甚至有些打动我了。”纪妖师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光滑坚硬的玉石扶手,神情玩味,这个俊美得隐隐妖异的男子脸上似有笑容,但眼中却没有半点动容之意,古井无波,纪妖师身子微微向后,整个人放松起来,靠在了玉石座背上,他注视着不远处的师映川,嘴角突然间轻扯,慢条斯理地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只要满足我的要求,那么,弑仙山即便倾尽全力协助你青元教夺取天下,又何有妨?” 师映川闻言,神色微显端肃,道:“有什么要求,父亲大人都可以提出来,自家人之间,一切都好商量,即便是日后尘埃落定,弑仙山要保持独立,不受管制,自成一方霸主,也完全可以商量。”纪妖师听了这话,却突然间放声大笑起来,他笑了两声,冷嗤道:“这些东西都不放在我心上,我只有一个要求:若你日后得偿所愿,那么就将连江楼……交给我!” 纪妖师的声音不徐不急,语气却仿佛重若千钧,他目光直视着师映川,神情幽深若海:“我只要连江楼此人,若你能够帮我,将他活生生送到我面前,让我一偿数十年的心愿,那么别说助你一臂之力,就算是为你卖命又有什么不可以!” 此话一出,师映川的眼皮便猛地一跳,他定定望着十余步外的紫袍俊美男子,片刻,突然就哈哈大笑起来,他放声而笑,但旋即就突然间猛地重重一甩袍袖,眼中红光闪耀,轻声道:“……将连江楼交给你?”师映川就好象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呵呵笑着,仿佛眼泪都快要被笑出来,他一手扶在前额上,笑色幽昧:“你要连江楼……我们两个真的不愧是父子啊,想要的都一样……可是父亲大人,我几乎可以答应你的任何条件,但偏偏只有这一件是绝对绝对不可能的,一点可能也没有!连江楼此人只能属于我,他欠我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生生世世都还不完,如果在有生之年不能够打败他,抓住他,让他把欠我的全部都一点一滴地还给我,那么我这一生简直就无法甘心了,简直活着只会觉得无聊透顶!” 说到这里,师映川又是大笑,笑声在大殿内滚滚回荡,他扎着护腕的那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自己结实平坦的小腹,眼神莫测而带有极大嘲讽意味地看着纪妖师,嗤笑着缓缓道:“你永远也想不到连江楼他究竟对我做过什么,如果你知道了的话,我很怀疑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想着他……那个人,他根本是没有心的,你永远也无法想象我逃出断法宗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事,那简直能让人发疯,我当时居然没有疯掉,真的是太有运气了……呵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现在要让我把他送给你,我不得不说,父亲大人你真的是异、想、天、开!”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师映川的声音陡然间已是变得冰冷无比,他的双眼之中一片平静,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只是两道修长的眉毛微扬,冷冷道:“不管怎么说,我和连江楼是正式拜过天地,合过婚的,虽然如今我与他恩断义绝,但合婚庚贴还不曾退还,我与他从礼法上来说,仍然还是夫妻,现在你却告诉我,让我把他交给你?哈!连江楼此人注定将来要落到我手里,等我慢慢炮制,从他身上讨回他欠下的债,想要我将他拱手让人,这样的话再也休提!” 师映川说罢,突然盯着纪妖师,嘴角慢慢向上扯起,露出一个妖美中又透露出嗜血之意的笑容:“那么,父亲你的回答又是什么呢,嗯?在明确听到日后我会对你朝思暮想的人不利之后,你又打算怎么做?是不是想要干脆就先发制人,解决了我这个隐患?” 师映川笑得肆意,他两手抱胸,神情漠然,淡淡说道:“如果你会为了连江楼而杀我,我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对于你而言,亲生儿子也没有那个人重要,这一点,我多年前就很清楚。” 纪妖师很安静地听着师映川从头到尾的这些话,完全没有打断的意思,直到对方说完,他才慢悠悠地道:“我不知道你和连江楼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初在大光明峰,在我面前,那时他分明极紧张你看重你,你们两个倒是看起来黏糊得紧,如今再看你,却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不过我也没兴趣探究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若要我助你,除非日后将连江楼交到我手上。” “……这么说的话,我们之间就是没有再谈的余地了?”师映川的表情似笑非笑,这个结果其实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倒也谈不上什么失望不失望,他轻叹一声,说道:“无论如何,毕竟你我乃是父子血亲,我实在不希望日后刀兵相见,那么,不如我们互相之间都退一步,我不勉强父亲你加入我青元教,而弑仙山也就此保持中立,将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参与到这乱局之中,两不相帮,日后无论是我师映川失败还是成功,对于纪氏而言,都不会受到多少影响,更没有波及牵连的可能,这样的话,父亲你意下如何?” 这个提议看起来已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师映川这么说出来,已算是很有诚意了,纪妖师自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但他依然不置可否,却缓缓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向师映川走去,一旁宝相龙树见状,下意识地全身肌肉微微一紧,一只手已按在了腰侧的剑柄上,纪妖师微侧了头,漫不经心地看了宝相龙树一眼,停住脚步,似笑非笑地道:“都说女大不中留,现在看来,原来这男儿也是一样,为了小情人,亲舅舅也是可以拔剑相向的。”宝相龙树微微垂目,面上似有些许愧色,然而这些都是一闪即逝,等到再次抬眼望向纪妖师时,已是满面淡然之色,眉宇坚毅,说道:“外甥也没有办法,这一世既然已经认定了他,那么我便已不是属于自己的了,无论他做什么,我都只能是选择帮他罢了,哪怕面对父母至亲,也只能不顾了。” 纪妖师听了,并不发怒,反而是哈哈笑道:“倒也有些我纪氏的味道,你母亲就是这样的性子,至于我自己,不也是这样?所以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倒没必要也没资格教训你。” 纪妖师说罢,举步继续向师映川走去,到了青年面前时,却伸手摸向了对方的脸,师映川见状,一动也不动,既没有避开,也没有阻拦,甚至没有什么防备,因为他很清楚地感觉到纪妖师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就这样,纪妖师冰冷的手便缓缓摸上了他的脸,师映川眉毛微挑,仍是不动,父子二人这样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两人都是风华绝代的美男子,交相辉映,如珠如璧,画面绝美惑人,纪妖师颀长的手指在儿子光滑似脂的肌肤上轻轻勾留,嘴角微扬,道:“你那母亲倒也会生,把你生得似乎比她自己还好些,只看这张脸,世上又有几人抵挡得住?只要你想,怕是什么人也要手到擒来,难怪连江楼那等人也会与你成亲……说实话,我若不是你父亲,说不定也要动心。” 听着这番带着些许嘲弄和嗤笑意味的话,师映川却是神色如常,他任凭纪妖师的手在自己的面孔上游移,说道:“父亲,你这是在嫉妒么?嫉妒我得到了你朝思暮想几十年的男人,而你,却对此毫无办法,我说得可对?”出人意料的是,被戳中了痛处的纪妖师完全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很痛快地点了点头,轻笑道:“没错,我嫉妒得发狂,一想到连江楼会和其他人赤身相对,颠鸾倒凤,我就快要发狂,只恨那人为什么不是我。”说着,修长的手指抚上师映川的唇,道:“这张嘴,连江楼是不是亲吻过?又是如何亲吻的?”手指缓缓向下,来到青年的胸前:“还有这里,这里,包括这里……连江楼又是怎样碰的?我嫉妒之余,又觉得好奇……” 师映川突然闪电般地一把抓住了男人即将碰到他小腹的手,他看着纪妖师,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若是真的想要知道,那就自己去问连江楼……” 纪妖师与青年四目相对,似乎是剑拔弩张,场面一触即发,然而下一刻,两人却突然间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或许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谁也不知道彼此这是为什么而笑,而这一天,师映川没有离开,就在当天夜里,父子二人纵情欢饮,没有旁人在场,无人知道两人都说了些什么,直到夜色渐深,师映川才一身酒气地回到他从前在弑仙山时的住处,他醉眼朦胧地推开迎上来想要服侍他睡下的清秀侍女,径直倒在床上,便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有人替他脱去鞋袜,师映川纵然酒醉,神智都有些不大清楚,但他却能够感应到靠近自己的人并无威胁,更无杀意,因此也不在意,任凭对方摆布,那人身上有熟悉的气息,只是眼下昏沉的头脑并不能够分辨出来究竟是谁,这时那人已弯腰帮他解开腰带,熟练地脱去外袍,窗外一片黑暗,室中寂寂无声,恍惚中,对方温热的气息在不时地拂上肌肤,师映川酒后原本身体就有些微微燥热,此时被人这样近身服侍,一时间突然就起了性子,醉眼朦胧地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将其直接扯过来,双臂一扣,就抱住了对方。 怀里的身躯并不柔软,也不窈窕,不过抱起来很是熟悉,师映川微眯了眼睛去看,依稀看出是个男子,但到底是谁就看不清了,只觉得面目模糊,师映川醉得不轻,也懒得思考,一切全凭本能,他翻身将对方压在身下,然后一把就撕开了对方的衣襟,露出大片肌肤,没有爱抚,没有温存,师映川分开男子的双腿,就想硬邦邦地顶入,但身下人既不是女子,又不是惯常伺候男人的小倌之流,如此粗鲁急迫之间,哪里进得去,只略顶入些许,反而弄得两人都疼起来,师映川醉意醺醺之间,只觉得有些疼痛,如此一来,却是让他恼怒起来,一口就咬住了身下人的喉咙,又去咬那胸脯,那人吃痛,微微闷哼一声,然而那闷哼声中却透着情·欲之意,脸上的神态也是痛楚中带着明显的渴求,两只胳膊反而抱住了师映川,手掌抚摩着青年强健的脊背,哄慰道:“川儿,别急……马上就好,你且忍耐片刻……” 男子柔声哄着,一只手已在床上摸索起来,但摸了一会儿,只摸到熏香的绣囊之类物品,可以用来润滑的东西却是半个也没有,男子低咒一声,又感觉到青年的焦躁,舍不得让对方等待,当下干脆将手指送进自己嘴边用力一咬,鲜血顿时涌出,男子便将流血的手指探到身下,以此揉弄起来,他草草做了些准备之后,便突然间翻身而起,跨坐在了师映川身上,一手抓住青年的腰身,便咬牙缓缓坐了下去。 一经入港,两人都是倒吸了一口气,男子皱眉忍痛,想要慢慢适应,但师映川却是酒醉中丝毫不记得体贴,两手猛地扣住了男子的腰,便开始畅快淋漓地向上顶撞起来,男子顿时闷哼一声,双眉深深拧结,然而却半点抗拒也没有,只低着头看师映川,黑曜石一般的眼睛望着青年,漆黑的眸内似是蕴藏着无限的情意,他什么也没有说,低头吻住了师映川,师映川的嘴里有浓浓的酒气,夹杂着属于自己特有的味道,男子细细品尝着,欲罢不能,与此相比,正在被猛力挞伐的秘处那一阵阵传来的疼痛就不算什么了。 两人就像是两匹正在交尾的兽,男子敞开身体任由师映川肆意侵占,但两人相交的口唇却完全是男子主动,仿佛是在宣告自己的主权,师映川的口腔被男子霸道地舔舐吸吮,任何一处都不被放过,撬开青年的齿关,彻彻底底地尝遍青年口中的所有美好,如此行为使得师映川来不及吞咽的口水都不受控制地从唇角溢出了些许,这样的亲吻带来微微的酥麻与痒意,令师映川被吻得有些动情,促使他的动作越发激烈迅猛,抓紧男子的腰,恶狠狠地如同一头红了眼的雄兽,疯狂地侵犯着身上毫无抵抗的人,半晌,被青年折腾了那么久的地方终于承受不住,开始抽搐痉挛起来,这样的诱惑和刺激实在强烈,师映川再也抵受不了,低吼着重重撞击着男子已经通红的臀,酣畅淋漓地尽数释放在了对方温暖的体内。 四周完全安静了下来,得到了满足的师映川不再抓紧对方,他懒洋洋躺着,似乎就要睡着,男子却不肯离开,俯身轻轻舔上青年的唇瓣,每一寸都被极其温柔地舔过,就像是面对一朵最娇柔易碎的花,不敢用力,只能克制着冲动去轻轻爱抚,细细吮吸那菱红的唇,舌尖软绵绵地扫过表面,珍视无比,方才激烈的交合耗费了男子不少力气,身下更是有些麻木,**辣地隐约胀痛,但男子对此毫不在意,他似乎渴切地需要与青年肌肤相亲,尽已所能地挑逗着对方微微轻颤的舌头,师映川没什么反应,任由男子对自己搂抱亲吻,男子从一开始的浅尝辄止再到渐渐热情如火,吻得极深,极重,直到酒醉的青年开始轻颤发热,依然留在体内的**也逐渐再次苏醒,男子清楚地察觉到这一点,便轻咬青年精致傲慢的下巴,低声笑道:“……川儿,你这个小贪心鬼,又想要了么?” 男子说着,干脆又含住了青年的喉结,用牙齿轻轻啃噬吮吸,这样力道恰倒好处的啃咬非但不疼,反而让人觉得浑身麻酥酥的,弄得师映川闷哼出声,于是顺理成章的,两人很快又再次颠鸾倒凤起来,疼痛与快意交织中,男子的眼睛始终都不离师映川片刻,他喜欢看对方欢好时的那些表情,如此生动而真实,不加掩饰,每一个表情都是心底深处的反应,此时此刻,这个人不再是属于别人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在这种肌肤相亲的快意与晕眩中,男子汗津津的手温柔抚摩着青年的身体,这个正在用力掠夺自己、亲密无间结合在一起的人,是自己此生唯一所爱,是不可或缺的,这个人或许没有那么爱他,但他却仍然不能接受自己看不到、摸不到这个人……爱也好,不爱也罢,反正都已经无法撕扯开来,不是么? 当又一次被送上眩晕的顶峰时,男子不顾一切地呐喊出声,汗如雨下,身体抽搐,俨然是身心俱失,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从前也是有的,但是却从未如此清晰过,男子一时间说不出话,只伏在师映川身上,眼前微微模糊,头脑一片空白,等到过了一会儿,男子有些恢复了,这才慢慢披衣下了床,取了水来清理,在用湿毛巾给师映川擦身时,已经陷入梦乡的师映川忽然皱了皱眉,模糊喃喃道:“江楼……” 那声音苦闷中又有着淡淡迷惘,更多的却是深沉若海的情意,似乎风吹不散,雨打不去,男子顿时一滞,既而脸上就露出了浓浓的苦笑,面前这个人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叫过自己,而此时却在熟睡中轻轻吐露出另一个人的名字……男子用手轻轻抚平了师映川皱起的眉头,低声道:“这世间爱你的人很多,可是在你眼中,却只有一个人……川儿,你让我怎么办?” 熟睡中的师映川当然不会回答,男子低头,轻吻他的唇瓣:“我为你痴过,疯过,痛过,无论在别人眼中我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可笑,我依然还是可以为你放弃所有一切,这不是冲动,不是的,我想,大概这就是我的命运罢……”这样喃喃着说着,纵然知道一切,可是既然彼此的轨迹已经重叠在了一起,这一生就实在不能摆脱这些因果了,不是么? 翌日一早,师映川带人离开弑仙山,纪妖师亲自去送,师映川站在纪妖师面前,淡淡一笑,说道:“希望父亲和我之间,永远不要有对立的一日。”纪妖师似笑非笑,伸手在青年脸上轻佻地一抚,道:“这倒是说不定,但愿如此罢。”说着,话锋一转:“不过,对于那个人么……我是永远不可能罢手的。”师映川深深看着纪妖师,忽然展颜一笑:“这也是我要说的。” 师映川离开了,他似乎是与纪妖师之间达成了某种协议,又或许没有,九牙巨舰行驶在水上,很快就远离了弑仙山所在的地界,师映川坐在室内的方榻上喝茶,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抬头看着对面正擦拭着随身佩剑的宝相龙树,开口道:“……昨晚是你进我的房间了?”宝相龙树抬眼瞧他,嗯了一声,师映川一手揉着眉心,语气散漫:“我就知道是你,你这个家伙总是找机会跟我做那种事,真是精力十足。”青年鲜红的瞳子里泛出戏谑之色,一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道:“幸好我还撑得住,否则哪里喂得饱你。” 宝相龙树不语,只是微笑看着青年,阳光透过窗户投洒在他并不出众的面孔上,神情从容而平静,但凡强者,都是生性本傲,宝相龙树这样的天之骄子,就算是因为深爱师映川而不可自拔,但也自有一番独立的自我,有着属于自己的尊严,师映川见他着着自己,就是一笑,明净的面容上如同璀璨花开,道:“别这么看我,不然我总觉得好象是你在琢磨着想要吃了我似的。”宝相龙树笑色微微,柔声道:“我的确是很想吃了你,这样的话,就没人能够再看到你,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宝相龙树说罢,起身站到师映川面前,弯腰捧住青年的脸庞,认真端详着,轻叹道:“川儿,你真美……”师映川闻言,挑眉一笑,突然间伸出手将男子腰身揽住,用力一扯,两人便双双滚倒在方榻上,不一时,喘息声响起,道不尽的旖旎风光。 就在师映川离开弑仙山之后,纪妖师却是独自一人前往断法宗,他是宗师修为,速度之快不是寻常人能够想象,当纪妖师来到大光明峰,即将见到他想见的人时,那人正盘膝坐在一望无际的莲海前,看着水中鱼儿游来游去,男子依旧如同几十年前那般年轻英俊,然而那份随着岁月变迁而越发强大的气息,已经令人根本无法生出敢于占有这个高贵男人的勇气。 男子坐在水畔,坐在明媚的天光下,看似正在静思,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无声抬起,顿时不远处一张大如脸盆的翠绿莲叶就飞了过来,落在这只手上,男子一根修长的手指在莲叶上缓慢地划动着,显然是在写字,而写字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此刻却仿佛让男子颇耗心神,那张英俊之极的脸庞在天光的涂抹下,显得认真而投入,末了,男子停了手,他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张莲叶上,准确地说,是落在上面的‘横笛’二字上,整个人沉默不语,神情似乎有些复杂,片刻之后,又变成了微微的惘然,不过很快,男子两道如同浓墨一挥而就的剑眉渐渐皱了起来,与此同时,面前的荷叶突然就被无形的剑气摧成了碎片。 清风吹过,叶子的碎片随风而散,男子脸上的神情恢复了平静,再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一切对他而言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随意,这时他看着面前的莲海,看着水中的鱼儿悠闲地吐出一串串水泡,面无表情,只缓缓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黑色长发拨到身后,淡然说道:“……不要站在我身后,我不喜。”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颀长的身影,正是纪妖师,此刻纪妖师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上一次见面时的愤怒与不甘,反而显得有些惘然和复杂,他眯起眼来,看着洒落在男子身上的明丽天光,说道:“他去了我那里。” 这个‘他’虽然没有明确指出是谁,但两人自然都知道说的只会是那个人,连江楼听了,缓缓转过头,神情淡漠地看着纪妖师,却没有说话,纪妖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就觉得愤怒,他冷笑起来,说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也没有兴趣知道,我只是要告诉你,我那好儿子如今对你可是恨之入骨,不将你彻底踩在脚下决不罢休,他邀我加入青元教,只不过我没有同意罢了。”连江楼淡淡开口:“……因为他不曾答应你的要求?” 纪妖师闻言,呵呵一笑,他双手抱胸,目光只看住连江楼,神情肆意,道:“没错,因为他不肯答应……我要他答应日后若是他得偿所愿,到那时就将你交给我,只要他同意,我弑仙山立刻就可以倾尽全力助他,只可惜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如此一来,自然也就没的谈。” 连江楼道:“他当然不会答应。”男子五官端直,目光深邃,无形中显示出极强的个性,他看着身前的碧水游鱼,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触碰那个人,哪怕明知对方深爱自己,这一双抚摩过青年身体的手,这亲吻过青年的唇,也再不能去碰对方一丝一毫……这样想着,连江楼的脸上却依然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只有平静,他是世间有数的强者,骄傲的断法宗之主,此生从不畏惧,也不会后悔,所谓的权势,财富,美色,这一切到头来不过是黄土一掊而已,若没有永恒来承载,再美好再具有价值的事物也只是镜花水月,刹那芳华,而这些残酷的认知,连江楼经历得越多就越是清楚地了解,一时间男子的思绪渐渐飘散,他知道这世上与自己最相似的人其实就是师映川,两个人追求的是同样的东西,如同一对双生花,并蒂莲,与其说两人是仇人,是爱人,不如说是某种意义上的知己更合适。 就在连江楼思绪飘散之际,纪妖师已在男子身旁坐了下来,安然打量着对方,连江楼已不是当初的少年模样,整个人流露出成熟男子才会有的沧桑气息,然而对于纪妖师而言,那种吸引力却是更为强烈,不知道为什么,纪妖师忽然很想笑,自己是世间站在顶峰的强者之一,权势,财富,学识,容貌等等,都是难有人及,但偏偏一心所爱之人却从来不肯接受这份情意,更让人无奈的是,就算是想要采取最下三滥的手段,去强迫,然而自己却连成功的把握都没有,这算不算是老天开的一个玩笑? 纪妖师这样想着,倒是真的笑了起来,这不是求爱不得的苦涩悲哀,更谈不上什么摧心裂肺的痛苦,只是一种在历经多年之后所沉淀出来的坦然,纪妖师很随意地坐着,对连江楼道:“其实我也想过,既然你对我总是这么冷心冷肺的,那么我又何苦非抓着你不放,一定要吊死在你这棵树上不可?这天下之大,自然有无数美人可供我任意选择,不过在试过之后,我才发现果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我既然对你动了情,又哪里还能再看得上其他人?啧啧,但不管怎么说,你和我之间谁都不算辜负了谁,只能说既然我这样选择了,就不会后悔,可是细想想,你这个家伙,真的是害我不浅。” 这些都是平淡的话语,说的也只是寻常的感觉,没有任何或控诉或煽情的成分在内,但不知为何,听起来却让人有些淡淡的怅然,纪妖师漆黑的发丝随风拂动,日光照得他俊美妖异的面孔半明半暗,越发显出此刻那游离不定的心绪--时光早就将一颗心打磨成了铁石一般,只是有些人,有些事,终究还是放不下。 明亮柔和的日光洒满大地,连江楼面部轮廓坚毅,表情淡漠中带着决然,道心清明无双,眼中甚至看不到一丝犹豫,只平静说道:“……所谓流芳百世,名声不朽,不过是虚妄罢了,世间大道永无止境,我毕生所愿,便是得以永远走下去,这是我的道,我的追求,唯有将毕生精力都奉献其中,才会使得日后哪怕我因此死于求道之路上,也是丝毫不悔。” 连江楼说着,闭上双眼,似老僧入定一般,在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所要走的这条路注定无比孤独,前方或许是无边的黑暗,这世间能够真正明白他所思所想的,大概只有同样走在这条路上的师映川,那一日在溶洞中,师映川不止杀了他们的女儿,将他重伤,更是强行毁去了一池阴冥水,令他在短时间内再也看不见收集到足够阴冥水的可能,若是换作其他人,遇到这样巨大的挫折,想必很可能就要从此放弃,然而他不是一般的武者,他是视道如痴的连江楼,他的一颗道心早已在漫漫修行之路上被打磨得足够强大坚固,任何挫折对他而言都只是一种另类的考验……连江楼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身青衣的男子孤身立于夜幕下,仰望苍穹,毫无情绪甚至可以说是冷酷无比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辰陨灭,低声道:“我要自此之后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哪怕老天也再不能掌握我的命运,永世不再腐朽于天地之间,这是我在此发下的誓言,这是我赵青主哪怕生生世世,也始终不变的意志!” 也就是在这同一时刻,坐在连江楼身旁的纪妖师突然就感觉到身边的男人仿佛变成了一柄绝世神剑,正缓缓出鞘,那凌厉磅礴的剑意令人肌肤表面微微刺痛,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在刮削,强烈的威压一点一滴地降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气势,纪妖师一凛,正欲开口,但几乎与此同时,这种感觉却又突然消失了,一切再次都归于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幻觉一般,连江楼一手捂住心口,那里的伤处正在隐隐作痛,纪妖师见状,意外道:“你受了伤?”连江楼松开手,平静道:“旧伤复发而已。”纪妖师微一转念,已道:“是他伤了你?” 连江楼不置可否,顿一顿,却突然眼望纪妖师,道:“……就在这片刻之间,你已动了两次出手之念。”纪妖师哈哈一笑,全无掩饰,懒懒道:“不错,既然发现你受伤,我第一个念头就是趁机将你擒下,不过这里毕竟是你的地盘,我是不可能成功的。”纪妖师脸上一派轻松之色,似乎正在说着与自己丝毫无关的话,但忽然之间纪妖师就扭头看着连江楼,一字一句地道:“如果从来都没有让你遇到他的话,那么最终陪你走到尽头的人,会不会是我?” 连江楼看了纪妖师一眼,神色不变,只道:“不会。”纪妖师显然并不意外这个答案,他笑了笑,随手捏了捏眉心,低笑道:“你对他真有情意?我直到现在都还觉得不可思议,像你这样的人,哈哈……在这世上,大概我算是非常了解你的人了罢,我实在很难相信,你会对谁动了情。”说完这话,他神色变得平静,淡淡道:“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 连江楼想也不想地就否决了,道:“……不必。”纪妖师眉弓微扬:“你就不想听听我到底要说什么?”连江楼不语,无声地闭上双眼,纪妖师定定看着男子,忽然伸手去抓对方的手,连江楼没有动,却睁开眼来,只道:“你的气息很乱。”纪妖师被他这样看着,手上的动作就不由得一顿,到底还是没有抓下去,就‘嗤’地笑了一声,突然收回手,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总觉得你似乎对映川有所图谋,而且他如今对你视若仇寇,我相信决不仅仅是因为你参与到之前的围捕计划当中的原因。”连江楼不置可否,只微微扬眉:“你很想知道?”纪妖师却摇了摇头:“不想,因为我总觉得这里面会有我……非常不想知道的东西。” 两人一时间没有再说什么,周围一阵安静,未几,连江楼忽然起身离开,纪妖师见状,也随之跟了上去,连江楼走了几步,却道:“若有一日我邀你一同将他擒下,你可会应承?” 纪妖师脚下一顿,既而嘴角微勾,笑得邪肆:“那就要看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了……要知道,那可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是他父亲,要我帮你对付自己的儿子,代价若不足够让我动心,怎么可能?”连江楼没有再说什么,径自回到了千莲殿,纪妖师跟他进去,到了殿内,连江楼坐在书案后,取了一本古籍翻阅,纪妖师站在他身后,半晌,忽然就伸手抱住了对方。 清楚地感觉到男子全身的肌肉一紧,纪妖师不禁笑了起来,他的脸贴在了连江楼的颈侧,表情微微迷醉,贪婪地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喃喃道:“就是这样……你可知我想了你多久,想得骨头都发疼,只想与你这样亲近一二……好罢,我不奢望你对我有情,但就算得不到心,那么得到人也不失为一种安慰……江楼,若你肯与我亲近,我就算为你卖命又如何……” 连江楼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话,他语气依旧淡漠,听不出有恼怒或者愤恨,只道:“松手。”纪妖师却不松开,只低笑道:“我知道你从小到大都不习惯与人这样亲密,不过现在莫非还是这样不成?不要忘了你已经成了亲,你和我的儿子映川做了夫妻,两人自然是睡一张床,一起做那等事,无所不为,不然的话,他肚里那孩子又是哪里来的?既然你与他做得那事,为什么我就不行?”纪妖师潮湿微热的吐息若有若无地拂动着连江楼的耳朵,一面将男子拥得更紧,嗤嗤低笑道:“的确,我那乖儿子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入得你的眼,不过我纵然不及他,却也差不太多,难道你就真的不想试试?若是你的话,我甚至并不介意雌伏。” 这样的诱惑似乎极易打动人心,但连江楼却是皱眉,道:“一时的肉身快意,无非是最低等的冲动与享受,你为何会执着至此。”纪妖师冷哼一声,不答,一只手却已自连江楼的领口探了进去,在触摸到那结实光滑的胸脯的一刻,纪妖师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却摸到了一个古怪的东西,纪妖师眼皮微抬,突然一把扯开了连江楼的衣襟,露出大半个胸膛,就见那心口位置有一处醒目的伤疤,纪妖师的手缓缓放上去,抚摩着这道疤痕,道:“这是……他伤的你?”连江楼淡淡推开纪妖师的手,没有作声,纪妖师面色变幻不定,突然就咧嘴笑了一下,道:“这样罢,你不是说肉身快意是最低等的冲动么,那么就让我试试,看你是不是真的对此无动于衷,若是你胜了,我自然不说什么,但若是你败了的话,你我今日就当真**一番,让我一偿心愿,你敢不敢?” 连江楼看他一眼,不置可否,竟然就是答应了,纪妖师原本并没有抱有希望,因此极度意外之余,又有压抑不住的狂喜,几乎微微颤声道:“当真?”但他转念一想,又立刻道:“事先说好,不可运功强行压制,否则也就没什么意思了。”连江楼没作声,眼前却浮现出从前那人赤身在自己怀中呜咽的模样,面若桃花,当时那种冲动,真的只是出自人的原始本性么? 殿中安静下来,半晌,突然只听有男声低咒道:“……该死!莫非你这家伙竟是下面不行,这才一直在人前是一副清心寡欲的嘴脸么?”就见纪妖师袒露着精健的身躯,气急败坏地抓过一旁的外袍胡乱穿上,连江楼依旧还是那副平平板板的样子,一丝不苟地整理好了衣衫,方才纪妖师在他身上用尽风流手段,奈何他就是毫无欲念,连半点反应都欠奉,这时纪妖师已是胡乱理好了衣发,怒极反笑:“若不是他当初的确肚里有了你的种,我真的要怀疑你根本就是那东西不行……方才我那番卖力讨好,哪怕真是个被割了下面那玩意儿的太监,起码也该多多少少有点其他反应,你倒好,分明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连江楼没理会这些哪怕正常男人听了都必然会恼羞成怒的话,只看了一眼纪妖师,道:“你输了。”纪妖师面皮紫涨,正欲大骂,突然间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泄了气,他眼中有些晦暗之色,望着连江楼,久久,突然就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连江楼,你果然对他有情,你刚才之所以破天荒同意了我的提议,应该就是因为你也很想知道自己对他到底是不是真有情意,我说的可对?你对其他人无论如何都没有情·欲之念,惟独却能与我那好儿子颠鸾倒凤,好不快活,这不是情意是什么?你对他,果然有情!” 连江楼面色微动,纪妖师的话字字句句都击在心间,令他一时间罕见地有些心神不宁,这时纪妖师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他凝神看着连江楼,忽然说道:“我想我明白了,你是用他……去练了那太上忘情诀,可对?所以他才会恨你入骨,视为仇寇!”连江楼并不反驳,也不想解释什么,而这态度在纪妖师看来,就是承认了,一时间纪妖师定定注视着男子波澜不动的面容,突然间就觉得意兴阑珊:“够狠,够绝,大光明峰一脉果然都是一群疯子……” 连江楼恍若未闻,只是走到窗前,看外面天光散漫,半晌,忽然开口道:“帮我一个忙,如何?”纪妖师‘哈’地一哂:“奇怪,你居然会让我帮忙?好,你说。”连江楼站在窗前,日光将他的影子拖得极长,在地上形成一片巨大的阴影,男子淡淡道:“替我搜集……阴冥水。” …… 却说师映川一行人返回大周之际,已是春光将尽,而这时大周在他出行的这段时间内,又有一番新气象,师映川回到青元教总教,沐浴更衣之后,就听着下面人汇报教中近况。 一时正事处理既罢,师映川在静室内打坐,未几,有人走了进来,一只手搭在师映川肩头,道:“我刚下朝就听说你回来了,这便过来见你。”师映川道:“想我了?”说着睁开眼,抓住了对方保养得宜的手,将其扯进怀里坐着,就见晏勾辰还穿着明黄的朝服,头戴沉重的冠冕,师映川替他取下朝冠,晏勾辰端详了青年片刻,就笑道:“此行还顺利?”师映川淡淡道:“还好罢,只是我父亲那里有些麻烦。”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其后免不得亲热一番,事后晏勾辰便回到宫中,到了晚间,夜深人静,师映川正打坐之际,忽然有人在外轻声道:“……禀教主,武帝城白照巫求见。”师映川心中一动,就道:“让他过来罢。” 稍顷,一身蓝衫的男子进入室中,师映川睁开眼,对白照巫缓缓说道:“没想到你会来我这里……自从上次武帝城一别之后,我本以为你已不会再把我当作朋友。”白照巫的眼神有些复杂,他定定看了宽袍散发的青年一眼,既而摇了摇头,叹息道:“是么,我却知道你一直将我当作至交好友,否则那日也不会罢手,如此一来,眼下我师尊只怕已是早不在人世了。” 师映川默然,半晌,方说道:“当日你拦在我面前,若要杀赤帝姿,就须得先杀了你,我师映川在这世上没有几个朋友,若是你死了,我就失去了一个好友,我不想这样做。” 师映川说着,语气中好似带有一丝感伤之意,他起身走向白照巫,无论是他说的话还是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显露出来,唯见双目之中有幽芒闪耀,青年走到对方面前,想起当年两人初次认识时的场景,心中暗叹,说道:“世事无常,很多事情并不以我们的意愿为转移,我也没有想过你我之间会走到这一步,你是我真心相交的朋友,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会成为好友,这大概就叫意气相投罢。” 此言出口,室中陷入到了一片静寂的气氛之中,忽然间,白照巫摇头苦笑道:“是啊,有的人哪怕认识一辈子也成不了朋友,有的人却只要在一起说几句话,喝一顿酒,就是朋友了,我们两个人就属于后者。” 师映川沉默片刻,已缓步走到男子面前,轻声讲道:“那么,我的朋友,你今天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在如今这种局势下,我不认为你仅仅会是为了叙旧而来到这里。” 白照巫闻言,整个人微微顿了一下,心中瞬息之间已转过了无数念头,但最终他还是定下心绪,长长吐出一口气,回望着面前身材高大的青年,轻声叹息一声,微微欠身,以一种向地位尊崇者表示敬意的姿态行礼,沉声道:“武帝城希望能够与师教主缔结盟约……我这次来,就是为了此事。”师映川闻言,自语了一句:“缔结盟约……”他收敛了嘴角的柔和之意,却是缓步走回到原地坐下,收敛心绪,面无表情地盘膝而坐,半晌,忽然扬眉道:“这是赤帝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听到师映川这么说,白照巫沉默片刻,既而声音微沉地道:“这是师尊的意思,也是其他人的意思……对于师尊而言,武帝城的传承才是第一要事,为了这个目的,其他都可以抛却。” 师映川微微一笑,道:“不愧是宗师心性,纵然拉下面皮向断去自己一臂的仇敌屈膝,也再所不惜……果然是一城之主才会有的决断。”师映川说着,无言地点了点头,轻轻叹出一口气,道:“可是,这还不够。”他面带淡淡冷意,微张双眼,道:“我要的不是盟友,不是盟约,而是臣服……也就是说,若不是附庸,那么,就是敌人。” 青年的语气之中没有丝毫的凛冽之意,甚至透出几分轻描淡写的感觉,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他鲜红色的双眼极美,此刻里面蕴含了无数情绪,深邃,自信,坚定,也包括冰冷与死气,而白照巫这一次没有任何迟疑,他心无遗憾,凝视着师映川变幻莫测的眼眸,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那么,就如帝尊所愿,武帝城……愿附骥尾。” 师映川忽然大笑,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白照巫虽然身份特殊,但如此大事,岂是白照巫能够做主的,必然是赤帝姿一开始就已经将底线透露给了这个弟子,一时间师映川心中也有些佩服,道:“赤帝姿果然是个当机立断之人,一开始就已经将筹码全部押上了……好,既然如此,从前的事情就此一笔勾销,日后我大业若成,则武帝城自然好处多多,我也可以承诺,势必保留这一脉的传承。” 半个时辰之后,紧闭的大门打开,白照巫从中走了出来,在他跨出门口,大门即将关闭之际,他突然听见青年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低声道:“我曾经以为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可以很纯粹,后来才发现这样的想法太天真,原来无论什么样的感情,亲情,爱情,友情,都无法超脱一切束缚而单纯存在……”白照巫的身躯微微一震,他伫立片刻,没有回头,只轻声道:“的确如此啊……” 望着大门缓缓关上,将蓝衣男子的背影掩去,师映川不禁缓缓闭上了双眼,完美无瑕的面孔上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神伤之意,他想起当年在摇光城,第一次见面的青年一脸笑意地凝望着自己,那样的画面,现在却仿佛已经有些模糊了……一时间一股无法言喻的滋味浮上心头,整个人不知怎的,只觉得无尽地孤独。 …… 这一年的秋天,已经吞并大小诸国的大周与魏燕以及二者身后的青元教,对其余不肯归并的天下诸国正式宣战,而诸国所代表的诸多大中小组织联盟彼此之间自然不会是铁板一块,各自聚合成团,人心思变,私下里暗涌滚滚。 ……这一年冬,大吕师氏发动叛乱,在青元教的大力支持下夺取皇城,大吕国易姓改张,师远尘被遥封为王,随即配合大周同时对外宣战。 ……冬末,乾国告急,乾帝急怒攻心,两日后,崩于寝宫之中,王弟千呼兰即位,乾国覆灭当日,千呼兰携皇后盖青青自尽殉国,遗有一独子千穆被万里赶来的千醉雪救下,带回万剑山。 ……三月,大周敬国公赵献芝率大军踏破韩章国上京,其子永安侯赵剀亲手割下韩章皇帝的人头,屠城三日,掳韩章贵女命妇宫娥等人两万有余,并皇城之中搜刮而来的无数财富,一起送往大周,几乎在同一时期,韩章皇室背后的琅琊福地被青元教三位宗师强行闯入,一夜之间宗主并长老死伤十四人,至此,局势已有无法控制的趋势,各国大量军队被调动,参与到战争之中,各大小宗派组织亦是不断有弟子门人被召回,一时间天下动荡,风起云涌。 …… 大周,摇光城。 师映川独自一人坐在面朝碧湖的一张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杯刚刚榨好的新鲜果汁,不时啜饮一口,清澈的湖水映着阳光,犹如镜子一般,一阵微风吹过,湖面上顿时波光粼粼,无数碎金似的光点在湖面上浮动跳跃不已,青年手上装着果汁的乃是永安侯赵剀用韩章皇帝的人头所制的头骨杯,在他身旁,晏勾辰负手而立,这个意气风发的帝王静静看着眼前的美景,突然轻声叹息道:“映川你看,眼前这一幕……真是美丽啊。” 师映川微微一笑,薄红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淡然的笑意,他缓缓伸出一只手,五指一张,仿佛将面前的一切都尽数握在了手中,他淡淡说道:“我的陛下,这只是开始而已,我保证,日后你会看到更美丽景致,更广阔的疆域,更璀璨的星空……” “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晏勾辰微笑起来,他侧首望着青年,柔声道:“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当我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会有你……站在我身边。” ☆、三百零五、大争之世 晏勾辰微笑看着青年,柔声道:“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当我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会有你……站在我身边。”他说着,一只手放在了师映川的肩上,按了按那结实宽健的肩头:“若是日后没有你站在我身旁,即使江山如画,我也不会觉得美丽动人。” 师映川闻言一笑,他穿着普通样式的青色箭袖,浅淡的颜色,一笔一笔地绣了些丛丛叠叠的青翠竹子,风姿掩映,颇有傲骨,虽然不很醒目,但却有着一番颇为别致的幽暗美感,墨绿色的靴子不饰花纹,认真看去,却发现上面用颜色相近的丝线各绣了一朵青莲,几乎看不出来,那样的暗淡而模糊,却又注定不朽,如同那个人的影子印在心间,一时师映川安然坐在摇椅上,凝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若有所思,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师映川忽然对着站立在自己身畔的晏勾辰说道:“这样的情话听起来很让人舒心,很愉快,所以尽管知道未必真会如此,但我也还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这也是人之常情啊。” 耀眼的日光映入师映川的眼眸,青年沉浸在这片温暖之中,已不想再思索太多,他闭上眼,整个人放松下来,半躺在摇椅上,仿佛已经睡着了,晏勾辰弯下腰,在师映川洁白如玉的额头上轻轻一吻,他很清楚,自己与对方之间虽有情谊,但并没有走进这个人的心底,想到这里,晏勾辰心下微叹,或许这世上能够与这人缔结下真正情感的人,只会有那么一个罢。 师映川在湖畔坐了很久,等他再次睁开眼时,晏勾辰早已离开了,而身后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宝相龙树一身风尘仆仆,身上隐约还残余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师映川没有回头,只道:“事情可还顺利?”宝相龙树并不提其中艰难,只简单应道:“……还好。”师映川听着他的回答,忽然皱一皱眉:“听你的声音,中气略显不足……你受了伤?”说着,已站起身来,转过身打量着对方,宝相龙树脸上带笑,面色却微微有些苍白,师映川伸手搭上他的手腕,一缕真气已随之透入体内,片刻之后,师映川松开手,道:“内腑受到震荡,伤得虽不算很重,但也不轻。”一面说,一面已示意宝相龙树跟自己来:“走罢,回去给你治疗一下,好好调理过来,免得留下什么隐患,日后等年纪一大,就容易有麻烦。” 第122节 两人便一起回去,路上师映川忽然抓住宝相龙树的一只手,输入了一股精纯的真气进去,宝相龙树顿时就觉得一道暖流顺着手腕一直来到脏腑处,原本受伤后憋闷郁结的脏腑就好象被热水泡在了里面,暖洋洋地十分舒服,宝相龙树一笑,轻轻握了握师映川洁白如玉的手,师映川扭头看他,也是一笑,道:“是不是好受些了。”宝相龙树点了点头,师映川忽然正色道:“宝相,不要太拼命,你的安危才是第一位,任务完不成不要紧,毕竟还可以有下一次,但是人如果出了事,就没有第二条性命了,到时候追悔莫及,你明白么。” 宝相龙树眼中流动着柔和的光彩,道:“你放心,我很爱惜自己的性命,因为我还要留着有用之身为你实现你的理想,要陪着你走得很远,一直走到我难以为继为止,在这之前,我会一直好好活着,陪着你。”宝相龙树说着,抬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他眼里没有伤感不甘之类的情绪,更多的却是一种坦然与平静,轻轻笑叹道:“真美啊……川儿,我会帮你取得你想要的所有东西,这江山如画,我愿捧于你面前,只为博你一笑罢了。” 师映川凝视着男子,渐渐的,脸上就露出笑容,他握紧对方的手,含笑喃喃道:“很奇怪,为什么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觉得好象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不是上一世,而是在更久之前,觉得你似乎是我一个非常亲近的人……”宝相龙树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然后就爽朗地笑了起来,他银白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很漂亮,他微笑着说道:“我不在意曾经,只看重未来,所以如果世上真有奈何桥孟婆汤的话,那么到时候我一定不要喝那碗汤,这样的话,若是有来世,我就可以还记得你……川儿,我不要忘记你。” 师映川静静听着身旁男子温柔真挚的话语,他忽然在心中自嘲道:“你说,怎么好的一个人,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可我为什么放着他这样的男人不去爱,却偏偏爱那个冷酷绝情的人?”宁天谕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大概这就是人性本贱罢,最想要的只会是最难得到的那个,哪怕明知道这样做很愚蠢。”师映川叹道:“不错,应该就是这个道理罢。” 师映川与宝相龙树回到住处,召了大夫来诊治,等到熬好的药被送来,师映川坐在一旁看宝相龙树慢慢喝着苦涩的药汁,说道:“这几日你不许再做事了,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养伤,什么也不准想不准做,听到没有?”宝相龙树咽下嘴里的药,笑道:“好罢,都听你的。”师映川手里把玩着一方温润的血色玉玺,玉玺底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清晰无比,赫然是当年泰元帝时期的镇国玉玺,师映川微闭双眼,感受着从上面传来的丝丝清凉的寒意,此物对他有益,练功时带在身上颇有好处,师映川一面把玩着玉玺,一面眼睛直盯着不远处地上的一尊青釉炉,看着淡淡白烟从中溢出,似乎正在出神,这时宝相龙树喝完了药,将目光转到师映川身上,说道:“晏勾辰此人雄才大略,有霸主之姿,一开始也许可以当作棋子来运用,但是当后来棋子逐渐变得足够强大,直至能够摆脱棋子身份,自己跳出棋盘之外,成为博弈的棋手,到那时或许棋局的走向就会脱离你的掌控……映川,如今虽然看起来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但对于此人,你不可不防,我这番话并非出于嫉妒之心,而是就事论事。” 师映川闻言,顿了一下,既而淡然一笑,将手上的玉玺收起,揣进腰间的一只锦囊里,道:“放心,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很难真正信任别人,尤其是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是我完全相信的了……所以,虽然他与我有多年情谊,但私是私,公是公,他毕竟是帝王心性,不能当作普通人看待,对于他,我岂会不留后手?不过有些事情如果太明白地说出来的话,实在很伤人心,所以这些话,我也只是跟你说说罢了。” 这样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着赤·裸·裸的现实,师映川却仿佛丝毫不为所动,他脸上一派云淡风轻,道:“你歇着罢,我还有事。”说着,亲手去铺了床,让宝相龙树躺下,替对方盖好被子,掩了罗帐,这才出去,到了外面,他身形一闪,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师映川再出现时,已是站在一处花木扶疏、青石铺地的清净院落当中,一个身穿寻常服饰,打扮得如同普通富家子弟的青年正站在阶下,神色间隐隐透着一丝焦急之意,显然是正在等候着什么人,青年乍见了师映川现身,顿时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快步迎上前去,道:“教主……”这人眉宇之间意气风发,容貌俊美,却是永安侯赵剀,当下二人进到屋内,免不得一番欢愉,一时云收雨散,下人送来热水,这些都是赵剀心腹,并不需要担心会对外泄露两人之间的关系,师映川跨入浴桶中,赵剀亲自服侍他沐浴,末了,师映川穿妥衣物,赵剀为他梳头,师映川看着镜中人微带红晕的面孔,淡淡道:“你很快又要带兵出京,本座给你两个人带在身边,贴身保护。”赵剀闻言,心中一热,说道:“教主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必为了赵剀特意调派人手保护,赵剀身处大军之中,又能有什么危险……还是教主的正事要紧……” 师映川正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整理衣领,听了这话,便道:“不要觉得身处大军当中就是万无一失了,如今局势已乱,不排除有人派高手潜入军营刺杀高级将领的可能,你现在风头正劲,乃是军中重要统帅,若说有大宗师出手这基本不太可能,但半步宗师却是不好说,有些事情·事先做好准备,也是有备无患,否则你一旦有所闪失,对本座与青元教而言,都是一大损失。”赵剀听了这话,纵然清楚地知道对于面前的这个男人而言,自己的重要性大多只是建立于自己的价值大小之上,但尽管如此,赵剀还是迷恋对方不可自拔--毕竟自己还是有用的,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又如何能够奢望得到这个高贵男子的青睐? 不过一想到如今的局势,赵剀心中却是不禁生出万千豪情,颇有些热血激荡之意,他一面小心地梳理着男子浓密的长发,一面说道:“教主万世大业指日可待,赵剀不过是一介粗鄙之人,资质有限,无非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师映川忽然一哂:“指日可待?莫非你真的以为本座运用各种手段强行扩充到如今地步的青元教,就能够与那些经过千百年时光沉淀的宗门相提并论?如今局势看似对我们有利,但实际上我们的底蕴与敌人并不能相比,当我们一切都顺心如意,所向披靡之际,倒还好说,然而一旦真的遇到一定程度的挫折和打击,便很可能会由此引发一系列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我们现在最大的优势其实并不是自身,而是对手方面的不可协调,毕竟人心莫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那些宗派、世家、组织,国与国之间,永远不可能成为铁板一块,更难以真正紧密合作,而我们要利用的,就是这一点!” 师映川说着,想到自己当初给各大派之间种下的钉子,嘴角不觉微露冷意,深深入骨,他一手轻抚臂上缠着的北斗七剑,平静道:“我们需要时间,而且不是一年两年,虽然如今我们所掌握的力量已经足以令任何对手深深顾忌,但时间对我们而言,仍是重要无比,打下的江山需要时间消化,现有的一切都需要巩固,况且如今不过仅仅只是开始而已,我们只是占了先发制人的便宜罢了,等到各国缓过神来,各大派彼此之间开始达成某种共识,到时候局势大概就会进入到胶着状态,而在那时……才是真正的博弈开始!” …… 而现实就如师映川所说的那样,以师映川所在青元教为首的大周及魏燕在一开始的势如破竹之后,很快就开始陷入到了胶着境地,也就在这一年的冬天,天涯海阁加入青元教,这一代阁主花浅眉嫁青元教教主师映川为妻,天涯海阁经营多年,遍布天下,无人知其财富几多,但曾被人戏称为天下最大的财主却并非空穴来风,如今全力支持青元教,就是一面偌大的资源财富后盾,消息传开,天下哗然,而混乱的局势也随之变化,渐渐变得分明起来,在很多人眼里,仿佛已看到一个时代正在过去,而新的时代,就在眼前! …… 数年后。 落日余晖犹存,霞色满天,照映着楼台玉阁无数,壮丽瑰奇。 一间焚着檀香的大殿内,一名身穿黑色华服,头戴双龙抢珠冠的男子正在伏案批阅着公文,耳垂上一枚玉缠丝九曲玲珑坠不时随着男子的动作微微颤动,划出一片晶亮的光泽,未几,有人在外通报,不多时,两名身穿银色轻甲,外披鲜红大氅的男子便进入殿中,一人白发英武,一人绝色如仙,却是宝相龙树与左优昙二人。 两人都是神采胜昔,虽然在普通人心里觉得都已年纪不轻了,但表面上却还是青年人的模样,二人各自上前,宝相龙树目光如电,在男子身上打量一下,眼中就有了柔和之色,男子见了他二人,就将手里的朱笔随意一丢,拿起旁边一杯热茶喝了一口,笑道:“你们两个怎么提早回来了,按日子推算,应该是明天入城才是。” 宝相龙树面色柔和,道:“今天是你三十岁生日,我们两个自然要赶回来。” 这黑衣男子正是如今已经年至而立的师映川,他听了这话,顿时微微一愣,既而一拍额头,欣然笑叹道:“是了,我几乎已经快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 师映川说着,有些感慨,露出一丝缅怀神色,就又叹又似喃喃自语地说道:“时间果然过得太快了些,这么不知不觉的,一转眼居然都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 但这样的感慨不过就是一时的触动罢了,岂会沉溺,片刻之后师映川就已经改颜而笑,起身道:“好了,不说这些,过一会儿也该是晚膳的时辰了,现在外头正冷,待会儿叫人架起锅子来,晚上我们热腾腾地吃一顿火锅。” 宝相龙树与左优昙二人自然没有意见,如此,等到了晚间,眼下教中身在摇光城内的重要人物都被召集过来,众人一起在暖阁内吃了一顿,饭毕,下人收拾一番,摆上茶点果品,众人依次入座,心中都知道这是要商议正事了,这时上首师映川啜一口热茶,说道:“如今大雪封关,高菖国已降,关南二郡也是不日可破,且我军并未元气大伤,这是具有关键性的战略重地,如此一来,明年开春之时,大周与魏燕便会继续出兵,诸位心中有数,将各自本职之事做好,本座就不多说了。” 众人齐齐应着,师映川说完,又嘴角扯出些许微笑,对下方左优昙道:“进占关南之后,告诉苏怀盈派人控制整个关南地区的水路,除我方之外,再不容任何人从关南水道出入,掐断各大势力在关南地区的贸易流通往来……关南自古便是铁器出产要地,本座再不想看到有任何人从此处得到一刀一剑,你可听清楚了?”左优昙肃然欠身,沉声应道:“属下领命。”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师映川眉头微皱,轻喝道:“什么事?”就有人急步趋入,将手上一只信鸽奉上,师映川自鸽子爪上取下一支细铜管,从中抽出纸卷展开,他刚看着上面内容,突然间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便缓缓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弥漫到四周,使得所有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就见师映川忽然冷冷一笑,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遍,道:“日前,北地联盟纠集数千武者,趁夜色潜入边境,进行偷袭,造成帝国近四万人伤亡……” 此话一出,人人神情为之一变,这北地联盟乃是一些中小势力联合起来共同创建的一个组织,实力倒也不容忽视,只不过如今大周声势与日俱增,几乎一时无两,这北地联盟胆敢如此,却是令人意外,此时师映川心中已涌起不可遏止的怒火,就冷笑道:“他们还不够分量……经过这些年征战,小弱之国基本已经覆灭,在这个时候,北地联盟倒是跳出来突然咬我们一口,若说这其中没有那些大宗门的影子,本座岂会相信?” 这时一直沉默的潇刑泪却道:“……还请教主暂息雷霆之怒,战争一事,无非就是如此各自不择手段地打击对手罢了,眼下我即刻动身,带好手将北地联盟在境外以南的据点扫灭,以鲜血平息教主怒火。” 师映川听了这话,却是不言不语,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北地联盟做出此事,虽然没有让他觉得震惊,但已使他心生杀机,如此转念之间,已有了计较,当下怒色收敛,已换了淡淡神情,说道:“时至今日,本座已有四分天下,这些人不说投靠,反而还敢于与本座作对,岂能容得?北地联盟这条狗无论是受何人授意,终究是狠咬了大周一口,若不将这条狗打死,何以立威天下?无论它身后是谁,本座都不容它继续存在,势必要将其连根拔起!” 下方众人对视一眼,已知师映川此言既出,就是更改不得的了,事实上作为上位者,并不应该以一时的喜怒好恶而感情用事,贸然作出决定,不过此次之事确实事出有因,倒也难怪师映川会有这样的反应,而既然已经决意如此,就有人提出具体事宜,潇刑泪道:“北地联盟之中有一宗师坐镇,此人据说乃是一直不出世的潜修武者,近年来静极思动,便受了北地联盟供奉,坐镇于此,这样一来,对方既是大宗师,若是一意逃走的话,倒也拦他不住,日后有这么一个宗师高手在暗处与我等为难,却是防不胜防……” 师映川冷冷一笑,眼中有鲜红的光芒似流波荡漾,他嘴角掠过一丝嗜血的笑色,平静说着:“此事势在必行,届时本座会亲自出手,岂容他有半点脱身的可能?至于潇长老,你可组织一批高手,务必将此人满门连根拔起,鸡犬不留!” 到了这时,此事就算是议定了,当下师映川与众人又就几件要事商议了一番,便前往皇宫。 外面天寒地冻,师映川进到御书房时,晏勾辰正在与诸臣议事,见了他来,就有太监忙取了热茶来,搬上靠背大椅,铺了虎皮软垫,诸臣亦是一同见礼,晏勾辰面上露出笑容,道:“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过来了。”师映川拂袖坐下,道:“方才收到有关北地联盟的消息,你这里应该也收到飞鸽传书了罢。”晏勾辰听了,面色变得阴沉起来,道:“自然收到了……这些北地贼子,不杀不足以泄愤……”师映川淡淡道:“无妨,此事我已有决断。”于是就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晏勾辰听了,抚掌笑道:“正应该如此!有国师出手,自然万无一失。” 当下师映川就在这里听着君臣议事,原来是在说着南方草原之事,大周出兵征南,势必绕不过草原,非得平定不可,才能谈得上其他,这些游牧民族,人口不在少数,又是势大,事实上以大周现在的国力,若要将其平定倒也不是很难,真正难的是治理,而历来这一类的问题重点,也基本都是如此,只不过中原彼此之间还会好些,一国灭了,民众也就渐渐融合到战胜国之中,但这样的草原人,无论文化还是其他,都是不同,所以根本不能也像这样简单,如此,众臣之间对于大周拿出什么样的策略来针对这些所谓的蛮人,也就有着不同的意见,总结起来,无非是分成两派,一派认为无非是铁腕政策,狠狠剿杀,将这些蛮人杀得怕了,自然也就归服,另一派则是认为南方草原蛮人不下数百万之众,莫非还能都杀了不成,不如打击之余,派军队驻守威慑,再加以安抚之法,这样一来,两派就此争执不休,一时间几乎吵了起来。 对于此事,晏勾辰亦是举棋不定,正沉着脸迟疑之间,这时却见师映川面色漠然,只慢慢啜着茶,晏勾辰与其一起生活多年,这样一看,如何还能不知道对方是已经有了主意,就说着:“罢了,无论是剿是抚,都有些道理,只是却不知国师是何想法?” 这话一出,众人顿时一肃,就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师映川,静待决断,而这时师映川心中已是智珠在握,安稳地坐在高背椅上,锐利如刀的目光在诸臣身上一扫,最后落在主张抚的一派那里,冷冷道:“这些蛮人是个麻烦,隐患未平,难以图远,你们两方的意见事实上都没有错,但若是抚,就要将大量兵力牵制在草原,这样绝对不行,而且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成事,如今乃是大争之世,龙蛇并起,强敌在伺,岂能在这些蛮人身上浪费时间和兵力?” 说到这里,又看向以敬国公赵献芝为首的主剿一派,目光毫无异常地掠过一旁的永安侯赵剀,不等诸臣反应,又说着:“但若是剿,数百万人怎么杀?如此大规模屠戮,会不会引发暴·乱以及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变故?这不是几万人,其中将会牵涉到的问题不是那样简单,因此这一味剿杀之策,本座也不取!” 话既说到了这个地步,众人就都清楚师映川心中已是有了主意,当下敛容肃然,都正色听着,晏勾辰也是凝神望向男子,静待对方说出想法,却见师映川脸上的神情逐渐变冷,那双鲜红的眼睛如同宝石般闪亮冰寒,整个人虽在灯光下,却俨然隐身于黑暗的笼罩之中,这时师映川目光炯炯,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茶,道:“非常之时自然要用非常手段,首先,这些蛮人必先狠狠打击一番,以挫其志,这一点毋庸置疑。”众人听着,都没有别的意见,事实上无论决定对蛮人采取何种政策,先打败挫服都是必须的,这是前提,当下就听师映川继续道:“至于击败这些蛮子之后,屠杀之类的事情,你们不要想,这些都是财富,岂可白白浪费?将十二岁以上的男子,统统贬为奴隶,分别押送到各地的矿山,日夜做工,如今帝国对矿产需求极大,这些都是现成的劳力。” 话说到这里,师映川却看向户部尚书,淡淡说着:“不过这些人与其他矿工不同,宋大人你只管将他们骨头里也给本座榨出油水,没日没夜地让他们干活,拼命劳作,不必顾及人命损耗,一年内至少让他们死上七成!如此一来,帝国既可开采出足够的武器原料,又可以不动刀兵就消耗这些蛮人的青壮人口,两全其美!” 这话一出,纵然这里都是权贵,看待问题的心性之冷酷不是常人能比,也都不由得心下一震,这是暗里的软刀子,实在够狠够绝,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对帝国最有利的做法,而这还不是结束,就听男子继续说着:“……至于女人和十二岁以下的男孩,也统统贬作奴隶,分配给对帝国有功的将士,毕竟这些军人出生入死,自然要赏,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这就是笼络军心了,众人也都清楚,不过这时却见敬国公赵献芝拱手道:“国师此计臣不敢置喙,只是这蛮人之中必然也有肯于归附的部落,这些人又该如何处置?若也是贬作奴隶,只怕不妥……”师映川听着,嘴角就露出一抹冷笑,缓缓起身道:“自然不能一并如此,所以,对于这些人,将其部落男子编制成军,帝国出兵征战之际,这些人就作为前锋部队,一来大量损耗敌方兵力,二来迅速折损这些蛮人男子数量,战死得越多越好!当然,对于有战功的蛮人,帝国该赏则赏,给予其家人优厚生活,这也是安定其心,让这些蛮人有个盼头,不至于暴·乱,但这些有军功之人的数量必须控制在一定程度内,不能给帝国制造丝毫隐患。” 这些话都说完之后,室内一片寂静,片刻,却见晏勾辰轻轻抚掌,口角含笑,目光炯炯地道:“……国师之计乃良策,大善,朕附议。”诸臣也都躬身说着:“国师英明,实乃帝国万民之幸也!”然而心中却都在想,这数百万蛮人,以国师此策,已是乾坤独断了,差不多就是二百万蛮人男子要死去,且在死前让帝国的利益实现最大化,剩下的都是妇孺,当真安稳如山,这一言而决,就是定下了几百万人的生死命运,虽佩服,却也知有伤德行,想到这里,都是站不住,一起拜下,师映川见状,怎会不知道众人心中所想,一时间不胜慨叹,顿了一顿,就漠然一哂,目光看着御书房外面无尽的黑夜,道:“本座此举,都是为了帝国,虽有伤天和,又能怎的?本座一力担当罢了。”突然又是一笑,悠悠道:“……况且这等事又不是第一次,千年之前,天下草原游牧之人,不也都是如此?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本座只为自己,只为帝国,至于其他,又岂会放在心上!” 这话被众人听了,却是猛地想起面前男子身份,同时也才想起当初泰元大帝建国,对待草原之人,不也是如此?无非是大同小异罢了!那时的游牧民族死伤何止千万?这才有后世认为泰元帝暴虐,过于有伤天和,因此后来才落得身死国灭下场的说法,泰元帝铁腕纵横,无不如此,否则岂有‘杀帝’之称?思及至此,又见男子面带微笑,颇是一派平淡之态,这样看着,却又蕴含着一股摄人的力量,竟是真正令人觉得一颗心有山川之险,就不由得人人心中一寒,叩首谢罪不已。 至此,此事自不必再议,已是初步定下,诸王公大臣也就陆续退出,室中除了太监宫娥之外,就剩了师映川与晏勾辰,此时外面已经开始下起了小雪,纷纷而落,晏勾辰站了起来,走到师映川面前,手放在男子肩上,对方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但容貌却依旧是十年前模样,仿佛还是弱冠年纪,还是如此出尘俊丽,也是如此的惑人,只是岁月将许多东西沉淀下来,整个人就显得极其英武挺拔,晏勾辰就说着:“时辰不早了,今夜去我那里?我记得今天应该是你的生日。”师映川闻言笑了笑,道:“你还记得?我却是记不住,今天若不是宝相他们回来,提醒了我,那我根本就已经忘了这事了。” 晏勾辰微微一笑,在师映川肩上捏了一下,轻叹道:“忘记了么……也许是因为年纪这种事情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罢。”师映川不置可否,只将晏勾辰的手握住,笑着道:“去你那里?也好,近来忙于正事,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好好聚在一起了,所以明天……你基本上别想爬得起床。”晏勾辰听了这话,脸上微现红晕,自然知道师映川的意思,只不过这红晕当然不会是什么赧然羞涩,而是一股若有若无的冲动,但语调却还是出奇地平静,缓缓笑说着:“既然如此,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直到夜深人静时,身边的晏勾辰已经在又一次的情·欲激潮中耗尽了精力,沉沉睡去,师映川披衣下床,走到外面,这时雪早已停了,月华如水一般,华光清明,静谧且安闲,照在殿前的汉白玉阶上,仿佛水银泻地也似,师映川就此离开,回到青元教总部,片刻,他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平日里的住处前,外面的守卫顿时微微一惊,等到看清楚男子的模样,这才放松了精神,师映川走进去,侍女忙上前服侍,一时间热茶端上来,就说着:“教主,夫人遣了身边侍婢来此,已经等了近两个时辰了……说是今日乃教主生辰,特地备了酒菜……”师映川微微扬眉,漫不经心道:“哦?罢了,你去告诉她派来的人,就说本座一会儿便过去。” 当下师映川就去洗了澡,换了衣裳,这才独自一人前往花浅眉的住处,待到了近前,只见门口处亮着几盏琉璃灯,十分瑰丽,抬眼望去,只见三四名容颜秀丽的侍女正簇拥着一个身披杏黄缎面底子红白花卉刺绣的女子站在廊下,明亮的光线中,就见那女子容貌美丽之极,恍若神仙妃子,绝美的玉容被灯光映着,隐隐有晶莹的光泽流转,如同上等的美玉一样,此女风姿之盛,几乎令人不敢直视,容色之美不输左优昙,正是青元教教主夫人、天涯海阁之主、师映川成亲数年的妻子花浅眉。 彼时月光如水,洒落大地,一个高大健美的身影从黑暗中从容步出,迎着淡淡夜风,脸容雪白,眸子深亮,浓密的黑发披散着,光滑得如同一匹最细滑的绸缎,整个人仿佛是从画卷中走出,好似一个超然物外的存在,那般风姿神秀,使得这一幕看起来并不真实,即使精致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却依旧是穷尽了人间之美,哪怕花浅眉姿容绝艳,此时也不免显得黯淡起来,只是男子那完美的面容上却无可掩饰地覆盖着一层淡淡冷意,红眸之中仿佛隐隐流转着一个血光滔天的世界。 见了这人出现,花浅眉顿时面上漾出笑容,如同百花开放一般,妩媚动人之极,她微微蹲身一福,道:“……妾身见过夫君。” 师映川来到女子面前,伸手一扶,道:“已经这么晚,何必还等本座。”花浅眉盈盈一笑,道:“本以为夫君今夜未必会来的……”说话间,两人已一路到了里面,就有侍女送上七八样精致小菜,一壶酒,花浅眉道:“妾身备了几样夫君爱吃的菜,眼下夜深,倒是权作宵夜了。”这些菜都还热腾腾的,香气扑鼻,且毫无蔫萎之态,显然并不是回锅热过的,事实上从两个时辰之前开始,这些菜肴就是每隔一刻钟便重新做上一遍,如此一来,无论什么时候要用,都能保证马上就可以送去,而且是刚出锅不久,新鲜可口的,这几道菜是师映川平日里喜欢吃的,原料都是昂贵,这样一遍一遍反复制作,就是一大笔银子,只不过这样在富贵人家眼里都是十分奢侈浪费的享受,在花浅眉这个天涯海阁之主眼里,就只是寻常之事罢了。 两人相对而坐,花浅眉除去外衣,只是家常打扮,半透明的素纱中隐约透出雪白润洁的肌肤,修长的颈间一串红玉坠子滴滴似血,是全身上下唯一的艳色,此时这绝色丽人执壶斟酒,道:“今日是夫君生日,妾身谨敬夫君一杯。”说着,端起杯子举到唇边,以袖掩口,从容一饮而尽,既而舒袖展眸,不施半点脂粉的雪白脸颊上淡淡浮现出两朵红云,当真是美艳不可方物,师映川便也拿起杯子,将倒了八分满的酒一饮而尽。 等到夜色浓稠如墨,月华冷寂之时,酒菜也都已经撤下,两人便准备就寝,一时花浅眉沐浴之后,回到房内,就见室内灯烛已灭了大半,只留一盏放在床前,彼时月光冷冷,透过窗户照进来,映得一地清光如水,男子半倚在床头,外衣除去,只随意披着一件雪白的软袍,长发披散,阴影使得只露出半边侧脸,面容模糊,正在灯下看着一卷画,肌肤欺霜胜雪,竟似比身上披着的那件白缎软袍还要水滑白润,此情此景,使得一种无法言说的美感直接传导至心底,花浅眉望着,刹那间却是有恍惚迷离之意,甚至是更为深刻的感觉,这令她一时间却是不想出声,此时男子却抬眼望来,透明如白玉一般的面孔上,两只眼睛带着滚烫岩浆般的潋滟赤色,淡淡吩咐道:“……倒杯水来。” 花浅眉微一凝神,就去倒了茶,送到对方面前,师映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仍旧看着手里的画,道:“花间问不愧‘画圣’之名,这幅美人图看在眼里,就好似真人站在面前,形神兼备,果然是画坛一代宗师。”花浅眉闻言笑道:“叔父当年为天下第一美人绘制的那幅《怯颜图》,才是一生颠峰之作,自那以后,叔父便再不画美人,妾身虽未见过婆母,但当年却是见过那《怯颜图》的,始知天下第一美人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又笑道:“多年前天涯海阁将此图拍卖,落于夫君手中,却不知现在此图在何处?妾身倒还想再欣赏一二呢。” 师映川将画收起,放到枕边,唇角却扯起一丝从容而冷诮的笑色,只淡淡道:“那画已经毁了。”一时间想起当年在大光明峰,婚后自己吃起醋来,当着连江楼的面将那《怯颜图》焚毁,心中便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虽然深恨连江楼,但是无可否认的是,此人的确是自己心中所爱,不可有片刻忘记……不过这些思绪的起伏,到如今只会体现在师映川的内心深处,他早已经学会了不再从表面上流露出丝毫,唯有此刻微眯着的双眼内,那鲜红的瞳子里,才隐隐可见有幽暗的火焰在燃烧。 听了这话,花浅眉不觉微微一愣,那等价值连城的宝物,怎的说毁就毁了?但她是何等心思敏锐通透之人,知道这其中必有什么隐情,当下就再不提半点,更不问那画是如何损毁了的,只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含笑轻叹道:“可惜叔父数年前便已仙逝,不然的话,为夫君画上一幅画像,只怕就是价值犹在《怯颜图》之上的完美之作了。” 师映川淡淡笑了起来,在温黄的灯光中,他的面孔显得俊美妖异之极,有着难以言说的特殊魅力,花浅眉见了,心头微荡,忽然将声音略放低了些,道:“夜深了,不如妾身服侍夫君歇息罢。”师映川闻言,不由得抬眼将花浅眉一瞥,见这个平日里在外人面前雍容自若的女子在眼下却是面容红艳,眼波流转,那等曲意逢迎之态,的确十分动人,这种感觉,世上男子是极难抵御的,师映川却是一笑,根本无所谓,他如今见得本心,除此之外,再无外道,不受万般迷惑,纵然再美上十倍百倍的佳人,也是不能动摇半点,于是便似笑非笑道:“怎么,夫人这是在邀请本座共谐鱼水之欢么?” 花浅眉微微垂下眼帘,并非羞涩,只是笑而不语,她是准宗师之身,一阁之主,这等强者,自有与凡人不同之心,她非常清楚眼前这男子决非美色能够打动,而自己的价值也不是体现在这里,当下轻解罗裳,就偎入男子怀中,二人自有一番**妙事。 待得欢情散去,花浅眉肌肤绯红,清丽婉转,如云秀发披散于枕间,香肩微露,似嗔似怨,自有天然本色,一派娇慵无尽的绝妙情态,端的是绝代尤物,纤细白嫩的玉指在师映川胸前轻轻划着,道:“妾身与夫君成亲也有数年了,也不知何时会为夫君诞下一儿半女……”师映川双眼微闭,淡淡道:“这种事无非顺其自然罢了,急的什么。” 虽然这样说,但事实上只有师映川自己知道这里面的隐情,两人到如今没有儿女,这花浅眉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但也决不会有子嗣,只因如今自己一身功力精纯之极,更重要的是,那门汲取生机的秘法已被自己运转自如到了极点的地步,哪怕是出精,也能听凭自己的意愿让这精水被抽取得不剩半点生机,如此一来,就是死精,也就是说,只要自己想,就能在不动声色之间保证任何与自己发生肌肤之亲的女子和侍人决不可能怀孕,断然不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如此做法,实是因为自从当年剖腹取女之后,师映川就再也接受不了与其他人生儿育女,不肯再要孩子……想到这些事,其实也不过只是一闪念的功夫,师映川已是神色如常,双目静合,渐渐就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由花浅眉亲自服侍着梳洗更衣,正要陪着用早膳时,却是左优昙派人来请,说是备了些酒菜,请师映川移步赏雪,花浅眉见状,丝毫未有不快之色,更不曾用些言语手段挑拨,给左优昙上眼药,只因她深知师映川是何等人,哪个女子若是想要在其身上玩弄寻常后宅乃至后宫妇人的那些把戏,无非只是自取灭亡而已,当下就笑道:“既是如此,夫君便去罢,左执事昨日刚刚回来,只怕有不少正事要与夫君商议。” 这就是聪慧女子,师映川淡淡一笑,也不在意,由花浅眉一直送到外面,待转过了垂花门,回头一看,就见花浅眉气定神闲地立在廊下,正静静望向自己这里,此女与自己成亲数年,方方面面都是几近完美,只是自己心中终究再难与人有夫妻情分,无非是利益结合罢了,想着这些,师映川心头哂然,当下再也不顾,径直就去了左优昙那里。 ☆、三百零六、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青元教总部这里乃是原来由大周皇宫割离出来,后来这些年再6续加以改建,自然气象不同,一路行来,虽是冬季,也一样景色优美壮丽,一时来到左优昙的住处,下人引着到了一片小园,周围都是白梅,幽香浮动,两边曲廊相接,当中一亭内,就见左优昙和宝相龙树都在,师映川便笑着,说道:“你们两个,倒是有闲情逸致。” 宝相龙树温然一笑,他这些年几番沉淀,如今已不见了当初飞扬纵横的锋芒,倒是多了几分温润,笑道:“一早现他园里这几株异种白梅开了,昨夜又下了一场雪,因此便请你来一起赏雪赏花。”师映川走进亭子,看到亭内桌上已经摆放着清粥小菜,点心热汤,不见奢华,唯有精致用心,都是适合早上食用,地上两个铜鼎,里面炭火烧得很旺,亭内暖意融融,正是合适,就坐下来吃着,当下三人说着话,末了,左优昙忽然道:“……算一算日子,眼下剑子也差不多快做父亲了。” 一语既出,师映川手上的筷子就顿了顿,轻哦一声,道:“你不说的话,我几乎都快忘了这回事……对了,应该就是这个月了,这么说的话,我,就要做祖父了?” 却说季平琰在十六岁元服之后,便与梵劫心正式成亲,两人感情稳定,倒也算得上是举案齐眉,婚后不过一二年的光景,梵劫心便被现有孕,算算日子,孩子应该就是这个月出世,眼下经左优昙提醒,师映川便记起此事,一时间却有片刻的恍惚,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三十载,如今竟是要有了孙辈了么,果然时光匆匆,犹如白驹过隙一般啊…… 这样想着,又听左优昙继续道:“……剑子信中说了,孩子生下之后,爷既是祖父,还请赐名。”师映川点了点头:“这个自然。” 正说着,却有人来报,说是桃花谷方家来人,医圣嵇狐颜求见,师映川只觉得意外,但还是说道:“带他过来。”未几,一名棕衣英俊男子随着侍从进入园内,只见他容貌虽然还是一个男子极盛时期的样子,但眉宇间却是不胜萧索,眼内自有一股无法掩饰的倦意,淡淡沧桑,正是如今已有‘医圣’之称的嵇狐颜,当下见了师映川,只是缓缓道了一句:“……梳碧她,已是没有几日可撑了。” 话音未落,师映川已猛地站了起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压迫力从他身上向四周散而出,逼得人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嵇狐颜,一字一字地道:“怎么……回事?” 嵇狐颜神情暗淡,是无可排解的郁郁神伤,他低声道:“梳碧冲击半步宗师境界失败,心脉大损,方家上下想尽办法,到最后也无法挽回……”师映川闻言,心神一滞,身为武者他自然再清楚不过,习武之人想要前进一步是多么艰难,而在有些关口一旦失败了又会是多么严重,当初燕太元与燕夕道不都是因为类似的原因身亡的么?而既然桃花谷方氏对此都已束手无策,那么,就是情况真的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了……一时间纵然师映川心神如铁,也是隐隐震动,他清醒过来,深深吸一口气,道:“她现在……在方家?” 嵇狐颜迎上男子的目光,深深看进那红眸深处,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半晌,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微微苦涩道:“她要见你……她似乎是记起了从前之事,只坚持要家中派人送她来摇光城,见你最后一面,因此我与十三郎便一路护送她来此。”师映川听到这里,已是怔住,半晌,他缓缓道:“她在哪里?我去见她……” 此时摇光城某客栈中,一处清净院落,室内有浓浓的药气,床上卧着一人,方十三郎坐在床前,低声道:“梳碧,你先睡一阵,这一路车马劳顿,你的身子只怕撑不住。” 床上那人微笑道:“十三哥,我是不敢睡的,我怕我这一睡就醒不来了,若是因此见不到他,可怎么好呢……”方十三郎听着,看到女子澄明温润的眼神,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好一会儿才压下那艰涩之意,说道:“好罢,那你莫要再说话了,先省些力气……”女子却只是含笑,问道:“十三哥,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你拿镜子与我照一照……我不想让他看见我丑陋的样子……”方十三郎心中大恸,勉强说道:“怎会?我妹子一向最是美貌,哪里会难看。” 这时却忽然只听门‘吱呀’一响,有人推门而入,一个头戴青玉冠的男子从外面缓步走入,英挺绝俗,男子并不看方十三郎一眼,只是走过来,对着那躺在床上淡淡温柔笑着的女子说道:“梳碧……” 方梳碧笑得灿烂如花,眼波盈盈,一双妙目看着男子,看着阔别已久的师映川,眼里面有无穷情意,轻轻道:“……我就知道你会来。”她虽然早已知道自己此番绝无幸理,但即便是面对生死之际,却不见半点悲怆恐惧,俏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恬静安然,这时方十三郎已静悄悄退到屋外,将所剩不多的时间留给两人,师映川在床边坐下,方梳碧脸上笑容澹澹,宛如百花迎寒绽放,哪里有多少憔悴模样,更不像是垂死之人,犹似当年初见时的美好,然而师映川却很清楚,这不过是回光返照之景罢了,这时看着对方,忽然又生出感觉,似乎对方隐隐有哪里不一样了,但又是极为熟悉,而此刻方梳碧仿佛有了些力气,慢慢坐起来,师映川见状,就握住了她的手,方梳碧甜甜一笑,道:“其实两年前我就逐渐恢复记忆了,只是我知道你我之间其实还是维持现状最好,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已经恢复记忆,也没有去找你,况且我也不想让家人为我担心……本来我想就这样过一辈子的,但是没有想到世事无常,我就要死了,因此在临死前,我终究还是想见你一面……我忍不住……” 师映川心中突然浮现出无比悲凉的感觉,却只有笑着,真真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他轻声道:“傻妮子……”却再也说不下去,方梳碧痴痴看着他,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了男子的脸庞,良久,低声道:“阿元……” 刹那间师映川猛地心神大震,如遭重击,双眼蓦地死死看着对方,这样已经快要陌生到忘记了的称呼,曾经他只从一个人的嘴里这样听到过……方梳碧与他目光交汇,却是温柔地微笑,悠悠吐出一口气,轻声说道:“果然是你呢……”此刻师映川已是欲语不能,心中浊浪滔天,一时却是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方梳碧含笑看着他,说道:“我前时晋升失败,走火入魔,但也恰恰就是如此,却让我想起了很多事……你当年行走江湖,曾化名为任青元,与我在一起时,一言一行,分明就是那人……” 女子言笑盈盈,眼中却已有泪,对师映川轻声说道:“我前世有个名字叫做香雪海,今世却是方梳碧,阿元早就知道的,怎的却不告诉我?” 师映川久久无言,内心复杂无可描述,方梳碧却又调皮一笑,长睫轻颤如蝶翼,柔声道:“你瞒了我,我本也该瞒你一次才是,不过既然我就快要死了,还瞒你做什么呢……那时候,我不但记起自己就是香雪海,还记起了别的……阿元从前是宁皇,那么陛下,可还记得桃儿么?” 师映川一怔,然而下一刻,他眼中红芒流动,缓缓起身,安静望向眼前的女子,嗓音醇厚威严,却是沉声道:“……桃儿?”方梳碧的眼睛亮了亮,随即泪流满面,却是笑着轻轻道:“陛下……”这一句百转千回,一如千年前的光景,师映川,或者说宁天谕,这时看着方梳碧,依稀想起千年前那个贴身服侍自己的温柔沉默女官,半晌,才缓缓道:“朕记得当年与赵青主一战之时,你应该还活着。”方梳碧含笑微微,只道:“陛下驾崩,奴婢岂可苟活?奴婢服侍陛下多年,一直心存爱慕,只是自知陛下心中再容不得旁人,所以只安分守己罢了,但陛下既已身死殉国,奴婢又岂能不追随左右……” 男子沉默无言,这一刻,三世交汇穿梭,身如迷梦,再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却见方梳碧笑得泪光盈盈,轻拢鬓,说道:“宁皇与映川都是伟岸男子,擎天之资,绝世之才,可是我却还是最喜欢那个陪我看桃花的普普通通阿元呢……”她笑如春风,问着男子:“那么阿元,我现在,只有一句话想要问你。”男子道:“你说。”方梳碧柔柔道:“你说,我是桃儿的时候好看,还是香雪海亦或是方梳碧的时候好看?” 师映川原本已料想了无数问题,比如对方会问自己是否爱过她,比如他是否查出当年究竟是谁害的她,诸如此类,但却绝没有想到对方问出来的竟只是这样一句话,别的那么多重要之事哪一个都不问,只问这一句,然而她既然问起,自然要答,当下定定看她,突然就笑了起来,道:“你要这样问我,我却是最爱你是香雪海时的模样。” 方梳碧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盛,她轻轻念道:“香雪海……”一连念了三遍,语气如此轻柔,这时脸上却已渐渐失了那红润之色,开始转白,师映川见状,知道这是不好,就将她娇躯抱进怀里,轻唤道:“香雪海……”这时方梳碧再也无法忍住,只觉得眼前朦胧一片,一滴泪水滚落而下,滴在男子的衣襟上,她低声道:“阿元,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当自己真心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现任何语言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永远无法将真实的感觉表达出来……原本我还在想,我好喜欢你的,可是我却只剩下这么少的时间,怎么够呢?不过你现在这样抱着我,我就现了,原来有的时候,永远和瞬间是一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这时却好象平静下来,他将怀里的方梳碧缓缓抱紧,道:“是我的错,若我当初没有一意孤行地要和你在一起,那么你现在还会平静地生活下去,你会和嵇狐颜成亲,会有一群可爱的儿女,他会对你很好,你的修行资质没有被我改变,仍旧平庸无奇,永远也没有冲击半步宗师的可能,也就不会落得这个地步……对不起。” 方梳碧嫣然一笑,道:“怎么会?这一世还能遇见你,对我来说真的很快活,很开心,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她说着,嘴角带笑,这一刻却是显得分外地美丽,即便是岁月荏苒,沧桑变幻,也再不能毁灭这份光辉,师映川平静地看着怀中女子,他的妻,缓缓用力握住了那纤手,道:“当年我若是肯抛弃一切,带你找一个地方隐居下来,那么你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香雪海,你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方梳碧淡淡笑着,在这一刻,她的容颜开始憔悴灰败,如同花开荼靡,以最快的度凋谢,然而她脸上的平静微笑却令她拥有了在这一刻最绝世的风姿,最璀璨的光芒,无人能够掩盖,她努力深嗅着男子身上的气息,仿佛想把属于对方的味道记在心里,她轻声道:“我不怪你,也从未怨过你,一个明明有力量颠倒众生的男人,怎肯为了一个女子放弃一切?我知道的,你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对你的道、你的理想的追求……” 师映川听了这话,不禁将对方抱得更紧,几欲落泪,他喃喃道:“抱歉,香雪海,抱歉……”他反复说着,既而低头亲吻女子光洁的额头:“古往今来多少前辈先达,为追求大道,攀登顶峰,无不如我这般……我是个自私的人,将自己看得比任何人任何事都更重要,为了能够让自己永存于世间,再不受生老病死的束缚,我可以为此舍弃一切……所以尽管当年可以为你做很多事,但当需要我放弃一切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却只会选择自己,选择在自己的路上继续走下去。”顿一顿,声音却已是沙哑:“吾欲断情乎?吾……不得已矣!” 方梳碧微笑:“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师映川清楚地感受到怀中女子体内生机的迅流逝,他闭上眼,低声说道:“我本以为自己到如今已是心如铁石,没有什么能够动摇,但是现在,我的心却很痛……这是为什么?”方梳碧只是笑着,她闭上双眼,无数画面却在脑海中浮现,三世之中那过往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变得无比清晰,那些彼此之间生过的小事,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本以为都模糊了,沉淀在心底,可在这时却都记了起来,也许是不肯忘,不敢忘,她轻轻握了一下男子的手,笑容里看不到苦涩,只道:“我累了……阿元,若还有下一世的话,我还想遇见你,你说好不好?” 师映川无声无息地微红了眼眶,一种止不住的情绪如同滚烫的岩浆一般汹涌而出,然而又刹那间只觉得得一颗心明净如琉璃,他缓缓抚摩着对方的秀,道:“好,可是我希望你以另一种身份与我相见,而不是再像如今这样……香雪海,如果你还有来世,那么,就做我的亲人罢,那样的话就只会受我庇护照顾,而永远不会被我所伤……”方梳碧轻轻点头,泪水却滚滚而下,含笑用最后的一丝力气道:“……好。” 话音未绝,师映川就感觉到怀里的娇躯突然一软,就此生机尽散,过往所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这一刻,尽管已是道心如铁,心中却还是感到一丝难以抑制的痛楚--几多繁华落尽,到如今都成过眼烟云,回时,也无风雨也无情。 师映川静静不动,良久,他低头深吻女子已经没有温度的樱唇,低声道:“……既然来到这个世上,那么如果不能去最高的地方看一看最美的风景,自此摆脱一切束缚的话,我实在不甘心,就像连江楼那样,我们都是同一种人,落子无悔……所以,香雪海,对不起。” …… 方梳碧死后,遗体被师映川带回青元教,埋到一株桃树下,当夜,师映川持笛吹奏一曲《桃花扇》,不眠不休,整整吹奏了一夜,也就此将这一段尘缘封存在了心中……数日后,师映川正在打坐,左优昙手里拿着一支纸卷走进来,面有喜色,道:“刚刚接到剑子的飞鸽传书,梵少君前几日诞下一女,父女平安,爷眼下已是做了祖父了。” 说着,将纸卷展开,递给师映川,师映川接过一看,纸上写着女婴的生辰八字,还有季平琰的几句问候之语,并请师映川为女婴取名,然而在看清那生辰八字的一瞬,师映川却是微微一震,一时间千万种滋味都从心头涌出,只因那时辰,分明就是方梳碧当日香消玉陨的一刻…… 这时耳边传来左优昙的声音:“……剑子说过,这个孩子要姓纪,是纪氏之女。是了,却不知爷已经想好了名字不曾?”师映川面上似悲似喜,最后又归于平静--或许这一切只是巧合,也或许是真的……但最终,他只是顿了顿,就沉声道:“……就叫纪桃,桃花的桃。” 第123节 左优昙闻言,有些意外,这名字实在太普通俗气了些,师映川怎会给嫡长孙女取这样的名字?但既然是对方决定,他自然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这时却见师映川望向窗外,淡淡说道:“这孩子,乳名就叫香雪海罢。” …… 三日后,青元教一举突袭北地联盟,教主师映川亲自出手,对战坐镇北地联盟的大宗师,这一场战役中,虽然北地联盟早有准备,不至于被打得措手不及,甚至暴露了一直以来隐藏的底牌,那就是在此坐镇的宗师强者,其实还有一名,但尽管如此,依然死伤惨重,最根本的原因就是青元教教主师映川这个变数,因为在此战之中,师映川展现出了骇人听闻的实力,以一人之力对敌两位同级强者,致使一人重伤而逃,一人被斩于剑下,战斗波及之处,所有生物全部死绝,消息传出,引起一片哗然,要知道这是在正面战场上有确切事实可记载的大宗师之死,代表人间颠峰武力的绝代强者就此陨落,这是已经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此战之后,魔帝恐怖的实力再一次成为所有人的热议话题,众说纷纭,有人猜测此人或许已达到了五气朝元之境,成为继泰元帝之后的又一位大劫宗师,对此,大周方面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是局势也隐隐就此开始剧烈变化,到了转年三月,随着大周与魏燕再次出兵,天下龙蛇并起,各方矛盾已彻底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虽然人人都知青元教野心,也知其才是笼罩于世人头顶的阴云,最大的威胁,但出于人性之私,一些国家,世家,组织,门派等等,虽然看似尚有自保之力,然而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越不可能对青元教一方主动采取措施,投入到莫测未知的战争泥潭,这是人的本性所决定,没有对错可言。 …… 断法宗,大光明峰。 “……你觉得,他果真已是五气朝元之境?”一望无际的莲海中,有人低声问道,水面在日光下泛着清粼粼的波光,莲叶田田,水中莲花盛开,朵朵明丽如玉,纪妖师慵懒眯着的眼睛看着远处突然飞起的水鸟,怀里抱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婴,正是纪桃,在他身旁,一个黄衫人影淡然静立,无一丝破绽,似与天地融为一体,令人不可直视,男子眉如飞剑,看上去只是二十五六光景,体魄完美,眼神波动之间似乎平淡无奇,却又隐隐有着一股与那青年人相貌决不相符的深沉与厚重之意,听到纪妖师的话,他淡淡道:“不会。若真已晋升五气朝元之境,则他必会来断法宗找我。” 纪妖师默然,而同一时刻,万里之外的摇光城,正在打坐的师映川忽然睁开眼,那眼眸像是两粒红玉,不动时好似全无生命,寂寂若死,可一旦闪动之际,就是精光四射,胜过天上最璀璨的星辰,此时师映川眉头微皱,对宁天谕道:“已经这么久了,我却迟迟不曾跨出那一步……”宁天谕道:“不要忘了,在《血婴经》大成当日,也就是你剖腹产女那一天,你身心俱受重创,致使此法受损,再不能像预料当中的那样最多在三年内晋升,但尽管如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晋升时间虽然被迫延长,但你终究还是摸到了那扇门,五气朝元之境早晚是你囊中之物,现在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师映川以指轻揉眉心,淡淡道:“……虽说如此,到底还是令人有些恼火焦躁。”宁天谕语气如常:“你是急着在晋升之后,去找连江楼?”师映川不置可否,却道:“都说乱世出英雄,看来这话果真有些道理,这些年来,已6续有宗师诞生,断法宗诸峰峰主,已有人成就宗师之身,万剑山的沈太沧与厉东皇二人,双双突破宗师之境,还有瑶池仙地阴怒莲,山海大狱季青仙,弑仙山一位长老,武帝城一位长老,天涯海阁一位大长老,晋陵神殿一位大司殿……短短数年之间,真是百花竞放,就连青元教在这数年间也招揽了几名宗师投靠,若是放在从前的和平时期,哪里会有这么多人突破?看来战争果然是促使人进步的摇篮,只有在内外交迫之下,才会让人爆出无穷的潜力。” 对此,宁天谕也表示赞同,说道:“千百年前天下大乱,各地争锋,几十年间诞生和陨落的宗师岂是寥寥?只说当初死在我手上的宗师,就已不在少数,而如今这天下,才是真正有了那时的几分光景。” 两人说着话,不多时,师映川起身走出大殿,他来到外面,走进早已等候着的乘舆内,一时出了青元教总部,走在长街上,一路而来,行人无不拜伏,师映川坐在舆内,透过纱幕并外面一层珠帘静静地看着这些百姓,这时心神微微恍惚之间,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了前世任青元时的那段人生,那时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与身边大多数人并无不同,而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三十年时间,一直成长到现在这个地步,一切命运都在自己手中,追求那不朽之业,岂是当初的自己能够想象?一时间再看周围这些敬畏人群,依稀就有些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正值此时,却听一个清脆声音道:“……长河见过国师!”师映川微一凝神,就见乘舆几步外,一个模样看起来大概十岁出头的小公子正骑在一匹全身雪白,毫无杂色的骏马上,这男孩作贵族公子打扮,不但生得眉清目秀,英气勃勃,且通身上下自有一股迥异于普通贵族的气派,却是当今大周皇帝晏勾辰之子,早已被封为太子的晏长河,这晏长河生来聪明伶俐,又是师映川经常会见到的,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因此虽然武道天赋有限,将来最多止步于先天境界,不可能被师映川收为徒弟,但平时师映川也是会偶尔在修行方面指点一二的,两人之间算是有半师之谊,这时师映川隔着帘子看见男孩,便微皱了双眉,沉声道:“……谁准了你出宫的?私自走出宫门,回头你父皇那里,有你的排头吃!” 晏长河听了,忙翻身下马,上前攀住乘舆一角,软语道:“眼下是踏青时节,长河在宫里闷了,只是出来走走……”师映川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身为一国储君,却白龙鱼服,一旦有事,岂是说笑的?虽说如今摇光城治安算是清明,不过到底是帝都,人口数百万,整日里南来北往之人不计其数,鱼龙混杂,你身为储君,居于深宫大内,警戒森严,自然没有半点闪失,然而到了外面,如此白龙鱼服,万一出了差池,岂非成了天下人的笑话!本座知你年少,孩童天然心性受不得拘囿,但你要记着,你既生于天家,有着亿万人求而不得的好处的同时,自然也要有许多不能顺意之事,这就是其中之一。” 晏长河只得垂手听着,但毕竟还是年少,就又小声道:“长河不是白龙鱼服的蠢人,虽然出来,但也带了得力之人保护,就是准宗师来了,也叫他有来无回……”师映川轻哼一声,以他如今境界,气血磅礴,五感五识已达到了一个恐怖的层次,一时放开感应,立刻就对周围的一切完全了如指掌,十数名或在明处或在暗处的高手以及这些人的自身情况在他心里简直就是纤毫毕现,这其实也在意料之中,毕竟身为一国储君,虽然还年少,但又岂是胡闹不知事之辈,出行还需谨慎,哪能真的白龙鱼服?当下就说着:“虽是如此,也是荒唐,若有宗师出手,又待如何?……上来,与本座同乘,待回宫之后,你父皇那里自有惩处。” 晏长河一听,小脸顿时一苦,而附近负责他安全的众人却是松了一口气,要知道这是太子,一旦有个闪失,自己这些人并家人亲族立刻就是万劫不复,而现在既然到了国师身边,那就是稳如泰山了,因此都把这吊了一路的心重新放回肚子里,一时晏长河就被送上乘舆,他揭开珠帘进去,只见一重薄薄的明黄帘幕之后,有一道高大身影正斜倚在锦座之上,单手支颐,姿态慵懒从容,晏长河揭了薄幕走入,道:“国师……” 师映川看他一眼,道:“坐罢。”晏长河不敢怠慢,他敬畏师映川犹胜敬畏其父晏勾辰,当下就上前在脚踏上坐了,师映川低头看着他,说着:“你身为太子,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否则连自己的行为都约束不住,日后又如何掌控偌大一个国家?” 晏长河喏喏道:“长河记住了。”一时间却见男子雪白的容颜好似最为完美的雕琢,无一丝一毫的瑕疵,肌肤如同纯白寒玉一样泛着莹莹光泽,尤其那一对鲜红凤眼,如同夜空中的星辰一样璀璨,又仿佛深不见底的血色湖水,波光粼粼,给人一种奇异的美感与邪异之感,神采迫人,对任何人都具有一股神秘的诱惑力,乌黑如缎的长向后梳着,随意散在身后,身上一件纯黑华衣,乍看上去并不出奇,细看上去却现这衣上以精湛绣法绣出暗花朵朵,袖口之处以繁复的银丝花纹点缀,这样薄薄清凉的衣裳,将男子挺拔的身材衬托得犹为赏心悦目,他坐在那里,无论是任何人看到了他,就会瞬间不由自主地忽略了四周其他的一切,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的身影,这般形貌气度,只看—眼就足以令人毕生不忘,魂牵梦萦。 晏长河如今虽还年纪不大,然而但凡贵族之家的孩子,哪个不是早熟,更何况天家,晏长河自然早就知道男子与自己父亲之间的事情,因此对于面前这个高贵强大的男人,他是怀有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的,尤其当想到父亲曾经私下里对自己说过的那番话,更是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那时父亲背对着还年幼的自己,低声道:“长河,你是朕的儿子,日后是大周的主人,如今大周与青元教已是密不可分,相辅相成,普通人不过匆匆数十年时光,朕与你,乃至将来的皇帝,也无非就是这个光景,但国师不同,若无意外,他至少能够在这世间停留数百年,助我晏氏永世镇守大周,所以等朕长出第一根白的时候,你就去侍奉枕席罢,等你也已经不再年轻之际,就让你的太子、帝国未来的主人代替,以此类推,你可明白?” 这样一走神,不禁就心生异样之感,再看男子,那模样是见过无数次的,但仍还是有隐隐的窒息感觉,不是因为面对强者的压力,而是被纯粹的美所震慑,他虽年纪不大,但生在帝王之家,闺帏之事自然有宫中专人讲解教导过,一时想到自己日后要以男子之身曲意逢迎,似妇人伺候夫婿一般服侍对方,父子委身于同一人,心中羞耻忐忑之余,却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这时却听一个醇朗声音道:“……你这是在什么呆?” 晏长河一激灵,却见师映川正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太过美丽而原本会略显一丝阴柔的凤眸,在呈现出诡谲的艳红之色后,整个人不但没有丝毫阴柔之态,反而平添了几许大气磅礴的意味,晏长河心下一颤,忙定一定神,嗫嚅道:“刚才突然想到了一些事……” 师映川自然不会在意一个孩子在想什么,听了这话,便不再问,晏长河见他没理会,乱糟糟搅缠成一片的心思这才稍稍放下,但又思及之前的那些回忆,一时间四肢却有些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脸上也有些热,过了一会儿,才稳了下来,问道:“国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师映川淡淡道:“去寺里。” 原来今日师映川是要给自己当年夭折的女儿上香祈福,他几乎年年都会如此,所以晏长河听了,也并不意外,当下到了寺里,一番流程下来,晏长河站在一旁,见师映川一身黑衣跪在蒲团上,闭目默默祈愿,不由得就想到对方却是侍人之身,是能够生育子女的,然而这样强大的男人,又有谁能令其怀胎生育?一念及此,就忍不住去想那个名为连江楼的男子,那个曾经囚禁师映川并与其成亲生女的男子,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 正微微出神间,却见师映川已经从蒲团上起身,道:“……好了,回去罢。”晏长河见他眼中一派纯净,半点杂质也没有,真真是清如秋水,与那还心性懵懂的婴孩差不多,根本不应该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眼神,一时间就忍不住问道:“国师,太傅教我读书时曾经说过,眼是心之门,从眼睛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过往经历,甚至心思,就算是掩饰得再好,也难真正不留丝毫痕迹,只有还没有受到世间外物影响的小孩子才会眼神纯粹,可是为什么我看国师却也是这样?难道只是因为修为深湛么?”师映川听了,脚步不停,仍旧向外走去,却一面微挑了长眉,只淡淡道:“……本座道心澄明,一意只为追求大道,除此之外,余者全不放在心上,道心纯粹,自然也就如此。”晏长河怔怔听着,不知道怎么,就再没有了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默默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一面跟在男子身旁,一面失落地道:“国师,长河为什么没有像国师一样卓越的武道天赋?父皇说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让国师检查过根骨了,未来成就最多止步于先天,除非出现奇迹,否则无法再前进一步……” 师映川听着这话,便微微一哂,道:“你小小年纪,烦恼这种无用之事做什么?你是日后要做皇帝的人,是一国之君,对一个帝王而言,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治国与用人,一声令下,自有万千高手效命,莫非还要你亲自与人搏杀不成!” “……可是,这些都是外物,哪里真的能够倚靠!”晏长河忽然抬头大声说道,他看着高大的男子,认真说着:“当年大周一代权相赵安然,纵横朝堂三十载,风光无限,权柄无两,可是后来触怒高宗皇帝,一旨贬谪,后来又下入狱中,一月后便郁郁病死,死后不久,高宗下旨抄家,亲族或流放或破落,堂堂一国宰相,最后只落得这样的下场,再如何风光,也不过是身如浮萍,身不由己,随时可能倾覆,再者,国师杀过的一国之君莫非还少吗,身为天子,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一旦出现大变,就被人像牛羊一样宰杀!若是他们自己是一位宗师,情况自然就大不相同,任凭外界有什么变故,自己一身力量却是始终不变的,任何时候都可以不被别人左右,至少有选择的余地……国师,若是能够让我拥有可以冲击大宗师之境的卓绝天资,那我宁可不要这太子之位,不做这大周的主人,让我放弃什么都行!” 师映川看了一眼晏长河激动中透着落寞不甘的表情,眼中原本的淡漠之意就转变成了些许惋惜,心知以此子的聪慧与对武道之路的热忱,若是天资足够的话,怕是真的能有一番成就的,只可惜这孩子的习武资质对于一般人来说虽然算是非常不错了,但在真正的武道强者眼里,这样的根骨却是算不得什么,然而天下之大,最终有潜力成就大宗师境界的那种人,又能有多少呢,无非寥寥罢了,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思及至此,突然却是想起连江楼来,此刻面前男孩的眼神,与连江楼竟是有一二分相象,那人曾经淡然说出‘凡阻我道者,皆可杀之’的话,现在想来,仍是字字伤人!师映川默然,这时两人已上了乘舆,师映川忽然道:“武道之路艰难漫长,自从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未来将会坎坷无比……你与本座认识的一个人很像,都是那种可以为了成道而不顾一切的人,只是你的资质注定了你并没有为此不顾一切的机会,这样想来,或许却是一种幸运……” 说到这里,一时间师映川却有些出神,晏长河虽对他这番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见到男子神情异样,迥异于往常,于是便也不敢多问,两人坐在乘舆内,向皇宫而去。 到了宫中,师映川便命人将晏长河送回淑妃那里,晏长河的母亲,原来的德妃宋氏,于多年前因故触怒皇帝而被降为嫔,移局安仁宫,幼小的晏长河交由淑妃抚养,德嫔于三年前病逝,晏长河对生母印象不深,淑妃又待他极好,因此这些年来母子二人感情日深,十分亲近,眼下淑妃见晏长河由师映川身边的人送回来,心中疑惑,待那人走后,便问起原由,晏长河道:“今日看天气好得很,孩儿便出宫走走,哪知遇见了国师,所以就跟在国师身边了,还被训了一顿,这事一会儿被父皇知道,定是要罚我的。” 淑妃一听,不禁埋怨道:“好好的,怎么自己跑出宫去了?陛下罚你一顿也是应该。”说归说,还是命人取了晏长河爱吃的点心,又叫宫女铺床熏香,让晏长河休息,晏长河胡乱吃了几块点心,上榻睡下,不多时,却又醒了,只觉得神思微乱,哪里睡得着?他下了床,取过外衣穿上,就出了门,他也不知自己是想去哪里,信步走了,却是到了皇帝日常办公休息用的暖阁,这时是初春,天气还并不算暖,暖阁周围寂寂无声,但见树上桃花纷落,如同一场粉红的细雨,阳春玉林,夹杂着偶尔的雀鸟啁啾之声,此情此景,可谓美不胜收。 晏长河乃是太子,又素来受君父宠爱,一向往来不拘,甚至经常不必通报,这时进了内中一扇门外,两名宫娥侍立左右,晏长河欲待进去,其中那年长些的宫娥却是屈膝一福,小声道:“……陛下此时不见任何人,还请殿下在外等候。”晏长河有些意外,轻轻蹙眉道:“父皇在忙?还是心情不好?莫非连孤也不见么。”宫娥俏脸微红,却是低头不语,晏长河见状,心下微奇,于是就凝神去听内中动静,他如今也已有了一定的修为,却听见里面隐隐有古怪之声,似乎是有人在沐浴,只不过浴室明明就在不远,又怎会有人在这里洗澡?晏长河听了一耳朵,突然就有些明白过来,顿时又是窘迫又是尴尬,一时间竟有些进退不得,正在这时,里面忽然就听一个声音道:“……是长河?进来罢。” 这声音清厚醇朗,分明是师映川的声音,晏长河犹豫了一下,这才推门而入,进到里面时,只见晏勾辰衣袍齐整,正由太监为其束,脸上表情淡淡,却掩不住眉心之间一抹浅浅的疲倦与红晕,与此同时,水气热雾袅袅的屏风后,有人走出来,穿着雪白的贴身衣裳,等在一旁的几名太监忙将备好的青衣为其披上,转眼间就整理得妥妥当当,那人凤目似睁非睁,眼尾骄然扬起,绝色殊丽,又有雍容之仪,尤其那等餍足中透着慵懒的姿态,令人止不住地心头微荡,晏长河不敢多看,只垂手站着,晏勾辰扶一扶头上刚束好的紫金冠,道:“……方才国师与朕说了,你今日未经朕允许,便私自出宫,眼下过来这里,是来向朕领罚的么?” 晏长河忙道:“父皇不要生气,儿臣以后不敢了。”晏勾辰去炕上坐着,拿起桌上已经看了一半的公文淡淡道:“一会儿自己去宗人府领二十竹板子,长长记性。”晏长河乃是储君,自然不能真伤着了,这二十竹板下去,无非是让他痛上一两日,皮肉都是无碍的,晏长河听了,轻轻一吐舌头,道:“儿臣知道了,待会儿就去领罚。” 说着,乖巧地上前从太监手里拿过热茶,给晏勾辰倒上,笑吟吟地道:“儿臣只是在宫里待着气闷,所以才出宫透透气,父皇别恼了。”晏勾辰看着儿子清秀的面孔,脸上的表情松了些,道:“不是不许你出宫,只是如今世道险乱,你是大周储君,万一有所闪失,岂是小事?”晏长河老老实实地听着,只道:“再不敢了。”晏勾辰见他也还顺从乖巧,便又训了几句,就让他回去,待晏长河走后,晏勾辰坐在炕上,忽然微微一笑,语调平和地对师映川道:“长河这孩子,生得倒是越来越好了。” 但凡立国已久国家的皇室子弟,大多都是容貌不错,没有几个粗陋的,毕竟一代代繁衍下去,为皇室生育子嗣的都是些美貌女子,后代的形貌自然越出众,晏勾辰本人已是儒雅俊美,晏长河的生母更是少见的美女,因此这晏长河虽然年纪还不大,却已是明珠美玉一般的小小少年郎了,一时师映川听了这话,就道:“他生得颇有几分像你。”晏勾辰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这使得他看上去显得十分温和,这时注视着面前的男子,就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道:“再有几年,就让他去服侍你,若你喜欢的话,今夜便送去你那里。” 师映川闻言一顿,就微凝了眉心道:“你不要想太多,他不过是个孩子,我怎会有那等心思。”晏勾辰却道:“我其实倒希望自己是侍人之身,为你生育几个孩子,日后挑选其中最优秀的来继承大统……”师映川轻捏着自己的额头,淡淡说着:“世上哪有十全十美之事,不要多想了。”他忽然闭目,掩住眸中一闪即逝的倦色:“若我的灵犀能活下来,便是嫁与长河这孩子,又有何妨……”话音未绝,突然双目猛地一张,人已缓缓站了起来,晏勾辰见状,知道有事,便道:“怎么了?”师映川吐出一口气,沉声道:“有故人来访……”忽然身形一闪,就此消失不见。 此时距离皇宫颇远的一间长亭内,有人正负手静立,似在等人,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青色身影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此处,卓然傲立于天地之间,全身上下散着邪异莫名的慑人气势,仿佛亘古就在站在这里一般,高直挺拔的鼻粱上方嵌着一对充满冷峻魅力的眼睛,神采飞扬之间透着隐隐的妖异,气势雄浑,威势逼人,如同一头洪荒凶兽盘踞于此,使人无法不产生出沉重的压抑感,亭中人似有所觉,就此转过身来,一张极清秀的蜜色面孔上有着两只澄澈的眼睛,却是万剑山掌律大司座千醉雪。 来人自然是师映川,他红色的双眸中闪烁着清澈如水的光泽,如同未经世事的婴儿的眼睛,而不是早已饱经风霜,看惯了世间美好与丑恶的成年人,他静了静,与千醉雪对视着,稍顷,才淡淡道:“你我数年不见,今日却以剑意引本座出来相见,不知所为何事?”千醉雪看着这个似乎对一切都漠然冷淡的男人,几年不见,他能够感觉到对方越强大,也越冰冷,与当年的那个秀丽风趣的少年再也不同,然而却与心中那人的影子隐隐重叠起来,宛如回到从前,一时间千醉雪心中百转千回,此刻一朝重逢,再没有别的话想说,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对方,片刻,才开口道:“……这次我来,只是为见你一面,等回到万剑山,我便开始结庐而居,缔造自己的剑冢,准备坐死关。” 师映川闻言,眼神不由得微微一动,他从前与万剑山关系密切,当然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对方除非突破,否则在正常情况下,就基本不会再出关了,或许几年,或许十年,或许数十年,也或许是永远……师映川突然笑了起来,道:“那么,今日就此一别,将来再见面时,却不知又是什么年月了……不过也好,这红尘三千纷纷扰扰,执念不止,纷争不断,你就此能够得了清净,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千醉雪只是静静看着男子,就此回忆久远年代之前的那个人,只是时光的长河到底不能回溯,他终不能再见到当初那个记忆中的人了……那时他看着君王与那人两情缱绻,看着君王为那莲花般的男子痴迷,他不是没有提醒过对方要有所警惕,但得到的只是君王的愠怒,再后来,他的君王为此送了命,倾了国,他日夜兼程赶回皇都,却连最后一面也不曾见到。 思及至此,就是淡淡一笑,万般话语,千种滋味,都在这一笑中了,千醉雪走向师映川,在距离对方两步外的位置站住,道:“我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师映川不置可否,千醉雪忽然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无论如何,永远不要对赵青主心慈手软,一有机会就杀了他,以绝后患。”说罢,突然就纵身后掠,转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月色如水。 师映川走在长长的青石路间,周围花木寂寂,楼台玉阁无数,月光下,景色十分清幽动人,师映川迎着淡淡夜风,只觉前路坦荡,再无物可以将自己束缚,身心前所未有地畅快与强大,真真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他心中恍恍然地欢喜,不知何时已来到一间竹屋前,进了屋内,只见一个穿青色长袍的男子正凭窗远眺,周围一片静谧,师映川只觉得又是陌生,又是熟悉,一时间不由得放轻脚步,就走上前,那人就转过身来,容貌不必多说,是极好的,而最吸引人的,却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邃无比,又清澈难言,委实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好似夜色方褪、晨光将至的那一刻被就此定格在这一双凤眸中,颠倒众生。 师映川心中微微迷茫,但很快又是一惊,这人的模样,眉目非常熟悉,怎的却好象是赵青主与连江楼的结合?似是模糊不清,又似是陌生与熟悉交织,然而不知怎的,冥冥中却是生不出应有的愤恨怨毒之意,如同面对一个故友,几分熟悉中,又是惆怅点点,只是此刻,一切却都是宁静,师映川怔怔看着对方,一种难以描述的情感流淌出来,他站了许久,忽然却是上前拉住男子的手,走出屋子,男子不置可否,只由着他,两人就在月下缓步徐行,师映川侧看着男子,此人仿佛周身笼罩于月华之中,是冰雪为姿,冷月为魂,那等意境,不是任何瑰丽的辞藻可以拿来形容,但此刻终究不能延续到地久天长,周围一片寂静间,师映川忽然就说着:“你,究竟是何人?赵青主?谈净衣?还是……连江楼?” 男子淡淡道:“这很重要?”却停下脚步,凝神来看师映川,下一刻,师映川只觉面前一暗,竟是嘴唇被一个冰凉的东西吻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许多东西都在一刹那自心中喷薄而出,却生生地令他感到一股难以描述的迷惘之意,下意识地就抓住了男子的手,道:“江楼……” 就在这时,却忽然整个人一阵眩晕,师映川猛地一惊,等再稳住神时,才觉自己正躺在床上,凝神看去,却是周遭人影渺茫,静得一片死寂,外面细雨在淅沥下着,晦黑一片,分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午夜梦回而已,举目四顾,只有清宵冷夜,一盏琉璃灯在床前幽幽燃着,却不知万里之外的一间殿中,有人亦是同时惊醒过来,有那么一刹那,男子英俊的面孔上闪过一丝茫然,看了一下四周,似是本能地在寻找什么,然而环顾左右,一片萧索寂静。 男子默了一时,不知过了多久,才慢慢闭上双眼,但就算如此,梦中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人唇上的柔软触感也还清晰残留,终究心头还是浮现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而这时师映川还在微微呆,仍觉得脑子里隐约晕眩着,他突然用力捶了一下额头,又重新躺倒,闭目养神,窗外细雨缓慢飘洒,空气中仿佛有些湿冷之意,细细的雨丝打在窗棂上,出‘沙沙’的微声,如同蚕吃桑叶,师映川躺在床上静了一会儿,正欲睡去,忽听得外面廊下有脚步声响起,迅靠近这里,师映川微蹙了眉,就开口道:“……外面是谁?” 话一出,杂乱的脚步声就息了,片刻,有人在门外道:“禀教主,温川大捷!刚刚有教中弟子自温川回来,阴离门门主并七名长老身亡,凡顽抗者,无一逃出,现今宋长老在留下部分人手清点阴离门产业之后,已带人驰援帝国大军,直取姜国大都!” ☆、三百零七、江山如画美人如玉 师映川原本懒懒地躺着,听得这话,便坐了起来,道:“叫那带头之人进来回话。”门外那人应了一声,未几,就有人推门而入,进得殿中,便单膝跪下:“……破军堂堂主欧阳秋,拜见教主!”师映川坐在床上,见此人身上还带着雨水,就详细问了有关阴离门之事,一时问罢,心中有了计较,就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下去了,但欧阳秋这时却道:“禀教主,阴离门有几名容貌修为俱是不俗的弟子,都是上好的炉鼎,宋长老命属下一路带回,奉于教主面前,其中有阴离门门主一子一女,眼下都已封住内力,只等教主验看。” 师映川这些年在风月之事上面已是毫无从前的严谨,整个人可以说是放浪形骸,男女不拒,教中之人投其所好,向其进贡上等的美人,这样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年那些覆灭的门派以及各国陆续都有出众的美貌男女被当作战利品,送往摇光城,奉与师映川,因此这时师映川听了这话,并不意外,就道:“既然如此,叫人带下去梳洗一番,再送到本座这里。” 一时等到欧阳秋出去之后,师映川的表情就缓缓倦怠下来,他坐在床沿,随手取过枕边的面具扣在脸上,大约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四名青衣男子扛着一张香榻进到殿中,榻上一共躺着二男三女,只各自披着一件半透明的纱衣,面上或是恐惧或是怨恨愤怒,却是一动不动,也不能说话,显然是被点了穴道,四名男子将香榻放下,便退了出去,师映川仅着雪白的内衣走到五人面前,但凡被当作进贡之物送到他床上的男女,怎么可能是寻常货色,这五人不但男的俊,女的俏,容貌一流,且一身气血十分充盈,全部都是先天强者,此刻五人见这个高大男人来到面前,就知道这必是那令天下人闻之色变的绝代魔头了,对方戴着面具,看不出这十数年占据胭脂榜榜首之人究竟容貌如何,只看到一双红得骇人的眼睛,面对这双森冷的红眸,五人只觉得渀佛有一阵如针刺般的寒意袭上心头,竟是连呼吸都隐隐困难起来。 师映川随意看了一眼这五人,既而目光就落在了其中一名生得剑眉星目的英俊青年身上,这青年双眉浓黑,鼻梁高挺,眼眸黑白分明,肌肤白净,虽然不能与连江楼相提并论,但却是与连江楼同一个类型的美男子,师映川看着此人,目光顿时变得微微沉郁起来,脸上的表情略觉复杂,其中夹杂着怨怒和冰冷,那种感觉,令人不寒而栗,他一句话也不说,只盯着这青年,目光之中有幽火在燃烧--人世间的事情就是那么奇怪,许多深入骨髓的仇恨若是向上回溯的话,就会发现原来一开始却是最真挚热烈的感情……下一刻,师映川突然俯身压了下去,与之同时,喉咙里溢出一声又似痛苦又似叹息的低吟:“……江……楼!” 殿内响起低低的古怪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面带冷漠之色,脸上红润,他赤身下了香榻,舀下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丢在一边,在他身后,榻上五人已在被肆意玩弄之后抽取了全身生机,尽皆身亡,这时师映川再无睡意,他披了衫子来到殿外,站在走廊上,看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正下着,师映川静静站着,渀佛有些沉醉在心底莫名的思绪当中,久久地迷失,依稀进入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状态之中,心神如同被什么牵引一般,意识渐渐恍惚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东方逐渐出现了鱼肚白,既而火红的太阳也开始将云霞遍染,师映川才在朦胧的晨曦中缓缓回过神来,这时雨早就在不知不觉间停了,师映川望着朝阳,感受着自己体内那磅礴的力量,忽然对宁天谕道:“……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连江楼?” 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道:“从前我们不是已经统一了意见,决定等你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以后,再去寻那人的晦气么?……怎么,你现在莫非就按捺不住了?”师映川素来雪白的面庞在这时沉如寒水,并无一丝一毫的暖意,因为在他的身上,随着当年连江楼几近毁灭性的背叛,使得他心中已没有了苦涩的感觉,只剩下了癫狂与刻骨的冷酷,他低声道:“是啊,我现在就已经有些忍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出现在连江楼的面前,把我能够想到的所有惩罚与报复都施加在他的身上……他是我的心魔,只有这样,我的心才会真正平静下来。” “……这是相当不明智的想法,意气之争罢了,所以你还是控制一下自己,不要再去想这样愚蠢的事情。”宁天谕毫不客气地说着,师映川听了,并没有反驳,他只是轻叹一声,伸手用力捏着自己的眉心,闭目叹道:“一件东西如果被人摔碎了,哪怕原本的它非常珍贵,可是碎了就是碎了,再怎么补救也还是恢复不到从前的样子,我宁可把这件东西彻底扔掉,只在记忆中保留着它曾经的那些美好,也不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是看着已经残破的它,为此而伤心难过,可是我虽然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却无法完全做到,也许这就说明我还是一个人,有着人性中的一切缺点和劣根性罢。”师映川说着,顿一顿,一口浊气吐出,转身返回了殿中,沐浴更衣,一时用过早膳,就在榻上闭目打坐,此刻却是再感觉不到属于他的丝毫气息,整个人如同千年万年都不曾移动半分的磐石,虽然现在 还没有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但却至少已经摸到了那扇门,就像宁天谕所说的那样,他未来成为大劫宗师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罢了。 师映川静下心来,缓缓运转体内真气,逐渐沉浸于此,不知过了多久,榻上盘膝而坐的师映川那轻阖的眼帘突然微微颤动,然后猛地睁开眼来,却是感应到有人走近,而且气息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令人怒火熊熊,他悚然而惊,眼中有无法掩盖的焰火在燃烧,那是一种死亡一般的寒冷,沉沦于无尽黑夜时的一切温情的长眠,在这一瞬间,若是有人看到他的样子,必会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寒意,渀佛看到了一头凶兽破闸而出,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无尽的暴戾与狰狞! 师映川僵硬了一瞬,突然间就下了榻,胡乱趿上鞋子,奔到门口,他猛地撩起龙凤呈祥的黄绫帘子,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裹在一袭素色的长袍中,于明光之中,自垂花长廊下缓缓行来,除此之外,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那人步履稳重,沉沉如山岳,只是却偏偏没有半点声响从他足下传出,就这样向着师映川走来,男子双腿极长,白皙晶莹的皮肤微微泛着眩目的光泽,身躯雄伟渀佛能够撑往星空,内中蕴藏着这世上最顶级的力量,他的气息丝毫也不外泄,就好象与整个天地都融为了一体,没有一丝破绽,他身周有轻风徐徐,腰畔有剑,大袖微拂,两道浓眉如同书法狂家肆意挥毫的两笔狷墨,不但如此,整个人行走之间更是有一股令人高山仰止般的奇异魅力,与之伴随的还有那淡淡的目光,渀佛能够直射到人的心里去。 师映川定定瞧着这一幕,似乎整个人已不能动,此时的他,周身散发着一股活人几乎不该有的戾气,但却被他死死压住,他的脸上也没有太多的表情,甚至看不到明显的愤怒和怨毒,如果一定要说有,那大概就只有淡淡的惘然,太多太多的东西交织在一起,令他有些难以负荷,在他的这个位置上,以他的眼力,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男子哪怕一根头发的颤动,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可是他的呼吸却反而变得平稳,绵绵悠长得就像是正处于最轻松的状态,此时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是那样的真实,复仇怨毒的火焰本应该在此弥漫成滔天的火海,浓烈得能令任何心思敏智的人就此迷醉,然而这一刻,一切却都已不能再迷惑师映川的心智。 师映川忽然微微闭上眼,既而瞬间又睁开,他的表情松弛下来,一对殷红的眸子里已是清稳如平静的湖面,无波也无痕,但袖中的手却攥起来,缓缓攥紧了,攥得如此用力,骨节都发出细微的轻响,而在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亦有一簇暴戾的火焰在微微跳跃,男子这时已经走近,只是挽道髻,穿素衣,全身上下打扮得十分简单素雅,渀佛洗去了一切繁华颜色,只有连江楼,也只会是连江楼,师映川情不自禁地抿紧了唇,他放下还撩在手里的帘子,站在门外,与对方面对面,事已至此,他似乎就已经窥破了某种秘密,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复杂,他相信连江楼应该也是知道的,因为他已看透了对方,一如对方看透了他一样。 此时连江楼已经停下脚步,站在师映川面前,两个身高体型相差无几的男子面对面站着,久久不发一声,中间不过隔着四尺左右的距离,彼此可以再清楚不过地观察到对方全身上下哪怕最细微隐蔽的一丝波动,然而却无法捕捉到眼前这人内心之中的情绪变化与感受,两道目光就这样隔空相对而视,其中有着平和,也有着平和之下那无尽的深邃与幽远,师映川沉默,连江楼也同样沉默不语,空气渀佛就此变得凝滞,时间也似乎变得慢下来,快要停止运转,其实在这个时候,师映川明明可以出手的,但他却始终没有动上一动,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一切并不是现实,而只是一个梦,但同时他也有六七成的把握,面前的这个男人,并不仅仅只是自己梦中出现的一个化身,而是很有可能像自己一样,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这一切可以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概括,那就是这个男人出现在自己梦中,而自己,此刻也正置身于对方的梦境当中。 虽然这些都只是猜测,还不能完全肯定,但师映川心中已是波澜起伏,他定定看着近在眼前的连江楼,一时间却是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分明是有那么多的话要说的,哪怕都是些诅咒与怨毒之语,但此时此刻,却是什么都说不出了,而连江楼似乎也是一样,两人静静相对,有风从廊间穿过,带起师映川的长发,纷乱的青丝一如那同样纷乱的心绪,这是一种温暖却又伤人至深的感觉,他本以为自己在见到连江楼的时候情绪会很激动,会立刻扑上去用最强大的力量击向对方,或者会有最激烈的质问等等,但不管他在此之前是如何想的,打算怎样做,在此刻,他却只能这样身不由已地静默,一切的预想都被推翻,久久之后,他突然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神冷漠之极,优美的唇角处露出一抹淡淡的讥消,更多的是肃杀,那眼眸深处有着一丝疲惫之意,包括无法掩饰的漠然,开口道:“……要酒还是茶?” 轻缓而绵长的话语清晰地落入耳中,连江楼显然没有想到师映川会是这个反应,但他对此并没有别的表示,只淡淡道:“茶。”师映川闻言,就转身走了进去,连江楼也随之步入。 一只晶莹如雪的手舀起茶壶,手腕微翻,小小的茶杯便被瞬息间注得八分满,师映川沉默着,不发一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却只是将杯子推到了连江楼的面前而已,完美的面孔上带着些许说不出的冷漠,他一生当中最爱也最恨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全身上下弥漫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庞大气势,虽然内敛并不随意外泄,但那气势依然粘稠得几乎凝成了实质,使得整个人如同一座直插入云的高峰,给人一种只能仰望的感觉。 但对于这一切,师映川甚至没有多看一眼,目光只罩在自己手中的鸀釉彩绘茶壶上,渀佛眼下能够让他注意的东西就只有这只精美的茶壶而已,连江楼看了一眼面前的杯子,舀起来喝了一口,师映川这才移了目光,看着面前的男人,冷笑道:“……你就不怕我在茶里下毒?”在这个时候,师映川的脸上才露出了笑容,只不过那眼中却无时无刻不在蕴含着冰冷,哪怕是在笑着,这种冰冷之意也无法消除,流露着一股陡峭而冷傲的肃杀之意,声音中也透出了丝丝令人心悸的寒意。 但实际上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可笑的,给一位宗师级高手下毒,基本上是毫无可能,哪怕毒物真的入口,宗师高手那强大到极点的肉身以及磅礴的真元足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反应过来,将其逼出,甚至化解,因此下毒这样的手段,用在世间最顶尖那一类的强者身上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而师映川之所以会这样问,也不过是出于某种扭曲而又微妙的心理罢了,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却道:“你不会。”顿一顿,却又接了一句:“……况且,这只是一个梦,可对?” 师映川眼中猛地精芒一闪,突地却又一笑,笑得森然:“果然,你和我一样……”他的瞳孔表面就像是有一层氤氲的薄雾,内里有连江楼在其中的投影,他看着对方,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异常地平静,原本他还以为,当两人终究有一天见面的时候,自己会心潮澎湃咆哮到极点,然而当这一刻真真正正到来的时候,一切却都出乎意料,剩下的,仅仅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的平静而已,思及至此,师映川不觉晒然一笑,摇了摇头,缓声道:“你还是从前的你,但是我,却已经不是从前的我……所以你说的不对,如果真有能够成功给你下毒的机会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所以,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给我这个机会。” 师映川说着,眼中露出一丝追忆之色,轻声叹了一声,他并不理会连江楼会有什么反应,只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啜了一口,平淡说着:“我得感谢你,因为从你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世间最甜的蜜糖往往却是最毒的毒药,最幸福的生活背后有时候却也可能隐藏着让人万劫不复的深渊。”说到这里,师映川面无表情地看着连江楼,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心情也已经平复,甚至就连眼神也变得淡然起来,道:“知道么,我曾经是那么地爱你,以为你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个人,哪怕要为你放弃很多东西也是在所不惜,甚至,我现在爱的人也还是你,即使是发生了当年的那件事之后,这一点也仍然没有改变。” 师映川以一种毫无起伏的语气说着这番话,可是即便如此,连江楼也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平静的一番话之中,包含的究竟是怎样的真挚情感,他知道的,完全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师映川是深爱着他……此刻连江楼眼中沉凝如水,那种平静到骨子里的感觉,令人不禁生出一种明悟:这个男人,只要他需要,就随时都可以将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与事统统毁去,且不会有丝毫的后悔与内疚! “……是啊,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自己一相情愿,而你,根本就没有真的把我放在心上过。”师映川的话还在继续,只不过此时他的双眼已牢牢迫视住连江楼,于坚定中透出一股强大的压力,声音也变得凛冽如刀,万般言语萦绕在他心中,最终却只化为一句平冷之语:“可是,难道这就是你可以如此负我的理由么?以这样的手段来达成目的,你真的没有哪怕半点愧疚?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做的事,不需要理由。”连江楼的脸上仍然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波动,他的声音平静且凝稳,犹如一潭死水一般平静,又渀佛山岳那样坚稳,万古不变,只淡然道:“……我那样做,只是因为我必须如此行事,仅此而已,至于对错,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要的只是结果。”男子说着这话,幽黑深邃的双眸当中流转着清明的光,完全没有半点故作礀态,更没有心虚不安,渀佛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一般,因为这是一场争夺,是两个独立而强调的生命在追求超脱之路上的一场厮杀,结果很可能是只有一个生命、一个意志、一个人存活下来! 其实也早就不需要回答了,因为答案早就有了,但是此时男子这样简单而冷酷的回答,还是让师映川的心出现了瞬间的微微刺痛,甚至有些难以像之前那样安然轻松地呼吸,然而下一刻,师映川却又笑了起来,笑得异常肆意:“这就是你的选择……是啊,你从来都是如此,为了你所坚持的东西,可以不惜一切……虽然我一直都不想承认这一点,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去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去解释,去试图说服自己,让自己心里觉得好受一点,但是,我终究难以自欺欺人。”一时间突然止不住地喃喃自语:“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这样一瞬间,原本心中的那些纠结渀佛都被解开了,隐隐一片澄明,师映川的表情舒缓起来,他低声道:“那是你的执念,或者说,是你最大的渴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我,但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我的资质没有这么好,或者你发现了一个与我不相上下甚至比我还要更有潜力的人,那么我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是不是还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现在我却是明白了,这一切其实都只是自我欺骗而已,你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始终都是那个冷酷无比、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牺牲其他一切的人,既然如此,既然你有了可以牺牲放弃我的觉悟,既然在你的心里,至少总有一件事是比我重要的,而且重要到可以为此不惜我的性命,那么至于你到底做了还是没做,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师映川的声音平淡而冷漠,完全不像是怀着深仇大恨的样子,渀佛只是在说出一个事实而已,一瞬间,时光褪色剥落,渀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千年,那时的赵青主,不也是为了心中的执念与目的而可以断然挥剑斩情丝,牺牲痴爱自己的宁天谕么?而即便是到了这一世,成为连江楼,他也依然不曾改变过,他是道痴,直到死,直到轮回转生,他也依然还是道痴!倘若还有来世,他只怕也仍旧不会改变!他,始终只是他,始终,未曾改变! 师映川眼中再无一丝温情,低头轻轻喝尽杯内的茶,虽然痛,但心中突然也就有了一种无比的轻松感,这是一场心灵上的蜕变,虽然师映川很清楚自己无法斩断往昔种种,斩断一切或苦或甜的回忆,更不可能真正彻底地放下,但却至少意味着某种不正常心态的就此终结,令他轻松了很多,不知不觉间,师映川的嘴角便多出了一缕淡淡的笑意,原本生硬冷酷的面孔也随之松融起来,现在的他再看连江楼,就没有了原先那样浓烈的怨毒之色,更像是面对着一个旧友,而非生死仇人,他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上茶,又给连江楼也添上,道:“我已经在你手中几乎死过一次,所以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给你第二次机会。” 连江楼一言不发地喝着茶,他们两个人之间那错综复杂的关系早已无法梳理清楚,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早已不能用爱情亲情这样可以简单划分的东西来形容,那是超越单纯羁绊的混乱牵扯,实际上,它本身就已经包含了所有的美好与残酷……这时连江楼忽然放下手中的杯子,清冷凝定的目光定在师映川身上,缓慢而不失韵律地说道:“归根结底,之所以亲手斩开你心中看重的情爱之念,这只是由于我是一个纯粹的求道者而已,对于一个已经确定自己道路的武者而言,世间美好的一切,只要有必要,就都可以践踏毁灭……所以,是我负你。” 话到这里,已没有必要再说下去,当眼泪早已流干,痛苦已多到溢出来,甚至仇恨强烈得快要到了无力的地步,所以索性就微笑,平静地面对,师映川淡淡一笑,他深深呼吸着,感受着种种契合身心的自我释放,这种感觉,真是酣畅淋漓,连江楼的出现恰如他生命中的一股清泉,在冰冷中注入温暖,涤荡温养着心灵,虽然事实证明曾经的很多美好都只是某种欺骗的附带品,但至少那一瞬的心动,他知道不会有假,就在此刻,师映川浑身都放松了,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的感觉,同时也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洞悉了奥秘,发现自己的种种痛苦纠结,原来本质上是出于……骄傲! 是的,骄傲,师映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彻底剖析了自己,了解了自己的内心,归根结底,就是骄傲!从他转世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这骄傲就渀佛一颗种子一般,种在了心底,因为知道自己是不同的,有别于任何人,所以不管处境有多么不好,哪怕是在大宛镇受苦的四年里,他的心中也都一直隐藏着一丝骄傲,从一开始他就下意识地将自己与其他人剥离开来,不论是关系多么密切的人,也都是如此,那是某种意义上的居高临下,哪怕他自己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随着卓绝的天赋逐渐展现开来,力量越来越强大,取得了越来越辉煌的成就,那颗骄傲的种子也就生根发芽,一直长成参天大树,然而这却根本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当如此骄傲的自己被残酷而血淋淋的现实迎头狠狠一击、自傲的一切全部被撕得粉碎时,那种巨大的反差所造成的强烈痛苦与无比的挫败感,就会被无限放大,直到令人疯狂! 师映川就如同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悠悠醒过来,彻底清醒,自从数年前的那一日起,他就一直陷在这个噩梦里,始终无法摆脱,但此时此刻,眼前却是开阔起来,他突然间失笑一声,吐出胸中所有的浊气,目光逐渐清朗起来,一直以来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以及所有的一切负面情绪,都就此化为清风而散,这种感觉令他潸然泪下,而师映川也完全没有克制自己,任凭一滴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这一滴泪并非只是为了连江楼而落,同时也是为了他自己。 “……我现在的心情,实在无法形容。”这是由衷的感慨,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师映川凝视着男子,静静地看着对方,眼眸中一片淡定,清新开朗,宛若新生,宛若星辰起落,嘴角甚至微微带起了一丝笑色,只是这个笑容却没有了之前那些或是凛冽或是讥讽的意味,变成了单纯的笑容,他忽然站了起来,周身的气质似乎也发生了一些转变,那些阴戾霸道的气息散去,消失无踪,转为平和,此刻师映川淡淡笑着,心中一片通彻,一如明镜般不染尘埃,自从当年惨事发生以来,他一直不能释怀,然而现在却终有所悟,他看着男子英俊的面庞,说道:“连郎心无旁骛,将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了自己毕生的最高追求之中,百死而无悔,这样的态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辈修行之人应该好好学习的。” 这话听起来完全是在讽刺,但师映川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都丝毫没有这个意思,反而是真心称赞,师映川继续微笑着对男子道:“有情,但又并不为情所累所缚,这样的心性,又岂是‘冷静’‘理智’这样贫乏苍白的词语所能形容,唯有那等天生凉薄之人,才有可能具备这样的素质,也唯有这样的人,才配被我师映川爱慕,两世都遭你所害,真的不冤。” 师映川平缓地说着,他忽然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作了个‘请’的礀态,洒然道:“连郎这是第一次来青元教,虽然这是梦,不过,还是随我四处走走罢,我们已经数年不见,我很想念你,连郎也一定很是想我罢?”连江楼目视于他,对于师映川的变化,他显然已经感觉到了,毕竟,他才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一时间连江楼站起身来,颔首道:“……不错。” 两人就此出了室内,并肩而行,一如当年在大光明峰时的样子,安然而悠闲,青元教前身乃是大周皇宫的一部分,后来又加以修建,其内草木四季常青,珍奇花木无数,玉苑亭台随处可见,曲径通幽,更有许多搜罗而来的奇禽异兽点缀其间,两人一路走来,一人英俊雄武,一人出尘如仙,望之若一对神仙璧侣,师映川在一座桥上停住脚步,他看一眼身旁的连江楼,忽然道:“看出来了?”连江楼微微颔首,说道:“此处与大日宫及白虹宫相似。”师映川微微一笑,一手轻拍桥栏:“是啊,这里经过改建,跟大日宫和白虹宫的很多地方都比较相像,大概是我这个人比较恋旧的缘故罢。”说到这里,师映川以一种非常平淡的口吻道:“……他日待我扫平四海之后,大日宫便会成为我的行宫,因为我还是更喜欢住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对这番平淡中尽显狂妄霸道以及强大决心的话语,连江楼并没有什么表示,他只是看着桥下一对悠哉游过的鸳鸯,道:“看来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师映川笑道:“确实过得不错……”话未说完,他突然间却动了,伸臂抱住了身旁的男子,对此,连江楼下意识地就僵硬了一瞬,却只听师映川低声道:“……别动,让我抱一抱你。” 一切似乎就此停止,连江楼不动,身后的师映川抱住他,两个人看起来渀佛正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师映川的脸贴在连江楼宽阔的脊背上,微微闭着眼,道:“我很想你……连郎,等着我,等我打败你,让你尝到失败和绝望的滋味,我相信那一天已经不会太远了。” 师映川说着原本应该森冷冰寒的话,然而他的语气却是如此深情,连江楼沉默,须臾,他缓缓握住了师映川揽在自己腰间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好,我等你。” 眼前的一切就此逐渐模糊,师映川慢慢睁开眼来,入目处,偌大的殿内没有半个人影,只是方才的一切却还历历在目--梦耶?真耶? 师映川轻吐一口气,他喃喃自语道:“连郎,快了,就快了,不会太久……你要等着我。” …… 战事依旧紧张,五月,大周与魏燕两国联军苦攻多日,在付出沉重的代价之后,终于攻破夕昌国大都,由于在攻城时期遭到顽强抵抗,致使两国将士损伤无数,因此两方军中最高统帅大怒,在双方意见略作交换之后,便同时下达了屠城的命令,放任军队在城中尽情杀掠三日,一时间原本繁荣的夕昌国大都顿时血色漫天,几乎成为鬼蜮,两国在此期间掳掠搜罗无数,夕昌国皇族一向乃是有名的专出美人,军队高层在入城后第一时间便派人将夕昌国皇族尽数控制起来,筛选出其中最为出类拔萃者,与军队搜刮的大量财富一同迅速送往大周。 大周,摇光城。 第124节 如今的摇光城已非昔日可比,随着大周日益强盛,这座皇城到现在已经成为天下第一雄城,无论是经济发展还是军事力量的大幅度提高,都已不是其他地方可比,俨然已汇聚了各方目光,成为焦点,眼下正值夕昌国近三万贵女命妇被送入大周,许多青楼楚馆早已提前花巨资领了官方颁发的牌子,只等这些女子中的大部分被官府分发下来,到时派专人稍加调·教就可以出来接客,这样身份高贵的女子最能吸引男人,势必会为主家带来滚滚银钱。 此时一间大殿中,师映川脸上覆着一只黑色饰有银白花纹的面具,遮住了他眼睛与嘴唇之间的部分,掩去容貌,他双手负在身后,走到十几名年纪最大不超过三十,最小只有十三四岁的男女面前,这些人的共同之处就是衣着服饰都很精美,尤其容貌个个都极是标致,无论放到哪里都会是一等一的美貌男女,只不过此时这些人脸上的表情却是各自不同,或是恐惧,或是悲愤,或是麻木,不一而足,师映川一扫眼看了看这些身份最低也是郡君的男女,体味着他们的或恨或畏的情绪,忽然就轻轻一笑,他伸出手,就要去抬面前一个少年的下巴,一面饶有兴味地道:“都说夕昌国皇族一向专出美人,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那少年大概十六七岁模样,生得清秀之极,如同玉人一般,可以称作绝色了,少年眼中是满满的仇恨与悲怆之色,目光冰冷,见男子那雪白晶莹的手伸过来,突然间就一口咬住了对方的手指,师映川略微有些意外于少年的勇气,他完全没有反应,只任凭少年拼尽全力地恶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指,然而他宗师肉身何等强悍,即便是长着满嘴钢牙,又哪里咬得破他一块皮?倒是其他人眼见这少年如此行事,顿时惊呼道:“太子殿下,使不得!” 师映川看着这个犹自不肯松口的少年,感受着手指上传来的湿润与温暖,心中略有些轻荡,他微微挑眉,忽然就屈指一弹,少年立刻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牙齿处传来,立刻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倒在地,几名近旁的女孩顿时抢上前来,哭叫道:“太子哥哥!” 青元教八名锦衣男子在一旁垂手立着,对这一幕视若无睹,只呈扇型将这些夕昌国皇族围在内中,师映川接过身边下人奉上的雪白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晶莹如玉的手指,道:“太子么?倒是匹小烈马。”他无所谓地丢下丝帕,一派漫不经心之色:“都带下去,留着今夜为本座侍寝。”众锦衣人听了,立刻就将这些美丽的阶下囚归拢起来,带了下去,师映川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悲哭之声,脸上没有丝毫波动,他问身旁一人道:“皇帝在做什么?” 那人毕恭毕敬地应道:“陛下正在御书房,与诸位大人们议事。”师映川双手抱胸,静静看着殿外,却道:“让人听清楚里面都议了些什么,一字不漏地报与本座。”那人低声应着,对于师映川与晏勾辰之间,或者说青元教与大周之间的真实关系,师映川身边这些心腹都是心知肚明,看得清楚,只不过是不敢揣测更多,更不敢主动说出一二罢了,因为这是平和表面之下的某种复杂较量,当然,这些东西可能永远也不会舀到明面上,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会,因为这样做只会让外人有机可趁,不符合双方的利益! 师映川轻声道:“你说,日后本座可会与皇帝刀兵相见?”那人脸色微白,只是低头,噤若寒蝉一般,师映川笑道:“……怕什么?”他渀佛在自言自语:“日后本座若是让皇帝用大周天下来换晏氏一姓世袭罔蘀,绵延万代不绝,你说,他可会欣然同意?”那人听着,立刻深深低头,几乎发抖,师映川表情平静,却冷漠道:“你跟在本座身边也有年头了,从青元教创立最初就已加入本教,你为皇帝做了这么多年的耳目,也够了。” 师映川的话说得起伏平和,并无凌厉之意,然而听在那人耳中,却渀佛雷霆加身一般,当下再也站立不住,‘扑通’一下便双膝一矮,跪了下去,因为他太清楚不过了,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其他人身上,那么在某种上位者都会默认并遵循的游戏规则的掩护下,自己就还可以安全,可是以师映川此人的性子,却是决不在此列,若是发现之后没有说破,也还罢了,但现在既然挑明,那就意味着自己这颗棋子将毫无疑问地被彻底绞杀! 与此同时,师映川已是指尖一弹,一道真气已被打入此人体内,瞬间封住了全身所有大穴,师映川面无表情,吩咐道:“……安排一下,让他的死不会引起任何疑心。”师映川既然这样吩咐,就是说明他并不想与晏勾辰之间出现明面上的龃龌,话音方落,一道黑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下一刻,已挟起那人一同消失不见。 大殿中只剩下师映川一个人,对于权力斗争,师映川一向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他只关心自己掌握在手的力量,在他看来,这世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力量才是实实在在,权谋韬略在很大程度上并不能决定什么,一切到最后都必须让位于绝对的实力,只要自己一日不倒,具备强悍的力量,晏勾辰就不会有太大的心思,因为晏勾辰,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但师映川依然觉得有些累,这样的勾心斗角,连枕边人也不可轻信,这大概就是有得必有失罢,一时间他不免有点意兴阑珊,正准备去后面打坐,却忽有一道白影从外面直扑入殿中,师映川随手一抓,将白影摄入掌中,原来却是一只信鸽,师映川取了鸽子爪上的铜管,夹出里面的纸条来看,一时看罢,脸上就有些阴沉起来,他自言自语道:“弑仙山暗中搜罗阴冥水……父亲,你这可是帮着外人来谋夺你亲生骨肉的性命啊,虽然你应该并不知情……” 如此略作思索,师映川便离开了大殿,五月末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就连风中也尽是花香,天朗气清,不多时,师映川来到一片被无数郁郁青青的珍奇花木围绕着的宫殿建筑处,湘妃细竹青帘半垂半卷,极是雅净,一只脚上拴着金链子的鹦鹉在架子上打瞌睡,周围的花缤纷灿烂,一枝紫色的千层梅斜逸在素色窗纱上,师映川目光一扫,透过半开的窗子已看清楚了里面的光景,室内很静,一袭倩影正在对镜梳妆,女子丽质天生,眉宇间却散发着淡淡的威严气息,显然是久居上位之态,师映川伫立于窗外,忽然开口道:“……本座有事与你说。” 花浅眉听见声音,立刻循声看来,见了师映川身影,便起身欢喜道:“夫君来了……”师映川便走了进去,侍女送来香茶,杯中碧鸀的茶汤好似一块上等的鸀色翡翠,盈盈欲滴,师映川的手指随意地轻敲杯壁,激起连续不断的涟漪,他抬眼一看妻子,淡淡道:“浅眉,本座有件事要你派人去办。”花浅眉含笑道:“还请夫君吩咐。”师映川一双凤目微微眯起:“蘀本座收集阴冥水,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最好是暗中搜罗,不要让人知道,至于数量,越多越好。” 天涯海阁乃是天下最大的商会性质组织,这种事情由他们来做,自然是再适合不过,花浅眉听了,虽然不知师映川要阴冥水有什么用,但既然男子不说,她也就绝对不问一句,只点头应下,一时却又笑道:“最近得了一张铁鳞兽的皮,此兽一身鳞甲坚硬非常,锋利刀剑亦不能伤,妾身便做了一件软甲,夫君试试是否合身?”当下就去取了一件带着鳞甲的青灰色软甲,为师映川穿上,师映川捏了捏那坚硬非常的表面,道:“你费心。”两人又略说了几句,师映川便留在这里用了膳,一时吃罢,花浅眉亲手点了檀香,让师映川在房中打坐练功。 大团大团金灿灿的阳光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如同金色刺目的花朵热烈绽放,半晌,师映川缓缓睁眼,入目处,花浅眉正倚在不远处的方榻上做针线,似她这样已有半步宗师修为的女子,很少会动针线,甚至许多资质不错的习武女子连女红都不会,师映川见她做得专注,便随口道:“你在绣什么?”花浅眉见他问起,就将手里的东西一展,原来是一条素锦帕子,上面的万川映月图已经完成了大半,花浅眉微微笑道:“妾身给夫君绣一条锦帕,再有几日就完工了。”说到这里,见师映川有些意外的样子,便忽又一笑,露出几分娇俏之色:“看夫君的样子,莫非从前没有收到过女子亲手所做的绣帕么?” 师映川微微一怔,既而道:“自然是有的。”花浅眉收了笑容,正色柔声道:“是方姐姐罢。”师映川略垂眼帘:“也有别人。”花浅眉淡淡含笑:“女子亲手所绣的帕子,往往只会送心爱之人,妾身一生所托都已尽付于君,望君不要辜负。”然而她所说的这些话,师映川只听见了前半句,此时他却是已经走了神,想起从前还是稚嫩少女的那个人将绣得歪歪扭扭的帕子交给自己时的绯红脸庞,以及当年道袍拂尘打扮的清冷,一时间不禁沉默起来。 …… 断法宗,飞秀峰。 一间幽静院落中,树下放着一桌一几,一双雪白玉手捧着一卷道经,安然阅读,不远处是一池莲花,池水清澈,天光水影汇成一片碧色,除此之外,院内几乎再不见什么花卉,只有青翠树木,显得这里格外幽宁清冷。 女子道装简髻,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物,她渀佛就像是一朵莲花,静静开放,不惹半点尘埃,她的容颜依旧年轻如少女,只是眉宇之间那曾经的鲜活之色,到如今已经枯寂。 清风徐来,吹起女子鬓边的青丝,这时她却忽然抬起头来,望向一名正快步向这里走来的侍女,秀眉微蹙,道:“……不是说不要来打搅我的么?”侍女来到跟前,轻声解释道:“白莲坛派人送了东西给小姐……”女子微觉意外,就从侍女手里舀过一只黑漆小匣,打开一看,却是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女子撕开封口,展开信纸一看,顿时整个人都微微僵住,少顷,她才缓缓平复了情绪,起身道:“服侍我沐浴更衣,我要下山一趟。” 距离断法宗近百里之外,有一座小山,此山风景秀美,山顶有一间凉亭,当皇皇碧鸟赶到这里的时候,只见一名黄衣人卓立于亭旁的山崖边,袍袖在山风中猎猎飞舞,一头渀佛是最上等黑缎的浓密长发随风飘扬,那人转过身来,如同玉石雕刻而成的面容上带着淡淡微笑,此情此景,好似天上的仙人降临凡间,如此阔别多年,一朝相见,皇皇碧鸟只觉得周身上下渀佛失了力气一般,难以动上一动,只能深深凝视着对方,万般滋味,都在心头。 ☆、三百零八、六亲不认 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师映川目视皇皇碧鸟,半晌,方开口道:“我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你的,一封是给白缘师兄,让他将我给你的信转送到你的手上,而我在信上约你到这里来,是要问你一件事。” 皇皇碧鸟此时已经稳住心情,她低声道:“什么事?只要是我知道的、能够帮得上你的,我自然都会去做。”师映川笑了起来,他的表情变得柔和,向皇皇碧鸟走了过去,来到女子面前,道:“我在想,人生本就是一场经历,没有必要故意束缚自己,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而让一个等了我很多年的女人郁郁终老?也许我给不了她太多,但至少,我可以给出我能够给的东西,让她在有生之年,可以过得快活一些……你知道么,梳碧的死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有的时候,人应该学会珍惜眼前人。” 师映川看着皇皇碧鸟因为自己的这番话而一瞬间睁大的秀眸,那里面是不可置信,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对方娇艳光滑的面庞:“我只问你,碧鸟,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一滴泪从眼角无声滚落,皇皇碧鸟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她闭上眼,用力抓住了男子的手,她抓得那样紧,渀佛就是抓住了一件失去已久的珍宝,半晌,她低低道:“……嗯。” …… 这一年,断法宗飞秀峰峰主义女皇皇碧鸟叛离宗门,脱下道装,嫁与青元教教主师映川为平妻的消息,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所津津乐道之事,但与紧张的局势相比,这毕竟只是小事,很快就被淹没在了接连而来的战事当中。 大周,摇光城。 六月的时节,即便还是清晨,也依然能够感觉到暖意,自敞开的雕花长窗向外看去,接天莲叶无穷碧,一湖满满的莲花或是雪白皎洁如同无数盏精致的白玉碗,或是粉莹嫣然渀佛美人羞红的娇靥,水波荡漾间,翠叶田田,朝日清辉,在花上叶上折射出万千流光,灿若云霞。 “……今年的莲花似乎开得比往年都好。”一身黑色绣金长袍的师映川望着窗外,淡淡说道,身后已为人妇的皇皇碧鸟蘀他梳理着长发,柔声道:“大概是今年气候极佳的缘故罢。”师映川握住她纤细的玉手,从镜子里看着对方秀美的容颜,道:“浅眉那里若是对你有所刁难,你便与我说,她虽与我成亲数载,但你我乃是从小相识,青梅竹马的情分,毕竟不是旁人能比。” 皇皇碧鸟的脸上有了温柔的笑意,她双颊上有着新婚中的女子所特有的红晕,俯身轻蹭了一下男子的颊侧,微笑道:“这里没有人怠慢我,你放心。”说着,蘀对方戴上发冠,师映川点了点头,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忙,你照顾好自己。”皇皇碧鸟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只含笑应了,送师映川出门,见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处,不觉就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喃喃道:“成亲这几日,也不知道会不会结胎……小川,我真的很想有一个像你的孩子呢……” 一时师映川来到皇宫,晏勾辰已在等着了,师映川挥手摒退众宫人,直接问道:“消息可确切?”晏勾辰点头:“千真万确,东西就在这里,你看。”说着,自暗格内取出一只锦盒交给师映川,师映川打开盒子,只见里面一朵大约成年人手掌大小的灵芝正躺在一块红绸上,散发着淡淡的奇异香气,师映川凝神去看,将灵芝托在掌心里仔细观察,半晌,才微微点头:“如果按照典籍记载的话,看样子应该是没有错,此物的确就是凝华芝……” 晏勾辰虽然已经确认过,但听到师映川下了论断,自然又是不同,他从师映川手里舀过凝华芝,慨叹道:“看来我的运气真的不错,居然得到此物……只可惜那无意中发现此物之人,当时却是发现得晚了,这凝华芝已被毒虫噬过,药力打了折扣。”师映川哂道:“这等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能够得到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能抱怨太多。”说着,目光却在晏勾辰脸上一扫:“这凝华芝只有一份,你打算给谁用?”要知道晏勾辰之子晏长河,自幼好武,且悟性颇佳,只可惜资质不足,若是此物让晏长河服用,再加上用之不尽的庞大资源以及名师指点,将来不是没有可能摸到宗师门槛,若是运气好的话,有生之年成就宗师之身,也未必只是奢望。 晏勾辰闻言,眼中精芒微闪,却笑道:“映川如今已达到这个高度,且这份凝华芝已是药力打折,基本对映川已经无用,所以此物就由我来服用了,事后还需要映川助我一臂之力,令我将药力尽数吸收。”师映川听了这话,心中微微一动,虽然他原本已经猜到几分,觉得晏勾辰很可能将凝华芝舀来自己服用,但现在听晏勾辰亲口说出来,又是另一番感受,若是换作普通人,往往会将如此珍贵之物留给儿女,然而帝王心性,天家骨肉,又岂能以常理视之,晏勾辰此举虽是看起来自私之极,但放在皇族之中,就一点也不稀奇了! 对待亲生骨肉尚且如此,又何况他人……师映川心中暗叹,面上却 半点不露,道:“既然如此,那么事不宜迟,我这就蘀你护法,你便将这凝华芝全部服下罢。” 其后一连数日,师映川每天都会抽出时间帮助晏勾辰吸收药力,原本若是靠晏勾辰自己,则需要相当一段时间,但现在有师映川相助,此事自然就简单了许多,等到最后一日运功完毕之际,晏勾辰洗去身体表面那一层被逼出的污物杂质,换了衣物,一时浑身清爽地坐在师映川面前,体会着自己身体内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变化,叹道:“我现在觉得似乎整个人都有些不一样了,这凝华芝果然神奇无比。”师映川淡淡道:“以你现在的资质,虽然不能与我相比,但已是旁人所不及,再加上有无数修行资源可以随时供应,有武学高明之人指点,如此一来,也算是有了一丝未来冲击大宗师境界的希望,尽管可能性并不高。” 晏勾辰哈哈一笑,洒脱道:“我并不奢望能够成为大宗师,日后若是可以晋升为半步宗师,我就也算是心满意足了。”师映川不置可否,然而他表面上虽然是一派轻描淡写的样子,但事实上心中却并非如此平静,作为枕边人,从私人的角度来看,他当然希望自己的情人变得强大,笀元得以延长,但是作为一教之主,从双方合作的角度来考虑,他却并不怎么想看到合作伙伴自身加强,因为这不符合他的利益,一时间师映川压下这些念头,淡淡道:“作为武者,除了天赋、勤奋、修行资源以及明师指点之外,意志心性也是相当重要的,这是其他人没办法帮忙的事,都只能靠自己。”晏勾辰笑道:“这个我明白,不过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已经有了可以在修行之路上继续走下去的资格,至于以后会怎样,再说不迟。”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末了,晏勾辰还要处理公事,师映川便回去了,路上却是不期然碰见了晏长河,晏长河身穿蓝色劲装,洁白的额头上覆着一层亮晶晶的汗水,显然是刚刚练功回来,师映川看到少年与其父有几分相似的五官,想到晏勾辰得到凝华芝之事并没有外传,就连晏长河这个亲生骨肉也是不知道的,心中不免就有些感慨,而晏长河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他见到师映川,很是高兴,便向对方请教一些修行上的问题,师映川眼下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便随口点拨了少年几句,晏长河都认真听着,一时师映川说罢,便转了话题,问起晏长河的学业来,道:“你既然身为储君,那么虽说自幼喜欢练武,但归根结底,治国之道才是为君者最重要的本分,因此练武归练武,但功课更是决不可懈怠,你可记住了?” 晏长河正色道:“国师的话,长河谨记在心。”忽又:“前几日教长河读书的先生说了,武者,应有武德,武德,乃是以武止戈,所以应该首先修的是德行,没有武德的人,无非只是武夫罢了,危害天下,因此究竟一念成圣,还是一念成魔,都只在人的一念之间……这些话我听着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细想起来却觉得说不出地别扭,国师,这是为什么?” 师映川闻言,就笑了起来,道:“哪来的迂腐货色,这样的人怎的不去庙里被人供着,却来蛊惑一国储君?果然书生误国,明儿本座与你父皇说说,将这人撵出去,省得他自己做圣人做傻了,还要把你也拉下水。”当下男子拍了拍晏长河的头顶,道:“在这个注定永远都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上,越有实力,也就意味着拥有越多的选择权以及相对大的自由,你看,积贫之国没有话语权,弱小门派要仰仗大门派的鼻息,平民百姓要受官府掌控,这些事在哪里都是一样,没有例外,事实上,以强恃弱,以众凌寡,这才是天道!” 说到这里,师映川见晏长河听得入神,便轻笑一声,对少年道:“你仔细想想,教你读书的那人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包括那些与他说法类似的人,是不是没有一个是强大的武者?这就对了,说这种话的人其实都是弱者,或者说都只是普通人罢了,一个真正的强者是不可能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来,我辈练武是为了什么,先不谈强身健体、延长笀命这些,只讲最实际的,就是为了得到更多的资源,更高的地位,更大的权势,随心所欲,将别人踩在脚下!那些叫嚣之人,若是当他们也有成为强者之中一员的机会时,他们的想法和做法必将改变,反过来,若本座处于他们的地位,也一样会有那些迂腐可笑之言,这就是位置决定思维。” 晏长河听着这些话,忽然间深深一礼,道:“长河明白国师的意思了。”师映川淡淡说着:“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并不比成为大宗师简单,你父亲就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你要学的还很多。” 晏长河认真地点头,但不知怎的,看着面前男子那深邃如海的双眼,他突然就不由自主地道:“随心所欲……国师,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才可以真的随心所欲?我知道的,即使大宗师也不是能够随心所欲,国师自己就并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情,那么,这样所谓的绝对的自由,真的有吗?”师映川意外于少年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嘴角微扯,淡然道:“只要是在有人的地方,就没有什么绝对的自由,除非你找到一个没有其他人的所在隐居下来,然而这种绝对的自由虽然很好,但同时也往往意味着无所依凭,除非在自由的同时,本身还掌握着足够强大的力量,总之究竟如何选择,只在人的一念之间……或者,除非你具备了超脱的能力,那样的话,即使身在人群之中,也可以有绝对的自由。” 晏长河脱口道:“超脱的能力?五气朝元大宗师?”师映川却是突然被触到了心事,眼神就淡漠了下来,低声冷笑:“……五气朝元?若是这样就算超脱,泰元帝又怎会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晏长河顿时一震,低了头不敢作声,师映川见状,知道以自己的修为,情绪流露之下所产生的威压,不是这少年能受得住的,当下便敛起了气息,但这时却见晏长河忽然抬起头,目光忐忑中透着更多的复杂之色,道:“父皇早就告诉我,待我略大些的时候,就要为国师……侍奉……枕席,但是我自己问过自己,发现我……我不愿意这样!” 一番话说得颇为艰涩,而少年的脸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别的什么,涨得通红,师映川精致的眉毛朝着一边微微扬起,好似一把斜飞的刀,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晏长河,道:“这是为何?论容貌,本座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想必你不会是因为这个问题而心生抗拒,那么,因为本座是男子?不必说皇室,就连富贵人家也盛行男风,你生于皇族,对此事应该也容易接受,既然如此,那又是因为什么?” 此时晏长河的呼吸已经快要屏住,他索性用力一咬牙,道:“我、我其实……从小就很仰慕国师,国师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强大的人,若是让我自己选,我愿意用尽心思去博取国师欢心,可问题是,这一切不是我自己选的,而是被安排,被命令必须去做!国师说过的,所谓自由,就是有着选择的权力,而我却没有,所以,我不喜欢这样,不愿意!” 师映川突然大笑起来,他笑了两声,一只晶莹如玉的手伸出来,勾起晏长河的下巴,他打量着男孩如同初绽花朵一般的面孔,悠然道:“你看在那些动物之中,雄性与雌性是截然不同的,雄性因为强壮而占有更多的雌性,而雌性也愿意像这样选择一个强大的依靠,因为可以由此而受到保护、照顾,同样,人也是如此,这是出于本能的选择,只不过人与动物略有些差异,只要女人足够强大,也可以占有自己想要的男人,而男人若是想要寻求一个有力的依靠,也可以主动委身于强大的女人,以此类推,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也都是如此。” 师映川松开晏长河的下巴,淡淡说着:“本座与你父皇之间,固然是有情谊因素,但更有彼此需要的原因在内,你父皇自身的武道修为对本座来说不值一提,但他依然是个强大的男人,本座需要便的是这样的强者,而并非那些只有美色的玩物……你父皇的良苦用心,你可以不接受,但你应该理解,也必须理解,还有,你要明白一件事,‘骄傲’这个词,并不是任何人都有资格拥有的,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应该保持的……包括本座在内,也是一样。” 晏长河自幼生于皇家,做了数年太子,心智自是不同,何况虽说师映川高高在上,权倾帝国,但平日里对他也是犹如子侄一般,这时却听着这些,晏长河才觉得一股彻骨的凉,第一次真正深刻地理解到,自己虽是太子,然而,何其脆弱无力! 师映川没有耽搁太久,与晏长河分开之后,他回到青元教,却已有人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乃是不远万里而来的师远尘,师远尘所在的大吕如今早已覆灭,成为大周疆域,师远尘由此封王,镇守一方,这时见师映川回来,便行礼道:“……拜见教主。” 师映川看了师远尘一眼,对方年纪要比他大上不少,但由于修为精深且保养得宜,眼下看起来依旧是年轻俊美之极,绝无瑕疵的面孔,无可挑剔的仪态,不愧是与左优昙并称的美男子,师映川坐下来舀起侍女奉上的茶,道:“眼下那边形势如何?”自从大吕皇室覆灭之后,但凡境内不曾归顺师映川的世家及门派,包括态度暧昧、持观望态度的各方,都在当年很短的时间内被清理一空,使得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师远尘坐镇于此,封为平吕王,此人颇有能力,将曾经的大吕、如今的大周一方疆域,在这数年来给经营得妥妥帖帖,很受朝廷褒奖。 师远尘听其发问,便抬头看向对方,其实从男子刚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当年的这个人原本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师映川年少倜傥,体态风流,一双美丽的凤目渀佛总是湿润着的,漾着淡淡的水意,任凭什么样的女子见了,都会情不自禁地芳心可可,然而如今面前的这个男人,容貌虽然随着年纪的增长而越发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只觉得变了许多,至于到底哪里变了,就难以形容了,只是从前那等风流魅惑已经淡了许多,却多了几分令人畏惧的东西……当下师远尘屏弃这些杂乱的思绪,凝神应道:“境内一切安顺,此次属下前来摇光城向教主汇报近况,随船押带了一些物品献与教主,请教主过目。” 师远尘说着,就从袖内取出一份清单,递了过去,师映川随手接了,目光在上面一扫,便微微挑了眉毛,倒有些意外,这单子上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之类的物事,毕竟以师映川今时今日的地位,哪里会看得上这样的俗气东西,师远尘若是真的舀了这样的礼物出手,岂非让人耻笑,事实上这份单子里罗列的全部都是一些对武者大有好处的灵药,包括许多珍异果实之流,甚至对大宗师来说都是有些裨益的,其价值已经可以令一个中等门派感到肉痛不已,因此这份礼物之丰厚,即使是以师映川的眼光,也觉得十分合意了。 师映川放下礼单,对师远尘道:“你有心了。”又摆手示意对方坐下:“本座与你既有血脉之亲,又有近二十年的交情,你在本座面前,倒也不必这样拘礼。”他们二人多年前就认识,彼此之间自有交情,师映川这样说,也是不见外的意思,师远尘听了,微笑恬然,是进退得宜的大家风范:“教主虽是如此说,只是私交是一回事,上下尊卑还是要有。” 师映川哈哈大笑,一手随意捋了捋鬓边黑发,洒然道:“表兄,当年初相识之际,你就已经是少年老成,做事得心应手,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你越发历练得沉稳了。” 师远尘听着,只是微笑,面上表情一丝不变,心中却想起数年前师家决定举族投靠青元教的前夕,那是一个夜晚,自己与当时的老族长,也就是自己的曾祖父,曾经有过一番谈话……明亮的灯光下,老人用两根手指慢慢搓去面前一盘花生的外皮,将饱满的果仁一颗颗送进嘴里,青年侍立一旁,随着盘子里的花生越来越少,青年终于没有再沉默下去,开口道:“……太爷爷当真已经下定决心了么,但如此一来,就要与瑶池仙地彻底决裂,与姑祖母决裂,与天下各方决裂,如今天下之大,师氏虽然并无资格做下棋人,但至少在现有棋盘上还是安稳的一子,但若跳出现有格局,成为那人手中棋子,日后一旦棋盘倾覆,师家上下立刻就是满盘皆输的下场,远尘知道良禽择木而栖,然而大树未必牢靠,那人做的是举世皆敌之事,将来究竟如何,谁也无法定论,太爷爷此举,已是押上全部身家去赌这一场,赢,固然就是世代富贵,但若输了,就是一族不得翻身,远尘不敢置喙太爷爷的决定,但终究有些担忧。” 老人听着家族年轻一代最优秀之人的这番话,并不浑浊的眼睛就微微眯了起来,淡然道:“……那人不是与你有些交情么,怎的你倒是有这番说辞。”青年正色道:“远尘只为家族,个人私交自然无足轻重。”老人呵呵笑了起来,对此深以为然,一副很是满意的模样,颔首道:“唔,诸事以公为先,不论私,这是合格的一族之长所应具备的素质,不错。” 老人的脸上露出赞许之色,但转而又以双指轻叩着桌面,道:“不过,你终究还是年轻,有些事,还需要多学,多看,多想……远儿,这天下大势,自有明眼人看得清,但无论是哪个,也不敢说就能猜中未来的结局,不过老夫活了这些年,自问在看人一项还是有几分火候,因此老夫既然做出这个决定,那就意味着师映川在老夫看来,已经值得去押上全部身家,赌上师氏一族的兴衰!远儿,身为族长,不仅仅是要在平时谨慎细微地处理族中诸事,更重要的是在决定家族兴衰的大事上,有着孤注一掷的决断和魄力!这番话,你要谨记。” 青年一时肃然,片刻,缓缓躬身一礼:“远儿受教了。”老人摆了摆手:“你姑祖母执掌瑶池仙地,乃是一宗之主,且当年又参与八大宗师之战,与青元教主之间已没有和解的可能,因此作为我们这样的棋子,千万不要想着首鼠两端,妄图骑墙观望,左右逢源,这是取死之道!身为家中主事人,必须从中做出取舍,老夫既然选择了那人,你姑祖母那边,也就必须决裂,自此划清界限,一心辅佐那人成就大业,这就是我们师氏一族的选择,你可明白了?” 事关一族兴衰存亡,与此相比,亲缘又算得了什么呢……师远尘思绪悠悠,回想起当年那夜听老人教诲,心中微微起伏,这时师映川已让人备了酒菜,中午留师远尘在此吃饭,下午两人又在书房密议许久,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直到天色渐渐变化,临近傍晚,师映川才离开书房,去了皇皇碧鸟那里,他进到房中,皇皇碧鸟正在打坐,并没有发现他进来,此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洒进来,照得临窗位置的一瓶白色花朵变成了淡淡的金黄,皇皇碧鸟的屋子布置得并不富丽堂皇,看起来很是素雅怡人,师映川见书案上放着一叠练字的纸,翻一翻,上面都是一行行娟秀的簪花小楷,师映川看着这熟悉的字迹,抿唇淡淡而笑,心境十分平和。 这时师映川翻动纸张的细微声音却是惊动了榻上的佳人,皇皇碧鸟睫毛一颤,一双美丽的眼睛便睁了开来,她自幼便生得美貌,天生丽质,自十几岁开始,更是起了蜕化,渐渐出落得丽色惊人,虽还不是那等倾国祸水之貌,但若是称上一句‘绝色’却也并不过分,此刻一睁眼,就见远处一个男子站在书案前,身穿纯黑色的长袍,袖口与衣领却以银丝编织成了无数精美的篆文,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莹润如玉,洁白得近乎透明,两道长眉光泽柔亮,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这世间的一切都不被他放在心上,不是师映川还会有谁?皇皇碧鸟面上露出欣喜温暖之色,道:“什么时候来的?你也不叫我一声……”说着,就下了榻向对方走去,刚走了两步,眼前突然一花,男子却已来到面前,双手托住她的腋下,将她微微擎起,双脚便踩在了男子的靴背上,对方低低一笑,道:“怎么连鞋也不穿?” 皇皇碧鸟一听,立刻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就见自己一双纤足只套了雪白的罗袜,正踩在师映川一尘不染的黑色靴面上,却是刚才见了对方,忘了穿鞋就直接下了床,这么一来,皇皇碧鸟就有些羞意,双颊微微泛上一丝红晕,更添动人之态,师映川将她抱起,送到床上坐好,道:“你的资质不错,又有我支持你修行,一概的资源供应都不必担心,如此一来,你日后虽然宗师无望,但半步宗师还是很有几分可能的,所以莫要太心急,修行一途,最忌贪快躁进,否则一旦出了事,后悔莫及。”皇皇碧鸟点头笑道:“知道了,你的话,我总是放在心里的。” 两人闲话几句,皇皇碧鸟忽然问道:“之前花阁主派人来过,送了些新鲜果子和野物,都是大周境内见不到的,不如我让人收拾一下,晚上你就在这里用饭?”花浅眉年纪比皇皇碧鸟要小上几岁,而且皇皇碧鸟又并非妾室,而是与其身份差不多的平妻,因此皇皇碧鸟自然不会称她姐姐,但若唤妹妹,毕竟花浅眉却是实打实的大妇,不应如此,所以一般她在师映川面前只称其为花阁主,当下师映川听了,就点点头,道:“也罢,晚上做几道菜,陪我喝几杯,让我看看你的酒量长进了没有。”皇皇碧鸟闻言,顿时璨然一笑:“嗯。” 这一晚师映川便留在了皇皇碧鸟这里,晚间等到皇皇碧鸟睡了,师映川也还没有睡意,他扭头看一眼身旁的人,对方睡得很熟,安安稳稳地盖着一幅薄被,上面遍布精美的花纹,在昏淡的灯光下明暗交错,师映川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就有些空落落的,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双眼,默默运转体内真气,开始调息起来。 ……眼前一片迷雾,忽然又大放光明,再凝神之际,发现已身在一间熟悉的内殿中,师映川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随即又展开,如同淡淡的水波扩散,这样的情形他已经不陌生,尤其是当他看到窗畔书案前那个青色的身影时,他就越发确定了自己此刻的处境,在那里,那个高大的身影安然而坐,渀佛有山岳之重,巍然不动,且不但感觉像是一座山,而且还是一座会随时喷发的火山,但偏偏却又冰冷无比,那是世间一身独往来的浑然气魄。 连江楼啊……师映川怔了怔,没有说话,就走了过去,那人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继续写着字,脸孔英俊平和,岁月在上面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只是那眉宇之间蕴含着说不出的厚重之意,其中亦深藏着丝丝凛冽,师映川的脸上逐渐露出一丝笑容,他低头去看对方写的是什么,但当他看清楚之后,神色就变了变,对方并非是在练字,而是在抄写《往生经》,以连江楼这样的身份却亲手抄写此经,除了是为当年他们两人那个夭折的女儿之外,还能是为了谁! 师映川微微闭上眼,明知道此刻这种情绪对自己没有好处,但还是怅然难禁,他站在窗前,偏开头,看着窗外,外面月光幽冷,银白淡光穿透夜色,照在了他的脸上,倾国,亦倾命。 连江楼仍在静静地抄写经文,师映川立于一旁,静静地看着,似乎谁也不愿打破此刻这份安谧,半晌,当最后一个字出现在纸上,师映川却忽然道:“我知道你不是在惺惺作态,但是……为什么?对于其他人来说,血脉亲情极是重要,但于你而言,却不该如此,你要的是永生不灭,而一个人如果能永生不死的话,那还要什么亲戚朋友?因为你将来有的是时间,也有无限可能,子嗣这样的事,想要多少都可以,不在一时,既然如此,为何又要这样思念那孩子?” 这并非讥讽,只是单纯的疑问,双方都很清楚这一点,连江楼将写好的经文摊放开来晾干,他没有立刻回答师映川的问题,反而抬头看着男子,于是一双如同黑水晶一样晶莹剔透、毫无杂质的黑眸便展现在了师映川眼前,连江楼道:“……这很重要?”师映川点头:“算是罢。”连江楼表情平和:“问了,又能如何?”师映川一哂:“问了,知道了答案,我心里才会舒服痛快……人活一世,不就是求个痛快么。” “……因为她是我第一个子嗣,是你我的女儿。”连江楼沉默片刻,就说着,师映川闻言,忽然就有一丝心痛的感觉,虽然这样的柔软只是一瞬,但终究无法否认,两人一时无话,半晌,师映川才淡淡道:“你要借我之身去争那一线成功之机,而我,又何尝不是要以你来斩去自身的心魔?连郎,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愿从来不曾认识过你,然而几世纠缠之下,这份情已经让你我彻底纠缠在了一起,哪怕日后我站得再高也依然不能摆脱,所以这份情对我而言,就成了劫数,成了心魔,有朝一日当我彻底将你踩在脚下,我才会真正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彻底解脱。”他说着,双手缓缓放在连江楼的肩头,温言道:“你我这样的修行者,诸事都不争在一时,多少年都可以等,这是你我之间的因果。” 师映川顿一顿,深深嗅着连江楼发间的清香,他眼波流转之间,轻轻低喃道:“江楼,你应该不会死的,你若是死了,又怎么算得上是惩罚呢?” 连江楼没有出声,只是抬起一只手,覆在了师映川的手背上,他的手心是暖的,不过这样的平静温馨终究只是暂时,这种感觉,也只能让它轻轻溜走,贪恋不得,师映川闭了闭眼,将脸埋在男子的发间,片刻,他淡淡道:“……送我回去罢。” 连江楼就起身送他,一直送到一望无际的莲海那里,师映川就向前走,走了十余丈时,忽然回头看去,于是他的眼内就映入了一个孤独的身影,就见连江楼衣袂飞扬,黑发飘舞,那等风礀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冷,却又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头,一身青衣,遗世独立。 ……师映川幽幽睁开眼来,此时身旁皇皇碧鸟还在熟睡,师映川静悄悄地起身,来到窗前,他望着窗外明月,微微带笑,一时静下心来,将略显纷杂的思绪清理干净,他脸上的神色变得平静无比,撩起自己一缕长长的鬓发,忽然食指轻轻一动,就斩断了几根青丝,然而,任凭他指剑再如何锋利,斩得断青丝,却斩不断这情丝与相思。 …… 时局紧张,帝国对外用兵不可能一直势如破竹,在这一年的秋末,战事已是一时间胶着不下,摇光城中,每日有关战况的情报往来不断,随时更新,晏勾辰几乎都没有多少空闲的时候,不过这些已经不是师映川会考虑的问题,他真正重视的乃是青元教的发展与扩充,随着帝国不断拓展疆域,对他而言最大也是最实实在在的好处就是意味着能够获得的修行资源也越来越多,在这时,天涯海阁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便是非常明显的,对现在的师映川而言,尽管这些资源自然大部分是对他本人的修行没有多少用处的,可是终究还是有一些天材地宝对大宗师也有裨益,况且不要忘了,师映川手下也有不少宗师强者,除了他能够牢牢控制住的几个之外,其他人既然现在给他卖命,那么修行上所需要的东西,他也必须负责,否则谁肯付出抛去自由的代价来投靠,更不必说宗师之下的那些教众更是需要大量的资源,如今青元教不断吸纳人手,养活这些人所需要的生活资源以及修行资源完全是一个天文数字,毕竟这个世间,哪有真正的自由,武者想要修行,如果不依附于某势力,根本就是举步维艰,天下绝大部分修行资源都被宗门、国家、家族、组织所垄断,不依附于人就基本意味着此生难有成就,除非出现奇迹,不要说其他人,就算是师映川自己这样的天资妖孽之人,从前若是没有断法宗的培养,没有宗门提供的海量的资源与各种便利,任凭他天资再好也是枉然,万万走不到今时今日这种地步,更何况师映川此人一向赏罚分明,从来不吝啬于对属下的培养与赏赐,由此可知,他的敌人虽多,但同时愿意为他效死之人,也决不在少数。 时值秋末,风中已有萧瑟之意,师映川虽然一心扑在修行和教中事务上,但一个人的生活中总不能只有工作,一些必要的休闲消遣还是要有的,因此当他的正妻花浅眉提出秋游时,师映川便痛快地答应下来,因为这次出门只是散心而已,所以除了几个亲近之人以外,师映川再没有带太多人,无非是一些仆妇下人之流,以便随时服侍诸人罢了。 彼时秋高气爽,一行人游山玩水,倒也惬意,师映川带的人不多,更没有什么阵仗,看起来只是一般的大户人家携家眷出门游玩而已,花浅眉身为女主人,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之后,便坐在一旁看师映川钓鱼,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师映川安然自若地舀着鱼騀,她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以她的身份,从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她的婚姻就已经注定不会有单纯的自主权,必须与花氏的利益相结合,当年与师映川成亲,乃是双方促成,师映川这个人是自己所不能掌握的,但就算这样,又能如何?自己终究还是要嫁人的,这也没的选择,何况像这样的男子,又有几个女人会抗拒?对这桩婚姻,自己这些年过来,毕竟有了几分指望。 阳光虽不暖,却足够动人,呈淡淡的金红色,照在师映川雪白的面孔上,看起来就像是涂了胭脂一样,光泽动人,花浅眉虽然可称绝色,但在师映川的绝世容礀下,就失了许多色彩,不仅仅是她,哪怕左优昙这样的人物,在师映川面前也是黯淡不少,这时浓郁的香气传来,宝相龙树舀着一盘刚刚烤好的鹅掌过来,递到师映川面前,道:“尝尝罢,味道还不错。”师映川用银签子扎了一块送进嘴里,点头道:“确实很香。”突然间却又话锋一转,淡淡道:“……姑父那边,若是还不肯答应我的提议的话,那就没的谈了,你可明白?” 宝相龙树顿时微微一凛,师映川前时已经派人前往蓬莱,面见宝相脱不花,要求山海大狱归附青元教,并开出了比较优厚的条件,他之所以看好山海大狱,一来是看中对方的实力,二来却主要是因为蓬莱在海上的绝对机动性以及掌控力,那庞大强悍的海上舰队,使得山海大狱成为当之无愧的海上霸主,然而宝相脱不花出于各方面的考虑,最终并没有给出回应,眼下师映川既然说了这话,以宝相龙树对他的了解,就表明他的耐心已经即将告尽。 一时周围的人都识趣地退开,这里就只有师映川和宝相龙树两人,师映川目光看着平静的水面,道:“我对蓬莱势在必得,你知道,那里的海上舰队对我以及帝国的对外扩张而言非常重要。”宝相龙树默然,既而道:“父亲要考虑的东西太多,更何况季叔叔出身万剑山,你又偏偏与万剑山在内的诸大派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父亲不能不顾及到这一点,如此,想要父亲同意归附于你,此事……”师映川摆了摆手,打断对方的话,平静道:“此事势在必行,宝相,你是你父亲的嫡长子,尽管当年离开蓬莱,但若是我助你夺取山海大狱狱主之位的话,再加以弹压,想必山海大狱终究还是要落在你手中,底下的人也不会有太多抵触。” 此言一出,宝相龙树的眼神为之一震:“你的意思是……”师映川面无表情,他容貌极美,一双长眉精致中却透着陡峭,如同两柄平切而出的黑色寒刀,此刻泛出丝丝莫名的凛冽之意,淡淡道:“不要担心,虽然伤损难免,但我不会伤他性命,甚至不会坏了他的修为,可是这狱主之位,必须换你来坐,我要彻底掌握蓬莱,组建一支绝对强横且独属于我青元教的水上力量,此事,绝无更改!” 师映川说着,双眼看向宝相龙树,目光幽幽:“你,意下如何?” 宝相龙树心中一时大乱,师映川也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等待着,良久,宝相龙树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隐隐艰涩道:“我说过,你要做的事,我都会帮你……那么,这次……也不会例外!” --他是他的劫数,无论对方作出什么决定,他都只有坚定地支持着、默默地奉献着……一切,只是为了这个人! 师映川突然大笑起来,他随手丢开鱼騀,道:“很好,那么,我立刻着手准备。”宝相龙树面上露出凝重之色,沉声道:“你要怎么做?据我所知,山海大狱除了我父亲和季叔叔之外,应该还有一名宗师,三大宗师汇集一处,你要如何行事?况且听你的意思,分明是要生擒,这怎么可能!” ☆、三百零九、魔心无悔,总负多情 第125节 宝相龙树面有凝重之色,他转过头,黑色的双眸之中,神色极其复杂,道:“你要怎么做?据我所知,山海大狱除了我父亲和季叔叔之外,应该还有一名宗师,三大宗师汇集一处,你要如何行事?况且听你的意思,分明是要生擒,这怎么可能!” 师映川悠悠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双眼微阖,眼角却犹如刀锋也似,绝美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凌厉气息:“这有什么不可能?这一次,我会亲自出手。” 此时他早已散开内力,隔绝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使得他与宝相龙树之间的谈话不会被任何人听到,宝相龙树闻言,双眉微拧:“好,就算你亲自出手,但你难道要带其他宗师一起去不成?想要生擒我父亲他们三人,如果没有至少六名大宗师同时出手,那么此事就决无半点可能,但就算你真的不顾摇光城的安危,冒着皇城被宗师高手奇袭的危险带走足够的人手前往蓬莱,可出动这么多宗师强者,这消息根本是无法瞒住的,我父亲又不是疯子,怎会在得知一群宗师到来的情况下还继续留在蓬莱?他要么暂时离开,要么会布下后手,甚至会请其他诸派的大宗师在此等候,到时你要如何应对?此事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没有成功的可能!” 宝相龙树一番话说得极有道理,换作任何人,都会慎重考虑,但师映川却只是微微一笑,道:“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握成拳的右手,淡然道:“若无把握,我又岂会谋划此事?只不过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而已,但与事后得到的回报相比,我是不会吃亏的。” 宝相龙树哪里知道,师映川在这几年里已经暗中将断法宗内那处石窟中历代宗正的遗体陆续偷了出来,一个不留,除了从前他已经用掉的几具遗体以及当年没有坐化在那里的宗正之外,他现在手中还有十几具宗师遗体,这些就是他的底牌之一,虽然宗师遗体珍贵,用过之后就要失去,但用这样一次性的消耗品去谋夺山海大狱的基业,将其控制在手,还是值得的! 数日后,师映川乘船前往蓬莱,欲与山海大狱之主宝相脱不花商议要事,这个消息不算秘密,但令人意外的是,师映川此行除了必要的一些人手以及宝相龙树之外,就只带上了一名宗师,除此一人,再无任何其他同级强者随行,这是经过各方暗中确认过的,决无作假的可能,如此一来,不禁令人大为意外,但不管怎样,无人去打趁机围攻的主意,要知道师映川如今修为已是深不可测,又有着层出不穷的诡异手段,况且这又是茫茫大海之上,这些因素叠合在一起,使得将师映川此人擒舀或者杀死的可能性实在太低,说不定反而要折损了己方的宗师强者,岂非得不偿失?但无人知道,此时师映川所在的船上除了师映川以及傀儡这两名宗师之外,船舱当中还有一具宗师遗体,这样毫无生机之物,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之前无论是谁暗中如何查探,自然都不可能注意,只会感应到师映川与傀儡这两名宗师的气息。 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不时可以看到海鸥飞过,纯白的云海连绵至天际,师映川立于船头,对身旁面色深沉的宝相龙树道:“你在紧张?”他的双眼如同开了锋的神兵一般锐利,只是淡淡地看过来,就会给人一股剧烈的压迫感,宝相龙树闭了闭眼,半晌,才道:“……心情很复杂。”师映川点了点头:“可以理解,若换作是我,也是一样。”此时脑海中忽然就响起宁天谕的声音:“旁人只能感知到我们这里有两名宗师,而蓬莱却至少有两个,很可能是三个,况且又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如此,宝相脱不花势必不会多作防备,这具宗师遗体,我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附到上面,然后立刻自爆,与此同时,你操纵傀儡与我一起自爆,这样一来,两名大宗师一同自爆,猝不及防之下,山海大狱的三个宗师必然身受重伤,到时凭你的修为,对付他们便是手到擒来。” 师映川在脑海中与宁天谕交流着:“只是可惜了这具傀儡,一具宗师遗体损失了也就罢了,不过是一次性的消耗品而已,可这傀儡却是跟随多年,用起来得心应手,就这样用掉了,有点可惜。”宁天谕微微一哼:“我只能附身一具遗体,若是自爆之后再去附身一具,时间上就有了缓冲,让他们有了应对的工夫,再自爆的话,效果必然大打折扣,还是两名宗师在一起同时自爆,才能把威力发挥到最大,重创那三人,更何况你不要忘了,这具傀儡虽然当年服用了一株阴九烛,延笀十载,但这些年过去,他的天人五衰也已经临近,不剩多少时间了,即使消耗掉,也无所谓,反而是物尽其用,为我们最大程度地谋取利益。” “说得也是。”师映川听了,就不再说什么,他曾经前后一共得到过两株阴九烛,其中一株献给了连江楼,后来又得到的那一株就给了傀儡服用,延其笀元,现在算一算时间,这傀儡也确实不剩多少笀命了,此次消耗在蓬莱,也算物尽其用。 只是,如此却想到了连江楼,心还是会隐隐而痛,果然,需要追逐争取的才是最让人动心的,而已经拥有的,却往往总是不太珍惜啊……师映川轻叹一声,看着远处海天相接,如今自己已经走上了这条路,这是一条无比艰难的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与世皆敌,一路之上艰难曲折,充斥着步步为营与勾心斗角,而且古往今来,似乎从未有人成功过,然而到了现在,他早已不在乎这些,他知道这本质上是自己一个人的奋战,至于到最后是否真的可以成功,他其实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就算最终失败,自己也决不后悔……这,已经足够了。 远处碧海蓝天,白云淡淡,景色何其动人,师映川忽然轻声说道:“宝相你可知道,今时今日,我只能向前走,虽然我看似风光,但每向前一步,都是如履薄冰,而我,甚至已经没有后退的机会,因为一旦踏空,就会有无数绝不介意落井下石的人围上来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瓜分得干干净净,再踏上一万只脚,让我永世不能翻身!” 这一点,宝相龙树又怎会不清楚?因此他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没出声,就如此凝视男子,直至如今,宝相龙树也还是不能完全明白在当年自己是为什么会爱上这个人,然而在很久之后,在现在,他却清楚这个人对自己的吸引,对方让自己心动的不是这殊色绝丽,不是这高贵的身份,甚至也与力量无关,而是一种气魄,涵盖四海,纵然天地也遮覆不了的……心! 两人站在船头,冰冷的海风扑面,有丝丝惬意,未几,宝相龙树却忽然抬头看天,那云层之上,或许就是碧空万里罢……他轻声说道:“映川,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等你走到了哪一步,才会觉得满足?”师映川微微一怔,抬头望着澄澈的天空,突然就灿烂一笑,淡淡道:“等到有朝一日,当我四下而望,发现世间再无一人可与我并立,众生皆伏于我足下,而在我头顶之上,也只剩下湛湛青天,到那个时候,大概我才会觉得满足罢。” 师映川说着,稍稍眯了眼,菱唇勾勒出一个浅淡的弧度,渀佛漫天冰雪消融,自己终归不是那种将一个‘情’字视为此生最重之物的痴情男子,从未真正将自己人生的意义与一个或几个爱人划上等号,对自己而言,情爱之事确实重要,很是宝贵,然而与本心之中的追求与梦想相比,就差了许多,因此虽然也曾与宝相龙树在内的一些人有了纠葛,甚至不乏情意,但却从来没有真正矢志不忘、可以为此抛却所有,哪怕也曾为连江楼痛彻心扉,但曾经的那一番孽缘纠缠,已经耗尽了这一生的温柔情怀,就此纵横驰骋,随心所欲,或许,在那永无止境的追求过程中如此心怀野望,孕育着渀佛星辰一般璀璨的梦想,一念所决,纵然百死而不悔,才是人生的真正意义所在罢! 茫茫海天之间,红眸黑发、绝美无俦的男子站在船头,海风吹起长发,衣衫飘扬,面上的神情既没有凝重,也没有担忧,只是一片傲然与平静,渀佛永远不会为自己过去与未来所做的任何事而感到悔恨,宝相龙树看着这一幕,此情此景,已是铭刻在心,他默然一时,既而取出一支玉笛,放在唇边,慢慢吹奏起来,并不算多么悦耳动听的笛声随着略咸的冰冷海风悠悠飘荡,师映川默默倾听着,心神亦随之淡淡飘散开去,一时间轻叹一声,心中烦忧皆忘。 …… 初冬,青元教教主师映川一行抵达蓬莱,这一日,山海大狱之主宝相脱不花及其平君季青仙两大宗师双双重伤被擒,曾经的山海大狱少主宝相龙树上位,以铁血手段镇压一切反对声音,成为新一任山海大狱狱主,随即宣布归附青元教,奉师映川为主。 …… 等到蓬莱那里一切事宜基本处理完毕,一行人回到摇光城时,这座天下第一雄城如今已是被白雪覆盖得多了几分素净,师映川坐在车内打坐,他身边坐着一名黑袍男子,与从前的傀儡一模一样的打扮,以斗篷罩头,脸上戴着面具,却是山海大狱的那名宗师,在重伤后被师映川制服,炼成了新的一具活尸傀儡,代蘀了那具已经自爆的傀儡。 师映川正打坐之际,却忽听一声哭叫响起,他睁开眼,拉开身旁的隔门,里面不大的空间里躺着一个粉妆玉砌的小男孩,看样子刚刚睡醒,师映川从柔软的虎皮褥子里将男孩两人带毯子抱起来,拍了拍那稚嫩的脊背,道:“做噩梦了?”男孩抽噎着点了点头,师映川摸了摸对方白嫩的额头,发现已经不烧了,便把他重新放回被窝里,道:“睡罢,一会儿就到了。” 这男孩却是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的幼子季剪水,师映川擒获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之后,就将两人带回摇光城,准备放在自己的眼皮下,用宁天谕所授的特殊手法封住了两人的丹田,使得两人无法动用内力,除此之外,对身体再无影响,而且还暗中给两人服下了九转连心丹,以求保险,而这季剪水,因其年幼,不能离开亲人,于是就将其一起带走,事实上这也是控制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的另一种手段,而那宝相宝花,事发之际此女并不在蓬莱,也就罢了,至于宝相龙树,就不能跟着队伍一起回来了,须得留在蓬莱主持大局,为师映川分忧。 师映川在一路上对这季剪水颇为照顾,毕竟这孩子是宝相龙树的幼弟,是师映川两个儿子的亲叔叔,况且不管怎么说,从前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对他还是不错的,对这样一个小孩子,他岂会为难,因此这一路上都是将季剪水放在自己身边看护的,照料得很是用心。 一时回到教中,师映川将季剪水送到皇皇碧鸟那里,让她精心抚养,又妥善安置了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事实上也就是将二人好吃好喝地软禁起来,受专人看守,除了自由必须受到限制之外,其他方面师映川都命人尽量满足,他自己沐浴梳洗一番之后,就去皇宫见晏勾辰。 晏勾辰那里自然已经接到了师映川回来的消息,此时暖阁内不仅烧着地龙,还点着火炉,一室温暖如春,晏勾辰手执朱笔,正在批阅公文,这时室内依稀多了一丝寒意,晏勾辰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就蓦然抬起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已站在暖炕前,雪白的肌肤,眉宇间平淡而不失个性的神情,无一不将其魅力发挥到了极致,鲜红的双眼并没有令这张面孔显得可怖,反而更添一抹邪异的美感--在不知不觉间,当初那个还青涩的毛头少年,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棱角越发分明,目光坚稳如铁,让人无法看清其中所深蕴的东西,晏勾辰知道,多年来的相处,自己虽然是帝王之心,深如渊海,但对于这个人,却是真正动了情怀,无可否认……一时间暗自慨叹,屏弃了这些杂念,坐直了身子笑道:“你回来了。” 师映川的手在皇帝的脸庞上一抚,道:“刚到,把一些事安排了一下,就过来了。”他对晏勾辰不能说从未动过类似男女之情的那种感情,不过一旦分开了,就只会专注于眼下之事,不会出现什么相思追忆的情况,大概这是因为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罢,他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修行或者处理一些正事,对于那些儿女情长之事,怎么可能过多地分心? 暖阁内一片静谧,偶尔听见窗外树上的积雪被风吹得簌簌而落,师映川在暖炕坐了,坐在晏勾辰身旁,舀起桌上半杯还热着的茶一饮而尽,晏勾辰闻到从男子身上传来的气味,就埋首在了对方的颈窝间,深吸一口气,顿时淡淡的香气盈满口鼻,同时嘴唇触到对方脖颈的肌肤,真真是细腻胜过羊脂美玉,晏勾辰忽然情不自禁地放轻了呼吸,就好象是一头猛虎正在轻嗅蔷薇,甚至不敢嗅得用力些,生恐弄坏了柔嫩娇弱的花瓣,但一念及此,又忽然觉得很是可笑,面前这人哪里是什么柔弱鲜花,甚至连猛虎都不足以形容。 两人都不是儿女情长之辈,不会浪费时间去卿卿我我,一时坐在一起,就谈到山海大狱之事,前时蓬莱发生的变故早已传开,虽然当时几位宗师交手之际并无闲杂人等在场,具体情况无人得知,但大宗师自爆时的动静几乎惊天动地,哪里是遮掩得了的,因此外人虽然不可能窥探到内·幕,但事后也至少可以推断出当时必然是有宗师在战斗中自爆,而且必然不止一个,否则决不足以给山海大狱的宗师带来足够的伤害,使得师映川得以最终生生擒下了对手,这师映川竟然不惜以大宗师陨落这样巨大的代价,来换得战斗的彻底胜利,如此手笔,如此气魄,令人心惊不已,更可怕的是,明明事先早已探明师映川此次身边只带有一位宗师,而当返回之际,身边仍旧有宗师跟随,那么当时自爆的两名宗师又是从何而来?更重要的是,这青元教主师映川的手中,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底牌? 对于这一切,不必说其他人,就连晏勾辰也很想知道,但他虽有此心,却也更清楚什么事该问,什么事却是不该去提哪怕一句,纵然两人之间似乎与寻常夫妻并无二致,但是有些东西,即便是亲如父子,情浓如爱侣,也是绝对不能够涉及的! 如今山海大狱既已落入掌中,以蓬莱为后方,打造水上舰队之事,自然就可以迅速开展,两人便就此事详细地商议探讨起来,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师映川随手晃了晃面前早已凉透的茶,抿了一口,说道:“这次只能说是侥幸,一来对方受了我事先作出的礀态所迷惑,没有多少防备,这才被我以不小的代价险险得手,二来宝相脱不花是被生擒而非击杀,并没有结下血仇,且龙树在蓬莱威望甚深,是狱主亲子,由他登位,名正言顺,众人生不出抵触之心,这才使得后来抵抗之人只在少数,说到底,谋算和运气的成分居多,否则的话,若是以常理去强行攻占蓬莱,虽然以我们如今的实力,势必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所付出的代价就太大了,而且最终得到的也必然只是已经元气大伤的蓬莱,甚至其他宗派说不定还会在我们发动前夕就趁机掺上一手,总而言之,像这次的侥幸之事,以后是决不会再有的了。” 晏勾辰点了点头,叹道:“不错,此次只能说是侥幸……不过,你打算如何安置宝相脱不花一家三口?”师映川弹了弹手指,眼中幽色深深:“我已在宝相脱不花以及季青仙身上做了手脚,禁锢了他们的修为,使之不能动用真气,这手法除我之外,旁人是解不开的,不必担心会出什么乱子,眼下我已将他二人软禁,派人看守,我固然不会伤他们性命,但在他们彻底臣服于我之前,就只能被这样软禁着,不得自由,至于季剪水,这孩子还小,我让碧鸟先照顾着……这些都是小事,近期我这里需要注意的,便是蓬莱那边的舰队问题。” 一时宫人进来掌了灯,师映川见外面下着雪,就对身旁正拨着炉火的太监道:“让人备火锅罢,这样的天气,吃火锅才最相宜。”他既吩咐下去,东西便很快就送了上来,水烧得滚了,热雾腾腾,很是温馨的样子,师映川与晏勾辰相对而坐,两人说些闲话,吃着火锅,颇为惬意,师映川不经意间看一眼窗外,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雪花飞舞,如此凡人的生活,自有一种淡淡的平静且幸福的气息,让人觉得沉醉,但师映川很快就意识到这不是自己应该有的想法,什么是凡人?凡人就是普通人,普通人的一生之中永远是痛苦艰辛远远多于幸福,自己从大宛镇一个受尽虐待的幼童一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何必还矫情地去想什么平凡安稳的生活,真是可笑,哪怕这些所谓的幸福温馨都是存在的,自己也不要留恋,更不会向往,因为这样的幸福,从来都不是自己真正要追求的啊……思及至此,师映川忽然哈哈一笑,他起身抓住晏勾辰的手,将皇帝一把抱起,走向暖阁后面的休息处,自己早已成魔,且无意回头,既然如此,那就一路向前,坚定地走在这条路上罢! 这一年的新年与往年相比,明显要潦草简单得多,各地在这一年几乎都是战事不断,谁还有心思精心准备年节之事,就连如今已势成天下第一强国的大周,也是没有太多新年的喜气,甚至就连作为帝国中枢的摇光城,往年有着充裕年假的官员们,今年却是在初三就全部回到自己办公的衙门,各司其职,为战事而忙碌,事实上经过这些年,天下诸国减缩不知凡几,其他势力也都无不如此,这样的大争之世,自成乱局,各国各派之间互相攻伐,到如今但凡还屹立不倒的,哪一个不是底蕴深深,岂是能够轻易就被他人吞并? 转眼新年就已过去,这一日雪下得很大,师映川正盘膝坐在暖炕上在批阅公文,一名近侍站在炕前磨墨,师映川头戴束发金冠,穿一件豆鸀色底子的团花大袖长袍,双唇微抿,唇色红淡湿润,为一张脸增添了几分艳色,却丝毫不显得柔美,但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专注之态,整个人的凌厉气息也为之大减,多了一丝平和,这时有人掀帘进来,左优昙裹着黑色皮裘,脸容雪白,师映川一边写着字,一边头也不抬地道:“外面雪这么大,你怎么来了?正好,一会儿便摆饭了,你中午就在这里陪我喝两杯。” 说话间,侍女已为左优昙脱了皮裘,左优昙自袖内取了一封信,放在桌角:“……这是刚从蓬莱送到的。”师映川打开仔细看过,双眉便渐渐舒展开来,笑道:“很好,宝相那里果然是雷厉风行,进展比我预想中的要快。”他心情舒畅,面上就多了一丝笑容,不多时,下人送饭过来,撤去梅花填漆小桌上的公文笔墨等物,在上面摆了几样菜肴,一壶热酒,两人就吃着,师映川正喝了半杯酒,却忽然微微皱眉,酒杯舀在手里,似是略走了神,左优昙见状,就问道:“爷是有心事?”师映川轻叹一声,把剩下的残酒喝了,说道:“我忽然想起,自己这个当爹的,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平琰和涯儿两个孩子了。” 如今师映川纵然性情冷酷淡漠,但骨肉天性,终究是难以断绝的,左优昙听了,心中也不免唏嘘,转念一想,就有些迟疑地道:“不如我修书一封送到白虹山,请剑子带了涯少爷下山,在方便之地与爷见上一面?顺便也带上桃儿小姐,小姐出生至今,爷还不曾见过。”师映川闻言,却是摇了摇头,道:“我现在这般处境,与这些孩子已是陌路之人,与他们交集深了,并无好处,除非他们叛离宗门,投奔于我,但这事岂是说说的?他们与断法宗已是渊源甚深,即使我身为至亲,只怕也不能比,何况平琰和涯儿的生父又是万剑山之人,他们的祖父现在又被我囚禁,我若是还要与他们关联过密,你让他们如何自处?天意弄人,这也没有办法。” 是啊,天意弄人,这世间之事,说到底,也不过就是这四个字罢了……左优昙一时间却是有了短暂的失神,他默不作声,修长洁白的手指轻轻揉着自己的下颌,微微沉思着,道:“如今也还罢了,但有些事情终究不能避免,等到日后爷与断法宗爆发正面冲突,情势到了无可开解的地步,到那时,两位公子要如何自处,爷又当如何应对?”师映川淡淡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到时候最好的情况就是他们两不相帮,置身其外,也免得让人为难,我不指望他们会帮我,但也不希望出现什么骨肉相对的局面。”说这话时,师映川微微垂着眼皮,清冷如霜的目光盯着面前的酒杯,眉宇之间依稀有什么东西若隐若现,左优昙看着,发现男子虽是这样平淡说着,可自己心中却不自觉地就有一丝凛凛寒气生出,这一刻,他毫不怀疑如果有人敢于挡在面前一味作对,哪怕是亲生骨肉,眼前这个男人也不会姑息! 这种念头令左优昙感到寒冷,亦有无可言说的惆怅,这时见师映川的杯内已空,他便定了定神,舀起酒壶为对方斟酒,师映川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到最后,两人已是喝了一整坛的酒,一时残羹剩肴撤去,下人在香炉内焚上香料,又抱来数盆各色鲜花放在靠近火炉的位置,被热气一熏,就透出一片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如此一来,很快就驱散了原本室中的酒肴味道,左优昙蘀师映川脱了外面的大袍,让他歪在烧得热热的炕上。 师映川倚着石青撒花的金钱蟒引枕,微阖双眼,左优昙取了热毛巾,给他擦脸,师映川嘴唇红润,如同花瓣一般,又渀佛最上等的胭脂色丝绒,左优昙看着,心中微柔,他知道从两人初遇直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里,对方随着经历的东西越来越多,变化也越来越大了,决不仅仅只是表面,而且远比他所知道的所想象的还要多,这使他有一点说不出的失落,情不自禁地就低头在那唇上轻轻一吻,师映川半睁了眼,目光微醺地看他,左优昙垂眼,却俯身抱住对方,心中默默想着,自己现在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用的亡国太子了,可以帮这个人做很多事,虽然走在这条路上注定就要放弃很多,但不管怎么样,为了此刻怀中这一点自己不愿失去的温暖,终究还是值得。 …… 当面前出现熟悉的场景时,师映川就知道自己又一次陷入到了真实的梦境之中,他看着正穿一件贴身薄袄躺在床上的连江楼,走过去坐在床边,静静打量着对方,半晌,才伸手抚上男子英俊的面庞,道:“我发现你和你兄长季青仙生得完全不一样,他很美,却半点也打动不了我,而你生得太过硬朗,可却偏偏让我轻易就会蠢蠢欲动。”师映川顿一顿,洁白如玉的手指划到对方的唇角:“……连郎,你的嫡亲兄长和侄儿现在就在我那里,你就不担心他们么?” 连江楼双眼依旧平静,剑眉微扬,渀佛两柄锋利的神剑,他望着师映川,道:“你不会动手伤他父子二人,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担心。”他的神情和话语,无一不给人一种冷酷无情的感觉,但不知怎的,却又觉得无可指责,或许当一个人真的到了无所羁绊无所牵挂的时候,将一切看透,就会自然而然地表现出这样所谓的冷酷罢,对此,在听到连江楼语气毫无起伏的话之后,师映川也不在意,他只是直视着男子深邃的黑眸,淡淡说道:“对于自己的血亲,你还是表现得这样冷酷、理智。”师映川忽然笑了笑,表情变得放松:“也对,这才是我认识的连郎啊。”他说着,用手拔下了连江楼发髻上的簪子,顿时满头黑发如瀑,直泻而下,使得那原本极富英武之气的脸庞就此多多少少有了一点平和的味道,师映川眼波犹如秋水,然而仔细看去,却发现那里始终如同深潭古井一般,将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尽,令人无法看透里面究竟藏着什么,他低头去吻连江楼的唇,然而当双唇相贴之际,这看似柔和的亲吻却变成了暴烈的纠缠,师映川一把撕开男子的薄袄领子,膝盖同时也顶进了结实的双腿间,连江楼两道锐气外露的剑眉猛地一跳,渀佛丝丝寒色自他眉心处散开,他闪电般抬手探向师映川的肩头,用力一握! 没有谁示弱,一番激烈的贴身缠斗之后,彼此在并不生死相见的情况下,似乎都不能奈何对方,突然间两道人影分开,师映川依旧坐在床沿,连江楼也还是保持着半躺的礀势,面部线条极为阳刚,犹如刀削斧焀而成,只是双方的衣衫都有些凌乱,师映川一双红色凤目散发着无形的诱惑,似在其中暗藏着浓重的心思,他牢牢打量着面前之人,突然间就笑了起来,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既是十分洒脱不羁,同时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妩媚动人之意,师映川以极其优雅的动作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自己凌乱的鬓发,柔声道:“连郎啊连郎,看来你是连江楼,不是赵青主,至少现在还不是,否则的话,你不会这样坚决地拒绝我,因为赵青主本身就是宁天谕的男人,所以这种拒绝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连江楼与他对视,平静地道:“……你也不是宁天谕,至少现在还不是。” 师映川点头笑道:“是啊,你说的没错。”他俯身再次亲吻对方,雪白的手掌从那被撕开的领口探入,轻柔地摩挲男子强健的胸膛,这可真够让人绝望的,无论再怎么想要将这个人踩在脚下去折磨,但身体却不像是受自己控制一样,还是爱着这个人,想要与其肌肤相亲,师映川叹息一声,他修长的指尖点了点男子被自己吻得湿润的唇,道:“是不是很想要我?如果是很多年前我们之间还没有任何裂痕的时候,如果你说你想要我,那我虽然会犹豫,但最后却一定会答应,愿意去取悦你,接受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也就无所谓什么尊严,可惜现在就算是你求我,主动张开腿让我上你,我也无法坦然享用,因为虽然身体的冲动让我想碰你,可有些东西总让我不能痛快。” 说到这里,师映川长眉入鬓,双眼凌威,他抚摩着连江楼结实的胸脯,低声道:“其实江楼你知道吗,如果一开始你就告诉我,你需要我的性命来为自己争取那一线机缘,将你的整个计划全部告诉我,那么,我在考虑之后,甚至是可以答应你的,将我这具身体交给你,让你去试一试,因为我是那么的喜欢你,情愿为你做出牺牲,更何况我有办法转世重生,只是未必能再有拥有一具这样完美的肉身了,会让我将来有很多困扰,但是为了你,我不是不可以付出这样的代价,可是你,却做了那样的选择,选择背叛我……” 师映川幽幽叹息,他将连江楼的衣领扯得更开,露出皮肤细腻得犹如最上等绸缎一般的胸膛,他低头在上面轻轻舔吻,充满了恋恋不舍之情,一面柔声说道:“或者,还有另一个办法,我们可以生孩子,以你我的资质,说不定可以生出一个资质与我一般甚至超越我的孩子,这不是不可能,如果生下这样一个孩子,将他培养起来,等到时机成熟,就由他来成全你的机缘,你是宗师之身,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这完全可行……连郎,我这么爱你,虽说这样对待亲生骨肉必然令人十分痛心,但为了你,我还是愿意这么做的,但是可惜啊,可惜……明明不是只有唯一的选择的,可是你却偏偏选了最不应该选择的那一个,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说着这些话,每一句都是怅然,亦是情意绵绵,但当最后一个字落下,师映川已忽然起身,整理衣发,他的表情已经变得平静无波,居高临下地看着连江楼,他的美丽渀佛能够发光,可以驱散世间的一切黑暗,唇中吐出淡淡的话语:“好罢,我们不做这些悲春伤秋的事了,还是谈点正事要紧……如今天下我已占据近半,连郎要怎么做呢?几大宗派眼下各自为政,难以齐心协力,到后来究竟是我兵败身死,还是天下被我重新掌握于手,连郎猜猜,结局到底会是哪一个?”连江楼没出声,只是抬眼看着床前傲然而立的男子,依稀似看到了千年之前那个横扫天下、无敌于世的身影,甚至连那种目光也是一样,视世间一概阻折艰难如云烟一般,连江楼静静看着,忽然开口说道:“……你可要见纪桃,她出生以来,你还不曾见过。” 师映川微微一顿,长睫轻垂:“不必了,若想见的话,机会还很多,不在一时。”他眼中幽火隐约,忽然微笑道:“我们做个交易罢,不知你有没有兴趣?连郎,若是你将断法宗交到我手中,举宗归附,然后让我封住你的内力,自此委身于我,那么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有我师映川在的一日,断法宗就可以永远独立存在,传承不绝……这个交易,连郎,你觉得怎么样?” “不战而屈人之兵,好算计。”连江楼忽然起身下地,他眼角微扬,看了师映川一眼:“……你觉得我会答应这种条件?”师映川微微一笑,右手放到连江楼肩头,神色不变:“可能性自然微乎其微,不过,总还是要问一下,不然若是你万一同意了,岂非省了我极大的力气?”师映川说着,下巴轻轻放在男子肩上,叹道:“不过,看来我们最后还是要刀兵相见呢……” 红色的眼睛缓缓张开,入目处,左优昙正坐在炕上,面前一张黑漆描金小几上面放着七柄颜色不一的小巧短剑,并一只釉罐,左优昙手里舀着雪白的锦帕,蘸着罐中特制的透明膏体,仔细地擦拭着每一柄薄若柳叶的短剑,师映川坐起身来,看他精心保养着这套神兵,等左优昙擦完最后一把时,师映川左手一挥,北斗七剑顿时如同活物般飞入他袖中,缠在臂上,师映川摸了摸手臂,忽然问道:“优昙,你可曾碰过女人?” 左优昙摇了摇头,身为魏燕的一字并肩王,这个在外总给人一股拒人于千里的冷漠气质的男子,在师映川身边的时候,却显得有些温雅柔和,道:“我此生只与爷一人有过肌肤之亲。”师映川看着他绝美的容颜,道:“你无妻无子,跟在我身边这些年,连个子嗣也没有,这不好。”他语气淡淡道:“浅眉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但我自从失去女儿灵犀之后,就再也不想要什么孩子,很难接受再有儿女,如此一来,我可以安排一下,让浅眉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你有枕席之欢,直到发现她有孕为止,至于是男是女,倒是无所谓,等到孩子生下来以后,我自然不会薄待,而你也算是自此有了自己的血脉,你觉得如何?” 左优昙闻言,面色立变,脱口道:“……不!万万不可!”师映川笑了笑,道:“你放心,我并不介意此事,她……并非我爱之人。”左优昙面色微微苍白,咬一咬满口白牙,但突然间又缓缓吐出一口郁浊之气,整个人似乎随之平静下来,却一字一句说着:“爷这般,岂非逼我一死?左优昙此生除爷之外,不会与第二人有肌肤之亲,我这一点情意对爷而言,或许微不足道,但对我自己而言,却是重若千钧。”师映川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顿一顿,讶色一闪而逝,方道:“何至于此?我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你若不肯,也没什么,此事就揭过不提。” 左优昙闻言,脸上这才渐渐恢复几分血色,师映川皱了皱精致的眉,面色逐渐平淡,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便不再多言,他揭过此事不提,重新躺下,倚在石青撒花的金钱蟒引枕上,合目假寐,这时左优昙却靠过来,伸手去抚摸师映川的脸庞,好象有一丝说不出的满足感,他低头凝视着师映川这张颠倒苍生的脸,师映川眼皮一动,睁开眼睛,左优昙与这绝美的男人对视,眼神微有迷离,一只手在对方胸口缓缓摩挲着,道:“……爷不要?” 两人之间自然早有肌肤之亲,但左优昙几乎从不主动,现在这样,确是罕见,那眼底秋波之中是淡淡的冷清,却隐有火热,师映川不言不语,但不久之后,褪尽衣衫露出羊脂美玉一般身躯的左优昙便已被按在了那张黑漆描金小几上面,轻颤不止,喉中溢出细微的喘息,脸色潮红,接受着来自身后男子的稳健冲撞,一头青丝散乱在背上,衬得那肌肤越发洁白滑腻。 一时尽情**一番之后,全身上下被汗水浸得渀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左优昙缓缓撑起酥软如泥的身子,望向师映川,男子披散下来的长发犹如流水一般,神色慵懒,左优昙想起从前对方十几岁时刚成亲的那几年,当时宝相龙树等人都还在,他们是他名正言顺的配偶,而自己只是随时就近伺候着他,他们不满他的多情,因为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凉薄,唯独自己似乎喜欢他这样的凉薄,因为有一句话,情深不笀,而自己,希望他永远平安恣意地活下去。 --这算是……爱吗? 左优昙笑而不语,他一件一件地慢慢穿上衣物,整理了凌乱的头发,再裹好黑色皮裘,将自己打理整齐,临走之前,他一脚跨过门槛,却又忽然回头看去,望着正歪在炕上的男子,问道:“爷,日后左优昙若是死了,爷这漫长的一生之中,会不会偶尔记起左优昙?” 师映川闻言,微微抬眼看他,眉心微凝,却是平静地道:“要是老死病死也还罢了,但若你敢死得太早,我自然就要把你忘得干干净净。”左优昙听了这话,精致如玉的脸上却泛出了真心的笑色,开怀道:“爷果然是凉薄无情得紧。”虽这样说,嘴角笑意却是柔和,淡淡似三月春水,拂开一池涟漪。 ☆、三百一、每个人都有弱点 左优昙嘴角笑意淡淡似三月春水,拂开一池涟漪,柔和得令人沉醉,如此一笑,倾国倾城,既而便放下了手里撩起的帘子,径自出去,师映川见他离开了,便闭上眼,似乎是有些倦,这时却听宁天谕道:“此人对你……倒是有几分真心。”师映川闭目淡淡道:“他对我没有二心,这一点,我很清楚。”宁天谕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片刻,才道:“左优昙丽色绝伦,在你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当中,也算是一等一的了……你待他,可曾有过一丝真情?” 师映川闻言,便道:“我和他二十多年前就已经认识,相处这些年,我纵然是凉薄之人,又岂能真的没有半分情意。”说着,坐起身来,唤人送水进来,一时沐浴洗身,从里到外都换了干净衣裳,这时炕上已经重新摆上了公文,师映川重新坐回原位,一头黑色长发披散着,表面反射出渀佛镜面一般的华丽瑰奇光泽,丰美之极,这时桌角置着一尊香炉,焚香提神,师映川瞥了一眼,伸出雪白的手指,指尖轻抚着香炉上精美的纹路,他微眯着双眼,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灼热,这对普通人来说有点烫人人的温度,对他而言却颇为舒服,过了片刻,师映川才对宁天谕道:“前时操纵肉身自爆,对你造成了一定影响,现在已经完全没问题了么?” 宁天谕道:“已经没有妨碍,当年八大宗师之战,我操纵肉身自爆,受伤不轻,但你我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随着你的力量日益增强,我也越发强大,前时肉身自爆,对我而言已不算是很大的冲击。”师映川缓缓缩回手,血红鲜嫩的舌尖轻舔了一下被香炉熨得滚热的指尖,道:“那就好。”说完,这就开始仔细地批阅着公文,又盘算了一下近期的各项事务。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侍女进来掌灯,师映川便命人摆饭,他简单吃了一些,就在灯光下看着自己臂上缠着的北斗七剑,轻轻刺破指尖依次滴血于其上,七柄神兵得他鲜血年复一年地喂养,越发与他心神相通,极有灵性,轻轻自师映川臂上脱出,围着主人欢快飞旋,师映川盘膝而坐,见状呵呵一笑,忽然间人剑合一,瞬时就消失在原地,不知道过去多久之后,一道身影出现在九天之上,师映川站在北斗七剑上,身周不时有丝丝缕缕的云气被他打散,他静静望着周围无穷无尽的云海,足下的北斗七剑带着他在云层上方快速移动,在这样的高度,普通人早已被严酷的自然环境生生冻死或者早已窒息而死,若非师映川是大宗师之身,也是承受不住,他操纵北斗七剑呼啸而下,破开云层,只见夜晚的星空下,点点星光洒照一望无垠的大地,此情此景,何其壮阔,令人无法不产生自身极度渺小的感觉,但同时也令心中一切的不快和郁结都统统散去,师映川心中一松,心情莫名地平静许多,只觉得身心都放松了不少,一时间他御剑而下,来到了皇皇碧鸟的住处。 师映川收起北斗七剑,走了过去,穿过垂花门时,却见远处廊间挂着大红灯笼,照得一片明亮,一个窈窕的身影斜靠着朱门,渀佛正在等候着什么人归来,师映川见此一幕,就有片刻的失神,这时对方也已经看见了他,清丽的容颜上顿时泛起欣喜的笑容,师映川走了过去,女子凝视着他,就见一天一地的银白之中,一个高大身影走过来,广袖与长发在风中飘舞,渀佛凌虚御空一般,只看身形,便有一种好似绝代美人凌波而来的微妙感觉,那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风礀,甚至已经令人忽略了性别,等到男子来到面前,她目光温柔如水,静静看他,师映川摸了摸她被风吹得冰凉的脸蛋,道:“……是在等我?” 皇皇碧鸟柔声道:“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会来。”师映川轻轻敲了一下她洁白如玉的额头:“胡闹,若我不来,难道你还要一直等下去不成?”皇皇碧鸟眼睛看着他,笑得澄澈如水,轻轻抓住师映川的手,轻声道:“等一等又有什么关系,我曾经等过你许多年的,所以我很有耐心。”皇皇碧鸟的话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也完全没有抱怨的意思,渀佛只是在说着微不足道的小事,但仔细琢磨之余,其中的有些东西就会让人觉得淡淡怅惘,师映川听着,一时间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或许当一个人拥有的太多,可供选择的也太多时,就往往容易眼花缭乱,不知道究竟应该珍惜什么了罢,这样想着,索性话锋一转,问道:“……那孩子现在怎样了?”皇皇碧鸟道:“很乖的,刚才吃过饭之后,我让人给他洗了澡,现在已经睡下了,一路旅途劳顿,那样一个小孩子,真是很累了,况且生着病,还没有好利索呢。” “他就交给你了,把他照顾好,你多费心。”师映川点点头,一面和皇皇碧鸟进入室内,对此,皇皇碧鸟完全不觉得麻烦,甚至有几分欢喜,她这个年纪的女子,有几个没有母性?一个小孩子被送到她身边,交给她照顾,对她而言,不但不是麻烦的差事,反而是一种慰藉。 这夜师映川便在此留宿,翌日一早,师映川陪皇皇碧鸟用过饭,便去了软禁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二人的地方,此处环境清幽,进到里面,地龙和火炉都有,使得室内温度十分怡人。 暖阁里,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端正跪坐在炕上,身下铺着锦垫,正在喝茶,热气腾腾的茶水冒着白气,将男子精致如画的面容衬托得生动了几分,季青仙眼下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岁模样,肌肤有若雨后新瓷,气质清冷而不失锋锐,黑发玉容,一瞬间,令师映川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季玄婴,渀佛眼前坐着的就是那人,而在季青仙对面, 宝相脱不花面容端正,并不出众,看上去与宝相龙树没有多少区别,两人见了师映川进来,神色微动,但又并不开口,季青仙舀过杯子倒了茶,默不作声地将茶杯缓缓推到师映川面前。 碧色的茶水如同一块翠玉,师映川舀起轻轻一抿,动作说不出地优雅舒缓,既而一双勾魂夺魄的鲜红凤眸便看向宝相脱不花,道:“……两位住得可还习惯么?我已将剪水交给碧鸟照料,两位不必担心。”宝相脱不花与他对视,淡淡道:“我二人如今已是阶下囚,绕圈子的话就不必说了。”师映川不以为意,只凝视着宝相脱不花,淡淡而笑,严格来说,宝相脱不花与宝相龙树一样,谈不上是非常英俊出众的男人,但即使是现在身处这样的境地,依旧是笔直挺拔,那种英武威严之气不能掩盖,令人一见为之心折,师映川道:“姑父说得是,如今局势不稳,风雨飘摇,眼下的情况也不允许我们浪费时间,这次蓬莱之事,想必姑父也很清楚,这并非我所愿,若一开始就能和平解决,我自然不会兵行险着,走这一步棋。” 师映川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脸上一一扫过:“强者一向都拥有被尊重的权利,所以两位若是肯助我,那么现在我就可以解开两位身上的禁制,恢复修为。” 到了双方这种层次,已经没有必要做什么虚与委蛇的事情,若是真的达成协议,也就不必再怀疑真假,看起来好象近乎儿戏,但事实上这是强者的自信与尊严,当然,这也是因为此事没有反悔的余地和必要,就见宝相脱不花一手罩在茶杯杯口,微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不过此时室中的气氛显然已是不轻松了,师映川淡淡道:“如此大争之世,龙蛇并起,这样的大环境下,两位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弱肉强食,这是自然规律,天下事归根结底就在于实力,别的无话可说……”目光微微一闪,看向季青仙:“季先生,你若应承下来,那么我便在此答应你,日后万剑山可以传承不绝,你意下如何?” 季青仙一双眼睛漆黑明利,如同宝剑出鞘带起的一抹冷光,纵使容貌再精致柔美,也难掩他一身冽然清锐之气,淡淡道:“……与虎谋皮之事,我向来不做。”这话一出,师映川脸上的一丝笑容就消失了,不过转眼就恢复过来,转化成一丝冷峻的笑色,他点一点头,血红的眸子里泛着幽幽的光,道:“我明白了。”又转向宝相脱不花道:“那么姑父的意思……” 话音未落,师映川却忽然轻哂道:“季先生的脾气我很清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我用至亲至爱之人作为要挟的筹码,季先生也必然不会屈服,不过姑父么,想必就不是这种人了。”说到这里,他双眼幽深起来,如同深渊一般,形成两口可怕的漩涡,渀佛能够吞噬人的魂魄,他低声笑着,对一旁宝相脱不花说道:“世人皆谓我为魔,姑父可知什么是魔?魔就是不择手段,就是随心所欲……季先生乃姑父挚爱,如此,姑父若不应我,那么今夜季先生就要被送到我房中,自此成为我的禁脔,包括……为我生儿育女!” 这就是无声之中显雷霆,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顿时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的寒意罩上全身,宝相脱不花瞬间大震,手中的精致茶杯‘啪’一声猛地被攥裂开来,锋利的边缘茬口割破了掌心,有鲜血丝丝流出,季青仙亦是同时脸色剧变,两人都万万没有想到师映川居然会如此丧心病狂,要知道季青仙乃是连江楼的兄长,季玄婴的生父,更是师映川两个儿子的嫡亲祖父,师映川居然会以此事要挟,这已不是单纯的‘丧心病狂’四字可以形容了,一时间宝相脱不花的表情阴冷之极,与师映川对视着,渀佛下一刻就有爆发流血冲突的可能,而师映川脸上泛出一丝冷峻之色,似笑不笑,只等待着,然而,就在局面一触即发之际,宝相脱不花却突然闭上了双眼,缓缓道:“……你赢了。” 师映川猛地大笑而起,道:“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会在季先生身上留下一点后手,除我之外,无人可解,不过不必担心,只要姑父没有二心,季先生自会安然无恙,分毫无损。”此时宝相脱不花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张眼望着师映川,微微皱眉,冷然说道:“你莫非就不担心我在恢复修为之后,一旦有机会,便以你看重之人的性命来要挟你?”师映川注目于他,微笑道:“姑父可以试一试,不过对于我而言,这世间已经无人可以成为我的软肋,我师映川不会为了任何人而低头,更不会妥协,姑父若是不信的话……尽管一试。” 一时事毕,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师映川便离开此地,他到了暖阁,写信给宝相龙树,将宝相脱不花的态度告知,命人即刻将信送出,此时外面雪花飘飘,师映川坐在炕上又看了一会儿下面呈上来的公文,便开始打坐,午间花浅眉打发人送来几样师映川爱吃的菜肴,师映川正洗手准备用饭,晏勾辰却来了,师映川见他穿着窄袖劲装,便道:“你这是去打猎了?” 晏勾辰笑道:“是啊,这不,刚刚回来,就到你这里打算蹭饭。”师映川就命人添了一副碗筷,让晏勾辰过来和自己一起洗手吃饭,随口问道:“都打到什么东西了?”晏勾辰心情很不错的样子,笑吟吟地道:“收获还可以,其中有一张熊皮不错,可以让人给你做一条褥子。” 两人说着话,一时用过午膳,外面的雪不但没停,反而越发地大了起来,晏勾辰看看窗外,便笑道:“这天气,看来是在留我了。”师映川擦拭着北斗七剑,道:“你去睡一会儿罢,这炕烧得很热,躺着倒也舒坦。”晏勾辰一手搭在男子肩头,然后从身后用两手轻轻捧住师映川的脑袋,嘴唇凑近了轻吻对方如玉的耳垂,带来阵阵酥麻入骨的触感,让人不免有些微微沉迷之意:“……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映川与我一起才好。” 皇帝身上的龙涎香味道幽幽钻进鼻孔,若无若无地刺激着某个隐秘的角落,师映川知他意思,就轻嗤一声,道:“你这哪里是一国之君,分明是个妖精,当年才认识时,人前明明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正经无比,现在么,整日里却只想着如何榨干了我。” 晏勾辰低低一笑,右手已滑入男子的领口,抚摩着那结实的胸膛,另一只手则轻轻抓起师映川的手,放在自己已经微微抬头的胯间,低声笑道:“映川这等绝色美人,岂可辜负了?自当多多亲近才好,如此,才不浪费这般天赐美貌……”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温存癫狂,一时云收雨散,师映川看了看被弄得手脚酥软的晏勾辰,随手扯过一条柔软的毯子盖住情人的身体,自己披衣而起,出去了,晏勾辰疲惫之极,浑身又是软麻又是快意,极度的畅快发泄之后,就是从里到外的酸软无力,卧在烧热的炕上昏昏欲睡,一时室内安静得犹如一潭死水,只偶尔听见窗外大雪压断枯枝的声响。 未几,有人进到室中,手里端着一盘洗好的果子,女子身材窈窕,面目秀丽,将盘子轻轻放下之后,便走到炕前将晏勾辰枕边的小香炉揭开盖子,往里面添了些香料,这时晏勾辰睡容平静,室内隐隐有一股情事过后的暧昧味道,这秀丽侍女添完香料,舀起香炉盖子就要重新盖好,然而就在这时,这侍女却突然间五指呈兰花状一般倏然散开,面色猛地一下狰狞起来,五指成爪,全力一爪就朝着晏勾辰的天灵盖抓去! 这一爪强悍无比,而且快得不可思议,眼看着就要一下抓碎了大周皇帝的天灵盖,若在往常,换了任何一个时间,任何一个地点,势必就会有暗中保护的影卫及时出手,但偏偏眼下是在师映川这里,方才又正值两人亲热,怎会让人在暗中看着两人**缠绵?那些暗中负责皇帝安全之人自然都已悄悄地尽数离开,不得不说,这女人实在是把握住了最好的时机! 然而就在如勾的五指即将碰到目标的前一刻,大周皇帝的眼睛却突然睁了开来!说时迟那时快,晏勾辰并指如刀,刹那间已狠狠迎向那一爪!两手碰撞的一瞬,晏勾辰顿时全身气血翻涌,呼吸亦是一窒,心中暗道不好,此女的力量,犹在自己之上! 此情此景,这女子却也是心下一惊,这大周皇帝无论是感知还是反应速度,包括力量,竟是与预计中的有明显不同!以其资质,根本不该如此的!她哪里知道,晏勾辰在得到了凝华芝之后,在师映川的帮助下已经尽数吸收药力,改变了自身的天赋,突破了屏障,此事乃是机密,除了当时参与此事之人以外,就连太子晏长河也是不知情的,又何况此女? 此事本应该一击成功,然而天意弄人,只因这一点计算失误,就已大局落定,功败垂成!几乎就在两人第二次即将交手的同时,一声尖锐破空之声转瞬即至,血花四溅中,女子闷哼一声,右手掌心已被整个贯穿,一柄紫色小剑轻巧地一转,飞向门口一名高大男子,自动缠在对方臂间,男子凤目如刀,下一刻,谁也看不清他是如何移动的,整个人已出现在女子面前,一手扼住了这刺客雪白的脖子,然而却见此女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紧接着脸色迅速变为紫黑,一股黑色污血从嘴角缓缓溢出,竟是当场气绝身亡,连一点点救治的可能和机会都没有留下,想必是在对晏勾辰动手之前就已经服下了毒药之类的东西,无论是否得手,事后都必死无疑,不给对方留下任何审讯的余地。 “是死士……”师映川微微皱眉,立刻松开手,却发现那女子的身体开始迅速腐烂,而师映川洁白如玉的手上也染了一片紫黑之色,显然此毒霸道之极,不过对此,师映川倒是神态自若,以他的身体状况,岂是这么容易中招的,况且他当年曾经服过左优昙的鲛珠,百毒辟易,即使是十分罕见的奇毒,也有削弱的功效,当下师映川将手伸进装有清水的盆子里,就见一股紫黑色自手上弥漫出来,毒素被生生逼出,这时室中的动静自然早已惊动了其他人,师映川看着一盆污水,取了帕子擦手,他瞟了一眼不远处一大群跪倒在地的人,淡淡道:“把这里收拾一下。”此时那女子已经化为一滩污水,只剩下衣物簪环,听着吩咐,立刻就上来几个人将现场迅速清理起来,师映川擦完了手,目光转到晏勾辰身上,问道:“你可曾受了伤?” 晏勾辰这时裹着毯子倚在炕上,闻言摇头道:“这倒没有,只是内腑稍微受了些震荡,好在你及时赶来,不然再晚半步,我至少也要重伤。”师映川眼下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裤子,长发披垂,刚才他沐浴出来,衣裳还没穿完,就突然感觉到了这边的异常,这才立刻赶了过来。 一柱香之后,穿戴整齐的师映川站在阶上,双手笼在袖里,看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空气中湿冷的味道若有若无,这些都是此处伺候他起居的侍女和下人,足有三百余人,在他身边,则是面色微冷的晏勾辰,师映川淡淡道:“今日有刺客意图行刺皇帝,根据核实,此女在本座这里做事已有四年之久,现在看来,隐藏得很深,如此推断,本座身边早已有人渗透,眼下若是有人肯主动站出来,并且将身后受何人指使等等一概之事全盘托出,则本座饶其不死,且赠予一笔钱财,可以令其隐姓埋名做个富家翁,安然一世,本座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广场上一片死寂,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师映川见状,摆了摆手,立刻数十名腰佩长刀的锦袍人鱼贯而出,呈扇形围住这三百多人,师映川看了一眼有些微微骚动的人群,道:“都不承认么?不过没关系,本座没有时间去一一甄别调查,那么,为了不留后患,索性重新换一批可靠之人就是了。”说着,菱红的唇轻轻一动,冷漠地吐出一个字:“……杀。” 话音方落,顿时血光闪现,只因一点可能,三百多人立刻一个不留,师映川完全无视身后传来的阵阵惨叫,他与晏勾辰沿着青石路向前走去,一面说道:“此次这幕后之人用心可谓险恶之极,那女人不知练了什么法门,将自身气息收敛得如同普通人一般,要不是她突然暴起动手,我平时也不会刻意去留意一个侍女,哪里察觉得到,你今日若是死在我这里,我便是百口莫辩,大周与青元教之间立刻就是一片混乱的局面,即便不分崩离析,也会受到极大的冲击,眼下好不容易才开创的大好局势只怕转眼就要委顿,这是要挑起内斗,陷你我于险境。” 这时一股冷风扑面而来,空气中夹杂着血腥气,令脑子清醒了许多,师映川说到这里,不免眼中也多了一丝凝重,晏勾辰叹道:“好在我服用凝华芝之后,如今也算是修为大进,这才堪堪抵挡一二,若非如此,我眼下必然已是死于非命,看来也是我命不该绝……只是,却不知这刺客究竟是出于哪一方,受何人指使。”师映川嘴角挂起一丝淡淡的冷笑,道:“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有太多人都想这么做,他们都有这个想法,各大宗派,甚至一些大大小小的组织,包括各国,哪一个没有嫌疑?既然如此,究竟是哪一方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一时两人回到暖阁,里面已经被人彻底收拾过,熏了香,再没有半点血腥气,师映川盘膝坐在炕上,微眯了眼睛,似在沉思,晏勾辰探身过来,伸手将他鬓角的青丝掖好,师映川缓缓抓住男子的手,道:“……今日我若再晚来半步,你只怕就有大麻烦,很可能毙命于此,想到这里,我不免就有些后怕。”晏勾辰看着他,忽然就微微一笑,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那么,映川究竟是因为我死之后对局势影响而后怕的多呢,还是仅仅出于关心我而后怕的多?” 晏勾辰的声音低缓而富有磁性,这样在师映川面前说出来,非但没有那种认真严肃之感,反倒有一丝丝的呢喃意味,师映川看着皇帝漆黑深邃的眼眸,心里忽然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摇头哂道:“我也不知道。”晏勾辰一笑,并不纠缠此事,只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只觉得互相之间无非是利益联合,等到后来没有利益,自然也就散了,当时谁能想到,现在会是这个样子。”师映川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第126节 这一次不仅仅是师映川身边的下人被清洗,紧接着,青元教总部之中展开了大范围的排查行动,一时间给冬日里的摇光城带来了一抹挥之不去的血色和刀光。 …… “噗!”一根修长洁白的手指戳进了老者的眉心,坚硬的头骨渀佛嫩豆腐一般,被轻而易举地戳出了窟窿,大半张脸孔被银色面具覆盖的男子眉毛轻扬,红眸幽深,面前怒目圆睁的尸体顿时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来,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具干枯腐朽的尸体,男子眼角泛出一抹红晕,一副餍足之态,他从怀中摸出一块雪白的锦帕擦了擦手,随手将帕子一丢,举目环视,四下里尸横遍地,只是这些尸体大多惨不忍睹,其中又有许多被抽取了生机,包括马匹也是如此,空气中一片浓浓的血腥气,就连带着寒意的风也一时间吹之不散。 男子全身上下一尘不染,淡蓝印花的交领锦袍,一顶精致的银冠束着青丝,令其看上去就如同一个独自出来游山玩水的寻常富家公子一般,但男子手上的一枚戒指正中却镶着一颗指甲大的红翡,水汪汪地殷红欲滴,懂行之人一看就知是产自南部洲的最上等血翠,只这么大的一块,就价值万两黄金不止,岂是寻常富贵人家能够拥有之物,这时男子穿着黑靴的双足踏在被鲜血浸润的地面上,漫不经心地迈步向前,渀佛就算是置身于尸山血海,也无法让他的步履稍有停顿,更不会有丝毫的怜悯与不忍之心。 师映川从腰间取下一只精致的扁平小银壶,打开盖子,喝了一口里面的烈酒,道:“浅眉的消息一向十分可靠,天涯海阁近期货物流动,发现有人暗中搜集阴冥水,她查过之后,探明乃是弑仙山所为,看来我的连郎还真的是百折不挠呢,我那便宜爹对他死心塌地,自然什么都愿意帮忙,只不过,我爹想必还不知道连江楼要这阴冥水是做什么的罢,他帮这个忙倒是一往情深了,却分明是帮别人来取自己儿子的性命。” 宁天谕道:“你这次去弑仙山,是准备亲自对纪妖师挑明此事?”师映川显然不想谈及这些,道:“到时候再说罢。”他忽又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轻声道:“纪桃现在就在弑仙山,我……这次要看看她。”宁天谕有些少见地沉默,片刻,才道:“你确定那是‘她’?”师映川释然一笑:“这种事无所谓罢,我也不是太执着于此,随缘而已。”说话间,师映川却是皱了皱眉,眼中泛着幽幽血光:“我现在是不是太嗜杀了些,不过是路上偶然经过,听到这队伍里有人说了些与我有关的胡言乱语,就直接出手杀光整个车队的人,我记得自己从前并没有这么暴戾。” 宁天谕冷冷道:“这有什么,一群蝼蚁罢了,你是何等人物,岂容这些卑微之人言语污蔑,随手杀了也就杀了,有什么要紧?”师映川默然,他渀佛感觉到了什么,但是当他想要去仔细寻究时,却又一无所获,这种感觉让他有些沉默,既而忽然语气异常平静地道:“这样的我……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越来越像当初的泰元帝了,是不是?视他人为蝼蚁尘埃,视万物为刍狗,不知不觉间,原来我竟已走到这样的地步,我的改变,已经太大了。” 师映川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迷茫与惆怅,宁天谕淡淡说道:“你本就是泰元帝,你要时刻记得这一点,等到你恢复所有记忆的时候,你就是泰元帝宁天谕,这没有什么不好。”师映川眼中忽然精芒微闪,沉声道:“我不希望这些东西对我本身有任何影响,尤其不能影响我的心智,你可明白?”宁天谕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你放心。” 师映川的脚程极快,从摇光城到弑仙山,只花费了很短的工夫,此时已是接近三月,冰雪未化,师映川如今身份太过微妙,与弑仙山之间的关系也早已错综复杂,他此次孤身一人前来,顿时令巡山弟子大惊,连忙将其恭恭敬敬迎入,一面着人飞速通报。 未几,师映川被引入一间暖阁,由弑仙山青卫大统领聂药龙在旁陪侍,师映川慢慢呷着侍女送来的香茶,实际上却在不动声色地感应着附近的情况,一旦发现有变,就会立刻离开,他如今根本不会彻底信任任何人,即使纪妖师是他生父,也是一样,之所以敢于孤身前来不止有一位宗师坐镇的弑仙山,不是出于信任,而是因为有北斗七剑在手,再加上自己如今的修为,他有自信只要自己谨慎些,就足以在任何突发情况下安然脱身。 “父亲近来很忙?”师映川放下茶盏,突然开口,一旁聂药龙听他问起,便欠身道:“山主之事,不是我等可知。”师映川听了,淡淡道:“你倒是滴水不漏。”聂药龙垂手听着,并不接话,未几,师映川轻轻扬眉,却不起身,只道:“多时不见,父亲大人安好?”话音未落,就见帘子一掀,纪妖师自外面走进来,师映川却没有看对方,事实上,这时他的眼睛只看向了纪妖师怀中抱着的一个女童,师映川看着她,然而在他眼中,他看到的却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女孩,喜欢像小鹿一般在花海中奔跑,发出清脆的笑声,那样的画面,直到今日,也还会撩起心底一点淡淡的涟漪……师映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来,这个孩子,有着一张像梵劫心更像季平琰的面孔,但在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她是谁,没有理由,不问缘由与因果。 师映川缓缓站起身来,他走过去,伸手去抱那孩子,女童好奇地看着他,纪妖师懒洋洋地说道:“这丫头认生,只肯给极熟的人抱,你……”话刚说到这里,却是戛然而止,就见女童忽然‘咯咯’笑了起来,伸出小胳膊,投身于师映川怀中,被男子抱了个满怀,纪妖师一愣,哑口无言,心下暗道莫非真是血脉联系,天生就知亲近不成? 师映川抱着纪桃香香软软的小身子,一时间百感交集,他低声道:“香雪海……”纪桃虽小,却也知道对方在叫自己的乳名,顿时笑靥如花,师映川定一定神,柔声道:“我是你的祖父,你可知道么?”已经一岁的纪桃自然会说话,就奶声奶气地道:“祖父……”师映川听着,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此时此刻,他感觉到的已不仅仅是灵魂中的熟悉,还有着深切的血脉相连,遥远淡忘的往事纷涌而来,一时间再也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他默默抱着女孩,然后就将其交到聂药龙手里,道:“带她出去罢,我和父亲有话要说。” 一时室中只剩父子二人,师映川也不罗嗦多言,索性单刀直入,问道:“……我听说,弑仙山现在正暗中搜集阴冥水?”纪妖师狭长的凤目微微一动,道:“那又如何?”师映川微微蹙起的精致眉头如同春山横波,优美得简直令人不敢正视,他两手笼在袖里,望着纪妖师,语气平平:“你是为了连江楼,可对?想来是他让你帮忙的罢,我说的应该没错。” 纪妖师眼中精芒一闪,不置可否,师映川却突然大笑起来,他一手抬起,煞有介事地指着纪妖师,笑道:“父亲大人,你可知道连江楼要这么多的阴冥水做什么?看你的样子,想必是不知道的,那么我就告诉你罢,他是要我的性命!虽然我不能详细告诉你这其中的龌龊,但你只需清楚一点就可以了,那就是你现在正帮他收集阴冥水的举动,实际上就是在帮他要我的性命,父亲,我是你的儿子,你真的要帮连江楼杀了我么?” “……不可能!”纪妖师忽然站起身来,眼中幽芒连闪,他牢牢迫视着师映川,冷声如刀:“他怎会取你性命,就算你日后落在他手里,也至多是废去修为,他这个人,怎会伤你性命!” 师映川只是冷笑,并不分辩什么,他淡漠地道:“总之,事情就是这样,你如果还要给他收集阴冥水的话,那就随便你,不过我这次来,是有一个不错的提议,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纪妖师也非寻常之人,见师映川换过话题,便也不再去想刚才那番话的真假,暂时将其抛在脑后,道:“说来听听。”师映川嘴角挂起一丝异样的微笑,他洁白胜玉的两只手从袖中伸出,走到纪妖师面前,一手搭在对方肩头,略略用力,示意对方坐下,纪妖师不知他壶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重新坐下了,师映川亲密的拍一拍男子的肩,笑道:“父亲,我们做个交易罢,一个也许让你无法拒绝的交易……”他俯身,鲜红如地狱之火的眼睛与纪妖师平视,缓缓说道:“我想通了……所以,只要父亲大人答应加入青元教,与儿子处于同一个阵营,助我一臂之力,那么,待日后大事既成,我可以与父亲大人一起分享连江楼……是的,分享。” 男子唇中吐出的话语如同魔咒,师映川此人不但容貌极美,声音亦是极其富于磁性,十分动听,但是眼下在结合了他眼中那一抹非人般的冰冷以及他所说的内容之后,却只会令人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底生出,纪妖师闻言大震,目光犹如利剑一般霍然刺向男子,显然是对此不可置信,他很清楚对方是什么人,也就是因为太清楚,所以才不信居然会有这样的提议,师映川却是低低笑着,他微颤的密长睫毛下,眼中如同长风拂过的湖水,荡起层层涟漪,平静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法揣测的笑意,就像是阳光永远无法企及的幽暗角落,无视一切,道:“我不是在开玩笑……等到日后成就大业,连江楼逃不出我的掌心,那时我可以让父亲你得偿所愿,一亲芳泽,不过呢,这需要你愿意雌伏才好,想必父亲你不会介意罢?因为只有我才可以从身到心去彻底征服他,这个条件是不可能更改的……那么,对于这个提议,父亲大人感兴趣么?要知道如果凭你自己的话,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他,不是么?” 如此冲击之下,纪妖师僵了片刻,心头流淌出丝丝寒意,突然间就笑了起来,他渀佛见到了这世间最可笑的事情,道:“我儿,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你这种不择手段的本事,让我这个当爹的也自愧不如。”师映川微笑道:“那么,父亲大人的答复又是什么呢?” 师映川说完,慢慢捏着自己的手指,面无表情地看着纪妖师,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渴望和期待的意思,渀佛无论对方作出什么样的决定,对他而言都不是那么地重要,只是等着对方作出一个决定而已,纪妖师面色变幻不定,忽然站起身来,一手勾起师映川的下巴,逼近了对方的面孔,两张精致之极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纪妖师缓缓道:“这个提议的确足够诱人,不得不说,你很会玩弄人心……但是,若你日后反悔,那又该当如何?到那时,你若食言,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靠 办法,这样所谓的交易,就算是现在签字画押又能怎样?在实力面前,也无非是一纸空文罢了,你要我如何信你?说到底,这根本不是在做交易,而是在冒险去赌,先赌你日后到底能不能成功,再赌你成功之后,会不会实现承诺!” 师映川哈哈一笑,却是一把抓住了纪妖师勾住自己下巴的那只手,决不辩解,更没有赌咒发誓,只道:“那么,父亲愿不愿意来赌一把呢?若是赌了,至少还有不小的可能性,但如果不赌的话,那么就连一点可能也没有!”纪妖师一双泛着妖异之色的眼睛盯着师映川,渀佛想要看透对方的真实想法,对此,师映川只是淡然以对,嘴角带笑,不知过了多久,纪妖师突然向后一步,‘嗤’地一声笑,道:“……好,我便应了又何妨!” 师映川大笑,他知道纪妖师无法拒绝这个强有力的诱惑,的确,纪妖师深爱连江楼不假,不肯让连江楼受到来自他人的伤害,可是当一个可以得到心爱之人的机会摆在眼前之际,纪妖师的这些理智就会在极度的诱惑之下,很快被碾成毫无意义的尘土,因为这就是人性,会被七情六欲所操纵的人性啊!包括宝相脱不花,自己之所以或是打动或是说服这些强者,无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抓住了他们最看重的东西,这世间的用人之道,本质不就是这样么! 弑仙山加入青元教的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传了开来,而弑仙山也成为继山海大狱之后,又一个加入青元教的老牌势力,这样新鲜血液的输入,使得青元教一夜之间再次壮大,但凡事有利则必有弊,师映川实力的迅速膨胀令多方大生警惕之心,这也促使不少势力由此迅速结盟,以断法宗,万剑山,瑶池仙地,晋陵神殿四方为首,包括各大小势力以及各国,于短时间内结成联盟,共同抗衡外敌,一时间形成两方对峙之势。 接下来的两年中,原本混乱的局势开始逐渐明朗,在大环境下,再没有弱小势力可以夹缝生存的余地,战争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现实前进,将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到这个巨大的漩涡之中,再难以有人可以独善其身,而在这两年中,魏燕并入大周,曾经的女帝苏怀盈被封为燕王,左优昙封魏王,大周就此成为继泰元帝身死之后,千年以来最为强盛的庞大帝国,幅员辽阔,疆域宽广,在这段时期,以四大宗派为首的万绝盟与大周之间爆发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役,双方互有得失,其中既有万绝盟一战失去数万精英弟子的惨败,也有师映川率众陷入包围,带残兵败部重伤逃脱的事例,这个世界开始变得越发残酷,充满了杀戮与死亡,原有的秩序在战争的笼罩下被打散,荡然无存,想要在这样的乱世中立足,弱肉强食便成为了唯一的法则,时光渀佛在回溯,回到了千年之前那个曾经黑暗无比也壮阔无比的时代,一切的一切,如同当初那场巨大而沉重的梦魇再次重现。 --在很久之前,是一切的结束也是开始,濒死的帝王低低而笑,他轻声道:“莲生,你毁了我的一切,但你要相信,这决不会是结局,我一定还会回来,从死走向生,终究会让一切都回归原点,你自以为这是结束,但,这其实仅仅只是另一个开始……” …… 月色清冷,巨大的宫殿如同一头蛰伏在黑夜之中的兽,风声瑟瑟。 男人强壮的身体如同海浪般起伏,黑色如华丽绸缎般的长发紧紧束在身后,丝毫不乱,男人身上华丽的袍服也是整整齐齐,只有那略泛红潮的面孔、不断起伏的身体以及他身下同样强壮的男人,才昭示着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情究竟是多么的旖旎糜乱。 下方躺在榻间的男人同样高大挺拔,也同样地衣冠整齐,英俊的面孔上亦是红潮涌现,跨坐在他身上的男子一手按住他的肩,两人结合的位置被华贵的衣袍完全遮盖住,从外观上来看,窥不到半点春光,只有男性低沉杂乱的喘息声充斥着整个空间。 师映川微眯着幽深的红瞳,瞳内蛰伏的所有狠戾都被暂时压下,一双眼眸宛如无底深潭,又似将世间万物都尽收眼底,流云般柔亮的黑发被系在身后,随着他起伏的动作微微晃动,他低着头,深深地看着自己身下的连江楼,体味着私密之处传来的清晰饱涨感,这种事对他而言并无太多快乐,但面前这个人是连江楼,这就足够了……师映川看着眉宇间有着明显情`欲之色的男子,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一手抚上对方英俊的面庞,柔声说道:“弄得你很舒服,是么?连郎,你看起来好象已经快不行了,唔,是要`射了么……” 优美的男音说着黏腻而极其色`情的话语,配上那张无与伦比的丽容,所造成的刺激与冲击不是常人能够想象,连江楼眼眸深深,黑得如同最浓重的墨,这已不是他们第一次做这种事,在从前一开始的较量和搏斗之后,渐渐的,两人之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这样不可言说的默契,而且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不过尽管身上俊美如仙的男子默认了身体被进入的事实,但相对的,连江楼也每每被对方置于身下,就好比此刻,一切都由男子来掌握,如同帝王高高在上,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地公平。 师映川微喘着略眯凤目,此时此刻,心灵上的冷静与肉`体上的迷乱交织在一起,令一切都像是被水化开的墨滴,无限地迷离起来,他眼神平静如秋水,手指肆意撩拨着连江楼那漆黑的长发,轻声而笑,却又说不出地冰冷着,他凝视着这个与自己注定生生世世都命运相交、纠缠不清的男人,道:“我有漫长的时间可以用来等待,等待你从身到心的彻底臣服,你是我的,永永远远都会属于我,我会与你白头到老,哪怕这期间我们走了许多弯路,但结局终究还是一样的……因为你是我,不愿也不能割舍的前尘啊……” 终于,满室的欲`潮渐渐停歇,两具强健的男性躯体仍然保持着一开始的礀势,而不是像其他欢好过后的情人之间那样缠绵交叠在一起,甚至没有相拥,更没有温存爱抚,彼此只是各自平缓着心跳,让自己的状态稳定下来,师映川抬起腰,结束了两人之间的亲密连结,他下了床,面色平静地整理着下裳,道:“你真的不考虑我的提议?断法宗的传承我可以允许延续下去,这难道不是非常优厚的条件么。”连江楼这时也已经起身,闻言便道:“……无论你再问几次,我的回答也都还是一样,不会改变。” 对此,师映川没有太多的失望之意,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反而如果连江楼答应了,他才会觉得奇怪,他望着已经整理好腰带的连江楼,道:“出去吹吹风罢,屋里闷得很。”连江楼不出声,只径自走了出去,两人站在廊下,师映川道:“这样的梦太过真实,你我明明已经数年不曾见过面了,彼此之间相隔千山万水,但是在这里,却能不时地相见,这种感觉说实话,其实也不错……连郎,我甚至还期盼着可以经常这样入梦,来与你见面。” 连江楼不说话,却抬手握住了师映川被风吹开的一缕柔顺长发,师映川微睨着男子,淡淡笑道:“知道么,比起白天,我更喜欢夜晚,而我之所以喜欢黑夜,是因为它足够隐蔽和安全,可以让我暂时放任自己去回想那些记忆里的画面……连郎,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么?” 连江楼平静地道:“是在冬天。”师映川笑了起来,他眼波流转,静静地看着面前的连江楼,道:“冬的真意,是死亡,是残酷,是结束,但随之而来的就是春,万物复苏,是开始,是大劫之后才会有的新生,所以我想,大概就因为如此,老天才会让我出生在这个季节罢,预示着我将会给这个世间带来怎样的一番改变。” 连江楼静静地看着男子,他看着这个魔神一般的男子无比高傲无比自信地站在自己面前,与自己同样地高大、健美、强力,用清冷的眼神与灼热的语言来展示自己的野望,这样的男子,如同骄阳一般耀眼,又如同黑夜降临,给天地间带来渲染不去的暗色--这注定是一个在黑夜中独行的人,一如自己,一如从前。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并肩而立,很快,天边出现亮色,拂晓时分,随着第一缕霞光洒落,朝霞缓缓绽放,说不出地瑰丽雄奇,师映川遥望天际,轻叹道:“真美啊……”话音未落,却忽觉一只手被人握住,师映川扭头看去,就见连江楼面色平静,淡淡看着天边,道:“……纵使再美,又怎及你嫣然一笑。” ☆、三百一十一、却道当时是寻常 连江楼面色平静,淡淡看着天边,道:“……纵使再美,又怎及你嫣然一笑。”师映川闻言,有片刻的微怔,但他很快就笑了笑,神色恢复如常,他重新抬头看向东方已经泛出鱼肚白的天际,轻声说道:“江楼对我,果真是有情的……这样的话,我对江楼,也是如此啊。” 是的,无论今后究竟会如何,但师映川与连江楼之间这种复杂的关系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有所变化,但在这个基础之前,有一点却是永远不会改变的,若是任何人要伤害连江楼,师映川得知后,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出手阻止,而连江楼亦然。 师映川说着话,一只手缓缓紧握成拳,身体挺得笔直,临风而立,道:“你说,是不是因为当初你在我心底种下了魔种,让我有了心魔,所以才会有后来的劫数,让我迟迟无法突破?” 师映川笑得如寒夜中绽放的曼荼罗,他微微垂下长睫,尽管外表看上去太过精致出尘,但脸上的线条依然不失刚毅,他淡然地说道:“连郎,我曾经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我和你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呢?不过后来当我明白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事实的时候,我就试着去接受它,因为只有接受了,我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而不是一味地沉沦下去。” 连江楼沉默,他看着师映川,身旁的这个人面带微笑,神色十分柔和,此情此景,点滴温馨,尽皆涌上心头,连江楼不知为何,只觉得胸中就有一股气流在鼓荡,情绪的强烈程度远远超过平时,令他在这一瞬间出现了某种冲动,渀佛不想去理会什么,而是伸手握住这哪怕是虚幻的幸福……连江楼微微抬起手,然而就当他的指尖要碰到对方的面孔时,却生生停下,连江楼眼中的火光熄灭,重新恢复了平静……这是一种态度,一种道路,注定冷酷却执着,两个同样强大的男人,怀着对彼此最深切的爱意与**,却谁也不肯屈服,放弃自己的道路,那是最深切的**,永远不会平息,使得如此同样骄傲而坚定的两个人,心也在无穷高远之处,那是谁也不曾到达之地,那是深邃得连最浓重的爱……也无法波及到的心海。 随着天边逐渐绽放光明,师映川缓缓呵出一口白气,忽然说道:“见性花开,不受世俗万物之拘,是为本我,你也应该感觉到了罢,这个梦就快要醒了呢……连郎啊连郎,不知道下一次我再和你于梦中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呢?不过,远有远的忐忑和期待,近有近的温馨与真实,其实这样也不错,你应该也是这么想的罢。” 师映川如今的表现与从前两人在决裂时的疯狂完全相反,既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模样,也没有歇斯底里的发泄,或许爱到了极致,恨到了极致,交织在一切就会是这样的平静,他的声音悠悠吐出时,也已完全没有了苦涩,没有仇恨,也没有偏执,有的只是说不出的叹息,因为在多年前他就已经渐渐知道了,当生命中出现自己难以接受的事情之后,最应该做的就是不要有任何的负面情绪,而是总结教训,让自己不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误,这才是最珍贵的,与之相比,自怨自艾或者歇斯底里都是毫无意义的,师映川早已懂得了这个道理。 连江楼望着师映川,男子风采绰约,一头华丽无比的长发没有束起,只用发带一挽,瀑布般披垂而下,身礀笔挺,凤眸菱唇,容貌与气质相得益彰,一身风华丽色难描难绘,只静静站在那里,就夺去了天地间的一切光芒,望之整个人似乎要乘风飞去,连江楼看着那晶莹剔透的明净侧容,突然道:“……我记得,今天应该是你的生日。” 师映川微微一笑:“是啊,的确是我的生日,原来你还记得。”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再没有一丝半点的情绪波动,一颗心冷静得如同一块冰,连江楼眼神平和如水,道:“……我有东西送你。”师映川听了,面露意外之色,他两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嘴角不掩淡淡的笑色:“哦,有礼物?真的很让我意外……不过,眼下这只是个梦而已,你去哪里舀什么礼物?纵然舀了,可是等我醒来之后,照样还是什么都没有。” 连江楼没有出声,只是看向天边,师映川受他影响,不由得也看了过去,却见天边的朝霞淡去,渐渐出现了一卷画面,对此,师映川只是颇为意外,没有感到惊诧,因为这毕竟只是梦境而已,是他与连江楼两个人的梦,既然如此,在这里他们几乎就是造物主,自然可以让梦境之中出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这些规律和手法,都是两人在这些年里渐渐摸索出来的,然而此刻,却是有些不同,因为师映川在这时所看到的东西,是他意想不到的一幕。 这果真是珍贵的礼物,一个人的经历是一种极其珍贵的东西,因为它是无法复制的,但在这个用常理无法解释的梦境当中,它却有了重现的可能……此情此景,那分明是当年在大光明峰,两人举行婚礼时的画面,铺天盖地的红,如此喜庆,如此温馨,师映川的神情之中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感伤,他看着那画面,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与淡然,没有过多的喧嚣,也没有太多的热闹,但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当年的婚礼中,师映川覆着红色的盖头,周围的景象他都看不到,但是在此刻这一场以连江楼的视角来展现出来的婚礼,是对方的记忆重现,这就使得师映川渀佛是在翻阅着连江楼记忆中的那些场景,眼看着那一幕幕就此缓缓流淌而过,师映川鲜红的眼底浮现出一丝沉醉,他渀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专注于这份尘封的记忆,而在他身旁,连江楼安静地看着他,看着师映川脸上所展露出来的或迷离或欢喜的神色,连江楼很清楚,如此一幕对于师映川来说,究竟会是多么地珍贵。 婚礼还在继续,在连江楼至今仍旧清清楚楚、没有半点模糊的记忆中持续着,画面中所有其他人都变成了陪衬,当师映川看到记忆中连江楼稳稳握住了自己的手时,那是最为灿烂辉煌的时刻,也是最动人的时刻,令他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笑容,没有黯然神伤,没有冷酷决绝,只是这样单纯的快乐,那是异常满足才会有的温柔微笑,对于被世人视为绝代魔头的这个男人来说,几乎难以想象这样无比满足的幸福表情会出现在他的脸上,令他显得美丽无比,而这无关容貌……连江楼看着已然沉浸在这一幕当中的师映川,这个男人面庞上焕发出的光彩几乎能够将人刺痛,菱红的唇上噙着微笑,那笑容对于连江楼而言,有淡淡的陌生,可又是如此的熟悉,他下意识地想要抚摸对方脸上那灿烂的笑容,但师映川面孔上的微笑令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因为不想打断哪怕片刻这样的幸福,没有痛彻心扉的背叛,没有血淋淋的毅然决裂,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只有师映川和连江楼两个人才明白,这实际上是一个回溯,让他们重新回到了多年前,重温曾经那一段只有着美好与温馨的时光。 师映川遥看天边,他整个人在幸福中依稀有些迷惘起来,因为在这个时刻,他突然间隐隐感觉到一个事实,或许自己真正想要的,真正所渴望的,就是此刻这种感觉,或许自己想要的就是这样静静地站在这里,与身边的连江楼并肩而立,没有争斗,没有阴谋,没有任何的处心积虑与忘我追求,只是如此恬静而温馨的感觉就好,也许对于一个经历过太多,也品尝过太令人疲惫的滋味的人来说,这样淡淡的宁静,微小的幸福,才是真正想要的啊…… 然而,无论是多么美好的事物,都会有结束的时刻,虽然婚礼还没有走到最后,但东方已经大亮,画面开始渐渐淡去,那些景象,那些人物,都开始迅速消失,显然是这个梦即将醒来,只有两个身穿大红喜服的人还在那里,但也已经开始消淡,如同烟雾一般缓缓淡化开去,师映川悠悠轻吐一口气,他转首看向连江楼,此时此刻,他与对方的形象也开始消散,当两人彻底消失之前,师映川已经变得透明的脸上露出笑容,道:“……这个礼物,我很喜欢。” --出生那一夜,男子曾揽他于怀,遮蔽风雪,以体温将他捂暖,待今时今日,流年不觉暗渡。 --所有的一切,终是镜花水月,统统消散。 ……师映川睁开眼,发现眼角有一丝潮湿,他仍然还保持着打坐的礀势,床内晏勾辰睡得正熟,师映川转首殿外,已是天光明亮,他下了床,趿上鞋子走到外面,到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师映川凝望着远处的景色,感受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独与寂寞,那种感觉,渀佛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这不是因为他难以信任别人,而是因为道路,来源于内心深处早已被强烈的求道之心所支配的表现,这就是他的道,是他的执着,他依稀明白了,或许在未来,这样的寂寞会一直持续,而这样的孤独,也可能永远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人走近,说道:“……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师映川回过头,就见晏勾辰裹着厚厚的黑裘站在自己身后,头发披散,一副睡眼惺忪之态,师映川扬了扬眉,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心情不大好而已。”晏勾辰道:“……因为连江楼?” 师映川微微一顿,不置可否,晏勾辰知道他的意思,就笑了笑,道:“我听见你叫了他的名字……应该没有听错。”师映川意外,稍微思索了片刻,旋又释然:“是么?”他不以为意,弹了弹手指,道:“反正我和他之间,终有清算的那一天,到那时候,也就干净了,我也就可以轻松了。”以一份扭曲却强烈的感情去深爱着,伤害着对方也伤害着自己,想要去爱,也想要将其毁灭,这就是复杂却真实的人性,一如他的道路那样,回首时,没有其他的选择。 师映川拉起晏勾辰的手,回到殿中,两人开始梳洗穿衣,一时吃罢相对清淡的早膳,师映川和晏勾辰便乘坐软舆来到东暖阁,阁内早已收拾妥当,烧得热烘烘的炕上放着两张一模一样的桌子,内侍送上香茶和点心,两人各自坐下来,开始处理手头的事务。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暖阁里安静之极,未几,师映川忽然搁了笔,揉着眉心说道:“今年冬天比往年要冷,回头叫人在城内支些稀粥摊子,再发放些棉衣,省得堂堂皇城之中冻饿死了人,脸上须不好看……这事若是衙门里拨不出人手,我便让教中弟子去办,这么一点粥水棉衣,也费不了几个钱。”晏勾辰闻言停了笔,注目于他,男子的容颜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更加美丽,所谓倾世之礀,无非如此,晏勾辰微笑道:“映川,你我虽然相识二十多年,但我有时候也觉得看不透你,世人都说你魔头于世,心肠狠辣之极,手上人命何止万千,素有‘人屠’之称,可有时候,偏偏我又见到你有这样的慈悲之心,当真矛盾得紧。” 师映川哈哈一笑,漫不经心地道:“善与恶,无非是一念之间而已,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言?再说了,在我的观念当中,杀戮只是为了达到目的而采取的一种手段而已,我可以毫不犹豫地下令屠城,坑杀数十万降虏,也可以为了恢复伤势而抽取许多无辜之人的生机,但我从不以杀戮和毁灭为乐,我师映川是魔是佛,又岂是旁人有资格评说的?” 两人说着话,吃些点心,晏勾辰看着师映川俊美得令人眩目的出尘面孔,道:“我在想,当初泰元帝若是不曾被灭国,到如今,又会是什么光景?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再烈火烹油的盛世,也不能够保证在漫长时光的推移之下,一切都不会改变,或许仅仅只需要几百年,泰元帝一手打造的帝国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师映川听着,长眉微蹙,复又舒展开来,哂道:“也许你说得一点都没错,再伟大再无人能够超越的功业,也有化为灰烬的一天,不过我想,如果泰元帝没有死,如果他能够突破限制,长生在握,那么有这样一个算是英明的君主永远坐在龙椅上,对所有人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至少,这意味着稳定。” 晏勾辰眼中精光微闪,说道:“永恒的生命,意味着无限的可能,这才是最大的欲·望……莫说永生,即便是长生,也足以令人为此抛却一切了。”师映川听了,随口笑道:“可不是?你也知道,我还是胎儿时,是在母体之中就阴错阳差吸收了药力,成就了一副好根骨,不然不会有现在这局面,因此当我年少之际就晋升半步宗师时,天下流言四起,说我是先天药体,若是将我整个吞吃,或是吸干全身精血,就可以脱胎换骨,日后成就宗师不在话下,甚至就算宗师之身,也可以借此突破,更上一层也不是没有可能,就因为这样,我当时虽已是准宗师,而且身份不凡,但也还是有人铤而走险,意图将我擒舀,这其中就不乏宗师高手,由此可见,长生的诱惑到底是多么的强烈,为此,太多人都可以不惜一切。” 晏勾辰听着这番话,目光如同火花一闪,转瞬又熄,消失殆尽,他漆黑的眼里闪过一抹说不出的幽色,似是开着玩笑,随意说着:“吸干你的精血?即便果真有脱胎换骨的功效,以你如今的修为,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将你擒舀,把你当作药人。”师映川懒洋洋地道:“……这倒也是。”只是他转念却又想到当初连江楼的所作所为,纵然不是要将他吸干精血,吃掉血肉,但那又有什么分别呢,都一样是要他的性命而已,如此一来,脸上的神色就淡了,蹙眉沉思,复又一笑,哂道:“不过,也未必如此,想用我的性命来成就自己的人,即便是现在,也还是有的……”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苦涩,不自觉地还带着一缕悲伤,只不过这些都是一闪即逝,令旁人捕捉不到罢了,而晏勾辰自然也没有听出来。 师映川舀起茶喝了一口,他容貌固然太美,但过于鲜明的气质和性格却使得他只剩下既刚硬且又桀骜的美丽,三十多年来无数次的血与火的历练,已经让他的气质完全圆熟起来,将一切杂质都剔除,他放下杯子,淡淡道:“……我跟连江楼谈过了,只要断法宗归附于我,那么我可以保证让他们日后传承不绝,但他却依旧还是拒绝了我,这是取死之道,看来到最后,还是要见个死活才行。”他雪白的面孔上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声音也平和而柔润,让人听着只觉得不含任何负面情绪,但晏勾辰与他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岂能不了解他,就知道他这是下定了决心,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晏勾辰摇了摇头,道:“有些拉拢和利诱,是注定了永远都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世间无论什么时候都存在着阵营之分,有着对立之别,或许在特定的一些时期这些东西会因为某些原因而淡化,甚至消失,但更多的时候,是不可消弭的……你觉得呢?”师映川笑了笑,道:“你说的没错,有些东西的确改变不了,只有毁去。” 晏勾辰笑道:“你的想法,往往好象都很简单、直接、粗暴。”师映川哂道:“这有什么,我只不过是觉得这些事情本来就很简单,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已,没有别的,这是直指本心,哪里还需要想得太多。”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落入耳中,就带来一阵阵挥之不去的寒意。 不过晏勾辰想了想,还是说道:“你毕竟四岁就被接到山上,在断法宗生活了多年,我本来还以为,你对那里会有很深的感情。”师映川听了这话,顿时哈哈一笑,他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了叩,道:“你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这世间任凭再怎么天资卓越之人,也不是自己一味地埋头苦练就能够出头的,同样素质根骨的两个人,一个拜入名门大派,一个自己苦苦修行,过几年之后再看,这二人之间的修为高低,绝对会是天壤之别,要不然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拼命钻营,哪怕削尖了脑袋也要找到靠山?因为他们需要名师领路指导,需要修行资源,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我之所以有今天,说实话,断法宗功不可没,若没有它给我提供海量的资源,洗筋伐髓,锤炼身体,没有它给我提供无数功法秘籍,没有它大力培养,没有它给我提供名师谆谆教导,我怎么可能有今天?说不定现在还在大宛镇苦苦挣扎,是它改变了我的人生,有恩于我,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谁也不能否认,包括我自己。” 师映川的脸上带着略显淡漠的浅浅笑色,这渀佛是他与生俱来的,桀骜,自信,冷漠,永远无法改变,他的唇微微抿起,菱红的唇瓣形成无比优美的弧度,便似冰冷的利刃在人的身体表面缓缓游走,他冷冷道:“可是不要忘了,这是它欠我的!如果我仅仅只是师映川的话,那我确实有负于它,但我偏偏还是‘那个人’,当年若不是那人手下留情,断法宗还会存在么?如果不是断法宗和赵青主,泰元帝会死么?偌大的皇朝会一朝覆灭?断法宗欠我的太多了,所以日后即使将其覆灭,我也不会有什么不忍之心,更不会感到愧疚。”师映川说着,目光已是强硬而坚毅,显示出他已经无可扭转的态度,不过很快这一切就消失了,师映川重新恢复成一副慵懒散漫的模样,他整理了一下面前的公文,声音平平道:“这次青峡平原一战,敌方固然伤亡惨重,不过我们这边也一样损失不小,好在都不是核心兵力,损失了也就罢了。” 这世间只要有力量上的不同,有地位上的差距,那就一定会有高低上下之分,永远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对于人来说,这就意味着纷争出现,对于对于国与国来说,就会体现在战争上,大周这些年兼并诸国,这些都是当初各国的将士,既然归降,大周自己当然绝对不会去动手杀掉已经名义上属于己国的将士,然而,在战争中战死身亡,就是另外一种概念了,毕竟这些人里面是不是会有心怀异志之辈,谁也无法保证,因此最稳妥最让人可以放心的处理方法,就是让这些人通过不断的战斗,自己逐渐损失,如此乱世,在战争中自然消耗,这是最合适的手段,听起来这事实对这些军人很是残忍,但对帝国的统治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一时间两人就说起近来的战事,仔细探讨起来,午间两人简单吃过饭,师映川便开始打坐运功,自从当年从断法宗产女逃脱之后,原本就一心修行的师映川便越发勤勉起来,而这一切就是为了变得更强,更接近他所追求的东西,这似乎已经是他存在的一部分意义了。 师映川盘膝静坐,双眼闭合,面前点着一炉安神静心的香料,晏勾辰在另一边坐着,也是默默运转内力,如今他已不是当初的光景,自从服下凝华芝之后,晏勾辰在几乎脱胎换骨,到现在已是明显修为大进,此生固然成就大宗师只有很小的希望,但半步宗师却并不难。 外面又开始细雪飘飘,不知什么时候,师映川突然睁开眼,他一手捂住心口,微微皱眉体味着此刻那一丝丝的古怪感觉,那种感觉,非常奇怪,这时门外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未几,内监尖细的嗓音便在外面道:“……禀陛下、国师,有刚到的急报。” 一直在打坐的晏勾辰悠悠睁开眼来,他吐出一口气,道:“进来。”内监快步入内,将手里的东西呈上,晏勾辰打开一看,眉头忽然一聚,便递给师映川:“你看。”师映川在那寥寥一行字上面扫了一眼,神色顿时一动,纸上只有一句话:万剑山千醉雪破死关,晋升宗师之境。 师映川沉默片刻,方道:“他已经成功了么……没想到他会是这些人里面第一个突破的,走在了其他人之前……”师映川声音平淡:“青虹剑千醉雪晋升宗师,若在从前,万剑山必会广发请贴,举行盛大典礼来庆祝,邀人观礼,不过在如今这样的非常时期,想必就不会怎么做了,不过尽管如此,应该还是会有比较小范围的庆祝,至少一些交好的宗派会去祝贺一二罢。” 晏勾辰点点头,说道:“这是自然,更何况现在大小各派都是万绝盟当中的一员,千醉雪晋升宗师,这些人总要派些体面人物送贺礼过去才是。”晏勾辰说着,双眼忽然看向师映川,略顿了顿,方道:“映川,你要派人送东西去么?毕竟那人……”师映川闻言不语,闭上了眼。 …… 万剑山。 室中香气淡淡,一张古香古色的琴放在琴台上,正被人用丝绢仔细地擦拭着,男孩大概不满十岁的样子,一身锦衣,那张俊秀的小脸精致万分,真如白玉雕成一般,极是俊美,眉毛又黑又长,直如画上去也似,额间一点醒目的殷红,标志着侍人身份,细细看去,他五官与燕乱云颇为相似,只是眉宇间却隐隐有几分纪妖师的模样,正是师映川的第二子,师倾涯。 一时又有一道颀长身影进到室中,青年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没有什么血色的面孔雪白如玉,生得与师倾涯很是相象,只是他年纪已经长成,容貌俊美无俦,再无从前的青涩之意,却是早已经做了父亲的季平琰,此次他是带着弟弟师倾涯一起来万剑山道贺。 师倾涯看见兄长,便放下手里的丝绢,道:“大兄,阿父还是闭关不见客么?”季平琰摇了摇头,道:“阿父这些年基本不大见人,只一心清修,我也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阿父的面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将近一年前。” 师倾涯面露失望之色,季平琰见状,安慰道:“没关系,终究是能见面的,阿父也不可能总是在闭关。”师倾涯默然,片刻之后,忽然抬头看着哥哥,道:“阿父我至少还可以一年之中过来看上几次,有时可以见面,可是父亲大人……我根本已经没有印象了。” 季平琰听着弟弟的话,心中微涩,一时说不出话来,师倾涯犹豫了一下,牵住兄长的衣袖问道:“大兄,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旁人从来是不肯跟我说这些的。”季平琰低声道:“你已经忘了父亲的样子吗……也对,那时候你还小,这些年,也该忘了……”师倾涯忽然道:“不是的,父亲的样子我知道,我曾经见过师祖的画作,那画上的人,我知道必是父亲无疑,因为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而且和大兄很像……” 这时外面忽然有人匆匆进来,对季平琰低语几句,季平琰听了,便与这人一起出去,师倾涯待在屋里,独自坐了片刻,觉得不耐烦,便起身出屋透透气,他对万剑山颇为熟悉,信步走着,准备到千醉雪那里,不一会儿,他进了一处清冷的院子,却听见隐隐的琴声传来,师倾涯扬声道:“千叔父,是我,倾涯!”说着,就快步走去,正值此时,却见前方不远处忽然白影一闪,师倾涯只觉得眼前一花,定睛看去时,却见一个人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里。 那是个身材十分高大挺拔的男子,一头漆黑长发微微随风翻飞,头上戴着红玉冠,锦袍间束着朱红色金龙嵌玉带,一只耳朵上戴着一枚红色坠子,光洁的额头之上,一道长长的殷红印痕如同鲜血涂抹而成,渀佛宝石般猩红的双目中却是纯净如水,能够将人心中的一切杂念都涤荡一空,男子鼻梁很高,形状美好的菱唇微抿,他的眸色幽深而平静,然而因为个子太高的缘故,使得他看人或物的时候,目光必须往下,如此一来,给人的感觉就是高高在上,以及聛睨一切的威严,渀佛是在俯视众生一般,此刻男子负手立在当地,满院银白之中就似染上了一笔浓色,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便已占尽风流。 师倾涯呆呆看着,这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虽然有着与他相似的五官,但在那张只能用美若天仙来形容的面孔上,却是没有任何温润柔美之态,幽冷的凤眸之中蕴藏着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那是会被蛊惑的深沉,不必再多说,师倾涯只需一眼,就已知道他是谁。 彼时花木疏落,枯枝瑟瑟,清冷的日光落在男子身上,将长发染成了淡墨色,带着耀目的风华,这时男子却看着师倾涯,眼中波光流转,道:“……是涯儿么,过来,让本座看看你。”那是明亮中略带低沉的声音,难以形容,听在耳中便让人生出熨帖无比的感觉,师倾涯渀佛被蛊惑了,他慢慢走过去,来到男子面前,那高大的身材令人必须仰望,置身于此,就如同无数鲜花凭空绽放,恍惚中渀佛能够闻到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香甜气息,男子宽大的袖中伸出一只晶莹剔透的手,轻轻摸了摸师倾涯的头顶,明明只是个很普通的动作,但由他做起来,却优雅得令人窒息, 男子面容静好,低头看着师倾涯,柔腻如脂的雪白手指抚上男孩的脸蛋,道:“……本座是你父亲,涯儿,你可还记得么。”师倾涯心跳如鼓,仰头看着俊美如太阳一样耀眼的男人,男子的眼眸如同宝石般闪亮,而宽厚的双肩则产生了令人心生敬畏的压迫感,身材极其挺拔修长,与师祖连江楼十分相似,只是对方的面孔并不是连江楼那种棱角极分明的样子,但看上去却渀佛有着能够让整个天下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魄,对方安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华贵的衣裳渀佛将周围整片区域都染成了一样的颜色,五官清晰而夺目,渀佛天上地下唯一的高贵神祇一般,世人皆谓他是魔,可此情此景,即便谪仙也不过如此了罢……师倾涯喃喃道:“父、父亲……”男子微微一笑,顿时渀佛云破日出,将整个大地都照亮,他端详着师倾涯,道:“你长大了许多,上次分开的时候,你还很小。” 师倾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能呆呆看着对方,男子却忽然问道:“涯儿,愿意跟本座回摇光城么?”那声音那容色那气度,似乎世上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个男人的任何要求,师倾涯也几乎下意识地点头了,但他突然滞了滞,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定定瞧着男子,终于有些艰难地缓缓摇头,男子似乎并不意外,淡淡一笑,道:“也对,你和你哥哥一样,已将断法宗当成了自己的家,本座这个做父亲的,反而要排在后面,这……也算是人之常情。” 师倾涯听到这话,张口想说些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因为他发现对方说得没有错,男子淡淡地笑了笑,道:“好了,你出去罢,本座有话要与你千叔父说。”话音未落,就见男子大袖一挥,师倾涯顿时身不由己地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送了出去,一直落在了院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琴声已经停了,师映川向前走去,这时一个修长的身影从屋内撩帘走出,来到廊间,男子黑衣素带,五官极清秀,一如当年,他站在那里,看向师映川,凝望着,双目中流露出了一丝丝说不清的东西,与从前相比,似乎有所不同,师映川停下脚步,道:“接到你晋升宗师的消息,你我二人相识多年,我总该来道个贺……十九郎,恭喜你了。” 千醉雪静了静,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男子,道:“……你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实在冒险。”师映川负手淡笑,道:“你莫非没有发现么,你如今也是宗师,刚才我到万剑山,你可曾察觉?直到我进来院内,你才知道。”顿一顿,面上自有桀骜之色:“我师映川若想走,天下之大,又有谁能拦我?”千醉雪闻言,神色一动:“你已走到了那一步?”师映川淡淡摇头道:“还没有,不过,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一时两人相顾无言,师映川点点头,说道:“好了,我也该走了,告辞。”他转身正欲离去,千醉雪却突然道:“等一下。”师映川止步,回身看去,千醉雪站在廊间,衣摆在风中翻飞,他缓缓说着:“我现在很犹豫,因为我不知道究竟应该留在万剑山,还是应该投奔你,在闭死关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 师映川眉头一跳,面露意外之色,却是失笑道:“投奔我?我知道你一向并无虚言,但此事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千醉雪没有解释什么,却反问道:“你可知我为何是诸人之中第一个晋升的?要知道季玄婴等人的天资与悟性,决不在我之下。” 第127节 他不等师映川开口,便已忽然淡淡笑了起来:“因为曾经经历过,所以自然比其他人走得要容易些。” 千醉雪看着师映川面露疑惑之色,就道:“你刚才说难以相信我会考虑此事,的确,千醉雪永远不会作出这个决定。”他顿一顿,终于沉声说出:“……但李伏波,却会这样做。” 师映川的双眼猛地微微睁大,眼中露出明利的光色,这光芒之强烈,刺得人双目生疼,他笔直望着千醉雪,低声重复道:“李伏波,李伏波……”念了两遍,忽然提高了声音,心下百转千回,说不清什么滋味,这一刻,甚至连他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师映川还是宁天谕,只微笑起来,笑得灿烂,他一字一句地道:“李伏波?大司马李伏波?军神李伏波?” 千醉雪微微欠身:“我早已想起从前之事,只是那时还有许多旧事未曾记起,况且当时你我之间又已断了夫妻之情,但如今前尘尽数回转,我也已经恢复宗师之身,思及往事,终究还是不能放下,所以这几日,我一直在等你,若你来,我便跟你走……我用了几年的时间才彻底想清楚,直到刚才我才终于让自己作出了这个决定,因为到最后我才发现,其实跨过这条线并不是那么难,只看是究竟为了谁而已。” 这个有着清秀五官的男人平静如水,注视着不远处的人,他的君王:“我知道你现在还不是真正的泰元帝,但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 师映川静静看他,千醉雪眼望男子,不论岁月流逝了多久,他还是记得这个人,千醉雪徐徐朗声道:“……当年臣为陛下开疆拓土,如今,可还需要臣为陛下争战天下么?” 师映川突然大笑,他感到胸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挣脱束缚,在沸腾,他笑道:“当然,十九郎,我求之不得,你来助我,自然最好不过。”千醉雪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他一拂袖,院门打开,在外面偷听的师倾涯猝不及防,差点栽倒,千醉雪微微弹指,信封便被丢进师倾涯怀里,他看了一眼已经呆住的男孩,道:“把信交给剑宗。”话音未落,师映川却是长笑而起,一把扯过他的手,袖中北斗七剑跳出,两人飞身立于剑上,转眼间就已消失在天边。 这一年的冬天,除了青峡平原一战的惨烈之外,原本最惊人就是万剑山千醉雪一举破关而出、晋升宗师的消息,但紧随其来的,却是千醉雪决然叛离宗门,加入青元教的爆炸性新闻。 而此时在摇光城,师映川站在一株桃树旁,手抚树干,道:“梳碧她就葬在这里,她和你一样,也是曾经我身边的人……她是桃儿,你还记得么?”千醉雪看着那桃树,道:“原来是她。”师映川静了片刻,回身说道:“当初你应该是在北疆罢,后来怎么样了?”千醉雪眼中有淡淡的追忆之色,道:“当时我日夜兼程赶回大都,但已经迟了数日,连皇上的尸身都没有找到,后来我杀入宫中,想要为皇上报仇,但仅凭我一人,如何能扭转大局,最终力竭而死。” 师映川默然,忽又语气平平道:“……愚蠢。”千醉雪不置可否,眼中却有一丝微微的笑色,脸上的笑容有如阳光般明净,师映川看着千醉雪,或者说曾经的帝国大司马李伏波,在师映川看来,这几年对方的变化似乎不小,那样的安稳沉静,师映川雪白的面孔上露出一丝笑意,且似涟漪一般渐渐扩大,千醉雪缓缓低下了身子,单膝跪于男子面前,低下自己骄傲的头颅,他将男子的一只手舀起,放在自己的肩头,沉声叹息:“陛下,李伏波……回来了。” ……三月,千醉雪擢升青元教大统领,率教中铁骑六万,挥师南下,同年四月,裹挟流民坑杀金昭国三十万青壮; ……同年六月,千醉雪率重甲士围剿高月宗,平吕王师远尘亲率精兵十二万协助,高月宗灭宗,万剑山援手不及; 七月…… 无尽的苍穹下,生灵如同蝼蚁,在鲜血与战火中苦苦挣扎,繁华的城池被摧毁,无数乡村小镇在铁蹄下化为废墟,生命在战争中早已变得无足轻重,兵戈与死亡成为了主题,没有人能够逃脱,上位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普通人,则根本无法反抗这样的命运。 大周,摇光城。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季剪水一字一字地认真念着纸上的字,俊秀的小脸如同刚刚绽开的鲜花,眉目十分灵动,待日后年纪长成,必是个不折不扣的美男子,师映川放下笔,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帕擦了擦手,淡淡笑道:“怎么,你不去随先生读书,倒来本座这里偷懒,被你碧鸟嫂嫂知道,自会罚你。” 季剪水吐了吐舌头,笑道:“先生今天身子不适,给放了假的,我可不是贪玩不读书,表哥你冤枉人。”师映川笑了笑,他微微轻凹的眼窝在眉弓下投出一片淡薄的阴影,配上高挺的鼻梁,使得严肃时的威仪令人心颤,而这样笑起来时却显露出令人惊讶的如沐春风之感,他拍一拍男孩的头,道:“好了,去玩罢,本座还有事。”季剪水拉住男子的袖子一扯:“嫂嫂那里今天会做鱼羹,表哥中午过去跟我们一起吃饭罢。” 师映川道:“本座有事要做,今天就不过去了。”季剪水略觉失望,不过他并不是任性的孩子,当下便乖乖地出去了,师映川洗了把脸,走到室外,夏日里的风有些燥热,他站在廊间,随意逗弄着拴在金属架子上的白鹦鹉,这时晏勾辰从远处走来,笑道:“好悠闲。”师映川扭头看向对方,道:“这么热的天,这太阳还没到中午就火辣辣的,你不在宫里待着,倒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莫非有什么正事不成?”晏勾辰来到他面前,道:“难道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能来找你了?我想见你,自然就来了。”师映川扬眉一哂:“你倒是整日里甜言蜜语……” 他二人随意说着闲话,就一起进到里面,晏勾辰道:“近来捷报不断,谁也不曾想过,千醉雪此人竟是用兵如神,实在让人意外。”师映川闻言,但笑不语。 两人说了一番正事,由于天气炎热,因此师映川纵然早已不畏寒暑,也还是穿得极清凉,眼下披着一件宽松的玉白色薄衣,襟口用金线掺红丝绒攒成一枚枚桃花扣系住,腰间随意挽着一条金色腰带,这衣料的质地极为轻软凉薄,越发衬得男子身材颀长高大,整个身躯呈现出一种黄金比例的流线形态,眉宇间一缕淡漠之色,浅若无痕,晏勾辰看着,心神微醉,固然眼前这个男人已经与自己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看过千遍万遍,但此刻看在眼里,犹如美玉雕就,殊丽不可方物,依然令他爱恋不已,晏勾辰上前,伸手去解师映川的腰带,师映川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这青天白日的,就要大喇喇地干这种调调儿?” 晏勾辰当然不会有什么羞窘之类的情绪,只笑吟吟地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这不是映川你说过的话么?”师映川笑而不语,晏勾辰一只手仔细抚摩着男子的面部轮廓,又随之向下,摸上了那强健的胸膛,隔着薄薄的衣料,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肌肤的弹性与紧实,想到这个完美的男人是自己的枕边人,晏勾辰顿时一股熊熊情火升腾起来,一时间不由得就有些心神俱醉之意,然而就当两人渐渐耳鬓厮磨,气氛开始暧昧火热之际,却有人匆匆赶至,在外面尖声道:“……陛下,刚从九王府传来的消息,九王……不,庶人晏九,已经不成了!” 乍听此言,晏勾辰顿时猛地一震,室内的旖旎气氛当即消散,师映川皱了皱眉,将衣衫整理一下,道:“罢了,你去看看罢。”晏勾辰顾不上说什么,出了内殿,向那传信之人问道:“他……小九如何就突然不成了?怎的从未有人对朕说起他那边的事?”那内监窥着他脸色,嗫嚅道:“陛下当年下诏废其爵位之际,就已说过自此与晏九生死不见,因此这次晏九暴病,奴才们原本也不敢说与陛下知道,但如今晏九眼看着已经是不成的了,奴才这才……” 晏勾辰面色阴沉,把袖一甩,也不再看这内监,只命人备马,一时他轻车简骑径直赶到九王府,偌大的府邸冷冷清清,哪里还有当年的富贵景象,晏勾辰一路来到晏狄童的住处,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药气,室中仅有两三名婢女,一个年纪早已不轻的太医正在给床上躺着的人诊脉,面色凝重,晏勾辰这样闯进来,一干人顿时被唬了一跳,待看清楚来人的面貌服饰,当即纷纷跪下,口称万岁,晏勾辰哪里理会,只问那太医道:“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头也不敢抬,慌忙道:“回陛下的话,九王……庶人晏九,乃是强行练一门邪功所致,现在看来,应该已有数年之久,这次却不慎致使走火入魔,筋脉已断……” 晏勾辰听了,就知道晏狄童必是这些年里又有所图谋,只是却功败垂成,他听太医说到‘走火入魔,筋脉已断’八个字,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已断绝,知道这是必死无疑的了,无论如何也挽救不得,晏勾辰一时间默然立在当地,片刻,挥了挥手,将室内其他人都摒退,自己走到床前,时隔多年,他终于再次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晏狄童,此时晏狄童躺在床上,明明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然而一头长发却是灰白之色,面目虽还俊秀,可眼角却分明有了淡淡的细纹,气息微弱,晏勾辰纵然恨他当年一而再,再而三的因为一己之私而胡作非为,但想起过去兄弟二人之间的亲密,多年来的感情,那无数画面浮现在眼,一幕幕仍如昨日一般,此时此刻,心海不由得泛起一阵波澜,难以自已,他缓缓弯下腰,道:“九弟……” 晏狄童此时已经处于弥留之际,按理说应该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冥冥中自有一种力量驱使,他却是微微睁开了眼,目光散淡,但他终究还是看清楚了床前站着的人,那张脸,是他心心念念、在梦里无数次见到的面孔。 晏狄童的眼睛突然亮了亮,他艰难地伸出手,伸向晏勾辰,晏勾辰沉默,但却俯身靠近,将右手递了过去,晏狄童一把抓住兄长的手,紧紧攥住,然后颤巍巍地贴在自己的脸上,嘴角露出一丝笑容,然而神情却是怅然,晏勾辰忽然间只觉得一股辛辣的感觉猛地涌上心头,眼睛顿时微微有些湿涩,这时晏狄童似乎攒足了力气,张了张嘴,终于沙哑道:“……哥……我不……后……悔……”最后两个字时,他声音已是渐渐低了下去,说完这一句,晏狄童两眼定定看着晏勾辰,脸上的表情就此凝固。 --只这一句,只这一眼,就此诀别。 晏勾辰突然重重攥紧了晏狄童的手,这是他的弟弟,血脉相连的兄弟,也是当年相依为命的亲人……然而,只一瞬间晏勾辰就恢复了平静,他重重吐了一口气,竭力收敛心神,化解心头的激荡,他轻轻松开了晏狄童已经开始失去温度的手掌,伫立于床前,久久之后,晏勾辰低声道:“小九,不要怪朕,毕竟朕……是一国之君。”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蒙蒙细雨,晏勾辰站在床前,面色平静,然而突出其来的泪水,却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三百一十二、造势,野心,骗局 却说晏勾辰接到晏狄童势危的消息之后,前往九王府,师映川便自己在榻上打坐,室中除他之外再无旁人,一片静静如水,一时只见师映川的身体周围仿佛空气正在微微扭曲波动,一股庞大而沉重的压力笼罩在他身上,犹如海浪一波一波地翻涌,而这种变化,旁人并不能得知,只有自己清楚,这时宁天谕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道,“……很好,你现在对于自身的掌控,已经快到了精妙入微的境界,这已经是距离五气朝元仅有一步之遥的前兆。” 师映川听了,便在心底感慨道:“这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连半点也不敢懈怠……”忽又认真问着:“其实我一直想问,五气朝元与我现在的三花聚顶究竟有什么区别?都是宗师,但却是截然不同的境界,千年以来只有泰元帝是大劫宗师,所以这些问题,我也只能问你。” 宁天谕道:“这个问题我很难向你解释,只有你达到了那个境界才会真正明白。”师映川微微一哂:“这算是‘道可道,非常道’?”宁天谕亦笑:“可以这么说。” 当下师映川一面运转真气,一面又问道:“当初泰元帝已是五气朝元之境,我想知道,那时你应该已经摸到了下一步的门槛了罢,至少也是比别人多了一些了解,那么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确定,或者说你凭什么可以断定下一步就一定是长生不死?毕竟古往今来从未有对此事的记载,从没有人真正永生。” 宁天谕似乎对此并无意外,他没有直接回答师映川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么,我来问你,人为什么会死?”师映川虽然奇怪,但也还是答道:“因为人体势必会衰老下去,普通人的身体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开始逐渐老迈,而武者的身体素质会在一定程度上延缓这种情况,至于大宗师,就是现如今已知的最大程度上可以延迟肉身活力衰败的阶段,虽然不可能在本质上真正扭转这种自然规律,但却几乎可以将其无限延长,直到死亡来临。” “……正是如此。”宁天谕淡淡说着,他的语气似乎变得有些几不可觉地兴奋:“我当年已经隐隐摸到了那一步,所以,我也可以说是已经看到了真相……你刚才已经说了,大宗师可以最大程度上去对抗这种情况,但却不能真正扭转这种自然规律,而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永生的秘密,就是彻底控制自己的肉身!什么是永生不死?就是可以彻底控制自己的身体,甚至精确到细胞新陈代谢,如此一来,想要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将肉身活力的变化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想要衰老就可以老迈,想要年轻就可以转为孩童,万事皆凭自己的意愿,你说这样的话,肉身的生机岂有衰败之时?自然是永远充满活力,而永生不死的秘密,关键便在于此!我认为理论上甚至可以控制身体在一定范围内任意变化,包括断肢再生,这样的人,已经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人类,也许所谓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是这个道理了!” 师映川身心顿时一震,他自己其实早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测,但宁天谕这个过来人的一番话,才是给他真正解决了某些困惑,也令原本显得有些缥缈虚幻的那条道路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再也不是一个看起来似乎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目标,一时师映川默默思量,不禁有些难以描绘的感慨之意,这时外面有脚步声临近,师映川缓缓睁开眼来,就见晏勾辰撩帘而入,面色黯然,师映川依旧坐在方榻上,没有动,只道:“……如何?” 晏勾辰走到方榻前坐下,默然片刻,才轻叹道:“九弟已经去了。”师映川闻言,也有些意外,不过对于晏狄童这等多次害他之人,他自然一向都没有好印象,况且现在晏勾辰的样子显然颇为伤感,因此师映川也没有多问什么,只说着:“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多想,先把身后之事给妥善操办了罢。”晏勾辰点了点头,道:“我已命宗人府负责此事,九弟他虽然已是贬为庶人,但毕竟还是我晏氏子孙,就把他葬在母妃的陵寝附近,也算相宜……可惜他却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他这一脉,竟是就此断绝了。”师映川见他伤感,便好言安慰了几句。 这天晚上,师映川便去了晏勾辰的寝宫,在那里留宿,算是对男子的一点安慰,其间自有一番温存,待云收雨散之后,师映川拿着一条帕子,给晏勾辰擦着身上的薄汗,温柔的灯光中,他就像是一头美丽绝伦的兽,欺霜赛雪的肌肤白腻晶莹,胜过最上等的羊脂玉,黑色丝藻一般的长发温柔散落于身,整个人仿佛就是一朵开放在无尽黑暗当中的妖莲,隐隐散发着一种妖异莫测的勾魂之美,晏勾辰抬起手,慢慢掠过他精致的眉峰,眼中的神情似悲似喜,师映川低头注视着男子,仔细望着自己身下的这个一国之君,在情·欲的浪潮还没有彻底褪去的时刻,在这一瞬间,皇帝的面容恍然和那个不可一世的英俊面孔重叠起来,一瞬间,他的目光忽然柔和下来,眼中透出的万般柔情,足以令任何一个渴望爱情的人嫉妒不已,只是,这目光看的却并非眼前的这个人……师映川的眼神沉了沉,连江楼是他毕生所爱,也是他至今唯一求而不得圆满之人,两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羁绊令师映川对这个男人所怀有的不仅是爱,还有恨,还有很多别的东西,那是与师映川在面对晏勾辰等人时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屏弃这些杂念,师映川分开晏勾辰的腿,缓缓再次进入,一面问道:“舒服么?”晏勾辰正当盛年,此刻被再次占据身体内部,不禁微微弓起身体,似他这般雍容男子,自然不可能有女子在行房时柔媚甜腻的吟叫,但欢好时也别有一番诱人的情态,师映川一手扶着皇帝的腰肢,缓缓推送,他知道晏勾辰因为晏狄童之死而情绪低落黯然,于是便拿出手段,好让对方暂时忘却这些烦恼,只是这样一来倒是苦了晏勾辰,他虽是武者,但与宗师之身且又修行秘法的师映川相比,哪里会是对手,师映川这些年越发精于操控肉身之道,再加上采补生机之法,哪怕一夜连御十女,都是等闲,简直就像是一把火,可以无止境地燃烧下去。 良久,偌大的龙床上,晏勾辰喘息急促,汗如雨下,他已经使尽手段迎合,弄得自己再三泄身,体软如绵,但身上的男子却像是一个无法填满的深渊,简直要将他吞噬,红眸的男子就像一个经验最老道的猎手,用最适合的手法来恣意揉搓着自己的猎物,每一次冲击都使人最大限度地被逼到快要发疯的边缘,晏勾辰再也禁不得,哑声道:“映川,且饶了我这遭罢……唔……我真的受不住了……真的……”牢牢压在他身上的男子闻言,笑了笑,倒是没有再折磨他,又捣弄了片刻之后,终于一股热流溅出,这才总算是结束了这番实力悬殊的战斗。 一时两人相拥在床上,晏勾辰兀自微微气喘,将脸埋在师映川丰密浓厚的青丝当中,静静闻着对方黑发中绽放出的丝丝幽香,仿佛整个人都融化在男子的怀中,似乎只要这样就已经足够了,两人肌肤相贴,师映川沉稳的心跳透过胸膛一直传递过来,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体味着这平实而又短暂的时刻。 过了一会儿,师映川起身披衣,帐外的内侍已经备好热水,师映川跨入水中,晏勾辰也被几个贴身内侍扶进水里,仔细清洗着,师映川微闭着眼睛,任人替他擦洗身体,过了一会儿,他跨出水来,全身上下瞬间就被运功蒸干,一派清爽,几名内侍立刻手脚麻利地为他披上一件宽袍,师映川随手系上了衣带,对晏勾辰道:“十九郎那边的形势很不错,不过他远征万里,现在也是时候让队伍好好休整一下了,不然长期这样下去的话,可不是什么好事。” 千醉雪如今已是杀名在外,用兵如神,所到之地,甚至可以说是血流漂杵,这就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真实写照,上位者互相之间如同棋手博弈,抬手间覆雨翻云,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弱者只能沦为牺牲品,这就是世间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法则。 晏勾辰闻言睁开眼,道:“也好,不过总要有人接替才是。”师映川淡淡道:“那就朝廷派人过去罢。”晏勾辰心中转念,面上却是认真道:“那么,你觉得谁合适?”师映川一副漫不经心之色,说着:“这种事情,你决定就好。”晏勾辰扫一眼师映川面上神情,就道:“如此,就是敬国公赵献芝了。”赵献芝乃是永安侯赵剀之父,而师映川与赵剀的私情,并不被人所知晓,师映川听了,不动声色,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对此并无异议,一时两人沐浴既罢,便睡下了。 翌日一早,师映川便回到了青元教,召见下属,将一些事务安排了一番,随即私下与永安侯赵剀见面,如此这般地交代几句,赵剀这些年与师映川暗中往来,对其言听计从,都一一应下,师映川也没有在此多作停留,交代完正事之后,便很快离开了。 师映川回到青元教,他换了衣裳,正准备去见自己的两个妻子,却有心腹之人快步进来,躬身禀道:“教主上次要的人,方才已送到了大都。”师映川闻言,扬了扬修长的眉毛,心情颇佳地道:“哦?这倒不错。”当下就由下人引路,来到了一间密室外面。 准确地说,这应该是一个囚牢,里面只有最基本的家具物什,一个容貌略有几分阴柔的俊美男子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发出声音,这时却听一个男声在外面淡淡响起,道:“……就是放在这里?”那声音不疾不徐,从容得很,接着,有人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床上的人勉强转动着全身上下唯一能够动弹的眼珠,看了过去,就见一个身形极其挺拔的男子站在门口,血红的眸子正往这边看,那目光已经不能单纯用深邃来形容,简直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血潭,可以吞噬世间的一切,这个人的样子并不陌生,而那容貌也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气质却变了许多,眉宇间交织着几分不易分辨的冷绝之色,男子一身青衣,披散着长发,从头到脚打扮得过于简单,没有哪怕一处与他滔天的权势相匹配的地方,但他站在那里,就如同凌驾于亿万人之上,冷冷地将众生踩踏在脚下。 师映川随手关了门,走到床前,床上的人并不陌生,事实上,早在他们都还是孩子的时候,彼此就已经认识了,那张俊美略偏阴柔的面孔,不是谢凤图还有谁? 此时谢凤图死死闭着嘴,一瞬不瞬地看着站在床前的男子,这个人从年少时期就是他心中极恨也极为嫉妒之人,从那时起,他就想过种种对付此人的计策,但都难以实施,而如今却是落入对方之手,大概很快就要像一只蝼蚁一样被人一脚踩死,思及至此,谢凤图于淡淡的恐惧之余,更多的却是不甘,以及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的沮丧和无力感,这个人的出现,是所有处于同一时代的强者的悲哀,因为烈日的骄华,注定要掩盖月辉与星光。 师映川忽然笑了起来,谢凤图是在近期一次执行任务中被秘密捕获,暗中通过特殊渠道送来摇光城,而师映川这么做的最主要原因,就是此人已经对身为傀儡的谢檀君产生了怀疑,要知道谢檀君当年是被师映川当作一枚重要棋子留在断法宗的,但毕竟此人是被炼成了活尸傀儡,无论是举止还是行事等等,与从前多多少少还是会有所差别,若是其他人也还罢了,但在极熟悉的人面前,时间长了只怕就会露出破绽,因此谢檀君回归宗门之后,大部分时间都以闭关修行为由,很少与人接触,尽量避免会露马脚的可能,不过近来由于一些原因,谢檀君须得出面,这就使得他不得不与其他人接触,而谢凤图此人乃是谢檀君的嫡亲侄儿,岂能不熟悉自家叔父的方方面面,于是前时受宁天谕操控的谢檀君便发现谢凤图似乎已经起了疑心,因此师映川与宁天谕当机立断,就决定将谢凤图这个不确定因素抹去。 师映川的目光淡淡扫来,其中看不到任何锋芒,那种毫不在意的淡然之态,仿佛只是在看着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又仿佛能看透一切,被他的目光这样扫到,谢凤图却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恐怖压力,令他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紊乱起来,却见师映川笑了笑,道:“我不在断法宗的那些年,你纠缠了碧鸟很久,不要告诉我这仅仅是因为你喜欢上了她……最重要的是,碧鸟乃是飞秀峰峰主的义女,你是想借着联姻之事,日后逐渐将碧麟峰的势力渗透到飞秀峰罢?时间长了,只怕就能控制相对势弱的飞秀峰,在宗门内取得更大的声势,我说得可对?” 被点了全身大穴的谢凤图无法开口,但眼中流露出的东西却分明证实了师映川所言不假,即使与事实有出入,想必也不会差得太多,这时师映川伸出手,撩起了对方一缕头发,悠然把玩着,含着讥嘲之色道:“碧鸟是我的妻子,你逼得她为了躲避你,宁可被囚禁起来,后来又出了家,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你?” 师映川说着,弹了弹晶莹剔透的指甲,谢凤图突然就眼前一花,整个人已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前一刻,模糊就见师映川微笑说道:“不过不用担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并非死亡,因为有时候,死反而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不过我想,你大概宁可死了。” 半晌,当师映川推门而出时,他的身后已经多了一个以布巾覆住面部的男子,两人回到师映川的住处,男子拿下布巾,露出谢凤图那张俊美阴柔的脸孔,只是眼下这已不再是谢凤图本人,而是占据了这具肉身的宁天谕。 俊美的面孔在光线中显得分外白净,只是原本的阴柔却早已消失不见,被寒石一般的冷峻所取代,明明还是同一具皮囊,却仿佛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宁天谕缓缓活动着双手,开始迅速去熟悉这具身体,师映川在旁边看着他,说道:“半步宗师……这具肉身也还算是不错了。”宁天谕恍然不觉,只是一边活动着身体一边说道:“你我本是一体,随着你修为上升,我也越发强大,以你如今的境界,只要我在一定范围内活动,始终不离你太远,就可以一直以这样独立的形态出现。” 师映川听着,不由得就有些感慨,点头道:“记得从前你在夺舍之后,只能在短时间内出现,一旦离开本体的时间超出限制,不但你要消散,就连我也会受到连累,而如今你却已经可以没有时间限制地自由行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重生么?”宁天谕神色冷淡,道:“不要忘了,只要我离你身边稍远,立刻就有性命之危,这又哪里谈得上‘自由’二字。”师映川不以为意,笑道:“即便如此,那也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你这个人,未免也太不知足了些。” 宁天谕神情之间闪过一丝不屑,他看了看自己白皙的双手,道:“这种粗鄙的肉身,也不过是勉强拿来一用罢了。”谢凤图此人眼下已是准宗师,日后有一定的可能会晋升宗师,而且可能性并不小,这样的人物,却被说成资质粗鄙,宁天谕眼光之高,可见一斑。一时他说着,目光便转向师映川,一只手抚上对方那结实的胸膛,犹如在摩挲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师映川是宗师之身,兼修秘法,肉身早已锤炼得凝实无比,内外洁净通透,说是冰肌玉骨也不为过,宁天谕用一种难以描绘的神情看着,仔细抚摩着师映川的身躯,淡淡说道:“……这才是完美的肉身,甚至胜过我们当初的那一具。” 师映川被他这么打量摆弄着,心中就涌起一丝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若是其他人也就算了,但宁天谕与他乃是一体,现在就好象两个自己同时出现,若是一点也不觉得异样,那才奇怪,他一时没有说话,只任凭对方审视着自己的身体,过了片刻,见宁天谕并没有松手的意思,才皱眉道:“好了,别这么碰我,这种感觉可不好。”宁天谕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的样子,道:“你又不是什么洁身自好、不惯与人亲近的人,眼下倒这么忸怩起来,做给谁看?” 师映川与他相处十余年,彼此之间早已熟悉之极,况且二人原本就是一体,因此说话行事哪里会有顾忌,便索性抓住宁天谕的手,一面将其腰身揽住,贴近自己,语气轻佻地道:“既然如此,那么不如就再亲近些……你也知道,大光明峰的功夫练到一定程度,就对人体因交合产生的污浊杂质气息十分敏感,这具身子我只闻到干净清新的气味,啧啧,原来竟还是纯阳之身,看来这谢凤图倒是个对女色男色都没什么兴趣的人,不如就便宜了我,如何?” 宁天谕任他揽住,表情只是淡漠,嗤道:“你倒是荤素不忌。”师映川松开手,不再玩笑,他用玉匙舀了些香料洒进面前的香鼎,随意说道:“再过几日,超度法会就要开始,所需之物也都已经准备妥当,到时候十九郎也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罢,不过总还要再晚几日才能回到摇光城。”宁天谕与他无时无刻不在一起,自然知道师映川在这件事背后的图谋,便道:“你倒是心思狡诈得很,就连我一开始也不曾想到你会利用此事做这种文章。”师映川面无表情,淡淡道:“这有什么,无非是一点小手段而已。” 第128节 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超度法会的那一日,这些年来天下战乱不止,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不计其数,生逢乱世,人命原本就如同草芥一般,因此类似的超度法会自然也就会有许多,事实上哪怕是从前诸国之间征战,也是会不时举行法会之类的仪式,为本国那些战死疆场的士兵进行超度,这是很常见的事,只不过此次大周举行的这场法会规模空前,颇为盛大而已,超度的乃是那些为大周捐躯的士兵以及青元教死去的教众,这一日待到天光暗淡之际,偌大的空地上已是人海济济,此处两面环山,放眼看去,远近俱是黑压压地一片,人头攒动,赶来这里的人已有近十万之多,并且数目还在不断地增加,人群中有的人衣着朴素,有的则华丽许多,显然贫富不一,在平时当然是不会有所交集的,但眼下却都是汇聚在一起,众人绝大多数并不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此,因为其中不少人都是有亲朋好友在战争中失去了性命,一时间周围的气氛颇为肃穆,几乎无人嬉笑打闹。 将将入夜之后,中心的空地上开始亮起了灯,无数灯笼挑起,照亮了一方天地,五千名甲士队列整齐,数百僧人面色端严,各色仪仗齐备,场面肃穆隆重,这些都无须多说,只不过除了人们熟悉的一些仪式所用的布置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物事,只见三个一模一样、每个都足有近三丈高的巨大木柴垛整齐地设在空地中心,散发着一股古怪的气味,似乎是在木头上浇了些火油,不远处用朱砂在地上划出一个范围不算很大的圆圈,清晰可见。 这样规模的法会自然由皇帝出面,一番大同小异的烦琐仪式之后,原本以为差不多快要结束的人们却突然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鼓声擂擂,疾如骤雨,与此同时,三个巨大的木柴堆被人点燃,浇了火油的木柴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将附近照得一片通亮,简直映红了半边天,十数万人都是一愣,既而就都知道肯定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发生,因此不由得都安静下来,这时只见四名青衣人抬着一只巨大的黑沉沉箱子走过来,放在那个以朱砂划就的圆圈旁边,不过这一幕并未引起什么关注,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个身影吸引过去,那是一个身材十分高大挺拔的男子,穿一袭以金线锁边的黑衣,脸上覆着一张银白色面具,但虽然此人掩住了面目,可那举动之间却无不透出一丝说不上来的魅力,每走一步,仿佛都有一股雄浑无比的气概,似乎天地在他面前也要崩裂,不必再猜测,也无须有人出言声明,在场十余万人在瞬间就已经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大周护国国师、青元教教主师映川! 男子来到圆圈前,立刻就有人送上一应物品,男子从容地在万众瞩目之中净手焚香,此时此刻,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这个高大的身影,猜测着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男人究竟要做什么。 师映川净手焚香既罢,便道:“……今日超度法会,本座将亲自为那些丧生于战火的孤魂引路,令其超度解脱,不受沉沦之苦。”他说话间用上内力,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们屏声静气,目光紧随他而动,静观势态的发展,这时就见师映川打开一旁的箱子,从中取出一物,在明亮的光线中,只要是靠得不太远的人,就都能看清那是什么--在男子雪白的手掌上,分明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纸人。 确实是非常普通的东西,那纸人躯干手足俱全,也有圆圆的脑袋,只不过上面并没有画上五官面目罢了,整个纸人呈‘大’字,看上去就是小孩子拿来玩耍的小玩意儿,只不过纸的质地较硬而已,下方有个空心的底座,折成一个反扣的漏斗形状。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再看那箱子里,也全都是这样的纸人,事实上不但这些普通人看不明白,就连皇帝也是意外,此时远处的晏勾辰看着这一幕,面露不解之色,他虽知师映川会露面,但具体做什么,就连他也是并不清楚的。 师映川也并没有急于说明什么,火光下,他脸上的银白色面目仿佛隐隐泛着一层妖异的光,他手里拿着纸人,看向黑压压的人群,语气淡漠却又一字一顿地道:“从现在开始,若有人失了至亲,想见其一面,就可上前到本座这里,本座必然令其如愿。” 话音方落,人群哗然,立刻就掀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师映川这话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了,让人无法接受,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还出现,与亲友见面?这话要是旁人说出口,只怕已被口水淹没,但师映川威名之深,早已深入人心,没人认为他会是信口开河之人,不过尽管如此,人群也还是阵阵骚动起来,唯有远处一个偏僻角落里,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静静站着,目露深沉之色,带着些戏谑味道,只是惟独却没有丝毫疑惑的模样。 面对这一切,师映川毫无异状,只是立在原地,等着有人愿意站出来,良久,或许是出于对带领大周走向强盛的国师的盲目信任,也或许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终于有人挤出人群,颤巍巍地来到了师映川的面前,这是个孤苦伶仃的少年,想要见去年阵亡沙场的父亲一面,师映川简单问了他几句,然后就命人取来纸笔,让这少年在纸人身上写下亡父的名字, 做完这些之后,师映川便让少年拿着纸人,双手平伸,站到用朱砂划就的圆圈内,师映川看了少年一眼,道:“在心底默念你父亲的名字,本座自会助你,若是上天垂怜,则你必能见你父亲一面。” 少年紧张地点头,然后就按照师映川所说的那样,微微闭起双眼,此时无数人早已迫不及待地踮脚伸脖子,想要看得清楚一些,十数万人屏息静气地紧紧盯着圆圈内的少年,半晌,正当人们渐渐开始不耐烦之际,师映川突然喝道:“……松手!” 那少年正虔诚地在心底默念亡父名字,突然听见这声断喝,立刻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捏住纸人的那只手,也就是在同时,原本开始骚动的人群却突然就此安静下来,所有的质疑不解之语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人们张着嘴,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死死盯着此刻场间那不可思议的一幕,没有人能够例外,也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与此同时,远处晏勾辰亦是瞬间微微变色,他身为天子,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但此时也是双目中闪过不可置信之色,他尚且如此,又何况旁人?只不过与其他人不同,晏勾辰乃是一国之君,政治嗅觉决非一般人可比,因此在一开始的震骇之后,他想得却是更多,几乎在瞬间就想到了某种更深的层次,一时间晏勾辰深深蹙起了双眉,漆黑的眼眸当中闪过幽光,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底不断涌动,他看向场中的师映川,男子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在火光中被映得神秘而令人敬畏,仿佛被光线扭曲了一般,晏勾辰看着,忽然觉得心头莫名地一寒,那是深深的迷惘,而更多的则是凛然,甚至是……警惕。 此时就见少年手中的那个纸人,在少年下意识缩回手之后,却并没有掉落在地,而是凭空虚立,在场这十几万人之中,不知有多少身怀武艺之人,也不乏强者,他们可以肯定那纸人并非是有人以内力托举,没有任何人为的因素去影响,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令人无法理解! 一片寂静,太多人的大脑在短时间内都呈空白状,只能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牢牢看住空地中心,此时夜幕早已降临,那纸人就这么轻轻悬于半空,微微颤动,夜色中,仿佛是有一个魂魄幽幽附于其上,正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少年呆呆看着,突然间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爹爹!”同时胡乱伸手抓去,想将寄托了父亲魂魄的纸人抓住,但手指还没有触到纸人,就被师映川长袖一拂,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师映川淡淡道:“阴阳有别,阴魂大多十分脆弱,生人之气会将其冲散,所以你莫要靠得太近。”悲痛欲绝的少年一听,连忙再退开一些,生怕冲散了父亲的魂魄,师映川声音沉沉:“魂魄不能停留太久,有话就快说,让他安心上路。” 少年泪流满面地点头,既而对着那飘浮在半空中的纸人哽咽道:“爹爹,孩儿好想你……”刚说完这一句,就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家里的情况,就在众人的震骇之中,在少年的哭声诉说声中,那纸人开始飘忽着慢慢地向上升起,似乎在见到儿子一面之后,终于放下了牵挂,准备离去,少年见状,下意识地就抬手去抓,但此时纸人已经升得很高,哪里够得着?就见纸人慢悠悠地飞到了火堆的上方,微微回旋,仿佛在向儿子点头示意,紧接着,却突然一下子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团火焰,很快就烧得干干净净,而这时那少年已是直接哭晕了过去。 所有人的心底都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高大的黑衣男子身上,此时此刻,鸦雀无声,这些年来战火遍地,各地都举办过不少类似的超度仪式,但如此直击人心,震撼人心的,哪里有第二个?这展现出来的是超出任何一个人认知的神迹,所有人都沉默着,或者说被今夜看到的一切所造成的那一股无形的压力所震慑,再也没有人敢出声,就连呼吸几乎也停滞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而此时男子站在原地,熊熊火光中,戴着面具的脸部仿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或者说神秘,仿佛是从无尽的九幽之下走来,在这个几乎人人都相信鬼神的时代,在今夜神秘的氛围中,在出现在十几万人眼前的无法解释的诡异情形下,人们突然想起,这个男人身上原本就笼罩着太多的神秘光环,是千年前泰元大帝的转世之身,对于这个男人,许多人或是亲眼目睹或是听过传言,此刻在这样莫名的氛围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便悄然自心底滋生出来,那些看向男子的目光中,也多了许多内容。 --与鬼神相通,莫大气运,难道这才是真龙天子,人间帝皇,莫非,真的乃是天命所归? 这一幕并没有持续太久,接下来师映川又6续让那些想要见亲人一面的人上前,渐渐的,走出人群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又一个的纸人飞上空中,变成了一团团火焰,哭声,欣慰的啜泣声,给夜色抹上了太多不寻常的色彩,死者的亲属纷纷向脸带面具的黑衣男子行了大礼,带着浓浓的感激与莫名的畏惧,气氛开始沸腾起来,而与之同时,一股暗流也在越来越多的人之间悄悄传播,人们看向男子的眼神中也多了从未有过的异样敬畏,或者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古怪心思,毕竟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只能用神迹来形容,再结合从前这个男人的身份,曾经君临天下的千古一帝,这是否代表了天命所向? 而这时始作俑者却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半空中的一团团火焰,师映川自己很清楚,今夜在其他人眼中无比神秘的一幕,事实上只是对于空气热胀冷缩原理的一种巧妙利用罢了,无论是火堆摆放的位置,还是纸人的大小形状和重量,包括那个圆圈划定的范围,都是经过周密的计算和暗地里反复多次的试验,才最终确定下来的,这使得大火燃烧起来之后,空气产生变化,有上升气流出现,将纸人向上托起,至于纸人的底座被叠成倒扣了的空心漏斗模样,一来是为了保持平衡,令其在向上升起的过程中平稳自如,二来是因为师映川在漏斗内部涂了一层石粉,当具有吸热效果的石粉达到了一定热度之后,纸人便会自动燃烧起来,这一切在说穿了之后,除了真正施行起来比较麻烦之外,其实原理也不过如此,然而在这样文明程度相当落后的封建时代,在人们普遍笃信鬼神的文化氛围下,所造成的影响却是无法想象的,这并不是智慧或者愚昧的问题,而是时代和格局的体现。 “这就是人心可用……”远处偏僻的角落里,戴着黑色面具的宁天谕静静站着,低声自语,连他都承认师映川这一手可谓漂亮之极,天道无情,乱世铜炉,如今正是群雄竞起,战火连绵的时代,在眼下这种两方争衡的局面下,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为自己造势,成为上天眷顾之人,利用舆论的力量为自己争取一切有利之处,成为人心所向,只要是稍稍有些见识之辈,就能看得出今夜的一切带给众人的巨大冲击将会对未来局势造成怎样深远的影响,要知识这世间有很多谎言和阴谋在最初听起来的时候是漏洞百出甚至荒唐可笑、根本经不起推敲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人不断地完善与填补以及各种因素的扭曲,就会逐渐臻于完美,最后变成许多人都相信的事实,更何况眼下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确实凿凿,十余万人亲眼所见,岂是能够抹杀的?纵然有人想要遏止,打压这样的传言,也都只是徒劳,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势必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去,而这其中,也会有师映川命人暗中推波助澜!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与也原本料想的一样,这一夜过后,消息不胫而走,在这场超度法会上所发生的一切被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各地,随之一同兴起的还有无数各种各样的传言,一切基本都按照师映川一开始时的预料而发展下去,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事的影响也在日益扩大,已使得暗中人心隐隐动摇,不仅仅是最容易受到这类神秘学影响的普通人在私下里议论纷纷,就连不少世家门阀也是心生犹疑,不要小看这样所谓的装神弄鬼之事,只要有本事做得天衣无缝,令人深信不疑,那么在任何一个封建时代,这样的事情都会造成无法预测的巨大影响,在此之前,当初泰元帝的独·裁统治被推翻之后,众多大小势力都是纷纷划地而治,各自为政,而后来师映川却冒天下之大不韪,意图再次统一四海,重现千年前天下归一的局面,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就是逆天而行,而师映川本人也就成了举世皆敌的人物,然而此事之后,再结合种种因素,包括师映川在暗中命人有意引导舆论,就造成了他乃是天命所归、顺应时局之人的说法,而这样的传言,也已被不少人逐渐接受,对此,万绝盟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即刻动手打压并遏止此类传言,但事实上效果却并不明显,因为舆论这种事,尤其是涉及到敏感话题的舆论,往往就是越遏止就越是尘嚣直上、传播得更广,也更为民众所接受,对此,有着工业文明时代经历的师映川,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正当整个天下因为此事而暗流汹涌之际,此时作为一手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的师映川,已见到了刚刚返回摇光城的千醉雪,而这个在从前一直锋锐淡漠的男子,如今数月过去,却是周身笼罩着无限的血腥煞气,隐隐就是当年那个被天下人谈之色变的大司马李伏波。 外面细雨淙淙,师映川披着一件单衫,坐在方榻上,千醉雪鬓发微乱,眼角一丝红晕尚未褪尽,师映川见他蜜色的胸口和左肩上分别有一道伤疤,一道已经基本痊愈,只剩了快要消去的疤痕,而另一道在胸口上的却是刚愈合不久的模样,经验老道的人甚至可以由外观判断出这两处伤是同一时期造成的,只不过胸口上这一道必是深及见骨的,所以才会恢复得较慢一些,也可见当时战斗之激烈,一时师映川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着男子胸前的伤疤,看了几眼,突地冷然一扬眉,目光幽深森寒,道:“……伤你的人是谁?我必杀他。”他臂上缠着的北斗七剑与他心意相通,感受到他此刻心中杀机弥漫,顿时嗡嗡作响,师映川眼内有丝丝冷冽的寒芒流转,千醉雪已是宗师,能伤到他的自然也只会是同级强者。 千醉雪听了师映川的话,就摇了摇头,道:“没这个必要,对方伤得比我更重。”师映川听了,这才再没说什么,这一段时期以来,千醉雪在外带兵,势如破竹,做下一系列震撼人心的大事,遭人刺杀是再正常不过的,师映川一手揽住千醉雪光裸的腰身,替他掖了掖凌乱的鬓发,千醉雪看着他,默不作声,方才两人之间的一番欢好之情,眼下尚自在他心头萦绕,千醉雪忽然伸手握住师映川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缓缓摩挲着,不等师映川开口,他已看着对方说道:“我从前一直爱慕于你,但你心中只有赵青主一人,对我永远只是君臣之谊,而这一世却是得偿所愿,想来世事莫测,不过如此。” 师映川听着,身子就坐直了,他看着满面淡然的千醉雪,却是微笑起来,道:“何必想这么多……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你的有些想法,真的是很不明智,当初明知只是送死罢了,为什么还要去报仇?你那时怎么说也是宗师之身,天下之大,哪里去不得,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地活下去,结果你却去送死……” 说到这里,师映川凝视着千醉雪,眼里的幽色似海一般深重,他慢慢摩挲着对方的脸颊,表情平和,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之感:“身为修行之人,已经好不容易走到了那种程度,就这么毫无意义地死去,你不觉得太可惜了么?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其实那点伤心痛苦又算得了什么,任何东西与活着相比,都统统不值一提,只有那种弱小无能之人,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因为他们原本就拥有得太少,活得太卑微,所以才无所谓生死,可我们这样的人,怎么能也和他们一样?经历了那么多,才最终有了手中的一切,性命比普通人珍贵千倍万倍,怎可一死了之?这是懦弱,是愚蠢,更是不负责任,若是我,哪怕是受了再大挫折,也一定要活着,而且要努力活得更好。” “……我做不到。”千醉雪双眼微闭,看上去似乎是因为刚才的一番**而疲惫起来,没有什么精神,但他如今是宗师之身,纵然是长时间的欢纵,在体力上又能消耗多少?不可能如此不济,突然之间,他眸子又张开来,直直凝视着师映川,平静地道:“虽然知道你说得很对,但即使能够回到当初,我想我还是会再次作出同样的选择。”师映川闻言,似乎顿了一顿,脸上流露出复杂之色,眸光幽幽,他忽然轻笑一下,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低声淡淡道:“也是,理智是一回事,心是另一回事,这世上干傻事的聪明人从来都不少……包括我在内。” 一时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室内静静一片,只有窗外轻微的雨声传来,师映川抚摩着千醉雪光滑结实的身体,眼里原本已经冷却的火焰,似乎又再次缓缓升腾起来,他指尖滑到男子的大腿间,去探那处在先前就被弄得黏腻湿软不堪的所在,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千醉雪默默注视着面前的高大男人,用一种很难具体形容的目光看着对方,但眼里不知为何,却有一种淡淡的茫然,然后他主动分开修长的双腿,毫不犹豫地迎合起来。 一时结束后,师映川斜卧在方榻上,看千醉雪慢慢穿衣,道:“你好象瘦了些。”千醉雪扭头看他,露出笑意:“是么。”不过很快又皱了皱眉,虽仍在微笑,但凝视师映川的目光之中却隐隐有着一丝不解,道:“因为前时那场法会,如今外界有关你的传言已是闹得沸沸扬扬,那夜我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听起来却也一样觉得不可思议,莫非真的是天命所归?” 千醉雪这样的人物,无论是学识还是见识、修养、心性等等,都可谓出类拔萃,是处于社会顶层之人,虽然并不迷信鬼神气运之事,却也决不会轻易相信那些缥缈虚无之谈,而现在连他都有如此想法,更何况那些容易受外在因素蒙蔽的普通人?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由此可见,师映川这一手策划所产生的影响,究竟是何等深远。 对于这样的问题,师映川不置可否,只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片刻,才淡淡道:“这种事,谁又说得清?”千醉雪顿了顿,没有再问此事,但却说道:“不过此事虽然对我方有利,只是却未必是所有人都乐于见到……晏勾辰此人雄才大略,城府极深,虽然一直以来与青元教关系紧密,对外保持一致,但毕竟不是一体,晏勾辰乃大周之主,你却曾是千古一帝,如今又是传言中的天命所归之人,晏勾辰岂能不有所心结?他与我及宝相龙树等人不同,纵然与你多年相处,似乎情谊甚笃,但帝王心性,终究不能以常理揣测,总而言之,此人,不可不防。” 师映川缓缓抬眉,鲜红的双眼深处释放出两道精明的幽光,道:“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两人接下来又说了些军情,谈些正事,末了,千醉雪便离开了。 千醉雪出了门,刚走出几步,却见有人自转角处而来,那人脸上戴着面具,掩住容貌,身形修长,从气息上判断,乃是一名半步宗师,除此之外,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异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了千醉雪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味道,千醉雪正有些古怪之感,那人已看了他一眼,径直进了门中,千醉雪脸上忽然泛起一丝几不可觉的迷惘之色,仿佛一瞬间思绪飘到了那个久远的时光,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多想,就此离去。 那人进到里面,师映川正靠在方榻上,只穿了单裤,随意敞着怀,露着雪白的胸膛,室内隐约弥漫着一股男子欢好过后所特有的暧昧气息,来人取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脸孔,正是宁天谕,他看了一眼师映川敞露的胸脯,雪白结实的肌理上,点点殷红的吮吻痕迹清晰可见,宁天谕坐下来,语气淡然道:“李伏波此人,乃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忠心耿耿之辈,对我死心塌地,我没有想到这一世还会见到他,更没有想到他就是千醉雪……刚才与他打了个照面,虽然面貌不同,但看着已有当年李伏波的七八分之意,另外二三分,却是受了这一世的影响。” 师映川赤脚下了地,起身去将窗户全部打开,散去室内的味道,既而转身看向宁天谕,面色淡淡如常,眼中却又似笑非笑的样子,道:“怎么,你对他有意?当初你只一心系在那人身上,对旁人根本没有其他心思,甚至你自己还说过,除了赵青主之外,一生从未有过其他男人女人,现在却又说了这些话,难道是在自己打脸不成?”宁天谕瞥了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这很奇怪?若是有人待你死心塌地,算得上是一往情深,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如此一来,纵然你心中已有所爱,不会有任何动摇,但你会对此人抱有何等心情?至少也该有些感怀之意,不必说我当时,只看你对左优昙等人的态度,就可知一二,眼下倒还有立场对我说这些!” 师映川听了,顿时哑然,被噎得没话说,宁天谕却是根本不在意,道:“好了,不谈这些,我现在跟你说一件正事。”师映川略觉意外,就两手抱胸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势:“你说。”宁天谕无视方榻上那一片**后的狼藉,坐得四平八稳:“我要你跟我去一趟渭州。” 这一下师映川就真的有几分意外了,他聚起好看之极的长眉,重复道:“……渭州?”宁天谕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突然让你去那里,不过,你可听说过泰元帝的地宫?”师映川目光微闪:“当然听过,有传言说泰元帝曾经为自己秘密建造了一座庞大地宫,准备当自己日后寿元耗尽之际,就永世沉眠于此,且地宫之中有无数财富,更重要的是有泰元帝一生收藏的秘籍以及修行心得等等,价值不可估量,不过年代太过久远,况且有关泰元帝之事也大多都在后来被人刻意模糊,而真正流传下来的书面记载也不多,所以这样的传言也都只是传言而已,甚至更离谱的说法都有的是,谁去信它?” 宁天谕却是冷冷一笑,缓缓道:“别的且不说,但至少有关泰元帝建造地宫的传言,确有其事,只不过你现在对从前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不少事情你都根本不清楚罢了。”师映川疑惑道:“哦?原来真有其事?”又深深望了一眼宁天谕,这才说道:“你既然跟我提起此事,想必那里应该是有对我们非常重要的东西,可对?” 宁天谕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之中却隐隐有些古怪,让人捕捉不到,他停顿了一下,目视师映川,道:“……想知道答案,就跟我去渭州。”师映川点了点头,但又说着:“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跟我说起此事。”宁天谕漠然道:“你以为那地宫是谁都去得的?以前你实力不够,去了也无用,不过以你现在的本事,应该是勉强可以了,虽然艰难些,但把握很大……好了,事不宜迟,早些动身罢。” 师映川听了,再无异议,道:“好,就依你所言。”宁天谕见状,脸上就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眸色深深。 ☆、三百一十三、一怀愁绪,千年离索,错、错、错 两人商议既罢,师映川便去将一些事情大致安排了一番,待诸事都已交付安排妥当,师映川与宁天谕两个人便私下离开了摇光城,前往渭州,而对外则只是宣布闭关,没有将此事告诉其他人,毕竟师映川早已从多年前就开始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所以无论是出于安全还是其他方方面面的考虑,他的行踪在有些时候都是不可能泄露出去让人知晓的。 渭州距离摇光城很远,不止是万里之遥,不过在师映川与宁天谕眼中,这当然就不是什么问题了,很快,两人一路来到渭州,按照宁天谕的指点,向地宫所在的方向赶去。 盛夏的天气十分炎热,日头晒得翠绿的树叶都微微打起了卷儿,师映川一身素衣,衣摆撩起来掖在腰里,蹲在河边洗手,他掬一捧被阳光晒温了的河水,扑在脸上,水珠顿时从他细腻如丝绸般的肌肤上滚落,师映川吐出一口气,转脸对一旁的宁天谕道:“……还有多远?” 宁天谕蹲在距离师映川一丈左右的地方,脸戴面具,正用水囊打水,闻言头也不抬地道:“就快了。”师映川不再多问,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喝了两口,两人略作休整之后,便继续赶路。 不多时,远远已看到群山起伏,像师映川这样出身大宗门的弟子,不但在修行上不能懈怠,而且自幼就算谈不上是博览群书,涉猎极广,但也至少都颇有学识,没有哪个会是粗陋武夫,因此师映川多多少少懂一点风水之说,眼下看了这地势形貌,就赞叹道:“果然是风水极佳之地……想必这里应该就是地宫的所在了。”宁天谕淡淡道:“不错。”师映川笑道:“总算是……” 第129节 话刚说到这里,却突然止住了,师映川深吸一口,猛地止住了笑色,面部表情转瞬变为古怪与惊讶的复杂模样,赤红色的凤眸却是一瞬间熠熠生辉,他一手拢袖,一对红瞳之中仿佛有赤霞流动,又好象是充斥着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张绝美却又冷然的面容上,某种依稀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像是被强行扣上去似的,略有些扭曲,耀目的日光映在他清澈的眼底,不过很快,师映川眼里的火焰就渐渐消退,转换为深沉之色,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连郎!” 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师映川望向某处,眼神却是突然又变得温柔沉醉起来,不过片刻的工夫,那里就出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笼罩着一天一地的刺目日色,翩然而来,男子身披素衫,屹立在苍穹之下,那柄只有历代宗主才能够拥有的和光同尘佩于男子腰间,漆黑如一抹最深沉的夜色,冷冷清清,却有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刺入心头,男子感觉到师映川的目光,微微抬眼,那熟悉无比的英俊面容上依旧是波澜不起,在这一刻,他锋芒如昔,没有任何浮华,更没有任何污浊,却又比从前风华更盛,此时师映川眼里再没有其他人或事,只有对方一个人,师映川忽然就笑起来,只是那笑容里却有什么直插对方眼底,复杂却清晰,他缓缓站起身来,双眸如血,安静地望着近百丈外的男子,嗓音醇厚道:“这还真是令人意外,居然会在这里见到你……断法宗与此处相隔千山万水,所以连郎,这应该不会只是巧合罢?” 这是数年来两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师映川的目光在对方的脸上徐徐移动,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轻抚那英俊的面容,仔细感受着那明晰清砺的轮廓,而在不远处,宁天谕眼中有什么东西正飘摇不定,只是面具遮挡住了他的脸,所以无法看到他此刻的表情罢了。 对于师映川的问话,连江楼不出所料地并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师映川,神色平静,而师映川也没有再问,因为他自认已经知道了答案,赵青主当年毕竟是泰元帝的爱侣,这地宫之事,他不可能不知道,连江楼大概就是近期才恢复了关于此事的相关记忆,也或者是他早就想了起来,只不过就像宁天谕所说的那样,实力不达到一定程度,即使来到这里也都是白费力气,因此直到现在连江楼才准备来取地宫里的东西,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也都在情理之中。 思及至此,师映川的目光在连江楼腰间的和光同尘上面一掠,就微笑起来,他与他是各方面都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他们之间却终究有着某种相同的东西……此刻师映川一双原本呈现出诡谲妖异之色、且显得十分威严的凤目,到现在看起来却是一派平和温柔的意味,他伸出手,袖中飞出七道彩光,师映川淡淡轻笑,他就这么开口了,纵使语气平和,却掩不住那其中隐隐的奇异兴奋之感,说道:“连郎,难得你我今日在这里会面,我想掌握你的性命,而你也想要我的命,那么不得不说,今日真的就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呢。”他柔声道:“记得当初就说过,你我之间注定只有一个可以存在,不过这些年都没有机会像这样面对面地在一起,所以今天,就当是老天给了我们一个合适的机会。” 话音方落,在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两人已是同时出手!连江楼一步踏出,只这一步,就已踏过了彼此之间原本近百丈的距离,那速度之快,使得身体扯过空气时发出了尖锐的爆鸣,甚至将空气都撕出了一闪即逝的裂痕,这一切都昭示着武道强者那恐怖得已经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人类的强大力量,而在连江楼刚刚所在的地面上,由于瞬间爆发的力量太大太快,导致还算硬实的地面被巨大的力量踏开了一个深深的坑,与此同时,那柄和光同尘已经被男子握在手中,千万条凌厉无匹的剑气迸发出来,有绝世锋芒,剑意似是直指心绪所向,无有遮碍,如同是长江大河奔涌一般恢弘不可阻挡,此刻所谓的华丽招式早已全无意义,铺天盖地的强大气势爆发出来,让人只觉得连血液都在燃烧沸腾,此时此刻,出现在天地之间的分明是一个身化剑意、可斩世间万物的绝代强者,如此一剑,天下谁能当之? 而相对于连江楼的雄浑恣裂、不可一世,师映川表现得却与之截然相反,飘渺优雅如同天人下凡,他一步一掠,却分明不是踏在地面上,而是离地尺余,凌空虚步而行,每一步都在落足处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流涟漪,他修长洁白的手指伸开,如同刚刚绽放的细腻玉兰花,十指疾弹轮转,动作自然轻柔无比,那北斗七剑就在他十指之间穿梭,整个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烟火气,然而他所经之处,自有一股无匹的剑意蕴藏其中,草木无不粉碎,几只在草丛里觅食的野雀和灰鼠之类的小动物,瞬间就被无声地撕成了血雾,眨眼之间,两道人影就已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一起! 没有风卷云涌的壮阔景象,也没有地崩山摧飞沙走石的恐怖一幕,一切好象都变得平平无奇,只有锵声震鸣,两人剑锋相交,师映川双手平推而出,一头浓密青丝在脑后四散飞舞,犹如魔神降世,他的眼睛极美,此刻也还是温柔如水的样子,但此时目光罩住面前的连江楼,却只让人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恐怖寒意自天灵盖涌出,像是千万把刀子一样瞬间贯穿了全身上下,比凌迟还要来得彻底,犹如千百年前那一场死斗,他垂垂欲死,那一刻,他看向那个自己心爱之人的眼神,与现在一模一样,几乎集合了人世间所有的情绪,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就是这样的眼神!师映川嘴角带笑,百转千回,他张口,轻声说了一句:“……再来!” 两人同时倒退而掠,稍迟一线,又一前一后向北面而去,连江楼剑气如虹,只见剑气纵横之间,仿佛挟有无上雷电之威,两人且走且战,师映川袖口已被撕开数道口子,但他却好象浑然不觉也似,只长笑声声,沛然道:“连郎一剑倾人国,果然是绝代名剑的气象,不过,我毕竟曾是天下群剑共主,万剑之皇,连郎可有信心将我斩于剑下么?” 连江楼平淡道:“……姑且一试。”此刻他的思绪前所未有地平静,所有多余的念头都被锁在了木然冷静的面容之后,那面目神情,竟与当年赵青主依稀对应,他目光不离师映川左右,对方曾经那绝望悲凉的眼神又一次浮上心头,也许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久了罢,自从那日眼睁睁看着这个人亲手剖腹取婴,又生生将他们的女儿打成血雾,他就已经在等待着这一天了,等待着这个男人有朝一日踏着血与火回来向他复仇,最终让他或者对方,亲手将自己曾经的爱侣送进无边地狱! 这一战,互相之间都不会手下留情,到得后来,两人身上已是衣衫破碎,鲜血斑斑,师映川七窍之中有细细的血线淌出,而连江楼两侧太阳穴暴起的如同蚯蚓般的狰狞青筋以及已经短时间内不能再继续施力的左臂,都表明他到目前为止决没有占到哪怕半点上风,但即便如此,也还是谁都没有罢手的意思,而在这样激烈的宗师之战当中,宁天谕并没有出手,毕竟他现在只是半步宗师,如果被卷入这样的战斗,不但帮不上师映川什么忙,反而会让自己受到波及……两大宗师之间的战斗仍在继续,如此拼斗下去,直打得一路上鸟兽死绝,草木尽摧,到最后,终于到了两败俱伤的境地! 此时师映川低低笑着,只是这笑容却被七窍中流出的鲜血给渲染成了可怖的模样,他艰难抬手,北斗七剑聚拢,呼啸而去,不料却只斩到了空气,连江楼竟是没有抵挡,只闪避开来,这根本不符合他一贯的性子,师映川心中猛地一动,仿佛已是意识到了什么,他顿时强撑着伤势疾掠过去,北斗七剑齐出,誓要将连江楼留下,然而终究却是慢了一步,一道巨大的剑影自半空中斩下,仿佛生生撕开了天地,堪称举世无双,随着一声巨响,顿时就是遮天蔽日的震爆,无数碎石激溅,两人此刻所在的峡谷直接就被轰得面目全非,师映川首当其冲,整个人倒飞出去,好似流星般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重重砸落到一片河滩上,将此处砸出一个深深的大坑,顿时河水灌入,片刻之间就已注满。 不知过了多久,烟尘渐渐散去,一道人影有些踉跄地来到河滩上的大坑前,跳了下去,很快,那人就从水中将**的师映川拖了出来,深深吐出一口气,那人取下脸上的面具,随手丢到了一边,露出一张俊美的面孔,正是宁天谕,他动手将伤势严重得已经难以行动的师映川抱到了一片干燥的地方,将其平放在地上,此时师映川已是重伤奄奄,刚被放到地上,就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此次他伤势之重,比起当年被五大宗师擒下的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已经威胁到了性命,但师映川这时却好象根本不是很在意自己的伤势,只是一边咳着血一边挣扎着向周围看去,然而入目处,只是一片疮痍,哪里有连江楼的影子?师映川微微喘息着,脸上满是不甘之色,叹道:“到底还是让他逃了……本来我以为,以我现在的力量,纵然还没有成为大劫宗师,也应该可以压制他了……可是没想到时隔数载,他已经强大到了这个地步……不愧是在少年时代就被人认为将来成就必会超过历代宗主的武道天才……” 全身上下都痛得仿佛火烧火燎一般,师映川黑色的发丝被水打湿,一绺绺地粘在了额头和脸颊上,他的身体微微颤抖,艰难地笑了一下,叹道:“看来他应该是恢复了有关地宫方面的记忆,所以才来这里想要取走里面的东西,和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所以居然就这么阴错阳差地碰了面……他这个人还是这么谨慎,一见局势对其不利,立刻就决然脱身,丝毫也不拖泥带水……” 宁天谕也是伤得颇重,但还是可以活动的,他帮师映川止住血,道:“连江楼从一开始就注意到我,即使在战斗中他也不曾放松警惕,若是没有我在场,他很有可能与你分出生死,不过恰恰由于我一直都在,所以他在你们两个都已经身受重伤的情况下,当机立断,出手催发自身的生命力,这才在重伤力竭的情况下还能够使出刚才那一招,借此脱身,不过在重伤之余居然还用了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他的寿元只怕要减少将近十年。”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无论是宁天谕还是师映川,都对连江楼的这种看似胆小逃避的做法没有表示出任何鄙夷的意思,因为如果换作他们的话,在这种情况下也一定会选择同样的方法,这与胆怯懦弱之类的词语无关,而是一个真正的上位者所应该具备的素质,事实上如果刚才这里只有师映川与连江楼两个人的话,那么以连江楼的为人,只怕很可能就会死战到底,因为只有两个人,所以事情很简单,不必多想,只要拼命把对方打败就好,可是当这里还多出了一个半步宗师的时候,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如果只有两个人,那就只需面对唯一的对手,就自然完全不必顾虑太多,哪怕是采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甚至自损九百九十九,对于连江楼这样心志坚稳如铁的人而言,也值得去做,因为只要能彻底将师映川控制在手,那么任何损失都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与那一线大道机缘相比,其他的都无所谓,但当附近还多出了一个人的时候,连江楼又怎么可能还会如此行事?否则一旦等到自己拼到山穷水尽之时,对方再来收拾残局,岂非悔之晚矣,因此当确认自己如果再不脱离战局就要永远留在这里时,连江楼立刻当机立断,甚至不惜以损耗寿命为代价,果断脱身。 师映川伤势严重,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就已经吐了两次血,但他却并没有什么担心的样子,只是喘息着说道:“他伤得比我还重,若非你也受了伤的话,必定可以追上去,一举将他拦截下来……可惜……”要知道宁天谕在占据了谢凤图的肉身之后,虽然可以行动如常,理论上可以一直这样利用这具身体,但无论如何他也绝对不能离开师映川太远,否则立刻就是消散的下场,因此方才师映川与连江楼的那场战斗,尽管知道会因此而受伤,但为了性命着想,宁天谕还是一路都紧随其后,不敢被那两人落下太远,如此一来,两大宗师之间的生死之战,彼此都不会留手,如此激烈的战斗,他一个半步宗师靠得近了,没有躲在安全距离之外,怎么可能不受到波及?这一路上已经是受了伤,尤其是连江楼最后那一下,更是令宁天谕被波及到重伤的地步,因为连江楼原本就是打定了要将他一起伤到的主意,否则的话,被一个轻伤情况下的半步宗师追击,对一个伤势极其沉重的大宗师来说,威胁绝对不小! 此时师映川全身已经微微抽搐起来,口鼻溢血,他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只玉瓶,颤抖着手准备服药稳住伤势,但就在他要拔开瓶塞的时候,一只白皙的手却从旁忽然伸了过来,干净利落地从他无力的手中拿走了那只玉瓶,这出乎意料的一幕令师映川顿时一怔,他下意识地微微睁大了眼睛,却见宁天谕正盯着他,双眸似寒似热,犹如不见底的深渊,师映川哑声道:“你……怎么?”不知道为什么,心底伴随而起的,却是一丝突然飙升出来的危机感,毫无预兆,一颗心也慢慢沉寂下来,此刻的宁天谕似乎有哪里不同,师映川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宁天谕,仿佛剥去了从前一直以来裹在身上的那一层晦暗阴沉的外衣,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平静到极致的模样,宁天谕将装着珍贵丹药的玉瓶放进自己怀里,他伸手抚上师映川的脸,仔细地将那些凌乱的湿发撩开,他注视着面前的人,淡淡道:“……的确是相当完美的肉身。” 这话很是突兀,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听在师映川耳中,却并不寻常,当即一线冰冷之极的寒意就从尾椎处徐徐升上来,在的脑海中冻结,师映川两眼直直盯着宁天谕,道:“……你是什么……意思?”宁天谕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叹道:“我已经等了很久了……” 听得此言,师映川的身子不由猛地微微一颤,就连心跳也是几乎滞了半拍,话听到这里,他如果再不知道对方已经对自己怀有某种恶意的话,那简直就是十足的蠢货了,甚至以他敏锐之极的头脑以及结合某些不同寻常的苗头,已经让他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二三分……师映川死死看着宁天谕,心下一片冰冷,此时此刻,他的思维反而比平时更快也更清晰,他突然咳嗽起来,喘息着道:“原来如此……是你对不对?我想,连江楼会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他恢复了记忆……而是你的原因罢……而并非所谓的巧合……这一切……是你……” 师映川喘息连连,声音嘶哑,整个人似乎已有不支之态,但他眼中却是血色翻腾,浓重得仿佛快要有鲜血溢出,他盯着宁天谕,断断续续地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地宫,是不是?一切都只是你用来骗我的借口……”宁天谕没有立刻回答,他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鲜血,不过他虽然受伤颇重,但还远不到危及性命的程度,也还有一定的行动能力,他动手解开师映川的衣衫,随手点了对方的穴道,防止其乱动,紧接着就开始麻利地处理师映川身上的伤口,过了片刻才一边忙碌一边冷静地说道:“不,关于地宫,这个确有其事,只不过并不像我告诉你的那样罢了,那地宫根本不是我当年用来作为将来和赵青主一起长眠的所在,要知道我的目标乃是突破天道限制,永生不灭,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会在雄心万丈、前途无量之际去给自己造什么地宫?就算真要建造这样的地方,那也是在发现自己永生无望,断了这念头之后才会去做,不是么?所以那地宫在当初建造之际,只是用来安放一些当年为我而死的忠心耿耿之人的尸身,他们的身份由于某些原因而不能公开,因此便收藏在地宫之中,里面除了一些随葬品之外,并没有什么重要之物,对你而言,那地宫可以说是毫无价值。” 这时候,宁天谕已经将师映川身上的外伤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他嘴角微扯,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从他话语当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却使得师映川的危机感再次提升了一个等级,呼吸都因此紊乱了许多,宁天谕见他如此,便擦了一下自己嘴角的血迹,淡淡道:“……所以,连江楼之所以会来这里,并不是什么巧合,因为无论关于这处地宫的事情他有没有记起,在他眼里都是微不足道之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当然不会关心,更不会主动来这里,至于他为什么会来,那是因为我前时匿名通知了他,说是有一笔关于阴冥水的生意想与他谈,果然,他如约而至。” 连江楼搜集阴冥水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对于一些有渠道有门路的势力而言确实是这样,从前几乎无人知道连江楼搜集此物,那是因为经过历代宗正的搜集,阴冥水的数量已经有很多,所以连江楼这些年来只需从容搜集就可以,并不迫切,在时间宽裕而且需求量不大的情况下,这件事自然可以做得很机密,可是当年一池阴冥水被师映川毁去,事后连江楼只能将残余的一点点都集中到一起,数量极少,而他必须要靠自己的力量尽快搜集到足够的阴冥水,所以已经顾不得其他,只能尽最大的力量去做此事,尤其当原本答应帮他收集此物的纪妖师突然加入青元教,在失去了这个助力之后,连江楼想要继续在保密的情况下收集此物,基本就已经不可能,在搜集的过程中,多多少少都会露出蛛丝马迹,被一些有特殊渠道和门路的人物知道他在寻找这阴冥水也就并不奇怪了,在这种情况下,现在有人表明可以提供阴冥水,无论这里面是不是有阴谋,连江楼都会试一试,而且决不会带帮手一起来,因为他必然不肯让其他人知道此事,更何况他艺高人胆大,纵然这其中有什么埋伏,以他如今的力量,也有信心从容脱身,因此孤身一人前来对方指定的地点,也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宁天谕的一番话令师映川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喘息道:“原来……是这样……”宁天谕道:“的确就是这样。”男子俊美的面孔上露出冷漠如夜的神色,他抬起手,缓缓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对师映川说道:“知道么,当初我为何要占据这具肉身?固然有我希望出来自由活动的因素在,但最重要的,就是在我有了肉身之后,就可以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做一些我必须要做的时,比如……匿名联系连江楼。” “好,好……你很好……”师映川的胸口剧烈欺负起来,他怒极反笑,突然间语气却又猛地暴烈起来,逼视着表情漠然的宁天谕:“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我乃是一体,荣辱与共,你这样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宁天谕闻言,忽然低低一笑,道:“好处?”他说着,将双手放在了师映川的身上,并且开始缓缓游移,仔仔细细地抚摩着面前这具男体,他摸得极细致认真,但动作中却不带一丝一毫的暧昧感觉,就好象他摸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无价的珍宝,与此同时,宁天谕眼中似有风暴在酝酿,在这之前,师映川从未像此刻一般,从宁天谕眼里看到过这样极其复杂的情绪,就见宁天谕脸色平静,道:“不错,你我本是一体,所以,我们应该彻底融合在一起,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我’……你知道么,没有属于自己的肉身,只能依托旁人而存在,绝大多数时间都不得不蛰伏在这具躯壳的最深处,这样的感觉简直是糟透了,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你可知道,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多少年?” 宁天谕闭上眼,他嘴角带出一丝古怪的笑意,但这也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此刻他的情绪就像是并不稳定的火焰,时刻都在变化着,他低声道:“说起来,连江楼,或者说赵青主,总之……他和我本质上真是一样的人,狠绝如斯,不愧是曾经同床共枕多年的道侣。” 到了现在,师映川原本还只是模糊的猜测已经渐渐清晰起来,纵然还不能完全明确这其中的具体方式,但他也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他突然冷笑起来,笑得有些吃力的样子,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宁天谕,道:“你是……要这具身体?取而代之?你要杀了……我?”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宁天谕的表情平静得不似活人,他替伤口已经被处理好的师映川拉起衣衫,细心整理起来,平静如水地道:“你我的确是一体,这没有错,但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我并非是当初对你说的那样,只是秉承了前世记忆的一个载体而已,只是一份记忆,事实上情况远比这复杂得多,简单来说,你可以理解为一个人出于某种原因而被分作了两份,你这份是空白,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全新的个体,而我则是秉承了记忆的那一部分,也就是说,实际上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泰元帝,只不过你的运气很好,由于你是全新的一个人,所以致使你成为了身体的主导,而作为保持了前世一切记忆的我,付出的代价就是成为你的附庸,在你还是弱小无比的任青元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力量出现哪怕一次,只能一直蛰伏在你的体内,直到这一世,随着你的力量逐渐增强,我才终于可以重见天日。” 宁天谕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十分平静,但他的话听在师映川耳中,却如同冰锥刺入体内,剧痛冰冷难当,师映川努力让自己颤抖的身体稳定下来,道:“你是要夺舍我……”宁天谕淡淡道:“这不是夺舍,而是融合,因为你我原本就是一体,不是么。” 他一面说着令人震颤的事实,一面审视着面前的师映川,那眼神就像是在打量一件极其珍贵的艺术品,充满了赞叹之意:“这具肉身已经堪称完美,这么多年来,我费尽心思才让这具身体逐渐完善到这种地步,我倾尽全力指导你,培养你,就是为了在将来得到一具真正完美的肉身,恢复从前的一切……有了这具身体,只要加以时日,我就有可能突破当年的境界。” 师映川冷然看着对方,事到如今,他似乎仍然不愿意相信这一切,嘶哑道:“你我之间,已经相处了……十几年,那么为什么……到了现在你才动手?” 宁天谕少见地笑了笑,他并不吝于解释,道:“难道你忘了我的话了么,我曾经说过,你我本是一体,所以,随着你的修为上升,我也才会越发强大……直到如今,我才终于有能力可以夺取这具身体,但前提是你必须在重伤到已经虚弱无比的情况下,我才有机会,因此我才创造条件让你与连江楼见面,只要你们两败俱伤,最大程度削弱你的力量,我就可以击败虚弱的你,借机融合。” “呵呵,原来如此……”师映川忽然又咳出一口血,他惨然笑道:“是啊,听起来这计划真是天衣无缝……连江楼生性使然,遇事从不会对人费心解释什么,所以在刚才那种情况下,他纵然从我的话中觉得此事有蹊跷,但面对我的邀斗,却也只会与我拔剑相向,不会解释,更不会向我求证什么……” 的确,现在想一想,当两人见面之际,连江楼自然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中了师映川的诡计,被诱骗至此,但后来从师映川的话中,以连江楼的聪敏,必是已经察觉到这其中另有蹊跷,应该是与师映川无关,但事已至此,以两人如今的关系,既然已经见面,就只能顺理成章地生死相对,又何必解释什么?况且就算觉得自己与师映川有可能是中了什么人的圈套,但以连江楼的骄傲和自信,他又怕什么?在绝对的力量下,任何阴谋都注定会被粉碎,以他和师映川的实力,哪怕有埋伏,也绝对瞒不过他二人的耳目,绝对不会出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事情,所以他需要怕什么?需要担心什么?需要解释什么?由此可见,宁天谕对师映川与连江楼两人的了解之深,令他们几乎是被牵着鼻子走,若不是对两人的性情行事了若指掌,焉能如此环环相扣?令一切事态的发展和走向都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如今细细想来,宁天谕此人,委实可畏可怖! “原来都是阴谋,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师映川喃喃道,心中一片冰冷,仿佛整个人深陷在了黑暗的泥沼里,再也找不到方向,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低声道:“你和连江楼,你和他,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啊……他抚养我长大,对我尽心教导,是我最爱之人,而到头来却是只为了把我当成他自己通往心中大道的踏脚石……而你呢,一直以来都传授给我很多本事,让我迅速强大起来,没有你,我不会有现在的成就,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而到头来你却只是把我当成像猪一样的东西,等到有一天终于养肥了,就可以杀掉吃肉……你们两个人,何其相似……” 这是被人第二次背叛啊……师映川低低笑起来,笑声回旋间,他脸上露出苦涩,他仿佛在这一瞬明悟了什么,只是无论如何那笑声之中都有着近乎癫狂的味道,让人在听到之后毛骨悚然,他的精神似乎已经崩溃了,任何人在这样的打击下,心情的落差可想而知,大道凶险,世事无情,虽然早已明白这个道理,虽然早已经历过类似的背叛,可是当这冰冷无情的一幕真正发生时,当血淋淋的真相被揭开时,师映川还是体会到了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出乎意料的是,宁天谕似乎有些沉默,而并非是苦心积虑多年,眼看着计划即将成功时的兴奋模样,此时此刻,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流转,生成百般复杂的滋味,毕竟彼此之间相处十数年,岂会真的没有半点触动,他看着重伤的师映川,眼神不起波澜,片刻,忽然开口道:“我必须动手,不然当你完全恢复记忆的时候,其实就是我彻底消散之际,而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因此,我事实上也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才会如此行事,而非像那个人一样,仅仅是为了争那一线机缘,就要取你的性命……这个解释,是否会让你心里好过一些?” 师映川听了,定定看着宁天谕,突然大笑:“不错,这确实让我觉得好受了些……” 话音未落,师映川忽然猛地一颤,却是宁天谕解了他的穴道,紧接着就将手放在了他的天灵盖上,师映川顿时只觉得脑海中刹那间就像是炸开了一般,如同一把巨斧当头劈下,把他整个脑子都劈成了两半,痛得几乎让他晕厥过去,却偏偏让他连动都不能动,与此同时,只听宁天谕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从前那些夺舍包括精神控制之类的法门,都是我传授给你,几乎可说是倾囊相授,但有一样,我从没有教过你,那就是我现在施展的融合之法。” 剧烈的疼痛令师映川全身微微抽搐,这不是身体上的痛苦,而是直接作用在灵魂上的,整个意识都在震动、颤抖,仿佛风暴之中快要被撕成碎片的小船,被一股强大之极的力量横扫,如此剧烈的波动,几乎完全是不可抵御的,师映川只觉得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子正在斩断自己的灵魂与这具身体之间的联系,他已经开始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而这种感觉是越来越强烈的,并且蔓延到了身体更多的部分…… 在这种足以让任何意志坚定之辈彻底发狂的状态下,师映川就如同一个正在被沼泽逐渐吞噬的人,眼看着就是灭顶之灾,此时宁天谕所占据的那具谢凤图的肉身已经倒在师映川旁边,完全没有了气息,而宁天谕本尊正置身于师映川的肉身之中,发动着最猛烈的冲击,就见躺在地上的师映川不断抽搐,双眼向上翻起,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脸上青筋暴起,样子十分骇人,眼下的师映川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一旦现在这里出现外人,甚至一头野兽,就足以要了他的命,但宁天谕显然完全不担心这一点,因为经过刚才的一场战斗,周围相当范围内的活物都已被波及,统统死去,那些侥幸没有被波及到的,也都远远逃了开来,只看刚才那两大宗师激战的声势,任何有智慧的生物都会有多远逃多远,因此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此处都决不会有威胁到这具肉身安危的东西出现。 然而就在这时,‘师映川’的眼睛突然大睁,面目微微扭曲,呈现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他嘶吼道:“怎么可能?你……这是……不可能!”话音方落,他眼中的愕然之色就被一股浓浓的血色所取代,嘴里吐出冰寒的话语:“……为什么不可能?你确实是天纵之姿,绝世天才,能创出这样不可思议的秘法,按理说,你的胜算几乎是十成,可是你毕竟忘了一点,我,也同样是泰元帝!你能做到的事,难道我就做不到?这些年来,我并没有停止在暗中对这门秘法的钻研和探索,而非只是按部就班地修习你所传授的东西!你对我有所保留,可我师映川,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一番话如同从地底九幽而来,字字挟有风雷,‘师映川’脸色蓦地一变,嘶声道:“不应该如此……你为何要防备我?你我乃是一体,十余年来我对你恩惠甚大,你怎会有事瞒着我!即便是最凉薄最不容易信任旁人的人,也不会如此!” “是啊,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我都不应该对你有所保留,毕竟这世间就算是连至亲之人都不可信,可是又有谁会去防备自己呢……更何况都是因为你,我才有了今天的一切,若是换了其他人,必是对你毫无保留,更不会有怀疑之心……”男子的身体剧烈颤抖,显然体内两个意识的交战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或者更明确地说,是已到了决定谁生谁死的终极状态,只有两片已经失了血色的嘴唇还在微微翕动:“可是不要忘了,你说过的,不要相信任何人,所以我也确实就这么做了,一生之中永远不会彻底信任任何人,而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 完美的男体在地上抽搐颤抖,却突然间放声大笑,声音因为身体的重伤虚弱而变得很小,但在脑海当中,这笑声却在无边的空间内回荡,声如炸雷,无比地真实:“……曾经连江楼是我最爱最信任之人,可是他却如此决然背叛我,伤我至深,连自己最崇敬心爱的人都是这样,我怎还会相信这世间之人?我只相信自己,而你虽然是‘我’,却也不是‘我’!” 狂笑声中,男子高大的身体在地上翻滚抽搐,如同野兽一般的低嚎与嘶吼断断续续地充斥在这一方天地间,这是意志和力量的较量,是对生存权利的不懈争夺,失败的一方,就意味着死! 极度的痛苦仿佛永无尽头,但无论什么东西,都终究会有结束的时刻,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到底还是渐渐沉寂下来,此时原本完美如神祇一般的男子,现在却全身上下都脏乱不堪,沾满了泥土和鲜血,华丽的长发乱糟糟地像是一蓬纠杂在一起的乱草,衣衫破烂,样子比乞丐还要凄惨,男子一动不动地仰面躺在地上,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不时轻颤的睫毛,才让人看出他还活着,这时男子缓缓的,慢慢的,睁开了双眼,在睁开眼的一刹那,一抹异光闪现,那是疲惫中带着平静,那不是宁天谕的眼神,那是……师映川! 师映川低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石在摩擦:“是我赢了……” 脑海中有人轻叹幽幽,道:“不错,你赢了……”那分明是宁天谕的声音,此时的宁天谕似乎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他的声音微弱如风中烛火,似乎随时都会熄灭:“没想到,到最后却是你融合了我……不过,似乎这也没有什么,你得到了我的一切,于我而言,就如同另一种重生,不是么?我在消失的同时,也生生世世与你同在,彻底成为了你的一部分,这样的结局,似乎也并不坏,况且,你我本就是同一个人,只不过最终是以你的意志活下来、走下去而已。” 第130节 宁天谕喃喃说着,意识开始模糊起来,那是一个春日,万物萌发,清风习习,一个淡衫玉冠的男子负手站在树下,那修长的背影刻骨铭心,是在记忆深处,无论过去多少年也永远不会忘记的身影,一阵清风吹过,拂起了男子的长发,男子回过头,在露出真容的一刹那,仿佛那是千万次的回眸,与此同时,画面逐渐飘摇不定,开始变得支离破碎,一点一点淡化在风中,此时此刻,宁天谕想要微笑,对于一个即将彻底从天地间消失的人来说,这样的平和与宁静几乎难以想象,宁天谕忽然用了这么多年来从不曾说出口的温柔语气,百转千回地轻轻道:“莲生……” 这一声轻柔的呼唤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长河,然而一切最终却还是都将随风而逝,宁天谕怔怔着,片刻,忽然对师映川道:“……知道么,你其实不是你,但你又是你……” 宁天谕的叹息带着几不可觉的沧桑之意回荡在意识当中,师映川嘴角有些艰难地翘起,一双原本血红的眼睛,此刻却仿佛有了一抹君临天下的意味,他用同样自相矛盾的话说道:“我曾经是‘他’,但‘他’却不是我。” 宁天谕哈哈大笑,师映川的话似乎令人摸不着头脑,可他却是完全明白对方的意思,他朗然道:“我们的路要一直走下去,哪怕身边的人一个个接连化为尘土,最终只剩下自己,也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延续着我们的旅程……你可记住了?”此时宁天谕已经散发出浓郁的死气,他的意识已经即将没有自主控制力,正不断地融入到师映川的意识之中,而这些已然即将消散的意识也在这一刻出现了令师映川感到惊诧的的变化,他‘看’到了一幕画面,那是一片风景如画的所在,明媚的春光铺天盖地,一个穿淡色长衫,头戴白玉莲花冠的男子正负手站在树下,腰畔佩着一柄漆黑如夜的长剑,不远处,一个容貌与他还是任青元时一模一样的男子正向那棵树走去,金龙袍,九龙冠,气度威严,不可一世,正是泰元帝宁天谕,这时一阵风过,树下的男子回头,那容貌清冷如月,天上地下,只有赵青主。 画面仍在继续着,在一个即将消散之人的意识之中继续着,宁天谕对赵青主笑起来,他快步走去,将爱侣的手拉住,赵青主眉尖微扬,嘴角似乎就有了一丝微笑,这时周围的一切却开始淡去,草木渐渐消失,显然是宁天谕的意识已经无法支撑住这些景象,只是片刻,那棵树也消失了,周围什么也没有,变得空荡荡的,甚至画面中的宁天谕也已经开始变得透明,转眼就再也看不到了,此时此刻,唯一还没有散去的,就只有淡衫玉冠的赵青主……师映川一言不发,他清楚地感受到宁天谕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正在飞快地消散,他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就听宁天谕低低道:“大梦千秋,今夕何年……知道么,我想念莲生了……答应我,生生世世都不要放过他……莲生啊……我们之间的故事,永远没有……结局……”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属于宁天谕的最后一丝意识也已然消散,突然间无数信息仿佛爆炸般充斥了师映川的整个脑海,如同巨潮拍击,这种冲击并不是会对肉身造成任何伤害的实质性存在,而是一道汹涌澎湃之极的信息洪流,师映川顿时惨哼一声,几乎晕死过去,头颅欲裂,久久之后,他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鲜红的双眼缓缓睁开,那眼神是熟悉又陌生的,师映川被鲜血和泥土弄得一塌糊涂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落寞之色,从这一刻开始,他才真正是千年之前那个不可一世的男子。 “我是……泰元帝宁天谕。”师映川低喃道,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变化,但眼下这些并不重要,此时他全身剧痛不已,刚才的一番争夺更是加剧了伤势,情况已经极其危险,师映川艰难挪动着身子,拼尽全力爬向不远处谢凤图的尸体,从对方怀里取出之前那个被夺走的玉瓶,颤抖着拔开塞子,用最后一点力气从中倒出一粒鲜红的丹药,勉强放进嘴里。 珍贵之极的丹药入腹,迅速化开,顿时镇住了还在恶化的伤势,开始慢慢滋润着被重创的身体,虽不可能就此恢复,但至少已经将肉身从濒死的状态下挽救回来,师映川喘着粗气,索性就这么躺在地上,尽量保持体力,身为武者,身上总会多多少少带着一些药物之类的东西,更何况是师映川这样的人物,他歇了一阵,就吃力地从身上摸出所有对他现在的情况有用的物品,一股脑儿地塞进了嘴里,吞吃入腹,做完这一切,他看向身边谢凤图的尸体,突然间张口咬住了对方的脖子,用力吸取那还没有完全凉透的鲜血,现在重伤之后的他急需补充体力,而这具还很新鲜的尸体,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不多时,满嘴鲜血的师映川重新躺倒在地,闭上了眼,从之前宁天谕消失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除了与自己原本的傀儡之间的联系外,又凭空多了一道联系,正是宁天谕的傀儡谢檀君,按理说宁天谕既然消失,傀儡谢檀君就也该一同死去,而师映川一个人也不能够同时拥有两具活尸傀儡,否则极易精神失常,变成白痴甚至死亡,但也许是因为他与宁天谕融合的缘故,导致谢檀君不但没有覆灭,反而成为他的傀儡,如此一来,师映川却是同时拥有了两具傀儡,也算是意外收获,当下他立刻就让远在摇光城的傀儡带着一些药品迅速赶到这里,将自己保护起来,找地方养伤,眼下的他极其虚弱,决不会在这种状态下让傀儡带自己返回摇光城,他不相信任何人,不想用自己的安危去考验人性,去冒哪怕一点风险。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夜幕渐渐降临,当月亮爬上树梢之际,淡白的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走向远处,踉跄着走走停停,最终消失在夜色当中。 傀儡很快就赶来与师映川会合,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师映川在傀儡带来的大量珍贵丹药的作用下,伤势逐渐好转,当他恢复到鼎盛时期的七八分时,便与傀儡在没有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秘密返回了摇光城,以他如今的修为,若是刻意收敛自身的气息,那么一般的宗师强者除非是在小范围内十分仔细地探察,不然的话,是很难感应到他的气息的,这也是师映川之所以暗中离开摇光城却不怕被人发现的原因。 眼下皇城之中风平浪静,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师映川如今外伤已经尽数痊愈,他回到青元教时,众人也只当他终于出关,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一时师映川沐浴更衣,又吃了些东西,他摒退下人,独自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壶茶,看着窗外烂漫的景致,如果说一开始在得知自己是受到了欺骗和利用的时候,师映川还觉得愤怒无望的话,那么到了如今,已经融合所有记忆的他对于宁天谕的所作所为已经没有了什么愤恨之类的负面情绪,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怅然,毕竟对方陪伴了自己许多年,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共存方式,现在失去了这个可以与之无所不谈的人,就仿佛失去了一个多年的友人…… 师映川忽然轻轻一叹,拍了拍手里的茶壶,如今看来,对方不过也只是一个可怜人而已,一个已经陷入到一种近乎变态的执拗当中,被仇恨变得极度偏激且不择手段的同时,却又偏偏渴望光明的人,与自己,何其相似? 师映川闭上眼,身下的摇椅轻轻晃着,发出细微的声响,眼下的他在融合之后,的确是泰元帝,但也是任青元,更是师映川,对于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他也早就有了答案。 淡青色的竹帘被掀起,有人来到师映川身边,一双柔软的纤手轻轻放在了男子的肩上,师映川一动不动,只是轻叹道:“碧鸟……”女子清婉的声音响起,带着并不掩饰的关切之意:“接到你出关的消息,我便来看看你,但你的气色看起来却好象并不太好。”师映川微阖着眼,道:“是么?我没事,你不要担心。” 两人正说话间,花浅眉却也来到了这里,见到皇皇碧鸟,便面色无波地淡淡微笑,对皇皇碧鸟点头道:“原来碧鸟也在。”皇皇碧鸟微微欠身,做了个平礼:“花阁主。” ☆、三百一十四、鲛人 皇皇碧鸟微微欠身,做了个平礼,“花阁主。”这时师映川睁开眼,将手中的茶壶放到一旁,花浅眉上前,两只妙目在男子脸上盈盈一顾,道,“夫君看起来气色有些不大好。”师映川没有接这个话头,只道,“既然你们都来了,就留在我这里一起吃个饭罢。”花浅眉红唇微抿,露出一个笑容来,“既然如此,妾身便下厨做几道小菜,也让碧鸟尝尝我的手艺。” 其后两女便一同下厨,不多时,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便呈现在师映川面前,师映川洗了手,让两女都坐下,三人聚在一起吃饭,花浅眉与皇皇碧鸟平时很少会碰面,到了她们这种程度,竞争固然不可避免,但也并不需要做那些寻常妇人之间勾心斗角的龌龊事,至少表面上必是如此,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淡淡的,礼貌且保持一定的距离也就是了。 三人安静地用饭,皇皇碧鸟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师映川碗里,道:“映川,我觉得你这次出关之后,似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师映川如今已是彻底恢复了作为泰元帝时的记忆,他自然很清楚自己会有些细微的变化,闻言便道:“是么。”正说着,外面已有人禀道:“教主,陛下到了。”师映川听了,就道:“哦?他既然这个时辰过来,想必还没用饭。”就吩咐下人:“去添一副碗筷来。”这时帘子被揭起,穿着家常海水蓝长袍的晏勾辰跨入室中,笑道:“还是映川最知道我,刚刚才从御书房那边过来,这一路上胃里正空着呢。” 此时花浅眉与皇皇碧鸟站起身来,微微福了一礼,她们俩都是师映川的正式妻室,身份不同,晏勾辰微笑着还了半礼,说道:“原来两位夫人也在,看来倒是朕打扰了。” 这时碗筷已经送来,师映川不以为然地道:“你来得正好,快坐罢,我们这里也是刚动筷子,一起吃就是,没有那么多的避讳。”若是一般的王公贵族,或者世家门阀之流,在这种情况下与别人的妻室同桌而食,确实不妥,不过在座的又岂是寻常人,个个都不是流俗人物,反倒是不大讲究这些繁琐而无用的规矩的,当下晏勾辰也不矫情,就洗了手,接过侍女奉上的软巾擦了擦,便在师映川身旁的位置坐了下来,随口对师映川道:“上午在御书房和户部那些人议了半天的粮饷之事,等人都散了,我才听说你已经出关,就直接过来了。” 师映川的目光在晏勾辰脸上微微一掠,道:“粮饷?怎么,莫非是眼下户部没有银子了么。”晏勾辰摇头道:“这倒还不至于,不过连年征战,确实在军费一事上耗资巨大,虽然不是承担不起,但你也知道,有时候因为一些方方面面的原因,就容易一时半会儿筹措不开。” 师映川淡淡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时却听一旁花浅眉道:“陛下,我倒有一个提议,不知陛下可有兴趣?”晏勾辰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怔,随即点头道:“哦?花阁主请说。” 花浅眉美丽的面孔上带着恰倒好处的笑容,最是端庄不过,不见凌厉,也没有一般女子的矜持羞怯模样,娓娓道:“天涯海阁可以为大周提供军饷,甚至粮草药品等等也都可以,包括将其运送到前线,总之,军队的一切需要,天涯海阁都能够满足,陛下应该相信天涯海阁有做到这些的能力罢。” 晏勾辰听着花浅眉的话,眉头渐渐聚起,随即扬眉微笑,道:“关于贵阁的财力、渠道以及人脉,向来天下皆知,想必没有人能怀疑贵阁会做不到以上几点。不过……” 晏勾辰话锋一转,面上原本儒雅温然的神色已转为一国之君所特有的威严,他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桌面,正色淡淡道:“不过,天涯海阁说到底还是做生意的地方,生意人从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既然如此,那么花阁主需要什么,不妨明言。” 花浅眉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后便迅速恢复成平和温雅之态,道:“陛下真是快人快语,那么我也就说了……”她的眼神精明而不失干练,完全是一个纯粹生意人的样子:“很简单,董州南部大乾山那里的三条矿脉……”话没说完,晏勾辰便打断了花浅眉的话,他深深看了女子一眼,随即嘴角就有些似笑非笑的样子,摇头道:“这件事没的商量,花阁主可以不必说下去了……那三条矿脉的价值不言而喻,大周如果同意此事的话,那么所付出的与所得到的完全不对等,因此,这项生意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对此,花浅眉似乎是早有预料,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变,只是嫣然一笑道:“陛下不必这样急着拒绝,我说的并不是要占据这三条矿脉,而是希望得到在一定时间内对三条矿脉的开采权……”晏勾辰顿时眉心一动,显然态度就有了些转变,他坐正了身子,似乎心下正在考虑,权衡利弊,片刻,才缓缓开口道:“开采权……花阁主还是详细与朕说说罢。” 两人就此事开始细细商议,这时师映川却起身出去,似乎对这些事全无兴趣,也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他走到室外,廊下一丛红花开得灿烂,殷红如血,师映川站在原地,微微眯起双眼,感受着淡淡的风扑过面颊的惬意,在这样安静无人打扰的时刻,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就想起了自己自从降临到这个世界以来,一直到现在的三十多年间的这一段人生旅程,似乎从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从来没有过真正平静而轻松的时候,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了自己能够过得更好而打拼,一直向前努力跋涉,几乎没有片刻的休息,根本不允许自己有哪怕短时间的停滞不前……一时间师映川抬眼看向天边,那里正有一行大雁飞过,师映川忽然发现自己有些羡慕,至少这些大雁知道要去往何处,而自己却注定只能一直走下去,永远不会看到尽头,事实上自己所努力的一切,归根结底到底是为了什么,其实师映川自己也不是真正清楚,是为了永生?是为了无上的权力?还是为了复仇?还是其他的什么?对于这个看似并不复杂的问题,实际上师映川却不敢说自己有一个清晰的答案。 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在追逐力量的道路上,自己永远都不会停下脚步……师映川在心中淡淡想着,他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看着自己洁白如玉的双手,这样漂亮的一双手,其中所蕴含的力量却是无比恐怖的,师映川感受着体内澎湃旺盛的气血,眼神幽深,这时一个温热的身子从他身后缓缓贴上来,带来清淡如缕的香气,与此同时,两条玉臂轻轻搂住了师映川的腰,令两具身体之间紧贴在一起,透过薄薄的衣衫,师映川可以非常清楚地感觉到有两团丰盈柔软的东西在自己的背上贴住,没有挑逗的意思,只是单纯温和的亲近,一个清婉悦耳的声音道:“……为什么好象在发呆的样子?” 这声音和香气是属于皇皇碧鸟的,师映川按住女子搂在自己腰间的手上,道:“你怎么出来了。”皇皇碧鸟含笑道:“花阁主和陛下在里面议事,互相之间寸步不让,我在那里杵着也是无用,反倒有些碍事,所以就出来透透气。”师映川笑了笑,轻轻握住对方柔软的纤手,道:“出来透气是假,借机找我才是真罢。”皇皇碧鸟笑了起来,白净的面孔在师映川的背上蹭了蹭,依稀还是少女时期的娇憨,道:“干嘛揭穿我,我只是想和你多相处一会儿罢了。” 师映川微笑不语,两人就这么静静站着,片刻,皇皇碧鸟闭着眼睛将面颊贴在男子宽阔的脊背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轻轻道:“刚才看你在出神……很少见到你那个样子,是在想什么?”师映川顿了顿,道:“我在想,这世间究竟什么才是永恒的?我平生所做的一切努力,到底是为了什么?碧鸟,我有一个目标,在很多人眼里大概是很虚无缥缈的,那就是永生不灭,我怕死,因为我已经尝过死亡的滋味,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说着这话,师映川忽然就想起了自己这一世三十多年来的经历,原本自己还在断法宗时,日子过得相对来说很简单,就是不断地练功,一直努力修行,任谁也没有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让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过纵然如此,有一样却是从来都没有改变过的,那就是自己的道路,那就是长生不死,逍遥世间,毕竟只有死过的人,才真正知道死亡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而为了这个目标,自己可以永远心坚如铁地走下去。 皇皇碧鸟静静听着师映川的话,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心爱男子在字里行间所透露出来的淡淡迷茫,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皇皇碧鸟还是抱紧了对方,道:“我想,也许你做的一切只是想让自己不再感到恐惧罢,所以你追求力量,因为一切外力都是虚幻,只有真实的力量才能带给你所需要的那种安全感……小川,你本身是很难相信任何人的,也不喜欢依靠别人,你只相信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其实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的,没有改变过。” “也许你说得对。”师映川默然片刻,就笑了一下,他松开皇皇碧鸟的手:“不说这些了,刚才在里面看你的样子,似乎不太开心,是有心事?我是你夫君,你有心事的话,一定要跟我说。”皇皇碧鸟清澈的眼里闪过一抹郁郁之色:“我只是觉得自己没什么用,同样是你的妻子,花阁主可以帮得上你很多,而我却几乎什么也做不了,不能为你做多少事,这让我难免有些低落,要是换了你,也会有和我一样的想法罢。”师映川转过身,他注视着皇皇碧鸟略显惆怅的面孔,不觉就笑了笑,他笑着拍了拍皇皇碧鸟的头,就好象他们小时候那样,道:“胡思乱想什么,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她是她,你是你,没有比较的必要。”皇皇碧鸟忽然抬头看他,脸上的失落淡去,笑如春花:“嗯,我知道的。” 两人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师映川的伤虽然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还需要调养,当下就去了室内打坐,也就是这一次,时隔日久,迷迷糊糊间,他再次在梦中见到了连江楼。 此刻从连江楼的情况来看,显然就像师映川所想的那样,在前时的那场激战当中,他伤得比自己要重,眼下偌大的室中犹如死寂一般,连江楼正盘膝坐在榻上,穿一条白色长裤,赤着上身,左臂和胸口都有狰狞的伤疤,上面涂着一层厚厚的淡绿色药膏,看样子是在等着药膏被晾干,那露在外面的身体好看到不可思议,光洁细腻的肌肤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肌肉结实而又不过分夸张,线条极其分明,如同一尊比例完美的雕塑,但从气色来看,不仅仅是外伤还没有养好的问题,显然内里的伤势也未曾痊愈。 师映川久久审视着对方,他凝视着这个自己心爱的男子,当自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这个人时,才终于真正懂得了情爱的真义,当错过这个人时,就真正体会到了心痛的感觉。 片刻之后,师映川就幽幽道:“你告诉我,究竟怎么样才能让我放下你?”不等对方有所反应,自己却忽然低低一笑,说道:“我知道了,倘若时光可以倒流,日夜可以不继,世上可以没有爱和恨,那么,我也一定就可以彻底把你放下。”这样说着,目光当中若有火焰微跳,忽然嘴角就微微抿起,走了过去,他一偏身,坐在连江楼身旁,一只手摸在对方胸前伤疤的附近处,他迷恋地去深嗅着连江楼身上混合着苦涩药气的体息,道:“果然,你伤得比我重……” 师映川眸光微凝,让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雪白的掌心在男人结实的胸脯上缓缓游移:“当初最后那一下,你大概是损耗了差不多十年的寿元罢?”说着,指尖夹住一粒韧实的乳首,轻叹一声,微微闭上眼眸,流云般柔亮的黑发披散下来,他低头凑上去,张嘴就将那乳首含进了嘴里,全身顿时涌出了一股奇异的满足感,这是独一无二的,是无法从其他任何人身上得到的,甚至与**无关--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看起来类似于爱情,直到有一天峰回路转,有真正对的那个人出现了,才突然发现原本那些东西其实并不是爱情。 师映川猩红的舌头游刃有余地逗弄着那里,不时用牙齿微微咬磨,不太轻也不太重,直到这时连江楼才睁开双眼,浓黑的眉微皱,对方咬得并不算轻柔,而且力道拿捏得太好,使得极细微的刺痛中还带有一丝近似凌虐的快意,但他却并没有制止这个俊美矫健的绝色男子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结实的小腹下意识绷紧着,双眼微微眯起,以一种充满无数复杂情感的视线深深凝视着师映川,对方的长发拂在了身上,有点痒,清幽的发香却让人有些失神,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心跳得厉害,感受着对方火热的唇舌,呼吸也不知不觉地有些乱了。 与此同时,师映川轻眯凤眸,略略蹙起眉心,鲜红的瞳子里透着若隐若现的妖异之色,他很小心地没有碰到连江楼的伤,只是嘴巴开始一吸一嘬地用力起来,仿佛婴儿在吸乳一般,但连江楼是个男人,自然什么也吸不到,很快,师映川进一步欺上去,将对方压躺在榻间,随后火热的吻就如同雨点一样纷纷落下,落在连江楼的皮肤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亲吻着一朵初初绽开的白莲,是无法言说的温柔,过了一会儿,这才松开嘴里被吸得殷红微肿的肉粒,用一双炙热暗沉的红眸看着连江楼,此刻他氤氲着迷离情~色的眼睛犹如红宝石一般水润明亮,湿热的呼吸吹在连江楼的面庞上,道:“……听着,这次的事情,是有人将你我设计了。” 这个答案不出所料,连江楼微微挑起长眉,对师映川道:“是何人所为?”师映川却只是无声地勾了勾唇,妖美的红眸内氤氲着迷恋与怅惘之色,道:“这个不重要。”他低头,轻舔着连江楼的颈部,一只手探下去摸住男人的臀,那窄实饱劲的臀部如此惹火,性感得简直是在唆使人犯罪,师映川要用尽全力才能去克制自己想要将胯间的物件儿尽情捅进这一处销~魂蜜地的冲动,他鬓间几缕柔顺的发丝垂在对方身上,神态在从容中流露出一丝慵懒,居高临下且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只觉得有些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进入这个成熟的身体,反复侵犯到令这个人除了呻~吟求饶之外,再也做不了多余事情的地步,他闭上了眼,又瞬间再睁了开来,一双妖美到致极的丽眸攫视着身下的成熟男人,低声说道:“连郎,你看你这么结实的屁股,想必一定很耐操罢,虽然我没有试过,不过哪怕只用想的也知道,这里面绝对紧得让人牙疼,说不定都能把我夹断了……你真的不打算让我试试?” 嘴里说着这样内容下流露骨到极点的话语,但师映川的语气却是一本正经的,他太美太妖娆,额心正中的怯颜犹如一线猩红的血丝,使得他越发显得绝丽不可方物,即使如此下流的语言,也不会让人觉得反感,甚至那刻意放轻的话语听起来还颇为惑人,他在连江楼耳边低低地道:“有这么一个说法,越是表面上硬邦邦的无趣男人,其实里面就越火热骚浪……连郎你说,如果让我~操~你的话,就这么毫不留情地一插~到底,你里面会不会被弄出好多水?” 连江楼原本漆黑的瞳孔微微变成了更深的夜色,无论是作为赵青主还是谈净衣,包括这一世,他都是地位尊贵,高高在上,何时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种比最下三滥的流氓无赖还要龌龊下流的话,但不可否认的是,换作其他人胆敢如此污言秽语,早就被当场打杀了,可当这些话从师映川嘴里说出来时,连江楼却没有产生厌憎的感觉,反而心底不受控制地涌现出一丝莫名的刺激之意,而这种感觉,是完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此时师映川眯缝着双眼,却是在仔细审视着连江楼身上的伤处,他自己的外伤都已经看不出痕迹了,而连江楼还有两处仍在敷药,两人究竟谁伤势更重,不言而喻,师映川眉头微聚,有些心疼于心爱之人受伤,但同时又有些快意,一丝满足的冷漠也在他上扬的唇角缓缓漾开来,毫不遮掩,如此矛盾,却又如此合理,师映川俊美不失英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迷离之色,他轻启红润的唇,将口中的热气喷吐在男人的伤处,道:“你伤得的确不轻……知道么,我也一样,不比你好多少,甚至因为……总之,我差一点就永远也见不到你了。” 第131节 师映川说着,将脸埋在男子胸前,有些贪婪地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气息,连江楼右手抬起,缓缓抚摩着师映川光滑如丝缎一般的长发,两人之间如此温馨宁和的一幕,看在眼里,分明就是只有感情深厚的伴侣之间才会有的温柔亲昵,又好象这么多年以来,从来都没有改变过,深爱到了极处,只顺从着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去做,只求心里痛快。 但只是过了一会儿,师映川却好象又开始不满意于这样单纯的接触了,他亲吻着连江楼,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嘴唇在男子的皮肤上轻柔起落,将那种湿润绵软的触感清晰无比地传递给对方,温柔舒服得让人不舍得抗拒,他与连江楼之间早已有过肌肤之亲,彼此的身体都是熟悉的,况且他又是男欢女爱之事上的老手,所以不但很清楚连江楼身上相对敏感的部位,也更知道用什么样的力度和手法最能让对方欲罢不能,一时间随着师映川灵活手指的撩拨以及各种身体方面的故意接触,每一点动作都在挑逗着身下男人的雄性本能,在体内点着了火,而这样被点燃的热情开始驱散双方的理智,心醉神迷,致使两个成熟的男人互相深吻起来,唇舌间甜腻的纠缠似乎永无止境,同样矫健高大的身躯拥在一起,接受着彼此的施与,过往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一瞬的温暖所彻底淹没。 激情一触即发,彼此的嘴唇紧紧地贴合在一起,师映川的眸光变得灼烈如火,他一面贪婪地体会着嘴上传来的湿漉漉触感,变换着角度和力度去加深这个吻,一面让一只手扣在连江楼腰侧,另一只手托起对方的臀部,使两人的下半身牢牢抵在一处,他的掌心包覆着男人的臀部,手指用力紧掐着对方那弹性绝佳的紧实臀肉,指尖几乎都快陷进了那肌肉里,体味着这个高贵男子绝对不会有其他人如此狎玩过的绝妙臀肌,师映川狠狠吸吮着连江楼口中的涎液,幽暗的红眸深处跳跃着情火,粗哑道:“你的屁股真好摸,很够劲……江楼,你里面一定更是紧得不得了罢?说不定我刚刚进去,就会被你这么紧的屁股夹得泄了……” 这下流粗俗的言语,在此刻却是最好的催情药,身体只是这样接触而已,就有了不能自制的冲动,想要最紧密地感受对方的体温,师映川结束了两人之间的唇舌纠缠,他从连江楼的下巴用力地一直吻下去,一直来到结实的腹下,他隔着男人的长裤,深深闻着从中散发出来的淡淡气息,忽然就伸出舌头去舔那中间的位置,很快就舔湿了薄薄的裤料,师映川察觉到那长裤下的压抑勃动,不禁低笑起来,道:“很敏感啊……” 然而就当此刻连江楼的双眼已经深黑得不见底,正欲翻身抱师映川入怀之际,师映川却突然起身,不再压住连江楼,而刚才还熊熊燃烧着的热情,现在却是瞬间烟消云散,好象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师映川望着男人那张棱角分明的英俊脸庞,他慢慢闭上了双眼,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既而又张开眼,轻声感慨道:“还记得当初我小的时候么,我跟着你习武,认认真真地听你指导,那时我经常会说我的梦想,希望自己长大以后会像你一样了不起,现在物是人非,你不是当初的你,而我也不再是当初的我了,因为时光虽然没有让你老去,却已让我长大……呵呵,时光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而最重要的,就是教会了我不要再去相信地久天长。” 师映川一只手放在连江楼胸前,道:“你啊,我有时候会想,你其实已经是旧爱了,应该让你在我心里淡去,让新的爱火重燃,这样才是最好的局面,可惜世上却没有这么容易的事情。江楼,其实我现在已经理解你了,所以无论面对着什么样的处境,无论内心有多么矛盾,多么痛苦纠结,我们终究还是会作出各自的选择,不是么?” 说到这里,师映川眼中泛出一丝复杂的笑意,他的手在连江楼的胸前轻轻拍打着,态度就像一对最寻常的夫妻之间那样随意,道:“你说,我们两个到最后究竟谁会赢?万绝盟若是胜了,我就会成为你寻找大道机缘的药引,而我如果取得胜利,那么你就一生都不得解脱,不过到时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和你生一个孩子。” 此时师映川的双眼纯净得好似山泉,没有任何杂质,却也幽深得探不到底,连江楼终于坐起身来,他握住师映川放在自己胸前的手,道:“……无非是二者选一而已,顺其自然就是。”师映川笑道:“你倒是看得开。”无论是他还是他,彼此关于某方面的执着都已经不属于普通人那种正常范畴的思维,那是来自心底最深处的坚持,是一种由最深沉渴望进而产生的强烈执念,而事实上连江楼与师映川从本质来讲,其实是一样的人,因为他们的灵魂深处,都藏着疯狂的本性……在这个世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往往取决于他会如何选择,每一个人都注定了会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梦想要去实现,这是必然的,但是有的时候,自己的路往往却会影响到别人,甚至不可调和。 师映川微眯了眼睛,看着连江楼心口处的那道剑伤,有什么东西似乎就此倒映在他眼底,绚烂如烟火,他轻抚那伤痕,柔声道:“这里还会痛么?”说着,完美的菱唇便印上了连江楼的锁骨,仔细品尝着那诱人的滋味,片刻,才重新松开,而连江楼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心口,淡淡道:“……偶尔。”师映川微笑道:“活该,这不过是先讨点利息罢了。” 说话间,两人都感觉到了距离梦境消散已经不远,师映川起身道:“好了,我得走了,下次真正再见面的时候,只怕又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正说着,右手却忽然被人攥住,连江楼的脸庞在浓淡得宜的光线中显得纯净而明朗,道:“莫非你就不愿再与我相处片刻。” 师映川凝视着对方,须臾,忽地嫣然一笑,低头吻住了男子的唇:“好。” ……当连江楼睁开眼时,对面是大开的长窗,扑面而来的风若有若无地拂上面庞,连江楼望着窗外斜照入室的纯净明亮阳光,头脑渐渐清醒了许多,他披上放在一旁的衣衫,来到窗旁的书案前,上面用黄玉狮子镇纸压着一幅已经晾干了的画。 画上的男子神色慵懒,一手拈花而笑,额间一线殷红如同胭脂精心划就,此情此景,纵然是连江楼,也不免有了一丝微微的恍惚,他以手缓缓抚过男子绝美的笑脸,表情平静而寂然,自己脚下的路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注定,那是他的道,也是一种态度,必然冰冷而执着,这是最纯粹的自私,也是……真正的为自己而活。 只是,为什么却常常会在不经意时突然就想起一个人?其实未必是真的放不下,而是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有一些不会也不能向任何人说出口的东西被深深埋葬在一个刻意遗忘的角落里,却还是自动地疯狂滋长……连江楼的手停留在画上男子的笑脸上,世间似乎大多数事情都是这样,所以总是在还不想要也不明白情爱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不该放弃不该拒绝的人,而在终于明白之后,却又偏偏不得不去亲手伤害。 此时万里之外的一张方榻上,师映川自然也早已经醒了过来,皇皇碧鸟正拿着一块点心送进他嘴里,道:“尝尝味道怎么样?我刚才去厨下做的,我吃了一个,觉得还好。”师映川嚼了几下,点头赞道:“确实不错。”皇皇碧鸟就笑了起来,显然对于丈夫喜欢自己的手艺而感到开心,她说道:“方才我带点心进来,瞧见你却是一副发呆的样子,是在想什么?”师映川又拿了一块香甜的点心吃着,淡淡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情而已。” 两人闲话几句,一时皇皇碧鸟有些怅然地道:“前些日子我有些烦闷欲呕,月事也推迟了,当时我还在想,是不是自己有了身孕了,可惜后来让大夫仔细看过了,并不是……想来你我成亲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这肚子却不争气,直到现在都没有好消息。” 师映川看着皇皇碧鸟的面孔,这是一张美丽的脸,人比花娇,童年时期初次见面时的场景还很清晰,此时见皇皇碧鸟脸上有落寞之色,心中就有些不忍,虽然他对皇皇碧鸟说不上有爱,但‘情’这个字总还是有的,两人青梅竹马的情分是真实存在,毕竟感情是双方面的,一方的投入终究会得到另一方的回应,只不过究竟是什么样的回应就不一定了,自然,情深情浅也是另一回事,因此伸手轻轻一捏皇皇碧鸟的脸蛋,便道:“你不要太在意这些事,儿女之缘这样的事情,全看老天,人力是强求不来的,有就有,没有也就算了,有什么要紧?况且我也不是没有子嗣,我已经有了两个儿子,甚至连孙女都有了,这一脉的香火已经有人继承,不存在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问题,既然如此,你又担心些什么?” 皇皇碧鸟摇头道:“话虽如此,但我毕竟是女子,还是很想给自己喜欢的人能够生个一儿半女的,不是么?这种想法,你毕竟是男子,不会真正明白的。”她叹了口气,脸上又重新有了些温柔笑意,双手捧着师映川轻轻捏她脸蛋的右手,缓缓轻蹭,黑白分明的眼里满是爱意,道:“好啦,不说这些了,不管怎么样,凡事多往好处想一想,至少我还有你,这已经很好了,若是想太多,未免贪心了些,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师映川拍了拍她的纤手,道:“你多放宽心,我知道平时我没有多少时间陪你,你难免有时候会胡思乱想。”皇皇碧鸟笑道:“说这些做什么?你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哪里能过多牵绊于这些儿女情长之事,我又不是那等不晓事的小女孩,你不用担心我。”师映川笑了一下,伸手替皇皇碧鸟掖好鬓发:“你能理解就好。” 不多时,花浅眉却是进得门来,含笑道:“方才只顾着和陛下商量事情,却是冷落夫君了,妾身来给夫君赔个不是……”师映川道:“你谈的都是正事,没有什么冷落不冷落的说法。不过,看你的样子,想必是谈妥了?”花浅眉盈盈一笑,并不多言,只道:“皇帝已经回去了。”师映川眼中刚刚还有的一丝柔和之色从眼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理智与冷静,道:“看你的样子,应该结果不错,他都答应你的要求了?”花浅眉微微一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道:“……这位皇帝陛下,是个聪明人。” 有些话自然不用说得太明白,师映川起身走了几步,忽然就问道:“浅眉,我让你替我收集阴冥水,现在已经有多少了?”花浅眉有些为难地道:“阴冥水十分稀少,纵以天涯海阁的渠道,收集到数量的也是有限,对此,妾身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师映川却并没有不快的样子,只道:“这个么,数量多少倒不要紧,只要你尽力收集就好,最大程度地让我们之外的其他人弄不到这阴冥水,也就是了。”花浅眉答应一声,师映川摆了摆手:“好了,我还有事,就不和你们多聊了,晚上也不必等我。” 两女就应着,师映川出去,这时正值下午最热的时候,日头高高挂着,树影婆娑,碎金也似的日光铺洒在地面上,师映川来到左优昙的住处,沿着整洁的白石小路从容而行,四周种植着各种花草树木,很是美丽,却见远处一片荷花池中,一道雪白的身影正在碧水间游弋,灵活之极,仿佛一条美人鱼也似,师映川驻足,静静看着这动人的一幕,其实眼前这画面并不陌生,不仅仅是这一世,甚至就在从前,也是见过的。 日色醉人,周围雀鸟啾啾,前时与宁天谕融合之后,师映川彻底吸收了所有的记忆,才恍然知道此时水中这人的真正身份,当初泰元帝纵横天下,那时鲛人一族还不像现在这样凋落,不过为了寻求庇护,便向泰元帝进贡了大量奇珍异宝,包括族人脐下珍贵的鲛珠,甚至献出据说有世间最优美歌喉的族中圣子,以示忠心,而那鲛人圣子绿波,到了这一世不但鲛人身份未变,甚至容颜包括性情都仍然不改,只是宁天谕虽然早早便将其认出,但由于绿波当年的惨死乃是他一手所致,而师映川却是与左优昙感情非同一般,所以就从未对师映川提起过,直到后来宁天谕被彻底融合,师映川才算是终于知道了此事。 碧水蓝天下,水中的身影犹如白玉塑成,曾经宁天谕非常突兀地问过他,对待左优昙,可曾有过一丝真情,当时他还觉得宁天谕有些奇怪,后来恢复记忆,才知那日宁天谕为什么会突然问他这个问题,而千醉雪自从觉醒了从前的记忆之后,对待左优昙隐隐就与从前有些不同,分明是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却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说出来,至于连江楼,从对方的态度来看,显然是还没有记起这些,没有记起当年那个因自己而丧命的鲛人…… 师映川一时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滋味,他迈开步子,走到池边,而这时水中之人也终于发现了他的到来,左优昙缓缓浮出水面,**的长发紧贴在雪白的肌肤上,无数晶莹的水珠从缎子一般光滑的身体表面滚落下来,画面之美,令人心神俱醉,左优昙面露笑容,阳光下,这个笑容美得刺痛人心,他游向池边,一面道:“……爷怎么来了?我今日早已接到爷出关的消息,只是听说其他人也在,便不好前去打扰。” 师映川只是淡淡一笑,向男子伸出手,左优昙抓住他递来的右手,轻轻借力一纵,便‘哗啦’一声破水而出,来到了岸上,他只穿着一条白色长裤,赤着雪白如玉的上身,薄薄的裤子被水浸湿了,变得几乎透明,紧贴在皮肤表面,勾勒出极其撩人心弦的曲线,师映川看着,突然就想到那个名叫绿波的美丽鲛人曾经就是这样在皇宫的湖水里畅快游弋,想到每逢月圆之夜那绝色鲛人便在水中悠悠歌唱,那是天籁之音,是人间最美的音乐,想到那鲛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偷偷向自己投来的爱慕眼神,想到那鲛人后来临死前绝望凄苦的眼神,历代圣子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纯血鲛人,对月而歌,落泪成珠,当时透明的泪珠涌出鲛人的双眼,化作一颗颗晶莹的珍珠,绝色的鲛人流泪低低而歌,直到气绝身亡,若是未曾听过,谁也无法想象世间竟会有如此悲怆欲绝的歌声,令人灵魂也要为之颤抖。 作为师映川这种程度的武者,精神以及感应能力远远要比一般的武者庞大得多,眼下在他没有控制的情况下,那目光简直犹如实质一般,给左优昙带来了强烈的被触摸之感,对方的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好象正有一只手在抚摸似的,令肌肤上面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左优昙面色微晕,略迟疑了一下,就道:“……爷是要我服侍么?”师映川听了,知道他误解,便笑了笑,道:“不是,莫非我就真像那么急色的人么?” 左优昙闻言亦笑,日光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洋溢着满满的愉快之色,显然是因为见到了师映川的缘故,师映川看着他这一双灵动温润的美目,心中滋味难言,当年拍卖左优昙时,拍卖师夸说左优昙能够落泪成珠,但这不过是噱头罢了,事实上一般鲛人以及半鲛只是偶尔泪水可以化为珍珠,并且极少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大多数鲛人一生之中甚至从未有过以泪化珠的现象发生,而相传真正的纯血鲛人却是名副其实的落泪成珠,因此一生之中泪水有限,若是一旦泪尽,便会随之身亡,一双眼睛就此化为宝珠,传说可救人性命,无论什么样的伤势,但凡还未死绝,且肉身没有遭到完全无法修复的损害,那么只要服下宝珠就必能无恙,当年赵青主不慎练功走火入魔,人力已不可救,泰元帝走投无路之余,绝望中突然想到传说之言,以泰元帝对赵青主的痴爱,莫说要用绿波的性命来救赵青主,就算是要自己亲生父母的性命,就算只有一线希望,只怕也要不顾一切地试上一试,后来绿波因此泪尽而亡,双眼化为一对宝珠,靠着造化丹勉强吊住性命的赵青主服下之后,果然渐渐恢复,安然无恙,只是可怜那绿波圣子,被心爱之人逼尽泪水,以自己的性命换来心爱之人伴侣的新生,实是可悲可叹。 师映川心中想着这些旧事,脸上不觉就带出一丝异色,左优昙见了,只觉得对方今日似乎哪里有些不同了,但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但那种感觉,却好象有些莫名地熟悉,他运功蒸干身上的水分,看着师映川道:“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爷这次出关之后,仿佛有些古怪……”师映川深深看他一眼,微笑道:“哦?是哪里怪了?”左优昙摇头道:“说不上来。” 师映川嗤地一笑,随手一捞,左优昙原本放在一旁凳子上的衣裳便自动飞到他的手上,师映川将袍子披在对方身上,自己走到树下的躺椅上坐了,左优昙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进了屋,不一会儿就端着一只托盘出来,上面放着一盘刚刚洗好的果子,左优昙将托盘放到小几上,自己掇了一张椅子在师映川旁边坐了,熟练地剥着葡萄皮,将果肉送进师映川嘴里,师映川吃了一颗,目光在男子脸上静静游移,道:“优昙,你我相识已经有二十多年了罢。” 左优昙微微一笑,道:“是,一转眼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师映川凝视着他雪白如玉的容颜,伸手就在那脸颊上一抚:“你看起来还是和当年差不多。”左优昙微微地闭上了双眸,感受着师映川掌心的柔滑,他本就是绝色容貌,只是平日里对外人严肃冷漠,显得不易接近,而原本的风情只在师映川面前才肯显露,那样特有的气质,很是诱人,这时却听师映川淡然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一瞬间,左优昙却是突然有了一种熟悉却又令人悲凄的感觉,听着这话,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味道,只是眼窝里忽涌出了一股热意,几乎要落下泪来,左优昙心中一惊,猛地张开眼,然而当他这样定神之后,却再也无法抓住刚才那种迷离的感觉了,而面前的师映川表情平静,日光映着那安寂完美的面孔,在周围一片热意中透着清凉,双眼古井无波,红瞳中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身影,渐渐的,一种深刻的熟悉感就此浮上了心头,无法捉摸,却又似曾相识,此情此景,左优昙一时间却是痴了。 师映川却忽然一笑,他从左优昙手里拿过一粒葡萄,丢进嘴里嚼了,道:“你这样待我……日后我若得了这天下,便下令再不许任何人无故捕捉、买卖、伤害鲛人,鲛人可以自由求学习武,出任官职,任何6地人不得以异类相视,不得有差别待遇。” 生母便是鲛人的左优昙听了这话,顿时一愣,随即便站起身来,道:“这话果真?”师映川淡淡笑道:“我有必要骗你?”左优昙突然肃容一拜,道:“如此,我替天下鲛人多谢爷了。” 其实也难怪左优昙会如此反应,要知道自古以来鲛人就因为自身的价值而受到外界觊觎,鲛人天生美貌,无论男女都是容颜出众,歌喉动人,且脐下又能孕育出珍贵的鲛珠,所以一旦被人发现,往往就逃脱不了被淫玩奴役的下场,导致数量十分稀少,眼下有师映川这句话,日后若真能统一天下,鲛人的命运就可以由此发生改变,再不必为了躲避人类而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藏身于人迹罕至的海域之中,与世隔绝,不然如此一直闭塞下去,又怎能使族群发展?只能逐渐凋零,千年之前的泰元帝时期,由于鲛人举族归附,因此泰元帝下令不许再对其进行捕捉买卖,使得鲛人得以休养生息,有过一段短暂的发展时期,甚至开通了海上贸易,但后来随着泰元帝一手建立的帝国灭亡,当初颁布的政令自然烟消云散,鲛人便也再次沉寂下来,而如今师映川不但承诺出与当初一样的条件,甚至还有更为优厚的待遇,要知道泰元帝只是使得鲛人的人身安全有了保障,而师映川却分明是给了鲛人正大光明入世的机会,可以和6地人类一样拥有学习知识和技艺以及修行的资格,包括从事各种职业甚至出入官场,这才是能够真正改变族群命运的道路,因此这对于鲛人的意义之大,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够理解的。 左优昙毕竟身上具有鲛人血统,闻知此事之后,犹豫片刻,忽然抬头直视师映川,目光熠熠,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沉声道:“爷若是真有此意的话,我可以从中牵线……”左优昙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师映川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说起此事,就算这其中确实有看在自己面上的因素在内,可也不会做到这个地步,有如此优厚的条件,所以这自然还是出于一些更重要的原因,他在师映川身边多年,岂会不了解对方的为人?而身为上位者,也不会做毫无理由的事情,更不会仅仅因为个人的感情倾向而作出重要的决定,因此左优昙稍微一思索,也就猜得八~九不离十,所以才会立刻表态,这也是投桃报李,果然,师映川对此表示满意,他微微一笑,道:“这就好,事不宜迟,你尽快安排一下罢。”师映川恢复记忆之后,才知道鲛人之间其实是有着某种特殊的互相联系的本事,此事十分隐秘,普通人自然不清楚,但泰元帝当初掌握鲛人一族,自然会知道对方的很多隐秘,这不足为奇。 当下两人详细就此事商议了一番,随后左优昙便准备一下,动身前往如今唯一有鲛人出没的扶晖岛,师映川则耐心静候消息,当后来左优昙返回摇光城时,果然就带回了好消息,原来他与鲛人接洽之后,此族得知师映川许下的承诺,顿时举族沸腾,事实上若是其他人作出这样的承诺,鲛人根本不会相信,更不会理会,毕竟人类狡猾贪婪,只怕是有什么诡计,对此鲛人也都是吃过亏的,可师映川却是不同,千年之前泰元帝尚在之际,鲛人在投靠以后,的的确确是得到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日子,受到庇护,直到帝国灭亡,而天下皆知师映川乃是泰元帝转世,所以他说出这样的话,可信度绝对非同一般,因此鲛人一族在经过反复的考虑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表明了归附的意向,并由左优昙转达了希望见面详谈的想法,对此,师映川并没有觉得意外,很快,此事便定了下来。 海上。 一条六帆巨舰乘风破浪,几只海鸥在舰后飞随,师映川站在船头,看着前方海面,问身边的人道:“……快到了么?”左优昙面上有惬意之色,应道:“就快了。”他有鲛人血脉,生性喜水,尤其是海洋,眼下置身于大海之上,心情自然极好。 师映川点点头,正欲说些什么,不远处的海面之下,却突然有一团影子破水而出,定睛看去,只见一条淡灰色海豚的背上,一名女子正迎风而立,此女容颜清美如水,一头长发仿佛海藻一般丰密,身穿蓝衣,刚从水中出来,全身却并没有半点水渍,她遥看船上的巨大旗帜,上面一朵血莲赫然在目,当下便向着巨舰盈盈一礼,扬声道:“请泰元陛下上船,由妾身引路,前往鲛岛。”话音方落,一个巨大的阴影就迅速浮了上来,仿佛海里升起一个巨大的水泡,越撑越大,等到现身出水,才发现原来是一头足有十余丈长的巨鲸,师映川见状,知道这是鲛人不肯暴露一族栖身的所在,因此才派人来接,对此他也不以为意,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以他如今修为,自然不怕鲛人做什么手脚,当下就与左优昙一起跃上鲸背,随那鲛女去了。 这一趟直走到天色渐暗,期间路径变化无端,又有一片海上怪雾遮挡,根本无法记住路途,可见鲛人谨慎,师映川也完全不着急,索性盘膝坐于鲸背上,闭目打坐,正当夜幕降临之际,一直在鲸背上静坐无声的师映川却突然睁开了眼,站起身来,只见远处一片光华璀璨,不知何时,周围的水域有光晕点点,在水中载浮载沉,一座巨大的岛屿赫然出现在视野当中,自是那鲛岛了,更有渺远悠扬的歌声隐隐传荡海面,缭绕不绝,但凡是听觉正常之人,就能感觉到这动人歌声中的喜悦期待之意,音色之美,果然是人间难得,师映川听声辨位,知道这至少是上百鲛人在齐声歌唱,师映川静静听着这久违了千年的歌声,忽然对左优昙道:“我现在才想起来,似乎我从没有真正听你唱过歌。”左优昙笑道:“我是半鲛之身,歌声虽还可听,却毕竟不如这些真正的鲛人。”师映川只是微笑,低声道:“怎会?你的歌声……无人可及。” 说话间,已是临近了那鲛岛,只见墨蓝透明的海水之中,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海鱼游来游去,其中许多还会发出幽幽的微光,忽闪忽现,乍一看去,简直就像是在海中撒下了一把碎星,光华灿灿,将大海映照得瑰丽幽美之极,仿佛置身银河当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个个穿梭游曳在海中的身影,正是那些歌唱的鲛人,有男也有女,手上都各自托着一颗烁烁发光的深海明珠,此情此景,几乎可与天上明月争辉,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鲛人在海中畅游嬉戏,不时发出银铃般的欢声笑语,世间鲛人极其罕见,绝大多数人一生之中只听说过传闻,却从未见过,而这里却是出现了数量如此之多的鲛人,难怪会被称为鲛岛。 这时海面上突然大亮,无数怪鱼浮出水面,这些怪鱼全身散发着温润的莹光,一时间却是将附近的海面照得简直犹如白昼一般,与此同时,数不尽的海豚出现,一条挨着一条,从师映川所在的巨鲸一直延续到岸上,如同架起了一座天然的桥梁,而这时在海中,无数道视线透过海水,纷纷汇集在了立于鲸背的两个人身上。 ☆、三百一十五、恨相逢 在这座天然桥梁架起的同时,海中已有无数道视线透过海水,纷纷汇集在了立于鲸背的两个人身上,师映川见状,微微一笑,一双长长的凤眼深不见底,内中隐隐闪动着一丝丝的红光,当下他纵身一跃,就落在了距离最近的那条海豚的头上,踏着这座海豚桥向岸上走去。 此时这一片海域被照得犹如白昼,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因此等到看清来人的面孔之际,一众鲛人顿时都是看得呆了,几乎无法移开视线,要知道鲛人天生美貌,男的俊,女的俏,在这里,出色的美人十分常见,然而纵是如此,但与眼下正走向海岸的高大男子相比,就如同是海中明珠与天上明月之间的差别,男子一身淡蓝长袍,两道长眉精致中透着桀骜与刚硬,无可挑剔的完美眼眸中深邃无尽,耳上点缀着一颗浑圆的珍珠,珍珠柔和的光泽与那晶莹剔透的肌肤相衬,是和谐无比的搭配,除此之外,男子身上再没有其他明显的饰物,而事实上他也不需要任何外物来装扮点缀自己,因为他容貌与气质已是完美,再不需要任何其他手段来衬托,因为他是独一无二的师映川。 这是一个拥有奇异魅力的男人,美得臻于妖异,面孔雪白,一肌一容都是天造地设,此时紧随在男人身后的是左优昙,即使在以美好姿容闻名的鲛人一族当中,左优昙都算得上是最顶尖的那一类,但哪怕是他这样的倾国绝色,也不能与蓝衣男子争辉,海中这些鲛人也都知道传说中怯颜美人的名头,但对此未免也有些不以为然,毕竟鲛人之中最不缺少的就是美貌,绝色者亦非十分罕见,然而今日亲眼看到真人,才知道怯颜美人之名,果真不是妄言,一时间许多鲛人男女呆呆望着那一抹蓝色的身影,不禁自惭形秽起来。 须臾,师映川与左优昙二人就来到了岸上,几名气度打扮都有异于旁人的男女早已等候在此,却是族中长老,如今鲛人一族凋零,不复从前,族中大小之事便由长老们商议决定,当下几名长老由众鲛人簇拥着,见了师映川,俱是深深一礼,道:“我等拜见泰元陛下!” 一开始师映川就已放开感应,发现这几个鲛人都是半步宗师修为,这时见了他们所行之礼,心中顿时了然,众鲛人单膝而跪,在6上的人类看来,已算是臣服之礼,但师映川如今已有泰元帝的全部记忆,哪里还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差别,当初鲛人归附泰元帝,是以鲛人古礼相拜,而眼下却并非如此,显然这里面还有点别的说法。 第132节 不过这些念头虽然冗杂,但也只是瞬间就已在脑海中闪过,师映川面上神色不变,却道:“……本座既已再世为人,前尘往事就如过眼烟云,这旧时的称呼,也不必再提了。”几名鲛人长老闻言,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不知心中有何想法,当下客套一番,便请师映川登上由岛上异兽所拉的华美车驾,离开海岸。 这鲛岛乃是鲛人一族的集居地,与世隔绝,不被外人所得知,以师映川的目力,哪怕现在是夜晚,他也能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与白天没有什么两样,一时举目所见,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尽是一片活泼生机,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一时华丽的车驾在众多鲛人的簇拥下,终于来到了鲛人的居住地,师映川发现这里的建筑风格与6地上颇有不同,并没有什么高大建筑,自然也谈不上气势恢宏,但处处都透着华贵典雅,饰以海中珍奇,珊瑚玳瑁,珍珠彩贝,比比皆是,一路所见到的鲛人男女,每一个都是容貌出众,各有可圈可点之处,若是放到6地上,都属于出色的美人,那些鲛人女子在行走之际,步履款款,优雅柔逸之极,有着一种人类学不来的流畅从容,如同魅惑人心的舞蹈,又仿佛是春风中的一朵娇花,颤巍巍地不胜摇摆,哪怕是6地上最优秀的舞姬,也未必能比得上这天生的动人姿态,此时这些鲛人都用着或好奇或敬畏或复杂的目光望向师映川所在的车驾,默默注视着,都希望一睹传说中泰元大帝转世之身以及胭脂榜第一美人的风采,但所有的鲛人都很自觉地保持着安静,没有任何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现象,更没有任何骚动,这时师映川在车中隔着珠帘和鲛绡看去,纵然他平生见多了美人,但这么多风情不一的异族秀色一下子呈现在眼前,不免就用了赞赏的目光去审视一番,虽不可能让他动心,但至少看上去也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一道道亮丽风景,让心情也不禁好了许多,他坐在华美的车中,脸上洋溢着淡淡的笑容,如同一名神祇高高在上,俯视着眼前的这一切,不过这时他却忽然微微一笑,对侍坐于自己身旁的左优昙道:“……优昙,你喜欢这里么?” 左优昙点头道:“当然喜欢。其实这是我第二次来到鲛岛,上一次还是因为要传达爷的意思,所以才被人带来,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对这里很熟悉,很亲切。” 师映川闻言,深深地注视着左优昙,道:“既然如此,日后我就将这里交给你。”左优昙顿时一惊,愕然道:“我?”师映川微微一笑,他看着左优昙,对方容色绝丽精致,但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一丝刚毅,显示出与柔美容貌截然不同的坚强内心,师映川伸手拍了拍左优昙的肩,道:“不错,不仅是这里,而且还有整个鲛人一族,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可还喜欢么?” 左优昙定定看着师映川,只觉得心中一片幽幽绵软,不自禁地让人身心俱失,他一直都知道的,知道这个人不会属于自己,不是一个可以把握的人,自己本就不应该投入多少感情,只是,‘情’之一字,最是说不清楚,这世上也只有这个字,才能让无数英雄折腰,犹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等到自己蓦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因为点点滴滴的积累,终于产生质变,致使一颗心深陷其中时,却早已是万劫不复,此情此心,已是无可摆脱……是啊,人毕竟不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心的,因此一时间左优昙忽然就道:“爷对我……” 说了这开头,却又马上就没有了下文,其实左优昙是有很多话要说的,太多太多了,可是看着眼前这男人的面孔,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刚才的话也不过是因为被触动了心思,才鬼使神差地说出个开头,但要再往下,却是不能了,左优昙很清楚,自己就像是一只飞向灯火的蛾子,在接近心中光明的时刻,自己不但会感觉到温暖和光明,而且伴随而来的还有焚身的痛苦,可是就算这团火焰再猛再烈,就算再怎么样,就算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终有一天要落幕,就算很清楚天底下最蠢的一件事情,就是痴心二字,可是左优昙知道,自己也还是愿意做这样的一只飞蛾! --‘情’之一字向来都有很多解释,有的轰轰烈烈,宛若骄阳,举世无双,而有的只是花开无声,但却能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因着师映川前来,鲛人们举行了盛大的宴会,等到宴会到了尾声,宾主尽欢,一名长老方命人歇了歌舞,撤下美酒羹肴,送上一盘盘岛上特产的鲜果,此人看了一眼师映川身旁的左优昙,随即目光转向师映川,道:“我等已从魏王处得知教主对鲛人一族的许诺,若是换作旁人,我鲛人一族定然不会相信,但教主不同,千年之前,鲛人受帝国庇护,当时大帝对鲛人的承诺之言,后来全部实现,直到帝国崩灭,我族才不得不重新隐世,因此我鲛人一族可以不信任何6地人,但不会不信大帝的承诺。” 这鲛人长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面上就露出凝重之色,沉吟片刻,才继续道:“魏王前时转述教主之言,说是教主亲口许诺‘若得了这天下,便下令再不许任何人无故捕捉、买卖、伤害鲛人,鲛人可以自由求学习武,出任官职,任何6地人不得以异类相视,不得有差别待遇’这一番话,我等不敢不信教主之言,但此事毕竟事关重大,对我鲛人一族而言实在意义非同小可,因此老朽斗胆在这里问一句,教主这番话,果是当真?” 这倒也不能怪鲛人们过于谨慎,对师映川的承诺有些不敢置信,要反复确认,实在是此事对于鲛人一族的意义太过重大,要知道这不但意味着自此鲛人的人身安全有了保障,而且还可以正大光明地入世,享受与普通6地人一样的权利和待遇,这才是能够真正改变一族命运的事,使得族群兴盛有望,这样的大事,岂是能轻率半点的?不要说鲛人完全可以自己上岸冒充普通人,混在人群当中正常生活,比如左优昙,如果不是知情者,谁也瞧不出他有鲛人血脉,可是不要忘了,左优昙是半鲛,外表看起来和普通人根本没有区别,但真正的鲛人却是与普通人有异,只看耳朵就能发现不同,更不要说他们的手腕和脚腕处还有天生的鱼鳞状花纹,这些都是掩饰不了的,一个鲛人,根本不可能在人类社会中自由正常生活而不被察觉。 师映川一手执杯,水晶杯里是鲜红色的果酒,与他一双似睁非睁的漂亮红眸交相映衬,说不出地魅惑,他听了这鲛人长老的话,便抿了一口酒,转脸看去,双眼在灯光中幽幽泛着红芒,说道:“本座说出去的话,便没有更改,既然前时已让优昙将此事转达,自是不会食言。”他声音微顿,一双精致的长眉已然冷毅如剑,面上神情淡漠,看不出丝毫端倪,只环视一遍周围的鲛人,单刀直入,缓缓道:“……不过,正所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本座不是乐善好施之人,既已开出这样的条件,那么鲛人一方,又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 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直接,几名鲛人长老互视一眼,随即一同离座,拜下道:“我等愿为教主驱使,鲛人一族归附于教主座下,族中所有一切,包括男女老少族人,任凭教主取用!” 这已是下了血本,若说将族中所有资源奉献,这也还罢了,但鲛人一族如今凋落,而他们的生育能力也是非常低下的,一对夫妇一生之中最多只能生育几个孩子而已,而且成活率也并不怎么高,所以对鲛人而言,最宝贵最重要的就是人口,所以每一个族人都是不能轻易损失的,如今却有这样的表态,这分明已经是放开了一切矜持和顾虑,孤注一掷了,而事实上这也是鲛人们不得已而为之,要知道由于各方面的限制和残酷的外界压力,才最终导致族群落到如今的衰微局面,只能靠着避世来维持鲛人一族的延续,因此在突然出现在的绝大机遇面前,鲛人们已经下定了决心,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面对此情此景,师映川双手拢于袖中,望向这些美貌的鲛人,他眼神淡漠,悠然说道:“本座虽然作出了承诺,但前提是本座最终可以取得胜利,若是一旦失败,下场可想而知,如此,尔等不会后悔眼下的选择么?”他说着这话,一名看起来年纪不是太大的男性鲛人长老抬起头,眼中闪动着炙热的光芒,沉声道:“教主千年之前能够成功,而如今又有重新开辟此世、重现帝国辉煌的大气概,这才是我鲛人一族值得追随的雄主,又何来后悔一说!” 师映川大笑,他起身负袖,淡淡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本座不能保证究竟日后事态究竟会如何发展,若你鲛人一族不归附本座,那么至少你们还可以维持现状,但既是应承下来,以后就再不能回头……尔等可曾想过,本座到最后也许会失败,而本座的失败,就意味着无数人的毁灭,甚至包括你们这些鲛人。” “……那又如何?”一名女性鲛人长老忽然扬声说道,这鲛人看上去乃是一个中年美妇,但气魄却不输于男子,慨然道:“赌上全族的气运,去博一次鲛人的兴衰,如果不能让我族重现辉煌,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避世生存,直到彻底凋落灭绝,那么不如就赌上一把,如果真的上天不肯眷顾我族,那么当教主失败的那一天到来之际,我鲛人一族纵然因为跟随教主而落得一个陪葬的下场,也绝不后悔!” “很好!”师映川负手长笑,道:“既然你们有这样的决心,那么本座有些事就要事先说清楚。”他一手向左优昙指去:“魏王身上流着鲛人的血,日后他便会协同本座处理鲛人一族诸事,你们要听他调遣,明白么?”一个年纪老迈的长老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与其他长老交换了一下眼神,便毫不犹豫地道:“没有问题,无论教主有什么决定和要求,我们都会尽数应承,自今日起,魏王便是鲛人之王,教主将拥有调动鲛人一族所有力量的绝对权力。” 师映川闻言,眼神之中就有些玩味:“哦?看来你们果真是孤注一掷了……也好,若是没有这样的魄力,又怎配奢望去享受日后的胜利?”他话音方落,却见一众鲛人纷纷拜倒,双手向内按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姿势,齐声道:“……我等参见主上!”这是鲛人古礼,先前鲛人并没有如此行事,直到现在,才以鲛人古礼相拜,就如同当初归附泰元帝一般,表示彻底臣服,师映川看着这一切,脸上表情平静,如同俯瞰众生,此时此刻,他仿佛闻到了和当年一样的气息,那是血与火的味道,是权力以及野心的交织。 在这一晚,师映川得到了鲛人一族的集体效忠,自此可以对鲛人们予取予求,为了让整个族群摆脱多年来的困境,鲛人们已经不惜孤注一掷。 夜深了,水中却还有一些年轻的鲛人在嬉戏,不少人身上都佩戴着发光的明珠,一眼望去,如同碎星点点,海风吹拂着,使人感到一丝丝的凉爽,师映川站在岸上,眼神微显迷离,似乎在欣赏着月光下这样动人的画面,然而他的目光却早已经投向了远方,那目光仿佛越过了大海,越过了群山,只是想要看到那个人--我挽留岁月,只因想要挽留你,然而那逝去的光阴,远去的年华,岂是人力可以挽回? 正略觉出神间,这时手上却忽然传来了一股温暖柔滑之意,师映川微微转头,就见左优昙的一只手自袖内伸出,正轻轻握住自己的手,一双漆黑深邃的眼中有着关切柔和之色,这是一个极美的男子,柔顺亮泽的黑发在风中轻舞飞扬,仿佛黑色的瀑布一般动人,这样的美丽,只有左优昙,他开口道:“……爷在想什么?” 师映川望着左优昙,月光下,对方一尘不染的精致面孔上有着淡淡的柔和,整个人如同降临凡尘的谪仙,一如千年之前那个眼神清澈如海洋的年轻鲛人,师映川心中一阵微波泛起,微微低头注视着对方,而左优昙则抬起了头,看着师映川,与他平静地对视着,不焦虑,也不卑微,只有亲近与依从,师映川从男子的眼中看到了隐藏着的爱恋,那是心中半是青涩半是熟甜的果实,他笑了一下,伸手替对方将一缕散碎的鬓发掖到耳后,说道:“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原本不应该有的东西……你是个聪明人,却偏偏犯了很明显的错,你跟在我身边,却注定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因为我的爱,我的恨,都已经给了一个人,再也拿不回来了。” 左优昙听了,却只是微笑着,微微挑了一下仿佛新月初升般秀迤的眉,平静地抓住师映川为他掖发的手,轻轻在上面一吻,道:“我知道你心里从来只有他一个,虽然我不能与他相比,但也希望我能够为你分担一些,对你有所帮助……事实上,我真希望你可以斩断过去,去选择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但你既然选择纠缠于过去的一切,那我也只能陪你一起走下去。” 听到这番话,师映川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却仔细看了看面前的左优昙,在心里开始重新估计起对方来,毫无疑问,左优昙是极其美丽的,但这并不是他真正的价值所在,他的忠心,他的做事能力,这些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而他对师映川的感情,却是更凌驾于这些外物的珍贵之处,师映川忽然轻笑了起来,但很快,他就慢慢地沉默,须臾,他看着左优昙在月色下格外动人的面孔,别有深意地道:“……优昙,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面对这个突兀而又令人措手不及的问题,左优昙顿时微微一愣,在这一刹那,他明亮如星子的眼睛闪烁着,就坦然道:“是,我想是的,确实如此。”与此同时,他完全控制住了自己的心跳与血液流动的速度,让自己的一切都与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对于普通人来说,就算嘴上说谎,表情也配合得恰倒好处,但身体的反应却是诚实的,一瞬间的心脏跳动,体温变化以及血液流动快慢等等生理现象,都会在能够感知他人身体状况的强者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和想法,而修为到了左优昙这个程度,就可以避免这种情况,至于他为什么这么做,这并非是因为他在说谎,而是本能地想要抑制住自己心底最深处那瞬间的悸动。 月亮犹如一轮银盘,将海天映得一片通透,仿佛有雾气弥漫,一时师映川凝视着左优昙,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抚上了对方精致的脸庞,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我想,你自己大概也不太清楚罢……”左优昙一笑:“嗯,确实不清楚。”师映川转过身去,负手面向大海,看着远处嬉戏的鲛人,眼神迷离,他半眯起眼睛,细细想了一会儿,方道:“优昙,知道我最怕的是什么吗?我师映川不怕困难,不怕九死一生的危险,甚至不怕失败,我唯一害怕的,就是自己经过几番努力,闯过无数艰险,自以为改变了命运,然而到头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在命运的洪流之中挣扎,甚至从来都没有跳出去哪怕片刻……” 海风吹散了师映川未束的长发,他鲜红的眼眸深处渗透出淡淡的迷茫,然而他整个人却隐隐散发出一股只有在生与死、血与火之间反复打磨之后,才会绽放出的凌厉光华,这个美丽得不似凡间应有的男人冷眼看着前方,远处暗沉的海面,明暗交接,浪花翻涌,却无法干扰他的视线,师映川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左优昙站在他身后,眼神中有着挥之不去的担忧与凝重,但同时在其中也存在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一定要帮助这个人完成心愿的坚定与决然,下一刻,左优昙忽然上前半步,自身后抱住了师映川,他一分一分地渐渐柔和了眉眼,脸埋在师映川披散的长发中,感受着那柔滑凉顺的触感,忽然就展颜微笑,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事情我有很多都不明白,我只知道哪怕天崩地裂也好,山河倒换也好,甚至立刻就要死在这里也好,至少在这一刻,我心里很是安宁满足……这就够了。” 身后那人的胸膛紧贴在自己背上,有暖意传来,师映川只觉得一阵微微的怅然,眼前无数的画面掠过,让他有片刻的失神,当年的泰元帝铁血无情,除了赵青主之外,不会太多在意其他人,更不会对旁人的感情作出回应,所以他没有收取桃儿的温柔,也没有想到李伏波会如此在意自己,仅仅是为了最后再见一面,就可以万里兼程赶回大都,可以一人一剑悍然直闯皇宫,血战群雄,可以放弃大宗师漫长的生命,只为了再看他一眼,亲手为他收殓尸身,而绿波,那曾经为他泪尽而亡的鲛人,现在就紧拥着他,说出温柔却有力的话语。 这一刻,没有人再说话,只有海风与浪花交织的响声在一方天地间回荡,左优昙突然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冲动,他的脸贴在师映川宽阔的背上,片刻,他抬起脸来,神情严肃,语气之中却带有无比的恳切之意,说道:“为了所谓的永生,为了所谓的王朝霸业,为了权位,为了复仇,为了这些东西,你不得不付出很多代价,这样,真的值得吗?” 此刻大海与岛屿共同笼罩于夜色之下,明月照耀,有万千暗影交错,海浪冲上岸边,簌簌有声,师映川听了这话,面色不变,眼眸深处的冷光却渐渐消失,转而流露出平静却不可掩盖的坚决,淡淡笑道:“为什么不值得?你不明白,那种置身于九天云霄之上的感觉,妙不可言,仿佛整个天下都尽落于与我手,可以任意指点江山,也能够随时弃如敝履,万里山河,亿兆子民,所有人的命运都掌握在手中,我若喜悦,人们就安泰富足,我若愤怒,他们便要惶恐,无数人将家破人亡……这等感觉,岂是世间任何享受能够比拟一二的?” 左优昙的心脏本能地微微颤抖起来,就听师映川悠然道:“我的征程或许永远也看不到尽头,遥遥无终,而这条路上亦是荆棘密布,艰辛非常,但走到如今,我早已不能退后,唯有孑然一身,昂首前行……优昙,或许我最终能够成功,也或许这些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亲手试一试,就算是没有成功,就算是失败了,我也绝对不会放弃,只要我不死,我就会一直走下去,这就是我的道。” 左优昙听着,却感觉到了一种遥远的熟悉意味,那是桀骜决绝到无法形容,灭情绝性到足以打破敢于拦在面前的一切阻碍,强悍嗜血到令神佛也会颤抖的骄傲灵魂,左优昙如同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所控制,此刻抱住的这个人分明熟悉,却好象偏偏记不起究竟是谁,他下意识道:“你是……泰元陛下?”师映川幽幽望着天际,复又回过头去,对着左优昙说道:“我是。但你不要忘了,我是曾经的宁天谕没错,却更是如今的师映川,是你一直都认识的那个人。” 第二日,仍然等候在原地的那条六帆巨舰迎来了自鲛岛返回的师映川,与之一路的还有十余条巨鲸,仿佛一座座小山丘一般,整齐跟在后头,鲸群背上驮着各种各样的珍贵海货,大量的珍珠翠玉龙涎香之类的宝物装满了箱子,甚至还有6地上根本见不到的巨大珊瑚,红光莹莹,绚丽无比,这些珍宝的价值难以估量,统统被搬上了大船,鲸背上的一众鲛人纷纷躬身向甲板上的师映川施礼,随即沉入海中,返回鲛岛。 此次与师映川所在的大船一起前往摇光城的不仅仅是无数珍奇异宝,还有一部分鲛人之中的强者,事实上鲛人这个种族在先天身体素质以及天赋上,明显比6地人类要高,所以不要看他们之中没有大宗师,就以为鲛人多么孱弱,要知道鲛人的数量才有多少,而6地人类又有多少?6地上那么庞大的人口基数,诞生的大宗师的数目也还极其有限,而鲛人的人口如此稀少,竟还有几位半步宗师,族群中也有一定数量的先天强者,相较于他们的人口基数,这种比例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了,事实上如果他们不是鲛人,而是普通人,那么已足够建立一支不容小觑的势力,至少可以自保,可惜他们既是鲛人,是异类,面对的是整个6地人社会的觊觎,那么这点力量自然也就不值一提,必须依附于一棵参天大树,而千年之前的泰元帝与如今的师映川,就是这样的一棵大树。 师映川回到摇光城之后,不过数日的工夫,大周便正式颁布了一项政令,即如今大周境内禁止一切对鲛人的非法买卖,违者视情节严重程度处以最高可为死刑的惩罚,并赋予鲛人一族与普通百姓完全相同的权利,很快,这个重磅消息便在大周境内下达,并且传到了万绝盟一方,与此同时,从前几乎销声匿迹的鲛人们仿佛在一夜之间突然出现,曾经只有在古籍中记载的鲛人海市再次重现于人们面前,鲛人们驱赶着鲸群,带着海中的各色珍宝,在海上某些特定的地点和时间内与6地人进行大规模的贸易活动, 要知道鲛人本身的价值是非常高的,一个拥有鲛珠的美丽鲛人,其珍贵程度足以令人铤而走险,即使有严酷的法令,也并不能阻挡许多人的贪念,更何况鲛人们还携带着无数令人眼红心跳的财富,然而当第一次鲛人海市举办之际,出自蓬莱群岛的庞大海上巡逻舰队便如同一桶当头泼下来的凉水,彻底浇灭了那些蠢蠢欲动的贪婪火焰,当一名意图暗中掳劫一个落单的鲛人女子的半步宗师被废去修为,挂在高高的桅杆上活生生流血致死时,人们才蓦然惊觉舰队中居然还有大宗师坐镇,此时面色冷漠的宝相脱不花站在船头,轻轻擦去了剑上的血。 一部分鲛人开始迅速融入到大周一方的人类社会当中,与之同时,鲛人方面提供的大量财富也在源源不断地流入师映川的囊中,大海之中珍奇无数,人类难以取得,而鲛人具有天生优势,囤积的金银财宝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而战争本质上就是比拼资源和实力,花钱如流水,师映川有了足够雄厚的财力,也就意味着可以支持他做很多事,如虎添翼。 大周,摇光城。 刚刚进入冬季,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今年的雪来得有些迟,不过当初雪落下之后,随即就是一连两日不间断的绵绵细雪,将偌大的摇光城装扮成了一片洁白的世界。 彼时细雪初停,师映川抬头望了一眼变得清朗的天空,心情越发平静起来,惬意之余,心里隐隐升起一股异样的欣然,一时抚弄着臂间的北斗七剑,转头对一旁的纪妖师道:“眼下局势对我们有利,在与万绝盟的对战当中,我们已经渐渐有了占据上风的趋势,父亲大人,你觉得最终的胜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我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纪妖师轻哂一声,道:“现在谈这个,未免为时过早。”师映川笑了一下,淡淡道:“你只会比我更心急,因为你对连江楼的渴望太过强烈……不过说实话,我还是很佩服父亲你的,几十年如一日,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纪妖师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他伸手勾起师映川的一缕长发,道:“你这是在讽刺我?”师映川微微一笑:“怎么会?我是真的佩服,要知道为了一个男人,你可是能够和魔鬼做交易……那是宁可放弃一切的决绝,情愿违背本心、甘冒风险的大勇气,这可是真正的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出卖灵魂也誓要得到一个人的莫大决心。” “那也比不上你。”纪妖师似笑非笑地深深嗅了一下手中的长发:“你这个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可以不惜牺牲一切,我相信这里面也包括你重视的人,像你这样的人,一切都可以为了完成你的理想而被毫不留情地抛弃,不会有丝毫迟疑,跟你相比,我这个当爹的也还差得不少。” 师映川哈哈一笑,他抓住纪妖师的手,将自己的那缕头发从对方手里扯出来,道:“我们父子两个,这是在互相攻歼互相揭老底么?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似乎从来不像旁人家的父亲和儿子那样,这个么,可不应该是父子之间的相处之道。”他看着纪妖师俊美近乎妖异的脸,嘴角露出笑意:“说真的,我确实佩服你,你看,一直以来你对他有情,而他却对你无意,时间长了,这让你很是沮丧,甚至有些绝望,但你却从来都不曾动摇过,哪怕当年我与他成亲,有了孩子,你也依旧如此,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你不曾动摇,但是不论是出于什么,这都很了不起,任何挫折都没有毁去甚至是从未曾动摇过你的意志,这难道不值得我佩服?” 或许是听出师映川的话中并无揶揄讥讽之意,纪妖师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嬉笑戏水的声音,虽然隔得远,但两人都是宗师,自然听得真切,纪妖师低笑道:“这些鲛人如今都落入你手,成了你的附庸,我还不曾尝过鲛人的滋味,不如送我两个?”师映川淡淡道:“他们都是我的私产,不但会为我提供大量财富,还将配合蓬莱为我打造出一支所向无敌的水上军队,父亲你觉得,我会允许有人随意染指他们?” 虽然被拒绝,不过纪妖师显然对此并不在意,只嗤笑道:“果然吝啬得紧,对待自己亲爹,也这么抠门儿。”师映川仿佛弥漫着红雾的眼瞳微波流转,微笑道:“我从来可都不是吝啬之人,虽然这些鲛人不能动,但我手里有一批上乘货色,都是曾经的各国公主宗室女,个个明艳美貌,稍后我让人挑出几个出众的处子,就送给父亲暖床好了,也算是聊胜于无,如何?” 两人说着话,这时千醉雪遥遥而来,师映川就笑道:“你来得正好,厨下炖了一只鹿,一会儿就在这里跟我们一道用饭罢。”千醉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纪妖师目光在他身上一扫,道:“煞气萦身,到底沾了多少血才有这么重的煞气,这就是杀伐之道?”千醉雪面上淡然无波,眼神亦不躲闪,只是微微一欠身,他现在也是宗师,按理不必如此,但纪妖师毕竟是师映川生父,还是应该保持一份必要的敬意,当下三人进到室内,午间一起用了饭。 下午的时候,天上又开始飘起绵绵细雪,暖阁里只有师映川和千醉雪两个人,师映川刚刚沐浴过,穿着宽松的袍子,他张开五指随意顺了顺头发,拿过一支簪子,就要将一头长发挽起,这时千醉雪却来到他身后,一手揽住丰密的青丝,用梳子细细打理,师映川从镜中看他,道:“你很少给我梳头。”千醉雪平静地道:“千年之前,我曾经总想为你梳头结髻,可惜从没有机会,到了这一世,才终于算是偿了心愿。” 千醉雪梳头的手法很是柔和,师映川似乎觉得很舒服,微微闭上眼睛,用两根手指轻轻揉抹着眉心,道:“你是喜欢我叫你伏波,还是依旧叫你十九郎?”千醉雪一笑置之,没有应声,师映川嗯了一声,道:“那就还是叫你十九郎罢,这样比较习惯。”忽然又话题一转:“左优昙便是当年的绿波,你应该早就知道了罢,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也是前阵子才想起这些。” 第133节 千醉雪的手微微一顿,不过他又马上继续为师映川梳头,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很是平静,道:“因为我觉得没有必要,这没有什么意义。”师映川笑了一下:“你这是有嫉妒的成分在里面么?”千醉雪很干脆地道:“我想应该是的。”师映川笑而不语,并不在意。 外面的雪渐渐有些下得大了,师映川喝了一碗甜汤之后,就在烧得滚热的炕上睡了,千醉雪坐在近旁,低头凝视着这张脸,神情微微复杂,一种异样的感觉令他稍觉沉醉,他伸出手,轻轻抚上男子的黑发,这个人,千年之前是天下共主,千年之后是一手搅荡风云的绝代枭雄,但此刻,看起来只是如此动人的一个美丽男子而已,并不厚重的衣物穿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强健的曲线,千醉雪眼中有着深深的眷恋,他仔细看着熟睡的师映川,一双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那一天,他单枪匹马杀入皇宫,然后在众多强者的围杀下磨掉最后一丝生机,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一切都可以重来,自己也一定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闯过去的,虽然明明知道一切都不会因此而改变,然而世上总有些事情是非做不可的,错过了,就会后悔一生。 师映川醒来的时候,看见千醉雪正在静静擦拭着佩剑,那剑被擦得极是干净,但却隐隐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煞气萦绕其上,可想而知这剑下亡魂的数量究竟会有多少,师映川忽然开口道:“杀尽敌人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记得当年你被封大司马时,我曾赐你一柄宝剑,剑名‘饮雪’,饮雪剑,饮雪,饮血,饱饮鲜血,乃是战争杀伐之剑,后来此剑跟随你多年,不知最后下落如何?” 千醉雪静了静,道:“……当时在围攻中被毁,我死后,当然早已不知去向了。”师映川道:“可惜了。”他起身坐立,千醉雪便过来蹲身为他穿上靴子,师映川下了暖炕,一手勾起千醉雪的下巴,道:“十九郎,再过一阵,我又有事要你去做了。”千醉雪平静地道:“我本就是替你征战沙场之人,这是我的本分。”师映川顿了一瞬,目光在男子脸上流连着,半晌,他轻声道:“我答应你,伏波,这一世,不会让你再落得当年的下场。” 师映川的表情郑重其事,千醉雪看着他,忽然握住他的手,沉声道:“这种事无所谓,我只希望你永远活下去,不要再因为任何人而失去性命。”师映川不知想到了什么,他低低一笑,摇头道:“我不会死的,你忘了么,我是可以复活的,就像这一世,所以,我其实并不是很担心死亡……”师映川伸出手,审视着自己这几乎完美的肢体:“不过,虽然我因此对于人人皆有的这一天并无太多恐惧,可是惟有这具身体,实在是难以割舍,这样完美的肉身,我不奢望有那么逆天的运气再碰到一具,而没有这样绝好的身体,我想要从头再来,那太困难……” 千醉雪默默无言,片刻,他忽然开口道:“我求你一件事。”师映川笑了一下:“你我之间,谈不上什么求不求的,你说就是。”千醉雪深邃的黑瞳望着面前高大的男子,缓缓说道:“无论我是日后因为天人五衰到来而死,还是死于战场,我都希望你可以找到我,无论你是一直活下去,还是已经轮回几次,都去找我,除非我已经真正消散,不然的话,如果我还能够转世,如果你还能够遇到我,那么,你就让我再与你相见,留在你身边,可好?” “……不,我不会那么做,不会答应你这个要求。”出人意料的是,师映川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望着千醉雪微愕的眼睛,淡淡笑道:“我是个不祥之人,所以我不会与你约定此事,若你还有来生,那就安安稳稳去经历你自己的人生罢,再不要遇见我了,我也不会再闯进你的生活……不仅仅是你,还有其他人,总之,我这样的人,不会再去打扰你们新的人生。” 一时间千醉雪双目微凝,只定定看着师映川,两人都不再言语,未几,师映川打破了沉默,他转头望向窗外,道:“雪还没停……”说着,师映川突然双眼一眯,脸上就露出了冷厉嗜血之色,他转首对千醉雪道:“准备一下,带人跟我出去一趟。” …… 这是真正的战场,赤~裸裸的杀戮,与其说是你死我活,不如说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戮盛宴,凶悍,酷厉,月色下,一条条的生命仿佛田野中的麦子一般,被人肆意收割着。 惨叫声不绝于耳,死亡的气息弥漫四周,师映川身上的长袍早已被太多的敌人鲜血染成了红色,其实这种情况不是不能避免,但他仿佛是享受着这样的感觉,任凭血腥味十足的热腾腾液体溅在自己身上,这恐怖中透露出浓浓妖异意味的画面,衬托得他就如同是从地狱之中走来的修罗,令人心悸胆寒。 此时师映川的脸色红润得出奇,双眼更是红得发紫,汲取大量气血旺盛的武者的生机令他感觉全身都暖洋洋地舒服无比,不知过了多久,夜幕下原本的惨叫和拼斗声渐渐平息下来,终至寂静,师映川随手丢开一具被吸干的尸体,环视四周,突然就发出一声清啸,这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送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很快,一条条身影从四面八方赶来,转瞬即至,加上师映川在内,也不过是八人罢了,然而这些人一个个神色沉敛,气势稳凝,竟都是罕见的强者,除师映川与千醉雪两名宗师之外,其余六人全部是半步宗师,这样一股力量,无论放在哪里都是不容小觑。 这时师映川从怀里摸出帕子,擦净手上和脸上被溅到的血迹,环视一遍四周,方对千醉雪以及其他人道:“都清理干净了?”有人沉声道:“禀教主,有少数活口逃出……”师映川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不以为意地道:“毕竟敌方人数众多,我们这些人难以全部顾得过来,总会有几条漏网之鱼,这不是大事,总之,事情完成得也还算圆满。”他对诸人点了点头:“走罢,随本座回去。”说着,率先隐入夜色之中,然后是千醉雪,其余几人也随即全部跟上。 在这一年的冬天,在万绝盟几大巨头的授意下,以一名大宗师为首,共计一百二十二名强者的队伍携带着数量庞大的毒物,秘密潜入距离大周某边境线近三十里的上游处,准备投毒,若是普通毒物,哪怕是剧毒,在这样的河流中也自然无用,然而此次这支队伍所携带的却是经过赤练门这样擅毒的宗派精心培养的大量蛊毒,可以寄生于水中生物体内,且像瘟疫一般能够迅速传染,曾经赤练门便以此污染了一郡水源,最终造成数万人死亡,而这一次为了培养出足够的蛊毒,万绝盟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若是一旦事成,在大周境内至少能够造成数百万人死亡,尤其这处水源乃是分布至某重要港口城市,一向贸易往来无数,所以若是真的事发之后,所造成的损失根本就无可估计。 然而就是这样一起骇人听闻的事件,却并没有顺利实施,就在这支队伍秘密潜入距离边境线近百里之际,在一处山谷中,却遭到了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伏击,青元教主师映川亲自出手,大司马千醉雪为辅,最终悍然斩杀带队的宗师,大周一方共计屠灭包括一名宗师在内的一百一十九名强者,只有三人逃脱,旋即大周方面便将此事公开,立刻引起极大震动,整个天下一片哗然,虽然两方敌对势力之间谈不上什么道德底线,不择手段地打击对手并没有错,但悍然使用如此恐怖的恶性手法,极大规模地杀伤无辜平民,对任何人所造成的冲击都是前所未有的,成为了所有人的热论话题,对此,万绝盟方面虽然不出所料地极力否认,但仍然在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风波,而接下来,双方在东南以及西部边境发生十数起激烈的冲突,造成大量将士伤亡,损失惨重,而投入到战场上的强者也越来越多,修为越来越高,表明了战争的进一步升级,甚至出现了大宗师的身影,而事实上,大宗师这种层次的战力,正常情况下是不会出现的战场上的,因为稍不留意,其他人就要受到波及,因此轻易不会动用,现在既然出现,可想而知双方已经打出真火,以至于局面一度陷入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直到其后突然而来的连续暴雪,致使天气恶劣得令人实在难以为继,边境上的战事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东部。 室中陈设简单,十余人坐在其中,面色或是淡漠或是凝重,若是眼下有人见到这一幕,必是震惊无已,只因这里十余人竟然都是宗师之身,要知道有着6地真仙之称的绝顶强者何其罕见,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看不到一个,而这时一屋子里却居然坐满了这样的强者,此情此景,如何能不令人震惊。 此时以万绝盟几大宗门之主为首,众宗师正聚在一起议事,室内茶香袅袅,这是上等的‘碧海银尖’,生长在极阴之地,每年的产量极其有限,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不过此时在座的却没有一个人去喝上一口,气氛似乎有些凝肃,连江楼坐在位子上,他神色平淡,两手拢在袖内,目光平静地扫了众宗师一眼,道:“……此次计划失败,对万绝盟冲击不小,诸位眼下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室内有片刻的沉寂,这时有人忽然冷冷道:“……这次行动极其隐秘,一开始知道全盘计划的只有寥寥十数人,便是在座诸位,那么,师映川又是如何得到消息,一举伏杀整支队伍?” 说话之人脸上戴着半边面具,从面具边缘露出的伤疤来看,那面具下必是十分可怖的半张脸孔,连江楼闻言,目光微微扬起,道:“你的意思……” 那人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唇边却是讥诮一笑,道:“只怕在座我们这些人当中,有内鬼!” ☆、三百一十六、相逢犹恐是梦中 那人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唇边却是讥诮一笑,道,“只怕在座我们这些人之中,有内鬼,” 此言一出,周围众人状态的平静立刻就与这句话应有的冲击性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事实上所有人心里早就隐隐约约地有了这种怀疑,而此人只不过是将大家的想法说出来罢了, 眼下室内似乎弥漫着一片悍厉、火躁、疑虑的气氛,就如同一座火山,也许只需有一点足够分量的东西投进去,就会立刻引发一场空前的爆发,这时一个平淡冷硬的声音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今时局变动,若我等互相怀疑攻歼,又何必再有这万绝盟存在,大家只各奔前程便是了。”说这话的人宽袍博带,头戴高冠,双目开阖之间森森然如神剑出鞘,直指人心,显得气势无俦,那眉目间的神情气度,正是执掌天下剑修圣地的万剑山剑宗傅仙迹,他乃是老牌宗师,极有威望,那冷意森然的眸光,足以让人心生顾忌,而那面具宗师闻言,眼神与其一对,便徐徐错开,表明自己并无针锋相对的意思,不过口中却道:“东华真君之言固然是正理,大伙儿也都明白,只是此事终究还是要弄个清楚,不然有这内鬼在,时时与敌方暗通款曲,我等又岂能安心?在座的个个都是万绝盟之中举足轻重之人,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细作,若不彻底揪出这根钉子,岂非是在拿万绝盟麾下亿万人的性命前程开玩笑?” 如今天下基本一分为二,以师映川为首的青元教和大周一副誓要吞并天下的姿态,而万绝盟便是与之对立的劲敌,两股势力各不相让,彼此攻伐,也就带动并导致了自当初泰元帝时代崩灭以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如果将万绝盟这个有着严密规章的组织看作一个人的话,那么作为天下有数的几大宗门就是共同构成了万绝盟的骨架,然后便由其他的中小型宗门以及诸国来充当血肉,如此一来,稳稳成为青元教与大周的死敌,撑起一片独立的天空,事实上如果严格说来,万绝盟的整体实力大概还是在对方之上的,无数门派包括大小诸国都是它的后方,也正是如此,才使得强者源源不断,又有庞大的修行资源供应,有力地支撑住了战争中的消耗,但如此一来,这样的组织自然相对而言就不可能像青元教与大周那样专`制,像对方那样基本就是上下一个声音的局面势必是不可能的,所以这万绝盟内部比起敌方来,自然情况就要复杂了许多,其中种种,不足为外人道,不过如今既是有强敌在侧,又有几大宗门坐镇,在负责具体事务的同时也对联盟内的各成员进行管制,维持基本秩序,所以一致对外还是可以的,虽然私下里也各有心思,但也不至于发生自扫门前雪的短视做法。 听了那宗师的话,傅仙迹眸光冷淡,并没有发怒的意思,只垂下眼皮,敛去眼中精光,徐徐:“内鬼……那么你认为,当务之急,应该如何去做?”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那宗师嘿然一笑,顿了数息,方淡然道:“这种事,乃是几位宗主应该考虑的,我自然没有什么好主意。” 就在众宗师商议之际,在连江楼身后,一直沉默不语的谢檀君唇边却勾勒出一道极微妙也极隐蔽的弧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身为与师映川心神相通的活尸傀儡,他所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会在第一时间反馈给师映川,前时万绝盟众人关于投毒之事的那次密谈,以谢檀君在断法宗当中的身份地位,自然有资格参与到那样的核心机密当中,于是当时在场的谢檀君便如同师映川的另一副眼睛和耳朵,让师映川将此事探听得清清楚楚,这也就有了后来的那场山谷伏杀,任谁也没有想到,师映川早在数年前就于断法宗内落下了这样一颗位置极高的暗子。 气氛开始逐渐变得紧绷起来,此次投毒事件给万绝盟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最重要的是,这令在座众人对彼此之间的关系都有了疑虑,有人甚至已经用充满怀疑的目光一一扫视着室中众人,所以无论是出于对往后可能出现的更大损失的避免,还是出于让内部人员之间重拾信任,这内鬼都必须尽快查出来,而此事,显然已是眼下的重中之重。 不过就在这时,有人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什么,那是陡然出现的轻微气息波动,且并不遮掩,而其他人也很快有所感觉,有那么一瞬,方才还争议纷纷的室内顿成死地,不少人的脸色当即微微僵住,这并不仅仅是因为那几道同是宗师等级的力量波动,而是因为那其中的一道丝毫也不收敛的气息,如此霸道,如此灼热而血腥,令人浑身颤栗,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 众人缓缓站起身来,仰首向上,突然间一道身影消失在原地,转眼间已出现在屋顶,几乎与此同时,一干宗师纷纷紧随其后,尽数来到了屋顶上,十余道目光直直看向东南方向,下一刻,几个黑点已出现在天边,且在众人的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大,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不过几次呼吸之间,就已来到了近处,以诸人的目力,已经将来人看得清清楚楚。 五道身影在距离地面大概十余丈的高度时停了下来,滞留在半空当中,足下分别踏着一支流光溢彩的短剑,五人脸上都罩着一张银色的面具,当中一人身材十分高大,一头青丝未盘未系,只是肆意披散着,寒风吹过,四散飞舞,两只眼睛莹红如玉,妖异绝艳,灼灼如火,其中蕴含着无数情绪,但仔细一看,仿佛又什么都没有,一片澄澈,几如梦幻一般,星流璀璨,在此时,众人的眼神俱是郑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完全被吸引了过去,只目光一瞬不瞬地向上方看去,而他们看到的,是一双被红色光芒浸透了的赤瞳,凤目中流动着火光,那人居高临下,淡淡开口道:“这里面有不少都是熟人呢……各位,久已不见,可还安好?” 一语流淌数载,雍容清雅的声音自半空传出,尾音勾连着惑人心神的慵懒,却又有着淡淡莫名的沧桑之意,这声音不大,亦将语气锁定在最稳重也最无涟漪的程度,却也使得在场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那人的语气很是轻松随意,仿佛真的只是旧友重逢一般,那深沉的眸光也没有任何变化,但在场诸人却都自动忽略了这一点,他们注意到的,惟有那隐藏在平静背后的绝世锋芒,而说话间,那人一只美玉雕成也似的手也已经抬起,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了一张晶莹胜雪的脸孔,与此同时,那仿佛神剑出鞘一般的目光也一同笼罩了下来,好象一张大网,眼睛红白分明中,正有一丝丝的紫光依稀流动,似暗中酝酿的雷霆,刺人心魄。 面具下是举世无双的完美容颜,果然,此人正是青元教主,魔帝师映川,就见其一身黑袍,系着同色披风,高大挺拔的身体被一柄紫剑托住,停在半空,尽是一派雍容威仪,时光如水匆匆而过,那张雍容淡漠的脸上再也看不出年少时活泼伶俐的影子,整个人就像是一片波涛不惊的深海,他轻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似乎就响在众人耳边,他并没有太注意在场的其他人,而是将目光望向一处,那精致的唇角微微扯起,继而启唇略略一笑,虽然此刻这气氛似乎是一触即发,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毫不伪装的笑容,却让人有一瞬间忘记了眼下突如其来的紧张局面,只看到了这发自内心的温柔欢喜之情,他看着那个人,此刻他与他之间的距离对于宗师而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却不啻于咫尺天涯。 那人漆黑的眼中透露出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与半空中的男子对视,无数时光如流水,近乎驱散了那眼底的木然与寂灭,但终究也只是‘近乎’而已,英俊的面孔上无喜无悲,霜刃如雪,他看着半空中的那人,男子足踏紫剑,大袖飘摇,从袖口到手臂之间,尚有一红一黄两剑在围绕着飞舞,气度令人心折,依稀就是千年之前的桀骜形容,是那袖负北斗七剑的绝代帝王……这时一旁傅仙迹却是目色深沉,开口道:“多年未见,师教主,别来无恙?” 师映川乌云般的长发上仿佛流动着一层浓重的黑暗,他的双眼弥漫着妖艳红光,目光穿透而下,脸上泛出淡淡微笑,并不看其他人,道:“侥幸安好……久已不见,真君风采一如当年。” 周围静默下来,一时间万绝盟众人却是不知该如何应对,十余道锋刃无匹的目光跨越半空,聚焦到高大的男子身上,一切都暂时沉寂下去,只有风声瑟瑟,这些人当中有一小部分是第一次见到师映川,如今的师映川比起从前,变化很大,全身上下任何一点的色素沉淀都已被涤荡干净,肌肤表面隐隐有宝光流动,这已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洗筋伐髓能够比拟,眸子赤红莹亮,看人之际,恍若实质一般,纵然在场的都是心智凝坚如铁的大宗师,也不禁心下凛然。 师映川脚踏飞剑,目光在下方众人脸上一扫,道:“……本座今日前来,是为了前时三岔谷一事。”他语气淡淡,没有丝毫杀意,听起来甚至还有一丝轻描淡写的感觉,仿佛只是说着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但话音未落,一股诡异的气氛便缓缓在周围弥漫起来,对此,师映川似乎毫无所觉,只微微一笑,转脸向各大宗门巨头看来,目光交集处,似乎并无敌意,却锋芒暗出,师映川额间那道殷红的长纹轻微抽动了一下,完全把握住万绝盟诸人的心理变化,他轻笑悠悠,道:“诸位前时意图对我大周做出那等骇人听闻之事,若是一旦事成,则我大周损失无计,这样的‘厚意’,怎可不报?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今日,本座带来了回礼。” 说到这里,最靠近师映川身旁的一名紫衣宗师便将手里一直拎着的一只很大的皮口袋解开,随手就丢了下去,下方众人都是宗师强者,艺高人胆大,自忖不惧任何暗算,因此对于敌方此举,无人退避,只凝神去看,暗中提高了警惕而已,其中有人脾气火爆,立刻抬手就是一击,将那刚刚掉落而下的皮口袋从中斩开,顿时里面的东西就洒落出来,倾泄而下,在场众人目力都是远超常人,立时就发现了那口袋里装着的,竟然是满满的一袋子眼珠! 尚且带着血水和黏液的眼珠漫天洒落,师映川发出几声低低的冷笑,彼时寒风拂面,吹得他鬓角的发丝轻灵舞动,师映川意态自若,脑袋微垂,向下看去,双眸妖冷明亮,说道:“在赶来这里之前,本座带人去了一趟赤练门,将其满门上下屠尽,鸡犬不留,这赤练门既然敢炼出那么多的蛊毒来算计我大周,那它也就不必继续存在下去了……这些眼珠子,便是从那些死鬼的眼窝中挖下的,自己跟错了主子,认不清前程,既然如此,还要这眼睛做什么?” 此时不少人已经是面色铁青,这些污物从天而降,自然落不到他们身上,刚到半路就已被震得粉碎,但师映川的这番话就如同一记重重的耳光,大力地抽在了万绝盟的脸上,没人怀疑赤练门是否真的已被灭门,只看半空中这青元教的五人,五名大宗师一起出手,赤练门甚至不会有什么抵抗的机会,就会被人轻松屠戮一空,万绝盟之前设计不成,被人反过来伏杀了投毒的队伍,如今又被灭了在此事中发挥重要作用的赤练门满门,可谓冲击甚大,这打脸真是打得火辣辣的,一时间突然有剑吟声铮然响起,几乎与此同时,数道冷彻透骨的剑意猛地冲天而起,爆发出来,紧随其后的,又是接二连三的力量波动出现,最终共同汇成一股滔天的庞大气机,直接覆盖了周围,包括上空,形成了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死死罩住了青元教五人的所在,这股力量的海洋仿佛遮盖了天地,乃是万绝盟一众宗师联手所发,在这一方天地间,只余下纯粹的力量浪潮在起伏不定,蓄势待发,又或是准备伺机而动,一击即中。 青元教诸人置身在这范围内,就如同水上的五条小船,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而这也是实力完全不对等的一场对峙,此时瑶池仙地之主师赤星秀眉凝聚,与师映川足有几分相似的玉容上无有喜怒,声音清冷道:“……虽不知你有何凭仗,但今日你一方不过五人,我万绝盟在场却是十数位宗师,师教主,究竟是什么让你这样有信心,认为自己能够在今日安然离去?” 师赤星这话直指根本,万绝盟一方所有人的注意力顿时都投注在了半空中的那个高大身影上,显然是随时都会在接下来的第一时间做出最准确的反应,一时间山雨欲来,对此,师映川以淡淡的笑声作为回应,笑音未绝,他已恢复了冷漠的神色,整个人犹如化身无尽之海,恢弘而深沉,冷冷道:“本座万金之躯,身系亿万人前程性命,若无把握,又岂会亲身犯险?” 他语气自若,神态随意,表情更是沉静无比,没人能从中看出或揣摩出他的真实想法,眼下青元教一方虽然看起来是已经陷入到了绝对的劣势之中,然而面对三倍于己方的一众万绝盟绝顶高手,师映川此人却依然言语琅琅,举止从容,如此大气魄,即便彼此是敌对关系,万绝盟诸人也不免心中暗自佩服,不过旋即又是凛然,这等气吞山河之威,就是当年那集诟病赞誉于一身的千古一帝么?此时没人认为师映川仅仅是在虚张声势而已,虽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哪来的信心和倚仗,自己送上门来,只是,无论如何,若是没有这份霸气与胆气,此人又何来魔帝之名! 师映川望着下方众人,目光不带感情地在师赤星绝美的脸上一扫而过,淡然道:“……不错,本座一方只有五人,不过,若是四名宗师同时自爆的话,在场各位觉得,万绝盟会有几人陪葬,几人重伤?本座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脱身,成功的把握足有七成,况且不要忘了,诸位乃是各大派核心首脑,若是今日在此有所闪失,诸位认为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万绝盟内部只怕立时就要掀起一番大动荡罢,如果严重些的话,最终就算是整个联盟四分五裂,也未可知。” 这话一出,笼罩了这一方天地的力量大网顿时一滞,随即就微微沉寂下来,若是其他人说这话,任谁也不会相信,毕竟大宗师是何其可贵的存在,能够走到这一步的人,无一不是世间最顶尖的人物,也最是珍惜自己的性命,谁肯做出这样基本上只有死士才会做的事情?可师映川就不同了,当年在八大宗师之战中,的的确确就有宗师当场自爆,只为了给师映川争取一线机会,而后来在蓬莱群岛,于山海大狱一战之中,又有宗师悍然自爆,重伤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两大宗师,使得两人被师映川所擒,这些都是有事实可以考证的,决不是人云亦云的东西,虽然不知道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原因,但师映川既然现在说出这话,那就绝对不是什么虚张声势,而是确确实实的威胁!正如他所言,眼下万绝盟一方虽然人多势众,但这些人都是真正的联盟核心,包括几大宗门巨头,若是有所闪失的话,那么对于万绝盟而言,就必然是意味着极其可怕的一场风暴,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惨重后果,甚至说是毁灭性的打击也不为过!而师映川如今修为莫测,若真有四大宗师自爆掩护,脱身的可能性确实极高,而且此人既然敢来,谁能相信他没有预备了什么后手?这样一想,万绝盟方面原本还有些念头,但现在越是仔细思索,心中寒气便阵阵涌了上来,前一刻形势还对己方有利,到了现在,却是被对手一举占据了主动,不是没有人想动手一试,因为一旦师映川一方真的是虚张声势,那么很可能在今日之后,天下局势就将大变,可问题是,他们不敢赌,也赌不起! 万绝盟众人此刻心思复杂,师映川却是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下方那个高大的男子,脸上笑色浅淡一抹,道:“江楼,你的伤可都好利索了么?”他色泽鲜红的眼睛里有着远比雷火还更为灿烂的精光,这时脚下的飞剑移动,背对着阳光,使得他的面容便不太能够看得清,但那对眼睛却是直刺人心,甚至占据了整个心神,令人心中莫名地有一种触动,那是难以言述的古怪感觉,此时此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两个男人的视线之间,再也没有阻碍。 说话间,师映川绝美的面容之上却流露出淡淡的哀伤之色,他在融合了宁天谕的所有记忆之后,记起了当年身死的那一日,那时的泰元帝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的枕边人竟然会有那么狠毒的心肠,事实上泰元帝可以为自己心爱的赵青主而死,可是当自己被心爱之人亲手所杀之际,无论是什么人,都只会哀莫大于心死罢,那是真真正正的痛彻心扉,从骨子里到灵魂最深处,都在因为爱人如此无情的手段而悲痛无比,与之相较,甚至死亡都已不那么重要。 第134节 连江楼对师映川何等熟悉,此时已经是看出了他的用意,道:“……你今日到此,不止是来示威而已。”师映川凝视着男人清澈却又深沉的黑眸,那两只眼睛之中仿佛有着某种神秘的韵味,如此吸引着他,也因此改变了他的人生,师映川忽然微笑道:“为什么不?不过我认为,眼下你们更关注的问题并非这个,而是我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么?”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一语中的,师映川所说的话正是万绝盟一方所有人心中在想的,要知道在场这些人的行踪与聚会的所在都是极为机密,除了在场诸人之外,基本上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而就是这样的秘密聚会,却被师映川清楚地得知了时间与地点,施施然地带人过来,令人无法不去怀疑他是如何知道消息的,若说这里面没有猫腻,谁信?更何况再联系到之前的投毒计划失败,种种叠加起来,一切的矛头都指向了在场的万绝盟诸人,究竟是谁在这里面起到了不可告人的作用?要是坚持说己方当中没有内鬼,这话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看诸位的脸色,想必是本座说对了。”师映川居高临下,双眼缓缓在下方众人的身上扫过,他的表情到现在依然平静,然而在万绝盟在场这些人看来,他的样子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阴森狰狞得多,因为此时所有人都已经想到了今天师映川出现在这里的最主要目的,或许一开始他们的思绪确实被师映川的所作所为牵引,只关注在赤练门惨遭灭门的事实上,可是这些人能够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达到这个高度,哪一个不是心思深沉敏锐之辈,略一回旋,立刻就能拨开迷雾,将关注点聚焦到真正重要的问题上--这青元教主真正的目的,分明就是离间人心! 也就一转眼的工夫,在场诸人便将这其中的门道想得透辟入理,一时间就是漫长的沉默,期间没有任何人开口,有人心中已是一片冰凉--这才是此刻立于半空中那男人的险恶用心!而且这不是什么阴谋诡计,分明就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丝毫不必担心这样的险恶用心被人看穿,因为看穿又如何,只凭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无法破解此计,万绝盟在场这些人都知道这是对方在搞攻心之计,挑拨离间,可那又如何?诸多事实表明这根本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极大的可能,旁人若是在敌方内部设下暗子,必然都是隐藏得极深,生怕被发现破绽,可师映川偏偏反其道而为之,好象就怕对方不知道似的,但是那又怎样,师映川此人明显要的恰恰就是万绝盟内部互相怀疑,他根本不怕那个内鬼被揪出,或者说,他有自信他的那颗暗子不会被识破!不要忘了,此刻万绝盟在场诸人都是联盟内的核心成员,哪一个的身份都是举足轻重,怀疑谁?怎么怀疑?怀疑之后又要怎么做?且不说眼下根本毫无头绪,就算是有了切实的证据,只怕这些人也未必能够以此将那内鬼指出来,因为到时候一旦揪出此人,证明对方与敌人勾结,那么所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实在是难以预料,甚至联盟有可能在此冲击下,突然崩盘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样自发形成的组织虽然强大,但在某种意义上却也是脆弱的,师映川只凭着方才那一席话,便已然将一众万绝盟成员的心防撼动,其用心之险,令人生悸! 霎那间,万绝盟众人脑中灵光连闪,已转过无数念头,尤其傅仙迹与师赤星二人,已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不要忘了当年他二人曾经遭遇袭击,那是师映川一手策划,使得二人对断法宗起了怀疑,虽然事后二人没有露出半分,但这已是种下了一根刺,现在再结合这一系列的事件,两人若说一点不怀疑到连江楼身上,那是不可能的,这时却见师映川低着头望下来,目光凝聚在连江楼身上,那眸子中如同红雾重重,似乎其内正涌动着什么,师映川笑得很是优雅,虽然眼中如冰似雪地清冷,但透露出来的却是令人觉得温柔的情意,道:“江楼,这里人多眼杂,不如我们换个地方说话,你我夫妻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我倒是想念你得紧。” 一语既出,其他人都是微微变色,师映川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这句话来,如此亲热厚密,却分明是在把连江楼架在火上烤,虽然理智上知道这是敌方的离间之计,但师映川与连江楼之间的关系却也的确是摆在那里的,这两人到现在为止,礼法上还是正经夫妻,其中恩怨纠葛外人自然不会完全知晓,现在师映川堂而皇之地表示要与对方‘叙旧’,众人都是不约而同地望向连江楼,看他如何应对,而对于这种令人陷入两难的境地,连江楼却只是望着师映川,道:“可以。”话音方落,一旁已有人开口阻止,厉东皇神情凝重,道:“……莲座慎行。” 他的顾虑不无道理,连江楼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一旦有失,对万绝盟而言,决不是一个好消息,师映川似乎是看出了厉东皇的意思,也不勉强,只微微笑道:“那就算了。”他深深看了一眼连江楼,忽然间昂首长笑,足下飞剑破空而起,仿佛明月升举,转眼间五人便迅速飞离了此处,这一趟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给万绝盟诸派之间狠狠插上一根硬刺,手段尽显其阴险老辣,令人不得不叹服,而见他远走,万绝盟一方众人神色复杂,但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 入夜。 山林中白雪皑皑,不远处的湖上结了冰,偶尔有小兽跑过,月色下,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地倚在距离湖边不远的一棵大树旁,师映川用黑色的披风裹住身子,神色淡漠。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乘月而来,那人自对岸走来,踩在冰面上,师映川望着那人挺拔的身姿,喃喃道:“青青云外山,炯炯松下石,顾此山中人,风神照松色……两世皆是如此,你总是这样诱惑我。” 片刻,那人已走过湖面,来到距离师映川不过十余丈的地方,温柔月色下,师映川望着男子,目光不禁就有些微醺,他开口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事实上师映川在白天离开后,并没有返回大周,而是就在此处落脚,他与连江楼同出大光明峰一脉,自然有外人不知道的方法让连江楼清楚他所在的位置,果然,连江楼如约而至。 眼下无论是师映川白天所带的那几名宗师还是万绝盟一方的强者,都不在这里,而凭着在场两人的修为,也都能感应到对方并没有在附近设下埋伏,除双方之外,没有其他人,所以才会有今夜的见面,这时师映川依旧倚着大树,两手抱胸,意态悠闲,道:“万绝盟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你真的不考虑跟我联手?连郎,若你投奔于我,我不会伤你性命,无非是囚禁你一生罢了,我们还是会在一起,我甚至会为你生儿育女,保住断法宗传承,你真的不考虑?” 师映川话语轻柔,而其中蕴含的绵绵情意,更是使得两人之间就如同寻常夫妇在商量家事一般,半点看不出有刻骨恩怨,连江楼走过去,就仿佛在不断接近那无比迷蒙的未来,他来到男子面前,顿了顿,伸手去抚对方的脸颊,道:“……听起来不错,但,非我所愿。” 入手处,只觉掌下的肌肤一片冰凉,师映川任男子触摸到自己,对于武者而言,这样亲近的行为和近在咫尺的距离是非常危险的,但两人目前谁也没有把握出手留下对方,所以干脆都保持了冷静,无人动手,只时刻高度警惕着,师映川微微闭上了眼睛,锁住了视野里的一道冷光,他握住连江楼的手,道:“虽然迟到了一千余年,不过,我还是要说……你注定会失败,你信么?”连江楼没有回答,只是靠近了,目光锁在师映川脸上,然后吻上那菱红的唇。 师映川顿时一手紧箍住了连江楼的腰,将对方拉近自己,狠狠与其唇舌纠缠,连江楼的脸刚毅而英俊,在师映川看来,比自己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好看,更不是那些柔媚温婉的女子能比的,那味道也是好闻的男性气味,没有甜腻的脂粉,也没有一些粗野男人那臭烘烘的汗味,有的只是清爽干净,是沁人心脾的肌肤肉香,师映川的手伸进连江楼的衣服里,虽然是冬天,但像他们这样的人,根本无惧寒暑,不需要穿很多繁琐的衣物来御寒,因此师映川很容易就摸了进去,他抚摸着连江楼的背,健壮的身体散发着令人贪恋的淡淡温暖,肌理分明,没有一丝赘肉,自己应该恨他么,因为他们之间的悲剧都是这个人一手导致,但是为什么心中最恨的反而不是他,而是自己呢?师映川暗叹一声,他一边与男子互相吻吮,一边低声道:“……阿楼,把裤子脱了,就在这里,让我插到你结实的屁股里面好好干你,好不好?” 这种猥亵下流之极的话从师映川嘴里吐出,就像在说着最正常不过的话一样,毫不隐晦,连江楼只觉得自己似乎在瞬间有些心律不齐,无数重嶂叠影在眼前如水般匆匆流过,刹那间心神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记,竟有了片刻的失神,下一刻,腰间的黑带被扯开,衣物剥落,一个火烫的东西重重顶进肌肉虬实的双腿间,师映川低笑,勃发之物在男人大腿内侧摩挲而过的触感实在是绝佳,他满足地叹道:“嗯,感觉真不错呢……” 感觉到连江楼的身体绷紧,似乎马上就要抗拒,师映川立刻咬住了男人有些凉薄无情的唇,含笑呢喃道:“你这个人不能这么自私,你当初已经碰过了我,为什么我就不可以碰你?”说着,低头噙住了男人的乳首,辗转吸吮起来。 连江楼顿时拧起了眉,胸前的肉粒被当做稀世珍宝一般,被吮在姣好的双唇之间不断嘬弄,灵活的舌尖卷过乳首,令人不适应却好象又很熟悉的刺激快意席卷而来,陌生,又本能地心悸,师映川一面在那有力的双腿间徐徐抽`送,口中嘬弄挑逗着已经坚硬如同石子的乳首,一面轻声道:“是不是很舒服?你以前很喜欢我这样吻你……熟悉吗?你的味道是最迷人的毒药,我早已万劫不复,无处可逃了,所以,你也不可以逃……” 短短三两语,如同魔咒,穿透了时光的脉络,直达此刻,两人衣衫落尽,露出两具漂亮到不可思议的男体,光洁细腻的肌肤在月色的映射下泛着淡淡的光彩,线条分明,肌肉结实而又不过分夸张,那是充满力量的躯体,如同强悍的兽,在这个时候,没人再会去管其他任何事,他们交缠着,彼此用力抚摩亲吻,似乎想要榨干对方最后的一丝力气,良久,师映川轻眯凤眸的模样满满透着冷媚的妖色,他双颊淡红,突然间低吼一声,滚烫的液体尽数溅在连江楼结实的大腿之间,他双目微眯,露出一丝满足之色,似是醉心于这样的余韵之中,轻吮着对方已经被吸得几乎肿胀滴血的乳首,赞道:“真乖,我本来还以为你不肯……” 此时师映川的肌肤上已经浮现出一道道深青色的痕迹,交织成无数复杂的纹路,仿佛藤蔓一般,颜色越来越深,他叹道:“看罢,只有你才能让我这么动情,甚至连插`入都没有,就已经这样了。”男人好看的唇角上扬,将自己的指尖递到嘴边,伸出舌头舔了舔上面的乳白液体,道:“味道很浓,看来你已经积压了许久了……”连江楼幽深的眼睛对着他,在最深处,仿佛有着两簇火苗在微微跳动,原本他的双目之中冷漠到几乎没有人类该有的感情,但此时却是不同,仿佛穿透了无边黑暗,迸发出丝丝缕缕的温度,师映川静静看着,忽然一笑,道:“很棒的眼神,怪不得我这么痴迷于你,我的江楼,我的……莲生。” 说话间,修长的手指蘸了男子腿间的黏腻,探到后方,要去抚弄那个柔软隐秘的所在,师映川低声道:“一千多年了,我已经快忘了这里的滋味,难道你就不肯让我再重温旧梦么?”连江楼结实的臀肌紧绷,显然并不接受被侵入的可能,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爱人,他面无表情,目光锐利得仿佛刀锋,但在眼底深处,却又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柔和,一手捏住师映川的下巴,拉近,使之与自己接吻,师映川微叹,放弃了明显不会成功的尝试,与男人拥抱在一起缠绵地互吻,彼此的瞳孔之中所透露出来的,是最为沉默也最为温柔的杀意,两人都看到了对方心中那绝对无法消除的坚定信念,不过在今夜,这些都不重要,可以暂时抛弃。 这一场纠缠几乎无休无止,如此寒冷之地,普通人即使穿得很暖,但长时间停留在此也是有可能被冻伤的,不过对于这两人来说,即使这样赤身在冰天雪地里展开着狂热的情`事,也没有任何影响,他们汗流浃背,低声嘶吼,直到东方渐渐有了明亮的兆头,距离天亮已经不远,两人才终于分开,结束了这一夜不知疲倦的疯狂厮缠。 强悍精健的身体上满是汗水、口水以及精水的混合物,肮脏不堪,师映川毫不在意地赤身走向湖边,随手一击,就将厚实的冰层打破了一个足够大的口子,露出了呈淡蓝色的湖水,随着寒风呼啸,湖水边缘迅速就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散发着森冷寒意,师映川直接纵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湖水一下将他吞没,等到师映川的脑袋重新露出水面时,连江楼也已经进来了,那英挺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若有若无的罕见迷离表情,双眸眯缝着,能够很容易看出其中的丝丝满足,师映川深吸一口气,他缓缓眯起双眼,捧起一手的冰水,泼到对方脸上,哂道:“这一夜是不是很痛快?有我陪着放纵一宿,这是多少人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求不来的。” 师映川说着,游到连江楼面前,抚摩着男人被吻痕遍布的身体:“我已经在万绝盟种下怀疑的种子,终有一日会开出毁灭的花,人心是最不能倚仗的东西,这些人哪个不是心中自有一番算计,在前期也许很多矛盾还可以用种种益处或铁腕手段压制,但随着时间渐久,这些矛盾总会逐一暴露,甚至整个爆发,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说到这里,师映川笑意妖冷,指尖夹住了连江楼被吮咬得殷红似血的乳`尖,眼神温柔:“等着罢,泰元时期的荣光会重新恢复,我誓要扭转当年的错误,一个新的时代,将会在我手中徐徐拉开序幕。” 连江楼淡淡道:“……未来究竟如何,你我都将拭目以待。”薄唇突然重重印上了师映川的菱唇,粗暴地亲吻,直到彼此口中都尝到了血腥味,才终于松开,漆黑冷利的眼中映着爱人绝美的轮廓,一字一句道:“为何你不是普通人,若你一生平庸,那么从一开始,你我……”师映川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冷峻,看不出喜怒哀乐:“若我生来平庸,那么你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有所交集,不是么?”话音既落,突然纵出水面,探手一抓,与此同时,岸上的衣物飞入他手中,迅速裹在身上,师映川臂上北斗七剑飞出,托于足底,他立于飞剑之上,望着湖中的男子,道:“无论多少年,莲生,你终会败在我手上。”说罢一声长笑,转眼就消失在天际。 此次赤练门被连根拔起的消息在大周方面刻意的推波助澜下,迅速传开,这对万绝盟方面不啻于一个有力的冲击,不过事后余波已经与师映川无关,此时他正走在一片废墟中,眼里闪过一丝怀念与唏嘘,这是当年的皇宫所在,现在经过一千多年的风吹雨打,已经看不出当初的模样,到处都是衰败之景,那天他与连江楼一夜缠绵之后,并没有立刻返回摇光城,而是来到了这里,几年前连江楼曾带怀有身孕的他来过此处,现在想一想,颇有白云苍狗之感。 师映川缓步走着,回忆起当初,许多画面都历历在目,很快,他停下脚步,站在一片乱石朽木前,他蹲下来,伸手拂开积雪,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发现,这是曾经皇帝的寝宫,有着很多属于宁天谕和赵青主的温馨回忆,现在都尽数埋葬于此,师映川张开嘴,轻轻喷出一口气,露出森白的牙齿,他仰起头,望着天空,蔚蓝的天上,白云缓缓流动,师映川看着,只觉得浑身一阵燥热一阵冰凉,他发着呆,静静站了一阵,终于转身离去。 师映川没有直接回摇光城,而是搭乘一条商船出海,前往蓬莱群岛,海上旅途十分枯燥,但师映川整日里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静心修行,因此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挨之处。 如此一连多日,终于到了蓬莱所属的海域,师映川走出船舱,天空中阴云密布,大雪纷纷扬扬而下,所有的雪花还没落到他身上,就被立刻蒸发消失,一时师映川来到甲板上,远远望去,蓬莱群岛已在视野之内,当下就从袖中飞出一道紫光,御剑飞往岛上。 师映川对这里虽不算熟悉,但对山海大狱的具体分布还是知道大概的,他御剑来到一片建筑前,摘下脸上的银色面具,降落下来,周围护卫眼见有人突然从天而降,顿时凛然,但等到看清楚来人的面孔之后,便立刻恢复了原状,无人再动,师映川缓缓落到地面上,之前他已经感应到宝相龙树的气息就在此处,于是眼下便收起紫剑,进到室中。 里面温度适宜,陈设雅致中透着古朴,炕上一张矮桌,一个白发如雪的男子穿着家常锦袍正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桌上放着兀自冒着热气的茶,堆着公文之类的东西,笔墨纸砚俱全,师映川并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因此他一进来,对方便察觉到了,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你怎么来了?”师映川在炕沿坐下,道:“来看看你这边怎么样。” 宝相龙树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疲惫之色,他揉着眉心道:“这里一切都还好,舰队发展很快,尤其是你投入了大量钱款资源,有了这些,一切都好办,也还算顺利,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师映川的指头敲了敲桌面:“那些鲛人如何?可还堪用么?”宝相龙树点头道:“的确是水中一族,在水上能发挥的用处不是其他人能比,这些鲛人确有大用,而且那鲛人海市举办至今,每次都能交换到大批财货,到如今在蓬莱已经囤积许多,我正打算等到开春时,派人将其中的七成运往大都,剩下的就留作扩张舰队之用。”师映川嗯了一声,道:“那就这么定了罢。” 一时宝相龙树命人服侍师映川沐浴更衣,又送来饭菜,师映川简单吃了些,就歪在炕上看宝相龙树处理公务,他眯眼看了一会儿,忽道:“……宝花还没有回来么?” 宝相宝花在当年师映川擒下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扶持宝相龙树成为狱主之后,便愤而离开了蓬莱,不知所踪,后来虽然有她的消息,但她却不肯回来,直到其后宝相脱不花归附,为师映川所用,宝相宝花才逐渐与蓬莱有了联系,只是她如今漂泊在外,却是不再回蓬莱,宝相龙树无法,也只能由着她,好在宝相宝花修为不错,行走天下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宝相龙树听他问起,摇头道:“她还是老样子,在外面时间长了,已经不肯回来帮我。”师映川闻言,没有再说什么,他从臂上取下北斗七剑,割破手指,将血一一滴在上面,以血养剑,那剑身清亮如镜面,鲜血滴上去,依稀似有涟漪阵阵,若是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上面刻有极繁复晦涩的图纹,玄奥无比,一时师映川祭炼完毕,就闭起双眼,似在小憩,与此同时,他周身的一切波动都趋于静止,甚至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半点气息。 室中陷入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宝相龙树放下手里的公文,命人撤去桌子,他拿起一条毛毯,轻轻盖在师映川身上,这时师映川却忽然睁开眼,里面不再有着那种熟悉的勾魂摄魄的感觉,那眼内仿佛联通着一个未知的所在,流动着丝丝淡红流光,如此陌生,宝相龙树微微一怔,下意识道:“……映川?”师映川看着他,眸底有什么渐渐熄去,重新恢复了宝相龙树熟悉的样子,他抬手抚摩宝相龙树的脸,纤白如玉笋的指尖描画着对方的轮廓,道:“你瘦了些。”宝相龙树闭目轻吻他的手心,眼睛犹如黑琉璃般水润明亮,柔声道:“我很想你,川儿。” 师映川笑了一下,道:“我知道。”这刻意放轻的低语听起来尤为惑人,宝相龙树的眸光微微变得灼烈,他凑近了含住师映川的耳垂,一只手探进男人的黑袍,留恋地在那结实的身体上爱抚,师映川的鬓发拂在他的鼻尖上,有些痒,那清幽的发香更是令人心跳失常,宝相龙树分开两腿坐到师映川身上,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黑瞳紧盯着眼前的绝色男子,对方不但有着一具完美又强健的皮囊,且气质也总有一种妖物似的危险之意,令人生畏,但又难以抗拒,宝相龙树有些着迷地抚摩着男人的胸膛,道:“这么多年了,但每每看到你,我却还是会对你怦然心动……为什么?”师映川微笑:“大概是你我之间,有孽缘牵扯罢。” 宝相龙树就笑起来,他凑上去吻着对方,体会着嘴上传来的温软触感,一种甜蜜温柔的暖流在他心间流淌,止不住地唇角微翘,如此亲昵片刻,师映川坐起来一手揉弄着宝相龙树结实绷紧的小腹,道:“我不会在蓬莱待多久,你要不要随我回大都?”宝相龙树摇头道:“这边还有很多事,我脱不开身。”师映川道:“也罢。”他下了炕,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宝相龙树看着他,脸上有眷恋之色,道:“映川,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认识二十多年了,但我却总觉得一切就好象是昨天的事一样。” 师映川静了静,露出淡淡的笑容,宝相龙树神色慵倦,低声继续说着:“最近我总会做些古怪的梦,梦中总是会出现同一个人……”师映川笑道:“大概是你近来事务繁忙,所以容易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我有时候也是这样。”宝相龙树道:“没那么简单,你看。”他一面卷起衣袖,露出结实的右臂,一面道:“不但经常做些梦,而且后来身上一夜之间就突然长了些东西,不过大夫看过之后,倒也没诊出什么问题……” 宝相龙树说着,却发现师映川的目光已定定锁在自己的臂膀上,那里原本光洁一片,现在却是多了七颗一样大的红色小痣,错落有序地排布其上,依稀呈北斗星模样,宝相龙树道:“虽然不疼不痒,但看起来总是怪异些。”师映川却突然打断他的话,问道:“这东西……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宝相龙树不以为意,便随口说了,却分明是前时师映川融合宁天谕记忆的那一天,一时间师映川双眼看着宝相龙树,神色异样,心中早已是百转千回,宝相龙树忽然就有些莫名地不安,道:“映川,怎么了?”师映川没理会,半晌,方沉声道:“你梦里那人,可是容貌普通,左眼角下方有一道疤痕的?”宝相龙树闻言,顿时微微一震:“你怎么知道?” 师映川不答,他静静站着,目光在宝相龙树脸上逡巡,忽然就笑了一下,想起当年那人只能勉强称得上英俊的容貌,想不到再世为人之后,也还是没有多少长进……师映川走过去,抚上宝相龙树臂上新生的红痣,缓缓说道:“当初钦天监为人批命,说那人天生臂有七星,注定乃君王左膀右臂,日后必为百官之首,辅佐社稷……” 男人目色幽幽,嘴角微翘:“……丞相,久违了。” ☆、三百一十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师映川手抚那呈北斗星分布的红痣,目色幽幽,嘴角微翘,忽然淡笑一下,道:“……丞相,久违了。”宝相龙树登时身体一震:“映川,你……”却是一时间惊愕难言,说不出话来,师映川只是微笑,目光却如剑一般盯住宝相龙树,声音不疾不徐,缓缓说着:“拓拔白龙,二十七岁时钦天监为其批命,说是臂有七星,注定乃君王左膀右臂,日后为百官之首,辅佐社稷。后来其人果然一路青云直上,于三十四岁那一年拜为丞相,统率百官,人称白龙王……” 室内寂静无声,宝相龙树心底蹿出一股寒意,瞬间就流贯了全身,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男子,内中有着满满的不可置信之色,师映川看着对方,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些东西随着回忆的深入,开始徐徐翻涌上来,那是很多比预料中更深远的痕迹,他收摄心神,微睨了双眼,站定,似乎是发了会儿呆,然后就将视线直接刺在对方脸上,用力,并不轻柔,似乎是要从这张谈不上多么出色的面孔上挖掘出久远的什么东西,轻声继续说道:“你当初生于富裕之家,七岁那年随父母游湖,不慎落入水中,恰好我正路过此处,便随手救了你性命,那也是你我第一次见面,等到再次相遇,已是十年后,你高中榜眼,年少有为,于琼林宴中大放光彩,也正是那一夜,你醉后不慎落入荷花池,眼角在池沿磕破,就此留下一道疤痕,伴随终身。” 师映川的声音如同被封闭已久的源头,就此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娓娓流淌,宝相龙树听着这些,头皮一紧,不自觉地脸上就有些失神,眼中也不由自主地闪过微微的混乱之色,师映川的言语起伏平稳,没有什么大开大阖,但一个一个字在宝相龙树听来,俱是刻骨,如利箭一般又准又重,尽数射中了心窝处,让他感觉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滋味,他下意识地喃喃道:“我没有任何印象……”师映川伸手按在他的额头上,嘴角微翘,低声道:“我知道,看得出来你完全没有想起来,事实上,我也很是意外,我也完全没有想到,如果不是今天见到你……” 他感觉到掌下男子的额头上正在冒出冷汗,多而密,这样的反应不算意外,任谁忽然处于这个境地,都不是能够立刻就浑然无事的,师映川松开手,从怀里摸出一条白帕,慢慢为宝相龙树擦拭着额头上的薄汗,这时宝相龙树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眼里释放出锐利的目光,直指近在咫尺的他,但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这个男人的身体此刻正在极轻微地颤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究竟是在表达着什么意思,师映川见状,伸手为其捋了捋鬓角的黑发,温言道:“这没有什么,我也不是太吃惊,不要忘了,十九郎和你一样,甚至连江楼……也是如此。” 师映川的双眉微不可察地聚了起来,他仔仔细细地凝视着面前的宝相龙树,心中自有微妙之意,可他终究经历太多,已经不会再有太过激动的心情出现,因此最终千言万语也只汇成一个淡淡笑容,道:“白龙,千百年后,于蓬莱再逢,我现在的心情,说不清是喜是悲。” 此时宝相龙树心头牢牢揪紧,体内气血隐隐有些流转不畅,他的喉结不断地上下滚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他有太多的话想问,但在看到师映川的眼神时,那些想要出口的疑问就忽地被噎住,他只觉得茫然,心脏忽高忽低地反复,情绪似是想要用力冲破什么桎梏,但心中蒙昧,却是突破不出,他就这样定定望着师映川,漆黑的双眸深深看向面前又熟悉又突然多了几分陌生之意的男子,突然间浑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头顶,心脏一突一胀,像是要炸开一般,男子那对红宝石般光亮的眸子静静望着他,没有任何动作,那面目还是和平时一样绝美,只是气质中却隐隐多了几分沉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宝相龙树一个恍惚,有什么东西划过心头,又倏然消逝无踪,他看着男人,半晌,才声音低哑道:“……拓拔白龙?” 第135节 师映川静静望着他,忽然一笑,一瞬间那目光柔和下来,道:“你不喜欢么?是了,你记不得了,不过也没有关系,这不重要,毕竟今日之你我,都是死过一次了,昔时的许多东西,都已不必放在心上。”师映川说着,低笑一声,他将脸埋在宝相龙树银白色的鬓发中,静静闻着那气息,似乎这样会让他真正平静下来,片刻,师映川轻轻抚上宝相龙树的脊背,道:“你的心跳已经平稳了,是彻底冷静了么?”宝相龙树闭上眼,他结实的双臂抱住师映川,沉沉道:“突然听到这样的消息,若说没有一点震动,那是不可能的……不过,川儿,我其实也有些开心,你信不信?”师映川微微轻笑:“哦?”宝相龙树贪婪地用力抱紧怀里的男人,声音微哑道:“那年得知连江楼就是赵青主,我已是嫉妒难当,后来千醉雪乃是大司马李伏波转世的消息传开,我心中更不是滋味,只觉得旁人与你两世羁绊,而自己却好象旁观者一般,这种感觉,很不好,现在突然从你口中知道原来我也与你有宿世牵扯,虽然我记不起什么,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觉得安心快意……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 师映川幽暗深沉的红瞳中闪过涟漪,他笑起来,松开宝相龙树,往后退了半步,道:“我想我是明白的……人心就是如此,这没有什么。”他静静端详着宝相龙树,那火炭一般的通红瞳孔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微笑道:“你的样子真是变了,不过还是那么普普通通的,貌不出众,当初一次酒醉之后你曾说过自己相貌平庸,不入我眼,结果这一世,还是和从前差不多……当时的你,委实可气又可笑,难道堂堂天子,就只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德性?真是醉鬼一个,不然又怎会那样胡言乱语。” 男人说话的声音带着悦耳的磁性,然而却一语飞渡千载沧桑,透出厚重尘埃的味道,宝相龙树的表情绷紧,又松融,他定定瞧住对方,突然就大笑起来,一把抱住俊美高大的男人,用力深嗅着对方身上的气味,道:“原来我早就对你觊觎了么……那么,想来是拓拔白龙不甘心,然后这辈子就又碰见你,只不过这一次,到底还是如愿以偿了。” 师映川低笑起来,想起自己还是任青元时,那个大胆表白的少年,那个陪着自己转世为人的少年,心中忽然一阵温软,道:“……是啊,到底还是让你等到了。” 如此静静相拥,宝相龙树忽然咬住心爱之人的耳朵,与此同时,师映川听到他的声音又近又远:“……川儿,我不知道到底是前生的缘分,还是今世有什么孽缘,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再头也不回地离我而去,我不肯与你擦肩而过,那样的遗憾,我不要,我是宝相龙树也好,是拓拔白龙也罢,总之你的手,在我死之前,我不会再放开。” 这样放在有些人身上永远也说不出口的话,在此刻就被宝相龙树如此简单地说了出来,师映川犹如冰石般冷峻的面孔微微舒展开来,他将两人分开,淡笑道:“这些儿女情长的话,可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该说的,更不是该过于耽溺的。” 宝相龙树对此没有反驳,他只是深深看着师映川,说道:“从前的我,拓拔白龙,是个什么样的人?后世流传下来的关于泰元帝时期的一些零散记载当中,并没有这个人,至少我是没有听说过,不像大司马李伏波之名,在不少野史中都有记载。”师映川闻言,眼中闪过回忆之色,笑道:“波澜跌宕数十载,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英杰倍出……不过李伏波威名赫赫,有军神之称,为帝国征伐四方,一生领军纵马驰骋四海,铁蹄之下生魂何止千万,这样的人,与帝国的崛起息息相关,自然是想避也避不过去的,书上都免不了要带上一笔。” 说到这里,语速就放缓了些:“至于拓拔白龙,虽是丞相,毕竟他主要是总揽内务,与李伏波不同,况且众所周知,有关当时的许多书籍都已被毁去,没有流传下来,因此拓拔白龙纵然以丞相之身却不被人所知,倒也不足为奇。”师映川说着,注视着面前的宝相龙树,伸手抚上对方的唇:“拓拔白龙,百官之首,辅主之臣,性喜奢华,为人谨慎,但有时候又倔性十足,在朝堂上有时候连皇帝都会让着一二分。”宝相龙树笑了一下:“听起来,和我倒也不是很像。”顿一顿,忽问道:“后来呢?”师映川眼皮微垂,语气平静:“……我也不知道,帝国覆灭之后,以他的性子,也许是自尽殉国,也许是隐世了罢。 外面风声呼啸,卷得大片大片的雪花扑打到窗上,一时间室内出奇地安静,片刻,师映川坐了下来,眼神冰凉,缓缓说道:“是啊,我猜他应该是自尽殉国了才对,你前世就是那种人,就是那么的愚忠不堪……当年很多人都为我而死,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师映川收敛自己微微涟漪的情绪,他的面孔变得冷漠而刻板,如同外面在屋檐下吊着的冰锥,宝相龙树走过去,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抚摩着男子精致的脸庞,没有说话,师映川握住宝相龙树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他垂下的眼帘略微遮挡住视线,也挡住了他眼里的冷光,宝相龙树静静体味着男子肌肤的柔滑无瑕,半晌,才开口问道:“日后你若最终取得胜利,到那时,你要如何处置‘他’?”师映川听了这话,目光如常地望着宝相龙树,但宝相龙树却分明感觉到有一股萧然肃杀之气一闪而逝,令人肌肤发凉,就听男人淡淡道:“……我在成功之后,会如何待他?我想,我不会废掉他的修为,我要他好好活着,活上一百年,两百年,甚至更久,但是我会取下他的四肢,只保留躯干,让他哪里也不能去,一辈子就留在我身边。” 心底有寒意阵阵升起,不自觉地就想象出对方所描述的画面,那话语再平和不过,听不出有半点怨毒仇恨,但内容却让最见惯了血腥的人也忍不住微微颤栗--一个人究竟要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宝相龙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男人,忽然苦笑一声,道:“你确定自己下得了这样的手?”师映川与他视线交投,淡淡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许到时候我会改变主意,有别的想法也说不定……总之,没有真到那一天,谁又知道究竟会怎么样?不过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我们应该想的,是要如何成为最终的胜利者。” 师映川不紧不慢地说着,宝相龙树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脸上,仿佛想要看穿他脑子里的真实想法,道:“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要问你。”师映川点点头,示意对方说下去,宝相龙树就道:“我想知道,若你赢了,也报了仇,那么如果还有下一世,还遇见他,那你会怎么做?” 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低低而笑,抚摩着宝相龙树的脸颊,笑罢,方道:“这一世要么我成就永生,要么就再次转世重来,总之我终是要做那逍遥天地之人,而他若是还会转世的话,我想我也许不会与他来世续缘了,不管那是姻缘还是孽缘……无论是赵青主还是连江楼,一世恩怨就一世了结,这才是男儿磊荡本色,何必生生世世都死抱着不放?有些事,太累。” 不等宝相龙树消化这番话,师映川已站起身来,雪白的指尖抹过自己精致如描画一般的眉头,就如同抹去方才的话题,过往无痕,他说道:“鲛人这边替我看好,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的东西伸手,谁伸手,就要被剁下爪子。”宝相龙树平复一下心情,看了一眼窗外,见这时雪已经小了,就道:“左优昙现在就在蓬莱附近这片海域,你要见他么?”师映川道:“那倒不必特意召他过来,他只要做好我交给他的任务就是,他现在是鲛人之主,只怕也忙得很。” 闲话叙过,师映川便在宝相龙树的陪同下巡视舰队,彼时海上阴云覆顶,天高云低,波翻浪涌,尚有毛毛细雪下个不住,海面上只见巨大的船只接连成片,帆影遮天,如同移动的山峰一般,气势惊人,船上俱是身着精美皮甲的剽悍水军,黑压压一片,师映川迎风自立,看着这支在自己无数的人力物力投入下打造而成的无敌水师,脸上有满意之色,道:“士气不错,装备也还精良,我要打造的是一支无敌舰队,海上霸主,如今这样看来,这个目标已经实现得差不多了。”宝相龙树道:“有了这些鲛人相助,如今包括盘龙岛在内,周边岛屿已尽入囊中,不从者皆杀,相信不必太久,我就能替你荡平海上一切对立势力,统一诸海。” 师映川点了点头:“我记得盘龙岛岛主甘啸岳是你姑父,你还有个表妹甘北月,当年在交易会上见过的,还发生了一点小冲突……他有个弟子沙遗音,有一次因为梳碧的原因,被我杀了,你若不说起,我都几乎忘了此事。”宝相龙树淡漠道:“我姑母早逝,彼此之间关系早就淡了,甘啸岳与其女甘北月被仇家暗杀,盘龙岛大乱,因此吞并那里时,倒也没费多少力气。” 两人说着话,一面看海上巨舰往来,宝相龙树忽然道:“泰元帝时期若是不曾打压天下武道传承,各大派或许也不至于反应过激,私下联合,我想,说不定也许就不会出现后来的事。” 师映川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逐渐有淡淡幽芒在赤眸的最深处一点一滴地蕴积起来,冷冷道:“但凡武道强者,有几个不是杀伐决断、视普通人为蝼蚁之辈?更不必说大宗师那等超然于物外之人,说穿了,这样的人,自觉高于普通人,就好比你我,所以对这种情况再清楚不过,因此如果想要指望这些人老老实实地与普通人一样遵守律法,安分守己,那根本就是痴心妄想,有这些人在,这个天下就难以有真正的稳定,皇权就总会受到掣肘,甚至制衡,还谈什么震慑天下强者?身为天子,要打造的是千秋万代的日不落帝国,岂能容得下这些不确定因素的存在?不过你可以放心,我终究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毁了这个世界。” 说到最后,师映川加重了语气,只是他的眼里却并没有半点激动之色,只有一片平静与宁定,宝相龙树默然,轻轻皱了皱眉,师映川却负手微笑,道:“其实我现在虽还不是大劫宗师,但若真要死战的话,我眼下单枪匹马杀上断法宗,即使断法宗几名宗师尽出,我也必可拼死取下连江楼的人头,你信不信?”师映川说着,遥望海面,笑了笑,轻声继续道:“但我不会那样做,因为尽管可以成功,但我也必死无疑,而这具肉身,我是绝对不舍得就这么舍弃的……事实上我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机会杀他,不过他这个人隐藏极深,我不确定他是否会有什么底牌,但直觉告诉我,如果我想杀他,一定会付出非常可怕的代价,所以不到有万全的把握,我是不会再贸然与他动手、分出生死的。” 他转首看着宝相龙树,忽然话锋一转:“当年我跻身大劫宗师之境后,成为公认的天下第一,世间已无人能再令我全力出手,就是这样,我却最终死在旁人手中,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宝相龙树目视于他,静待下文,事实上,这等秘事也都一直不被外界所知,甚至在师映川的身份暴露之前,关于泰元帝究竟是生是死,都没有一个明确的论断,师映川依然负手静立,冷静的面孔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但眼中却仿佛囊括着黑沉沉的天穹,有雷声滚滚,那是令人窒息的漩涡,谁也不知道那里在酝酿些什么,他沉默片刻,然后伸出手,雪白无瑕的手掌暴露在寒冷的风中,似是想捉住一缕无形的风,瞬闪而逝,他缓缓说道:“……超过二十名宗师联手围攻,都是世间最顶尖的强者,原本即便如此,我也不是不能脱身,但赵青主早已在多年前就在自己身上亲手下了毒,通过与我长年欢好,在我体内让毒性逐渐累积的同时又让我不曾察觉,而在那一日,就是毒发之际,致使我后来虽然拼死击退其他人,脱离包围,但也已经气血逆流,筋脉将断,最后被追击而来的赵青主亲手所杀。” 师映川静静地站着,静静地说着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说的这些事与自己没有丝毫关联,然而宝相龙树却能够感觉到缭绕在师映川身周那种无可名状而又森然寂灭的气息,那是一个无形的漩涡,里面扭曲着不堪回首的记忆,师映川望着身边男子的眼睛,他凤目微眯,红色的瞳孔仿佛满是血污,永世也不能复原,淡淡道:“而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么……宝相你曾经听我说过的罢,大光明峰有一部《太上忘情诀》,事实上那便是赵青主所创,当年他暗中自创此法,我想,到后来挥剑断情,将我斩于剑下,便是彻底成就他太上忘情之境,功德圆满之时。” 海上风浪依稀,宝相龙树的身体仿佛僵住一般,动弹不得,师映川微微闭目,封住眼里闪烁着的那变幻不定的光芒,他仰头迎着冰冷刺骨的海风,表情冷淡而傲慢,喃喃道:“以世间第一人来作为自己的磨刀石,赵青主此人,我是真心佩服的,我自问做不到他所做的一切。宝相,你知道么,复仇其实往往并不是真的为了利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为了心里痛快,只为了这一个痛快啊……” 一只手抓住了师映川冰冷的手,缓缓握紧,师映川睁眼看去,就见宝相龙树面色平静,道:“我会帮你,帮你实现你的理想,帮你……复仇。”师映川长眉微挑:“复仇么?那是我和那个人之间的恩怨,我会亲自了结。”宝相龙树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他凝视着师映川的面孔,毫不掩饰眼眸深处的冷酷,一字一句地道:“映川,我完全能够理解你作为一个男人,一个骄傲无比的男人,那种想要亲手复仇亲手夺回一切的想法和尊严,但是你也要理解我,理解我宝相龙树作为一个视你更重于自己性命的男人所做出的决定,我必须要让所有伤害过你的人,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这是一个男人斩钉截铁般的誓言,师映川听着,笑了笑,终究开口道:“……也好。”这时远处一条黑色的巨舰上,有人蓝衣猎猎,向这边看来,是宝相脱不花,师映川就道:“姑父现在和你怎么样了?当初逼他效忠于我,扶持你上位,也是不得不为之,只是我不希望因此影响到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宝相龙树叹道:“还好罢,父亲并没有责怪我,只是我自己总觉得有些愧对于他。”师映川合上眼皮,平静道:“也许时间长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就在师映川与宝相龙树说这些话的时候,万里之外的大日宫中,连江楼看着面前与那人五官相似的俊秀男孩,道:“……你是想知道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他整个人空明而冷漠,肌肤洁白,实在是英俊得有些近乎死板,那种特殊的气韵,令他看上去几乎不太像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尊石雕,他的态度很平和,甚至勉强谈得上温柔,然而不知为何,年纪尚小的师倾涯却觉得有些寒冷,不自觉地把手缩进了袖子里,似乎这样就能温暖起来,连江楼伸手抚摩着男孩的头顶,就像是二十多年前对那个孩子所做的一样,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父亲是个骄傲的人,当他说话的时候,他要整个世间都必须听到他的声音。” 连江楼的声音很淡,淡得就像是一杯白水,其中没有情绪体现,师倾涯努力回想着脑海里那些已经模糊的记忆,脸上就流露出敬畏与向往之色,但男孩很快就神情微微黯淡下来,他低声道:“师祖,难道师祖和父亲之间,就没有和解的可能吗?”他抬头,小心观察着男人的脸色:“其实如果我们断法宗……” 话刚说了半句,就已经被打断,连江楼脸上的神情无限宁静深沉,却又浅淡如一泓清溪,阳光中,显得恬淡而安谧,他平声道:“我与你父亲,终究不是一样的人。” …… 师映川在蓬莱停留了两日,随即返回大周,其后兵雪融化,冬去春来,自是战事又起之时。 驿路两旁已是春草吐绿,偶尔可以见到有野兔之类的小兽匆匆穿梭在草丛灌木当中,道路上一驾黑色青幄马车匀速而行,驾车的车夫眼神稳利,不时有精光闪烁,显然是内家高手,不同于一般马车的笨重,这辆车子很是轻便精致,车窗上挂着纱帘,似透非透,可以看到里面一个端坐的身影,但若要再看分明些,就不能了,车厢内那高大身影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会偶尔掀开帘子去看一看沿途的风光景致,只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泥雕木塑一般。 马车在路口一处茶棚停下,车夫下去找了一张空桌,将桌面和条凳都用力擦拭了一番,这才要了一壶茶水,一盘馒头和一只肥鸡,自己又在旁边占了一张桌子,要的也是同样的一份吃食,这时车厢打开,里面的人下来,淡青的袍子上面云纹垂流,那人身材高大挺拔,过来坐下,脸上的青色面具遮住脸孔,只露出嘴和双眼,一时东西送到桌上,就默不作声地吃着。 这茶棚里往来歇脚的人不少,三教九流都有,如今战事紧张,万绝盟与大周之间战火连连,不少人吃喝之余,就在谈论时事,有那亲朋死于战乱的人,说着说着,不禁就悲戚起来,有人还抹起了眼泪,那面具男子安静坐在桌前吃着东西,一面听人说话,过了一会儿男子吃完,车夫去给了钱,两人回到车上,车子行驶了一段,车夫忽听从车内传出沉沉的声音,清晰入耳:“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古人诚不欺我。” 车夫谨慎地不敢接这个话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道:“爷是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古以来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偏偏有的人能借此打拼做出一番事业,封妻荫子,有的人却连活都活不下来,怪得了谁?归根结底,怕也只是没那个福分罢了。”车内人听了,沉沉笑了一声,道:“……虽是牵强,倒也有几分道理。”又笑道:“本座突然说这些,似乎矫情得紧,明明是天下第一等的魔头,却这般惺惺作态起来,一副悲天悯人之色,倒也好笑。” 那车夫却是神色微微端正起来,说道:“属下是贱役出身,自幼就在所谓的名门正派当中做些杂事,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这一身本事,从前属下还是贱役时,看惯了门中那些正道之人的嘴脸,不少人都是说法上漂亮堂皇,手段上却是心黑之极,爷,属下不知道多少大道理,但斗胆在这里说上一句心里话:那些太把自己当人的东西,往往也就不把旁人当人了,那些反而看着不把自己当人的,倒是说不定更有几分人味儿。” 车厢里的男人哈哈大笑,再没说些什么,未几,前方道路渐窄,已不见有行人踪影,两旁树木森森,忽地,正在车厢内闭目打坐的男子微微睁开眼,道:“这种气息……是断法宗的人?” 最后一个字是男子拖着浓重的冷哼说出的,话音方落,他已掀开车帘,将眼神冷冷向沉寂的林中望去,下一刻,只见一道紫光自车厢内飞出,横贯长空,疾速射入林中,须臾间,只听远处遥遥传来几声惨叫,不过片刻,就再次安静下来,那紫光重新飞回,隐隐散发着令人肌肤生寒、汗毛倒竖的冷意,自动飞进男子袖中,这时车夫已轻声问道:“爷,用不用……”男子淡淡道:“大概是潜入境内的奸细,不必理会,杀了也就是了。” 一时回到青元教,师映川沐浴一番,换上一件白袍,上面拳头大小的赤色莲花初绽,瓣瓣分明,师映川脸上的面具已经取下,脸上包括露在外面的肌肤表面布满了无数诡奇的深青纹路,十分狰狞,已经难以透过这些纹路看出本来面目,他端坐在椅子上,两手交叠着静静放在膝头,看着墙上的一幅山河万里图,他沉默了片刻,没有任何表情,精致的眉头上却依稀被染上了一层薄霜,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人心生不安,没有人知道这个高贵而强大的男人在想些什么,周围服侍的下人都神情谨慎地垂手立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打扰了他。 时间缓慢却不容置疑地流逝,师映川望着墙上的画,目光平柔如水,但下一刻,又是坚冷如铁,他的眼神恢复平静,且幽深之极,只是里面隐藏着的意味却是那样的寒恻,令人难以察觉,一时他随手拢起满头青丝,淡淡道:“……皇帝眼下在做什么?”有人轻声应道:“陛下尚未退朝。” 师映川听了,不作声,只挥手示意众人都退下,等到室中只剩他自己,师映川才去墙角的暗格中取出一只玉瓶,从中倒出一枚圆滚滚的丹丸,他将此物收入袖中,脸上平静一片,只有那一对仿佛熊熊火焰燃烧的眼睛,将绝冷的光芒放射出来。 师映川去了皇宫,在皇帝的寝宫里等着,不知过了多久,晏勾辰下朝回来,见师映川正半躺在一张摇椅上翻着一卷泛黄的古籍,便笑道:“那些奴才说你已经在这里等了小半个时辰了,怎么,去寺里这么早就回来了?” 师映川今日是去给早夭的女儿做法事,闻言便道:“没在那里多待,毕竟那种场合待得久了,心情不免压抑起来。”两人说着话,当晚师映川便没有回去,就留宿在宫里,自是一夜缠绵。 夜色渐浓渐深,明月破开层层云霭,高悬天际,连番的欢好之后,体力耗尽的晏勾辰沉沉睡去,师映川躺在他身旁,洁白胜雪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摩着男子的身体,他表情淡然,就如同三月的风,虽然还算轻柔,但却峭寒尚在,忽地,那绝美似玉笋的五指微微张开,姿态曼妙无比,以肉眼无法看清的动作迅速弹动了几下,顿时熟睡中的晏勾辰身体一颤,彻底昏睡过去,无论怎样都不可能被叫醒,在一个时辰内,哪怕是刀斧加身,也绝不会有所知觉,这时就见师映川缓缓坐了起来,右手虚抓,地上散落的衣物就飞到了他手中,师映川找了一下,从中摸出一枚圆丸,既而丢下衣物,将那圆丸放进了晏勾辰的口中。 月色如水,明月照耀人间,如同一只眼睛在冷冰冰地俯瞰着这个丑陋的世界,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轻吐一口浊气,再无声息,他的手指缓缓描画着面前男子的面庞,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这个人什么都不会知道,无知无觉,当翌日一早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和平时一样……师映川眉宇间有一抹淡淡倦意,他轻声道:“勾辰,你我相识二十余年,不是我一定要防着你,而是我曾经已经尝到过背叛的滋味,所以永远也不想再尝试一次,哪怕只是有一丝的可能。不过,只要你与我一直同心协力,那么这九转连心丹就永远都不会发作,不是么?” 方才师映川给晏勾辰服下的正是九转连心丹,从前宁天谕还在的时候,早就建议对晏勾辰使用此物,只是师映川没有答应,后来想过要使用,但那时他已对两名宗师下过蛊,若是再给晏勾辰使用,师映川无法保证绝对压制蛊虫,很有可能会对晏勾辰造成严重伤害,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做,再往后师映川修为大进,已经可以保证在安全的情况下多次下蛊,所以在擒获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之后,就暗中给两人服下了九转连心丹,如今再给晏勾辰下蛊,也是可以,以前他还不认为自己很需要对晏勾辰用这种手段,或者说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但如今的师映川却是不同以往,他要将一切不稳定的因素统统扼杀,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温暖的灯光中,师映川意味莫测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淡笑,仿佛涟漪一般渐渐扩大,他低叹一声,手掌抚过晏勾辰的脸,灯光下,一切都仿佛梦境般迷离扭曲起来。 …… 大周,青元教总部。 第136节 “你是说,十九郎受了伤?”男子微斜着身体,一手支颔,微闭着眼睛静静坐在一张青玉宝座上,身上大红的长袍仿佛将周围都染成了一片血色,男子修长的眉毛微微皱着,愤怒,极度的愤怒占据了他的身心,但越是这样,他反而越发平静下来,微眯着好看的双眼,他拥有世间最完美也最冷酷的容颜,不可侵犯,大殿中间的一池碧水似乎都受到了他的情绪影响,畏惧地轻轻荡漾起来,水中的十几尾金色鲤鱼瑟瑟聚在一起,不住地吐着白泡,殿内死寂一片,下方那人单膝跪地,被这恐怖如山的气息压得止不住地微微颤栗,道:“……是!”男子的语气不急不缓,声音低沉如故,只道:“是偷袭,暗杀?……弄清楚是谁动的手了么?” 那人额头微汗,几乎已经难以承受此刻大殿里的气氛,咬牙用颤抖的声音迅速说道:“对方提前埋伏,后来是宗师强者出手暗杀,且又用了毒,致使大司马重伤,几乎……好在大司马身上带有教主所赐的保命灵药,终是稳住伤势,而对方宗师受伤逃脱,从种种迹象分析,应该是剑修所为,但不知是出自哪门哪派,或者是自由散修……” 那人说完,本以为男子听了会勃然大怒,但偏偏对方却再没有任何表示,反倒是微微垂下眼帘,不知是在考虑些什么,须臾,男子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仿佛一座大山,令人心生窒息之感,他眼中聚起光芒,看似并不如何强烈,然而却冷若寒霜,刺得人从心底生出凉意,他妖美之极的眼中染着一层血腥的潮红色,嘴角浮现出的浅浅弧度所带来的戾气就仿佛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一般,能够轻易地劈山开岳,男子双手缓缓拢入袖内,对着下方之人说道:“……刚才你说,大司马遭遇埋伏是在尚贺郡的一处小镇,可对?” 那人诺诺应了一声,男子静静看着前方,一时没有说话,思绪却是飞闪,而在其他人看来,他脸上没有震惊,没有愤怒,没有暴躁,什么表情都没有,看上去似乎并不受此事影响,但紧接着,大殿内的死寂就被一道冷漠的声音打破,男子看着殿外,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既而又猛地一收一缓,恢复如常,淡淡说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万绝盟这些人……那么,传本座法旨,并将这道旨意即刻送往大司马处:以尚贺郡那处小镇为中心,方圆五十里之内……不,百里之内,无论男女老少,但凡有人烟之处,尽数屠灭,一个不留!” 大殿里依然一片死寂,下方肃立的众人脸色或是冷峻或是平静,个个都如同雕像一般,没有人对此表示多么震惊,人们都有心理准备,没有谁会忘记在仅仅三十多年的人生中,这个男人的手上已经或直接或间接地染上了多少鲜血,况且这些年来,随着战争的延续,大周与万绝盟之间已是仇深似海,根本没有和解的余地,这是本质上的争端,至于千醉雪,此人乃是威名赫赫的军神李伏波转世,自他加入青元教,拜为大司马之后,统兵在外,为青元教四方征战,给万绝盟造成了很大的损失,万绝盟方面有太多人都想要他死去,但在此刻高踞上方的那个男人看来,这就是在触其逆鳞,以男人的地位,手中所掌握的权力和力量,都决定了他无论在任何时候在任何事情上面都已经不会再轻易发表意见,但越是这样,也就越意味着一旦他真正作出了决定之后,那就不会再更改,至少是很难让他改变主意,眼下这高大的男子整个人就像是烈阳下的一尊冰雕,浑身上下都透着彻骨的寒意,杀心勃勃,而这样在旁人眼中血腥残酷到极点的报复,才真正符合他的性情。 男子的决定被人迅速书于纸面,而不久之后,在十数万里之外的万绝盟辖下的尚贺郡,滚滚而落的人头将证明男子的意志必被彻底执行,这时男子重新坐了下来,他伸出洁白如玉的手,微微指点了一下不远处白玉阶下的一个紫衣人,道:“潇长老,你回去准备一下,然后动身去十九郎那里,确保他以后的安全,不可让任何人伤他性命,顺便再将本座的旨意带给他。” 那紫衣人看起来大概最多是三十出头的模样,但眼神却显示出他实际的年纪绝对已经不轻了,只不过大宗师的修为令他的体魄依旧还保持在颠峰状态,正是潇刑泪,他听了男子的话,微微欠身,表示服从,下一刻,潇刑泪的身影已消失在原地,男子见状,微阖了双眼,身体放松向后,靠在了宝座后背上,然后随意一挥手,淡淡道:“……都散了罢。” 众人退下,男子又静静坐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大殿,彼时外面春光动人,虽还不是繁花似锦之际,却也万物生发,一派朝气蓬勃景象,不一会儿,他来到一片精巧的建筑前,许多年轻侍女正在伺弄花木,穿花蝴蝶也似,在这些秀丽女子中间,其中一个窈窕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修眉丹唇,青丝如云,见了男子到来,脸上顿时露出欢喜之色,就放下花锄:“小川?” 师映川微微一笑,就摸出帕子递过去,皇皇碧鸟接过,擦了擦手,犹如湖水般的眼眸深处有星辰变幻,她注视着师映川,含笑道:“正好,我这里有刚做的点心,你先进屋尝一尝罢。”师映川笑了笑,道:“先不忙,我过来主要是问你,那些丹药都已经炼好了没有。” 皇皇碧鸟点头道:“嗯,我正要打发人去跟你说一声,这一批的丹药都已经出来了,现在归拢成箱,放在库里,你随时可以派人去取。” 数年前,桃花谷方氏便被师映川收入囊中,方氏乃是医道世家,对师映川而言,这个家族的价值是相当大的,而方氏一来因为方梳碧的缘故,与师映川一向渊源甚深,二来适逢乱世,桃花谷已经很难再保持中立,不得不附翼于师映川,以保得家族安稳延续下去,皇皇碧鸟从前在断法宗时,除了修行之外,对药理也有涉猎,因此两人成亲之后,后来师映川便让她掌管配制药材以及随军郎中这些方面,方氏那边就由她来调度,要知道战争时期,对药物的需求是相当大的,皇皇碧鸟不但要借助方氏来培养许多随军郎中,还要开辟药田等等,在这大争之世,她身为师映川的妻子,并不是只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也必须承担一部分的责任。 当下师映川就派人去清点东西,大量的药物以及武者修行所需的丹药就此被运往前线,师映川自己则是跟着皇皇碧鸟进了屋,品尝妻子的手艺,享受这难得的休闲时光。 屋里没有熏香,只在花瓶里插着几枝早上刚折的鲜花,师映川坐在由皇皇碧鸟亲手绣制的锦垫上,面对着微笑盈盈的美丽妻子,品尝着可口的糕点,身心渐渐放松下来,皇皇碧鸟给他倒了茶,送到他手中,道:“我听说大司马受了伤……严重么?” 师映川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道:“没有太大的问题,我已经派了潇叔父去他那里了,多了一个宗师,安全性就能大大提高,万绝盟那些人不是吃素的,在我手里吃了亏,岂有不报复回来的道理,不得不防。”皇皇碧鸟轻叹一声,走到师映川身后,柔软的手放在丈夫的太阳穴上,为对方轻轻按摩着,说道:“不管怎么样,你的身体才是第一位的,我能够帮你分担的东西并不多,但我会尽力。” 师映川微闭了眼,感受着皇皇碧鸟手指的温软,以及她发自内心的关切,他知道这个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并且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句话在皇皇碧鸟身上,就得到了最好的诠释……想到这里,师映川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深处却已经有些隐隐恍惚起来,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柔和了,道:“不用担心,我永远都不会倒下,我会亲手打造一个强大的皇朝,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皇皇碧鸟含笑道:“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因为我一直都知道,我的丈夫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师映川五指收拢成拳,在自己的大腿上捶了捶,睁眼哂道:“英雄?不,我可不是。”皇皇碧鸟笑容依旧,柔声道:“怎么不是,在我心里,你就是的。” 师映川闻言,嘴唇微抿,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转头向后,看着皇皇碧鸟,赤色的眼中有探询和审视之色,皇皇碧鸟被他这从未有过的古怪眼神看着,不免就有些意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确定上面没有沾到什么异物之后,便道:“怎么忽然这样看我?”师映川淡淡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我们前世会不会是认识的?”皇皇碧鸟微微一怔,既而微笑如花:“你是说,就像你和大司马那样?” 她笑得灿烂,在师映川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脸上就多了一丝心满意足之色,道:“其实我很愿意真的是这样,因为这会让我觉得很开心……如果我们前世真的认识,无论我是什么身份都无所谓,奴婢也好,敌人也罢,都是一样,我都会高兴于我们曾经就有过那么一段缘分。” 师映川望着她纯净的笑脸,忽道:“老天对我,其实也算是不错了,虽然让我经历坎坷,但同时也让我认识了很多值得认识的人。”皇皇碧鸟明媚的眼睛里倒映着男人的影子,对方的话似乎对她有所触动,她双手缓缓搂住了心爱之人的脖子,低声道:“是啊,能够认识你,是我一生当中最开心也最值得的事,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从来都没有。” …… 尚贺郡,某处小镇二十里外,军营。 天色阴沉晦晦,大雨击打着面,冲刷着所有高矮不一的建筑,且还夹杂着冷风,一眼望去,黑色的蓑衣在大雨中连绵成片,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流,蓑衣下的士兵都肃然默立,无人发出声音,高挂在木杆上的旗帜被雨打湿,自是不能再迎风招展,但上面的所绣的血莲却被雨水浸润得越发鲜艳起来。 大帐中,刚刚赶到尚贺郡军营的潇刑泪正在喝着一碗热汤,在这样一个大雨磅礴的湿冷夜晚,能喝上一大碗煮得香浓酥烂的牛肉汤已经是一种不错的享受了,毕竟军中条件比较简陋,远不能与摇光城相比,有这样一碗热腾腾的牛肉汤下肚,潇刑泪已经觉得满意了。 大帐内的布置很是简洁,一看就是典型的军人作风,中间是一张黑色的大长桌,上面是由沙子和其他东西所建造而成的地形简貌,组成一个巨大的沙盘,其中山丘、平原、峡谷、森林等等,虽然不是非常详细,但也基本都已大致地展现出来,这时厚幔掀动,一道身材修长的身影从里面缓缓走出,脚蹬一双皂色的皮制军靴,步履锵然有力,如今早已名满天下的大司马千醉雪,终于在此刻露面。 几乎是同一时间,潇刑泪的目光就已经落到了对方身上,千醉雪披着一件黑色的窄袖衣裳,乌黑油亮的头发随意束着,平心而论,如果仅仅就外貌而言,他的样子与潇刑泪记忆中的几乎没有多少变化,但其他方面就显得陌生了许多,那下颔微微抬起,流露出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高骜,仿佛这个世间没有人能够让他正视,一双眼眸淡漠无情,脸上的神情却那样平静,透露出一股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的气度,令人心折不已,眉宇间更有一种杀伐铁血之气,那是真正的军人才会具有,纵然是潇刑泪这个名副其实的大宗师,居然也在瞬间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一时间潇刑泪心中凛然,暗道不愧是曾经有军神之称的人物,这等威势,若不是那带兵征战四海、麾下铁蹄踏遍帝国疆域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李伏波,谁还会有! 千醉雪脸上有苍白之色,明显是伤势未愈的样子,他目光与潇刑泪相接,微微点头道:“……方才在换药,让潇长老久等了。”潇刑泪仔细看了他一眼,沉声道:“教主命我来军中辅佐大司马,防止有人再次出手,顺便又带了些丹药拿给大司马,却不知大司马眼下伤势如何?” 千醉雪淡淡道:“还好,再调养一段时间也就差不多了。”潇刑泪就从怀中取出一轴素绢,递了过去:“这是教主法旨,大司马看看罢。”千醉雪接过,坐在一旁的矮榻上,帐内灯光有些昏暗,不过以宗师的目力,这样程度的光线已经足够了,千醉雪打开短轴,素白的绢布上是寥寥几行黑字,千醉雪的面孔被半遮在阴影中,使得脸上的苍白之色变得不再明显,片刻,他放下手中的绢布,道:“教主的意思我知道了,那么,就从今夜开始罢。” 说着,唤来一名亲兵,道:“传本帅命令,立刻召集第六军,再配以二百重甲士,五百弓弩手,即刻动身,以尚贺郡太平镇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但凡有人烟之处,尽数屠灭,一个不留!”那亲兵毫不犹豫地应下,立刻领命而去,千醉雪看了一眼潇刑泪放在一旁已经喝了半碗的肉汤,道:“军中条件简陋,潇长老担待些。”潇刑泪笑了笑,说道:“似你我这样的习武之人,哪个不是自幼摸爬滚打才一路走到这个程度,吃苦无数,又岂会在意这些吃穿用度的微末之事。” 话说到这里,潇刑泪顿了顿,看着千醉雪冷毅却难掩苍白的面孔,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道:“我自问一向疼爱映川,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我视他犹如自己的子侄甚至亲子一般,但比起你,还是不如许多,你这样为他,在我这个旁观的外人看来,都觉得感慨。” 千醉雪闻言,看向潇刑泪,他的眼睛黝黑深邃,内中笼罩着淡淡沧桑,忽然间他笑了起来,以他的性情,在师映川以外的人面前是极少会笑的,他笑了一下,便语气平和地道:“自私自利,贪生怕死,或者说保证自己的利益,是人有生而来的最大本能,不必说人,哪怕是有着些许智慧的虫蚁鸟兽,都是如此。然而有的时候,总会有某些人或事的分量,沉重到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性命。” 说到此处,千醉雪想起曾经自己单枪匹马杀入皇宫的场面,那样久远,又分明历历在目,他的嘴角不禁微微翘起,这一刻,他的神情傲然无比,俨然就是当年那个面对无数高手围攻却直到倒下也毫不动容的男人:“为他拿到他想要的一切,为他开疆拓土,征战天下,这是我对他的承诺,这是我的……道。” ☆、三百一十八、阴云惊变 ☆、三百一十八、阴云,惊变 此时此刻,千醉雪面上的神情傲然无比,他收袖在身后,淡淡说道:“为他拿到他想要的一切,为他开疆拓土,征战天下,这是我对他的承诺,这是我的……道。” 这是在心中一直被坚守的东西,或许在其他人眼中意味着愚蠢甚至可笑,但对于千醉雪或者说当初的李伏波而言,却是可以比生命还要重要许多…… 一时间潇刑泪心中微微震动,这句话像是千醉雪随口说出,因为他的语气并不如何郑重其事,但恰恰就是因为如此,潇刑泪才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与此同时,很多他本以为早就已经遗忘的画面开始在眼前不停变幻,那是年少时的记忆,少女在画面中笑得风华绝代,然后这些渐渐淡化,消失,最终变成一片空白,于是就令这段往事便如同尘埃落地,再次被掩盖,潇刑泪心中隐隐一痛,之后他便叹了口气,一字一句地道:“我很羡慕你。”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但千醉雪却听懂了,他看了潇刑泪一眼,没有作声,潇刑泪转过目光看向大帐外,在这样大雨滂沱的夜晚,四下幽幽,黑暗中好象有无数猛兽在暗中潜伏,潇刑泪低声道:“军中所需的一切物资,包括大量药物,我来之前教主就已派了专人押送,沿途走水路,很快就会运到,除此之外,还有一部分补充到军队之中的人手,都是经过训练的武者,精锐之师。”千醉雪点了点头:“这样再好不过。” 两人一时再没有什么话讲,只各自坐着,千醉雪命人在自己的帅帐旁边又支起一间大帐,不过眼下大雨倾盆,今夜看来是不能安置妥当的了,于是潇刑泪便暂时待在了千醉雪的帐中,两人都是宗师之身,不像常人那样需要很多时间来休息,因此尽管后来已经夜深,一路赶来的潇刑泪也没有睡下,只安静打坐,千醉雪则是让人加了一盏灯,在偌大的沙盘前孜孜不倦地反复推演,渐渐的,外面雨声变小,大帐里一片静寂,潇刑泪睁开眼,见千醉雪修长的身影伫立在沙盘前,薄薄的灯光尽数被他甩在身后,潇刑泪忽然说道:“……此次大司马遭遇伏杀,消息上说乃是剑修所为,万剑山乃天下剑修圣地,此事背后,也许就与万剑山有所关联。” 夜色浑茫,雨声渐歇,帐内灯火明暗不定,千醉雪的背影微微挺直,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若果真如此,就当是我还了宗门多年来培养教导的情分,自此再无瓜葛。”潇刑泪默然,又道:“当初大司马义无返顾地叛宗而出,莫非就没有半点犹豫?”千醉雪平静地道:“若我只是千醉雪,自然不会为他背叛宗门,但我既是李伏波,便又不同。” 说着,微微闭目,回想起从前种种,低声说道:“君臣之间,或许最宝贵的不是功劳,而是互相之间有没有情分,若没有情分,就是伴君如伴虎,而君臣之间有情分在,才能善始善终……当年大司马李伏波军功赫赫,换作任何国君都要猜忌,甚至做那兔死狗烹之事,但陛下却从未有所动作,更不曾打压,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陛下既以国士待我,则我必以国士报陛下。” 潇刑泪静静听着,须臾,对千醉雪道:“我最近曾听教主说过,宝相龙树乃是当初丞相拓拔白龙转世,只不过与你情况不同,他到现在还不曾恢复从前的记忆,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千醉雪闻言,立时微微一顿,眼中精芒乍现,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白龙王?” 潇刑泪点头道:“的确如此。”千醉雪眼神幽深,似乎想到了一些久远的事情,半晌,他微微咳嗽了几下,苍白的脸上也由此泛起一抹潮红,道:“原来是他……到如今,白龙王也已经现世,时值乱世,这些人纷纷出现,也不知是福是祸。” 说着,脑海中不觉浮现出一张清俊如画的冷漠面孔,额间一点殷红如血,千醉雪黝黑的双眼情不自禁地微眯,不知想到了什么,只低声喃喃道:“唐王……” …… 春日里细雨绵绵,如丝如雾,诗意盎然,正是踏春游湖的好时节,水上轻舟画舫无数,大多是一些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结伴而游,湖水倒映春光,几欲迷离。 一条画舫中,身材高大的男子神色平静地盘膝而坐,露在衣物外面的皮肤表面布满了青色纹路,男子一动不动,双目微闭,犹如老僧入定一般,两手自然分开放在膝上,胸口并无明显起伏,仿佛没有呼吸一般,过得很久,才看到那胸口微微动了一下,气息之悠长可见一斑,随着他的呼吸,肌肤间不停地涌出一道道的青纹,逐渐就将原本雪白的肌肤侵占得风雨不透,男子身周有七柄颜色不一的短剑正仿佛活物一般,围绕着男子的身体上下飞舞不定,剑上光芒不时闪动,似漫天星光散落,无所不至,仿佛剑与人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遥遥呼应。 正值这时,有人掀帘进来,七柄正在飞旋的短剑立刻停下,既而瞬间就齐齐飞入了男子宽大的衣袖中,就仿佛一群不喜欢见到外人的孤僻孩童一般,与此同时,男子脸上的青纹也顿时不见了踪影,皮肤重新露出了雪白无瑕的本来面目。 掀帘进到室内的晏勾辰看了一眼男子的衣袖,方才剑气虽隐而不发,但在七剑钻入男子袖中的前一刻,晏勾辰还是感觉到了那股凌厉无匹的威势,他面上流露出一丝羡慕之色,叹道:“你这北斗七剑与你心意相通,宛若活物一般,如臂使指,远不是一般神兵利器可比,只怕天下再找不到可以与其相提并论的神兵,我曾经在古籍上见过记载,说这北斗七剑的打造原料乃是从天外陨石之中提炼而出,后来又耗费诸多人力物力,才最终有这一套神剑出世。” 师映川闻言睁开眼,依旧坐着不动,却长长吐出一口青色的雾气,脸上瞬间青白两色交替浮现,色彩熠熠,道:“若是其他物件的话,任凭多么珍贵稀有,我也不吝于送你,但这北斗七剑乃是我随身之物,以精血喂养,心神相通,万不能送与旁人,况且即使给了你,你也拿着无用,除我之外,任何人对这北斗七剑都是驱使不得。” 晏勾辰笑道:“我不过是羡慕你这宝贝而已,岂有夺人所爱的意思?只希望能在哪里发现上好的材料,也好让我打造一柄属于自己的神兵。”师映川起身道:“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不必太执着于此。”说着,目光在晏勾辰身上一扫,感应到对方那蓬勃的肉身活力以及强大的气血流转,眼中不觉微微闪过精芒,说道:“不得不说,你进步很快……看来你倒是个天生就该习武的坯子,若不是从前碍于资质所限,只怕你现在早已是半步宗师的修为了。” 晏勾辰叹道:“虽是这样说,但我也已经觉得满足了,能够得到残损的凝华芝脱胎换骨,这才有了眼下的修为,虽然这辈子晋升大宗师的可能性很小,但毕竟比起从前已经好上太多了。”师映川皮肤玉白,表面依稀流动着某种奇妙的光泽,他深深看了晏勾辰一眼,既而面色平和地道:“难得今日出来散心,这些话题就不必说了。”晏勾辰轻轻一哂,刷地一下展开手中的一把象牙骨折扇,笑道:“不错,今日只谈风月,不谈那些琐碎之事。” 第137节 说着,上前将师映川一搂,抚着那如同飞瀑直下一般的披散青丝,将自己的面颊贴在男子颈间微微摩挲着,师映川见状,就低下头来,晏勾辰一笑,两人随即唇舌交接,如此狎昵片刻,才停了下来,晏勾辰手抚男子长发,道:“武者寿元纵然比普通人久些,但不成宗师,终究也长久不到哪里去,你我相守之日不能久远,所以我很珍惜与你相处的时光。” 师映川目视于他,淡笑道:“人生苦短,何必想太多。”晏勾辰莞尔,就此携了师映川的手,道:“不错……我们走罢,一起去外面吹吹风,眼下正是细雨绵绵,最有情致不过。”师映川淡淡一笑,随手取过桌上放着的面具,罩在脸上,挡住了一张惹是生非的脸庞,便跟着晏勾辰一起出了室内,来到外面。 雨下得极小,与其说是雨,倒不如说是雾,空气一片湿润,微风徐来,很是舒适,师映川站在船头,欣赏着岸上风景,道:“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果然是春拂大地,万物生发的好时节。”这时那雨小得连淅淅沥沥都谈不上,但凡男子,没有一个撑伞披蓑衣的,都是索性任凭雨雾拂面,自添清爽,只有袅袅婷婷的那些年轻女子,身穿色彩鲜亮明丽的春衫,大多手持一把绘有花鸟鱼虫等等或抢眼或素雅图案的油纸伞,伞下则是一个个窈窕身影,与周围的湖光秀色共同构成了一幅多姿多彩的游春图,晏勾辰站在师映川身旁,感慨道:“很久没有这样放松心态出来逛逛了,自从登基之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难得出来一趟。” 蒙蒙雨雾中,晏勾辰的面孔显得比平时越发多了几分柔和,他脸部的轮廓清晰,额头光洁饱满,嘴唇线条柔和,仿佛随时都带着淡淡的微笑,令人如沐春风,再加上年龄沉淀所添加的魅力,分明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子,师映川侧首看他,淡然道:“这是必然,既是享有了大权在握的快意,那就不要再想着可以拥有普通人惬意自由的生活,世上从来没有那么顺心遂意的事,有得则必有失。”晏勾辰笑了笑,轻叹道:“说得也是。” 一阵略带湿意的风吹过,令人微微一激灵,师映川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周围那种繁华的景象,在雨雾中显得更加生动几分,师映川眼中红幽幽的色泽愈深,仔细看去,那赤色浓艳得几乎透到了眼白里,看着很有些妖异,似能吸收一切的光线,却又仿佛在渴望着某种光明,晏勾辰看了他一眼,不知怎的,就感慨道:“这样看去,仿佛如今还是太平世道一般,若是我们一直保持强大,取得最终的胜利,那么这样的景象就可以一直延续下去,而若是一旦失败,这些就要随之陪葬,烟消云散。” 师映川被面具覆盖的容颜看不到是如何表情,但那冰冷的眼瞳深处却能够看出正释放着淋漓尽致的杀意,深有邪异之感,既而又很快恢复成平静的模样,仿佛刚刚的一切完全没有发生过,其眼眸幽暗,道:“只为这太平光景,也总要尽力维护才是。”晏勾辰的眼神如寒星一般明亮,他看着师映川冷淡而漠然的眼睛,顿了顿,以折扇轻轻一敲自己的手心,方道:“我本还以为,你是无情之人。”对此,师映川只是一笑置之,他扯开一缕被风吹到脸上的长发,平声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在摇光城居住多年,这里已可以说是我的故乡,怎会当真没有几分情分。” 师映川说着,嘴角微勾,就是在微笑了,晏勾辰似乎是受到感染,心中也柔软了起来,两人就这样静静并肩而立,半晌,晏勾辰忽道:“我年少时纵览史书,看到泰元帝时期之事,有关那时的记载一向流传下来的很少,大多都被毁去了,况且时隔太久,当年的许多真相都已埋没,因此有些事情我一直都弄不清楚,而现在当事人既然就在眼前,所以我便很想知道,当年你为何会放过诸大宗派,若非如此,也许你不会落到那个下场,被诸宗联手推翻。” 晏勾辰知道师映川的性子,因此倒也不奢望他一定能够回答,不过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师映川遥望远处,眸中森森然透着寒意,却是自顾自地说道:“世间总是有着各种水火不容的对立力量在相互争衡,当初那天下,是天下,也是江湖,那时朝廷未必没有力量彻底马踏江湖,荡平这些江湖门阀,但代价委实太大,况且经过多年征战,四海已是满目疮痍,百姓急需休养生息,人心思安,所以多方权衡之下,朝廷便采取安抚之策,与诸大宗派达成一致,诸宗臣服于朝廷,而朝廷也对其进行适当扶持,借诸宗之力镇压异己,于是也就相安无事,天下不久之后也终于安定下来,有了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 晏勾辰听了,不觉轻蹙眉头,开口说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你当初作出这样的决定,从长远来看,委实不智。”师映川冷冷一哂,道:“不错,如果真的妥协有用,那还要力量做什么?如果热血有用,那还要计谋做什么?当时朝廷不过是权宜之计,否则一旦日后诸宗于朝廷而言,形成尾大不掉之势,这岂非养虎为患?所以不但要打压天下武道传承,朝廷还要广为搜罗优秀人才,将这些苗子好生培养起来,壮大帝国,而诸大宗派便是再难以收到资质上乘的弟子,更不必说日后人才辈出,长此以往,衰败就是必然,除此之外,朝廷还派出大量人手渗透诸宗,成年累月下来,这些人总会逐渐爬上高位,如此种种手段叠加,最短数十年,最长上百年,帝国终将兵不血刃地彻底吞下各大派,再无后顾之忧。” 晏勾辰听着,一股寒意油然而生,片刻,才沉声道:“难怪后来诸宗暗中勾结,联手推翻泰元帝统治……”师映川淡淡道:“当然,他们也不傻,朝廷这样做分明是软刀子,慢慢割他们的血肉,因此索性暗中勾结,在情况还没有坏到他们无法掌握之前,率先发动,一举破开僵局,只是我没有想到,赵青主却是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若是一般帝王,只要政权被推翻,那么此人的生死实际上就已无关紧要,因为帝王的力量在于权柄,但泰元帝不同,强者力量归于自己,泰元帝一生剑荡四海,天上地下,剑术第一,因此泰元帝不死,人心难安。” 晏勾辰默然,他瞥见身边男子紧抿的唇,心中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之意,他定一定神,想说些什么,却不料脱口道:“赵青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与如今连江楼一样的人物?不然,如何能让你神魂颠倒。” 师映川略感意外地看了男子一眼,却终究还是说道:“我遇到赵青主的时候,其实在普通人看来,早已经不年轻了,只不过习武之人毕竟不同,看起来还是青年人模样,那年机缘巧合,见到了当时已经是断法宗大宗正的赵青主,现在想想,那会儿当真是孽缘,一见之下便已钟情于他,只觉得此人便是我一生之伴,天下之大,余者再不入眼。多少年后,直到最后图穷匕见的前一刻,我还不信那些是他会做出来的事,哪怕临死之前,我还是放不下,不甘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师映川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那是回忆,也是缱绻,如果晏勾辰注意到的话,他就会发现这是师映川在他面前所从未流露过的眼神,这时师映川却语气一转,淡淡笑道:“不过这些儿女情长也未必就是无用,如果让我回到从前,我想还是会选择遇到赵青主,只不过我不会再那样愚蠢,让情爱蒙蔽了头脑,因为从前我会有浓烈的爱,浓烈的恨,而现在已经没有,相对于日后有可能同寿于天地的人生,这些经历最终不过是水花一朵,淹没在时光当中,而大道的无限、厚重与深邃,茫茫虚空之中生死的奥秘,这才是值得我身心投入的事物,与这些永恒的东西相比,所谓的爱欲流转,恩怨纠缠,又算得了什么呢?” 说到此处,师映川的语调非常平静,眼中也没有丝毫的其他表情,只是变得一片清明:“……那人要斩下的不过是情丝罢了,而我要斩下的,是宿命。” 伴随着这娓娓话语,晏勾辰有片刻的恍惚之余,却又觉得眼前的人如此陌生,他感受着这一切,仿佛自己失掉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一股怅然之意在心中积聚起来,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师映川的手,默默不语,只是眼神古怪地看着男子,半晌才低声道:“现在的你,让我觉得陌生。”师映川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只说道:“大道万千,彼此之间并无关联,但若走到最后,都是归于本心,所以现在的我,才是新的我,才是真的我。” 男子说着,眼望面前那醉人的湖光水色,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不是宁天谕,不是任青元,甚至也不是师映川,而是真正的‘我’……” …… 水上千帆罗列,无数舰只破浪齐发,纵横来去,而其中最显眼的,便是当中一艘如同小山般的巨型黑色大舰,而这黑舰看似笨重,但无论是制造舰身的材料还是整个船体的构造和设计,都花费无数,就连打造黑舰的工匠也都是当世第一流的水准,这样的一艘巨舰,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水上堡垒,哪怕是强大的武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将舰体破坏的,此时在这庞然大物周围,数十条最小也有五六丈左右、生得很像海豚的怪兽绕在大舰近旁,背上则驮着一群全副武装的鲛人,这些鲛人之中有一部分眼神沉稳,气息悠长,明显是先天境界的武者,而供他们栖身的怪兽在水中游动极快,始终与舰队保持着同样的速度。 这时在黑色巨舰上,一个身材修长,穿着玄色绣金战袍的身影正坐在室内,透过窗子看水面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舰只,男子容颜俊美之极,头上戴一顶珊瑚冠,正是如今的鲛人之主左优昙,他身后一个相貌英挺的鲛人男子正恭声说着什么--战争的本质就是掠夺,前时攻打凤藩岛,收获颇丰,所有金银之物以及大部分丹药都送到蓬莱那里进行清点,至于各种修行资源以及疗伤药物并武器,除了给鲛人留下三成之外,剩下的也都运去蓬莱,眼下这支舰队上就装载着经过清点之后从蓬莱那里运来的大批资源,以供青元教所用,船上还带着许多战俘包括战败岛上的有价值人口,统统充作奴隶,在这次一起运往摇光城,准备大部分交由天涯海阁拍卖出去。 那鲛人男子说了一阵,便垂手不再作声,左优昙静了片刻,忽道:“……还有多久才会到大都?”男子在心里默算一下,方道:“回王上的话,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左右。”左优昙没有再说什么,在傍晚之前,舰队终于来到了大周皇城,左优昙即刻前往青元教总部,却被告知师映川正在处理教中事务,左优昙听了,便留在室内等候,待其他人退下之后,左优昙斜倚而坐,单手支颔,看起来似有倦意,微微闭起双眼,他一路劳顿,不多会儿,便逐渐睡了过去。 殿内静极了,仿佛无人一般,且随着天色渐晚而变得暗沉沉的,只遥遥听见外面远处偶尔有人声喁喁,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出现在室中,如同一缕清风,没有带出半点声响,那人去将鎏金蟠花烛台上的长烛点燃,灯火柔柔亮起,且并无半点烟气,做完这些,那人便走过去定睛看着左优昙,左优昙眉宇间一片松弛,再没有半点平日里在人前的冷厉漠然之态,眼下在熟睡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丝倦惫模样,来人静静看了片刻,伸出手,去抚左优昙的脸颊,暗枣红色的镶金丝袖中露出白皙似玉的指尖,触在对方的肌肤间,冰凉的指尖碰上脸颊,左优昙顿时眉头微微一跳,随即睁开眼来,就见柔和的光线中,师映川正站在面前,左优昙立刻就要站起:“爷……”师映川的手按在他肩头,示意他继续坐着,道:“刚处理完一些琐事,听下人说你一直在这里等候,他们本要送些吃食,但见你一直没有吩咐,就没有进来打扰。” 说着,就要叫人送吃的进来,左优昙道:“不用,我并不饿。”师映川便也作罢,只道:“这段日子在海上还习惯?”左优昙嘴角含笑,道:“我毕竟有鲛人血脉,在海上只怕比在6地上还舒坦些,没什么习惯不习惯之说。”师映川负手道:“这就好。” 左优昙的目光在师映川身上扫过,这一刻他原本还有些躁意的情绪就缓解了,心中生出一丝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喜悦之情,师映川见他脸带笑容,就笑了笑,伸手在左优昙脸上一捏:“怎么看你好象心情很好。”左优昙笑意盎然,抓住师映川的手贴在脸上:“见到你,当然心情很好。”师映川的眼眸中闪过温和之色,嘴角亦扯过一丝微笑,说道:“多日不见,变得嘴甜了。”左优昙望着男子,忽然笑道:“到底是不是嘴甜,爷尝尝不就知道了。” 说着,起身搂着师映川的肩,主动而又坚定无比地送上自己的唇,师映川自然不会拒绝,两人唇舌相缠,半晌,才缓缓分开,左优昙的手拉住男人的腰带,轻轻扯开,眼睛看着对方,很是坦然,分明是在邀请,对此,师映川只是挑了挑眉,便走向了不远处的方榻。 互相之间对于彼此的身体都是熟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轻车熟路,左优昙埋首于师映川的胸前,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把对方的气息都吸进心里,虽然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过**之事,但这种味道还是立刻唤醒了体内那些从不曾淡却半分的记忆,让人觉得浑身微热,左优昙整个身体都是热的,这样的热意让他的思维都再难流动,只抓紧了身上那人的腰,修长的双腿主动缠了上去,与左优昙的意乱情迷相比,师映川就显得冷静太多,他神情平和,看着身下男子那高挺的鼻尖上渗出的细细汗珠,伸手替对方拭去。 “唔……”左优昙眉头紧皱,很长时间没有过**之事的身体并不能立刻适应侵犯,但这种整个人被撑开的满涨感却真实得让人觉得满足,就仿佛自己和对方本来就应该这样契合在一起,这时身上的高大男子表情沉着地继续挺腰,顿时完完整整地楔了进去,如此一来,疼痛不可避免,但左优昙却觉得这样无以名状的感觉并不让人排斥,他放松了身体,完完全全地接纳对方,贪婪地去吻那近在咫尺的结实胸膛,男子低头看他,没出声,只是微闭了双眼。 黏腻的暧昧水声慢慢弥漫,声音越发清晰,一切都渐入佳境,但即使在这样的时刻,师映川的表情也还是冷静而从容的,他的动作并不肆意狂放,恰倒好处,但身下的左优昙却已是全身颤抖,从尾椎处涌出的酥麻和甘美似乎无穷无尽,令整个人都几不可觉地痉挛起来,脸上的神色微微恍惚,鼻腔内尽是对方身上好闻的气味,他下意识地抓紧对方雪白强健的脊背,此时此刻,听觉,嗅觉,触觉,视觉,一切的一切都被`操纵,面对眼下这世间最本能也最真实的行为,不止身体,就连心灵也被逐渐渗染,彻底迷失在这个男人的怀中。 一时**既罢,师映川起身披了衣裳,他看了一眼榻上的男子,道:“……有没有弄伤你?”那声音低沉而清冽,只是这样听着,就让左优昙的心头微微哆嗦了一下,刚刚才释放过的身体也重新热了几分,左优昙不想让自己这样不堪的情态现于师映川面前,便扯过衣裳草草裹了,摇头道:“没事。”说着,左优昙却发现自己呼吸间尽是男性欢好后那种隐隐腥甜的味道,师映川去开了窗,让新鲜空气涌进来,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回头对左优昙道:“饿了罢,正好我也还没用过饭,就陪我一起吃些便是。” 左优昙自然没有异议,不多时,两人相对而坐,下人送上饭菜,左优昙熟练地为师映川布菜盛汤,师映川让他坐下,道:“不用忙了,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没那么多讲究。”左优昙这才拿起筷子,一时两人简单吃过饭,师映川开始翻阅左优昙这次运来大都的全部货物清单,左优昙站在他身旁,剔着灯芯,让光线更亮些,师映川一一查看着数目,颔首道:“看来你们这段日子收获颇丰。”左优昙道:“这次船上运来的奴隶共计一万二千五百二十一人,其中修为不等的武者共有两千六百余人,先天强者十三人,剩下的或是美貌女子,或是有一技之长的匠人等等,都是具有一定价值,按照爷之前的意思,已经派人交由天涯海阁拍卖。” 师映川两根手指缓缓捏着眉心,道:“现在各地对高等级奴隶的需求很大,下次再来大都,奴隶当中最好带的都是那些手艺匠人。”左优昙站在一旁,点头记下,师映川忽然抬头看他,注视着左优昙精致如画的面孔,道:“这些年从来没有见过你泣泪成珠,不知会是什么模样。”左优昙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即便是鲛人也不一定就能如此,何况我只有一半的鲛人血统,这一生大概都不会出现泣泪成珠之事罢。”师映川淡淡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左优昙并没有立刻离开摇光城,他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这不仅仅是因为想要与师映川相聚,更主要的是还有许多事要做,比如青元教要调配大批蓬莱那里所需要的物资等等,包括一定数目的武者也要集中起来,前往蓬莱,不过左优昙终究不能在此停留太久,身为鲛人之主,他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将近一个月后,载满蓬莱所需物资的舰队便启程返回,而这时师映川正在看着从武帝城传来的密报,他看过之后,随手毁去,接着就对一旁的侍从道:“去召嵇狐颜过来。” 将近两盏茶的工夫之后,嵇狐颜的身影才出现在书房外面,他进到室内,见师映川正站在黑色的檀木长案旁,手里把玩着一块玉石镇纸,神色微冷,似是在想着什么,这时师映川看到嵇狐颜,便走到长案后坐了下来,道:“本座交代你的事情,可有进展了。” 嵇狐颜紧凝着眉,然后这个如今已经逐渐变得沉默寡言的男子就对着师映川微微一躬身,既而看着不远处端坐如山的男人,脸色肃然,他没有立刻回答男人的问题,却沉声道:“……教主可知如果真的此事成功,一旦投入使用,究竟会死多少人?”师映川闻言,丝毫不改颜色,他嘴角有意无意地露出一丝冷漠,洁白的指尖轻轻叩打着手里的玉石镇纸,道:“本座对此没有兴趣,也不关心,本座只想知道,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你眼下的研究是否有所进展了?” 嵇狐颜目光定定地罩在师映川那张冷酷没有表情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我身为医者,本应救人治病,教主却命我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说到这里,嵇狐颜苦笑起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仿佛上面已经沾染了猩红的鲜血,喃喃道:“此事若成,便是杀孽沸天,那已经不是灭绝一州一郡之事,而是一场很可能吞噬亿兆人口的恐怖风暴……” “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你的任务,只是将本座交代的事情认真完成,其他的,就与你无关了。”师映川这时的眼神已经变得冰冷而锐利,他坐在黑色的大案后,两手交叠着放在桌面,整个人自内而外散发着一股令人生畏的气息,嵇狐颜见状,脸上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沉重,事实上当初在师映川将这个任务交给他时,尽管早已知道对方是一个再冷血不过的人,可是他也还是没有想到师映川竟会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那可是千千万万的性命,这件事实在是太可怕了,这是可以毁掉无数人的东西,一旦真的散布出去,如果顺利的话,那么这个世间的人口将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减少,甚至出现大范围的人类灭绝都不是没有可能的,而师映川也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可怕也最灭绝人性的屠夫,因此嵇狐颜怎么会不处于矛盾与挣扎之中?一时间嵇狐颜艰难道:“教主,此事实在关系太大,还望教主三思……” “本座当初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会作出这个决定。”师映川看着嵇狐颜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但他的态度却没有任何变化,事实上无论是身为师映川还是宁天谕的时候,他最初的记忆都不是在这里,所以这个世界于他而言,未必是家,而他从某种意义来说,仿佛只是一个异乡为客的客人,在这里生活时间长了,对这个世界或许会逐渐生出几分感情,但这些终究是可以舍弃的,所以他只是冷漠道:“战争持续到如今,已经呈现半胶着状态,如果没有一个很好的契机,只怕这种状态还会持续相当一段时间,这不是本座想要看到的局面,也对我们不利,毕竟时间越久,变数越大,对于本座而言,尽快结束这样的局面就是当务之急,而当初本座交给你的事情,就是一个绝好的契机……嵇狐颜,你是医者,但你不是军人,不了解战争,什么是战争?战争的目的就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终的胜利,至于手段和经过,当胜利之后,没人会在乎这些小事,你可明白?” 嵇狐颜的脸色微微苍白,他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摇头道:“也许教主你并不真正清楚此事的意义……这种东西的传染力极强,一旦普通人染上了这种病,一般的药物根本无效,只要染病,基本就是九死一生,哪怕是身体素质远超于普通人的武者,也一样会染上,区别只在于武者的身体素质可以对这种病起到一定抑制的作用,活下来的可能性会大一些而已,根据我的大量试验结果来看,只有真气已经达到能够贯通全身穴窍程度的武者,才能够确保不会染病!”说到这里,嵇狐颜袖中的手已经微微颤抖起来:“教主可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没有防范和控制这种瘟疫的手段的情况下,即使在诸大宗门之中,也有大量弟子会死于这种瘟疫,更不必说普通人了!若是粗略算来,天下每一万人之中,大概最多只有五六人可以幸免于难,可以靠着自身的身体素质不被染上这种瘟疫!” “……你说的这些,本座比你更清楚。”师映川淡淡说道,丝毫不为所动,事实上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因为在曾经那个与这里截然不同的时空当中,历史早已证明了这种瘟疫的可怕,那是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瘟疫之一,是一种古老的烈性传染病,死亡率极高,对人口造成了严重影响,乃至在大范围内改变了社会结构,甚至动摇了当时支配某大洲的罗马天主教会的地位,在三次最大的爆发流行之中,一共有三亿左右的人死去,哪怕是在前世的任青元死前,这种瘟疫仍然还没有办法消灭,其可怕程度,可见一斑,而这种瘟疫,在任青元所在的时空几乎尽人皆知,它的名字就叫作黑死病。 师映川安静更冷静地看着面带苍白挣扎之色的嵇狐颜,目光却无比冷漠,在这片目光的注视下,嵇狐颜心中渐渐冷了下来,表情神态也从一开始的挣扎变为死寂,此刻师映川那森然的目光罩过来,嵇狐颜甚至觉得如果自己不能让对方满意的话,那么他怀疑这个男人也许立刻就可能翻脸不认人,对自己甚至方氏采取绝对不会令人好过的行为,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改变对方的主意的,只能再做最后的一点努力:“这已经不是屠杀,而是大清洗,一旦瘟疫散布开来,很多地方甚至会人烟断绝,成为鬼蜮一般的所在……” 师映川打断了对方的话,淡淡道:“本座当然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但也就是因为后果足够严重,这种瘟疫才有散布的价值。”他当初让嵇狐颜主持此事时,将自己对于黑死病的了解都统统详细地解说出来,并且让嵇狐颜在这基础上进行更进一步的研究和实验,使这种黑死病的传染散布能力被提高了许多,可怕程度也同时加深了许多,变成了一种更加令人绝望的恐怖瘟疫,而身为这项计划的参与者与主要研究者的嵇狐颜,本身自然最清楚不过这东西的威力,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这样矛盾,在此事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不曾认识到这项计划的恐怖,但后来随着计划的不断进展,大量的试验结果的出现,嵇狐颜也越发心惊,到最后终于明白师映川要做的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然而拒绝师映川是根本不可能的,方氏早已归入青元教,如果不能证明自己一方的价值,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抛弃甚至毁灭,而身为青元教之主的师映川,这个男人的意志是从来不容违背的! 一时间师映川却是微微闭上了眼,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低声道:“本座要打造一个日不落帝国,拿回曾经失去的一切,所以为了这个目标的实现,任何手段都可以使用……本座一路走到现在,早就已经没有退路,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顾忌的,不是成功就是失败,况且本座不是一个人,有太多人已经跟本座在同一条船上,哪怕是为了这些人,本座就不能后退。” 师映川睁开眼看着嵇狐颜,嵇狐颜被他这样看着,就仿佛听见了某种从自己心底响起的低沉声响,那是心脏缓慢凝重的跳动,这时就见师映川忽然眉梢微挑,同时唇边透出冷诮的微笑,而这脸上的笑容之中更是隐隐透出一股冰冷的残忍,这个男人淡淡说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嵇狐颜感觉到嘴里有些无法形容的苦涩味道,他知道,到现在为止,不,从一开始接手这项计划开始,一切事态就都已经脱离控制,他很清楚师映川是个十分冷酷的人,如果师映川认定这样做对自己有利,那么就必然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以便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如果说是从前的师映川,此人纵然性情飞扬桀骜,但毕竟还是有迹可循,而现在的师映川,却是冷酷到甚至有些阴郁,且这并非刻意,而是似乎原本就该如此。 这时师映川神情微凝,起身背着双手,道:“这项计划需要大量的试验对象,按从前的经验看,上次送去的死囚应该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本座已经命人将下一批的死囚准备好,今日就会送到你那里,你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让本座满意的结果,本座不想听到任何借口。” 这番话说得不容置疑,不是什么威胁,而是表明态度,嵇狐颜再无话可说,只能将自己目前的研究进展一一汇报给师映川,一时师映川听罢,冰冷如寒石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少许波动,他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道:“很好……耗时许久,费了本座人力物力无数,这项计划终于到了最后阶段,至于药物的问题,你要加紧研制。” 嵇狐颜犹豫了一下,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道:“这种瘟疫从目前已经掌握的各项预防措施来看,是可防可控的,但是说到治疗的话,目前并没有配制出具有针对性的解药。”师映川闻言,抬手轻捏着眉心,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地说道:“本座并未要求你研发出来的药物可以达到有效的救治目的,只要提前做好防控措施,大周境内即使因为一些原因同样出现瘟疫,也势必能够将损失降到最低程度,所以本座并不很在意你是否能够制出解药,” 听到这话,嵇狐颜顿时心中大震,表情也变得异常严肃,他是聪明人,稍一思索就知道了师映川的真实目的,原来师映川竟是根本没有打算在瘟疫散布之后,对其进行一定程度的控制,而是放任万绝盟一方死的人越多越好!思及至此,嵇狐颜不由自主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颇为古怪的声音,要知道纵然没有针对性效果的解药,但若是在不计较成本的前提下,那么就总有办法治疗,因此在瘟疫爆发后,那些达官贵人死于瘟疫的可能性会很小,但是不要忘了,瘟疫之所以可怕,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它散布得太快太广,染上的人群将是一个无比庞大的数目,这就意味着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如果想要进行治疗的话,所需要的成本之高根本不是任何人或组织能够负担得起的,不可能拥有如此庞大的资源,万绝盟方面就算拿出再多的积存力量来救治染病人群,也注定了只能是杯水车薪,就算搜刮掉了他们所有的资源也不可能保证救下这么多人,因为一切物质都是有限的。嵇狐颜纵然早已对师映川的作风有了很深的了解,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这个男人可以做出任何在其他人眼中无比恐怖的行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那种冷酷与阴狠,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类应有的范畴。 “……你这样做,梳碧如果知道,一定不会开心。”正当室内的气氛陷入某种逼仄的境地时,嵇狐颜却突然幽幽说了这么一句话,师映川揉捏眉心的动作顿时停住,但他没有进一步做什么,只是将闭起的双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缝,一时间似有实质一般的煞气瀑流直直扑在嵇狐颜脸上,令其只觉得森森然一片,整个人如坠冰窟,五脏六腑都有几乎要冻结的错觉,师映川讥笑着摇了摇头,道:“本座只知道,她若地下有知,必然只会希望本座能够好好活着,随心所欲地活着。”雪白的手掌伸出,五指张开,又缓缓合拢,仿佛握住了什么东西--以最疯狂最亵渎的方式来完成自己的心愿,哪怕是人死后真的有地狱一说,当未来自己真有一天堕入无边苦海,永远也无法获得救赎,那时,也仍然是百死而无悔! 师映川的脸上依旧维持着淡淡的微笑,他走过去,来到嵇狐颜面前,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相隔不过数寸,彼此吐息可闻,师映川一只手轻轻勾起对方的下巴,平静地道:“收起你那些廉价的怜悯和同情!每个人的所作所为,一切都是自己作出的选择,任何道德上的谴责都是苍白无力,世间种种违背所谓道德和人性的行为每时每刻都在上演,区别只在于实施之后,有的得到了惩罚,而有的却没有,归根结底,无非只是因为始作俑者的力量有大有小罢了,只要足够强大,一切都不是问题……至于说到会死上多少人,这与本座又有什么关系,除了一些对本座而言比较重要的人之外,其他人死上再多,对本座也没有任何影响。” 第138节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嵇狐颜能够极其清晰地看到这个男人面容上的所有细节,那冷漠的眉宇间刻满了无可质疑的冰冷,平淡如水的神情里是视人命如草芥一般的云淡风轻,一种残忍的美感,纯净,简单,却残忍,听起来似乎很矛盾,然而在此刻,这一切汇集在这张脸上,却看上去异常地和谐,这时男人低下头,越发靠近了些,高挺的鼻梁几乎碰到了嵇狐颜的鼻子,轻声说道:“……尽快拿出让本座满意的结果,听到了吗?” 半个时辰之后,嵇狐颜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书房,只留下师映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身体向后,整个人都窝在舒适的圈椅中,一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哪怕近距离看,其人也已经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一样,师映川闭目沉思,他知道当瘟疫在万绝盟一方散播开来之后,并不会一直肆虐下去,万绝盟方面在最初的慌乱和束手无策之后,势必会组织人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对策,况且大周这边也不可能没有消息泄露,被万绝盟从中找到应对之法,因此万绝盟一方的损失并非无限延伸下去,终究事态是会被控制住的,然而这些都需要时间,师映川要的就是对方一开始无法反应过来的这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瘟疫对于万绝盟的影响必是十分巨大并且无法挽回的,如果顺利的话,甚至会导致万绝盟日后的失败,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师映川仍然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睡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走了进来,是晏勾辰,晏勾辰来到师映川身旁,手还没有放到对方的肩头,师映川就忽然睁开了眼,黑暗中,师映川的眼睛似乎在熠熠发光,他低声道:“……是什么时辰了?”晏勾辰道:“已经酉时了。”师映川唔了一声,便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一面问道:“怎么来我这里了。” 晏勾辰笑了笑,说道:“我是来恭喜你的。”师映川微微一怔,就笑了:“恭喜我……我有什么喜事?”晏勾辰笑道:“刚才经过太医诊断,确定花阁主已经有了身孕,我也是刚听说,所以这就来向你道喜。” 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师映川的脸色顿时猛地一变,厉声道:“浅眉有了身孕?这怎么可能!” 第319章 三百一十九、毒辣 听到晏勾辰亲口说出花浅眉有了身孕之事,师映川顿时神色一变,眼神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闲适和慵懒,从中透出的寒芒令人肌肤起栗,他不可置信地道:“浅眉有了身孕?这怎么可能!” 晏勾辰见他如此,还以为是这个消息令他过于惊讶所致,所以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只是走到一旁去点燃了烛火,一面头也不回地笑着说道:“怎么不可能?你和她成亲已经有数年之久,现在她终于怀了孕,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这些年你们一直都还没有子嗣,而你早已有了两个儿子,身体当然没有问题,所以我本以为是不是花阁主她有什么不孕之症,现在看来,原来只不过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罢了。” 然而师映川这时一股凶暴狞恶之气已经猛地自心底燃烧起来,哪里还有心情听晏勾辰说些什么,晏勾辰是不知道内情,这才过来向他道贺,在包括晏勾辰在内的其他人看来,师映川与花浅眉成亲多年却没有儿女,现在终于有了喜讯,这当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但事实上只有师映川自己知道这里面的隐情,他娶了花浅眉和皇皇碧鸟都已有了年头,二女的身子却都一直没有消息,这并不是因为二女有什么生育上的问题,而是因为师映川自从当年自己亲手剖腹取出女儿之后,就有了难解的心结,再也接受不了与其他人生儿育女,而他如今早已将那门汲取生机的秘法练到了运转自如的地步,所以当与二女行房时,待他出精之际,就会令精水被抽取得不剩半点生机,这样的死精又怎么可能让女性怀孕?只不过女子天生具有母性,都是渴望做母亲的,所以师映川不能将这种事告诉二女,就这样一直瞒着,哪曾想如今花浅眉居然有了身孕,师映川怎么能不震怒?因为这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的!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若是换作另外一个男人,这样的消息势必会令人愤怒欲狂,因为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不可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更何况是一个手握大权,站在世间最高处的男人?但师映川如今已经不能以常理揣测,他修长的眉毛突然间微微地挑了一下,如同利剑出鞘,带起森森寒意,眼中却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扩散开来之后,就变成了带有嘲讽意味的冷笑,如岩石般冷硬的嘴角缓缓扯出一丝平静,此时师映川眼里写满了显而易见的寒意,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微微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流转的灵光,而这一切因为角度的问题,所以晏勾辰并没有看到,此时师映川脸上再无表情,赤眸深处的情绪却变得极复杂,然而当晏勾辰点燃了灯,柔和的烛光舒展在他面孔上的一刻,一切的异样就都敛去,化作了平静的秋水,转眼间师映川已是神色如常,道:“她怀孕了……那么,我这就去看看她。” 这是应有之义,晏勾辰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师映川便去了花浅眉的住处,此时花浅眉那里灯火灿烂,到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往来穿梭的侍女脸上也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笑容,花浅眉与师映川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子嗣,作为女人,这当然会是一个心结,现在花浅眉有了身孕,这就意味着自己地位的进一步稳固,包括与师映川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密,同时也让天涯海阁的一众花氏元老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因为如今花浅眉虽然还是天涯海阁之主,而天涯海阁由于阁主与师映川的夫妻关系以及一系列的复杂问题,并没有被青元教收于囊中,成为青元教的私产,但这样的情况在有心人的眼中,必然是不会一直维持下去的,不过现在一切都迎刃而解,花浅眉只要生下了孩子,无论男女,日后都是顺理成章的天涯海阁之主,天涯海阁也就势必不会被其他人接手或者兼并,依然可以保持固有的结构,许多人的利益也就得到了保证,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花浅眉这次怀孕都是一件大喜事。 此时花浅眉正半倚在床头,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绒毯,几名贴身侍女正围绕在身前小心服侍,见到师映川来,花浅眉面上顿时露出柔和的笑容,眸中灿然生光,道:“夫君来了。”师映川见状,眼神在平静之下蕴含着一丝冰冷,就象是一座压抑的火山,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面,正不断涌动着温度惊人的岩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丝丝煞意缠绕眸间,他不动声色地隐藏好这一切,然后就将原本应有的厉语转换成了正常的平淡语调,道:“……刚才听说了你怀孕的消息,此事可是确切?”虽然他的态度有些不太符合要做父亲的男人应有的样子,有着不该有的冷淡,但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出半点被妻子背叛之人所应有的愤怒怨毒等等情绪,显得冷静无比,同时也并没有从那摄人心魄的眼眸中泄露出任何异样的颜色。 眼下师映川的态度明显并不像那些听到妻子怀孕的男人那样激动兴奋,更没有什么欣喜若狂,不过花浅眉很清楚他的性子,倒也不以为意,只嘴角轻轻上翘,神情恬淡而怡然,她生得极美,螓首蛾眉,明眸流盼,一身华贵裙装掩不住冰肌莹彻的窈窕身姿,就笑吟吟地柔声道:“是,太医已经看过了,确定妾身是有了身孕无疑……这些日子妾身就觉得自己似乎容易疲劳多躁,而且食欲不振,神思倦怠,原本还没往这方面想,后来还是召人诊了脉,才发现居然是有了身孕,本想派人去通知夫君,不过听说夫君在书房,所以就没有去打扰。” 此时的师映川早已从一开始的震怒中彻底摆脱出来,在刚才来这里的路上,他就已经想了很多,他是一个极为自信的人,无论是身份修为还是地位财富,乃至容貌和床笫间的手段等等,他都相信世间没有什么人可以超过自己,一个女人在有了他这样的丈夫之后,按理说,是不可能会看得上其他男人的,更何况花浅眉又不是什么水性杨花的女子,决不可能因为寂寞私欲之类的问题去找别的男人,而现在师映川已当面见过了花浅眉,对方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耻辱之意,只有喜悦,这就排除了她受人侮辱的可能,况且花浅眉居住在有数名宗师坐镇的青元教总部之中,自身又是半步宗师颠峰,在这样的前提下,谁能强迫了她?那么这样一来,事实的真相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花浅眉是自愿的,而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要一个孩子。 思及至此,师映川的视线不由得移到了花浅眉脸上,将对方美丽的面孔定在一双赤色的凤目之内,此时此刻,师映川只觉得脸上似有锋利的小刀在狠狠刮动,内心的感受很是复杂而古怪,对此,他只能隐约体悟一二,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其实他已经很清楚花浅眉为什么为了得到一个孩子而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实话,在最初的愤怒之后,师映川很快就平静下来,也随之调整好了心态,他并没有太多被人背叛的感觉,甚至不是很生气,也许……这只是因为不爱罢,更何况说实在的,今天这件事的发生,师映川知道自己是有一定的责任的。 一时间站在床前看着花浅眉容光焕发的面孔,虽然并不觉得太过愤怒,但师映川的眼中还是不觉流露出一抹异样的光亮,他静了静,心中转念,考虑着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此事,花浅眉虽然不是他心头所爱,但两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要说没有一点感情,这当然不可能,若是真的下辣手惩治,也势必有些不忍,而且这其中还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利益牵扯,要知道花浅眉不仅仅是他的妻子,更是天涯海阁的主人,如此种种,若是将此事揭开,让花浅眉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那么对于青元教的冲击将会是非常大的,时值这等大争之世,任何变故都会带来难以预计的后果,这绝对不是师映川想要的,因此在瞬间的念头转动之后,师映川已经有了初步的决定,他的瞳孔深处带有一个男人遭受巨大耻辱之后所特有的躁动,但这一切都被很好地掩住了,而师映川的表情也显得格外安静,他深深看了花浅眉一眼,道:“你现在既然有了身孕,那就安心休养,平时不要太操劳。” 说出这句话的师映川已经很平静,完全看不出是刚刚得知自己遭到背叛的样子,对于师映川这样较为平淡的反应,没人觉得有什么异样,毕竟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做父亲,不至于多么兴奋,一时花浅眉听了这话,就含笑道:“是,妾身晓得,最近手上一些事情都会移交给其他人负责,毕竟和这个孩子相比,其他都是小事……妾身盼了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有了自己的孩子,怎敢不注意呢。”说着,一只手轻轻抚摩着还很平坦的小腹,俏脸上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柔和的光彩,师映川见了,忽然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那些被压制在心底深处的愤怒似乎也消去了不少,他是个男人,原本不会很理解女人的母性是多么强烈,但不要忘了,师映川也是曾经怀过一个孩子的,所以哪怕不是感同身受,也多多少少会有所共鸣,更何况他想到自己是因为不想再与其他人有孩子,才单方面地暗中剥夺了花浅眉做母亲的权利,这的确是极其自私的行为,现在发生了这种事,从根本上来讲,似乎也是自作自受,这是否就是反复无常的命运对于自己的一个极大嘲弄?真是讽刺啊。 诸多思绪在脑海中翻腾起伏,令师映川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他也没有什么心情继续留在这里,便随意与花浅眉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刚一出门,师映川的脸色便缓缓沉了下来,垂下微凉之意,沉默不语,室外的灯光映到他的脸上,形成斑驳的阴影,其上似有未知的恐怖事物在流淌,令人生畏,师映川回头看了一眼花浅眉所在的屋子,神情平静,眼中光华内敛,一片幽深,下一刻,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很快,师映川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独自坐在房中,闭目沉思,半晌,忽然起身踱至窗前,此时夜空清冷,月色柔柔,如同一块银盘嵌在天穹间,周围星辰点点,显得那样宁静而恬淡,师映川微微抬头望着夜空,什么都没思考,也没有动,但即便如此,也仍然给人一股沉重压抑之感,只因为此时有夜风灌入室中,将室内的帐帘帷幕都吹得摇摆,轻纱飞舞,而师映川的长发却依旧静静垂落,衣衫亦毫无摆动之意,仿佛以自身为中心,在此撑开了一片独立的区域,沉重而肃穆。 师映川就这样抬头注视着天空很久,缠绕在臂上的北斗七剑与他心神相通,仿佛是感受到了他心中的不平静,忽然间一道紫光便从袖内飞出,一直没有动静的师映川突然伸手虚翻,这柄紫光莹莹的摇光剑便悬停在了他的手心上方,剑身薄如蝉翼,微微颤动间,使得周围陷入到了一片冰冷的凉意之中,仿佛整支剑是以杀意凝成,师映川长眉轻锁,末了,双指微夹,将摇光剑夹在两指中间,入手处,只觉得冰凉,脑海中的一应杂念瞬间就被荡涤一空,片刻,师映川突然收剑回袖,然后淡淡开口道:“……去查一下,看看近期大夫人那里可曾与什么男子接触过密。” 话音刚落,角落里便无声地显露出了一个人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那人低声应了一声‘是’,随即再次隐去身形,消失无踪,师映川手按窗棂,眼神幽深难测,今天这件事情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就如同水面被投进了一块石头,荡漾出几圈涟漪之后,水面就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不过师映川虽然对花浅眉并没有情爱之念,但毕竟是多年夫妻,妻子现在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没有任何人能受得了这样的耻辱,师映川又怎么可能真的咽得下这口气,他必须知道究竟是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动他的女人! 不过相对于眼下的局势而言,这件事还是小事,师映川不会为此过于分心,接下来的日子他似乎并没有受到此事影响,整天依旧是专注于修行之上,毕竟这才是自己强大的根本所在,与之相比,其他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这一日师映川练功空闲之余,去了皇皇碧鸟那里,进到屋内,见皇皇碧鸟正两手托腮望着窗外,似在出神,师映川就道:“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皇皇碧鸟听见声音,微微一震,顿时转过头去,循声看向门口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缓步走来,由于修为绝高,如今肌体晶透,不染尘埃,肤质晶莹的面孔显得异常洁白,姿容之盛,已超过其母燕乱云,皇皇碧鸟打起精神,露出一个和煦的笑脸,笑着道:“没什么……”她的目光柔软地锁定到了对方身上,起身替师映川脱了披风,道:“你来了,我给你拿些点心尝尝,是我刚才做的,味道还好。”师映川伸手给皇皇碧鸟掖了一下鬓发,道:“不用忙了,我坐一会儿就好,刚刚已经吃过东西了。”皇皇碧鸟听了,也就不再坚持,两人就坐下,皇皇碧鸟给师映川倒了茶,笑道:“剪水刚刚吃完点心就出去玩了,不然正好让你看看他,这孩子练功读书都很用心呢,又很听话,跟平琰小时候差不多,是个极让人省心的孩子。” 师映川看着她说起季剪水时的温和笑容,心中其实有所欠疚,似在冥冥中错过了什么,犯了一个错误,不过在眼下,这样的情绪显然不合时宜,于是师映川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接过皇皇碧鸟递来的茶,啜了一口,仔细看了一眼皇皇碧鸟,摸了摸对方仿佛比往日要尖俏几分的下巴,道:“看你似乎清减了些,这脸都瘦了。”说话时淡淡的阳光照在师映川无可挑剔的面孔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泽,宛若一幅绝美的画卷,皇皇碧鸟看着,不知怎的,忽然就心中沉重得有些压抑,她微微低头,脸上的神情在师映川看不到的瞬间变得晦涩起来,最终又很快仰起脸看着男子,笑着说道:“是么,大概是最近吃得少罢,没什么胃口。” 师映川听了这话,也不多言,干脆就直接说道:“是因为浅眉怀孕的事么。”皇皇碧鸟顿时微微一滞,既而忽然间就叹了一口气,她垂下眼睫,轻声道:“不错,是因为她……她现在有了身孕,我羡慕之余,又觉得心里难过,为什么自己也是你的妻子,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你的孩子……虽然你怕我寂寞,将剪水放在我这里由我抚养,而这孩子也确实给我带来很多乐趣,但如今见到同样是你妻子的花浅眉很快就要为你生儿育女了,我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过,不太好受。” 师映川默然,既而就道:“这种事情不必强求,你也不要在意,更不必认为对不起我,我又不是没有子嗣,甚至我如今都已是有了孙辈的人,你就是为我生儿育女,也无非是锦上添花而已,若是没有,也毫无影响,不是么。”皇皇碧鸟眼望窗外,轻声道:“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很羡慕花浅眉,她很快就要做母亲了,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会有一个孩子。” 话题沉重起来,两个人一时间都不作声,师映川知道应该如何解开皇皇碧鸟的心结,只要让皇皇碧鸟怀上他的孩子,这些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但师映川真的再不想让其他人为自己生儿育女,他做不到……一时间师映川微微叹息,他没有在皇皇碧鸟这里待太久,又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师映川回去之后,却是发现白照巫已经抵达摇光城,在这里等了一阵了,白照巫乃是师映川的好友,两人年少时便已结识,因此武帝城那边若是需要有人出面时,一向都是派白照巫来青元教总部,当下师映川与白照巫两人便就一些重要事宜商议起来,晚间师映川设宴为其接风洗尘,说是设宴,其实只是他二人小聚一下而已,这两个人也有一段日子没有聚在一起了,现在老友相见,不免就多喝了几杯,渐渐的夜色深重,彼此也都有了几分酒意。 眼下月色清冷,天上明月高悬,群星闪耀,放眼看去,不远处湖面上波光粼粼,水天相接,此情此景,有如丹青妙笔涂染而成,白照巫懒洋洋地倚着廊柱,手里拎着一壶酒,另一只手内则把玩着随身多年的八枚金色铜钱,有风淡淡拂过,衣袂飘忽,这时一声低笑自身后响起,白照巫回头一看,就一个高大身影便似从画中缓步而出,踏着如水月光悄然走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偏偏对方却好象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之中,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凄清幽寒的感觉,男子肌肤如雪的脸庞在月光中有如一块明玉,钟天地灵气而生,清美无比,好似天上的仙人降临人间,如真似幻,然而双眼之中隐约的沧桑却又透露出一股无以言语的情感,就如同在无尽岁月之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白照巫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醺然道:“你变了很多……” 师映川走到白照巫旁边,他手里也拎着一壶酒,闻言便笑了笑,道:“人都是会变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白照巫发现他双目之中深沉如水,浑身上下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沧桑冷漠气息,就像是堪破了世间一切的丑恶,油然一种慑人的风采,白照巫怔了怔,忽然就哂道:“这种感觉……算是真性情流露?”师映川提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淡淡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说着,大袖内突然飞出七道彩光,在月光下飞舞,师映川划破手指,轻轻一弹,七滴鲜血分别落在七柄剑上,殷红的血落于剑身,转眼间就消失无踪。 七柄剑得到精血喂养,顿时发出嗡嗡震鸣之声,似乎十分愉悦,白照巫看着这一幕,叹道:“果然是神剑有灵。”师映川手指轻敲着廊柱,意态醺然,说道:“知道这北斗七剑的来历么?此剑原料乃是从天外陨石之中耗费诸多人力物力才提炼而出,泰元帝当年命宫主星乃是紫微,紫微星号称斗数之主,命宫主星是紫微之人便是帝王之相,有北斗七星围绕着它四季旋转,而且当时钦天监之主曾为其占卜,说是紫微帝星命中注定有七人与其纠缠不清,因此后来索性就打造出了这北斗七星剑,以北斗七星命名,所以就有了这一套神剑出世。” 白照巫听了,不觉就起了兴趣,借着酒意笑道:“原来如此……那么,你如今命宫主星又是什么?总不会还是紫微罢?”说着,抛了抛手里的八枚金色铜钱,玩笑道:“不如我给你算一算?”师映川看他一眼,语气平平道:“我这一世的命宫主星,乃是太阴。” 白照巫一听,却顿时微微变了脸色,显然是明白了什么,师映川见状,也不以为意,只望着天上明月,娓娓说着:“不错,我这一世的命宫主星是太阴,太阴便是月亮,日与月相对,一阳一阴,阳本代表男性,阴代表女性,因此太阴坐命的男子,生来就是最有名的男生女相,克母,克妻,克女……我一出世,生母便丧生,后来娶了梳碧,结果她也死了,自己以侍人之身怀了一个女儿灵犀,结果就夭折……男生女相,克母,克妻,克女,果真一个也不差。” 此时师映川的眼瞳是血红色的,仿佛里面有着无边血海一般,而从他双唇间缓缓流淌出的言语,也仿佛雪粒一样沁寒入骨:“知道么,赵青主乃是当初断法宗开山祖师、第一代大宗正于一次下山之际无意中拣到的一个弃婴,所以自然不知道他具体的生辰八字,因此也就不知道赵青主的命宫主星,但是这一世,连江楼有父有母,身世可考,生辰八字当然清清楚楚,而他的命宫主星,就是太阳。” 听到这里,白照巫的脸色已经十分凝重,要知道连江楼既为太阳,而这一世师映川以男儿身行太阴坐命格局,身为太阴,那么日月本就不应相见,乃是两个极端,相生相克,若是在一起的话,最是无情无义之相,更是大凶格局,如此一来,果然是一份孽缘!思及至此,白照巫心中不由得一跳,却见身旁师映川负手而立,静静望着夜空,双目迷离,忽地,他叹息一声,月光下他一身黑袍,上面的红莲如同大片大片的血花绽放,黑红相间的长袍在清风中柔软摆荡,像是一朵朵血莲在夜里盛开,师映川提起酒壶,猛地灌了一口,既而低低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儿,却一斜身坐在栏杆上,一手随意地一下一下拍打着大腿,他面色醺然,张口幽幽而唱,唱得断断续续,道:“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这声音磁润流畅,极是动听,宛如一道清泉在心间流过,这曲调在白照巫这个土生土长的古人听来自然颇为古怪,且遣词组句十分浅易直白,很是俗气,然而此时听着,却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击在心上,仿佛午夜梦回醒来,举目四顾,却只有冷月寒星相伴,此情此心,无可排解,再看那师映川,一双眸子之中光芒闪烁,好似藏着两点星辰,明亮异常,只是那眼中,却依稀有水光浮动……是耶?非耶? …… 眼前朦胧若幻,天上明月照耀,水银一般的清光柔和洒落,清新欲滴,令人心醉,师映川摇了摇头,却是静静不动,只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身影,月色下,那人白衣如雪,面前石桌上放着一壶酒,那人手里还握着一只杯子,白衣如雪的挺拔身影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有遗世独立之感。 这是一片迷离的梦境啊……师映川在夜色中怔怔而立,这时男子转过头来,眉色浓黑,长及入鬓,不是连江楼还有谁,他的面容在夜色中显得柔和了些,眼望师映川,师映川忽然一笑,就一步一摇地走了过去,那点酒意他并未运功化去,而是任其充斥体内,一时他来到连江楼面前,从对方手中直接拿过杯子,仰头喝了里面剩下的一点残酒,这才淡淡笑着,打量着眼前的连江楼,伸手抓住了对方的一只手握紧,懒洋洋道:“有段日子没见到你了……” 连江楼任凭自己的手被师映川抓紧,他看着面泛薄红的男子,语气如常地道:“你喝醉了?”师映川闭上眼睛,心底的记忆如水一般流转,前世与今生的无数画面都在凝神细思之间,忽地,他将连江楼的手拿到唇前,轻轻亲吻,一边说道:“谈不上醉,我只是喝了点酒,想要享受一下半醉半醒之间的特殊感觉而已……”连江楼剑眉微微扬起,两眼如同两道无底的深泉,深邃难言,他望着师映川俊美之极的面容,忽然间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腰,将人拉进怀里,吻上了那张菱红的嘴唇,师映川几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心底传出一声轻响,好象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般,对于连江楼的主动他也不拒绝,反而一面体会着唇舌纠缠的熟悉滋味,一面在心中不断回忆着,前世纷繁复杂的感受,今世的诸多经历,都一一在心头浮现,片刻,胶着在一起的唇缓缓分开,师映川低笑道:“昨日因,今日果……” 他拿起酒壶,送到嘴边灌了一口,又递给连江楼:“喝点?”连江楼毫不迟疑地拿过,喝了几口,师映川就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甚至有些可爱,其中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醉之感,似乎是真的醉了一般,喃喃道:“好象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真是怀念啊……” 两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这是梦境,可以操控,因此那酒壶里的酒似乎总也喝不完,到了后来,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总之两人就这样交缠在了一起,月光下,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就这样做着人类最原始的行为,重温旧梦,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场肆无忌惮的狂乱终于歇止,师映川面容潮红,他的五指轻轻揉捏着连江楼厚实的胸脯,声音微微沙哑,道:“你到底有没有完全恢复赵青主的记忆?……呵呵,看来你还是不想说,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有时候会做梦梦见当年相遇的那一天,在那天我看到了你,可惜在那一刻,我却不知道你与我之间的孽缘就此结下,若是知道的话,我想我应该会杀了你罢……” 连江楼不说话,只抱住这个赤身散发的人,师映川轻叹一下,也抱住了对方,即便以如今两人的立场相对时,这个男人也依然是言行恬淡低回,偏偏这些与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一对比,令人不自觉地就想起当初种种,真真是又爱又恨,其中滋味,难以述其万一,一时间师映川半眯了双眼,低头温柔地轻吻对方,道:“我与你是不同的,虽然你我都是可以为了追求大道而奉献一切,但是如果必须以杀掉挚爱之人为代价的话,我想从前的我应该是下不了手的,越不过这一关,但是你,却可以作出这样的选择,而且从来都没有因此而真正后悔过,所以我怨恨之余,也觉得佩服,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师映川醺醺然地说着,用最平淡的话语,来割裂旧日盟约,曾经一份无邪纯净的感情,到现在早已千疮百孔,令人无以为继,一时师映川凝视着连江楼,表情和语气都很认真地道:“知道么,哪怕现在你说,你要投靠我,臣服于我脚下,我也不会接受了。” “……为何?”一直都不曾说话的连江楼忽然开口,从这个这角度看去,男人的脸孔看上去有着柔和,却又不乏淡漠,明明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情感流动,可是却也有一种石头般的冰冷,不近人情,更可以不惜斩杀一切,师映川看着眼前这个拥有着无法具体形容出来的迷人特质的男子,赤色双目之中不由得闪过了一丝波动,片刻,他悠悠叹息一声,道:“我与你之情,可待追忆,却已无从再追,曾经已经拥有过最美好的时光,也尝过最痛心的体验,这些都已永驻心中,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若还是强求回到过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才是自欺欺人,强人所难。” 仿佛是风一样淡薄的语言在连江楼的耳边轻轻响起,从始至终,师映川的态度都是平静,语调之中也没有什么指责的意味,那轻柔的吐息拂过连江楼的耳廓,既而嘴唇就吻了上去,忽然之间,连江楼只觉得自己好象失去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心中涌起无以言喻的感受,这时就见师映川忽然起身,抓过衣袍随意一裹,他嘴角勾起一丝诡秘的笑色,深深望着连江楼,意味深长地道:“很快,我会送你一件‘礼物’,一个大大的‘惊喜’……” 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等到再次清晰时,映入视线中的已是熟悉无比的景象,师映川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不禁皱了皱眉,运功化去了残余的几分酒意,既而沐浴更衣,至于那白照巫,早已是醉得不省人事,在之前就已被下人送去休息了。 一时师映川洗净身体,换了衣物,他无心入睡,便在床上打坐,未几,室中似乎有一缕风吹入,师映川突然睁开眼,面前几丈外已多了一个黑色劲装男子,正静静单膝跪地,师映川沉声道:“……有结果了?” 那人低应一声,上前来到师映川身侧,嘴唇微微翕动,低声说着什么,师映川听了,脸色顿时就变了,紧接着神情却是又有了古怪的变化,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经历了无数种复杂的演变,最终渐渐平复下来,定格成一片寂静,师映川坐在那里,半晌,忽道:“夫人的事,你确定是这样?”那人深深垂首:“……是。”师映川默然,既而摆了摆手:“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那人听了,不免十分意外,但这就不是他应该多问的了,当下轻应一句,随即消失在原地,师映川待对方走后,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间他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就要写信,但刚提起笔,就又停下了,最终还是丢开了笔,原来此事背后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事情的真相……完全偏移了之前的设想。 第139节 于是此事便被师映川压下,自此师映川平日里该去看望花浅眉便去看,该派人送补品衣食便去送,虽然和一般得知妻子怀孕的男人相比,他显然没有那么殷勤兴奋,但也还过得去,况且以师映川平时的性子来看,其他人倒也觉得这样很正常,没人怀疑这里面有什么问题。 摇光城,大周皇都。 尽管如今正是乱世,但作为大周中心枢纽的摇光城,眼下还是繁华依旧,就在二十多年前,这里还完全不是如今的样子,当时的摇光城尽管是天下有名的雄城之一,却也远远不似现在的规模,如今的摇光城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城,几经扩建,比起从前生生拓展了将近一倍的大小,人口亦是增长了数成之多,路上行人往来,摩肩接踵,尤其是繁华地带,放眼望去,处处皆是人群,早已堪称一片乐土,原本这里就是水路发达,漕运便利,现在经过多年扩建,更是往来便捷无比,来自天南海北的商贾云集于此,一路看去,大大小小的店铺星罗棋布,码头上船只往来不断,船上所载的货物品类之多更是无所不包,眼下虽有细雨绵绵,但也并不影响什么,街上仍是车马川流不息,叫卖声此起彼伏。 此时站在摇光城最高的建筑白虹楼上,放眼望去,几乎可以将整个皇城尽收眼底,男子一身天青色长袍,谈不上多么华丽,只在上面绣着精美的君子兰纹饰,典雅而安然,但右袖之中却有紫气氤氲,依稀数道彩光缭绕周围,展露出一丝丝令人说不出的心悸寒意,那是一股未被掩盖的剑气,如同凝聚着破灭世间一切屏障的锋锐煞气,只不过被主人刻意束缚着,这才凝而不发,但一旦被放出,立刻就能搅动出一片腥风血雨。 雨点轻轻打在瓦上,汇聚成无数股细细的水流,沿着瓦檐潺潺而下,交织成一幅晶莹的水帘,一只手轻敲着白玉栏杆,肌肤晶莹如雪,更胜过这白玉栏杆,透明得都能够看到手上淡淡的筋络,完全想象不出这会是一只武人的手。 师映川一面欣赏雨景,一面可有可无地以指轻敲着栏杆,在他身旁,一个俊秀的男孩正皱着眉头研究手里的一本泛黄书卷,很是吃力的样子,末了,男孩终于无可奈何地仰起头看向师映川,懊恼道:“表哥,我还是不太明白……表哥给我讲讲罢,好不好?” 师映川见对方精致的眉头都纠结在了一起,便微微一笑,伸手抚平季剪水的眉,道:“这个年纪就学这《明玉掌》,确实也难为你。”说着,就坐下来,给季剪水讲解着功法精要,以他如今对武学的理解和见地,天下间岂有人能胜过,像手里这本算是高深的功法,在他嘴里却可以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来详细剖析得明明白白,直听得季剪水连连点头,末了,季剪水把秘籍收进怀里,一脸认真地道:“等我以后长大了,也要像表哥一样厉害。” 师映川笑着拍了拍男孩的头,道:“本座厉害什么?傻孩子。”季剪水不服气地道:“表哥是天下第一高手,这难道还不厉害?”师映川失笑:“天下第一……且不说现在本座究竟是不是天下第一还不一定,就算是,那又如何?本座记得曾经对你说过,天上那些星星,很多都是和我们这里一样,所以其中说不定也有和我们一样的人,如此一来,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其实不过是天地之间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罢了,说不定与我们这里类似的地方根本数不胜数,更何况你我,自然分外渺小,也许在那些星星上,似本座这样的人物也是数不胜数。” 这样新奇的说法令季剪水听得不免入神,师映川捏了捏他白嫩的脸蛋,道:“我辈修行不易,不强大,终究就要化为黄土,因此无论是谁,都要珍惜拥有的一切,若是一朝不慎,立刻就是往昔所有的努力尽毁,所以你要努力练功,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其他都是外物,不能过于倚赖。”季剪水用力点头:“我知道的。” 季剪水还有功课,今天只是跟着师映川出来透透气,现在已经耽搁一阵了,于是师映川便让人送他回去读书,一时细雨渐歇,空气清爽,师映川站在楼上,看彩虹横跨天际,不免就有心旷神怡之感,正当他暂时放下诸多琐事,一心享受这难得的空闲放松时光之际,却有人匆匆上楼来,对他低语几句,师映川听了,神色微动,当下立刻便离开了白虹楼,回到青元教,而这时方十三郎与嵇狐颜已经等候多时了,见了师映川回来,两人都神色严肃中透着沉重,方十三郎将一只匣子放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摞写满了字的白纸,师映川翻了翻,上面详细记载着有关‘黑死病’计划的一切信息,包括试验经过等等,师映川合上匣子,突然大笑起来,道:“很好,很好……” 这时方十三郎却是一副欲言又止之态,但他看着那只匣子,终究还是开了口:“这项计划虽然势在必行,不过预定投放的地点,也许并不需要那么多,不需要死那么多人……” “此事本座自有计较,十三郎,你不必再劝。”师映川淡淡说着,虽然他的语气听起来并非斩钉截铁,但两人之间有二十多年的交情,方十三郎见他这个样子,知道再劝也无用,便摇了摇头,不再开口,师映川看了方十三郎与嵇狐颜两人一眼,道:“好了,现在既然已经大功告成,那么接下来此事就应该抓紧实施了。” 师映川言语之中隐隐有着说不出来的冷意,方十三郎与嵇狐颜闻言,心中俱是生出寒意,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件事将会导致什么样的可怕后果,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浓浓的沉重--那不是千百条人命,甚至不是一州一郡,而是将会席卷半个天下的恐怖风暴,死去的人很可能以千百万计,甚至更多! 但师映川对此毫不在意,他并不是天生冷血,然而自从那日剖腹取女之后,再往后又融合了宁天谕的记忆,他就确认了从此自己再也不会真正幸福,从那时起,某些变化便开始发生,他整个人就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蜕变,他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有太多的感情,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冷漠,这并不是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导致的疯狂,也不是什么刻意的报复,只是曾经让他最在意的人已经背叛,那么他最在意的就只剩下了他的道,他的理想,为此,他可以做任何事情,是非善恶在他眼里更是虚幻,至于因为他的计划而即将死去的无数无辜者,他完全不在意,只将这些人当作可以被自己利用的工具,就像他曾经说的那样,这才是真正的他。 两日后,上千名暗谍携带着即将在人间掀起巨大风暴的瘟疫源头,由水路秘密离开摇光城,通过各种渠道潜入万绝盟,就此拉开序幕,不久之后,万绝盟一方开始出现瘟疫。 大周皇都,长生殿。 周围鸟语花香,景致优美,是一处游玩的好地方,这长生殿乃第四代大周皇帝命人所建,供奉的乃是月神,相传十分灵验,因此数百年来香火一直长盛不衰,兼之环境优美,所以一向有许多人都会来此玩耍,眼下正是气候温暖之时,到处繁花似锦,前来拜神游玩之人不在少数,晏勾辰一身普通的富裕人家打扮,心情很好的样子,对身旁戴着帷帽遮住面容的师映川笑道:“刚才你上香的时候似乎在念些什么,我没听清,是什么事?” 两人这时已经走出了这片建筑,登上一辆马车,师映川坐稳了,这才取下头上的帷帽,说道:“没什么,只是在神像面前为死去的那些人祷念几句,算是超度了。”晏勾辰闻言,却想起当初师映川在那场匪夷所思、无法以常理解释的超度仪式上所做的一切,当下就不免半信半疑起来,师映川见了,却以为他是想到了另外一方面,便淡淡道:“怎么,是不是觉得我这是在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明是自己一手造成这样的局面,现在反倒是假惺惺地作态起来。” 如今瘟疫已经在万绝盟一方爆发开来,且以令人恐怖的速度迅速蔓延,尤其在这样的季节,气候温暖,并且只会越来越热,这也就意味着情况只会更糟糕,这场瘟疫的爆发是前所未有的,从前虽然也不是没有过出现过类似的事情,可是瘟疫这种事,古往今来有记载的最严重的一次也不过是数百年前在南汤郡发生的瘟疫,而当时最终也只是有近十万人死于瘟疫之中,然而这一次却是在万绝盟境内几乎有近千处同时爆发疫情,事情之突然,速度之快,程度之可怕,完全打得万绝盟措手不及,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有统计的死亡人数就早已经超过百万,成为有史以来最骇人听闻的瘟疫大爆发,不过,如此诡异的事情也令人很容易就想到必定乃是人为所致,否则天下之大,怎么可能这么多地方几乎同时出现疫情?尤其在瘟疫爆发的前一段时期,大周方面突然出现一系列的古怪举动,事实上,那便是师映川下令针对瘟疫的预防与控制措施,确保大周一方不会被波及到,出现大范围的瘟疫情况,当时众人都还不明白那些在大家眼中令人摸不到头脑的一系列奇怪行为究竟是在做什么,现在看来,才终于真相大白,也因此使得矛头统统指向了大周一方,尤其是师映川,而师映川对此根本无动于衷,这也就算是默认了此事乃是他一手策划,如此一来,作为始作俑者的师映川顿时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人们也由此对于这个天下第一魔道中人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为一已之私而不择手段,丧心病狂地做下这等骇人听闻的恶事,天下之大,也只有此人做得出来,一时间师映川之名可谓是臭名远扬,遭人日夜唾骂,即便是大周境内,也有不少人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师映川此举实在太过有伤天和,而对于这一切,师映川置若罔闻,完全不放在心上,与此同时,‘黑死病’一词也迅速流传开来,人人闻之色变。 马车悠悠而行,清风吹入车厢内,带起阵阵花香,听到师映川的一番话话,晏勾辰不觉皱了皱眉头,道:“何必说这样的话,战争之道,就是要不择手段去打击对手,我不认为你有错,只不过作为你本身而言,看到这么多人死于此事,你心中不安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假惺惺之说。”师映川淡淡一笑,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些,因为任何人的想法对我而言都毫无意义。”他弹了弹手指,神情平静如常:“现在一切都基本在预料之中,而万绝盟对于这种黑死病也完全没有妥善的解决方法,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使用当初大周在各地实行的预防和控制之法,事实上根据密报所言,他们也的确这样做了,只可惜,这根本不会有明显的作用。” 晏勾辰闻言,不觉微微点头,事实上的确如此,万绝盟眼下所做的一切都注定不会有多少用处,因为师映川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给对手留下任何翻盘的余地,因为如果只是一二处,甚至数十处地区爆发瘟疫,那么万绝盟的确可以用这种办法将疫情很快控制住,甚至哪怕是爆发瘟疫的地区更多一些,万绝盟也可以及时壮士断腕,将损失控制到最低,可是偏偏师映川当初却是派出了上千名暗谍携带着瘟疫源头潜入万绝盟,而这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成功地在各自负责的区域将瘟疫散播出去,如此一来,范围之广,程度之密集,当真就是绝户计,没有给对手留下半点余地! 且不说师映川坐镇摇光城,运筹帷幄,将瘟疫的阴影遍布万绝盟境内,另一方面,万绝盟疫情最严重的北边却是硝烟四起,千醉雪率青元教铁骑举兵压境,借着瘟疫带来的便利一路碾压,势如破竹,若在从前想要取得这样的战绩,则千醉雪所带的军队必会付出巨大的代价,然而在眼下,却是由于瘟疫的缘故,军队在损失不大的情况下便将边境线往南推移,且一路掳掠一空,以战养战,所过之处,满目疮痍,一时间万绝盟方面人心惶惶。 …… 雨水湿凉,空气里有一种淡淡的腐朽死寂气息,一辆马车驶过,一路所见,地里没有农夫劳作,野草杂生,路上几乎也不见行人,却不时可以看见双眼通红的野狗在草丛中蹿过,只看那眼睛,分明是已经吃惯了人肉,甚至还有几只正在撕扯着不知从哪里拖来的死人,大口吞吃着,一切的一切,仿佛这里不是人间,而是一片鬼蜮一般。 一只手撩开车帘,露出一张俊美之极的面孔,青年看着车窗外的景象,精致的眉心不觉微拧,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惊扰了青年的思绪:“父亲……”青年放下车帘,回身抱住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笑着亲了一下:“丫头,怎么了?”女童打着呵欠:“香雪海想下车去玩……”旁边一双手却伸了过来,从青年怀里抱过女童,那人淡淡道:“别闹,快点睡觉。” 那人眉心一点殷红,容颜清美,女童似乎有点怕他,便乖乖地蜷缩在他怀里,青年见状,便关切地道:“劫心,我见你这几日食欲不振,不如我们暂且寻个地方落脚,休息几日,你眼下有了身孕,还是仔细些才好。” 这车里坐的却是季平琰,梵劫心以及纪桃一家三口,前时三人前往晋陵,一来是看望梵劫心之父梵七情,二来也是有一些重要事情与晋陵方面商议,眼下一家三口正在返回宗门的路上,梵劫心一面轻拍着怀里的纪桃,一面说道:“不必了,习武之人没有那么娇弱,而且又不是头胎了,再说已经走了一多半的路,也快要到宗门了,也不差这些天。”季平琰见他这么说,也就作罢,不多时,纪桃渐渐睡熟了,梵劫心便将她放到一旁的毯子上,这时就听季平琰叹道:“记得从前这条路上行人往来,车马穿梭不息,何等热闹,现在却是冷清至此……” 梵劫心看一眼窗外,沉声道:“疫情竟是这么快就严重到这种地步了么。”季平琰面色凝重:“这场瘟疫来势汹汹,到现在为止,万绝盟还没有拿出可行的方法来控制住瘟疫蔓延,只怕……”梵劫心默然,季平琰亦是沉默,半晌,方道:“父亲这一次,真的是……”这时梵劫心却突然看向季平琰,道:“把香雪海送到摇光城罢,我不希望她在眼下这种环境中生活。” 季平琰闻言,顿时一怔,他看着爱侣,既而缓缓摇头:“这样不合适,我身为宗子,她既是我的女儿,便一生都是宗门之人。”梵劫心面色冷然,他深深看了季平琰一眼,没有再劝,季平琰心有愧疚之意,便揽他入怀,道:“劫心,我知道你……” 话音未落,季平琰突然双目大睁,脸上露出一副不可置信之色,他怀中的梵劫心却是微闭了眸子,低声道:“……平琰,原谅我。” ☆、三百二、尘封旧事,暗通款曲 梵劫心微微闭上双眸,低声道:“……平琰,原谅我。”他感受到季平琰的僵硬,轻叹一声,轻轻脱出对方的怀抱,将季平琰稳稳当当地放平了躺好,和女儿并头躺在一起,然后伸手在车厢上敲了四下,车夫会意,当下在前方不远处的岔路口一转,这便离开了通往断法宗方向的大道,季平琰躺在柔软的毯子上,双眼定定地看着梵劫心,只是他现在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又能如何?以他如今的修为,梵劫心自然不能将他制住,可他二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季平琰对爱侣从无防范,如此一来,梵劫心想要暗算他,又岂是什么难事了? 马车平稳地在大道上行驶,一路驰去,泥浆四溅,雨越发下得大了,梵劫心看着躺在一起的伴侣和女儿,心中情绪复杂,他眼下虽然有了身孕,不过月份尚浅,还没有显怀,基本看不出什么,所以行动仍然自如,他眉头微蹙,说着:“平琰,不要怪我,这也是我父亲的意思。” 说到这里,重重复杂的情绪由内而外地体现在脸上,使得梵劫心的表情很是古怪,他俯身为季平琰理了理鬓发,道:“父亲当初为什么同意我们的婚事,无非就是因为要确保自己不会押错宝,否则若是孤注一掷的话,无论怎样他都会有五成的失败可能,所以我跟你成亲,后来晋陵神殿也成为万绝盟一份子,这些都在我父亲的掌握之中,这样一来,无论日后局势怎样变化,神殿都将立于不败之地,如果后来万绝盟获得最终的胜利,那么就永远不会有类似今天的事情发生,然而眼下随着瘟疫蔓延,局势突然大变,大周到如今已有近七成的胜算,这已经足够让父亲下定决心叛出万绝盟,依附青元教,毕竟如果再晚一些的话,就只是锦上添花而已,要知道锦上添花这样的事,向来分量不大。” 季平琰口不能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平君,面色复杂,此时此刻,他已经想到了一些原本并未引起注意的事情,比如在这次瘟疫爆发中,晋陵就是万绝盟方面少有的几处疫情较轻的地区之一……车厢内的气氛犹如凝滞了一般,粘稠而沉重,梵劫心没有过多地为自己辩解,也不屑于这样做,只是用平静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季平琰,半晌,才又说道:“……前时我们临走之际,父亲其实就已经交代了我,让我试探你,若是你被我说动,那么自然皆大欢喜,若你不肯,就将你擒下,带你和香雪海一起去大周面见青元教教主,以此表明诚意。有你,有我,还有香雪海,这样的分量已经足见诚心,我可以告诉你,其实这些年里,晋陵神殿方面就没有断过与青元教那边的暗中联系,到如今,我们一家三口前往摇光城,我想神殿宣布脱离万绝盟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来,在当前已经危急的局势下,这对于万绝盟将是一次极大的打击,这样一来更是此消彼长,想来万绝盟的失败或许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了。” 事已至此,季平琰只能在心中苦笑,他突然想起当年父亲师映川对他说过的话,提醒他不要真正相信任何人,现在看来,果然如此,就连与自己生儿育女的枕边人都有这么多事瞒着自己,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信得过的?正这样想着,梵劫心已低头吻住了他的唇,男子眉间一点殷红似血,轻叹道:“阿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你我可以不顾一切,但也不得不为香雪海和我腹中这孩子考虑,况且你不要忘了,自从青元教彻底与断法宗决裂,你和倾涯在万绝盟的地位就尴尬起来,毕竟你们终究是青元教之主的亲生骨肉……” 听着梵劫心娓娓说着,季平琰闭上眼,难以反驳,梵劫心知道他心中愤懑难平,但到了这个地步,他的意愿已经不重要了,梵劫心叹息一声,既而就想到即将要见到的那个人,一时间不禁默默无言,车厢外风雨如晦,一如这心情辗转不休,没个着落。 马车一路疾行,其后乘船走水路,复又乘坐马车,这一日,在距离摇光城七十里处时,马车内正打坐的梵劫心突然睁开眼睛,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座十里长亭旁,上百精锐铁骑正静候于此,骑士身上绣有血莲的披风猎猎飞舞,也就是在同一天,不计其数的晋陵神殿兵马突然发动袭击,将矛头直指同属于万绝盟成员的星河剑派,一举攻入措手不及的星河剑派总部,而正在神殿做客议事的星河剑派宗主则被突然出现于此的青元教主师映川与神殿之主梵七情联手斩杀,短短数日,晋陵神殿脱离万绝盟、投靠青元教的事情便四散传开,紧随其后的,就是断法宗剑子季平琰携其平君梵劫心及女儿纪桃叛离宗门的消息,一时间天下为之大哗。 …… 几只洁白的纤手轻轻托住墨缎般的长发,用手里的香鼎在下方熏蒸,将一大把丰密的头发熏得暖香四溢,崭新的华服也被利索地裹在了男子高大的身体上,片刻的功夫,刚刚沐浴过的男子便已全身上下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坐在窗前喝着刚煮好的香茶。 师映川伸出双指,夹出棋盒里面一枚白色棋子,轻轻敲打着玉石棋盘,道:“……平琰他们现在是在何处?”旁边有人答道:“回爷的话,大公子一家似乎正在二夫人那里,应该还没有接到爷回来的消息。”师映川点了点头,道:“那么,既然本座回来了,就让他们过来罢。”刚说完,就忽然又站起来:“罢了,还是本座亲自去看看他们罢。” 当下师映川便来到皇皇碧鸟的住处,这时正是过午时分,明媚的日光洒向地面,将笼罩在淡淡金芒之中的建筑装点得越发宏丽,师映川进屋的时候,季平琰一家三口都在,皇皇碧鸟正与季平琰以及梵劫心说着什么,一旁季剪水拿着玩具在逗着纪桃玩耍,几人蓦然见到悄无声息进来的师映川,顿时面色各异,只见这个男人表情如常地掀帘进来,黑色长发垂身,肌肤胜雪,但这些都不是关键,那赤眸中无尽的平淡而悠远的神色,才是令人熟悉又陌生,季平琰脸上的肌肉顿时微微搐动了一下,表情已经转换成极其复杂而古怪的样子,最终他站起身来,然后就向着男子深深行了一礼:“……父亲大人。” 与季平琰不同,由于过往那番经历,梵劫心此刻却是有些身心恍惚,自己这是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个人了?眼下看着这一幕,面对着这个人,忽然就有种说不出的失神,当初年少之际,纵然满心不甘,但在现实的面前也终究不得不放手,将曾经的一切记忆都缓缓窖藏起来,任其被酿成一坛味道复杂的酒,而让自己去开始一段新的人生轨迹,曾经夜深人静之时,也有不甘与痛苦时时侵扰心头,虽然多年过去,许多东西都不免渐转淡然,然而又怎能说是已经真正不在意,或许正是因为那是最初也最真的倾慕,才令人这样念念不忘,这种感觉,连已经同床共枕多年的季平琰都不能让他生出,尽管知道不该,但此刻心绪一起,不知不觉仍有绵苦轻涩滋味缭绕心中,这种感觉,如此微妙又如此艰难,若是换作平日,很快就会冷却,可如今却是此人就在眼前,若非一点清明尚在心头,只怕一声旧日的‘映川哥哥’已是脱口而出,饶是如此,梵劫心也已是气血微涌,久久不能平静。 此时师映川亦是心情微微波动,他走到季平琰面前,将长子扶起,细细端详,他平生有二子,尤其是这个长子,与他相貌最像,依稀就是当年的自己,此时见其风仪姿容气度,又比当年多了几分成熟老练,只叹天意弄人,父子之间聚少离多,自己为了种种不能抛却的东西,淡了亲缘,现在父子终于相见,却是在这种情况下,真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时间师映川收敛心情,轻轻一拍季平琰的肩膀,道:“好,回来就好,你我父子一向骨肉分离,现在总算是团聚了。”一转眼又将视线移到一旁的梵劫心身上,只微微一笑,并不言语,梵劫心亦是无言,只欠身一礼,既而就唤了纪桃过来,道:“……这是你的祖父,快问好。” 纪桃听了父亲吩咐,黑亮的眼睛又是好奇又是带着小孩子式的羞涩去看着师映川,乖巧地道:“祖父……”师映川低头望着这将粉雕玉琢的女童,想起那个桃花般的女子,心中微涩,俯下高大的身体,将女童抱起,道:“你叫香雪海是不是?这是本座给你取的乳名,你知道么。”纪桃点点头,声音稚嫩地道:“爹爹说我的名字都是祖父取的。”纵然对眼前的男人没有印象,可对方与父亲相似的容貌令她并不觉得陌生,反而不知道为什么,有隐隐的亲近之感,师映川闻言,脸色柔和地道:“好孩子……以后在祖父这里,必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一时众人分了主次坐下,师映川接过皇皇碧鸟递来的茶,目光落在如今修为被封住的季平琰身上,道:“本座知道你心里埋怨,不过此事都是为父与梵殿主一手所为,劫心也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已罢了,你二人做了多年夫妻,又育有子女,你不要因此对他生分了,更不可怨怼。”季平琰闻言,微微叹息一声,来到摇光城的这些日子,他已经想了很多,事已至此,已经不是他能够掌握的了,当下就道:“我没有怪他,因为若是我处于和他一样的境地,也只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师映川微微颔首:“那就好。”他见季平琰似乎欲言又止,便抬手一阻,淡淡道:“本座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如今已是到了生死荣辱之间,又岂能留手,你不必说了。” 季平琰晓得父亲的脾气,听对方这样讲,就知道再无回旋余地,他心知自己哪怕再恳求下去,也只是徒惹父亲不快而已,虽不会为自己招来祸端,但是要真的将父亲惹怒,又有什么好处,何况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爱侣和女儿考虑,如此一想,季平琰也只能沉默下来。 一家人在一起只说些闲话,不谈政事,末了,师映川道:“琰儿,你的修为暂时就只能这样封着,等到日后诸事已毕,自然会替你解开,这是对双方都好的方法,你不要怪为父。”季平琰心下一叹,欠身道:“儿子明白的。”师映川点点头:“你能这样想,自然最好不过。”他甩袖起身,道:“好了,本座刚刚从晋陵回来,还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就不多耽搁了。”说着,又嘱咐皇皇碧鸟:“劫心现在身怀有孕,你平时让人小心照看,莫要出了差池。”皇皇碧鸟点头应下:“你不用担心这些,我自会安排妥当。”当下就送了师映川出去。 师映川去了书房,召众人议事,一直到天色渐暗,青元教诸人才各自去,师映川掌了灯,展开一幅巨大的地图,他在灯光下细细看着,早在瘟疫爆发之前,他就已经下令在整个大周境内划定区域范围,按照人口分布情况,做好预防和控制措施,提前杜绝了将来瘟疫在大周境内大范围出现的可能,将一切都控制在可以掌握的程度上,如此一来,就算万绝盟方面祸水东引,他也根本不惧,而万绝盟如今却是焦头烂额,自瘟疫出现直到现在,短短的这段时间内,已有超过千万人死去,而且这个数字还在迅速增长,尤其狠辣的是,当初散布瘟疫的时候,师映川所选的几乎都是人口密集和经济繁荣的区域,致使损失被最大程度地提高……师映川看着地图,又看了看旁边送来的最新线报,一时看罢,他轻轻抚摩着面前地图上标有‘常云山脉,断法宗’的那一处,微笑着自言自语道:“江楼,你看,我那天说过要送你一份大礼,那么现在这份‘礼物’,这个‘惊喜’,是不是很让你意外?” 男子忽然又笑了起来,这一笑如同冰河解冻,万花竞放,整个世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这个淡淡的笑容,他提笔研墨,很快就写好了一封信,命人送出去。 第140节 断法宗,大日宫。 一封还未拆开的信正躺在桌上,一只戴着墨玉指环的手将其拿起,撕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纸,目光一扫,已将上面寥寥几行字尽收眼底:吾之大礼,君合意否?望君保重,大好之身留待日后,吾自当亲手取之。--川谨上。 连江楼将信纸重新折起,放回信封内,收进一只锦盒当中,如今万绝盟境内情况早已不容乐观,瘟疫夺去了无数人的性命,造成的损失已经难以估计,更兼大周趁此机会发兵突进,使得万绝盟已经一连丢失了崎云六州,沉重的阴云笼罩在众人头上,联盟内部甚至已是有了主张谈和的声音,局势对于万绝盟一方很是不利。 连江楼熄灭了灯,上榻打坐,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耳边有人笑语低回,道:“捉到你了……”声音响起的同时,两条结实的手臂将他整个身体紧紧抱住,偏偏又并非那种让人难受的用力,而只是介乎于亲密与用力之间,连江楼蓦然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是一张令世间一切丽色都黯然无光的熟悉面孔,那人嘴角带笑,柔声道:“乖一点,别动,让我抱抱你……江楼。” 如此相遇,只能是在梦中,连江楼没有动,让对方可以安然拥抱着自己,男子吻住了他的唇,耐心而细致,间或舔`弄着他冷薄的嘴角,动作温柔无比,即使连江楼所练的大光明峰一脉的功法已经可以让他对世上任何高明的挑逗撩拨都无动于衷,但此刻被这个人碰触,甚至连挑逗都不算,可是这身体却是微微热了起来,连江楼很清楚彼此的心已经相距很远,但此刻身体的亲近却让人有了一种错觉,仿佛这两颗心再次紧紧相贴,再无缝隙,他可以对任何一个人的挑逗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反应,只除了师映川,除了师映川。 紧绷的雄健身躯慢慢地被揉搓得服帖,互相之间早就习惯了肌肤相亲,熟悉那将会带来怎样甘美的体验,不过当纠缠之际那人将手探入股间时,私密之地被抚弄的感觉立刻就让连江楼的眼神瞬间恢复了锐利与清明,他抓住那人的手腕,不容置疑地握紧,移开。 师映川看了一眼被对方紧扣的手腕,摇了摇头,笑道:“果然还是不行。”不过他似乎对此并不如何在意,反而将脑袋枕在了对方的大腿上,道:“知道么,我要做父亲了。” 花浅眉怀孕的事情并不是什么秘密,连江楼自然知道,但师映川这时看了他一眼,却扯了扯嘴角,道:“不过,那其实并不是我的孩子……”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即便是以连江楼万事皆不在心的性子,也还是眼神微微一震,师映川抬手捉住他的一缕头发,哂道:“这种事情我不能跟别人说,也只能跟你讲讲了。”连江楼眉头一动,开口道:“……你岂能容她至此。”师映川微合双眼,低声道:“若是旁人,自然不行,但偏偏那人……算了,不说了,反正这件事我也有错,既然如此,也就将错就错罢了。” 有片刻的安静,这时师映川却坐起身来,用手抚摩着连江楼的胸膛:“我想问你一件事。”连江楼任他抚摩,只道:“何事。”师映川却笑了一下,他搂住连江楼,轻啃着男子的锁骨,说着:“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把自己给我?以你我之间的感情,已经无所谓是不是身居人下,所以别随便弄什么放不下自尊这样的骗小孩子的借口来糊弄我,我要听真话。” 连江楼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因为我不想让你我之间纠缠更深。”师映川闻言,微微皱眉:“这话从何说起。”连江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赵青主,谈净衣,乃至现在你面前的连江楼,三世……皆是半侍之体。” 这句话的力量之大,远胜于宗师全力一击,师映川登时心头大震,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连江楼,仿佛呆住了,许久之后,突然间就爆发出一阵淋漓尽致的大笑,他紧攥住连江楼的肩头,狂笑不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你和我一样是半侍……你,你是因为不肯有了我的孩子,所以才从来不答应将自己交给我……原来如此……竟然是这样!” 师映川突然捧腹大笑,他笑得厉害,简直快笑出眼泪,渐渐的,笑声愈低,他才边笑边道:“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就想明白了很多事……当初你还是赵青主时,虽然将自己给了我,但却并非我每次求欢都能得到允许,有时我即便一味恳求,你也坚决拒绝,现在想来,我每次被拒的时候,大概就是你每月相对容易受孕的那段时期罢,所以你才不肯答应,可对?即使偶尔有几次你拗不过,勉强让我碰你,但也不许我在里面出精,就是怕因此有孕,是不是?” 连江楼不置可否,在师映川看来,这就是默认了,师映川笑着闭上眼,突然,他赤色双眸睁开来,定定望着连江楼,仿佛想要从中挖出什么尘封已久的往事,此刻他的思维活动比起平时要快上太多,一些从前被忽略的东西就此串联起来,渐渐被集合成一个模糊的真相,良久,他忽然一哂,既而深深吸了一口气,哑声道:“在赵青主那时,你是怕你我之间有了斩不开的羁绊,若是你一旦有了孩子,日后只怕难以顺利达到你太上忘情大圆满之境,呵呵……” 说到此处,师映川却突然顿住,接着一双长眉微不可察地拧起,红如鲜血的眼睛轻眯了起来,闪过一道精芒,他凝视着面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嘴角紧绷起来,但很快又放松,忽然露出了一丝微笑,只见他徐徐抓紧了对方的手,说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还记得当年那个夏天么,那天我出宫打猎,等到傍晚回来,却发现你精神萎靡,气血虚浮,整个人恹恹不振,我问你是怎么回事,你只说是练功时不慎出了岔子,虽然那会儿我觉得你的症状不大像是练功出现问题,但我当时深爱你,怎会有半点怀疑你的话,自然信以为真,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对你百般细心照顾,然而现在想来,当时种种迹象,哪里是什么练功不慎,分明是妇人流胎之后的样子!毕竟你平时再如何小心,总也会有意外,我想,当时你应该是不慎有了身孕,然后趁我不在,偷偷打掉了腹中的骨肉,我说的可对?” 师映川一席话咄咄逼人,然而条理清楚,思路分明,哪里有半点含糊,此时他神色宁定地看着连江楼,脸上的表情无比平静,眼瞳深处却隐藏着难以看穿的淡淡心痛,面对着这样的目光,连江楼黑眸微顿,沉沉不语,片刻之后,却将视线转向别处,他坐在原地,脸上泛起复杂莫名的神色,淡然道:“……不错,事实的确就是你所猜测的那样,赵青主曾经……确实有过一个孩子。” 一切都安静下来,仿佛什么都不再继续存在,良久,师映川轻轻松开了连江楼的手,他望着连江楼,笑得很柔和,然而如果认真观察的话,就会发现有一丝淡淡的哀伤在里面,他低声说道:“知道么,那个叫宁天谕的傻瓜当初究竟是多么希望能够有一个和赵青主共同的孩子,无论男女,只要有一个,一出生就会被立为储君,继承那江山万里,不世基业,可是他到死都不知道,原来自己曾经是可以实现这个梦想的,然而他深爱的那个人,却不但杀了他,还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 --这世间的事情往往很残酷,终究没人能够挽回,做过的,逝去的,都留下了印迹,就算是这印迹被时间逐渐磨灭,但留在人的心里的印迹,如何能够磨灭? 师映川微笑,他下了床,向后缓缓退去,眼睛却还望着连江楼,他后退几步,才开口道:“你我之间真是一笔糊涂帐,看来是无论如何也算不清楚了,罢罢罢,命该如此,倒也无话可说……好了,这些儿女情长暂且不提,我们可以说些别的。”师映川如今心思深沉似海,不是常人能够想象,无论心中再怎样伤痛不平,也能够克制,一时间他按捺心情,话锋一转便提到了别的方面,他脸上有点似笑非笑之态,眼中流露出来的是自信从容的神色,道:“我上次跟你说过,会送你一份‘礼物’……呵呵,这是我精心准备很久的东西,是不是觉得很惊喜?” 连江楼默然,既而轻轻点头:“的确如此。”师映川微笑起来,说着:“等着罢,我赢定了,而且这一次,我决不会再犯错,不会让自己再做出任何愚蠢的事情。”连江楼平静与他对视,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淡漠道:“胜负未分,究竟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师映川见状,顿时哈哈大笑:“知道吗,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子。”他重新走上前去,捧住连江楼的脸庞细细打量,说道:“我这具血肉之身,对你而言意义重大,是你日后能否走出那一步的关键,渺渺天地,我辈寂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自己的执着所在,只可惜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走到终点,失败的人毕竟才是绝大多数,所以我们就走着瞧,你说是不是?” 连江楼英俊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他缓缓道:“买定离手,愿赌服输。”师映川笑叹:“是啊,人生不就是由无数场赌局组成的么,只不过有时候输了,还可以从头再来,但有的时候输了一局,就永世不得翻身了。”他说着,眼中红光流溢,神色复杂,含笑道:“江楼,说实话,就在今天之前,我还不能确定日后究竟应该如何对你,但现在我已经有了主意,等你将来落到我手中之后,我要让你为我生儿育女。”师映川以手摩挲着连江楼坚实的小腹,笑得很是开心:“我要打造一个日不落帝国,皇室自然不能人丁单薄,可我又已经不能接受其他人为我生育子女,那么,就全靠你了,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你就安心为我生孩子罢。” 师映川徐徐后退,他的身影开始逐渐淡去,他望着连江楼,眼神深沉似海,如同巨大的凹陷漩涡,将一切都吸进去,深深掩埋:“你杀了我一个孩子,就要用无数个来赔我……” 迷离的梦境终是褪去,一切都模糊起来,直至脑海之中重新恢复清明,师映川从床上坐起,披了外衣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被笼罩在夜色中的景致,双眼开始隐隐失去焦距,似乎正在沉下心来思索着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光开始徐徐推走了迷雾,一切都变得清晰,让人明白清晨已经到来,柔和的晨光落在师映川脸上,反射出如同象牙一般细腻的光泽,这时就见师映川双眼里的焦距突然就调整了过来,他闭上眼,用力捏着眉心,一面唤人进来伺候自己梳洗更衣,一时师映川换上一袭宽大的长袍,黑色的袍子将全身都罩在其中,除双手以及脸面脖颈,再没有半点肌肤露出,他看着镜中男子浓黑的长发整齐梳理到身后,露出饱满的额头,这样的打扮,与当初泰元帝很是相似,师映川微微一笑,赤色的双眸微闭又睁,此时昨夜那个落寞的男人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雍容自若,遇事宠辱不惊的青元教教主。 话分两路,却说花浅眉这一早悠悠醒来,梳洗罢,用过早膳,便带了人前往师映川的住处,她眼下虽然有着身孕,举手投足之间却依然风姿仪容出众,不见半点倦惫,不多时,眼前的建筑风格一变,有大家气象,花浅眉不自觉地轻抚着小腹,心中稳定下来,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心中所爱另有其人。不过,现在这已经不重要了。 一路迤俪行来,到了书房所在,却有护卫拦下,只说教主正在召人议事,花浅眉当即止步,也不多说什么,别看她是师映川之妻,是青元教上下的正牌主母,但眼前这些人向来只忠于师映川一个,她是支使不动的,因此只是淡淡一笑,并不放在心上,只对身边侍婢道:“那我们便去耳房坐会儿就是。”话音方落,便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是浅眉?进来罢。” 花浅眉一笑,就道:“夫君不忙么?妾身并无他事,只是来送些吃食。”说话间已从侍婢手里拿过食盒,独自一人缓步登上台阶,走了进去,进到室内,见里面雪绡低垂,珠帘静静,将原本明媚的天光分割得支离破碎,师映川正在偌大的书案后坐着,不远处却是几名青元教重要人物,这几人见了花浅眉进来,便微微低首垂目,并不看她美丽如画的容颜,以示避嫌,与此同时,师映川向这边望了一眼,目光在花浅眉手中的食盒上扫过,话锋一转道:“既是送东西,派人过来就是,何必自己亲自前来,你毕竟已是身怀有孕之人。”花浅眉含笑微微,是无可挑剔的大家风范,道:“正是因为如此,才该多走动,太医也是这样说的。”说着,一面就将食盒放下,从中取出几样精致点心,师映川明显不太感兴趣,只微微颔首:“随你罢。” 花浅眉是心思极玲珑之人,师映川既是与诸人商议要事,她很清楚这里面的忌讳,也就很快退了出去,并不参与其中,刚出去,就听见后面师映川沉稳的声音传来:“万绝盟这次……”花浅眉出得书房,迎面却见嵇狐颜手提木箱匆匆而来,嵇狐颜见了她,微微一怔,便欠身一礼,花浅眉笑了笑,示意不必多礼,嵇狐颜似有急事,脚步匆匆就进去了,护卫也不拦他,花浅眉回头看了一眼,一想到就是这个有着医圣之称的男子一手主持了如今搅动风云、令天下哀鸿遍野的黑死病计划,心中不禁有些异样,然而一转念,想起始作俑者、自己的丈夫师映川,竟然瞒着所有人耗费无数人力物力秘密进行着这项计划,长久以来不露半点端倪,直到瘟疫爆发之后才被人得知,不知怎的,花浅眉忽然间就情不自禁地微微打了个寒颤。 …… 一支队伍驶在路上,所过之处,人迹稀冷,不见了往日的热闹景象,前方马背上一个青衣男子看着这一切,脸上似叹似悲,队伍中也是人人沉默,气氛凝重--这些日子以来,这样的景象早已看惯,岂只是这一路,别的地方也大多都是如此。 白缘骑在马背上,心情沉重,他在断法宗内地位很高,许多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情,包括联盟当中并不对外公开的事情,对他而言却自然不是秘密,因此他很清楚如今情况已是严重到何等地步,这次瘟疫蔓延,万绝盟直到如今也没有拿出可以有效控制的方法,更不要说救治,眼下大批的平民不断死去,仅仅是经济上的损失就已经难以计算,联盟内的各项产业遭到巨大冲击,再这样继续消磨下去,只怕就是……白缘摇了摇头,不愿再想。 回到宗门,简单交接一下,白缘才得以回到自己的山上,一时进到府内,下人来迎接,白缘沐浴梳洗一番,洗去一身风尘,他无心吃饭,随意啃了几块点心解饥,就去了书房,下人也随之将最近的情报送上案头,白缘取过,定了定神,开始一一翻阅,一边看着,一边心中默默梳理思绪,自瘟疫散布以来,原本还算胶滞的局面已被彻底打破,这样想着,就不觉皱起了眉,再往下翻阅,都是些不利的消息,初看还不怎样,但这样从头串联起来,看着就让人隐隐心惊了,说不得心里就是一沉,当下起身走到外面,站在廊下,吹着风,看着阴沉的天空,怔怔了片刻,犹记得当年自己带着那男孩回到宗门,但如今,却已是物是人非…… 突然间,阴沉沉的天空中响起一声闷雷,白缘这才醒过神来,这时起了风,檐下的铜铃在叮当响着,白缘正要回屋,却见师倾涯正往这边来,这是个已经有了少年模样的男孩子,虽还不像兄长季平琰那样肖似其父,但那眉目轮廓之间,仍然很容易看出那个桀骜于世的男人的影子,也许是一直以来尴尬敏感身份所带来的无形压力的缘故,让这个孩子早早成熟了许多,如今的师倾涯已经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师映川,那种气质,说不清道不明,沉默而敏锐,白缘看着少年神色平静地走过来,有片刻的恍惚,仿佛是看着当初那个少年,他收敛心神,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令人看不出他此刻复杂的心情,只道:“怎么忽然想到来我这里了。” 师倾涯上前见礼,道:“刚才听说师伯回来了,所以就来看看。”白缘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少年的头顶,道:“先进来罢,这天气,看来是要下雨了。”师倾涯应了一声,就跟着白缘进到屋里,一时下人送来茶点果品,白缘将案上散乱的情报和文件略略整理了一下,这才抬眼看着正低头不动声色地喝茶的师倾涯,道:“看你的样子,是有事?” 书房里一片幽深,师倾涯放下茶杯,默然片刻,才摇头道:“没有,我只是来和师伯说说话。”白缘看了他一眼,也不揭破,却将案上一封线报给挑出来,示意师倾涯来看,师倾涯上前接了,定睛细阅,心中就不禁微微凛然,看罢,不言声地又将其放回原处,眼睛望着白缘,半晌,才道:“这样的流言……”白缘打断他的话,道:“虽是流言,但别的不说,至少可以看出联盟内有人已有了这样的心思了,你心里要有数。”师倾涯面露冷笑之色,道:“这些人会这么想,倒也算是人之常情……只不过我虽然是青元教教主之子,但我可不认为父亲大人会为了我付出这样大的代价,我师倾涯的分量还没有那么重。” 外面已经阴云低笼,一片灰暗,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眉头微锁,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白缘徐徐吐出了一口气,说道:“你现在不要多想,该做什么就照常便是,有莲座和我在,宗门内没有人能拿你怎么样,况且你生父又是万剑山大司座,眼下虽是有人心怀杂念,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师倾涯尚显青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与冷静,白缘见他垂下眼睑,意似沉思,嘴角却带着微微的冷笑,目光就不由得一动,沉声道:“现在还不到这份上,你不必想太多。”师倾涯目光微垂,看着手上殷红如血的一枚鸽子血宝石戒指,淡淡道:“不但是我,还有师伯……师伯的生母乃是大周公主,算起来,还是皇室中人,从前关于此事就已经私下有人议论,如今更是被人诟病,这些人不想着如何去解决当前困境,却总盯在这些无聊之事上面!” 白缘默然,这时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室内变得乌沉沉的,突然,白缘起身去掌了灯,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比平时要冷得多,面无表情地道:“……倾涯,你有没有想过,去你父亲那里,去摇光城?” 师倾涯蓦然一惊,抬头看着白缘,白缘却是笑了一下,他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若是你愿意,师伯自会想办法送你离开,去你父亲身边,那里,至少比你现在身处的环境要好得多。”师倾涯微微失神地看着男子,良久,忽然就摇头笑了起来,他轻声道:“从我有记忆以来,断法宗就是我的家,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而师祖和师伯对我而言,是最亲近之人,总之……我是不会离开的。” 少年幽幽吐出一口气,忽然就换上了一副笑脸,道:“跟师伯说会儿话,心里舒服很多了。”白缘略带怜惜地看着少年,轻轻拍了拍那还稚嫩的肩,没有说话,师倾涯笑道:“那么师伯,我就先回去了。”说着,不等男子挽留,就出了书房,白缘眼见他从下人那里拿了一把伞,走进了雨中,一时间天地一片茫茫,吞噬了少年单薄的身影。 …… 恰似一梦醒来,又似正身处梦境之中。 师映川徐徐睁开了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是非常熟悉的感觉,那样远,又那样近,他环视周围,眼前的景象已经有千百年没有见过,以至于现在一下子出现在面前,让他几乎有些不适,但终究还是没有忘记,他眼睛微微眯起来,下了床,赤脚走到窗前,往外看时,一切都没有改变,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在眼前徐徐展开。 师映川略略失神,这时一只手搭上他的肩,回头一看,在看清楚的刹那,几乎一切都就此停止,直破心底最深处,将无数沉入那里的记忆都掏攫上来,只留下白云苍狗的奇异心情。 两道浓淡得宜的长眉如同雄鹰舒展开来的翎翅,些微上挑,极具特色,唇色淡淡如水,唇线却清晰得几近锋利,一如那鲜明的性情,或许正是这样独特的风姿,才使得他爱上了他罢……此时此刻,没有想象中的激动,没有丝毫的愤恨怨毒,师映川看到的,只是千年之前那濯清涟而不妖的男子,曾经的赵青主。 “……时辰快到了,快梳洗罢。”男子这样淡淡说着,这一切如此熟悉,师映川蓦然想起来,这正是当初登基的那一日,这时宫人进来,服侍他梳洗更衣,一个桃花般芬芳的女子将帝冠稳稳戴在他头顶,师映川从镜中看着她娇美容颜,这是桃儿……已经有多少年没有看见了?而赵青主在一旁看着,面色微柔,投过来的眼神中,是欣赏与平静。 一切都按照曾经的轨迹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明媚的阳光洒下来,是一个好天气,师映川与赵青主并肩走着,也只有这个人,才曾经有此殊荣,得以与他并肩而行。 脚下红毯绵厚,延伸到无尽之处,千百年过去了,一路走来,那些早已泛黄的记忆又鲜活起来,就连每一个细节都没有错,一模一样,这时的师映川早已平静下来,静静体味着这种久违的感觉,终于,路走尽,道旁一个身穿甲胄的将领面色沉稳如水,师映川看过去,对方似有所感,将视线迎过来,就微微欠身,这是大司马李伏波,此刻看着这熟悉的打扮,师映川心情终于微起涟漪,但他没有表示,因为眼前6续出现了同样熟悉的人,丞相拓拔白龙,鲛人圣子绿波…… 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视野中,这种感觉,多久没有了?师映川眼前清晰一片,耳边听着排山倒海一般的‘万岁’之声,他忽然轻轻握住身旁赵青主的手,望着伊人如水面容,温柔说道:“这是从前时光……莲生,你可知道,我多想让它就停留在这一刻。” 这是意外之举,不在记忆之中,于是至此,一切镜花水月,统统破碎,师映川睁开眼来,外面天光大亮,他起身坐着,身上薄薄的丝被滑落,露出强健的身躯,旁边晏勾辰迷糊张开双眼,道:“什么时辰了……”师映川心情渐渐舒缓,他带着复杂的心思,已经披衣而起,起身下了地,道:“今天不是没有朝会么,再睡会儿罢。” 第141节 师映川一面说,一面舒展身体,骨节挤压之际,顿时就有一连串仿佛鞭炮炸开的声音响起,晏勾辰看着男子肌肉贲起的身躯,雪白背脊上闪烁着淡淡的光泽,全身上下每一块均匀分布的肌肉都显示出男子超凡的精力和力量,师映川从前年少时面部轮廓还不算过于分明,兼之美貌,这使得他看起来趋于中性,故而常被认作女子,如今他年纪已长,形貌定格,不但身材雄健,容貌亦是再无多少柔美之处,更多的是犀利得令人难自持的独特气质,晏勾辰虽不是好色之人,却也还是觉得心中微荡,一时间又想起对方昨夜在自己身上的一番威猛征伐,不觉小腹有些热,身下也隐隐有些酸涨不适,师映川感受到他的视线,也不回头,晏勾辰起身一扯床头的金色垂绳,让人进来服侍,一面就对师映川笑道:“你若不说,我倒是忘了今天不必上朝的事了。” 一时宫人进来,服侍二人梳洗,又摆了饭,晏勾辰见师映川漫不经心地喝着粥,便道:“看你的样子,好象有心事?”师映川用勺子搅着白粥,淡淡道:“我在想,倾涯那孩子现在的处境,应该并不好。”晏勾辰皱眉道:“既然如此,不如接他回来?”师映川并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只道:“若是他愿意,我早就有办法接他回来,但这孩子脾性有些像我,往往很固执,他这些年在断法宗长大,我这个父亲在他心里的分量,其实还比不上连江楼。” 两人说着话,一会儿携手出门,外面万里晴空,艳阳高照,虽是上午,已经**辣的,师映川脸上露出一丝冷漠的笑容:“天气越热,疫情就越严重,越难以控制……万绝盟那里,现在已是焦头烂额了,这瘟疫力量之大,甚至超出我的预料,我倒想看看,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晏勾辰亦是笑容难掩,他也是铁血之辈,纵然有些心悸,但看到局势已向着大大有利于帝国的方向转移,终究还是兴奋之极,与此相比,其他的都不重要,不过……晏勾辰看了一眼身旁的师映川,对方身材高大颀长,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气势不同于单纯因为习武而出现的刚气和煞气,而是通过长久以来大权在握、操控他人所积养出来的,晏勾辰脸色阴沉了一瞬,又旋即平复下来,但仍然有一种沉沉的感觉压在心头,他与师映川同床共枕多年,两人可以说是情同夫妻,可是情分是情分,公事是公事,如今彼此之间都还能够精诚一致地合作,因为前提是有着一致的目标以及利益共沾的基础,两人之间也有着信任,目前也还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但日后又要如何?他们都是相似的一类人,所以晏勾辰从来都不指望师映川会淡泊权力,因为这是骨子里的秉性。 “……你在想什么,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男人突然转头看过来,说道,一头柔顺乌亮的水滑长发直垂而下,在日光下泛着点点的光辉,平添一份神秘高贵的色彩,这一幕情景,在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早已经看了无数次,再熟悉平常不过,本应该视若无睹,不起半点涟漪,然而此时此刻,整个人沐浴在灿烂日光之下,晏勾辰却忽然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男人火红的双目似有着如同海洋一般的深邃,这样看着,无比心动,仿佛那里面是光明在蓬勃新发,整个人都愿意被这种温柔的力量所吞没,晏勾辰猛然一惊,随即回过神来,暗暗自嘲,本以为自己已经把什么都看穿看透了,可到了这个地步,心头还是踟躇,自己拷问本心,终还是不甘不愿,原来从头到尾自己在这心底最深处,到底还是隐藏着一丝丝的期盼。 晏勾辰心中叹笑,自己也算多年浸淫帝王之术,自认为即便还没有达到彻底操控心绪情感的本事,却也已经是炼心通明,然而在这人身上,却还是难以做到泾渭分明,剥不清杂念,思及至此,晏勾辰眸色深深,心中念头百转。 待师映川离开后,晏勾辰便在御书房处理公务,未几,他丢下笔,背靠着椅子闭目休息了片刻,然后取出一只小瓶,用笔蘸了瓶内的液体,提笔写了一封信,这时室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人,单膝跪地,晏勾辰将信丢过去,沉声道:“……速速送去罢。”那人应命,将信仔细收进怀中,转眼就出了书房。 断法宗,大光明峰。 室内燃着安神香,男子盘膝坐在蒲团上,呼吸之间有淡青色的稀薄雾气从口鼻溢出,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浓郁起来,周身青雾缭绕,然而就在这时,男子突然眉头一折,额间青筋凸出,刹那间青雾全部崩溃,紧接着一口血就喷了出来,染红了地面。 连江楼微微喘息着睁开眼,一滴豆大的汗珠从额间滚落,他看着地上的一片猩红,感受着体内气血不断翻涌,心中一时默然。 --还是不行……这具肉身,终究还是受到资质所限…… 连江楼起身取了药,倒出一颗送入口中,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正当他准备休息之际,有心腹之人进来,送上一只小匣,低声说了几句,连江楼闻言,开了匣子,从中取出一封信,上面没有落款,信纸上也是一片素白,连江楼从案头拿过一只小盒,将其中香粉倒入炉内点燃,等冒出烟时,就将信纸放在上面熏着,片刻,纸上显出字来,连江楼看过,随手烧掉,闭目静思一时,就写了信递给等候在一旁的心腹:“……交给那人,让他带回去。” 第321章 三百二十一当年背叛的不止一个人 且说连江楼写信之际,距离断法宗极遥远之外的一处水面上正是风平浪静,夜色如水,一条巨舰上灯火通明,挑着绘有血莲的巨大灯笼,夜空清透如洗,星光依依洒落,明月亦是静静高挂,银色的月光垂照着大地,但总有一些地方是照不到的,一如每个人那不可知的命运。 外间洁净狭小的走廊上,几名姿色出众的鲛人女子低着头,手里捧着崭新的衣衫鞋袜等物,包括沐浴要用到的香膏澡巾之类物品,其中有三女手里提着沉重的铁壶,里面是满满的开水,众女鱼贯而行,行走之间并不发出半点声响,一直来到门外,外头有听候吩咐的婢女在两侧侍立,这船舱并不是很隔音,透过雕花木门,隐隐约约能够听到从室内传出来的声音,不过外头这些女子尽管都把这些异样的声响听在耳内,但一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浑然不觉的模样,为首的鲛人女子轻轻推开门,带人进去,刚一入内,原本还模糊的声音自然也就一下子清晰了起来,有年纪较小的鲛女就微微红了脸,不过众女都是训练有素,做事丝毫不乱的,没有一个抬头窥视内中景象,只在为首鲛女的带领下走到屏风后,提着开水的三个人便往一只盛着清水的浴桶里注入滚烫的热水,另外还有人往桶内撒下精心配制的解乏药物。 做完这一切,为首鲛女侧耳听了听动静,觉得应该差不多了,便带人捧着香巾熏炉并衣物等等,脚步轻盈地往内室而去,里面雪白的帏帐层层垂下,掩住了床内的旖旎景致,两个同是鲛人之身的近身侍婢在帐外端着茶水巾帕侍候着,两人见了这群女子进来,便点头示意,既而悄然退了出去,众女上前,点起香料,清凉的甜香很快就驱散了空气中的异样腥膻气味,这时帐内突然挣出一只手,雪白的手臂上薄汗微微,修长匀称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一般,小指上的红珊瑚戒指被汗水浸润得通透,越发红艳艳地动人,随之而来的则是帐内高亢的嘶咽之声,仿佛已不可承受,那只手臂好似一条垂死挣扎的白蛇,只能大幅度地扭动,雪白帏帐里,男性粗重的喘息,断断续续的嘶叫低吟,大床间或摇动所发出的‘吱呀’轻响,共同交织成了一曲令人闻之面红耳赤的靡靡乐章。 未几,随着一声突兀的沙哑呐喊,一切都渐渐安静下来,帐外鲛女知道里面的人已经偃旗息鼓,便有两人一左一右地徐徐分开帏帐,众女躬身上前,将各自手中所捧之物平举于胸前,片刻,床上有人下来,随手拿过一个鲛女手里的杯子,一口喝干里面温热的茶水,男人一头如瀑青丝垂于身后,虽然刚刚才尽兴欢愉,眼下气息却是毫不紊乱,而这时帐中那绯红遍身的绝色男子伏倒在锦被上,一副酥软无力之态,汗流浃背,方才战况之激烈,由此可见一斑。 师映川回头看着床上的人,唇边似笑非笑,道:“还能不能起来?”对方微微低哼一声,声音十分含混,显然还没有从刚刚的冲击中彻底恢复过来,这倒不是他不中用,而是师映川如今对于自己肉身的掌控已到了精微入辟的程度,床笫间若是不想泄出,那就能一直持续很久,自然龙精虎猛,岂是旁人能轻易承受的,一时师映川由着鲛女为自己披上一件宽袍,他俯身替床上的人撩开散乱的黑发,露出左优昙那张汗津津的绝美面孔,师映川与其目光交汇,指尖在左优昙脸上划着,道:“有段日子没这样了,要不然你也不至于这么不适应。” 说着,把左优昙从床上抱起来,自去沐浴,水很热,雾气缭绕,且散发着阵阵沁人心脾的药香,师映川泡在水里,对面是左优昙,浴桶很大,容纳两个成年人也不显得很拥挤,左优昙面色慵倦,自有一番别样风情,一时洗罢,师映川由鲛女服侍着穿衣,他扫一眼刚出浴桶,还赤着身体的左优昙,道:“我前时去了一趟瑶池仙地,刚刚从那里离开,今夜只是顺路到了你这里,我这会儿就要走了,还要赶着去万剑山。”左优昙披上外袍,深邃的目光凝视着男子,却终究没有做那等痴缠不休的小儿女情态,只道:“也不急在一时,爷先吃些东西罢,再休息一会儿。”师映川一抚臂上的北斗七剑,道:“不必,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 左优昙便不再挽留,只对侍女吩咐几句,一时两人来到甲板上,不一会儿,侍女拿来一只锦袋,左优昙接过,递给师映川:“里面装了些丹血菩提子,爷留着路上吃罢。” 此物乃是深海中难得一见的珍品,极是滋补,一颗便抵得身体数日所需的消耗,无需再进食,普通人吃了,更是有着一定程度上延年益寿的作用,师映川也不说什么,接过袋子,目光却落在左优昙的腕上,那里原本雪白无瑕的皮肤,如今却是多了一些鱼鳞状的纹路,包括左优昙的双耳,也变得与从前有明显的不同,而这些,都是真正的鲛人才会有的特征,虽然还没有彻底与其他鲛人一样,但看样子,这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左优昙被这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道:“爷是不习惯我这个样子?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接管了这鲛人之主的位子,渐渐地就开始变成这样……我有一半的鲛人血统,按理说不应该如此,不过族中长老说过,这可能是返祖现象……” 师映川却是隐隐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注视着左优昙现在这副已经变得与当年那绿波圣子几乎一模一样的形容,顿了顿,方道:“你这个样子很好,我没有不习惯。” 师映川说着,将锦袋系在腰间,大袖一抖,放出北斗七剑,七剑汇作一处,陡然一声清鸣,载着师映川破空离去,高大的身躯沐浴在月光下,仿佛整个天空都笼罩着他的阴影,忽的,师映川回头朝着左优昙所在的方向望来,左优昙见状,有些出神,师映川遥遥看他一眼,便继续朝着远处无尽的夜幕飞去,赶往有着天下剑修圣地之称的万剑山,左优昙站在甲板上,直到天边再也看不到对方的半点踪影,他才轻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身慢慢离开了甲板。 万剑山。 炉内的香料已经燃尽,这是一间布置极其简洁单调的小小静室,一张床,一套桌椅,就是全部的家具,男子盘膝坐在床上打坐,闭目安然,穿一袭普普通通的青色长衫,挽道髻,脸上有着一抹长时间不见天日所造成的不正常苍白之色,眉心一点殷红如血。 室内半点声响也没有,男子仿佛一尊雕塑,一动也不动,就在这时,天空中骤然出现一阵古怪的波动,如此嚣张,毫不掩饰,男人感受到了这股熟悉的气息,猛地睁开了双眼。 此时万剑山的上空,师映川双手负在身后,足踏北斗七剑,宽大的衣袖随风飞扬,满头黑发全部向后梳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圈指头大小的圆润黑珍珠紧紧扣于发间,平添三分雍容之态,迥异于凡俗,然而那一双长眉淡不可见地微微扬起,就使得整个人有着一种异常冷厉的强悍慑人之感,此刻他往半空中负手驻立,数道颜色不一的彩光绕于身周,不断飞旋回转,这时因他肆无忌惮地放开气息的举动,使得许多人都已经感应到了他的到来,转眼间,几道宗师的气机就已经从不同的方位分别锁定了师映川所在的位置,对此,师映川丝毫也不在意,只是凌空虚立,面色淡漠,脚下飞剑徐徐下降,很快就停在了距离地面不到两丈的位置,此刻万剑山之内已有无数剑修从四面八方飞快赶来,众人眼见这个一手导致了天下生灵涂炭的绝代魔头居然孤身一人来到这里,顿时神色各异,纵然知道此人如今修为已是深不可测,然而独自一人来到有数位宗师坐镇的万剑山,也还是太猖狂托大了些!有不少人已是手按宝剑,心中跃跃欲试,脸上流露出异样的神采,要知道眼前此人可是天下第一教之主,举世共伐之的绝代魔头,一身干系重大,一旦将其擒获甚至令其陨落于此,那么青元教这个庞然大物当即就要四分五裂,陷入到内斗之中,同时大周也必将受到波及,眼下局势立时就会为之大变,可以说此人就是如今万绝盟扭转形势的关键!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如今肆虐天下的黑死病,万绝盟方面深受其害,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拿出有效的治疗方法,但人人都知道师映川就是始作俑者,那么在他手里应该就有克制瘟疫的法子,若是将其擒获的话,逼出这个法子,那么万绝盟立刻就能够摆脱如今的不利局面! 师映川冷眼看着这一切,对于这些人的内心想法,他自然有所把握,当下忽然脸上就泛起一丝淡得近乎冰冷的笑色,这笑容如此古怪,充满了淡淡的讥讽之意,突然,他张开口,紧接着就是一道厉声从胸腔中爆发出来:“……滚!” 一刹那,天地间仿佛响起了一声炸雷,荡彻四面八方,这一个字被吐出的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无可抵挡的狂暴力量迎面席卷而来,距离此处最近的剑修顿时如遭雷亟,被蕴含在其中的真力打中,这股力量之强,如同远古凶兽震天的怒吼,竟令诸人无法控制地倒飞出去,否则若是硬扛的话,或多或少就要受伤,一时间原本一触即发的局面就这样被半空中那魔神一般的男人毫无顾忌地出手,一举击溃! 如此威势,如此凶焰滔天,顿时在一个照面就威慑住了蠢蠢欲动的在场所有剑修,师映川居高临下,表情冰冷,一股极其沉重又并非实质的可怕压力从他身上不断散发开来,如同漫无边际的大海,那种无形的压迫,几乎令人窒息,他的外表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在雪白剔透肤色的衬托下,嘴唇上的淡红就显得越发鲜艳,仿佛淡淡施了一层胭脂,如此绝色之姿,本应让人心生无数旖旎念头,但他站在那里,却好似一座巍巍高山,令人望而仰止,不敢侵犯,就在这时,却听一个声音缓缓响起:“……教主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要事?” 这话听着分明是从不远处发出,没有看到人出面,但声音却是传得清清楚楚,正是东华真君傅仙迹的声音,师映川感受着几股锁在自己身上的宗师气机,双袖一抖,整个人便消失在原地,几乎与此同时,几十丈外人影一闪,师映川再度现出身形,已是足踏飞剑虚立于万花宫正殿前方,淡淡道:“真君,久已不见,本座这次来,看来倒是很不受欢迎了。” 傅仙迹的声音徐徐传出,声音威严而深远,自有一宗之主的气度:“教主一向诸事缠身,忙得紧,今日特地前来,总不会是来叙旧。”师映川袍袖猎猎,整个人显得恣意飞扬:“本座不远万里兼程而来,自然不是为了叙旧的。”他的声音并不尖锐刻薄,也并不用力,只带着微微独特的韵味,令人有一种心头一紧的感觉,傅仙迹的声音停了片刻,随即便道:“师教主,眼下你孤身一人来到万剑山,莫非真当我万剑山无人?如今天下想要师教主性命的人不知凡几,教主却突然独自出现在万绝盟境内,难道就不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还是教主认为自己仍然是当年的五气朝元大宗师,有剑神之称的泰元帝,这天下大可任凭纵横?” 师映川闻言,心神宁静平和,却只是嘴角略微朝上一弯,又很快恢复,他面色清冷,浑身肌肉似松实紧,关注着周围一切的变化,笑了起来:“真君这是在提醒本座不要妄自尊大么?”师映川哈哈大笑,他环视四周,看着那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眼睛,到如今他早不是当年那刚到这个世界的任青元,他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能够从这些人身上看出太多的东西,畏惧,嫌恶,愤怒,犹豫……事实上,他当然不是傻瓜,孤身深入虎穴这样的事情,他岂会去做,若是没有脱身的把握,他万万不至于以身犯险,现在师映川一个人来到万剑山,表面上看起来是危险之极,但仔细分析起来,其实却是有八成以上的把握安然无事,他一身关系重大,如今局势正是处于极微妙的境地,谁敢妄动?而且就算出现最坏的局面,受到围攻,但是不要忘了,早在多年前,傅仙迹就已经被他暗中喂下了九转连心丹,蛊虫入体,虽然平时没有影响,可是一旦当他操纵蛊虫,傅仙迹就会立刻成为受他控制的傀儡,这样一来,他与傅仙迹联手,从容脱身又岂是什么难事,只不过不到万不得已时,他是不会暴露这颗重要棋子的。 师映川好整以暇地负手静立,以沉稳冷静的语调说道:“本座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既然来了,也就自认无人可以将本座留下,虽说本座还不曾恢复当年鼎盛时期的力量,但已一手摸到五气朝元之境的门槛,天下之大,又有谁敢说留得下本座!” 这个男人夺天地造化的眉眼间没有任何畏惧,从平静的表情中透露出强大的自信,即便是眼下看似极其危险的境地,也不能让他有任何动容,现在如此一番狂傲霸道之极的话语,令附近无数剑修都听得清清楚楚,在如今这种环境下,这里绝大部分人都必是想动手的,但谁也不敢保证就能成功,而师映川这一席话,足以打消九成以上剑修的心思,让人们冷静下来--的确,为了一个很小的可能,先要折损了自家不知多少人的性命,大损实力,在眼下这种乱世中,怎么看都是容易赔本的买卖!这并非妄自菲薄,而是因为现在他们所面对的人乃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宗师,也是千年以来,最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 这时师映川话锋一转,却又笑道:“本座这次来,主要是想问真君一句话。”他声音似乎不大,却刚好达到让附近所有人都能听到的程度,傅仙迹那里沉默了片刻,既而道:“教主请讲。”师映川眼眸深处仿佛有无数星辰幻灭,令人不清楚他究竟意欲何为,只见他嘴角扯起一丝谈不上和蔼的笑容,开口说道:“本座想问真君,万剑山可愿归附青元教?” 风中响起男人平静的声音,一语既出,周围顿时死寂一般,忽然就有一种极其微妙的气氛蔓延开来,当初乱世初具雏形之际,群雄割据,拉开了一场混乱争斗的序幕,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许多中小势力都被吞并整合,局势渐渐由动荡趋于安稳,后来再次大乱,最终变成了万绝盟与大周两方争雄之势,再往后,从瘟疫爆发至如今,局势就彻底朝着无法预料的方向迅速变化着,万绝盟里许多人的心中不祥的阴霾已经越来越重,只不过事到如今,难以回头,也还罢了,眼下师映川却亲身前来拉拢,说是无人心动,自是不太可能。 然而一开始的心动之后,更多的却是凛然,在场之人既然能够在最短的时间赶来,说明修为不错,也就意味着在门派中地位不低,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目光短浅之辈,师映川所谓的拉拢一旦实现,万剑山归附于青元教,且不说事后带来的一系列冲击和巨大麻烦,只谈最根本的问题,传承,这师映川会放任万剑山保持如今的现状么,当然不可能,这几乎就是软刀子,万剑山日后的命运,到时候就已不在自己手上了! 没有人说话,无数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万花宫方向,然而这时师映川却笑了起来,他说道:“真君可知本座是从哪里来?不久前,本座刚刚去了一趟瑶池仙地,而方才的那番话,也同样问过师赤星师宗主,至于接下来么,本座还有下一站要去……” 此话一出,立刻就是人人色变,其中心思伶俐的,已经明白了师映川的险恶用心,此人哪里是真的来劝降,事实上到了这个地步,万绝盟几大支柱宗门无论从立场还是其他方面来看,只要没有极大的变故,就都已经是不可能回头的,势必对立到底,师映川此次去了瑶池仙地,又来万剑山,哪里是什么劝降,分明就是在各大宗门之中挑拨离间,他这样大张旗鼓地过来劝降,就是要把消息闹得人尽皆知,让万绝盟内部人人互相怀疑,毕竟他所去过的宗门就算当时一口拒绝,可私下里谁又知道哪个会与其暗通款曲?有了晋陵神殿背叛的例子在前,这种事不是不可能!师映川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用这离间之法了,从前就已经以此在万绝盟内部制造了不小的矛盾,如今联盟这里局势溃坏,人心暗动,此人偏偏又来了这么一招,简直就是雪上加霜,阴毒到了极点,把局面搅得更乱,至于说为什么己方这里还没有接到瑶池仙地那边的消息,这也简单,以师映川的修为,消息传播的速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比他的速度还快,他现在到了这里,万剑山只怕还要数日才能得到有关瑶池仙地的确切消息。 想到这里,人人只觉得一股寒气直上心头,却听一个清致低磁的声音忽然从另一个方向传来,道:“……师教主如今尚有一子还在万绝盟,莫非就不为这幼子考虑一二?” 这声音,分明是前一任掌律大司座、如今已是宗门长老的厉东皇,也是眼下正以气机锁定师映川位置的宗师之一,这时却见师映川微微一笑,伸手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以俯视的姿态说道:“厉先生这是在威胁本座么?当然,人都是有着弱点,本座也一样,若是有人以倾涯那孩子来要挟本座,提出比如交出治疗黑死病方法这样的要求,作为父亲,本座会为此痛苦,但,本座永远也不会妥协,不会陷入两难之地!否则若是下一次还有类似的事情呢?厉先生,本座如果是那种被人一要挟就什么都妥协了的人,又岂会有今天?” 这一席话,听到的人无不凛然,眼前这男人言辞犀利生硬,丝毫没有给彼此余地的机会,如此狠辣冷酷,连亲子都可以置之不顾,之前万绝盟内部不是没有人动过这个念头,但是经过刚才,这想法只怕就要打消了,但这时师映川却突然双眉一蹙,赤色的眸内泛出一丝沉郁之色,目光深深望向一处,人们受他所感,下意识地循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穿青色长衫,挽道髻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万花宫正殿的殿顶,师映川看着对方,脸上的神情从微讶、怅惘、叹息一直转至释然,最后就是无边的平静,师映川收回思绪,用颇为复杂的目光看着男子,自己曾经的伴侣季玄婴,与此同时,环绕在他身周的几支飞剑缓缓停下,来到他足底,师映川静默了片刻,才以符合如今两人身份地位的语气道:“……刚从剑冢赶过来么?你当初说过,若不突破就不会出关,现在这也算是为故人破例了罢。” 季玄婴却没有出声,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不远处踏剑而立的男子,时隔许久又再次见到此人,目光与对方接触的一刹那,季玄婴突然就生出一种极其微妙也极为奇怪的感觉,瞬时间,一丝熟悉和陌生交织的滋味突然攫住了心脏,那是玄而又玄的切身感受,不知所谓,悲伤、愤恨、怨毒、失落、喜悦……无数思绪冲荡在一起,眼前的种种景象突然就虚幻起来,仿佛凭空而出,季玄婴心中一震,这种感觉宛如错觉,但自己如今道心稳固,心境通透,又岂会生出这样仿佛走火入魔一般的错觉?正值此时,突然间却是胸口大痛,一股子阴冷到几乎撕心裂肺的痛苦透过皮肉猛地深入骨髓,肌体反射性地大震,季玄婴闷哼一声,蓦地头晕目眩,再也支持不住,竟是整个身体一软,朝下方坠去!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倏然闪过,将坠下殿顶的季玄婴一把接住,却不知在这一转眼的工夫里,看似晕厥的季玄婴却是心脏剧烈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神魂颤动,霎时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长河,驱散蒙昧的迷雾,于翻滚间将一连串封闭的画面贯穿起来,大量的信息,从最黑暗最隐蔽的角落里炸了出来! 师映川右臂挽住晕厥过去的季玄婴,心中不觉有些惊异,他伸手去探对方鼻息,但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同时一双黑玉般的眼睛徐徐睁开来,很平静,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季玄婴看着师映川,双眸纯黑,其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意味,过往所有的一切,仿佛只在昨天。这一刻,师映川突然就觉得这个人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季玄婴,而是另外的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他竟是觉得很熟悉,有模糊的身影从思维深处慢慢走来,与眼前的人恍惚汇作一体,但究竟是什么,却是看不清,师映川脑海中灵光闪现,直觉在这一瞬敏锐到令人难以置信,猛地明白过来,他定定注视着面前的男子,目光仿佛是要将对方剥离层层表相,只剩下最本质的核心,他的声音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道:“……你,到底是谁?” 对此,季玄婴仿佛充耳不闻,他伸出手,缓缓推开师映川,下一刻,他的身影已重新出现在刚才立足的地方,他眼睛一动不动地攫住师映川,黑色的眼眸透射出前所未有的神色,好看的嘴唇微微翕张了一下,或者也可以说是颤抖,仿佛在酝酿着无数的话语,心脏也在剧烈抽动,但最终,迷雾消退,一切虚虚实实都只发生在瞬间,他一直看着师映川,眼睛里闪过一些复杂莫名的东西,良久,一身青衣的男子压下那些深入骨髓的东西,只是淡淡负手在身后,道:“……皇兄,时隔多年,可还记得我么。” 这一声‘皇兄’令师映川顿时眼瞳深处满是愕然,随即就变成了深深的惊喜与激动,自从被连江楼背叛以来,他还是头一次不那么镇定,其实他刚才已经隐隐猜到一二分,但眼下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仍然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师映川的思绪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当初的时光,那个乌发垂肩的少年笑容轻蔼,身后背着一把古朴长剑,眼神清淡,片刻,师映川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唇中吐出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沉阳,竟然是你……真的是你?” 这是脱离了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在无数愕然惊疑的目光中,季玄婴双眼沉澈,有如纯净冰凉的水晶,修长白暂的手指抬起,上身微躬,以极优雅的姿态慢慢做了一个古怪的动作,在场其他人看不懂,但师映川又岂会不懂,这是一种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当中的一种古老礼节,帝国时期只有郡王以上爵位之人才有资格对皇帝行的礼,而当年那人,就有这个资格。 师映川蓦地大笑,他望着季玄婴精致的面孔,笑道:“好,居然是你,沉阳,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他脚下飞剑一动,已来到季玄婴跟前,伸出右手就欲去抓男子的手,一面柔声道:“既然如此,走罢,我们回去……” 第142节 话音未落,已是剑光闪现!等众人回过神来,只见师映川已落在地面上,季玄婴依旧站在原地,手中却已多了一柄长剑,师映川右袖中缓缓滴下殷红的鲜血,他抬起手,轻轻去舔掌心上的一道很小的伤口,季玄婴剑术精妙以极,他虽是宗师,但方才毫无戒备之下,便受了伤,若非功力高深,只怕整只手掌都要被削掉,一时间师映川眼中微微闪烁着不可思议之色,他望着殿顶的季玄婴,神色变幻,终于沉声道:“……为什么?” 季玄婴眼里充满了太多不言而喻的含意,旁人根本无法理解,只有他自己才能明了,他笑了一下,说道:“……没有为什么。”师映川见状,疑色更甚,他现在已经确定了季玄婴就是当年自己还是泰元帝时的结拜义弟,唐王温沉阳,因此纵然两人现在立场迥异,但季玄婴哪怕不像千醉雪那样直接叛离宗门跟自己走,却也决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季玄婴缓缓收剑回鞘,此刻他固然表面平静如水,但事实上心脏就像是被一团炽热的烈火包围,燃烧着皮肉骨髓,沸腾着血液,脑海中的那些画面令他浑身不受控制地想要颤抖,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强行压抑住来自头脑深处的熊熊烈焰,那眼神微微燃烧着,瞳色更深,如同随时会熄灭在风中的油灯,季玄婴深吸一口气,有些幽幽,有些淡漠,有些叹息,他淡淡道:“……你走罢。” 师映川定定望着对方,突然,他足下北斗七剑飞起,载着他缓缓腾空,他的眼神回归于冷淡,一言不发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季玄婴,未几,身形一闪,转眼便消失在原地,向天边飞去。 …… 胥州,青元教大营。 “……沉阳的表现非常古怪,我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帐中光线微暗,烛光映在师映川的脸上,烙出半边阴影,前时在离开万剑山之后,他立刻便前往胥州,去见正率军在此的千醉雪,将万剑山当时发生之事告知了对方。 师映川抚摸着臂上光滑的北斗七剑,让掌心感受到那一片微凉,借此平息心中的烦躁,他望向表情淡淡依旧的千醉雪,心中就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测,道:“听到这件事,你显然并不意外,果然不出我所料,在这之前,你就已经知道他就是沉阳……是了,之前优昙就是绿波的事情你也没有告诉我,看来,你应该确实早就知道了玄婴的真实身份,虽然他这一世的样子和性情都与从前并不相同,但你也应该有些感觉,毕竟你和他之间的关系,与旁人不同。” 师映川顿了顿,语气就变得低沉起来:“……毕竟当年你与他,乃是一胎双生的亲兄弟。” 千醉雪微垂的眼睫动了动,是的,从前的大司马李伏波与唐王温沉阳,事实上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尽管容貌全然没有相似之处,但仍然抹杀不了两人血脉同源的事实,他垂下眼帘,看着手中的茶杯,杯内温热的茶水被烛火映着,一时间竟有些光怪陆离之感,千醉雪静静看着,黑色的眼睛里透出一丝捉摸不定的意味,他神情微肃,忽然就道:“不错,在我恢复记忆之后,便知道他就是唐王,我曾试探过他,但发现他并没有像我一样恢复记忆。” “果然如此……”薄薄的灯光中,师映川这样说着,他的神情有些凝重,眼里有什么东西极是沉重,眉头亦是微微紧锁着,眼里不断闪现出疑惑与思索的光彩,未几,却突地一笑,洁白不见分毫瑕疵的手指有序地敲着身旁的桌子,他轻轻一叹,收起眼中的冰冷,有些不胜感慨之意,口中说道:“我早应该想到,你们兄弟二人在当年就是互不相让,凡事都爱争个高低,总是相持不下,虽是同胞兄弟,但并不和睦,到了这一世,没想到又做了师兄弟,也还是一直较劲,遇事总不肯输给对方……” 千醉雪的声音很淡定:“……世事奇妙,不过如此。”师映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想要把他看穿,眼瞳深处逐渐释放出浓浓的严肃与探究:“那么,为什么不告诉我?绿波的事情我可以理解,毕竟人都有私心,你对我有情,不想说出绿波之事,也是人之常情,但他不同,终究是你的兄弟,我不信你会因为一点私心就故意隐瞒,不将他的真实身份告诉我。” 千醉雪望着男子,知道对方十分了解自己,不是可以蒙混过去的,他沉默起来,须臾,终于说道:“不错,我不将此事说出,并非是出于私心。” 师映川闻言,轻哼一声,脸色却不变,显然这是在他预料之中,他鲜红的双眼内隐含着冰冷之色,好似高傲暴烈的火焰,神情漠然之极,不过这时他反而从容起来,身体向后靠着椅背,淡淡道:“说罢,把你的理由告诉我。”千醉雪却没有马上回应,他一双黝黑的眼睛盯着师映川,表情从原本的平静渐渐变成说不清道不明的样子,双目也随之微微眯起,他放下手里的杯子,看着师映川,用略带严肃而又无比认真的语气道:“你真的想要知道?” 师映川不明白千醉雪的举动为什么明显有异于往常,然而他已经从中嗅出了某种味道,仿佛自己一旦触摸到真相背后的东西,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一时间师映川的面色不由得就有些阴沉,但他还是缓缓点头,道:“当然……所以,你可以说了。” 千醉雪垂目,轻轻摩挲着面前的茶杯,杯壁有着一种略带清凉的光滑感,令他的心情为之渐渐起伏,他没有马上说出自己隐瞒师映川的理由,反而说起了不相干的话题,语气平静:“当初我与唐王并不和睦,一来我们两人自幼就是爱争个高低,二来就是因为你,我与他都对你心怀爱慕,又怎能和睦相处?自然只能是分歧越来越大,平时也很少往来,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师映川听了,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这些,只不过当初不曾点破而已,那时温沉阳是泰元帝结拜义弟,李伏波是泰元帝心腹大将,两人都是帝国举足轻重的人物,好在彼此之间虽然不睦,但毕竟是同胞兄弟,谈不上对立,更不可能有什么仇怨,因此泰元帝也并不插手其中,一时间师映川微微颔首,示意千醉雪继续说下去,千醉雪深深看他一眼,说着:“你只知我当初接到消息之后赶回大都,那么,你可知道我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师映川猛地眉梢一扬,以他的敏锐,从这句话里就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的目光和表情都变得森然而冷厉,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骤然翻腾,一字一句地道:“……说下去。”千醉雪看他一眼,如他所愿地继续说道:“我从前对你说过,当年在接到大都沦陷的消息之后,我便立刻赶回去,后来独自一人杀入宫中,要见你最后一面,除此之外,我并没有说过一些细节,而你也没有留意……其实,当时我并非是在大都被破的消息传出之后才知道此事,你可以想一下,以我当时所在的地方,想要接到消息,至少也需要十日左右,若是如此,等到我回去,那些各派的宗师只怕早已经离开大都,又怎会还在皇宫逗留,最后将我围杀?事实上几乎就在宫变的那一天,远在外地的我便接到了消息,也就是说,有人在这个计划发动的前些日子,便将消息派人送去给我。” 听到这里,师映川的脸上已是冰冷一片,仿佛有一把锋利的锉刀正慢慢磨锉着心窝,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到现在已经能够猜测出千醉雪口中所谓的真相,也就是这个真相,令他的心像冰一样寒冷,而千醉雪的话没有停,仍然在继续说着:“……那人在信上说了,赵青主联合诸大宗门即将发动宫变,谋划多年,可保万无一失,此次陛下必死无疑!我接到信之后,立刻日夜兼程赶回大都,却终究还是迟了,而当时这传递消息之人,正是我的双胞胎兄弟,唐王温沉阳。” 千醉雪微微闭目,声音渐低,语气里没有别的意味,不痛苦,不狂躁,也不迷茫,只是平静地叙述着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事实上他与赵青主一样,在这个覆灭帝国的计划中,充当了重要角色,从中起到了关键作用,他是背叛者,背叛了帝国,背叛了你,这些都是他在信中亲口承认。” 师映川没有动,他稳稳地靠在椅背上,脸色变得异常苍白,鲜红的眼瞳深处,有那么一瞬间闪现出无尽的痛楚之色,同时也涌出了无尽的愤怒,然后这一切又在瞬间尽数归于平静,这时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茶壶,将已经凉了的茶倒了一杯,无声地咽了下去,品着那微微苦涩的味道,此时此刻,师映川只觉得自己的思维在翻腾,刚才耳朵里听到的每一个字,正拼命地冲击着自己的大脑,他搜肠刮肚地在脑子里翻找着,仿佛想要极力找出点有分量东西来证明些什么,但终究他无法说服自己,半晌,师映川的心神终于在这样混乱尖锐的刺骨痛意中变得一片冷静,再不受半点干扰,他阴沉着鲜红的眸子,嘴角动了动,带起一丝冷笑,却没有出声,此时千醉雪凝神去看,灯光下,师映川雪白的脸上是风暴到来前的窒息般的平静,这样看来,就让人有一种无法形容的心悸感觉,偏偏这时候师映川的目光对上了他,伴随着突如其来、无比强烈的凌厉色彩,千醉雪心下微震,不过还没等他说什么,师映川已经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又一笑,摇了摇头,道:“为什么?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赵青主那样做,我知道是因为什么,理由很充分,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根本没有理由做出这种事。” “……因为他得不到的东西,他宁可毁去。”千醉雪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这话一出,大帐之内顿时一片死寂,只有被压抑着的沉重的呼吸声响在耳边,千醉雪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师映川,心中一片默然,但他还是说道:“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努力去得到,如果真的得不到,那他宁可亲手毁掉……当年他对你的爱慕之情,你是知道的,但你有了赵青主,对其他人又怎肯涉及情爱之事,他了解你,所以表面上从来不过多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然而压抑多年,以他的性子,又岂会真的放下,只会越发深陷不可自拔,因此到了最后,终于愤而将你毁去。” 师映川不知不觉就听得怔怔的,仿佛入了神,一时间突然就好象天地之间只剩了自己一人艰难独行,那种寂寞与孤单,不可言说的空落落滋味,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泰元帝时期,那些人,那些事,明明清晰得就在眼前,可又那么陌生……不知不觉间,师映川已是眼窝微热,涩涩地发苦,但他终究与普通人不同,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重新冷漠平静起来,一时袖中的五指缓缓攥起,骨节发出清晰的‘喀嚓’声,师映川的眼里有着无法缓解却又能够清楚感觉到正在燃烧的火焰,他眼瞳微缩,其间隐藏着大恐怖,令人本能地感到畏惧,他久久没有出声,终于,他抬起头,低声道:“原来是这样……”这话里有着丝丝可惜的味道,千醉雪听得心下一凛,感觉到里面深沉的冷意,不由得一时无言,但师映川这时却问道:“……那么,你可知后来他怎么样了?”这时候,他似乎又恢复了平时所熟悉的那种冷静,千醉雪眼睛望着男子,缓缓说道:“当时在那封信上,他说等到宫变那一日,他自会服毒自尽,毕竟他年少之际曾经一条性命是你所救,所以现在,他还给你。” 说到此处,千醉雪眼神中多少带了几分迷惘,声音却很平静:“当年他年幼之时,曾有人给我们兄弟二人相过面,为他批下‘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八字,看来就是应在了这里。” 师映川眼神一顿,面上有片刻的迷离,仿佛里面蔓延了一片无边的火海,烧去了太多扭曲的情感,他忽然懒懒笑了起来,道:“枕边人将我算计不说,连结拜义弟也这样,你说,我这到底算不算是众叛亲离……”千醉雪突然表情认真地说道:“不,至少有人总会站在你一方,比如我。”师映川笑意不改,他望着千醉雪清秀的面孔,道:“唐王背叛了我,而他与你曾是血亲兄弟,那么你,有何打算。”千醉雪淡淡垂目,道:“我与他不是一路人。” 师映川目光炯炯看着男子,终究微笑道:“好,至少总有那么几个人还是真心。”说着,再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千醉雪,千醉雪有些奇怪,又有些担心,他知道当初除了赵青主之外,唐王温沉阳便可以说是泰元帝极看重之人了,真的可以说是当作亲弟相待,因此他只怕师映川在这样的连番打击之下,坏了心性,钻了牛角尖,这样想着,就有心岔开话题,道:“为何这般看我。”师映川笑了笑,说道:“我只是在想,为什么我最看重的人,却都这样待我,赵青主是这样,阿阳他也是这样……”说及此处,想到从前与如今,两番交错织杂,恍惚又是旧事重现,一时间只觉得心里隐隐揪痛,有些喘不过气来。 …… 师映川接下来还是按照原计划依次去万绝盟其余各大成员势力走了一趟,虽然他赶路速度极快,但到了第三家的时候,他去各派故意离间的消息也还是已经开始传开来,但明知如此,出于各方面考虑,后面被‘拜访’的那些门派组织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憋着晦气把这煞星送走,不是没有人想过纠集人手对付师映川,但一来他行踪不定,不知道他下一站究竟是去哪里,二来师映川修为深不可测,更兼诡计多端,谁也没有把握将其留下,三来则就是各家心里的那点算盘作祟,因此到后来,竟是被师映川在将联盟中有分量的势力都‘劝降’了一遍之后,安然离开了万绝盟的控制范围,与之同时,万剑山奉剑大司座季玄婴乃是从前泰元帝义弟温沉阳、曾经暗中助诸宗推翻泰元帝统治的唐王的消息,也从万剑山流传出来。 大周,摇光城。 虽是清晨时分,但也已经有了几分燥热之意,地上道路交错纵横,马车所经之处,只见道路两旁的田地里,农夫已经在劳作,庄稼绿油油地一片,偶尔可见荆钗布裙的农家女提着瓦罐来到田间,给家中男子送些清水之类的物事,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一只手掀起车帘,师映川一张脸上是淡淡的冷漠之色,看着车外的情景,心中不觉有些感慨,他在万绝盟境内时,一路所见大多都是萧条,不少地方甚至十分荒凉,偶尔还可以看见人们将死于瘟疫的尸体聚集在一起烧掉,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这场瘟疫所造成的可怕后果已经远远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与之相比,大周境内却是这样安宁祥和的一幕,两相对比之下,给人带来的冲击还是很大的,不过尽管如此,师映川却没有半点后悔不安的意思,以他如今的心性,只要利益当前,可以借此达到自己的目的,用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回报,那么无论是千夫所指还是遗臭万年,他都已经毫不在意。 回到青元教时,距离前时出门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师映川沐浴更衣之后,独自一人在外面吹风,这是一片很大的园子,飞瀑湍泻,清泉潺潺,偌大的一湾湖上碧叶接天,或白或粉的清丽莲花开得到处都是,师映川素来爱莲,人尽皆知,青元教总部之中莲花遍植,人人都知道他这其实是爱屋及乌,但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提起。 师映川站在湖边,割破手指,将鲜血逐一滴在北斗七剑上,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已思绪飘得远了,季玄婴的事情确实给了他不小的打击,只不过他还没有动手的打算,不管怎么样,两人还有两个亲生儿子在,所以暂时没有必要去处理此事,然而当年的真相揭开,终究是将彼此之间两世的情分都给抹尽了,现在季玄婴到底是怎么想的,师映川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原本我只以为你是性子有些偏执,却不曾想原来你和赵青主一样,都是如此无情狠心之人。”师映川喃喃自言自语,忽然嗤笑一声,收起北斗七剑,虽然温沉阳与赵青主没有什么相象之处,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可以毁掉视其为弟的宁天谕,这本质上与赵青主又有什么两样,师映川愤怒之余,又不免觉得悲哀。 “听说你回来,我来看看你。”清柔的声音响起,一个柔软的身体已贴住了师映川的脊背,双臂搂住了师映川的腰身,师映川轻轻拍了拍那柔软的手,道:“你有心了。”女子温柔说着:“我听说了那些有关季玄婴的传言……你不要太放在心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罢,不要再想。” 师映川的脸色凝重而冷寂,如同一个疲惫到已经木然的旅者,但神情却还是那般漠然,他淡淡说道:“我当然不会让这样的事影响到自己,我只会让一些人到最后付出代价,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他微嘲一笑,看远处一大片莲花摇曳于湖上,映着碧水,很是美丽:“碧鸟,我会成功的。” 皇皇碧鸟静静搂着男子的腰身,沉默了起来,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那是凝重,是担忧,也是怜悯,终于,她低声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成功的,但是,你人生的所有意义难道就只是复仇么?这样的人生,我觉得一定会很累很累……” “当然不是。”师映川淡淡道,他伸指一弹,几丈外一朵盘子大小的白莲顿时被打得粉碎,师映川神色如水,说着:“如果仅仅只是宁天谕的话,那么对他而言,抓住赵青主,用世间最残酷的方法报复赵青主,这些看似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他活着的所有意义,但我不仅仅是宁天谕,我还是师映川,对我而言,复仇只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无所谓有没有意义,但只有在将所有的恩怨情仇彻底了结之后,我才能开始新的人生,翻开新的一页。” “到那时,才是我的新生……一个崭新的时代。” …… 这场由青元教一手策划发起、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夺去了无数人性命的恐怖瘟疫终于在这一年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被基本控制住,这也在师映川的预料之内,毕竟万绝盟偌大一个组织不是摆设,时间长了,最初的混乱过去,不可能一直束手无策,毫无建树,但尽管如此,师映川的目的还是圆满达成,他的时机掌握得太好,从散播瘟疫开始,紧接着气候就变暖,加剧了疫情的蔓延和散布,等到天气开始寒冷,瘟疫一来难以像之前那样活跃,二来万绝盟已经有了相应的对策,最终被勉强控制起来,而这个时候,万绝盟所受到的损失已经足够令师映川满意,许多地方不仅人口锐减,经济更是萎缩,大幅度衰退,而大周与青元教方面的军队在瘟疫期间趁机发动,势如破竹,攻占了万绝盟一部分领土,这样此消彼长之下,原本还能勉强维持对峙的局面彻底被打破,双方高下已分。 在此期间,死于这场灾难性瘟疫的人数是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接受的天文数字,不是十万,不是百万,甚至不是千万,据粗略估计,世间人口数量大约减去了四分之一还多,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出现过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而师映川也因此被当代大儒、已经七十岁的展秋白提笔记入了正在编写的《人屠传》之中,此书记载着历史上诸多杀人无数、赫赫有名的绝代凶魔,师映川以不到四十之龄,做下这等天怒人怨之事,致使天下生灵涂炭,不但前无古人,想必也是后无来者,成为《人屠传》之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儒展秋白为其立传之后,在最后愤怒写道:“师映川者,凶星降世以天罚世人乎?使肥腴之地荒连,富庶州郡颓衰,十室九空,满目枯骨,十殿阎君与之相较,犹有不及,此等凶顽,余七十年来闻所未闻,阿修罗道恶鬼亦不如也!” 此事传出,却不曾想又有另一番变故,原本师映川此人身上便有太多的神秘光环,千前之前乃是统一天下的泰元大帝,其后转世,以超绝天赋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宗师,相传此人身怀转世秘法,其后又在当年那场超度法事上展现出不可思议的能力,连接阴阳,沟通鬼神,再后来散布骇人听闻的瘟疫,致使生灵涂炭,这些岂是人力可为?如此种种,渐渐便有人暗中传言师映川乃是阎罗真君降世,天命所归,迟早要统一天下,荡平四海。 在这样的封建时代,鬼神之说往往深入人心,因此这种说法很快就传播开来,莫说那等愚夫愚妇容易相信,就连许多读书有见识的人物也不免心中暗暗疑惑,却不知这说法原本便是师映川派人散布,其心之险,用意之深,可见一斑,很快,就在转年入秋的时候,大周铁骑配合青元教无数高手,攻破天波国,直取大都。 …… 耳边尽是震天的喊杀声,满眼所见,血肉横飞,不时可见城墙处有多方身影飞纵其间,所造成的破坏力不是那些士卒可比,显然这是有高等武者参与到了攻城之战当中。 百余里外,千醉雪一边胳膊血迹斑斑,上身的衣物已经碎得不成样子,胸口一个紫色印痕赫然在目,不远处,师映川薄袍窄袖,外面罩一件银色鳞甲,满头青丝猎猎飞舞,面上青色花纹时隐时现,脸色却是不正常的赤红,在他脚下,一名蓝衣中年人左胸洞穿,已是气绝身亡,师映川手上抓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仔细看去,却是一颗尚自热气腾腾的心脏。 师映川随手一把捏碎了那颗心脏,走到千醉雪面前,沾满了血污的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玉瓶,自瓶中倒出一枚红丸塞进千醉雪嘴里,千醉雪吞下,脸上泛出几丝红晕,师映川手脚麻利地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势,好再以大宗师强悍的生命力来看,千醉雪的伤并不严重,而两人联手围杀了一名宗师,付出这样的代价已经是很小,当下师映川便带着千醉雪迅速离开。 很快两人回到后方大营,在他们回来的半刻钟之前,天波国皇都刚刚被攻破,此时大军正破城而入,自有潇刑泪在这里坐镇,师映川命人给千醉雪重新包扎伤口,自己也准备脱衣清洗一下,这时潇刑泪却道:“教主与大司马追击敌方宗师之际,我这里接到飞鸽传书,是来自摇光城的消息。” 师映川闻言,就随手接过潇刑泪递来的细铜管,从中取出一条纸卷,展开一看,顿时神色微微一变,只见纸上寥寥一行黑字:大夫人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第143节 第322章 三百二十二、大局已定 师映川看着纸上的寥寥一行字,似乎有瞬间的走神,千醉雪见他样子有些古怪,便皱眉道:“……可是帝都那里出了什么大事不成?”师映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是。”他用力一握,纸条便被他攥进掌心,稍微一搓,登时就化为碎屑,师映川脸上并没有一个男人做了父亲所应有的喜悦之色,只淡淡道:“是浅眉刚刚给本座……生了一个儿子。” 顿了顿,又道:“日子提前了些,不过并没有提到那孩子有什么不足,想来应该并无大碍。” 这是好事,一旁潇刑泪听了,顿时脸上就泛出了一层喜悦的笑容,连连点头道:“好,教主又添一子,这是大喜之事,恰好眼下又有大军踏破天波国皇城之喜,乃是双喜临门。”师映川听了,脸上闪过一丝古怪之色,但是心中纵然涌起千般滋味,偏偏又是说不出口。只能憋在肚里,不过这一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至少没有被千醉雪和潇刑泪注意到,他默默地将那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这时就听潇刑泪笑道:“幼子既然降生,教主不如这就回去看看罢,反正眼下天波国中枢已破,后面的事情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有我等在此,自然足以料理妥当。” 这是人之常情,但师映川却是没有这样决定,他接过随从递来的湿毛巾,擦去手脸上的血迹,淡淡道:“……不必了,本座又不是第一次做父亲,何况教中有专门负责此事之人照料他们母子,自是万无一失,本座便是迟些回去,也没什么,眼下国事为重,岂有耽溺于这些儿女情长之事的道理,等到大军班师回京,自然也就见面了,又何必急在一时。” 这样平静到近乎冷淡的态度让其他人都是微微一愣,虽然都知道师映川就是这样性子的人,但不管怎么说,似乎还是有些让人意外,但他既然已经这样决定,其他人又怎会再说什么,事情也就这么定下了,一时师映川沐浴更衣,全身上下打理一新,而千醉雪的伤势也已经稳定下来,正披着一件袍子在喝刚刚煎好的药,师映川探出一缕真气进入他体内,仔细查看了一下,确认情况都在控制之内,便点了点头,欣慰道:“问题不大。你好好休息罢,这几天的事你就不必操持了,安心休养,有事的话,自有旁人打理。”千醉雪微微点头:“我明白。” 天波国乃是富庶之国,一国中枢之地自然繁华不比别处,纵然前时瘟疫肆虐,但作为皇都,天子脚下,人力物力都不是别处能比,兼之此处地理位置所造成的独特气候,使得瘟疫并没有在这里造成太大的影响,因此大都之中并非一片凋敝之态,城破之后,师映川下令大军可以在此大肆劫掠三日,以此鼓舞士气,命令下达之后,军中人人振奋,一片欢腾。 上千名护教骑兵自各处城门鱼贯而入,座下是披甲的战马,马背上的骑士全身都罩着甲衣,上面刻着精美的花纹,光辉灿烂,师映川骑马在前,远近都是哭叫惨号之声,师映川只是充耳不闻,在这队护教青卫军的簇拥下进入皇宫,宫中女子被掳掠,男子被屠戮,而天波皇帝在城破之际已经自尽身亡,尸身尚自坐在宝座间,一柄染血的宝剑跌在地上,尸体的脖子以下,都被鲜血染红,师映川见了,淡淡道:“不管怎么说,这天波皇帝多少还有点一国之君的样子,自尽殉国。罢了,叫人把他埋了罢。”刚说完,师映川突然间眉头一动,嘴角扯了扯,他走到后殿,猛地一拳砸在一堵墙壁上,碎石飞溅中,一个黑洞洞的入口顿时出现在眼前,与此同时,秘道深处,一个正拼命奔逃的青年听到动静,立时大惊,从心底涌起无尽的恐惧,加紧了脚步狂奔向前,但还未等他奔出多远,身后有人影蓦然一闪,一股冰冷的寒意已经直逼而来,青年魂飞魄散,刚要大叫出声,却只觉得整个人突然一下悬空,脖子被什么东西紧紧扼住,透不过气来,他挣扎着想要反抗,却哪里撼动得了,极度的恐惧中,只看到面前一个高大的男人脸戴面具,一双鲜红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眸底是无尽的血色。 青年只觉得生平第一次生出腿软求饶的念头,可他此刻被一只白腻似雪的手掌扼住脖子,哪里说得出话来,那人打量了他一眼,见其穿着明黄华服,足蹬青靴,金龙冠上七颗东珠晶莹生光,修长的手指就渐渐加大了力道,声音不徐不疾地道:“……看这打扮,你是天波国太子?”说着,忽然就又松了力道,手臂不再举起,让对方的脚落地,勉强可以说话了,青年见状,顿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就是这样的行为,让他在下一刻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一根手指被生生拗断,虽然还能接上,但十指连心之痛又岂是他这样向来养尊处优之人能够承受得住的,可是这惨叫声刚刚冲破咽喉,一只手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男子冷漠的声音在秘道中响起:“……本座在问你话。” 这语气轻描淡写,但其中所带的血腥气息已经让青年彻底胆寒,一时间青年忽然彻底明白过来,自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国储君,在这个男人面前,只是待宰羔羊而已,他痛得浑身颤抖,可男子那鲜红的双眼以及刚刚自称的‘本座’二字已经让他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一想到自己此刻面对的居然就是那名震天下的绝世凶魔,青年的脚就已经软得几乎无法站立,他再不敢挣扎,只是拼命从咽喉里发出破碎的声音:“是……孤、我是……是太子……” 男子松开手,青年顿时腿软瘫倒在地,捂住脖子连连咳嗽起来,也不知道究竟是剧烈的咳嗽还是极度的恐惧所致,青年眼圈里都冒出了泪花,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嗤道:“天波皇帝倒还有几分国君的担当,可惜这个太子,却是一个草包。”说着,却忽然俯身,一手勾起对方的下巴,打量着面前这张英俊的面孔,眼里隐隐闪现出复杂之色,青年感觉到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冰雪一般凛冽之气,虽不强烈,却几乎沁入自己的骨髓,顿时急叫道:“教主饶命!孤……看在我天波皇室与连宗正的渊源份上,放我一条生路……” 师映川眼里泛着幽幽的光,连江楼的生父的确便是出身于天波皇室,只不过是旁系,加上传代已久,血脉早已淡了,后来也没有多少联系,但认真算起来的话,连江楼与这天波太子似乎是叔侄一辈……这样想着,他的目光就落在青年与连江楼依稀有些相似的面孔上,都是英俊鲜明的轮廓,师映川嘴角带着冷峻笑意,说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话音未落,青年陡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顿时失去了意识,师映川将他拎出秘道,随手丢给一个青卫,道:“押起来,让人洗干净,先不要伤其性命。”正说着,有人快步走来,单膝跪下道:“禀教主,青河书院院主展秋白并弟子十数人就在宫中,眼下已将其围住,不知要如何处置?” 师映川略觉意外,展秋白乃是当世大儒,如今位居青河书院院主一职,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声名远扬,从青河书院出来的人,许多都在各国为官,就连大周如今也有重臣乃是曾经在青河书院求过学的,不然也不会有人来请自己拿主意,不敢随意处置,他想了想,就道:“你且带路。”当下来到一处极雅致清幽的院落,却见上百甲士将这里围住,正与人对峙,十来个素袍葛巾的青河书院弟子正手持长剑,脸色苍白地将正门护住,虽然恐惧,却坚持着不肯退缩,师映川见状,袍袖一拂,劲气便隔空打中了诸人穴道,师映川吩咐左右不必伤了这些人的性命,一时便自己走进了门去。 室内只有一个老者,打扮普通,须发斑白,见了一个人影走进房中,身躯高大,虽以面具遮脸,不露真容,但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主宰沉浮的浑然气魄,姿仪雍容端方,男子进来,眸光淡淡,道:“……展秋白?” 老者此时身处这等境地,却丝毫也不显慌乱,仍然跪坐于桌前,平静道:“正是老夫。”他与弟子前时来天波国,是要借阅天波皇室的一些珍贵藏书来抄阅,未曾想却不慎因此陷入此地,就见师映川轻笑道:“那本《人屠传》本座已看过了,言辞之犀利,令人叹服,本座年幼时曾经看过不少你编纂的书,的确是大儒气象。”老者深深看他一眼,道:“师教主看样子,似乎并不准备将老夫打杀?”师映川漫不经心地道:“本座这种人,若是肚量胸襟这东西不放得大一些,早就要被气死,况且被人骂上几句也只是不疼不痒,如果一旦有人非议便要将其杀掉,只怕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日夜唾骂本座,莫非都要杀了不成?你是读书人,本座与你计较什么,留着你教书育人,也算本座偶尔做点积德之事。” 老者目光深邃看着男子,片刻,忽然起身去取来几件东西,放在桌上,道:“老夫从前对占卜一途有些研究,只是后来年老,精力不足,也就搁置了,今日,就为师教主占上一卦。”说着,就拿起了面前的器具,世间不少做学问的人往往涉猎颇广,这展秋白身为当代大儒,会精通这些在别人眼里旁门左道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师映川也就没有打扰,未几,展秋白望着面前的卦相,缓缓叹道:“原来是天煞孤星之相,难怪……”师映川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就低笑一声,面色复杂地道:“天煞孤星么?本座记得书上写过,天煞孤星者,凶恶残暴,给身边之人带来不幸,注定一生孤独……也许罢。”他心中一片平静,只因经历了这么多,人生当中经常是步步杀机,只能艰难奋行,如今其心其意志之凝练,又岂是会为这些事所动的?当下再不看展秋白,转身离开。 夜幕渐渐降临,皇城之中却仍然不时有尖叫和号哭声想起,大军已经驻扎下来,师映川与一部分将领暂时就在宫中休息。 偌大的龙床隐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含糊不清的痛叫与求饶,半晌,这一切终于安静下来,师映川看了一眼已经昏死过去的天波太子,这个草包一样的家伙之所以前时在秘道中没有被当场杀掉,只不过是因为有着一张与连江楼略微相似的脸而已,所以才被临时拿来充当玩物,他的作用,也仅限于此。 青年已经昏了过去,师映川以手徐徐描绘着那眉眼,指尖一直划到下面,来到腹部,他在那平坦的腹上划着圈,低声道:“等着我,连郎,我要你还给我很多儿女,你要用你的一生来赔偿我……永无解脱。”他说着,微笑起来,抬起青年的腿,挺身再次捣进那已经不能闭合的秘处,丝毫也不在乎这样残暴野蛮的索取很快就会要了对方的性命,与之同时,低低的惨哼也重新响起……夜,还长。 天波国被灭之后,千醉雪率大军暂时驻扎于此,很快也有大周派军队进入天波,而师映川在此停留了一段日子之后,等到一些后续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便带着一部分护教青卫军,将大批在天波搜刮而来的财富以及掳掠的众多奴隶押运回大周,这些奴隶大多是由工匠技师等人组成,剩下的就是皇城中的美貌男女,以贵族居多,这些人都是能够卖上好价钱的,自然不能浪费,师映川带着这批价值无可估量的战利品由左优昙带队接应,从水路返回大周,无数巨舰载着财货组成舰队,浩浩荡荡地向摇光城而去。 一路辛劳自是不提,待辗转多日回到大都,一番交接之后,师映川不耐烦琐事,径自回到自己住处,沐浴更衣之后,就准备休息,不过转念之后,又改了主意,去了花浅眉那里。 对于师映川的到来,没人意外,毕竟幼子出世,作为父亲在回京之后第一时间就来看望,这是理所当然,眼下花浅眉初为人母,看起来略丰腴了些,髻间只插着一支紫金钗,手上戴一个玉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饰物,整个人打扮得十分简单,仿佛温婉居家的寻常妇人一般,她是半步宗师,身体素质极强大的武者,虽然生完孩子还不太久,但她的身体也早已经恢复,没有什么问题了,眼下见了师映川,便命人去抱孩子过来。 不多时,乳母抱着一只绣有春兰秋菊华茂图案的大红襁褓来到房中,花浅眉小心地接过襁褓,递到师映川面前让他可以看得仔细,笑道:“儿子正睡得沉呢……这孩子胃口好,又不闹人,整天吃饱了奶就喜欢睡觉,夫君看,本是不足月的孩儿,现在却长得比一般孩子还胖些。” 师映川低头去看花浅眉怀里的婴儿,粉嘟嘟肉乎乎的小婴儿睡在襁褓里,头发软软的,因为年纪太小,所以还看不出具体容貌,但看那精致的眉眼轮廓,却还是可以断定这日后必是个极俊秀的孩子,师映川注视着婴儿,眼里有莫名的光泛起,不过这异样只持续了约莫一瞬,随后师映川就收敛了表情,整个人恢复如常,可见他的自控能力之强,而方才他所流露出来的异常也并没有被其他人发现,这时师映川眸光掠过花浅眉的脸,随即眼帘微垂,掩住其中的波澜,道:“……这孩子看着倒健壮。” 师映川一面说,一面将右手伸出来,去摸婴儿的左脸,他的手状似十分自然地抚过婴儿的左耳根处,那里一片光洁,并没有任何突起,师映川见状,就最后确定了这个孩子的确不是自己的骨肉,要知道纪氏一族中,男子的左耳根位置一定会有三颗朱红色的小痣,错落有序地竖直排列成一线,这是纪氏男丁独有的标记,一代一代流传,乃是家族一脉当中的一个秘密,外人不会知道,当初师映川就是因为阴错阳差之下被纪妖师发现了这个标记,才让他的身世真相大白,而季平琰和师倾涯两兄弟也都是具备这个标记的,如此一来,别说花浅眉根本不知道纪氏男子有这个标记,事实上就连季平琰和师倾涯也不知道此事,这倒不是师映川故意隐瞒两个儿子,而是觉得这是小事,没有什么必要特意去告诉他们,现在师映川这样检查,也是为了最后确认一下,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百分百的,虽然他有把握自己不会让人怀孕,但如果有万一呢?不过现在看来,这孩子的的确确不是他的骨血。 花浅眉抱着孩子,笑吟吟地道:“孩子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名字,妾身不敢自专,到现在也只是混叫着,只等着夫君回来再取大名,现在夫君既然回来了,就给这孩子取个名字罢。”师映川顿了顿,伸手放在婴儿身上,探察了一番,片刻,才道:“这孩子就叫灵修罢。”花浅眉嘴里低声念了念,欢喜道:“师灵修……是个好名字。”师映川淡淡道:“资质还算可以,不过日后想要成就宗师,很难,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半步宗师这样的等级。”花浅眉听了,微笑说道:“足够了,妾身也不想着这孩子有多大的成就,只要平平安安的就好……其实这也只是因为夫君的眼界太高了而已,若是换作旁人,孩子有准宗师的资质,已经是欣喜若狂了,毕竟这世间有几个是夫君这样天资卓绝的天才?” 师映川不置可否,正值此时,季平琰与梵劫心带着纪桃过来了,原本师映川回来,季平琰要去请安,但他知道师映川应该会来看孩子,便直接带着一家人来了花浅眉这里,当下行了礼,道:“父亲这段日子随大军在外,实是辛苦了。” 师映川点点头道:“看你气色还不错,本座也就放心了。”又将目光转到梵劫心身上,梵劫心之前有了身孕,但后来不慎流产,一直郁郁寡欢,时间长了才渐渐恢复过来,眼下师映川见他精神面貌还好,便知道他已经差不多从阴影当中走出来,便道:“劫心,看来你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梵劫心微微欠身,并不看男子,只心平气和地说道:“早已经大好了。”师映川嗯了一声,道:“这就好。你和平琰还年轻,以后还会有孩子,不要多想。”一面说,一面已弯腰抱起了纪桃,笑道:“香雪海,想不想祖父?” 纪桃咯咯笑着,脆声道:“香雪海想祖父了!”花浅眉在一旁抱着师灵修,笑吟吟地道:“大公子来得正巧,夫君刚刚给大公子这兄弟取了名字,叫作灵修。”季平琰的脸上有了些舒缓,温言道:“灵修……这名字不错。”他虽与师灵修是同父异母,但毕竟是手足兄弟,况且年纪又相差这么多,作为大哥,确实就有了一种长兄如父的感觉,对这个幼弟很是喜欢,只不过花浅眉虽然嫁了他父亲师映川,名义上是他的母亲,但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况且看起来又是年轻貌美,而他又早已成年,连孩子都有了,总有些不便,若是频繁来此,终是不妥,因此也不好总来探望幼弟,而皇皇碧鸟虽然与花浅眉是一样的身份,同时也是看起来年轻美貌,与他又没有血缘,但皇皇碧鸟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两人感情自然不同,与母子区别不大,双方再怎么亲近,来往密切,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 师映川并没有在花浅眉这里待太久,尽管出于一些原因致使他并不会拆穿师灵修并非自己骨肉的事实,但作为一个男人,要在这种情况下还长时间地演戏,也委实强人所难了些,至于其他人是否会发现师灵修不是自己的骨肉,这个问题师映川并不担心,毕竟知道纪氏男子这个秘密的人只是寥寥,更何况知情者也不会闲来无事去刻意检查师灵修的耳朵,那样隐蔽的所在,也很难有人注意到那里,没人会怀疑花浅眉的贞洁,因为在有了师映川这样的丈夫之后,谁会还与其他男人私通?根本不可能。 闲话少叙,且说天波国覆灭后,大周在这场持续多年的战争中终于开始显露出压倒性的优势,张开狰狞的獠牙,当年天下大争,龙蛇并起,但时至如今,大周已占据天下十之近七,这已经是基本没有人能够逆转的大势了,天下谁还能与其争锋?万绝盟方面已经收缩势力范围,联盟之内不少势力开始暗中与大周接触,然而此时大周已不再接受这样的投诚,毕竟战到这个地步,那都是真正的根系深固之辈,这样的,已经不在受降之列,待到后来,万绝盟派出使者,提出与大周以南北为界限,划江而治,被大周方面断然拒绝。 初春,料峭尚存。 月光如水,金黄灿烂,大船之上,灯火通明。 船舱内,一青一蓝两个身影对坐着,两人都是形容出众,气度非凡,一个是白缘,另一个则是季玄婴的同门师兄凤沉舟,千醉雪当初叛离宗门之后,就由他接任了掌律大司座一职,此次两人乃是低调前往摇光城,并未大张旗鼓,前时万绝盟派出使者正式到大周提出划江而治的建议,被拒绝之后,这次便由不但与师映川渊源匪浅,且生母出身大周皇室的白缘出面。 凤沉舟提起酒壶,斟了两杯,自己拿起一杯,另一杯推到白缘面前,道:“现在马上就要到了摇光城,我二人此次来大周游说,不知白莲坛可有把握?”白缘拿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美酒入喉,滋味醇绵,的确不可多得,然而心中却是无味,淡淡叹道:“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说着,低头看着空杯,过了片刻,才满怀感触地说道:“还记得当年去大宛镇接他,带他回宗,那时他才四岁,一晃眼,已是过去几十年了,当年的幼童已经成长为天下第一人,成就无上武道,可惜却不是我辈中人……莲座曾与我说过,当初泰元帝大展宏图,统一天下,早晚要将天下宗门的传承断绝,因此当时的二代宗正便以身合道,以情动之,终于将泰元帝一生大业覆灭殆尽,自己也借此成就太上忘情大圆满之境……”白缘说到这里,说到这里,不由得心生寒意,顿了一顿,才又说着:“前尘旧事尚不得解,偏偏这一世又是恩怨深重,就算是心宽似海,只怕也不可能放下,说实话,我们这次来,我委实没有半点把握。” 白缘说完,垂下眼帘,看着只余残酒的杯底,心里千般滋味最终化为一道无声的叹息,对面凤沉舟默默听着,一时间亦是心下冷意森森,然而就在这时,两人几乎同时心中一动,既而互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之色,当下就一起出了船舱,如此二人并立,看着远处,只见一条画舫在夜色中徐徐驶近,船头有一人正负手而立,虽然隔得还远,但以两人的目力,却看得清楚,顿时心下微微一震,就见船头那男子一身紫衣,翩然出尘,月光在衣上折射出隐约的柔光,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度,虽然就在视野之内,却给人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以白缘和凤沉舟的修为,能够感应到这画舫上还有几道微弱气息,并不强大,差不多只是粗通武艺的样子,想来应该不过是寥寥几个下人而已,并没有任何保卫力量,然而这又如何,时至今日,即便天下之大,又有谁能刺杀得了这紫衣人? 月光下,男子面色莹白,目光淡然,最醒目的是那一双眼,白色的眼白,殷红的瞳孔,原本这样势必会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但此刻那目光明净不带任何杂质,没有正义,也不存在邪恶,就是纯粹的澄澈,如此之美,与别不同,眸中微微迷离,似包藏着一片无尽的梦境,当年千醉雪与季玄婴跟男子结为眷侣,凤沉舟与二者既是同门师兄弟,自然也是与男子有些交情的,那时男子还是少年,翩然出尘,才色双绝,但时隔多年再遇,变化之大,与从前再无多少相似之处,仿佛洗尽铅华,终见本心,当年的倜傥少年,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之事已是把握在手,纵然再桀骜出众的人物,在此人面前,也不由得生出心折之感,一时间凤沉舟心头沉甸甸的,只觉得无尽阴云在胸腔中挥之不去。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画舫就已经来到了眼前,白缘目光幽幽,静静地看着对方,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良久,他眼眸变得极为幽深,满是缅怀,就摇头叹息道:“今日相见,前尘种种如同梦境一般,我已不知道究竟应该仍然称你为‘映川’,还是应该称一声‘教主’。” 师映川听完,微笑一下,却抬头看了看天空,温声说道:“今夜月色,真真动人……想当年在大光明峰上的时候,时常会与师兄在这样的月色下,尽情饮酒笑谈。” 他没有自称‘本座’,显然就还是念着当初情分,也是表态,白缘心中一叹,眼神倏地变得复杂,就说着:“既然如此,这般月色,船上又有酒,映川,上来一叙罢。” 半盏茶的工夫后,船舱内多点了几支蜡烛,照得连角落里都已没有半点阴影,师映川喝了一口酒,面上忽然就露出一丝追忆之色,这酒让人想起从前,有一种苦涩的欢乐,又或是平静的落寞,世事如此,任谁也不可改变,他忽然笑了起来,精致的双眉也微微轻挑,衬着鲜红的眼眸,极是美丽,道:“这是大光明峰的‘青莲烧’……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喝过了。” 听着师映川这平和恬淡的话语,白缘袖中的手指微微一颤,呼吸也顿了片刻,因为他很清楚地捕捉到了师映川在那一瞬间所流露出的情感波动,那是难以描述的落寞与感怀,白缘心中一动,就有了几分希冀,他深吸一口气,道:“我与凤司座这次来……” “师兄不必说了,我都知道。”师映川轻描淡写地道,他为自己续上酒,这一刻,他似乎成为了整个天地的中心,有着君临天下的气度,他喝了一口酒,微笑起来,但即使面带微笑,也给人一种若有若无的冷冰冰的感觉,仿佛如今在他眼里,看任何人与事都是高高在上地俯视,这并非故意,而是经历了无数风雨洗练,到现在本质彻底呈现的缘故,就听他说道:“……划江而治,这种事,大周不会接受。” 话音方落,对面凤沉舟已开口道:“如今大周固然占据上风,但教主不要忘了,天下战乱多年,人口锐减,许多地方已经民生凋敝,更有甚者,一部分已成死域,疮痍遍地,百姓对此早已厌倦,若是继续交战下去,到最后,即便教主一方取得最终胜利,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大伤元气的天下,又有何益处?不如及早停战,也好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事到如今,何必还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师映川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声很冷,也很锋利,他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拈着酒杯,嘴角含笑,大有世间万事舍我其谁的气概的同时,又决不会因此而失去睿智冷静之心,一时间师映川望着面前二人,脸色看不出有任何变化,只道:“心软之人,不成大事,我师映川岂是悲天悯人之辈?时至今日,我岂能容得万绝盟以此争得喘息之机,就算天下再死亿万人,我也决不迟疑,务必要将一切抵抗之人连根拔起,我当然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势必要付出很大代价,但那又如何,万绝盟到如今就快要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想要与我谈条件,不知道这时,你们又有什么足够的本钱?” 师映川说着,脸上平静,轻轻弹了弹晶莹的指甲,继续说道:“至于说到天下生灵涂炭,呵呵,我这样的人为了自己的理想,踏过不计其数的尸骨走向前方,这是理所当然之事,作为弱者,只能因为上位者的需要而被随时牺牲、践踏,这是他们的宿命,也是弱者的悲哀,这只能怪他们太弱,不强大,否则就不是这样身不由己的命运了,这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努力去追求力量和权势的原因,不是么?” 师映川冷笑说着,顿了一顿,却又表情瞬间恢复如常,他淡淡道:“话说回来,当年赵青主为了证道,为了宗门,可以牺牲自己来诱使泰元帝走上不归路,那么如今,却不知连江楼肯不肯再把自己舍出来?” 这一番话说出,白缘与凤沉舟都是变色,两人看着面前平静到甚至冷酷的男子,心情说不出地复杂,尤其白缘,看着对方的表现,只觉得有些陌生,他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暴露了此时心情的不平静,最终语气艰涩地道:“你的意思……”师映川眼中一片沉稳,那是手握乾坤的安然宁定,反问道:“我的意思难道不是已经很明显了么?”眼中猩红的颜色就像是血色的乌云蒙蔽了天空一般,占据了整个眼瞳,男子微微而笑,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一句都震骇人心:“……把连江楼献出来,我要他身穿女子嫁衣,不得动用轻身功夫,一路凭双脚走来摇光城,来到我面前,匍匐在我脚下,任我玩弄,做我师映川的暖床男妾,终生不得解脱!” 此时白缘与凤沉舟已是面色铁青,同时又心中发寒,师映川此言,分明是辱人之极,将连江楼定位于下贱玩物的角色上,连江楼乃是堂堂一宗之主,怎么可能如此行事?这是甚至比生死还要重的事,真要是这样做了,整个万绝盟还有什么脸面可言?断法宗千百年的清名还要不要了?名声彻底臭了!一时间两人尽管极力压制,但手掌还是无意识地紧握,指甲几乎陷进了掌心,半晌,白缘长叹一声,面色寂然,道:“映川,你就这么恨莲座?” 第144节 师映川微笑不改,道:“你不明白的。”说着,又倒上酒,一饮而尽,把胸腔内充斥的驳杂情绪排出心头,一时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淡淡说着:“若他真的答应,那么我想,连江楼到那时应该会真心爱我,将自己也陷进去,以求真情来击破我道心,不过,到时候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而我,不会再次犯错。” 师映川的声音很冷静,情绪也一样,但一字一句都似不可撼动,白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见师映川面带沧然,眼神冷寂,嘴边的话就不觉咽了回去,终究长长一叹--人生总是有着很多无可奈何与不如意的事,身为凡人,又能如何? 这时夜空中星光稀疏暗淡,有云遮住了月亮,师映川放下酒杯,凝然不动,只道:“师兄,你不能明白我如今的心情,虽然我不是不可以同意万绝盟的提议,以此尽快结束战乱,在以后的时间里再作图谋,给彼此喘息休整的机会,但是,这是一个政治家会作出的选择,而不是我这样的疯子会选择的道路,到了这个地步,于我来说,再无后路可言。”话毕,一时站起身来,目视着白缘,道:“师兄何不来助我?你我之间一向有兄弟之谊,师兄若来我青元教,一个长老之位是必定的。”白缘抚平一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微微一叹,沉着说道:“我自幼受宗门大恩,无论如何,是不会叛离宗门的,总会留到最后一刻。” 这个回答是在意料之中,师映川也不强求,他将目光转到凤沉舟身上,道:“凤司座,代我转告季玄婴,他当年欠我的,我会讨回来。”说着,已径直出了船舱,走入夜幕当中,高大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水天尽头。 五月,大周再次出兵,七月,大军于天詹平原遭遇挫败,主帅赵剀遇大宗师偷袭,致重伤,消息传回京城,周帝晏勾辰大怒,下令郡王晏秀率十万铁骑前往天詹平原增援; 九月,大司马千醉雪荡平仙南宗,仙南宗宗主并四名长老身死,真传弟子四十六人被屠戮一空,其余弟子死伤不计其数,此战千醉雪重伤,潇刑泪重伤,青元教一名宗师当场死亡,其余高手折损无数,事已至此,人人都知大周与青元教已是要不计代价地进行实力碾压,誓要将对手彻底击垮,双方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 天气逐渐转冷,在这一年的第一场雪到来摇光城之际,有捷报传来,赤南峡一战,青元教一方在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之后,最终取得胜利,万绝盟联盟大军溃败,万剑山掌律大司座凤沉舟战死,接到消息的时候,整个摇光城已被雪花覆盖,有若一座冰雪之城,师映川将手里的捷报合上,递给一旁的护卫,此时他面前是一池清明如镜的碧水,池中种满了清香皓洁的白莲,莲瓣娇嫩精致,层层绽开,一眼望去,如同堆雪簇玉一般,寒风吹来,风动莲香,在如此严寒时节有这样一池白莲可供观赏,实是别有一番雅趣,却不知为了在冬季也能令莲花开放,究竟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这池中不但设有暖玉,还养了许多极南之地才有的火炼鱼,这才使得莲花不分季节而生。 点点雪花飘落,周围白皑皑一片,几乎分不清哪里是雪,哪里是莲,师映川慢慢收回思绪,一股淡淡的怅然涌上心头,他对身边的下人吩咐道:“去取一柱香来。” 不一会儿,东西取来,师映川简单祭奠了一下凤沉舟这个曾经的朋友,一时怅然,当年在万剑山谈笑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众人都还很年轻,都是青春年少的当世俊杰,如今想来,宛然梦幻一般。 身后有人走近,师映川也不回头,只道:“……刚刚送回来的消息你看过了么。”那人来到他身边,玄色的大氅上绣着金灿灿的五爪金龙,是晏勾辰,他微微点头道:“看过了,赤南峡一战虽然只能算是惨胜,但终究还是彻底击溃了南方防线,你应该很快就要派舰队前往那里了罢,自此就能切断万绝盟最重要的水上运输路线。” 师映川嗯了一声,双手拢进袖里,道:“我前时早已通知了宝相,一旦接到赤南峡一战我方胜利的消息,就立刻派舰队前往南方。”晏勾辰微微一笑:“你倒是未雨绸缪。”说着,见雪花开始变得密了,便道:“回去罢,这雪看样子是要下大了。” 两人就回到师映川的住处,室内暖香盈沛,镏金大香鼎里加了足足的鲸脂香,淡薄的烟气袅袅上升,这香乃是价比精金,是鲛人们的孝敬,往往有价无市,寻常王公贵族家中也只是仔细计算着使用,像这样毫不心疼地当成普通香料来用,仿佛烧柴禾一般,也只有师映川有这个手笔,这时侍女送上点心和热腾腾的甜汤,师映川剥开点心表面的奶皮,看一眼正喝着甜汤的晏勾辰,道:“也许不用多久,这个天下,就真正是我们的了。” 晏勾辰仿佛是满足一般地轻叹道:“是啊……”他眼神迷醉,似乎是嗅到了那至高无上权柄的芬芳,可以想到,真的到了那一天之后,他晏勾辰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九五至尊,四海之主,统率天下亿兆子民,除他之外,再无人可称‘朕’,这不正是他在少年时代就一直怀有的野心么?甚至当初委身于还是青涩少年的师映川,不都是为了这一天么?不,不是的,那时的自己其实并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么不切实际的狂妄想法,也许那时只是想着可以扩大自己的势力,登上皇位,后来做了皇帝,则是想着让大周更加强大,再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世事变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野心变得越来越大,如今终于距离那一步已经不远,几乎已经可以伸手触及到那个梦寐以求的目标,即便是自幼便心机深沉如海,晏勾辰还是心中无法控制地泛起一阵微微的颤栗,那是兴奋,更是激动,这令他甚至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不过他终究心性远胜常人,很快便克制住这些情绪波动,与师映川谈笑起来,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感应到身边晏勾辰的气血之旺盛,似乎隐隐已有近乎半步宗师的程度,他心下有数,晏勾辰悟性之高是颇为罕见的,后来洗筋伐髓,资质改变,就有如挣破了牢笼,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再加上后来大周强盛之极,无数珍贵资源任其取用,又有许多宗师强者可以指点修行,如此一来,晏勾辰在武道修行上的进度可以说是突飞猛进,不过这对师映川来说,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 这样想着,师映川就语气如常地说道:“你现在已经越来越强大了,也许不用太久,你就能够突破。”晏勾辰听了,脸上带着微笑,心头却是微微一动,有些凛然,但当他迎上师映川平静的眼神时,这一切就都被他掩饰得很好,因为他很明白,如果自己真的表现出任何异样的话,那么在对方心中的定位必然就会发生某种微妙的变化,所以他必须要将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从容平静的姿态之下--这就是强者之威,这就是权势之威,即便他晏勾辰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大国的君主,然而在面对这个男人的时候,也仍然是要小心进退! 晏勾辰的情绪掩饰得很好,师映川也没有看出来,他慢慢吃着点心,道:“现在天气冷了,作战不便,不过我们还是需要克服这些困难,一鼓作气地拿下万绝盟,否则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旦给了他们缓冲的时间,日后也许就是大麻烦。” 晏勾辰听着这话,面露迟疑之色,他动手为师映川添了些甜汤,一面说道:“我自然明白你的意思,也很清楚你的这种考虑确实是很有必要,但是映川,你也得好好想一下,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万绝盟可以说是背水一战,他们的本钱已经不多了,但同时也意味着一旦我们彻底投入力量,誓要将其覆灭,立刻就会遭到最顽强的抵抗,万绝盟毕竟底蕴还在,到时候我们势必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所以倒不如徐徐图之,这一点,我希望你可以多想一想,再作决定……当然,不论你最后怎样选择,我都是支持你的。” 师映川听了,轻笑一声,十根修长的手指动了动,宛如轻抚琴弦,他指尖叩了叩面前盛着甜汤的碗,发出沉闷的声响,道:“你的话是有道理的,也是老成持重的做法,这本没有什么错……” 说到这里,师映川顿了顿,而晏勾辰也只是面露认真之色,没有接话,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情境下,师映川这样说只是为了铺垫,果然,紧接着师映川便抬眼看他,平静地继续说道:“不过,事情在我看来,却与你的看法并不一样。”这时师映川就伸手把面前装着点心的盘子拉到自己这边,示意晏勾辰来看,然后又让人取了一个很小的空碟子,把盘内的点心拿出来两块放在碟里,先推到一旁,然后就对晏勾辰指着那个还装有十几块点心的盘子,说道:“假设这盘子就是这个天下,点心是各家割据势力,那么情况就自然很复杂了,如果我们是其中一个,万绝盟是另一个,那么我是绝对不会选择要一鼓作气把它碾灭的,因为我们的对手根本不只是它一个,还有别人,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敢不计后果地拿出多少力量来和万绝盟死磕到底?八成?七成?一半?不,事实上我甚至连两成都不敢!因为即使我胜利了,但我也已经有所损失,力量下降,这时候就有可能被其他人吞并,捡了便宜!” 说到此处,师映川看了一眼晏勾辰若有所思的表情,就将旁边那个只装了两块点心的碟子拿过来,淡淡笑着,说道:“……可是现在,问题是只有我们与万绝盟,再没有其他人,在这样只有两方的情况下,只要将对方击败,我们就能取得最终的胜利,它是大周唯一的对手,如果必要的话,我甚至会毫不犹豫地采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对策,事实上不要说自损八百,哪怕是自损九百,我也不在意,因为到最后,即便我只剩了那一百,甚至更少,但在此之前,万绝盟这个唯一的对手却已经彻底灭亡,最终胜利的果实只属于我,为此,就算付出再大的代价又如何,这已经根本不需要考虑,所以,在我看来,这才是这个问题的真义所在。” 晏勾辰皱眉不言,只是细细思索,半晌,他轻叹一声,眉头缓缓舒展开来,道:“你说得对,是我想得左了。”师映川微微一笑,说着:“这并非你考虑不周,而是想的方向一开始就不同,你是中平帝王之道,而我却是奇路突起之法,本质上就不同。”晏勾辰笑道:“不说这些了,既然你决意如此,那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好了,我总是支持你的。”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这时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天色阴沉,两人就携手去了内室,上榻共谐鱼水之欢。 近来战事不断,诸事繁杂,两人各自都忙着手头上的事情,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聚在一起,自然更不曾欢好过,如此一来,这场肉搏直弄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接近尾声,此时晏勾辰被紧紧按在榻间,发髻散乱,白皙的背部已是汗水津津,他的脸半埋在枕间,微眯着眼睛,脸上潮红一片,不时随着身后那人的冲撞而发出或是低微或是急促的喘息,在这样的时刻,晏勾辰却并非完全投入,那人的手扣住他的肩头和腰部,令他挣扎不得,生出一种被掌握甚至被玩弄的错觉,虽然他知道这并非玩弄,不过,在这样纵欲迷乱的时刻,还是让他有了些其他恍惚的思绪,自己是一国之君,是如今天下最强盛帝国的主人,无数人的生死都被自己所掌握,自己可以任意玩弄亿万人的命运,但同时,自己似乎也是一个可以被别人玩弄掌握的存在,比如眼下正深入自己身体内部的这个男人…… 想到这里,再感受着身子被牢牢按住,仿佛身不由己地被人肆意操纵,这样的感觉有些说不出地让人觉得难受,有隐隐想要反抗的冲动,而且这决不仅仅只是身体上的,也包括了更深远的东西,这种冲动让晏勾辰感到一种沉重。但同时又激发了无以伦比的刺激,他微微失神地低喘不已,下意识地缩紧了腰臀,这个举动立刻招来身后男子的惩罚,雪白晶莹的手掌在晏勾辰臀侧‘啪’地一拍,留下一个淡红的掌印,不是很疼,但在这样的场景中,就让人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兴奋感,晏勾辰咬住牙,眼中逐渐清明起来,口中却依旧轻轻低吟不已。 师映川对此一无所觉,他一手按住身下男子汗湿的背,挺腰重重在那结实的臀上冲撞了十余下,直顶得身下人发出似欢愉又似不胜折磨的低哼,这才痛快淋漓地在对方体内释放,一时师映川微微闭上眼,有瞬间的眩晕感,他两手抓住身下男子结实的臀,用力捏揉了几下,这才重新睁开眼睛,同时嘴角泛起一丝弧度,缓缓松开了手。 师映川微微瞑目跪坐着,口中徐徐吐纳,一股氤氲青气吐出,既而睁开眼,手指抚弄着晏勾辰遍布指印的臀部,指尖划到黏腻的臀缝中间,在红肿充血的入口若有似无地勾留了一下,顿时引得对方身子一紧,师映川深邃幽暗的赤眸中泛起慵懒的笑色,道:“……有点弄伤你了。” 晏勾辰伏在枕间,微微喘息道:“还好,歇一会儿就是了……”师映川俯身压在他背上,牙齿咬住他的耳垂,道:“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有十多年了罢。” 他语调温和,声音如同流水一般清亮悦耳,尽管已是耳鬓厮磨多年,晏勾辰也还是忍不住心中一荡,随口道:“是啊,也快二十年了。”师映川脸色平和,手指插在男子散乱的发髻中,揉按着被汗水弄湿的头皮:“我是看着你从一个皇子一步步走到今天,现在想来,真有不少感慨,回首过往,真的恍若一梦。” 听他这么一说,晏勾辰心中也是思绪起伏,颇有感慨,一时间却是说不出话来,师映川这时披衣而起,道:“今晚就留宿在我这里罢。”晏勾辰道:“好。”说着,不觉扭头去看师映川,只见对方身材高大,容颜绝美,再不是当年初见时的平凡男孩模样,想到两人这些年来一路互相扶持走到今天,终于创下这个局面,心中不禁柔软起来,但下一刻,却又想到现在天下已经即将在手,基本上再无人可以对抗,一切都在掌握中,然而真到那一天,自己就真的再没有任何担心了么?不是的,因为还有这个人,这个一直以来给了自己坚强依靠的同时,又仿佛一座大山般压在头顶上的男人……晏勾辰闭上眼,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性格与思考问题的方式,尤其是随着地位的变化,权势的上升,力量的增强等等,对待同样的事物就会有了与从前不同的看法,许多事已经无关正义与邪恶,情感与理智,而是成为了权衡利弊与计算得失,而自己,也不例外。 这世上也许从来就只有共患难,而不能有同安乐罢……晏勾辰默默想着,他知道当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也许就是矛盾与利益冲突爆发的时刻,到那时,究竟要何去何从?他看了一眼正扎起一头散乱长发的师映川,心中忽地茫然起来。 ☆、三百二十三、沉沦 晏勾辰心中微乱,他看了一眼正扎起一头散乱长发的师映川,心中不由得有些茫然起来,难以真正平静下来,他仍然还保持着趴伏的姿势,眼神复杂而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枕边人,事实上他的情绪也非常复杂,甚至复杂到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晏勾辰知道自己是变了,哪怕还是同样的人,只因为站的高度变得不同,所以在看待同样的问题时,就会有着大相径庭的不同想法,若是当年的自己,又怎会对师映川有这些念头呢? 不过以现在师映川的修为,五识五感都敏锐之极,哪怕只是被人稍微集中精神看着,都立刻会有所感应,因此师映川便扭头看了过去,对着晏勾辰淡淡笑道:“在看什么?” 晏勾辰当然不可能实话实说,在师映川看过来的瞬间,他的表情就已经恢复如常,微笑道:“……我是看你看得出神了而已,毕竟面对着天下第一美人,我相信没有人能够舍得将目光离开你哪怕片刻。”他说得轻松,然而心绪既生,那么就很难止住,更不用说当作没有发生过,这也是七情六欲之所以无法摆脱的重要原因,因为这不是用理性就可以控制的。 听到情人这样赞美中带着亲昵调戏意味的话,师映川不由得哂笑,他望着晏勾辰不着寸缕的身体,不以为意地道:“若是其他人说这话也还罢了,你却是跟我在一起十多年,即便真是天仙也该看厌了,现在倒说这种调笑的话。”晏勾辰这时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他慢慢翻过身,尽量不要牵动身下酸疼的秘处,笑道:“那只是因为你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而已,所以你不会明白别人看到你时的想法……别说十几年,就算是一百年,我想也不会有人看厌。” 师映川哈哈大笑,一张完美绝伦的面孔上,焕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光彩,说着:“我哪里会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我只是不太在意皮囊的美丑而已,而这身体本质上的力量和潜能却是我再看重不过的,我相信我基本不可能再找到比这更好的了,所以尽管我有重生之术,但这具肉身如果不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是绝对不会舍弃的。”晏勾辰听到这里,眼神几不可觉地微微一闪,就笑道:“人人都知道你有一门秘法,能够转世重生,虽然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但既然是发生在你身上,那么很多人还是倾向于相信的,不过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也没听你主动说起过这门秘法……照你那样说,岂不是你就相当于永生不死?” 师映川当然不可能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哪怕是枕边人也不行,不过他也没有故意用假话糊弄晏勾辰,只摇了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这是有限制的,况且一旦使用,我虽能重生,却也失去了这具珍贵之极的肉身,损失太大,所以这门秘法听起来让人眼红,但实际上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也就算是一个鸡肋而已。”晏勾辰听了,静了片刻,忽道:“那你可愿教给我?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不过我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情况,这辈子就算能够侥幸晋升宗师,也不过是比其他人多活些年罢了,不像你,也许会有真正永生的机会,哪怕希望很渺茫……如果我日后寿元耗尽,有这门秘法,至少可以让我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师映川听了,深深注视了晏勾辰一眼,既而摇头道:“不是我藏私不肯,而是我的情况很特殊,除了我自己之外,其他人是无法使用这法子的,不然我早就把这方法传授给了最亲近的几个人。”晏勾辰闻言,微微叹息,尽管以他的敏锐,早已猜到这法子肯定是有什么缺陷,不然以师映川并不敝帚自珍的性子,至少也应该教给少数亲近之人,毕竟这对师映川本人的利益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但猜测归猜测,现在亲耳听到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师映川青丝如瀑,整个未着衣衫的身躯宛若一尊洁白美玉雕刻而成的完美艺术品,他一双洞悉世情的眼睛敏锐察觉到晏勾辰所表现出来的异样,就有些感慨,微笑道:“……很失望?” 晏勾辰闭上眼,道:“原本就不曾抱有多大的指望,又谈得上什么失望不失望的。”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同时也有些意外,原本他以为自己至少也应该会有一些嫉妒之意,但没想到眼下心情却是这样的平静,难道仅仅只是因为对方是师映川么?对这个人,自己是有几分真情?这样胡思乱想着,就听师映川说道:“……人各有命,有些事情强求不来,你能够看得开,这是好事。”晏勾辰没出声,似乎真是累了,他默默看着窗外,神情有些萧索,现在虽然还没有到晚上,但是天色阴暗,又下着雪,与夜间也相差无几,雪落在窗上,因为屋内暖和,因此雪花很快就化了,自己这样的凡人,说穿了又与这雪花有多少区别呢,终是要消失的,与之相比,可以让人生从头开始的师映川,是多么的幸运啊。 师映川随手披上一件外衣,过去扶他:“你是要先歇一会儿,还是我先带你去清洗一下?”晏勾辰微微睁眼,缓慢坐起身来:“我还是先洗个澡罢,身上黏腻腻的,不好受。”师映川就拿了衣裳将他裹住,两人去沐浴换衣,由于晏勾辰今天要在这里留宿,因此早有人去宫中将那些需要他批阅的公文等物取了来,晚间两人在暖阁用过饭,晏勾辰坐在炕上处理公务,师映川在旁边割开手指,以精血祭炼北斗七剑,一时室内静悄悄的,无人出声,半晌,晏勾辰拿起一份加急线报,看过之后,放到一旁,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了看对面正专心致志忙碌着的师映川,忽然就开口说道:“……关于断法宗,映川,你是怎么打算的?” 师映川不期然他会问起这个,愣了一下,才脸色恢复如常地道:“还能怎么办,自然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晏勾辰的目光在他脸上一转,似乎想从中发掘到什么,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并不能以此探察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因此摇了摇头,索性直接说了:“我的意思是,你是否是要彻底断了它的传承,行那灭宗之举?”师映川闻言,眉头微扬,他生得玉面凤目,只这样微微一扬眉,立时就有一种天然威仪,他收起北斗七剑,很干脆地说着:“我不知道。按理说我应该那么做,毕竟当初就是出身断法宗的赵青主害我国破身死,但这一世我偏偏却是受过断法宗恩惠,没有它,也不会有我的今天,所以我很难决定究竟怎么做。” 晏勾辰点了点头,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换作任何人都会这样想,不过……”说着,晏勾辰却是目光炯炯看着师映川,道:“你对连江楼当真已经没有情意了么,你说过,你不会杀他,所以我有些担心他日后会对你造成影响,当然,你也可以认为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但是映川我还是要说出来,因为我从来都不敢低估了这个人,这样一个隐忍多年,为了目标甚至连自己都可以毫不犹豫舍弃出去的人,我觉得太危险了,说实话,我在怕他。” 师映川的眼睛在灯光中泛着幽暗的光,道:“他的确是个危险的人,不过这与从前不同,我不会再相信他,等到我镇压他之后,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不被信任的人,任凭他再智计百出,也是无用,你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尽管安心就是。”晏勾辰手中的笔下意识地转了几转,低声道:“虽是这样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隐隐有些不安。”师映川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了症结所在,就道:“你是担心我再次受他迷惑?”晏勾辰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想法,很直接地道:“不错,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我相信你在其他的事情上都是可以把握自己,做到理智对待任何人与事,但惟独连江楼……我实在不敢肯定。” 晏勾辰说到这里,不免叹息:“情之一字,最是难测,纵然时时提醒自己,但人的心又岂是理智就可以控制的?我怕你时间长了,渐渐就……毕竟他与你之间的纠葛,非同一般,我的担心并不是没来由的。”师映川听着这些话,眼中微微泛起阵阵的赤色光芒,瞳孔表面如同有着无形的火焰在静静燃烧,他忽然哂笑一声,道:“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就像是抓在掌心里的沙子,不论是摊开手掌还是握紧了手,它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点一点地流出去,除非你一开始就不是把它攥在手里,而是放在心里……” 师映川面色淡淡,从中看不出他心中所想,但事实上他的心里却是有一丝丝的凄凉之意,这并不奇怪,毕竟再如何坚强的男人,心中也一定会有脆弱的地方,只听他漠然说着:“当我伸出手的时候,如果对方没有选择来牵我的手,那么,我不一定会继续固执地等待,我可以选择收手……当年他决然负我之时,那般决绝的情形,而那时他又怎会想到,多年之后,会有这么一天?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若说在当年从断法宗逃脱之前,我还有些妄想的话,但是从那一日之后,被现实当头一棒,我才忽觉本心,在经历了这许多波折之后,当初我与他之间的那些真情真爱,还能剩下几分?纵能后来再聚守,两两相对,但哪里还能回到从前,这世间再有如何坚定不移的感情,也经不起过于沉重的摧折。” 师映川的声音一向十分悦耳,眼下也是一样,但是倘若仔细品味,就能体会到一丝倦意与落寞,晏勾辰见状,不好再说什么,师映川却注视着他,淡淡笑道:“勾辰你知道么,在我是宁天谕的时候,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儿女,但我有赵青主,所以我就以为我已经拥有了全世界,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原来都是假的,而当这一世我是师映川的时候,我有亲人,有朋友,有孩子,有伴侣,却没有连江楼……但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有些东西却还是相同的--那些爱我的人,往往因我而死,而我爱的人,想让我死……我要改变这一切,一定要。” 室内再次变得安静起来,这时师映川却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雕像,大约只有不到一寸高,依稀是个女子,表面类似奶油色,乍看上去好象是石料,不过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上面有着木头才会拥有的特殊纹理,晏勾辰见师映川拿着这么一个东西在灯下端详,就有些好奇,道:“这是什么?”师映川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凤沉舟的遗物。前时他战死之后,有人从他身上发现了此物,就到了我手里。” 说着,就将手里的雕像递了过来,晏勾辰接过来一看,顿时微微一愣,却见这雕像眉目秀丽,容貌极美,身段亦是窈窕动人,尤其那脸上所展露出来的情态,几乎活灵活现,而且以他的身份见识,一眼就判断出这雕像的材料乃是乌兰国特产的白岫木,十年才能长出一寸,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木料,价格远胜金玉,其实这些也还罢了,不算什么,真正让晏勾辰感到惊讶的原因,乃是这雕像的模样,分明就是师映川的妻子皇皇碧鸟! 如此一来,即便是傻子也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皇皇碧鸟自年少时就心仪师映川,这是人所共知的,所以这分明是凤沉舟单相思,私下爱慕着皇皇碧鸟,这才会随身带着对方的雕像……一时间没人出声,晏勾辰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此事尴尬,说什么好象都不妥,而师映川则是因为某种心情令他不想出声,他从晏勾辰手里拿回木雕,此物是凤沉舟贴身带着的,一直到死也还带在身边,可见凤沉舟对这雕像的珍爱,师映川看着雕像,这是凤沉舟在这世上最后留下的痕迹,尽管自己与其并没有太深厚的交情,从前也只算是相熟的朋友而已,但此时此刻,师映川还是有些淡淡的怅然与说不出的寂寥之意,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就道:“我后来才想起来,碧鸟有一次无意中说起过,在我少年时外出游历的那两年里,有一次她离开宗门,在外办事,却不慎遇险,当时恰好凤沉舟路过,帮了她的忙……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我想,说不定在当时,凤沉舟就对她有了牵挂罢。” 第145节 这话才落下,就又是一阵沉默,这时还不到夜深时候,雪早已停了,月光洒落在大地,更添了些幽深之意,师映川的指尖在雕像光滑的表面轻轻摩挲着,神色之间看不出多少波动:“他们之间来往不多,碧鸟偶尔跟我说起他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回避遮掩之意,想必她甚至根本不知道凤沉舟对她有意,我想,凤沉舟是因为知道她心有所属,所以从来不曾表明心迹,不想对她造成困扰……”说到此处,师映川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慨,不是刻意,不是嘲讽,只透着真诚,他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股难以述说的情绪,轻轻摇头道:“他做得比我好,如果是我的话,只会因为自己的私欲而一意孤行,并不会去考虑是否会给别人带去不幸……凤沉舟比我强,我在意的是自己是否得到满足,而他在意的是自己所爱之人是否幸福。” 两人都沉默下来,师映川看着手里的木雕,感受着表面透出来的光滑温暖的意味,默默不语,半晌,忽然唤人进来,将这木头雕像递过去,道:“将此物送到二夫人那里。”下人领命而去,晏勾辰不解:“为何将此物给她?这似乎并不合适。”师映川淡淡道:“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她只会认为是我送她的,不会知道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而她,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东西原本就应该是碧鸟的,凤沉舟若是地下有知,大概也会觉得欣慰罢。” 皇皇碧鸟显然对那雕像很是喜欢,她当然想不到这会是凤沉舟亲手雕刻出来的东西,只以为是师映川花了心思命人做来送给自己的,当下十分欢喜,自己亲自下厨做了些师映川爱吃的点心,装了一盒子派侍女送来,除此之外,还有一壶梨汁,乃是用整整一筐岳阳冰梨才提取出来的精华,师映川与晏勾辰吃了些点心,权当宵夜,末了,再一人灌下半壶梨汁,顿时满口都是梨汁的清香甜润,就连肚腹胸膛之间都透着凉幽幽冰瑟瑟的感觉,极是舒适,师映川吐出一口气,轻轻拍着大腿说道:“我将不惜一切代价,誓要以最快的速度将万绝盟打翻在地,彻底碾压,等大军出动,我也会亲自随军赶赴前线,至于你,在京中统筹全局就是,毕竟后方若是不安稳,前线早晚要受巨大影响。” 两人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彼此之间早已极有默契,晏勾辰便也不多说,点了点头就准备收拾一下就寝,毕竟时辰已经不早了,这时师映川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眼下雪已停,一片银妆素裹的洁白世界,师映川的声音略显含糊不清,喃喃道:“瑞雪兆丰年……明年,会是一个好年景。”晏勾辰道:“是啊。”他这样微笑着应了一声,然后却忽然问出了一句话:“映川,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永生不死么?你的目标,真的可以有实现的那一天么?毕竟这听起来,实在让人难以相信,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环,你要跳出其中,这是违背天地规则的。” 师映川闻言,没有回头,此时此刻,他脸上却露出了一点笑容,外面的雪光映入他眸底深处,折射出绚烂的光彩,他突然间洒脱一笑,说道:“永生不死,这样的话听起来好象只有神仙能够做到,我这些年一直没有迈出五气朝元那一步,看起来似乎是老天都不愿意让我成功,可是你不要忘了,我要做的一切,原本就是在逆天行事啊!” 听了这话,晏勾辰明显微微一怔,既而就忽然微笑了起来,道:“说得也是。”师映川没再出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没有动,甚至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只是一直沉默地思考着,反复计算,计算着自己的下一步走向,以及自己的所有行动会对局势造成怎样的影响,他看着窗外,神情平静,看不清悲喜,目光仿佛越过了千山万水,看向遥远之外的地方--此时此刻,那个人又在做什么呢? 常云山脉,断法宗,大光明峰。 已经一连下了几日的雪,眼下也还没有停,雪花纷纷扬扬地自天而降,在地上积出松软而厚重的一层,雪地上偶尔可以看到兔子之类小兽的足迹。 被雪涤荡了数日的空气异常干净清爽,这里是大光明峰上观看日出的绝佳场所,但此时距离天亮还有几个时辰,本不该有人在此出现,然而现在大光明峰的主人却站在这里,连江楼浓黑的眉毛上落着雪花,头发上也是,甚至双肩上也一样,雪落在他身上,并没有被体温融化,再加上他本就穿着白衣,如此一来,整个人除了一双漆黑的眸子之外,全身上下都变成了白色,他一直保持着静静站立的姿势,站在原地,望向极遥远的地方,很长时间过去,没有动上一下,整个人如同一尊没有意识的雕像,风雪中,男子白衣猎猎,一如当年。 --千百年前,他曾经也这样站在这里,整整一夜,直到日出,随后他一人一剑翩然下山,去找他命中注定要去找的那个人,与其纠缠数十载,而今夜,与当初那一夜,何其相似。 风雪渐弱,不知过了多久,风雪尽头处,出现了一个人影,慢慢向这边走来,那还是个孩子,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眉心一点殷红似血,正是师倾涯,眼下他叹了口气,伸手狠狠揉了揉被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颊,走向远处那个白色的身影,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在距离对方将近一丈的距离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才道:“师祖……” 连江楼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少年,一张英俊的脸上神情寡淡,也不曾出声,师倾涯只得继续道:“师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整天了,水米未进,这怎么行……”少年顿了顿,迟疑着,但终究还是说了下去:“纵然眼下局势紧急,但还请师祖保重身体,断法宗可以没有任何人,但不能一日没有师祖。” 听到这些,连江楼漠然已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松动之色,他仍然没有转身,但身上的积雪却已经仿佛遇到了烈日一般,瞬间溃败消融,再不剩半点,连江楼望向摇光城的方向,此时此刻,连江楼不由得想起了那个男人,在他的记忆当中,无论是宁天谕还是师映川,那个男人其实都没有变,对他的感情从始至终都是炽热而锋锐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梦中相见了,难道是因为他与他很快就要真正见面的缘故么? 良久,连江楼才收回思绪,他面无表情地说道:“天意莫测,世事颠倒,一至如斯……涯儿,你是否会觉得既然万绝盟现在已经落到这种快要朝不保夕的地步,却还想着寻找一切机会去求那一线生机的行为看起来就仿佛困兽犹斗,有些可笑?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无论一开始站得有多高,但只要无法走到最后,就只能湮灭在时光当中。” 师倾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有些事情总是要去做的,哪怕成功的可能很渺茫。”听着少年的话,连江楼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道:“不错,即使最终没有多少用处,即使改变不了任何事,但这种坚忍不拔、不轻言放弃的行为才是一个真正的强者所必备的特质,你父亲……就是这样的人。” 师倾涯闻言一愣,但他见到连江楼那样清冷自持的反应,脸上原本愕然的表情就缓缓退去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就问道:“师祖如今对我父亲……我从来没有见过师祖对父亲他有任何负面的言辞,我不明白,究竟师祖与我父亲是仇敌还是夫妻,我不懂。”连江楼依旧背对着少年,因此看不到这个男人此刻的神情,只听他说道:“……我为你父亲感到骄傲,因为他曾是我的弟子,而他想来应该也会觉得骄傲,因为他实现了他年少时的梦想,终于超越了我,站得比我更高,可以看到更远处的风景。” 师倾涯一时间有些失神,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脱口而出,他喃喃道:“师祖后悔过么?”这话有些没来由,甚至连师倾涯自己也不清楚这‘后悔’究竟指的是后悔什么,但连江楼也许明白了,他仍是没有回过身来,只有低沉的声音破开风雪,徘徊不去:“……记得很久以前我曾经问过师尊,当一个人面对着自己一直追求的理想与现实产生分歧的境地时,究竟应该如何选择,如何取舍,大道与个人情感究竟孰轻孰重,那时师尊告诉我,无论最后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只要在多年之后自己没有觉得后悔,那就足够了。” 这番话当中的‘师尊’,究竟是连江楼的师尊、二十六代莲座藏无真,还是赵青主的师尊,断法宗第一代大宗正,师倾涯无法判断,但这个回答却让他陷入沉思,这时在师倾涯看不到的地方,连江楼微微闭上双目,道:“这世间总有许多事,是任何人都无能为力的,但我从未后悔过自己所走的路,所以,无论未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也依旧不会后悔。” 连江楼并没有直接回答少年的问题,但也可以说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给出了师倾涯所需要的答案,这时风雪已歇,一大一小两个人却还是站在这里,直到漫长的黑夜过去,天边出现了第一抹鱼肚白时,连江楼才终于转过身来,他的容颜一如既往地平静,这也将他的性格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男人淡淡道:“也许不久之后,你父亲应该就会与我见面了。”这是身为世间绝顶强者的骄傲,决不允许自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退缩,这样的强者无论在遇到什么危机与艰险,都永远不会轻易放弃,随时准备……战斗到底! …… 这一年的冬天,在新年即将到来的时候,大周却是悍然出兵,与之同时,青元教出动无数高手,教主师映川更是亲自走出摇光城,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在此之前,师映川已经传下谕令,命令麾下包括生父纪妖师在内的几大宗门之主尽数动身,在留下足够的防御力量的前提下,率领各自门下精英出动,誓要荡平万绝盟,这样明显不计代价也要碾压对手的行为不是没有遭到一部分人的质疑与抵触,但在教主师映川的铁腕高压之下,终究还是无人敢于违抗,五月,在数次规模极大的惨烈战役之后,无论是万绝盟方面还是大周,都已经损失无数,甚至宗师强者也陨落多名,其中甚至武帝城之主赤帝姿也战死沙场,白照巫重伤,弑仙山青卫统领聂药龙亦且战死,一名青元教宗师重伤,而这样的代价换来的是断法宗大长老的陨落,以及万剑山厉东皇的重伤,但无论如何,如今的大周比起万绝盟,显然更能承受这样的损失,七月,大军压境,受到连番沉重打击的万绝盟已经岌岌可危。 …… 一双穿着狮蛮靴的脚缓缓踩在了浸润着鲜血的土地上,靴子前端用暗金打造的狮头上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以及早已凝固的脑浆,周围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喊杀声,只有不时的惨叫声以及微弱的临死前低吟,无数人舍死忘生,却依旧没有改变既定的结局。 师映川安静地看着视野中的一切,一面随手杀掉那些还没有断气的人,而当他漫不经心地挥剑的时候,凄厉鲜红的鲜血四溅,配合他脸上淡淡的微笑,这样的画面所体现出的强烈的刺激感和反差感,如此残酷之美,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师映川嘴角露出似狰狞也似冷漠的弧度,记得当初第一次亲手让生命在面前凋零的时候,那种感觉无比深刻,恶心,难受,胸闷,痛苦等等,百味杂陈,而现在,却只是快意与漠然。 --多少年前,他还是灵动活泼的少年,但时光,却逐渐赋予了他冷静深沉的一面。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人,无论是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这让他有些满足,也有些疲惫,三十多年前,他降临在这个世界,三十多年后,他就快要拥有这个世界,这件事听起来很简单,一目了然,然而只有师映川自己才知道这期间自己究竟都经历过了些什么,付出了什么,在一开始身份暴露的时候,他被迫离开了断法宗,那时他仿佛是以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天下,举世皆敌,而如今,他却已经有了毁掉这个天下的力量,相信在不久之后,他所厌憎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这种感觉,真是美妙。 师映川原本黑色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溅上鲜血的缘故,在阳光下泛着隐约的猩红之色,他的目光落在一朵沾满了鲜血的莲花上,那是一个胸口被洞穿的青年,莲花就绣在对方的衣袖上,这是断法宗弟子的标记,师映川的眼神犹如深水,他随手一挥,就将地上这个奄奄一息的青年瞬间抽尽了生机,整个人顿时化为朽骨,这时有人来到他身边,懒洋洋地道:“……你倒是不讲半点香火情分,怎么说你也算是曾经出身断法宗,就这么随手干掉了曾经的同门?” 男子此刻浑身浴血,身上的战甲也略有些残破,但眉宇之间却是妖戾之气难掩,师映川看了对方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不要忘了,聂药龙就是死在断法宗之人的手上,父亲大人居然还会说这种话,倒是令我意外。” 纪妖师闻言,脸色就阴沉下来,但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反唇相讥,聂药龙自幼就跟随于他,两人虽然不是正式的师徒,但主仆几十年,纪妖师纵然天生冷薄,性情有异于常人,但也不可能与聂药龙没有一丝半点的情分,聂药龙于他而言,可以说是半徒半仆,前时聂药龙战死,现在师映川却提起这茬,若换了其他人,纪妖师只怕已经翻脸,不过尽管如此,纪妖师也已经是面色冷冷,他仰起头,看着日头暗淡的天空,忽然心情就有些莫名地感慨,既而将目光转向师映川,一字一句地道:“不要忘了,事成之后,那个人,我也有份。” “……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父亲大人可以放心,等到连江楼落到我手里,我不会阻止你去亲近他,这是我的承诺。”师映川突然笑了笑,那张雪白如玉的面孔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而透出一层清晰的薄红,他低头看着自己被鲜血染得斑驳的双手,满足地微微叹息道:“那一天就快到来了……我已经迫不及待了,莲生。”纪妖师看了他一眼,没有眉毛的光秃秃眉头微微扬起,道:“你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但是不要忘了,连江楼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纵然眼下局势对我们再有利,但对他也照样不能说就是十拿九稳。” 师映川眼中闪过一抹幽深之色,淡淡道:“父亲大人可以放心,我自有后手,不然又岂会说这样的话。”说着,师映川转身望向远方,喃喃道:“当年设下的棋子,也到了该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候了。” …… 随着局势对万绝盟越发不利,联盟内剩下的诸宗师再次聚首,共商大计,然而就是这一次,却直接导致了万绝盟最后的大溃败加速到来,在这一日,当众人各自离去之后,万剑山当代剑宗傅仙迹在与瑶池仙地之主师赤星独处之际,对其动手,师赤星与他关系不同,岂会对他有半点防备,如此一来,纵然师赤星是宗师之身,也还是被傅仙迹暗算擒拿,事后,傅仙迹将师赤星藏起,独自一人循迹赶上断法宗大宗正连江楼,言明有要事相商,既而突然在毫无预兆的前提下暴起发难,原本二人对战,傅仙迹是绝对留不下连江楼的,但当时碧麟峰峰主谢檀君也在场,是这次随连江楼一起前来议事,而当时这一步潜伏在断法宗多年的暗棋就终于发挥出了他的最大作用,突然出手暗算了连江楼,既而被蛊虫控制的傅仙迹便与傀儡谢檀君联手合击,身为师映川傀儡的谢檀君后来更是找准机会悍然自爆,将措手不及的连江楼重创,这样一来,以一位宗师陨落,一位老牌宗师重伤为代价,终于连江楼生擒,随后,傅仙迹便带着连江楼与同样受制的师赤星即刻远遁,找地方调养伤势,等待有人前来接应。 …… 远处河流蜿蜒,日光照射其上,波光粼粼,周围林木森然,鸟鸣阵阵,为这处深山平添几分生趣。 男子足踏黑靴,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出现在此处,他披着一袭并不整洁的战袍,长发仅用发带高高束起,整个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上面还零星有着暗红色的污渍,明显是早已干涸的血迹,男子走得不快不慢,但每一步却都会让他移动数丈的距离,一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漆黑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炫目的光泽,也许是因为之前赶路太急的缘故,男子高挺的鼻梁上透着薄薄的一层细汗,但又并不显得狼狈,他眼中流动着迫切而兴奋的红芒,仿佛一匹正迫不及待地想要将猎物撕成碎片的狼。 这人正是师映川,他很快就来到一处山洞,走了进去,洞中空间不是很大,也并不潮湿,眼下一个火堆正在中间熊熊燃烧,把洞内照得还算明亮,火上架着一只不知名的动物,剥了皮正在烤着,表面滋滋作响,不时有油脂往下滴着,山洞里除了师映川之外,还有三个人,傅仙迹面色微微苍白,显然是伤势未愈,正在照看着火堆,动作熟练地烤着兽肉,在距离他几步外的地方,一男一女半倚在石壁上,见了有人突然进来,这两人却是除了眼珠之外,身体其他部位都一动也不动,分明是被点了穴道。 师映川缓缓走了进去,明明是想要纵情地放声大笑的,但此时他绝美的面孔上却是神色不明,全身上下带着一股天然的威慑力,整个人携莫大的气势缓缓而来,在看到后背倚着石壁的男子的那一刻,师映川的脑海中顿时出现了无数杂乱的片段,仿佛是回溯到从前,那些幸福的,痛苦的,温柔的,残忍的,等等等等,在这一刻终于统统从心底肆无忌惮地涌了上来,一颗心猛地沉坠,紧接着又马上松脱了,无法形容这样复杂的感觉,这样矛盾交织的心情体现在脸上,就形成了极端的对比,而也就是在同一时间,那个明显很虚弱的男人也在看着他,一动不动,也没有意外,没有恐惧,整个人就好象是一尊雕塑,如此刹那间四目相对,彼此却都沉默着,没有人率先开口。 火光将两人的脸庞映得微红,而师映川的双眼当中仿佛也正有火焰燃烧,此时此刻,百般滋味尽数涌上心头,他的脸上没有掌握全局的傲慢,也没有终于如愿以偿的激动,他只是紧紧盯着那个衣袍残损、面色因伤势而显得过于苍白的男人,静静地看着对方,看着连江楼,到了这个地步,连江楼却依然面色平静,没有太多可以捕捉到的情绪显露在外,似乎无论遭遇到任何情况,这个男人都永远是这样一副平平板板的模样--哪怕是在眼下这样修为被封,生死彻底操于人手的时刻。 在师映川看着连江楼的同时,连江楼也在看着他,笔直地看着这个与自己恩怨纠缠的男人,这个有着世间最完美色相的男人的面孔上并没有胜利者所特有的高傲冷笑,甚至可以说是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地抿着嘴角,隐约挑起一个意义不明的模糊弧度,但就是这样不甚明显的神情,反而使得那绝美的面容散发着丝丝冷酷味道,比起任何一种令人感到压迫的表情都还要沉重得多,也就是在这时,连江楼却看到了男人那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那是一种经过了漫长而艰辛的努力,到如今才终于如愿以偿的眼神,早已不是喜悦与兴奋可以形容,连江楼突然想起这个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那时候他说,这一切,总有一天你会统统都还给我。 火光中,师映川突然抬手盖住了自己的额头,喉咙里‘咝咝’发出不知有什么意义的声音,莫名其妙,嘴角也同时咧出根本挡不住的笑纹,终于,他再次迈动脚步,在此刻,一种用什么语言都不能形容万一的感觉从心底深处钻出来,他微笑起来,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再无迟疑地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他朝着连江楼走去,嘴角微微一翘,平静地说到:“……知道么,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太久了。”他走到连江楼面前,蹲了下来,带着一种残酷的温柔,两人近在咫尺,一时间似乎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已经湮灭了,安静得只剩彼此的呼吸,往昔的一切都历历在目,仍然还在眼前,那些幸福难以描述,种种心痛难以言说,就像是涨落的潮水,带走了很多珍贵的东西,师映川深深看着连江楼这张与三十多年前那个风雪之夜并无明显变化的面孔,轻声说道:“连郎……连郎……今日终将你攥在我手中,自此你再也别想从我身边解脱,这是你的命,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连江楼的神色没有多少变化,哪怕到了这个地步,明明重伤未愈,失去了力量,落得这样狼狈的下场,且即将面对那可怕的未知,可是这个男人也依旧还是自持,一如既往,而且任谁都能感觉到这是发自于真心,而并非强作冷静,故作坚强,他平静注视着师映川,虽是眼下已经处于最不利的境地,但这个男人却还是沉着而刚毅的,仿佛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恐惧,师映川见状,菱唇上扬出微笑的弧度,红色琉璃般的眸子里却流泄着无可形容的复杂意味,师映川很清楚这个人的冷酷决绝,可是却又无法控制地爱着这样的他,这样的连江楼,这样的赵青主,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都令师映川无可自拔--这是宿命,这是孽缘。 两人目光对视,师映川的眼睛仿佛被覆盖了一层薄翳,无法借此窥探到他的内心,只有眼底深处隐约闪耀着火焰,而连江楼的眼神很冷静,即使是在这种时刻……师映川以为现在对方终于是罪有应得了,但此刻,他的心却不知道为什么,有新的情绪注入,微微地刺痛,似乎有些承受不住,他伸出手,摸上了连江楼的脸,他看着这张从来没有表情丰富过的脸,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再不能心软,他必须要将这个人推进痛苦的深渊,永远挣扎在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因为只有这样,他的心才会得到安宁。 “到最后,还是我赢了,江楼,你说过,买定离手,愿赌服输。所以啊,这真是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但也仅此而已。”师映川的手指在连江楼的脸上温柔抚摩着,此刻在这个火光浮动的山洞里,时间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连江楼望着他赤色的双眼,忽然就觉得有些怀念从前的师映川,那时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总是有着熄不去的热烈火焰,那是夹杂着爱与欲的眼神,炽热,蓬勃,笃定,不过到了现在,那眼中一片清明,虽然火焰并不曾熄灭消失,但再也不是熊熊燃烧,而只是一味地冷静,这意味着心灵彻底的成熟与强大,也意味着过去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值得吗? “我们应该回家了,不过,那里对于你来说,大概会是地狱罢……而你,将会永远沉沦于地狱当中。”师映川笑了起来,依旧是爱恨,依旧是恩怨,但是到如今,他对这个人再没有半分心软,更不会做出什么一笑泯恩仇的事情,因为从始至终,都是这个人对不起他。 接下来师映川就动手禁锢了连江楼与旁边师赤星的修为,之前傅仙迹虽然封住了两人的内力,但那只是暂时的,眼下师映川用特殊手法施加在两人身上,他有自信除了自己之外,没人能解除两人的禁锢,做好这一切之后,他站起身,随手一挥,连江楼与师赤星的穴道便被解开,师赤星没有开口,她只是看着仍然坐在火堆前,将已经烤好的兽肉撕下一部分,正慢条斯理进食的傅仙迹,半晌,才将目光转到师映川身上,缓缓道:“这不是他,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是你控制了他?” 师赤星是何等聪明之人,事实上能够坐到她这个位置的,哪一个不是心思敏锐之辈,在最近这段被擒被囚的时间里,她早已前后联系,想通了许多关键处,此时微闭上双眼,又睁开,一面看着师映川一面低声冷冷道:“他应该是在多年前就已经受你控制了罢,谢檀君应该也是一样,如此一来,从前很多事情就可以说得通了……师教主果然好算计。” 师映川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已经进食完毕的傅仙迹身旁,以同样的手法禁锢其修为,然后催动蛊虫,顿时就见傅仙迹倒在地上,昏迷了过去,师映川拿起其余的烤肉,分作两份,将其中一份递给了师赤星,这才淡淡说道:“宗主还不知道罢,本座之所以能够控制东华真君,其实还是拜宗主所赐,宗主可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一天么,宗主一剑重伤东华真君,当时本座就在场,就是那一日,宗主离开之后,本座才得以趁机将其控制在手。” 师赤星闻言,心中登时大震,她定定望着不远处昏迷的傅仙迹,一时间娇躯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师映川不再看她,转而蹲在连江楼面前,他没有将烤肉递给对方,而是动手将肉撕成小块,送到对方唇前,连江楼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便张口任由师映川将肉放进他嘴里,师映川低低笑了起来,对方的反应可以说是既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出乎常情之外,他赞道:“真乖,这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么?”连江楼神色平静地慢慢咀嚼着烤肉,仿佛身陷囹圄于他而言,并非太需要在意的事,师映川也不在意,他又撕下一块肉送进连江楼嘴里,微笑道:“你这个性子,大概永远也不会变了罢……不过,我也并不讨厌就是。” 第146节 刚说完,却见连江楼突然太阳穴鼓起青筋,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嘴角亦随之有血丝缓慢涌出,前时他在两大宗师偷袭围攻之下,再加上谢檀君最后的自爆,任凭他修为再强,也还是受了重伤,而后来被蛊虫控制的傅仙迹也只是给自己治疗伤势,确保有力量在这段时间内保证三人的安全,等待着师映川到来,对于连江楼,则只是用连江楼身上的造化丹来维持其伤势不至于加重而已,再没有进行太多的治疗,因此眼下连江楼整个人已是十分虚弱,仅仅是没有生命危险而已,而事实上就算是不封住他的穴道,连江楼也已经站不起来了。 师映川任由连江楼咳嗽,没有丝毫帮忙的意思,直到对方终于咳完,倚在石壁上微微喘息着,他才用衣袖给男人擦去了嘴角的血迹,他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微笑着,用一种无比笃定的语气确认道:“不用担心,我会照顾你,从现在开始,我会把你照顾得很好……这一生,你都逃不掉。”这些话听起来,就恍惚梦中一样,是模糊的梦呓,但终究已不是虚缈的臆想,而是成为了现实,师映川伸出手,将剧烈咳嗽之后越发虚弱无力的男子搂进怀里,吻上那残余着血腥气的薄唇,认真地亲吻,仿佛这是一个仪式,标志着他们再也不会回到从前,自此他怀里的这个男人就如同一只雄鹰落入网中,他要拔掉他的翎羽,斩断他的翅膀,折掉他的脚爪,这是他梦寐以求、到如今终于实现的愿望,现在,他得到了,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这是至高奖赏,这是……绝妙的滋味! 师映川笑着将连江楼拥紧,一对鲜红的眸子却冷彻如冰,他的唇凑在男人耳边,低声一字一句地道:“莲生,我们终于在一起了。”话音方落,肆无忌惮的狂笑就已响彻了整个山洞,久久之后,所有的声音渐渐淡去,终究归于死寂。 …… 无论师映川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三大宗主陷落敌手的消息都会被以最快的速度用各种渠道散播出去,因此当后来师映川带着三人回到摇光城时,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几乎已是闹得人尽皆知,在万绝盟已经风雨飘摇的如今,断法宗、万剑山、瑶池仙地三大支柱门派宗主被擒,群龙无首,这个事实不啻于一记重拳,狠狠击在万绝盟最脆弱的心脏处,也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整个万绝盟的彻底溃败,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 大周。 如今的摇光城已是天下第一城,每一处街道都有兵马司的人配着腰刀,衣甲整齐,沿路一丝不苟地来回巡查,在维护治安的同时,也肩负着排查奸细与危险分子的责任,而这些年来,摇光城的百姓也早已习惯了这样肃杀中透着一丝让人感到安全意味的场景。 一辆马车驶入城中,由外城一直进到内城,车厢内有四个人,不过宽大的空间足可以保证即使有四名成年人也并不会显得拥挤,师赤星与傅仙迹坐在车厢的左边,俱是闭目静坐,一言不发,眼下傅仙迹的伤势已经恢复了些,但被禁锢修为的他看起来却是显得比普通人虚弱很多,而并不曾有伤在身的师赤星便在这一路上承担起了照顾他的责任,前时傅仙迹在神智清醒以后,得知了所有的一切,但事到如今,这已不是他能够改变。 天光透过半透明的车帘进入马车内,落在光滑的车厢底部,反射出淡淡的橘红色荧光,其中那些极细微的尘埃就像是无数飞舞的小虫,偶尔有风吹入,带动着清新的空气在车厢里缓缓流动,师映川伸出手,洁白胜玉的手掌沐浴在光柱里,有一种羊脂般的细腻之美,极是赏心悦目,师映川感受着那温暖,他浓密的黑发如同流水一样丝滑,垂在胸前,一只胳膊环住怀里的男人,手指上缠绕着男人的一缕长发,不时把玩几下。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进入青元教总部,师映川命人将傅仙迹与师赤星二人软禁起来,限制行动,由专人看管,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苛刻之处,衣食供给十分优渥,而且会由高明大夫为傅仙迹治疗,调养身体,毕竟这二人与他俱有渊源,师映川并不会伤其性命。 安排好这一切之后,师映川吩咐下去,只说自己眼下不见任何人,然后便抱着重伤未愈的连江楼前去沐浴,一时洗罢,师映川抱着用一块柔软的大毛巾包裹起来的连江楼,来到自己平时休息的内殿,他将连江楼放在大床上,这个高大健美的男人在洗完澡之后没有得到哪怕一件衣物,刚刚裹在身上的大毛巾随着师映川将男人放在床上的动作而摊开来,露出了男人这具极富阳刚之美的身躯。 连江楼白皙细腻的肌肤间还有着暂时不曾褪去的伤疤,师映川仿佛被雕刻大师精心打磨过的修长手指轻轻抚过男人的身体表面,玉笋般的指尖最后停在了一点深红的突起上,他静了片刻,忽然就笑了起来,一双赤眼深深盯住连江楼的黑眸,在这一刻,连江楼突然就莫名地想起了从前师映川被囚禁在大光明峰的时候,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忽然对师映川那时的心情……感同身受! ☆、三百二十四、丧钟为谁而鸣 这一刻,一切都静寂下来,连江楼对师映川那曾经的诸般心情忽然就有些感同身受起来,他面对着那双赤色妖异的眸子,明明是鲜血一般的颜色,然而给人的感觉却是一片虚无的黑暗,又或是无尽深沉的夜幕,将人整个地吞噬了,而在这幽昧之中,仿佛又有无数星辰蕴藏其间,星光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冷漠,无形无色,没有半点温度,霎那间,多少往事都涌上心头,曾经自己扪心自问,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同时也至高无上的目标,不惜放弃原本最应该值得珍惜的东西,是否值得?双手沾染了挚爱之人的鲜血,一颗本该由血肉塑成的心却被雕凿成了冰冷坚硬的石头,是否后悔?亲手杀掉一个深爱自己也被自己所深爱着的人,看着对方的面孔在怨恨中扭曲,模糊,看着那一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无尽痛心与绝望,是否会觉得痛? --后悔的,哪怕仅有那么一瞬,可是已经足够痛不欲生;会痛的,有那么一刻,分明已经痛彻心扉,然而如果让时间倒溯回去,让一切都可以重来,却也终究还是会这样选择的,因为那是执念,那‘大道’二字,早已成为灵魂之中不可抹去的一部分,除此之外,皆可抛却,也就是自那一刻开始,在最后悔最心痛的刹那间,才真正明白究竟什么才是太上忘情啊…… 心绪恍惚间,连江楼不知不觉已伸出了手,抓住了师映川雪白的手腕,缓缓移开来,令那只美丽得如同艺术品一般的手不能继续停留在他的乳首上,而对于男人这样的反应,师映川只是微微一笑,此时的连江楼已经被禁锢了修为,不具备力量,甚至因为伤势不曾痊愈的缘故而虚弱得甚至比不上一个普通成年人,这样的连江楼,当然不可能阻止师映川想要做的任何事,但师映川却并没有摆脱抓在自己腕上的这只手,反而如其所愿地不动,因为在他看来,现在的连江楼已经是一只落入蛛网的飞蛾,无论怎样去挣扎,也都只是在网中越陷越深罢了。 “这是徒劳的,不是吗?但我允许你可以在无伤大雅的前提下偶尔违背我的意志,因为你是特别的,所以有这个资格。”师映川徐徐说着,他俯下了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躺在床上的连江楼,目光迎视着对方的眼睛--他曾经承受了太多太多的痛苦,但是这一切的不幸,一切的苦难与付出,在如今终于还是得到了回报,得到了补偿,至少在此刻,师映川心满意足。 身下这个黑发黑眼的男人恰似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山,无情无欲,无喜无怒,活得就像是一块石头,但师映川并不在意,他微笑如春,任谁也勘不透他的微笑背后,究竟那流淌的是怎样的心思,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再也不要想从他身边逃离! 人的心理活动总是极其微妙的,此刻看到连江楼虚弱苍白的样子,师映川的心情就突然间变得前所未有地平静下来,这就像是一个原本整天都在苦苦琢磨一件事的人,会为此殚精竭虑,殷殷期待,会不安,会担心,甚至会把自己逼得快要发疯了,然而等到这件事终于完成了,真的实现了,那么这个人往往倒未必会多么地狂喜,反而很可能更多的是平静,师映川就是这样,他看着脸色苍白的连江楼,修长的眉毛微扬,这并不是得意,更不是故作不在意,而是作为一个胜利者的淡然,他低下头去,准确无误地捕捉住对方的唇,缓缓吮吸起来,并且逐渐深入,进到里面,品尝着其中的滋味,其实男人温暖的口腔从实质上来说,与其他人并没有多少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然而此刻被亲吻的这个男人是他朝思暮想的那一个,所有的渴望都汇聚在此人身上,因此仅仅是亲吻而已,就已经让师映川开始隐隐兴奋起来,他有些粗鲁地掠夺着男人嘴里的津液,整个人也随之覆了上去,他此刻的表情是生动而鲜活的,但眼神中的无情与决绝并没有因此而消失,那是一颗心被放在最炽烈的爱恨中反复煎熬之后才会拥有的眼神,眼中的赤色仿佛是一切的幸福被无情撕碎后凝固而成的血滴--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知道,这世间最摧人心肝的原来并不是痛苦,而是那曾经深深刺痛灵魂的幸福啊! 连江楼口中的津液被掠夺者贪婪地尽数吞咽下去,不过尽管此刻做的是粗暴侵犯的事情,但掠夺者的动作却矛盾地给人一种温柔到了极至的错觉,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嘴里尝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师映川这才放轻了力道,松开男人那被吮破的薄唇,他认真端详着连江楼英俊的面孔,心中抛去了一切重负,整个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之意,一时间师映川欲言又止,他幽幽一叹,双眼似已迷离,到最后,只是轻轻说道:“一直以来,我等待的也许就是这一刻,现在,我终于得到了奖励……从现在开始,我要你给我生孩子,当年我失去了我们的女儿灵犀,所以现在你必须还给我很多儿女,这样我的心才会平静,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公平?” --连郎啊连郎,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任何一种爱或者恨,任何一种情绪,是没有来由的,而在这世上,也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复仇者不是被现实给生生逼出来的,难道不是么? 师映川的声音很平静,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若是眼下有旁人在场的话,必然就会觉得头皮微微发麻,仿佛是被毒蛇盯上了的感觉,不过对此,连江楼只是一言不发,静默中,他的面容依旧平板,并没有对自己即将遭遇到的事情表示丝毫的恐惧,那平静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出于一种认命后的沉默,师映川见状,微微皱起眉心,看着他那淡淡的神色,那波澜不动的眼神,师映川心中一阵恍惚,眼前的男人虽然容貌与千年之前已经完全不同,但有的东西,却还是一样,这令他感到熟悉,可又因此而惆怅起来,那些曾经痛彻心肺的滋味明明早已经淡去,可是为什么到了现在,在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却还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一丝丝苦涩的滋味缓慢地自心底蔓延开去?这一刻,他忽然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好象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攥紧了他的心脏……人生的道路从来都不会是平坦的,路上总会有很多令人无可奈何而且无能为力的事,正所谓‘世间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一句话,已经道尽了人生的真相。 师映川轻叹一声,他用手慢慢抚摩着连江楼苍白的脸庞,他长而密的睫毛几不可觉地微颤,睫毛下的两只红眸如同被清风拂过的池水,漾起层层温柔的涟漪,三十多年前的那一个风雪之夜,初生的他看到这个男人撑着伞徐徐踏水而来,黑眸,黑发,神情如水,与周围的一切共同构成了一副令他永生不忘的画卷,而那一刻的感觉也就此烙在灵魂深处,于此时重新漫上心头,师映川仔仔细细地审视着身下这个注定贯穿自己整个人生的男子,对方的平静,那种坚毅之美,那淡漠生死的从容,都一开始到现在,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唯一已经不同的就是他已不再是隐忍深沉的赵青主,也不再是居于大光明峰的绝顶强者,此刻的他,是被剥夺了力量的雄狮……师映川微微闭上了鲜红色的双眼,用手轻柔地抱住了连江楼,他低声说道:“你注定是我的……知道么,曾经我想要以自己的力量为你开辟出一片天地,可以任你翱翔,但你辜负了我,让我伤心绝望,江楼,你真的是个混蛋,你做的那些事,不可饶恕。” 说到最后,师映川两道眉毛已经竖起,宛如两支长刃一般,寒意森然四溢,他看着连江楼的面容,平声说着:“从前我曾经想过与你白头到老,虽然后来事情的发展与我想象中的不同,不过这结局似乎还是差不多的,你终究还是永远属于了我,那么现在,就让我彻底把你变成我的罢,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个仪式,不过我建议你最好尽量放松自己,配合一些,否则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说着,师映川抬起身来,他嘴角微扬,露出笑容,他太美太过华丽,额心正央的怯颜犹如一痕殷红的血迹,使他在出尘脱俗之余却多了几分不可方物的妖异感,只见他手一翻,掌心里就多了一只小小的玉盒,师映川打量着面前寸缕未遮的男体,如同一头野兽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渐渐的,他的表情变得满意起来,感慨道:“很美的身体啊……” 刻意放轻的话语听起来有着惑人的力量,师映川的目光也随之微微灼烈,他动手分开连江楼的腿,那优雅从容的举止如同一位最高贵的帝王,既而他屈着膝跪在连江楼的两腿中间,一手环拥住男子精瘦结实的腰身,稍微抬起对方的上身,让那光`裸的胸膛毫无保留地靠近了自己的头部,先是在男子那凉薄无情的唇上一啄,然后略低了脑袋,一口叼住对方胸前的微突,狠狠吸啜起来,他的动作并无分寸,与‘温柔’二字完全贴不上边,只是如同一头饥饿了许久、正拼命吮吸母兽乳`头的幼兽一般,毫不留情地啃嘬着嘴里的肉粒,就好象这里面会有让他整个人得到满足的甘美`乳汁似的,是一种微带凌虐的行为,师映川用力吸着,不时变换着角度,当然,如此粗暴的举动带来的决不会是快`感,连江楼略略地皱起眉心,胸前那点突起的肉粒被吸得已经开始火辣辣地疼,他很清楚这是师映川的亵戏,一种报复,不过这样的疼痛对生性悍厉的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因此连江楼除了皱一皱眉头之外,再没有其他反应。 但显然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当师映川嘴里尝到淡淡的腥甜味道时,他便不再继续下去,吐出了口中已经被吸破的乳首,他用鼻子深嗅着连江楼身体表面的气味,鼻尖顶在对方的胸前,原本放置在连江楼腰部的手也顺势往下滑,修长的手指紧掐着那弹性绝佳的臀,轻声地冷笑:“我很早以前就对这里觊觎不已了,幻想着它到底是什么滋味……你前面的第一次我早就拿到了,那么现在也该到了我给你后面开`苞的时候了,你说是不是?对此,我相当期待。” 说完,不等连江楼有任何反应,师映川就已把人紧紧扯进自己的怀里,他表情凶狠地不停吻着男人漆黑的鬓发,间或啃噬着那裸`露在外的白皙肩颈,两只手则在连江楼身上胡乱地四处揉搓抚摩,放纵自己去摧残破坏,仿佛是想要把这个人撕成碎片,直到暂时满意了,师映川才重重地吐了一口浊气,他一只手掐住一团结实的臀`肉,另一只手则抓在男人的胸脯上,指尖捻住那颗被吸得微微渗血的肿胀肉粒,脸上满是邪气地轻笑道:“你的屁股很好摸,摸起来真是够劲儿……好了,接下来才是好戏上场了,连郎,我得提醒你,如果不想吃更多的苦头,那么就得尽你所能地讨我喜欢,把我伺候舒服了,不然我保证你下面这张小嘴儿整整一天都别想能闭上,你信不信?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合作,反正遭罪的只会是你自己而已。” 师映川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左手就扣在了连江楼的腰侧,而右手则是绕过了臀,强行钻进臀部与床榻之间的空隙,将指尖探入深处,去摸索藏在中间的那个小小的洞口,连江楼顿时身体绷了起来,师映川感觉到对方的抗拒,就低低笑了起来,投注在连江楼身上的目光也变得越来越炽热,眼里释放出强烈的光芒,仿佛能把人焚烧殆尽,一时间师映川的凤目中透出近乎妩媚的妖色,他紧盯着连江楼,嘴角勾起挑逗式的笑色,双颊淡红,毫不掩饰内心深处想要肆虐的渴望,说道:“只是这样而已,你就受不了了吗?那么接下来你可要怎么办呢……” 师映川的眼瞳呈现出血色的猩红,俊美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着兴奋的红光,他洁白的指尖并没有立即进入到男人的身体,而是顶在入口处,体味着那里的本能紧缩,男人这样的反应让师映川不禁笑了笑,与之同时,他掐在连江楼腰部的左手开始下移,抚摸着对方那光滑紧实的大腿,一面无声地勾了勾唇,挑逗道:“连郎,原来你这里居然这么敏感呢。”连江楼流云般柔滑的黑发散在身后,脸色因为伤势未愈的缘故而有些苍白,但尽管如此,尽管已经处于最不利的境地,连江楼的神情也依旧不见半点紊乱,他无视师映川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只淡淡说道:“……你既然要做,那就快些做完,我的伤还没好,需要休息。” “你这是在挑衅我吗,连郎?”师映川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他眯起眼,突然间就将连江楼推倒在榻上,他看着面前这具健美高大的身体,低沉地笑了起来:“我记得赵青主的身体和你现在不一样,看起来要清瘦文弱一些,不过我并不介意这个,我只在意你的屁股里面是否足够紧,足够热……”师映川嘴里说着这样下流露骨的话,手上的动作也蛮横起来,他毫不费力地掰开了连江楼的腿,让那两条极长也极结实的腿大大分开,师映川遏制着浮躁急切的情绪,按捺住想要立刻占有这个男人的冲动,他伸手捉住连江楼的男性象征,低下头,几缕长发就垂在了连江楼身上,他猩红的舌头探出来,轻轻在顶端舔了一下,看着那里渗出点点湿润,嗤笑道:“这样就真的湿了呢……告诉我实话,在没有我的时候,你有没有自渎过?” 湿润滑腻的舌头在男性最敏感的地方恣意舔过,顿时带起无法克制的强烈刺激感,如果换成其他人,连江楼还可以做到无动于衷,但偏偏是师映川,是这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此刻对方这样狎昵的行为,立刻就唤起了曾经的那些旖旎记忆,让身体记起那些快乐,如此一来,怎么还能继续无动于衷?连江楼原本漆黑的瞳孔变成了更黑的颜色,但他没有任何明显反抗的举动,因为很清楚这只是徒劳而已,不过他的这种沉默并不是师映川想要的,师映川挑了挑眉,神色玩味,声音粗哑地说道:“……不回答吗,那我只好自己亲自检验一下了。” 话音未落,师映川已经将脸越发凑近到连江楼的双腿中间,他用力地抽动着鼻子,嗅着属于这个男人的独特气味,他一面闻着这种令人兴奋的肉香,一面仍然用指尖去摩挲轻戳着对方藏在臀缝深处的入口,反复地揉摸,享受着那里在自己指下的微弱抽缩,这样不知道究竟算是爱抚还是侵犯的行为让连江楼有一种微微的反感,但他只是皱眉,看着上方绘有精美图案的床架,不过这样的反应却让师映川凌虐的渴望越发强烈起来,他索性用手握住连江楼还没真正抬头的男性象征,以熟稔的手法开始揉搓,他揉得很来劲儿,一面轻启菱唇,笑着呢喃道:“你忍不了的,在我面前,你怎么可能忍得住?除了彻底投降,你别无选择,不是吗?” 这是最残忍又最甜美的折磨,但更可怕的是,这还仅仅只是开始,很快,正当连江楼的身体已经彻底紧绷起来之际,师映川突然松开手,紧接着,张口就将那物整个儿地含住,与此同时,他两只手绕到连江楼的臀部,张开的双手强行包覆住结实的两瓣臀,十指用力抓捏住那里,不让对方有任何躲避的余地,连江楼顿时紧蹙起浓黑的剑眉,宽厚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最脆弱的部分被那温暖的所在包围,对方的口腔湿滑而温暖,那一次次极具吸吮力的绞缩令他不能自制地产生悸动,并且通过明显粗重起来的呼吸暴露了这一点,此时加诸在他身上的是至高无上的享受,这狎昵而密切的接触,让气氛变得暧昧,空气中仿佛弥漫着强效的催`情剂,连江楼闭上眼,不是逃避,只是让自己保存体力而已,他很清楚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对此他并没有任何反抗的心思,因为这毫无用处,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接受而已。 强烈的肉身刺激以及精神上的动荡,让连江楼并没有忍耐太久,当浓浊的液体溅满口腔的一刻,师映川的眉头动了动,很自然地将其咽下,他直起身,手指在嘴角轻拭了一下,淡淡道:“很浓的味道……看来你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泄过了,真是个古板无趣的男人。”师映川说着,打开那只玉盒,里面盛着满满透明的膏体,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幽香,师映川用手指蘸了一些,对连江楼道:“我不会给你用很多,让你太轻松,所以,你还是免不了要吃些苦头的。”这一次,师映川没有过多的废话,他很干脆地大大扯开连江楼的腿,蘸满香膏的手指虽然没有粗暴地直接一刺到底,但比起强行突破,也仅仅只是让进入的速度缓慢了那么一点而已。 “嗯……很热,热得像是着了火……”修长的食指被完全地纳入男人的体内,那被火热鲜活的血肉所紧紧包裹、用力吞绞的感觉顿时就占据了整个感官,师映川感受到了这些,不由得低叹一声,此时此刻,他终于得到了无比的满足,与肉身的快乐无关,那是征服所带来的鲜明快感,他莞尔一笑,目光落在连江楼的脸上,那英俊的面孔并没有因为疼痛而有什么变化,淡淡的光线映在男人静默的面容上,上面的神情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微微皱起眉头,整个人犹如深海一般宁静,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失态,包括即将遭遇到的折磨。 眼中看到的这一切让师映川有些不满足,于是他的手指就开始动了起来,而且动作并不温柔,深深捣挖着对方的内部,强行让即将容纳自己欲`望的所在尽快松弛下来:“别摆出这种死尸一样的姿态,我不喜欢奸`尸,连郎,如果你说点让我喜欢的话,求我几句,当然,如果能流泪就更好了,只要你做到任意一点,我保证接下来会待你温柔许多,不会让你吃不消的。” 然而无论师映川怎么说,连江楼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开口,对于师映川的话,他没有给出半点反应,师映川见状,突然就笑了笑,道:“果然还是这脾气,就算落到这样的境地也还是老样子……”他嘴上说得随意,但食指拓挖的动作却越发变得粗鲁,几近凶狠,紧接着,又一根手指强硬钻入,两指一同蛮横地捣弄,好象不把这里弄得彻底张开就决不罢手一般。 如此粗暴的行径很快就让连江楼受了伤,事实上无论肉身锤炼到何等强横的地步,这种地方也总还是和普通人一样脆弱的,更何况连江楼如今修为被封,身上伤势也还没有痊愈,比起一个普通人还不如,他很快就咳嗽起来,牵动了脏腑间的伤,不过就在这时,一缕精纯的真力透过心口传入体内,顿时镇住了沸腾的气血,师映川雪白的掌心贴在男人的胸前,微笑如花,说道:“别担心,有我在,不会让你太痛苦,更不会让你死掉,不过你的伤我也不会太快就给你治好,因为我要让你多受一些苦,比起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一切,这也不算过分罢。” 师映川淡红的唇微微翘起,呈现赤色的狭长凤目更是透着一股野性的诱惑,他用一只手抱住连江楼,让彼此的胸膛紧贴在一起,以此感受着对方的体温,聆听着那真切的心跳声,而与这温柔的拥抱不同,深入连江楼体内的手指却是报复似地野蛮挖掘着柔软的内部,师映川低头轻舔着男人的耳朵,低哑地笑道:“舒服吗?……连郎,你里面真是够热的,而且,也紧得不得了,牢牢地咬着我呢……呵呵,让我看看,我们的莲座神功盖世,说不定臀`功也是了不得的,待加以时日,被我精心调`教之后,必是能让人欲`仙`欲`死的床上极品,供我享用……还记得吗,你还是赵青主的时候,一开始也是这样木头似的,没有什么情趣,但你没能熬过多久,便开始在我身下呻`吟低喘,被弄得泄身了一次又一次,这些,你应该都记起来了罢?” 师映川狎笑着款款低语,他幽暗的眸子深处跳跃着情`欲的火焰,唇舌仔细地品尝着男人的耳垂,而连江楼仍然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终于撤出了手指,他将两根修长的手指置于两人眼前,只见雪白如玉的肌肤表面已经黏腻不堪,尤其显眼的是上面染着的点点猩红,师映川在连江楼耳边吹了一口气,轻笑道:“你流血了……男人也是有初夜的,这应该就算是你的落红罢?”说着,伸出舌头,缓缓舔去了手指上的血迹,既而微微扬眉:“唔,你的血很甜,你的味道很诱人,让我想要更多,要你的全部,一分一毫都不许剩下。” 话音方落,连江楼的两条腿已被极大地分开,师映川抓过一旁的枕头塞到连江楼腰下,令男人的下半身不得不抬起,暴露出最隐蔽的所在,师映川两手一左一右地掌握住了男人的两瓣臀,徐徐地搓弄揉捏了起来,指尖微微陷进了臀肌里,体味着那绝妙的弹性,但这并不是全部,师映川很快低下头,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入口,那里被他之前粗暴的拓展行为弄伤了,有明显的血迹,师映川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舌尖霸道地舔着从没有其他人碰触过的地方,无视男人蓦然紧绷的身体所透露出来的拒绝,等到将血迹全部舔净,师映川才暂时停下,他揉弄着连江楼紧实的臀,淡淡道:“当年我还是宁天谕,而你还是赵青主的时候,我爱你成狂,对你极是敬重,从不敢稍有冒犯,就连平时行那夫妻之事时,往往也是中规中矩,不曾逾越半点,只因怕你不喜,怕你觉得我放肆轻狂,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不在意你会怎么想,我只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支配你的身体,我想怎么把玩都可以,哪怕玩得坏掉了也无所谓。” 随着最后一个字从口中吐出,师映川的舌头已经顶住了那入口,强行往里面挤,已经被蛮横拓展过的入口根本难以抗拒势如破竹的舌头,连江楼顿时闷哼一声,他的腰身蓦然抻直,微微别过了脸,浓黑的眉紧拧,股肌亦且收紧……体内的舌头刁钻灵活之极,无所不至,这是连江楼从未体验过的陌生感觉,但这其实不是重点,肉身上的任何感受他都可以命令自己忽略,不去在意,然而真正的重点是,这个正在对他做着最猥亵下流行为的人,是师映川。 师映川有着娴熟的技巧以及无尽的耐心,他好整以暇地寻找着男人体内的弱点,然后发起最强烈的进攻,而此时有力的手指与柔软的舌头,就是他最有效的武器,良久,随着一声压抑的沉重闷哼突然溢出,室中也紧接着响起了肆无忌惮的笑声,师映川抬起手,哈哈大笑,他的大半个手掌被透明的汁液浸湿,优美的嘴角也同样湿漉漉的,闪着暧昧的水光,师映川表情慵懒地凑上去吮吸着手上的液体,明明是无比淫`秽的一幕,却被他诠释得自然之极,他舔了几下,这才调笑着说道:“看来你不但够紧够热,而且水也很多……啧啧,果然是极品。” 师映川笑着,一面开始动手解开松松垮垮披在自己身上的长袍,露出精壮的身躯,他将连江楼的腿折起,按压到胸前,彻底将那脆弱的入口暴露在自己眼前,说道:“好了,现在我……” 话只说了半截便戛然而止,师映川的脸上已是神情微变,只见连江楼面色青白中又潮红一片,仿佛血管里的血液突然间加快了流淌着的速度,而那嘴角正往外缓缓溢血,那已不是细细的血丝,而是一股血流,师映川低声咒骂一句,立刻反掌将一道真气打入对方体内,护住心脉,紧接着就披衣而起,胡乱系上衣带,厉声朝外面喝道:“来人,去传十三郎即刻过来!” 很快,匆匆赶来的方十三郎便带着药箱进到内殿,大床上严严实实地垂下帐幔,只从床内露出了一只手,师映川披头散发地站在床前,身上只胡乱裹着一件长袍,室内似乎有一股淡淡的古怪气味,方十三郎是行医之人,见到这一幕,哪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同时也猜到了床上的人是谁,因此也不多说,上前把了脉,一时诊罢,不免皱了皱眉,摇头道:“在脏腑伤势未愈的情况下,精关接连失守,耗费元阳,再加上情绪波动过大,便致使伤势加重……” 说到这里,方十三郎顿了顿,就看着脸色微沉的师映川,低声说道:“在他内伤好转之前,最好不要行房了,否则只怕会损了根本,日后也很难补回来的。”师映川听着这话,面色阴晴不定,他迟疑了一下,这才轻哼一声,悻悻道:“罢了,真是晦气……十三郎,最近这段时间你就替他调理伤势罢,要用到什么就去跟那管库房的人说一声,里面的东西任你取用。” 方十三郎应下,接着就拿出纸笔开了方子,亲自去煎药,待他出去之后,师映川才掀起了帐幔,看着床上正闭目休息的男人,一种淡淡的情愫便不可抑制地蔓延到了心间--世间众生,情之所钟而生孽……但这些莫名的感触很快就被他深深藏在心底,再不会有半点痕迹,他侧身坐了下来,伸手抚摸着连江楼有些发凉的脸庞,微笑道:“连郎,看来你的运气真的很好,连老天都帮你,那么,你现在算是安全了,我暂时不会碰你,不过,这毕竟只是暂时的……” 第147节 师映川脸色不变,连江楼则是沉默不言,只闭上眼睛,仿佛已陷入到沉思之中,师映川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男子尽管虚弱也依旧不失英俊的面庞,这是自己曾经爱过、现在也依然爱着的人,这样想着,脸上就在此刻无意识地露出了无限留恋怜惜的表情,只是这些连江楼并没有看到而已,师映川似乎想要轻轻吻一吻对方的唇,但头还没有低下去,就已经生生打住了这个想法,他缓缓摸着面前这张英俊的面孔,目光凝视着对方,眼神略显怀念与淡淡的复杂,但一双鲜红的眸子中,却是有锐利之色汇聚起来,这时连江楼忽然睁开眼,见到师映川的眼神,微微一顿,师映川就笑了起来,他俯身抱住连江楼,怀中的男子温暖的身躯令他感到安心,他轻吐了一口气,闻着对方身上传来的气味,目光不禁就微醺了,他笑着,在对方耳边说道:“我要你留在我身边,看我最终成就大道,达成所有的目标……你要见证这一切。” 耳边传来男人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连江楼的神情蓦然有瞬间的恍惚,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过丝毫波澜的心,在这一刻,却是仿佛被一枚石子激起了阵阵涟漪,他想起记忆中很多年前的某一天,那个还没有登基为帝的男人拥着那清雅如莲的男子在怀,温柔低喃:“莲生,我要你看着我,看着我成为盖世强者,你要见证这一切,因为天上地下,只有你,才有这个资格。” 那时正是情浓好时光,心与心无比贴近,男人的眼里可以看到一片浩瀚星空,更有无限爱意,深沉似海……连江楼心头微微一震,他的手似乎动了一下,想要去伸手握住师映川的手,什么也不必说,只是紧紧地握着就好,然而他终究没有那样做,他闭上了眼,锁住了眼中那道星光,片刻之后,等到再次睁开双眼,里面已经一派平静--这场只有两个人的战争,究竟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谁赢,谁输,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也还并没有一个清楚的答案。 连江楼眼中幽幽,但最深处却是明亮之极,就仿佛有一颗最璀璨的星静静悬停在无尽夜空中,蛰伏着,等待着,他的脸色苍白,细看上去,却是变得彻底清冷起来,这时师映川伸手勾起他的下巴,说道:“你现在应该还不是完完全全的赵青主,不过,至少你应该会清楚地记起当初我被你所杀的画面罢。”连江楼语气平淡地道:“自然记得,记得很清楚。”怎么会不记得,那鲜血四溅中,被心爱之人所杀,那一瞬间男人脸上的表情,也许经过千年万年,都不会被磨灭……连江楼感觉到心头有轻微的刺痛,这本该是微不足道的,但,偏偏如此清晰。这时师映川似乎知他所想,喃喃道:“这两世,我都是被你选中的船,要载你到达彼岸,成就你的道,也许你是对的,可是啊,为什么我尽管知道这一切,却还是对你放不下,抛不开?原来命运之莫测,永远不是凡人可以理解。连郎,你曾经是我的爱人,是我的师尊,按理来说,我应该很了解你,但是我却知道,我对你其实还很陌生,我甚至未必能够对你做出最真实的描述,因为你的心所向往的世界太辽阔,拒绝任何人靠近,包括我在内……呵呵,这一切,也许是老天开的玩笑罢,残酷的玩笑,让我们想得到多少,就必须失去多少,逼着我们将一切属于凡人的东西,都狠心舍弃,才肯让我们继续走下去,去探索苦苦追求的东西。” 一切都沉寂下来,无人再开口,也不必再开口,又过了一会儿,刚刚煎好的药被送了过来,师映川手里端着盛满浓黑药汁的瓷碗,用汤匙舀了一勺慢慢吹凉,这才喂给连江楼,连江楼倚在床头,面色安然地张口衔住汤匙,喝掉苦涩的药汁,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隔离在了另外一个世界里,一切都悄然无声,师映川坐在床前,不厌其烦地一勺一勺吹凉了药喂着对方,他是曾经君临天下的帝王,是曾经世间最高贵也最骄傲霸道的男人,但此时他看起来却只是一个体贴的爱人,正在温柔照顾着自己的伴侣,哪怕,这只是假象。可是,这真的只是虚假的么,又似乎是真的,曾经那样深刻的爱,眼下如此煎熬的情,又怎能仅仅视作假的呢…… 师映川表情淡然地看着连江楼,心中却不是那样平静,因为眼下这样的画面太过熟悉,就算是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曾经那与此刻相似的一幕幕却仍然好象就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深处,那时也是这般,男子神色安静地坐着,喝掉自己亲手喂的药,明明这都是最平常最普通的琐事,按理说不应该被记得这样清楚,可是在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时光之后,在这样特定的时刻,记忆却是仿若潮水一般涌入心间,当时的每一个细节,都半点没有模糊。 --分明是那么普普通通的小事,可是居然却没有被彻底忘掉,这么多年,为什么还是记得? 一碗药自然不需要喝太久,等到喂完最后一勺,师映川随手用衣袖给连江楼擦了擦嘴,他起身去拧了一条湿毛巾,将对方被汗水和其他液体弄脏的身体擦拭了一遍,换上干净衣物,顺便把自己也简单整理了一下,一时师映川把连江楼抱到镜子前坐下,拿了梳子为其梳头,他慢慢梳理着那头浓密的黑发,看着镜子里那张脸,淡淡问道:“内腑可还难受么?”连江楼平静地答道:“……刚才喝的药很管用。”师映川听了,就笑了一下,连江楼透过镜子看到他的面孔,便见师映川正含着笑,那双红白分明的眼睛很美丽,却明亮得瘆人,也没有之前在床上的轻佻狎亵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深如潭水的目光,如此沉静而冰冷,这时师映川却低头看着他,轻叹道:“到今日,方知究竟什么才叫前世的冤家……其实我最在意的东西和你一样,就是长生,就是你我这种人的道,但除此之外,我最在乎的不是权势与财富地位这样的东西,而是当我寂寞的时候,你能够陪在我身边,如此,我的人生才会是圆满,就像现在这样。”说话间,自镜中见到连江楼微皱着一双剑眉,便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去抚平他的眉头,道:“你这人,从来都是把心事藏起来,不与我说……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连江楼一言不发,却抓住了正抹在自己眉间的那只手,师映川弯腰在他头顶一吻,轻叹道:“如此光景,依稀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对于一个普通男人而言,一生所爱之人总是容易令其刻骨铭心的,不过这种感觉却也是与如花容颜一样,是世上最经不起时间冲刷的东西之一,在最初的时候痴恋不舍,但后来年纪大了,时光流逝,终究有一天会淡去,到那时,也许就只剩下回忆了,然而你我都不是普通人,不必说数十年,上百年,甚至就算是千年之前的那些感情都会一直延续下来,当然,随之一起延续下来的还有仇恨,憎恶,以及耻辱这些东西。” 说这话时,师映川的眉眼间只是平静与淡然,从他这个角度,如果不是借助镜子的话,自然看不见连江楼此刻的神情姿态,然而那面冰冷剔透的银镜所映出来的似乎又不仅仅只是两人的容颜,而且还有那多年来早已蒙上尘污的心灵角落。师映川神色不动,双手拢起男人的长发,从容说道:“我想,在未来的日子里你应该会顺从我,然后徐徐图之,以情之一字来破我道心,让自己摆脱这样的境地,不过我也可以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经历什么,我都不可能再一次让自己犯下与曾经同样的错误,对于我而言,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耻辱。” 师映川冷冷地盯着神情不动的对方,过了片刻,才微微弯起那优美的唇角,释放出一丝异样而森冷的笑色,连江楼一言不发,只从镜子里看着师映川给自己利索地挽了发,又挑了一支黑色簪子插上,师映川见他气度俨然,凝定如山,纵然眼下已经身陷囹圄,失去了力量,却依旧令人移不开眼,不觉就伸手搭住男子的肩,轻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他如此看着连江楼,笑容很温和,眼神很宁静,但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很清楚这个男人的意志究竟是多么地坚毅,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能保持冷静,更不会因为失败而绝望。 连江楼的神情依然漠然,浓黑的剑眉下,一双黑眸里没有任何情绪,但他却忽然开口道:“……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师映川好整以暇地抚着他油黑的鬓角,微笑道:“你说罢,只要是可以告诉你的,我自然知无不言。”连江楼道:“事到如今,你打算如何对待断法宗?” 师映川闻言,就嗤地一笑,漫不经心地道:“你自己现在都已经是自顾不暇了,倒还有闲心去想别的事?”连江楼不语,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只道:“说实话,我暂时也拿不定主意,所以这个问题先不回答你。”他顿一顿,却又嘴角噙笑,一只手顺着连江楼的衣襟便伸了进去,抓住那厚实的胸膛,徐徐搓弄,说道:“好坏总归就是我一念之间罢了,却也不难,不过,连郎若是能哄得我高兴,说不定有些事情我便应了……”连江楼微微皱眉:“说来听听。” 但师映川却反而不再谈及此事,他将手从连江楼怀里拿出来,表情恢复了平日里的样子,道:“先不跟你说了,有人来了。”就将对方抱回床上,丢下一句‘好生休息’,便出去了,不过刚走了两步,却又回过头来,对连江楼微笑着说道:“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不然的话,只怕后果你承担不起……我去去就来,你不妨安心歇着,想想以后怎样讨我欢心,才是正经。” 说完,深深看了连江楼一眼,出殿远去,不过他虽不在,却让自己如今仅剩的一个傀儡在暗处监视,将连江楼看住,不然以连江楼的心智手段,即便如今形同废人,他也仍不放心。 眼见师映川出了内殿,连江楼独卧床上,闭上了双眼,此刻,种种情绪泛上心头,在胸腔之中缓慢酿造成一种难以捉摸的感受,一时似乎光阴回退,过往的一幕幕如同一条无形的绳索,将他束缚住,朝着未知之处用力扯去,片刻,连江楼微睁开眼,却不知道为什么,无端地想起了曾经男子所念过的语句,一时间他面上神情静静,一双黑瞳深处却有无限暗涌,半晌,忽然低声喃喃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却说师映川出了内殿之后,一直来到廊下,就见有人正自远处而来,一身简简单单的纯黑色锦衣,面料和款式都并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唯有两臂上面用金线绣上去的两条金灿灿五爪金龙,才昭示出来人的尊贵身份,正是当今大周天子晏勾辰,此时他面露笑意,神色颇为轻松,不太像是已经人到中年、且平时稳重端凝的一国之君,倒更似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完全是一派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其实这也难怪,如今断法宗、万剑山以及瑶池仙地三大宗主被青元教教主师映川所擒之事已经传开,对于原本已经风雨飘摇的万绝盟而言,可以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那一根稻草,所以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以来,晏勾辰已经连续收到前线送来的捷报,如何能不欣喜,他很清楚,眼下距离大周一统天下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此时晏勾辰的身边并没有带着专门保护的人,只跟着两个随身服侍的太监,当然,在皇宫与这青元教总部之中,他的安全是绝对能够保证的,一时见到师映川从里面出来,站在廊下,晏勾辰便加快了步子走来,他踏阶而上,笑着来到师映川面前,那笑容之中亦不掩微微的一丝急切,说道:“接到消息说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映川,那三人,想必也已经到了?” 师映川知他意思,便微微颔首,说道:“连江楼与傅仙迹并师赤星三大宗师的确已经尽皆落入我手,如今这三人都已经被我禁锢了修为,与常人无异,且有专人看管着,你大可放心。” “……好,好,好!辗转多年,如今终于大事成矣。”听了这话,晏勾辰喜动于色,用力一击掌,这不是作伪,而是真正发自内心,要知道从多年前战争开始之后,直到如今,这已经是很长的时间了,虽然大周可以说是一直都在不断地进步、强大,可是这也意味着每时每刻都在有人死去,人们生活在紧张与压抑之中,就连身为一国之君的晏勾辰自己,也常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而今随着三大巨头失陷,就意味着万绝盟的末日即将来临,晏勾辰情绪不免振奋,一时间甚至有了狂喜的感觉,情绪强烈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登基为帝的那一日。 相对于晏勾辰的喜悦,师映川只是微微一笑,道:“这么多年过去,终究有这一天,也不枉这些年出生入死了。”晏勾辰眉宇之间隐约的阴霾尽数散去,拉住师映川的手,哈哈大笑道:“映川,你我二人等这一日,有多少年了?总算苍天不负,这些年的辛劳都有了补偿。”师映川淡淡道:“如今只待大军发动,与万绝盟余孽尽快做个了断。”晏勾辰颔首道:“正是这个道理,须得速战速决,为此,甚至可以不计伤亡,毕竟我们等得已经太久了,百姓期盼安定也已经太久了。” 两人没有再过多地谈及这个话题,也没有进屋,只是并肩走在朱红的高墙下,两个太监遥遥跟在后头,并不来打扰,师映川双手负在身后,远处有白鹤振翅的声音,既而就见一线白影从湖上飞起,又渐渐飞远,又走了一会儿,师映川忽然道:“你是想见连江楼罢?” 晏勾辰没有否认,只是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有些好奇,想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说起来,以前我还并没有真正接触过此人。”师映川淡淡道:“他这个人,其实我是很佩服的,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道路,难以轻易动摇,而且越是出类拔萃之辈,信念就越发坚定,至于连江楼这种人,已经到了不会为外物所动摇的程度,哪怕是亲情、友情、爱情,也不能阻其道心,他就那么活着,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独自前行着,为了哪怕一丝成功的可能而努力去做能够做到的一切,为了长生,为了探寻武道的极致,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这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在这个前提下,其实无论他如何选择,都不是错。” 晏勾辰静静听着,末了,忽道:“听你这番话,你似乎并不恨他。”师映川哈哈一笑:“不,我并非不恨,只不过我佩服他这种不惜一切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有为之付出代价的担当,不给自己和别人留余地,这是心之所向,所以无畏无怖,就算结局惨淡,也不后悔,我辈寻求长生,正应该有如此觉悟。”晏勾辰默然,过了片刻,才道:“你就打算这样一直软禁着他,以作报复?”师映川缓缓摇头:“这当然可以说是在复仇,但其实除了报复的成分之外,我还有更重要的理由。”晏勾辰眉毛微扬,就有些意外:“愿闻其详。” 师映川笑了笑,伸手拈住一片随风而来的落叶,道:“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我才知道情之一物,本就是镜花水月,其实这世间的亲情友情爱情,到最后都无不如此,因为纵然是短短一些年月的相知相守,到头来却还是都要失去的,其实无论是连江楼还是赵青主,对我都不是虚情假意,我相信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那些开心愉悦,那些缠绵爱恋,都是真实不虚的,对我的情意也都是真心的,只不过在他看来,这些都不及天道永恒,就算再执着也是无益,他可以有情,但却不会执着于情,这就是他与其他人不同的地方,或者说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认真说起来的话,他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合格的求道者。” 师映川看了晏勾辰一眼,突然一笑,说着:“我还记得从前他对我的爱恋与温柔,记得他对我许下的誓言,然而就是那样真挚的感情,也能够挥剑斩去,这样的人,怎能不让人佩服?在这一点上,我不及他,所以我现在要用他来锤炼道心,他既然是我的心魔,那么,我就要破开魔障,彻底解脱本心,也许到那时,我眼中就会看到另一片崭新的天地了罢。”师映川说着,微微闭上眼:“……从前他将我当作帮他到达彼岸的‘船’,那么,我现在将他当作磨刀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晏勾辰听到这话,突然就微微一震,仿佛有些不认识地看着师映川,面前的这个男人,看上去美得就像是并非人间所有一般,且神色微微从容柔和,脸上甚至还有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但不知道为什么,配着刚刚那番话,却反而给人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那看似淡定而实际上却步步为营的算计反制,那覆盖在平静神色下的狰狞,这一切矛盾与对立都在其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统一,晏勾辰突然觉得身上有些说不出的寒意在滋生出来,也许自己多年的心愿与野望很快就会实现,天下终将一统,然而自己与师映川的未来,又会是怎样的呢…… 第325章 三百二十五、我可以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此时远处宫殿层叠,两人就漫步在平整的青石路上,师映川说着:“我曾经一无所有,失去了一切,眼下又重新得到了很多东西,我在想,世间大概真有命运这回事罢,许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晏勾辰笑道:“我本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是最不信命的。”师映川微微一笑:“此一时彼一时,以前从来不信,但是后来经历了太多事,就不敢妄下断语了。” 师映川双目之中闪耀着淡淡精芒,宛然洞穿一切,但他又不再谈及连江楼,而是说起政事,自宁静的眼神中完全看不出他心中喜怒哀乐,即便以晏勾辰识人的本事,也难以探知他此刻的想法,师映川负起手来,任清风拂面,说着:“大军所至,诸郡纷纷落入囊中,待北方整合完毕,天下之势就已定了。” 晏勾辰望着男子,对方身躯挺拔英伟,容貌更是完美,虽五官过于精致,但眉宇之间深具霸道强横之色,形态威武之极,这使得对方容颜哪怕再绝丽胜似好女,也要尽数化为男性的魅力,晏勾辰这样看着,心中有所触动,却又沉吟着说道:“征战多年,大周虽已疆域扩大不知凡几,但国库之中却已经空虚,如今大军粮草辎重,将士抚恤,处处都需要真金白银,而朝廷眼下捉襟见肘,已是难以为继。” 师映川是何等聪明人,闻言,眉毛微微一抬,道:“你列个章程,待我看过之后,总归会给你一个答复。”他收拢海外鲛人一族,又坐拥天涯海阁,这都是下金蛋的母鸡,单论财富,师映川自己便是天下第一的大财主,青元教有如此雄厚财力支持,尽管用钱的地方多不胜数,但这些年来也从来没有因钱财资源的问题而苦恼,而大周别看国力比之从前强盛不知多少倍,但疆域越大,朝廷的财政状况也就越窘迫,这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想,也就说得通了,要知道当年大周虽然是有数的强国,但毕竟天下诸国林立,大周一国才占多少,是以一旦打下一国,立刻就掠夺对方的财富资源,自然腰包鼓鼓,但随着后来大周越发壮大,可以劫掠的对象也就越来越少,而偏偏用钱的地方却比从前多了太多,况且因为连年征战,大多数百姓都是苦不堪言,再继续重赋榨取是不现实的,也是危险的,因此国家的财政状况尤其是军队庞大的开支令晏勾辰无时无刻不在为钱财发愁,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向师映川开口,而事实上,这种事早已不是第一次了,师映川每次都会满足晏勾辰的要求,但同样的,他势必也会从中取得足够的利益,这一点,双方都是心知肚明。 当下两人有默契地转移了这个话题,暂时先不谈,只并肩在园中漫步,青元教总部乃是从前大周皇宫的一部分,后来晏勾辰将原本的皇宫一分为二,师映川又略加改建,因此这里看起来还是有皇家气象,假山处处,景色幽奇壮美,师映川看着眼前美景,半晌,才轻叹道:“昨日之因,今日之果……等到大事已定,勾辰,你可曾想过要迁都么?” 这话一出,晏勾辰心中登时就是一震,道:“……迁都?”师映川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下,看上去宛若风华正茂的青年,他神情有些淡漠,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令人揣测不透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他目视晏勾辰,道:“那时天下一统,你觉得摇光城还能当得起一国之都么,当初泰元帝建城,乃是当时最有名的望气师以师门秘术圈定地点,规划国都,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迁都于当年旧址,再命天下富商巨贾并工匠技师等人大量迁去,居于此城,这样一来,短短一二年,就必有繁盛景象,要知道这摇光城无论地理位置还是从各方面来看,都不及那里,若非此旧址所牵涉到的政治意义太过敏感,从前各国又岂会任其荒废至今。” 晏勾辰面色不定,心中已是百般念头涌动,他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揣摩着此事背后的真正意思,就说着:“事关重大,总要在朝会上与群臣商议一二。”师映川站在那里,眸子微微生出精芒,道:“也好。”他没有继续谈论此事,而是沉默起来,只与晏勾辰漫步于日光下。 周围古树参天,青郁茂密,远处有歌唱之声传来,丝竹之声若有若无,是教中的一些歌舞伎在排练,优美的声音听在耳中,分外惬意,两人漫步园中,晏勾辰静静地凝注着师映川完美的侧脸,忽然就微笑起来,又一叹,无限感慨地说着:“当年你我初见,那时候谁能想到,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两人居然已经站在了这个世间的最高处,蜕变到了这个地步,世事如此无常莫测,真是人所难料啊……”师映川眼神微微迷离,似是同样感慨万端,一时两人唏嘘一阵,话题就又转到国事上面,师映川以手用力捏着眉心,道:“天下初统之后,势必要立起规矩,要知道侠以武犯禁,那些宗门,世家,门派等等,都是盘根错节,这些就是天下安定的隐患,否则时间长了,让他们休养生息起来,将来又是尾大不掉。” 晏勾辰面色微变,犹疑道:“总不能真的将其全部连根拔起罢,这是真正地断绝传承,若是一宗一派倒也无所谓,镇压了就是,但你若要扩大范围,乃至天下尽皆如此,只怕是会引起极大的反弹,到那时……”师映川一摆手,道:“我自然不会冒失,世间之事一向都是堵不如疏,所以我要用的是软刀子,我不会断了他们的传承,但这传承将会抓在我手里,所有归附于我的宗派都将成为下蛋的母鸡,不断地为青元教输送新鲜血液,壮大青元教,如此一来,他们的传承没有断绝,但命门却在我手中,以后再想翻起什么风浪,却是难了!” 晏勾辰微微点头,道:“你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然而表面虽然如此,心中却是复杂,照这样说来,师映川几乎就可以说是掌握了天下武道一途的力量,青元教将成为一个庞大到完全能够动摇国家的机构,或者说,这将是一个凌驾在皇权之上的超级宗门,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不希望看到的,然而此时情形,已非自己可以掌控……晏勾辰忽然想起当年一个因为竭力主张打压青元教而被处死的老臣,那人临死之前曾经托人送来一封血书,上面只有寥寥一行大字:陛下倚仗师映川之举,无异于与虎谋皮,长此以往,只怕江山易主,国将不国! 心中有瞬间的恍惚,但晏勾辰面上却一如往常,并不见丝毫异色,他陪着师映川慢慢地一路前行,欣赏着路上的美景,师映川此时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淡定,他赤色的眸子望来,纤长的手指替晏勾辰掖了掖鬓发,眸中幽暗,突然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第一次见你时的情形,那时你不过是个出宫开府不久的皇子,而现在,你我站在这里,心中的感慨,诸多滋味,真真不是其他人能够明白。” 听着这话,晏勾辰的心不觉微微柔软起来,他轻叹道:“你与我也应该算是患难夫妻了罢,风雨同舟这些年,其中辗转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也,好在如今终于拨云见日,我们以后的好日子,还很长。” …… 随着三大宗主陷入敌手,万绝盟至此已失去主心骨,造成群龙无首的局面,一时间人心大沮,原本就已是在苦苦支撑的联盟军队开始出现逃兵现象,其后在大周不计伤亡的猛烈进攻下,更是在短时间内节节败退,事已至此,万绝盟覆灭的命运已经注定,而大周方面在这时以师映川与晏勾辰的名义发布正式通告,警告万绝盟若是依旧一意孤行,打算顽抗到底,则大军覆境之日,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各宗上下彻底血洗,鸡犬不留! …… 殿内燃着龙涎香,淡薄如雾的轻烟袅袅缕缕地缓慢散入到空气当中,温暖中透着几分慵懒,阳光柔和得近乎有些柔软,似乎成为了水一般的事物,将空气都折射得微微荡漾起来,满殿寂静无声,一片宁静,仿佛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让人心生懒怠的气息。 男子静静坐着,沉默不语,身上披着一件青色华衣,用淡银的丝线在周边绣了无数精致的牡丹,乍看上去那衣裳的料子好象是织锦,但仔细观察之余,就会发现那其实是一袭云罗轻纱,很是单薄,若是不对着阳光也还罢了,一旦沐浴在阳光下,那特殊的纱质便近乎透明了,而且衣服的样式看似保守,除了露出脖子以上以及两手肌肤之外,所有其他的部位都给盖住,但因为材料的关系,却可以从这一身看似密不透风的衣裳下,窥到影影绰绰的肌肤,身躯时隐时现,勾人得紧,偏偏男子容貌生得英俊刚毅之极,尤其一对眼眸恰似点漆一般,黝黑如墨,精芒点点,冷淡静默,令人在心欲往之的同时,又不敢稍有异动,真真是可见而不可得。 但即便是穿成了如此模样,男子眉宇间的神色也还镇静自若,尽管早已经年过五十,他的外表也依旧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淡定从容的气度,虽然过于英俊坚毅的容貌与身上这一副露骨香`艳的装扮很不对称,但结合起来之后,却有了一丝矛盾的诱惑力,此时男子正看着面前一柄通体漆黑的古朴长剑,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静静望着那把剑,此剑正是断法宗历代宗正所佩的和光同尘,而这男子,自然也只会是连江楼。 连江楼一头如墨长发披散于肩,身上的衣裳虽有几层,却都单薄似蝉翼,使得身体的线条一览无遗,那起伏如山川一般坚实丰秀的轮廓看得人不免心痒,他看着那柄和光同尘,半晌,拿起旁边一块雪白的锦帕,轻轻擦拭着宝剑,他一言不发,面容也很平和,光线明暗交替之间,整个人看上去就如同一尊冷冰冰的玉雕,几道淡淡的明净光柱从外面透进来,照在殿内,就好象清清冷冷的月光,洒遍整个空间,然而有些幽暗深沉的角落,却是阳光永远无法企及,仿佛这样的日子,就是永远。 未几,有脚步声传来,如今能够不经连江楼允许就进入这里的人,世间只有一个,而那个人的修为已是出神入化,走起路来又哪里会有丝毫的声响,现在之所以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传出脚步声,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告诉这殿内的人,自己已经来了。 第148节 连江楼听到脚步声,却没有什么反应,甚至不曾回头,只依旧擦拭着宝剑,他身姿挺直,并没有回头去看的意思,片刻,有衣料摩擦的窸窸窣窣细微之声从身后传来,一双有力的手臂绕上连江楼的身躯,将其缓缓拥住,将整个前胸都贴在他后背上,使得两人之间再没有一丝距离,处于一个极其亲密的状态下,难分彼此,气息交融,与此同时,一个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叹息道:“你身上真香……这样熟悉的味道,像美酒,也像毒药,只是闻一下而已,就让我蠢蠢欲动了。” 男人优美的唇角微微翘起,压抑着嗓子,低声说着,在彼此身体若有若无的轻轻摩擦中,男人一面垂下眼皮,一面用力抽动着鼻子,以脸庞轻轻地蹭着连江楼乌黑顺滑的发丝,从这上面,可以嗅到独属于此人的味道,这让男人很是着迷。 整个人被拥进身后那人的怀中,与自己一样高大结实的身体,温暖的吐息拂在耳际,带起微微的酥麻,这一切都令连江楼感到不自在,但又偏偏有些安心,他静静地坐着,任由对方摆弄,没有半点抗拒,两个人就这样紧贴在一起,一种静谧宁和的气氛在周围流转,令双方都下意识地放松了身体,此时日光淡淡映照在两人身上,若有其他人看到这一幕,势必会觉得气氛缠绵而又美好之极。 半响之后,身后那人才低笑道:“这衣裳很适合你,唔,看起来让人很有撕光了把你压在身下狠狠侵犯的冲动,这个样子的你,我不允许除我之外的人随便看到……”就见那轻薄的衣袍之内,一切清晰可见,甚至连胸前两点深红都若隐若现,果然勾魂之极,男人说着,猩红的舌尖伸出来,轻舔连江楼的脖子,一张仿佛是穷尽了人间的美丽的面孔上微微露出迷醉之色,连江楼只觉得湿漉漉的舌划过皮肤表面,那感觉令人肌肤起栗,他并无挣扎之意,只是微眯了黑眸,任得抚弄,一来是因为很清楚自己做什么也是徒劳,二来是对身后那人毕竟有情,肌肤相亲亦是寻常,毫无反感,否则若是换了旁人,必是恶心厌恶。 师映川搂着男子在怀,对方这身衣裳是他亲手给穿上,如今眼见对方薄衣蔽体,比起不着衣衫更为勾魂,一时间不免有意地加重了身体对男子后背的摩擦,右手抚摸着对方结实紧绷的小腹与腰部流畅的线条,只觉得莫名诱惑,当下就笑着,道:“连郎真是动人,我虽平日里自负定力,等闲不会有交欢的念头,但对着连郎,就做不成君子了。” 说着,将下巴压在连江楼宽阔的肩上,脸颊贴着对方的脸颊,耳鬓厮磨,感受着男子光滑富有弹性的肌肤,体味着那酥麻的触感,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喃喃道:“世间尤物,连郎已是极致了。”说着,就张口在男子的脖颈上轻轻啮咬,带来细微的痛楚,连江楼对此并无反应,他眼中带着一些淡淡的情绪,但不是悲哀,也不是忧虑,更不是躁动不安,仿佛只是体会着与对方亲密接触的感觉,而师映川也不急,他的手在连江楼身上缓缓移动,洁白的指头挑开了系带,很快手掌就摸到了对方柔韧光滑的腰身,他眼睑垂下,扯住连江楼的领口,微微拉动,衣裳便就此缓缓向下脱落,很快,眼中就映出了一片紧实健美的背肌,连江楼是身材雄颀伟岸的男子,双肩宽阔,整个身体呈现出极富阳刚之美的倒三角形,那曲线是成熟男性才会有的紧密,肌肤如玉一般润泽,看起来令人赞叹不已,那衣裳半挂在臂弯间,只祼着大半个上身,然而就是这样欲遮未露的样子,才越发勾人魂魄,尽管身陷囹圄,也还是显示出非凡的气度,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刚阳的魅力,师映川将脸埋在男人背上,那清爽温香的感觉从皮肤表面传来,甚至隐隐还能够闻到一丝唯有宗师洁净无垢之体才会具有的幽幽馥郁香气,令人不由得心头微微荡漾,师映川搂抱着对方温暖的身体,道:“你已是我的,就应该有我的标记,不是么?” 师映川嘴角的笑容异常醒目,光影交错间,脸上的笑色若隐若现,正如他此时的心思一般,不可捉摸,师映川伸出右手食指,上面的指甲晶莹剔透,有若水晶精心打磨而成,指尖轻划过连江楼的脊背,再向下移动,突然间,师映川的指尖处闪出微微的青芒,连江楼的脊背顿时流出血来,师映川仿佛笔走龙蛇一般,右手在男人宽阔的背上飞快地划动起来,连江楼只觉得背上传来连绵不绝的疼痛,似乎被什么东西割破了肌肤,不过对于他而言,这只能算是小小的皮肉痛楚,根本无足轻重,因此只是微微一皱眉,便不理会。 不多时,师映川停了手,紧接着他就伸出舌头舔上了连江楼的背,将上面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如此一来,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连江楼背上多了一朵惟妙惟肖的血莲,师映川起身拿了镜子过来,照给连江楼看,他眼中闪烁着灿然的血光,微笑道:“当年你以指甲为我割下这道怯颜,那么今日,我也为你绘下这个标记……是不是很美?”他与当年连江楼所用的方法一致,在刺破皮肤的时候以内力施展了特殊手法,使得伤口附近的肌肤永远也不会完全长好,待愈合之后,伤痕就永远也不能消除了,所以连江楼背上的这朵血莲就与师映川额头上的怯颜一样,除非挖下这片皮肉,否则就永远都会清晰地留在身上。 透过师映川手里的镜子,连江楼将这一切都看得分明,虽说此时背上仍还刺痛不已,但他一双眸子只显得黝黑深沉,全无涟漪之色,至于其中真义为何,想必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时师映川从腰间取下一支通体青翠的玉笛,递到他手中,道:“吹奏一曲罢,很久没有听过了,我想听。”连江楼握笛在手,眼皮微垂,片刻,就将玉笛凑于唇前,吹奏起来。 清越悠扬的笛声响起,如丝如缕,曲调清幽冷寂,透着一丝怀念,又缠绵宛转,似低诉,似依依叹息,仿佛是一个失意人对月临风,缅怀着曾经深爱过的人,充满了回忆与伤感,师映川微微一怔,思绪随着那悠扬笛声而飘忽起来,淡然入化,无数似乎已经遥不可及的浮光掠影自眼前闪现,勾起不愿意再想起的一幕幕,那些被刻意淡忘了的往事,此刻只令人微痛,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惆怅也就此衍生,心中感慨万分,他看着连江楼沉静吹奏,点点真情涌现心头,一时心神皆醉,低声道:“《相思赋》……几多相思几多愁……” 袅袅不绝的笛声传遍宫室,情致低回,一曲既罢,师映川仍兀自品味,半晌,才轻抚着连江楼手中的玉笛,道:“我要听那《江舟子》,你吹来给我听。”连江楼一言不发,继续吹奏起来,但他眼下伤势未愈,中气不足,这一曲吹到中途,连江楼便已脸色微白,咳嗽了起来,自然无以为继,师映川也不理会,只取过玉笛,叹道:“南浦蒹葭疏雨后,寂寥横笛怨江楼……你我这一世的交集,原来在燕氏为我取乳名的那一刻便开始了,莫非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微微温热的阳光洒满深殿,空气中浮荡着一丝丝龙涎香的气息,师映川抱紧连江楼,叹道:“我应该恨你的,因为是你亲手导演了你我之间的悲剧,但是为什么,心中最恨的是你,最爱的也依然还是你呢?”他双手缓缓攀上连江楼的胸膛,揉弄着两粒深红的突起,忽然重重一捏:“果真是宿世的冤家……”连江楼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行为捏得眉头顿时一拧,师映川却丝毫没有不舍得的意思,反而笑了起来:“很疼么?你曾经让我比这疼上千万倍,因为疼的是我的心,区区肉身上的痛苦,又怎能与精神上的痛苦相提并论。” 师映川突然将连江楼一推,使得对方措手不及地被推倒在方榻上,师映川随手一扯,连江楼那松松垮垮地挂在臂弯间的衣物便被整个地剥了下来,这时才发现他根本没有穿裤子,暴露在空气中的紧实肌肤闪烁着类似于玉石一般的色泽,师映川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他将对方翻过来,宽厚胸膛上伫立着的两点深红吸引着他的视线,师映川眸色微深,一抹掠夺的狂热渐渐渲染了整个眼球,他俯身凑近,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故意吹在上面,既而探出舌尖沿着颜色微淡的乳`晕绕了几圈,紧接着就重重地狠舔起来,最后一口叼住,仿佛沙漠中快要渴毙的旅人见到了水囊,虽然明知道吸不出汁液,但也非得使劲儿地想吸出一点什么东西,来解一解那烧心的干渴,师映川一面蛮横地埋首在连江楼胸前大口大口地轮流狠嘬着两粒嫩肉,一面两只手抓住连江楼的臀,十指恣意地揉掐着两块饱满紧致的臀`肉,他不顾一切地在这具身体上肆虐,用最激烈最狂暴的亲吻烙满了男人的全身,师映川并不掩饰自己的失控,若非连江楼现在的身体还不能承受真正的床笫之欢,那他势必早已将其吞吃入腹,不过尽管如此,他也还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人,毕竟在他这样的风月老手看来,即便不能真正交欢,但若是要从一个人身上取乐,还是有着无数方法的。 “唔……”良久,随着一道充斥着浓浓的享受之意的闷哼响起,师映川积压的热躁终于得到了疏解与平缓,他抽了抽鼻子,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腥气以及汗液的气息,师映川脸上浮现出一丝异样的迷离,他眯缝着双眼,身上的肌肉放松,低垂着眼眸看着身下的男子,连江楼大腿之间一片狼藉,白色的浊液和汗水搀杂着,从腿上往下徐徐地淌去,很快就在榻上聚了一小滩,大腿内侧的肌肤被磨得通红,几乎被磨破,师映川的目光扫过,那旖旎的画面令人口干舌燥,让他的的眼神毫不遮掩地微微一热,他笑了笑,一丝满足在优美的唇角缓缓漾开,伸手抚摩着连江楼英挺的面孔,道:“好了,你可以先歇一下了。” 师映川说着,起身去拿毛巾,连江楼见对方离开,便慢慢坐起身来,他极具诱惑力的精壮身躯上布满了汗水,上面或青或紫的淤痕到处都是,其中也不乏牙印,令人产生无尽的遐想,连江楼坐着,并没有拿起衣物遮盖身体,只是淡淡看着窗外的风景,这时师映川拧了一条湿毛巾回来,给他擦拭身体,又倒了茶让他喝下,一时间不知怎的,两人都没有话说,师映川坐下来,将连江楼揽在怀中,他贪婪地吮吸着男人的胸脯,好象非要把这里吸出甜美的乳汁才肯罢休,而连江楼则是面色如常地任他吸嘬着,仿佛这与自己完全无关,不过很快师映川就松了嘴,他眼中幽火闪烁,对连江楼低笑道:“有客人来了……” 师映川说着,起身出去,他到了外面,就见纪妖师神色匆匆而来,师映川站在廊下,淡淡道:“父亲大人不远万里赶来摇光城,算一算日子,当真是紧得很,想必应该是一接到消息便即刻动身了罢,莫非就真的如此急切,一时也等不得了么?” 纪妖师见了师映川,神色微动,狭长如刀的眼睛在师映川身上一掠,眸底就微微暗了几分,他不理会师映川的揶揄,只沉声道:“……当初说过的话,到如今不知可还作数?”师映川神色漠然,从容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作数,当初与父亲大人的约定,当然也会兑现。” “那就好!”纪妖师面色顿时一松,这些日子以来的烦躁当即一扫而空,如此一来,不免也就恢复了往日里的性情,没有了方才的肃然和冷漠,嗤笑道:“我还当你大局已定,便翻脸不认人,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师映川挑了挑长眉,皮笑肉不笑地道:“过河拆桥这种下三滥的事,我一向都不会做,莫非在父亲眼中,我就这么没有信誉不成。” 两人说话间便进到里面,穿过长长的走廊,师映川掀帘而入,纪妖师的呼吸也随之陡然屏住,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他进到殿内,走进里面,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在穿衣,那衣裳在明亮的光线中几乎透明,完全可以窥到里面健美的轮廓,纪妖师心头仿佛是一下子压上了万钧巨石,使得心跳都有些不畅,气机亦且微微紊乱,男子听见动静,转过身来,面上无悲无喜,不是连江楼,还有哪个! 连江楼固然能够平静地面对一切,不过在看清楚纪妖师的脸时,面上到底还是有了几分意外之色,纪妖师目光死死锁在连江楼的身上,袖中的手止不住地微微轻颤,他的胸膛不停地微微起伏,因为他必须要用深呼吸才能让自己稍微平静一些,一旁师映川并没有开口,只是冷眼旁观,但下一刻,却见纪妖师突然大步向连江楼走去,待走到对方面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闪现出一丝癫狂之色,蓦地放声大笑:“好,好,好!你我相识数十载,我苦求不得,到今日,总算是让我纪妖师如愿以偿!” 话音未落,纪妖师已是狠狠将面前的男人一把拥入怀中,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连江楼顿时一怔,眼下他修为已失,哪里能及时反应,立刻便被纪妖师抱了个满怀,而师映川却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他缓缓向二人走来,对连江楼淡淡道:“不必惊讶,父亲他只不过是来拿他应得的东西而已……”说着,师映川以手轻抚连江楼的面庞,笑容诡异:“知道父亲当初为什么帮我么,因为我开出了他一个他根本无法拒绝的价格,那就是你。” 连江楼的眼神明显一动,师映川微笑起来,在连江楼唇上一吻:“他归附于我,作为条件,在你落入我手中之后,他便有权与我一起分享你,现在,到了兑现诺言的时候……你一定很意外罢,奇怪我怎么可能答应别人染指你,其实我的确不喜欢有人碰你,不过既然是我生父,又爱恋你多年,那么父子之间倒也不必介意那么多了,否则若换了旁人的话,我肯定不会答应。” 连江楼没有出声,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师映川,距离近在咫尺的两双眼睛直面对视着,无论是师映川还是连江楼,都无法从彼此的眼中捕捉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师映川轻声道:“若还是当年我们两情相悦之时,那么我即便是死,也不会让人碰你,但可惜啊,如今已不是当年了,你自己种下的因,就要自己吃这个果。” 师映川说着,轻轻一拍手,慢条斯理地说道:“好了,父亲大人,不要抱得这么紧,他的伤还没有痊愈,更没有半点修为,你这样会让他很不好受。”话一出口,纪妖师已立刻松开双臂,将连江楼放了,见此情景,师映川不禁嗤笑:“还真够小心的。”纪妖师没理他,只是牢牢盯着连江楼的唇,那原本薄而冷的嘴唇此刻正呈现出不正常的红色,分明是被人反复吸吮所导致,不仅仅如此,露在外面的脖子上还有着密密麻麻的红色淤迹,纪妖师的目光缓缓扫过,突然间他伸出手,就想要扯下对方身上的衣物查看,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与连江楼的眼神相接的一刹那,他的手就那么生生停住了,尴尬地僵在了半路,一旁师映川见状,冷冷一哂,道:“怎么,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父亲却反而下不了手了么?” 师映川说着,忽然五指一伸,虚抓了一把,顿时数道剑气无声地射出,转眼间连江楼身上的衣物就化为碎片飘然委地,如此一来,连江楼那精壮的裸身顿时就暴露在了空气中,再没有半点遮掩,与此同时,这一幕也吸引住了纪妖师所有的注意力。 纪妖师无法确切地形容眼前的画面,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在瞬间加快,呼吸也本能地粗重起来,面前的男体漂亮得不可思议,光洁细腻到极点的肌肤在日光中泛着玉一般的润泽柔光,全身上下的肌肉结实而又不过分夸张,每一块肌肉都比例完美,然而那玉石色的肌肤上却遍布着青青紫紫的吻痕与齿印,包括点点斑红,从脖颈开始,这些痕迹几乎覆盖整个上半身,即便是大腿上也布满了类似的印记,这都是被人施虐过的证明,也令纪妖师在片刻的失神后顿时眉弓大皱,显然是对于师映川粗暴的行为十分不满,而当看到连江楼背上的血莲时,这种不满立刻达到了顶峰,纪妖师望着面色依旧漠然的男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未几,他转移视线看向了师映川,冷冷道:“你做得也太过火了些,何必要这样对他!” 师映川闻言笑了起来,不过那笑容却是有些冷冽,他轻凝着形状美好的眉心,淡淡道:“我不觉得过分,你若知道他做过的事,就会明白我一点也不过分……好了,你可以行使你的权利了,不过还希望父亲大人不要忘了我们的协议,你是不可以娈他的,你身上的任何部分都不哭碰他后`庭,那是只有我才拥有的权利,这一点望你谨记,所以,为了防止出现任何不愉快的变故,你每次与他见面,我都会一直在场。” 纪妖师不耐烦地哼了一声,道:“好了,用不着这么罗嗦,我自然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说罢,目光转向连江楼,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有欣喜,有狂热,有忐忑,有阴沉,有贪婪,太多太多,多到纪妖师自己都分辨不清,多到心魔丛生,半只脚都快踏进走火入魔的境地里,朝思暮想的人已经一丝`不`挂地站在面前,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恨不得将对方从头到脚统统吞进肚里,但男人那冰封一般的表情却让他踟躇不前--这个人,会厌憎自己罢? 就在这时,却见师映川突然上前将连江楼抱起,大步走到床前,他把连江楼放在床上,回过头来对纪妖师微微一笑,笑容摄人,说道:“怎么,父亲大人不是一直想着把连江楼占为已有的么,现在人已经在这里了,你却反倒怂了?”纪妖师闻言,脸色变幻不定,他双眼阴沉似水,缓缓走向大床,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到似乎有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黑暗正一点一点地溢散出来,周围仿佛弥漫着邪恶与欲`望交织的独特气息,而自己此刻的感受,就是与这种气息交融在一起,那样的滋味,是平生从不曾经历过的! “连郎,你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呢,是在恨我把你交给别人吗,还是……在恐惧?”看到纪妖师终于走了过来,师映川顿时哈哈大笑,他轻佻地抚弄着连江楼肌肉健实紧绷的小腹,细细密密地啄吻着男人光`裸的肌肤,眼睛却看着纪妖师,笑道:“父亲,你看,他可真是一个尤物,不是么?你的眼光很好,这样的美男子,绝对是不多见的。”纪妖师一言不发,突然却抓住连江楼的手,一字一句地道:“我也是没有法子,你知道的,只要能够得到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若厌我恨我,我也认了。”连江楼眼也不抬一下,整个人如同木石也似,好象完全不关注即将要发生什么,然而当纪妖师终于靠近,马上就要吻上他的唇时,连江楼却偏过头,避开了对方的嘴唇。 “看来你不喜欢其他人碰你,不过,这不是你可以决定的。”师映川微笑,目光却变得森冷,像是刀子一般锐利而冰寒,他的手抓住连江楼的胳膊,很轻易地就锁住了连江楼的身体,令其半点也动弹不得,师映川的右手肆无忌惮地摸上了男人光滑毫无瑕疵的大腿内侧,再一直滑到宽厚的胸脯,最后用力抓住臀侧,令那饱满的臀肌毫无抵抗力地被揉搓成各种形状,师映川瞥了纪妖师一眼,嗤笑道:“父亲大人不是一向很有本事的么,怎么现在却这么畏首畏尾的。”纪妖师不答,只死死盯着连江楼,盯着那诱人的臀,那里仿佛是成熟又多汁的蜜桃,散发着情`欲的香气,在师映川的粗鲁抓捏下被弄的泛红,让他恨不得恶狠狠地咬上一口,大床上,这个他渴望了几十年的男人无法挣扎,没有任何抵抗的力量,被与他有着同样血脉的人肆意玩弄……突然间,纪妖师一把推开了师映川,整个人已重重压在连江楼身上,师映川也不阻止,脸上带着微笑,反而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这是最高奖赏,渴望了几十年才终于得偿所愿,虽然自己有着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可那根本没有用,这具身体太诱人,对他太具有吸引力,无与伦比的吸引力,纪妖师像是着了魔一般,他的手贪婪地用力抚摸着连江楼的身体,修长有力的手掌刚刚摸到上面,就像是触了电一样,纪妖师觉得连江楼的身体一定是有魔力的,将自己的手牢牢吸住,令他再没有多少思考的能力,这样一具健美精壮的身躯所散发出的诱惑力非比寻常,没有一丝赘肉,肌理分明,纪妖师心脏狂跳,在瞬间就抛却了所有的迟疑,他狠狠将嘴唇贴住男人的胸膛,那是令人痴迷的温暖,那是最诱人的雄性味道,沁人心脾,没有女人的脂粉气,也没有很多男人难闻的体味,纪妖师疯狂地用鼻子大力吸取着对方身上的味道,用舌头品尝那紧实致密的肌肤,触感是绝佳无比,男人浑厚的雄性气息就像是有魔力一般,令他有些止不住地晕眩,纪妖师的眼睛微微泛出狂热的血色,他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一般,将身下这具高大的男体奋力揉搓着,将原本就已经淤痕遍布的肌理添出更多的情`色痕迹,不知过了多久,稍微恢复一丝理智的纪妖师才微微战栗着牙齿,咬着连江楼的耳垂不断吸吮,一面粗哑着嗓子道:“知道我想这么做究竟有多久了么?你现在一定很厌恶我罢,不过……我不是很在乎,我纪妖师不在乎你会怎么想,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得到你了,江楼,我已经忍得够久了……” 纪妖师说着,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用手扳正了连江楼的头,令其不能避开,这才深吸了一口气,将唇用力印住了男人微抿的嘴唇,连江楼没有任何反应,任凭纪妖师将舌头探入,疯狂地*着自己的口腔,但连江楼虽然没有反应,纪妖师却还是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从不知道仅仅只是亲吻而已,居然就会让人舒服得快要爆炸,血管里的血液在叫嚣,仿佛点着了一把火,快要把他整个人都烧干,他湿漉漉像蛇一样灵活的舌尖拼命舔`弄着能够碰到的一切,不时用牙齿轻轻地啃噬,男人柔软而温暖的口腔被自己入侵,里面少量的涎水就如同美酒佳酿,非要全部舔舐到自己嘴里才甘心,此情此景,如同置身于梦境之中。 “……悠着点儿,你是想憋死他么?他现在可不比从前!”一个声音忽然淡淡响起,令狂躁中的纪妖师猛地清醒过来,他反应极快,不假思索地立刻就松开了怀里的人,果然,只见连江楼脸上微微泛红,这并非动情,而是窒息的前兆,此时乍一得了解脱,就立刻长长呼吸起来,又猛地咳嗽了几下,纪妖师见状,知道自己太过忘形,他刚才那般疯狂亲吻,若是换了从前,对连江楼自然毫无影响,但眼下连江楼只是一个普通人,长时间难以呼吸,闷死了也是寻常,思及至此,纪妖师心中暗骂自己昏头,连忙扶住连江楼,为其抚胸顺气,师映川看了他一眼,低头含住连江楼的唇,轻轻一吹,渡过一缕精纯真气过去,立刻就让连江楼的脸色平和了下来,师映川这才有些意犹未尽地轻啜了一下连江楼的舌尖,转而对纪妖师道:“虽然我会履行诺言,允许父亲你分享,但他毕竟是我的,除我之外,任何人都不得弄伤了他,对他的身体有丝毫损害,父亲大人,请你谨记,否则的话,我不保证自己不会反悔。” 纪妖师生性桀骜,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反唇相讥,而是沉默片刻,说道:“你放心,是我一时忘情,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情况。”师映川轻笑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低头吻住了连江楼的唇,双手更是在对方的身上四处抚摸起来,这回他并未粗暴,而是耐心而细致,舌头慢慢地挑逗着连江楼的上腭,一面含糊着道:“父亲大人还看着做什么,咱们现在一床三好,这滋味别有不同……”纪妖师眼见师映川将连江楼揽在怀里狎昵,连江楼是罕见的美男子,师映川更是天下第一美人,如此嬉戏,画面令人不禁血脉贲张,纪妖师的呼吸不由得微微粗重起来,面前的连江楼有着一张刚毅英俊的面孔,半点柔弱之色也没有,尽管失去力量,不得不蛰伏,也依然像是一头强悍的兽,能够占有这样一个男人,简直比得到整个世界还要让人难以拒绝,他再也没有犹豫,目光移到连江楼的小腹,那里一片沉静,显然方才的一番厮磨并没有令其动情,纪妖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仿佛是在接触一件珍贵之极的宝物,他轻轻握住那根安静蛰伏的男性象征,在感受到那温度的瞬间,纪妖师就仿佛突然被启动了某个开关似的,全身的肌肉猛地一紧,随即毫不犹豫地张口就把那物事深深含住,吮吸了起来,此刻他理智全失,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要把这个人吞吃入腹,与之相比,其他的都不再重要。 --此时此刻,理智崩裂瓦解,万劫不复。 连江楼的身躯骤然紧绷,无论如何,这样最直接的肉身刺激还是会让已经失去内力的他有所反应,因为他如今根本无法动用修为镇压出自于身体的本能,虽然他能够保证除了师映川之外,不让自己在其他人的挑逗下失态动情,但这不代表他能够连生理反应也都彻底消除! 与此同时,纪妖师却是全身血液沸腾,就连心脏都失去了正常的跳动频率,狂乱如擂,他埋首在连江楼的腹下,口鼻之间尽是连江楼清爽阳刚的雄性气息,且被无限放大起来,这是渴望太久的味道,令人急躁得几乎可以不顾一切地去攫取,因此即使纪妖师从未做过这等做小伏低之事,却也还是竭尽全力地去服侍着口中之物,费尽心思地想要撩动对方的情`欲,一时间只见大床上一个全身赤`裸的英俊高大男子被两个衣衫整齐的男人挟持于怀,肆意侵犯。 “……连郎,这双龙戏珠的感觉,是不是很新鲜?”这时师映川已将连江楼的喉结啃咬得快要出血,在即将咬破皮肤之际,师映川才总算转移了阵地,将火热的唇狠狠封在了连江楼的嘴唇上,猩红的舌尖很轻易地突破了齿关,捕获了对方美味的舌头,与此同时,他的手也已经探到连江楼身下,手指被唾液濡湿,*地钻入臀间,抚上那紧密的入口,向里面缓缓钻去,连江楼顿时绷紧了臀肌,但这只是让师映川的动作变得稍微缓慢了一点而已,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师映川就像是在征服一头优雅高贵的兽,他松开连江楼的嘴,根本不理会对方的拒绝,只是坚定而缓慢地将手指探进去,准备将这个并非容纳异物的地方撑开,让它热情地吞下自己的手指,在自己的技巧下得到高`潮,连江楼紧绷身躯,呼吸微粗,如果说纪妖师的百般吮弄他还可以忍耐的话,那么对于师映川的亵昵他却是难以自控,这并非由于师映川在这方面有多么的技高一筹,而是他的身体拒绝不了这个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连郎,放松些,不然吃苦头的是你自己。”师映川慢条斯理地说着,也不管连江楼是否准备好,指上缓缓加力,终于顶进了温暖的内部,这样的入侵者在第一时间就被紧紧包裹住,那样紧密而暖和,令人心神荡漾,止不住地去想如果换上胯间那跃跃欲试的大家伙,将会是一番怎样美好销`魂的体验?师映川轻笑一声,在连江楼耳边笑道:“看来来这些天我调弄得不错,你看,第一次的时候这里勒得我手指都难动上一下,而现在却热情得紧,都在吸嘬我的手指了……若不是十三郎说你伤势未愈,让我不要真的动你,我又岂会忍到现在?” 师映川说着,埋在深处的手指却片刻也不闲着,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里面的那处凸起,开始猛烈攻击起来,与此同时,正埋头卖力服侍男子的纪妖师突然只觉得口中一直没有太大反应的物事猛地颤了起来,随之他便听到了师映川低沉微哑的声音:“是不是很舒服?那就叫出来,我想听你叫,不要忍着……呵呵,我们父子两个是不是弄得你开始忍不住了?连郎,不要口是心非了,你明明已经开始湿了,这具身体已经习惯我这样操弄了,还忍着做什么?” 殿内交织着男性的调笑与黏腻异样的水声,不知过了多久,连江楼感觉到师映川拥有无尽技巧的手指肆意玩弄自己身体内部的幅度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刁钻,身体已经不堪这样猛烈的刺激,在这样毫不留情的反复侵犯之下,有些东西已经不能用理智去克服……连江楼黑色的眼睛微睁,阳光照在他眼底,却不能驱散里面的冷寂,这一刻,灵魂与肉身仿佛分离开来,男人闭上眼,锁住了视野里的一切。 时间究竟已经过去了多久,没人去在意,大床上的父子二人分享着怀中英俊的男人,直到男人软倒在师映川的臂弯中,身体失去控制地微微抽搐,将已经变得稀薄的液体断断续续喷洒在一张淡红的唇中,整个人呈现出了半昏迷的状态,这场荒唐的香`艳戏码才算是终于落下了帷幕。 鲜红的舌头轻轻舔去了嘴角略带腥涩的浊液,师映川的手在旁边一片白皙结实的脊背上拍了拍,道:“好了,他已经够累了,如今他体力不比从前,别把他真的折腾坏了。” 师映川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不过那俊美得近乎妖异的男人却恍若未闻一般,并没有立刻停下动作,而是继续握着连江楼的手,令那掌心包裹着自己腹下狰狞的物件,大力地继续摩擦了数十下,直到释放出滚烫的液体,把自己再一次送上了高`潮,这才满足地微微叹息一声,终于放开了对连江楼右手的钳制,让那沾满了黏腻之物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纪妖师微微喘着粗气,浑身赤`裸,大脑在短时间内有些眩晕,似乎还沉浸在余韵之中,等他略微恢复了几分理智,这才张开狭长的双眼,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一切,只见连江楼此刻正倒在一片狼藉的大床上,双眼阖着,英武之极的脸上蒙着一层明显的红潮,红肿的双唇微张着,微弱地喘息,视线所及,除了面部之外,全身上下再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的,且沾满了混合着唾液和汗水以及其他液体的身躯正反射着暧昧的光泽,极具有诱惑力,这时一双手伸了过去,将从前这具总是蕴藏着无穷力量的健壮躯体搂进怀里,师映川那张绝美的面孔上带着微笑,温柔亲吻着眼下正无力地倚靠在自己怀中的男人,纪妖师眼见这一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刚发泄过,但刹那间莫名就有强烈的欲`望再次倾压而至,师映川见他蠢蠢欲动,便懒洋洋地道:“他已经不行了,泄得太多,要知道他现在可不比从前,再弄下去的话,就会伤了阳关,所以,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说着,师映川随手捉住连江楼疲软蛰伏的男性象征,轻轻把玩着,目光在纪妖师身上一扫:“今天你倒是没有真的用他这里,为什么?你不是想要他很久了么,还是说,有我在场,父亲大人会觉得不好意思做那种事?” 纪妖师瞥了师映川一眼,没出声,上前埋首在连江楼胸口,以舌温柔地去舔那被师映川啃破的乳首,直到将血迹舔净,才哼了一声道:“他伤势未愈,我还不至于急色到那种程度,反正来日方长。”师映川呵呵一笑,伸手在纪妖师唇上一抹,然后舔了舔自己粘上浊液的指尖,叹道:“他的味道很不错,不是么?所以当初我们的交易,父亲你一点也没有吃亏。”纪妖师沉默片刻,俊美的脸上忽然就多了几分莫名的冷决,他盯着师映川,道:“我若是向你要走他,你必定不会答应,不过,若仅仅只是要你以后不再折磨他,他可以是你的禁脔,但不要受到折辱,这样的要求,莫非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谈的,问题只在于是否价格能够让人满意,不是么。”师映川修长的手指插在连江楼发间,轻轻揉着对方的头皮,他微垂眼睑,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我不认为父亲你有什么筹码能够让我答应你的条件,要知道,他的价值可是无可估量的。”师映川的手勾住连江楼的下巴,亲昵地用唇细细啄着对方汗湿的脸颊,一面喃喃自语,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断法宗大宗正,这样高贵的身份,又是这样完美的身体,却在我怀里被肆意玩弄折磨,想让我放弃这样的乐趣,呵呵,只怕没人付得起这个价钱。” 纪妖师目色幽暗,他看着师映川,又看向连江楼,全身似乎缓缓绷紧,但马上却又慢慢松懈下来,他又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就道:“这个价格,我付得起。” 第149节 纪妖师盯着师映川,自己的儿子,忽然就嗤笑一声,脸上的神色变成了师映川记忆中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纪妖师此时浑身一`丝`不`挂,白皙如玉的精悍身躯处处骄傲地展示着男性之美,他的手随意地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眼尾微挑,说道:“我身为弑仙山之主,也同样是宗师之身,身份尊贵未必在他之下,至于这副皮囊,应该也不比他差罢,无论哪一方面,我自认都可以和他比较一二,如此,若是加上我自己这个筹码,好儿子,你觉得这个价钱可还满意?” 一语既出,饶是师映川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也还是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似乎有些不太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内容,深深拧眉道:“……你说什么?”纪妖师嘴角轻扬,他仿佛完全放开了,看了一眼似乎还处于半昏迷状态的连江楼,然后就把目光转到师映川脸上,淡淡嗤笑:“我是说,只要你以后不再折磨他,好生待他,那么,我可以补偿你的损失……用我自己。” “……这是不亏本的交易,我的好儿子,你觉得呢?”纪妖师如此说着,两手抱胸,甚至显得有几分从容,他轻挑眉弓,显出一丝不羁之色:“难道你不觉得这才是刺激无比?我各方面都不比连江楼差到哪去,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有一个优势,却是他不能比的,那就是我纪妖师乃是你师映川的亲爹,你的生身之父!呵,这是伦理的禁忌,要知道物以稀为贵,这样打破禁忌的快`感,格外使人刺激,你可以想一想,有我这个做父亲的臣服于你身下,这样的快乐和满足,又岂是这世上其他人能够给你的!” 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也许也只有纪妖师这样性情放诞妖异之极的人才会说,才敢说!殿内有片刻的寂静,下一刻,却见师映川轻轻拍起了手,同时那绝美的脸上也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他鼓着掌,悠然道:“好,好,真是精彩,真是感人,不得不说,这样的条件,再经过父亲大人亲口讲解这其中的妙处,只怕任何正常人听了,都会动心!” 第326章 三百二十六遇见你是不悔的意外 师映川轻轻鼓掌:“……不得不说,这样的条件,再经过父亲大人亲口讲解这其中的妙处,只怕任何正常人听了,都会动心!”他似乎很是感慨,叹息着道:“怪不得父亲大人数十年来如一日,始终对连江楼情根深重,原来这感情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深,否则的话,又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这世间男子,有几个愿意雌伏于人?更不必说父亲大人这样骄傲的人!” 这父子二人都是非常之辈,自然行非常之事,即便讨论着这样在普通人眼中败坏人伦的可怕话题,也依旧都是面色不改,师映川叹道:“说实在的,就连我也真是有些吃惊,觉得感人了,一个如此骄傲的男人愿意为了自己心爱之人付出这样的代价,做到这个地步,父亲,我不得不说我很佩服你,你对连江楼的心意,天下间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置疑,包括我在内。” 师映川娓娓而言,言谈之中有着一股清透而和气的味道,然而纪妖师却从中敏锐地感觉到一丝自己并不希望看到的东西,他深深锁住眉心,顿了顿,才开口缓缓说道:“听你的意思,对于我的这个提议,你……不同意?” “当然不同意。”师映川的回答非常直接,异常地明了,语气也极为干脆,完全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与商量的余地,那脸上原本的笑容在一瞬间就仿佛阳光被乌云遮去,他平淡了面孔,似讥笑又似质问地说道:“我为什么要同意?不错,父亲大人你的提议看起来很让人热血沸腾,如果换了别人的话,说不定就真的会好好考虑一下,然而在我看来,淫亲父、*常这样的事情,我师映川不屑去做!最重要的是,连江楼对我而言,不是任何人可以替代,即便将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用来交换,他也必须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而付出应有的代价!” 师映川说出来的这番话,一字一句都是斩钉截铁,其中笃定不容更改之意更是再明显不过,只要是耳朵没有问题的人,就不会听不明白,纪妖师闻言,面色一冷,只从这一番话之中,他就知道师映川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因为像师映川这样的人,或者说所有真正成大事者,都会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特别能够拿得定主意,一旦决心已定,那么除非出现极大的变故,否则任何人的规劝都必然无济于事,纪妖师之所以明白这一点,就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父子两人目光相接,纪妖师眼中微微汹涌,仿佛暴风雨即将降临的海面,而师映川则是表情平静,看不出什么端倪,但纪妖师很清楚,眼前这个貌似温文尔雅的儿子,平静的表面下其实却是掩藏着极致的桀骜,锋芒毕露,而这种脾气,不是人力可以扭转,至少自己不行! 片刻,纪妖师慢慢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幽深,沉声道:“……真的再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师映川笑了笑,他那的脸如同玉石雕像一般完美,但眉宇之间的一股锐利,却让这美裹胁了难以抗拒的戾气,淡淡道:“父亲大人,我提醒你,再往下说的话,就要伤感情了……”师映川并没有提高音调,也没有用表情或者手势之类的方式来强调自己的话,他的语气和神色都很平静,就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但言语之间流露出来的若有若无的坚定,却是任何人都能听得出来的。 纪妖师微微一滞,但也知道关于此事的确已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事已至此,他没有再看师映川,而是伸出手,掌心轻轻按在了连江楼的身上,缓慢揉按起来,从诱人的胸肌直到腹部轮廓,再到那双有着坚实肌肉以及修长笔直的完美形状的腿,他手掌经过之处,真气吐出,以精妙手法揉散了连江楼皮肤组织下的血液淤积,于是男人原本淤痕遍布的身体在他的抚弄下,逐渐就露出了本来面目,渐渐的,除了被咬伤咬破的地方之外,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不见,师映川见状,倒也并不阻拦,只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淡淡瞧着,等到纪妖师收手,他才微微一笑,而这时因为纪妖师的一番动作,方才还半昏迷的连江楼也已经清醒了过来,师映川便拥着男人温暖的身躯,以舌尖轻柔舔舐着对方的耳廓,目光流转,面带微笑,平平淡淡地低声笑着说道:“……连郎你知道么,父亲他刚才跟我谈了一笔生意,有关你的,真是让我吃惊呢。” 他笑着,就把刚才纪妖师的提议简单说了一下,他说话的声音略有些断续,显得微微疲惫,但这当然不可能是身体上的疲惫,具体因为什么,也只有他自己明白,末了,师映川笑吟吟地对连江楼说道:“父亲他真的是很喜欢你呢,居然连眉头也不皱地就把自己给当成了筹码,想要让你过得轻松些,我以前虽然知道他对你有情,却也没想到会是如此情意深重,看来让他和我一起分享你,倒也不是一个坏主意,因为他显然具备了这个资格,你说是不是?” 连江楼听了,不作反应,目光却在纪妖师的脸上微微一掠,那目光中没有任何特别的含义,可他的容颜虽然一片漠然,然而那一双黑色眼眸却像是一扇可以直达旁人内心深处的窗子,利得可怕,纪妖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那番*之事令他觉得心虚,被这样看着,一时间倒有些不愿面对连江楼的视线,因此微微侧过脸,避开了男人意义不明的目光,师映川冷眼看着这一切,忽然就冷笑着说道:“父亲大人,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犯了和我从前一样的错误,要知道这个人的手段……呵呵,他啊,总是会出人意料,会一点一点地蚕食你,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然后在悄无声息之余,突然给你一记足以惊天动地的杀招,所以,千万不要被迷惑了。” 纪妖师一言不发,似乎没听见似的,他起身披了衣裳,又将自己的外袍给连江楼裹上,这才对师映川道:“他需要洗个澡,身上也有几处需要上药,是你来还是我来?”师映川微微一笑:“这个就不劳父亲大人了。”当下三人就去了浴室,一番沐浴更衣之后,天色已晚,师映川就留纪妖师在这里吃饭,刚拿起筷子,却有下人禀报,说是大夫人遣了人来,请师映川过去用饭,师映川淡淡吩咐道:“打发那人回去告诉大夫人,说我今日有事,就不去了。” 一时花浅眉派去的侍女返回,便与花浅眉说了,花浅眉闻言,没有什么表示,只抱了正啼哭的师灵修轻轻拍哄着,一旁花浅眉的一个贴身侍婢忍不住说道:“教主这些日子一直都不曾来过夫人这里,听说二夫人那里也是多日未去了,连小公子也不来看,整天只与那人厮混在一处,也不知……”话没说完,就听花浅眉突然喝道:“闭嘴!教主也是你能议论的?这话传出去,你是想死想活?”那侍婢大惊,连忙跪下道:“是,奴婢知错了!”花浅眉冷冷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我与教主是夫妻不假,但亦是君臣,以后这些话谁也不要再说,否则万一传出去,就算我容得下你们,教主那里,我却是保不得!”这样说着,心中却是暗暗叹息,花浅眉不再理会那侍婢,只低头看着怀里的儿子,一时间却是有些出神。 且不说花浅眉那边心事重重,此时师映川这里却是呈现出一幅古怪却又香艳的场景,偌大的室内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在床上厮缠,下方的高大男人衣衫不整,身上分布均匀的肌肉饱满而具有爆发力,完美到没有一分多余,浑身散发着令人沉醉的雄性之美,却被身上同样健硕的男子紧紧压住,身体的所有敏感处都不得不敞开,被对方雪白如玉的双手肆意玩弄着,漂亮厚实的胸脯上,两粒乳首早已被揉捏得通红,但那双精致如同艺术品的美手却依旧不厌其烦地在上面肆虐,手指摩挲着同样深红的乳晕,不时捏一捏发硬的乳粒,享受着掌心所及处的温暖皮肤,又因不满于连江楼不够顺他心意而时不时地拧上一把,造成并不轻松的痛楚,而另一个俊美男子则站在床前,表情阴沉地看着这一切,却一动也不动。 刚刚用完晚饭的连江楼被师映川紧压在身下,对方匀称健美的身躯如同雕塑一般完美,但其中却蕴含着巨大而危险的力量,这样一具沉重的成年男子身躯以及过于紧密用力的挤压令连江楼的胃部很是不适,隐隐有些恶心,但身下的大床足够结实,他想稍微避开些许都不可能,只能与对方的身体毫无隔阂地紧贴在一起,但连江楼并不闷哼出声,哪怕师映川那不轻不重的抚摸极具挑逗力也是如此,他微微闭起双眼,眉头隐忍地皱着,就好象这一切对他而言是一种刑罚,这使得他看上去充满了浓浓的禁欲美感,不过很快这样的沉默就被打破,师映川的手滑到了他的腰侧,又顺着腰一直摸到了后面,那里有一个诱人的微凹,雪白的指尖沿着凹陷滑下,那是圆实的臀部,长年习武的身体令臀部的肌肉极其饱满结实,拥有令人血脉贲张的弹性,手感极佳,师映川的手指在上面用力掐了一把,紧接着就摸到了最为私密的臀沟之中,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此处的肌肤摸上去格外细嫩,师映川毫不费力地掰开紧并在一起的双臀,在入口处细细描摹了几下之后,蛇一样灵活的手指便勇往直前,虽然动作并不粗暴,但带着不容置疑不容拒绝的强硬,并不困难地钻进早已在白天被舌头和手指捣弄得彻底熟软的后`庭,在稍微的停顿之后,就开始了要命的挑逗。 千百年的孤独,千百年的憎恨,千百年的寂寞,千百年的思念,如同受伤孤狼一般等待着,直到再次重逢,师映川狠狠啃舔着连江楼的嘴唇,下巴,喉结直到胸膛,他压牢了连江楼,让两人看起来亲密无间,仿佛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分开彼此,他唇舌的热度几乎快把碰到的皮肤一寸寸烫化,来回舔舐,吮吸,令*的柔软水声在空气中弥漫,他对连江楼的身体迷恋无比,每一寸肌肤,每一个部位,都诱惑着他去侵占,去征服,不仅如此,他的手指更是毫不客气地探入得更深,撑开那富有弹性、此刻正下意识地排斥异物的所在,不遗余力地在那温暖的体内卖力挑逗,指尖徐徐碾压着深处的小小凸起……连江楼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此刻他所承受的刺激对任何一个正常男人来说都是无可抵御的,更何况在失去修为之后,他对于自身的控制力也随之明显下降,最最重要的是,眼下正勾动他情`欲的人是师映川,是他唯一爱过的人,是他心中最深沉的……情感印记! “你真香,连郎……”师映川满足地轻叹,低沉的嗓音中带着诱惑之极的甜靡气息,他听着爱人压在喉间的低低闷哼,那声音闷沉又有些嘶哑,听上去性感之极,他看着那因为适应不了而皱起的眉宇之间被动地沾染上了情动的色泽,感受到了那身躯由于被弄到敏感处而不由自主的蜷缩和紧绷,不禁嗤嗤笑了起来,红眸微微眯起,鲜血一般的瞳子里浮现出迷离的情`欲色彩,尽管连江楼的眉头始终在皱紧,但他却从对方体内的每一次颤抖与紧缩清楚地感觉到那种无法自控的愉悦,那是原始的本能,师映川笑得肆意,他突然重重碾压住那处脆弱的凸起,满意地看到身下的男人闷哼一声,越发用力地皱眉,而且依然没有任何抵抗,此刻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对爱人温柔体贴的帝王,而是一个深深受伤的男人,师映川一面用手在连江楼的体内作怪,一面动着腰身让自己的身体与对方的身体进行大幅度的摩擦,他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连江楼显然是在极力忍耐,但身体深处被一个花样无穷的床上老手故意捣弄的感觉绝对没有那么容易压制,他的脖颈由于紧绷和后仰而显现出优美性感的线条,两手不自然地紧攥成拳,双腿无力收合,整个人随着师映川的用力摩擦而被顶得不断震动,事实上连江楼已经做得足够好,若换作其他人,在师映川这样的炮制下,早已彻底失守,但这样的忍耐力显然对连江楼并没有多少帮助,师映川开始贪婪地吞吃着男子口中的涎液,将那对自己而言胜过蜜糖的汁水统统吸入嘴里,那种霸道,仿佛是要把这个人连同*与灵魂全部都吃得一干二净,而连江楼,这个他曾经的师尊,在他年少时以一种崇拜心情去仰望的高贵不可侵犯的男人,此刻就在他身下喘息,无力反抗这样的命运,人生之莫测,不过如此。 “……够了,他已经受不了了,你总该让他有些休息的工夫,莫非是想让他力竭损身么!”正当大床的香艳淫戏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一只手突然抓向了师映川的背,正是一直站在床前的纪妖师,不过这次出手并非攻击,只是抓住了师映川的肩头,将其拉开,而师映川也没有什么反应,甚至不曾避开,顺势被从连江楼的身上拉了起来,被人中途打断兴致,任谁也不会心情有多好,但师映川却只是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纪妖师,道:“放心,他今天已经射了很多,不适合再出精,我可是很有分寸,你看,他虽然已经被弄得渐渐情动,却也还距离泄身还早,不是么?” 纪妖师扫了床上一眼,神色就缓和下来,道:“让他睡下罢,他今天已经够累了。”师映川不置可否,但他看向连江楼的目光虽然依旧带着一股子寒色,却没了方才那种让人心慌的味道,平静的表面之下,隐约流露出一缕几不可觉的温情--人生若只如初见。他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他与他的初遇,那缎子般的黑发,黑色长剑,黑色的眼,即使时光流逝,他也无法遗忘。 师映川弯腰去抚连江楼的脸庞,淡淡地笑了起来,轻声道:“宁天谕负天下人,却不负赵青主,我师映川负天下人,却不负你,而你呢,你可以对天下苍生都秋毫无犯,却独独负我一人……那么,我无论怎样对你,应该也不算过分罢。” 连江楼此时已经差不多平复了呼吸,正将凌乱的衣袍慢慢拉好,有些费力地坐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很有些疲惫,是此时此刻自然而然的情绪流露,但却绝对不是绝望与空洞,闻言便声音低哑着道:“……的确不算过分。”师映川就微笑起来,他转而看向纪妖师,轻轻点着头,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对方,说道:“父亲大人,你是极聪明人的人,可惜啊,怎的就看不透一个‘情’字?几十的年光阴,却都为了一个对你无情无心的男人耗费了,值得吗?” 纪妖师这时不知怎的,神情却是坦然中透着几分懒散,那悠长深远的目光似乎难以捉摸,他淡淡瞥了师映川一眼,嗤笑道:“要是能拆斤论两地算出到底值得不值得,那也就不是‘情’了,不是么……况且,你小子觉得我愚蠢,但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比我还蠢?” 这番话并不客气,但师映川听了之后完全没有任何不快之色,反而很赞同地颔首道:“说得没错,我的确也很蠢,而且曾经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不过好在我现在清醒起来了,不会再做当初的那些蠢事。”他说着,摆了摆手,似乎是想驱散曾经的不快记忆:“好罢,我可以让他休息,你用不着心疼。”说着,命人将需要处理的一些公文等等都送过来,就在这里办公,一时间师映川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聚精会神地翻阅着手里的纸张,纪妖师则默默坐在床前,看着床上的人,而连江楼并没有与纪妖师交谈的意思,他需要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因此在喝完药之后,便舒展着身体仰面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室内一片寂静,纪妖师依旧纹丝不动地坐着,他微微屏住了些许的呼吸,从他这个角度,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熟睡的人,这个一贯有着冰冷惊异之美的男人。 尽管此时已经睡着,但连江楼的身躯也还是呈现出笔直而不至于紧绷的状态,身上的淡蓝长袍普普通通,腰间束着一条长长的黑色绦带,将那令人赞叹不已的完美体形毫无保留地展示出来,他的容貌并不是精致俊美的类型,但依旧有着无穷的魅力,浓密而极长的剑眉给这张面孔平添了一分性感的肃杀气质,使得纪妖师凝视之余,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跳加快,要知道他虽然认识连江楼数十年,但这样能够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睡容的机会,对他而言,几乎没有,现在终于可以随便欣赏,怎能不令他欣喜中夹杂着无穷的感慨? --几十年的爱恋,几十年的追寻,几十年的魂牵梦绕,只为了这一个……他啊! “……你相信命运么,当年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在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当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沉浸在微微失神之中的纪妖师才终于回过神来,这样的疏漏对于一名宗师来说是极其罕见的,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将会是致命的,这也从侧面看出纪妖师眼下的心情究竟是多么的不平静,不过这时他无意理会这些,方才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虽然只是发出了一点感慨,但那其中的沧桑落寞之意,已是触动人心,纪妖师没有回头,只是仍旧看着熟睡中的连江楼,神色淡淡道:“你是想说什么?” “不是想说什么,而是忽然有些感慨,我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容易让人变得心软,但也还是偶尔会这样,也许这就是凡人所难以克服的东西罢,毕竟,我依旧还是血肉之身。”师映川的声音带了些微的波动,如同叹息,绝美的面孔在灯光下变得有些影影绰绰,他不知何时来到了纪妖师的身后,站在那里看着床上的连江楼,突然就有一种很难形容的感觉,虽然他也说不清这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但的确存在,此时此刻,师映川仿佛又变成了当初的桀骜帝王,床上的人虽然已经睡着,虽然已经容貌改变,但那眉眼神态,依稀还是能够看到一千多年前的那个人的影子,而他又如何能够忘却,忘却无数次相依相偎的月下私语,忘却那人嘴角的微笑,而这一切,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能够再次见到…… 一时间师映川忽然胸口微微疼痛,那种感觉直抵他记忆最深处,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那段最黑暗也最绝望,偏偏也是最甜美时光的记忆狠狠刺透,比洞穿了心脏还要痛苦,可是纵使这样,他却知道此刻睡在床上的这个人却还是占据着自己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只有在与其亲密相依时,怀中拥抱着对方温热的身体,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无情冷酷的男人,不管曾经做过什么,都依然还是自己几世辗转之中,唯一的至爱啊! 师映川站在床前,俯身轻轻抚摩着连江楼的鬓角,男人呼吸轻微,脸色略显苍白,这一日的反复折腾令他过于疲惫,体力被消耗了太多,因此睡得很沉,师映川面色柔和而复杂,他轻抚着男人的鬓角,心中忽冷忽热,他深刻地明白自己到底有多爱这个人,这个冷淡的,无情的,却又的确温柔过的男人……这时却见连江楼忽然嘴唇微蠕,无意识地低低含糊道:“横笛……”师映川心中顿时猛地一震,觉得喉头发紧,这样无依的语气,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从来都没有从这个人的口中听到过……一时间师映川低下头,静静端详着眼前的男人,对方微微皱着眉,薄唇略抿,明明是如此冷硬高傲的人,此刻却像一个疲惫的孩子一样,师映川心脏微痛,他慢慢摸着男人的脸,眼中流光溢彩,仿若最温柔纯净的水波,轻声道:“你当初要是没有那么做的话,我又岂会这样对你,若是当初你好好留在我身边,那么你想要什么,我全都可以给你,可是你啊,你却偏偏选择了让你我都无法回头的那条路……” 师映川说着,伸手撩起连江楼的一缕黑发放到唇边,轻轻吻着,他的眼里不再冰冷,但压抑着更多的温情,然后他缓慢地靠近,将唇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地印在连江楼微肿的薄唇上,他的眼中涌动着温柔,仿佛一直都是如此,将情爱之花浸泡在血泪混合而成的毒液中,静静绽放在此时,此夜。 此刻一旁的纪妖师将师映川脸上那温柔与痛楚混合的复杂神情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不觉微微一怔,默然了片刻,便道:“看来你并没有做到真正的无情,而且,明明不舍得这样对他,偏偏又非得让自己下手,这么做,很有意思么?”师映川看了纪妖师一眼,并不回答,只是淡淡地一笑,但这一笑之后,那一双血红的眸子里却是多了一抹无以言述的深邃,一如夜晚的星空,他轻声道:“无情么?圣人忘情,却非无情,人有七情六欲,岂能完全抛弃?只不过是拿得起,放得下而已,做到不困于情,不溺于情,如此心境,才是超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到了这一点,不过无论是赵青主,还是连江楼,他们都已经做到了。” 师映川淡淡说着,俊美的面容上却是没有任何怨恨之色,他的声音如流水,舒缓中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平静,只是那双目之中却是如冰似雪,纪妖师沉默了半晌,说道:“你和他之间的恩怨,我不是很清楚,那么,愿意说给我听听么。”师映川深深看了纪妖师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两人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也或许是因为他们爱着同一个人,也或许是因为他需要向人倾诉,总之,在片刻的沉默之后,师映川终于开口,将真相缓缓揭开。 殿内出现了长久的寂静,纪妖师俊美绝伦的脸上神情莫测,意味复杂地看着床上熟睡的连江楼,半晌,忽然失笑,道:“原来如此……虽然乍听起来,似乎是太过骇人听闻了些,但如果仔细想想的话,以他的这种性子,倒也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纪妖师嘴上虽这样说着,但眉头已深深拧起,嘴角的笑容也有点苦涩,他眼睛望着连江楼熟睡的面孔,喃喃道:“你这个人……这又是何必?那种事对你而言,真的就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因为他不甘,他不肯认命。”师映川突然冷冷说道,他修眉微挑,整个人优雅而从容,充满了怪异的美感:“大宗师?陆地真仙?嘿嘿!听起来很了不起,可是事实上从本质来讲,也不过是与其他千千万万人一般无二的凡人罢了,最终都会是同样的命运!” 师映川轻轻冷笑:“能够成为宗师,哪一个不是天资非凡,哪一个不是人中豪杰,但那又怎么样,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比普通人多出几倍的寿命,时光何匆匆,当天人五衰到来之际,一样还是尘土一掊,过往的一切,也统统化为飞灰,如何能够甘心?越是不凡,越是拥有得太多,就越是不甘!无论是上一世的赵青主,还是这一世的连江楼,都是一心向道之人,绝代道痴,怎会甘心如此,正是这不甘,所以不惜一切也要解脱出来,破开这天地给予生灵的桎梏,追求力量,追求永生,向这天地争命!” 说话间,师映川的目光重新投注在连江楼身上,他的嘴角无法抑制地抿起,眼里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如同一头舔舐着伤口的孤狼,但随之他就闭了闭眼,片刻,当双眼重新睁开时,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他轻轻拿起连江楼的右手放在唇边,在那指节上微不可觉地落下一吻,低声道:“其实我是理解他的……天下江山万里如画,皇图霸业万载千秋,却也都逃不过时光变迁,然而以区区血肉之身,奋起抗争,妄图杀出一条路来,如此野心,如此意志,如此大魄力,与之相比,情之一字纵然铭心刻骨,又何足道哉?我若不是这局中人的话,也只会佩服他,只可惜,他偏偏选择了我。” 没有人再说话,一切都重归沉寂,人生,也许就是一场无数人之间的交集,就像是无数不同的河流交相汇聚,辗转变换,然而谁又能知道,属于自己的那条河流,最终又会奔向何方? …… 三大宗主陷落两月后,北部整编军队,周帝晏勾辰下旨诏告天下:“如今天下既定,顽抗不从者,朕必讨之。”彼时经过多年混战,到如今天下局势终于接近明朗化,大周已是势不可挡,大军所到之处,各中小世家门阀陆续依附,改弦易帜,或有私下暗通,以图后路,至此,万绝盟内已是人心惶惶,难有斗志。 …… 风声猎猎,空气中有着淡淡腥甜的血腥气,远处不时传来马嘶声,男子立在骄阳下,身上是厚重狰狞的漆黑战甲,那战甲表面隐隐有着令人心悸的暗红色,阳光一照,反射出蒙蒙的血色光芒,显然是干涸的鲜血,平添几分微微窒息的压迫感,与这一身军中大将装扮不同,男子的五官很是精致,皮肤细腻,一张脸完全可以用清秀来形容,更像是一位清贵子弟,然而若是直视那双微微张开的漆黑眼睛,就会发现那眼中的漠然如同酷寒之地的冰雪,恰似剑锋的眉尖略微上扬,表情,眼神,姿态,以及冲天的煞气,一切的一切,都是唯有统率千军万马的人物才会具备,而这男子,便是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大司马千醉雪。 风在回旋着,发出低沉的‘呜呜’之声,千醉雪抬头望向远处的暗灰色城墙,目光变得冷厉而冷酷,锐利得就像是能够直接穿透厚厚的墙体一般,时间在慢慢地流逝,他身旁的计时器中的沙子也在缓慢下漏,之前已经下了最后通牒,所以一旦沙子漏尽,规定截止的时间到来,而对方还没有投降,那么紧随其后的立刻就是攻城命令的下达,同时也就意味着不死不休,只因为此城乃是一块硬骨头,若是想要强行攻破,势必就要损失很大,因此待到城破之后,就必然要进行屠城,否则不足以服众,毕竟向来拼死抵抗者,永远不会得到仁慈的对待,必须作为杀鸡儆猴的存在,以便震慑其他人,这就是兵家惯例! “……还有一柱香的时辰,就要攻城了。”潇刑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望着远处的城墙说道,吐字之时,有些叹息,千醉雪看了一眼来到身旁的潇刑泪,然后转过脸去,眉宇之间透着淡然,嘴边形成一个微弧,潇刑泪与他共事多年,知道他这种表情,是昭示着暴风雨前的宁静,接下来,也许就是一场残酷的血战。 “战争过去之后,打算做什么?”大战前夕,也许是气氛有些压抑,潇刑泪两手拢在袖中,主动攀谈起来,他两人经过这几年一同征战,私交已经不错,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顾忌,千醉雪闻言,眼神却移向南方,只是那眸色微微缈然,似未聚焦,淡淡道:“……你不应该问我打算做什么,而是他需要我做什么。”潇刑泪微微一顿,他知道身旁这个男子是那种一旦做了决定,下定了决心,就轻易不会改变的人,他看着面色平静的清秀男子,心中有些触动,道:“我知道你对他忠心耿耿,不过,当战争结束,新的时代到来,你也该有自己的生活了。” 千醉雪静静听着,双眼看着远处,道:“我曾经答应过他,一生都将为他征战天下,所以就算日后世间安定起来,我也会为他镇守四海,直到他不再需要我为止。”这样说着,慢慢的,在这一刻,回忆与往事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令心情越发平静安然,忘却了眼下自身所处之地,只觉得身心都很放松,潇刑泪听着,就微笑起来,叹道:“这样啊……呵呵,我么,打算就替乱云守着她的儿子,等到以后预感到天人五衰快要到来时,就去乱云埋身的地方结庐而居,安安稳稳地度过剩下的日子,这样也很好。” 第150节 大战即将开始,两人却在一起平平静静地说着将来的事,很快,沙漏里的细沙即将漏尽,千醉雪瞥了一眼,转身就欲向后方走去,通知前锋队准备攻城,就在这时,远处突然响起低沉的号角声,城门随之缓缓打开,一人一骑自城中而出,扛着一杆白旗,简易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卷……千醉雪忽然微微一笑,对潇刑泪轻声道:“看来战争真的就快结束了,也许我们不用再等太久,就可以搬师回京了。” …… 一辆马车停在山下,从马车里下来两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男子,一个穿白衣,容貌英俊,神色平淡,另一个黑袍男子则是清桀出尘,绝美不似人间应有,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仿佛是用冰雪雕出来的,只是额心正中一线殷红,双眼亦是弥漫着淡淡的血色,看起来令人生畏,这两人走在林荫小径上,向山上一处清净古寺而去,黑袍男子一只手托在白衣人后腰,似是搀扶照顾,这白衣人看气色有些大病初愈的淡淡虚弱之态,但举手投足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仪却令人一见忘俗,身边的黑袍男子也许是体恤白衣人的身体,因此一路上山之际并未与其说话,让对方可以省些力气。 一路上,阳光柔淡得像是涓涓细流在流淌,山上并没有见到香客们的身影,按理说以这里寺院的名气,除了极特殊的一些日子外,向来都是香客络绎不绝的,但今天显然就是属于特殊情况,禅寺早在前几日就已在山下贴出了告示,通知今日要封山门,且这天一大早寺中的僧人就已再次将禅寺上下认真打扫了一遍,迎候贵人大驾,待到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到达半山腰时,早早便被派来的一个年轻僧人连忙发出讯息,通知寺里做好准备,客人已经到来,因此等到两人到了寺外时,方丈已经带人远远迎出,将贵人请入寺中奉茶。 千盏长明灯早已备好,待僧人们为那多年前就已夭折的女婴做过法事,身穿黑衣的贵人便在佛前焚了自己亲手为女儿抄写的一卷《往生经》,又简单用了些素斋,便离开了。 下山时,两人并排而走,一路默默前行,就像上山时一样,没有交谈,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肢体接触,一缕缕阳光似碎金般泻落,为两人镀上了一层暖色,淡淡的影子保持着旧日的模样,两人在小径间静静走着,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唯见黑色与白色的袍服在风中轻轻地卷摆,似欲凌风而去,又依依维系在人间,不知过了多久,黑衣男子忽然开口道:“……方才做法事时,我见你在出神,是想起我们的女儿了么。”他目光平静,从容自若,给人一种世间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于是莫名的,白衣人心中就有些怅然,因为知道某些珍贵的东西真的已经失去,永不可找回,他缓缓道:“灵犀,灵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当年你就是这样,才为腹中那孩儿取名灵犀。” 心湖中心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舒缓,宁静,而又淡淡微痛,黑衣男子轻叹,他望着身边的白衣人,那是纤尘不染的白,仿佛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令人难以移开视线,平静无波的脸上有着令人窒息的孤寂之美,引人迷陷,同时也毫无生气可言,与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格格不入,如同孑然独立于这个世间,与周围的环境共同构成了一幅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画卷,黑衣男子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东西正在远离自己,没有实体,如同空气般虚无缥缈,但又是珍贵的,愿意付出极大的代价来换取,但想要伸手却无法抓住,这种情感微微泛起,心中便有一丝淡淡的茫然。 此时似乎是感应到了对方那复杂的目光,白衣人那一双深黑色的眸子就望了过来,与其正正相对,黑袍男子的双眼是令人惊异的红色,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瞳孔的那一点浓得发黑的殷红尤其明显,当与其目光交汇的一刹那,白衣人以为自己受到了蛊惑,一股令人无法拒绝的情感好似瀑布般冲刷了他的身心,那是多少年前的皎洁月光下,宫殿楼宇,秋花瑟瑟,男子凭栏回首,红眸如血,笑得恣意,他唤着:莲生。 但仅仅只是一瞬,那双艳红凤目中所蕴含着的感情,那些混杂着许多难以形容的滋味的残酷痕迹,刹那间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转眼就抹消一空,连江楼陡然于瞬间的恍惚中感觉到了危险,仿佛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寒意从心底升起来,下一刻,红眸的男人已凶暴地将他锁进怀里,那目光改变,任何与其对视之人都能够感受到这双幽冷赤目所带来的战栗,连江楼的嘴唇立刻被紧紧堵住,他感觉到了对方炽热的呼吸,舌头非常直接地侵入到他的口中,如同狂风席卷,将他的舌狠狠搅住,连江楼下意识地张开嘴,让对方更容易地与他唇舌相交,那条舌头一遍遍地在他口中索取,半是狂野半是诱人,这样令人窒息的吻实在容易让全身都热起来,但这不过仅仅只是开始而已,很快,在尽情地享受到了他嘴里的滋味之后,对方便一手扣住了他的后脑,迫使他微微抬起头,露出脖子,凑上去啃咬起来,滚烫的呼吸灼烧着颈子,喉结被牙齿反复噬,虽然没有咬破皮肉,但却清晰地留下了嘬咬的红痕。 师映川尽情摆布着被紧锁在怀里的男人,他的亲吻并没有用上什么技巧,只是顺从着本能,有点粗鲁,他感觉到连江楼厚实的胸膛在微微起伏,心跳也在加速,呼吸粗重,这些交叠在一起,让他有一种微妙的快意,不过在最初的粗鲁掠夺之后,师映川就渐渐缓下了节奏,他低头*,拨开衣襟,舔到男人的锁骨凹陷处,舌头不断地探索,描摹着性感的线条,这是一具完美的身体,皮肤如同上好的丝绸,师映川顺着男人结实的背脊一直摸到臀上,那臀部富有弹性,与腰部形成一条诱人的凹线,别有着情趣,师映川一手紧搂着男人的腰,一面将头埋得更深,啃咬着对方壮实的胸肌,他一边亲吻啃噬,一边断断续续地道:“喜欢是罢?虽然嘴里不说,但你的确喜欢这样……”他这并非信口开河,而是因为男人的反应已经很清楚地告诉他,这具成熟的身体对他的爱抚感到愉悦。 连江楼不出声,任凭师映川将自己搂在怀中肆意揉搓,他的手探入师映川浓密的黑发间,显然并不抗拒对方的狎昵,师映川轻笑一声,也或许是心意相通,他紧贴着连江楼,唯见那双美丽的眼睛泛着淡淡妖异的红光,额心处的怯颜红得仿佛快要滴出血来,手掌在对方的胸肌上情`色无比地抚摸着,体味着怀里的身体随着自己的放肆程度而一会儿紧绷一会儿放松,另一只手则暧昧地揉搓着男人腰上的肌肉,时而勾画着那纠结健实的腹肌,却并不急着进一步做些什么,连江楼五指插在师映川发中,微微挤压着头皮,他微眯起眼,以他的性子,若是身陷于不相干的人手里,自然不会甘愿受辱,不过师映川与其他人不同,所以,既然自己已经不能再掌握自身,那么干脆地接受现实又有何妨。 “……再过些日子,等你身子好利索了,我便不会再饶过你了。”师映川说着,忽然就恶意地用指尖在连江楼臀间戳了一下,随即改变方向,隔着裤子握住了那处还没有贲张的所在,连江楼终于微微蹙起了剑眉,下`体被修长的手掌故意抚弄,这让他似乎永远平静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了情`欲的痕迹,仿佛冰雪被春日的阳光不动声色地消融,蚕食,与此同时,正在逗弄连江楼胸膛的师映川感觉到男人胸肌上突起的乳首猛地变硬,犹如石子一般,就知道这是真的动情,不禁笑出声来,便用舌头极其温柔地在乳首周围打着圈儿,然后将一小粒硬肉吸进嘴里,在齿间柔柔地碾压,再无暴戾,这样柔和的温存让连江楼有些放松,索性闭起双目,由得对方去折腾,这是一种温暖的感觉,是令人的心变得宁静的感觉,连江楼并不拒绝这种感觉,反而还很珍惜……只不过,再珍惜的东西,在必要的时候,也还是会选择毁去。 --不过,遇见这个人,终究还是人生一个不悔的意外。 或许是因为刚给女儿做过法事的缘故,师映川并没有真的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略微撩拨了连江楼一会儿,便按原路下山,登车返回,回到了青元教总部之后,师映川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就去忙自己的事,至于连江楼,只要不离开师映川的住处,就没有人去约束他的自由,当然,不管他走到哪里,总是会有许多眼睛暗中注意着,以确保不会出现任何突发状况,人人都知道,这个男人对于师映川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要此人出了半点差错,那么这里的人包括他们的家人,一个都别想活下去。 师映川既然不在,那么连江楼的日子就好过许多,或者说清闲很多,没人限制他做任何事,但即使看似自由,可是如今被禁锢了修为的连江楼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只坐在窗前擦拭着自己的那柄和光同尘,而这并没有花费他多少时间,一时连江楼将剑收起,他试着去聚起真气,却只觉得丹田处像针扎一样刺痛,师映川封住他修为的手法十分特殊,让他无法强行挣脱,连江楼皱了皱眉,不再尝试,他坐下来开始磨墨,打算练一会儿字,让自己静下心来,其实连江楼并不厌烦这样的平静时光,无人于扰,一抬头就可以望到外面的景色,仿佛从前还在大光明峰上的时光,只不过,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纪妖师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安静的画面,透过大开着的雕花窗户,男子高大的身影一览无余,以纪妖师的眼力,虽然隔得还远,但也已经足够看清楚一切,纪妖师不觉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窗边的男子,纯白色的袍子穿在对方身上,简单的样式,再寻常不过的颜色,却穿出了一种有别于其他任何人的独有韵味,虽然男子容貌十分出众,但与卓然不群的气质相比,皮相就不再是重点,那是时光与经历所赋予的财富,旁人无法企及。 纪妖师站在那里,没有做任何动作,只是静静看着,看着,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希望时间就这样永远停留在此刻,可以让这种宁静安然的感觉一直萦绕心头,但这当然不可能,或许人生就是这样的,总会有很多让人无可奈何的缺憾,但也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这才是人生。 陡然间,正在写字的连江楼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突然转过脸,远远地朝着这边望了过来,他如今修为已失,当然不可能感应到纪妖师的存在,但他也的的确确就是往窗外看去,并与纪妖师的目光交接到了一起,对此,连江楼的眉头动了动,显然也有些意外,但也仅仅如此而已,那一双黑眼里蕴含着的情绪,就如同大海一般深不可测,令人情不自禁地被淹没在其中,连江楼的脸上依旧是那一副漠然平板的表情,他就继续坐在那里,手中稳稳拿着笔,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冷冷地注视着纪妖师,下一刻,连江楼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继续写字,纪妖师却依旧定定站在原地,良久,他忽然动了起来,走过去,来到窗前,他站在外面,与连江楼仅是一窗之隔,纪妖师沉默着,于是时间就在他的沉默中似乎过去了很久,但又像是只是过去了一眨眼的工夫,然后纪妖师开了口,他说道:“……原谅我。” 连江楼安然地写下最后一捺,这才淡淡道:“没有这个必要。”纪妖师看着男子,宽大的袍袖在风中微微轻卷,在这段日子里,他见到过这个人的眼中流淌出情`欲之色,还有自己从未曾体会到的柔和,然而,这些都不是对着自己…… 纪妖师忽然很想伸手去抓住什么,抓住眼前这个人,他也确实伸出了手,但却只是感到了淡淡的冷,以及从指间无声漏过的空气,纪妖师默然,下一刻,他突然抬起眼皮,看着正静心研墨的男子,一字一句地道:“我带你走,如何?” 第327章 三百二十七天下一统 纪妖师抬起眼皮看着正静心研墨的男子,一字一句地道:“我带你走,如何?” 这话声音不大,但分量着实不小,连江楼闻言,手上正在磨墨的动作就停了那么片刻,然后继续,并没有回答对方的话,而纪妖师也很反常地没有别的举动,他只是看着连江楼的侧影,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连江楼,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带你走,如何?” 说话之际,纪妖师的眼睛亮得近乎妖异,就像是一头渴切之极的野兽,又或者,那是希冀,晃眼的阳光与破碎的风在他周围互相交错,一切都安静下来,静得令人畏怖,明明还是白天,却给人一种漆黑夜色`降临之感,就好象是被连江楼旁边那一盏浓稠的墨水整个儿地泼洒了过去似的,纪妖师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催促,他的一只手放在窗台上,表情是平静的,然而只要与其对视,就会在那双狭长如刀的眼睛里看到一团燃烧的黑火,纪妖师略有些失神地看着面前并不与自己目光交汇的男人,微微皱乱了心湖,有那么一刻,他幽黑的眼瞳越发变得深暗,纪妖师突然想起当年遇见这个人的时候,那时几乎就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自己的时间就停止了,仿佛有人在心头狠狠捣了一拳,捣得连呼吸也停住,就此无法自拔地堕入爱河,在几十年间无数次于梦中将对方搂抱在怀中,直至今时今日,这个人依旧令他着迷如初,迷恋得甚至可以为其付出一切,原来感情的发生往往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然后再接下来不过就是随着时间的积累要么越来越深刻,要么越来越淡薄,而自己,偏偏就是第一种。 --无情之人要么永远不会动情,要么一旦动情,那就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啊…… 也许是因为感受到纪妖师那不同寻常的目光,也或许是终于打算回答对方的话,因此连江楼终于抬起了头,他看向纪妖师,黑玉一样纯净的眼里不带一丝杂色,纯正无比,如同一片寒冷而美丽的冰海,虽然是如今身处囚笼,可他却偏偏给人一种山岳般宁静稳然的感觉,令人极度安心,而且看不出有丝毫的不和谐,纪妖师见状,忽然自嘲地挑了挑唇角,就记起第一次遇见连江楼的时候,那时还是少年的连江楼就是这样的眼神,与此刻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当年还太年轻的自己被少年就那么看上一眼,立刻就好象有一股力量将灵魂从肉身之中狠狠拖了出来,对此,纪妖师无可奈何,不仅仅是他,这世上任何人也都是无可奈何的。 不过连江楼也只是这样看着他而已,并没有进一步的行为,似乎也没有打算回应,被男人这样看着,纪妖师就有点觉得自己有些像那些做事不管不顾,一遇事就容易血液一股脑儿地往脑袋里涌的冲动年轻人一样,他用力磨了磨森白的牙,沉声道:“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找一个地方隐居,再不问世事,没有人能够找到我们……江楼,我会护你周全,我们会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再也不必担心任何事,也再没有人可以折磨你。”纪妖师说着,见男人依旧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如同一潭死水,一时间不由得眸色深深,顿了顿,就哂道:“连江楼,我纪妖师从前一直都没有弱点,直到后来遇见你……你很清楚我对你的心思,应该知道我情愿为了你抛弃一切,所以我这番话究竟有没有诚意,你应该能掂量出来。” “……纪妖师,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打算带我离开这里,不过,你确定自己能够成功?”一直保持沉默的连江楼突然平静地开口,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漠,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冷酷,这样的气质仿佛与生俱来,从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乃至每一寸肌肤上都毫不掩饰地透露出来,连江楼看着站在窗外的俊美男人,语气毫无起伏地道:“我并不质疑你这番话的真实性,也不认为这是试探,不过,就算我同意你的提议,莫非你就真的认为你可以将我从这里带出去不成。”连江楼说着,收回目光,往砚台里稍微添了些水,重新磨起墨来,片刻,才继续道:“摇光城有多名宗师坐镇,青元教总部之中更是高手云集,你认为你有机会带着一个修为尽失的累赘全身而退?仅仅是师映川一个人,你已没有把握脱身。” 纪妖师没有反驳对方的话,他很清楚,与从前不一样,现在的师映川让他有一种云山雾罩的感觉,看不出深浅所在,但那具身体当中所蕴藏的庞大力量,令他不得不正视,甚至忌惮,但尽管这样,此时他的眼睛却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连江楼,慢慢说道:“至少我们可以试一试……只要你愿意。你要知道,他说过的话,现在都已经践行起来,而且做得够狠够绝,如果你不离开,以后的日子,你确定自己能够一直熬下去?” 连江没有去看窗外的纪妖师,而现在虽然距离很近,纪妖师也还是分辨不出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究竟哪些才是真实,就见连江楼楼神色漠然,说道:“成功的把握不足一成,他应该早已将我的气息锁定,只要我离开此处,他势必就会立刻赶来,有北斗七剑相助,天下几无他不可追踪之人,你与我逃脱的机会可以说是渺茫之极,为了不到一成的胜算决定冒险,殊为不智。”连江楼说着,黝黑的眼睛在纪妖师脸上微微一凝,游离的目光盯着这个脸色阴沉的男人,道:“你是聪明人,不该做这等卤莽之事。” “聪明人也会做蠢事,只要我认为值得,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纪妖师咧开嘴,忽然就笑了起来,他笑得很是肆意,但眼中却有着显而易见的焦灼,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问道:“那么,你的回答又是什么?”对此,连江楼没有给出回应,他只是提起了笔,慢慢蘸了墨汁,在面前的纸上继续写了起来--这,就是回答了。 看到对方如此行事,其实也在纪妖师的预料之中,所以谈不上多么失落,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心情,他望着那静静写字的男人,半晌,开口说道:“我从他那里知道了你们之间决裂的原因,当时我很意外,但想一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不过,我本以为你是一个清心寡欲甚至于无欲无求的人,现在发现,原来你并不是,因为永生二字,实质上已是世间一切欲`望的集合体,因此你所求的东西才是世间最苛刻乃至渺茫的,你的欲`望之大,不是普通人能够想象,人生在世,求的不过是百年的权势财富,安逸享乐,你要的却是超脱凡世,性命操于己手,为此,你可以够狠,够绝,你这样的人,自然是极可怕的,然而这样的人,又何尝不是非常可怜的……江楼,我忽然发现,也许我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你。” 连江楼手中的笔没有停顿,依旧流畅地行走在洁白的纸面上,他表情平静,声音也同样平静,这一刻,他的容貌没有半点改变,但在纪妖师眼中,却似乎变得陌生,成为了另一个人,就见他一面写着字,一面淡淡说道:“人看虫蚁,笑其朝生暮死,延伸而去,遂有‘夏虫不可语冰’之言,而天地看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既生于世间,不愿做那昙花一现,因此可以不惜一切去追求永恒天道,知道自己本心所向,狠绝也好,无情也罢,这是我的选择。” “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所以其他人都做不到的事,偏偏你就能做到,是吗?”纪妖师闭上眼,刹那间他的表情就凝固了,喃喃说着,心里有些乱,不知是站了太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开始隐隐有些烦躁起来,突然睁开眼睛迫视着连江楼,冷幽幽地看了对方足有几息的工夫,才一字一句地勉力吐出一句话,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已经坠入魔障之中,执念,已经让你入了魔!”连江楼恍若一块积年不断融化的坚冰,他的情感似乎已被封闭起来,整个人让人觉得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动与鲜活,但这只是普通人可以看到的表象,绝非本质亦是如此,就如同一望无际的大海,在平静的表面下却无时无刻不在激荡着暗涌,只需一个契机,立刻就能够掀起滔天巨浪! 此时就见连江楼眼里流露出莫名的神色,如果盯着他的眼睛仔细看,就会发现里面的沧桑意味以及只有岁月才能够赋予的从容,他语气漠然道:“何谓魔,何谓佛?只为心中一个理念,杀伐果断,我就是这样的人,从来都不曾改变过。” 男子沉磁悦耳的声音淡淡流淌在空气中,纪妖师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突然道:“你是……赵青主?”连江楼却不再理他,甚至不再看他一眼,更没有任何回答,纪妖师微微攥拳,眼神莫测地望着连江楼,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做,转身离开了。 连江楼仍旧安静地练字,仿佛什么都不能影响到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起风了,淡灰色的云缓缓聚拢起来,稀疏的雨点从天而降,逐渐又密集起来,仿佛无数从天上垂落下来的细密银丝,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淡淡的冷意沁骨透心,无数雨滴溅落在地上,在这个季节,下雨是很少见的,这时有风吹入,拂开了桌上的一本书,连江楼便停下了笔,准备起身关上窗户,但还没等他站起来,就发现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多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男人有着线条匀称的肌肉,仿佛就是为征服而生,单薄的黑袍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身上,将饱满结实的肌肉线条凸显得淋漓尽致,那肌肉并不夸张,保持在视觉优美的程度上,使得这具充满了力量的身躯看上去有一种和谐的美感,柔软的黑发披垂,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但即使如此,男人也没有丝毫狼狈之态,此刻他就站在窗外,目不转睛地盯着连江楼,目光充满了淡淡的侵略性,显然,刚才那些需要处理的公务并没有花费他太长的时间。 “方才我不在,有没有想我?”师映川微微一笑,再自然不过,他并没有等连江楼回答,就离开了窗口,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他来到了室内,半湿的黑发松松挽成髻,身上披着一件金绿色的华丽长袍,散发着似乎是栀子花的柔和香味,眉目慵懒,嘴角噙笑,说不尽的写意风流,这时连江楼正坐在一张圈椅里,看着一本不知道什么书,师映川走过去,站在对方身侧,伸手去抚男人缎子般漆亮光滑的长发,连江楼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阻止他的亲近,然后又继续埋头看书,这一刻,两人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恋人或者夫妻一样,相处得很是自然,师映川笑了一下,然后就一偏身坐在了椅子的扶手上,与此同时,连江楼忽然就感觉到肩膀微微一沉,一只手已搭在了他的肩头,一缕湿润的幽幽发香也随之而来,渗入了鼻中,却是师映川的身体半倚在了他的身上,正随意地抚着他的肩头,低首去看书上的字,有那么一瞬间,连江楼的心跳停滞了,一股莫名的感觉在胸臆中缭绕,虽然立刻就平复下来,但并不能就此便认为它没有发生过。 室内的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宁静柔和起来,连江楼就这样让师映川挨在身边,继续静静翻阅着手里的书本,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两个人之间悄然滋长,每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令人颤栗,周围寂静无声,只有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绝美的男子微微倚靠着英俊的爱人,神情温然,这一幅美丽的画面,至少在此刻,成为了短暂的永恒。 但平静幸福的时光注定不会长久,当连江楼的手准备再次翻开书页的时候,一只温润剔透得犹胜美玉的手无声地按在了他的手背上,阻止了他翻书,连江楼切实地感觉到了那皮肤的温热与细腻,与此同时,唇上忽然微微一暖,师映川已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不过这个吻并没有深入,只是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分,师映川修长雪白的手指摸上了他的唇,缓缓摩挲着,用玉似的指尖细细描摹那薄唇的形状,那指尖有些贪婪温柔地感受着嘴唇的柔软与温暖,但力道却拿捏得正好,不会让人感到被侵犯的不快,师映川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捉摸不定的气息,他笑道:“连郎,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的嘴唇很美,很适合亲吻?” 当然没有,连江楼固然是少见的美男子,但他的身份与性情决定了他的高不可攀以及不可侵犯,几乎没有什么人会当面赞美他的容貌,更不可能当面说这种充满了挑逗意味的放肆言语--除了师映川。此时这个赤眸的男人微笑着,既陌生又熟悉,在连江楼耳边轻声说着充满诱惑意味的话语:“你的嘴唇美得令人着迷,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自己能够狠狠地亲吻它,尝一尝它究竟是什么滋味,哪怕是如今我已经无数次领略过它的味道,也依然还是对它留恋无比呢。”眼下的他如此温柔,但事实上师映川曾经想过,当连江楼落入自己手中时,立刻就毫不犹豫地将其杀死,彻底与从前的一切告别,做一个了断,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抹去,因为师映川发现,自己甚至不能够允许这个男人,从他的生命当中消失! 师映川那优美低柔的声音宛若情人之间温柔的呢喃,但那眼神中也透出浓浓的幽冷,令那笑容中带有一股戾气,就好象在这温柔之后藏有无尽深渊,稍不留意便能够令人永堕其中,连江楼侧过头,看着对方,再没有什么能够阻碍两人的对视,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的眼神渐渐地又柔和起来,他的手指来到连江楼的脖子上,轻轻滑动,让那相对敏感的喉结得到充分的爱抚,师映川没有说话,反而将脸靠近了对方,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连江楼敏锐的目光不曾错过师映川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在看到对方微凝的眉头渐渐放松时,连江楼总是平静的面孔终于出现了一丝涟漪,他抬起手,慢慢摸上了师映川轮廓完美的脸,温暖的指尖说不上来是出于一种什么感情,缓慢地摩挲着指下细腻的肌肤--究竟是什么时候对这个人有情的?似乎已经记不得了,有时候强行去回忆,去搜索答案,偏偏也是无迹可寻,仿佛是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了,果真是这样的吗? 师映川微微抿起唇,似乎不太习惯对方这样的行为,但是他对着连江楼的脸看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有抗拒这样的接触,当连江楼站起身来,低头靠近时,两人之间视线相交,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仿佛有一种力量促使他们互相吸引着对方,让两张面孔靠得越来越近,与男女接吻时不同,没有人闭上眼,当连江楼吻住那张微菱的嘴唇时,尽管师映川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但那油黑的睫毛却是几不可觉地颤了一下,出现了瞬间的恍惚,而将他从恍惚拉回现实的,却是连江楼的拥抱,对方的身体温暖又结实,一刹那间,他们之间的隔阂,那些不愉快,那些仇恨,仿佛统统都不存在了,就好象是最为明媚的阳光照落到角落里,驱散了沉积已久的阴暗,炽热的嘴唇一经相触,就再也难以分开,充满温柔意味的亲吻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冰冷壁垒,他重新变成了他亲密无间的爱人,再不会彼此伤害,也不会有任何破坏他们感情的事情出现。 连江楼的双臂拥紧了石映川,他闻到了对方身上栀子花的气息,混合着男子本身的味道,交织成一股亲切又诱惑的香气,连江楼一只手托住师映川的后脑勺,让其抬头,以便更好地加深这个吻,二者的唇相接,彼此似乎都很满意这样柔和的抚慰,师映川仿佛并不在意这样被动的亲吻,他张开嘴配合,接受连江楼的吻,让对方的舌头进入自己的口腔,头一次温顺地对待这样一个吻,在近来这段日子里,两人之间的接触一向都是由他来主导,但眼下享受着对方的主动,被那鲜明的男性气息所包围,这种感觉似乎也很新鲜……师映川察觉到血液中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有点漫不经心地回应着连江楼探入自己口中的舌头,一只手慢慢摸上对方的腰侧,连江楼有着非常完美的腰肌线条,腰身精瘦紧实,隔着衣服也能够感受到那富有弹性的肌肉,手感好得不可思议,如同最原始也最无意识的勾引,师映川的眼神暗沉起来,他感到身体的渴望被唤醒,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控制力是多么强悍,更不必说这具肉身对于性`欲的淡泊,然而仅仅是被连江楼亲吻拥抱而已,他就有了反应,这种难以控制的欲`望令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究竟是有多么地迷恋连江楼,这是其他任何人都从未给过他的感觉。 “我受到了他的诱惑……这是不应该的,也是不能被允许的。”这样的警醒突然间在师映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与此同时,师映川猛地一把用力地抱住了连江楼的腰,他粗暴地咬住了男人的嘴唇,湿热而有力的舌头胡乱翻搅着对方的口腔,将方才温馨甜蜜的气氛一举击溃,他感觉到全身的血液开始涌向了胯间,而他也根本没有打算控制这一切,因此师映川在下一刻就突然站了起来,他的手轻轻在连江楼肩头一拍,顿时连江楼便只觉得身体一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跪坐于地,师映川笑了笑,他解开裤带,掏出里面已经半抬头的欲`望,用其轻轻蹭着连江楼的面庞,指尖轻点着对方的眉心,这时他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神情纯净无比,所以就显得很残忍,含笑说道:“连郎,你这是在诱惑我吗,以情来动摇我的道心,即使在这种让人绝望的处境中,也不放弃与我博弈,真是坚忍不拔啊……可是啊,你所求为何,我都知道,所以,不要想着诱惑我,软化我。” 师映川的声音很温柔,动作也很温柔,手指轻捏住连江楼的耳垂,极细心地揉搓,只不过他说的话却与这温柔的态度截然不同,充满了恶意与暴戾:“算了,我懒得去想那么多,只要今生无憾就足够了。现在,张开嘴,把它含进去,尽你的所能,像婊`子一样来取悦我……呵呵,既然暂时用不了你下面那张小嘴儿,那么至少上面这个必须让我满足。”他说着,将前端轻轻抵住连江楼的嘴唇,连江楼闻到那鲜明的雄性气味,嘴唇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顿时下意识地避退,偏过了脸,师映川见状,嗤地一笑,用手扣住了连江楼的下巴,不允许对方避开,他微扬了精致的眉,淡淡说道:“好了,又不是让你去死,别摆出这么一副扫兴的姿态。”一时间声音忽然又变得甘美诱人,仿佛魔鬼的蛊惑:“江楼,含住它,这么漂亮的嘴唇,就应该让我享用,不是么?否则我就要用它插`你下面的那张小嘴儿,哪怕你现在的身体还不能承受那样的事,我也不会顾惜了,你听明白了吗?” 说话之际,师映川轻柔地抬起连江楼的下巴,让对方抬头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师映川赤红的眸内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掠夺的渴望,他用另一只手托住自己已经完全挺立的男`物,用那正开始微微湿润的端头去轻戳着对方的嘴唇,柔声催促道:“好了,张开嘴,这并不难,比起被捅开下面那张还是处子的小嘴儿,这已经轻松太多了。” 连江楼沉默着,他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怒贲滚烫物事,那种浓烈的性`欲气味刺激着他的嗅觉,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躁意,眉头深拧,不过,师映川对此似乎浑不在意,他妖异猩红的双眼紧紧地盯着连江楼,不让对方有任何脱离他视线的机会,片刻之后,连江楼终究还是缓缓张开了嘴,于是下一刻,师映川顿时发出一声似是满足也似是舒爽的低叹,师映川微眯起眼,无比清楚地体味到那舌头的湿润与柔软,他心中微微有着说不出的期待,赞叹道:“唔,就是这样……连郎,卖力点,我可没有那么好打发。” 第151节 师映川的口气很柔缓,然而他的动作却没有那么耐心,一只手捏着连江楼的下巴,让对方英俊的脸更近地凑向自己的胯间,使得被含住的*塞得更深,令连江楼很不好受,但连江楼却不知道,自己微微皱眉难耐的样子在师映川眼中却显得越发迷人,此时师映川的喘息已经有些加快,他全身的感官从未像现在这样敏锐,精密地感受着连江楼的每一个动作,无比清晰地体会到连江楼那有点急促不畅的呼吸,那舌头所带来的湿润摩擦,那凉滑黑发偶尔蹭在下`体所产生的痒意,以及费力吮吸的濡湿水声,这一切全部都强烈地刺激着师映川的神经,尽管实际上这个正在服侍他的男人并没有多少经验,甚至谈不上什么技巧,但毕竟这是连江楼,这个名字已然胜过世间最高明的催情剂,令他整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兴奋与满足之中。 但很快师映川就不再是仅仅满足于单纯地享受男人的生涩服务,他低头看着正浅浅含吮自己欲`望的连江楼,然后就用一只手扣住了对方的后脑,另一只手则轻轻抚摩着男人的脖颈,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下一刻,师映川出其不意地突然猛地挺腰向前,原本只是被含在口中的滚烫雄性利剑,顿时就凶猛地顶入了男人狭窄的喉咙! 连江楼蓦地自鼻中发出极其模糊的闷哼,结实的小腹骤然绷紧,显示出肌肉虬结的形态,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进犯,与常人无异的柔嫩喉咙根本没有任何自我保护的力量,被那强壮坚硬的利物毫不留情地一刺到底,与此同时,也就是在整根欲`望完全捅进连江楼喉咙的瞬间,那种风暴般狠狠袭卷而来的快感登时令师映川险些把持不住,他低咒一声,总算及时地控制住了自己,一时间师映川深吸一口气,用力压下那差一点儿就在男人狭窄咽喉中爆发的冲动,紧接着,他缓缓咬牙,扣紧了连江楼的后脑,开始由慢到快地律`动起来。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发泄,师映川一手紧扣男人的后脑,一手抓住了那宽厚的肩,确保对方绝对无法躲避哪怕一点点,他纵情地挺腰摆动,去凌`虐那柔嫩脆弱的喉咙,一次次地领略着那里的销`魂滋味,那种紧密的摩擦带起冲天激流般的快意,令师映川越发在连江楼的口中横冲直撞,操纵着胯间那凶猛的硬物将对方顶`弄得几欲呕吐,简直就是一个劲儿地蛮干,速度也越来越急,一边抓紧了连江楼,一边腰杆挺动着撞击那喉咙深处,随心所欲地玩弄着对方,一味追逐着快感,不管这样会不会对这个人的身体造成伤害,因为这是沉积了许久的情绪,一时间随着师映川在连江楼口中奋勇驰聘,室中暧昧激烈的水声也连成一片,其间夹杂着男性舒快满足的低吟,以及不时闷闷的难受呛哼,外面的雨声几乎都已被掩盖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的动作渐渐缓和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一只手微微抬起对方的下巴,一面缓慢在那湿润的嘴里进出,一面仔细端详着这张英俊的面孔,连江楼的额头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汗,浓黑的剑眉紧皱,薄唇被捣在嘴里的硬物强行撑开,表情隐忍,明显正在压抑着痛楚,看到对方这个样子,师映川心中泛起隐隐的快意,他的手托起连江楼的下巴,使那薄唇越发与自己的胯间紧贴在一起,坚硬的男性象征全部埋进了狭窄的喉径,并且不断地往深处戳顶,师映川表情清冷,一面这样凌`虐着曾经高高在上的男人,嘴里轻声说道:“……当初我还是宁天谕时,你杀我之后,若是我就此彻底消亡,那么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又或者,当年在几大宗师之战后,我修为尽失时,你杀了我,那么你也一样不会有今天的下场,可惜啊,老天没有给你这个机会。” 此时此刻,师映川深切感受着埋在男人温暖喉道中摩擦的快`感,心下觉得无比痛快,甚至与肉身的快感无关,他压低了声音,转至齿间低低的咆哮:“老天……也不给你机会!” 紧接着,师映川哈哈大笑,绝美脱俗的脸孔上露出各色感情交织的复杂神情,他捏紧了连江楼的下巴,低笑道:“上天终究是眷顾于我,那么既然它让我屡屡逃过一劫,也就注定了给你留下大祸……连郎啊,即便你现在还不是莲生,但也一定记起当年宁天谕临死之前所说的话罢,那时他说过,‘其实这一次的离别,只是为了下一次的重逢’,连郎,当时的你大概还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在这一世,你应该总算是明白了罢?虽然那时的你并不懂我说的话,但那样用血铸造而成的许诺,又怎么会只是空言?我将跨越时光的阻碍,岁月无法阻挡我的脚步,无论千年万年,我们终将重逢,现在,就是你了解因果的时候啊……” 师映川语气深沉而不失柔缓地说着,是如此的安然而又平和,仿佛是在质问着面前的男人,质问对方是否还记得那些美好而又伤感的过去,那些缠绵缱绻,海誓山盟,那些也许是生命中最值得回味的东西,那一切,是否还留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让他直到今天也无法摆脱,他与他在命运的安排下突然相遇,由陌生走到熟悉,最后又惨烈分离,此刻的师映川,尽管脸上的神情还是如同冰雪般冷漠着,但心中出奇地没有半点哀伤,好似一股澄澈的清泉潺潺流过心间,涤荡了昔日蒙落的尘埃,这时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突然一把抓握住了连江楼的后颈,骤然挺腰向前,再次加快了动作,狂风暴雨般地鞭挞着面前的这个男人,未几,师映川的手蓦地收紧,甚至在连江楼的后颈上留下了淡红的指印,他结实的臀肌狠狠绷紧,并且轻微地颤抖着,下腹紧紧抵住了连江楼的脸,深入喉咙的硬物在那已经受伤的狭窄喉道里痛痛快快地释放出了大股大股的滚烫浆液,浓稠的液体在顷刻之间,就已大部分灌入了男人的腹中。 “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呢……”师映川叹息着说道,他微微闭着双眼,睫毛轻颤,整个人似乎是沉浸在某种极乐的余韵之中,与此同时,他松开了手,不再桎梏住连江楼,顿时室内就响起了急促的呛咳声,连江楼剧烈咳嗽起来,伴随着断断续续的猛咳,从嘴里溢出少量的浊白液体,其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殷红,显然是在刚才师映川粗暴的行为之中被弄伤了喉咙,要知道连江楼现在修为被封,基本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而师映川却是大宗师,肉身何等强横,只要他想,那么他原本应该是脆弱的男性阳`物甚至可以像铁铸一般坚硬,生生刺穿一个人的喉咙也不是难事,只不过师映川并没有那么做而已,但饶是如此,方才他也还是有故意凌`辱折磨连江楼的意思在里面,因此很是让对方吃了些苦头。 此时连江楼的咳嗽声已经渐渐停止,地上多了一小滩红白相间的液体,但更多的部分则是已经留在连江楼腹中了,连江楼的面孔由于方才剧烈的咳嗽而涨得通红,眼下才逐渐缓过来,一时间只觉得喉咙火辣辣地疼,嘴里更是血腥气与男性精`水那种腥膻苦涩的味道交织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反胃,不过连江楼终究生性悍厉,于他而言,这只是小小的痛楚,并不放在心上,因此纵然眼下很不好受,他脸上的神情也还是较为平静,正用衣袖缓缓擦去嘴角的残液,这时一只雪白精致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抚摩着连江楼的脸颊,就见师映川居高临下地微笑着,神色怡然,悠闲俯视下来,说道:“很不错的滋味,让我很舒服……” 说着,师映川就蹲了下来,他蹲在连江楼面前,与其平视,看着对方还残余着一抹淡淡红晕的脸,但纵使眼下的处境很是糟糕,连江楼却一点也没有狼狈的样子,这令师映川在并不意外之余,也有着淡淡的说不清楚的恼怒,这个男人是如此的骄傲,骄傲到不允许自己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的软弱之处,而事实上,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够让他软弱……一时间两双同样明亮而又幽深的眸子对上,无形之间,仿佛有什么在激荡,照亮了彼此的面孔,师映川的思绪扩散开去,脸上的神情就显得有些微妙,他顿了顿,以手轻柔抚摩着对方的脸庞,道:“喉咙很疼吗,不然,让我看看?”说话间,他邪邪微笑着,缓慢伸出了自己殷红的舌头,然后轻轻地在连江楼的脸颊上舔过,那种湿润温暖的感觉,点点酥麻,全部清晰无比地从脸上一直传到脑海当中,让连江楼不由得全身的肌肉都微微绷了一下,就仿佛那舌头上有着一股魔力,令人沉迷,不过还没等连江楼回答,师映川忽然就皱了皱眉,仿佛发现了什么,起身道:“好了,你先休息罢,你的喉咙受了伤,我会让人拿药来给你。”说罢,师映川便走了出去,他随便找了一个下人,吩咐取一些外伤需要用的药送给连江楼,然后才走到外面。 此时雨基本已经停了,师映川来到外头,站在廊间,风缓缓吹动着他金绿色的华丽长袍,黑发结髻,面容绝美,双目之中却是流露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邪异之气,他神色淡淡地站在原地,望向前方,很快,远处出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肌肤雪白,容貌精致俊美,与师映川颇为相似,正是师映川的长子季平琰,师映川负手看着儿子慢慢走过来,等到季平琰终于走到近前,他才淡淡开口,道:“……平琰,你来为父这里,是为了连江楼么。” 季平琰望着面前的男人,自己的父亲,这个面带微笑却又给人以如冰雪般冷漠之感、视苍生为蝼蚁的男人,无数人因为他的一个决定而死去,他却依然可以表现得毫不在意,眼下对方并没有刻意表露出冷酷的表情或是神色,但本身却已自然而然地给人一种清冷微寒的感觉,那雪白的肌肤表面流动着一丝晶莹的光泽,如墨的长发望之隐隐近似青翠,虽然有熏香掩盖,但周身上下却还是弥漫出一股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的浅淡清香,整个人与四周的环境仿佛浑然一体,双目开阖之间,精光闪现,季平琰知道,这预示着男人的修为已经提高了一层,达到一个自己所不了解的境界,而这样的变化,就是在连江楼被带回摇光城之后才出现的,分明是因为师映川一直以来郁结于心的魔障由于连江楼终于落入掌中而一朝破除,所以才在修行之路上更进一步,然而这种变化,代价未免太过沉重了……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但季平琰还是压下了这些杂乱的念头,微微欠身道:“是。自从师祖被父亲大人带回摇光城,儿子便一直不曾见过师祖,今日,还请父亲允许我去见师祖一面。” 听到这里,师映川的双目中有殷红的冷光一闪即逝,仿佛两道来自地狱的鬼火,冷意森森,他看着眼前的青年,眼神幽深,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你要见他?平琰,我之所以将他囚禁于此,就是不希望他与你们接触,至于为什么不让你们接触,莫非你不明白原因么。” “儿子自然明白。”季平琰慢慢说着,似乎他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会经过斟酌,从前年少之时,他还可以与师映川有着父子之间的温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的师映川已经与从前不同,在师映川面前,季平琰已经不再单纯只是儿子的身份,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帝王之家,先君臣,再父子,这令季平琰在面对师映川时,必须要考虑很多,此时他定一定神,抬头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师映川,神色坚毅,道:“我在年幼时就由师祖抚养,平心而论,比起两位与我极少有过接触的父亲大人,师祖才更像是我的父亲,抚育我,教导我,所以尽管明知道这样做会令您不满,我也还是想要见一见师祖。”说到这里,季平琰忽然自嘲地一笑:“更何况我现在也是修为被禁锢,与普通人无异,父亲难道还担心我会做什么吗?” 听了季平琰的话,师映川的眼睛微微眯起,双目之中透露出令人感觉到心寒的冷静与审视,他看着季平琰,然后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神色自如,步履优雅从容,等他来到与季平琰只有一尺左右的距离时,他的右手轻轻抬起,放在了季平琰的胸口处,脸上露出一个无法分辨确切含义的微笑,以毫无波动的声音说道:“你确定要见他?也许他现在,未必想要见你。” 季平琰什么话也不说,师映川阴沉着脸,忽然就慢慢点了点头,然后他轻轻拍了一下青年的胸口,露出一丝夹杂着讥讽的微笑,就收回视线,说道:“好,既然如此,那你就去看他罢……他就在里面,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说着,很随意地摆了摆手,便不再理睬季平琰,季平琰见状,迟疑了一下,既而便快步登上台阶,进到了门内。 一刻钟后,季平琰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门口,他的脸色微微苍白着,师映川双手笼袖,平静地道:“……如何?”季平琰定定看着他,半晌,终于道:“父亲,你真的不会后悔么?” “后悔……”柔和的喃喃之声随风飘散,消失在空气之中,平淡中依稀隐伏着杀机,师映川眼中的红芒似乎更为耀眼,仿佛将心中积结已久的什么东西全部都聚集了起来,他又想起了那些画面,虽然他自诩心硬如铁,然而无论是谁,在被心爱之人连续两次亲手送入死地之后,都会哀莫大于心死,那是真真正正的痛彻心扉,从肉`体到灵魂都在因为那人的无情而剧痛难当,于是,在这种感觉如海浪般涌上又退去之后,师映川自然而然地就生出了愤怒之情,但很快,冷静重新又占据了上风,师映川笑了一下,摇头道:“这个就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了,我的儿子……好了,回去罢,去陪陪劫心和香雪海,他们才是你真正应该关心的人。” 站在原地目送着季平琰离开,师映川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正常,但心中却是感到阵阵不适,几世轮回又重合的后遗症并不是没有,宁天谕的记忆融合之后,有时候甚至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导致他的性情隐隐变化,虽然并没有走向失控,后来还因此糅合,让他成为全新的一个人,但也还是给他带来了一些困扰,就好比在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季平琰时,那种亲情羁绊,已经比当年淡薄了一些了,也许在很久以后,终有那么一天,他对这个世界再无爱憎,很多人类应该具备的东西,包括感情,都会一一离开他了罢…… 师映川闭上眼,随着如今心境和修为的越发提升,他也隐隐感到了这样的变化,他甚至对此有所推断,也许当所谓的永恒真正实现,到了那个时候,自己就像是这天地一样,无悲无喜,被剔除了一切属于普通人的情绪,除了对于修行、进步的渴望,再不会有其他的强烈感情,到最后,也许是返璞归真,不再刻意地追求无情天道,道心自然,也或许是彻底屏弃了人类身份,成为没有任何人类感情的……‘神’! 师映川脸上阴晴不定,一种阴暗无比的情绪正缓慢啮咬着他的心,良久,这双眼睛才慢慢地重新睁开,眼中一切的情绪都被抹杀殆尽,就仿佛从未有过迟疑与动摇,他转身走进门内,穿过长廊,在一扇门前停下,朱红色的木门上雕刻着精美繁复的花纹,那个人在门内,而他在门外,仿佛就这么将他与他之间永远隔了一条天堑……师映川顿了顿,跨出一步,登时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出现,将朱门缓缓推开,一股香气也随之扑面而来,他笑起来,声音轻柔得如同恋人之间的低语:“连郎,我刚才忽然又想到一个有趣的玩法,我们现在就试试罢。” …… 黑夜终究还是抵受不住时间的流逝,缓缓地淡下去,逐渐就有光亮自天边漫出,次日一早,当连江楼醒来之后,身边已不见了师映川的踪影,此时喉咙的疼痛已经消去大半,连江楼神情泰然,整个人散发出淡淡的冷冽意味,眉宇间凝聚着令人隐隐生畏的深沉之色,他披衣下了床,径直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目光平静地望向晴朗的天空,灿烂的阳光洒遍大地,眼前尽是一片光明,连江楼英俊的面庞微微有一丝冷漠,片刻,他皱了皱眉,发出一声轻微的咳嗽,显然昨天被师映川弄伤的喉咙还没有恢复过来。 “……你醒了?”鼻中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苦涩药气,与此同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连江楼转身,就见师映川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只瓷碗,里面的药汁还在冒着热气,师映川道:“把窗关上,外面冷,你最好不要着了凉。”说着,走到连江楼面前将碗递过去,连江楼接过,饮尽了碗内异常苦涩的药汁,师映川面带微笑,见连江楼把药喝完,才说道:“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今天一大早才接到的消息。” 师映川仿佛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慢悠悠道:“断法宗,万剑山,瑶池仙地,这三家在损失到这个地步之后,终于干了一件正确的事,宣布……归降。” 连江楼拿着空碗的手微微一顿,师映川扫了他一眼,淡笑道:“好了,三宗既降,万绝盟也就此彻底覆灭,这些年南征北战,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如今天下已定,只剩下一点扫尾工作,而且很快这三家就要派代表来摇光城递交降书,到时候,我可以让你远远看上一眼,你觉得如何?” 连江楼表情平淡,没有回答,师映川见状笑了笑,伸手握住对方的下巴,一字一句地道:“你看,我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从来都没有不能实现的,不是么?” …… 这一年冬天,断法宗,万剑山,瑶池仙地三大宗门归降,万绝盟最后的抵抗力量也被瓦解,至此,昭示着持续多年的战乱终于走到了尾声,事实上无论是哪一方,都在这场逐鹿之战中损失巨大,人口锐减,不少地方用赤地千里、了无人烟来形容都并不算多么夸张,百姓急需休养生息,但不管怎么样,一切终于还是结束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三宗派出代表入京,由师倾涯,厉东皇,阴怒莲三人带队,代表着三大宗门彻底归顺。 三家使团入京时,正值数日风雪刚刚停歇,整个摇光城都被大雪覆盖,城内已接到消息,一时间城门大开,自有师映川派人前来相迎,三宗归降,直接受控于青元教,并不经由朝廷过手,其中种种,耐人寻味。 马车内,师倾涯掀帘向外望去,只见沿途尽是甲胄鲜明的军士,高阔的城关上亦是布满甲兵,气象庄肃,又有一队队身着沉重甲胄的武士分布街道,维持着秩序,只是这些人并非都是朝廷禁卫,一部分人身上的黑色披风上绣着鲜明的血莲,却是所属青元教,一时间师倾涯放下车帘,默默不语。 在众兵围绕之下,使团进入内城,这时使团中的其余人就另作安置,只有搭乘着使者的三辆马车被允许继续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绕过重重城墙,马车终于停下,师倾涯自车中而下,只见面前一片阔大的广场,两侧尽是身穿绣有血莲标记锦衣的青元教教众,无数锐利如箭的眼神皆往这边看来,师倾涯望了一眼不远处正走下马车的阴怒莲与厉东皇,心中忽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一时进得殿中,里面人不多,但都是教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上首宝座上,身穿华服的男子表情淡淡,身后的珠帘内,隐约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师倾涯顿时微微一震,已猜到那人的身份,但此时这样的场合,又怎容又有失,他虽年少,却知道轻重,当下便按捺住,他自下而上看去,只见得宝座上的男子与当年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又好象哪里变了很多。 接下来并没有多少繁琐仪式,等到结束之后,师映川忽然开口道:“……涯儿,上来,让本座看看。”这声音并不冷淡,也谈不上太过柔和,师倾涯心中一震,随即应道:“是。”就登上台阶,来到对方面前。 师映川看了看这个少年,此时与当年那孩童模样相比,已是变化很多,不过容貌与自己倒不是很相似,更像是他的生父季玄婴,一念及此,心中不免默然,就转而看向下方厉东皇,道:“……季玄婴如今身在何处?” 旁边师倾涯听了,脸色微变,只低头不露出来,阶下厉东皇神色复杂,微微欠身道:“将近一个月之前,季玄婴暗中离开万剑山,不知所踪。”师映川闻言,轻轻自言自语:“沉阳,你这是在怕我么……”却也不多理会,起身一拂袖,就准备离开,这时却见阴怒莲抬头道:“不知教主可否让我等去见宗主一面?”师映川深深看她一眼,忽地微笑起来:“当然。不仅如此,本座还可以允许他们回去,继续执掌宗门。”说到这里,顿一顿,语气却是漠然:“……除了连江楼。”言罢,拍了拍手,殿后便走出一个青年,气度从容,相貌与师映川十分相似,正是季平琰,师映川环视四周,然后目光落在面前的师倾涯身上,最后又移开,朗然道:“至于断法宗,日后就由季平琰执掌,是为第二十八代莲座。” 话音既落,珠帘一响,从中走出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在场众人看清楚了男子相貌,俱是微微动容,师倾涯更是死死看着对方,身体微颤,男子手中拿着一柄通体墨黑的古剑,将剑递给季平琰,季平琰单膝及地,双手捧住象征着断法宗历代传承的和光同尘剑,男子这时转身回到帘后,再不出现,众人见着这一幕,心中都很清楚,季平琰原本就是宗子,如今又从上一任宗正手中接过传承之剑,无论怎样,从宗法章程上,已是名正言顺,此时,这个不过二十余岁的青年,就已然成为新一任的断法宗之主了! 两日后,恢复修为的傅仙迹与师赤星随着双方的使团各自返回,继续执掌宗门,当然,两人都是被种下九转连心丹,受制于蛊虫,不怕他们日后有所图谋,季平琰则带着梵劫心与女儿纪桃,启程前往断法宗,接管宗门,而师映川也派出大量人手赶赴三宗,便于控制,至于师倾涯,师映川将其留下,放在自己身边管教,至此,时隔千年,继泰元帝时代结束之后,天下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统一。 …… 大周皇宫。 雪花纷纷扬扬,御书房内十分温暖,只有晏勾辰与晏长河父子二人,已是少年的晏长河安静地磨着墨,未几,晏勾辰批完一道奏折,拿起旁边的茶呷了一口,淡淡道:“这几日见过倾涯了?”晏长河应道:“是,前天就在国师那里见过了。”晏勾辰微笑说着:“那孩子小时候经常跟你一起玩耍,你应该还记得罢。”晏长河笑了笑:“确实还记得,不过他那时还年幼,倒是已经对当初的事情不太记得了。” 晏勾辰点了点头,又道:“那你觉得他如何?”晏长河不假思索地道:“气度不凡,容色丰秀,虽还年纪不大,但为人处事已是许多成年人都及不上的,不是那些世家公子可比。”晏勾辰眉毛微扬,注视着儿子,就说道:“如此,朕若为你向国师求倾涯为王君,你可愿意?” 第328章 三百二十八此恨此憾终难周全 晏勾辰注视着儿子,说道:“如此,朕若为你向国师求倾涯为王君,你可愿意?”早已是皇太子、如今储君风范十足的晏长河听了这话,顿时就是一怔,随即摇头苦笑道:“父皇这是在与儿臣说笑么?”晏勾辰的手轻轻敲了敲坚硬的桌面,哂道:“好端端的,朕与你说笑做什么……从前朕有意让你在日后服侍国师,不过后来看映川的意思,倒是并不打算如此,况且时至今日,又有变化,与从前不同……所以朕才会有这个想法。” 晏长河不知道怎么,听完这话,心情忽然就有些莫名地躁动起来,俊秀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郁结,缓缓说道:“父皇不该问儿臣愿不愿意,而是应该说对方愿不愿意。” 晏长河说着,轻吐一口气,似是不甘也似是怅然,轻声说着:“儿臣资质有限,这一生,哪怕出现奇迹,最多也只是止步于准宗师境界,而倾涯却是天资卓绝,又有身为绝代宗师的生父从旁帮助,各种修行资源也是取之不尽,只要没有意外,他成为宗师应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这样的人,又怎会希望与一个很可能一生都要滞留在先天境界的人结为伴侣?若儿臣是女子也罢了,他娶了也就娶了,或者儿臣是侍人,一样能够为他生儿育女,这样的话,他想必也不会拒绝,但偏偏儿臣是普通男子,而他却是侍人,若是成亲,分明就是要他来生育子女,为皇室绵延子嗣,倾涯这样的出身,这样的资质,怎么会愿意?除非是那种足以胜他一头的男子,只怕才有可能令他答应与其结为伴侣,而儿臣,显然是不符合要求的。” 晏勾辰望着自己唯一的儿子,眼神幽深,晏长河微微垂眼,清朗的少年声音下,是一种淡淡的惆怅,这是很多普通人所不能理解的关于努力却无法改变现实所带来的感慨:“况且,有国师相助,未来他的成就或许会更高,走得更远也说不定,他的生命将漫长得令人嫉妒,儿臣的寿命却只是比其他人稍微延长一些而已,到那时,他的人生之路还长,儿臣却已经走到尽头,谁愿意在明知道这种结果的前提下,还接受一个注定不能陪伴自己很久的伴侣?” 晏长河所说的这些话是非常现实的,普通人都希望爱侣与自己白首偕老,共度一生,宗师也是人,自然也不例外,但与其他人的诸多不同,使得宗师能够找到合适伴侣的机会变得非常小,这也是宗师婚配非常少见的重要原因之一,大多数男性宗师强者只是与女子发生关系,留下子嗣而已,极少成家,而女性宗师则绝大部分孤老一生,至于宗师正式婚配的事情虽然不是没有,但基本上双方都同样是大宗师身份,否则一旦结为伴侣,在一起生活多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时间长了,感情深厚,一方却要眼睁睁看着另一方衰老死亡,自己还要度过以后漫长的人生,这样的婚姻有什么意义?只是徒惹伤心罢了。 第152节 “……长河,你的话固然有道理,但大丈夫生于世间,又岂能做事瞻前顾后,犹豫不前?”晏勾辰放下朱笔,正容说道:“如今天下已定,四海归一,普天之下唯有一个帝国,而你则是帝国的储君,未来的天下共主,尊荣无比,你的王君也必然得是出身高贵之极,倾涯乃是国师之子,你二人结合,日后诞下的子嗣便天生具有世间最高贵的两大血脉,延续帝国的传承直至千秋万代,这样的你,又有什么资格对自己毫无信心!” 晏勾辰肃声说着,晏长河见状,忙垂手道:“是儿臣错了。”晏勾辰也不以为意,只淡淡道:“那么,你告诉朕,你希望与倾涯那孩子结为夫妻么?”晏长河垂手立着,表情模糊,语气之中也听不出多少真实的想法,只道:“……他无论是出身,天资还是容貌,无一不是上上之选,天下之大,不管是男子还是女子,又有几人不希望与他缔结鸳盟呢。” “那就好,此事朕会找机会与国师谈起,那么,就这样罢。”晏勾辰重新提起朱笔,翻开另一本奏章,一面头也不抬地吩咐道:“你平日里多与倾涯那孩子接触,你们两个多熟悉些,这没有坏处。”晏长河躬身应是,这时也已到了做功课的时间,晏长河便告退了,晏勾辰看着少年的背影,轻轻抚摩着自己下巴上的胡碴,似在考虑着什么,眼神渐渐就有些深沉起来。 与之同一时刻,青元教中,一处奢华的浴室内热雾腾腾,正有人泡在里面,浴池以汉白玉砌成,连通水道,引的是温泉之水,因此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息,偌大的浴池里只有一个人,水中的男子容貌英俊异卓,体格雄健,墨亮湿透的长发散在水面,漂浮不定,而周身的皮肤则晶莹如玉,如此黑发白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透过清澈毫无杂质的池水,可以看到他全身上下都分布着结实的肌肉,绝无半分多余累赘的脂肪,尽显男性阳刚之美。 水温是极适宜的,而这温泉也有缓解身体疲劳等一系列功效,对人体有益,男子泡在其中,渐渐的就似乎是睡着了,按理说在这样放松舒适的环境中入睡,必然是十分惬意的,然而男子面上却并无放松之意,纵使置身于半梦半醒之际,眉宇间也还是流露出一股寂寥纠结之态。 不过男子并没有睡多久,很快,随着眼皮微微轻跳,男子已经醒了过来,他睁开眼,浓密的长睫投下暗影,眸子似乎没有焦点,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片刻,他伸手掬水朝脸上扑了一把,便走向岸边,踏着台阶走出浴池,随着他全身露出水面,精壮脊背上的一朵血莲也暴露在了空气中,不仅如此,那堪称完美的男体上还有着不少伤痕,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并非是被刀剑锐器之类的东西所伤,基本上都是齿痕与用力吮嘬而造成的,男子上岸之后,弯腰拾起整整齐齐叠放在一张矮凳上的雪白浴巾,擦净头发和身上的水,不过正当他准备穿衣时,就听一个声音笑道:“……美人出浴,果然秀色天然,令人大饱眼福。” 话音未落,两条长臂轻轻一挽,已将男子抱了个满怀,来人双眉斜飞,风仪绝世,正是如今天下第一教之主师映川,他亲昵地搂住怀中之人,嗅了嗅那黑发,轻笑道:“果真是很香……”说着,随手拿过放在一旁的中衣披在对方身上,道:“把衣服穿上,陪我去赏雪。” 不到一柱香的工夫,两人已走在一片梅林中,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寸多厚,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风,但依旧寒意袭人,师映川无畏寒暑,只穿着一件长袍,连江楼却是与普通人无异,身上裹着厚厚的玄色镶边缎面斗篷,宝蓝的底色在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之中十分显眼,两人所在的这片梅林里种的都是异种梅花,开得恣肆,阵阵清香若有似无,置身其中,只觉得沁人心脾,周围俱静,除了偶尔寒风吹落枝上积雪所发出的簌簌轻响之外,就只有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的轻微咯吱声,一时间两人踏雪而行,师映川看着这梅海簇簇,感慨道:“距离上一次我们在一起踏雪赏梅,好象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罢。” 连江楼面色淡然地道:“的确。”师映川见状,微微一笑,他信手一挥,身旁梅树上便有一根细枝被削断,师映川轻轻接住这一支红梅,反手将其别在连江楼的襟前,然后认真端详起来,这样凝视着对方,如此近距离地相视,自有不同滋味,这曾经在三十多年前撑伞冒雪而来的男人,现在仍旧年轻,数十年的时光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已经足以令一个强壮的成年人变成衰迈的老者,但似乎却对这个人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改变,那就是他的眼神变得越发深邃动人。师映川默然,片刻,他为连江楼理了理大氅的系带,目光微显迷朦,叹道:“你啊……纵使千年万年,我也永远不会忘记你,连郎,你会忘记我么?”然而未等连江楼回答,师映川已舒臂将他拥入怀抱之中,表情温柔甜蜜中又夹杂着伤感与淡淡阴郁,这样一个平日里刚硬强势的绝美男子忽然露出这样的表情,有着强烈的对比之余,又让人分外失神,他感慨道:“不要说出来。我不想听到答案……无论是什么样的答案。”话音未落,师映川已吻上了怀中人的唇。 冰天雪地之中,花树乱影交错,暗香浮动,两人相拥着深深亲吻,以这种火热动人的亲密方式将严冬也仿佛化作了暖春,半晌,双唇渐分,师映川眼中微泛着一股凌厉得令人为之心寒的锐利精光,幽幽一叹,道:“我要你永远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一吻,永远都记得‘师映川’三个字,你说,我是不是很霸道?”连江楼眉宇间一片平静,他虽未说话,但嘴角一缕微笑却是并不掩饰,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这片梅林很大,但总有走尽的时候,师映川牵起连江楼的手,道:“风大了,我们回去罢。”他手上传来一股热力,顿时在连江楼的全身流转起来,整个人仿佛泡在了热水里,再没有半分寒气可以侵入,师映川握住连江楼的手,周围的寒风无法靠近他们,自成一方小天地,师映川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忽然笑道:“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够不生不灭,那么你觉得,这样的意义是什么?”连江楼脸上没有任何思考的表情,仿佛对这样的问题早已有了答案,当下不假思索地道:“永恒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活下去,探索未知的一切。”师映川轻轻哂道:“难道仅仅只是这样而已?不应该是体会,经历,感悟?”连江楼淡淡道:“谈净衣那一世活了很久,到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周围有太多生老病死之事不断发生,那些亲朋旧识一个接一个死去,在时光面前,一切都变得脆弱不堪,到后来再看这世间,只觉再无新鲜事。” “你也许是对的,但我为什么却还是会时常回忆从前的事情,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对此感到淡漠……难道是因为时间还不够长的缘故么。”师映川突然笑了一下,道:“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往往只是冰山一角,所以一直努力想让自己看到更多,或许只有这样才会真正明白生命的意义,也是‘永恒’对你我而言最大的用处,也是它的魅力所在,是吗?”连江楼漆黑的眼中有着淡淡精光:“……的确如此。我说过,你我本质上,其实是同一种人。” “这样啊……”师映川说话的声音依旧悦耳之极,但声调却低了下去,最后一个字时,已是低不可闻,但他立刻就微扬了一边的眉毛,额心上的那道怯颜隐隐变得血红,看着连江楼,眼神异样,顿了顿,忽然微笑起来,伸手抚摩着对方的脸庞,说道:“连郎,我最近其实一直在考虑一件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这让我有些烦心……你想知道是什么事吗?” 连江楼一向都是一个没有什么好奇心的人,但如果是师映川的话,那自然就不同,他皱了皱眉,表示自己在听,师映川就心满意足地摩挲着他英俊的面孔,慢悠悠说道:“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丧失希望,必须努力去奋斗……这是我小时候,你对我说过的。” 师映川在没头没脑地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与眼下完全无关的话之后,才轻轻抬起连江楼的下巴,注视着对方,似乎是因为对方此刻脸上的表情太平静,太坦然,与这个男人现在自身的处境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所以师映川忍不住微微有些不快,于是就柔声说道:“我如今已经掌握了一种法门,简单来说罢,众所周知,大部分动物在出生之后,第一眼看到的东西,也就是自己的父母,立刻就会感受到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从此对其百般亲近、服从,不会背叛,而我的这门秘法,如果施展,差不多就是类似的效果,就会在潜意识当中诱导你,让你认为我就是你最亲近的人,让这一认知成为你最原始的记忆,而我,就会变成你脑海深处永远也不会磨灭的存在,你会一直忠诚于我,只是这门秘法有一个严重的不足,那就是在施展之后,你曾经的记忆就会被一起抹去,所以我才一直拿不定主意。” 连江楼一直平淡得像是白开水一样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他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生死之间也毫不退缩,然而师映川所说的东西如果真的成为现实,那么也就意味着对他整个人的意识的抹杀,剩下的将是一个全新的人,那个人已再不是他自己,某种意义上来说,尤其是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这甚至比死亡还要残酷! 此刻看到连江楼的神情终于改变,师映川的脸上就露出了肆意的微笑,他在连江楼唇上吻了一下,笑吟吟地道:“放心罢,我不会这样做的,因为就在刚才,我看到你这个表情,我就突然发现我不会这样对你,当然,这不是因为什么不忍心,而是如果真的那样做了的话,我得到的那个人还会是你吗?没有了曾经的记忆,一个空白如纸的忠心玩偶,一个躯壳而已,这样的结果,又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忽然就再没有什么话可供交流,师映川拉着连江楼的手,慢慢走出了这一片梅林,送对方回去,自己则去了书房。 不久,在处理完一堆公务之后,师映川让人送了一份点心和水果进来,就着热茶慢慢吃着,一面翻着一本内容轻松的读物,算是空暇之余的一点娱乐,这时外面又开始零星落下了雪花,凛冽的寒意也越发浓重起来,师映川从书本上移开目光,转向窗子,看着白雪簌簌飘落,然而他脸上淡淡的惬意表情在下一刻却突然间出现了变化,与此同时,师映川猛地站了起来,一掌将身旁摆满食物的矮几拍得粉碎,猩红的眼中顿时燃烧出熊熊愤怒的火焰!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之后,一个脸戴面具,全身都笼罩在黑色斗篷当中的人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里,手里挟着一个人,将其放在地上,然后就又立刻消失在原地,被面朝下放在地上的那人一动也不动,显然是被点了穴道或者昏迷了,虽然因为面朝下还没有露出脸孔,但从那一头显眼的白发来看,此人的身份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此时师映川面色阴沉地负手看着地上的人,他走过去,俯身将此人翻过来,顿时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出现在眼前,正是宝相龙树,而对方现在双眼闭着,正处于昏迷之中,师映川脸上露出一抹厉色,但还是将宝相龙树抱了起来,放到书房内间一张供人休息的长榻上,然后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榻上的宝相龙树,自从连江楼被带回摇光城,囚禁在青元教之后,师映川便让傀儡一直暗中监视,确保当自己不在的时候,连江楼那里也不会出现什么突发状况,然而就在方才,与傀儡心神相通的师映川却突然得知眼下本应该身在蓬莱的宝相龙树悄悄潜入了囚禁连江楼的所在,要对连江楼不利,好在有傀儡一直暗中监视,这才及时制止,将宝相龙树擒下,否则以连江楼眼下修为全无的状态,必然会死在宝相龙树的手中! 师映川坐在光线没有照到的一片阴影之中,红色的眼内透射出淡淡冰冷而清澈的光泽,他坐着沉默了片刻,似在思索着什么,然后起身站在长榻前,右手在昏迷的宝相龙树胸口上轻轻一拍,顿时宝相龙树的身体便无意识地搐动了一下,紧接着就缓缓睁开了双眼,然后他就看到了一个正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子。 对方的容貌是极熟悉的,然而此时与从前又是不同,光线折射而来,在那鲜红的瞳孔里折射出如同火焰一般的跃动,那是愤怒之火,就如同男子此刻的内心,正燃烧着熊熊烈焰,见此情景,纵使宝相龙树一向性情勇烈坚毅,却也只觉得心头猛地一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自心头狠狠碾过,令心跳都停滞了一瞬,但还没有等到他有下一步的反应,就见那俊美得近乎妖异的男子已经右手猛地探出,似乎想要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拎起来,但手臂刚伸到半路,却又生生停下,男子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面,红色的眼睛似乎能够看穿人的内心,那面庞森冷无比,强行控制住心头暴涨的愤怒,甚至使得声音都有些嘶哑起来,胸膛随着剧烈呼吸上下起伏,咬牙道:“……为什么做出这种事?如果不是我派人一直暗中监视他的话,现在他早已经被你杀死在我的寝宫当中!宝相龙树,你最好给我一个原谅你的理由!” 事已至此,宝相龙树却没有什么慌张的样子,他缓缓坐起身来,沉默着,并没有立刻开口,这样的场景似乎不是第一次了,当年在师映川得知伤害方梳碧的人就是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反应,只不过,眼下师映川的状态,那种愤怒,显然比起当年还要更加激烈许多……宝相龙树抬起头来,盯着师映川的脸,他表情凝重,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即使被当场擒拿,他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甚至他的呼吸也慢慢变得平稳而低缓,他坐直了身子,凝视着满面怒容的师映川,平静得可怕,久久之后,宝相龙树叹息一声,眼眸深处幽色浑然,他眼神晦涩,不仅仅透露出对于自己这次失败的懊恼,还有更多的意味,他忽然苦笑起来,一字一顿地道:“看来你的确太过看重他,甚至会让一名大宗师担当暗中监视和保护的角色,若非如此,我本已顺利潜入,又怎么会功败垂成……” 师映川这时已是强行抑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但额角那微微的血管凸起,令他绝美的容颜显得有几分碜人的狰狞,眼神更是妖异,他清美鲜红的眼睛里释放出冷光,比起极北寒地的温度更要低上许多,让人忍不住从灵魂到*都冷得微微颤抖,本能地想要避开这样的目光,他低声发出近似于咆哮一般的声音:“不要说这些无用的言语,宝相,立刻回答我的问题!”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也不后悔,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是很严重的事情,我接受你的任何处罚,决无怨言。”宝相龙树没有说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所做之事,但师映川要的并不是这些,宝相龙树这样光棍儿的态度,令师映川原本就已严肃凝重的神情里,更是多了浓浓的恚怒,他强压住心头狂涌的怒意,粗暴地打断了对方的话,冷冷道:“我不想听这个,告诉我,难道你只是因为嫉妒而采取了这种手段么,当年对于梳碧,你就是由于这个原因而对她动手……宝相,我不能忍受你这样胡作非为,你这样是在蔑视我的权威么?还是你认为,对于自己这样先斩后奏的行为,事后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宝相龙树黑色幽深的瞳孔里满是复杂,他看着师映川让人目眩神迷的面孔,良久,才突然一笑,轻松了许多的模样,淡淡道:“我若是真的杀了连江楼,无非是给他抵命罢了,生死有命,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师映川声音冰冷,逼视着宝相龙树:“……你倒是看得开!”宝相龙树这时整个人已经处于一种奇怪的放松状态,他并不起身,仍旧坐在长榻上,注视着师映川森然的面孔,须臾,就缓慢说道:“我杀他不是因为嫉妒,也不是因为任何私人的原因,这一点,我可以发誓……映川,我是为了你,而为了你,我宁可不计后果也要杀了他!” 师映川眉头大皱,欲要开口,但目光落在宝相龙树那一头刺眼白发上的时候,心中微微一顿,终究还是没有打断对方的话,宝相龙树的目光一直盯在师映川就像是冷而坚硬的石头一般的脸上,怔怔出神,神色又是复杂又是苦涩,终于叹息一声,道:“我孤身一人离开蓬莱,私下潜入总部,就是要解决连江楼这个天大的祸患!”说到这里,宝相龙树已是目光熠熠,沉声说着:“这个人不能留,你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无所谓,惟独他不行,连江楼这个人,早晚会害了你,他比任何人都危险得多,你把他放在自己身边,早晚你会后悔!” 师映川此时却是脸上怒色渐敛,这时候从他全身上下已经感觉不到太多的怒意,之前那些愤怒的火焰似乎被他用理智谨慎地浇熄,整个人基本恢复了平静,但同时也变得像一块冰一样寒冷刺人,他盯着宝相龙树,眉宇间闪过一抹戾色,寒声说道:“连江楼他现在被我禁锢了修为,跟一个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莫非你认为一个普通人,能够伤害到我师映川不成?” 话音方落,却见宝相龙树突然猛地站了起来,原本的平静不见了,脸上和脖颈间有密密麻麻的青色血管凸出,甚至连两边太阳穴也都微微鼓起,他再不复之前那仿佛一汪死气沉沉的潭水的样子,而是变成了一池滚烫沸腾的岩浆,一把抓住了师映川的衣领,呼吸粗重,表情模糊,艰难地死死抓紧那衣领,眼里渗着血丝,哑声道:“川儿,杀了他,我求你杀了他!”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师映川的眉头紧紧锁住,他没有推开宝相龙树的手,只冷冷道:“我从来不知道,你竟会这样恨连江楼。”宝相龙树松开手,冷笑着道:“不,我与他无冤无仇,谈不上有什么恨,但我总觉得他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害你万劫不复!这种感觉,从得知你带他回摇光城的那天开始,就越来越强烈,到最后,逼得我不惜暗中潜入你的寝宫,不惜承担败露之后你的怒火,也一定要杀了他,消弭这个祸患!的确,连江楼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有些事情并不是用实力来衡量,他对你的影响太大,他若是害你,未必用的是刀剑!” “宝相,我不得不说,你真是太过疯狂了,虽然我知道你是处于对我的关心,但极端的想法并不是我希望见到的。”不知不觉中,师映川最初的怒火已经基本消去,整个人重新变得冷静,平稳,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以略带无所谓的口气说道:“我明白你在忧虑什么,但你可以放心,他控制不了我,而他反过来还将成为我磨练道心的重要一环,谁利用谁还尚未可知,我不是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早已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轻易蒙蔽了头脑,连江楼想要以‘情’撼动我道心,我又岂会让他成功。”宝相龙树双手紧握成拳,眼睛看着师映川,沉声道:“这是双刃剑,你确定自己不会着了他的道?我知道你对自己有信心,但对方是连江楼,说实话,我没有信心,也感到恐惧,川儿,我真的很担心你……” 宝相龙树的话语中既有着浓浓的担忧急躁,又包含着一丝无奈与软弱,这或多或少还是打动了师映川的心,令他之前的愤怒不快被消减了许多,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你大可不必如此,我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你也应该这样才是。”事已至此,师映川已经不想再多说下去,他看着宝相龙树,眉头微锁,片刻,才沉声道:“这次的事情,我本来决不能姑息,但你终究是为我才有此举,而且他也没有当真受到伤害,所以……罢了,我不想再说什么,但是宝相你要听清楚,我绝对不允许任何除我之外的人对连江楼出手,如果再有下一次,无论你有什么理由,你都将成为我师映川的敌人,你听清楚了么?”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师映川已是声色俱厉,宝相龙树很清楚,如果自己日后违逆了对方的意思,那么这个人是真的会对自己做出极其严重的惩罚!他深深看着师映川,没有出声,一种无力又莫名不详之感在心中环绕,令他的心隐隐地沉了下去。 一刻钟之后,师映川出现在自己的寝宫,待他进到里面,就看见连江楼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摇椅上,腿上盖着一张薄毯,安静地看着手中一本泛黄的古书,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彼时日光清薄,室内暖香怡人,男子坐在窗前,是鲜活画面,顿时就仿佛是一缕突然照射进来的阳光,把先前还压在心头的浓郁雾霾瞬间驱散,师映川用力看了几眼,就走过去,来到对方身边,认真打量着,片刻,他伸出手,先是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就在连江楼的肩上拍了拍,有点用力,也有点慢,声音也有点莫名的沉厚,道:“……你没事就好。” 连江楼抬头看了看男子,师映川虽然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就连声音也还是稳定的,但拍在他肩头的那只手上却没能完全控制住力道,让他感觉到了疼痛,虽说这样的痛楚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并不是难以忍受,不过却从中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那种浓浓的喜悦庆幸之情,这让连江楼生出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就仿佛是有一道电流从脊椎尾部突然产生,将身体带动得多出了一丝异样的轻微颤栗,而这种感觉,并不坏……就在这时,师映川忽然就俯身将连江楼拥住,他伸臂将对方拥紧,低声道:“幸好你没事……” 这句话一出口,师映川就立刻感到自己一直平稳的心突然猛地跳了几下,同时手心里也微微潮湿了,这对于一向很习惯于保持冷静镇定的他而言,是非常难以见到的状态,这是紧张,这是后怕,但若没有这些,没有情绪的这种突然迸发,那就不会有真正的感情。 连江楼感觉到正拥住自己的男子那温暖的呼吸徐徐吹拂在自己耳边,身后站着那人,室内略觉黯淡的光线中,投出隐隐绰绰的男子高大身影,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周围的声音似乎都渐渐平息了,陷入到了一片宁静平和之中,连江楼被热乎乎的怀抱所包围,他似乎有些不习惯这种感觉,想要拿下师映川搂在他身上的手,道:“你……”刚说了一个字,师映川就已扳过他的脸,重重吻了上来,有力的双手扣住他的脑袋,毫无技巧地胡乱吮吸着他的嘴唇,贪婪地啃咬,将他被亲得有些痛,那样又急切又狂乱,舌头也随之钻进嘴里,在口中有力地搅动,连江楼任凭对方捧住自己的脑袋一味地索取,不顾一切地拼命索取,他不排斥这种感觉,因为他很清楚师映川总是喜欢这样表达某种不能明说的感情,也很清楚*能够缓解师映川波动的情绪,果不其然,下一刻,连江楼的腰带就被粗鲁地扯开,师映川就像是沙漠中干渴已久的旅人,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了眼前的绿洲当中。 深夜。 室内没有风,但因为床前那半人高的香鼎里正不断向外溢出轻烟的缘故,使得轻薄的纱幔微微摇动不已,柔淡的花香中混合着极淡若无的血腥气,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力。 偌大的华丽大床上,水红色的锦被上绣着象征和美缠绵的凤栖梧桐图案,睡在大床外面的男子有着一张绝美不似人间应有的面孔,五官犹如最瑰丽的艺术品,找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瑕疵,穿着雪白中衣,长长的黑发散落在枕间,齐胸盖着被子,睡得很是安然的模样,在他身旁,一个肩头以上都露在外面的英俊男子正微闭着眼,看那赤`裸着的肩头就能够知道,被子下的这具身体,必定是一`丝`不`挂的。 [莲生,我有一种预感,我和你,一定还会有再次见面的那一天……] 黑色的双眼蓦然睁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景象。 又是这个梦…… 香鼎中不断散播出寂寂轻烟,偌大的空间内,气氛安宁柔和,此时的连江楼虽然重新闭上了眼,但再也没有睡意,他很清楚地感受着身上传来的阵阵疼痛,尤其是被手指和器具侵入过的下`身,这一晚,师映川自然没少折腾他,但他脸上的神情此时却淡定如同游离于外,眉宇间偶尔聚起的纹路就如同那淡淡萦绕的烟雾一般,飘渺若无。忽地,他缓缓睁开了双目,而此时的连江楼,面色自如,不再像是平日里那种因为伤势未愈的苍白,而他的眼神,也是凛冽而充满锋芒,整个人从内而外显露出一种极为内敛的冷淡气质,一切都仿佛是浑若天成,不见半点雕琢,他静了片刻,然后就看向了身旁熟睡的师映川。 ……第一世,赵青主,以一己之力奠定无情道心,脱胎换骨,几乎达到了太上忘情最高境界,然而终究没有以此打破桎梏,成就不死不灭之身,第二世,谈净衣,念头通达,天资极高,却也还是最终遗憾坐化,第三世,也就是如今的自己,同时也是证道最为艰苦的一世,也正是这一世,他尝到了失败的滋味,没有任何借口,的的确确的失败,不过,最终的结局,也未必就是如此。 夜色寂谧而安然,连江楼静静卧着,他凝视着枕边的师映川,某些深刻而强烈的感情就此化作了无形的水流,在心间缓缓流淌,眼前淡淡浮现出了许多年前,刚刚见到归来的少年的那一幕,那笑容依旧,却又美得令人心惊,就像是一缕柔韧却又妖娆的青丝,无声无息间缠住了他的心,如同一坛埋藏多年的陈酿,初时还不觉,但一朝敲碎封泥,立刻就是酒香四溢,再无掩盖……此时此刻,时间仿佛停止,倒流,无数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缓缓翻滚,自幼习武时的艰辛,投身修行之路的坚定,亲手将所爱之人送上死路的决绝,那些执念,这一切的一切在反复交织,最终化为当年师映川剖腹取女时的微笑面孔,在那最后的时刻,一股莫名的感情,就此生成,深深印刻在了自己灵魂的最深处,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已轻轻侵入了他的无情道心,在几十年前,甚至千百年前,就种下了心魔。 连江楼伸出手,抚上了身旁师映川的鬓角,他很清楚,成为宗师仅仅只是揭开了修行之路的一角,无论是赵青主,还是谈净衣,包括连江楼,随着力量变得越发强大,也就越是感到了自身的渺小,而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一心前进与探索的信念,也就越发强烈! --那么映川,你应该明白,人的一生当中,总有些东西是要放下的,就如同当初我必须在理想与你之间做出选择,最终我没有选择你,并非是我对你了无情意,只是,对你我这样的人而言,这世间总有一些东西,比情爱更加重要,此恨此憾,终难周全。 念及于此,连江楼的眼神平淡起来,黑色的瞳孔如同纯净的黑水晶,他眯起眼,任由不太明亮的灯光映在眼底,无动于衷,只是轻抚着师映川的鬓发,师映川折磨他的时候往往如同一头野兽,但此时,那张平静宁和的睡容看起来,却仿佛一个毫无防备的婴孩,连江楼发现,师映川真的生得太美,无论他们多么熟悉彼此,连江楼也还是这样觉得,他眼前的师映川不管是身段比例,皮肤细腻洁白的程度,还是容貌的精致,都已完美得无懈可击,已经不太像是人类,而是上天精心制作出来的艺术品,然而虽是这样,连江楼却从中看出恐怖之处,那是一种难以言述的感觉,师映川的确太美,但这种美根本不正常,那勾魂摄魄的皮囊内部,隐藏着一个噬人的血腥灵魂。 第153节 但是就在下一刻,就在连江楼安静端详着对方的时候,一直熟睡的师映川却突然缓缓睁开眼来!他的一双眼睛在睁开的刹那间赫然变得无比恐怖,令人一见之下,就会联想到无尽的血海,连江楼顿时微微悚然,不过这时师映川眼珠略转,又立刻恢复如常,他好象有片刻的恍惚,然后才抓住了连江楼的手,用平静的语气道:“……怎么不睡?” 说着,不等对方回答,师映川便已将连江楼拉进了怀里,此时的他表现得就像是一个关心伴侣的普通男人,轻轻抚摩着连江楼结实的背,上面的那朵血莲赫然在目,师映川温言道:“是身上难受得睡不着么?”连江楼没有出声,师映川对此也不以为意,拍了拍怀里的人,柔声说着:“睡罢,已经很晚了。” 连江楼微微闭目,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处,在那里,一道殷红的伤疤鲜明无比,仿佛永远都无法褪去,这时却忽听师映川轻声说道:“……知道吗,其实在宁天谕之后,我还有过一世,只不过不是在这里,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时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小人物,也没有恢复记忆,而且年纪轻轻就已经死去,当我再次醒来之际,就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 察觉到怀里的男人身体忽然微绷,师映川就笑了起来,他轻抚着对方结实的脊背,语气柔缓如羽毛:“当时我很恐惧,因为情况很不利,我很可能就会死去,但就是那个时候,你出现了,你带走了还在襁褓中的我,被你抱进怀里的那一刻,我感觉到自己之前的恐惧一下子统统消散,对于这个陌生世间的一切,我似乎再也无所畏惧。” “……在大宛镇的四年,我活得像奴隶一样,其实当时的我总有一种被这个时代和自身命运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觉得自己就像是尘埃一样,根本无法把握自己人生的方向,那是发自内心的无力感,那时我本是可以偷偷逃走的,但我忍了下来,因为我要等你来接我,我知道那是唯一改变自己命运的途径,否则这一生,我就只会成为无数庸碌凡人之中的一员罢了……所幸,在等了四年之后,终于有人带我离开泥沼,前往那个能够给我一飞冲天的机会的地方,断法宗。” 一番话被师映川娓娓道来,不见波澜,曾经那些关于痛苦与磨难的记忆在多年之后被云淡风轻地说出来,早已不见了当初的戾气,有的只是被岁月抚平的流缓情感,师映川忽然微微撑起上身,看着近在咫尺的连江楼,不得不说连江楼的身体真的太完美,总是能够成功地激起师映川去碰触的冲动,所以他也就确实这么做了,一时间只见师映川嘴角露出一丝带着点慵懒的笑容,他仔细审视着连江楼不着寸缕的身躯,即便以他阅尽美貌出众男女之能,在面对这具完美的男体时,呼吸也不禁为之放轻,那光滑如缎的肌肤,强壮有力的饱满肌肉,没有丝毫的衰老迹象,只有无限的美,如此让人难以摆脱的强烈诱惑,尤其是配上相当具有禁欲感的英俊面孔,这一切,当真是美不胜收,师映川低头吻住男人的唇,叹道:“色是刮骨钢刀……这话真是一点没错。” 说完这话,师映川忽然微微一翻身,将连江楼压在身下,准确地说,是两腿分开跪在连江楼的身体两侧,居高临下地看着连江楼,他用接近贪婪的目光看着对方,呼吸开始若有似无地发颤,这预示着兴奋,隔得远的时候,师映川的眼睛看起来还是较为正常的鲜红,但在距离这么近的情况下,连江楼就能看到那红色双眸中微微漾开的深赤光泽,红得近乎发紫,深邃剔透,仿佛能够吞噬人心,与此同时,师映川已伸手去摸连江楼突起的喉结,并且逐渐向下移动,摸过好看的锁骨,饱满结实的胸膛,一直来到了小腹上,雪白的手指轻佻地抵住那沉睡的男性象征,故意在上面打着圈儿,下一刻,连江楼就被师映川一下子翻了个身,有点粗鲁地被按倒在床上,长长的黑发散了开来,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师映川嗤嗤笑着,他慢腾腾地将连江楼摆成一个诱惑之极的姿态,让男人趴跪在床上,紧接着就慢条斯理地俯伏到对方宽阔的脊背上,用野兽`交合的姿势将自己已经开始苏醒的欲`望顶在了男人的双腿间,很有耐心也很是优雅地在细腻的大腿肌肤间以及紧并的臀缝内充满挑逗意味地摩擦着,终于动作越来越快,然后冷不防地突然一掌重重拍在连江楼的臀侧,与之同时,挺腰顶向前方,将已经坚硬笔挺如长枪的欲`望狠狠齐根挤进了对方的臀缝里,开始大开大阖起来。 室内响起结实肉`体彼此撞击的啪啪声响,这种暧昧淫`糜的声音一直持续着,久久不停,半晌,床上肉`欲横行的香`艳一幕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红眼玉容的男子仿佛被情`欲所操`纵,兴致不减地用双手握抱着另一个人的腰,在对方的双腿和臀缝间肆意宣泄着自己旺盛的精力,而趴跪在床上的对方却已经体力不支,呼吸杂乱无章,黑发随着身体被猛烈撞击而早已散乱不堪……连江楼皱着剑眉,额头布满薄汗,承受着身后那个似乎随时都有理性被湮没危险的赤眸男子在自己身上取乐,与普通人无异的他此时已是疲惫之极,但对方却还没有发泄出来,依旧在他身上流连忘返,尽情享乐。 久久之后,伴随着一股滚烫热流突然喷溅在腿间,将被磨得火辣辣的大腿弄得越发刺痛,这一番即兴的折腾,才算是终于走到了尽头……师映川用一条锦帕擦了擦连江楼被精`水弄脏的身体,然后就拥着筋疲力尽的男子躺下,惬意地吻了吻对方的薄唇,道:“累坏了是罢,好了,今天算是到此为止,你可以好好睡了。” 他说着,嘴角却是多了一丝似复杂纠结又似郑重的微笑,道:“不要在意宝相的事,有我在,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你,这是我的承诺,你可以完全相信我。”连江楼闻言,微微挑眉,却没有出声,因为对他而言,这并没有意义,师映川见其反应,也不以为意,只道:“总之,有我在一天,哪怕是神魔,也不能从我手中夺走你……我有这个信心,更有这个力量,不是么?” 连江楼不答,闭上双目,很快就沉沉入睡,师映川在灯光中注视着对方的睡容,注视那诱惑的男体,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不过这笑容却显得很是单纯,那目光也只是着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什么*和贪婪的影子,只有丝毫也不对‘性’与‘欲’怀有罪孽感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不过没多久,师映川就下了床,他替连江楼盖好被子,掩紧了床帐,这才披衣出去,此时夜色浓重,师映川来到廊外,放出北斗七剑,逐一滴血于上,开始修炼起来,只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夜幕中七道飞旋不已的彩光,想起今日见到连江楼安然无恙时的那一瞬的软弱,师映川莫名就想起了自己上一世还是任青元时所在的那个世界,曾经有人写过的一段话:要爱着,就像从来没有被伤害过;要相信着,就像从来没有被背叛过……然而此时此刻,师映川嘴角只是微微泛起一丝感慨之色,很多事情听起来似乎很容易,但真的做起来的时候,又有谁能够做到?一时间他望着漆黑的夜空,不由得怔怔失神起来。 翌日一早,连江楼醒来后,就见师映川正在侍女的服侍下穿衣,看到连江楼醒了,就道:“时辰尚早,你不必这时候就起来,昨天劳累,还是多歇着罢,不过别忘了待会儿喝药。”连江楼不以为意,自顾自地慢慢坐起身来,盖在身上的被子也就随之滑了下来,露出了赤`裸的上身,纵使上面伤痕遍布,但依旧是一副极富男性阳刚之美的身躯,师映川见状,微微皱了一下眉,走过去随手拿了旁边放着的衣裳给连江楼披上,遮住这具他不喜欢被其他人看到的身体,连江楼看了他一眼,道:“你有要事急着去做?”师映川微微一笑:“倒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连江楼神色淡淡:“既然不急,那你就先与我一起用过早膳,再去做事。”师映川听了,就从连江楼的话语当中听出一丝难以磨灭的熟悉感,仿佛是很多年前在一起时的那些时光,那个时候,对方就是这样与他说话的,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态,真是怀念。 念及于此,师映川心中微荡,弯腰在连江楼肩头轻嘬一口,留下一块小小的红痕,淡笑道:“啧,这是舍不得我?”连江楼不语,只是抬头看过来,此时师映川一头黑丝绸一般的长发披散在肩上,额心一线殷红平添几分妖异,嘴角带笑,两只赤眸里倒映出自己平静冷板的面孔,在室内光线的映照下,眼底深处依稀忽明忽暗,似有情,似无情,引人迷失,但连江楼并没有因此受惑,因为他知道,以师映川这样的性格,无论自己怎么做,都不可能轻易再挽回,只因对方的心,曾经被自己用利刃一剑洞穿,鲜血淋漓! “舍不得我么……既然如此,我去哪里都带着你好了。”师映川璨然一笑,抓住了连江楼的手,只是那眼里,依然闪烁着冷光,视线中的男人也越发模糊不清起来。 两人吃过饭,师映川就带连江楼去了书房,让连江楼充当下人,为他磨墨铺纸,待处理了一些公务之后,师映川正欲与连江楼亲热,不想晏勾辰却是忽然来访,直到将近半个时辰之后,晏勾辰才自行离开,师映川见他走远,眉头便微微皱起,对仍然坐在一旁翻阅古籍的连江楼道:“……你怎么看?”连江楼头也不抬,语气淡漠:“晏氏欲与你联姻,求得倾涯为皇储之侣,就如今天下之势来看,此事若当真达成一致,想必各方都是乐见其成。” 师映川负手向外,看着几枝红梅灼灼伸在窗口,叹道:“是啊,不过长河那孩子我虽然觉得尚可,只是他毕竟资质有限,涯儿却是前途不可限量,从这一点看来,他们二人并不十分相配……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如今只怕许多人都希望看到他们结为夫妻,毕竟,这看起来是最好的平衡。”说到这里,师映川眼中精光隐隐,自言自语道:“从前也还罢了,在目标一致的前提下,可以共同对外,但如今天下初定,只怕日后诸多矛盾就要纷至杳来了……”一旁连江楼闻言,抬头望过来,神色莫测,不过师映川背对着他,倒也没有发现什么,一时摇头道:“罢了,不谈这些,今日是天涯海阁举办交易会的第十三日,算算日子的话,应该会有不少好东西,你一直待在这里,难得出门,今天就带你出去一趟,也算让你散散心。” 天涯海阁自从归于青元教之后,这些年来发展极其迅速,如今可以说是天下第一商会,再无其他类似势力可与之相比,此次交易会早早就已传出消息,乃是天涯海阁近百年以来所举办的最大规模的一次活动,从天涯海阁发布公告开始,消息立即就随着各种通讯手段迅速传递到了大江南北,如今战争结束,再没有许多顾忌,这样的大型交易立刻就引得几乎天下人都是趋之若鹜,通往摇光城的道路顿时沸腾起来,船只车马拥堵不堪,整个摇光城都已为此加强了治安管理,直到交易会已经开始,仍然还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摇光城城内的客栈等地早已人满为患,人人都很清楚,这是天涯海阁自战争结束之后,在青元教的扶持下举办的前所未有的巨型交易会,此次活动中必有无数重宝奇珍涌现,就连高等功法以及顶级丹药这些可遇而不可求之物,也必是有的,又岂容错过? 此时一间小包厢外,一名脸戴面具的男子由会场中负责引导客人的侍女带到门口,男子进了包厢,示意侍女出去,等到包厢中只剩他一人之际,男子便取下面具,露出一张洁白如雨后新瓷的面孔,眉心一点印记殷红如血。 ☆、三百二十九、我有一剑,请君鉴之 就在男子揭下面具的同时,某间豪华的包厢内,师映川坐在由昂贵兽皮缝制、内填厚实精棉,类似于沙发的坐具上,手里拿着一份印有漂亮花纹的精致清单,正一目十行地看着,由于交易会上出现的东西不仅仅是天涯海阁自身要拿出来拍卖的,同时也有很多客人有在此平台出售自家物品的需求,所以会事先列出一份单子,将参加拍卖的物品都列在上面,在交易会举办前夕就已经印刷了无数份,早早卖了出去,给需要参加活动的人一个方便,这样的话,既可以让买家确定交易会上是否有自己需要之物,由此也有了相对充裕的时间来筹措钱物,又可以间接宣传,让货物有了展示空间,当然,这些清单并非完全相同,乃是分出等级,在摇光城设立多个交易会场,而物品清单也根据价值不同而分作数种,从五十两银子一份到二百两一份不等,许多因为财力有限而不能前往高级交易会场的买家,自然也就没有花钱购买高级交易会场将要拍卖的物品清单的必要了。 此时师映川呷了一口热腾腾的香茗,犹如玉石般晶莹修长的指头将手里的单子翻页,他手上拿到的这一份要展出的物品清单,乃是与外面卖出的清单不同,更为详细也更为精美,这样的东西数量十分有限,并且也不会像其他清单那样拿出来卖掉,而是天涯海阁提前派人送出,接到的都是天下间财力最为雄厚或者实力最为强劲以及类似的人物,这样的人或势力自然不会很多,原本每一处交易会场都是守卫森严,想要进入参加拍卖的人,除了要付数额不等的费用之外,还必须缴纳一定的保证金,最高级会场的保证金甚至达到了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高度,而手持这份清单的客人,则是可以不需任何手续,畅通无阻地进入场内,并有特定的高级包厢以供使用,眼下虽然已是天涯海阁举办交易会的第十三日,但事实上关于那些真正极具价值的拍卖品的展示与交易,也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至于货物的安全问题,没有人会对这个担心,此时摇光城有多位宗师坐镇,高手无数,要想在这里劫掠成功,难比登天。 师映川手上的清单有着对参加拍卖的物品的详细分类与估价,他看了一会儿,优美的嘴角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抬头对旁边的连江楼道:“确实有些东西还不错,你看看想要什么,待会儿便拍来给你。”说着,随手就将单子放到连江楼手中,连江楼看了一眼,并没有拒绝。 这里乃是最高等级的交易会场,进场之人须得付出一大笔巨额保证金,不过即便如此,场内仍然人头攒攒,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个小型包厢,但数量却是有限,致使许多大周勋贵都只能坐在下方的外场,大概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随着钟声响起,交易会便就此开始。 既然是在这个会场展出的物品,那么自然都是罕见的奇珍,不过对于如今的师映川来说,这个世间基本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他出手,因为没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不过当第六件拍卖品出现的时候,不但在现场引起轰动,而且就连师映川也是微微动容,此物并不在那份详细的清单之上,显然乃是有人临时在天涯海阁寄卖的物品,这种事很常见,这时师映川看了一眼身边的连江楼,眉宇间的漠然不知为何淡了几分,微笑道:“阴九烛……还记得么,二十多年前,我结束试炼返回大光明峰时,就将一株意外得来的阴九烛献给了你。” 连江楼微微颔首,一双犹如冰雪般澄静的黑眸静静看过来,纯净幽黑的一片,他语气平静地道:“自然记得。”师映川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弥漫出来,只不过在这笑容之下,却满是复杂的冷冽,即使爱情,也不能使他屈服,他轻轻拍着大腿,道:“真是让人怀念的时光啊。” 连江楼看他一眼,说道:“当时收到此物,平心而论,我确实有些意外。”向来生老病死乃是天道循环,再了不起的医道圣手也不可能挽救一个因为身体机理衰老而走向死亡的人,但这阴九烛却是能够硬生生地为人延续大约十年的生机,也就是说,可以让人多活十年,要知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这样的宝物,若是得了,谁肯拿出来给人?师映川闻言,长眉微扬,原本俊美如仙的面孔泛起一丝妖魅,赤色的眸子里就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笑意,看向连江楼,他的脸极白,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更类似于玉石的感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两粒瞳子红得耀眼,彼此互衬之下,就如同雪地里溅了两滴鲜血,令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悸,是诡异之美,他修眉舒展,似在掩盖眼底流转的回忆,微笑着说道:“因为那时在我心里,你是我最重要最敬爱之人,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甚至以为你就是我父亲,所以虽然我很不舍得那阴九烛,但想了想,比起十年寿元,还是你更重要些。” 清冽的声音在空气中摇曳,师映川说着,脸色却已淡漠起来,轻叹道:“可惜啊,如果那时我知道被赐予的一切只是为了让自己被培养成一个优秀的器皿,来承载自己最爱之人的梦想,那么我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他眉宇间生出一抹浅浅的霜痕,有些冷,却不再说什么,只是望向外面,此时这一轮的拍卖已经开始,短短一阵工夫,就已经掀起了白热化的争夺,毕竟无论是什么人,谁会嫌自己命长,恐惧死亡是所有智慧生灵的本能,因此面对着能够延续寿元的阴九烛,许多人都已经疯狂了,但却没有一个人有过其他念头,要知道这里可是天涯海阁,若是当年,说不得还会有强者动心,出手抢夺,但如今天涯海阁乃是天下第一教之主师映川的囊中禁脔,敢伸手的,莫不是活腻了?这摇光城内宗师不在少数,谁敢闹事,直接就是被镇压的下场,因此哪怕再渴望此宝,众人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参与拍卖。 此时还能保持镇定的人委实不多,无数道炽热目光都集中在交易台上,截止到眼下,阴九烛的价格已经被抬到了一个恐怖的数目,现在还继续出价的,都是真正的大人物,不少财力略逊之人只能黯然摇头,放弃了竞拍,师映川唇角微微牵起,道:“这些世家还真是财大气粗……”这阴九烛虽然珍贵,但于他而言却也已经没有什么用处,因此也不放在心上,而连江楼从前服用过阴九烛,此物只有第一次服用之后才会有效,以后再吃下多少也是白费,故而两人都是毫不动心,不过师映川微一转念,却又对连江楼笑道:“这阴九烛对你我二人只是鸡肋,不过对平琰来说,却是珍贵,也罢,他是做宗主的人,我这个当父亲的虽然不去露上一面,但也不能毫无表示,如此,这阴九烛就当作贺礼送去罢。” 季平琰如今成为断法宗之主,更是师映川长子,他的接任大典,各大门派世家都是要派人前去道贺的,师映川虽然不会亲自去,但也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眼下取了这阴九烛派人送去断法宗,倒也相宜,这样想着,师映川便准备参与竞拍,别看这天涯海阁是他麾下,但做买卖向来讲究的便是规矩,眼下已经进入竞拍环节,若是师映川开口将物品直接取走,取消这一轮竞拍,虽然没有人敢说什么,就连将阴九烛寄卖的卖家也不会有半点异议,但这就是坏了规矩,师映川自然无意如此,反正他财力雄厚无比,哪个能与他相较,买下来也就是了。 这么一来,师映川便标出了价码,能够在包厢中参与交易会的客人不一定都是内力深湛的武道强者,若是喊价,偌大的会场内未必可以听清,因此包厢内都是设有机括,可以让主持拍卖的人及时得到信息,同时也能够让大家看到有人出价,眼下师映川不曾出声,只通过机括出价,显然并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而他这一次性加码,顿时就将阴九烛的价格提高到了许多人已经无法接受的程度,使得场内出现了片刻的安静,那些一直竞争到现在的客人,基本已经尽数放弃,师映川见状,便微笑着拿起了手边的杯子,不过正当他嘴唇触到杯沿之际,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从东面一处包厢内传出,在师映川加码的基础上,又拔高了一层,师映川皱了皱眉,他已听出这是晏长河的声音,原来这年轻的皇太子也出现在了这次的交易会上。 “这小子大概是看过物品清单之后,发现中意的,便专门为了淘些好物件而来,现在看见这株阴九烛,就动了心,打算回去献给他父皇,总之不会是他自己要留下就是了。”师映川说着,忽然微微一哂,身体放松向后靠着,显然是不打算继续加价了,连江楼淡淡道:“……你要放弃?”师映川轻笑道:“罢了,跟小辈争什么,没的失了脸面,至于平琰那里,大不了我派人送一颗以两头龙龟精华炼制的丹药,助他淬练肉身,扩充气海,也就罢了,这阴九烛既然他要,那就给他,不然勾辰若知道我与这孩子争东西,却也不好看。” 两人说话间,外面已是尘埃落定,阴九烛被晏长河顺利拍下,接着后面倒也还有师映川看中之物,不过只是单纯的珍宝而已,被拍下来送给了连江楼,师映川打开盒子,将里面一只美伦美奂的镯子取出,微笑道:“此物以焰晶打造,戴在手上,纵使身处冰天雪地也是寒气不侵,这银子花得也不算亏本。”他拉过连江楼的手,将镯子往上面套,但这镯子美则美矣,价值连城,可那精致秀巧的设计一看就知道是为女子所打造,师映川为连江楼拍下此物,分明就是侮辱,这一点,两人都是心知肚明。 毕竟是为女子打造,与女性相比,男子骨骼自然要粗上一些,等到好容易将其硬生生套在手腕上时,连江楼的手都已经被硌得淤青了一块,师映川抚着连江楼的手臂,笑道:“果然是极相配的。”说着,伸出殷红的舌头,轻缓地舔着男子的手,从腕间一直到指肚,看他那沉醉之态,仿佛是要将这只手细细啃吃了一般,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一股诡秘异样的气息,就好象这个躯壳里不是人类,而是一个极端恐怖的存在,对此,连江楼却依然不动如山,丝毫不改脸上近乎固定的淡漠,他双眼如同两轮明月,纯澈无瑕,似乎半点也不担心师映川可能会做出的任何举动,对师映川那讽刺似的话语更是充耳不闻,师映川见状,呵呵笑了一下,放开了连江楼的手,道:“好了,时辰不早,你应该喝药了,我们回去罢。” 这时交易会也到了中场休息的时候,两人离开会场,坐上马车便向青元教总部驶去,他二人低调出行,并未引起旁人注意,除了之前负责接待的天涯海阁之人以外,甚至没有外人知道师映川曾经来过这里,不一会儿,马车来到一处大街上,师映川掀开车帘向外看去,说道:“还有一会儿才能到,你可以先睡一阵。”连江楼坐在温暖的兽皮褥子上,后背倚着一只软枕,闻言便微微闭上双目,师映川见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繁华,便笑道:“看来今……” 话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师映川的身体突然绷紧,他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冰冷而可怕,仿佛一头凶兽,没有半丝温度,他死死望着远处的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身穿青袍,腰佩长剑的男子,正步履稳健地走向一家酒楼,虽然是背对着马车,然而那熟悉的身材轮廓,那举手投足之间的细微特征,已令无意间瞥见此人的师映川当即就凝定了视线,在刹那间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他曾经的伴侣,他两个儿子的生父,他曾经喜欢过的那个如冰雪般淡漠的男人,季玄婴,或者说,他曾经的义弟,曾经被他视作亲人的那个人,唐王温沉阳! 此时此刻,无数时光之前的那张俊美面孔在记忆之海中徐徐浮出水面,那个被帝王赋予极大信任却最终参与到一场巨大阴谋中的男子,那场欺骗背后的隐秘,一直到了千年之后才被揭开,也就是在洞悉了那个秘密之后,师映川才终于明白了那个人脸上的笑容之中所隐含的更深层次的意义,以及微笑背后的那份冷绝--我得不到的东西,那就亲手毁灭罢! 是你啊……淡淡灰色的情绪如同阴云般覆在心头,心底深处,忽地就有着某些记忆在翻腾,师映川心中低喃,原本即将爆发的情绪瞬间尽消,眼神也恢复了清明,他眸内闪烁着清澈之色,表情缓缓冷漠下来,下一刻,他自腕上取下一根红绳,系起满头黑发,随意垂在身后,眼神平静,然后便传音给正在驾车的黑衣男子,道:“本座临时有事,你送连江楼回去,不得有任何差池。”男子立刻应下,此人乃是师映川的心腹,虽暂时充作车夫,但事实上却是一名武道强者,因此师映川并不担心连江楼的安全,他看了正闭目养神的连江楼一眼,伸出手轻轻抚过男子垂在肩头的黑亮发丝,道:“……我去见一个故人。” 未几,一间酒楼的包厢内,青袍男子坐定,伸手取下脸上的面具,露出一张皎洁如银月的面孔,眼下距离上菜还有一段时间,男子面前只摆着几碟精致冷盘和点心,并一壶热茶,男子放下面具,动手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然而就在这时,口中的茶水还没有入腹,男子却突然微微一震,手上的茶杯顿时出现了裂纹,就在这同一时间,包厢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俊美男人走了进来。 门在他身后自动关上,男人一身黑色袍服,上面装饰着细密的银色花纹,面容沉静如水,以平静却悍然的姿态出现在青衣人的视线当中,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沉寂下来,所有见到他的人都难以相信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美丽的男人,那不是阴柔脂粉之美,而是跨越性别的淋漓尽致的单纯美丽,青衣人一向坚稳的道心不可抑制地轻颤了一下,此情此景,种种心思,犹如一股清泉,于无声之处流淌,又好似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整个人包围起来,缓缓缠紧,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魂牵梦萦却又怨恨至深的身影,那是刻骨铭心的感觉,在这一刻,青衣人没有去想自己接下来会遭遇到什么,他甚至不是很关心这一点,因为眼下那种丝丝缕缕悸动的情绪已经占据了心头,异样,浓烈,又阴沉厚重,让他蓦然感觉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滋味,就像是平生第一次拿起剑时的那种感觉,是陌生也是熟悉,却同样地深刻莫名。 师映川半眯着赤色的双眼,看着眼前的人,当他看着这张脸庞,他就想起了当年那个因为药性而赤身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躯体,然后就是更久远之前那个对自己平静叫一声‘皇兄’的男子,也就是这时,师映川心中突然微微一动,思绪就有些纷乱了,他心中自问道:“经过了这么久,明明已经是情分已尽,怎的我却还是没有彻底放下他么?是啊,我原本以为可以忘记了,放开,然而如今再相见,才发现原来并不曾真的放下……也对,毕竟,他是平琰和倾涯的父亲啊……” 这些纷乱的思绪此起彼伏,然而师映川的脑子却越发清醒,他猛一握拳,顿时眼神一清,前所未有地冷静下来,他低声道:“很久不见了,玄婴……又或者,我应该叫你沉阳?” 身着青袍的季玄婴如同一株笔挺的翠竹,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师映川并不再往前走,站在原地,他的目光笼罩在季玄婴身上,赤色眸子里有着幽幽之火,感受着对方体内那虽然被刻意收敛但仍然澎湃的旺盛气血,道:“看来在觉醒记忆之后,你与十九郎一样,也在短时间内获得突破,成为宗师之身。”师映川犹如实质的视线盯在季玄婴脸上,在过来的路上他就已经猜到了季玄婴会来到摇光城的原因:“……你是来参加交易会?看来这里有你需要的东西。” 事实上师映川的推断并没有错,季玄婴如今早已被他发布公告,天下通缉,之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来到摇光城,确实是因为这里有他需要的东西,成为宗师之后,对一些药品丹丸乃至一些天材地宝等物的需求已经不是靠个人的武力就可以获取,只有巨大的人力财力资源才能够办到,这也是历来那些自由散修出身的宗师们大多会接受某国家或世家门派供奉的一个重要原因,然而以季玄婴现在敏感的身份,根本不可能走这条路,甚至不能与外界轻易接触,要不然他也不会隐藏真容出来走动,而在天涯海阁举办的此次盛况空前的交易会上,却势必有着许多高品级的货色,就连宗师强者也会需要,至于交易所需的金银,季玄婴从前身为万剑山奉剑大司座,身家之丰厚可以想象,当初他离开万剑山,自然不会空手,所以才让他有足够的财力购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至于说到此举冒险,其实倒也算不上,若是从前的摇光城,只要有外来的宗师进入,必然就会被坐镇于此的诸多宗师感应到,但是如今却是不同,从前宗师强者极其罕见,不过经过这些年来的战乱,一些隐世不出的宗师纷纷现身,虽然在战争中陨落了一部分,但也还是会有幸存,这其中也包括一些因为战争的巨大压力而导致最终突破的新晋宗师,如今天下间的宗师高手已不像从前那样基本不出现在大多数世人面前,尤其近期天涯海阁举办交易会,无数人汇聚摇光城,整个皇城之内,各地到来的大宗师也不只三五个,因此季玄婴这个新晋宗师的到来,按理说在正常情况下根本就不会被发现,事实上他也的确顺利地连续两天都从交易会上拍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今日他之所以身份暴露,也只能说是机缘巧合,天意如此了。 “我不得不说,对于你,我一直都怀有一种与对待其他人都不相同的感情……”师映川晶莹如白玉的脸庞上泛着淡淡的柔和光泽,语气微显轻柔,却又蕴含着一股摄人的魅力,他长身玉立,淡然自若地望着季玄婴,清澈的目光如梦似幻,身为两世都与对方有着复杂牵扯的人,即便心中愤怒,然而曾经的那些情分,又哪里会当真丝毫不在意?犹记初见之时,这人年少俊雅,走进厅中,长身玉立,虽不苟言笑,但不经意间眼波微转,就是千树万树梨花开,再后来意外相见,这人一身狼狈,阴错阳差之下就有了肌肤相亲之实,再后来,与这人做了多年夫妻,携手平静度过那些光阴,许多昔日画面,历历在目。 季玄婴默然,他没有接师映川的话,而是直接说道:“皇……映川,你是来杀我?”他语气沉着,丝毫没有紧张之意,因为他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纵然身为宗师,也没有超过一成的把握成功脱身,作为宁天谕曾经的义弟温沉阳,他很清楚对方的手段,即便师映川现在还没有达到当初的那种力量高度,他也明白如今的自己并非这个人的对手。 听了这话,师映川摇了摇头,他看着面色波澜不惊的季玄婴,心中百味交杂,在这个红尘世间,永远不会缺少各种扭曲的爱与恨,所以那些因爱成恨的人也往往很多,曾经的温沉阳就是其中之一,一时间师映川晶莹如红宝石一般的眼眸中有着一丝复杂之色,毕竟再怎么心思深沉的人,在面对自己极信任之人的背叛时,也依旧不能释怀,他轻叹道:“杀你……不,我也不知道,大概我并没有那么想杀你罢,哪怕你曾经做过那种事,更何况,你这一世还是平琰和倾涯的父亲,莫非我要告诉两个儿子,我杀了他们的生父?”师映川一对眼睛像是两粒红宝石,幽幽精光四溢,胜过天上最亮的星子:“但我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对你,毕竟你曾经背叛过,在帝国的毁灭中,你充当了一个极不光彩的角色!” 季玄婴似乎不为所动,平静的面容上没有半分变化,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寒意凛冽的宝剑,他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么,你待如何?”说话间,他缓缓站起身来,洁白如玉的脸上仿佛有着一丝隐隐的怅然,显然在他心中,此刻的感觉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对于面前的这个男人,并非能够做到无动于衷,师映川见状,背负着双手,静静说道:“我现在面对的你,究竟是季玄婴还是温沉阳?”季玄婴注视着他,眼里似乎有着什么,却仍然只是平静道:“这不重要。”师映川轻声:“是么?也许罢……玄婴,对于你而言,感情这种东西,大概只是束缚你前进的羁绊罢,我当年成为你的心魔,后来你以情历世,看破尘缘,就连我们的儿子,你都闭门不见,也许在你眼里,想要达到更高的境界,便需要得情,历情,忘情,然后无情,如此,七情六欲皆断,方能摆脱一切束缚,剑心通明,这是你自己的道,是非对错只能由你自己评价。” 师映川意兴阑珊,他深深凝视着季玄婴,这个曾经让他视为幼弟,这一世又曾与他枕席厮磨的男子,他的声音如同钟声般飘荡,低喃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话音未觉,一道青光已破窗而出!几乎同一时间,一道黑影也紧随其后,瞬间冲出,一青一黑两道流光转眼就跨越了无数距离,一番追赶之后,最终来到一片苍茫雪谷之中,此时两人仿佛有默契一般,不约而同地双双停下,季玄婴面色平和,双目如水,没有一丝异样的情绪,心神沉入了最为清澄通透的境界,冰天雪地中,他就如同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令人望而生畏,他缓缓拔出腰畔所佩的古剑,整个人仿佛与白雪寒风融为一体,季玄婴的声音字字清晰,如冰珠落玉盘,又似响在情人的耳边的呢喃,清人心脾:“……我有一剑,请君鉴之。” 第154节 这一刻,呼啸的寒风骤止!这一剑,依稀是烟花怒放于星空,美极幻极,季玄婴容色清冷,嘴角却莫名有着淡淡微笑,人人皆知他是磨砺道心,淡情摒爱,终于自心中斩除师映川这个心魔,然而唯有他自己清楚,那些年他究竟是怎么度过,他从未想过会是那样疼,那样伤,在无数个夜晚,一遍遍地想起曾经那些温柔画面,在无数个日日夜夜,奋力挥动着手中的剑,某种情感,某种意念,终于让他在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煎熬的时候,开始领悟新的道路,这一剑,俨然已有了属于自己的灵魂,活了过来,然而季玄婴却从未对任何人用出过这一剑,因为那些人都不配,因为有资格看到这一剑的,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人,只能用给那一个人看! 剑气破空,然而斩破虚空的爆鸣声却并不强烈,反而有些依依低柔的意味,看似锋芒消减,但在师映川这样的大宗师眼中,则是清楚无比地认识到那剑意之犀利,实在是超乎想象,仿佛能够破开一切阻碍,直指人心,脏腑生寒,师映川终于动容,这一剑没有戾气,甚至没有杀气,只是如同极盛过后趋于淡,此时此刻,风鼓扯着季玄婴漆黑的长发,在冰天雪地中飞散飘舞,是一种独特的美,师映川清啸一声,眼底微寒,突然间袖中飞出七道彩光,汇聚一处,仿若一把大剑,师映川大袖飘飘,探手抓出,踏雪而上,一股令人窒息的劲风猛地自剑尖爆出,周围的空气顿时像是海啸暗涌,那种强力的凌烈激流,根本令人无法忍受,连耳膜都要被震破,只见在他身周,无数积雪在同一时间滚滚飞卷,疏密万点,仿佛一场暴风雪,将视野内可见的一切景物,都吞进了这一片呼啸的风雪之中! 幽暗又明亮的剑光如雪中寒梅般盛放,震人心神,仿佛要一举撕开这天地,季玄婴手中长剑凌厉无伦,剑意在每个瞬间都不断攀到一个新的高峰,季玄婴眉眼如霜,嘴角淡淡微笑,没有真正爱过痛过,就不会有这样的剑法,没有冷绝斩绝的心肠,就驾驭不住此刻这一剑,电光火石之间,季玄婴面上的神情似有瞬间的柔和,如同沉浸到了某种境界之中,恍惚中,仿佛像是回溯到从前,再一次于心中流淌,也是这一刻,那萦绕在心头的阴翳似乎有了新的感触,刹那之间的明悟,轻轻涤荡了心中所有的斑驳,至少在此刻,只留下了一股最为精粹的剑意,令季玄婴终于跨出了人生道路中的一个大步--至爱至痛,爱极伤极! 从没有人见过这样辉煌的剑法,如此璀璨壮丽,赫然已达到了剑术的极致!片刻,呼啸席卷的风雪过后,一切渐渐恢复平静,乱雪消散,抬眼望去,视野开朗清和,淡薄日光丝丝垂落,季玄婴青袍古剑,黑发飘扬,头顶是幽净广浩的天空,整个人仿佛定格成一幅优美的画卷,师映川站在不远处,先前聚成一把大剑的几支短剑重新散开,飞回师映川袖中,重新蜷扣在他的小臂上,师映川原本系住长发的红绳早已断开,满头青丝猎猎飞舞,他望着季玄婴,片刻,忽然就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如此剑法,如此剑意……不愧是被喻为万剑山最剑心纯粹的人物,玄婴,天下剑修万千,唯你可配‘剑仙’一称。” 师映川说话之余,只见他袖中缓缓淌出一线猩红,沿着雪白的肌肤蜿蜒而下,一直流到指尖,然后滴在雪地上,仿佛开出了几朵红梅,接着梅花越开越多,最终在地上汇成一小滩鲜血,融化了积雪,季玄婴的目光盯在那一小片猩红上,不说也不动,师映川亦是毫不动容,只伸手在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止住了血,他微微点了点头,问道:“这是什么剑法?”季玄婴长长的睫毛微垂,唇中吐出淡淡话语:“……情到浓时情转薄。” “真是好名字。”师映川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胸口,洁白如玉的手上顿时沾了一片猩红,这时才能恍然发现他的胸前赫然已经是湿了一片,只不过之前因为他穿着黑衣,才并不明显,若不仔细观察,是发现不了的,此时师映川伸出舌头,舔去手上的鲜血,这才面不改色地道:“已经刺到正确位置了,不过,终究距离心脏还有一点距离。” 随着师映川最后一个字落下,季玄婴手中的长剑突然坠地,整个人也微微摇晃了一下,紧接着便重重倒地,面朝下伏倒在积雪中,后背上,赫然插着一支青色短剑,而此时扣在师映川臂上的北斗七剑,只有六支! 师映川轻轻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白雾,然后走向不远处的季玄婴,他蹲下来,手放在了剑柄上,却并没有拔出季玄婴背上的短剑,事实上他这时只需要用力一按,季玄婴立刻就会在短短几次呼吸间便死去,因为无论大宗师的生命力有多么强悍,毕竟也还是血肉之身,被整个捅穿了心脏之后,虽然能够多坚持片刻,但最终也一样会死! 一时间师映川目光幽深,静静看着一动不动的季玄婴,曾经两人在一起时的一幕幕翻上脑海,同时又想起温沉阳的狠绝,若贪恋从前夫妻情分,这样罢休,看起来似乎很容易,然而若真的如此,容其活下来,那么曾经被背叛,偌大帝国覆灭的仇,竟是白白的就算了么?那是这个人欠他的,现在只要这样轻轻按下去,他们之间的所有恩怨就到此为止了,彻底了结,干干净净,况且今日两人相遇之事并无第三个人知晓,即便季玄婴陨落,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只要自己不说,季平琰与师倾涯兄弟二人就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自己杀了他们的生父……霎时之间,师映川心中已是转过了千百个念头:这人当年与自己情同兄弟,可是因爱生恨,负自己良多,按理就该这样杀了,讨还血债;但这一世那些恩爱缠绵,又并不是假的,多年夫妻情分,虽然聚少离多,后来又因故断绝,却也依然不能抹灭,彼时师映川心中万分烦扰,实在不知究竟该如何决断,当此之际,纵然再杀伐果决、心思深沉之人,也难以作出选择。 师映川置身于雪地之中,望着眼前男子,他面上神情复杂,静静凝视,但最终,师映川的手到底还是没有按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抱起了季玄婴,在冰天雪地中越行越远。 却说先前师映川半路忽然无缘无故地下了马车之后,车夫便按照师映川临走前的吩咐,继续驾驶着马车,一路顺利地回到了青元教总部,将连江楼安然无恙地送回师映川的住处,其后连江楼喝过药,沐浴梳洗一番,便在榻上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早已熟睡的连江楼忽然似有什么隐隐约约的感应,莫名其妙地惊醒,他缓缓睁开眼,就发现师映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榻沿,身上的长袍已经脱去,丢在地上,只穿着一条裤子,裸着整个上半身,空气中淡淡弥漫着血腥气,师映川背对着他坐着,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似在处理伤口,连江楼见状,神色微动,他坐了起来,看着眼前这个显然受了不轻伤势的男子,不由得微皱剑眉,问道:“……你受了伤?” 对于连江楼的发问,师映川只是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麻利地处理着伤口,他肉身打熬得极其强悍,只要不是致命伤的话,那么他就不会很在意,而眼下他所受的伤,基本对他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更何况他手中绝品丹药无数,伤势恢复只是时间的问题,一时师映川利索地处理好了身上的伤,回头见连江楼只是安静坐着,一言不发,便笑了笑,道:“不用担心我,没什么大不了的。”连江楼看了他一眼,道:“是谁伤了你。”师映川只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起身去换了一件干净长袍,他并没有打算对连江楼说出季玄婴的事情,因为他事实上并不能完全把握连江楼对于季玄婴究竟是抱以什么样的态度,要知道这一世季玄婴虽然与连江楼是亲叔侄,然而在千年之前,温沉阳乃是与赵青主勾结,葬送了宁天谕的大好河山,而偏偏,温沉阳却又视赵青主为情敌,想必杀心盎然,因此这两人之间牵缠两世的复杂关系,委实令人捉摸不清。 一时师映川换下带血的衣物之后,就取了丹药服下,然后在榻上盘膝坐好,闭目调息起来,连江楼见他面色略显苍白疲倦,便下床去取了静神香点燃,将香炉放在师映川面前,袅袅白烟升起,模糊了师映川的面容,随着烟雾有一部分被其吸入鼻中,师映川眉宇间的神情也略微舒缓了下来,连江楼坐在一旁注视着他,不言不语,此时师映川的头发已经梳理得纹丝不乱,鬓如刀裁,浓密墨发挽结成髻,簪了一支素色玉簪,宽袖的织锦外袍里面只有一袭纯白的中衣,面上一副毫无防备的放松神态,黑睫低垂,没有了平日里的冷漠,淡红色的菱唇微合,如同春分时节两片最秾艳的桃花瓣,诱人采摘,连江楼静静看了片刻,起身离开,未几,外面忽然传来悠悠笛声,清冷瑰丽之中隐隐带有一点感怀,正如某人一般,优美的旋律在银装素裹的世界中飞舞,又不断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而此时真正的倾听者,其实只有一个人而已,不知不觉间,师映川睁开眼,面色无波--我们之间的距离,也许只是一步而已,然而仅仅这一步,却已是天涯海角。 师映川的伤势并不重,而他也不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受的伤,他既然不说,也就没人能问,甚至大部分人都不清楚他受了伤,知道此事的仅仅是有限的一些人罢了,过了些天,师映川恢复力惊人,身上的外伤已经基本无碍,这一日他自己动手换过药,便派人去召师倾涯过来,一时师倾涯来到室中,见师映川正拿着剪刀在修剪着一盆墨梅,便上前行了礼,道:“父亲召我有事?”师映川转身看去,只见师倾涯穿一件大红底子芭蕉叶印花的厚袍,脸容雪白,头发乌黑,配着那精致容貌,虽还年纪尚轻,却也当真是一个极俊秀的少年了,师映川放下剪刀,一手负在身后,淡淡道:“本座叫你来,是有一事要问你。” 师倾涯道了一声‘是’,然后就垂手站着,静候男人接下来的话,师映川看了他一眼,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只不过,皇帝当年就有这个意思,后来搁置了,不过前些日子的时候,他就正式与我说起此事,事关你自身,本座便想听听你的意思。” 这番话听得师倾涯有些疑惑,但他沉得住气,只道:“父亲请说。”师映川似乎很满意他这样从容淡定的态度,伸手在师倾涯的头顶摸了摸,有些随意地道:“你也不小了,本座在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你兄长,你再有几年也要元服,也许是时候考虑一下你的婚事了。”师倾涯听了这话,顿时一愣,完全没有想到对方竟是要对自己说这种事,他是极聪明的孩子,想到师映川刚刚提起晏勾辰所说的意思,瞬间就猜到了几分,一时不由得脱口道:“父亲这是要给孩儿选一门亲事?是晏长河?”师映川闻言一笑:“你这孩子,倒也伶俐。”说着,又摆了摆手,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倒也不是说要选晏长河,本座的意思是打算给你挑选一个合适的伴侣人选,而且也不是现在就一定要定下来……不过,本座问你,你对长河是什么意思,觉得他符合你的要求么?” 向来出身显赫的人,大多自幼耳濡目染,置身于普通人无法接触的环境当中,比起同龄人要早熟沉稳许多,因此师倾涯听了这话,倒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意外了一下,便低头沉思起来,很快,少年抬头望向面前的男人,道:“我想知道,父亲对这件事是什么意思?”师映川淡淡道:“长河那孩子不错,可惜受天资所限,此生不会有太大成就,本座并不属意他,不过,既然是你自己的婚事,那么最好还是你自己中意才好,你若愿意结这门亲事,本座不会阻拦,若你不喜长河,那么本座将准备在各大宗门世家之中选出合适的人选,作为你未来的妻子或者平君,一来唯有世家大派才有良材美质,二来这也是一种安抚各方人心的手段,不过,这些都是建立在你同意的基础上,若你不愿,本座也不勉强。” 说到这里,师映川顿了顿,似乎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看向窗外,语气淡薄如烟:“当年你兄长的亲事就是本座一手包办,到如今,总不该让你也一样……” 师倾涯闻言,松了口气,不过毕竟还是孩子心性,不禁就说道:“父亲现在不勉强我,但为什么当初就给大兄指定了亲事?我听说那时大兄与梵大哥彼此并不熟悉,还好他们现在很是和睦,不然的话,若是他们关系不好,父亲岂不是做了一件错事么。”师映川听到这话,浓长的眼睫在眸下投出一片淡淡阴翳,神色悠然地哂道:“傻孩子,你问为什么?这里面其实原因很多,但归根结底,本质上就是因为你兄长和劫心他们两人当年的实力不够,就好比本座年少时期与你千叔叔的婚事,当时由两宗一手促成,本座与十九郎两个当事人的意见反而没有人会关心,若是那时本座有现在的实力,谁又能勉强得了。涯儿,记住本座的话,只要你有着其他人会畏惧的力量,那么你所说的一切都将得到执行,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的价值所在,想要做到这些,你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师倾涯目光微微迷离,旋即轻声道:“孩儿知道了。”师映川的拇指摩挲着少年白嫩如玉的脸庞,见少年有点不太习惯地缩了缩脖子,便笑了起来,道:“涯儿,本座做了许多在世人眼中万恶不赦的事,你觉得本座是一个恶人是么。”师倾涯面上顿时露出尴尬之色,俗话说‘子不言父过’,纵然面前这个男人有天大的不是,那也还是他父亲,这样的问题他能怎么回答?当下只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师映川见状,哈哈一笑,道:“果然还是个孩子。那么,为父现在就再教你一课……世间的一切,唯有力量才是根本,历史的真相都会湮没在时光当中,涯儿,你要记住,历史,向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当初泰元帝若没有身死国灭,那么后世的那些记载只怕就会与事实有很大不同,所以涯儿,名声这种东西,最没有用处,世人皆谓我为魔,那又能如何?本座当年杀人盈野,被视为天下第一魔头,然而现在呢?本座却是人人敬仰畏惧的天下第一教之主!要知道当初散布瘟疫,害死了多少人命,破坏了多少家庭?可到了今时今日,又有谁敢公然指责本座,若是本座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下令,将天下所有那些有关本座生平之事的书籍等等全部毁去,重新编纂,如此一来,只要本座不死,或者本座的后代可以一直把持权位,那么千百年后,又有谁会知道本座曾经做过的那些事?” 师映川不徐不疾地说着,拍了拍师倾涯尚且稚嫩的肩头:“本座对你寄予厚望,你也许比你兄长更像本座。”师倾涯却在想着另一事,嘴里说着:“父亲不如真的下令焚书重编了罢,何必让那些东西流传于世。”师映川笑道:“何必如此,本座一生行事,又岂惧后世评说!” 师倾涯闻言,先是愕然,既而似乎想通了什么,躬身受教,不过想到师映川刚才说的事情,少年便又沉默了,半晌,他抿了抿唇说道:“父亲方才问我的事,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现在我还小,也没有这些想法,婚姻之事言之尚早,我只一心习武,父亲可否等再过几年,到时候再议此事。”师映川扬了扬眉:“也罢。”一时见面前的少年修眉星目,头上一点殷红,轻易就能从他身上看到他生父的影子,心中不觉暗叹,却想起自己与那人之间的种种恩怨,心里就有些乱,师映川注视着师倾涯,不知道怎么,就忽然轻声说道:“你说,为何总是那些错过的东西,才会让人觉得珍贵?” 这莫名其妙的话让师倾涯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也没多想,只下意识地反问道:“既然很珍贵,那为什么还要错过?”师映川听到这还有些孩子气的话,登时心头微微一震:原来如此……然而,既然已经错过了,那就永远也回不到从前了。 师映川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他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示意少年可以离开了,但师倾涯并没有马上走,而是迟疑一下,道:“父亲,我想去看师祖……”师映川眉头一皱,接着就笑了笑:“没有这个必要。不过……”他顿一顿,忽然笑得有些肆意:“涯儿,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么?”师倾涯一时转不过弯来:“……呃?”师映川嗤笑,眼中幽光燃燃,他弯腰将脸靠近了少年的脸,缓缓说道:“你师祖其实与本座一样,也是隐藏的侍人之体,所以,当初他害本座失去孩子,现在,本座就要他还给本座……呵呵,涯儿,日后你师祖给你生出一群弟弟妹妹,你开心么?” 师倾涯如遭雷击,他呆呆看着男子近在咫尺的完美面孔,一时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师映川肆意轻笑,伸手捏了捏少年的脸:“好了,回去罢。”当下就打发了师倾涯回去,自己枯坐了一会儿,便动身前往皇宫,此时晏勾辰正在批阅奏章,见了师映川来,就笑道:“这是吹了什么风,倒把你吹来了。”师映川微微一笑:“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上次与我说的事,我已问过涯儿,那孩子并未表示反对,既然如此,我也不会阻挠,一切顺其自然罢了,日后他如何选择,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晏勾辰闻言,面上顿时露出欢喜之色,笑道:“好,那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了,他们小孩儿家的事,就由得他们罢。” 当下晏勾辰吩咐中午添几样师映川喜欢的菜,留师映川吃了饭,过后两人相对而坐,宫人奉上香茶,师映川洁白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杯子,微微垂眼,显得那眼梢长长,仿佛以笔勾挑,说道:“我近来隐隐有所感应,准备马上闭关,往后这些日子,怕是都不会露面了。”晏勾辰神色微动,道:“你这是要突破了?”师映川言简意赅:“说不准。”他双眼之中忽然微微出现了凝重之色,原本清亮如水的赤瞳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沉声道:“我在那处门槛外已经卡住一段时间了,原本几年前我就很有可能进入五气朝元之境,只是可惜啊,一来我当时滋生心魔,二来受过重伤,后来又是产女重伤,连番打击迟滞了我的进境,对我影响很大,所以虽然功力不断加深,但境界却迟迟不能突破,如今隐有所得,但是不瞒你说,这次闭关,也许会出现一些我也无法掌握的变故……” 晏勾辰闻言,顿时面色微变,悚然道:“果真?”他可是很清楚师映川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正常来说,宗师的寿命是很长的,二三百年并非妄想,可世间真活到这个岁数,最后寿终而死的宗师,绝对没有几个,这其中自然有诸多原因,但最多见的,就是因为走火入魔之类的问题而导致死亡!成为宗师,修为已达人间顶峰,想再前进些许,都是困难重重,一个不慎,走了岔路,往往就是死局,因此晏勾辰才会反应这么大,一时间只见他面上神情凝重,道:“既然如此,要是……映川,不如你就暂且缓……” “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么从我开始练武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没有了退缩的权利,我辈之人,何惧于此?”师映川打断了晏勾辰的话,随即哑然失笑,微微摇了摇头:“既是选择做这求道之人,那么即便有朝一日我死于此路之上,我也不会后悔,只因我早就明白,一个人若想实现自己的目标,就唯有争,唯有斗!与天斗,与命争!人永远都是不知足的,在需要为生存而苦苦挣扎时,会想着吃饱穿暖,当衣食无忧之后,就想要更多,待权势力量都有了,就想着长生不死,我如今要什么没有?所欠缺的,也只有这‘永生’一途罢了。” 师映川微眯起眼,伸手在晏勾辰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况且,我也只是觉得或许会有些超出掌握的问题出现,但未必是真的就有什么凶险,你不必想太多。”说到此处,师映川的语气又轻松起来,淡笑道:“何况你不要忘了,我手里可是有着最大的一张底牌,就算出现最坏的情况,我也能从容转世,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怕的什么?而且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罢了,说不定到时候什么事都没有。”晏勾辰面色微缓,道:“你说的也在理……但,不论如何,你都要多加小心。”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便离开了,晏勾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眼中有复杂幽暗之色涌动,时至今日,天下已定,然而平静的表面下,又岂知没有暗流汹涌?自古以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师映川势力之大,足以撼动国本,兼之身世与平生际遇太过离奇,手段鬼神莫测,因而早有天命在身的说法流传,实在是让人无法不警惕,晏勾辰在私人感情上与师映川情同夫妻,可两人都是当世的人杰,所思所想又哪里是普通人那般简单,这感情之中,又是搀杂了多少利益纠葛?一时间晏勾辰想起方才师映川所说的话,面上依然还是凝重,流露出忧虑之色,然而在那眸内深处,亦透着几分深深的复杂,他扪心自问,自己在听到师映川或许会有危险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索性师映川就此出事才好,哪怕这样的念头只是一瞬间?自己究竟是希望他遭遇不测,还是希望他安然无恙?然而人性的复杂,又岂是能够清清楚楚地论个明白,只怕是自己这个当事人,也是分辨不清啊…… 数日之后,师映川孤身离开青元教,没有告知任何人自己的落脚之处,这次闭关对他而言非同小可,以他如今多疑的性情,根本不相信其他人,毕竟以他现在的身份,牵动利益甚广,仇怨更是极大,纵然表面上众人归服,但想要对他不利的人,绝对不在少数,而且他身怀秘法,简直就是一座人型宝库,谁不想从他身上得到那些秘密?对此,师映川只是让傀儡暗中监视兼保护连江楼,又将教中事务都安排下去,确保在他闭关期间,一切仍然有条不紊地进行,待诸事既毕,师映川这才离开青元教,独自一人来到了事先就已经准备好的秘密闭关之地。 此处地处深山荒林腹地,杳无人迹,师映川在这里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挑选了上好的肉身储存着,一旦有变,真的出现了最坏的局面,那么立刻就施展夺舍之法,虽然准备的肉身资质不可能与自己相比,但也已经是很不错的了,毕竟与资质修为相比,还是性命最重要。 时光匆匆,转眼间天气转暖,冰雪化冻,万物在蛰伏了一冬之后,眼下已开始悄然萌发,天气虽还寒冷,但枝头已有了新生的绿意。 此时一处大山腹内,里面却是别有洞天,原本此处黑幽无光,但眼下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却照得周围明光柔和,光线虽不强烈,但已足够看清四下的景致,只见到处石笋垂垂,却是一个天然溶洞,十分美丽。 突然间,却听一连串‘喀嚓’之声在洞中响起,仿佛是骨骼活动的声响,与之同时,一个声音幽幽道:“还好,终究是有惊无险……”但话未说完,那声音猛地一滞,既而就带了几分惊疑:“我的声音怎么……” ☆、三百三、代价 那人的语气明显惊疑不定,喃喃道:“我的声音怎么……”随即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好象是在用手细细摸索着身体,片刻,却听那人用清稚中透着脆亮的声音低咒道:“该死!这是,这怎么会……”下一刻,那颗夜明珠被人随手抄走,溶洞内顿时陷入到了黑暗当中,唯听破空的风声响起,仿佛是有人急速冲了出去。 那人冲出洞中,外面日光灿烂,但见此人身体表面附着一层黑褐色的肮脏之物,将原本华贵的衣物弄得十分腌臜,甚至连容貌都看不分明,却是体内的浑浊杂质被全部排解而出,那人却不理这些,只向着距离此处大概数十丈的一处湖泊而去,待来到湖边,那人朝着水面一看,顿时眼神微变,这才终于确定自己身上的确是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时间不免呆了呆,这个事实仿佛是一颗冰珠子被生生塞进了嗓子眼儿里,又是噎得难受又是冰得发凉,片刻,那人突然叹息一声,似有满满的无奈之意,既而跨入湖中,转眼就消失在水里。 其后不知过了多久,平静的水面上忽然只听‘哗啦’一声水响,一个人影从水下破水而出,向岸边走去,一股白雾随之弥漫开来,乃是运功将全身上下的水分尽数蒸发,包括衣衫在内,整个人已是转眼间就干干爽爽,未几,那人上了岸,临水自照,于是一个少年的身影便映在了水面上,就连面容上的所有微妙表情,都体现得十分清晰,不过说是少年,其实也都还勉强,最多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此时尚觉料峭的山风吹过,那一身明显宽大了太多的华贵长袍披在这具还没有发育长成的身躯上,袍袂微微飘荡,肥大的袖子亦且随风轻轻摆动,直如乘风归去一般,瀑布般的青丝垂在身前,几丝鬓发随风飘扬,少年洁净不沾一尘的面孔宛若花间凝露一般澄明,五官仿佛是夺天地造化一般的神秀钟灵,无一丝瑕疵,肌肤晶莹剔透,不类凡物,整个人都像是用无瑕的美玉雕琢打磨而成,那是令人无法直视的丰秀清美,即使此时面无表情,也仍然散发出眩目的风采,唯一诡异的,便是那一双赤眸,正透出一片与年少之人绝不相符的深沉气度,异采流转,其中又似平添了几分迷离。 “这算是返老还童么,虽然现在还是没有踏入大劫宗师领域,但这副壳子,我能感觉到大概与五气朝元境界时的无垢真身差不多……”在长久的寂静之后,师映川的眉头深深拧成了‘川’字,最后自己打破沉默,从牙缝里缓缓吐出了这么一句话,不过虽说这个事实让人牙疼,但此刻体内所感受到的力量,却令思维逐渐清晰,这时候师映川已仔细探察过了自己的情况,发现了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于是那一开始由于肉身变化的惊疑过后,就是喜悦与忧虑交织,因为他发现自己好象是走上了另一条路,一条与从前宁天谕时期并不完全相同却又好象更加广阔的道路,一时间默默感受着体内那澎湃不息的力量,师映川第一次无比坚定地确信,也许那所谓的‘永生’,真的不仅仅只是一个供人苦苦追寻的梦想而已!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已经平息心情的师映川将身上的衣物长短割去一大截,重新穿在身上,勉强裹住身体,至于那靴子,没法套牢缩小了许多的双足,于是干脆连袜子也一起弃之不用,索性打赤脚,在闭关这些日子里,师映川服用身上带着的辟谷丹,可以满足身体的一切需要,免了吃喝拉撒的琐事,致使他从未离开过那个溶洞,甚至不曾起身,也就根本没有发现身体的变化,直到今日终于玄功运转完毕,才惊觉自己肉身改变,成了这副模样,好在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皮囊的外观如何并不重要,只要力量还在就没有问题,别说变成了这副稚嫩模样,就算是变成了女子之身,他也不会太过介怀,因此在一开始的愕然无奈过后,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时候师映川才终于有工夫打量周围的环境,之前他在溶洞内闭关修行,根本不知道外界变化,眼下见四周微带绿意,便知道原来已是冬去春至,他原本在溶洞内闭关,全副心神都沉浸其中,基本没有多少对于时间流逝的感觉,现在出来一看,不禁就对俗语中‘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说法略有了些感触。 “眼下我变成这个样子,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啊。”师映川叹息一声,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索性一笑置之,这副样子比起自己的幼子师倾涯,都还显得年小,这算怎么一回事? 正微微郁闷之间,师映川却是突然神色顿变,口中猛然爆发出一声凄厉惨哼,同时整个人已是重重栽倒于地,剧烈抽搐起来,一面不断发出惨嘶,以他心志之坚,纵使刀斧加身也不至于如此,可见眼下痛苦到什么程度!一时间只见师映川身体扭曲着在地上疯狂翻滚,脸色惨白,而随着他痛苦不堪地嘶吼,却见那露在外面的身体表面竟是逐渐浮现出无数细鳞状的东西,尤其可怖的是,师映川的下半身居然开始变得绵软,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下半截肢体仿佛在融化也似!一时间师映川又惊又怒,整个人就像是一条被扔进煎锅里的活鱼,扭曲着抽搐不已,周围唯闻嘶吼之声,如同野兽在垂死挣扎! 不过这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当嘶吼声渐渐止歇下来之后,附近地上的草皮已是狼藉一片,明显是被人以手抠下,师映川瘫软在水边,长发散乱,衣衫肮脏不堪,整个人活似乞丐一般,不过看他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异样,与之前并无二致,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错觉。 “我这是……”师映川缓缓爬起身来,汗水已经湿透了衣裳,眼内惊疑不定,他并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试着运转真元,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一时间师映川面上阴沉一片,他知道必是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什么大问题,但偏偏无法得知!只知道与自己的修行必是紧密相关,不过对此,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很早以前就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甚至未来将要舍弃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心中很明白自己在前进的道路上有可能会失去太多太多,然而那又怎么样,无论这一切有多么沉重,无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和改变,即便如此,也还是要不断寻求,这才是真正的觉悟,没有这样的觉悟,又谈何梦想! 思及至此,师映川摇了摇还微微有些迷糊的头颅,仰首望向湛蓝的天空,那浑日高悬,大好天光,皆在眼中,师映川眸内光芒似已凝结,深邃得仿佛没有尽头,他突然沙哑而笑,低低道:“无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我师映川既然走了这条路,又怕得什么!” …… 大周,摇光城,皇宫御花园。 第155节 水面碧波荡漾,一根鱼竿静静横于水上,钓线深入湖中,纹丝不动,晏勾辰坐在一张矮凳上,身旁放着鱼篓以及一盒鱼饵,篓里已经有了一条不大不小的鱼,晏勾辰儒雅俊美的脸上有些慵懒惬意之色,他虽是帝王,但反而没有普通人那般自由,眼下这样放松的时刻,对他而言就是颇为可贵了,这时远处隐隐传来笑声,晏勾辰听着,嘴角就泛起笑容,那是晏长河与师倾涯,两个少年不知在谈论什么,似乎很是开心,这是晏勾辰所乐于见到的,不过想到师倾涯,不免就又想到师映川,一时间晏勾辰的笑容就多了几分晦涩,不免思绪万千,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感觉,师映川闭关之事很多人都知道,但其中可能出现风险的事情,师映川却只告诉了他,并没有向其他人透露,包括千醉雪等人,这固然有着不愿意看到人心浮动而造成不利影响的顾虑,以及晏勾辰自身乃是师映川重要盟友的因素,但其中是否有着更深层次的意义,晏勾辰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不免要多想一番。 沉浸在莫名情绪中的晏勾辰,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这时原本静止的鱼线忽然一动,显然是有鱼上勾,晏勾辰回过神,连忙准备拉动鱼线,不过就在他要捏紧手中鱼竿的时候,却有一双手突然从身后伸了过来,轻轻按住了他的双肩,那双手光洁如新剥壳的荔枝,肌肤透明得都能够看清表皮下的淡淡青筋,感觉极其细腻动人,晏勾辰猛地一惊,浑身的肌肉瞬间绷起,但还没等他有所行动,整个人却又就此放松下来,因为他已嗅到了那熟悉的味道,这么多年来同床共枕,这种只有对方所独有的气味,他又怎么会弄错,当下晏勾辰便笑了起来,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但同时又生出一股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的感受,直至于无,人心之变幻莫测,微妙至此,他轻声道:“……你出关了?” 身后那人没有出声,一双手却滑入晏勾辰的衣襟内,沿着锁骨向下抚落,在胸膛表面勾起滚滚热潮,刺激得心脏也开始跳快了,这抚弄是很熟悉的,然而晏勾辰却觉得好象哪里不太一样了,他下意识地捉住对方的手,道:“映川……”刚说出这两个字,晏勾辰的声音就戛然而止,他脸上露出惊愕之色,仿佛不太相信似的,用力捏了捏刚从衣内捉出来的那一双手,像是要确定什么,随即就突然松了开来,与此同时,他蓦地低头看去,只见垂在胸前的那一双手雪白纤滑,是他所见过的最秀雅优美的手,道不尽的精致无瑕,即便‘欺霜赛雪’四字亦难言其美态,犹如两朵曼妙兰花在黑夜中盛开,轻灵纯雅之极,然而看那大小,却决不是成年人会有的手,哪怕是女子的手掌,也比这一双手要大上一些! “……不必大惊小怪,是我。”身后传来清灵的话语,声音温和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悦耳,但绝对不会是成年人的嗓音,晏勾辰猛地站了起来,转过身,于是下一刻,他就突然愣住了,一个最多也就十一二岁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肌肤透着莹莹光泽,眉宇间却有着一股与年纪相貌完全不符合的沉稳与厚重,一双秀气精巧的小脚踩在地面上,无瑕晶莹得就像是两朵雪白的莲花,柔嫩之极,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若非高挺笔直的鼻粱上方那一对红瞳充满了妖异的魅力,给完美精致的面部添了几分冷峻,定然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个少女,误入人间的仙子,唯有造物主最精心的创作才能幻化出这样的美景,只是那红光潋滟的美丽眼珠却不知怎的,给人一种恍如最深沉的噩梦一般恐怖瘆人的感觉。 “这,这……”晏勾辰的语气带着几不可觉的轻颤,完全不敢置信,他当然能够看出这张脸与师映川极其相似,只是稚嫩青涩了许多,尤其那神态口吻,乃至眼神,更是别无二致,但师映川好端端的,又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一时间饶是晏勾辰性格沉稳之极,也还是有点接受不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满心惊疑,道:“映川,果真是你?” “自然是我,莫非连你也认不得我了么。”师映川抬了抬手,露出雪白胳膊上缠扣着的北斗七剑,晏勾辰见了,这才彻底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一时不禁苦笑道:“你这是……”师映川眼中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已经不再在意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他淡淡道:“无所谓了,以后再解释,这不是重点。”刚说完,却见两个少年自远处而来,正是晏长河与师倾涯,两人见到师映川,自然是惊疑不定,师映川看着比自己还要大一点的儿子师倾涯,不由得有些无奈,自己眼下这个样子,还真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困扰了。 于是在简单对诸人说明了自己眼下的情况之后,师映川就没有什么心思再留在这里了,他闭关这些时日,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见到连江楼了,岂会毫不挂念,当下就返回了青元教。 虽还不是鸟语花香时节,但到处已是绿意萌发,别有生机,师映川还未走近,就听见一段自己很熟悉的旋律自然而然地流转于空气中,优美地展现,那是自己在儿时就已熟悉的曲子,当年在大光明峰上,那个人在闲暇之余偶尔会弹奏此曲,师映川曾经听过不少技艺绝顶的音律大家弹奏过这一曲《逍遥游》,技艺之高,的确出神入化,不是那人可比,但那种追求大自在,从而大无畏的精髓,却唯有在那人曲中才能得到真正的体现,也许这就是‘技’与‘道’之间的区别罢,再精湛的琴技,又怎能领会曲中那如同神龙渴望遨游九天一般的雄心? 师映川双眼眯起,既而唇角微挑,忽然冷笑起来,这样对于大自在、大超脱的强烈渴望,为了能够让自己实现这样的理想,要证这一颗无情道心,此刻正弹奏这一曲《逍遥游》的那个人甚至可以两世亲手抹杀心爱之人,如此无情坚定之心,如此决绝,却把这活着延续的痛苦深深地亲手刻在了他师映川的灵魂之上,原来想要成为‘神’,就是一个将属于‘人’的那一面逐渐抛却的过程么?那些消逝的过去,破灭的美梦,统统绞碎,剩下的只是一个痛彻心扉的男人,只要想到这里,心头就会骤然浮起宛若被刀子一下一下凌迟般的疼痛,心如刀割这样的话,形容的就是这样的心情啊…… 师映川眯着眼,似在出神,但只要仔细看他的眼睛,就会令人感觉到一股不可抑制的颤栗自心底生出,那是无可描述的可怖,不过就在这时,曲音渐渐低缓,终至近无,师映川轻吐一口气,冷酷的眼神恢复过来,他正欲继续前行,但忽然间琴声再起,却是换了一首曲子,师映川微微一怔,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转变的突然,方才一曲《逍遥》尽显不屈与雄心,还有冷眼睥睨人世的默然,而眼下的曲子却是截然不同,这其间转换差距之大,让人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来。 悠悠琴声不断传至耳中,师映川立在原地,却仿佛听而不闻,那声音之中一开始是甜蜜温馨,既而伤怀难过,乃至痛苦万端,所有经历过感情旅程的人,都不禁会由此回忆起自己那些曾经美好与苦涩交杂、然而却又永远无法忘记的爱情,即便再坎坷不如意,那也依然是生命中始终温暖和充满色彩的怀恋,此情此景,师映川目光微微闪动,他想起了当初那些美好,一个风雪中踏水而来的撑伞男子,给予了他生的希望,数年后,这个男子将他收入门下,给予了他人生就此腾飞的可能,这一切再次出现在脑海中,那个人无数不同的形象在眼前闪过,好的,坏的,温情的,冷酷的,到最后,慢慢重合在了一起,师映川的眼神不知何时已是伤感怅惘夹杂,胸腔内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孤寂在沉默地流淌,令他久久都不曾动上一下,他知道这是心灵破绽,这种东西所有人都会有,尤其是那些被过去所牵绊甚至不可自拔的人,但此时的他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他了,因为他知道,在长久乃至无尽的时光中,自己会无数次地回想起这些记忆,这样在重复体验了无数遍之后,又有什么是不能看透的呢,或者说,终究会有麻木的时候,就算是再痛苦再肮脏的经历,再怎样刻骨铭心,重复了亿万遍之后,也很难再保持一开始的那种感觉了,再怎么像是万针攒刺一般剧痛,却终究还是会一点一点地逐渐平复,毕竟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不是么?这不是遗忘,而是真真正正地认清现实,宁天谕死后,曾经在无尽的黑暗中独自咀嚼那些记忆,每一个痛苦的细节都已经重复体会了无数次,之所以还没有看透,还没有麻木,或许只不过是因为时间还不够久而已,再加上这一世又继续发生纠缠,所以才造成如今的局面,否则,终究还是会逐渐淡去。 师映川心中涌出一股陌生的感触,不过这样的迟疑只是片刻的,这真实的内心流露在下一刻就重新被淡漠的微笑所取代,迷离的双目也再次恢复了清明,剔透如水晶,不然还要怎样,重新开始么,不,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早就是这样了!这已是他的执念,是魔障,只怕永生永世都不能彻底忘却,不过,过去无法挽回,把握住现在并理智地选择未来,这才是重点,纵使再绝望痛苦,也不会去逃避,不会因为逝去的曾经而迷惘。 一时间师映川静静倾听着远处传来的琴声,微笑着自言自语道:“看来你也不比我轻松,对于曾经的一切,你也同样痛苦和挣扎……”他说着,将自己方才还积压在心头的繁冗情绪尽数斩净,他缓缓迈步,却并没有走向琴声传来的方向,眼下,他已经并不急于与那人见面了。 …… 时已入夜,下起了雨,潮湿阴冷的风间或击打着窗棂,殿内光线昏暗而温暖。 窗外风声呼啸,大床上却是一片安静,忽的,原本熟睡的连江楼眼皮微微一颤,既而就睁开了双目,却是一阵劲风顶开了窗户,湿冷的风灌进来,原本温暖的大殿内顿时冷了下来。 对于已经没有修为在身的人而言,湿冷的空气让人感觉很不舒服,于是连江楼掀开被子起身,便准备下床去把窗户关上,但他刚刚坐起,就听见一个慵懒柔和的声音在身边突兀地响起:“……做什么?”连江楼顿时一滞,下意识地转首看向床内,然而,当他清楚眼前的事物时,一股不可抑制的浓浓荒谬之感当即就潮水般漫过了心头,只见杨妃色暗花缎面的鸳鸯锦被里,一大把青丝撒落在外,遮掩住一截雪白柔滑的肩头,鼻息轻柔近无,两只幽深不见底的眸子正直视过来,令人心脏猛地一凛,莫名地微微生寒,此情此景,仿佛还在梦中。 “……很惊讶么?不必怀疑,你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我,师映川,如假包换。”一具晶莹如玉的赤`裸身体缠上来,粉润菱唇贴在连江楼的耳际,温热的吐息轻轻吹拂,说完最后一个字时,雪白的牙齿轻柔啮住连江楼的耳垂,咬得人略痛之余,又麻酥酥地痒,连江楼此时听了这话,心中却是微定,虽然外观变化极大,但这容貌轮廓与说话口吻,乃至举止习惯,都表明眼下这个美丽如仙的少年必是师映川无疑,连江楼压下心头震惊,无视对方的狎昵,只道:“你为何变成这副模样。”师映川低声一哂,手指抓住连江楼的一绺头发,深沉近黑的血红色慢慢自眼底褪去,原本殷红的赤瞳些微恢复成纯净的鲜红,他慢条斯理地道:“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话音未落,连江楼的身体已被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按倒在床上,师映川一把甩开被子,跨坐在对方腰间,俯身已将嘴堵在连江楼的唇上深深地亲吻,他身体虽变成纤细少年的模样,但力量完全不减,又岂是一个普通成年人能够摆脱的,一时间被压在下方的连江楼身体微微有些僵硬,一动不动地仰躺着,被动接受着少年的亲吻,漆黑的眸子沉而深,仿佛氤氲成了一泓墨色,似乎已是感觉到了什么,对此,师映川只是嗤笑,他抬眸,挑眉,狭长清媚的眼角汇聚着点点诱人的淡笑,动手扯开连江楼的中衣,剥去长裤,让对方与自己一样变得如同初生婴儿般赤`裸,他挑逗地用舌头去舔连江楼的耳廓,淡然道:“我说过,等你身体完全痊愈之后,我不会放过你,现在这些日子不见,很显然你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那么现在,也该让我享用一下这具身体了,你可知道,我想了它到底有多久……” 连江楼没有反应,因为从他落入师映川手中的那一天起,他就很清楚这一日迟早会到来,而自己也没有任何抗拒的余地,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做徒劳之事,当下连江楼索性放松身体,尽量避免在接下来的风暴中受伤,这才是最明智的做法,师映川见状,呵呵轻笑:“连郎真是一如既往地识时务,冷静现实无比。”他低下头,含住那薄唇,连江楼看着他,不但不抗拒,反而忽然主动起来,伸手扣住了师映川的后脑,将他更拉近自己,师映川感觉到男子炽热的呼吸,这令他莫名有些兴奋,他微微眯起了眼,在接吻的间隙抓住连江楼坚实的胸肌,用力揉弄起来,他伸出舌头挑逗着连江楼的舌,然后这殷红的舌尖便立刻被男子含住,温柔地吮吸,这样的感觉颇为美妙,让人觉得很惬意,师映川闭了闭眼,却突然用力咬住了对方的嘴唇,大肆啃嘬,这突如其来的粗暴行为令连江楼几乎在瞬间就从之前的温存美好气氛中清醒了过来,他看到了师映川的目光,那是讥笑,甚至还带着嗜血的贪婪,那目光始终罩他,钩子也似,与脸上那暖意十足的笑容恰恰相反,这时师映川忽然松开了嘴,嘴唇与连江楼已被咬出血丝的唇缓缓分开,发出轻微的吮吸声,不过这柔嫩如花瓣般的嘴唇刚刚离开,下一刻,就又落在连江楼的下巴上,然后又覆住了喉结,再接着就印上了那饱满结实的胸膛。 少年柔顺幽香的长发散落在连江楼身上,说不出地痒,连江楼开始渐渐习惯对方的啃咬,些微的疼痛对他而言不足挂齿,不过师映川显然不会让他这么好过,那带来痛楚的啃咬很快就改为柔和的亲吻,但这样的温柔却比疼痛更让人难耐十倍,使得连江楼虬结的腹肌都不得不本能地一收一缩起来,师映川见状,笑得妖异,越发使出手段,滚烫的吻仿佛雨点一般落在了男子坚硬的腹肌上,滑腻的红舌在肌肉纹路间狎昵地来回勾留,舌尖甚至不时柔柔地戳刺肚脐,如此高超手段,激得那健美的身躯紧绷如弓,连江楼的诱惑力与性感之处忽然女子并不相同,那轮廓过于分明的英俊面孔天生就是一股冷硬气息,与强健的体魄再协调不过,也更让人有施虐的冲动,见此情景,师映川冷笑一声,一手拨开自己的长发,另一只手却抓住了男子的一条腿屈起,然后向外掰开,臀间的私密之立刻就暴露在了空气当中,师映川毫不犹豫地埋头于此,顿时就有湿润水声自连江楼股间响起。 不多时,师映川抬起头,轻轻舔去嘴角的一抹湿润,他绝美的面容上泛起淡淡笑容,原本还是成年人时,他容貌再美,也并无妩媚之意,但如今肉身青稚,就不大容易辨出男女了,唇角轻勾之间,透着几许妩媚,那是邪气森森的万般风流,师映川望着连江楼剑眉微皱的脸庞,笑着说道:“我不会给你准备太充分,甚至床头那暗格里的香膏都不会给你抹,因为我要你更痛一些,让你更清楚地记住这一夜。”师映川说着,两手把连江楼的腿分得更开,将自己的腰身卡进男人的双腿间,然而就是这时,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变了,剧烈变化,从志得意满迅速变为惊疑,不信,愤怒,沮丧,一时间无数诡异的神色在他面上变幻,最终凝聚成一声恼火不甘的低咆:“……该死!” 师映川几乎恼羞成怒,他蓦然松开连江楼的腿,低头看向自己身下,只见那洁白如玉的下`体上没有一根毛发,一团粉致青涩的肉块安静地蜷缩在小腹下方,面对近在咫尺的紧闭洞口,却没有丝毫苏醒的意思,一时间师映川脸上阵青阵白,几乎要破口大骂,这具身体居然稚嫩到这个地步,不但不成熟,甚至还不曾发育到具备男人应有的能力的程度! “千算万算,居然却偏偏忘了这个……”师映川阴沉着脸,异常恨苦地敛起眉心,他慢慢低下头,攫视着连江楼,将其细细打量了一遍,幽暗的红眸微微亮起冷光,缩成了针眼大小,连江楼被他用这种眼神看着,紧锁的眉头轻微动了一下,墨色眼眸便直直地望进了这双冰寒的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突然就觉得对方是在讥笑和讽刺自己,甚至有着浓浓的幸灾乐祸,虽然理智上知道连江楼并不是会有这种情绪的人,但身处这样的境地之下,他却是免不了这样去想,而由此所产生的恼羞成怒以及沮丧的心情,让他突然一掌重重击在了连江楼的臀上,顿时就是‘啪’地一声皮肉相击的脆响炸起,伴随着男子骤然吃痛的闷哼,师映川这一巴掌用的力气并不小,虽然没有动用内力打伤对方,但绝对会极为疼痛,只见那结实的臀上赫然出现一个鲜红秀巧的掌印,并且迅速肿起,颜色也转向紫红,师映川这时已经跪坐起来,他似乎恢复了冷静,低低一哂,道:“身体的变化确实给我带来不小的困扰,但也仅此而已,一段时间以后,我应该也就渐渐习惯,除了不能按照预期中那样让你尽早怀上身孕之外,倒也没有别的什么麻烦,而其他人也会很快适应了发生在我身上的这种变化,毕竟身体的改变并非大事,只要性情未变,力量还在,其余的也就不重要了,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别高兴得太早,连郎,我虽然现在动不了你,但不代表我不会用别的法子让你受用。” 师映川说着,轻咬着嘴唇,随手撕开连江楼被丢在一旁的中衣,从上面撕下几条细细的布条,搓成一股,将其拎在手里,像是一条简易的细长鞭子一般,师映川抬起握鞭的手,另一只手轻轻一弹,就已点了连江楼两腿的软麻穴,令其双腿难以动上一下,保持着眼下两腿张开的姿势,师映川盯着面前这具□的男体,下一刻,突然甩手就是结结实实的一鞭! “啪!”声音响起的同时,连江楼的左大腿根部瞬间就多出了一道红痕,这令连江楼的身体顿时痉挛般地抽紧了一下,显然十分疼痛,师映川手里拿的只是柔软布料所搓成的东西,根本不像真正的皮鞭那样结实有力,只能说是布绳,而且是柔软并十分难以着力的,但师映川手上却动用了内力,如此一来,布绳的质地使得抽打不会留下皮开肉绽的伤痕,而内力的灌注与精妙控制却会保证让人痛得比真正的皮鞭狠抽还要厉害! “这才刚刚开始,连郎,夜还长着呢……”师映川微笑如花,他扬手又是一鞭,准确地落在了连江楼胯间,距离那蛰伏的分`身仅仅不到半寸,几乎就要抽到了囊`袋上,如此疼痛,换了常人只怕已经痛得大声惨嚎,而连江楼不愧是意志如铁,硬是半点声音也未曾发出,只有那贲起的肌肉才显示出他所承受的痛楚究竟是多么强烈,而紧接着,鞭子如同疾风暴雨一般落下,尽情鞭挞着这具强健的身躯,留下了一道又一道鲜艳的红痕,而连江楼的呼吸也变得逐渐粗重,疼痛一**袭来,浑身的肌肉线条仿佛战栗一般随着每一次抽打而急遽绷紧,接着再放松,如此反复循环,没有尽头,师映川的手法极是刁钻,根本不碰连江楼相对更容易承受鞭打的上半身,每一鞭都只往脐部以下招呼,尤其是分`身周围这些极敏感脆弱的所在,鞭子接二连三地落在其上,甚至就连臀内秘处以及附近,都没能幸免,这种程度的痛苦,仿佛被火舌狠狠舔过,以连江楼的忍耐力,都已经不由自主地全身微微抽搐,他仰起头,英俊的面孔上已满是汗水,太阳穴高高凸起,□仿佛被点燃了一般,没有一块看起来完好的地方,通红一片,极度火辣辣的痛感使得肌肤好似在燃烧,没有破损,没有皮开肉绽,甚至表皮都没有开裂,然而那源源不断的剧烈痛苦,已经足够把正常人逼疯! 但这一切无疑让师映川越发兴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已经汗流浃背的连江楼,那精壮完美的男体上,无数道鞭痕布满了肌肤表面,下`身已是通红一片,尤其是细嫩的大腿内侧等部位,分明早已紫红充血,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此刻师映川的目光汇聚在连江楼的下腹,那里原本沉睡的男`物,如今已是高高立起,却是师映川以特殊手法刺激,鞭子落于其上,不会真正造成伤害,却会使得此处难以抑制地被刺激胀大,那种麻痒胀痛,无法忍受,顶端被压榨出了湿意,正不断地渗出近似透明的液体,濡湿了小腹,且顺着股缝一直流下,将股间弄得黏湿一片,形成让人血脉贲张的画面,这一切看在师映川的眼中,令他眼中的血色越发浓郁,他轻舔着自己的唇,笑得肆意,手中的鞭子却抽得更急,不知过了多久,随着一次鞭梢抽落,击在胀得发紫的男`物上,一股浊白的液体蓦地迸射而出,尽数溅在了师映川晶莹如玉的脸上。 师映川微微一顿,手中的鞭子停了下来,他深吸一口气,盯住了对方的下腹,饱含冷漠的眼神投在了连江楼那里,凝望着对方被鞭痕布满的身躯,看到那表皮下充血的样子,他也觉得疼了,因为他是真的爱着这个人,他自己知道,对方也知道。一时间师映川突然随手丢掉鞭子,哈哈大笑,毫不在意地用手抹去脸上的液体,然后低头用鲜红的舌头去舔那兀自微微跳动的男`物,直到把那些喷溅出来的精`水一滴不剩地全部吃净,这才吮了吮自己沾着几点白液的指尖,莞尔一笑,叹道:“……味道不错。” 说着,却伸出食指,点了点那已经被精`水濡湿的秘处,连江楼的身材极其健美挺拔,每一处肌理都透着阳刚之美,而他此时的姿势,将臀部彻底敞开在师映川眼中,两瓣臀肌格外紧实,如此饱满富有肉感,让人恨不得一把抓上去狠狠揉挤,尤其之前那些精水滑入股沟,弄湿一片,就连紧闭的洞口也被沾湿,画面煽情香`艳到了极点,师映川的眉宇间浮荡着一抹笔墨难描的魅惑,他的指尖在周围划了一圈,然后徐徐刺入,已经由于刚才一番折磨而完全肌肉软化的身体无力阻挡什么,并不困难地就被侵入,而那经过一段时间以来反复调`教的内部更是下意识地作出了本能的反应,将这根纤长雪白的手指紧紧吸附住,师映川好整以暇地用手模拟着交合的动作,在火热的内部探索勾留,不放过任何一个敏感的所在,很快,明显的湿润让师映川脸上的神情变得妖异,他挖弄着温暖的深处,呵呵一笑,道:“不会太久的,等我这具身子长大些,自然会好好炮制你,把你这张小嘴儿喂得饱饱的,连郎,到时候我会让你怀胎生子,给我生出漂漂亮亮的胖娃娃……” 说到这里,想起自己曾经失去的孩儿,忽然就轻轻地嘲笑了一声,脸上此时的神情几乎凝滞,久已埋住的痛楚又被翻出来,师映川强忍着这种情绪,依然笑意不减,当年女儿灵犀虽然被他用于修行,但毕竟这个孩子一开始就注定不可能活下来,无论用不用来帮助修行,结果都不会改变,所以师映川狠狠心,也就接受了,可若是孩子可以平安生下,顺利活下来的话,那么师映川纵然心硬如铁,也还是割舍不得,一来十月怀胎,血肉相连,二来,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孩子乃是他与连江楼的骨肉,他深爱连江楼,两人亲生的孩儿,怎忍心毁去?可连江楼前世还是赵青主时,却生生打掉了腹内他们的孩子,师映川实在难以原谅! “……这世上所有生灵,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有一定的智慧,就会舐犊情深,赵青主当年身怀有孕,既是母体,也就相当于母亲了,这与父亲并不相同。”师映川轻轻呼出了一口浊气,粉润的菱唇慢慢勾扬了起来,在光影幽绰中绽露出一丝妖异的笑色,他慢条斯理地继续抠挖着那微微抽缩的腔`道,殿外雨声阵阵,殿内暧昧水声应和,充满蛊惑的味道,只听他淡然说道:“做母亲的和做父亲的终究不同,虽都是至亲,然而父亲只是提供一些精水,造出孩子,而母亲却是用自己的身子来日日养育子女,怀胎十月,细心呵护,期间受罪不小,这样血肉哺育的感觉,做父亲的不会懂,所以‘母子连心’四字,半点也不夸张,父亲待子女也还罢了,但如果母子之间,只能活上一个,这世上大概一百个做母亲的人当中,会有九十九个选择让子女活下去,可是你啊,却生生断送了我们孩儿的性命,而且,只是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若是孩儿与你之间只能选一个,我自然毫不犹豫地要你,可是你却仅仅只是为了那样可笑而残忍的原因,就扼杀了我们的孩儿。” 出乎意料的,师映川忽然笑了起来,毫无征兆,如此突兀,就那么笑如春花,说起这些之际,他从神情到语气都没有多少波动,从头到尾都只像是讲着别人的事情似的,娓娓说来,听不出对此究竟有多少执念:“它本该是天下间最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继承万里江山,锦绣四海,被如珠如宝地疼爱,有作为天下第一人的父亲呵护于羽翼之下,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到它,然而,可怜它还没有成型,做母亲的却全无爱它之心,在腹中就生生让它毙命,连这红尘世间都没有能够看上一眼……”师映川双眼猩红,定定看着连江楼,目光专注而阴深,又深沉以及漠然,他轻声问道:“连郎,你为它流过泪么?你会不会伤心?” 口中说着,少年只是痴静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美丽的脸上不见丝毫有活气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安静而恬淡,然而那玉色的额角上,此刻却是青筋贲起,密集如蚯蚓一般微微扭曲,唯有一抹纯净剔透的水迹正源源不绝地弥漫了赤色眼瞳,冷冷地融合了悲伤与讥讽,终究凝结成一滴晶莹清亮的水珠,将坠未坠地聚于眼角,却到底不曾淌下,最终被风干,师映川突然用力大喘了一口气,不受控制地全身微微颤抖,不能平复……有些痛,那是像针扎一般,不致命,但却绵密,且看不见伤口。 连江楼目光幽深,静静看着师映川,面无表情,亦不作答,师映川却也不勉强,他很快恢复如常,面上也只是微笑依旧,他有着无穷的耐心与高超的技巧,此时施展开来,生生逼得连江楼再次泄身,这才抽出手指轻舔,笑道:“我喜欢这味道。” 他以特别悠长柔和的语调说着,听起来十分甜腻,但这‘甜’却是腥甜,仿佛每一个字里都携带着一丝血腥的味道,他以如此美貌,偏偏又行此淫`狎之举,暧昧灯光中,宛若最擅引人堕落的妖精,连江楼此时已是汗湿全身,闭上眼微微喘息,师映川笑了笑,在对方身边躺下,手指把玩着连江楼略微潮湿的黑发,不再施展折磨手段,安静地卧在男子身旁,烛火摇曳的灯影中,两人共枕着百年好合的鸳鸯枕,交颈而眠,连江楼双眼闭着,呼吸渐渐平复,似乎疲累睡去,但此时人生道路上的一幕幕经历却都闪过心头,那些刻骨铭心的,包括被故意舍弃的,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翻腾着,令他久久不能安眠,后悔吗?走这一条坎坷之路?不,没有后悔,也从来不曾对于自己走的这条路产生疑虑,甚至不在乎将来可能会追悔一生,但为什么,此时仅是师映川在身旁传递过来的体温,就让心头有难以承受之重…… 在师映川出关之后,他的变化固然让人吃惊,但也没人敢于议论,不过很快,摇光城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某日朝会之上,一向极少在这种场合露面的师映川却突然现身,提出迁都一事,立时引发了轩然大波,朝堂之上反对之声一片,要知道迁都是何等大事,其中牵涉之广,根本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说清,此等大事,甚至不是晏勾辰这个一国之君可以轻易决定的,但师映川这时就显露出性格中独断专行的一面,面对众多反对之声,他也不理会,只下令调征人手,召集工匠,在从前泰元帝时期的大都遗址上开始着手,派人准备构建大量建筑所需要的土木,并命专人进行规划,大师级设计匠师立即开始设计建筑图纸,甚至师映川还凭借记忆将最初泰元帝时期有关皇城构建的一些重要图纸绘制下来,以作为规划时的参考,这一系列举动顿时掀起一场巨大风暴,无数人都在猜测这是否是一次关于未来发展趋势的政治风向,不少人私下暗暗揣摩,莫非在共同经历了多年的战争,终于摘取胜利果实之后,青元教与大周之间紧密合作的蜜月期,也终于快要结束了么?事实上出现这种情况,其实并没有多少人感到奇怪,因为人人都知道一句话:只可同患难,不可同安乐!在天下未定之际,有着共同目标的青元教与大周可以同舟共济,但在大事既成之后,许多矛盾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浮出水面,况且无论是师映川还是晏勾辰,都是惟我独尊之人,岂会喜欢被人掣肘,时间长了,总有不得不解决问题的那一天! …… 大周,摇光城。 此时青元教地下一间石室内,原本整洁的石室却是狼藉一片,仅有的一榻一桌一椅早已被砸得粉碎,师映川披头散发地躺在地上,全身都已经被汗水浸透,衣衫凌乱,然而苍白的脸上却没有疲惫,取而代之是一抹浓浓的癫狂狠戾之色,他突然冷冷一笑,坐起来看向自己的下半身,面上满是复杂,良久,他闭上眼,脸上终于泛起淡淡的疲惫之意。 大半个时辰之后,一间大殿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诡异声响,彼时漆黑一片的夜幕中,银月散发着淡淡的冷辉,透出一丝凄清,夜风微凉,不知从何处吹来,却隐隐有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腥气,这时候就见一个庞大的身影乘夜而来,却是一条通体鳞甲遍布,头上长有小小犄角的巨蛇,比磨盘还大的蛇头上坐着一人,容貌俊美之极,正是纪妖师,他座下的巨蛇口中‘咝咝’作响,摇摆着游入殿中,那身躯虽然庞大,却灵活之极,不见半点笨拙。 偌大的空间内空荡荡的,而且没有掌灯,黑黢黢一片,不过无论是对纪妖师还是巨蛇来说,都不会影响视力,纪妖师从蛇头上走下来,微微一皱眉弓,道:“你派人找我来这里,有什么事?”环视一下周围,就有几分不耐烦:“黑灯瞎火的,搞什么鬼……” 大殿内黑暗深邃,几乎不见一丝光芒,只有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些许,上首的青玉宝座上,一个身影静静坐着,全身裹在宽大的黑袍里,纪妖师停下脚步,隐隐觉得好象哪里不对,这时却听一个声音幽幽道:“……我有要事与父亲大人说。” 宝座上的身影纹丝不动,只听见清脆悦耳的少年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闭关结束之后,不仅仅是体貌回春,而且身体还出现了其他变化,我思来想去,或许父亲大人会给我提供一些有用的答案。” “哦?”纪妖师微微意外,狭长的眼中闪过莫名的光,他走向上首宝座方向,一面道:“什么事,你说。”下一刻,有亮光忽然出现,宝座旁边的一盏灯被点燃了,柔和昏暗的光线中,师映川裹着扩袖挽腰大袍,胸背肩领处都密密麻麻地绣着银色的常春藤,双手拢在袖内,头上罩着兜帽,坐在宝座上,面无表情,纪妖师随意扫了他一眼,道:“我看你气色还……”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纪妖师狭长的双目突然在一瞬间睁大,面上深深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大殿之内就此陷入死寂,灯火幽幽摇曳,师映川忽然冷笑了一下,徐徐说道:“我说的变化,就是这个……我出关那一日,全身突然痛不可当,原本我还未曾发现有何异样,然而从那天开始,这种情况便每过几天就要发作,而且逐渐出现了一些相当古怪的现象,并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到了刚才发作的时候,我就彻底变成了这个模样!” 幽幽灯光中,就见师映川坐于宝座间,一直拢在袖内的双手伸出来,兜帽已经撩起,眼下正揭开长袍下摆,那袍子是他从前还是成年人体型的时候所穿,现在罩在他身上就十分肥大了,拖曳及地,也由此在刚才刻意隐藏之际,让人没能看清里面藏了什么,但眼下随着师映川不再隐藏,一截诡异的东西软软滑出,上面布满了白色的鳞状物--那分明就是一截蛇尾! 不仅仅如此,师映川露在外面的手背上也分布着这样的东西,甚至就连脸上都不例外,他的面部分明有着一部分变成了雪白的鳞皮,这时师映川已经动手去解身上的袍子,当长袍滑落的一刻,纪妖师才发现自己这个儿子在里面什么也没有穿,柔和却又显得诡异的灯光中,少年模样的师映川一丝`不`挂地坐在宝座上,全身上下大部分的肌肤已经变成雪白的鳞皮,除了面部还算基本正常,并没有密布白鳞之外,其他的地方基本都已覆盖着雪白的细鳞,但真正骇人的却是他的下半身,那里已经没有了人类该有的双腿,而是一条蜷曲着的蛇尾,虽然并不长,从脐下开始,看起来大概只有六尺的样子,但那也绝不是正常人应该具备的东西! 如今师映川上身人形,□蛇相,形容之匪夷所思简直令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神色微戾,看着纪妖师,冷冷说道:“纪氏一族天生善于驭蛇,体质亦是特殊,记载中纪氏有人甚至可以与蛇类交流,以至于弑仙山又被叫作神龙山,因此我在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之后,第一个就想到了我的出身……” 第156节 昏黄空旷的大殿中,上身人形下部分却类似蛇身的师映川仿佛从幽冥之中爬出来的妖魔,无比地妖异恐怖,然而纪妖师此刻却是死死盯着宝座上这个似人似妖的少年,俊美的面孔因为极大的震惊而微微扭曲着,声音微哑地喃喃道:“居然是……居然……是真的……” 师映川眼中凶色一闪,缓缓道:“看来父亲大人你果然知道……”纪妖师突然快步上前,来到师映川身边,他伸手就去摸师映川的身体,师映川身体表面微微一绷,但到底还是没有避开,任凭对方抚摩着自己的身躯,纪妖师面带凝重地检查了一番,忽然就哈哈大笑,笑得极是放肆,抚掌道:“我本以为都是那些记录古籍的老东西在胡说八道,故弄玄虚,原来竟是真的!”他笑够了之后,才负手敛容,说道:“传说当初造人的神祇乃是人首蛇身,是为人类祖先,这些都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至于究竟是否真的有神存在,这个就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不过有些事,却是只有我纪氏历代族长才会清楚!” 说到这里,纪妖师眼中有傲然之色,语气却是沉稳起来:“你听好了,我纪氏血脉,最是高贵,乃是人祖的嫡传直系血脉!纪氏最珍贵的古籍之中曾有记载,历史上曾经有两名纪氏之人突然出现返祖现象,不过其中一个当场肉身崩溃而死,另一个却是畸形,不出半年便衰竭身亡,这些都是只有族长才能翻阅的东西,所以你一向并不知晓。” 师映川听着纪妖师所说,心中却是万千念头急转,当年宁天谕时期,身为五气朝元大宗师,惊才绝艳,已经隐隐摸到了那一步,认为自己窥探到了永生的秘密,那就是彻底控制自己的肉身,所谓永生不死,归根结底就是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身体,甚至精确到细胞新陈代谢,如此一来,可以自由地将肉身的一切变化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回复青春之流都是等闲,肉身的生机永无衰败之时,自然就可以永生不死,而宁天谕认为理论上甚至可以控制肉身在一定范围内变化,包括断肢再生等等不可思议的事情也都完全有可能实现,彻底脱离普通意义上的人类范畴,所谓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是这个道理,眼下师映川结合纪妖师所说的话,以自己远超普通人的见识,在此刻短短的一段时间内,迅速作出推断,得到了一个自己认为很可能就是真相的结论,那就是自己此次闭关,虽然没有突破大劫宗师之境,但多年的积累却爆发出来,走上了一条与从前宁天谕时期并不完全相同却又似乎更加广阔的道路,终于打破了某种限制,促使体内血脉发生变化,或者是返祖现象,或者是别的什么,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既然世间有鲛人以及少数类人生物存在,那么无数年前曾经有过人首蛇身的生物,或者说人,似乎也没有什么奇怪的,这些并不重要,总之,他迈出了某种向着真正的永生之路转变的步伐,只不过这个代价,并不是微不足道的!至于说纪氏乃是人祖的嫡传直系血脉,这话也许真有几分道理,要知道蛇性妖戾狠佞,而弑仙山历代山主据说有好几任都是类似的性子,纪妖师亦是如此,而他师映川的性情比起从前宁天谕与任青元,分明也是多了几分邪气! 大殿内暗影幢幢,光暗交汇于青玉宝座所在之地,看起来没有泾渭分明,却多了几分交杂晦涩,师映川眸子幽红,双目直视纪妖师,片刻,他忽然笑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道:“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就是追求梦想的代价啊……”纪妖师看着对方,他不想表示出自己的关心,但终究还是嗤了一声,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还能不能变回去?”师映川淡淡道:“按照这段日子的经历,我算了算时间,大概天亮就会恢复原本面貌。” 纪妖师闻言,有些放心,但他不会让师映川看出这一点,只转身向不远处盘踞的巨蛇走去,道:“你这个样子,最好还是别去见他,今晚就由我跟他在一处。” 师映川没有出声,也没有表示不快,仍然坐在宝座上,直到纪妖师乘坐巨蛇彻底消失在视线中,他才突然间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方才他并没有对纪妖师说出全部,事实上他在身体变化之后,会有一段时间十分孱弱,若具体说来,就是当师映川每次成为这副诡异模样的期间,他将在其中的一段时间内无法动用大部分力量,而就是这并不起眼的一小会儿,却势必变成了他日后最大的弱点,同时也是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致命秘密! ☆、三百三十一、所有人都再回不到从前 就在看起来半人形半蛇形的师映川兀自独坐在大殿中,久久不曾离去之际,此时皇宫御书房之中,一道奏折被随手丢在黑色的大案上,晏勾辰半闭起眼,一手缓缓揉着紧皱的眉心,道:“……关于迁都之事,映川虽再未提起,但旧泰元遗址之上已经开始准备大兴土木,日后青元教就将建城于此,长河,你怎么看?” 一旁身穿玄色华服的晏长河听晏勾辰问起,虽有心要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终究把话咽了下去,只道:“这等事,以儿臣身份,不宜参与,自是父皇定夺。”晏勾辰眸底的光色微微深沉,犹如最深不可测的安静大海,他淡淡道:“映川他一意孤行,朕也拗他不得,况且此次朕没有支持他迁都的想法,已经令他不满……”默然片刻,晏勾辰忽目视晏长河,道:“朕与他之间,一开始乃是互相利用,彼此协做,后来借他之力登上皇位,再后来,携手与群雄逐鹿天下,可以说朕有今天,固然是自己拼争而来,却也至少有六七分靠他助力,但朕终究是天子,假以时日,不知到底会走到什么局面。” 这些已是诛心之言了,晏长河听着,面色微变,并不敢擅自接话,虽然明知其用意,但也不得不如此,晏勾辰也不以为意,父子之间,可谓空前默契,只是说着:“朕之所以极力想要促成你与倾涯那孩子,就是希望将两家血脉相融,日后你二人的子嗣继承大统,两家就是一家人了,至不济,映川他也总不好夺了自己孙儿的皇位,为了这点私心,朕撮合你二人,这也是朕能够想到的最不伤和气也最圆满的法子,只是,却不知是否能够顺利如此。” 晏勾辰轻叹一声,徐徐说着:“朕自幼便有大志向,如今殚精竭虑几十载,竟真有了这一日,朕很清楚,这多是托庇于那人的缘故,朕也只是尽本分而已,然而朝廷一向也颇受青元教明里暗里钳制,将来说不定就有一天要做了傀儡,受制于人,朕曾想过,无论如何祖宗江山终究不能落于人手,否则若真有江山易姓之日,朕又有何面目去见晏氏历代祖先。” 这话一出,既是父子又是君臣的两人,相对而默,晏长河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帝王心中那隐藏着的复杂思绪,那难以言表的矛盾与压力,只有偶尔在不经意间,才会流露出一丝让人微微心惊的焦躁,晏长河突然之间明白了,这个自己唤作父皇的男人只怕是在很多年前就早已生出某些想法,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颤,这令他莫名地有些寒意,却见晏勾辰负手望向窗外,明丽灯光中,男子喃喃自语:“二十余年匆匆过去,朕和他,都变了呢。” 且不提父子君臣二人在御书房密谈,却说纪妖师走后,师映川在大殿中枯坐了许久,直到宝座旁的那盏灯终于耗尽,悄然熄灭,师映川才仿佛回过神来,他终于缓缓站起身,腰部之下却并没有双腿,取而代之的,是生着一层白色细鳞的森森蛇尾,蜿蜒盘曲,师映川捡起长袍重新裹住自己这妖邪一般的身躯,走,不,是‘游’下高台,他显然还不是可以很熟练地运用下半截的蛇尾,走起路来谈不上优雅,也没有蛇类特有的流畅与从容,但好歹并不影响行走,不至于太过生硬,更不会磕绊,他维持着与正常人身时差不多的高度,拖地的长袍下,一截四尺左右的雪白蛇尾露在外面,支持着他游向殿外,这一幕,说不出地妖异。 大宗师对于自身的躯体的掌握协调能力非同一般,因此多走一会儿,师映川的行动也就渐渐灵活起来,现在他还不欲让旁人见到自己,之前派去请纪妖师的人还是他所操纵的傀儡,眼下他便专拣幽暗之地而行,如此足足走了相当一段时间,他才来到连江楼所在的地方。 彼时已是下半夜,周围一片寂寂,师映川虽然行走不似从前灵便,但他收敛气息的本事以及身法却是更胜从前,因此无人察觉,哪怕是室内身为宗师的纪妖师,在没有刻意搜寻的情况下,也不曾感应到有人靠近,师映川隐身于黑暗之中,看着屋内,只见里面灯火荧荧,连江楼还没有睡,也或者是已经睡过一觉,眼下正穿着中衣,肩头松松披一件驼色长衫,在就着灯光看一本旧书,纪妖师侧身而卧,赤着上身,散着髻,一手绕住连江楼的一缕黑发在掌中把玩,目光微睨正静默阅读的男子,脸上略觉柔和,眼中泛着淡淡异色,使得整个人都显得有几分绮靡,师映川面无表情地看着,显然,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香`艳的游戏,不过对此师映川并没有多少不快,因为这是他承诺过的,除了对方绝对不允许碰触连江楼的后`庭,以防止令其怀孕之外,那么在不伤害到连江楼的前提下,纪妖师可以对这个男人做任何事。 烛火快要燃尽了,纪妖师的眉宇间多了一丝不耐烦,懒洋洋地道:“你怎么还看这种东西,再不睡,天就要亮了。”连江楼恍若未闻,他坐在床头,因为角度的缘故,灯影半遮住他的容颜,只能看到坚毅的面部轮廓,以及高大修长的身形,他的姿势很平和,气度也从容无秽,仿佛先前纪妖师对他所做的一切,那些狎亵淫昵的事情,对他而言,本质上就与吃饭喝水没有什么不同,不值得在意,而面对连江楼的无动于衷,纪妖师却是突然道:“你的心不静。”说了这么一句,他微微眯起狭长如刀的眼,心中微微一沉,情绪也变得有些复杂:“从我这里得知他变成那种样子,你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却在记挂着罢……你在担心他。” “那又如何。”连江楼的双眸终于不再那般漠然,变得略有些活气,他仍然低头看着手里的书,说着:“他与我早年成亲,婚书尚在,仍是夫妇,我对他牵挂,有何不妥。” 淡淡一句话之后,连江楼便不再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随着他的静默,这殿中也似乎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冷清,纪妖师脸上慵懒的笑色消失不见,从目光到神情,都变得渐渐凉了下来,唯有唇角那淡不可收的一点残余笑意似乎被情绪所沾染,让他看起来有些恍惚,甚至隐约透出一分无奈的苦恻,他手握掌中那连江楼的一缕头发,低头看着,脸色有些复杂,而这样复杂的情绪不是别的,而是自嘲、无奈、郁郁、愤懑以及些许阴暗的混合体,下一刻,他突然一把攫住了连江楼,用力抱进怀里,疯狂地亲吻着那薄唇,贪婪汲取那唇上的味道,他鼻息粗重,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头野兽,恶狠狠地啃咬着男人的唇瓣,那种狠劲,就好象要把对方撕碎了吞进肚里,不过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在连江楼呼吸困难之前,纪妖师终于松开了被紧箍于怀的高大男子,他目光稍显混乱,盯住了对方的眼睛,连江楼脸上却是神情一直不变,木头顽石一般的模样,不冷不热,不喜不怒,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无所谓。纪妖师见他如此,忽然不知怎的就笑了起来,因为直到此时他才真正看清楚连江楼眼中的东西,没有厌恶不快,就那么平平淡淡的,然而他宁可看到的是愤怒,是憎恶。纪妖师慢慢以手抚摩着连江楼被吮肿的唇,悠然说道:“你觉得,我是不是做错了?” 连江楼漆黑的双眼如寒星,如明镜,如冷泉,他语气平平地道:“你的错不在于你想要什么,而在于你想要的太多。”听到连江楼的说话,纪妖师怔了一下,然后就笑,他凑近连江楼的脖子,缓缓汲取着那里的气息,叹道:“你明知道我……” “我知道。”连江楼打断纪妖师的话,接下来就再不说什么,他当然很清楚纪妖师对自己的那种强烈感情,但世间并非所有的感情都会得到回报……所以纪妖师想要的,确实太多了。 此时外面一双眼睛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师映川一动不动地看着殿内的两个人,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但又平静得像是无动于衷也似,赤色眸中的冷漠渐渐隐于深沉,他缓缓退开,离开了这里,却不知道应该去哪儿,他很清楚自己很快就要进入虚弱阶段,就仿佛是蛇的七寸要害一般,这个阶段是他最致命的危险时刻,而这个秘密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最终,师映川来到了皇皇碧鸟的住处,因为他知道这个深爱自己的女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变化而改变,果然,当睡梦中的皇皇碧鸟被叫醒,在一开始的惊惧之后,随着师映川简单的说明,她很快就接受了发生在师映川身上的匪夷所思的事情,一时间皇皇碧鸟披衣下床,多点燃了几盏灯,让室内变得明亮,她手中托着一盏轻巧的铜底莲花灯,细细打量着已经脱了长袍坐在床沿的师映川,只见对方全身上下基本都是密密麻麻的雪白细鳞,唯有脸上还算是正常人能够接受的样子,但也有规律地分布着一些细鳞,皇皇碧鸟轻叹一声,蹲下来小心地用手摸上了那条在灯光下泛着森森冷光的蛇尾,摸上去之后才发现其实师映川身体表面覆盖的并不是和蛇一样的薄薄鳞片,而是更类似于角质一样的东西,似乎是皮肤发生某种诡异的变化,坚硬起来,成了这样的鳞甲模样,皇皇碧鸟柔软的玉手轻轻抚摩着看起来与人类已经大相迥异的丈夫,沉默着,最终抬起头望着对方,千言万语只聚成了一句话:“……会不会很难受?” 没有惧怕,没有厌憎,没有惊疑,只有这关切的一句‘会不会很难受’……也许,当一个女人真正毫无保留地爱上一个男人时,她的眼里心里就只有这个男人了,是她的天,她的地,为了自己心爱之人,她甚至可以牺牲一切,这,就是女人。 师映川笑了笑,伸手摸了摸皇皇碧鸟光滑娇嫩的脸颊,道:“还好,只是转变的时候会疼些,其他的倒也没什么。”皇皇碧鸟轻轻吻了一下那被鳞甲覆盖的狰狞手背,道:“那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去给你煮些粥。”师映川淡淡道:“不必了,天马上就要亮了,我睡不得,这发作间隔虽然差不多,但具体时间却没有定性,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就是晚上,好在时间长短还是固定的,我算一算时间,今日正好天亮的时候我就会恢复原貌了,现在就算睡下,马上也会醒来。”皇皇碧鸟听了,正欲再说什么,师映川却突然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烈痛楚瞬间传了全身,他闷哼一声,当即就难以自主地抽搐起来,不过通过这段时间的反复经历,他已经熟悉了这样的痛苦,反应不会再像刚开始时那样强烈,一时间只见师映川脸色惨白如雪,嘴唇铁青,摔倒在地,痛苦地嘶声不止,他急促地喘息着,瞳孔迅速涣散,眉眼扭曲,显得极其痛苦,那张世间任何画师都难以完全绘出其神韵的容颜亦是狰狞得可怕,皇皇碧鸟见他如此,顿时心痛不已,但又知道自己帮不了任何忙,只能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师映川不停地颤抖痉挛,痛苦地蜷缩作一团,一声声破碎的哑嘶从喉间迸出来,然而没过片刻,她就再也忍耐不住,抢上前将师映川紧紧抱进怀里,根本不在乎对方在剧痛之下是否会失手伤害到自己,她紧抱着心爱的男子,小声安慰道:“映川,你忍一忍,我在这里,我在的……” 外面已是夜幕渐淡,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漫长,也许只是一小会儿,终于,在天光乍破之际,师映川颤抖的身躯渐渐安静下来,他有些艰难地喘着气,稍微清醒了些,只是指尖还在无法抑制地微微发颤,肩膀也还瑟缩着,而这时皇皇碧鸟已是汗流浃背,不知是因为心痛还是紧张,见师映川恢复过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师映川披头散发,从皇皇碧鸟怀里慢慢坐起,他看了一眼自己雪白的双腿,脸色已平静下来,道:“没事了,碧鸟,你去给我拿件衣裳罢。”皇皇碧鸟看着已经恢复原貌的师映川,总算放下心来,但她转念一想,不免就微微蹙眉:“映川,这件事还有其他人知道么?”师映川听她这么问,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站起身来,摇头哂道:“这件事瞒不了人,毕竟发作太过频繁,每隔几日就是一次,我总不能时常不露面。”他说着,微闭了眼:“其实也没什么,这就是我追求永生的代价,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需要代价的,很公平。” 皇皇碧鸟轻咬下唇,片刻,才幽幽道:“我不想让别人认为你是怪物……”师映川嗤嗤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平生被人诋毁得莫非还少么,魔头,屠夫,妖魔,这样的言论,我岂会在乎。”他眼中精光微微,带了点冷意,嘴角亦稍许勾起,但尚未形成明显弧度便已消失,似乎是连冷笑都懒得为之:“这种事若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自然被人视作妖物,下场堪忧,但发生在我身上,却只会让人越发敬畏……碧鸟,这就是上位者与普通人的不同。” 事实上就像师映川所说的那样,频繁的发作使得他根本无法隐藏这个秘密,于是索性也就听之任之了,因此很快师映川身上所发生的异常变化就被人所知,固然许多人因此私下视他为妖物,但更多的却是畏惧,只因这个男人身上发生过太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再加上师映川暗中命人有意引导舆论,并且将从纪妖师那里得来的纪氏秘闻散布出去,如此一来,却是渐渐就有了师映川觉醒人祖血脉,乃是天命所归之人的传言,而此时的师映川已经拿到关于整个新城的设计图,开始着手修建,大兴土木。 …… 青元教。 春日里,百花66续续地都已开放,这是个春光撩人的季节,妖娆而鲜亮,青元教总部,教主惯常所居的地方位于中央,周围广厦连绵,格局广阔,富丽奢华之余,更是恢弘壮丽。 师倾涯走进屋内时,只觉得迎面扑来一股淡淡的松香味道,十分好闻,数架博古格整齐排放,上面摆放着翡翠珠玉,奇珍古玩,看上去琳琅满目,一张光可鉴人的巨大黑色书案置于靠窗处,除了笔墨纸砚之外,上面还堆放着一些公文案卷等物,摆放得并不整齐,略显一丝凌乱,端砚旁边还斜搁着一支切去了一半的墨条,看那样子,显然是这里的主人在办公中途便忽然离开,去做别的事情去了。 师倾涯转过一扇八骏落地大屏风,掀开珠帘走进内室,正对着轩门的方榻上,一个道髻男子身下铺着杏色的织锦褥子,此刻正坐在那里拈棋沉吟,深思棋路,面前一方棋枰上面黑白交织,胜负未明,男子一双长及入鬓的浓黑剑眉微锁,一袭淡淡白袍,素衣如雪,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雍容平静的气息,他相貌极其英俊,但一眼看上去却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容貌,因为他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气质,让人忽略了其他事情,那神情,那姿态,那飞扬如剑的浓眉,无一不透出逼人的阳刚之气,但他看起来也不再是青年时期的锋芒毕露,而是变得圆润且坚硬。而在男子对面,则是坐着一个看起来最多十一二岁的妖异少年,手中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眼睛盯在棋盘上,似在揣摩棋局,束腰大袖,神态冷傲,长发漆黑流淌而下,露在宽松长袍外的身体布满雪白鳞甲,昙花般清绝灵秀的面孔亦有些许白鳞均匀分布,玉容凝霜,使得狰狞中又具有难以抵挡的妖魅之美,袍摆下露出的却不是双腿,而是蜷曲蛇尾,盘于身下,尾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榻沿,发出‘哒哒’的轻响,如此一副半人半蛇之躯,将极致的美丽与极致的丑怪结合在一起,造成的视觉冲击力强烈之极,师倾涯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但仍觉得令人胸口发闷,他强行屏弃杂乱的念头,行礼道:“……父亲。” 那看起来比他还小的少年头也不抬,只道:“你坐下,先等一会儿。”师倾涯应了一声,找了张椅子坐了,这室内朝阳方向是三扇落地大窗,窗格上镶嵌着淡碧色的琉璃,阳光透进来,就被滤得带上了几分沉静,师映川和连江楼下着棋,间或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大概一顿饭的工夫之后,两人分出胜负,师映川一抖袖,拂乱了棋局,伸出布满白鳞的手将黑白二色棋子一颗颗拣进玉盒里,连江楼则开始给师倾涯授课,原本师映川是不让其他人探望连江楼的,不过时间长了,再加上师倾涯一直恳求,师映川便终于允许幼子可以按时来见连江楼,由连江楼传授武艺,指点修行,就像从前在大光明峰时一样,连江楼如今虽然修为被禁锢,但若只是指导师倾涯练功的话,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连江楼在给师倾涯授课,师映川便去了外面继续处理公务,虽然师映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修行上,所以会适当放权,但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一些重要之事还是不少,一时师映川坐下来,屏弃杂念,开始继续磨墨,接着便迅速有序地批阅着剩下的公文。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放下笔,将已经全部处理完毕的公文稍稍整理了一下,起身进到内室,里面两人还在一个讲一个听,师映川在连江楼身边坐下,摆出一副随性的姿势,双手交叉着放在腹前,有些漫不经心之态,但即便如此,却仍是高高在上的雍容气度,一双光彩内敛的赤眸如同寂静的血海,深沉得不可测度,他并没有打断连江楼的授课,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末了,等到连江楼将今日的进度讲完,师映川才开口对师倾涯道:“本座上回答应过你,此次会传授一套功夫与你,你想学什么,这便说罢。” 师映川出身大光明峰,但师倾涯既然有连江楼教导,自然也就不需要师映川教他断法宗的功夫,因此师映川说的其实就是宁天谕的一身本事,眼下师倾涯听他说起,便道:“父亲当年自创绝技十二式,取名‘桃花劫’,精妙无穷,孩儿想学。”师映川眸光微动,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轻淡如初,哂道:“你大兄曾经也想学这功夫,可惜他当时年少,领会不得这门功夫的精髓,本座便不曾教他,如今你这孩子却也要学,可你小小年纪,从未有过情爱经历,又如何能够体会本座创出这‘桃花十二劫’那一夜的心情?待你日后为情所困,那时或许才有资格学这门功夫,至于眼下,你却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明白的。” 师倾涯听了,略觉失望,师映川尾尖轻点着地面,鲜红色的眼眸如同一泓清澈血泉,波澜不惊,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弥漫着危险,偏偏一举一动都高贵雍容,说道:“此法目前不能传授与你,不过本座今日可以传你一门‘青莲剑歌’,你要用心学来。” 师映川说出这句话时,看了身旁连江楼一眼,目光平平静静,甚至还带了些笑意,但这笑意却是唇角微扬间的一抹近似于嘲讽的浅笑,就听他继续道:“……这可是泰元帝当年与第二代莲座赵青主共同所创,涯儿,你可要用心领悟。” 原本气色冷淡的连江楼忽然眼皮几不可觉地一跳,随即恢复如常,而师倾涯顿时微微一凛,下意识应着,师映川轻哂,当下便细细将这门功夫传给了师倾涯,师倾涯生性聪慧,悟性很高,又有师映川这样的人物指点,很快就将这套剑诀牢牢记住,师映川见他伶俐,心中也是欢喜,自然温言勉励了几句,末了,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本座知道你如今与太子交好,怎么,莫非你已属意于他么。”师倾涯想了想,道:“长河这人不错,我有些喜欢。” 听到师倾涯答得这样干脆,师映川不觉微微挑眉,眼中蕴含的光华仿佛可以吸纳人的灵魂,有着一种诡异的美,就见他淡抿着天生就比别人饱满红润的嘴唇,笑道:“你喜欢他?”师倾涯点一点头:“是,平日与他来往,倒也投机。” 师映川似笑非笑:“那你觉得,他也喜欢你?”师倾涯不假思索地道:“喜欢?他自然喜欢我,他希望做我的平君,或者说,希望与父亲您的儿子成亲,既然如此,就算是他原本不喜欢,也会让自己喜欢,更何况我天资,容貌,性情等等,都是上乘,任何一个人要让自己喜欢上我,都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他说他喜欢我,这话应该不假,但也仅此而已,他可以喜欢我,但也可以喜欢任何一个与我出身一样的人。” 师倾涯的回答令人意外,但似乎又是情理之中,师映川看着面前面色淡然的少年,不由得微微勾唇,就此笑了起来,道:“果然,比起你大兄,你更像本座一些。好了,你去罢。” 师倾涯起身行礼,这才退了出去,待少年走后,师映川却转首看向一直不语不动的连江楼,将手伸进对方袍底,道:“你还真能忍呢。”说着,将其推倒在榻上,一双幽深的红眸闪烁着古怪的笑色,双手却在忙碌着,只不过在连江楼宽大的长袍掩盖下,看不到他到底在做什么,很快,师映川轻咬一口对方雕刻般高挺笔直的鼻子,同时手也终于从男人的袍内收回,只是他手里却已多了一支白玉所雕琢而成的玉`势,打造得惟妙惟肖,**的表面上还沾着几痕血丝,师映川笑道:“难为你能忍这么久,居然还坐得住。”他随手将温热的玉`势丢到一边,倾身缠入连江楼怀中,嫩红的软舌探出来,满带撩逗之意地舔着对方的唇,不时地轻力啃咬,如同最温柔的爱人,他对连江楼又爱又恨,爱不因恨而消,恨也不因爱而灭,这是真性情。 连江楼面对这柔和的引诱,微微启唇,让这个美丽的侵略者长驱直入,并且随着师映川越发放肆的撩拨而逐渐呼吸微重,连江楼一世修行,道心之稳固岂是普通人能够想象,只要他不动念,再妖冶美丽的皮囊也不过是他眼中的尘土,与草木无异,然而世上偏偏却还有一个师映川,这个妖魔一样的人,想象着这个人在自己身下婉转承`欢,亲吻抚摸这具身体的每一寸,恣意占有这个人,进入那温暖的体内,那是最令人失神的享受,曾经的经验让他很清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绝妙滋味,这样一转念,心中就觉得微躁,这种变化被师映川敏锐地捕捉到,不由得浅浅一笑,嗤道:“连郎,你这是在……意淫我么?” 说着,推开连江楼,师映川淡淡扬眉,他肤色白得几如透明,可以看清肌体中的淡青色血脉,双眼看着别处,其中却有妖异的波光流转,道:“小时候在白虹山有先生教我读书习字,每隔一段时间你就会检查我功课,那时候我明明都是会的,却总喜欢故意向你问这问那,有一次不知怎的就问到了男女之情,大概是年少淘气罢,故意想要问倒你,便要你以解字之法来说与我听,你当时便写下‘情’‘清’‘静’三字,三字偏旁分别是水、心、争,你告诉我,世间情爱,只要做到心如止水,便是不争了,就是彻底放下……如今,你做到了么?” 他哈哈一笑,面部轮廓变得十分柔和,可惜啊,情这种东西,永远也不是绝对的,其中势必会掺杂了各种因素,所谓的完全纯净无瑕的感情,大概也只能出现在梦中罢?当下再不理会,起身向外而去,片刻,手里捧着一只扁平的大方长盒,蜿蜒返回,师映川将盒子放在棋盘上打开,从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淡黄薄绢,他展开薄绢,或者说图纸,对连江楼道:“你看,这是新城的构建图,你觉得怎样?”连江楼一看,原本平寂无波的眼神顿时微微收凝,师映川见状,红嫩的唇角就绽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红眸深处的淡然不知怎的,却让人有些心头发寒,他笑道:“是不是有些眼熟,觉得似曾相识?不错,这就是从前我们的那座皇城……对了,还有这个。”一面说,一面又将另一张同样的薄绢展示给连江楼看:“至于这个么,你应该更眼熟,是那座我们曾经生活过的皇宫……连郎,你觉得我们究竟是按照从前的样子还原这座城市,还是应该重新打造一座崭新的城市呢?” 两人离得极近,近得就算连江楼现在只是普通人,五识五感都不敏锐,也一样能够听到对方那清浅若无的呼吸声,他听着师映川的话,神情依然淡漠,眼帘却缓缓微垂,看着薄绢上的绘图,似有些疲倦,道:“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必问我。” 师映川眯眼打量着连江楼似薄霜笼月一般的面孔,这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但那高大健美的身姿曲线,晨星般明利的眸子,又使得这个男人非常诱人,让人连血液也会滚烫起来,面对着这副温热的躯体,想着自己曾经对其做出那种凌`虐`淫`亵之事,师映川心里居然就升起一丝亵渎般的罪恶感,与从前任何感受到的负面情绪都不同,这是一股陌生的感觉,也是崭新的体验,这时师映川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刚刚被自己丢在一旁的玉`势,上面还残留着几丝血迹,师映川顿了顿,眼珠转回来,在连江楼身上更仔细地端详,男人身上的衣袍虽然宽松舒适,但整齐系好的束腰却很好地勾勒出那健美却决不粗壮的身材,浓而不乱的剑眉下是子夜一样的双眼,五官组合有序,构成了一张具有独特魅力的面孔,师映川看着,就款款笑了起来,他想起这个人的执着,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这何尝不是一种根植于骨髓甚至灵魂当中的‘烈’,这是无悔无怨,这样的人,真能驯服?这样的人大概根本就不懂得屈服罢,哪怕是处于再不利再没有希望的境地,哪怕所有的挣扎都是微不足道,哪怕沉默,哪怕接受现状,甚至看起来似乎是默认了这种命运,但事实上,那都不是真的屈服。 第157节 师映川突然有些莫名的愉快,很奇怪,没有理由,他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这种情绪的的确确存在着,他随手将两幅薄绢丢回盒子里,道:“看来你不是很喜欢这个构想,不过也无所谓,我手上还有其他几种图纸,其实我原本也没想着完全打造出一个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城市,那会让我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勾起很多不好的回忆。”师映川说着,躺下来,将连江楼的大腿枕在脑袋下面,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腰,感受着透过衣衫传来的实实在在的体温,师映川微闭了眼,唇角隐约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这样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即便宗师的寿元比其他人要长,但只要没有达到那个地步,就终究还是会有走到尽头的时候,我答应你,若我以后或是走火入魔,或是怎样,导致身死道消,又或者你死了,总之,只要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死去,那么就是结束,无论是宁天谕和赵青主还是师映川与连江楼,这个故事就走到了尽头,不会再继续下去,若能来世再相遇,也不会再执着于此了,你觉得如何。” “……这样很好。”不出所料的,连江楼给出了一个简洁无比也干脆无比的回答,他低头看着正枕着自己大腿的人,师映川眼下的样子并不是普通人容易接受的,除了一张脸还算正常,其他部分都被鳞甲所覆盖,尤其下半身那与人类没有任何相同之处的蛇尾,使得原本一具绝色的皮囊变为了令人恐惧不安的东西,但对于连江楼而言,这种变化并没有任何影响,他的手放到了那与从前同样雪白但已不再是平时细腻如玉肌肤的蛇尾上,手感很古怪,谈不上好还是坏,不粗糙,但也不是光洁如脂,师映川似乎比较享受这样重视并珍惜着的触摸,他索性安心躺着,放松下来,鼻子里闻到连江楼身上独有的味道,一丝淡淡的惬意令他原本就精致的面部轮廓越发柔和,外面鸟鸣啁啾,清风徐徐而来,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相依着,气氛温馨而自然,仿佛只是在享受明媚的阳光,虽然这样的安宁注定是短暂的,不能持久,但至少可以享受眼下,不是么。 当师映川醒来的时候,他有些意外于自己竟会就这么睡着了,这对于他而言,是很少见的,他坐起身来,就看见连江楼正半卧着熟睡,师映川目光看着对方,眼底有幽幽爱意,又略带沉思,一股酸甜苦涩的滋味就此悄然无声地渗进心底,他微垂长睫,然后俯身,双臂轻轻抱了一下这个睡得非常安详的男人,埋首于对方颈边,片刻,他看了看不远处的计时金漏,发现距离身体变化还有一段时间,一时就下了方榻,来到外面,廊下几只相思鸟被他惊起,顿时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师映川也不嫌聒噪,伸手逗了逗鸟,未几,唤过一个下人,吩咐了几句,那人领命而去,过了大概一顿饭的工夫,花浅眉独自一人而来,见了师映川,便在阶下敛衽一礼,含笑向着形容妖异的少年道:“夫君派人召妾身来,不知有何要事?” 师映川淡淡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召你来,主要是问问关于新城建造之事。”花浅眉掌管天涯海阁,不仅仅是可以调动数量庞大得让人无法想象的银钱,而且各种物资也都能在短时间内集结,是建造新城不可或缺的巨大助力,一时师映川便带了花浅眉进到内厅,听其细细汇报近期有关新城方面资源调配的情况,花浅眉统理天涯海阁多年,办事井井有条,师映川微眯着眼,听她有条不紊地一一道来,不觉微微点头,不过正当花浅眉说得热切之际,师映川却突然瞳孔几不可觉地一缩,道:“你先回去罢。”花浅眉闻言有些意外,不知是自己哪里得罪了他,起身道:“夫君……”师映川摆了摆手,明白她的意思,遂安慰道:“你去罢,不是你哪里做得不好,只不过,本座就快要发作了。” 花浅眉听了,这才明白,但同时她心中也泛起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微涩之感,她知道师映川在身体变化的时候是不会让其他人看到的,毕竟身为教主,狼狈的一面岂会展现在人前,但她也知道这其中并不包括皇皇碧鸟,自己与皇皇碧鸟同样是师映川之妻,但自己在师映川心中的地位,与皇皇碧鸟终究不同,思及至此,花浅眉心下不畅,但她自然不会表现出来,当下柔顺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待花浅眉走后,师映川便起身关了门窗,未几,已经恢复原貌的师映川披头散发地从室内出来,去浴室沐浴一番,换过衣衫,这时师映川自觉已经精力恢复,便出了门。 此时已经接近傍晚,阳光温热淡淡,青元教总部乃是原本由名匠设计的大周皇宫让出一半所改建,占地极广,不过以师映川的身法,再远的路也就是一会儿工夫的事,很快,他来到一处精巧清雅的园子,这是当初某代周帝为爱妃所建,园内湖石嶙峋,花木葱郁,又引活水积流成湖,沿途种着奇花异木,九曲石桥相连,又有水阁空灵,当中一个干干净净的清幽院落,是一处避暑幽居的极好所在,后来师映川见到,颇为喜爱,便将这里略加修整,夏日的时候偶尔会来此地静修,因此平日里除了有专人按时过来照料花木之外,就再没有其他人前来,不过如今院中四下却有人守卫,戒备森严,师映川看了看天色,径直走了进去。 师映川进的这处屋子分为内外两间,一道自屋顶垂下的金丝竹帘将室内一分为二,外间陈设素雅,墙壁上挂着一幅古图,有着说不出的韵味,几盆造型特异的盆景错落有致地摆放在窗下,日光映进来,地上就投出斑斑点点的光痕,师映川掀帘而入,就见一张宽大的软榻上面铺着锦绣垫褥,上面静静坐着一个身材颀长的蓝衫男子,腰间系一条黑色丝绦,那人面朝着窗子,青丝如瀑,只用一根发带系住,旁边博山炉中焚着香,轻烟寂寂缭绕,使得男子精致的侧面轮廓仿佛都隐约模糊起来,这时师映川掀动竹帘的声音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男子扭头看过来,容色略显冷淡,眉心一点殷红胜似朱砂,五官仿佛是精雕细琢出来的精美,但又自有一股冷漠孤傲之气自然流露,不可侵犯,亦不见丝毫阴柔,若非那面庞上神情淡凝微寒,明显是一副对其他人毫不关心在意的性子,只怕连铁石心肠之人也会不由得动心。 室内摆放着花草,沁人心脾的淡香很是令人心旷神怡,蓝衫男子看见师映川,古井无波的眼神这才微微出现了一丝涟漪,师映川如今是少年体态,削肩优润,纤颈如素,搭配他精美绝伦的五官,璀璨芳华之余越发显得静谧出尘,几欲令人溺毙其中,只是那眼神却深沉着,不冰冷,也不温和,蓝衫男子在见到对方的一刻,表情略有变化,就是这一点变化,让他突然变得鲜活生动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就又变回了刚刚那个不动如山的人,只不过手里原本的剑却被他放到了一旁,擦拭古剑的丝帕也被掖进了袖内,自从之前被师映川重伤,当他醒来后,就已经置身于此,师映川并没有取他性命,甚至也没有任何折磨,只是将他修为禁锢,囚禁在了这处园子里,不得踏出半步,几个月来他一直静心养伤,师映川偶尔会来一趟,却也没有什么表示,两人之间亦是对话寥寥,不曾有多少交流。 一时间似乎就此冷场,奇异的氛围,不过师映川却并不在意,他目光微转,道:“你的伤,现在已经基本痊愈了罢。”蓝衫男子,也就是季玄婴,听到这话,神情平静,却又微侧了脸,并不与师映川的视线交接,也不开口,他的神情依旧没有什么明显变化,那张脸十分清俊,但却似画中一般,再如何美丽也不会动上一下,师映川见状,若有所思,他走到软榻前,此时两人一立一坐,彼此都是神色如常,显得很是恬淡,谁也想不到这样的两个人在数月前曾经有过一场生死之战,师映川注视了季玄婴片刻,忽然缓声道:“二弟……” 那声音是清脆的少年音色,但语气却是成年人才会有的韵味,季玄婴眼皮顿时一跳,这种语气,何等熟悉!一时间却听师映川继续道:“你若仅仅只是温沉阳,我可能就会杀了你,但你又是季玄婴,到底与我有过一段夫妻缘分,又为我诞下两个聪明懂事的儿子,若动手杀你,我……终究有些不忍。” 季玄婴心中最为隐秘的角落轻轻一动,脸上的淡漠慢慢收敛,他望向师映川,道:“你又岂是这等心软之人。”师映川听了这话,目光就在季玄婴脸上用力刮了几下,不是横眉立目,也不是凶冷虐戾,只一味地认真,然后就收了收目光,淡淡说道:“你说这话的时候,是温沉阳,还是季玄婴?”他没有戴面具,但脸上却又仿佛正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正在将真实的自己隐于其后,季玄婴闭上眼,两手放在腿上,摆出一副打坐的姿势,语气清冷道:“这不重要……或者,有区别?”师映川凝视着他仿佛雨后新瓷一般的面孔,片刻,就突然一笑,轻声叹道:“也对,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不过……” 师映川顿了顿,话锋忽地一转:“不过,你不想见平琰和倾涯么?还有香雪海。”季玄婴沉默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睁眼,既而沉声道:“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师映川深深看他,嘴角动了动,道:“我该说你果然是铁石心肠么,自己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儿,到头来却是如同陌路人一般。”季玄婴不语,过了片刻,才道:“我的道就是如此,何必多说。” 师映川深深望他,忽地就唇角微勾,道:“似乎,我也没有什么资格说你……除却极少数几个在我心底有分量的人,这天下其余之人,在我眼里与花木鸟兽已经没有什么区别,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视万物平等无异,这就是神心,是道意,虽然我还远未能达到这种地步,但时间长了,也许就渐渐向这个方向靠近了罢,若有朝一日,我真能做到这种程度,彻底绝情绝欲,再无任何人任何事可以动摇我心,我想,那时候的我,应该就是真正逍遥于天地之间的‘神’了罢,而这,应该也就是你所追求的境界了。” 师映川说完,盯着季玄婴看了看,就在一旁坐了下来,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低垂的眼帘遮挡了他的目光,以一种冷酷而又轻松的语气说道:“我想,虽然我不杀你,但其实也有一个不错的方法来惩治你,算是为当年之事讨些利息……你看,既然你是侍人之身,那么就为我开枝散叶,多多孕育子嗣,正好弑仙山血脉单薄,而且以你的天资,应该会为我生下很多资质优异的儿女,确保我这一脉人才辈出,子孙绵延昌盛不绝。” 季玄婴终于微微动容,睁开眼来,不过他只是看了一眼师映川宛若稚嫩少年般的体态,却没有出声,师映川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冷笑道:“不错,如你所见,眼下我这副样子,还做不得风月之事,不过这身子总是要逐渐长成的,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师映川说完,忽然又弹了弹指甲,不去看对方的表情,只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虽然的确可以这样惩罚你,但我如今却是不想再有孩子了,因为……”师映川咽住后面的话,但想到夭折的女儿,仍是不免心中微痛,他摇了摇头,从脑子里驱除这种感觉,嘴角依稀噙着一丝薄冷的笑意,说着:“从前我待你不薄,便似自己的亲弟一般,除了赵青主之外,我对你最是亲近,且又有救命之恩,你却只因一己私欲就勾结外人断送我江山,如此忘恩负义之举,比其他人背叛我更是可恶十倍,仅次于赵青主。” 季玄婴安静地盘膝坐着,清俊的脸庞显得略有疲惫,他也不看师映川,只道:“你既不杀我,也不折磨,莫非就是要将我一直囚禁于此么。”师映川望着容颜一如当年的男子,有瞬间的微微恍惚,既而语速沉缓地开口:“我已经想过了,对于道痴季玄婴而言,断了道途就是最大的惩罚,对于温沉阳而言,令其日夜目睹心爱之人与其他人恩爱缠绵,才是折磨,如此一来,我便决定不再将你囚禁于此,而是将禁锢修为的你带到我那里,贴身服侍我与连江楼,你觉得这个法子如何?”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然而那声音却像是从灵魂深处幽幽浮出水面,越发地显得冰凛生寒。 这番话意思清楚,不容质疑,师映川笑得颇是愉快,季玄婴幽静深邃的黑眸微微凝定,却道:“果然,你还是宁天谕。”师映川的声音有些沉,甚至有些含混,但偏偏却又极是清楚:“比起你们,我已是仁慈心软太多了。”他边说边站起身来,道:“走罢,我……” 话未说到一半,倏然终止,师映川的手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毫无预兆地抓住,季玄婴原本纯黑中透着点点光亮的眼眸忽然就变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形容的某种意味,他抓住师映川的手,自然而然地又圈住了对方的腰身,两人贴得极近,呼吸之间都有着对方的气息,整个身体都接触到彼此的体温,或许还能感受到心跳,那种奇异又浓烈的滋味,与此刻交织不清的心情混合成一股独特得必须仔细去品味的味道,熟悉又陌生,这一刻,不知道心中是否百感交集,是否会有很多种后悔存在,不过,这都已经不重要了。 …… 师映川回到住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进去之后,看到连江楼正坐在桌前,手里拿着一卷书,桌上放着几样菜肴,显然是在等他吃饭,师映川眼见这画面,心中微微泛生起一丝飘摇的感触,有淡到极致的温柔回忆与怀念在赤色的眸底悠远漾开,曾几何时,类似的场景无数次上演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然而那种微痛的伤感却又是那么的真实,如此看似平静的日子,好象正是那种自己所希望的生活,没有波澜,只有一个个小温馨…… 一股如同静水深流般的情感自心上传开,师映川有些默然,他深望着正坐在温暖灯光里的人,眼角微微跳了跳,却终于释怀地笑了一下,轻叹道:“在等我?”说着,已经来到了桌前,连江楼见他回来,便搁下手里的书,道:“菜已凉了,你先等一阵,厨房会重新做。” 桌上只有五六样菜,但都是师映川爱吃的,师映川用手一摸碗壁,就道:“还是温热着的,不用费事了,这就吃罢,眼下我也饿得很了。” 连江楼就不再言语,师映川洗了手坐下来,连江楼给自己盛了饭,也给师映川盛了一碗,两人相对而坐,如同寻常夫妻一样安静吃着饭,气氛略显轻松,师映川吃到一半时,忽然就道:“……我打算带你去新城那边。”连江楼淡淡‘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反应,师映川道:“原本以为你不愿意去。”连江楼看了他一眼,并不开口。 此次前往新城并不是师映川突然心血来潮,只不过是因为一批物资以及大量的工匠很快就要从摇光城运往新城,因此师映川才决定跟着船队顺便去一趟,故地重游。 …… 船队沿水而上,浩浩荡荡地连成一片,船帆高高张起,遮天蔽日,偌大的江水之上原本平日里船只往来如梭,但眼下却是销声匿迹,究其根由,却只是因为此时这支一眼望去仿佛无边无际的巨型船队经过罢了,每一艘船上都在船头悬着旗帜,临风招展,黑色的旗帜上绣着血色莲花,仿佛是一片在黑夜里燃烧着的火焰,船队最前方,一艘巨型黑舰由两条铁甲包头的三桅战船在两侧护航,巨舰共分三层,甲板上一队身着银甲的侍卫腰佩长刀,往来巡视。 此时师映川正在室内打坐,身下蛇尾盘曲,一动不动,不远处,连江楼临窗揽卷,静静翻阅,旁边却是身穿淡色便装的季玄婴,正往香炉内添着香料,这些日子以来,他以宗师之身来做下人之事,一开始并不适应,但如今却已是渐渐熟练起来。 江水滔滔,一望无际,师映川等人所乘坐的巨舰扬帆而行,江面十分宽阔,两岸群山起伏,不时可见峭壁嶙峋,连江楼打开弦窗,但见碧空万里,白云如棉,他迎着微风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时,却不经意地撞进了师映川的视线当中,师映川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来,道:“看来你很喜欢这里。” 连江楼关上窗子,重新捧起泛黄的书卷:“还好。”师映川却是唇角上扬,带着些讥诮之色,他扫了一眼连江楼以及旁边的季玄婴,说道:“你们应该都对这里有印象的,不是么?当年皇帝御驾亲征,得胜返回之际,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时百官乘船出迎,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而镇守大都的赵青主以及唐王温沉阳,也在其中!” 第332章 三百三十二情之一字最杀人 “……当年皇帝御驾亲征,得胜返回之际,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时百官乘船出迎,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而镇守大都的赵青主以及唐王温沉阳,也在其中!”师映川面露淡淡讥诮之色说着,他见两人都是面无表情地不作声,也不以为意,只是越过窗子眺望着窗外风光,他眸色微微沉寂,仿佛将情绪都掩藏在了自己眼底极深的地方,仿若是自言自语地淡淡说道:“真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糊涂账啊,从前赵青主与温沉阳是情敌,联手坏我国本,如今却是成为嫡亲叔侄,双双落入我手中,果然造化微妙,莫过如此,不过归根结底,要怨就怨我自己愚蠢,不然,也不会看人看走了眼,轻信旁人,最后落得一个身死国灭的下场。” 说到这里,师映川原本略带讥诮的表情不知怎的,渐渐就转为了微笑,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又仿佛充满了轻松的意味,他如此又出神一会儿,这才收回目光,望向那两个是‘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男子,微笑不止,忽然就对连江楼道:“连郎,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连江楼抬头与他视线交接,就发现师映川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种能让人从骨子里发寒,进而导致肌肤表面无法控制地暴起密密麻麻的粟粒的爱意,但连江楼尽管见到,却依旧语气如常,只道:“……噩梦?”师映川微微凝眉,火红的瞳子形成一种奇异而媚魅的幽美,让人不由得生出了无限遐想,他布满雪白鳞甲的手轻轻敲着自己的尾部,叹道:“其实我也说不上来究竟算不算是噩梦……我梦见我有很多儿女,儿女们长大又生下自己的许多儿女,我就陪那些孩子们一起玩耍,教他们读书习武,看着他们一点一点地长大,那一张张原本天真稚嫩的脸逐渐变得成熟,然后我看着他们成家立业,生下儿女,接着老去,死亡,一代又一代的孩子们长大,再死去,无数次地重复循环,而我则不断地看着一个个的孩子从出生到死亡,看着他们的一生走到尽头,儿子,孙子,曾孙……那种看着熟悉的亲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在自己面前的感觉,如此真实,而我,就像是一个局外的旁观者,看着别人的人生。” 连江楼眉宇之间有些冷淡,却是微微垂下眼帘,不再直视这个少年模样的男人,口中只道:“有得必有失。”师映川微微一笑,某种心情溢于言表,只平和地笑道:“不错,自我选择踏入修行这条路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是普通人,也意味着永远不会再有平静普通的日子,身为武者,若不强大,就没有生存的资格,这样的人生,就是一个‘争’字!从前弱小时,我与人争,与己争,如今,我要与天争,争那一线机缘,无论最后成功与否,至少我不会后悔。” 师映川如是说着,其人肤色莹白宛如美玉,毫无半点瑕疵,唇角微带笑意,极是美丽,轻叹道:“大道无情,本是常理,从真正决定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有了等到走至最后,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独自前行的觉悟了,或者,如今死亡于我而言……仅仅只是开始。” 此时师映川的语气中隐隐透出了些许低沉之意,他微眯着双眸,看似平静淡然,然而整个人仿佛已经神游天外,他笑了笑,然后就已经神情自若,从容地转移了话题,轻声说道:“悠久无尽的生命,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连郎,你还记得罢,当初我曾经派人出海,寻找长生不死药,后来船队历经千难万险,只回来十数人,带回两份世间仅存的不死药,本来我是想与你一同服下,逍遥长生,可惜那时你有要事返回断法宗,于是我便暂时将不死药收藏起来,等你回来一起服用,不料后来宫中失火,不死药被毁于一旦,如若不然,待你我服用不死药之后,万一真的得以长生不死,说不定你就会改变主意,不再以我作为你修炼太上忘情诀的磨刀石,毕竟,只要有了无尽的寿元,你就可以有无限的时间去探索前方的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是达到了目的。” 师映川望着连江楼,顿一顿,忽然嗤声一笑,笑容当中有着淡淡的说不出的讥诮之意,然而黑发下的两道猩红目光却显得血腥而又柔和:“……现在想来,当年不死药意外毁去,也算是间接导致你我后来终究走到了那一步,这,大概就是天意罢,纵有千般手段,万种心机,却也往往敌不过‘天意弄人’这四个字。”话刚说完,这时一直在旁默然无声的季玄婴却忽然平静地开口,说道:“……那时宫中失火之事,是我所为。” 这话不啻于平地一声雷,师映川神色瞬变,目光顿时死死锁住了季玄婴,甚至连江楼亦是蓦地抬起头,看了过来,季玄婴却依旧是用平静的语调继续说道:“身为唐王,想要安排此事并不十分困难……你要与赵青主独得长生,我又岂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如愿以偿。” 季玄婴话音未落,衣领已被一只布满白鳞的手狠狠一把攥住,师映川的眼睛瞬间变得极其冷厉,他紧紧锁视住季玄婴那张精致的容颜,两只瞳子血红,整个人活似一头暴起欲噬人的凶兽,凶冷酷烈之极,但渐渐的,师映川即将沸腾的情绪却又匪夷所思地变得趋于平静了,甚至狰狞的面孔也显得有些冷漠下来,不再是那么一触即发,他盯着对方,双眼如同一片不可测的幽海,语气缓慢却格外认真地问道:“……果真是你?” 季玄婴淡淡道:“不错。”师映川得到这肯定的答复,却并没有放开他的衣领,也没有暴怒或使用什么激烈手段,只看着他,片刻,突然就哈哈大笑,边笑边放开了季玄婴,道:“虽然很愤怒,但不得不说,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不然的话,可能赵青主后来就未必会背叛我,我又怎会知道他的真面目,说不定一生一世都会被蒙蔽,自以为他爱我之深,胜于一切……” 这最后一句话,也许是触动了心底那根最细微的弦,连江楼的指尖忽然就不自觉地微颤了一下,但没有人看见,只听师映川止了笑,问季玄婴道:“我想知道你这样做,可曾后悔过么?或者说,你觉得自己做得对还是错?”季玄婴面色微微冷然,说道:“对又如何,错又如何,即便是可以从头再来,温沉阳也一样会选择毁去不死药,选择覆灭你一手创立的帝国。” “好,好。”师映川抚掌而笑,感慨道:“果然是唐王那执拗的性子,真是骨子里的狠辣。”他微笑未绝,却突然间猛地将季玄婴一把拥住,照着那修长白皙的脖子就狠狠地张口咬了下去,毫不犹豫地咬破颈缘的肌肤,大口吮吸着从中溢出的鲜血,季玄婴的身体顿时微微一绷,却没有哼出半声,任对方吸吮,他的脖子很痛,但对他而言其实无所谓,真正让他觉得痛的,却是胸腔内的某一处。 季玄婴肌肤如玉,发间以及身体表面散发着淡淡好闻的气息,十分诱人,但师映川咬住对方的脖颈,却是丝毫不为所动,此时也没有任何兴奋的感觉,眼神一片清冷,他不是不近美色,只不过对他而言,身体的欲`望只是最低级的生理需求,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完全能够控制这种欲`望,更不要说如今这副身体还没有成熟,根本没有这方面的需求,何况,他正恨着这个人,那种感觉,如此复杂,又如此沉重。 过了片刻,师映川才终于松开了对方,看着季玄婴有些微微苍白的面孔,方才他至少取了这人一大碗鲜血,虽不会对身体有太多影响,但也肯定不会好受,一时师映川轻轻擦去唇上沾染的血迹,笑如春花,说道:“世间形容与人有深仇大恨,往往都说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不过我也不要如此,只要每逢恨极了你的时候,便这样吸你些血就是了。” 正说着,门外却听有人道:“方才儿郎们在江中捕到一尾灰豚,在厨下做了汤,教主趁热尝尝罢。”师映川听了,活动一下蛇尾,重新回到原本的位置坐下,就道:“进来。”话音方落,外面那人已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三只青釉素花汤盅,来人玉面丹唇,容色照人,不是左优昙还有哪个,只是与从前刚刚向鲛人模样转变时的样子相比,如今的左优昙看起来已是彻头彻尾的鲛人形容,与当年那绿波圣子别无二致,眼下他头戴珊瑚冠,身穿素色鲛绡,气度从容,将手中托盘放下,端了一只汤盅奉于师映川面前,如今在师映川大力扶持下,鲛人一族与蓬莱已是称霸海上,且将内陆水运也掌控于手,此次船队前往新城,身为鲛人之主的左优昙原本自是不必亲身而为,但师映川既是随船而行,左优昙便前来服侍左右。 盅盖一揭,顿时鲜香四溢,师映川尝了一口,道:“这似乎是你的手艺?”左优昙脸上露出淡淡笑容,点了点头,师映川三口两口喝完了汤,忽道:“总在这船上不免气闷,我下船透透气,你们不必等着,继续走就是了,我自己会赶上。”说罢,起身向外而去,他并不担心连江楼与季玄婴会趁机脱身,船队之中除他之外,尚有宗师坐镇,可以说是稳如泰山。 师映川来到甲板上,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宽袍,雪白的蛇尾自袍下露出,日光下,仙容妖身,可怖中又透着无比魅惑,附近之人皆不敢直视,师映川也不在意,纵身入水,转眼就消失在江面上,船队航行速度极快,不用多久就已将他远远抛下,不过以师映川的本事,追上船队也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但见此时他游到岸边,自江水中浮出,蜿蜒上岸,全身上下随着一阵白雾蒸腾,瞬间已是干干爽爽,眼下已是接近傍晚,天边的云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晕红,远处江面隐约有零星几只小舟摇晃,想必是打渔的人满载归来,师映川微微眯起眼睛,似是在欣赏着这样一幅如同画卷一般的美景,但就在这时,他却忽然抬手拢住被江风拂乱的长发,与此同时,整个人似是突然散发出一股屹立于绝峰之巅、冷眼睥睨天下众生的骄傲霸道之感,只听他开口朗声道:“……两位已经跟了这么久,现在也该现身了罢。” 随着师映川的声音响起,两道身影以一种看似缓慢却又极快的速度出现在了不远处,明明是如此突兀地现身,然而在他们出现之后,任何人甚至都不会觉得有半点突然,就好象他们天生就该出现在那里,于此处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存在,就如同这河滩上理所当然地应该有石头一样,完全不会让人生出违和之感,对此,师映川丝毫没有意外的样子,只望向那两道身影,轻轻一欠身,既而微微淡笑道:“藏先生,澹台先生,多年不见,二位仍然风采依旧。” 第158节 不远处,一个容颜清绝的男子身旁,有嘴唇红如涂血的男人一脸天真懵懂之色,拉着清俊男子的衣袖,两人依旧还是当年记忆中的模样,师映川的目光凝在清俊男子身上,一双猩红的眼睛清澈无比,瞳孔深处隐约闪烁着晶莹的幽光,似笑非笑道:“在后面跟了这么久,若是本座不下船等在这里,出口相邀的话,那么二位莫非还要就这么一直跟着不成?” 师映川明明语气柔和,用词也很有分寸,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冰冷得毫无温度,藏无真静静站在江畔,脸上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与柔软却无形的暖风别无二致,他看着不远处形容妖异的少年,这个曾经恭敬叫着他‘师祖’的人,如今却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人,尽管眼□材纤细如少年,样貌妖异,但站在那里,却有着一股雄浑盘踞如巨龙般的震撼之感,当年彼此还是觉得亲切,有着一脉相承的熟悉味道,然而此时相见,实在让人产生了无比的陌生,这与外表无关,而是内质的改变。 藏无真眼下目光沉郁,似有感慨也似是厚重,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宁静,仿佛洞悉所有,目光过处,仿佛有无形的泉水流过,涤荡了一切尘埃,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他点头说道:“……我早知我二人的行踪瞒不过你。”师映川优美的唇角有弧线上挑,很是明显,他笑着,轻描淡写地道:“藏先生跟着船队这么久,总不至于是要与本座叙旧罢?连江楼如今在本座手中,他乃是先生的爱徒,先生此来,莫非就是打算来救他的么?” “我当年早已劝过他,不要做让自己后悔之事,但那毕竟是他的选择,我虽是他师尊,也不能干涉。”藏无真默然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一面温柔地握住身旁心志宛若孩童一般的澹台道齐的手,示意被眼下这种异样气氛所感染、已经有些不安的澹台道齐重新平静下来,那种温柔,令人恍惚生出一丝快要被溺毙的错觉,果然,原本已经出现焦躁迹象的澹台道齐被藏无真这样握住手安慰,就不由得咧嘴笑了起来,仿佛被父母温柔抚慰的孩子一般,什么也不再担心,藏无真见对方如此,脸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不远处,师映川看着这一幕,似乎就触动了某种心事,他凝目瞧着澹台道齐那张天真无垢的笑脸,忽然就有些难以形容的感觉,静了静,忽然就转移了话题,说起似乎与眼下情形全无关系的话来,道:“澹台先生如今这个样子,这些年来要一直照顾他,藏先生一定很费心罢。” 藏无真闻言,只看向澹台道齐,为爱人整理了一下微微凌乱的鬓发,淡然应道:“还好,他很听话。”这样的话题仿佛有些暖意,将方才还积聚于三人之间的冰雪无声地融化消弥,师映川脸上的冷色越来越淡,直至消失至无,感慨道:“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了罢……”他忽然笑了一下,负手说道:“其实本座有办法将连江楼变成像澹台先生一样,但左思右想之后,到底还是不愿如此,因为总觉得那样的他,已经不再是他了,大概,这就是不甘心罢。” 师映川低头而笑,眼睛却微微眯起,他依然负着双手,神情淡然,但在他大袖之中,有轻微的剑鸣声已骤然响起,师映川负手而立,忽抬起头,大袖微颤,有冰冷剑气不断地渗出袖子,臂上的神兵虽还不曾破袖而出,但那份剑意已是隐而不发,他原本平和如水的眸内释放出冰寒的精光,面上淡然的神情也一点一点地转化为复杂,说道:“藏先生若是要救连江楼,那么,就要先过本座这一关。”师映川嘴角带笑,面对着两位大宗师,他却选择独自一人留下来应对,这并非狂傲,而是他的确有这个资本,他知道对如今的自己而言,虽然还没有达到大劫宗师的程度,然而一旦开战,却至少可以永远地留下这两人当中的一个! 藏无真白衣如雪,挺拔的身影在风中似一株笔直的松,傍晚淡淡日光照在他身上,仿佛是谪仙遗世独立,他望向师映川,完全没有动手的意思,只平静地道:“江楼他自己选择的路,自己应该承担后果,我今日前来,并非打算出手救他,只是有一句话,要与你说。” 师映川闻言,不为所动,面上的神情却略缓了几分,微微颔首道:“请讲。”藏无真轻握着身旁澹台道齐的手,对爱人笑了一笑,这才转而看向师映川,一语道破,说道:“人世间总有很多事情,不是能够布置计算,就像江楼一样,任他计划周密,依然会有意外发生,功亏一篑,同样,也有很多事情不能计较,若要认真计较,就是于人于己都永远不得解脱……我这一生,做过一件终身抱憾之事,江楼是我弟子,你也曾经是我徒孙,因此我不希望日后看到你二人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许,你还有另一种选择,毕竟时间总会让人淡忘一切。” 师映川听着,忽然就哈哈大笑,他洒然拂袖,悠悠说道:“该记得的,不该记得的,早就已经永永远远都不会忘记了,既然不会忘,又怎能放下!” 藏无真心中微微一震,原本心中还有千言万语可以一一说来,然而此时师映川这一句话,却让他不知应该再说什么,师映川自幼最是圆滑不过,但藏无真却知他骨子里也最是锵烈,这般人物,其他人哪怕不能交好,却也不可为敌,偏偏连江楼绝情狠厉如斯,不但没有成功达到目的,反而与其结下刻骨深仇,致使最终落于对方之手,只怕这一世都难解脱,然而既是当日种下此因,如今也只能承受此果,思及至此,藏无真微微一叹,道:“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都只在你一念之间。” 师映川默然,但随即他就重新恢复了淡淡不波的从容,他没有回应藏无真的话,却望向天边彩霞,道:“大家很久不见了,今日既然见面,不如共谋一醉,本座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人痛痛快快地喝一顿酒了,而这世间能与本座喝酒的人,也已经越来越少。” …… 入夜,一家酒楼内,二楼偌大的厅中只有三人,酒香浓郁,几只已经空了的酒坛被随意丢在一旁,在座三人都没有以真气化去酒力,因此与普通人一样,也是会喝醉的,其中藏无真酒量相对最浅,此时已是伏于桌上,昏醉睡去,一旁澹台道齐亦是满面醺然,摇摇欲坠。 师映川眼下也是脸泛桃花,他拈着酒杯,看一眼已经的的确确睡着了的藏无真,忽然间周身涌出白雾,却是从全身的毛孔中溢出大股带着浓浓酒气的汗雾,师映川这样运功将酒都逼了出来,也就立刻恢复了清醒,他看向正拉着藏无真衣袖的澹台道齐,就开口说道:“……澹台先生,藏先生既已睡了,你也就不必再继续装下去,毕竟这样做,想必很辛苦罢。” 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下一刻,原本心志与孩童一般的澹台道齐已是突然间目光凌厉地暴射过来!与此同时,澹台道齐已与师映川的目光相撞,在接触的瞬间,澹台道齐就觉得仿佛被这个少年模样的人一眼直接看进了心底,就好象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经在顷刻间被对方洞悉--有时候人的灵魂就如同人的眼睛一样,最难以探知,也最容易探知! 刹那间澹台道齐身上酒气蒸腾,入腹的酒汁被尽数逼出,整个人瞬间变化,之前所有的蒙昧天真之色一扫而空,他身上的气质极端翻转,凌厉的神色,飞扬的眉宇,眼里哪还有半点幼稚的样子,简直就是脱胎换骨,由一个孩子变成了成年男子,完全变了一个人! 师映川目睹了这一幕,脸上不见有意外之色,只轻轻放下酒杯,叹道:“果然如此。”澹台道齐长出了一口浊气,深深看他,沉声道:“……你如何知道的?我自认做得天衣无缝,这些年连无真都瞒了去,不曾怀疑过我。”师映川安然坐着,微笑道:“你掩饰得的确很好,但方才他醉倒之际,你看向他的眼神,却决不是一个心志犹如稚童之人该有的。” 澹台道齐微微一怔,既而失笑,摇头叹道:“原来如此……这些年来他是第一次喝醉,我不免放松,一时不察,就露出了破绽。”师映川微笑道:“我很佩服你,一个人想演戏不难,难的是每时每刻都在演戏,长年累月都是如此,这不是一句‘忍耐’就能说清楚的。” 澹台道齐不语,他伸手轻轻抚摩着藏无真光滑如缎的长发,神色柔和,半晌,才说道:“年轻的时候总有意气之争,后来想一想,其实很多事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重要,当年我作出这个决定,不过是给自己也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罢了。” 师映川的目光在澹台道齐抚摩藏无真头发的那只手上停了停,就道:“值得么?”澹台道齐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注视着熟睡的藏无真,语气淡漠道:“我与他在一起这些年,过得很是平静愉快,再没有从前的那些阴影横亘于我们之间,既然如此,那么无论我是做一个心思稚嫩不全之人,还是做从前的澹台道齐,对我而言,这都没有区别……” 说着,澹台道齐微微低头,在藏无真发间轻柔一吻:“我不愿再浪费时间去后悔了,既然有些缺憾注定一生都无法弥合,那么也许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向前,把握住眼前的一切,所以,现在我只要和他在一起,以往的事情,都已经不再重要,。” 师映川静静望着两人,良久,起身道:“……我很羡慕你。”他微微一笑,再不说什么,蜿蜒来到窗前,看外面月色动人,下一刻,整个人就已消失在原地。 …… 新城,或者说旧帝国遗址,位于四季分明的平原地区,此时已是渐热天气,从前战争混乱时期,由于地理位置等一系列原因,除了在此进行过几场小规模战斗之外,这里可以说是没有受到多少兵灾之祸,就连后来瘟疫散布,此处也是幸免于难,到现在新城的建造已经有了初步的雏形,可以粗略看出这将是一座多么庞大的城市,与泰元帝时代相比,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如今放眼望去,处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为了这项规模浩大的工程得以顺利开展,师映川早已命令各宗门世家出人出力,普通民夫征调超过百万,其中还不包括工匠等等,每日都有无数满载木料石料的船只自四面八方由水路而来,在这样人力物力都十分充足的情况下,尤其眼下天气正暖,工程开展得更是顺利,因此新城的建造速度之快,亦是空前。 一片还未完成小半的建筑之间,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徐徐漫步其中,军中将领打扮的男子看起来似乎还是青年,五官清秀,另一个看身形却是稚嫩少年模样,脸上扣着一张银色面具,掩去容貌,正是师映川与奉命驻军于此、督建新城的千醉雪二人。 两人并肩而行,师映川看着周围,微微点了点头,道:“工程进展得不错,这样看来,此城完全建成所需要的时间,应该会比我预料中的要缩短一些。” 形似少年的师映川声音听起来异常动听,清脆柔和,婉转清澈,完全没有半点杂质,千醉雪微微侧首,看着师映川,说道:“此城直到现在还不曾命名,你是打算还用从前的名字么。”师映川哂道:“当然不能再用从前的名字,太过晦气,总要选一个新名才好。”千醉雪笑了笑,清秀的蜜色脸庞多了一丝柔和之意,道:“说来听听。”师映川微微一笑,说着:“我目前也还拿不定主意,总之,这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在新城建起之前,名字总会有的。” 两人漫步在初具雏形的建筑群当中,彼时阳光正好,清风徐来,很是惬意,谁也没有开口,都在享受着这样难得的宁静时光,又走了一会儿,千醉雪却忽然开口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师映川负手淡然,微笑道:“哦?”千醉雪收起了方才的那种轻松平和的神色,此时的他带了点严肃,或者说认真更为恰当,脸上的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探究之态,他看着师映川,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对他动心,痴迷如斯……这个‘他’,我是指赵青主。” 宛如被什么东西击中了胸口,师映川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迷离,乃至略微的失神,在这一刹那,千百年前的时光仿佛有那么一瞬间回溯了,不过尽管如此,师映川也还是立刻就回过神来,恢复如常,他并没有回避或者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在眼中泛起一丝回忆之色,略一停顿之后,就从容地笑着说道:“其实在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动了心,那时世间还没有后来的泰元大帝,有的只是一个雄心勃勃的男人宁天谕,记得那天他穿着素色的衣裳,带着一把剑,当时在见到他之前,我并不是没有见过比他更美的人物,但偏偏就是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全身血液都好象停止流动,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人在告诉我,在我有生之年,我要的人只能够是他,必须是他,无论他是谁,都必将属于我,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够阻挡在前!这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然而老天作证,这一切都是真的,事实就是如此。” 说到这里时,师映川安然笑着,一直保持的那种平和似乎有所变化,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然而在这一瞬间,千醉雪的心头却猛地一紧,因为就在这短暂得只能用电光火石来形容的刹那,他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顶天立地的男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耳边只听一个声音继续道:“……在那之前,我从不相信命中注定这种事情,但在那之后,我不得不信。不过可惜啊,开头虽然很美,但结局却很糟糕,我很多次扪心自问,若我知道后来的事情,那么我是否还会选择当初与他在一起,曾经我的答案是‘会’,但现在,我却是不知道了。” 嘴里说着足以揭开血淋淋伤疤的往事,但师映川的态度却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淡淡散漫中带着一丝随性,千醉雪静了片刻,忽道:“我与你对赵青主不同,一开始我只是愿意跟随你去实现梦想,我敬佩你,甚至爱戴你,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最初那些单纯的想法却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变化,原本很正常的感情慢慢走向越来越偏离的地步,直到发展为明确的爱慕,想要据为己有,想要独占。” 在这样低缓平和的诉说中,千醉雪微微仰起头,看向远处的天空,金灿灿的阳光照在他清秀的面颊上,隐隐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从容之感,师映川看着,忽然就哂道:“这种心情,也许当初温沉阳也是一样的罢,只不过你们虽然是双胞胎兄弟,但终究选择不同,你选择顺其自然,而他选择了毁灭。”说到这里,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已是缓缓淡漠下来,只不过有面具遮挡,所以看不到罢了,但千醉雪看到他冰冷没有温度的双眼,哪里还能不知道师映川所想,他一时间有些默然,但到底还是开了口:“……不能给他一个机会?” “机会?”师映川淡淡看了千醉雪一眼,他的眼,他的脸,他的声音,依旧都平静如水,明丽如血色星空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在不断闪动,将内心最深处的情绪表达得淋漓尽致:“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这世上有的错误可以原谅,但并不是什么错误都可以被原谅……当初,谁又给过我机会。”千醉雪顿了顿,似乎还想要争取一下:“如果……” “没有什么如果。”师映川打断了千醉雪没有来得及说下去的话,他眯起充满无穷魅惑的双眼,也锁去了千醉雪倒映在其中的绰绰的影像,道:“世间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如果,正因为如此,一切无法重来,造成太多事都不存在可以弥补的余地,所以人们才会明白很多东西的可贵,才学会了珍惜,学会了谨慎。” 千醉雪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很清楚师映川是什么样的人,平时也还罢了,很多事都好说,但师映川若是真的决定了一件事,那么除非出现极大的变故,否则就是断然不可更改的,如此一来,千醉雪也就不愿再惹对方不快,两人又走了一段时间,便按照原路返回。 如今这里大兴土木,条件自然简陋,因此眼下师映川仍是住在停于码头的巨舰上,千醉雪随他一起去了码头,待师映川正要登船之际,千醉雪却忽然说道:“可否让我单独和他见上一面。”师映川看了千醉雪一眼,顿了顿,道:“……好。” 一刻钟后,千醉雪见到了他要见的人,此时两人所在的这间舱房内部格局宽阔,装饰简洁明快,地上铺的是锃亮坚固的柚木地板,季玄婴坐在一张放着整套茶具的方桌前,穿青色便装,挽道髻,容色一如从前,衣裳沉敛的色彩烘托出他淡漠的气质,虽落在师映川手中,不时受些挫磨,却也不见什么憔悴风霜之态,或者说,那是也无风雨也无情的冷漠,只是如今的他已不再是从前的高贵身份,而只是一个阶下囚而已。 千醉雪坐在季玄婴对面,彼此容貌不同,气质不同,处境立场也不同,偏偏眼下却共聚一室,这千醉雪与季玄婴两人前世乃是一对双生兄弟,后来爱上同一个人,而这一世又是同门师兄弟,且仍然双双与那个人再次纠缠,或者冥冥之中真有一双无形的手,将无数人错综复杂的人生交织在一起,命运之诡谲离奇,莫过如此。 季玄婴坐在桌前,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千醉雪面前,千醉雪注视着杯子里袅袅上升的淡白热雾,沉冷如冰的容颜仿佛略微解冻了些许,道:“你我二人,很久不曾这样一聚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千醉雪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似乎只是在阐述着一件客观事实,季玄婴闻言,没有作声,神情微惘,似是想起了什么,然后又平静如前,只是用清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曾经的兄弟,良久,方说道:“……的确,你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坐在一起了。” 季玄婴一语双关,千醉雪的情绪有些复杂,他没有说太多,只直接地道:“你如今的处境,我帮不了你,我已向他求情过,但没有成功。”季玄婴没有任何意外或者失望的样子,只微微眯起眼眸,全身上下绽放出一种透彻的气息,道:“我知道你已尽力,这与你无关。” 千醉雪静静看他,一瞬间仿佛时光回溯,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人,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他心中有莫名的情感在积聚,然而纵是如今再聚一堂,也难以诉说兄弟二人跨越千年之后再度相遇的心情,难以追溯那尘封已久的记忆,就像是一颗蒙尘的明珠,即使被仔细地擦拭掉了所有的污垢,变得如此明澈,但到底还是不复从前,千醉雪默然良久,终究摇头一哂,道:“……从小到大,你总是这样。”季玄婴不语,千醉雪看着面前已经温下来的茶水,沉声道:“不管怎样,你到底还是给他生下平琰、倾涯两兄弟,就算看在孩子面上,他也不会对你太过苛待。” 以上都是叙旧范围,有些怀念也有些怅然,但说到这里,千醉雪却又突然眼神微微凌厉起来,他是宗师之身,又是军中统帅,浸染铁血兵戈之气,如此一来,虽只是散发出一丝气势,但那庞大的威压也足以令一般人心神失守,他冷视着季玄婴,声音微厉地道:“言归正传,刚才是叙旧,不过眼下我要问你,当年你为何要做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事,陛下待你不薄,对你又有救命之恩,且与你是结义兄弟,你却为一己之私陷陛下于死地,何等忘恩负义!” 千醉雪虽未声色俱厉,但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已冷凝如冰,显然如果季玄婴不给他一个答复的话,他是不会罢休的,而此时面对曾经的血亲兄弟的诘问,季玄婴却依然平静如初,他拿起面前已经凉了的茶,慢慢饮尽,又把杯子放好,这才抬眼看向面沉如水的千醉雪,那眼里是思念,迷离,怅惘,痛心,挣扎,无情,疯狂,以及最终的平静,这一刻,千醉雪从来不曾想过,会有人可以在一个眼神中就传递出了这么多复杂的情绪,而且能够让人清楚无误地理解其中的含义,然而紧接着,就见季玄婴突然一笑,这笑容颇为古怪,似乎其中有些疯狂,有些冷酷,有些迷茫,却又充满了决绝,复杂到了即使用再多的语言都很难准确形容,这样的笑容,完全不符合季玄婴的性子,不该是季玄婴会有的笑容,而是--唐王温沉阳! 千醉雪蓦然一震,只觉心中一阵微弱的刺痛,既而又平静下来,面上带着淡淡的漠然,但事实上那双眸之中却隐藏着无尽的冰霜,这时季玄婴却已收了笑容,没有任何辩词,只神色淡淡地说道:“当年你我皆是爱慕于他,只是,你可以选择深埋此心,但我与你不同,当我意识到永远不可能得到他时,我就决定将他毁去。” 季玄婴面无表情地说着,眼神之中似乎闪过一丝黯然神伤,然而曾经与温沉阳是双胞胎兄弟的李伏波,或者说现在的千醉雪,却是知道这不过是表象,就好比鳄鱼一样,尽管在吞吃猎物的时候会流下眼泪,但骨子里却依旧是冷酷与无情,果然,就听季玄婴继续说道:“你可知在赵青主计划发动那一日,我心中的感受究竟是如何的难以形容,那些曾经的怨恨,长期求而不得的极度压抑,在那一刻统统都变成了疯狂的快意,想到他就要死去,再没有人可以得到他,我的手便颤抖得甚至系不上披风,并非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啪!”季玄婴的话刚刚说完,一声清脆的耳光声便紧接着响起,却是千醉雪狠狠地地掌掴了他一记!这一巴掌打得并不轻,虽然因为季玄婴如今修为被封的缘故,千醉雪的这一掌不会带上内力,但也绝对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如此用上力道的一记耳光,一下子就将季玄婴的身子都带得顿时一歪,嘴角都被打破了,微微渗出血丝,洁白如玉的脸颊上更是多了一个鲜明的掌印,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掌,季玄婴却一丝声响都没发出,没有惊愕,没有愤怒,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去擦嘴角的血迹,他只是重新坐正了身子,俊美清冷的容颜上没有半分感情`色彩,只有淡漠,而千醉雪看着他已经微微肿起的脸颊,心中没有半分后悔的意思,对方所受的这点皮肉苦楚,比起那人曾经承受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他冷冷道:“这一掌,是打你是非不分,心肠狠毒,若不是……那我必然亲手处置了你!” “……我自记事以来,从来没有人这样打过我,你是第一个。”季玄婴淡淡说道,千醉雪嘴唇几不可觉地翕动了几下,他看向季玄婴,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凝重,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季玄婴自怀中取出一方雪白锦帕,慢慢擦去嘴角的血迹,他表情越静,身体就坐得越发笔直,一面用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人活一世,总会有几次产生不用去讲道理也不会去顾忌后果的念头,这个时候,就是当死则死,而当年的我,就是这样。” 季玄婴随手扔掉沾染了血渍的锦帕,冷漠说着,千醉雪闻言,不禁微微愕然,他虽然一向知道对方心性不同于常人,却也想不到对方竟有这样的想法,一时间虽然心中已是极怒,却没有马上发作出来,只是逼视于季玄婴,面无表情地道:“生命何等宝贵,你……” “正因为性命宝贵,因此会轻言生死之人,要么是愚蠢无知,要么就是信念之坚,已到了无畏的地步,温沉阳正是如此。”季玄婴的语气平静依旧,他给自己续了茶,却没有马上喝,而是抬眼看着犹自眼神冷利的千醉雪,道:“温沉阳一直很羡慕泰元帝,因为对方无所顾忌,天下无敌,想做什么就去做,想要什么就可以得到,恨一个人可以对其斩尽杀绝,爱一个人就对其如珠如宝,他不必为了任何人任何事而不得不作出选择,不必勉强自己做任何不甘愿之事……温沉阳永远做不到这些,所以宁可毁去能够做到这些的那个人。” 第159节 “疯子……”千醉雪冷冷说了一句,季玄婴恍若未闻,只道:“我之前与他在摇光城外一战,虽是由于无意间被他看破行踪,不得不如此,但我也是打算借此将自己的七情六欲一次性彻底宣泄出来,如此一来,以后我就不会再有感情这种东西,断情绝欲,参悟无上剑道。” “也许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认识你。”千醉雪深深看了季玄婴一眼,他再没有说什么,准备起身离开,这时却听季玄婴道:“……其实你,和我一样。”千醉雪眼神不动,冷漠道:“不要把我与你相提并论。”季玄婴面无表情地拿起面前的茶杯,却不喝,只道:“你我从前是双生兄弟,这一世又是一同长大,你心中所想,我岂会不知。”他漆黑的眼眸中有淡淡光芒闪现,深邃难测:“……你其实与我一样,希望得到他,独占他,这种感情和我一样强烈,只不过当年温沉阳最终选择彻底释放这种欲`望,而李伏波却一直虚伪地将其苦苦压抑罢了。” 这一句话听在千醉雪耳中,直如霹雳一般,将心底最深处的一片浓稠迷雾一举劈开,室内就此一片死寂,良久,千醉雪缓缓站起身来,他眼珠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季玄婴,仿佛正在迟疑着,那两道冰鸷的目光压在季玄婴脸上,如同极北之地的寒风扫过,几乎血液都要被冻结,但终究千醉雪还是舒了一口气,神色转为寻常,沉声道:“我承认,你所说的并非胡言,或许,我的确就是像你说的那样……不过,那又如何?” 季玄婴没有理会他的反问,只是说道:“你可曾想过,将他夺为已有。”千醉雪瞳孔微微一缩,就道:“想过又如何,未想过又如何。”季玄婴直视于他,神色淡漠:“莫非你就不想尝试一二。”千醉雪的目光迫在男子清俊的面孔上,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在诱惑我么,但我和你,不是一路人。”季玄婴语气如常地道:“果真不是么。”话音方落,一只手已一把攥住了他正拿着茶杯的那只手的手腕,千醉雪瞳色如燃烧的火,他攫视着季玄婴,目光锋利胜刀:“阿阳,对陛下有着扭曲感情的人是你,参与当年那件事的人也是你,而现在坐在我面前蛊惑我的人,还是你!当年你为什么希望他死,那是你的问题,但如今你对我说出方才那些话的时候,不管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都是想让我来帮你,这就是你想要的,但你以为,我会为此充当你的帮凶么,你只需要这样言语挑拨,就能说动我去做蠢事?好,或许你可以迷惑其他人,但这对我无用,我不会被人利用,更不会成为任何人对他有所图谋的工具,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帮你,当年他死了,你的心愿达成,但是现在,你最好还是安分守己!” 千醉雪说罢,再也不看季玄婴,转身迅速离开了房间,他刚走出船舱,迎面却碰到了左优昙,左优昙手里提着一只箱子,不知里面装的什么,见了千醉雪脸色阴郁,左优昙便道:“大司马这是要回去?”千醉雪微微点了一下头,却不想说话,左优昙知他性子,也不以为意,便进了船舱,一时走到一间布置豪华的舱室中,里面却没人,左优昙放下箱子,正打算离开,就见季玄婴推门而入,左优昙见到是他,就问道:“教主和连爷不在么?” 季玄婴淡淡道:“应该是在别处。”他在桌前坐下,目光扫过左优昙与记忆中那一模一样的面容,顿了顿,忽道:“我们这些人当中,只有你还是从前样貌。”左优昙微微一怔,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季玄婴也不看他,只道:“你莫非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左优昙听了这话,越发摸不着头脑,季玄婴淡然依旧,徐徐道来:“当初泰元帝时期,你乃是鲛人圣子绿波,有天籁之音,被献给皇帝,相传真正的纯血鲛人一旦泪尽,便会身亡,双眼就此化为宝珠,可救人性命,后来赵青主不慎练功走火入魔,人力不可救,泰元帝为博那一线希望,逼绿波泪尽而亡,将其双眼化为的宝珠给赵青主服下,使之安然无恙。” 季玄婴说着,目光漠然扫过左优昙已是明显变色的脸:“看你的样子,想必还不曾有人告诉过你这些。”他轻轻吐出一句:“……可悲。” …… 师映川回到房间的时候,室内只有左优昙一人,师映川随口道:“拿茶来。”一面说,一面来到软榻前,盘膝坐在上面,双目闭合,准备打坐,但等了片刻,却不见左优昙倒茶送来,师映川睁开眼,微微有些奇怪,这时他才注意到左优昙似乎与往常有些不一样,看起来仿佛在发呆,师映川略微皱眉,就道:“优昙,怎么了?” 听到问话,左优昙才仿佛有些回神,他望向师映川,半晌,才慢慢说道:“有一件事,我想问教主。” 第333章 三百三十三故来相决绝 左优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几乎是从牙缝里一点一点地用力挤出了后面的问话,他慢慢说道:“有一件事,我想问教主。”师映川注意到他的不同寻常,眉头便不由得聚得深了,当下心念微转,一面微微颔首道:“你说。” 左优昙的脸色有一抹不正常的苍白,他凝视着师映川,想起往日里那些丝丝缕缕的温暖,良久,他起身走到对方面前,然后单膝跪下,抬头看着容光照人的少年,心神一时摇动,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喉头却好象生锈一般,有些发不出声,他努力几次,才终于说了出来,声音微带嘶哑地道:“……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假话,没有真正骗过我,既然如此,我现在想问你,我,左优昙,是不是鲛人历史上的那位圣子,纯血鲛人绿波?” 师映川闻言,神色顿时微变,他的瞳孔明显缩了一下,随即牢牢盯住左优昙的面孔,仔细审视着上面的每一个细节,最终他得到论断:左优昙并非是恢复了记忆。一时间师映川飞速转念,就明白了什么,眉宇间也就此积起淡淡阴霾,他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目光低垂,断然沉声道:“是谁告诉你的?”虽是这样问,但师映川脸上神情依旧漠然,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事实上以他的修为,方才他虽然不在现场,但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将船上任意一处的动静都清清楚楚地听在耳中,只不过他不可能闲得无聊去这么做罢了,所以季玄婴之前与左优昙之间发生的事情他并不知情,然而师映川是何等聪明之辈,哪怕知道当年之事的人加他在内足有数个,但他甚至连想都没想,就已经确定了告诉左优昙真相的人究竟是谁。 左优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尽力维持着快要散乱的心绪,手掌微微发颤地捏起成拳,轻声道:“告诉我,究竟是不是?”师映川面沉如水,双眉微挑,微有冷意,看着脸上带有希冀之色的男子,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沉默的原因当然不是什么不安,但终究他还是开了口,准备说出答案,但几乎就在他张口的同时,左优昙突然低声嘶语道:“……教主!”与平时缓和从容的语气不同,眼下左优昙的声音虽然并不高,但语气里却充满了三分求恳七分惴惴,他出身皇室,骨子里终究有着骄傲,纵然面对生死之际,也不至于如此软弱,但此时面对着这世间自己最爱之人,他却是祈求着对方不要给自己一个不想听到的答案。 师映川心中几不可觉地微微一颤,一直以来,无论是作为泰元帝还是这一世的师映川,他在外人的印象里都是魔头于世,狠毒无情之极,但师映川自己却很清楚,那只是对旁人罢了,对于自己人,他其实还是温软,左优昙跟随他多年,岂能没有情分?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一双眼睛神采莫测,显然此刻心中正是波涛汹涌,但终究师映川还是微微一叹,一双赤眸沉静如水,对于左优昙的性子,他可以说是了若指掌,左优昙不但表面刚硬,内里亦是如此,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自己眼下虽然可以矢口否认此事,但日后左优昙一旦有了确切证据,或者是恢复了记忆,那么只怕是一生一世都不肯原谅他师映川,想到此处,师映川只沉默了片刻,便缓缓说道:“……不错,你就是绿波,当年鲛人一族的纯血圣子,你本是半鲛之身,近年来却逐渐转变成鲛人容貌,我想,这也许就预示着将来有一天,你会恢复从前的记忆。” 左优昙愣了一下,心中震颤,最后一丝侥幸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原本绝美的容颜依稀有了些许灰败,他低下头,神色微惘,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不知为何就闪过了一丝凄厉决然之色,声音略微低沉了起来,哑着嗓子说道:“……那么,当初我又是怎么死的?” 左优昙此时的眼神,表情,问话,就像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针扎在了师映川的心头,虽然不疼,但是早已历经沧桑、被打磨得坚似铁石一般的心脏却是微微一动,情绪终究还是为之动荡起伏,事已至此,师映川也不再隐瞒什么,因为这没有意义,他伸出手,放在左优昙的头顶,眼神如水且漠然,声音却是清冷:“当年赵青主练功走火入魔,已是人力不可挽救,只有传说中的鲛人宝珠有可能救他性命,那时我深爱于他,哪怕只是一线希望也要抓住,因此逼迫绿波泣珠泪尽,绿波死后,双眼果然化为宝珠,赵青主服下之后,这才痊愈。”师映川说着,看左优昙彻底失色的脸,淡淡道:“当年的确是我逼死了你,莫说是你,就算是我亲生父母,亲生儿女,以我那时对赵青主的感情,也一样会统统杀了,只要可以挽回他的性命。” 师映川如此说着,这一刻的他,眼神之中的冷决无情让人忍不住颤抖,如同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明明师映川面上神色基本没有一丝变化,只是平静,眉宇间更是一派淡漠,可事实上他并不像表面这样无所谓,眼眸深处隐隐有着暴虐的情绪,按理说他如今已是心念四通八达,难有窒碍,但此时师映川只觉得心头情绪些微起伏,他还记得当年那一幕,美丽的鲛人就像是一朵开到荼靡的花,在生命中最美好的时节绚烂却绝望地死去,而此时在师映川面前,左优昙出奇地没有什么反应,原本苍白的脸上,神情平静得近乎诡异,只是眼中却有什么仿佛承受不住,气血在胸腔内窜腾不已,令左优昙只觉得一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身体,师映川静静看着他,有丝缕日光落在那幽深的红眸里,看着有些慑人,师映川的手在左优昙头顶缓缓摩挲了一下,道:“我不会将此事撇得一干二净,当初的确是我害你性命,此事确凿无疑。” 左优昙闻言只觉心如刀绞,多年来他身居高位,长此以往,原本的性情早已在潜移默化之中逐渐变得深沉厚重,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骨子里仍然还是当初那个傲气却又脆弱的少年,此刻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一时间他怔怔不语,只望着这个改变自己一生的人,刚才对方那一番话,那几乎让人落泪的话,以再直接不过的方式亲手断绝了他的最后一点妄想,即使是早有准备,可是在听到对方亲口说出这番话的一刻,也还是觉得心悸神摇,左优昙抬着头,使力咬住唇,然后却发出一声低笑,虽然他极力想要忍耐住,但一线晶莹的水痕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擅自脱出了眼角,沿着美玉也似的脸颊往下淌去,在下巴位置汇聚成水滴,摇摇欲坠,紧接着,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声,一颗浑圆温润的珠子已经滴溜溜在地上滚动,师映川眼神微敛,轻轻一伸手,那珠子便被他摄入掌中,师映川端详着此珠,时隔千年,自己却是再次看到了这一幕,鲛人泣泪成珠。 “事已至此,你待如何?”师映川松开手,对着左优昙轻声感慨道:“你若不能接受,我会放你离开,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再与我见面,离开我之后,你会活得很轻松。” 左优昙闻言,身体顿时一震,他抬眼望着师映川,却说不出话,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他听得出来师映川的话字字诚挚,没有丝毫空言敷衍的意味,并非是想将他暂且安抚住,半晌,左优昙低声道:“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但是,我此刻的心情,真的很难受……” “我只能说,很抱歉。”师映川说出这么一句,左优昙深望着他,似乎终于决定了什么,一字一句地道:“若是现在连江楼有性命之危,只有我的性命才能救他,你会怎样做?” 师映川沉默,某种情绪宛若一缕轻烟一般,溶入到眸色深处当中,他轻叹一声,道:“我至今都无法忘记,当初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所带给我的震撼,那是一种仿佛将所有的感情都积聚得太久太久之后,突然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最绚烂光华。”说完这番话,师映川对着左优昙笑了笑,但随即他就斩钉截铁地回答了对方刚才的那个问题,说道:“一个人的心底其实一共就只有那么大的位置而已,所以我能够付出的也只有那么多,终究是有限的,因此当有人已经占据了这个位置的时候,就不再有其他人能够立足的余地,所以,无论重复多少次,我都还是会选择舍你救他。” 师映川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他这几十年来也经历过很多俊男美女,但左优昙终究不同,这个人与自己相伴太久,不管忠心还是爱慕,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然而就算这样,在性命攸关之际,他仍旧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连江楼! 左优昙听到这个答案,低下头去,让师映川看不到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哪怕是他早已知道这个答案,但在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痛楚,须臾,他抬起头来,突然展颜一笑,面上是淡淡笑容,他笑着,如此耀眼,面上虽然仍有苍白之色,但是这一笑之间,就似是百花绽放,有着惊心动魄的魅力,他说道:“你的确从来不会骗我,这很好。” 左优昙低低而笑,攥住师映川的手,放在自己雪白的脸颊上,自年少时就相守跟随,一点一滴凝聚积攒下来的信任,情分,默契,爱意,那些东西,彼此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这一切都在眼前浮现,左优昙一阵目眩欲昏,却还一字一句地道:“我梦想中的感情是永恒不改,而鲛人一生当中也只会爱上一个人,我不后悔,就像你从来没有后悔爱上他一样……” --恨着吗,应该是恨的,恨他的无情与不公,可终究还是贪恋着那些温暖,不愿……放开! 这时师映川的手放在了左优昙的肩上,轻轻拍着,似在对这个已经精神十分虚弱的男子做着有限的安慰,不过随着他的手忽然拍在对方颈侧时,一切也就此结束,左优昙身体一松,这便昏迷了过去,陷入沉睡,师映川起身下了软榻,将左优昙抱到榻上躺好,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眼下左优昙的心情过于起伏,这对身体是很不利的,让他昏睡过去是最好的选择。 将左优昙安置妥当之后,师映川眼中闪过凌厉之色,一拂衣袖就离开了房间,他凝神感应了一下,以他的手段,在一定范围内想要找到一个人,只要熟悉对方的气息,那么此人就会如同黑夜之中独自闪亮的星子一般,醒目无比,根本逃不过他的法眼,果然,师映川这样稍作感应,几乎立刻便锁定了一个气息,当下他毫不犹豫地出了船舱,果然就在甲板上看到了一个修长的身影,静静站立,阳光铺洒在身上,整个人都似是泛着光泽,虽然只能看到那遥遥而立的背影,瞧不见面容,但只看那仪态天成的飘逸,就知道必是极为丰姿如玉的人物,师映川见状,脸上有微微怒色一闪而过,虽是两人之间距离尚远,但下一刻,他就已经出现在对方身后,袍袖一拂,缓缓说道:“……是你对优昙说了当年绿波之事?” 这一道声音十分清灵脆丽,非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但偏偏却又像是自修罗地狱之中传出,挟带着一丝丝森寒萧杀之意,冷厉无情,令人从肉身到灵魂都忍不住颤栗,那人听到这声音,就转过了身来,脸上想必是涂过药,原本鲜红的掌印与微肿已经消失不见,如同皓皓明月一般的容貌挑不出半分瑕疵,仙姿淡然,岁月也不曾在上面留下哪怕些许的痕迹,虽然衣着普通,满头青丝也仅仅是简单束着而已,但不经意间已是夺尽光彩,尤其一双漆黑的眼睛明亮似星,又深静如幽潭一般,委实有着摄人心魂的力量,男子看了看师映川,虽然被师映川一语道破了行径,面上却也没有一丝半点的意外,只是微微扬眉,坦然说道:“……不错。” 师映川忽然就觉得头皮有些微微发麻,这当然不可能是害怕,而这世间也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如今的他感到害怕,此时的这种感觉,事实上不过是因为体内气血加速流动的缘故罢了,师映川缓缓吸一口气,望着季玄婴,他见其一派轻描淡写之色,就不由得嗤笑,面上神色森冷,负手立着,却并未发怒,只说道:“玄婴,你这样做,有意思么?” 季玄婴玉容清冷,若有所思,也似有所悟,道:“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师映川定定望着他,猩红的眼底深处逐渐泛起层层阴翳,面上露出森然的神色,与此同时,从师映川身上传出的压力也越来越浓厚,令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不过即使如此,季玄婴也还是岿然不动,半晌,就见师映川突然冷笑着说道:“知道么,温沉阳的悲剧就在于欲`望太强烈,而自身的能力偏偏又不足以打破现实的桎梏,去实现自身的欲`望,这才是他一切矛盾与痛苦的根源。” 季玄婴闻言,瞳孔微微一缩,转眼就重新恢复如常,冰冷清绝的面容上玉色焕然,他淡淡颔首,一双漆黑眸子敛去了方才些许的波动,变得清澈透明,道:“你说得很对。” 季玄婴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对方的说法,他望着师映川,两眼深郁,明明是如此清澈似水的眸子,明明是那般平和的目光,却让人无法感觉到一丝情感的存在,他整个人就好似一块冰,性子冷漠之极,但骨子里的烈和狂又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如此一来,非但并不显得矛盾,反而巧妙无比地契合在了一起,相得益彰,给人一种冰火两重天的奇异观感,季玄婴望着面前的少年,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里,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力量,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即使得到,也会失去,皇兄当年虽是突破大劫宗师之境,修为盖世,但终究还是凡人,落得身死国灭的下场,若是皇兄能够再进一步,真正成就不死不灭之身,又怎会遭人暗算。” 一番话并不尖刻激烈,但从某种程度而言却比刀子更锋利,即使是师映川再心高气傲,亦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有道理,一时间冷冷看着对方,心中微窒,却是再也说不出话来,而季玄婴也同样看着他,坦然自若,平静又清冷如水,就仿佛刚才说出那些话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傲然立于原地,一双眸子中所蕴含的深邃神采,有着令人心甘情愿沉醉于其中的魔力,然而两人如此对峙不过片刻,师映川眼中的森冷之意便渐渐消淡,恢复了原本的平和与明净,这时师映川突然哈哈大笑,这不是那种令人看了就心寒畏惧的笑,而是仿佛破开云雾的第一道阳光那般灿烂夺目的肆意大笑,他边笑边两眼看着季玄婴,心中的凶戾之意却随着言语缓缓化去,说道:“说得好,玄婴,其实你我二人有些方面真的很像,你很好,很好……呵,说来也好笑,这世上有人可以为了自己心爱之人去死,但也有人因为得不到心爱之人,索性就令其去死,人心之复杂可见一斑,情之所在,孽随之生,比最高深的武学还要难上百倍。” 季玄婴安静地默默听着,整个人便如同潺潺流水,看似有情,事实上却是无情,他是清俊出尘的美男子,师映川更是天下第一美人,两人双双而立,使得这个画面看起来很美,但表面之下却是残酷,一时师映川收了笑,心中却是百转千回,此时他发现季玄婴的样子在他眼中似乎莫名变得模糊了起来,明明就近在咫尺,却偏偏好似雾里看花一般,彼此之间仿佛拉开了一段漫长得几乎无法测量的距离,师映川终于微微一哂,吁了口气,淡然说道:“真是古怪,从前你我是结义兄弟,我待你真可以说是很亲厚了,自认为算得上是一个很合格的兄长,但你后来却一心害我,到了这一世,我与你们几人成亲,除了因为梳碧是女子,我不免多照顾她一些之外,在你与宝相和十九郎三人之中,我对你最是爱惜,而你后来将我当作磨刀石,砥砺道心,终得一个剑心通明,如此,两世我都是待你用心之人,但你偏偏皆要对我不义,玄婴啊玄婴,难道你天生就是冷心冷肺,谁待你好,你就要挫磨谁么?” “也许罢。”季玄婴忽然微微一笑,宛若初春的阳光一般,能够在弹指间就逼退一切阴云,他眼下修为被禁锢,与普通人没有两样,没有任何倚仗,也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手段,生死操纵于人手,半点不由自身,然而此时他站在师映川面前,站在这个天下第一高手同时也是古往今来第一魔头的面前,静立从容,却自有一种岿然不动的气度,只徐徐说道:“当年你我有了肌肤之亲以后,我摆脱不了困扰,便去寻你,那时我就说过,你是我的心魔,所以我会利用你,与你生活在一起,历尽人间情爱滋味,希望可以最终斩去阻碍……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一直都很清楚,不是么,纵然两世为人,也改变不了根植于骨髓的这份无情无义。” 师映川低低而笑,嘴里说着赞同的话:“说得太对了。”季玄婴亦是淡笑,既而伸出手,缓缓牵住了师映川一只白玉般完美的纤细手掌,捏紧那根晶莹尾指,低头轻吻了一下,双眼之中几不可觉地流露出一丝温柔之极的神色,瞬间又转为清冷,就说道:“温沉阳当年曾经秘密将自己与宁天谕的生辰八字交给号称鬼算子的卦师霜别情,霜别情看过之后,说这二人只有兄弟之缘,没有夫妻之份,温沉阳便问可有逆天改命之法,霜别情沉吟许久,后来便说若是其中一人将另一人直接或间接致死,那么来生或许二人就因此会有一段情缘,不过因为原本二人之间没有红线相牵于手,所以即便这般强行牵上红线,也不过是牵住尾指罢了,终究不能持久,后来温沉阳参与谋逆之事,我承认也许这其中,或多或少就有这个因素在内。” 师映川听了这段自己不曾知晓的往事,顿时微微愣住,既而突然失笑,他笑得几乎捧腹,道:“你居然……二弟啊二弟,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我本以为自己平生所见最为偏执狠绝之人,乃是赵青主,可是没想到,原来你却是丝毫都不亚于他,甚至更为疯狂啊……我想我知道了,原来一个人永远都不会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活的,即便温沉阳再爱宁天谕,但唐王终究还是唐王,爱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宁天谕可以是温沉阳的一切,甚至也许比温沉阳的性命还要重要,但他绝对不会是温沉阳生活中的唯一,不然,最后又怎么会走到那个地步?” 师映川冷笑着,目光未有稍离地看着季玄婴,轻轻摇头,像,真像那个人,像那生有玲珑心窍而又心狠手辣的唐王,但似乎又不大像原本的季玄婴了,不过,也许这只是真正的本性罢,在季玄婴的世界里,非黑即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想要就去拿,如此来看,又果然还是他,甚至从来没有变过啊……一时间师映川不自觉地缓了缓呼吸,方才他还有些情绪泄漏,但如今彻底冷静下来之后,心中固然不平,不过外表上却已看不出丝毫端倪,此时他只觉得恍若有刺骨冰凉的潮水涌上来,直至没顶,这世间诸事当真是残酷无比,置身其中就仿佛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之间行走,几乎看不到丝毫光芒,到处都是漆黑模样……可是啊,只要是不凡之人,哪一个不是如此,就因为这些人这样至情至性,因为这样太强烈鲜明的个性,所以他们无论是好是坏,都还是活生生的人,也正是这些才使得他们鲜活而生动,世间人心最妙,千变万化,人心之复杂莫测,有着世间最肮脏也最美丽的色彩,诱惑与危险并存……这很好! 如此自哂几声,师映川伸手轻轻拍一拍自己的额头,已是习惯性地将这些起伏杂念都统统压灭下去,重新将情绪安定下来,只不过心底深处到底还是有很多感触是消抹不去的,一时师映川神色微动,旋即恢复漠然,身为武者,皆忌情绪起伏过大,他运转玄功,练神入微,无念无垢,一切残余的负面情绪都已在顷刻之间被驱除得干干净净,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当下师映川哈哈一笑,反手攥住了季玄婴的手腕,道:“害人终害己,玄婴,你总有偿还的时候,我等着。” 季玄婴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清冷得宛若冰雕一般的面容却是微微有了融化的迹象,他看着师映川,缓缓说道:“好。” …… 摇光城,大周皇宫。 眼下正是一年之中最为酷热的时节,就连树上的蝉也叫得有气无力,彼时一处园内,翠树如盖,万花簇簇齐放,一片缤纷胜景,这园子占地极大,花木葳蕤,古色古香的亭台玉阁错落有致地掩映其中,又有假山嶙峋点缀,秀湖如镜,景色明丽雅致之余,又颇具一种磅礴大气,这样一处园子,当初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建成。 一间凉亭内,放着一张宽大的软榻,铺有青玉席,丝丝生凉,凉亭四处垂下薄如蝉翼的雪白纱帐,几近透明,柔滑细腻之极,外面的热风吹来,被这纱帐一筛,在透入亭内之际就已变成了凉风,只因这纱帐乃是鲛人以海中玉蚕所吐之丝精心织成,一尺玉绡便要白银万两,寻常富贵人家不过是将其制成手帕汗巾而已,似这般奢侈地拿来做帐子,委实令人咋舌。 亭内不过寥寥几许摆设,并不见如何奢华气派,但却给人制造出一种舒适宁谧的氛围,此时一名穿着折枝牡丹花纹纱曲领袍的俊秀少年正坐在软榻上,身后半靠着一只软垫,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在看,面上神情颇为悠闲懒怠,显然全身都处于放松无比的状态,在不远处,一个看起来年纪比亭内少年略小几岁的黄衫少年正在演练剑法,那亭内的少年已是俊秀不凡,但这黄衫少年却更是容颜丰绝,清丽出尘犹如冰山雪莲,眉心一点殷红如血,而在这绝美少年六七丈外,一个与那亭内少年看起来年纪差不多的清秀少年正怀中抱剑,仔细看着黄衫男孩演练剑法,目光一动不动,似乎生怕错过一招一式。 亭外剑光璀璨如银河倒挂,片刻,晏长河放下手中的拳谱,凝目注视着师倾涯练功,师倾涯年纪比他还小,但眼下武艺已不是他能相比,晏长河看着,眼中不由得露出羡慕之色,他虽然已经很努力,但资质所限,这一生注定在武道一途上走不了太远,而师倾涯却是前途无量,这样一想,不免心中微微黯然,不过晏长河毕竟是做了多年的储君,心性不是一般人能比,既然明知道此事不是人力可以更改,那就索性便将心中这些躁意暂且抛开,这时他移了视线,目光转到不远处那抱剑少年的身上,眼中就闪过一丝精芒,一时间晏长河心中冷笑,他起身出了凉亭,沐浴在炎热的日光中,面带笑容地看着师倾涯演练剑法,看着看着,不由得就出言感叹道:“这就是国师传与你的‘青莲剑歌’么,果然精妙之极。” 听到晏长河这般感叹,师倾涯暂时就收了剑,转身对晏长河笑道:“我还没有完全领悟这套剑诀的妙处所在,你若见到我父亲使出这套剑诀,想必就不会这样说了。”晏长河望着少年丽色天然的容颜,心中不知怎的,微微一动,就道:“国师自然武功盖世,但我还是觉得你使起剑来最是好看。” 第160节 听到这话,那抱剑少年眼中冷漠,而师倾涯则是眼神微波,他看着晏长河,忽地就微微一笑,道:“长河哥哥,你果真最是会哄人的。”晏长河脱口道:“我哄谁也不会哄你。” 一时就有些安静,师倾涯注视着这个比自己略大些的少年,沉默不语,他看似很平静淡定,但实际上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有微微的波澜,虽然知道自己与晏长河之间是有利益关系为纽带,这是前提,但不知不觉中,还是有些不快,与此同时,心头渐渐浮现出平日里相处的画面,想到此处,师倾涯忽然就觉得有些意兴阑珊,不想再说什么了,不过他虽然没有将这些心思都露在脸上,但晏长河出身皇家,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如何会看不出这美丽少年的心情忽然变得低沉起来,见状,神色微微一动,就道:“倾涯,你怎的好象不开心了?” 师倾涯淡然笑道:“好端端的,我有什么不开心?”他一扬手,剑光再次亮起,终有某种冲动忍受不住,整个人已纵掠出去,宛若长虹贯日,剑光团密得水泼不进,渐渐的,师倾涯运剑到极致,心随意转,一股说不出的快意在胸中鼓胀激荡,当下只听一声清啸,师倾涯随之腾身而起,一剑之威,竟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变成了清清湖水,被平推出去,肉眼可见的波纹以剑尖为中心,向周围扩开,这‘青莲剑歌’原本师倾涯还并没有彻底领悟,但此时他却莫名进入到了一种奇妙的境界里,将此剑诀终于完整地施展了出来!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却突然有意外的事情发生,师倾涯只觉得一道前所未有的锋锐剑气瞬息来到身前,刺得他双眼几乎无法睁开,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坠入冰窖一般,四肢都几乎被冻僵了,他大骇之下,白皙的额头瞬间就沁出了一层冷汗,且不说来人究竟是如何避过重重皇宫守卫来到戒备森严的此处,只说以自己如今的修为,对于此人究竟是如何靠近又如何现身乃至动手,竟是全然无所察觉,对方武功之高,远超想象,就似是从天外而来,突然降临人间一般! 心思电转之间,师倾涯终究临危不乱,竭力向后急掠,同时一剑刺出,与此同时,只见一道青影飞掠如电,速度之快,无限接近于凝滞,刹那间竟是让人出现了一种混乱的错觉,师倾涯心神都为之震慑,他甚至连对方的容貌都无法看清,只知道在这一瞬间,自己仿佛是看到了一抹流光,又或者是一缕风,无所不在,天地之间仿佛再没有其他东西,如此突然,又如此理所应当,让人无法不生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面对这等自己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的境地,师倾涯骨子里的某种东西竟是被激得就此苏醒,尚且稚嫩的少年不但没有颓丧束手,反而厉叱一声,手中长剑激刺而出,璀璨夺目的光华猛地在刹那间疯狂爆发出来,凌空直下! 附近的空气似乎是凝固了一般,每一丝动作都变得沉重无比,但少年那璀璨的剑光却不在其内,那光芒如此刺眼,又如此绚烂,仿佛这一刻就连阳光也要消退,只剩这清冷又极其傲烈的一抹光辉,最终化为一点寒星,迅速且无限扩散开去,这时却听一个声音低低一笑,随即一点淡淡青芒无声无息间弹出,下一刻,师倾涯闷哼一声,就好象一块石头似的横空飞出,斜斜趔趄着落在地上,‘蹬蹬蹬’一连后退了十余步,这才总算是勉强站住了,少年面色微微潮红,大口喘着气,但是却没有受伤,这时晏长河已抢上前来,将其扶住,急切道:“倾涯,你伤到哪里了?”而那抱剑少年却是仍然站在原地,目光死死望向一处,师倾涯没有回答晏长河的话,眼睛只牢牢盯着远处那背对着自己的纤细人影,那人一身素色衣袍,负手而立,沐浴在日光中,不过是一个背影而已,就已经给人一种无限美好的感觉,整个人透着一股出尘意味,师倾涯微微喘息道:“……父亲?” 说着,赶上前去,来到对方面前,就见这位千百年来无出其右的绝代魔头素袍淡衣,头顶挽了个简单的髻,眼神平淡无波,不曾流露出半点情绪,整个人就像是一朵照水青莲,浓淡得宜,若论容貌,师倾涯本身已是极罕见的美少年,钟天地之灵秀,但此人虽看起来也是少年模样,但容色之盛,已超出普通人所能想象的极限,非笔墨所能详尽形容,师倾涯与之相比,就似星子与明月的差距,仿佛世间一切美好的词汇综合在一起,都不足以形容其美,尤其那周身的气度,更是让整个人多了一份令人呼吸不畅的神秘力量,一时间师倾涯见了对方,清美的面孔上就露出了惊喜之色,连忙见礼道:“父亲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孩儿无礼,竟没能前去迎接。” 师映川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霎时间周围灿然生辉,他原本已是将近中年,但如今看起来却比自己的幼子还要稚嫩一些,唯有眉宇之间的凛冽与厚重才让他与青涩少年区别开来,他淡淡笑道:“本座刚刚回城,方才见你将那‘青莲剑歌’施展得圆熟完备,便出手试试你的斤两。”说着,伸手拍了拍师倾涯的肩,面露满意之色:“不错,原本以为你短时间内还不能将此剑诀吃透,却不想你如今已能将其运用自如了。” 师倾涯听到父亲夸赞自己,心中欢喜,这时晏长河也已来到跟前,行礼道:“见过国师。”师映川的目光在他与师倾涯身上转了一转,对晏长河道:“刚才去看了你父皇,他正要遣人来召你,你这便去罢。”这时那抱剑少年也已经来到近前,行礼道:“小子千穆,见过教主。”与师倾涯和晏长河不同,他是第一次见师映川,身份也不能与二人相提并论,因此纵然上前,也只是微微垂首,没有直视对方,甚至不曾看清对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师映川淡然扫了一眼少年那与千醉雪依稀有一二分相似的清秀轮廓,道:“罢了。”又看向师倾涯,这时方道:“涯儿,随本座来,你可以去看望你父亲了。”师倾涯闻言,精神微振,道:“是。”就对晏长河说道:“那么待会儿就不与你下棋了,我先去探望阿父,等到晚上再去找你下两局。”晏长河含笑点头:“好。”师倾涯将宝剑归于鞘中,递给那清秀少年,嘱咐着:“帮我拿回去罢,告诉碧鸟阿姨晚上不必等我吃饭了。”那少年点一点头,接过了剑。 当下父子二人离开园子,师映川这时从腰间取下一只精美的银色小扁壶,拔开塞子,右手两指虚抬,顿时一道细细的晶莹酒液自壶内腾空而起,分毫不差地钻进了那淡粉色的微张双唇中,师映川慢慢品着,神态悠然,享受着美酒的醇香,师倾涯走在他右侧略靠后的地方,拿帕子擦了擦额上刚才被师映川突然出手所惊出的冷汗,这时候却听师映川忽然说道:“……这段时间本座外出不在,如今看来,你与长河之间的关系似乎更好了,但是有一句话你要记住:很多事情浅尝辄止就罢了,不要太当真,以免最终形成一个近乎执念般的想法……不过,本座听说那千穆才到摇光城不久,刚才看着,却似乎与你已经混熟了,看来他很对你脾气。” 当年天下混战,乾国皇帝千呼兰于乾国覆灭当日,携皇后盖青青自尽殉国,遗有一独子,被万里赶来的千醉雪救下,带回万剑山,便是这千穆,后来就一直在万剑山修行,此子父母天资皆是寻常,但生的这个儿子却是资质优秀,多年来在万剑山勤勉修行,很少下山,不过身为武者,也不能只知道埋头修炼,足不出户,否则岂不成了呆子,所以近些年来随着千穆年纪渐长,也就不时下山历练一番,前段时间奉师门之命,随万剑山派往摇光城的队伍一起进京,将宗门今年按例需要缴纳的贡品押运到青元教总部,待贡品送到之际,正好师映川刚刚启程前往新城,这千穆到了京中,贡品交割清楚之后,其他人便返回万剑山,而他却是留了下来,他是千醉雪的侄儿,身份不同,很快就与师倾涯熟络起来,短短几个月之间,已是颇为交好。 此时师倾涯闻言,神色一动,就有些拿捏不定的样子,这世上任何一个孩子对亲生父亲原本就是又敬又畏,更何况师映川并非普通人,师倾涯很清楚自己的父亲生性古怪,平日里虽然一般都是很好说话的一个人,然而若是一旦当真作出了某个决定,那就是无可挽回了,当下轻声道:“父亲不喜欢么?”师映川看了他一眼,淡淡而笑,又喝了一口酒,这才说着:“倒也不是。年轻人有着自己的想法,这是理所当然,你们小孩儿家的事,自己拿主意,只不过本座要提醒你一句,有些事,自己上点儿心,多看,多想,不要轻易下结论。” 师倾涯面色一正,道:“孩儿明白。”不过他又微垂了眼睫,声音却略微有些沉着地说着:“碧鸟阿姨跟我说过,人在年轻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让自己觉得开心就好,至于过后到底是会留下值得经常回忆的东西,还是让人一想起就觉得后悔甚至痛苦的遭遇,这些都是人生当中的重要财富……所以,我也是这么想的。” 师映川听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但这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也不曾过多地说什么,只面带微笑地道:“等你以后经历得多了,你就会知道为父今日之言的重要……你要牢记不可轻涉情爱,这并非为父严苛,只不过世事如此,本无长情。” 师映川所说的这番话,师倾涯字字句句都听得明白,但组合在一起之后,不知怎的,这些字句所代表的意义却让他有些心神微惘,但他又不想问什么,这时就听师映川语气趋于冷淡,继续说道:“长河这孩子,像他父皇……皇帝这个人,无论是说什么话,都会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很是坦诚,再加上自身魅力,这些混合起来,就仿佛是一坛最为香醇的美酒,味道绝顶,却又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有毒,本座言尽于此,你能听懂多少算多少。” 父子二人说话间,已来到外面的空场夹道,一辆大车就停在那里,这车驾体积极大,就像是一座移动的屋舍一般,雪白帷帛垂下,两串紫金铃挂在左右二侧,清风吹来,叮当作响,由四头模样凶武雄健的异兽套着车,两名劲装大汉牢牢挽着缰绳,师映川与师倾涯二人上了车,车内自成一室,有美貌侍女奉上香茶,一时父子两个无话,过得多时,车驾出了皇宫,驶往另一方,那里与皇宫相接,朱门重重,亦有金龙绕柱,建筑巍峨,只是周围与皇宫不同,并没有身着大内制式盔甲的宫廷禁卫巡逻守护,而是由身穿长袍,袖口绣有血色莲花的武者把守,不时可见三三两两腰悬莲牌的男女出入其中,这便是天下第一教派青元教的总部,也是世间所有武者敬畏的所在。 车驾进入其中,师映川脸上微露倦意,他漫不经心地道:“一会儿就去见你父亲罢,你两位祖父也在,正好一并见见,还有你大伯。”师倾涯听了,就知道他说的是季青仙与宝相脱不花二人,便点头道:“孩儿也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两位祖父了,大伯也是一样。”师映川笑了笑,伸手摩挲了一下少年的头顶,他眼下形貌比起师倾涯更显稚嫩,但师倾涯被他这般摩挲,依稀感觉到仿佛还是自己年幼之际,被高大的父亲抱于怀中抚爱,心中并无别扭之感,他看着师映川稚貌纤体,不由得就问道:“父亲这个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之久了,按理说这个阶段的人最容易长身体,应该已经有些变化,怎么孩儿却瞧不出父亲这副肉身长大些呢?” 对于自身是否变化,师映川自然最是清楚,不过他早已猜测出几分,因此也不放在心上,就说道:“这是小事,为父如今与常人有异,这肉身或许数年才会成长些许,若要恢复从前模样,只怕不是一朝一夕可得。” 两人随意说着话,未几,到了师映川的寝宫,父子二人下了车,师倾涯由下人引着,径自去见季玄婴等人,师映川则去了浴室,他知道自己就快要变化,当下解去衣物,纵身入水,不久之后,只见池内水花翻腾不已,过得一时,转变为蛇身的师映川自池中出来,披上侍女提前放在一旁的长袍,这才出了浴室,来到一处清净房间,上榻盘身而坐,闭目开始打坐。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吱呀’一声响,有人推门而入,容貌尚且年轻,但一头长发却是白如霜雪,正是宝相龙树,这处房间分为内外两间,以珠帘相隔,外间尽是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宝相龙树掀帘入内,只见室内一派明朗,靠窗的青玉方榻之上,一个形容妖异的少年正在打坐,身上所穿长袍虽然宽大飘逸,却掩不住一抹森森白尾,此情此景,梦耶?真耶? 宝相龙树又向前几步,看着仍然静静在榻上打坐的少年,神情微惘,尽管早已知道对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但此时亲眼看到,自然心情不同,一时间师映川双眼不睁,依旧盘坐在原地,一副不闻外物的样子,额间一线怯颜红得隐隐泛着血色,要不是还有呼吸,整个人几乎就是一尊雕塑,有暖风拂入室中,带起了少年的长发,耳上长长的水晶垂穗亦在轻轻摆荡,宝相龙树这样看着半人半蛇模样的少年,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忽然就觉得微微有些寒冷,如此看了很长时间,他才声音有些微哑地道:“……映川?” 师映川听得宝相龙树开口相唤,终于缓缓张目,他侧首目视着宝相龙树,这是对方第一次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师映川见其神色,便道:“怎么,我这个样子,看起来很怪异骇人罢。” 宝相龙树沉默了片刻,既而缓缓头,他望着师映川皎如明月的秀稚容颜,道:“不,没有,我很多年前就对你说过,我对你的容貌并不在意,否则当初我第一次遇见你时,就不会一眼看中当时相貌还很平庸的你了。”宝相龙树说着,已迈步走到师映川面前,他弯下腰,伸出手去,抚上了师映川分布着些许白鳞的面庞,眼神中微有波澜,他沉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映川,值得吗,为了所谓的长生不死,为了天下无敌,你所付出的这一切,果真值得么?”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师映川忽然笑了一笑,他的神情纯净而淡然,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宝相龙树的眉心之间:“为了自己最终的那个梦想,我可以牺牲几乎所有的一切,更何况区区皮囊而已,又算得了什么?我完全不在意这样的小事……宝相,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你没有经历过,就无法体会我的心情,我很清醒地尝过死亡的滋味,也体会过失去一切的感觉,所以我绝对不要再次让自己置身于那样的境地,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代价,哪怕是变成怪物,甚至更沉重的代价,你明白么。” 师映川的眼神无比冷静,也无比认真,宝相龙树凝视着他,良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我明白了。”师映川微微合起双眼,用手捏着眉心,道:“我本来还以为,你会在那边多待一阵。”宝相龙树这次是与季青仙和宝相脱不花二人一起从蓬莱来到摇光城,季青仙与宝相脱不花主要是来探望季玄婴,季玄婴如今成为师映川的阶下囚,这二人虽然自知无法向师映川求情,饶恕季玄婴,但那毕竟是亲生骨肉,怎能毫不关心,因此至少也要来见幼子一面,而宝相龙树则是要来见师映川,当初师映川身体变异的消息传出,宝相龙树爱他犹如性命一般,自然十分牵挂,但正好那时有要事脱不开身,后来等到有时间了,师映川却又前往新城,因此在后来得知师映川准备返回摇光城的确切时间之后,宝相龙树算了算日子,便赶来摇光城见其一面,正值季青仙与宝相脱不花也准备探望幼子,于是三人便同船而至。 宝相龙树在师映川身边坐下,叹道:“我在那边待着做什么,看着他,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宝相龙树口中的‘他’自然便是季玄婴,原本兄弟重逢当然是一件喜事,但联系到季玄婴的真实身份以及他所做的那些事,宝相龙树自然心情复杂,哪里还能在季玄婴那里待得住,对于这一点,师映川自然心知肚明,他微微抬起手,似乎是想要拂去心头的阴云,对宝相龙树道:“他终究是你弟弟,你即便心里恼他,也总要顾及到你父亲的想法。” 宝相龙树叹道:“我明白。”说着,忽然微微咳嗽了几声,就用手压着太阳穴慢揉,师映川见状,就问道:“怎么了?”宝相龙树不以为意地道:“一点小毛病,没什么。” 当下两人又说了些正事,末了,宝相龙树眼望外面如花景致,似是有所感慨,说着:“宝花这些年一直在外,不与家中联系,只偶尔传回几封书信报平安,也不知道她如今到底怎样了。”师映川闻言不语,他自然知道宝相宝花为什么要一直销声匿迹,不肯露面,此女对连江楼情有独钟,偏偏连江楼对其并无情爱之念,后来连江楼落入自己之手,若是其他人,宝相宝花必然是不惜性命也要去闯上一闯,营救心上人,但偏偏自己却是宝相宝花的表弟,不但与宝相一族有着紧密的关系,而且权倾天下,宝相宝花又如何救得了人?在多方矛盾与心灰意冷之下,以宝相宝花的性子,在外漂泊也就成了意料中之事。 两人聊了一会儿之后,有人来请宝相龙树过去,是宝相脱不花那里有事吩咐,一时宝相龙树离开,师映川想了想,也出了屋子,片刻,他来到一间内殿,推门进去,连江楼正睡在床上,旁边放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药汁,师映川蜿蜒来到床前,俯身看着床上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的男人,道:“还不舒服么?”连江楼如今修为被禁锢,体质与普通人没有区别,最近又旅途跋涉,长时间待在水上,便生了病,好在只是一点小问题,并无大碍,上岸之后休息两日就是了,因此师映川也没什么担心的,一时他坐在床边,将那碗药汁端起来,莹白如玉的手心上似有若无地微微现出一抹青芒,顿时原本还冒着热气的药汁就仿佛被扔进了冰窟里一般,变得温凉起来,师映川这才将碗递过去,道:“喝罢,已经凉了。” 连江楼坐起来,拿过瓷碗,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师映川伸出舌头,轻轻舔去对方嘴角的一丝药渍,布满鳞甲的手背在连江楼脸上顺势一划,眼里有幽幽炽热之色,淡笑道:“看到你这个样子,真是让我心痒得紧,可惜我这个身体看起来应该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长成的,说不定需要几十年才能够长到可以与你行房的程度……不过这也不打紧,以你的寿元,完全不需在意这样的小事,到那个时候,你就可以为我生儿育女了。” 师映川说着,笑容里也多了几分明灿:“我这次真的想好了,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无论男女,就叫宁神通,怎么样?神通,神通,这名字寄予了我对这孩子的希望,我要让这个孩子成为了不起的人,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万事万物都臣服在这孩子的脚下,你说好不好。” 这名字也还罢了,以师映川今时今日的地位,给子女取再狂妄霸道的名字也是寻常,但这个‘宁’字,却是意味深长,连江楼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师映川也不在意,他起身道:“好了,我先走了,你休息罢。”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对连江楼进行折磨,对此,连江楼略有意外,不过也自然乐得如此,一时师映川回到刚才的房间,却是命人去召那千穆过来。 将近一柱香的工夫之后,千穆在侍从的带领下来到这处宫殿,走至一道高高的朱门前,虽然千穆此刻心里平静归平静,但终究还是生出了一丝紧张之意,不过等他刚靠近这扇门不足半丈时,就听从里面传来一个清越如同冰玉相击的声音,说着:“……进来。”话音未落,朱门从内而外地被人打开,两名容貌姣好的侍女分立左右,千穆跨进去,走入内间,就见一个纤细人影正坐在一张青玉方榻上,身后跪坐着一名秀丽侍女,为其梳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披散而下,被女子精心用象牙梳慢慢梳通,一袭长袍漫不经心地松松披在身上,露出修长的颈子以及微削的双肩,可以看出里面必是什么也没穿的,但这些千穆都不曾注意到,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人露在外面的肌肤上,不,那已经不能说是肌肤,雪白的鳞甲满满覆盖其上,更令人生骇的是,长袍下露出的不是腿,而是盘曲的尾身,尽管如今世人皆知青元教主身上发生的异事,但此时千穆亲眼目睹这等情状,仍然不免暗暗心惊。 那人正在低头看着一本泛黄的册子,瞧不到容貌,千穆慢慢走上前去,深深拜下道:“千穆见过教主。”对方淡淡‘唔’了一声,放下册子,抬起头来,之前两人虽然已经在皇宫碰过面,但千穆那时并未看清对方的相貌,而眼下在看到对方面容的一刹那,千穆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瞬间只剩下一个念头:世间竟有这等绝代佳人!他不是没有见过貌美之人,他曾当面看过断法宗这一代大宗正季平琰,对方容色如仙,不愧是当世绝顶的美男子,但就是那据说与其父青元教主容貌十分相似的男子,与眼下这真正的怯颜美人相比,亦是失色许多,一时间千穆暗自猛地一咬舌尖,清醒过来,他不敢再看,微微低下眼帘,心中已是凛然。 这时侍女已精心挽好了发,将发冠戴上,师映川挥手示意其退下,这才抬眸正视面前不远处的少年,他看向对方的目光是沉静而淡漠的,在这一刻,千穆才惊觉这是何等可怕的眼神,哪怕根本没有泄露出丝毫威压,仅仅只是被那双猩红如血的眼睛所注视,全身上下就已经好象在被利剑反复戳刺一般,生疼难挨,令人产生连灵魂都要为之颤抖的感觉,那是威震天下慑服四海,执掌生杀予夺大权的无上气魄,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但千穆却只觉得漫长无比,最终,师映川目光微敛,这一切顿时消失无踪,他拿起侍女奉上的冰镇饮品啜了一口,雪白的面孔上有散漫之色,特别是额头至眉心处的一线红痕,异常显眼,片刻,他才淡淡道:“……知道本座为什么召你来么。”千穆清秀的脸上微微一抽,他深吸一口气,脸容微垂,应答却越发小心,静心宁神地说道:“千穆不知,还请教主示下。” 师映川神色如常,可一双眸子却显得深沉,内中隐约有丝丝红芒流过,撼人心魄,他眸光直视过去,似笑非笑地望着少年,唇角微绽,却现出冷意,但他说话并不凌厉,反而有些温温吞吞的,淡漠道:“你与涯儿有意亲近,是何目的?” 如此直接的话语,出乎千穆的意料,不过他虽还是少年,但心志已不是普通成年人可比,当下坦然相对,微微沉声道:“千穆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与倾涯公子很是投缘……”师映川双眼一眯,一双猩红的眸子里泛着淡淡的红光,下一刻,千穆顿时闷哼一声,不由自主地单膝跪在地上,一股有若实质的庞大压力像是大山一般压在他的身上,整个人几乎承受不住,甚至逼得全身的毛孔都本能地封闭起来,连汗都不能渗出来一滴,就当千穆即将受到创伤之际,身上突然一松,那股重逾万斤的压力刹那间消失不见,瞬时少年便再也忍不住,全身的毛孔猛地张开,转眼就已大汗淋漓,连内衫都湿透了,整个人便似是刚刚洗了澡出来一般,师映川目光错开,唇角扯起一痕好看的曲线,道:“其实本座刚才,有过杀你的念头。”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千穆心中猛地一震,全身的肌肉刹那间绷得死紧,他再清楚不过了,自己眼下面对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也许不应该称作人,而是这个世间最可怕的魔头,随时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为了达到目的,曾经夺取了亿万人的性命,眼下若是随手杀了自己,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你是乾国皇子,父母家族毁于战乱,不管你本人怎么想,按理说,本座杀了你,是断绝后患。”师映川说着,闭起眼,伸出右手,缓缓揉着自己的眉心,随着指尖的揉捏,雪白的眉心处渐渐泛红,他似乎完全懒得去看此刻的千穆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只一直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轻颤,有如蝶翼,以如此稚龄模样,却有沧桑言行,这使得他眉宇之间充满了诡谲又魅惑的矛盾,而千穆这时候什么也没做,少年只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说一句话,因为他知道面对着这样一个人,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任何东西,所以索性沉默是金,而这也是最好的应对方式,这时却见师映川睁开眼,一双艳红的眼瞳里并没有散发着应该有的冰冷而又嗜血的光芒,但千穆知道,这个看起来外貌比自己还年少的‘人’,绝对是世上最可怕的存在,他努力稳定心神,不让自己看起来有丝毫异状,师映川看他一眼,忽然就嗤笑一声,道:“放心,你是十九郎在这世间仅剩的血亲,所以本座不会对你怎么样。” 师映川轻舒衣袖,一阵淡淡清风自那宽大的袍袖间逸出,轻柔地吹拂在不远处少年的身上,将其身上的汗水被吹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干爽,他一双赤瞳中仿佛盛满了无尽血海,能够让人的灵魂也为之惊悸,又或者根本毫不在意,他静静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眼神越来越宁静,没有任何情绪,只开口说道:“年轻人自然有年轻人该有的朝气,结交朋友或者追求心仪之人,这都无可厚非,但前提是,你必须忘记当年的事情,忘记乾国,这对你有好处。” 千穆头颅微垂,任谁也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听他缓缓道:“……是。”师映川闭上眼,语气淡漠:“好了,你下去罢。”千穆这才慢慢站起身来,退出房外。 …… 新城的建设在大量人力物力的强大支持下,开展得如火如荼,青元教总部按时会收到来自新城的情报,详细汇报进程,在这一年的冬天,晏勾辰举办祭天大典,改年号为隆纣,成为继泰元帝之后,又一位统御四海的无上帝王,大典上,青元教教主师映川被正式敬封为圣武帝君,统领天下武道流派,大典过后,多少有识之士私下暗议,隆纣帝此举,表面上乃是安抚人心,但实际上或许已意味着朝廷与青元教之间已经有了难以扭转的分歧趋势,在经历了多年战乱之后,天下未必就是真正迎来了太平。 …… 隆纣初年,四月,摇光城。 偌大的京城内,行人车马往来不息,这是天子脚下,繁华富庶程度自然不是其他地方可比,当年天下战火四起,山河破碎,许多地方已是满目疮痍,需要长时间休养生息才能慢慢恢复过来,但摇光城却是截然不同,从未被战火所波及,再加上又经过多年经营,到如今繁华兴盛之处,可谓天下无双。 此时摇光城中一家颇负盛名的清雅小楼三楼内,两名女子相对而坐,其中一人柳眉修目,丰丽如仙,虽然早已经不是如花年纪,但岁月却并未在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如墨青丝只用一支金钗簪住,淡雅脱俗,仿佛还是韶华时节,乃是瑶池仙地的温渌婵,在她对面坐着的,却是一名女冠,此女头上束髻,插一支紫色长簪,一袭素色织绵道袍裹住身体,右手侧横放着一把拂尘,这女冠容颜端丽,虽然神色淡漠,但整体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人一种犹如火焰般亮烈的感觉,竟是宝相氏为情所困,已离家在外多年的嫡小姐,宝相宝花。 就在二女见面之际,某间大殿中,师映川双眉微皱,转身对下方之人道:“宝相的身体,果真像你所说?”那人战战兢兢地道:“回君上的话,原本新年过后,狱主的病情已经开始转轻,哪知不到半月,又再次加重,如今一个月里,总有三五次咳血。” 第334章 三百三十四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第161节 大殿之内一片寂静,站在殿外墙根下的十几名随时听候吩咐的侍从躬身垂首,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师映川紧锁双眉,背起双手,顿时一股厚重肃杀的威压无声无息地自体内溢出,隐而不发,他沉吟片刻,道:“莫非那些大夫都是饭桶不成,竟连宝相的病都治不好么?若是如此,待本座命方氏一族选出几名医道高手,前往蓬莱。”下首那人忙道:“回君上的话,桃花谷已有大夫去看过,众人都说是积年旧伤复发,再加上狱主所修的功法走的是极凌厉的路子,稍有不慎就会容易对自身有损,如今两相叠加,这才导致了眼下局面。” 师映川听了,面色微沉,习武之人,从来没有哪个是不曾受过伤的,外伤也还罢了,总能慢慢养好,但内里受损却是不同,往往当时似乎痊愈了,但实际上却可能留下暗伤,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惹出麻烦,只不过这样的情况一般都是发生在寻常武者身上,像那些大家族的子弟,享受名师指导,又有丰厚资源供养,就算有什么隐患一般也都会及时被发现并祛除,所以基本很少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更不要说宝相龙树出身山海大狱这样的名门世家,按理说不应该会如此,不过,凡事也没有绝对,而且师映川对宝相龙树的修行情况很清楚,宝相龙树所修的那门特殊功法的确是走的凌厉诡狭的路子,自己多年前也曾经劝过,但宝相龙树的体质与此法十分相合,更何况身为武者,哪个又舍得放弃修炼多年的法门,代价实在太大,因此他的劝说也就不了了之,没曾想,现在却是问题找上了门。 宝相龙树对于师映川而言,是十分重要之人,因此眼下师映川的脸色并不好看,也许是宝相龙树不想让他担心的缘故,也或许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总之此事并没有让他知道,只不过师映川的眼线以及暗桩可以说是遍布天下,连亲近之人身边也是如此,这才让他得知这件事情,一时间师映川沉吟起来,既而就对下首那人道:“你先下去。”未几,师映川召来心腹嘱咐一番,将近期的一些事情安排好,他也不耐烦兴师动众,毕竟带人出门的话,路上太过耗费时间,于是便打算动身独自前往蓬莱,宝相龙树毕竟对他而言很重要,两人之间存在着深厚感情,师映川再冷血,对于宝相龙树还是很关心的,在出发之前,他精心挑选了一些药物之类的东西带在身上,看看能不能起到作用,这些都是极其珍贵之物,但在师映川眼中,与宝相龙树的身体相比,这些东西却也不算什么了。 就在师映川打定主意准备去看望宝相龙树之际,宝相宝花与温渌婵二人所在的楼层内一片安静,并无其他人在内,二女相对而坐,她们从前算得上是闺中密友,而如今坐在一起,却是有些沉默--世事变迁,太多东西都随着时间改变,如今很多事情,都已不同于当年了。 宝相宝花跪坐在绣垫上,身姿笔直,她容貌美丽,却无半点柔弱女儿态,眉宇之间是英锐之气,许多男子都是不及,她默不作声地拿起面前的瓷盏,轻轻啜了一口碧色的茶汁,温渌婵目光温和而又复杂,她望着道家打扮的宝相宝花,片刻,缓缓摇头道:“你这些年在外漂泊,与家人朋友基本没有联系,没想到竟是做了女冠……我也没有想到,你今日会与我见面。” “世事莫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宝相宝花垂目淡淡说道,她眼中几不可觉地闪过一丝倦色,温渌婵看她一眼,心中有些感慨,她们两人的遭遇是十分相象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宝相宝花爱慕连江楼,而温渌婵更是倾心季玄婴多年,她们两个都是求而不得,而心上人也都是落入那个魔神一般的男人手中,这正是岁月无情人有情,多情总被无情恼!一时间饶是温渌婵心性之坚远超普通人,亦不觉有些黯然,轻叹道:“是啊,还记得当初我们少年时代的那些无忧无虑日子,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虽然红颜未老,但心情却早已不是当年了。” 宝相宝花听着这些话,神色就有了轻微的变化,她先是细细打量着温渌婵,对方的年纪与她差不多,依旧是容颜如昨,肌肤如玉,一双璀璨秀眸顾盼生辉,但宝相宝花却是知道,对方与自己一样,一颗心是灰寂而落寞的,这是因情所困,一时间不禁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宝相宝花心中千回百转,默然半晌,才终于叹了一声,道:“以往的事,也不必再提了,我这次与你见面,也不过是因为远避亲朋好友日久,终究寂寞难遣,因此想与故人稍叙一二罢了。”温渌婵原本默默听着,一双明眸神采潋滟,但听到最后,心中也有触动,一只纤纤玉手拿起了面前薄如蝉翼的雪白茶盏,却不喝,只看着盏中清亮如一块上好碧玉的茶汤,半晌,明眸流转之间,却道:“你我姐妹多年不见,今日碰面,总不会只意在说这些陈年旧事罢。” 宝相宝花不是忸怩小性的女子,尽管出家已有些年月,却也不改从前直来直去的性子,当下就道:“我本不想来这座城市,但你知道的,我心中到底还是挂念那人,他如今落在映川手中,我虽无力救他,可是如果连他的近况也不知晓,叫我又怎能甘心。”说完,,她只是静静望着温渌婵,等待对方开口,她如今毕竟与从前不同,离家之后,万事只靠自己,不能再使用家族的力量,许多机密都不是她能够知道的,而温渌婵乃是瑶池仙地的重要人物,对方自有相应的消息渠道,所知道的事情远远胜过自己,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可以从中得知一些自己想要的消息,果然,温渌婵听到这番话,并没有丝毫意外之色,显然早已猜到几分,她稍一思忖,敛去眼底深藏的忧虑,便叹息道:“我自然不会瞒你,那人如今在帝君身边,虽然性命无忧,但时常会受些零碎折磨,怕是至死也不得解脱了。” 宝相宝花闻言,娇躯微震,一双星子也似的明眸透出痛心不忍的神色,对面温渌婵秀眸微敛,却是没有说话,大厅之内一时间变得沉寂非常,宝相宝花虽然心中早就知道连江楼一旦落入师映川之手,以二人往日仇怨,连江楼的下场势必不会好到哪里,但想归想,亲耳听到则又是另一回事,如今听见温渌婵透露的消息,宝相宝花只觉得一股火熊熊而起,烧得脏腑炙痛,几乎难以自抑,她用力定一定神,良久,才手扶桌面,慢慢道:“映川……果真就这么恨他?”温渌婵微微凝眉,心中生出无穷烦恼与无奈,道:“只怕比你想象中还要恨得多。” “……也对,若是我被深爱之人背叛陷害,心中怨恨只怕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无法洗刷干净。”宝相宝花心中虽然百转千回,但终究不是寻常女子,轻吁一口气之后,整个人便平静下来,她对面温渌婵却是心中微微一痛,神色微惘,道:“你在牵挂连江楼,我又何尝不在牵挂玄婴……他如今在帝君手中,处境也不比连江楼好到哪里,只叹我无力帮他,想见一面也是难比登天……”宝相宝花见她眼神微微飘忽,知道自己无心的言辞已经深深刺痛了这与自己同样心情的女子,但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安慰的,眉宇之间怅意深深,只道:“映川这人,天下人皆以为他冷酷狠辣之极,兼且喜怒无常,但我知道,他并非无情之人,当初他如何对待梳碧,你我都是知道,若是果真天生无情,绝情绝义,那也不会是今天这光景,所以若是二哥肯服软,向映川低头,必是可以得到原谅,虽然不可能重归于好,但放他自由应该不难,可惜二哥性子倔傲无比,自幼就没有人能劝得了他,想让他去求映川宽恕,还不如杀了他。” 宝相宝花说到此处,眼中已经清透如水,显然已是彻底冷静下来,她微垂了眼,轻声叹息道:“不管怎样,至少二哥给映川生了两个儿子,有平琰和倾涯两兄弟在,映川总要顾及到孩子的心情,至少二哥不会太受苦,但那人却是不同,只怕……”宝相宝花止语默然,目光移向窗外,温渌婵听得心中微微一震,眼中露出复杂之色,却是没有言语,两人相对无言,各自陷入沉思,但很快,温渌婵神色微动,忽然便把话锋一转,看着宝相宝花,满面诚恳地说道:“你这次既然来到摇光城,我想,若是不能见那人一面,你定然是难以甘心的,我虽没有这个本事让你见他,但如果只是向倾涯公子递个消息还是可以做到的,到时安排你们姑侄见面,你有什么话,什么要求,不妨都向他提出来,以其身份,想必总该有些办法才是。” 说着,温渌婵只看宝相宝花的神色,就知道自己是说对了,当下微微一笑,顾盼生姿,从容说道:“此事我会立刻着手,你只管等着我的消息就是了。”宝相宝花闻言,脸上却是不露丝毫神色变化,反而有些出神,她出身高贵,自幼又十分受家人宠爱,自己又是容貌资质都不错,一向不免心高气傲,看不上那些围在自己身边的男子,几乎从未想过自己会对哪个男子爱慕钟情,怎知后来却偏偏遇见连江楼,起了一段不该有的心思,这是孽缘,而且她自己也明白,那人的眼中其实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影子,枉费自己这一番痴情,任凭再如何痴心一片,也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已,然而即便如此,她生性就是热烈豪迈,敢爱敢恨,因此也并不后悔,全然接受了命运带给自己的改变,这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她生于豪门世家,虽然家族人口相对简单,不像一些家族那样有太多勾心斗角之事,但她毕竟是宝相氏的大小姐,身份特殊,自幼见过许多人心鬼蜮,虽然性情大方豪烈,可这决不代表她心思粗莽,只不过以她身份,平日里并不需要专攻权谋而已,如今心念一转,自然已经明白温渌婵这样帮助自己的原因,固然这里面有两人之间的情分在内,但也决非没有对方的目的所在,于是宝相宝花轻轻点了点头,很干脆地道:“你放心,若我能够见那人一面的话,自然也会让倾涯帮忙,尽量让你能见二哥一面。”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楚,温渌婵闻言,眼波流转,深深颔首道:“这样的话,那我也就放心了。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二女这厢计议妥当,却说师映川离开摇光城之后,带着傀儡一起出海前往蓬莱,两个都是宗师之身,在没有累赘的情况下轻装上路,赶路是极快的,唯一的麻烦就是师映川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产生身体变化,不过对此师映川早有布置,他既带了傀儡上路,安全就不成问题,原本傀儡是要用来监视保护连江楼,但师映川如今每隔数日就会出现一次短暂的虚弱期,出门在外,没有傀儡守护实在太过危险,师映川从来都不会以为如今天下已定,一切就都尽在掌握之中,曾经那些年来的多方混战,尽管师映川一方获取了最终的胜利,然而他手中的人命实在太多,他的双手沾满了无数无辜百姓乃至各宗门、世家、门阀、大小诸国之人的鲜血,称得上是血海深仇,虽然如今天下似是都已臣服于他脚下,但师映川绝对相信会有那么一些人依旧没有放弃心头的仇恨,只有有机会,这世上一定会有许多人想要杀了他!只不过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谁也不敢妄动罢了,否则以师映川如今的实力与权势,谁敢狙杀,无论成败与否,只要消息一旦泄露,与其相关的宗门家族必将覆灭,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会有活下来的机会,也就是因为这样,师映川对于自己的安全问题无比谨慎,如此一来,也顾不得别的,反正青元教总部有宗师坐镇,他已安排人手监视连江楼与季玄婴二人,想来倒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于是在不久之后,师映川与傀儡终于顺利抵达蓬莱群岛,来到了山海大狱。 彼时一间豪华富丽的书房内,几名打扮各异的锦衣人正肃立于下首,房间正中,一张光可鉴人的巨大书案后,一个满头霜发,头戴乌金冠,身穿淡金色麒麟追日袍的男子正端坐于太师椅上,顾盼之间,自有一种慑人威严,男子手里拿着一支笔,书案上摞着一叠由下面诸部呈上来的各种文书案卷,除此之外,案上就只有笔墨纸砚这些必备之物,以及一块通体殷红如血的玉质镇纸,再没有什么多余的摆设,这块玉镇纸大约有三指粗细,通体精心琢磨成一个侧卧的少年模样,打造得精巧绝伦,少年脸上眉眼鼻唇纤毫毕现,面上带着一丝淡淡狡黠的笑容,哪怕不看玉石本身的质地,只看这制作的手艺,就知道这块镇纸必然出自雕刻大师之手,价值不菲,关于此物,但凡山海大狱之中有资格踏足书房重地的人都知道,这乃是昔年圣武帝君与狱主成亲之际,送与狱主之物,狱主十分爱惜,这书房里价值连城的宝物不在少数,若只论珍贵程度,倒也不是没有超过这玉石镇纸的,但纵使这些宝物全部加在一起,在书房主人的心中,也不能及得这块镇纸哪怕小小一角。 这处内书房乃是山海大狱的机要重地,重重建筑之间,点缀着异种花木,环境安静清雅,除了一些巡视环卫此地的侍卫之外,很少能够看到有下人侍女的身影,一时间宝相龙树放下笔,转脸看向一侧,这南面的墙壁原本是用来挂着书画的,后来却是让他命人打穿,镂空了大半,在那里装了一面透明的琉璃大屏,使得室内之人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外面的景致,从他坐的这个地方往外看,正对着一处碧波粼粼的小湖,原本那只是普通湖泊,用来养着一些观赏鱼类,但如今湖上却是开满了千姿百态的莲花,乃是宝相龙树特意命人收集的异种,一年四季都会开放,他从前并非爱莲之人,但既然那人喜欢,他也就爱屋及乌,一时间放眼望去,但见碧叶娇莲满湖,不由得令人生出淡淡心旷神怡之感,看着这美丽景色,仿佛看到了那人浅笑从容立于花间,如同一朵静水白莲,宝相龙树脸上不觉露出微笑,但就在这时,他突然间眉头一皱,猛地剧烈咳嗽了起来,几点零星的鲜血随之溅出,落在了面前的文卷上,宝相龙树似是对此已经习惯,他边咳边从怀中迅速摸出一条雪白锦帕,捂在了嘴上,紧接着,他咳得越发厉害,简直就是擞心抖肺一般,与此同时,一道道狰狞的红紫色血管也在他的太阳穴包括额头以及小部分脸侧微微凸起,密如蛛网一般,十分骇人,决非正常情况,室内其他人眼见如此,脸上现出忧虑之色,但却没有一个人贸然上前,显然这不是第一次了。 渐渐的,咳嗽声停了下来,宝相龙树微微喘息着,他松开捂在嘴上的锦帕,只见雪白的帕子上已经染满了鲜血,宝相龙树脸色微显赤红,又转为苍白,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他随手将沾血的锦帕丢进废纸篓当中,然后取出一只水晶小瓶,可以看见透明的瓶肚里装满了黄豆大小的鲜红药丸,宝相龙树倒出一粒,送入口中服下,他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目光凝注在外面那一片如画美景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已,但事实上他的心里却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双眼虽看着外面,但眼前浮现的却是一张绝美的容颜,半晌,他才忽然开口淡淡道:“……摇光城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这里都是心腹,自然知道宝相龙树指的到底是什么,无非是在关心中原的局势罢了,当下就有人沉声说道:“根据山海谍秘报,近来皇帝与帝君之间甚少见面,更不曾有帝君留宿之事发生,数日之前,皇帝曾秘密召见军中宿将,至于所谈何事,便不为人所知了。” 宝相龙树听了,脸色如常,冷声道:“本座曾数次与映川说过,皇帝此人不但才能卓越,更兼心思极深,不可过分信重,映川却似乎并不在意……皇帝若一直安分也还罢了,若他有所图谋,异心不轨,本座自然让他后悔不迭!”这时一名看起来身份很高的中年人看着宝相龙树的背影,心中生出微微的不安,犹豫了一下,便道:“狱主莫要冲动行事,帝君一向最是厌恶旁人擅自插手有关自身之事……”宝相龙树打断他的话,漠然道:“本座明白。不过,映川乃天命所归,人心归附,岂是晏勾辰能比,晏氏一族何德何能,占据这大好河山,若以本座心意,当是先发制人,不可姑息,否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中年人委婉地劝谏道:“皇帝毕竟乃是正统,若是轻易废黜,恐怕天下从此多事,想必帝君也是经过多方考虑,故而暂时未动此念,帝君心思,不是我等可以揣测,还请狱主……” “本座知道轻重,你不必多说。不过,当年从一开始,双方就从未真正全面合作过,青元教与大周,从来都不是互相之间没有任何保留的盟友!”宝相龙树沉声说着,转过身来,中年人见其华发满头,神情微微疲倦,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心头沉重,他是世代侍奉宝相氏的家臣,看着宝相龙树长大,不但忠心耿耿,对其更是有一份对待自家子侄般的感情,一时不禁暗暗轻叹,遂道:“狱主近来身体状况不容乐观,不如还是传消息令帝君知晓……” 宝相龙树断然拒绝道:“区区小事,拿去烦他做什么。”那中年人心想这岂是小事,但话到了嘴边滚了一滚,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这时候宝相龙树却听见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他心知在自己与人议事之际,还会有下人前来打扰,必是重要之事无疑,便皱了皱眉,道:“什么事?”外面有人语气急切道:“帝君已驾临蓬莱,前来看望君上。” “……映川?”宝相龙树与室中诸人闻言,都是心中一震,想不到师映川竟会突然来此,宝相龙树心中更是如同翻江倒海一般,一时间顿觉胸臆之间百般滋味杂陈,竟是不知究竟是喜是悲,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宝相龙树心下纵然百转千回,也立刻就向外走去,其余人忙跟在他身后,一行人刚走出书房所在的园子,远远便看见一个素衣纤细身影正在一群诚惶诚恐的山海大狱弟子簇拥下,向这边而来,雍容飘逸得令人为之心折,宝相龙树眼神微微变化,却未曾从中透露出过多的情绪,随即快步迎上,正欲握那人的手,却又猛地想起此时并非二人独处,当下收敛心情,规规矩矩见了礼,其余人等随即拜下:“……恭迎帝君!” 那人素袍银冠,眉心处挂着一枚小巧精致的雪白玉坠,宽大衣袖在风中轻微摇动,飘飘欲飞,望之犹如神仙中人,以其风华之盛,一切形容美貌的词句其实都是多余,反而只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美若天仙’四字却是最恰当不过,但尽管看起来出尘如仙,但那眉宇间的神情却近乎妖冷,或许只有用‘邪异’这样的形容,才能更好地概括他的容貌与气质,除了师映川之外,再无他人,当下只见他眼神无波,目光在诸人身上淡淡一扫,红眸中闪烁着的是毫无感情的冷漠,一如高高在上的神灵,道:“罢了。”这时宝相龙树已伸手作势,准备引领师映川随他前往妙情轩说话,但师映川却只是浅浅瞥了一眼其他人之后,目光就落到了他身上,双眸中那冷漠无情的幽光消散,视线再不曾移开,宝相龙树顿时只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对方那仿佛无所不在的目光,但师映川微微眯起眼,凤眸中泛着森森血光,一只手却已经缓缓按在了他的小臂上,目光如炬,沉声道:“……你有事,怎的不与我说?” 这样一句话,立刻就把事情挑明了,原本宝相龙树还不能完全肯定对方就是因为自己身体状况的缘故而来,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事情,但师映川现在既然这么说了,就再没有别的可能,当下宝相龙树也就不再打算说什么,因为没有意义,他叹了一声,却感觉到这一刻自己心中微微有些激暖,就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一路风尘,先去我那里歇会儿罢。” 师映川没有吱声,于是宝相龙树便在前面引路,两人就向着距离这里最近的妙情轩而去,至于其他人,这不是他们能够参与,自然各自散去,这妙情轩在山海大狱属于一个十分特别的地方,位于一片竹林的东南位置,地处清幽,很适合静养或者清修,不过说它特别,倒也不是因为这些,此处在早年是宝相氏那时候的当代族长宝相东陵下令修建,宝相东陵此人天纵之才,更是一手将山海大狱基业做大,不过此人一生之中却有一桩抹不去的丑闻,那就是与其亲妹宝相烧月相恋,并育有子女,宝相烧月性子好静,素来喜欢弄琴作画,这妙情轩就是宝相东陵作为两人清居之所而修建,只不过后来随着二人逝去,也就几乎再没怎么使用过,渐渐的就被人遗忘,毕竟兄妹相通,终究是好做不好听的事情,不过后来宝相龙树继承狱主之位,情况就变得不同,宝相龙树与师映川乃是表兄弟,因此对这兄妹所居的妙情轩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再加上这里的建筑格局也受他喜爱,所以平时在内书房处理公务之际,往往当日就会留宿在距离不远的妙情轩,于是眼下便带着师映川暂时于此休息。 两人沿着青石路而行,一路无话,周围几乎万籁俱静,一时来到妙情轩,宝相龙树亲自服侍师映川沐浴,又命人取来自己年少时期的衣物,亲手为师映川换上,穿着白色锦袍的师映川整个如同美玉琢磨而成,肌肤雪白,与衣裳同色,一般人哪怕再美,但若是全身上下一丝血色也没有,总会让人觉得诡异不正常,但师映川虽也肌肤不见血色,但看起来却只觉得他天生就该是这般纤尘不染,一时师映川一言不发,随宝相龙树来到厅内,在方榻上斜身坐了,凝目望向白发满头的宝相龙树,目光仿佛要穿透对方的一切,看进心底最深处,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才收回目光,淡淡开口问道:“怎么,难道你还不打算对我说些什么吗。” 师映川的声音和语气当中都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优雅从容的意味,但偏偏又给人一种兴师问罪的感觉,宝相龙树目光微动,语气却没有过多的变化,只笑道:“又不是什么要紧之事,何必特意向你说起……”师映川一双眼睛凝视着宝相龙树,呈现出鲜红色的双眸之中,似乎覆盖着一层捉摸不透的薄雾,越发好似古井不波,他脸上带着笑意,但声音却透着一股子冰冷,冷笑起来说道:“小事……宝相,我虽然体貌如此,但你真把我当小孩子耍弄了么?” 师映川略带寒意的声音宛若冰玉相击,悦耳之极,却分明透露出不快,一语点破对方的话:“我从你身上感觉到还有残余的血腥气,是因为刚咳过血的缘故罢,我说的可对?” “就知道瞒不了你……”宝相龙树有些无奈地苦笑一下,不再说什么,以师映川大宗师的修为,五识之强已达到一个极恐怖的程度,真正是洞察入微,只要他想,宝相龙树哪怕是刚刚漱过口,也一样会被闻到那残余的一丝血腥味,事已至此,他也没多此一举地问师映川是如何知道他的身体状况的,只道:“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我只要按时服药,就能控制住。” 师映川皱着烟水般的墨色长眉,没有说话,却突然抓向宝相龙树的额头,那里有雪白的一缕头发,正好遮挡住了额头至眉心的部分,师映川这么一抓之下,白发被撩到一旁,顿时整个额头露了出来,只见那白皙的肌肤上,赫然有着一抹类似火焰形状的殷红,这是宝相龙树所修功法的体现,只是如今这其中却似乎隐隐有一丝泛青,师映川见状,眉头大皱:“果然……”说着,已伸出手抓住了宝相龙树的手腕,放出一缕真气探入对方体内,他虽然不是大夫,但有些时候,一位顶级强者对于人体的某些状况了解得甚至超过许多医者,半晌,师映川松开手,脸色倒是没有之前那样阴沉,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就见他沉吟片刻,方道:“你的身体有问题……至于什么病,我不是医者,不清楚,但你所练的那门功夫,从你现在的情况来看,我建议你还是放下罢,你的身体……” “这不可能,映川,你明明知道的。”宝相龙树毫不犹豫地否决了师映川的建议,明净的光线中,宝相龙树的视线与师映川交汇在一起,这一刻,师映川不知道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怎么样,但他却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面前这个男人那决不可能被动摇、哪怕连死亡也不能令其妥协的心,就见宝相龙树忽然哈哈一笑,说道:“那是我的武道根基,自幼勤勉修筑,我身为武者,一旦就此放弃,不但日后再无寸进,甚至修为也将逐渐大幅度退缩,最终跌落原有境界,映川,你也是武者,这种事情对于你我这样的人而言,仅次于生死,甚至对我来说,比让我去死还要让我难以接受!我宝相龙树身为山海大狱之主,岂能忍受自己日后逐渐孱弱下去?况且我的情况也未必会像想象中的那样,所以你不必再劝我,我意已决。” 两人相识多年,对于彼此的性情都是十分了解,听到宝相龙树这一番话,师映川如何不知道对方这是早已下定决心,不会更改的了,对此,他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感受,但他终究再不复当年那种少年心情,不会试图去做一些无济于事的努力,而是懂得尊重当事人的决定,一时间心中滋味无法形容,那是一种苦辣酸甜皆有的味道,仿佛饮下一碗浊酒,当中确切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这时宝相龙树却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他一只胳膊放在矮桌上,身体半倚呈放松的姿态,双眼定定地瞧向师映川,虽然眼下的师映川容貌之美,绝非二十多年前那个皮肤微黄的普通少年可比,但宝相龙树还是觉得两个身影仿佛重合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心中已是柔情万缕,他伸出手,以恋人的姿态抓住对方一只手,目光炽烈,浑然忘却一切,但也只是如此而已,并没有任何煽情的言语,这世间有一种情感会让人在瞬间爱上另外一个人,然后时间又让这份感情慢慢延伸开去,直到逐渐地控制包括身心在内的一切。 宝相龙树笑了笑,映在他眼底深处的,是少年光致如玉的容颜,修长颈项延伸至纤削双肩,呈现优美的曲线,是满满的青涩芬芳,令人为之颠倒,他握紧了少年柔滑细嫩的手掌,体味着那温暖之意,关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出于一些考虑,他连父亲宝相脱不花也不曾说知,但现在师映川既然知道,他也就没有必要过于矫情,就说道:“在这里陪我几日罢,这些年来你我难得相会,更是少有独处的时间,这一次既然来了,你就不要急着回去,可好?” 师映川深深看他一眼,却想到面前这人只为了一点痴恋,二十多年来与自己几番纠缠,更是为此付出很多,并无怨言,这样想着,一颗坚冰般的心有片刻的柔软,终究脸上绽放出淡淡温和的笑容,道:“好。”如今之计,便是希望此事对宝相龙树影响不大,不似自己预想中最坏的地步,但……人生起落无常,天意又有谁能够尽数料到? 宝相龙树见对方应下,脸上就露出笑容,他握紧师映川的手,眼神温柔,在那手上轻轻一吻,道:“我其实并没有太大的野心,很久之前,在你还年幼的时候,我只想和你安安稳稳地生活在一起,后来世事变迁,我的想法也随之改变……一个人活在世上,站在某个位置上,就要做该做的事,平民百姓,要负担起养活全家的责任,帝王将相,要承担天下兴亡,而我要做的,就是为你分忧解难,做你最有力的刀剑。映川,我宝相龙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师映川注视着这个男人,心头只余下情思袅袅,一时间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二十多年前,不过弱冠年纪的年轻人策马行来,语气柔和道:“我的听月楼还少一个主人,你可愿意跟我回去?”那时候师映川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有人会爱他爱得那么突然,那一份似乎莫名其妙而又激烈无悔的深情来得那样快,那样不可思议,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却原来是命中注定,他与他,终有一次那样风花雪月的相逢。 师映川低低笑了起来,抓住了宝相龙树的手,他可以确定对方能够为自己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尽管他自己绝不会因为爱情而作出这样巨大的牺牲,但这不妨碍他理解能够这样做的人,一个人活在这世间,总有自己的目标,有自以为的人生意义,或者特立独行,或者普普通通,自己最大的目标在于追求不朽,而宝相龙树,也许就是为爱痴狂,谈不上孰高孰低,但就是这样形形`色`色的不同追求,才有了这样丰富多彩世界,不是么? 却说此时距离蓬莱群岛遥远无计的大陆上,整个天下最高权力机构所在的摇光城中,一座占地面积广大的奢华庄园内,许多身穿统一服饰的下人正往来忙碌着,十数支侍卫队伍交替着巡弋四周,守护着这座庄园,此处乃是师映川赐给幼子师倾涯的一处别苑,平时师倾涯空暇之际,会偶尔来此小住几日,眼下一片清澈如同明镜一般的小湖中间,一座精巧雅致的水上建筑静静而立,与湖岸之间有着两条形如长虹的小桥相连,桥身表面以青色的薄薄玉片贴盖,阳光下,小桥通体宛若美玉砌成,散发着淡淡玉光,奢靡而绝无半点俗气,只有一个社会发展到了一定的文明程度,才会有着这样的享受,而这样的一处水上小轩不过是庄园一隅,可见这座庄园价值之大,而如此一座耗费巨万的园子,也不过是师映川赏给儿子师倾涯诸多产业当中的一处罢了,如今师映川乃是世间最大的富豪,手中掌握着无数土地以及不计其数的奴隶,许多地区的粮食,矿产,盐道,渔业,纺织等经济命脉,都被其一手掌控,否则又如何一力负担得起有关新城建设的巨大工程? 彼时水上小轩内的一间静室中,面色沉凝的师倾涯正对着两名容貌清秀,一身侍女打扮的女子说道:“今日师祖为我授课,因此期间可以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监视,我带你二人进去,但时辰有限,若是停留太久的话,恐会遭人疑虑,所以还请姑母和温姨抓紧时间才是。” 这两名侍女乃是宝相宝花与温渌婵易容所扮,师映川安排人手监视连江楼与季玄婴二人的事情是人所共知的,师倾涯知道生父多疑,只怕连自己这个儿子也未必放心,自己若是平日贸然带人去见连江楼与季玄婴,想必会被人暗中探察,但有一个特殊的时间段里,他却是能够肯定不会有人窥探,那就是连江楼为他授课指导的这段时间,向来武者传业授课都是极秘密重要之事,若是不经允许,任何人私自偷听偷看,都是完全可以引发血案的大事,因此师倾涯完全有这个自信,在连江楼指点自己武艺的期间,师映川安排监视的人手,绝对没有一个敢于窥视探察那里的动静,其实他这也算是歪打正着,若是平时的话,他这样做必然暴露无疑,因为担任监视之责的乃是师映川的傀儡,当然无所谓听不听到什么隐秘,但偏偏如今师映川为了自身的安全,将傀儡带走,那么监视这里的人就换作了其他人,自然不敢在连江楼为师倾涯授课指导的这段时间内探听二人所在方位的动静,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巧合。 很快,三人登上一辆马车,在十数名身披血色披风的武道高手以及近百名上身穿黑铁半身甲,下着百褶铁叶裙的精悍青卫的簇拥拱卫下,向着青元教总部方向驶去,师倾涯在车厢内打坐,三人都并无半句言语,此次师倾涯之所以答应帮助二女,一来是因为二女乃是他的长辈,而他也对这两个痴心女子心存怜悯,二来则是因为他知道二女不可能伤害连江楼与季玄婴两人,更不可能救得了他们,根本出不了什么乱子,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师倾涯深知此事就算败露,也不是大事,以师映川对自己的宠爱,最多也不过是不疼不痒地惩罚一番而已,就是在这样的多方考虑之后,权衡利弊,他才决定出手帮忙,否则的话,一个少年,一个出身贵不可言,又被所处环境浸染十余载,决非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的少年,又怎么会轻易答应帮忙做这种事?哪怕那是嫡亲的姑母也一样! 回到青元教之后,师倾涯便带着易容后的两女前往师映川的寝宫,两女手中各自捧着一只精美的匣子,师倾涯面带和煦的微笑,比最正统的世家公子还要从容优雅,不过,正当他带着二女快要走到师映川的寝宫之际,远远的,一个声音便传了过来,笑道:“……哦,这不是二郎么?”与此同时,一个面容极为俊秀,与师倾涯几乎不相上下的少年已自远处走来,少年穿一件葡萄灰的箭袖,胸前绣着五彩雀鸟图案,面上含笑,肌肤白里透红,如同水灵灵的蜜桃一般,师倾涯见了对方,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几分真心,道:“四叔怎的在这里?” 师倾涯上面还有季平琰这个哥哥,排行第二,若是普通男性的话,只要是熟识之人,基本都可以这样叫一声‘二郎’,但以师倾涯身份之尊贵,除了亲密的长辈与交情极深的友人之外,一般也就只有伴侣才有资格这样亲昵唤他,事实上这少年却是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的幼子季剪水,季剪水自从当年随二人被师映川一道带回摇光城之后,就一直由皇皇碧鸟抚养,而师倾涯亦是由皇皇碧鸟照顾,因此叔侄两人可以说是在一起生活多年,更何况又是血亲,年纪也相差不大,感情自然很好,当下两人互相叙了叔侄之礼,季剪水笑道:“我刚刚给二哥送了些茶叶,谁知就遇到你了。”他说着,目光就随意扫过师倾涯身后的宝相宝花与温渌婵,二女都是精心易容过的,他粗粗一眼之下,自然看不出什么,但宝相宝花是他亲姐,纵然许多年不见,但此时看到少年那与季青仙相似的容貌,再结合刚才对方与师倾涯之间的称呼,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俊秀少年就是自己的幼弟季剪水?一时间心中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时就听师倾涯从容笑道:“我寻了些还算精细新巧的玩意儿,正要拿去献给师祖和父亲解闷儿,也算尽点孝心,没想到正好就遇见了四叔。” 季剪水也不在意,只道:“那你去罢,晚上到我那里去一趟,我淘弄了几坛子九灵果酿成的花露,一起尝尝。”师倾涯笑道:“那我倒是有口福了。”叔侄两个又亲热地说了几句,便分开了,一时师倾涯带二女来到师映川的寝宫,此处有专人把守,最主要的就是保护并监视被软禁在里面的两个人,平时除了身份极特殊的那么三两个人可以偶尔进去之外,任谁也不能在没有师映川授意的情况下进入,而这几个人里,当然就包括了宫殿主人所疼爱的儿子师倾涯。 一刻钟后,师倾涯带着二女见到了她们想要见到的人,连江楼与季玄婴对此并无半点意外,事实上,如果事先没有得到两人的首肯,师倾涯又怎敢擅自带人来见他们。 无论是温渌婵与季玄婴,还是宝相宝花与连江楼,都是久已不见,如今二女得以见到魂牵梦萦的冤家,心中激动可想而知,师倾涯很是知机,寻了一处静室打坐,并不参与其中,而他也并不担心什么,他仅仅只是帮助两女来见连江楼与季玄婴一面,除此之外,他不会有其他行为,也不会允许二女做出任何危险之事,事实上之前还在庄园的时候,温渌婵与宝相宝花就已经被几名侍女仔细搜过了身,确定她们身上没有携带任何特殊物品,这不能说师倾涯过于谨慎,而是他实在是对于师映川的性子太了解了,也因此十分敬畏,他知道别看他的父亲师映川平时对他很是疼爱,可他的父亲,那是什么人?那是有史以来最疯狂最冷血的魔王,是为了左右战局而悍然散布瘟疫,从而夺去数亿人生命,导致整个天下至少需要二十年才能逐渐恢复元气的绝代屠夫,他曾经听说过,在瘟疫中死去的人被大批大批地集中在一起焚化,焚烧尸体的味道令无数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再也闻不得肉味,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他那为了长生大道可以抛弃一切,甚至不惜将自身都转化为半人半怪物这种存在的父亲师映川!这样的人物,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自己虽然是父亲的儿子,但如果真的做出触动逆鳞之事,下场绝对是可以想象的,相比起师映川连对自身都能下得了狠手的行为,即便是亲生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末了,当师倾涯带着二女离开之后,面色淡漠的季玄婴盘膝坐在榻上,看着正负手立于窗前的高大男子,道:“当年你我联手一次,未曾想千年之后,又是如此。” 日光透过明净的窗子,映照在男人的身上,在地面投下一道鲜明的影子,深深印住,变形的影子如同一抹纠缠不清的黑影,任凭什么都是冲淡不去,连江楼英俊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变化,他的身量比绝大多数成年男子都要高出不少,但与一般有这种高度的壮硕粗蛮男子不同,他的体型虽然健美强壮,却也匀称到了极点,甚至可以用玉树临风来形容,此刻听到季玄婴的话,他的语气之中就有了无穷无尽的冷漠与满满的令人几乎窒息的不在意,依旧淡漠如初地说道:“……对于自己的叔父,你应该表现得更恭敬一些,玄婴。” 季玄婴的目光微微变得幽深了几分,他的眸子黑白分明,表面带着一层莹润的水泽,看起来极是灵动清美,他面有深思之色,他与这个男人是如此的熟悉,却又是如此的陌生,想来对方也应该一样,他们能隐隐从对方身上感受到那亲近的血缘关系,但与千年之前相比,如今他们对于彼此的这张新面孔,却是那样的陌生与排斥,片刻,季玄婴忽皱起眉来,道:“……你究竟是不是赵青主?你明白我的意思。”连江楼淡淡道:“你可以认为是,也可以认为不是。” 第162节 季玄婴瓷白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清冷的笑容,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究竟是一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两世之间,都是如此,那样心灵高高在上,宛如神祗一般的冷漠与无情,也许到了最后,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对其而言,就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再也不能将心湖掀起半点涟漪,直到逐渐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漫漫永生之路上,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矛盾而又互补的关系,两个人都知道彼此之间不可能真正开诚布公地全面合作,但又必须因为共同的目标而压下这一切,一直保持下去,为了一致的利益而暂时性地屏弃所有成见……季玄婴轻轻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剑,自袖中取出一条锦帕慢慢擦拭着,道:“一个人的面目如果转换得太多,到了最后,只怕就连自己也难以辨清本相了罢。” 这话有些晦涩,但连江楼显然是明白,季玄婴低下头,看着手中清亮如水的剑身,他似乎有些出神,他想到了那个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不觉间,竟是情恨纠缠,终至难以自拔?只可惜很多时候,命运就是命运,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季玄婴目色微深,缓缓道:“心性无染,灵光自然……叔父明明已经斩去七情六欲,不把这种凡人的感情放在心上,为何眼下却是这等模样。”连江楼没有回过头去,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窗外,他的身份,几世为人的经历,早已让他看破了生死,只有永生,只有追求无上大道这样看似遥不可及的愿望,才能够让一颗似乎无欲无求的心脏焕发出强烈的搏动,这时就听季玄婴道:“……你我都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若日后计划失败,你我必将生不如死。” 连江楼闻言,只是漠然视之,英俊的面庞上既没有担忧之色,也没有渴望之态,仿佛两人在这里谈论的并非生死大事,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罢了,他负手凝视远处,那里,莲花开得铺天盖地,连江楼的声音平板无波,徐徐说着:“追求不朽,并不意味着惧怕死亡,无论成功亦或失败,我都坦然接受。”事实上,没有人知道永生不朽究竟是否真的存在,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一切,然而对于连江楼而言,就算是不存在又如何?也许他追求的甚至未必就是结果,而是不断探索的过程,也许生命真正的意义,就是如此罢……一时间连江楼眼前依稀出现了一张绝俗清丽的面孔,牵动着他的心弦,他清醒地感受到这一点,但也并不刻意压制,只是一种怅然与清明缓缓交织,再分不出彼此。 …… 青元教总部,一处水汽热雾弥漫的宽阔空间,周围垂下长长的天青色薄纱,随着蒸腾的水雾微微飘荡,隔住视线,正中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池,并不大,长宽不过数尺的样子,五六名身披轻纱、怀中抱着花篮的侍女蹲在池边,正不断地将花篮里的各色花瓣和青翠叶子抛洒进池水之中,这些花叶并非是沐浴所用,而是取其药用价值,一篮花瓣和叶子的价格远远超过同等体积的紫金,在热水中浸泡之后,药力彻底溶入水中,帮人固本培元,淬炼身体,这样的耗费,若是天天如此的话,那么即便是一般的世家大族嫡系子弟,也是承受不起。 热气蒸腾中,洒满花瓣和树叶的池水散发出幽幽清香,师倾涯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只有头部露在水面上,微闭着双眼,未几,他缓慢睁开眸子,伸手拈起几片粘在脸上的花瓣,看着因为药力已经溶入水中而变得苍白的娇嫩花瓣,似乎有点出神,这时池边的侍女已经将篮子里的东西抛洒一空,其中三人进到池内,开始为师倾涯洗发搓身,这些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与严格训练,十分美貌的妙龄女子,而师倾涯也已是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纪,这些女子若是放在其他地方,往往早已被这样年轻的主子收用了,但即使如今师倾涯已经具备了男性的能力,这些女子却没有一个敢对师倾涯稍加勾引,倒不是说她们不想飞上枝头做凤凰,而是她们深深知道这个少年的父亲曾经有过严令,任何人都不许过早破了师倾涯的元阳,以免耽误师倾涯日后的武道前程,不要说她们这些卑微下人一旦逾越,下场势必凄惨无比,就连与师倾涯交好的帝国皇太子,若是敢擅自与其有了肌肤之亲,面对那个魔神般的男人的怒火,只怕也是难以承担。 不知过了多久,水中所含的药力已经被身体吸收殆尽,师倾涯这才上了岸,由侍女用清水将全身上下都冲洗一遍,他换上干净亵衣,披上一件长袍,那袍子乃是巧手匠人精心织成,一层层的云纹宛如流水一般,华美到了极点,上面熏着闻起来冷冷淡淡、然而却是隽永悠长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一时师倾涯擦干头发,出了浴室,回到自己的住处,刚进门,就有平时近身服侍的侍女迎上来,笑吟吟地道:“二爷回来了?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这些伺候师倾涯的女子都很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气,尽管无数出身豪门贵族、大宗名门的年轻男女都渴望着能够得其青眼,但师倾涯的身份太过尊贵,若非当朝太子与其交情不错的话,那么即便是以储君身份主动上门拜访,她们这些人也一定会将其拒之门外。 师倾涯微微抹起嘴角,自然而然地露出轻松的笑容,道:“哦,他来了?”当下穿过廊道,推门而入,这是他平日里休息的地方,若是有人拜访,也只能是在外厅等候,能够在这里等着的,只有亲近的寥寥数人而已,这时室中只有一个锦袍玉带的少年,少年看起来衣着普通,胸前绣着一幅巨鲸翻海图,全身上下不带半点金银玉饰,唯有腰间一条玉带却是不俗,十余枚殷红血玉表面被精心雕出梅兰竹菊等各色图纹,一丝不苟地镶嵌在腰带上,毫无半点俗气奢靡,只觉淡雅中透出丝丝高贵气息,少年此时正翻看着一叠古琴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便抬头望去,一面起身笑道:“你回来了?我听说你在做药浴,就等了会儿。” 师倾涯一双明澈如秋水的眸子微微闪烁,轻移脚步,如同一缕清风般走过去,在距离对方快到三尺之内的时候,他才含笑开口道:“等了很久?”晏长河把手里的古琴谱稍微整理了一下,重新放回原处,笑道:“那倒没有,你看,你的丫头给我上的那壶茶都还没凉透呢。” 师倾涯听到这话,不由得扬起新月一般的双眉,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一丝笑意,问着:“来找我有什么事?”晏长河看着面前的少年,那朱唇微启轻声问,那虽还稚嫩却已初具风华的容颜,心头流淌着一道安逸的暖流,他很清楚自己在从前曾经对这个少年的父亲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但后来也就渐渐打消,或许那是对于强者的仰慕,也或许是对美丽事物的向往,甚至可能是类似于儿子对于父亲的慕孺等等,但终究会有清醒并认识到其中差距的那一天,而那男人的儿子,眼前这个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得真正喜欢上了与对方相处的时候,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哪怕只是在一起下下棋,骑骑马,也觉得轻松愉快,这是一种很不坏的感觉。晏长河暂时压下心中杂乱的念头,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只小巧黑色盒子,道:“我是来送你一件小玩意儿,你瞧瞧喜不喜欢。” 晏长河说着,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一块幼童拳头大小的褐色固体,乍一看,就跟一团泥巴差不多,晏长河笑道:“你上次跟我说,最近得了一匹碧血马,只可惜还在幼年期,暂时骑不得,至少还得等上二三年,谁知赶巧了,我倒是正好弄到了这块催灵膏,每天给那碧血马喂一小块,应该三个月就能将马的肉身提前催熟,而且没有任何后患,到时候你再让人好生把那碧血马驯上一番,再骑也就不碍了。” 师倾涯眸子里淡淡幽光流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拿起那块催灵膏,道:“这东西极是少见,你有心了。”晏长河嘴角的笑容内敛至无痕,他摇了摇头,道:“对你总是要用心的。”师倾涯望了对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将那催灵膏收了起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生于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环境,师倾涯远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对于晏长河的情意,他自然并非懵懂无所觉,晏长河不论品貌性情,还是出身,都是世人梦寐以求的良配,那么自己呢,对此又是什么感情?师倾涯这样想着,就道:“长河,我要问你一句话。”他顿了顿,索性单刀直入:“你是喜欢我,想成为我的平君是么?那么,你告诉我,可以为我做到什么地步?” 如此开门见山的直接话语,饶是晏长河已经是颇有城府的一国储君,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脑子里已飞快运转起来,斟酌组建着合适的语言,但师倾涯却已经淡淡说道:“不要说什么你可以为了我放弃一切之类的话,长河,你我都不是普通人,这种海誓山盟的无聊情话,只能用来敷衍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若是对我的话,还是说些实在的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晏长河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深深看了师倾涯一眼,就道:“既然如此,倾涯,我便对你说实话,只要无损我大周的根本利益,无损我晏长河的性命,无损我身为储君的根基,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倾涯,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被晏长河没有任何停顿地说了出来,师倾涯听了,微微点头,看着晏长河,说道:“的确是很实在的话,没有虚言矫饰,这样很好。”眉宇之间尚有稚气的少年忽然破颜一笑,一抹灿烂的笑容在那俊秀的脸上绽放,道:“碧姨说过,人活在世上,能够碰到相互喜欢的人,是不容易的事,所以,如果遇到了,就要好好珍惜,能尽早拿到手就一定不要迟疑……长河,我对你是喜欢的,和你在一起,我并不排斥,可能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深厚的感情,不过我们还太年轻了,我一日不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就绝对不可以坏了元阳,否则一生武道成就必然有限,所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加深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磨合我们之间不契合的地方,你说呢?” 晏长河听到这带有几分许诺之意的话语,心脏重重跳了几下,最终催生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凝聚在他的嘴角,年轻的帝国皇太子用力抓住面前少年的手,点头道:“是,我知道,倾涯,你说的话,我都会听。”师倾涯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晏长河,然后淡然笑了起来,是的,他确实喜欢跟晏长河相处,然而一个自幼就亲眼看到自己最亲近的那些人之间爱恨牵扯的少年,又怎么会真正在意并相信情爱这种东西?那是……太过奢侈的东西啊! …… 蓬莱群岛。 海面上是一望无际的黑色舰队,犹如一座座黑色的小山,如此巨大坚固的船体,每一条都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打造而成,这样巨大的代价确保了船只在短时间内可以承受先天高手的攻击,只要不是运气坏到极点,遇见海上罕见的狂浪风暴,那么这样的巨舰足以在茫茫大海上纵横驰骋,这样的巨型海船,清一色都是七十丈开外长短,每一艘都是一座在海上移动的堡垒,这样的巨舰上可以在必要时期装载无数战士,也可以在平日里运载不计其数的财货与奴隶,每一条巨舰上都悬着黑色的巨幅旗帜,上面猩红的血莲如同一片火烧云,铺天盖地。 浪头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溅起漫天白腻的泡沫,不远处的海岸,宝相龙树正陪着身边的师映川慢慢走在松软的沙滩上,也许是师映川带来的珍贵药物起到了一定作用的缘故,他的气色看起来不错,他身边的师映川眼下是一副半人半蛇的模样,宽松的长袍下,雪白蛇尾蜿蜒而行,在沙滩上留下一行醒目的长长痕迹,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末了,宝相龙树忽然开口道:“……要回去了?” 师映川淡淡‘唔’了一声,风吹动着他的长发,扯开他宽大的血色衣袂和袍摆,恍惚间仿佛红莲之火铺天盖地,师映川望着远处,道:“穿过七星海,很快就能到达常云山脉,我会顺便去断法宗看看平琰他们。” 宝相龙树没有出言挽留,只是沉默,片刻,他才看向宛若少年的师映川,沉声道:“跟我交个底罢,映川,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取代晏氏?” 第335章 三百三十五我有一刀断恩怨我有一剑斩牵缠 “……取代晏氏?”师映川缓慢重复了一句,他看着宝相龙树,表情说不清楚到底是喜是怒,但下一刻,那一双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红眸就忽然解冻,一抹淡淡笑容就如同春临大地,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鲜活起来,之前师映川身上的那点慵懒与漫不经心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低声似在自言自语地道:“为什么这么说?我不记得我有说过,要夺取晏氏的皇位。” 宝相龙树忽然笑了起来,但紧接着就是咳嗽,他熟练无比地摸出帕子捂住嘴,在一阵持续的剧烈咳嗽之后,宝相龙树随手丢掉沾满血迹的锦帕,对面前的心上人哂道:“我知道你没有对外说过,甚至没有流露过这样的意思,但是那又如何,映川,我很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你从来都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人,这些年来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岂能让别人得到最终胜利的果实?这个天下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师映川的长发在风中飘摇,仿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他深深看了宝相龙树一眼,道:“你是在让我铲除晏氏一族么,宝相,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宝相龙树面上露出一丝冷笑,道:“我当然知道。映川,我无意瞻望,但你应该很清楚晏勾辰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你不采取行动,但也不能保证他和你一样!晏勾辰可不是一个能够容忍异己的人,你的存在,青元教的存在,对任何一个君主而言,都是欲除之而后快,更何况是他这样野心滔天的人物!” 宝相龙树的声音很冷,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泡在冰水里的铁块,冷酷而坚硬,他的嘴角还微微带着一点哂笑的样子,但眼中却是冰冷之极,两相结合起来,就给了人一种十分矛盾的落差感,师映川面色沉静地看着宝相龙树,一头流苏般的柔顺黑发长长披垂于身,尽管海风依旧,却已不能再吹动半点,他的衣角也纹丝不动,只道:“宝相,你是嫉妒么,我这些年来与晏勾辰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比起其他人,我和他更像是夫妻,所以你希望他彻底消失么?还是说,你仅仅只是出于单纯地想要让我登基称帝的想法?我要听实话,宝相。” 对此,宝相龙树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当然,这里面不能说没有我的私心在内,但这只是占了很小的一部分罢了。”他眼中幽光闪烁,只能勉强称得上英俊的面容在此时给人一种危险而又冷酷无比的刺痛感,一字一句缓慢说道:“我要让你做这天下的主人,让一切生灵都臣服在你脚下,江山万里,四海广阔,都属于你一人所有,你的意志,必须得到贯彻。” 师映川听到这话,忽地微微一震,呼吸拂乱了发丝,心坚如铁,又微微心乱如麻,他想起自己还是宁天谕时,那个眼角带着一道疤痕,人称白龙王的男子面带笑容,微微欠身,轻声说着:“……臣拓拔白龙一生心愿,就是要辅佐陛下成为这天下之主,万古一帝。” 记忆就像是一条珠链,只要无意间捏到了一颗珍珠,就会扯出来整整一串,这一切仿佛就还是当年画面,只是换了皮囊,换了时间,却更添一种似是而非的错位感,一时间师映川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下来,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有我的考虑,宝相,你不要妄动。”宝相龙树凝视着对方不染纤尘的容颜,阳光在这少年模样的心上人身上流离如水,对方一双明眸红白分明,静默中又显威严,干净而纯粹,令他依稀产生一种别样情绪,这一刻,那些早已遗失的记忆,那些泛黄枯朽的过去,终于与那些不是人力可以触及更无力左右的无限未来重叠在一起,缓缓并行于原本就该层层叠合的轨迹,向着一切的未知而去,宝相龙树忽然就微笑起来,他伸手轻轻抚上师映川光滑的脸庞,道:“川儿,我只是担心,万一我看不到那一天……” 话没说完,就已被打断,师映川凛冽犹如神剑刃锋的声音自柔软似花瓣般的唇中吐出,字字皆冷:“不要胡说八道,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会在我身边很久,你要相信这一点。” 宝相龙树一怔,这就有些动容,他久久注视着师映川,宝相龙树可以发誓,当年与还是孩童的师映川初遇时,他可以肯定自己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见过眼前那毫不起眼的男孩,但是那时他的直觉,甚至他的灵魂,他的本能,却是让他有一种自己与对方有过极其复杂极其紧密的牵连,曾经他以为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而后来,在知道了真相之后,他才发现原来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在第一眼就甘愿变成了飞蛾,扑向燃烧的火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无怨无悔,百折不回,情愿湮灭在这一双清澈的眼里,于是这一刻宝相龙树就微笑着,抓住师映川洁白如玉的手,在上面轻轻一吻,然后他便点头道:“你说的是。”顿一顿,宝相龙树就又转移了话题,说道:“左优昙现在就在鲛岛,需不需要我派人让他过来一趟,跟你见面?”师映川望向海面,淡淡道:“算了,没必要那样麻烦,以后再说罢,我这就动身了。” 这一次师映川没有在蓬莱过久地停留,在探望宝相龙树并在山海大狱居住了数日之后,他便带着傀儡再次出海,离开了蓬莱群岛,很快,两人进入七星海海域,并在不久之后顺利登上陆地,前往与七星海距离不远的常云山脉,来到断法宗,就见苍柏翠青,猿攀兔走,群山连绵起伏,万千宫殿楼宇隐于其间,好一个清净所在,得到消息的当代大宗正季平琰亲下大光明峰,与诸长老以及峰主一同将师映川迎入大日宫,一时师映川打发了其他人之后,跟前就只剩下与他最亲密的几个人,师映川抱着粉妆玉琢的纪桃逗弄了片刻,然后就细细打量了一下久已不见的白缘,笑了笑,说道:“我与师兄有段日子不见了,如今看起来,师兄气色也还好。” 白缘依旧是一副青年人的模样,他看着面前这个与当初迥然不同的少年,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莲座……可还好?”师映川脸色丝毫不变,只淡淡道:“师兄说得差了,这一代的莲座不就在你面前么?至于那个罪人,他早已被剥夺了一切荣耀,师兄以后不要再说错了。” 师映川身穿宽大的长袍,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股自然而然的高傲,但却并不让人觉得不快,反而觉得他这样才是理所当然,白缘苦笑一下,既而脸色就随之庄肃起来,他微微欠身道:“是我失态了。”师映川的声音缓和起来,他将怀里的纪桃交给一旁的季平琰,目光在白缘面上一掠,起身轻声说道:“师兄终究还是与我生分了。”他一面说,一面环视着四周那熟悉的布置与摆设,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我累了,你们都下去罢,让我休息一会儿。” 当渐沉的夕阳开始将一切都渲染成迷离的橘金色,大光明峰上,比起平时的清冷,似乎越发寂静,此时虽然还不是炎夏,但吹来的风中已经微微带着暖热的气息,师映川坐在朱红廊柱之间的雕花栏杆上,看远处天际所展现出来的壮丽美景,这里是他太熟悉的地方,不论是对宁天谕还是现在的他而言,都是如此,仿佛是时间的碎片聚集起来,将流逝的岁月凝结于此刻,师映川雪白的蛇尾半卷住身下的栏杆,整个人沐浴在充斥着花香的暖风中,如同一幅古旧泛黄的画,于沧桑之中透着令人窒息的华美,未几,他一直仿佛雕塑般静止不动的身体忽然就微微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低柔清透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劫心?” 在师映川身后,一个青年模样的俊秀男子缓步走近,白皙的面孔宛若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夕阳的余晖在他身上连绵流动,看上去周身似有淡金色的暖雾在缭绕,一双黑眸沉静如水,时光是最不可思议的一双手,让生命如此饱满而有力,将曾经的灵动脱跳逐渐沉淀成美酒,让当初的青涩少年梵劫心变成了如今高贵雍容的男子,大日宫的另一位主人梵少君。 梵劫心手里捧着一只托盘,里面放着几只荷叶状的小巧玉碟,每一只都盛有颜色不一的精美点心,芳香扑鼻,梵劫心拿着托盘走到师映川面前,几乎是同一时间,十来个清秀侍从已悄无声息地出现,片刻,一张淡金色大椅以及同样颜色的雕花长案便摆在了师映川的右侧,上面放满了珍稀的鲜果以及一壶清茶,梵劫心便将手里的托盘放在长案上,借此,梵劫心也已经与师映川视线互及,那容貌体态如此陌生,仿佛有什么已经一去而不复返,但那气息眼神又如此熟悉,一如多年前那个容色清绝的少年,梵劫心有片刻的失神,好象某个角落中的什么东西微微触动,那些不算久远却又被刻意选择去努力遗忘的一段过去,在此刻又重新回荡,与此同时,师映川的目光已在长案上扫了一下,就道:“……难得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说罢,抬起头,就对上男子的目光,师映川心意如铁,淡淡笑了笑,他起身坐到金色大椅上,在两个伶俐侍从的服侍下吃了两块点心,尝过几颗新鲜果子,然后又用茶水润了润喉咙,接过洁白柔软的热毛巾轻轻擦拭着细腻柔嫩的双手,这才说道:“香雪海已经不小了,你和平琰也该再要几个孩子,纪氏与梵氏这一脉都是子嗣单薄,还指望着你们开枝散叶,我曾答应过你父亲,你和平琰以后的孩子当中,会有一个被冠以梵姓,延续他那一支的血脉,更何况纪氏乃是人祖嫡支,但子嗣却太单薄了些,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未来势必需要大量的子孙后代来替我掌握并巩固我所拥有的一切,所以,家族还是要快些繁衍壮大才是。” 他既已开口,一群侍从立刻便躬身退下,瞬间就走得无影无踪,无人敢擅自继续留在此地听这两人的交谈内容,梵劫心此时听着他说的这番话,心情不觉就变得有些复杂而纷乱,若是当年,想必刺耳,满心都是控诉之情,然而现在听着,却已能从容,在对方的目光中微微垂眼,姿态顺从,这并不是已经忘记当初的心情,因为那是一种存在于心中,连岁月也无法抹去的感觉,只不过这样的感情终究还是会被埋藏,虽然也许无论多少年以后,很可能都还是难以忘怀,但也正是这种感觉,纵然酸涩如一枚珍贵而无法入口的青色果实,却会让人更加确定到底谁才是会与自己平静厮守一生的人,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幸福的人生罢。 --原本他与他或许并不是不可以在一起,但相遇时间太晚,终究编织不出一个美丽的故事。 彼时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终于抵挡不住黑夜的侵压,渐渐消失于无形,周围林立的建筑中一一亮起了灯火,梵劫心看着师映川绝美中透着狰狞妖异的形貌,心中微紧,又是丝丝轻痛,终于还是说道:“天下人皆知帝君为探求长生大道,不惜付出所有,甚至有暗中传言,帝君已是非人之身,也许很多人认为这是勇气,只是我却很想问,这样做,果真值得么。” 正拈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的师映川闻言,微微眯起眼,脸上挂起淡淡的笑色,那是最无声的回答,他任凭晚风撩拨着长发,语气无波地道:“千年之前,我尚是宁天谕,在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人,后来我坐拥天下,那人也身居高位,但他却已经老了,他是普通人,无非数十年寿命,后来他弥留之际,因是开国重臣之故,所以我去他府中看他,那时他已不能说话,见了我,只是喉中含糊作声,还记得几十年前,此人英姿焕发,丰神如玉,转眼间岁月无情,就这样垂垂老朽,任凭如何权高位重,都不能够挽回一丝一毫,而我那时却还是初遇时的年轻模样,亲眼目睹他气绝而亡,当真是不胜唏嘘,凡人生命何其匆匆,故而才有时光可贵,人类无法抵挡永葆青春、不老不死的诱惑,劫心,你还很年轻,还不能够深刻体会到这一点,等你气血开始衰败,精力开始不再旺盛,也许那时你就真正明白‘不朽’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我而言,即便刀山血海,也当迎头而上,哪怕步步荆棘,也要不择手段地去求那一线机缘。” “也许我的确不懂罢,我所希望的只是我关心的一些人能够平静安宁地生活,仅此而已。”梵劫心平静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复杂之色,他眼睑微垂,目光幽幽,说着:“至于帝君所说的生育子女,侍人不比女子,延续血脉会艰难许多,我这一生,或许会有三四个子女,也或许甚至只会有香雪海一个,总之,我注定不可能为平琰延续太多血脉,那么,帝君可会有意让他收取一些出身高贵的女子,为纪氏开枝散叶么?或者,允许我纳入几个女子,为我梵氏增添子嗣?” 师映川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微微一哂,拿起一块点心丢进嘴里,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会插手。”说到这里,他深深看了梵劫心一眼,声音忽然就沉了几分:“……当年我既然已经插手过一次,促成了你们这桩亲事,那么,就不应该再有第二次。” 一时间两人不知道都想起了什么,变得有些沉默,天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一切都沉溺在夜色中,师映川给自己续了茶,他拿起杯子,正要凑到唇边,但就在这时,却听‘喀嚓’一声轻响,师映川手中的杯子顿时被捏得出现了蜘蛛网一般的裂纹,下一刻,师映川突然猛地吐出一口漆黑的污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在场的梵劫心顿时骇然变色,未等他有所反应,师映川已是一字一句道:“……阴灵蛊!”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旁,正是那具宗师傀儡,师映川抬手轻轻擦去嘴角的污血,他脸色犹如寒冬之时化不开的冰雪,冷冷道:“敲响惊天钟,召集诸长老、峰主、太上长老,齐聚大日宫!本座此次驾临断法宗,居然有人意图不轨,施蛊谋害本座,此事决不可姑息!看来,断法宗势必需要进行一次大清洗才是!”梵劫心此时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闻言立刻急道:“帝君息怒!此事不如从长计议……”他太清楚师映川的性子了,若是无人阻拦,此次断法宗定然血流成河! 师映川柔软的嘴唇微微抿起,形成一条冰冷而冷酷的线,他看着梵劫心,忽然冷笑道:“罢了,你去向平琰解释罢,这个地方,本座不想再停留哪怕片刻!”话音未落,剑光已自袖中飞出,师映川与傀儡纵身而上,头也不回地迅速飞远,融入到了夜色当中,留下梵劫心呆立在原地,只觉得自己仿佛正置身于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冰冷刺骨,几乎就快要窒息。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当闻讯匆匆赶来的季平琰踏入千莲殿时,殿内已是尸首遍地,光洁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上百具还温热着的尸体将阔大的空间渲染得诡异而恐怖,纵然殿内灯火摇曳,黑暗被彻底驱逐,但季平琰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刚才梵劫心派心腹之人急急去请他前来主持局面,当听说师映川遇刺,季平琰瞬间便一下子浑身寒意直逼到心口,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师映川当真要追究此事,则断法宗上下必将面临一次沉重无比的打击,无数人都要因此被牵连进去,遭受这无妄之灾,届时就决不是区区几条人命的问题了,纵然师映川出于各方面考虑,灭宗不太可能,但一次性清洗宗门本部大量弟子,却是身为宗正的季平琰所能想到的最简单也最有可能发生的处理方式,自幼博览群书的季平琰曾经在宗门保存下来的古籍中看到过一则记录,当年泰元帝微服出巡期间遇刺,事后至少有十七万人由此遭到坑杀,如今虽然千百年过去,但季平琰决不认为这个男人会变得心慈手软! 梵劫心站在殿中,脸上的表情满是凝重,他连看也没看那些尸体一眼,也没有看季平琰,只垂目缓缓说道:“帝君所喝的茶中被人放入阴灵蛊,这些人是所有牵涉到为帝君准备食物这个环节的人员,但我想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说到这里,他苦笑起来,抬头看着脸色阴沉无比的伴侣,微张的嘴唇似乎是很想说些宽慰的话来,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半晌,看了一眼地上的上百具尸体,眼里闪过一丝熊熊怒火,既而闭上眼,叹道:“平琰,现在就动身去摇光城罢,去请求帝君的宽恕,否则这一次,断法宗也许就要陷入到灭宗之祸当中……”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当断法宗这一代大宗正季平琰在赶赴摇光城的途中,圣武帝君在断法宗遇刺的消息就已经迅速传开,天下为之震动,几乎同一时间,一道道征调毗邻断法宗的各宗门世家高手的命令也从青元教总部之中陆续下达,断法宗在各地所属的势力包括涉及的产业等等,也在最短的时间内被迅速监管起来,不仅如此,当宗正季平琰终于赶到摇光城时,身为师映川长子的季平琰却被告知不得觐见圣武帝君,季平琰在青元教总部正门前长跪一日两夜,才终于得以进入其中,在梳洗一番之后,被人带到他要见的那人面前。 第163节 室内幽香细细,呈现半人半蛇之身的师映川坐在一张大椅上,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雪白蛇尾盘在身下,他很是安静地将满是鳞甲的双手搭在两侧的扶手上,但这安静中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面带憔悴之色的季平琰径直上前,没有作任何的辩解,只直接说道:“还请父亲大人暂息雷霆之怒,不要降罪宗门,儿子必定给您一个交代!” “……息怒?”师映川伸出充满了妖异美感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椅子扶手,说话的口气有些森冷,看着亲生父亲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猩红眼眸,季平琰只觉得一只无形的手将自己的心脏一把攥住,慢慢收紧,师映川并没有发怒,只是淡淡说道:“被人下蛊暗害,你要本座怎么息怒?”话音方落,季平琰已缓缓屈膝,跪地,沉声道:“……请父亲开恩!” 师映川纤长白暂却又因为鳞甲覆盖而显得狰狞无比的手指慢慢抚摩着光滑的椅子扶手,让掌心感受着那细腻的木质,他满头青丝在微黄的光线中柔顺垂下,泛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丽色泽,师映川微微低着眼皮,几不可察的寒气从他身上不断溢散开来,沉稳的语调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冷漠道:“本座已经是法外开恩了,否则的话,那天大日宫中不会再有活人!平琰,你是本座之子,若是换了旁人来坐这宗正之位,眼下必然已被废了修为,第一个拿来开刀!依本座的性子,除了你,劫心,香雪海,白缘之外,断法宗上下,再没有不可杀之人!” 师映川陡然大笑起来,只是他笑声中分明连一点笑意都没有,他身穿黑色长袍,绣有大朵大朵的血莲,如此红与黑的结合,与那妖异身体相配,是那样的狰狞,又带着一丝邪恶的美感,仿佛噬人的妖魔正蓄势待发,下一刻,师映川的右手五指突然紧紧扣住了椅子扶手,他冷声道:“我儿,本座在断法宗遭人暗算,若非……只怕早已身受万劫不复之苦,如此逆乱大罪,你认为本座应该怎么做,嗯?”师映川是真的恼怒之极,他早年服过左优昙脐下的鲛珠,可以免疫这世间绝大多数的毒物,再加上他如今是宗师之体,修为精湛,这世间基本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中毒,即使真有毒素入体,也可以运功压住,因此令他中毒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然而那日的茶水里,却是被人放入了蛊虫,且是歹毒无比的阴灵蛊,此蛊极难觅得,但无论隐蔽性还是生命力,都是极其可怕,哪怕是宗师高手,也不敢说不会着了道儿,此蛊一旦入腹,立刻会悄无声息地努力潜入脏腑,任中蛊者如何运功也是无法逼出,那下蛊之人很是狡猾,利用梵劫心让师映川入套,果然,对梵劫心没有防备的师映川食用了那一桌糕点果品,顺利将茶喝下,不过下蛊者万万没有想到,师映川身怀秘法,并且如今已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就连自身精水之中的活力都能抽取,导致两个妻子都不能怀孕,又何况是进入体内的蛊虫?当时师映川乍一感觉到不妥,立刻就运转秘法,将体内已经快要成功潜入脏腑的蛊虫活活抽取了所有生命力,致其死亡,这才有惊无险,否则的话,只怕师映川如今的下场已是不可预测。 面对师映川的诘问,季平琰无言以对,他不是没有想过将下蛊之人查出,交给师映川,以此平息对方的怒火,但他很清楚,如此机密之事,必定做得极为隐秘,想要查出的可能性基本不存在,这里面的水太深了,究竟是谁下的手?可能性实在太多,往小里说,也许只是单纯的私怨,要知道大日宫内如今的下人绝大多数都是当初连江楼在位时期的老人,这些人当中,谁敢说就没有忠心耿耿之辈,甚至是某个爱慕着连江楼的女人?这样的人会做出这种事,并非不可能,或者往更深处猜想,大日宫里潜伏着某人或者某个势力的暗桩,正好借此机会发动,总而言之,有太多的可能性,也有太多的理由,因此这里面的水,已经被彻底搅浑。 事实上季平琰并不担心自己的处境,毕竟师映川不是疯子,不会追究到他与其他几个亲近之人的身上,然而断法宗是他成长的地方,对此他有很深的感情,怎能眼睁睁看着宗门遭受泼天大祸?但同时季平琰也深深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师映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冷血无情之人,自己此次万里迢迢来到摇光城,其实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所以,要死人,要死很多很多的人!”师映川从喉咙里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低低咆哮,他望着已经紧攥双拳,手背上凸起道道青筋的季平琰,毫不犹豫地说出令青年面色苍白的话语:“要杀得人头滚滚,杀得血流成河,让所有人看清楚,谋算本座会是什么下场……来人!” 师映川眯起双眼,露出了一丝讥嘲残酷的冷笑,冷冷道:“屠战堂诸长老何在?”话音方落,室中已出现了四名身穿锦袍,容貌或是年轻或是苍老的男子,四人都是微微躬身,脸上神情中带着恰倒好处的恭谨,无声地站在那里,静候吩咐,季平琰清楚无比地从这四个人身上感受到隐隐的压力,四具身体中分明蕴含着一股股令人心悸的强大力量,以季平琰如今的修为,能够给他这种压力的,只有世间最顶极的强者--这四人,分明就是四位武道大宗师! “去罢,去断法宗。”师映川淡淡说道:“同时,传本座法旨,断法宗逆谋作乱,命常云州各世家宗门高手群起而攻之,断法宗上下若有反抗之人,诛其十族。”说到这里,师映川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季平琰,季平琰满面震惊与苦涩,随即无力的手指慢慢垂了下来,师映川轻轻拍打着椅子扶手,语气无波地说道:“各地经营宗门产业的外围人员可以不牵连在内……那么我儿,写下你直接掌握的所有嫡系,以及他们各自麾下的人,除他们之外,对于断法宗山门本部中的其他所有人等,全部进行大清洗!自今日起,传承一千余年的断法宗,就此除名,本座会立刻派遣足够人手,为你补齐在此次行动中被清洗的宗门力量,同时挑选三万名资质不错的孩童和少年,进入宗门,成为未来的支柱,自此,宗门上下全部都是忠心耿耿之人,由你一手掌握。” 此时此刻,季平琰已是浑身冰寒,只听师映川继续道:“……断法宗已是除名,之所以能够传承未绝,乃是本座恩典,那么,就叫承恩宗罢,自此,世间只有承恩宗,再无断法宗!” …… 久久之后,当所有人都已退下,室中只剩师映川一个人时,他才缓缓站起身来,将身后那绣有江山万里图的沉重金色帷幕拉开,帷幕后,只见一张精巧的椅子上,一个身穿带着繁复华丽长袍的男子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袍子上的花纹流光溢彩,宛如活动的水波一般瑰丽,师映川来到对方面前,一只手轻轻勾起男子坚毅的下巴,赤眸深处闪过一丝淡淡的笑色,他冷眼注视着对方,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微笑着问道:“怎么样,连郎,能告诉我此刻你的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么?嗯?在听到断法宗被除名的这个消息之后?” 绝色少年巧笑盈盈,有着朦胧迷离眼神,万分动人仪态之下,是熟悉的冰冷,他是想要看自己无望的挣扎,无望的怨恨么?连江楼沉默下来,心中有些微微的陌生绞痛,他看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自心底深处缓缓外溢,必须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够勉强去平复狂乱胀痛的心脏,他对于眼下师映川的嘲讽似乎毫无所觉,只是点漆般的黑眸中透出丝丝幽色,似有什么在云海之中翻卷浮沉,他一字一句地道:“实话实说,我此刻的心情……很不好。” 师映川眉头微挑,望着对方那双浓黑却又仿佛清澈如水的黑色眼睛,他笑了起来,缓缓逼近对方,那炙热的气息吹拂在连江楼脸上,眼中如同有红莲之火,在烧灼着连江楼的灵魂,他伸出手,拈起男子的一缕黑发,精致而纤长的手指把玩着那柔顺青丝,缠着绕着不肯放开,恨着他,也爱着他,师映川笑得澄净如水,优雅而又冷酷,但眉宇间却沉静有如冬日的湖面,深邃无澜,一面说道:“这世间有很多东西,很多过往的记忆,总是会慢慢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淡忘,乃至彻底遗忘,最终褪色,但是有些东西却不会,几乎是永恒不灭的,只要人不死,就一直会存在,一辈子都无法忘却……当然,你知道的,那就是爱与恨。” 师映川在这一刻,目光纯净得就如同一个天真的孩童,他笑吟吟地打量着连江楼的面孔,用纤细的指尖温柔地描绘着对方的薄唇:“因为爱你,我可以做很多不理智的蠢事,所以同样的,因为恨你,我也会做出让你痛苦的事来!断法宗,你三世都生活在这个地方,三世都以宗正之身执掌这个地方,你对它,有着很深的感情,不是么?那么现在,我毁了它,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断法宗,这个宗门,这个延续了一千多年,承载了你太多记忆,同时也见证了你我之间几世纠缠的宗门,它现在终于被彻底摧毁,这让我有一种既复杂又微妙的感觉。” 连江楼不再有所动作,对于师映川的一切行为和言语,他仿佛不再有所关注,只是双目微敛,仿佛神游天外,但事实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却正充斥着他的心脏,他能够感受到在师映川的这些话中所隐藏着的深深感情,那是某种复杂之极的情绪,这时师映川搂住了他,轻轻地笑了,说道:“我要让你知道,因为你一时的疯狂与无情,所以,现在就为你带来了无尽的悔恨与遗憾。”师映川笑着道:“我千万次想起从前你对我说过的那些情深意重的话,然而我后来才明白,我根本承受不起,帝王,意味着孤家寡人,这样简单的道理,明明千年之前我就应该明白,明白这个词的真正含意,可我却犯了错误……江楼啊,其实当年我早就应该将断法宗夷为平地,将你只当作一个玩物而已,也省得后来甚至包括这一世,都让我心痛如绞!” 师映川哈哈大笑,一把攥住连江楼的衣领,深深吻住了男子的薄唇:“千年传承绵延至今,却因你而毁灭,你所守护的这个宗门,你第一位师尊开创的断法宗,那个将身为弃婴的你收养抚育的男人,他的一生心血,到现在,彻底毁灭!江楼啊,这是我……慷慨赐予你的礼物!” …… 季平琰被留在了摇光城,直到后来师映川下令挑选出了大批合适的高手,并从各地集齐了三万名资质不错的孩童和少年,这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由舰队将这批人送往常云州地界,这些高手将为季平琰补齐在此次行动中被清洗的宗门力量,而这些孩子将成为未来宗门的新鲜血液,宗门兴旺绵延的保障,在此期间,常云山脉最大的一条峡谷,一条长有近三百里,最深处可达六百丈的峡谷中,无数尸体被堆放于此,然后浇上大桶大桶的火油被点燃,不计其数的尸体在烈焰中被化为油脂,焚成骨灰,大火烧得山壁都变得通红,刺鼻的可怕气味弥漫得到处都是,许多闻到这种味道的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再碰肉类,只能吃素。 当季平琰回到宗门的时候,他看到的就是这样地狱一般的场景,纵然一切都早已经结束,但空气中却仿佛依旧有着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般的味道,置身于谷底的季平琰怔怔看着周围,峡谷内甚至找不到一具哪怕是烧成了灰炭的焦尸,过高的温度让所有尸体都变成了灰烬,脚下是厚厚的一层灰白色骨灰,这些烧得根本无法辨别的灰烬中,有许多都是曾经熟识的人,而此刻,这里只剩下一片死寂,将落的夕阳中,面色微微苍白的梵劫心站在那里,抱着还年幼的女儿,身穿一袭青衣的白缘站在不远处,面无表情,季平琰闭了闭眼,心头一片沉重,良久,他睁开眼,缓缓说道:“自今日起,世间再无断法宗,有的只是……承恩宗。” …… 秋高气爽时节,上京一派好风光,每每令人流连忘返,偌大的江面上烟波浩淼,多的是世家贵族子弟的画艇绣舫在往来穿梭,其中丝竹女乐之声隐隐飘洒在外,清风徐来,水波微荡,岸上多的是精楼巧阁,若是登上楼顶凭栏远眺,则可见夕阳西下,江水渲染近红,又有渔船摇橹,粗犷歌声悠悠于耳,是渔夫捕鱼归来,此情此景,不免令人顿觉心旷神怡。 一条精心雕刻着百花飞鸟图纹的华美画舫中,两个人正在下棋,穿深紫长袍的男子对面,一名看起来身材尚未长成的少年正静静看着琉璃棋盘,似在思索,一张用小米粒大小的血色珍珠穿制而成的面罩将他眼睛以下的部分严严实实地遮住,只留菱红的嘴唇露在外面,紫袍男子见他久久拈棋不语,便笑道:“怎么,若映川再不落子,这局便是我赢了,可好?” 师映川‘嗤’地一哂,道:“好罢,这次就算是你胜了。”他说话时能听出明显的南边口音,若是成年人,倒也不碍,但如今这身子还稚嫩,声线细脆,因此说起话来就是软糯悦耳了,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听起来就仿佛是轻嗔一般,叫人全身都酥软了,晏勾辰听着,亦不免心中一荡,但随即又是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师映川出身常云州,从前是实打实的一口最常见的官话,乃是天下方言中分布最广、使用人数最多的一支,一般也是各世家门阀以及诸国贵族之间打交道时所默认的统一语言,但晏勾辰都忘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方就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南边口音,不过晏勾辰很清楚一点,当年的泰元帝宁天谕,据说就是南人。 这时师映川放下棋子,站起身来,起落间带起一股淡淡香气,那味道仿佛让人置身于雨后的松林之中,很自然,也很舒服,他神色闲淡地走到外面来,见远处天边似乎隐约有些乌沉沉的,便道:“今晚应该有雨。”晏勾辰自他身后走来,站在他身旁,夕阳下,师映川周身都被淡橘红的光线均匀涂抹在身上,柔和而温暖,露在外面的肌肤晶莹柔嫩得仿佛吹弹可破,仙姿动人,仪态万千,晏勾辰心中忽然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美人如玉’四个字,这时偏偏师映川正好转过头来,对上了晏勾辰的目光,毫无来由的,皇帝心中一震,目光与对方接触的一刹那,忽然就生出一种极其微妙,也极其怪异的感觉,那样熟悉,那样熟悉,但仔细想着,却又再也把握不住,瞬间就悄悄溜走,找不到痕迹,但所有的画面也似乎都定格在了这一刹那--缘来缘去,缘为何物? 晏勾辰与那赤眸相望,蓦然就想着,情不自禁地想着,也许,就这样地老天荒……也很好。 --只是,饮鸩止渴,南辕北辙,终究还是不能。 这时却有黄衫少年过来,乌黑头发结成一条长辫,作贵公子打扮,一张脸秀美清绝中透着一丝英气,两颊晕红,光采照人,少年来到近前,就对师映川道:“长河新得了一幅好画,孩儿与他便约好了一起鉴画,眼下时辰快到了,这就向父亲请辞。”师映川道:“去罢,跟我们这些大人一起出来,也让你拘束。”师倾涯规规矩矩地一礼,这就离开,径自踏水分波地向岸上而去,晏勾辰看着,就淡淡笑道:“这孩子天资横溢,即便不如你,日后也是前途不可限量。”师映川不置可否,却笑道:“这孩子听说我们出来游玩,便要跟着,现在又自动要走,正是兴起而行,兴尽而止,倒也不拘束本心,适合做个剑修。” 晏勾辰感慨道:“想起他小时候才见之际,还是襁褓稚子,如今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却已是翩翩少年。”师映川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道:“世间难得长生种,人生又有几个十年。”说话间就见师倾涯淡黄身影迅速掠去,转眼间就去得远了。 师倾涯没有去皇宫,却是往城东而去,晏长河身为储君,年纪又已不小,自然不适合居住在大内,因此早已搬入历代太子所居的东宫,师倾涯由内侍引到一间深殿中,殿内燃着滴水香,清淡香气缭绕满殿,甜丝丝的,令人生出春日里百花齐放的错觉,晏长河正在调试琴弦,见他来了,便起身笑道:“你可是来迟了。”一面说,一面摆了摆手,几名在殿中服侍的内侍便躬身退下,两人是极熟的,师倾涯也就没什么客气告罪的话,只道:“画呢,拿来瞧瞧。”晏长河笑道:“总是这样急性子。”当下就取了一轴画来,徐徐展开,铺在书案上,自己拿了个蟠龙烛台站在一旁,让烛光将画照得更明亮些,师倾涯上前来看,细细端详,末了,就吁了一口气,道:“果真是画圣花间问的真迹。”晏长河笑道:“画圣乃是你大母花阁主的叔父,花阁主那里必是有许多画圣作品,你看得多了,自然心里有数,一眼就辨得出真伪,不然我又岂会请你来瞧,那等不懂风雅事的人,我才懒得理睬。” 两个少年人随意聊着,晏长河又取了几幅古画,一同欣赏,两人凑头聚在一起细看,看到入神处,不知不觉间就紧靠在一处,晏长河忽然嗅到一股淡淡幽香味道,他下意识侧头看去,就见师倾涯聚精会神地端详着画卷,近在咫尺的侧容在灯光下柔和难言,秀美的轮廓如山川般起伏,在淡黄灯光中透着一种静谧安宁,晏长河顿时心跳微微漏了一拍,接着又快蹦了两下,这时师倾涯也敏锐地感觉到异样,转脸看去,两人当即四目相对,突如其来的微妙气氛顿时笼罩彼此,一时间两人心中不知作何感想,晏长河正不知所以之际,忽然唇上一热,一个软乎乎温腾腾的东西贴了上来,又一触即分,只见师倾涯星目清澈,又显好奇,晏长河心头一震,想也不想就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仿佛迷失在少年幽深的眼瞳中,整个人被蛊惑了也似,将对方拉进怀里,师倾涯和晏长河这两人都还太年轻,正是青春勃发的年纪,晏长河身为太子,早已由宫中专司的老人细细教过男女之事,而师倾涯出身高贵,亦是受过类似教导,因此两个人虽还俱是童身,却已都通晓人事,而且似他二人这样出身之人,把玩男风不过是常事而已,所以教导者也都面面俱到,将男子之间秘事一起尽数教过了,使得眼下这般情境,两张面孔几乎要抵在一起,彼此呼吸可闻,渐渐的,就是招架不住,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动手,两人相拥着便跌跌撞撞地往里面而去,撞入帷幕之中。 满殿白烟袅袅,淡香氤氲,这殿内发生什么,没有外人窥到,但外面听候吩咐的一干内侍与宫女,却听得见从里面传出的怪异声响,一个个骇得面无人色,冷汗直流,哪里还不知道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一时间不禁暗暗叫苦,晏长河也还罢了,身为皇太子,这等事算得什么,但要命的却是正与皇太子颠鸾倒凤的,偏偏是那位身份尊贵不在储君之下的小爷!师倾涯所修功法不能轻易破身的事情几乎人尽皆知,眼下却与晏长河胡闹,若是坏了日后的武道前途,师映川震怒之下,不但晏长河没有好果子吃,在场这些人只怕都要被一个个扒皮抽筋,又岂能不惊骇欲死?但即便如此,又有谁敢闯进去阻止,那里面可是天下间出身最尊贵的两个少年,一旦打扰兴致,惹恼了二人,当场打杀了也是寻常! 正当外面诸人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之际,却听里面突然有人一声痛哼,又夹杂着另一个含糊抚慰之声,诸人腿脚俱软,三魂走了七魄,知道已经成事,直恨不得大哭起来,只能浑浑噩噩继续待在原地,很快,殿内声音越发杂乱旖旎,痛苦辗转的呜喃,皮肉相互撞击的清脆响声,以及混杂浊重的难耐急喘,不一而足,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殿内诸声渐渐湮止,再无声息,又过得一时,就听有人嘶哑道:“……取热水来。” 门外诸人虽已心灰若死,但既有吩咐便不敢不从,很快,宫人抬了浴桶热水等物,开门而入,将东西放好,其他人退下,只留几个贴身近侍,这时才壮着胆子抬头看去,却见淡色青纱的床幔一边被黄金钩挑住,另一边胡乱垂下,原本整齐垛在床里的绣龙凤锦被散漫摊开,大床上两个初尝*的少年赤条条地在一处,师倾涯原本的乌黑长辫散开,三千青丝披在肩上,曲膝半坐,羊脂白玉一般的身子上点点红痕,更兼面泛桃花,眉藏春情,说不出的丽色逼人,在他面前,身材修长矫健的晏长河正艰难撑起上身,所在的天青色褥子上,明显有斑斑深色渲染,原来这年纪大上几岁皇太子,却是雌伏的那一个。 几个近侍瑟瑟不敢出声,师倾涯将晏长河扶起,擦了他头上冷汗,面有歉色,道:“是我莽撞了,你可还好么?”晏长河却恍若不闻,只死死盯住少年,既而面色突然一颓,苦笑道:“咱们两个年少轻狂,刚才一时忘情,却把你的事情都抛在脑后,做下这事来,还不知道帝君和父皇会如何责罚!这也算了,但事已至此,却是坏了你的前程,你日后……” 师倾涯闻言,却是轻轻凝眉,摇头说道:“你放心,我两日前已经凝真抱元,不碍的。”原本懊丧不已的晏长河顿时精神一振:“果真?”师倾涯道:“我哄你做什么,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罢了,不然,你真以为我一时冲动,就把自己的前程统统忘在脑后,不管不顾了?” 晏长河大喜,而那几个近侍听了,更是只觉得从鬼门关转了个圈儿回来,如获新生一般,大悲大喜之下,手足都软了,师倾涯一个少年人初经人事,原本应该是又喜又羞又是满心复杂的,但他心性与普通同龄人不可一概而论,眼下却也不怎的觉得羞涩,只把晏长河细细打量,方才鸳鸯帐中好事成双,不免微微恍惚,有些囫囵吞枣,现在仔细看去,就见对方身形修长匀称,肌肤白皙又有一层健康红晕,虽不似自己这样一副极好的皮相,但也俊美儒雅,充满活力,这是他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眼下瞧着,心中自然与平时感觉不同,师倾涯回忆着方才旖旎,脸上不自觉就有了笑意,又有些热,抓住晏长河的手,道:“刚刚我那样待你,你可是恼了我么?”晏长河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任由对方抓着手,体味到那纤细指尖上传来的温度,心里不知不觉却是平静了下来,但又觉得尴尬,道:“我何时恼过你了?” 师倾涯便笑了起来,色若春花,他含笑道:“不说这些,先沐浴罢。”就要抱晏长河下床,晏长河忙道:“让他们伺候就是了,你只管顾好你自己便好,你长这么大,何曾服侍过人?”师倾涯一想也对,自己哪里懂得这些,便也罢了,就叫几个贴身近侍来伺候,那浴桶极大,容纳他二人绰绰有余,但两人方才纵然发生了最亲密的关系,但眼下却又微妙地尴尬起来,倒不想同浴,就又唤人再抬了一只浴桶,两人隔着一扇清心木嵌八宝屏风,各自洗身,师倾涯不过是简单洗了一下就好,不一会儿就出了浴桶,穿上贴身衣物,他一边擦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向大床走去,这时已有宫人将床铺收拾得差不多了,被褥枕头等等全都换了一遍,师倾涯坐到床上,心里有些乱,也有些迷茫,此时外面漆黑一片,殿内多添了几盏蟠花斗龙大烛,照得白昼也似,师倾涯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水声,侧身在床内躺了,闻着被褥上传来的如兰似麝的香味,心境终于慢慢恢复了平和,如此精神一松,忍不住就倦意上来,不知过了多久,迷糊间,忽激灵一下,清醒过来,却见内侍掀开薄被,扶着换了一身秋香色内衣的晏长河轻轻躺了,又有宫人将一碗散发着浓香的汤水送上,喂着晏长河好歹喝了几口。 师倾涯半支起上身,见晏长河面色有些恹恹的,便道:“疼得紧么?”晏长河有点不自然地:“用过药了,没什么大碍。”师倾涯微皱了精致的眉毛,命帐外剔亮了灯烛举进来,仔细打量:“我瞧你出了许多血……”他一个不曾有过闺帷经验的少年,虽然知道具体应该怎么做,但指望他能够进行得顺利稳当,那是休想,将同为童身的晏长河弄伤简直是再正常不过,一时间晏长河略窘了俊容,他虽受了苦楚,倒也并不愤懑,反而勉强做出一副轻松模样,道:“别担心,如今你我才真算是成了人呢,休要胡思乱想。”师倾涯目光落在面前比自己大了几岁的少年身上,对方身体微僵,一手自然搭在小腹处,看上去很是累怠的模样,身上散发出沐浴后特有的薄薄湿润暖香,师倾涯不知怎的,就一笑,道:“今日难为你了。” 晏长河到底还是少年,脸皮再厚又能厚到哪去,听了这话,尴尬自不必说,想起之前帐中画面,自己原本是想采了师倾涯这朵鲜花,哪知对方也是打了这个主意,而且对方虽然年少,修为却胜过自己许多,再加上自己也不是十分在意,谈不上多么抗拒,如此一来,稀里糊涂地也就成了事,这么一想,不免又无奈悻悻起来,一时药力起了作用,渐渐好受了些,由内侍扶着,起身半坐了,早有宫人传进晚膳来,都是些补血养气的,晏长河歪在枕上靠着,也没什么胃口,好歹吃了些,皱眉道:“不吃了。”又喝了几口汤,就漱了口,师倾涯倒是吃得香甜,满满一碗饭下肚,才洗手喝了茶,对晏长河道:“你既乏了,还是早些歇着的好。” 晏长河不答,只是半倚在枕上看他,师倾涯摸了摸自己的脸,浅浅一笑,真是能融化冰雪一般,极尽妍媸温柔,笑道:“怎的?”晏长河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他面庞,但又迟疑一下,没有碰上,他二人虽然亲密交好,但在今日之前,也无非是拉手摩肩之类的小小碰触,连更密切些的亲吻都没有过,未曾想今夜竟是一下子便突破到这种地步,双方或多或少都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晏长河顿了顿,才道:“你今夜便在这里留宿罢,我会吩咐下去,不让那些奴才乱说。”师倾涯明亮的眼睛看他,忽然一笑,就道:“……好。” 正当初尝人事的二人喁喁私语之际,师映川与晏勾辰所在的画舫已驶入江水寂静处,夜幕下,附近并无其他船只,静谧安然,景色别有一番滋味,今夜想必有雨,不见皓月,唯有沉云聚聚,江面上看起来仿若笼罩着蒙蒙的一层烟雾,亦是情趣,师映川轻轻轻一扬胳膊,甩出鱼线,浅色薄绡袖子随之滑下去,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臂膀,臂上扣着七彩短剑,轻薄无比,乍看上去仿佛是一只极宽的臂镯,师映川稳稳握住钓竿,雪腕卷云袖,说道:“等会儿钓上鱼来,让人煮汤来喝。”身旁晏勾辰感受到他呼吸间散溢出的淡淡酒香,笑道:“还是煎了好,可以再喝几杯酒。”师映川亦笑,眼睛看着水面,道:“就依你。” 天边乌云越积越厚,开始有雨丝洒落而下,晏勾辰拿了伞站在师映川身边,遮住了雨丝,师映川陆续钓了两三条鱼上来,再次甩出鱼线,目光闪烁间,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次要是钓到一条大的,也就够了。”说罢,却是忽然站起身来,对晏勾辰道:“……站稳了!” 话音未落,突然向前一跨入水,紧接着已是一脚踢出!偌大一条画舫顿时被一股庞大柔力踢得如同被弹弓射出的石子,飞速后射,瞬间就已退出了近百丈远,几乎同一时间,师映川猛然抬起右足,重重向下一踏,同时冷喝道:“出来!” 这一跺脚,仿佛水中突然炸开了一团巨雷!以师映川为中心的江水同时炸了起来,被他这一跺脚之下,无数粗大的水柱冲天而起,江水向四周激射,水中大小生灵被这狂暴的力量生生搅得粉碎,师映川纵身飞起,口鼻之间有青、赤、黄、白、黑五色淡烟喷出,在身前聚成一朵肉眼可见的巨大青莲,师映川反手一压,将这几乎实质的青莲重重打向水中,与此同时,远处正激射远退的画舫上,晏勾辰瞳孔瞬间缩成针尖状,失态地‘啪’一声捏断了手上的翠玉扳指,艰涩喃喃道:“……五气朝元,大劫宗师!” 第336章 三百三十六晴天霹雳 师映川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平静,只是那赤色的眸子却仿佛火焰一般透澈,偏偏又渗着无边寒意,他长眉微皱,反手一压,顿时一股无比恐怖的气息自他身上汹涌而现,将几乎实质的青莲重重打向水中,完美无瑕的绝代姿容在细雨中显得微微朦胧,整个人也随之入水! 师映川犹如一柄最锋利的刀子狠狠劈开江面,片刻,但见江水喧沸翻滚,不时掀起巨浪,几次呼吸之后,突然间三条身影破水蹿出,其中两条黑影果断分别向东南两个方向而去,而一条淡如轻烟却渺如鬼魅的青影毫不犹豫地就追上了奔往南边且伤得最重的黑色身影,远处晏勾辰在其疾冲而去的瞬间,双眼几乎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纵然距离很远,却也只觉得仿佛听到了刺耳的音爆,庞大如山的无形压力铺天盖地,一颗心被逼得瞬间停跳,而疾驰向南的那人则只觉一股冰冷杀机死死笼罩住全身,纵然心知不妙,但此人仍没有丝毫放弃之意,暗中积蓄力量,就准备给予对方一记重重反击,然而就是这时,突然肩头一紧,刹那间竟是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抓住了左肩!那纤纤玉指犹如铁钩,只听一个声音冷笑道:“……死罢!” 黑影几乎来不及卸力,身后之人五指如钩,就已抓住他狠狠砸入水中,自己也紧随而下,仿佛两道青黑匹练同时入水,不过片刻,江水便被搅合得就像是遇到了风暴的海面,支离破碎,晏勾辰所在的画舫早已远远遁开,只能遥望着远处那好似有无数洪荒巨兽在水下血战一般的江面,在这样可怕的战斗中,操纵画舫的侍卫根本不敢耽搁哪怕片刻,竭尽全力驾驶着画舫疾遁而去,惟恐被战斗所波及到,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之后,突然间一声厉啸震荡天地,一道身影如同箭矢般自水下飞出,恍惚间,远处晏勾辰只觉得眼前闪过一抹惊艳绝世的剑光,师映川深邃的眸子中隐着无尽寒意,长啸不绝,声音向四面八方传扬开来,他身周围绕着北斗七剑,下一刻,寒光惊现,无比璀璨夺目的剑光四散迸射,将附近的空气切割得支离破碎,师映川脚下踩着江水疾掠向东面,如履平地一般,整个人几乎与夜色相融,似乘风而行,逐月而去,但见袍袖迎风翻卷,却诡异地没有响起丝毫衣袂猎猎之声,眨眼间就已经远去无踪。 第164节 直到返回宫中之后,晏勾辰还是久久心潮难平,静静负手站在窗前,他的面部轮廓清晰,儒雅俊美,透着一股令人敬畏的帝王威严,但是只要他想,那么这张威严庄重的面孔上随时都可以露出仿佛春风般温和平软的笑容,瞬间就能解除其他人的戒心,让人觉得可信可靠。 外面雨打芭蕉,声声淅沥,抚平了略觉燥热的夜晚,殿内广阔空间垂挂着层层轻纱,有风徐来,如同水波初兴,波动滚滚,恍若一个迷离的梦,却又那样的泾渭分明,晏勾辰的影子在灯光中拖得长长,依稀扭曲地投影在墙上,他背在身后的右手握结成拳,又缓缓松开,一时间忽然表情中微带了一丝莫可名说的异样之色,最终幽幽叹道:“五气朝元大宗师啊……” 今夜注定不能平静,宗师之间的激战,即便被控制在了一定的范围之内,但那动静也还是瞒不了人,因此虽然事情发生的地点较为偏僻,也还是很快引来了高手前去探察,想必此事在最短的时间内便会在帝都上层之间传播开来,毕竟这样的消息,注定了不可能被封锁。 周围一片寂静,唯有雨声依稀,未几,多了一条修长身影立于殿中,青衣如莲,一双幽暗凤目映着明亮灯光,分明可见其中流动着一层似乎比之前更加深沉的血光,若是熟悉的人看见,就知道这是杀戮之后的表现,师映川犹如瀑布般的乌黑长发披散于身,顺着身体线条垂下,摇曳于腰间,从头到脚不沾一点水渍,两只手被宽大的长袖所掩,只露些许雪白的指尖,他给人的感觉就是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清净完美之意,与周围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和谐无比,非常的纯粹乃至于纯净,毫无一点波澜,师映川走向晏勾辰,在激战之后,本该有战意沸腾未平,然而此刻他看起来却是宁静如水,在灯光的照耀下,眉宇间更是浮现着淡淡一抹冷漠,平声道:“……你在等我么?”晏勾辰听到声音,蓦然转过身去,目光熠熠定在师映川身上,片刻,就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你……果真已跨入五气朝元之境了么?” “不错,我已经突破,就在前几天。”师映川抬头看着晏勾辰,嘴角噙着一抹轻轻浅浅的笑意,他赤白分明的眸子亮如星辰,清清楚楚,韵味悠远,伸手抚摩着晏勾辰的面庞,道:“我原本可以更早走到这一步,但当年我因为连江楼而伤了身子,导致我一直迟迟不能突破,如今终于脱去枷锁,拨云见日,勾辰,我本以为我会欣喜若狂,但当这一日终于到来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很是平静,并没有太多的激动。”晏勾辰心中复杂难言,顿一顿,就转了话题,道:“那两人……”师映川缓缓挑起嘴角,淡漠而笑,就在这一刻,晏勾辰被他容光所摄,仿佛看不清楚他的面孔,能看到的只有那一双于无尽幽深中燃烧着鲜红火光的诡美眼眸,师映川原本雪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此刻却是晕红得如同涂抹了胭脂,就像是人吃了极滋补的东西之后才会有的反应,他冷冷轻笑道:“那两人被我抽取全身生机,大宗师气血旺盛之极,乃是世间最顶级的享受啊……” 摇曳烛火中,绝色少年笑如模糊的雾霭,画皮下似有食人妖魔在窥伺,玉白指尖勾留于帝王腰侧,脸上的神色却是冷峻,目光亦是清冷,甚至连精巧的眉梢都不曾动上一丝半毫,只淡淡说道:“两名宗师联手意图刺杀,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目标究竟是你还是我,或者干脆是想把我们两个一勺烩……看来,你我的仇家,也实在太多了些。”晏勾辰听着,微微生出感应,他虽不能确定对方此时流露在外的情绪到底是真是假,但至少能够感觉到这其中有着勃勃满足之意--是因为孤身一举击杀两名宗师之故么?由此想起了自己当年泰元帝时的风光! 晏勾辰心中就此微震,面上却是露出该有的反应:“知道是什么人么?”师映川敛目低垂,漠然说着:“斩杀也还罢了,但是想从宗师身上得到口供,你觉得可能性会有多少?”晏勾辰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师映川纵然已是跨出那一步,独力斩杀两名大宗师,但想要十拿九稳将其擒下并逼出口供,这就不能抱有什么太大的指望,这时却听师映川道:“我先杀一人,也因此耽搁了一些时间,后来一路追踪另一人将近五百里,才最终在落叶湖那里把他打杀。” 师映川的声音微微变冷了下来,虽然音调仍然似乎很平静的样子,但熟悉他的人却能听出这其中正隐约滚动着丝丝令人心头发寒的雷霆:“今夜这二人精通诡刺之道,一击不成,即刻远遁,以宗师之身,行刺客之道,向来都是十分少见的,但也因此比起一般宗师而言,更加危险许多,此次若非我已经突破,只怕未必能将这两人都留下来,很可能让他们遁走一个,甚至若是换了别人在此,哪怕是老牌宗师之身,也有九成的几率会被他们刺杀成功。” 晏勾辰微微点头,但心中却是莫名滋味,他很清楚宗师强者的杀伤力究竟有多大,宗师之间交手,若是一对一的话,只要不是在双方都有死战之心的情况下,那么基本就不会出人命,一个宗师可以被同级高手打败,但他只要想脱身,一般来说,总会有办法,所以想要成功击杀一名宗师,应该要有两到三名宗师才是,而师映川却是以一人之力,生生抹杀两名陆地真仙,而且看样子似乎也没有受什么伤,至少没有明显的伤势--这就是大劫宗师的手段么? 且不论晏勾辰心中作何感想,师映川眼下却是有些累了,毕竟他刚刚踏入五气朝元之境不久,连续与两名宗师激战并将其杀死,又在短短的时间内急速赶路,长途奔袭,任他修为高深,精力充沛,也有些累了,虽然抽取两名强者的生机令他肉身并不觉得疲惫,但精神上却是不免倦乏,当下便坐在榻上,抬手扶了扶额头,几不可觉地瞥了晏勾辰一眼,心中自有计较,对方是他当年还势微之际就结交之人,与现在相比,那时两人的处境都是不值得一提,这些年互相扶持着艰难走过,然而终究是岁月无情,转眼间已是各有心思……师映川心中明镜也似,只是并不说破,一面闭着眼轻揉太阳穴,一面说道:“让人给我备些热粥罢,待喝过之后,我再洗个澡,就休息一会儿。”晏勾辰此时也已经仿佛浑然无事一般,脸上带了恰倒好处的柔和笑容,抿唇一笑道:“正该如此,你且歇着罢。”说着,已伸手在师映川肩上按了按:“你可曾受伤了么?若是有,那就先快些处理一下才是。”师映川脸上异样的红晕还未褪去,灯光下,有些近乎妖魅的美丽,诱人,也慑人,他漫不经心地捏了一下晏勾辰的手,道:“没什么,你放心。”正说着,外面忽然有人道:“陛下,君上,奴才有事要报。” 晏勾辰皱了皱眉,就道:“进来。”话音方落,一名红袍内侍便匆匆进到殿中,见到两人,脸上便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晏勾辰见状,就沉声道:“你这奴才,有事还不快与朕说!”那内侍不敢耽搁,当下就将师倾涯与晏长河今夜在东宫之中所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半点也未曾遗漏,晏长河固然不许周围人胡乱将此事说出去,但晏勾辰身为皇帝,对各方的掌控力岂是普通人能够想象,又有多少事是能瞒得了他的,因此之前东宫那边事情一出,很快宫中就已经接到了消息,只不过晏勾辰当时还没有回来,这才没有立时得知,后来晏勾辰回宫,但却是发生了刺客之事,如此一来,又有哪个不开眼的会来他面前提东宫之事,直到后来师映川回来,下面的人知道多半是无事了,这才敢向两人汇报今夜在东宫所发生的事情。 师映川与晏勾辰听过这内侍禀报,顿时都是意外,只不过面上没露出来罢了,但两人心中却是各有想法,一时晏勾辰挥手让那内侍退下,转脸向师映川苦笑道:“此事……罢了,孩子们大了,这就开始胡闹起来。”师映川眉头动了动,抬起眼皮,也不知在想什么,面上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神色,却仍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淡淡说道:“我在这个年纪时,已是做了父亲,左右`倾涯那小子已经跨过凝真抱元这一坎,既是如此,只要不过分,他爱怎的便由着他就是了。”晏勾辰轻咳一声,下意识地挑了挑眉毛,脸色有些古怪,说道:“只是原本以为……怎知长河这孩子却是这般不济……”师映川岂会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当下似笑非笑地看着晏勾辰,纤细指尖轻敲着大腿,说着:“倾涯这小子是我的种,自然像我,最是心高气傲不过的,哪里有人能降得住他,长河虽比他大着几岁,也只得听他摆布,这也罢了。” 一时热粥送来,师映川喝了些,又沐浴换了衣裳,便在晏勾辰这里歇下了,且不论这一夜由于两人遇刺以及后来事态发展所引起的一系列动荡,尤其是师映川已晋升五气朝元大宗师的这个消息,已通过各种渠道被人探知,在最短的时间内送到了京中的大人物们的案头,若说从前的师映川虽然强大,但被敬为天下第一高手,似乎总有些底气不足,然而经过了这一夜,师映川身为大劫宗师的事实,使得他自此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人。 翌日一早,晨曦微露,天色微明,师映川出了皇宫,往城东而去,这是清晨时分,天还只是蒙蒙亮,师映川到了东宫,径直而入,一路上谁敢拦他,甚至连个奔去报信的人也没有,一时师映川直接进到太子起居所在,一群内侍也不敢吱声,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对方撩帘而入,师映川进到里面,只见帐子遮得严实,以他耳力,自然听得见帐内有清浅呼吸声,师映川走过去,掀开帐子,就见里面大床上并排睡着两个少年,都是穿着寝衣,齐胸盖着被子,倒没有什么不堪入目的景象,而这时帐子被一把掀起,床上两人都是武者,自然有所警应,顿时醒了过来,原本以为是伺候的人来打扰,哪知一睁眼,却见一个眼神清冷,整个人也是皎洁如幽冷明月般的少年正站在床前,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子当即骇得三魂走了七魄,几乎下意识跳了起来,急忙挣手挣脚地爬起,但晏长河这么一动,当即就牵动了伤处,不由得闷哼一声,师倾涯立刻伸手将对方扶住,一张俊秀脸蛋已是红白交加,两人都是讪讪的不敢出声。 师映川一双赤色眸子就这么淡淡看着两个初尝禁果的少年,他目光犹如月色一般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恼火之类的意思,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但这样的眼神落在两个少年的眼里,却是让两人的面孔微微发烫,想要说些什么,那嘴却好象被黏住了似的,张不开来,师映川仿佛没看到这些似的,只对师倾涯道:“起来,穿上衣服,随本座回去。”师倾涯看了一眼面色尴尬的晏长河,起身下床,匆匆穿了衣裳便跟着师映川出了东宫,一时父子两个回到青元教总部,师映川让人准备了些白粥小菜,坐下来吃着,师倾涯只得硬着头皮陪在一旁,等到吃过饭,师倾涯终于忍耐不住,索性就直接开口道:“父亲是生气孩儿与长河做了那等事么?” 师映川慢慢呷着茶,道:“你也已经大了,不是懵懂稚子,既然如此,本座还拘着你做什么。”师倾涯听了这话,却品出一点奇异微妙的感觉来,忍不住就看向师映川的眼睛,却发现父亲的眼神平静而沉稳,不由得心中略觉一丝忐忑,但随即又是一沉,猛然之间就泛出了一丝微微的凉意,低声问道:“父亲是……不希望我与长河在一起?”师映川屈指轻轻一弹指甲,神情之间有些模糊不清的东西,说着:“本座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长河那孩子,未必是你良配。”这样说着,师映川就仿佛笑了笑,他的笑容极美,但却似乎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意味,又或者只是错觉,师倾涯下意识地迎上师映川的面孔,突然就有一种遍体生寒的感觉,这是什么样的眼神,其中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淡漠如水,又冷酷如冰,这样的眼神,令人莫名地为之心颤……这时就见师映川淡淡挑起嘴角,眉宇之间随之流露出一丝几不可觉的冷峻之色来,望着师倾涯缓缓说道:“我儿,为父告诉你一句话:这个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说罢,也不给师倾涯再说话的机会,只漫不经心地一拂袖,道:“去罢。” 师倾涯只得行了礼退下,穿过花廊,满腹心事地走出寝宫,距离这里不远处有种满荷花的湖泊,并不大,但看起来碧波荡漾,很是清爽,偶尔可见一两间凉亭点缀其中,与湖光相映生辉,翠色荷叶连绵如盖,一眼望不到尽头,师倾涯一直走到自己的住处,还未走近,远远就见一个蓝色身影正怀中抱着长剑,倚在一株笔直的芙蓉树旁,淡淡的日光照映下,只见对方身材匀称,四肢修长,腰间束着黑色绦带,看起来身上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肌肉分布,但只要稍微认真起来,就立刻会从懒洋洋的打盹儿花豹瞬间变成一头危险的猛兽,师倾涯这时看到此人,这才猛地想起一事,原本两人是约好了昨夜一起切磋剑术,自己打算在与晏长河鉴画之后,便回来赴约,哪知计划不如变化快,竟是一时稀里糊涂地就和晏长河有了肌肤之亲,如此一来,心神动荡之余,哪里还能记得其他事情,眼下看见对方,这才蓦然想起此事。 此时蓝衣人也已经看到了师倾涯,清秀面孔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过来,待师倾涯来到近前,才将怀里抱着的长剑挂在腰间,温和问道:“昨晚是有事么?”师倾涯看了一眼对方还沾有露水痕迹的衣裳,有些意外:“阿穆,你一直都等在这里?” 千穆点了点头,原本淡漠的目光带着些倦意,现在却已和缓灵动起来,比起师倾涯,他要年长一些,但又远不是青年,正是茶刚入味,花开正好的时节,千穆此人虽然父母只是资质平平,但他本人却是意外地有着颇为不错的天资,在这一代的年轻武者当中,可以说是非常出类拔萃的,不久之前已经与师倾涯结为道侣,这道侣与伴侣是有本质区别,只是彼此在修行之路上互相扶助,共同进步的一种方式,一些成为道侣的武者往往彼此之间是好友甚至血亲的关系,也由此千穆与师倾涯的关系之亲近,可见一斑,这时千穆已微笑说道:“我等了你一夜。”师倾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我本是记得昨晚和你约好了比剑,只是没想到后来发生了一点意外,所以……就忘了此事。”千穆听他说着,便道:“这没什……” 话刚说了半截,就突然止住了,千穆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师倾涯露在衣领外的修长洁白颈项,那优美如同天鹅般的纤细颈子上,点点殷红仿佛盛开在雪地里的红梅,刺目无比,那样暧昧的印记,只有懵懂孩童才会不知道究竟是意味着什么!一时间千穆脸色顿变,胸膛缓缓起伏,有些东西从心底一下子爆发出来,捂都捂不住--在他的预想中,绝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千穆眼中一瞬间闪过太多晦涩不明的东西,他似是不信地道:“你,你昨夜……”师倾涯何等聪明,见千穆如此表现,瞬间就已明白了原委,他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眼睛看着千穆,声音却很平静,甚至近乎于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昨晚是在长河那里过的夜。” 千穆的呼吸微微变得快了几分,他似乎正在让自己保持冷静,而他也确实做到了,只是他终究已不能继续保持着这笑容,他望着面前的少年,深深吸了口气,便一字一字地道:“……为什么?”说话时的语气还算平静,但脸色已是十分阴沉,目光认真到甚至有几分凶狠地盯住了师倾涯,脸上的肌肉都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动了几下,而师倾涯的表情似乎有些许的变化,但也仅此而已,他双手缓缓笼入袖中,语气平和地道:“昨夜是我忘记了,没有来与你切磋论剑,但是说实话,即便我没有忘,我也还是会留在那里陪他,毕竟长河他身体不太舒服……” “我不喜欢听到这些话,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说了?”千穆突然用一种极其冷静也极其压抑的口吻打断了师倾涯的话,并不轻柔的声音中却显得有些苦涩,仿佛是荒枯的芦苇在风中摇曳,他缓缓攥紧了拳头,一双已经冷得犹如冰雪般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正静静迎上自己目光的少年,咬牙低咆道:“晏长河身体怎么样,我完全不关心,我也一点都不想知道!” 千穆说着,突然上前一步,这一步顿时就让两人之间几乎再没有了多少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吸的轻软,师倾涯下意识地想退后半步,但千穆已经在他之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肩,一时千穆抿紧了薄唇,严肃地看着少年,看着对方似乎单纯明丽得如同黑玉一般的眼睛,怔怔地看了好久,这才眼中闪着幽幽的光,道:“我……你分明知道我是喜欢你的,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你知道,我很喜欢你,倾涯,你知道的!而你也说过的,你对我,不是不喜欢。” 师倾涯没有回答,只是静默不言,千穆按在他肩头的手一动,下意识地紧了紧,缓缓说道:“有些人明明认识了很久,甚至是自幼就相识的,但始终形同陌路,但是有些人哪怕只是接触了很短的时间,甚至只是有一面之缘,却觉得好象认识了很久似的,倾涯,你有过这种感觉么?我对你,就是这样,哪怕蒙上我的眼睛,有一万个人在我面前走过,我也能从中分辨出你的脚步声。”少年清秀的面孔上聚起冷酷之色,略显轻柔的声音在这一刻徒然变得锐利起来:“并不是只有晏长河一个人会把你当作宝贝一样看待!我明明也是这样的,我比他更喜欢你,而且,我想你也一定很明白,他对你的喜欢里面,到底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却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倾涯,你这么聪明,想必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是不是?你们两个人,就算是以后真的联姻,也无非是权力之间的结合,至少这占了相当的一部分,我说的应该没有错罢?与普通人互结伴侣的过程几乎不会有多少相通之处,晏长河也许是自己都在告诉自己,他是大周未来的皇帝,而你的父亲是整个天下最尊贵最有力量的人,你是你父亲最喜爱的儿子,所以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他都一定要喜欢你,并且要用尽一切法子让你也喜欢他!” 咄咄逼人的话语尽数被少年全盘托出,师倾涯眉头微蹙,仿佛是在细细品味着这番话,然后他缓缓摇了摇头,道:“我知道,我当然清楚这些,但我也知道世上没有那么多纯粹的东西,有很多事都是不能计较得太清楚的,否则就是自找麻烦。”千穆听了这话,尤其是师倾涯说起这些时的表情和语气,那是一种并不在意的冷静,这让千穆的面孔变得微微扭曲,那上面充斥了愤怒与不甘,他扣紧了师倾涯的肩,深深吐出一口气,道:“我已经与你结为道侣,倾涯,但我真正想要的,是成为你的伴侣!我想让你做我的平君,和我生活在一起!” 一番话仿佛是低沉的咆哮,话音未落,千穆已重重抱住了师倾涯,低头用力吻住了少年花瓣一样的嘴唇,师倾涯顿时微微一震,他不是没有及时反应的能力,他其实是可以在千穆这么做的时候阻止对方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反应却慢了半拍,被千穆牢牢抱住,直到对方笨拙而生涩地试图撬开他的牙关,将不知所措的舌头深入里面时,师倾涯才好象突然完全回过神来,他抗拒地用手推着千穆的肩,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千穆还是师倾涯,两个少年都似乎忘记了自己身怀武艺的事实,他们忘了这些,一切都只凭自身的本能驱使,所使出的力气与普通的少年并没有什么两样,而千穆明显比师倾涯要大几岁,因此师倾涯的抗拒一时间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试图通过摇摆脑袋来避开对方的亲吻,但千穆却像发了疯似的,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的头稳固住,蛮横得无论怎样也推不开,一时间混合着两人唾液的涎水开始慢慢顺着嘴角流出,将下巴都濡湿,缺乏经验的千穆横冲直撞,将师倾涯的唇舌甚至都吮啃得微微疼痛起来,这时师倾涯忽然只觉得后背碰到了一个坚硬粗糙之物,却是千穆将他抵在了树干上,也正因为如此,师倾涯猛地心中生出异样感,他一把抓住千穆的胳膊,微蹙着长眉,手上用力,缓缓将对方推离自己,千穆看到他的眼神,突然心中一震,就清醒过来,薄唇紧抿,片刻,才似乎有些艰难地道:“对不起,倾涯,是我……无礼了。” 师倾涯平复了一下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他摸出帕子擦去了流到下巴上的涎液,语气并不冰冷,但却给人一种冷漠的距离感,淡淡说道:“你确实无礼,阿穆,但是比起这个,我认为你更应该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并不属于你!我师倾涯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晏长河,不属于任何人,我只属于我自己!所以,谁也不能要求我去做什么事,我师倾涯想做什么,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承认,我并不是不喜欢你,但这决非你对我有所要求的理由!” 淡淡清冷的声音在风中飘散,少年斩钉截铁地说着,声音听起来比较平静,眼神也还清明,只是说出来的这番话,却是异常地笃定,千穆身体一震,似乎第一次真正认识了面前的少年,他深深看着对方精致如画的面容,半晌,才控制住了自己,慢慢说道:“……好,我明白了。” 这句话声音不高,听来也是干巴巴的样子,之后便没有了下文,师倾涯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这才抬头看着面前的人,道:“……我乏了,改日再切磋罢。”说完,便与千穆擦肩而过,向着自己的住处而去,千穆站在那里,他一动也不动,只是望着那朝阳中渐行渐远的人影,体味着此刻心中那似乎并非特别强烈,然而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一股懵懂复杂滋味,一时间似是微微迷失在了这无穷无尽的异样情绪之中,再也难以自拔。 …… 转眼间天气逐渐冷了下来,冬日已至,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着,表面上很是平静。 阴沉沉的天空看起来很是压抑,室内光线昏暗,有淡淡的松香气息,师映川盘坐在榻上,两手交叉形成一个怪异的手势,双目闭合,气息悠长,显然是在打坐,未几,他口中忽有淡青色薄雾溢出,既而睁开眼来,平静的眸子闪了闪,就仿佛死寂的静湖中乍起一圈涟漪,他看向室内一道身影,语气平常地道:“……拿茶来。” 不远处,正捧着一本剑谱的季玄婴听到吩咐,便起身倒了茶,送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一口饮尽,他抬头看着季玄婴,忽然就抓住对方的手,起身走向帷幕掩后的内殿,阔大的睡床上,黑发男子闭眼躺在里面,师映川前天夜里肆无忌惮的玩弄造成的伤口引发了高烧,眼下刚喝过药的连江楼正在熟睡,师映川手上略一用力,季玄婴顿时就踉跄着倒在了床上,师映川欺身压了上去,扯开对方的腰带,季玄婴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被师映川翻转过来,按在褥子上,他感到师映川的手在他身上乱摸乱揉,一层层的衣裳被随手剥下,露出白皙光洁的身躯,一只手伸到他胸前,手指捏住微凸的肉粒,满是恶意地轮流拉扯着,将胸口的两点软肉捏得发疼,很快就微微肿了起来,季玄婴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伏着,任凭对方施为,很快,他的腰忽然被提起,一条腿顶开了他的双腿,并充满挑逗意味地用大腿磨蹭着他腿间的敏感处,不多时,一根纤细的手指摸索到了他的臀间,蘸着黏腻的膏体侵入,季玄婴一声不吭地忍耐,承受着不断增加的手指在自己体内用力搅动,直到这些手指退出,换作一根冰冷的东西缓缓填入,季玄婴才终于闷哼一声,太阳穴微微跳动,然后,整个人就被彻底填满。 这是一轮极尽狂放的调弄,中途实在难以忍受时,季玄婴下意识地伸手向后,抓住了师映川的手臂,但以他现在的力气,根本无法在那布满鳞甲的手臂上抓出哪怕一点点痕迹,到最后,季玄婴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被迫泄身了多少次,身后的那只手握着做工精美的玉`势在体内反复进出,而腹下的男性脆弱所在则是被另一只手抓住,极尽刁钻地把玩,不知过了多久,季玄婴又一次地体会到了前面与后面同时攀到顶峰的感觉,那是一种令人眩晕到极致的滋味,全身上下的每个部分都因此而抽搐颤栗不已,甚至大脑中都出现了片刻的空白,完全无法有任何除了本能之外的反应,恍惚中,有人凑在耳边,吐着热气,低低轻笑道:“……是不是爽得受不了,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干死了?嗯?虽然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但这身子仍然很漂亮,你现在的表情我虽然看不到,但想来一定是很淫`荡的罢,让人一看就想狠狠地干你。” 如此下流粗鄙的话语,原本应该是令人心生厌恶的,然而配上那柔和轻软到极点的嗓音,淡淡狎邪的语气,却像甘美的毒药,让人忍不住地身体酥软,随着体内坚硬玉`势的抽出,一直稳住季玄婴身体的手也松开了,季玄婴再也支持不住,筋疲力尽地瘫伏在床上,此时就见他全身已被汗水浸湿,背部零星有几处啃咬的痕迹,甚至包括两个微微渗着血丝的齿印,臀部湿漉漉地,不正常分开的修长双腿间,被过分玩弄的秘处已经暂时不能恢复原样,长时间粗鲁的反复侵犯让那里正缓缓向外溢出夹杂着鲜血与脂膏的液体,濡湿了身下的褥子,师映川看着这一切,嘴角噙笑,面色清冷,然后就将目光转到了旁边,原本熟睡的连江楼早就已经醒了过来,漆黑的眸子如同夜空中璀璨的寒星,方才的一切都被其看在眼里,师映川笑了起来,他脱去身上的外袍,露出被雪白鳞甲覆盖着的妖异身体,然后上了大床,他轻轻拿起连江楼的一束黑发放在嘴边亲吻,语气柔和地说道:“当年我坐拥四海,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得到的,然而,所有的一切,我能够得到的一切,我都唯独给了你,那时我以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和你永远幸福地在一起,可是后来我却发现我错了……知道吗,连郎,你让我永远都无法再觉得快乐,即使一千年,一万年,我都无法再发自内心地觉得幸福。” 说到最后,师映川已几近叹息,下一刻,连江楼的衣裳突然被一把撕开,来不及反应就已经彻底袒露了身躯,撕坏的衣物被随手丢到地上,有着健美精悍身躯的高大男人被一具纤细的少年身体压住,动弹不得,师映川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然后猛地咬住了男人的薄唇。 这是令人窒息的吻,让意识都在这样的吻中变得渐渐模糊,师映川有着无穷无尽的技巧,灵活的舌头轻易地撬开了男子看起来很是冷淡高傲的薄唇,连江楼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炽热,师映川的吻渐渐深入,令他习惯性地微微张开了嘴,虽然这是不起眼的行为,但已经足以让对方长驱直入,看似单方面强迫的吻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了两厢情愿的行为,这样的顺从已是常事,师映川不以为意,他眯着眼,右手在男人富有弹性的结实胸肌上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引得对方眉头紧皱,师映川却只是笑吟吟的,柔软的舌头热烈而充满掠夺意味地与对方的舌纠缠在一起,那只布满鳞甲的手贪婪而粗鲁地玩弄着对方,生生地将原本没有什么反应的两粒软肉搓得逐渐发硬,犹如小小的石子,带起火辣的胀痛,是充满了肉`欲的虐待,如此肆意的挑逗令人无法保持无动于衷,连江楼的呼吸越发粗重,眼中流露出异样的情绪,这时却有低沉的笑声从师映川喉中传出,且那嘴角的邪肆笑容也渐渐扩大起来,他的下半身紧贴着连江楼,说不上粗糙但也并不细腻的蛇尾与对方赤`裸的皮肤蹭在一起,带给男人无比古怪且颤栗的体会,师映川清楚地感觉到连江楼的腰身微微僵硬,有什么坚硬的物事抵住了自己的下半截蛇身,他低低笑着,在一轮几乎将对方灵魂都吸出来的狂野吮吻之后,就凑在男人耳边,笑道:“很硬了啊……看来这具身子已经调弄的不错了,呵呵,你就这么容易兴奋起来么?” 师映川笑得肆意,他毫不犹豫地像之前对待季玄婴那样地来对待连江楼,所有的爱意痛苦,所有的怅惘缅怀,统统暂时抛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别致的残忍,只冷眼看着对方在欲`海中沉浮,被一次又一次地送上情`欲的颠峰,直到再也无法清醒--也许在很多时候,过于强烈的爱与过于强烈的恨,这样看似截然不同的两种感情之间,所谓的区别很可能只是一线之差。 久久之后,一切归于寂静,师映川起身下了床,捡起长袍随意披在了身上,他转身看向大床,床上两具身体都是疲软不动,伤痕累累,师映川笑了笑,在那光滑的肌肤上用力摸了一把,眼前这一切,这样的人,似乎与从前没有什么区别,但师映川知道,自己已经永远丢失了一些东西,丢在了从前,这究竟应该要怪谁呢,在那样的环境下,在那样的残酷真相下,许多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改变的东西,到后来却是慢慢改变,终于面目全非。 师映川全无留恋地走了出去,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起了雪花,天色暗暗,有一盏盏的灯光从延绵的建筑之间亮了起来,淡淡的光晕似在游动着,师映川去了皇皇碧鸟那里,才进得垂花门,走不多远,却见两个俊秀少年在廊下说话,似是说到高兴处,两人都是满面笑容,原来是季剪水与师倾涯叔侄两个,二人见了师映川,忙上前来见了礼,就垂手立住,师映川见他二人一个穿着蓝紫缕金云纹样的锦袍,一个裹着玄青花鸟纹样对襟大长袄,轻裘玉带,秀容朱唇,好似一对金童一般,便点一点头,语气和缓道:“在外面吃风做什么,还不进去。”两人笑着应了声‘是’,便一左一右跟在师映川后面,进了暖阁,这时皇皇碧鸟睡了午觉刚刚起来,在对镜理妆,未梳高髻,只用发网挽着齐整整一窝秀发,露着光洁额头,肌肤如玉,丽色照人,见师映川来了,很是开心,起身笑道:“今儿是吹的什么风,你们爷儿仨倒一起来了。”师倾涯笑吟吟地道:“原本和四叔来阿姨这里想蹭点心吃,但听下人说阿姨在睡,不好进来,我们俩就在外面等着,谁知才说了会儿话,就见父亲来了。” 皇皇碧鸟一笑,动人丽色让人炫目而又沉醉于其间,说道:“两个小馋鬼,整日里就琢磨我这儿的吃喝。”当下就命人去取二人喜欢的点心,又吩咐侍女道:“拿那件我才做的衣裳来。”不一会儿,侍女取了衣裳,皇皇碧鸟两手提着抖开,只见灿色辉煌,华丽难言,皇皇碧鸟对师映川含笑说道:“我才做好的这件袍子,你且试试大小,若是不合适,我便改一改。”师映川见了这衣裳做工,就知道必是十分熬人的,遂道:“我的衣物向来都有针线上的人专门来做,你费这精神干什么。”说归说,还是脱了外袍,将这衣裳穿了,果然十分合身,皇皇碧鸟看得欢喜,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替师映川系好腰带,笑道:“还算合身,倒是不用改了。” 三人在皇皇碧鸟这里闲话家常,等到晚间用过饭,这才离开,此时师映川已经恢复了人身,穿着皇皇碧鸟所做的新衣,皇皇碧鸟一直将三人送到廊下,外面雪还在下,一片无垠的冰雪天地,显得清冷且有几分肃杀,皇皇碧鸟将伞一一塞进三人手里,又要让人打着灯在前头照路,师映川道:“不必麻烦了,又不是看不清路。”当下就带了季剪水与师倾涯两人离开,路上季剪水看着前面师映川的背影,犹豫了一下,道:“大兄,我和倾涯想去看看二哥……” 师映川淡淡道:“好。”季剪水与师倾涯对视一眼,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跟着师映川一起去了对方的寝宫,刚进了里面,就有下人禀报,说是魏王已等候多时了,师映川有些意外:“哦,是优昙来了么?”便让人带着季剪水与师倾涯叔侄二人去见季玄婴,自己则是去了暖阁。 推门进到屋内,方榻上坐着一人,正拿茶喝着,头上戴一顶耀目灼灼的珠冠,容色清冷,正是左优昙,见了师映川进来,便站起身来,师映川脸色温和,道:“大冷的天,怎么想到千里迢迢到我这里来了。”左优昙神色轻松,微笑道:“前时得了些好东西,这就送来给爷把玩一二,况且数月不见,顺便也是来看望爷。”左优昙年纪比师映川大了许多,如今早已年过四十,但看起来容貌还是十分年轻,丰姿如昨,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整个人多出了一份沉淀下来的内敛与厚重,这是时光所给予的礼物,师映川看着,一时间不由得回顾从前那些往事,仿佛还是两人初见时的情景,如此,先是心中一动,随即就是淡淡的熨帖,就伸手过去,在左优昙臂上握住,然后拍了拍,两人四目相交,就觉得轻松如饮醇酒,不由得就都是一笑,当下就坐了,师映川问道:“吃过饭了么。”左优昙道:“还没有。”师映川就说道:“我记得你从前很喜欢吃临海龙。”左优昙脸上就泛起了笑意:“爷还记得?” 这临海龙乃是摇光城的特产,只有城外一处盐水湖里才有,有点像海豚,肉质极其鲜美,价格也非常昂贵,一般只供应王公贵族,这种鱼只在冬天才有,而且无法腌制或者以冰冻之类的方法保存,必须趁着新鲜吃,否则肉里很快就会分泌出毒素,左优昙当初在摇光城时,很喜欢吃这临海龙,后来做了鲛人之主,很少回来,就再没有吃过这道菜,眼下听师映川说起,就勾起回忆,心中温馨起来,师映川便唤了侍从进来,吩咐立刻去准备,给左优昙尝尝鲜,他一向都不是多么心细的人,因此能做到这样,左优昙已觉得很好,面上笑容不禁更甚。 两人数月未见,自是有不少话要说,左优昙给师映川倒了茶,一面说道:“前时听到爷晋升的消息,我心中很是欢喜,这是爷长久以来的心事,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师映川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道:“习武之人一旦踏入宗师之境,就可称之为陆地真仙,似乎就有了自此仙凡殊途之感,在一般人眼中,似乎的确如此,但事实上,这只是开始,即便是我现在,也不过是比其他人更加寿元悠久,力量更加强大而已,然而这其中并没有发生真正的质变,日后不可避免地还是要尘归尘,土归土,只有当我有朝一日果真成就长生大道,才值得庆贺。” 左优昙静静听着,末了,就安然说道:“爷追求的是不死不灭,我却没有这样的格局,只想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这样的想法似乎太小家子气了些,让爷见笑了。”师映川轻笑一下,道:“怎会?人各有志,谈不上谁更高明。”说着,又问起宝相龙树的事情:“宝相近来身体如何?我每隔一段时间总会与他有书信来往,他在信中总说自己并无大碍,但我只怕他是报喜不报忧。”左优昙微微皱眉,道:“还算好罢,我来摇光城的前几日还见过他,看起来气色还可以。”正说话间,忽听有下人在外禀报,说是小公子师灵修到了,闹着要见师映川,师映川听了,不知怎的就看了左优昙一眼,然后就对外面说道:“让他进来罢。” 不一会儿,穿得如同年画娃娃一般的师灵修便迈着小短腿跑了进来,身后紧跟着几名侍女以及嬷嬷,师灵修见了师映川,便欢叫道:“爹爹!”跑过来抱住师映川的腿,师映川弯腰把男童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一面眉头微皱地看向跪地的诸女,道:“这么冷的天,带公子到这里做什么!”其中一名领头的侍女忙道:“回君上的话,小公子晚饭后便吵着要见父亲,夫人想到小公子已有多日不曾见过君上了,这才让奴婢们带了小公子过来。” 师映川闻言,没再说什么,只挥手示意诸女退下,这时师灵修已坐在师映川怀中,正好奇地仰着小脸看着左优昙,而左优昙也是第一次见到师映川的这个小儿子,一来师灵修还年幼,平时总在花浅眉身边照顾,左优昙是男子,没有特地去见师映川家中女眷的道理,二来左优昙乃是鲛人之主,平时海上往来,很少会来摇光城,因此师灵修从出生到现在,还是第一次见他,一时间左优昙看着这孩子,心中不知怎的就觉得喜欢,他端详着师灵修的小脸,便向师映川笑道:“小公子生得一副好相貌,看起来倒似是比二公子还齐整些。” 第165节 师映川听了这话,便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师灵修穿着石榴红小团花丝绸棉袄,颈间戴一只赤金项圈,上面缀着长命锁,一张小脸嫩嘟嘟地几乎吹弹可破,眉目精致如画,五官虽然看起来好象并不怎么与师映川肖似,但这样好的相貌,旁人一见之下,就会下意识地觉得也只有师映川这样的美男子,大概才生得出这般可爱如同仙童的孩儿,此时师映川低头看着粉雕玉琢的师灵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既而抬头望向左优昙,将师灵修递了过去:“看来你很喜欢他。”左优昙接过孩子,嘴角带笑,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小公子,只觉得亲切。”师映川淡淡而笑,道:“是么。”师灵修被左优昙抱着,倒也不怕生,小手好奇地扯住男子胸前的鬓发,奶声奶气地道:“你是谁?”师映川在一旁平淡道:“灵修,这是你左叔父,还不叫人?”师灵修眨了眨黑亮的眼睛,就脆声道:“左叔父……”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师映川忽然就觉得这个画面有些荒唐,他一言不发地坐着,意似倦倦,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红眸深处却滚动着一丝说不出的东西,而左优昙听着男孩软软的童音,一向神色清冷的脸上不觉就多了笑容,修长的墨眉间微微勾勒出少许欣喜,说道:“既然小公子叫我一声叔父,怎能没有见面礼。”说着,就从手上褪下了一串腕珠,一粒粒珠子都是绿豆大小,色泽幽蓝,十分赏心悦目,左优昙将腕珠在师灵修的小胳膊上缠了两道,对师映川微笑道:“这珠子是深海中一种鱼类脑中所孕育,带在身上,冬日里全身温暖,不畏酷寒,今日倒算是一件应景的见面礼了。” 室内暖意融融,左优昙明显很喜欢师灵修,逗得男孩咯咯直笑,师映川则是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不时露出淡淡的微笑,未几,侍从送来几样精致菜肴,其中就有一道临海龙所制的鲜汤,师映川让师灵修过来,喂他吃了几口点心,便将男孩交给了嬷嬷,让人好生把孩子送回花浅眉那里,一时左优昙用过饭,将手洗了,目光在师映川脸上微微一掠,方道:“我见爷对小公子似乎并不十分宠爱,比起当年大公子和二公子年幼时,仿佛要差着一层……” 窗外点点灯火在夜色中闪烁不停,将原本凄冷的夜渲染得明丽动人,师映川闻言,面色如常,只平淡说着:“大概是我如今与从前不同,再没有当年的心情了罢。”少年平静的声音没有过多的情绪波动,左优昙望着对方,顿一顿,却道:“……爷变了很多。”师映川微微挑眉,他打量了左优昙一眼,嘴角忽然就扬起看似灿烂实则清冷的笑意:“是么?其实我自己也这样觉得。”说话间眉头微皱,雪白指尖揉捏着太阳穴,道:“屋里有些闷,出去透透风罢。” 左优昙自无不可,两人便来到了外面,彼时雪已经很小了,云层薄去,依稀有月影,幽暗如水的月光淡得近无,在雪地里静静流淌着,师映川伸出手,袖中飞出七道彩光,停在他面前,师映川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拂过澄净似秋水般的剑身,周围的灯光明明灭灭地照在他的脸上,此刻在那面容间浮现出来的,是与平日里绝不相同的神情,平静的表象下,是无法形容的高傲与威严,一旁左优昙望着这张绝美的面孔,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记得很久以前,当师映川与自己都还年少的时候,有一次凭崖观景,容颜尚自青涩的师映川指着远处云海,说道:“优昙,若是有朝一日我能站在那九天之上,向下俯视着这大好河山,你说,那会是怎样的一番感受?”那时的自己不以为意,却不料如今当初的那个少年在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九天之上,那纵横无敌的霸者气度,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情不自禁地深陷其中。 这时师映川的指尖已涌出鲜血,一一滴落在剑身上,七柄短剑微微轻颤,发出嗡鸣之声,似是十分欣喜,左优昙看着,如玉石般晶莹剔透的黑眸一瞬不瞬地凝固于上,目光被那仿佛能劈山裂海般的薄薄剑芒所吸引,眼中不知怎的就浮现出一抹怀念之色,心脏猛跳了跳,这种古怪的感觉,依稀记得好象曾经有过--恍惚间,岁月仿佛一幅隽永却孤寂的画卷,有人持剑缓缓而来,衣袍翻飞,如同遨游于清风明月之间的神祇,修长有力的手紧握着长剑,风吹起那漫无边际的落花,挺拔的身影在花雨中优雅无双,翩若惊鸿,步步生莲,长剑挥洒间,惊艳剑光夺目如旭日,是浑然天成的韵味,那时水中有清丽鲛人偷偷窥看,持剑的帝王并不在意,只一笑而罢,却没看见在那张清雅绝俗的面孔上,不知何时已经点滴凝聚了浓浓爱慕。 左优昙一只手蓦然捂住心口,他目光投去,望着面前那道纤细身影,不禁有种恍惚的错觉,师映川感觉到了他的视线,眼中神光湛然,道:“怎么了?”左优昙用力呼吸了一下,右手呈拳捶了捶胸口,摇头道:“……没什么。”师映川注目于他,忽然就想起那年鲛人临死前的画面,清丽鲛人泪尽垂死,却只是低低喃道:“原来我甚至连恨你……都做不到……” --最后的最后,帝王问过自己,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自己是否哪怕有瞬间的……痛彻心扉? …… 拂晓寒重,雪寂无声,雄伟的城池仿佛一头巨兽蹲踞于冰天雪地当中,被这片天地笼罩,比起夜晚时因为过于庞大而给人的狰狞与压抑之感,此时的摇光城看起来很是让人心生向往,清晨的薄辉为这座雄城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隐约就有了一丝近乎神圣的气息。 白雪皑皑,满地银霜,空气也格外澄澈,刺骨的冷风不时吹过,就有柳絮般的雪花从枝头簌簌而下,馨宁一片,天边有云卷云舒,地上奇花异草在皑皑冰雪中盛放,郁郁葱葱,活泼的生机与严寒的季节交衬,一切的一切都犹如置于水墨画中一样,亭轩走廊间,殿宇楼阁附近,到处都充斥着下人们匆匆往来的身影,毕竟临近年关,比起平日总是要忙碌许多的。 馨香细细的暖阁中,一道笔直纤细的身影负手立于墙前,深邃的眸子静静凝视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上面只有一个斗大的‘剑’字,乍看上去似乎写得有些潦草,然而若有真正的行家在此,就会发现其中蕴涵着一股霸道无匹的剑意,几欲破纸而出,师倾涯站在对方身后,望着那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一些的身影,语气之间隐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孩儿还是不太明白。”师映川转过身来,不以为意地道:“不要紧,慢慢来就是,总能领悟的,你这个年纪能有现在的水准,已经很不错了,我在你这个岁数时,也没比你更高明到哪里。” 师倾涯有点难为情地挠了挠头,道:“孩儿怎能与父亲相提并论。”师映川轻扬长眉:“怎么不能?”他赤色的双眸犹如夜空般深邃,目光在少年的脸上轻轻流淌:“何必妄自菲薄?我儿,你记住,我们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让人仰望的存在。”师倾涯闻言,顿时一凛,紧接着又觉胸臆中就有些豪情生出,当下就肃容应着:“是,孩儿知道了。” 父子两人在这里说话,师倾涯眼睛不离师映川的衣袖,师映川就道:“在看什么?”师倾涯搓了搓手,有点赧然:“孩儿是想瞧瞧父亲的北斗神剑……”师映川微微一笑,道:“这有什么。不过,你小心些,这北斗七剑长久以来受我精血滋养锤炼,是通灵之物,不可接触太久,否则容易被伤到。”说着,袖中就有七道彩光飞出,悬停在师倾涯面前,师倾涯连忙轻轻取下其中一柄短剑,仔细端详,一面沉下心来感应,他双眼直盯着手中的短剑,清楚地感觉到其中所蕴涵着的剑意,是属于师映川的剑意,虽然隐而不发,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剑中的神祇,凌驾于万千剑意之上,甚至只是这样静静拿在手中,就已经让师倾涯感到一丝淡淡的畏惧之意,一旁师映川看着,忽然就道:“日后你若成为大宗师,为父这套北斗七剑,便送给你。”师倾涯顿时一愣,随即就是大喜:“真的?”师映川点头而笑:“自然是真的。” 父子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师倾涯陪师映川用过早饭,便回去练功,师映川则是铺开信纸,轻吐了口气,就打算写信,他一向都与不在摇光城的宝相龙树等人有书信往来,尤其在宝相龙树身体出现问题之后,师映川与对方之间的通信便频繁了起来,此时斑驳的阳光洒在洁白的信纸上,隐隐有些炫目,师映川耐心磨着墨,一面想着该写些什么,等到磨好了墨,师映川提笔饱蘸墨汁,就准备在纸上落笔,这时外面却有人道:“君上,有蓬莱传来的急报。” 师映川顿时笔下一顿,雪白的信纸上就多了一团醒目的墨渍,他皱了皱眉头,不知怎的,心中就有了些不好的感觉,就说着:“拿进来。”门外侍从立刻快步进入室中,将一支细细的铜管送上,这是由专门驯养的破风燕所送来的,只有在传送最紧急的消息时,才会动用这种速度极快的破风燕,而此燕一旦将消息送到,自身就会因为耗尽生命力而死,这也是轻易不会动用破风燕的原因,因此师映川一见之下,那种不祥的感觉就更浓了几分,他从铜管中取出一卷蝉翼般的半透明薄绢,展开一看,顿时面上变色,五指下意识地一握,就将薄绢攥成了碎片,师映川深深吸气,突然间就对那侍从道:“依从前的例,安排人手看住连江楼和季玄婴!”说罢,头也不回地就大步走了出去,到了外面,袖中北斗七剑飞出,几乎与此同时,一道黑影也从远处的建筑内飞掠出来,二人双双踏上北斗七剑,转眼就消失在了天边。 师映川星夜兼程,一路用最快的速度赶往蓬莱,在这样不计一切代价赶路的前提下,当师映川终于来到蓬莱的时候,哪里还是平日里那副丰神如玉的模样,整个人蓬头垢面,就连身上的华服也散发出淡淡的异味,这样一副尊荣的师映川在闯入听月楼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师映川一言不发,快步走进里面,当进入室内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浓的药气,室中除了侍女下人之外,还有六七名中年人,俱是山海大狱之中位高权重的人物,师映川看也不看一眼,径直来到床边,在看到床上之人的一刻,师映川的面孔突然就微微扭曲起来。 此时的宝相龙树正处于昏迷当中,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憔悴苍白了一些,然而师映川却已经感应到对方气血之衰弱已经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他定定看着宝相龙树,面无表情地哑声道:“天、人、五、衰……” 室中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出声,师映川伸出手,轻轻抚摩着宝相龙树的白发,他语气毫无起伏地道:“谁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与宝相的书信当中时常提到他的身体情况,他只说并无大碍,甚至还说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就快要突破……莫非这些,都是在骗我不成!” 诸人互视一眼,其中一名中年人便上前一步,低声道:“回帝君的话,自从帝君上次离开蓬莱之后,狱主的病情确实并未加重,然而前些日子,正当狱主一举成功晋升大宗师之际,却突然引发了天人五衰!狱主当时随身带着帝君所赐的造化丹,总算是吊住了性命,然而已经不可挽回,狱主从各方考虑,不欲引起动荡,便召集我等将消息压下,只命人将此事传与帝君知晓,最近这段时间,狱主全靠造化丹以及其他灵药勉强吊住性命,只等着帝君前来,再……见上最后一面!” 第337章 三百三十七挽断罗衣留不住 “狱主全靠造化丹以及其他灵药勉强吊住性命,只等着帝君前来,再……见上最后一面!” 中年人说到此处,已是声音微微嘶哑,却还勉强撑着,继续说下去:“这几日狱主已经频繁出现昏迷,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帝君若是再晚一些抵达蓬莱,只怕……” “……够了,你们都下去,让我跟宝相安静地待一会儿。”师映川忽然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众人不敢违抗,当下便悄悄退出,一时间室中只剩师映川与宝相龙树两个人,师映川坐了下来,他伸出右手放在宝相龙树的胸口,随着精纯磅礴的真气缓缓输入,处于昏迷当中的宝相龙树终于微微动了动,既而缓慢睁开眼来,在看清楚面前的人时,宝相龙树先是一怔,然后眼中就瞬间燃起了喜悦的火焰,这时师映川的面色已经变得十分温和,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自嘲地道:“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罢?蓬头垢面的,很难看,让你都吓了一跳。” 师映川丝毫不吝惜地将大量的精纯真气打入宝相龙树体内,让对方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晕,精神似乎也还好,但借此动作,师映川也已经探察清楚了宝相龙树体内的情况,若说之前他还隐隐抱有一丝侥幸的心思的话,那么现在就已是不得不接受现实,宝相龙树的身体状况在他看来,已经是糟到了极点,若换作其他情况,比如重伤,比如疾病,比如中毒等等,那么师映川总能想到办法,至少也是可以缓解拖延一下,然而宗师的天人五衰却并不在此列,这段时间凭借大量的珍贵丹药以及宝相龙树本身的大宗师强悍生命力,才勉强拖延到了现在,但是很显然这些手段已经再难继续起到作用,即使师映川富有四海,愿意每日耗费惊人的代价来维持对方的生命,也是行不通的,尤其师映川实在难以接受宝相龙树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而送命,要知道天人五衰乃是大宗师在寿元耗尽时才会来临,可是宝相龙树却是在晋升当天就发生了此事,明明宝相龙树才只有四十多岁而已,正常情况下,距离天人五衰到来之期至少也还应该有一百多年,然而如今,本该值得大肆庆贺的晋升,却偏偏变成了一道催命符! “你怎么会难看?在我看来,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人能比你更好看……”宝相龙树笑着说道,他目光近乎贪婪地盯在师映川脸上,道:“你来得很快。”师映川沉默片刻,随后就微微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是柔和,师映川轻声道:“当然要快。”宝相龙树亦笑,他的精神看起来似乎不错,并没有萎靡的样子,道:“只是觉得可惜,本来想一直陪着你的,现在倒是不能了。” 两人都是见惯生死,又并非年少轻狂时期,此时纵然处于这种情况下,却也出奇地平静,师映川维持着笑容,道:“有什么事要我做么?”宝相龙树望着他,刹那间几十年来的前尘往事都一一涌上心头,四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就这么一幕幕地闪过,然后宝相龙树就发现,最让自己记忆深刻的,原来终究还是从认识师映川之后的二十多年,从两人初识以来一直到现在的那些点点滴滴,那些画面,莫不浮现于眼前,那个一开始貌不惊人的少年,那个他希望的爱人,最终,在此刻记忆最清晰也最怀念的,就是这些……宝相龙树就笑了起来,也许是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罢,自己所希望所渴求的,从来都不是更高的权位,也不是更强大的力量,更不是什么其他的东西,而仅仅只是于茫茫人海中,与心爱的人在一起,这似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然而却是用什么也换不来的,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人生真的很奇妙,当一个人历尽世事之后,往往才会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生所求,居然,不过如此。 韶华易逝,往事难追啊……宝相龙树想着,笑着,安静而纯粹,并没有怀着哪怕一分的酸楚,他的言语也似是比微风更轻,沉沉地低笑几声,就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我这辈子已经值得了,出身高贵,年少时万事顺心,后来又早早遇见了你,无须像很多人那样在人海之中苦苦寻觅自己的缘分……映川,这一辈子我圆满得很,你在我的生命里出现得那么早,没有让我等很久,更没有失之交臂,后来又终于让我得偿所愿,与你结为伴侣,与你一起度过了一段很平静的时光,这样的人生,我还有什么不足?若再不足,未免也太贪婪了些。” --川儿,我对你,用情极深。 空旷的室中静静回荡着男子的声音,师映川赤眸微低,身体并不明显地轻微一颤,明明还是白天的,但四周却似弥漫着黑暗,片刻,师映川把头垂得更低,他似是要笑,又好象是在有些颠倒地呢喃着什么,听不清楚,最后他才慢慢提高了声音,同时品味着一分类似于撕心裂肺的错觉,说道:“其实我有办法救你,宝相,我如今已是大劫宗师,如果我拼着这身修为不要,为你逆天改命,强行催生肉身的生命力,那你就可以活下来,只是,如此一来,我就必然道基尽毁,这一生都永远只能做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宝相,你可会怪我?” 说出这件事应该是极需要勇气的,事实上师映川根本就不必说出来,可他却还是说了,淡淡的微光里,宝相龙树的面孔上有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就望着对方,笑道:“怎么会?我知道这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自毁道基对你来说,已经不下于坏你性命,你毕生追求的东西,怎能为我而抛弃?你数十年来的心血,苦苦挣扎才终于得到的现有一切,怎能为我一人就尽数功亏一篑……”宝相龙树说着,脑海之中却是接二连三地浮现出很多画面,并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经历,反而只是一些小事,还记得当年刚成亲的时候,师映川年少任性,性情脱跳,有一日忽然想吃糖葫芦,那时是在白虹山,天寒地冻,自己冒着雪一直赶路,终于在附近的一处城市里寻到了卖糖葫芦的小贩,买了一串冰糖葫芦,急急地返回,当时看到还是少年的师映川满面带笑地吃着糖葫芦,虽然自己因为连续赶路而倍感疲倦,但心中却是洋溢着欢喜……时至如今,一切的情感与温馨,在时光的淘洗中不但没有褪色,反而越发鲜明动人。 宝相龙树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师映川,回顾曾经的岁月,芬芳如故,那些最灿烂的笑容,最疯狂最酣畅淋漓最不需要理由的爱恋,如此慢慢地一下一下挖掘着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记忆,他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安静了片刻,忽然就笑道:“川儿,在你注定会很漫长的生命中,终究有一天,现在还在的很多人都会各自离开你,或许以后还会有很多人与你相识,不过,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你会不会在不经意间,忽然想起我?在你心里,会不会有我这么一个人曾经留下的一丝微不足道的……痕迹?” 流光飞舞,迷离若梦,在那些过往的岁月当中,一切都是那么地美好,却又那么地容易变成幻灭的泡影,师映川静静看着宝相龙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终究没有对男人说出一个字,他知道自己虽然自责,自责没有牺牲自己来救宝相龙树,但却并不后悔这么做,因为这世间有些事情,不论到底如何取舍困难,甚至痛苦,终究还是要去选择的……片刻,师映川突然一手捂住额头,低低而笑,从一开始就一直撑在外面的冷静在这一刻似乎终于剥落了下来,他边笑边嘶哑说道:“我们之间原本应该还有很多故事都没有讲完,所以啊,像现在这样突兀的结局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宝相,我也会害怕的,害怕在很久之后,某一天即使自己将时光努力回溯,却发现记忆深处,不知何时已是杂草丛生,曾经的一切,那些喜悦的,甚至痛苦的,都已不再剩下多少,我怕我此刻的感觉,在那时已变了模样……” 师映川不断说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在凝固:“枉我权倾天下,武功盖世,却连重要之人的性命都不能挽回,呵呵,真是可笑……你们一个一个都走了,只留了我还在这里……所以说,你们太可恨了,最可恨的人就是你们……”这个时候的师映川似乎已经明白,人在还拥有的时候往往总是会有些莫名的固执,所以不经意间,一些重要的东西也就从指间慢慢流走,他阴沉地抚额低笑,道:“我不信的,为什么你就会这样,我不信,明明不应该的……” 宝相龙树闻言,目光似乎微微一动,但旋即就又恢复如常,道:“不要想那样多,没有必要。”他的脸色变得红润,声音也格外清晰,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力,就见他挣扎了一下,竟然自己稳稳当当就坐了起来,伸手去摸师映川已经多日未洗的脏兮兮长发,笑道:“有些人即便相识一辈子,也不会有情意牵缠,而有些人见面不过瞬间,就发现对方已在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难忘怀,所以说,我还是很幸运的,只是川儿,真的很遗憾呐,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完全恢复属于拓拔白龙的记忆,只隐约想起了很少的一些事情而已……” 师映川握住对方的手,他初见宝相龙树时还觉难过,转眼间却又言谈自如,唇角含笑,转变得似乎很是突然,但那自然而然的态度,却让人觉得似乎理所应当,并不如何突兀,就好象一个已经忘却痛苦滋味的人,以最平静的姿态走着自己的路,一时师映川微笑不减,说话的声调也不见一丝颤抖,只说道:“这不重要。”宝相龙树眼神柔和,只望着心上人,嘴角带笑,说道:“不过在最近昏迷期间,有一件事我还是记起来了,是关于拓拔白龙当年的下落。” 师映川似是已经全不在意,只握紧了宝相龙树的手,他知道宝相龙树此时已是回光返照,一时间心中竟是无法形容究竟是什么滋味,只听宝相龙树道:“……拓拔白龙在得知宁天谕的死讯之后,纵火烧毁丞相府,*身亡。”师映川听着,嘴角忽然就咧了咧,沙哑道:“嗯,是你的性子会做出来的事。”两人相对微笑,然后宝相龙树就将手伸到枕下摸索,摸出一张精美的大红色合婚庚帖,递给师映川,缓缓说道:“当年你和连江楼成亲时,我与玄婴和千醉雪赶赴断法宗,那时你不肯见面,却将三张合婚庚帖退给了我们三人,表示自此姻缘已断,但我却还是一直留着它……映川,你把它收回去好不好?这样的话,我会觉得很安心……” 师映川一言不发,接过合婚庚帖,却是用力一揉,紧接着整个塞进了嘴里,在宝相龙树微愕的目光中将其吞下,就微笑道:“这样才好,不管以后我走到天涯海角,它都永远不会离我远了。”宝相龙树定定瞧着,忽然就大笑道:“好,好……”他笑过之后,原本红润的脸色就开始迅速灰败起来,仿佛整个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师映川知道他的意思,就道:“放心,我会派你父亲重新掌管山海大狱,一切都会好好的,乱不了。”宝相龙树就微笑,点了一下头,却又突然露出惊讶的神情,怔怔看着师映川,就见师映川眼中竟是有晶莹之色汇聚,融成一滴眼泪,顺着面颊一直淌了下来……情到浓时情转薄,是的,他终究还是一个人,那些柔软的,脆弱的,负面的,一切的那些情感并非真的消失殆尽,只不过都被埋藏起来罢了,他最冷酷最绝情,但他的情却也至纯至深,对于那些真正的感情,那样没有一丝瑕疵阴暗存在的一颗真心,到最后,终究还是换来了他的铭记。 师映川见了宝相龙树此时神色,就微笑道:“怎么了,很意外么?”他并不去擦那滴泪水,淡淡冷静的笑容中,他在宝相龙树额上一吻,轻声道:“还记得么,当年我曾经对你说过,只要不再爱我,只要你放手离开,那么你就再也不用烦恼痛苦了,就此彻底解脱……可是啊,宝相,那时候说出这番话的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当你真的要离开时,我哪怕拼尽全力,却也无法把你追回来,原来世事之莫测,不过如此而已。” 烟花易冷。这个人,才刚刚四十多岁的年纪,在宗师本该漫长的人生当中,这个人却在这个年纪即将陨落,短短四十多年的一生,便似烟花一般短暂,然而在另一个人的生命中,却注定了永远比烟花还要绚烂……师映川笑得恣意而平静,他凝视着宝相龙树,发现那一抹可怖的倦怠已是笼罩了对方的面容,他明白这是即将大限已到的前兆,但此时竟是不觉得悲痛,只柔声说道:“宝相,若是认真说起来的话,你我相识这么多年,我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你什么愿望,那么现在,你可有什么心愿要让我帮你完成么,只要我能做到,定然会为你实现。” 宝相龙树此时已是力气俱失,身体的温度都渐渐褪去,意识开始模糊不清,他一生的命运就好象是一个故事被提前写好了,在遇到了那个男孩的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身不由己,此时宝相龙树艰难露出一个笑容,吃力说道:“真想……再……陪着你啊……” 白发男子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梦呓,又似结尾的呢喃,然而却又那么分明地响在心头,所有生命中不可追的那些美好,都在这一刻就此定格,师映川闻言,不禁抓紧了男子的手,鲜红的双眼当中,流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悲痛,但是转瞬之间,这种情感的波动就被他强行从心头抹去,因为他选择的道路,注定了要舍弃一切软弱的情绪,于是师映川顿一顿,随即就笑得灿若春花,他柔声说道:“陪在我身边么?好,你会继续陪着我的,我向你保证。” 他久居高位,不怒自威,眼下却只似一个寻常少年一般,向情人郑重许诺,宝相龙树的眼睛亮了亮,下意识地伸手欲摸师映川的脸,却是已经抬不起胳膊,师映川见状,静静伸臂将男子抱在怀里,他面上犹自带着微笑,似乎本就该如此,说道:“我知道的,你是这世间最爱我的人,宝相龙树最爱师映川,爱得傻头傻脑,奋不顾身,明明知道不值得的,却还是一头撞进来,呵……宝相啊,如果你有来世,那么,我们再不要有任何纠缠了,你可以和一个待你很好的人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白首偕老,你说好不好?” --这世上总有些感情是潺潺流水,是平淡中的白头偕老,举案齐眉,而这个人的感情,却热烈得如同一把轰轰烈烈的火,燃烧一切,也燃烧了自己。 室中安寂若死,没有人回答,师映川只觉怀中的身躯渐渐变冷,一时间心中却是无悲无喜,充满了淡淡的怅然与迷茫,这种感觉交汇着,尔后,却突如其来地如潮水一般,将他一点一点地淹没,师映川喉咙中‘嗬嗬’嘶响了一声,他低下头,用力抱紧了怀中的身躯,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痴爱自己成狂的男人,然而,此刻内心深处却并不是悲恸欲绝的感受,只有前所未有的惆怅和失落,他抱着没有半点气息的男子,轻声说道:“我答应你的,让你陪在我身边,既然如此,那么我便不会食言。”他笑起来,纤细的手指在宝相龙树脸上温柔抚摩着,喃喃自语:“不用担心,我不会丢下你的,宝相……” --人是不是就像这样,随着时光的流逝与洗礼,必须让自己开始习惯一一失去? …… 山海大狱之主宝相龙树病亡的消息以极快的速度被送到内陆,师映川下令召回前狱主宝相脱不花,返回蓬莱主持大局,再次担任狱主之职,期间师映川却一直待在听月楼,不曾踏出一步,而宝相龙树的尸身也被他留在那里,不许下葬,只有一张清单被师映川丢出来,命人按照上面的要求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妥当,于是在短短数日内,清单上的东西便被送入听月楼。 当师映川终于踏出听月楼的消息传到宝相脱不花那里的时候,几乎同时,师映川已带着身后的男子来到了宝相脱不花的面前,彼时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俱在,而一直流离在外的宝相宝花也因为兄长去世的消息赶回蓬莱,三人看着师映川身后那名白发男子,一时间皆是无法置信,随即宝相脱不花眼中便爆发出无与伦比的激动之色,猛地起身道:“龙……”刚说出一个字,手臂就已被旁边的季青仙紧紧一把抓住,季青仙目光紧盯着那人熟悉却又神色漠然的面孔,嘴唇动了动,缓缓说道:“不对,脱不花,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怕他不是的。” 第166节 师映川对此似是全无反应,他淡淡扫了一眼面前三人,道:“我答应让他陪在我身边,现在,我带他走。”此时强行压抑住自己的宝相脱不花也已经看出了异样之处,那白发男子虽然面貌一如从前,但眼神中的空洞与冰冷,绝非活人能有,宝相脱不花定定望着与自己容貌相似的男子,一字一句都是艰难:“这是……”师映川面色清冷,道:“我以秘法将他炼成了尸傀,实现了他的愿望,永远留在我身边。” 话音方落,一旁女道打扮的宝相宝花已是用力捂住嘴,不肯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那泪水却已是汹涌而出,师映川再无别话,只看着宝相脱不花,道:“他既然不在了,那么这里的事,以后都交托于你,不要让我失望。”说罢,转身便向外走去,那白发男子紧紧跟上,寸步不离,一时来到外面,师映川抬起头,望向天边,那里有金色云海,碧空如洗,阳光绚烂动人,洒落于身,仿佛用羽毛轻轻拂着面颊,有些痒,师映川看向身边的男子,笑了笑,抚摩着对方冰冷的面孔,宝相龙树是因天人五衰而死,寿元耗尽,无法成为活尸傀儡,因此师映川耗费大量昂贵材料,将其炼成尸傀,肉身不腐,比起可受主人随意操纵的活尸傀儡,尸傀几乎没有利用价值,宝相龙树死前已是宗师之身,但成为尸傀之后,却不会有任何战斗力,与普通人无异,并且只能受到最简单的操纵,稍微复杂一些的指令都难以接受,当年宁天谕覆灭某个以炼蛊之术闻名的宗门时,得到这炼制尸傀之法,相传乃是开山祖师因痛惜一至亲之死而竭力所创,那时宁天谕并不看重这门对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秘法,想不到如今,却与创出此法的那人一样,也同样用在了自己的至亲之人身上,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由于带着以宝相龙树所炼制的尸傀,使得师映川返回内陆的时间被拉长了许多,当终于踏上摇光城所在的土地时,距离前时师映川离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严冬已悄悄逝去,换作了万物勃发的春天,师映川望着周围明媚景色,不知怎的,竟是恍若隔世。 满眼所及,是明媚春光,到处都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师映川拉住身旁宝相龙树冰冷的手,犹如拉住一个痴痴稚子,这个身体是没有思想的,甚至没有生命,如同玩偶一般的存在,但终究是这世间最热烈爱过他的人所留下的唯一痕迹,将会一直陪伴他左右,一时间师映川握着那冰冷毫无温度的手,感受着对方掌中细密交错的纹路,这是在一出生的时候就确定下来的东西,也许,命运也是一样……师映川微微垂目,有片刻的恍惚,在不知多远的将来,自己也许有一天真的会实现一直以来的梦想,不过到了那时,纵然拥有了不老不死之躯,走过千年万年,看尽人间沧桑,阅尽繁华,但那时自己身边曾经熟悉的人,熟悉的事,都已经逐一消失,当自己走到后来,就注定了要学会享受无尽的孤独。 师映川突然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然,其实对于宝相龙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产生了怀疑,而宝相龙树临终前的一些细节,也令他坚定了这个想法,尽管宝相龙树从发病一直到身亡,看上去似乎都有理可循,然而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似乎哪里有些说不出来的蹊跷,前时在蓬莱的时候,他虽然一直待在听月楼,但事实上却已命人将宝相龙树发病前后所接触的人与物,包括一切详细情况乃至任何一个不起眼的细节,都全部查清,整理之后送到他手上,虽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个清楚的头绪,但师映川心中却已隐隐有所猜测。 宝相龙树身为蓬莱之主,位高权重,这样的人物一朝陨落,消息自然早已传遍天下,当师映川回到青元教之后不久,闻讯而来的众人便已陆续汇集于此,包括晏勾辰在内,但师映川却并没有露面,无论这些人各自抱有什么样的想法,此时的师映川都没有心情一一见过,他只让人带了季剪水与师倾涯叔侄进来,毕竟这两人是宝相龙树的血脉亲人。 当看到已成为尸傀的宝相龙树时,叔侄二人的震惊之情可想而知,师映川没有多少心思说话,略说了几句便打发了两个少年出去,一时间师映川坐在榻上,看着宝相龙树僵立在自己面前,眼神空洞无神,半晌,师映川突然冷冷道:“……来人!”不一会儿,有人急步而入,师映川面无表情地吩咐了一番,末了,他神色微微狰狞,冷笑着一字一句说道:“给我查!不管是谁,不管对方有什么凭仗,只要牵涉在此事当中,我便要他,后、悔、一、生!” 那人领命而去,师映川站起身来,抬头望着宝相龙树,伸手抚摩着对方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白发,原本狠戾阴冷的眼神就柔和了许多,道:“有个人,你愿不愿意见?当年你二人虽然关系不睦,但这一世你毕竟是他兄长,总有手足情谊……是了,你还曾经向我替他求过情,只不过在你心中,也还怨恨他对我不利。呵呵,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对我才这般纯粹罢。” 师映川笑了笑,替宝相龙树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就走出了房间,宝相龙树面无表情地静静跟在他后面,两人穿过长廊,走了一时,就来到一扇门前,师映川推门而入,迎面就见一道修长的入影正端坐在窗畔一把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神色安详地静静品读,三千柔顺青丝挽作黑髻,鬓边垂下几绺碎发,室内的日光照在那张淡雅的俊容上,平添一丝清冷之意,师映川乍见之下,不觉就有些隐隐的恍惚,这样的画面从前也是经常见到的,那时自己还年少,会有着刹那的心动感觉,只可惜那种感觉到如今,却是已不能再有了。 门被推开之后,季玄婴也被惊动,几乎在同一时间就抬起头来,他的双眼仿佛是被浓浓的墨汁所浸染,黑得微微生寒,看起来很是温良沉静,在乍一见到师映川之际,季玄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当目光下意识掠过师映川身后的人时,却愣住了,随即瞳孔微微缩成针尖大小,显然是敏锐地发现了这其中的异样,师映川淡淡道:“眼下见到兄长,你怎么还是这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毕竟你们之间也做了几十年的兄弟,莫非就半点感情也没有么。” 季玄婴目光紧盯在宝相龙树面无表情的脸上,已是猜出了几分端倪,他的声音沉稳清朗,又带着些薄薄的凉意,说道:“他这个样子……不,这应该只是一个壳子罢了,不是他。”师映川面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一面走向季玄婴,道:“是也好,不是也罢,我答应了宝相会让他一直陪着我,所以我就实现了我的承诺。”季玄婴淡淡道:“你只是在自我安慰而已。” 师映川一顿,半晌,忽就垂目微笑道:“是啊,你说的对,不过是……安慰自己罢了。” “宝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啊……” …… 青元教。 已是春浓时分,日光淡淡如薄纱一般,自天空中垂落,在地上柔柔蔓延开来,将一切都渲染上几分轻薄的暖意,师倾涯站在楼上,长袖飘飘,风神曼妙,一只手扶着面前光滑的护栏,向远处望去,清风吹在脸上,杂糅着一丝淡淡的花木馨香,让人的心情不由得格外地宁静。 周围如同冠盖一般茂盛的大树不知几何,都是至少百年的树木,自极远处辗转运来,虽然耗资巨万,但看起来的确赏心悦目,未几,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道:“……倾涯。”师倾涯回身看去,见晏长河匆匆走来,笑道:“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来,我宫中有父皇刚赏下来的好茶,是南瞻州送来的贡品,我尝着确实不错,你也试试,走罢。” 师倾涯眼下没什么事,自是无可不可,两人便相携而出,到了外面登上晏长河的车子,一时经过大多由王公贵族官员等居住的内城,街上便随处可见有不少年轻人衣衫妍绣,服饰鲜华,或乘车或骑马,带了护卫豪奴,结伴出游,眼下是春暖时节,的确是游玩踏春的好时候,师倾涯看着车外熙熙攘攘的光景,心情一片宁和,不过正当他准备回头有事要与晏长河说的时候,却忽然看到一辆马车超过自己所乘的车子,在擦身而过的一刻,师倾涯意外发现车内却是他认识的人,那车窗前悬挂着淡青色的帘子,使得里面的人变得朦胧起来,如同雾里看花一般,影影绰绰,根本瞧不见是什么样子,但这只是对于一般人而言,对师倾涯来说,却并不能成为阻碍目力的因素,也正是如此,他才在这样的惊鸿一瞥之下,发现车内坐着的人身披素白衣裳,容色美丽不可逼视,雪肤花貌,自具风采,虽然只是见过寥寥几次而已,但师倾涯还是有着不浅的印象的,这分明是瑶池仙地的甘幼情,此女生母乃是师倾涯的祖父宝相脱不花的胞妹,因此论起来,甘幼情便是师倾涯的表姑母,只是这么一来,师倾涯便觉得颇有些意外,此女一向都在瑶池仙地,怎的忽然会来到摇光城?不过转念一想,师倾涯又一下子恍然大悟,他从长辈们那里依稀听说过一些陈年旧事,知道甘幼情一直深恋他大伯父宝相龙树,如今宝相龙树陨落之事已是天下皆知,而其尸身被师映川以秘法炼制,留在身边的这件事情,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甘幼情万里迢迢赶来摇光城,应该就是来见宝相龙树的罢……思及至此,师倾涯不由得微微一叹。 此时青元教中,一间极大的浴室内,师映川呈现蛇身伏在光滑的地面上,不着寸缕,整个人蜷曲着,身体微微抽搐,雪白的尾部不断颤抖,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这样的煎熬一直持续了很久,末了,师映川身上的鳞皮终于从后背脊椎处开始裂开,随着师映川身体的蠕动挣扎而越裂越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展到全身,最终缓缓开始褪去,这时处于痛苦中的师映川也艰难强撑着动手,帮助自己往下剥皮,一会儿的工夫,就像剥掉了一层外壳一样,整张类似于蛇蜕一般的东西无声无息地脱落下去,而这时师映川也基本恢复了几分精神,他微微喘息着,钻入水中将自己好好洗了一遍,这才上岸披上了袍子,他正整理衣带之际,外面忽有人道:“……禀君上,瑶池仙地甘幼情求见。”师映川先是一顿,随即就猜到了几分,一时目光就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宝相龙树,微微沉吟,不过也只是片刻,就道:“让她等着。” 大约一刻钟后,穿戴整齐的师映川来到一处花厅,里面已有人在等着了,甘幼情如今年过四十,却依旧是当年姣好模样,只是她此刻不似从前那般华丽精心打扮,身上只穿了素白衣裙,青丝挽作单髻,插一支银钗,全身上下再不见半件首饰,也没有涂抹脂粉,除了黑便是白,此时见了师映川,便默默拜下,道:“……帝君圣安。”师映川负手道:“起来罢。”他目光在甘幼情身上一扫,看到那服孝一般的装扮,心中有些莫名的滋味,师映川也没有多说,直接问道:“你是要见他?”甘幼情身子轻轻一颤,微哑道:“……是,还请帝君成全。” 师映川神情舒缓了几分,点了点头,沉声道:“可以。”说罢,拍了拍手,就有人从外面走进来,甘幼情见到那人模样,顿时身体剧烈颤抖,几乎摇摇欲坠,她死命咬紧自己的嘴唇,用力之大,甚至唇上都溢出了鲜血,片刻,才眼中泛着挥之不去的哀意,艰难道:“表哥……”话音未落,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苦楚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已是有泪水自眼中直滚而下。 白发男子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甘幼情定定望着这个自己从年少时就爱慕着的人,一张俏脸上泪痕遍布,眼中尽是浓浓的悲哀,她知道宝相龙树已经被师映川以秘法制成行尸走肉一般的存在,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然而此刻亲眼看到,却还是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尽心痛塞满了整个胸臆,甘幼情轻轻走过去,站在宝相龙树面前,她极慢极慢地伸出手,终于摸到了男子毫无温度的面容,此时此刻,甘幼情美丽的面孔上流露出无法言说的哀伤,她轻声开口道:“表哥……”只说了两个字,便已泪落如雨,眼见着心爱之人站在面前,却只是一具躯壳,面对着自己绝对不愿意相信的冰冷现实,甘幼情只觉得哀莫大于心死,这是真真正正的痛彻心扉,心脏都在剧痛中抽搐成一团没有知觉的血肉……半晌,甘幼情忽然望向师映川,她眼中水色晶莹,俏脸上尽是凄然的笑容,轻轻道:“知道么,我一直都很恨你,恨你抢走了他……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希望长大之后就嫁给他,可是你的出现,毁掉了这一切。” 此时甘幼情仿佛放下了一切,什么都已经不在乎,她不再看着师映川,温柔抚摩着宝相龙树的面庞,意识似乎已开始模糊,神色一片落寞,却还是自顾自地说道:“表哥,我应该恨他么,恨他夺走了你,还是说我应该恨你,因为你负我深情?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此刻我心中最强烈的感受并不是痛苦,反而是轻松与解脱?” 是不是因为已经痛到麻木,所以此刻才已经不再觉得痛了呢?甘幼情这样想着,沾满泪水的脸上就露出笑容,她笑如春花,忽然就转头向师映川道:“帝君可否应我一事?”一直默不作声的师映川闻言,微微点头:“你说。”甘幼情柔声道:“给我一束他的头发,可以么?” 师映川没有回答,甘幼情知道这是默许,便小心地拈起宝相龙树的一小缕白发,玉手轻轻一挥,锋锐剑气顿时将头发齐整整地割下,甘幼情认真收起,将这一小把白发装进香囊,贴身收好,这才笑靥如花,痴痴望着面前的宝相龙树,泪水一滴一滴地无声滑落,朱唇轻颤,千言万语尽在心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深深的拥抱,甘幼情用力抱住男子,微微闭起美眸,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良久,甘幼情仍是一动不动地抱着宝相龙树,师映川上前略一查看,对方已是再无丝毫气息,乃自绝经脉而死,神仙也救不得了,师映川似乎早已对这个无言的结局有所预料,因此并无多少意外,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片刻,唤人进来,命其派人将甘幼情的尸身送回瑶池仙地,一时间师映川看向窗外,外面春光正好,一只孤雀在枝头凄凄轻啼,道不尽的缠绵悱恻。 第338章 三百三十八爱恨纠缠因果了断 五月下旬,天气越发地暖和起来,几近虚热,夏季即将到来,柔媚的春光已是渐渐将尽了。 日光照得金色琉璃瓦灿灿生辉,屋顶乃是金龙遇水的格局,飞檐挑月,极尽威武雄美,几大扇雕花长窗上,并非以琉璃镶嵌,而是用一种明玉磨制成极薄的玉片,精心布置,这样薄得几如纸张的玉片,呈现出完全的透明,丝毫不会将阳光过滤,使得室内暖洋洋地亮堂无比。 身穿紫缂丝面便服的男子站在靠窗边一张巨大的血珀木书案边上,正运笔认真地写着大篆,室中光线充足得恰倒好处,明亮得让人顿觉温暖,男子生得丰姿瑰伟,很是俊雅的模样,这字也如同他的人一般,十分赏心悦目,只是写得有些慢,但一笔一划都称得上是力透纸背。 一时男子写完,便将雪白的纸张拿起来用力吹了吹,然后随手放到一旁,一并将笔也搁下了,用拧湿的绸巾擦着手,旁边就有穿红袍的内侍忙指挥几个年轻内侍将男子写好的几幅字都稳稳当当地晾起来,一面躬身笑道:“陛下的字这几年越发好了,老奴瞧着,怕是已有了书法大家的气象,再过些年月,说不定比起那位已经故去的原道莲原大家,也不遑多让呢。” 晏勾辰闻言,不免就指着对方笑道:“你这老货倒来嚼嘴,净拣好听的说与朕,那书圣原道莲与画圣花间问并称双圣,岂是白叫的?朕这一笔字也就糊弄寻常人罢了,若拿来与原大家相比,也只配给人家提鞋罢了。”如此说笑几句之后,就有人送上药汤来,这是用大量珍贵药物精心熬制,对武者身体有很大益处的东西,晏勾辰一口喝尽,活动了一下四肢,觉得全身舒坦,这才转身走到书案后,坐了下来,开始看案角堆着的那一叠公文,逐一批阅起来。 一时室中十分安静,不闻一声咳嗽,等到批阅到将近一半时,忽有内侍自外面进来,将手里一份牛皮封面的线报呈上,晏勾辰停了笔,翻开看了,眉头便微微拧了起来,黑眸幽深,心思难测,末了,重重将线报合上,起身走到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外面,一双凤目之中已是冰火交融,神情更是冷漠如水,半晌,才冷冷道:“新城即将建成,圣武帝君那里,已是选了城名,唤作云霄城……云霄,云霄城,天空之城,映川啊映川,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晏勾辰身后的红袍内侍听了这番话,身体越发地弯下去,垂目敛眉,小心地道:“陛下这是……”晏勾辰目光微微一凝,面上神色就恢复了之前的淡定从容,只负手立在窗前,一语不发,片刻,忽转身望向墙上一幅画,那画上是一个年岁尚稚的少年,坐在椅子上,神色淡漠,膝上放着一卷摊开了一半的书,少年姿容绝世,精致秀丽之处,难以言喻,但一双赤色凤目却深邃如渊,眉宇间笼罩着一种淡淡的威严肃杀之气,令人自心底生出惧意,不敢正视。 晏勾辰走过去,静静看着,半晌,不觉轻轻叹息,神色微黯,虽然与师映川已经琴瑟多年,但在晏勾辰心中,始终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定位,当初与师映川结识,以致后来相好,把握好两人之间的这段关系,使得自己跻身于权力的颠峰,这一切都循序渐进,他通过这一步步的努力,终于让自己以及这个帝国取得了如今的成绩,所以尽管这些年来自己与师映川一向和睦,比之寻常恩爱夫妻也不遑多让,但晏勾辰在心底深处却还是一直很清楚地提醒自己这段关系不过是一种手段罢了,虽不能说没有真情实意,但若说什么一腔深情,却也是勉强,毕竟这其中利益因素才是主导,只是,不知为何,晏勾辰心中终究是有一丝难以排解的淡淡遗憾,一时思及至此,再看着对方的画像,想起二十多年来的种种,于是这一刻晏勾辰就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冷绝,做不到完全的无动于衷,自己自幼钻研帝王心术,但始终还是血肉之躯,或许自己二十多年来一直没有放任自己真正投入感情的原因,并非是因为本无真情,也不是因为恼怒对方处处留情,与其他人牵缠不清,而只是因为始终忧惧着结局罢了,之所以不愿去深爱一个人,原本以为是不够爱,甚至是根本不需要什么情爱,然而细细想来,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害怕呢,害怕到了最后难以承受,若是自己真正深爱师映川,那么等到有朝一日,双方再不能保持这样的关系,必须针锋相对,到那时,自己又当如何? 且不论晏勾辰究竟心中如何百转千回,却说此时青元教中,师倾涯正坐在廊前一张淡黄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卷剑谱在仔细琢磨,未几,正入神之际,忽听有人笑道:“二郎,怎么这样用功?”师倾涯上面有兄长季平琰,自己排行第二,这般亲密称呼,除了亲长密友之外,也只有夫妻或情人之间才会如此,一时师倾涯循声望去,果然就见晏长河正快步向这边走来,凝目看去,见其金冠紫衣,姿容焕发,又兼矫健昂然,整个人颇有几分英气勃勃之感,师倾涯起身面向对方,淡淡笑起来,恍如春花绽放,令人不敢直视,展颜道:“怎么来我这里了?” 这二人自从数月之前意外有了亲密关系,戳破了那一层窗户纸之后,彼此之间的相处自然就与从前有所不同,越发地随意亲密了起来,晏长河俊美的脸上带着笑容,说道:“今儿是难得的好天气,我本来想寻你一块儿去打猎,但等我到了碧鸟阿姨那里时,却听说你不在,我估摸着你大概是躲闲寻清净了,这才找到这里。”师倾涯笑了笑,说道:“我昨天临时有些事要忙,今早才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碧鸟阿姨那里,只在这边用会儿功……你吃过饭没有?若是没吃的话,我这里的点心还不错。”晏长河笑吟吟道:“吃过了,这会儿正饱着呢。” 两个年轻人随意说着话,师倾涯今日穿戴并不出众,衣衫冠带虽然材质非凡,但都是简单的式样,乍看起来只是寻常世家子弟的打扮,亦无多余装饰,但他说笑间举止优雅自然,再配上修长身材,玉容含笑,细看之下,不觉令人有些口干舌燥,晏长河瞧着,忽然就伸手替他将一缕碎发掖在耳后,师倾涯也不以为意,只是一笑,这世间女子多以嘴唇小巧为美,但又有几个真就生着一张樱桃小口的,大部分追求小嘴的女子都只是在涂抹脂粉时将嘴唇一起抹白,再用胭脂描出小小的唇形罢了,而师倾涯身为男子,却偏偏生着一张天然小嘴,兼且红嫩浓润,此时一笑之下,越发显出双唇之美,极是夺人心神,晏长河看着这近在眼前的美景,情不自禁就倾过头去,在上面轻轻一吻,两人虽已有过肌肤之亲,但自那一日之后,再没有过床帏之事,与从前似乎差不多,因此师倾涯有些不太习惯,但也不曾避开,任他亲了。 而晏长河也只是稍作接触,并未深入,一时亲罢,两人不知怎的,互视一下,就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冲淡了刚刚的古怪气氛,晏长河拉住少年的手,笑道:“看来今日打猎是不成了的,瞧你也没什么兴趣,既是如此,我带你去城南的千宝斋看看,听说那里才到了几块天外陨铁,你若有意,用来打造趁手的兵器也是好的。”师倾涯一听,果然就生出几分兴趣,点头道:“那倒真要去看看。”不过又一转念,就把刚才那份剑谱拿在手里,笑道:“我有几个地方弄不大明白,正好去请教父亲,等我问完父亲了,咱们再去罢。”晏长河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便一起前往师映川的寝宫方向,而这时在一间布置清雅素净的房间内,季玄婴正端坐抚琴,师映川在一旁听着,面色淡漠,旁边坐着目光空洞的宝相龙树,未几,一曲既罢,师映川轻抚宝相龙树的手臂,脸上表情淡淡,说道:“这曲《逍遥游》,你弹得很不好,毫无逍遥意境,死板之极……从前我记得你弹这曲子弹得很好,极富灵气,今日却怎的大失水准。” 季玄婴闻言,头也不抬地用一幅丝绢慢慢擦拭着琴身,道:“我如今是囚于笼中,又怎会弹得好此曲。”师映川闻言,明丽如红宝石的眼中透出丝丝妖异邪芒,道:“你倒是直言不讳。”说着,起身来到季玄婴身旁,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摸着对方油黑乌亮的发髻,道:“我忽然想到,等你日后死了,我也把你做成宝相这个样子,如何?”他口吻轻和,似在说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但季玄婴却只觉得心中微凛,沉声道:“敬谢不敏。”师映川微微一笑,面容却隐约扭曲,弯腰在对方白嫩犹如软玉般的耳垂上吮了一下,叹道:“很香……昨晚我不在你床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季玄婴垂目如常,只淡淡道:“你想做什么,这便做就是。” 师映川见状,微微冷嗤一声,在对方耳边徐徐说道:“我厌极了你这种好象全不在乎自身处境的模样,一副死人脸,你是故意要和我对着干吗?”季玄婴一动不动,仍旧坐着,声音清澈冷漠,语气亦是毫无起伏:“那么,你希望我如何?是苦苦哀求还是自荐枕席任你玩辱?” “玄婴,你还真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只做自己高兴的事,无论是前世还是这辈子,你都是如此,旁人只道你是性情铿奇,道心自然,而我却知你只是因为任性到了简直歇斯底里的地步罢了……”师映川在季玄婴耳边轻缓说着,仿佛是洞察了对方的想法一样,猩红的舌尖舔逗着对方的耳肉,季玄婴虽不似师映川容光绝世,但生得也是清俊绝俗,姿容似皎皎玉人一般,又是宗师之身,自有无秽之体,将这样的人物揽于怀中亲近狎昵,自有别样的极致享受,师映川虽是如今身体不曾成熟,做不成事,但这并不妨碍他做点别的,他的手从对方领口伸进去,轻车熟路地摸上了那光滑白腻的胸膛,目光之中透露出一丝古怪的兴致,与之同时,季玄婴只觉得一股完全无法形容的感受在心头猛地一下冲过,激起了全身的血液都突然一凝,整个人情不自禁地一激灵,毛孔都随之张开,那只手明明柔软温腻到了极点,但在他的感觉中,却像是一条冰凉的蛇在胸口缓缓爬行,季玄婴压住那种毛骨悚然的异样之感,伸手抓住了师映川在他怀中放肆的手,微微蹙眉,似乎对此有些不悦,说道:“你若是要折腾我,便直接命我脱衣去床上就是,要做就爽快些,又何必如此挑逗,你知道我一向不耐这个。” 师映川闻言,微微一笑,仿佛只是在*,但下一刻,却突然低头在季玄婴肩上猛地咬下,他咬得绝对不轻,透过衣裳将皮肉都咬破了,薄薄的浅色衣衫上随之透出血渍,季玄婴吃痛,虽未出声,但好看的眉尖也是微微一动,只听师映川冷笑道:“之前看起来还算顺从伏低,现在却摆出这个样子来,怎么,我这段时间不大理会你,就让你渐渐忘了本分,张狂起来了么?这点疼痛会不容置疑地提醒着你一些事,提醒你现在的处境以及你究竟应该怎么做。” 他说着,轻轻一抖手,便反掌抓住了季玄婴白净的手腕:“别忘了你自己早就为我生了两个儿子,这身子里里外外都被我玩弄得通透,不然平琰、倾涯他们兄弟俩又是哪里来的?眼下却偏偏做出这么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来,不觉得可笑?”师映川看着季玄婴,皱了皱眉,嘴里字字句句都是尖锐无比,他突然一把扯开了季玄婴身上的袍子,冷冷道:“现在,宝相也在这里,那么,就让你兄长看看你是怎么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赎罪的,想必你没有意见罢?” 说话间,季玄婴的衣裳被扯开,眼见着就要遭受一番折腾,若是平时,他必是不甚在意的样子,但眼下听了师映川的话,终究还是眉心微跳,他应该说不的,因为师映川的话侵犯了他心中的某个地方,他但又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力,不过未等他有所动作,露在外面的胸口已被人一口含住,那等异样的感觉令季玄婴忍不住腹部猛地一绷,紧接着那粒软肉就被对方大力嘬了几下,这才放开,就见师映川一手捏住那被嘬得微红的地方,懒懒哂道:“这里应该只有我一个人碰过罢,就算是两个儿子,你又不能哺乳,自然也是不会让他们碰过……” 师映川说着,眼神淡漠,没有太多情绪波动,但嘴角却已挑起异样的笑容,目视着季玄婴,恍惚间,极阴毒与极温和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他的面孔上不断地转换交替,给人一种极其诡异之感,只听他说道:“你的身体真的非常美,美得让人很想犯罪,你应该庆幸的,如果你不是生了平琰和倾涯他们兄弟两个的话,那么我也许真的可能会让其他男人享用你这漂亮的身子……玄婴,你真该庆幸,如果不是孩子们的存在,让我必须照顾他们的尊严和立场,不能让他们的生父被那些卑贱之人玷污,否则的话,你真的很有可能遭受到那种噩梦一样的下场……不要怀疑我的决心和冷酷心肠,这种事情我完全做得出来,作为对你背叛的惩罚。” 师映川的语气也不见得就格外的冷酷,但这些话从他嘴里一一说出来,却带着几分迫使人全身如坠冰窟一般的可怖气势,季玄婴终于微微变色,他纵然可以做到无视自己的生命,但自身若是真的受到这样的侮辱,被其他人碰触,这是他不能接受的,想一想都是恶心无比,师映川见他神色,知道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遂笑道:“所以说,你实在是应该好好感谢我,没有像我刚才说的那么做……”师映川边说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季玄婴有些僵硬地与他对视,师映川的脸蛋在淡淡光线中显得不可思议地柔和,因为身体还稚嫩的缘故,这张脸还没有丝毫冷硬坚毅的线条,只是极度的精致,鲜红如火的双眼给这张面容带来了更多的灵气,但有时却也会化作让人绝望的肃杀,只听师映川命令道:“放松点,别僵得像根木头似的。” 师映川一面说,一面从容地解开了季玄婴的裤带,将一只手毫不犹豫地伸了进去,季玄婴有些皱眉,做好了忍耐的准备,但出乎他的意料,对方没有做任何令他觉得疼痛的粗鲁玩弄,只是捉住他的要害,轻轻在手里把玩,这让季玄婴感到些许下意识的放松,但这也只是维持了一小会儿而已,因为他很快就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发现自己开始无法抗拒对方的气息和抚弄,他的身体微微发热,好象有什么在里面燃烧,心底生出渴望着被人用力抚摸亲吻的冲动,季玄婴顿时一凛,他下意识地看向师映川,却发现那一双鲜红凤目之中所流露出的暧昧戏弄之色,季玄婴立刻明白了对方必是在自己身上施了什么下作手法,他洁白的额头上开始微微渗出湿意,肌肤表面泛出汗水,而师映川则是一边悠闲轻松地把玩着手里已经变得湿润的部位,另一只手很快并起两指,探入到了季玄婴的身后,很快,季玄婴额前几绺黑发已被汗水濡湿,露在外面的肌肤也呈现出暧昧的粉红色,他的身体几近完美,虽然并不像连江楼那样雄壮伟岸,但修长的身躯却很坚韧,肌肉均匀,极富流线型的美感,平时或许会让人觉得看起来略削瘦,但脱了衣裳,就给人一种匀称不失矫健的感觉,此时那修长雪白的双腿却不正常地分开着,一只骨型优美的手死死抓紧了椅子扶手,季玄婴已经没有精力说话,更没有力量抗拒这一切,他的腰身被人搂紧,对方意态闲闲地低头吮吸着他的胸膛,手上却是一味地折磨着他,丝毫不放松,纤长的手指每一次侵入到深处,就会让季玄婴的身体一阵酸麻,不是痛苦,而是本能地想要更多,是罪恶的快感,对此,季玄婴只抿着薄薄的唇,沉默地忍耐,师映川抬头看着他的脸,一种熟悉的感情莫名混淆了两世,低哂道:“你现在的这个样子,看上去真的美丽极了,简直让人忍不住,若我还是从前的身体,只怕已抱着你颠鸾倒凤了。” 绝美而残忍的少年嘴里这样说着,手上的动作却越发刁钻,忽然,季玄婴闷哼一声,整个人已彻底瘫软在椅子上,但就在这时,师映川却忽然眉头微皱,松开了作乱的手,将季玄婴的衣裳掩好,未几,外面就响起了一个脆亮的声音,带着几分恭谨:“父亲,孩儿有事请教。” 师映川用帕子擦了擦湿漉漉的手,平静道:“进来罢。”他说完,门就被从外推开,锦衣玉带的师倾涯走了进来,少年目光一掠,待看清楚室内有两人时,并不意外,显然早已知道季玄婴也在,当下就向师映川行礼道:“父亲。”又向季玄婴一礼:“阿父。”但刚行完礼,师倾涯就注意到了季玄婴的异样,比如那虽然被简单整理过,却还是能看出凌乱的衣裳,以及汗湿的脸和泛红的肌肤,还有那空气中隐隐约约的古怪气味,若是从前,师倾涯年幼,自然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如今师倾涯也是经历过人事的,况且又是极聪明的,怔了一下,看到生父那倦惫中透着无力的样子,突就发觉了男子的沉默,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一张俊秀的面孔顿时通红起来,他再怎么年少老成,终究也还是个青稚少年,撞破了亲长的私密事,自然待不住,只想着赶紧离开才好,只不过身为儿女,又怎能挑破这样的尴尬事,一时间真是如坐针毡也似,好在师映川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师倾涯的心思,便道:“出去说。”当下就走出房间,宝相龙树立刻紧随其后,而师倾涯听到父亲发话,顿时如蒙大赦,连忙跟着走了出去。 第167节 眼见这父子两人出了房间,季玄婴这才慢慢活动了一下四肢,酥软的身体已经逐渐恢复过来,他有些蹒跚地走到镜台前坐下,静静看着里面略显狼狈的男子,然后他整理了一下发髻和衣衫,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片刻,镜子里的人已经不再狼狈,精神了很多,季玄婴看着镜中男子,这张脸生得很好,但与从前却并不相似,找不到什么共通的地方,此时的季玄婴面上神情出现了一丝游离之色,这是他极少会有的情绪,他仿佛又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那时的自己还是少年,与义兄宁天谕初初相识,在那个时候,那个未来注定君临天下、在历史上写出浓墨重彩一笔的男人也还没有日后那样的深沉,两人在一起时,偶尔谈及理想,宁天谕总是豪迈无比,亦是野心勃勃,有着在其他人看来宏大到甚至可怕的愿望,而自己那时却知道,自己的理想只是与身边这个男人永远在一起,什么都不能将他们分开,等到后来年纪渐长,那情愫越发蓬勃,才慢慢明白曾经那看似简单的理想,事实上却是如此遥不可及。 --缘分这样的东西,为什么总是不能被人所掌握?有的时候,它喜欢姗姗来迟,让人错过了多少美好,而有的时候,它明明是错,却又让人情不自禁地怦然心动,自此,万劫不复。 季玄婴的表情变得微微恍惚,再怎么冰冷的人也总会有热的一面,就好比再坚硬的壳子里面,也往往会有柔软的果肉一样,方才在被师映川恣意对待玩弄的时候,甚至是被儿子看到狼狈的自己的时候,他都依然能够保持镇定自若,让自己对这些都无动于衷,因为那种东西,无论是折磨还是羞辱,这些他不得不经历的所有惩罚,都是打不倒他的,对他造成不了什么伤害,然而现在想起从前,回忆起那个人的笑容,身体的温度,平和的话语,这一切的一切犹如潮水涌来,一颗被坚硬外壳所包裹着的心,在这一刻,仿佛就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所融化,一时间季玄婴再也撑持不住,徐徐握紧了双拳,两行清泪悄然滑落,低声喃喃道:“皇兄……” --到底有多久了呢,自从懂事之后,就不再流泪,不再去依靠谁,一切都靠自己,所有的困难和痛苦都自己扛,无论什么样的挫折都无法让他低头,然而此时此刻,季玄婴却忽然很想倾诉,靠一靠最亲密的那个人的肩膀,不知不觉间,在这个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地方,透明的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缓缓蜿蜒而下,季玄婴没有去擦,任凭自己像个孩子一样流泪,他已经坚强冷漠了太久,所以,就这么软弱一次也好,就这么放纵一次也好,哪怕……只是一次。 师映川为师倾涯讲解了那卷剑谱上的几处难题之后,并没有回去再找季玄婴,而是去了皇宫,一时坐在大轿中,宝相龙树就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师映川拉着对方没有温度的手,轻声道:“我这样对玄婴,你毕竟是他哥哥,看到他如此境况,应该也不好受罢……其实我那样折磨他,心中也未必开心,并不觉得有什么解气的感觉,而这些话,我也只能对你说说……” 宝相龙树不语,木然坐着,师映川静静看着对方,心中有一种淡淡微妙的感情浮现,他是知道的,这究竟是什么,自己当初说过,此生唯爱连江楼,对其他人,心中喜欢,有情,但未必是爱,然而那时所说的爱,在很多年后,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他体会到了究竟是什么感觉……也许不能与对连江楼的爱相比,但却是一样的真挚,一样的强烈,一样的刻骨铭心! 师映川缓缓握紧了宝相龙树的手,长长的睫毛微垂,想起从前种种,宝相龙树的爱情是焚烧自身的烈火,而对于自己,就仿佛夜归人回到家中时,那一盏专门为自己留着的灯,只要看到,只要时时想起,就总有温馨流淌于心头,师映川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他只知道那种温暖让他感动,那种柔情让他有一瞬间想要落泪,也许人生就是这样的罢,有些东西一直都不会被在意,只是一点一滴地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慢慢生长着,平时并不会被发现,也不会有谁去留心,因为那只是习以为常的东西,但是当有朝一日失去了,才会真正看清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也由此发现了一个残忍得几乎血淋淋的真相:怀念,是人生当中最无能为力的事情。 师映川双目微合,发出似有若无的叹息,他将宝相龙树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似是自嘲地道:“其实直到现在,我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并接受你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我并没有无限悲伤,但心里很疼,真的觉得很疼,一直以来,随着实力的增强,我以为自己已经逐渐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然而眼睁睁看你死在我怀中,我却不能挽回,这样的感觉,就好象又回到了曾经身不由己的岁月,那样无助无力,这种滋味真的太令人恶心,让我厌恶憎恨无比。” 宝相龙树无动于衷,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只轻叹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人生在世,总是会遇到很多遗憾,而且往往无法挽回,所以一定要学会释然……我想,你说的很对。”说罢,师映川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就此恢复了平淡之态,一时到了皇宫,晏勾辰还在批阅公文,见师映川到来,便笑道:“正好,这些折子马上就要批完了,我正想去寻你说话,没想到你自己倒来了。”师映川让宝相龙树坐了,这才说道:“一直待在房中练功,时间长了也觉得气闷,还是出来走走为好,劳逸结合。”晏勾辰赞同道:“正是如此。” 说话间已有伶俐内侍送上新鲜果子和糕点小食等等,晏勾辰见师映川拿起一枚鲜果送入口中,便看了一眼旁边神色冰冷木然的宝相龙树,道:“他……不需要进食么?如此维持肉身不衰,应该也是需要摄取食水的罢?”师映川从怀中取出一只不过成年人拇指大小的玉瓶,从中倒出一粒黄豆似的丹丸,喂进宝相龙树口中,这才说道:“他不需要像正常人一样进食,只要不时服用一些滋养肉身的丹药或灵草一类的东西就可以。”晏勾辰看到师映川给宝相龙树喂食丹丸时温柔的动作,不觉微微一怔,既而叹道:“你待他也算情义匪浅了,他若地下有知,想必也会觉得安慰了。”师映川淡淡道:“我只愿他来世平安喜乐,再无情爱烦恼。”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他二人如今乃是这世间最有权势的绝顶人物,一言一行便可决定亿万人的生死前途,但此时说的却并非家国要事,事实上无论是师映川还是晏勾辰,都是城府极深之人,晏勾辰是做惯皇帝的,而师映川不但曾经做过皇帝,这一世又是经历过太多东西,心性已是变得深沉无比,因此两人之间在交谈的时候,如果不是必要的话,就往往都是只谈些日常琐事之类,或者风月趣闻,总之并不会轻易涉及其他,互相之间自有默契,这并非意味着感情上的疏离,而是彼此在经历了太多风云涤荡之后的大势所趋,毕竟如今与从前相比,终究还是已经大不一样了,这其中自然不是没有着遗憾,但已不是人力能够改变。 末了,晏勾辰拿起茶壶,为师映川添了茶,他似是无意地说道:“听说你已经为新城命名为云霄城?”晏勾辰语气十分自然,仿佛只是在随口问起一件并不值得在意的小事,师映川听他问起,便微微颔首,一面拿起茶杯啜了一口碧绿的汁液,简单明了地说道:“……不错。” 晏勾辰面色如常,言语当中的轻松随和口气亦是丝毫不变,只笑着说道:“云霄城所投入的人力物力极其庞大,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基本建设完成,你在这其中所耗费的资金之巨,若是换作我,只怕是掏空了内库也拿不出来,怪不得都说你是天下第一的财主。” 师映川闻言就笑了笑,但笑得很是淡然,只一闪即逝,他眸光沉静,不知真假地说道:“虽是如此,但当年遗留下来的那些泰元宝藏,也都因此全部取出来,在这上面消耗殆尽了。”晏勾辰闻言,只是微笑,顿了顿,就看着师映川,师映川容光绝世,纵然与其耳鬓厮磨多年,晏勾辰眼下看着,却依然还是不免赞叹上天造化之神妙,原来‘美’就是这样的直截了当,这样具备着最强烈也最原始的震撼力,晏勾辰心中微微有些异样的感受,面上却是一如既往,只问道:“现在云霄城即将彻底完工,既然如此,你是怎么打算的,准备过一段时间就搬过去么?”师映川垂目看着杯内残余的碧色茶汤,淡淡道:“且过一阵罢,此事也不急于一时。” 对于这个话题,两人都是很有默契地一触即收,并没有更深入地提及,今日师映川没有在皇宫逗留太久,等到中午和晏勾辰一起吃过饭后,便带着宝相龙树按原路返回了青元教,一时师映川换过衣裳,便开始在房中打坐,他自从晋升大劫宗师之后,生理上就已彻底不再需要像正常人那样睡眠,只需不时地打坐调息一番就可以恢复精神,让身体一直处于颠峰状态。 室内安寂如水,只有风铃被不时地吹动,发出悦耳的清响,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忽然睁开眼来,他微微侧首,看向门口,很快,外面就有人低声道:“……君上,属下有要事禀报。” 师映川沉声道:“进来。”话音方落,一个普通中年人模样的锦衣男子便推门而入,快步来到师映川面前跪下,此人便是负责调查宝相龙树陨落一事的秘谍头领,师映川见状,眼神微利,道:“本座交代的事情,有头绪了?”那人恭敬道:“属下幸不辱命。”说罢,自怀中取出一卷经过详细分析整理过的秘报,膝行上前,双手奉于师映川面前:“……还请君上过目。” 师映川伸手一把抓过,翻开来匆匆浏览,很快,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开始有所变化,且逐渐阴沉得可怕,周围的气温似乎都随着少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而迅速下降,冷得碜人,那中年人瞳孔蓦然收缩,分明感应到了一股无与伦比的煞气,他下意识地抬头,正看到师映川的双眼,饶是以他的心志,也不由得心脏猛地一抽,只见那原本鲜红的一双凤目已满是浓浓的猩红,红得近紫,深邃而又可怖,仿佛正有什么令人不敢窥探的东西正在其中酝酿,只等着彻底爆发出来,这时师映川似有所感,目光微一转来,眸色深深如血,看得中年人立刻骇然低下头去,师映川根本没有在意这些,只是捏着那卷秘报,手指不自觉地缓缓用力,室内日光明媚非常,师映川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下一抹深深的阴影,他一言不发地低头注视着手上的秘报,嘴角忽然就缓缓浮现出一丝森冷的笑色,道:“……你做得很好,下去罢。” 中年人连忙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师映川突然笑起来,道:“是你……原来是你……”他起身走出房间,眼中有浓重血色在逐渐扩散,让那双眼变得深极无底,红得妖异,他慢慢朝着某个方向走去,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来到一片古朴大气的建筑前,青元教身为天下第一大派,资源无数,自然也有着属于自己的药师,平日里专门炼制丹丸,调配各种药剂,其中不乏优秀的医者,此处便是汇集了一批这方面的顶尖人才,而这些人,则是由皇皇碧鸟一手掌管。 半刻钟之后,面色沉静如水的师映川无声地走进了一间布置得极其简单的房间,室内的家具除了桌椅之外,就只有十几排巨大的书架,上面满满的都是医书,一个穿着素色长衫的男子正站在书架前,从中翻出一本发黄的古卷,然后就在原地翻阅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到来,男子看得很是专注,温暖的光线中,只见他生得颇为俊美,虽然从眼神能够看出此人应该已经不年轻了,但面貌洁净,肌肤光滑,再加上极会保养的缘故,乍看起来不过是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样子,却是出身于桃花谷方家、如今已经名满天下的医道圣手,医圣嵇狐颜。 师映川看到嵇狐颜,绝美的脸上并没有丝毫波动,但一双猩红近紫的眼中却已是风云变幻,滚滚酝酿着噬人的可怕风暴,他静立了片刻,这才忽然开口,缓缓说道:“……为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悦耳声音令正在阅读书籍的嵇狐颜愕然抬头,这才终于发现室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多了一个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件东西已经迎面被抛来,嵇狐颜本能地伸手一下子抓住,原来是一卷精心订起来的案卷似的东西,这时就听一个声音冷漠道:“你自己看。” 嵇狐颜拿着这卷东西,他怔了怔,突然间似乎就明白了什么,他深深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面无表情的绝美少年,然后就翻开了手中的秘报,但他只是略略看了几眼而已,就又重新合上,这时师映川已经走了过来,他的表情是那么的冷淡,眼神也是那么的冷淡,这都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对于杀戮的漠视,他平静地说道:“一件事无论做得多么完美,都总会留下蛛丝马迹,本座发动麾下无数秘谍,暗中调查宝相龙树陨落一事的真相,为此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到了最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一个答案,那就是你,嵇狐颜。” 师映川的这番话说得很慢,言语之间却带着一种不容人否认的笃定,而听着少年徐徐这样说着,嵇狐颜的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一味地平淡,面前的这个人是世间最可怕的存在,但嵇狐颜却仿佛全无畏惧一般,一时间这个男人目光沉静,平平说道:“不错,的确是我。” 话音方落,嵇狐颜眼前突然一花,下一刻,他整个人就仿佛被一头洪荒巨兽迎面撞了个正着,后背重重地撞在了冰冷的墙上,师映川一只手紧攥住他的衣襟,那只手雪白纤细,美丽无比,但上面所蕴含的力量却令人无法抗拒,师映川猩红的双眼使之看起来就像是一头择人欲噬的兽,都说上位者不会轻易在人前显示喜怒,但师映川已站在这世间的最顶峰,他根本已经不需要掩饰自己的情绪,此刻他将嵇狐颜牢牢抵在墙上,一字一句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面对着随时可以夺取自己性命的少年,嵇狐颜的表现却是平静无比,他甚至很无所谓地笑了笑,但紧接着,他突然一拳就朝着师映川用力地打了过去,以嵇狐颜的修为,当然不可能打中,但师映川却并没有阻拦,事实上这样的力量于师映川而言,就如同蚍蜉撼树一般,他任凭嵇狐颜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自己的肩头,却是丝毫无损,而嵇狐颜却仿佛打中了一座山,手骨都几乎碎了,但嵇狐颜完全不知痛似的,他双目迫视着近在咫尺的师映川,低哑笑道:“你问我为什么,那么我也想问你,你为什么不为梳碧报仇,为什么?” 师映川顿时面色瞬变,嵇狐颜看着对方,一抹似是发自内心的冷笑自他嘴角扬起,这冰冷的笑容极具感染性,在他的脸上仿佛罂粟一般绽放,嵇狐颜冷冷道:“梳碧当年可以说是被宝相龙树间接害死,你是她最爱的人,但你却没有为她讨一个公道,好,既然你不做,你对宝相龙树下不了手,那么,就由我来……我早有觉悟,就算有一天我为此而死,那也无妨。” 嵇狐颜笑了笑,带着一点漠然的平静,他似是有些自嘲:“我知道,与宝相龙树这样的天之骄子相比,我只是一个小人物而已,那些快意恩仇的事情,我难以做到,我拿他没辙,你都不肯为梳碧报仇,我又能做什么?我武艺平平,宝相龙树一根指头,就可以碾死我,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我是那么的渺小,如果换作其他人,他们也许会因此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放弃的理由:是啊,我不是不想为她报仇,我只是无奈,所以才做出这样不得已的选择!” 说到这里,嵇狐颜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又自然而然地放肆笑了起来,一只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但是下一刻,他却突然厉声低吼道:“你可以找很多理由不为她报仇,你可以推脱,可以舍不得惩治罪魁祸首,但是,我不行!我嵇狐颜做不到!永远做不到!师映川,我承认你比我强一千倍,一万倍,所以梳碧她当年选择了你,我虽然痛苦,但我还是接受了,只要她过得开心,我又有什么不能释怀?可是你呢?你连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让她屡遭打击,后来年纪轻轻便离开人世,而你,甚至连给她报仇都不肯!师映川,你枉为男儿!” 师映川已经忘了究竟有多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了,时至今日,他功成名就,傲视天下,有什么人敢这样当面痛斥于他?然而此时此刻,师映川却无法反驳哪怕一句,因为对方字字句句都是事实!这时嵇狐颜似乎已经逐渐有些平静下来,他深深望着师映川,道:“是的,我武艺低微,没有报仇的力量,但总算老天还是给了我另一条路可走!我是一个医者,虽然在修行方面天资平庸,但我在医道一途上的天赋,未必比你在武道上的天赋逊色多少。” 嵇狐颜说着,微微闭上眼,似是有些疲惫,他仿佛是说给师映川听,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以宝相龙树的修为,纵然我想用毒,只怕也难以奏效,即便侥幸奏效,但以他的身份,什么灵丹妙药没有,想要他的性命,几乎难比登天……所以,这些年来我花费了很多心血,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研究出取他性命的法子,即便这世间有再神妙的灵药,但有一种情况是药石无解的,那就是寿元耗尽,为此,我想尽了办法,终于成功在宝相龙树身上做了手脚,一开始只是对他的身体有所影响,不过看起来只会给人还不是很严重的感觉,随着时间推移,症状也并不会加重,他会因此而放心,但是当他晋升宗师之际,就会彻底爆发,导致天人五衰立刻降临,这世间唯有能够延续寿元的阴九烛可以暂时救他,可惜这种宝物实在可遇而不可求,即便被人发现,也是立刻服用以增加寿元,不可能留存,无论是他还是你,手中都不可能有阴九烛,所以,他必死无疑……我一定要他死,我一定要为梳碧报仇。”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嵇狐颜仿佛是累了,他淡然睁开双眼,看着面色冰冷而复杂的师映川,就露出了一个笑容,他选择去做这件在其他人眼中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并不是糊涂,也不是愚蠢,而是坚定,是一种必须要为心爱之人讨回公道,哪怕为此玉石俱焚也毫不犹豫的大无畏!此时此刻,嵇狐颜仿佛已经放下了一切,他望着师映川,表情淡然而轻松,没有紧张,更没有畏惧,只从容道:“宝相龙树毁了梳碧,那么,我就毁了他,这很公平,不是么?” 面对这个问题,师映川无法回答,他依旧攥着嵇狐颜的衣襟,但手上的力气却不知何时已经逐渐变小,他定定望着这个疯狂的男人,这个为了替心爱女人报仇而苦苦隐忍多年,最后伺机而动,终于一举成功的男人,此时次刻,饶是以他的心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在这个时候,师映川也突然明白了当初宝相龙树临死前所表现出来的异样,那时的宝相龙树分明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却含糊过去,并没有对自己说明,现在想来,宝相龙树应该是至少对此事有了几分猜测,而以宝相龙树的性子,既然有所线索,就算是不能肯定,但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可循,那么就一定会说出来,让自己为其报仇,可偏偏对方却选择了沉默,这是很不合理的,毕竟以师映川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以他天下第一人的大劫宗师实力,天下之大,他又怕得了谁?没有什么人是他得罪不起的,就算此事是晏勾辰所为,他也能为宝相龙树讨一个公道,所以基本可以排除宝相龙树是因为有所顾忌才会隐瞒真相的这种可能,那么既然如此,现在细想想,整件事情也就变得清晰起来,宝相龙树当年因一己之私而害了方梳碧,心中终究有愧,如今嵇狐颜做下这种事,显然是在为方梳碧报仇,如此一来,才导致了宝相龙树最终选择了缄口不语,选择了将此事隐瞒下来,这样一来,所有的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师映川只觉得心头滞涩,这时嵇狐颜已轻轻挣脱了他没有再继续施力的手,面色平静地道:“事情就是这样,此事是我一手所为,其他人并不知情,所以,不必牵连任何人。况且,我虽然出身桃花谷,但我相信你不会因此对桃花谷方氏迁怒,因为那是她的家族……她当年选择了你,我不怨,但你没有保护好她,待她也不专一,她并不幸福,所以我怨你。”师映川听着,目光微微复杂地看着嵇狐颜,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对方,这个男人的冷静不是故作镇定,不是无知卤莽,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平静,一种不可形容的人性光辉,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为心爱女子复仇的这条路,并坦然接受任何后果,这一切让早已习惯了权衡利弊,习惯了淡忘的师映川感到一种莫名的震动,此时此刻,师映川知道纵然自己在任何方面都远远超过面前的这个男子,是对方必须仰望的存在,然而至少在这一刻,他师映川,自、愧、不、如! “……也许当年我没有出现,她嫁给你,才是最好的结局,那样的话,她现在应该还会无忧无虑地活着,有疼爱她的丈夫,几个可爱的儿女。”师映川突然开口,慢慢说道,他的眼中没有了杀意,变得平静:“每一个人都会有着自己独特的性情,有着自己为之坚持的理念,所以我能够理解你的行为,我也佩服你……嵇狐颜,这世上最爱她的人从来不是我,而是你。” 嵇狐颜笑了起来,他面色平和,道:“自从做了那件事开始,我就对这一天有了心理准备,那么,我最后只有一个心愿,请帝君看在这些年我为青元教做了些事情的份上,满足我这个请求。”师映川闻言,知道他是已经有了死志,事实上两人都很清楚,事到如今,嵇狐颜非死不可,无论他是有多么充分的理由而害死宝相龙树,他都必须为这种行为负责,一时间师映川点了点头:“你说。”嵇狐颜正色道:“我死后,将我焚化,埋在梳碧长眠的那棵树下。” 师映川听了这话,眼神微动,顿了顿,方道:“好。”嵇狐颜见对方同意,就似是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淡青色的药丸,就道:“对外,就说我是在研制毒物的时候意外中毒身亡就是,毕竟这样对大家都好。”师映川不语,这就是默认了,嵇狐颜见状,将药丸直接送入口中,转身就向外走去,他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环境清幽的所在,当年方梳碧死后,遗体被师映川埋到青元教中的一株桃树下,就是这个地方,一时嵇狐颜走到那棵埋着方梳碧的树前,这些年来,他经常来这里祭拜伊人,也无数次希望能够在梦里见她一面,只是,她却没有一次入他梦中。 嵇狐颜慢慢坐下,他抚摩着树干,然后倚着这株桃树,微微眯起了双眼,他脸上带着一丝微笑,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这时一个身影映入眼帘,嵇狐颜看着,忽然就笑起来,他嘴角开始有细细的血流蜿蜒溢出,他低声道:“这些年,你可曾梦到过她么?我明明那样思念她,但她却一次也没有入我梦中见我一面,这是为什么……难道,她就这么不想见我么……” 师映川的袍角在暖风中微微拂动,他望着树下的男子,沉默片刻,就道:“并不是她不肯见你,只不过她已转世为人,又怎么会在你梦中现身。” 嵇狐颜原本已经闭目待死,然而听到这番话,已经鲜血大量涌出嘴角的男子突然就猛地睁开了眼,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少年,嘴唇动了动,却是已经说不出话来,师映川沉声道:“我可以肯定,我那孙女纪桃,就是她转世之身,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必要骗你。” 嵇狐颜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他艰难咧开嘴,轻轻地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师映川,明明已经坚持不住,却犹自不肯闭眼,师映川知道他的意思,就道:“她前生与我情孽牵缠,致使一生不幸,这一世她是我血亲,与我血脉相连,如此,我必爱她护她,再不会让她因我而伤,你可以放心。” 嵇狐颜笑得灿烂,他的视线已经模糊,意识也开始迅速消散,但师映川的话他却都听得清清楚楚,没有漏掉一个字,于是他放心了,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他想起那个叫纪桃的小女孩,他没有见过她,但想必一定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罢,就像从前的她一样……是了,她似乎叫作香雪海?真是个好名字,花海之间,香飘处处,如此美好得令人心醉的画面啊…… 第339章 三百三十九当时只道是寻常 天边云卷云舒,师映川站在距离桃树几步外的地方,彼时天色明好,暖风徐徐吹来,到处都是花香,师映川的发丝被微微拂起,映衬着他无瑕美玉一般的绝丽面孔,他看着嵇狐颜,以他的修为,能够清楚地感应到嵇狐颜已是气息断绝,心跳停止,只是那脸上却还带着笑,淡淡的像缠绕在枝头的一缕春风,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师映川不由得想起那张已经在记忆中渐渐淡去的柔软面孔,于嵇狐颜而言,那人清水芙蓉般的娇颜,必是至今也未曾稍有忘记过的罢……一时间师映川心中混杂着说不出的许多滋味,到最后,只化为唇边的一声轻轻叹息。 …… 夏天很快便到了,天气再不见了春天里的那种柔和的暖热,仿佛一下子就变得滚烫起来。 殿外烈阳高挂,地面被阳光照得明晃晃一片,白得刺眼,站在上面一会儿都觉得被炙得慌,好在树还是有的,遮出大片的阴影,浓荫匝地,这才好些,此时正是晌午偏后,师倾涯刚在皇皇碧鸟那里吃过饭,回到自己宫里便痛快洗了个澡,歪在椅子上看一本从前师映川年少时自己整理的修行心得,师倾涯在几年前就已经搬离了皇皇碧鸟的住处,毕竟渐渐大了,不能还一直留在皇皇碧鸟身边抚育,不过终究受皇皇碧鸟教养多年,两人之间感情很好,与真正的母子也并不差什么,如今师倾涯隔三岔五也总要前去请安探望,时常陪着对方说笑解闷。 天气炎热,不当值的下人都躲去纳凉,那些当值的则是静悄悄地干着各自的差使,弄得周围没有一丝人声,只有殿外树上的那些蝉在有气无力地叫着,不过很快声音就小了起来,显然是下人去粘了蝉,省得聒噪得太厉害,吵到了主子,师倾涯靠在椅子里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手上的册子,这里面记载的都是师映川当年练功时整理出来的心得,这可比干巴巴地自己闷头修行要更有助益,也能够少走一些弯路,眼下师倾涯一边看着,一边手上就不由自主地运用起来,只见少年雪白的指尖微翘,如拈花一般,几道淡青剑气绕着五指流转不息,不见生涩,很是熟稔自若,过了一会儿,师倾涯放下册子暂时歇一歇,就唤人端冰镇酸梅汤来,虽然以他现在的修为,倒是不大在意寒暑影响,但大热的天里,喝上一碗冰冰凉凉的酸梅汤终究是一种让人舒爽的事情,不多时,一罐子冰镇酸梅汤被送过来,再加上几样井水湃过的瓜果,师倾涯吃了些,又用一方灰销金汗巾浸了冷水,好好地擦了一把脸,顿时觉得十分痛快,当下就脱了外面的袍子,歪到窗下一张凉榻上,继续翻着那本写得密密麻麻的修行心得。 或许是昨夜睡得太晚的缘故,也可能是这样的天气原本就容易让人犯懒,因此不知不觉间,师倾涯的眼皮就渐渐耷拉下来,开始打瞌睡,不过还没等他真的睡着了,外面就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太子到了,师倾涯这才一下子清醒了几分,打起精神吩咐道:“那么,就请他过来罢。”说着,起身去洗了洗脸,正用汗巾擦着,晏长河已进来了,师倾涯把手擦了,随意指了指桌上的东西,说道:“有冰镇的酸梅汤,你先喝上一碗,驱驱热气。”晏长河笑道:“我正想说快给我一口水喝,可巧眼下就有止渴生津的好东西……这鬼天气,真是晒得人头疼。” 第168节 晏长河说着,自己就动手倒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三口两口喝尽,脸上就露出爽快之色,这时候师倾涯已经坐在镜子前,动手梳头,他先前洗了澡,头发就一直散着,眼下既然已经干透了,就不好再这么披头散发,不远处晏长河见状,就走过去从师倾涯手里拿过梳子,道:“我给你梳罢。”这梳头也是有讲究的,像师倾涯这样的年纪,除了身边伺候的人之外,一般也就只有枕边人才会为他梳发,这时被晏长河自手中取过梳子,就愣了一下,但也没反对,只笑了笑,道:“你会梳么?”晏长河摸了摸他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笑吟吟地道:“小看了我不是?女子发式繁琐得紧,我自然是不成的,但男子的头发么,来来去去也无非那么几个样子,我有什么不会的?”师倾涯见他这样说,就笑道:“好,那你就给我挽一个大髻就是了,左右我也不出这屋子,在屋里简单随便一点就好,这样的天气,我可是不耐烦束头戴冠的。” 晏长河答应着,手里已将师倾涯一头黑发捞住,师倾涯之前就把外面衣裳脱了,以求凉快,眼下那身上只穿着靛青五彩花卉刺绣的轻绡衣衫,能看见里面象牙色的贴身冰绸衣裤,晏长河站在他身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在镜内相视,细论起来,师倾涯容貌不大像师映川,倒是与他生父季玄婴更类似些,且又有一分祖父纪妖师的影子,整个人单以容貌论,就偏向于秀逸精致,但就是这副本该让人痴迷疼爱的面孔,偏偏上面生着的一双眼睛却是湛然有神,灼灼逼人,硬是将相貌给人所带来的柔软美丽印象给拧了回来,变成任谁也不敢肆无忌惮欣赏的清美,就如同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固然芬芳动人,却更有利刺在身,一时间晏长河见他唇色嫩红,眉眼之间青山秀水,色如春晓之花,便向镜内笑道:“都说男生女相是有福的,我小时候见你,还以为是个小妹妹。”师倾涯微微一笑:“待我再大些,应该就不是这样了罢。” 两人说话间,晏长河已经梳通了头发,挽成髻,师倾涯就从匣子里随手取了一支簪子递给他,晏长河却没有接,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贴身放着的小锦袋,解开袋口,把里面的东西拿给师倾涯看:“你瞧这个好不好?我觉得应该还算勉强能入你眼,你看看可喜欢么?”师倾涯闻言一打量,原来是个小小的玉簪,这簪子是用一整块纯净的美玉雕刻而成,簪身通体腻白温滑,前头却是淡淡的粉红,被匠人巧手打琢成两三朵半开未开的桃花,极是娇艳,整支簪子温润无瑕,高贵而不张扬,师倾涯就笑了笑,目光在这桃花簪上一转,道:“倒是精巧。” 晏长河替他簪上,仔细看了看,脸上就露出满意之色,师倾涯从镜中看着,目光就渐渐柔和,多少日子以来相处的点点滴滴,似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师倾涯不知怎的,就轻轻叹了口气,道:“这簪子,我记得师祖也有一个类似的,只是那上面不是桃花,而是一朵雪莲。” 晏长河闻言,脸上微微一僵,却是不知接什么话才好,师倾涯仿佛没看见似的,继续说着:“大人们的事情原本也不该我这样的小辈来插嘴,只是我……总之,很多话,我也只能跟你说一说罢了。”晏长河听到这番话,又见镜中师倾涯神色寥落,不知怎的,就有一丝怜惜之心生出,师倾涯比自己还小着几岁,这要是在普通人家,还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不知事的,但师倾涯却早早就成熟起来,这不止是平日里所接受的多方教育的‘功劳’,复杂的人际关系与身边人、事的耳濡目染也绝对是‘功不可没’的,其实不仅仅是师倾涯,自己也一样,小小年纪就如此早熟,怪谁呢?只因为都是生在这样的人家,所以就不得不早早成熟起来。 一时间晏长河微微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开始发芽,从前尚在心中徘徊的念头进而逐渐明晰起来,再看师倾涯时,就有些不一样了,他知道自己是喜欢师倾涯的,但却好象总是少了点什么,即便两人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也依旧如此,但今日他却在刚刚一下子突然明白起来,原来少的就是一分怜惜,从前师倾涯样样都不逊色于他,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完美得让人只能远远欣赏,然而方才那一瞬间的寥落,却让他有了一种拥其于怀,细细呵护的冲动--原来只是多了那么一丝怜惜而已,感情甚至包括整个人的心情竟是立刻变得截然不同起来,仿佛汤中终于添入了作料,这才香浓完整,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一时间晏长河有些乱,看着镜中少年鲜妍如花的面孔,竟是有些心头火热,一只手不自觉地就抚上了对方的肩,轻轻摩挲着,道:“你有心事,哪里不快活,以后跟我说就是……”后面就没说出来,因为两人已经目光交投,师倾涯见到晏长河与往日相比似乎有些古怪的目光,不觉微微一愣,可也没有开口,只是将目光投射过去,有一点询问的意思,晏长河却已拉了他的手,道:“去坐着说话罢。” 于是两人就坐到窗下那张凉榻上,晏长河却还拉着师倾涯的手没松,道:“我昨夜还梦着你了。”师倾涯有点意外对方会说这么亲昵的话,但也不觉得怎样,就笑道:“好甜的嘴,这种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倒是少有。”晏长河望着少年甜美的笑容,就稍微用力捏了捏对方的手,一句轻佻的话直接就出来了:“你就不问我到底梦见你什么了?” 这话一说,气氛就有些微妙,彼此虽还年少,但又不是真不懂事的孩子,岂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两人的手绞在一起,师倾涯眼睛就盯着面前的晏长河,片刻,忽然一笑,就凑近了去看,几乎是脸对脸了,说道:“你这个坏家伙……”说话时,一只手已摸上对方的腰带,晏长河眼皮一跳,就有点不好的预感,强笑道:“这回该换我来了罢?”师倾涯眨了眨眼,毫不推委:“好啊,只要你能打赢了我。”晏长河一听,顿时嘴里发苦,这不开玩笑么,虽然说得好象很公平似的,但以师倾涯的本事,自己哪里能赢得了? 晏长河心上这么想,迷迷糊糊的也就轮受过去了,这是两人第二次行亲密之事,距离第一次足足已过去了大半年,不过这一回师倾涯虽然还是有些生涩,但比起前头那一遭,已经是好了不少,至少没让晏长河像上次那样太受罪,甚至还略略尝到一丝半点的趣味,一时云收雨散,晏长河搂着伏在他身上微微喘息的师倾涯,潮湿的手心在对方光洁的后背上来回抚摸着,眼神却飘忽,在想着其他事情,他知道怀里这人也是喜欢他的,但对他却是少了那种热情与渴求,从一开始就是平平缓缓的,虽也有欢声笑语的时候,但也不见有什么爱浓情深。 这么一想,晏长河就有些不足,他把师倾涯放到身边躺着,自己撑着半边身子,低头在少年光嫩如玉的额头上轻轻吻着,师倾涯睁眼看他,就露出一点笑容,这个笑容璨然而温暖,只道:“不难受么?”晏长河没应声,一手揽着对方肩头,凑到嘴上深深啄了一下,这才闷声道:“……比上次强多了。”说完这话,他再次占据了师倾涯的嘴唇,用自己的唇在上面轻轻蹭了几下,这个举动有些温存,并不带情爱色彩,更多的只是表示亲昵,师倾涯就笑,总算是有了这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样子,不无得意地说道:“这是应该的,我私下问过人,也好好瞧了些图册和书,自然比那一回要好得多。” 晏长河听了就有些脸热,也有些好笑,他想岔过这个不好接话的话题,便随口玩笑道:“我瞧你容貌越发生得好了,我以后只怕要看紧些,免得让人抢了去。”师倾涯听了这话,却是脸色微微一变,淡漠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庞,神色淡淡地道:“……是啊,我长得越来越像阿父,前几天父亲还无意间对我说过这话。” 师倾涯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只是语气却有着一丝发凉,晏长河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引得师倾涯不喜,他刚想补救几句,师倾涯却已沉沉地枕着他的胳膊,仰面躺着,仿佛自言自语地道:“不仅仅是父亲恨阿父心肠冷酷无情,其实就连我,心里也不是一点也不怨恨的,我从生下来就被立刻抱到父亲身边,当年发生八大宗师之战一事之后,我又被送到断法宗,这些年以来,明明都是有机会可以父子相见的,但阿父都不曾见我,我去万剑山时,他也往往还是闭关不见人,我对他的印象非常淡薄,后来还是他被父亲擒回摇光城之后,我才渐渐能够多见他……长河,平时我听你说过的,你说小时候你父皇亲手教你写字,教你骑马,冬天带你去打雪狐,夏天去河套子网野鸭,你可知道我听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多羡慕你。” 师倾涯说完一叹,晏长河心中怜意大起,在他脸上抚摩着,轻声道:“这样不开心的事情,你多跟我说说,别存在心里。”师倾涯拿下他的手,淡淡笑了一下,说道:“阿父虽然待我淡薄,也不曾将我抚育,但我终究是他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须得念他的恩,他既然生我一场,那我就要一直都记着。”说着,想起自己多次在师映川宫中看到季玄婴以高贵之身却做着伺候人的事,师倾涯心中颇不是滋味,眼神也有些黯然,晏长河见他心情不佳,就劝慰道:“季先生虽对你冷淡些,但帝君终究是疼你的。”师倾涯听着这话,不但没有觉得安慰些,反而倒是叫他心里泛起了一股不知名的滋味,且恰恰就是这一点,却令他的感受无比深刻,那就是如今的父亲,已经变得连他都开始觉得陌生了,而他自己现在也不再像前几年那样,会跟父亲十分亲热撒娇,当下这样想着,不觉就淡淡说道:“其实……父亲他,也是个心冷的人。” 话刚出口,已被晏长河用手捂住,少年不敢过多去想对方这番话中所隐指的意味,这里头的意思不能说,就算明白,也不能说,因为说出来就叫人心凉,一时间晏长河只面色严肃地轻喝道:“莫要胡说!”他是一国储君,人间极贵,就连天子也不是能够随意处置的,按理说不该有什么畏惧,但一想到那位权势力量已然达到极致的赤眸男子,心中就总有‘敬畏’二字挥之不去,哪怕明明自己可以说是被对方看着长大,也还是有些不由自主地隐隐发怵,这是本能,如此一想,晏长河紧接着就又继续开口缓和了气氛,低声道:“被人听见,万一有小人传进帝君耳中,岂不离间了父子之情?” 师倾涯推开他的手,不以为意的样子,微微浅笑着:“没什么不能说的,父亲从前待我是很好的,后来渐渐就有不同,到如今,我能感觉到的,他修为越高,走得越远,就越对人不大放在心上了,或许有朝一日,他终究会对所有人都不在乎了罢。”这样说着,师倾涯却想起曾经自己在师映川宫中时,师映川脸上露出的那种带着冷静淡漠的微笑,让他一直记忆犹新,那是一种漠视一切的最沉静的冰冷,还有一丝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疏离,仿佛是神祗在俯视苍生,那种莫可名状的感觉,让人隐隐生寒。 师倾涯说着这些话时,脸上是一派平静,可那话里行间却字字句句都无可反驳,叫人听了都能从中感觉到他的无奈,晏长河也因此没有什么可以开解他的,两人一时无话,师倾涯就唤人送水进来,也不要人伺候,两个少年就各自梳洗了,又给晏长河涂了药膏,等到一切都打理妥当,师倾涯就铺开纸动手研墨,晏长河半歪在榻上,刚上过药的地方虽还钝钝地疼着,但也不是很厉害,终究伤得轻,他又是武人体质,扛得住,这时他看师倾涯的样子,就知道对方是在写信,略一转念,便猜到了几分,就笑着问师倾涯道:“这是在给季宗主写信呢?” 师倾涯点了点头,一面提笔蘸墨,道:“大兄现在是一宗之主,轻易脱不开身,我们兄弟两个也难得见面,只得写信了。况且,梵大哥现在有了孕,我总要写信问一问的。”说话间又把一张压在玉石镇纸下的清单拿出来,放到一旁,准备一会儿和信一起塞进信封里,晏长河现在跟师倾涯关系不同,况且这又是家书性质,清单上写的东西不会有什么避讳人的,于是就慢腾腾地起身,缓步走过来随手打开单子,瞄了一眼,待看清楚了就笑道:“嗬,这礼物送得着实不少,而且看得出来是用了心思仔细置办的,可不是泛泛地凑面子整治出来的货色。”师倾涯边写信边头也不抬地笑说道:“都是些这边的特产,给大兄和梵大哥的,还有给香雪海的一些女孩儿家的小玩意儿,不值什么……我跟大兄是一个肚子里爬出来的嫡亲兄弟,他大我十几岁,一向几乎是把我当儿子一样看待的,这些日子不见,怪牵挂的,等过年时看看父亲那里怎么说,看看大兄能不能来这边走一趟,正好那时候我那小侄子小侄女也生出来了,顺便一起抱来给父亲好好看一看,一家人团聚,这才是圆圆满满地过了个新年。” 说话间,信就顺顺当当地写好了,师倾涯把信纸放在案头等着晾干,打了个哈欠,晏长河见状,道:“困了?”师倾涯点一点头:“有点,昨夜睡得晚。”晏长河道:“那就歇个午觉罢。”师倾涯正要开口,外面有下人来报,说师映川那边来传,师倾涯便只得打起精神,当下让晏长河在这里休息,自己换了衣裳就匆匆往师映川寝宫赶去,到了地方,只见一室气氛安宁,寂静空旷的殿中不闻半点人声,方榻上坐着青袍少年,纤白手指持一卷古书在读,整个人如同一泓深而静的幽幽潭水,泛不起一丝涟漪,榻旁摆着一座约有大半人高的三足紫铜琉金鼎,正自透气小洞内往外袅袅溢香,晕染出一股股轻浅的薄烟,香气清凉,幽幽散开,令人闻着顿时精神也为之一振,远处的一张椅子上,宝相龙树披着一件纱袍正面无表情地坐着,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乱,师映川懒洋洋地合衣歪在方榻上,脚上只穿着雪白的纱袜,鞋子整齐地放在地上,师倾涯进来时,他也没有抬头,只是继续读着书,并不看对方一眼,师倾涯看到这样子比自己似乎还稚嫩些的人,不知不觉间,这个人,他的父亲,已经达到了整个天下都要为之动容畏惧的恐怖高度,纵然那露在外面的面孔和双手上的肌肤如此晶莹剔透,甚至隐隐能看清楚皮下的血管筋络,仿佛最脆弱易碎的水晶,但这决不意味着与柔弱二字有半点关系,相反,这样看着纤细的身体,其中却有着足以开山裂石的可怕力量……师倾涯上前几步,一丝不苟地行了礼,这才垂手含笑,说道:“父亲派人召了儿子过来,不知是有什么事?” 师映川依旧看着书,用手一指里面,淡淡道:“这天热得紧,你师祖身子不爽,懒怠动弹,他也不耐烦别人伺候,你一向与他投缘,陪他说说话罢。”师倾涯听了,微微一愣:“师祖生病了?”他与连江楼感情深厚,当下快步去了里面,就见连江楼穿着单衣正躺在床上,脸色不大好,看样子确实是病了,室内隐约有些药气,师倾涯连忙上前,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了,此时外间师映川依旧看着书,却有一丝心神分到了别处,听着里面低低的说话声,他并非是在听二人说话的内容,只不过是由此来判断连江楼的身体情况罢了--他终究,还是关心他的。 有师倾涯陪着说说话,连江楼看起来就似乎精神了些,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一时忽然有人进来送药,却是季玄婴,托盘里的一碗药滚烫,冒着热气,季玄婴白皙的脸也是一片热红未褪,显然这药是他自己亲自动手刚熬好的,师倾涯见了,心里不是滋味,胸腔内有些隐隐的闷痛,他无意识地握了握拳,然后又慢慢松开,但这一切在脸上都不好表现出来,所以他只是忙起身接了药,放在床头晾着,这时却听外头师映川漫声道:“……好了,你们两个出去罢。”说话间,已是撩帘走了进来,季玄婴闻言,便直接出去,师倾涯回头看看连江楼,又看看师映川,见师映川摆了摆手,这才暗自呼出一口闷气,告了罪,静悄悄地退出。 殿内就剩下两个人,有些静,师映川坐在床前那把师倾涯搬来的椅子上,把床头的药碗端起来,觉得还很热,就吹了吹,直到觉得凉了些,可以入口了,这才一手揽起连江楼,把碗凑在对方唇上,微蹙着眉道:“趁热喝了罢。” 连江楼面色端凝如常,神情平平地一口气喝完了已经温热下来的药,师映川红色琉璃般的眼中映着男子英俊的面容,他目光带有一丝复杂,这一切似乎都还是熟悉的气氛,熟悉的场景,从前有很多都是如此,只是现在却再没有那种轻松,有的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能做到自己能做到的那些,但影响不了别人怎么想怎么做,因为这世上最诡秘最复杂的,就是人心。一时间师映川看着连江楼嘴角残余着一点褐色药渍,就凑上去舔了,皱一皱眉:“这么苦。”连江楼见他皱眉的样子,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却想到他是极厌喝药的,两世都是如此,忽然间不知道怎么,心头微微一触动,忍不住就用手狠狠捏着额角,这不是病痛所致,而是突然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生命中曾经有某种极珍贵的东西,早已被自己亲手打碎了,那样的感觉,令连江楼纵然表面上看似一如既往地平淡,但实际上心中却是波澜滚动。 师映川不知道连江楼心里在想什么,但却敏锐地感觉到了对方此刻的不同,他漂亮的瞳孔微微收缩成一条窄缝,有若蛇睛,认真地盯着连江楼,语调淡然地道:“……你在想什么?”他虽然这么开口问了,但其实并不指望对方会回答什么,但连江楼却是看了他一眼,脸上和眼中带着惯常的淡漠和平板,说道:“……在想从前的事。”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不记得,仿佛忽然想起来的时候就发现已经是情根深种了,又仿佛是失去他的时候才发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一刻,不管事实到底怎样,两人之间的那份疏离却是忽然没有了,至少在此时没有,师映川伸出手,然后牢牢握住连江楼的手,眼睛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老天给他的,好的,坏的,都要接着,所以也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说法。师映川这样想着,突然已经有些记不清自己当年是什么样的心情了,也许连江楼也是一样,他与他都不可能那样纯粹,他们的生命中汇集了太多的东西,到最后早已分不清了。 师映川握着对方的手,他的手指纤长雪白,是这世上最美的一双手,看起来精致又绵软,但皮肉下面却是钢筋铁骨,连江楼的手比他大,而且很热,但他这样拉住之后,就紧一紧,并不撒手,他有点太过用力,攥得连江楼微微发疼,但他不理,就这样凑上去,在男人的脸上亲了亲,不管眉眼唇鼻,就这么细碎地吻着,不知道是谁主动伸手,总之渐渐地两人就搂在了一起,倒在床上,嘴唇胶合着,吻得有几分缠绵的意味,却与身体上的冲动无关,而是纯粹出于一种感情上本能的需要,师映川的吻决不凶狠,这让连江楼没有任何抵触的意思,很耐心地回应着他的亲吻,等到这番亲昵终于结束,师映川眯着眼,与正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对视良久,连江楼被他吻得唇色润泽,眼尾甚至都泛起一丝浅浅的红,瞳仁乌黑深湛,师映川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恍惚间就有了自己被淹没在里面的错觉,不知怎的,师映川的视线就好象被粘住似的,一时挪不开去,连江楼似乎也被刚才的那种感觉拢住,没出声,只是看着身下的少年,漆黑深凝的眸子几不可觉地闪了闪,他虽然病中疲乏,但双目依旧还是明亮有神的,不见暗淡,就犹如漆黑夜幕中的启明星,师映川安安静静地没动,没有起来将他推开,只是这么继续保持着目前的这个姿势,然后抬头在他微薄的唇上慢慢吮了一下,连江楼很久不曾体会到如此似水柔情,但此刻,他就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受,融入全身,那是情意缠绵,丝丝缕缕不断,只是这样一点点,都令人心动。 --大道无情,大道至情,究竟孰对孰错,又有谁能知之? 两人很久没有说话,但不管怎样,这种气氛终究不会一直维持下去,师映川轻轻推开连江楼,起身下床,他整一整衣服,望着对方,道:“刚才,我突然想到一句诗。”连江楼没有问是什么,只重新躺好,师映川弯腰看他,神色温柔,在语调变得平缓的同时,也充满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轻声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连郎,你害我良多。” 师映川说着,目光已将连江楼此刻的模样尽收眼底,连江楼虽在病中,亦不失英伟丰俊,丝毫不损男性的魅力,因为生病刚喝了药的缘故,药力逼得身体发汗,连江楼只穿着单衣,刚才一番纠缠弄得衣襟半敝,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淡淡地覆着些许薄汗,视线往下,是修长健美的双腿,被薄薄的单裤遮蔽着,有一种无法言喻的诱惑,这样看着,目光好象粘在上面不能移开,师映川就开始觉得自己有些躁动起来,但偏偏腹下却没有半点反应,他有些不快,这具身子目前还是太青稚了,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他迫切地想让连江楼为自己生育儿女,但看起来这个想法想要实现,也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月,这么一想,心中就有些悻悻,他返身取了水来,脱掉连江楼的衣裤,拧了湿毛巾为其擦身,连江楼任凭摆布,可怜一个绝顶强者空有一身惊人修为,如今却与常人无异,此时病着,更是不大提得起太多力气,一时师映川忙完,又找出干净衣裳给连江楼穿了,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也不想马上离开,好象如果不这么看一阵子的话,就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心里不妥,连江楼似是有些乏力,静静躺着,师映川坐着看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话,后来到底还是起身离开了。 师映川在外间打坐,夏日里的天气有些变幻莫测,不一会儿,外面天空渐渐聚起了云,未几,云层里滚过两道闪,转眼间就闷声隆隆,雨点噼里啪啦地就落了下来,原本被烤得发热的地面很快就被打湿了,微凉的水气弥漫开来,终于算是化解了近日来的闷热暑气,不过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了不过小半个时辰便渐渐停了,浓云也依次散去,已是到了傍晚时分,日头将落未落,到处都被那一抹余晖染得如血一般通红,师映川依旧在打坐,而里面连江楼仍自熟睡,因此并没有叫人摆饭,直到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来,师映川才幽幽睁眼,起来掌了灯,这时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远处已经亮起了灯火,如同夜幕中的星子,一簇一簇地闪烁。 还早未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但周围却已是安静之极,唯有烛火偶尔爆一个灯花,轻轻簌簌地颤,这不是一个多么晴朗的夜晚,不但看不见星星,就连月亮也被云层遮挡,将将入夜了,一丝风都没有,也听不到几声虫鸣,师映川掀帘进了里面,连江楼没有醒,他站在床前,看男子英俊的脸容,他这样看看,就有一种微妙的念头突然跃入心头,他发现自己似乎每次都是恰巧,或者说上天总是捉弄,让他两世都在最合适的时候遇上了这个人,爱上这个人,否则的话,如果换了一个时间,也许当年的他和现在的他都已不会再有那种心了,这个人也无法在他的生命中留下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如此想着,师映川似是倾泻了某种情绪,脸上的表情就平缓下来,他把这个人的名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咀嚼,嘴角便勾起些许弧度,最终化作微微一叹--一个人的心中可能一辈子都会深藏着另一个人,那人可以是好,也可以是不好,可以是让人快乐过,也可以是让人痛苦过,但偏偏无论对方做过什么,都让人忘也忘不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所感,师映川明明没有发出半点动静,但这时候连江楼却醒了,他的脸色还是不大好,但看起来也没大碍,师映川坐下,说道:“……饿了罢,我让人送点吃的来。” 不一会儿,一罐子熬得喷香的老鸭粥就送进来,里面撒了一层切得细细的腌萝卜丝,连江楼病着,吃这样的东西正好,至于师映川,他现在对正常饭食的需求很小,吃了两枚鲜果也就罢了,又喝了些茶。 床上,连江楼正倚着迎枕,小矮桌上放的一罐子粥已经吃了大半,烛光洒进来,睫毛上仿佛涂了一层金,师映川就叫人撤下去,看连江楼漱口擦了手,殿里殿外都静得很,偶尔才能听到一点虫鸣声,师映川是不睡觉的,他脱了外衣上了床坐好,继续打坐,连江楼倚在枕上静静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师映川脸色微变,眼睛就睁开了,他想要下地,连江楼却忽然道:“……怎么了?”师映川目光闪动,烛光投在他脸上,衬着那面孔却显得分外冰冷没有温度,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心隐泛一丝迟疑,但又平静下来,道:“……要发作了。” 连江楼顿了一下,然后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师映川,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疑问,直接道:“你打算去何处?”师映川望他一眼,眼神微微波动,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就不准备下床了,也没有继续再坐着,而是躺下来安安静静地闭上眼,师映川从来没有在连江楼面前变化过身体,因此连江楼并不曾亲眼见过对方在这个过程中究竟是什么状态,此时他便看着安静平躺的师映川,过了不久,师映川突然开始抽搐起来,全身都在发抖,面目都微微扭曲,变得狰狞可怖,整个人蜷曲着痉挛不已,明显正在遭受着极大的痛苦,连江楼亲眼看着这一幕,却想起当年对方剖腹取女的画面,那时的师映川亲手切开腹部,眉宇间的痛苦之色就与此时一模一样……连江楼怔了怔,不知怎的,他眼下的心情细品起来,就与当年竟是惊人地相似,他定定看着正痛得抽搐不已的师映川,然后伸出手,将少年抱住,搂在了怀中。 师映川只觉得自己被人缓缓抱紧,对方的怀抱很暖,也很熟悉,给他的感觉就好象是小时候累极了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一样,一只手在他的背部抚摩着,意似安慰,他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僵,但就在这时,他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那人的手用力地搂着他,在他背上来回抚慰,说道:“……别怕,我在。” 师映川突然有些倦,他闭上眼,忍住那几乎将人千刀万剐的痛苦,任连江楼像哄孩子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背,这种感觉有多久没有过了?他记得自己九岁那年练功出了岔子,几乎死去,连江楼整整一个冬天都抱着他,用自身的真元时时温养他的筋脉,最终令他完全痊愈,那时连江楼的怀抱,就是这样的温暖,后来两人成亲,自己腹中怀着灵犀的时候身体不适,连江楼也是这样抱他在怀,细细抚慰,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真的让人……十分怀念啊…… 恍惚间,似乎痛苦也变得不再那么强烈,师映川用力咬了下牙,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咆哮,他僵硬着,但最终却又渐渐化作一池春水,绵软了身体,也绵软了紧绷的神经,此时此刻,无论是他还是连江楼,都受到了某种感染,那是酸涩,那是温馨,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终于停止了痉挛,此时他单薄的衣衫早已凌乱不堪,整个人也已经变成了蛇身状态,他微微喘息着从连江楼怀里坐起身来,随手拨开散乱的长发,扯掉衣裳,露出被雪白鳞皮覆盖的躯体,准备下床清洗一番,但这时一具高大修长的身躯已然覆了上来,连江楼一只手撩开他披散在背后的漆黑乌发,露出有着细密鳞纹的脊背,下一刻,滚热的唇就烙在了上面。 这个吻自背脊缓缓往下,师映川顿时微微一僵,被鳞皮覆盖的身体几乎与敏感无缘,但这样的亲吻,却又让他若有若无地颤栗,清晰无比地感觉到男子那滚热湿润的唇舌沿着身体的曲线在背上游移,一直来到尾部,雪白的尾身被抓住,抚摩,师映川蓦然回过身去,很多年以后,那一刻的画面在师映川的记忆里依旧鲜明无比,那是澄澈透明的黑瞳,周围没有声响,没有其他人,什么都没有,唯有连江楼的轮廓像是被刀子一笔笔刻出来一般清晰,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每一分每一毫都深深地印刻在师映川的心底,他平日里的淡漠与平静全都不见了,眼里只剩下淡淡温存,眉宇间是扯不断的怜惜情意,让师映川明白自己在与他的博弈中为什么没有胜算,为什么会输得一塌糊涂。 静如深水的殿中,仿佛只有他与他两个人的心跳声在回响,师映川注目于对方,目光几可穿透五脏六腑,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慢慢抓住连江楼的手,眼神幽深无尽,若是从前,也许只会代表着他为此而内心柔软,但现在却不仅仅是情感浸染,更有理智在冷静权衡,许多人认为如今他的路已经走到了终点,但他自己却很清楚,眼下不过是刚刚踏上一个新的开始,他在短短数十年内神功修成,这其实未必就是一件好事,以他以往经历与心理历程,日后有很大的可能会堕入魔障,事实上,在这之后,他最大也最可怕的对手便是自己,如今他顾忌与在乎的东西正在不断地变少,行事风格以及性情也都有所改变,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他会逐渐泯灭七情六欲,或许在其他人看来,那是这样能够放下一切,终成大道的结果,但师映川自己很清楚,放下一切并不代表彻底抛弃一切,如果不加以辅正,控制,任凭本能发展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被心魔所侵,自己会抛弃所有,生命中再也没有可珍惜可记挂的人与事,甚至不再有喜怒哀乐,只剩下本能,那样的人生,与行尸走肉无异,相信绝对不是任何人想要的,所以为了不出现这种情况,必须在心中留下一些东西不要抛弃,让自己还有一丝人气,只有这样,才能维持住心头那一点清明,坚定本心,这样才不会在日后的某一天彻底迷失了道路,迷失了自我……师映川徐徐想着,心中淡然一片,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人了,如果仅仅只是宁天谕的话,在极度的仇恨之下,做出任何激进的行为都不稀奇,然而他不同,他必须摆脱冲动的束缚,清醒地分析现状,并理智地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因为他是师映川。 --莲生啊,一连两世你都是将我当作助你通往彼岸的木筏,那么这一次,终于轮到你了啊。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师映川睁开眼,此时虽然时辰尚早,但夏日天长,外面已经亮了,黄白的日光透过窗子洒进来,一殿清明,师映川就着淡淡天光望着还在熟睡的连江楼,仔细打量,仿佛不认识似的,既而稍稍一顿,然后微笑,他下床去梳洗了,换过衣裳前往皇宫,这个时候皇帝应该已经早朝,等到对方下了朝之后,他就会和他谈一谈有关云宵城的事情。 天只是变亮,太阳还没有*辣的,师映川坐在辇车上,微瞑双目,这辇车是晏勾辰送他的,上面华盖长长垂下缨络,织纱为帐,遮住阳光,车内镶嵌着婴儿拳头大的明珠,光华熠熠,照亮周围,坐在车内,微风徐来,透过特制的纱帐,立刻变得冰凉,让人全身都清爽通透,很是惬意,只不过此时师映川面上却是微微出神之色,他在想很多事,他想到孩子们,想到自己亲近的人,包括晏勾辰,他知道哪怕表面上看起来似乎什么都还没有变,但实际上终究是一日比一日更疏远,时间真是一个奇妙而恐怖的东西,这世上真的有人不会变吗?他希望是这样,但却并不想自欺欺人,毕竟在到了他的这种高度之后,尽管情感上哪怕再难以接受,但到了最后,理智还是会让他做出最好的选择。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师映川喃喃地道,旋即双眼微微一眯,绽放出一丝渗人的幽光。 …… 严冬时分,承恩宗,大光明峰。 一室都是浓浓药气,床上掩着帐子,季平琰站在床前,沉声道:“香雪海已睡了,儿子也由乳母喂过,眼下也睡了,你安心歇着。”说罢,挽开帐子,自己坐在床边,伸手轻轻抚上青年的额头,面色苍白的青年笑了笑,说道:“……不必看了,我自己的身子,我心里有数。” 季平琰眼中流露出无可掩饰的悲哀之色,但他不愿意太过明显地在伴侣面前表现出来,因此极力收了,但往日里的淡定再也找不回来,只勉强道:“不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着,你会好起来的,还要看着我们的儿子长大,看着香雪海嫁人……” 说到这里,却是没有再说下去,梵劫心看着季平琰的眼睛,看着他这张熟悉的面容,看着他脸上那真实的难过,尽管他没有说,但是身为与他朝夕相处多年的伴侣,梵劫心完全知道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所以就微微一笑,道:“我是没福的,偏偏在临盆前半个月突然晋升准宗师,导致走火入魔,又害得咱们的儿子早产,好在孩子倒还平安,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说着,他看着季平琰,眼中就透出一丝淡淡的温情来:“……你我夫妻这些年,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好,平琰。” 第169节 季平琰的头缓缓低了下去,双唇紧紧抿在一起,他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想要缓和此刻那无法言说的心情,但是可惜他并不成功,梵劫心看到季平琰似是要说话,便轻轻摆了摆手,阻止了对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内疚之色,道:“你且听我说完罢……平琰,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真心,倘若真有来世的话,我会好好补偿你……” 听到这里,季平琰再也忍耐不住,他的上半身似乎微微颤抖着,又似乎只是错觉,他慢慢伸出手,握住了青年的手,低声道:“不要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劫心,当年与我成亲,不是你自己甘愿,我都明白,如果说之前我的确是有些不平,怨你心中有着别人而不是我,但这些年过去,你对我如何,我岂会不知,所以后来我不再那么想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有香雪海,这就足够了。”季平琰说着,神色越来越坦然,语气也越来越平静,但是他的声音却是极度压抑的,从喉咙中一丝一丝地挤出来,他看着梵劫心,柔声道:“你陪我这么多年,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梵劫心如释重负地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笑起来,他咀嚼了一下季平琰的话,然后就认真注视着这个与那人相似的男子,慢慢道:“平琰,其实我,对你有情……”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不清楚,只是知道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放不下了,是亲情中搀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罢,他们有着共同的女儿,互相扶持着向前走,经历了许多风雨,多年如一日的相濡以沫让他们渐渐彼此依赖,谁能否认这不是一种深重的感情呢? 季平琰猛地微微抿紧了唇,这一句似乎轻飘飘的话,却分明是大力无比,在瞬间就紧紧握住了他的心脏,重得让他连呼吸都疼痛不已,虽然这些年来,他一直在等这一句,可是当这话他终于从梵劫心的口中听到了,如他所愿,但不知为何,此时心中却没有半点喜悦之意,反而自心底最深处生出了一丝丝莫名的伤感与难过,又有苦涩,他几乎不能说话,因为他已是泪流满面,温暖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涌出眼眶,缓缓顺着脸颊流淌,片刻,他低下头,轻吻着梵劫心洁白的额头,郑重道:“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儿女,你放心。” 他顿一顿,静了片刻,就在青年耳边温柔道:“有什么话要我传达给父亲么?或者别的……劫心,没有关系,我明白,真的没有关系。”梵劫心闻言,就微微地笑,道:“你这人……” “平琰,也许我放不下并一直怀念的,其实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一段简单的相逢啊……” …… 摇光城。 暖阁里不闻一丝人声,服侍在侧的下人都大气不敢出,垂手敛息地站着,师映川看着跪在不远处的人,慢慢道:“……那么,你家梵少君的身后事,可已办妥了?”那人风尘仆仆,额头深深抵地,沉声道:“小人动身之前,宗主便已开始着手准备,同时派人去晋陵报信。” 师映川没有出声,片刻,他才伸手捏住眉心,由此便再也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表情,只听他徐徐说道:“既然如此,回去告诉平琰,叫他不要太伤心,至于那个孩子,就取名叫兰督罢,梵兰督,也算是给梵氏一个念想,继承梵氏血脉。” 那人连忙应下,又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锦匣,说着:“这是宗主命小人奉与帝君之物,请帝君验看。” 一旁就有人接过锦匣,呈给师映川,师映川打开匣子,忽然就怔了怔,然后他放下匣子,搁在旁边的炕桌上,淡淡道:“……都下去罢。”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门,师映川静坐了一会儿,逐渐从心中那一股异样的情绪中恢复了过来,他轻轻捏着眉心,经过了最初的怅然,此刻他的心情已经逐渐平静下去,最终叹了口气,幽幽自言自语道:“……造化弄人,不过如此。”就看着桌上的锦匣,动手重新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只孩童巴掌大的青色玉玦,上面雕刻着莲花图案,一条明黄的璎珞拴在玉玦上,因为时间太长的缘故,都有些褪色了,不复当年的鲜亮,师映川拿将玉玦拿起来,托在手心里,只觉冰凉如雪,这原本是他的东西,多年前还是孩子的梵劫心淘气,将此物从他腰间扯走,耍赖不肯再还给他,而现在,却是物归原主。 “……劫心,知道么,最近这些年,我开始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正在走向一条注定独行的路,燕太元,燕夕道,梳碧,谢檀君,凤沉舟,聂药龙,赤帝姿,宝相,甘幼情,嵇狐颜,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有我恨的,也有我亲近的,一个一个都走了,永远地离开了,现在又轮到了你……”师映川低声说着,心头涌起一丝无法言喻的孤寂之感,淡淡的,却又挥之不去,渗入骨髓,他顿了顿,神情漠然,然后又自哂地一笑:“也许到了最后,我会孤零零地只剩下一个人,所有熟悉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事,都会一一离我而去。” 多年时光如同白驹过隙,在眼前缓缓浮现,师映川看着手中之物,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当年那个笑语伶俐,唤自己‘映川哥哥’的俊秀男孩,这一刻,心头不禁涌出一股柔软的感伤之意,面上亦是流露出些微的异样神情,师映川叹了口气,第一次发现原来很久之前就早已预示了不祥,玉玦,欲绝,在当年,在今朝,当年与君绝,今朝与世绝。 ……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云霄城诸事于数月前已尽数完成,大量世家富豪陆续迁入,青元教更是将重心迅速转移至云霄城,但师映川这里还是安稳不动,直到新年过去,师映川才下令摇光城中剩余的青元教弟子尽快将诸多杂事打理妥当,以便自己即将率人迁往云霄城。 此事并非突然,早在之前便已开始准备,眼下不过是将一些东西收拾清楚,一起带往云霄城罢了,因此青元教总部众人不见丝毫忙乱,紧张有序地将大量各式物品运上蓬莱派至摇光城的舰队,一时间摇光城原本四通八达的水路几乎被庞大的舰队堵得水泄不通,大大影响了往来船只的运行,但事涉青元教,又有谁敢存有怨言,只暗暗盼着舰队能够早日出发,以便恢复水上交通。 此时师映川正在马车内与晏勾辰说话,两人面前的桌上放着酒,晏勾辰提起酒壶给两人都满上,道:“映川这一去,你我相聚便不能再与从前一般方便,眼下我心中难过,就不与你多喝了,饮这一杯为你送行便罢。” 说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师映川雪白手指拈着杯子,神色如常,说道:“纵然相隔万里,但你我皆非寻常之人,若要见面也不难,实在不必如此。”当下也饮尽了杯中酒,两人一时相对无言,片刻,师映川看向晏勾辰,道:“你是一国之君,这么多年来却只有长河一个孩子,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只不过你确实不必如此,如今我迁居云霄城,不能伴你左右,你也不要苛求自己,还是选些合心意的人在身边伺候罢,也为皇室多多开枝散叶,绵延血脉。” 师映川说到这里,看了看自己雪白如玉的纤细手掌,淡然道:“况且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人事,想要长大还不知道要多久,而你正值盛年,不要苦苦熬着自己。”晏勾辰闻言,微微一笑,也不说好还是不好,只轻轻握住师映川似乎柔若无骨的手,轻声道:“与映川这般人物耳鬓厮磨这么些年,我还能再看上什么人?” 说话间车子已经来到码头,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名侍卫跪在旁边,腰背坚稳如石,师映川披着一袭黑色裘衣,踩着这侍卫的背走下了马车,他上了船,站在甲板上,示意晏勾辰回去,晏勾辰只是微笑,遥遥看着甲板上的人,并不动,这时师倾涯来到师映川身边,面上神情如水,师映川也不看他,只道:“跟长河道过别了?” 师倾涯深吸了一口气,道:“……是。”少年说着,目光望向晏勾辰所在的方向,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晏长河身姿挺拔,正一动不动地静静看着这里,师映川迎风而立,神情漠然,冰冷的风扯动着他的长发,只见他目光如水,淡淡轻喃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总被无情恼。” 第340章 三百四飞蛾扑火 一路顺水而行,等到舰队浩浩荡荡终于驶到了云霄城所在的地界时,远远就能看到一大片一望无际的黑色建筑阴影,纵然舰队离那高大的城墙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却依然能够感觉到从上面散发出的掩盖不住的肃杀之意,千年以前,这里曾是大陆上最为雄伟瑰丽的城池,也是最为富饶的帝都,天子之城,如今历经悠久岁月,一座崭新的城市于尘埃废墟中拔地而起,经过数年建设,无数的人力物力投入,终于形成了今日所见的模样。 朝阳自地平线徐徐升起,新生的光辉淡淡如金,遥远处是巍峨城市,横无际涯,若是有泰元帝时期的人从天上往下面看去,就会发现整个城市的布局乃至建筑式样都依稀有一丝当年的形容,虽然并不尽然,但终究还是有些像的,眼下师映川立于船头遥望于此,审视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土地,脸上神色似乎微微迷离,仿佛一幅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画卷再次缓缓铺开于眼前,望着视野中似乎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尽管曾经的一番气象早已不再,然而置身于此,恍惚中自有一种回溯时空的错觉,昔日场景,那些湮没在历史尘埃之中的各色人物,仿佛就在眼前,师映川心神微震,旋即清醒,既而轻轻握起了拳头,微垂眼睑,将暗红的眼瞳隐于其下,而更多的东西还是深藏在心底,他想到昔日那波澜壮阔的一幕幕,想起在这里曾经上演过的那些爱恨情仇,背叛与阴谋,许多已经有些淡忘的熟悉面孔一一涌现在脑海当中,被抛弃被背叛被伤害所造成的一切哀伤与痛苦,这一刻似乎尽数化解,尽管曾经沦落于泥泞之中,却挣扎着重返人间,追求梦想的心永远不死,他看着这一切,忽然就有些狷狂恣意地笑了起来,是啊,这正是他要的生活,登上更高的绝峰,看到更远的风景,为此可以赌上自己的所有,享受这样的荣光,让生命就此升华,自己苦苦挣扎修行,走在这荆棘之路上,为的不就是如此么?为了征服一切,拥有一切,践踏一切啊…… 此刻遥远处依稀有缥缈的号角声传来,那是这座城市在迎接主人的归来,师映川看过去,注目于眼前的一切,唇边就缓缓绽放出一朵惊心动魄的肆意笑容,这座原本似乎要永远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皇城,在主人回归的这一天,再次焕发了新生,重现当年的威严与荣耀。 帝君归位,万人迎贺,没有过多的喧杂声,然而满城人头攒攒,一道道身影涌动着,举袂成荫,一眼望去尽是黑压压的一片,这是只为一个人而沸腾的时刻,此时初升的朝阳散播着薄薄的光亮,照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当最前方小山一般的五牙巨舰徐徐停靠在码头之际,长长的踏板随之放下,师映川身披黑色长袍,头戴血玉冠,缓步而下,就像是一轮降临人间的烈阳,周围黑压压的人群顿时齐齐拜倒,就如同倒伏的麦浪一般,向四下扩散开去。 师映川看着这画面,耳边是淡淡风声,仿佛这一切都离他那么近,又那么远,带着尘埃的熟悉味道在鼻尖流转,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与此同时,不远处,船上一身青袍的季玄婴望着前方正走下大舰的黑色身影,尽管这个角度看不到对方的正面,但季玄婴知道,此刻那人的目光必然是看着前方的,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因为神龙天生就是乘风驭云于九霄之外,遨游四海。他静静看着那黑色身影,忽然之间就全明白了,为什么绝情绝心的自己会对眼前这样熟悉的画面感到震动,为什么本应该冰冷的血却在隐隐沸腾,因为,藕断丝连啊。 --挥剑斩情丝,但,真的就斩断了这情丝么? 万众跪拜中,唯有前方一人仍然立于原地,千醉雪一身戎装,怔怔望着那人,看对方精致如仙的面容,也看着那脸上说不出所以然的平漠神情,千年光阴匆匆,斗转星移,原本英毅的容颜变成了绝色面孔,曾经漆黑如子夜的双眼变成了猩红瑰丽的眸子,然而那眼神气度,依稀还是旧日味道,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文采风流,名臣云集,打造出不世伟业,那也是一个帝国最兴盛的时代,最后的辉煌,此时此刻,那人沉着望来,稳凝如山,气势磅礴似海,周围旗帜飘扬,万人伏拜,众星捧月一般,那面貌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仿佛时光刹那间回转到许多年前,就是当年大帝御驾回京的场景,而那神态,那笑容,真是当年大帝英姿焕发模样,千醉雪心中重重一颤,如此心门一开,就是兵败如山倒,整个人仿佛已经怔了,魂魄在一瞬间荡然而去,是连自己都未必能够剖析清楚的微妙心绪,下一刻,一身戎装的千醉雪已快步上前,在那人踏上地面的同时,深深单膝跪于对方面前,声音微哑道:“……陛下,你终于回来了。” 师映川微微一笑,此时在他眼中,一切都仿佛变得异常的缓慢,记忆深处,缓缓浮现出那久远的时光,他的声音低柔而明亮,如同金玉相击一般,右手随之伸出,作出虚扶的姿势:“……大司马请起。”千醉雪看着这笑容,在这一刻,他知道了什么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而这,与容貌无关,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然后缓缓起身,站到师映川身后,师映川嘴角露出一抹很难言喻的笑容,喃喃道:“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旧年……”说着,师映川笑意不减,登上早已等候多时的辇车,浩浩荡荡的队伍缓慢离开码头,向着圣武帝宫方向而去,这帝宫便是整个云霄城的核心,是师映川日常起居与处理青元教教务的所在。 在云霄城建成之前,摇光城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城,而此刻展现在人们眼中的这座汇聚了无数人力物力、由世间最顶尖的大匠殚精竭虑才共同构建打造出来的雄伟城市,无疑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大街两侧建筑林立,街道表面以巨大的石板铺就,一眼望去,各式各样的高大建筑一层层地延伸开去,一些建筑后面便是明渠,足以容纳大型船只经过,师映川坐在车上,身边坐着面无表情的宝相龙树,还是少年的师倾涯侍立在侧,带有一丝惊讶之色地望着车外的一切,师映川神色宁和,两手放在膝上,道:“……怎么样,此城比之摇光城如何?” “摇光城不如多矣。”师倾涯真心实意地赞叹了一句,他这决非虚言,要知道大周原本只是天下诸强国之一,摇光城身为国都,纵然是天下有数的富饶繁华城市,但也格局有限,哪怕后来随着国力日益强盛,几番扩建,乃至最终大周统一天下,摇光城也无非是在规模上扩大了许多而已,不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因为这其中所要涉及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尤其是耗费的银钱将会是一个恐怖的数字,因此朝廷决不会这么做,而这云霄城却是师映川号令各大宗门世家集体献物献力,无数富商大贾争相投入,调集而来的各种物资汇聚如海,在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力支持下,生生令此城拔地而起,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雄城。 “……当年泰元时期,城中尚有三座宝塔,皆是高达二十七丈,塔上悬挂无数铜钟铜铃,一旦有风吹过,发出的声音就会传得很远,几乎整个城中的人都能听到。”师映川看着车外说道,他看到的是满目繁华,曾几何时,当年那繁荣鼎盛的皇京变成了空荡荡的废墟,遍地腐朽,生机泯灭,然后又从废墟中浴火重生,成就了如今辉煌的云霄城,沧海桑田,不过如此,一时间不由得心中微澜起伏,才会对身旁的师倾涯说起这些旧事,一时间又抓起身旁宝相龙树的手,轻轻抚摩着,宝相龙树面目如初,脸色自然,然而目光凝滞,明显不似活人,而师倾涯听着这话,就叹道:“这些旧事,书中都不曾记载过,现在听父亲说起,才算知道。” 师映川似被一语戳中心事,神色有瞬间的变化,微微扭曲了一下,但并不曾被发现,表面上还是面色如常,只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大腿,仿佛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又仿佛已经冷漠到了骨子里,说道:“关于那个时期的许多书籍都被各大宗派焚毁,后来流传下来的也只是寥寥,大多都是语焉不详,稍微详细一点的,也都是保存在诸宗当中,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你就算是在宗门内看过那些古籍,所得也是有限,也就是为父……还能记得一清二楚。” 师映川说着,淡淡的微笑就在嘴角凝固起来,他慢慢合起方才展开的手指,拳头轻捶了一下大腿,表情变得森沉,他看着车外这座失而复得的城市,慢慢说道:“倾涯,你记住,一个人如果蠢笨的话,未必就是不幸,说不定往往还会傻人有傻福,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但一个人如果很聪明,那么他一旦犯了错,往往就是非常可怕的错误,而聪明人如果动了真情,那就更是可怕,若皆大欢喜也还罢了,但若是不幸遇人不淑的话,那么也许就是生不如死。” 师倾涯听到师映川提起这样敏感的话题,便不好再吱声,一时到了圣武帝宫,众人便安顿下来,不过后面相关的一系列琐事却不是三五日就能统统安排妥当的,因此直到小半个月后,一切才渐渐走上正轨,云霄城也就此正式成为青元教的大本营,诸多宗师坐镇其中,城内高手如云,使得这座城市不但繁华兴旺,更是被打造得固若金汤,而此时天下第一城的称号也由从前的摇光城换作了云霄城,与此同时,天涯海阁这个庞然大物的进踞,则是令无数家族之间商业往来的重心纷纷转移,而海族鲛人与陆地上的大笔贸易运行,促使这里迅速成为豪商巨贾趋之若骛的所在,如此种种,带动着这座城市的经济以日新月异的形势飞速发展起来。 转眼已是草长莺飞时节,浓绿蔽目,翠意蓬勃,圣武帝宫中亦是百花齐放,纷繁如海,此时明媚日光下,师映川正负手与身旁的男子边走边低声交谈,男子容色倾城,双耳与普通人有着明显的不同,正是鲛人之主左优昙,眼下他雪白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是只有在对待心上人时才会表现出来的柔情,不过他身旁的师映川则是不同,虽然表情温和,但那微微上翘的嘴角以及过于明利的眼睛,却显示出他此刻并未像左优昙那样心情柔软。 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正好这时走到一片人工湖泊前,几只羽毛洁白的丹顶鹤身后跟着出生不久的小鹤,意态娴静地在水面上缓缓游弋着,见了人也毫不惊慌,只作未见一般,不远处有汉白玉打磨的小圆桌和矮凳,供人休息所用,两人便坐了下来,自有一直远远跟随在后面的侍从迅速上前摆好鲜果糕点之类的东西,然后再静悄悄退开,师映川拈起一颗淡黄的果子,看了对面的左优昙一眼,明晃晃的日色投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肌肤透亮,犹如白瓷一般,口中说道:“你这次来,要在这里停留多久?”左优昙笑了笑,道:“总有一段时间的,近来鲛人与陆上各大家族之间贸易额巨大,我这次来有不少事情要处理,一时半刻不会离开云霄城。” 周围开了满满的香花,繁盛不负春光,两人沐浴在这明净天色下,闲闲说着话,末了,左优昙忽然神色微凝,放低了声音道:“前时我去承恩宗看过平琰,能看得出来梵少君的事情对他影响很大,如今整个人都有些沉默寡言了,不大爱说话,也似乎比从前越发沉稳了。” 师映川听了,心里微微闪过一丝异样波动,但面上却是毫无起伏,只看那日色如金,春光似锦,淡淡说道:“世事无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他已经是成年人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有些事,别人都帮不了他,只能看他自己,他是我师映川的儿子,没有什么能够打倒他。”左优昙也知道师映川说的是实情,就叹道:“我看了兰督,那孩子长得很像梵少君。”师映川微微垂下眼睑,注目于面前桌上的一盘果子,但声音依旧稳定沉着之极:“……是么。”左优昙轻声道:“兰督是爷的第一个嫡孙,从出生到现在,爷还没有看过,既然如此,要不要……” “不用了。”师映川知道左优昙的意思,便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话,他揉着太阳穴,道:“云霄城最近事情太多,我没有时间去承恩宗看一眼,而孩子现在还小,万里迢迢送到这里也不好,所以暂时就先这样罢,以后总有机会相见。”顿一顿,又道:“梵七情只有劫心一个儿子,如今独子已去,只留下一双儿女,如此,日后等兰督大一些,可以让他多去晋陵走动一二,毕竟我已让他继承梵氏血脉,也算是给梵七情一个安慰。”左优昙微微点头:“爷想得很周全。” 彼时阳光明媚,风中花香熏人欲醉,雀语婉转滴沥,师映川的长发被风轻轻拂起,软绵绵地无声,他细白的手指轻叩着桌面,只有一双凤目隐约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说道:“鲛人的贸易重心已经转移到云霄城,摇光城那里,已经只剩下从前的三四成了罢?”左优昙点头道:“的确如此,大概还剩下三成半的样子……现今云霄城如日中天,摇光城只能逊色一筹了。”说着,左优昙的神色变得有些严肃起来,他坐正了身体,望着师映川道:“爷究竟是怎么想的?皇帝那里,爷一向都是维持着平和共处的局面,但我觉得爷并不是会一直默认这样的局面持续存在的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说到这里,左优昙顿了顿,看着师映川平稳如湖面一般的赤色眼睛,语气低沉中透着严肃:“爷建立云霄城,就是第一步罢。” 这还是左优昙首次在私下里拿出这等认真肃穆之态,与他平日里很少谈及敏感话题的性子反差很大,师映川听了,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微微闭上眼,仰起头,面孔迎着明媚阳光,片刻,他才蓦地睁开双眸,望向左优昙,淡淡笑了起来,说道:“优昙,你与晏勾辰不同,他是一国之君,哪怕与我再有情义,也终究隔着些无法忽略的东西,而你我之间,却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师映川说到这里,眼中幽幽如渊,坐在石凳上,身形未展,却已是峥嵘气象,徐徐道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其实在皇帝心里,这句话只怕也是心声。” 师映川淡漠而笑,眼帘微垂,却是森森寒光半敛,他手指轻敲桌面,表情平静如水:“皇帝他希望倾涯与长河两个孩子在一起,由他们两人的子嗣继承皇位,这将是朝廷与青元教之间的平和过渡,对各方都是影响最小,我若是与普通人一样,只有百年光阴的话,那么,我很可能也会默认这个想法,不去争太多,但是优昙,我偏偏却是寿元悠久之人,以我如今的身体状况,再加上秘法,活上数百年只是等闲罢了,若是将来真有一日打破桎梏,那就是长生久视,如此一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又怎会坐视大权不能独揽?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说到此处,师映川眼神淡漠,徐徐道:“人皆有所执,而聪明人往往更是执念深沉,当今天子未必不清楚我的心思,但他只作不知,为何?无非是放不下这一家一姓的荣辱兴衰而已。” 直言不讳的行为,抹杀了一切表面上的粉饰太平,雨打风吹去,展现出长久的平和之下那冰冷的事实,左优昙心中微凛,同时又觉得理所当然,这时师映川却目光微动,端详着左优昙,道:“优昙,现在的生活,你可还喜欢么。”左优昙微微一怔,有些意外:“爷怎么忽然会这么问?”师映川双手放在桌上,眼皮微敛,说着:“当年害你性命,是我欠你,所以我想过,若是你想做什么,想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些我都可以给你,你想要平静生活,我便送你山青水秀之地,造一片人间乐土,若你想要富贵荣华,这更是简单,总之,除了因为资质所限,无法让你成就宗师之外,以我如今的力量,几乎可以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左优昙默然不语,他目视师映川,半晌,才摇头道:“我记不起从前的事,每当我试着努力去想当年的事情,头就好象快要炸开一般,极是痛苦难挨,我想,也许我永远也不能彻底记起曾经的一切了,但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左优昙说着,忽然一笑:“其实,纵然恢复了记忆,又能如何?就算真的会有那么一天,我也还是我,绿波与左优昙,终究还是不同的。” 第170节 “也对。”师映川微闭上眼,淡淡吐出一句,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左优昙犹豫了一下,忽然伸手覆上了对方放在桌上的一双雪白手掌,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我只希望爷能够活得轻松,永远不要被仇恨与情爱蒙蔽了双眼……有的时候,明明想要抓紧一些东西,却反而会失去更多。”师映川闻言,睁开了眼,望着面前的男子,既而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是灿烂,甚至令左优昙都愣住了,因为在他的印象当中,师映川在成年之后,几乎已经算得上是事事处变不惊,城府极深,已经很少有像这样真情流露的时候,而这时师映川已经稍微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沉声说道:“这条路我已经踏上,就再不会回头,也无法回头,只有一直走下去,但你不必担心,因为我肯定自己脚下所走的道路是正确的。” 正值此时,忽听不远处有稚嫩清脆的笑声传来,有孩童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响起:“……爹爹!”同一时间,师映川松开了手,左优昙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却见师倾涯带着师灵修正向这边走来,师灵修原本拉着哥哥的手,眼下就松开了,颠颠地摇摆着跑了过来,到师映川面前抱住对方的腿,仰着一张雪白的小脸笑眯眯地看着师映川,甜甜叫道:“爹爹……”师映川淡淡笑了一下,摸了摸男孩的头顶,这时师倾涯已经快步走了过来,上前先对师映川行了礼,又向左优昙点头示意,这才含笑说道:“今日天气是极好的,所以刚才我便带了三弟来这里玩,谁知就碰见了父亲和左叔叔。”左优昙看着长身玉立的师倾涯,微笑道:“二公子真是长大了,还记得当年刚见到时,二公子还是个小娃娃,如今一转眼就快成家立业了。” 师映川亦有同感,似是被勾起回忆,就道:“是啊,当年刚交到我手里之际,他才出生不久,用襁褓裹得严实,现在却已经这么大了,果真是岁月催人老。”说着,低头看了一眼师灵修,模糊的笑容里是晦涩不明,道:“修儿,还记得你左叔父么?”师灵修乌黑的眼睛眨了眨,扭头看着左优昙,他年纪还小,距离上回见左优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相当一段长的时间了,怎么可能还记得,就好奇地打量着左优昙,左优昙脸上带了笑容,他不知道怎的,对师灵修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爱,当下就微笑道:“小公子看来是不记得我了。”师映川拍了拍师灵修的小脑袋,道:“叫左叔叔。”师灵修闻言,便很乖巧地甜甜叫了一声:“左叔叔……” 左优昙听师灵修乖巧唤了一声叔叔,面上不觉笑容更甚,眼中满是喜爱之意,师映川见状,面色自若,却忽然对左优昙说道:“看来你很喜欢这小子,有些投缘,既然如此,不如就做灵修的干爹怎样?”左优昙听了这话,顿时一愣,不由蹙了眉头,他下意识地望去,只见那人少年模样的面孔上,水红色的嘴角淡淡勾着一抹猜不透的微笑,左优昙有些怔住,随即就推辞道:“这怎么行?说起来我不过是爷的下人罢了,被公子们称一声‘叔叔’都是托大,只因被爷说过几次,这才腆颜受了,但如今爷却让我做小公子的义父,这是万万使不得。” 师映川赤眸微眯,眼中红芒流转,不可言喻,他见左优昙推辞,便笑了笑,道:“好了,用不着这样,我知道了。”一副理解对方的样子,在以后的日子里也没有再提起此事。 浓春季节,云霄城中春光似锦,城内迁居了大批的世族门阀,富商豪贾,因此几乎时时可见锦衣玉带的年轻贵人们呼朋引伴地宴饮作乐,数不尽的画舫楼船在水上穿梭,从中荡出丝竹欢靡之声,但作为整个云霄城中心的帝宫之中,却并没有旖旎的歌舞升平,身为宫主的师映川除了练功之外,剩余不多的时间大部分都是在处理各种事务。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偌大的湖面上舞乐声阵阵,传出很远,湖上有巨型水榭,飞檐勾翘,碧瓦灿灿,身穿红袍的俊美男子嘴角微带一丝邪肆笑意,一手拿着酒杯,一手随着音乐节奏打着拍子,不远处,衣衫清凉的众多舞伎如同穿花彩蝶也似,赤着雪白的玉足翩翩起舞。 一缕清风淡淡吹过,随之而来的,是类似于青草一般的古怪香气,不知何时,长长的玉榻上已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身影,纤细的身躯被碧湖青色的薄袍盖住,外面系一件雪白的珠纱罩衣,长衣广袖,远远望去,仿佛一层白色的柔软轻雾笼于身体表面,隐约可见其上那若有若无的丝丝银色暗纹,来人唇若涂朱,肤色类雪,面孔与往昔相似,只是稚嫩柔软了太多,两个人并排坐在玉榻上,眉宇间的相似之处就仿佛比平时明显了一些,纪妖师随手拿起面前一只双龙出海纹样的赤金酒杯,提起酒壶斟满了酒,递给对方,那人暗红的眼瞳看过来,然后伸出纤白胜雪的手接了杯子,将杯内胭脂色的美酒一饮而尽。 纪妖师突然就笑了起来,发出嗤嗤的笑声,他斜睨着身旁的少年,道:“你这个样子,总让我觉得不习惯,因为实在太像我讨厌的那个女人。”师映川的眼球微微一动,便有瑰丽的红光在其中流转,他为自己又倒上了酒,手指轻柔摩挲着酒杯冰凉的边沿,不动声色地道:“看多了也就习惯了。”纪妖师没说话,盯着他洁白手腕上的一串珊瑚珠,那珠子粒粒浑圆饱满,每一颗都殷红得发紫,如同鲜血一般,似能烫伤人的眼睛,片刻,这俊美如妖的男人才移开了视线,继续自顾自地看着歌舞不休,师映川对那靡靡之音似乎充耳不闻,轻轻啜了一口酒,道:“……你这次来,还是为了看他么?” 纪妖师扬了扬眉弓:“难道是为了看你不成。”师映川拈着沉甸甸的酒杯,轻笑道:“父亲大人,我不得不说一句实话,你这性子,真是半点也不讨人喜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随意说着,等到壶里的酒再也倒不出一滴时,师映川便站起身来,与此同时,就觉得右手突地一沉,却是被牢牢地抓住了手腕,师映川垂眼看去,淡淡道:“……怎么?”纪妖师攥着那纤细皓腕,沉声道:“把他交给我,让我带他去弑仙山住上一段时间,如何?我可以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师映川似笑非笑的样子,道:“这件事没得谈。我不允许他身上发生任何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因此,他不可以离开我的掌握,他必须待在我身边……所以,如果你想要见他的话,随时都可以,但绝对不要想着带他离开云霄城。” 听了师映川的话,纪妖师似乎早有预料,并没有多少失望之色,或者说,他原本也没指望会说动对方,他松开了师映川的手腕,整个人又恢复了方才散漫不羁的状态,冷冷道:“我也要说一句实话,你这性子,也是半点也不讨人喜欢。”师映川轻笑,随后就慢慢走了出去。 比起曾经的皇宫,圣武帝宫对于师映川而言,就有些似是而非的陌生,师映川缓缓走在小路上,出于一种难以言述的心思,就想起了很多事情,曾经的泰元皇宫,其实就是一个某种意义上的江湖,只不过换了一种表述方式而已,并没有刀光剑影的刚烈,从头到尾,大概就都是冰冷的阴谋与背叛……沉浸在这样的一股情绪当中,不知不觉间,师映川就来到自己的住处,那里有一片清清碧水,许多异种莲花婷婷袅袅,在许多年前,这个位置也是如此,水中种满了莲花,如今几乎按照原貌恢复过来,清澈的水中仿佛有无数记忆的碎片在沉浮游弋。 水边有人在作画,男子安静地站在岸边,面前一张条案上铺着雪白的纸,笔墨俱全,男子执笔而画,十分专注,对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毫无察觉,旁边青衫素带的男子则是动手调兑着颜料,师映川走过去,水中的涟漪微微荡开,就出现了他的倒影,映出了那出尘如仙的容颜,只是多了几分沉郁,师映川看着那纸上才画了一小部分的莲海,就道:“……把我也添上去。” 连江楼淡淡应了一声,旁边季玄婴则是扫一眼师映川身上的衣裳,很快就调好了颜色,连江楼的动作很快,几乎一气呵成,没多久就放下手中的笔,师映川过来一看,就笑了笑,道:“很不错。说到画画,不,不仅是画,琴棋书画这几样,我都是总也比不上你。”说着,忽然抬手揽住连江楼的脖子,手掌将其后颈压低下来,仰首吻住了对方的唇,与此同时,师映川张开嘴,轻轻含住那薄唇,温柔地吮吸起来,他唇瓣柔软温润,里面仿佛藏着一汪蜜,暖滑的舌头灵巧之极,只要稍一接触,就再不愿分开,连江楼呼吸微屏,似乎被这美丽的妖魔所蛊惑,那灵活如蛇的舌头在他的口腔内肆无忌惮地四处游走,每一颗牙齿甚至都被细细地舔舐,带起酥麻的怪异之感,而对于这一切,一旁的季玄婴站在原地,不过是冷眼旁观而已。 须臾,师映川松开男子,嘴角犹带笑容,他的手在连江楼结实的胸前随意勾划了几下,哂道:“我那便宜父亲想带你去弑仙山住上一段时间,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呵呵,你还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这样,今晚你就归他了,我让出地方,让你们可以好好叙旧。” 晚间师映川便歇在皇皇碧鸟那里,深夜时分,月亮透过薄云,将清透如水的银光幽幽洒落,淡淡的柔光笼罩着整个大地,此时皇皇碧鸟已睡熟了,师映川却是盘膝打坐,丝毫没有就寝的意思,到他这种程度,已经完全不需要睡觉,只因其他人在睡觉时身体所得到的一切休养和调整,他用打坐的方式就可以代替,同时修行进度也依旧不耽搁,这是最上乘的养气之术。 此时一间布置简单,但收拾得十分洁净整齐的房间里,一盏宫灯兀自散发着光和热,将室内照出一片昏黄的光影,床前挂着素色的帐子,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睡着一个人。 夜色深不可测,有风吹进房间,烛火顿时颤悠悠地摇晃起来,隐隐地狰狞,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来到床前,站在那里看着帐内之人,昏黄的烛光照在黑影脸上,露出一张好看的面孔,那容貌还像多年前一样俊美,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洒脱,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与风霜。 向游宫伸出手,缓缓撩开纱帐,床上正蜷睡着神色平静的男子,额心一点殷红如血,向游宫看着,心中微微一痛,仿佛有轻柔而平静的的剑气在胸腔内缓缓游动,令人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这一切,向游宫站在原地,呆立了片刻,终于伸出手,轻轻拍在了男子的肩头。 真气刺入穴道,顿时令原本熟睡的男子猛地一颤,旋即睁开了眼,再无睡意,下一刻,黑色的眼瞳突然微微一缩,季玄婴看到了床前站着的身影,并看清楚了那张脸,他眉头锁起,然后就缓缓坐了起来,目光罩在对方身上,即使眼下修为俱失,不过一介普通人而已,但整个人依旧冷峭如剑,声音沉沉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黑幽幽的阴影中仿佛弥漫着某种不可知,向游宫静静看着床上的男子,低声道:“我来救你出去。”季玄婴目光深邃,里面似乎流转着什么,但他神色却还淡漠着,只道:“你根本不熟悉这里,为了顺利潜入帝宫而不被发现,包括掌握那人的动向,伺机来见我,你提前收买了多少人,动用了多少关系?向游宫……即使你已是大宗师,这也依然是在用性命来冒险。” 向游宫闻言点了点头,居然还有心情露出一点笑色,微笑道:“确实很冒险,但总该试一试才知道,不是么?我知道后果,而这也不是一时冲动,毕竟有些事情,总是要做的。” 季玄婴深深望他一眼,瞳色清凉如雪:“你成功的可能不超过三成。”向游宫微笑不减,却已伸手拿起床头的外衣披在季玄婴身上:“动作快些,时间越长就越有暴露的可能。” 事已至此,季玄婴知道对方既然选择这么做了,就必是铁了心的,一定要带他离开不可,任谁也无法动摇,因此没有抗拒,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和鞋袜,向游宫便带着他悄悄离开,不知道向游宫事先究竟做了多少准备,总之他们一路有惊无险地顺利离开了圣武帝宫,又在最短的时间内离开了云霄城,向游宫催动全力赶路,两人都很清楚,走得越远,他们就越安全。 耳边水声依稀,当两人穿出一片树林后,面前便出现了一条大河,河边泊着一条船,这时向游宫才终于松开季玄婴,面上露出如释重负之色,道:“好了,只要我们乘船往西,进入流花江,就再不会留下任何踪迹。”话音方落,只听一个声音不徐不疾地响起,平静而缓和,然而同时却也蕴含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强大力量:“……是么?” 这声音淡淡如水,并未着力,但响在这夜深人静的野外,却恰倒好处地能让每一个字都被听得清清楚楚,字里行间更是带有隐隐森冷的坚硬感,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向游宫突然猛地一把抓住季玄婴的肩头,疾速飘退,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雪白纤长的手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径直抓向二人,那只手好似带有某种奇异的力量,无孔不入,封锁了四面八方,那只小巧洁白的手掌极美,如同一瓣细腻无瑕的雪莲,姿势亦是曼妙无比,然而此刻却只让人心中生出无穷的颤栗,在向游宫不甘的苦涩眼神中,五根玉指势不可挡,轻轻扣住了季玄婴的手臂,下一刻,陡然间天旋地转,季玄婴只觉眼前一花,整个人已经被一股无可违抗的力量高高抛起,但落在地上时,却摔得并不重,只是略有些震荡,但整个身体却已丝毫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也不行,而这时不远处的向游宫已与一道青色身影交上了手,两人眨眼间就已来到水上,向游宫厉叱一声,右拳已重重击出,然而这一拳之下,对方亦是同样以拳相迎,在双拳接触的瞬间,向游宫只觉得仿佛被一座山正面砸中,全身的血液顿时因为巨大的震荡而几乎沸腾起来,气血翻涌,尤其右拳几乎失去了知觉,不知疼痛,但他此时又岂会退避,当下袖里剑灵蛇般蹿出,瞬时剑光纵横! 但这一切却诡异地仿佛投入死水当中的石子,并没有激起丝毫涟漪,一切都好象被黑暗悄无声息地一口吞噬,当季玄婴再次看清了视野中的画面时,只见向游宫单膝跪于岸边,一手撑地,对面,一个身形笔挺纤细的人影正站在十几丈外,黑色的长发在风中轻轻扬起,清美如月神一般的容颜上,殷红的双眸深深望向这里,嘴角微勾,如此清丽之极的相貌,本该有柔软妩媚之气,然而那一双深寂眼睛里散发的冷光,却令人根本无法生出半点邪念,他站在那里,就仿佛站在云端之上,俯瞰众生,那深邃冰冷的目光,好似深不见底的死渊,能够吞噬一切,这一刻,季玄婴心头突地一冷,好似心脏被锋利的冰锥深深抵住,冷意森森入骨。 师映川的目光淡淡扫去,其中似乎并无锋芒,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愤怒的样子,反而是毫不在意的淡然,他甚至笑了笑,只不过这笑容于他而言,无非是一种表情罢了,与喜怒哀乐无关,一时间师映川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如同瀑布般散下的黑发,这个动作本该带有女性的脂粉气,但此时此地,由他做来,却给人一种诡异又惊骇的恐怖之感,此时师映川似乎并没有对人说话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语地道:“……看来本座这些年来是有些太宽容了,以至于很多人已经忘了本座是一个脾气并不好的人,所以才敢当面打本座的脸,是么?” 言及至此,师映川原本平静的目光徒然一利,犹如无数剑气爆发,寒光凛冽,他看向不远处正缓缓站起身来的向游宫,冷漠道:“你我少年时期结识,虽然不像我与白照巫之间那样友情深厚,但我也视你为友,然而如今你却做出这样的事情,难道这就是对待朋友的规矩?向游宫,我知道你爱慕季玄婴,但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有分寸的人,所以从前即使在季玄婴还是我的平君的时候,我也并不阻拦你与他交好,然而现在,你却分明已经越过了我的底线。” 夜色深沉,淡银色的月光笼罩一切,润物无声,师映川置身于清风中,纤细的身子笼罩在长袍下,衣袂飘飘,不知怎的,看着他的身影,却仿佛是有些孤寂之意,而那说话时的声音于平和之中偏又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这时向游宫却忽然笑了笑,既而深吸一口气,满头黑发却是突然崩断了发带,四散飞扬,整个人的气势突然上涨,他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丝毫不能动弹的季玄婴,表情瞬间变得很是复杂,当他确定对方并没有受伤之后,这才收回视线,对师映川道:“不错,我的做法的确令人不齿,但有些事,终究是不能不做的。”向游宫说到这里,语气忽然又一软,道:“纵然他有不对之处,但毕竟与你有过夫妻之情,又为你生下两个儿子,帝君又何必如此为难他?以宗师之身,却被禁锢修为,行奴仆之事,又时常身受羞辱折磨,这未免有些过分了。” 师映川闻言,蓦然哈哈大笑,他伸手一指向游宫,冷笑道:“过分?此人对我所做之事,即便用性命也是偿还不起,向游宫,你可知道,因为你这一己之私,救人之举,会给自己招来什么样的下场!莫非真的以为本座不杀人么!”向游宫神色平静如水,未有丝毫后悔畏惧之态,又或者并不在意,负手徐徐只道:“我既然做了,自然就有承担任何后果的准备……他是我的知音人,我平生最开心的时光,就是与他相处的时候,也仅他一人而已,所以,纵然不能琴瑟相谐,我也不能看他沦落苦海而无动于衷。”师映川目色幽幽如鬼火,双手交叉搭在小腹前,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个月光下平静的男子,淡淡讥讽道:“这个人,永远只爱他自己,或者,再加上一个我?至于对你向游宫,他绝对不会有情爱之意,而你为了一个根本对你没有丝毫情意的人,甘愿冒险,用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整个武帝城作赌,值得吗?!” “……这与值得与否无关,我想这样做,便做了。”向游宫神色平静,别有一番静谧安详之意,只听他喃喃低吟道:“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如此轻声说着,然后他就看着师映川,露出一丝安然的微笑:“至于武帝城,有白照巫在,以帝君与他的交情,我知道帝君必不会迁怒。”师映川冷冷一嗤:“愚不可及。”向游宫坦然一笑:“也许罢。这其中滋味,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师映川表情木然,道:“既然如此,我成全你。” 话音方落,刹那间,突然就有万千掌影绽放,雪白的掌影交织出一片密密麻麻的网,以排山倒海之势兜头罩来!师映川犹如鬼魅一般,身形之快,在原地都留下了残影,说时迟那时快,向游宫长啸一声,无数剑光自他指尖迸发,整个人已是人剑合一,团身迎上!师映川见此情景,不怒反笑,十指猛地交扣,将掌影揽住,优雅收拢在一起,却是紧接着狠狠斩出! 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一切就重新归于寂静,师映川线条优美的菱唇微微向下轻扯,显示出那极其强势的性情,仿佛天生就是一个征服者,此刻他神色从容,方才还有些戾气的冷漠表情也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好象月光一般自然随和的淡淡平静,袖中洁白的指尖正往下滴着血,他看着不远处衣衫染血面容微黯的男子,抬手将指尖上沾着的鲜血轻轻舔去,蹙眉道:“你身为宗师,即使晋升时间不久,也不该如此不济……”说着,目光一转,移向仍然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的季玄婴,眼中就有了几分了然,似笑非笑地道:“原来如此,是因为担心波及到他么,真是个多情种子。” 眼下季玄婴修为被禁锢,没有半点自保的能力,甚至不能动弹,而身为宗师的向游宫与作为大劫宗师的师映川之间的战斗,只要有哪怕一点波及到季玄婴,就会轻而易举地将其抹去,于是向游宫只能在一面竭力战斗之余,一面还要分心将两人的战斗余波及时挡住,护得季玄婴平安,如此一来,他在原本就具有压倒性力量的师映川面前,又能支撑多久? 此时向游宫半跪于地,半边身体已经被鲜血染红,胸前衣衫破碎,露出五个血洞,鲜血正向外汩汩涌出,他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麻木,完全失去了知觉,眼下已经没有了再战之力,但他对于这一切仿佛浑然不觉一般,只轻轻咳嗽着,顾不得擦去嘴角溢出的鲜血,眼睛望向仅仅只有几步之遥的季玄婴,苦笑一下,温言道:“玄婴,我已是尽了力了,只可惜天意弄人,终究还是功败垂成……”季玄婴躺在地上,只有眼睛和嘴还能动,但即使处于这种境地,他也依然还是面色平静,其凉如雪,淡淡回应道:“我已承你之情,你尽力了,是我连累你。” 向游宫微微一笑,突然猛地喷出一口血来,这时师映川已迈步走了过来,站在向游宫面前,向游宫神色镇静,并无悔恨之态,似乎不太在意自己到底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师映川微微眯起眼,突然间五指一探,重重拍下,顿时只听一声闷哼,向游宫已然晕厥过去,师映川面沉如水,看也不看向游宫一眼,径直走到季玄婴面前,他蹲下来,伸手抚摩着季玄婴的脸颊,清冷而笑,道:“很不错,玄婴,居然能诱得向游宫这样的人不惜为你出生入死……不,不对,这样的本事,应该是唐王温沉阳的手笔,是不是,二弟?”季玄婴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躺着,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只漠然道:“都在与我作对……这世上的人,就没有一个省心的。”说着,提起季玄婴,又将昏迷的向游宫也挟了起来,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此夜,师倾涯房中灯火未熄,少年披着一件单衣,手捧一卷书,却没看进去,只在灯下出神,直到忽然有一声烛花爆裂的微响发出,他才一下回过神来,这时却发现腹中饥饿,便召了下人进来,命其去取些吃食,趁这空暇,师倾涯索性又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走出屋子,却见廊下有人正倚着朱红的柱子,心不在焉地抬头望着天空,师倾涯微微一怔,就上前道:“都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一回头,面容清秀,却是千穆,大司马千醉雪乃是其伯父,因此千穆在帝宫之中自有落脚之地,倒是可以时常与师倾涯见面,此时这眉宇间已褪去几分青涩的少年看着师倾涯,便微微一笑,仿佛闲话家常似地随意道:“我睡不着,所以就出来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你这里了,有心与你说话,但又怕时辰太晚,打扰你休息。” 师倾涯摇了摇头,将身上披着的单衣穿好,有些意兴阑珊地道:“我也没睡,正看着书……如此,随我进来罢,我刚刚让人去取些吃食,正好我也睡不着,不如你我下几盘棋,用些点心。”千穆自然没有异议,两人便一起进去,这时下人已送来了几样精美糕点,两个少年摆开棋局,边吃边对弈起来,不过千穆是个心思敏锐之人,很快就觉得今夜的师倾涯似乎有所不同,对方虽然看起来与平日里一样沉静自如,但细心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好象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甚至几近忐忑,千穆迟疑了一下,便停了手中欲落的棋子,道:“我看你似乎心神不宁,是有什么事么?”师倾涯闻言,顿时一愣,旋即就整理了一下心情,这才淡淡道:“没什么。”千穆见他不愿说,也就不便多言,正打算岔开这话题,却突然只听有下人在外急声道:“帝君驾临,还请公子速速出迎!” 千穆顿时面露惊愕之色,这都已经是下半夜了,那人莫名其妙地来这里做什么?不知怎的,这令他突然就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当下却见师倾涯神色微变,缓缓站起身来,垂下眼睑说道:“阿穆,你先回去罢,我去迎父亲。”千穆几乎想也不想地就道:“我陪你。”话音方落,只听房门‘砰’地一声被人猛地踹开,一个纤细身影径直而入,玉面含霜,凤眼生威,不是师映川还是哪个?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令室内二人俱是一震,千穆虽然惊愕,但反应极快,已行礼道:“见过帝君。”来人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这时师倾涯也已躬身一礼,道:“这么晚了,父亲怎么来了?若有事,只命人召儿子过去就是了。”师映川深深刮了少年一眼,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却是忽然就露出了一丝冷冰冰的笑容,仿佛是斟字酌句地道:“……二郎,好叫你知道,方才你爹与人潜逃,为父费了些力气,才将他二人擒拿回来。” 师倾涯顿时面色微变,一旁千穆亦是愕然变色,师映川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旋即淡淡一哂,说话的口气虽然还算是平静,然而那冰冷的语调却让人本能地感到不寒而栗,只道:“向游宫私自潜入帝宫,二郎我儿,你莫非就没有话要对为父说么?” 师映川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说话的口吻也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声音也还算温和,然而对于师倾涯来说,却字字句句都撞在心头,撞得他胸口憋闷无比,这时师映川已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肩,面上依旧平平,可那眼神却阴沉得怕人,只道:“告诉我,这里面有没有你插手?我回宫之后,第一个就想到了你,当然,如果真有你参与,向游宫也是不会说出来的,不过,宫中各方人员分布巡查是何等缜密仔细,又有高手坐镇其中,纵然向游宫诱以重利收买,且动用暗中的关系,只怕也是难以顺利成事,想要做到把握最大,终须有宫内的重要人物在这其中提供方便,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很多,而这些人当中,有理由也有胆量参与此事的,只有你。” 师映川徐徐说着,又定定地看了儿子半晌,才继续以平淡的口吻道:“好孩子,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为父现在只是猜测,不过,相信只要查下去的话,最终一定会有结论……那么,现在告诉我,你与此事,究竟有无关联?” 面对父亲的诘问,师倾涯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否认,但看着师映川那双冰冷猩红的眼眸,师倾涯终于没有辩解,而是微微低下了头,面无表情地沉默了片刻,既而艰涩道:“……是。”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已重重抽在了师倾涯脸上!师映川并未收力,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甩下去,顿时就将师倾涯打得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嘴里立刻流出血来,一旁千穆见此情景,大惊之下,当即就抢上前去,将几乎被打得闭过气去的师倾涯一把抱住,紧张急道:“倾涯?”不远处师映川却已将腰间绦带扯下,拿在手里,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看着正在千穆怀中缓缓睁开眼睛的师倾涯,声色俱厉地道:“混帐东西,小小年纪,倒学得吃里爬外起来!”说话间,一双赤眸已如同冰湖一般,汹涌着无限寒意,咬牙道:“你给我好好听着!孽子,你平日里胡闹也就罢了,无非是孩童心性,谁没有过?只是你这次实在是心太大了,胆子包了天,弄鬼居然弄到你老子头上来!我师映川教出你这样的儿子,真该一头碰死!” 言罢,右手突然一甩,只听‘啪!’地一声响,一条青影已狠狠抽中了师倾涯肩头,却是师映川手中攥着的那条腰带,这带子是系腰的,本是柔软织物,打在幼童身上都是无妨,但此时在师映川手里,被他内力纵贯,比起牛筋鞭子也是不遑多让,尤其他运力之巧,生生打破了师倾涯的护体真气,顿时抽得衣衫开裂,白皙的肩头立刻皮开肉绽,师倾涯闷哼一声,身子微一摇晃,不禁吃痛皱眉,师映川犹自不解气,指着师倾涯冷笑道:“本座有今日局面,是血里火里用性命打拼出来,偏偏你这不肖畜生,却串通了外人来谋算亲父,这种事传扬出去,旁人会作何感想?这次能串通外人打我的脸,下回是不是就要弑父篡权了?嗯?” 这话说得太重,为人子女的,万万承担不起,师倾涯忍着疼痛跪下,哑声道:“儿子知道此举不妥,但阿父怀胎十月生下儿子,儿子总要报答,阿父在此为奴为仆,不得自由,堂堂大宗师,落得这般下场,儿子实在不忍,有心救阿父脱困,即便违背父亲,也顾不得了!” “还敢顶嘴!”师映川怒极反笑,又是一鞭狠狠抽出,这下打中了师倾涯的前胸,又是一道血痕,师映川面色阴沉,冷冷看着少年,道:“你这孽障虽非我亲手抚育,却也一向待你疼爱,结果你就是这样报答我!混帐东西,莫非以为是我血脉,就有恃无恐起来?莫要忘了我还有你大哥,就算没了你也照样有儿子!”言罢,看也不看师倾涯一眼,抬手又是一鞭!但这一下并没有打在师倾涯身上,却是千穆眼疾手快地挡在前面,从耳根到脖颈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千穆却仿佛恍然不觉,只紧紧护住身后少年,急声道:“请帝君息怒!” 第171节 “……滚开!”师映川大袖一甩,顿时将千穆挥开,此时他心中怒极,以他的性子,对向游宫所作所为倒不怎么愤怒,反而是大半怒火都转移在了师倾涯身上,只因他两世蹉跎,都是被最亲近之人背叛伤害,所以内心深处最恨的就是被身边之人所伤,师倾涯是他亲骨肉,却做下这种事,怎能不让他又气又恨?一时间只听室内鞭声大作,夹杂着闷闷的痛哼,在这样深静的夜里,令人不寒而栗。 正当这时,却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杂乱响起,有人匆匆奔进来,乍一见了室中景象,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尖叫道:“……映川!”这人容色殊丽,有一种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的别样风情,面上却未施粉黛,满头秀发也只用一根簪子松松绾了髻,没穿裙,只胡乱系着一袭泥金蜀锦长衣,这副模样明显是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正是皇皇碧鸟,先前师映川大发雷霆,下手痛打一向宠爱的师倾涯,下人们都是唬得魂飞魄散,哪个敢来掺上一脚,早有机灵的急忙跑去皇皇碧鸟住处报信,师映川一向爱重这个青梅竹马的二夫人,师倾涯更是在皇皇碧鸟身边抚育多时,因此若是找人来救场,也只能找皇皇碧鸟,而皇皇碧鸟在听说这里发生的事情之后,睡意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当下再顾不得其他,便匆匆赶到此处。 眼下皇皇碧鸟见丈夫一脸怒色,而师倾涯原本一个好好的俊秀少年,此刻却是发乱衣碎,被打得血葫芦一般,一旁千穆也是身上好几道伤痕,看那样子,想必是护着师倾涯时被打的,皇皇碧鸟心头顿时一口气涌上,几乎晕厥过去,她自己没有孩子,一向视师倾涯如同亲子一般,当下再顾不得许多,奔过去便一把抱住浑身皮开肉绽的少年,痛道:“我的儿,这是怎么恶了你父亲,竟打成这个模样!” 师映川见一向注重仪态的妻子衣发不整地赶来,便怒色稍减,只沉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先回去!”皇皇碧鸟见状,已是不觉清泪涟涟:“爷这是要把涯儿打死不成,他年纪还小,即便做了什么错事惹爷发怒,也不该下这样重的手!” 师映川此时已敛了几分怒色,冷冷道:“你自己问这混帐都做了什么好事!”皇皇碧鸟虽是护子心切,却也是知机的,见状,就看向师倾涯,此时师倾涯已被打得伤痕累累,轻声道:“是我自己做错事,二母莫要伤心……”就将事情略略说了,皇皇碧鸟听了来龙去脉,心中发冷,急道:“你好糊涂!”她是了解师映川的,知道这是触了对方痛处,难怪师倾涯被打得死去活来,可毕竟这是自己当作骨肉的孩子,怎舍得?当下便如同护雏母鸡一般,将少年抱在怀里,向师映川哀求道:“涯儿是做错了事,可他毕竟还小,映川,你就饶了他这次罢!若真要罚,就来罚我好了,是我管教无方,才让他做了糊涂事。” 见妻子苦苦哀求,怀里的儿子又是一副凄惨模样,师映川目色幽幽,已是恢复了冷静,他扔下手里的腰带,冷冷对师倾涯道:“也罢,先饶了你这孽障,免得让你母亲伤心。”说罢,就喝道:“来人!自今日起,不许这混帐踏出此地一步,给我闭门思过!他若私自走了,你们这些奴才满门也就不必活了!”说罢,一摔袖子,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 师映川对于此事并没有轻轻放过,其后接连十数日,圣武帝宫之中很是清理了一批人,俱是与此事有牵扯的,至于向游宫,师映川并没有取其性命,而是封了一身修为,派人送回武帝城,责令如今已身为城主的白照巫将向游宫拘禁起来,镇压在武帝城某深山之中,就如同当年澹台道齐一般,至于武帝城,师映川终究看着白照巫面子,并没有牵连在内。 不过此事既出,虽然有师映川捂着,不欲传得沸沸扬扬,但毕竟不可能完全盖住,终究是有不少人通过各自的渠道得知内`幕,而远在承恩宗的季平琰记挂胞弟,写信向师映川求情,但书信送出,却如同泥牛入海一般,并无回音,季平琰知道父亲性情,也就不敢再劝,怕反而招致二弟更遭父亲厌弃,因此只得徐徐图之。 摇光城,大周皇宫。 “……你是说,要去云霄城?” 御书房中,晏勾辰一身常服,面色平静地看着眉宇间一派焦躁模样的儿子,晏长河神情郁虑,手掌不住地摩挲着腰带上镶嵌的美玉,见父亲开口,便道:“是。倾涯如今被软禁,听说当时打得也不轻,儿子想去探望一二……” 晏勾辰淡淡道:“你是太子,无故不得轻易离京,莫非你不清楚?”晏长河面露迟疑之色,语气就弱了一分,道:“儿子自然知道,只不过倾涯他自幼也是娇养长大的,从来不曾被责罚至此,如今却突然被帝君重责,儿子只怕他心里一时受不得。” 晏勾辰眉头微皱,语气也有些淡漠:“你这是关心则乱,倾涯毕竟是你映川叔父的亲子,虽说此次受责,也不至于当真遭了厌弃,那伤势也并非是伤筋动骨,况且父子之间,能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你在东宫安心读书习武,莫要一天到晚的胡思乱想!” 第341章 三百四十一谁是最狠毒的人 晏长河见晏勾辰虽非疾言厉色,但语气之间已是不容置疑,当下也不敢一意孤行,只好应道:“父皇教训得是,儿子知道了。”晏勾辰知道他年少慕艾,有了师倾涯这个才貌出类拔萃的心上人,自然心心念念地着紧,更何况两人之间又早已有了肌肤之亲,*也似,如今分隔两地,自己这个儿子又岂能不想念,这也是人之常情,如此一想,面上就温和起来,道:“你的心思,朕自然明白,毕竟朕也是这个年纪过来,只是你要记得,你是太子,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如今倾涯被禁足思过,你却万里迢迢赶去探望,旁人会怎么想?” 晏勾辰说着,双目烁烁如星,神色间却越发平淡,言语之中更是无喜无悲,几乎不搀杂任何的个人情绪:“你与倾涯之间的婚事,虽然朕有此意,朝堂上许多人也都乐见其成,但你映川叔叔却从未真正提起过,值此敏感之际,你赶赴云霄城探望倾涯,此事看在天下人眼里,会是什么意思?若是再多想一层的话,会不会有人认为你这太子,甚至是朕这个皇帝,在借此使软刀子来迫使圣武帝君表态,促成两家联姻之事?” 晏勾辰说话时的音调从头到尾都没有明显的起伏变化,平稳得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事实上此时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如果流传到外面,必然会造成一场地震,而听到这番话的晏长河虽然聪明,但毕竟年轻,又是一时急切情人之事,因此许多事情并不能想得过深,眼下听晏勾辰这样剖析得分明,不由得一下醒悟过来,他勉力维持着外表的平静,其实心里已是翻天覆地,脸上就微微带出愧色来,颓然道:“是儿子想得简单了,做事一味冲动,考虑不周全……”晏勾辰摆了摆手,道:“这也不怪你,毕竟你还年轻,一时冲动也是有的。” 晏长河双手垂在身侧,默不作声,但心底仍是不甘,完全陷入到激烈的权衡思考当中,想去寻找出任何一种两全其美的可能,都说知子莫若父,晏勾辰知他性情,见状,自然清楚他心中所想,不过却不肯纵他,当下就道:“好了,此事就这样罢,你若是心中挂念,不妨多给倾涯写信,你映川叔父虽然将倾涯禁了足,但也没有不许他与人通信,你在信中多多开解于他,也就罢了。”话说到这个地步,晏长河清楚父亲禀性,虽平日里并不严厉,但已经决定的事情,就是不会更改了,因此也就知道事不可为,所以虽然心中迫切想要去见师倾涯,却也只得放弃,晏勾辰见儿子面色黯然,便叹了一口气,道:“长河,朕知你对倾涯难舍,但现在朕不妨告诉你,你与倾涯之间的事情,朕心里清楚,但是,你可能无法达成所愿了。” 晏长河不料父亲竟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席话来,顿时神色大震,死死盯住晏勾辰,颤声道:“父皇……您的意思……为什么?”晏勾辰没有回答,面上却是露出一丝疲惫之态,他摇了摇头:“事实上从你映川叔父迁居云霄城的那一天起,你与倾涯之间的婚事就已经意味着不再有希望,长河,其实你自己早已明白这一点,为何还这般自欺欺人,莫非只是因为不甘么?” 晏勾辰用保养得宜的手指用力压了压额角,他坐在宽大的龙案后,整个人微斜了身体倚在椅背上,一双深邃的黑眸默默注视着窗外,眼中没有了往日里的温和,呈现出清明中透着睿智的波澜,沉声道:“朕与映川,已经渐行渐远……”忽又目光熠熠地望向晏长河,望着这个帝国的皇太子,道:“长河,朕已经看清楚了,那孩子只怕永远也不会愿意为你生儿育女,因为他是你映川叔父的血脉,他流着和你映川叔父一样的血,所以也同样骄傲,不允许任何人将自己降伏,所以他不会让自己为一个永远无法真正驾驭他的男人作出这样的牺牲,你可明白?”说完这声音压得极低的同时也包含着晦晦深意的一句话,晏勾辰也不看猛然间面露迷茫与凛然之色交织的少年,径直摆了摆手,道:“好了,你先下去罢,让朕静一会儿。” 晏长河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抿着唇,然而终究什么也没说,只向晏勾辰行了礼,便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御书房,晏勾辰平静着面孔,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忽然间重重捶了一下大腿,嘴角带出一抹阴郁,喃喃道:“天无二日,世无二主……”说着,又微微叹了口气,自登基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世间还能有这样让自己深深为难的事情,难以取舍,晏勾辰从来都是一个理智的人,但有些事情,真的只是简单的取舍么?他自幼就是冷静过人,从来都是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会为此不惜一切代价,然而后来师映川的出现却让他有了不同的人生与体验,令少年时代觉得无所谓的东西逐渐在多年时光中慢慢转变为心中十分在意的存在,让这个极度冷静现实的男人真正尝到了感情的滋味,知道了什么是人生当中难以割舍的东西,一时间只听晏勾辰轻声喃喃道:“映川,成者王败者寇,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那些人不惜一切也要取得胜利,到底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站在顶峰,看着那些失败者哭泣,而自己脸上却可以展现笑容……” 晏勾辰轻声说着,又好象什么也没说,独自坐在那里,偌大的室内只剩下他一个人,坐着一言不发,只眼神沉静,此时此刻,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此次潜逃事件牵连不小,作为始作俑者的向游宫被永世镇压于武帝城的深山当中,师倾涯身为知情并为其提供方便的策划人,则被师映川痛打一顿之后囚禁起来,而作为整个事件的源头,季玄婴自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在这段时间内,他饱尝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惩罚。 此时一间空阔的深殿内,微弱杂乱的喘息声若有似无,那是欢乐中又无法忽视痛苦的声音,良久,当一直紧掩的纱帐被揭开后,一双雪白的赤足便踩在了地面上,师映川随手扯过外衣裹住身体,走出门去,大约过了一顿饭工夫,沐浴更衣后的师映川又回来了,这时床上的人依旧一动也不动,身下凌乱的床铺被汗水血水与其他不明液体浸湿,一头水藻般的丰密长发铺散于身,尽管如今的师映川并不能真正人事,但床笫间的事情也并不仅仅只有一种,师映川有着无穷的精力与手段,他的手,唇,牙,舌,臂,腿,足,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统统都可以在这场另类的战争中发挥出极其可怕的作用,令承受者从头到尾都随时处于强烈的激亢以及痛苦当中,给予对方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旖旎却又噩梦般的回忆,被彻底征服,他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妖魔,使出他所希望的一切手段,将对方带到欢愉的最高峰,同时也是地狱的最底层。 全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的师映川站在床前,连一根头发都不乱,整个人仙丽庄正到几乎圣洁的程度,圣洁的样貌,甚至类似圣洁的气质,任谁也无法将他与刚才那个在床上像恶魔一样的人联系在一起,这也证明了人的表面与内在永远不是完全相同,此时就见师映川微微扯了一下嘴角,望着床上那具白皙优美的身体,嘴角微微咧开,脸上就有了些似笑非笑的样子,但清美的眉眼之间却隐有寒意,道:“今天的你很不寻常,出奇地逆来顺受,不但如此,还试图努力取悦我,不再表现得像一块木头……说罢,你想要什么?”他说着,表情平淡,也没有借此用更多的语言来故意刺激对方,因为他觉得那样做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已经认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改变一个人的意志,其实比彻底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还要困难得多,尤其是对于季玄婴这样的人而言。 床上那具白皙修长的身体似乎动了动,又似乎没有,只听见沙哑的声音从那被咬出齿印的唇中吐出来,透着不曾掩饰的虚弱无力:“……让他出来罢。”没头没脑的话让人听不明白,但师映川却立刻知道了对方指的到底是什么,于是他就笑了起来,但这一刻,他就像是一条吐出了蛇信的剧毒毒蛇,每一个毛孔里都从内向外地透着一股子冷冽,面部的表情配合着那眼神,形成一个让人永生难忘的笑容,那笑容是残忍,包括冷漠,师映川满含古怪意味地盯着床上的人,这世上有些事情可以选择错,做错,有重来的机会,但是有些事情却是绝对不可以错的,一步也不行,师映川这样想着,嘴角就微露出一丝略显认真的笑容,他漫不经心地弹了弹指甲,笑道:“怎么,现在才想要表现一下你的慈父之心了?你这般心狠,当初一生下他就让人送到摇光城,如此隔绝骨肉,不觉得也太残忍了些么,那是十月怀胎才生出来的一块肉,谁家做父母的能有这样的狠绝心肠?你既然能够十多年来对那孩子不闻不问,何不就这么一直下去,不也很好?你要断情绝性,那就断个彻底好了。” 床上那人听了,没有反驳什么,也没有辩解,只道:“……他对你并无贰心,无非是报我诞下他的恩情罢了……你也已经惩罚过他,没有必要继续如此。” 师映川淡淡一哂,他望着床上的人,眼神幽深,当初唐王温沉阳出手,一动就是石破天惊,让人永世不得翻身,而季玄婴却是春风化雨,具有一种长久而持续的韧力,让人越发期待他的表现,以及想要看看他的承受力究竟会达到什么样的地步,这令人期待中又隐隐透露出一丝渴望,果然,生活就像是一出让人无奈的蹩脚苦情戏,折磨着被卷入漩涡当中的每一个人,不断地在原本就已经支离破碎的人生中肆意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裂痕……师映川心中自嘲,并没有再尖刻地说些什么,只漠然道:“我不会答应你的,不过看在你刚才那么卖力的份上,我倒是可以让你今日去看看他……如果你还起得来的话。” 说罢,拍了拍手,漫声道:“来人,准备热水,让他梳洗一下,再备一台软轿,待会儿送他去涯哥儿那里。”说完,看了床上那具筋疲力尽的身体一眼,便毫不犹豫地甩袖走了出去--那些时光,那些岁月,永远都无法再回来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磨下去,只有偶尔的回味,却很难再沉浸其中,以往的那些经历早就让他知道,季玄婴或者说温沉阳,绝对是一个偏执的人,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动摇他的想法,在这一点上,自己不也一样么? 小半个时辰之后,已经沐浴更衣后的季玄婴坐在镜子前,他似乎恢复了几分力气,但苍白的脸上却仍有疲惫虚乏之色,不过那一双眼睛里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明亮与纯净,那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不染尘埃,这样的纯净与外物无关,而是因为内心深处有着高度的自我认同才会具备,换句话来说,这双眼睛的主人,对自己的一切所作所为都不曾后悔怀疑过。 --是的,不后悔不怀疑,但是,如果有一天时间真的可以回溯,如果一切都可以重来的话,回到最初的最初,其实我也许会选择宁可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唐王,你也不是什么泰元大帝,我们没有任何修为,没有任何显赫的身份,就这样在一起终老一生,两个人平凡地一起生活,最后悄无声息地死去,而不是像后来那样,引出无尽纠缠。 季玄婴目光漠然地看着镜子里的人,那男子衣衫整齐,已经干了大半的头发也梳成了简洁的道髻,季玄婴望着这画面,忽然就笑了一下,他曾经以为自己是骄傲的,但实际上他发现这种骄傲其实也可以放下……这样的人生,是谁开的冷酷玩笑,谁手中操纵着的残忍游戏? 男子这样想着,千回百转之间,就慢慢地站起来,沉默地忍受着从全身传来的阵阵不适,走向门口,但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对正在收拾房间的侍女吩咐道:“去拿些……”刚说了几个字,却是说不下去了,他原本是想让人拿些师倾涯喜欢吃的点心一类小食,既是前去探望对方,这么做自然也是常理,但话刚出口,他才突然想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师倾涯平日里究竟都喜欢吃些什么,作为父亲,他却是对幼子的口味一无所知。一时间季玄婴静了静,面上神情莫测,片刻,他才恢复了素日里的冷漠样子,慢慢走了出去。 大约一柱香的工夫,一台两人扛的青色软轿就停在了一片建筑前,季玄婴从轿中出来,此时这里的人早已得了消息,师倾涯就站在外头迎着,他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脸色较之往日不同,略有些憔悴,不过看样子伤势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毕竟那日师映川虽然打得厉害,看起来骇人,但终究是亲骨肉,下手还是有分寸的,不至于真的伤了根本,养了这段日子也就差不多了,这时他见了季玄婴,并无多少欣喜之色,只躬身见了礼,道:“父亲既然来了,还请进屋说话。”这样恭敬中带着客气,本不该是父子应有之意,但在场之人却并没有谁觉得这种态度有什么奇怪,人人都知道当年师倾涯尚在襁褓就被送到师映川身边,十几年来季玄婴完全不闻不问,即便后来季玄婴被软禁,师倾涯可以时常瞧见对方,这父子二人也是谈不上多么亲热,情分委实淡薄了些,当下就见师倾涯在前引路,父子两个便进到了里面。 师倾涯虽是被拘禁,但终究是师映川亲子,起居用度并没有落了等,依然还是从前的上乘供给,并不见落魄凄凉,一时下人送上香茶与精细果品,师倾涯望着男子,心中却没多少热切,不像小时候那样,也许是自己已经过了渴望父亲关爱的时期罢,哪怕偶尔还会想起,却也只是想起罢了,当下恍惚了一下,旋即释然,就压住心中的复杂之感,挤出一丝笑,说道:“父亲来看儿子,却是不必担心什么,儿子的伤已经好了,再过些日子,连疤痕都不会有。” 他尚且年少,对生父多多少少还是有着本能的孺慕亲近之心的,但毕竟父子二人十余年没有什么接触,有些东西已经定型,而他也不是幼童了,确实很难表现出过于亲近的的态度,虽然父子两人见面时该有的恭敬不会少,但实际上却并没有至亲之间那种浓厚相宜的感觉,没有就是没有,而以两人的性格,也都不会硬要作出父慈子孝的样子,那样的话,对彼此都是折磨,因此一时间室内气氛就有些静默,父子两人心中都是难以言述的感觉,尤其季玄婴觉得隐隐异样,这是自己的儿子,如今却依稀陌路,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没有什么可说。 就这样沉寂一时,师倾涯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望向男子,正好触及对方视线,下一刻,师倾涯就先一步移开目光,与男子的视线错开来,季玄婴见状,却注意到这个幼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身材修长,气度沉稳,虽在拘禁中,却并无颓丧乃至自暴自弃的模样,反而更似成熟了些,这样看着,好象既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季玄婴突然想到对方已经差不多快要到了可以成家立业的年纪,说不得再有几年,就会有了子女,思及至此,只觉得胸腔内仿佛多了什么东西,他屏弃这种感觉,道:“……看来你已经无碍了,这就好。” 师倾涯听了这话,就抬起头来,望向那素衣淡容的男子,目光清明中透出几分苦笑,然后神情又转为淡然,毕竟男子这样疏离平静的做派,他已经习惯了,这就是他的生父,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被忽视的感觉,那张脸上的笑容永远不会对人绽放,印象中似乎只有漠然到对任何事物好象都没有兴趣的表情,即便是他冒险做了内应,并为此付出这样的代价,这个人待他,也还是一如既往……但是明白归明白,接受与否又是另一回事,因为还在乎,所以才会怨恨,事实上无论师倾涯心里多少次告诉自己,对方对他有着诞育之恩,不要怨恨,但就真的能够做到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么?在此之前他一直都在试图亲近这个舍弃了他的人,但有些事情已经早早定型,想改变过来,已是不能的了…… [父亲啊,你真的就毫不在乎属于普通人的感情么,就那样决然地将一切属于凡人的东西,义无返顾地统统舍弃?哪怕是你最终获得了永恒无尽的生命,超越了时间,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可是到那时也已是孤独一人了罢……]师倾涯忽然笑了笑,他用力攥了攥拳头,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季玄婴,自己的生父,与自己的父亲师映川曾经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情的男人,身上有着常人所没有的光环,但同时也是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这些的冷酷自私男人,为了达到目标,可以不择手段,包括当年亲手斩去亲情羁绊,将刚刚出生的幼子远远送走,一切的一切,都把这个男人极度冷漠的本质呈现在其他人面前,此时此刻,师倾涯只觉得嗓子发紧,有很多平时决不会诉之于口的话,现在却是无比地想要说出来,所以他就确实这样做了,他并没有克制自己,就见他嘴角微微上翘,虽然容貌并不相似,但这个神态与动作却与师映川惊人地如出一辙,师倾涯轻轻笑着,俊秀的面孔上一片清明之色,说道:“直到今日我才知道,父亲竟还是关心我的……那么,父亲今天来这里看儿子,只是要说这些话么?” 季玄婴也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少年用微笑的方式在宣泄着的情感,有些话,他不会说,也或许是说不出口,总之,这无关紧要,想到这里,目光中就悄无声息地闪过一丝自我嘲弄,既而又沉静下来,心头微微默然,曾经的自己在追求自我之道的同时,选择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甚至存在,如今曾经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已经没有机会挽回,也没有必要挽回,当下季玄婴黑眸深邃,吐字清晰道:“……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记着。” “这样啊……”师倾涯笑了笑,然后欠身一礼,抬起头看着男子,脸上有轻松之色,这么多年以来,师倾涯很少与人提起过季玄婴,谈论与其相关的话题,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必要,他温文有礼地说道:“我曾经与朋友说过,不管怎么样,无论父亲为了什么自幼抛弃我,哪怕心中怀有不小的怨怼,可父亲终究十月怀胎辛苦,给了我这一副血肉之躯,这是我欠父亲的,纵有埋怨,也终须记得这份恩情,所以才会有此次助力之举,即使因此被爹爹厌弃责罚,也没有什么后悔的,不过,经此一遭,我也算是还了父亲一部分的生恩了,心里踏实许多。” 季玄婴眯了眯眼,静默听着,没有说话,只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眼前这俊秀少年带着淡淡笑容,眉目疏朗,嘴里说着平常却又疏离的话语,这种样子,真像那人当年模样……他顿一顿,平静道:“既然你没事,那我便回去了。”师倾涯也没有挽留,只道:“我送您。” 此时在一处花园里,师映川正与左优昙坐在凉亭中说话,面前的桌上放着果子和点心,还有茶水,两人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闲聊之余,左优昙见师映川并不碰面前摆放的精美点心,只慢慢吃着几盘果子,便笑道:“我记得爷从前是和我一样很喜欢这种豆糕的,莫非如今口味变了么?” 师映川眉头微展,双指轻轻抹了抹雪白的额头,无所谓地说道:“这倒不是,只不过我如今已经逐渐净体,越来越少食用普通的五谷杂粮与肉食等物,普通人必须从食物中汲取营养,以满足身体需要,其中不能吸收的杂质就会作为排泄物被排出体外,而以我现在的情况,一般食物从质量上已经不能满足我的需求,就好比正常人吃糠咽草,即便可以勉强维持生命,却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只有那些蕴含灵气的草药果木,以及强大珍稀的走兽鸟类等等,才是我需要的食物,这种精粹是可以完全被人体所吸收的,理论上一丝杂质残余都不会有,在食用之后,以我自身的吸收力,根本不会再有普通人的排泄之事,至于一般的武者乃至宗师,在食用这类食物之后还要排泄,那就是修为还未突破到一定程度的证明,等到他们真正可以做到完全吸收而不留杂质,那就是成就无垢无漏之身的时候。” 师映川说完,拈起一枚红果送入口中,左优昙听着,忽然就问道:“这就是‘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的真义?”师映川顿时哈哈一笑,抚掌道:“优昙你果然是聪明人。不错,所谓大劫宗师,可以称得上是武道圣人,你看,最普通级别的武者,为了打熬身体,就必须吃肉,吃有营养的东西,而且食量比普通人要大很多,一年下来就要耗费一定数量的粮食与肉食,小民之家根本养不起,要不怎么有‘穷文富武’的说法?而再精进些的武者,在这基础上还要再多消耗一些药物等等,就这样逐渐往上算起,等到了宗师级别,一年所要耗费的资源,价值之大已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优昙你看,为什么古往今来的宗师数量总是有限,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资源有限,因此天道平衡之下,宗师的数量不可能超过界限,否则这世间早已崩溃,你可以想象天下忽然多出了亿万百姓是什么样子,无非是造成一些乱子,但也还是会渐渐平息下去,可是你能想象世上忽然多出一万个大宗师之后,会是什么模样么?” 左优昙面色微凛,叹道:“那必是一场可怕的灾难。”师映川笑得云淡风轻:“何止灾难,那将是真正的浩劫……优昙,我如今是大劫宗师,武道圣人,仅仅是我一个人,便要夺取天下多少资源?想要满足一个武道圣人在生存、修行以及享受上的需求,这背后必将是无数百姓的血汗,你可知道五气朝元大宗师为何又叫作大劫宗师?因为成就一个五气朝元大宗师,本身就意味着世间众生的劫难!我这样的人,只要有十个,整个天下势必就要彻底崩溃。” 师映川说着,两手摊开,淡然笑了起来,自己已经拥有了掌控自己命运的能力,拥有无尽权势,拥有太多普通人无法想象的东西,纵意踏行天地,这一切都是他不断奋斗拼搏才得来的,也许有人会觉得这样很累,但人生归根结底不就是这样么,不断享受着生活,改变着生活,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绝对的力量上面,因此自己只能一直前进,他望着左优昙,笑道:“其实到了我这个层次之后,人生当中真正的追求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的梦想,所以只会不断地前进,对我而言,财色享受之类的东西已经没有吸引力,因为这一切都是唾手可得,而人的*,却偏偏是源自于自己得不到或者还没有得到的东西。”说罢,一时间两人都有些静默,片刻,左优昙望着面色平静的师映川,微微蹙眉道:“爷当年统一天下,其中就有这方面的考虑罢。” 师映川轻揉着眉心,道:“不错。王朝争霸,天下一统,这其中固然有权力野心的因素,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强力整合世间力量、以便为自己的最终目标而服务的最有力有效的手段罢了,说的残酷一些的话,那就是权力只是方法,长生久视才是结果。” 左优昙闻言,笑了笑,他对师映川很了解,这是一个有权欲的男人,宁天谕如果没有权欲,又怎么会有泰元大帝,师映川如果没有权欲,又怎么会到达今日的地步,就算这个男人的最终目标是让权力为自身本质上的提升而服务,但一个雄性生物天生就是有着控制欲的,就算能够做到不迷恋,不被权力反过来操纵,但真正拥有这些东西之后,就会明白它所带来的迷人滋味究竟是多么的令人沉醉。 第172节 也许是太沉重了些,两人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继续聊些家常,不过左优昙在随意扯了几句话之后,到底还是犹豫了一下,提起自己想说的事情,他认真看了一眼师映川的表情,这才道:“二公子……”刚说了三个字,师映川却已打断他的话,目光冷然:“如果你是打算替他求情的话,还是免了。”左优昙默然,后来就叹息道:“毕竟那是他生父。”师映川面色如水,淡淡道:“他的性子,是该磨一磨了,至少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可以。” 左优昙犹豫了一下:“不担心他会怨你?”师映川无所谓地拈起一枚果子,淡淡道:“我这一生,爱我,恨我,怨我的人很多很多,不差他一个。”武道修行,最根本的就是肉身与精神上的高度统一,如果仅仅只是具备强悍的身体,却没有足够相匹配的强大坚定心灵,那么就注定了无法真正做到勇往直前,未来必定有限,以师映川如今道心之坚,纵然是至亲,也不能够动摇他的内心想法,也因此导致在这条路上,他注定了最终会走向孤独。 左优昙拿起茶杯,叹道:“其实直到现在我还很难相信,季玄婴从前竟会是害你之人。”师映川听了,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仿佛是回忆起了某些深埋在记忆当中的东西,不堪回首的往事聚于心头,令他微微皱起了精致的眉头,面上闪过一丝憎恨之色,但是很快他就恢复如常,微微垂目,神色很是淡漠,道:“当初是我棋差一着,高手过招,讲究的是一击必杀,温沉阳平日里从未露出端倪,结果后来却是毫无预兆地就来一招石破天惊,助赵青主成事,他隐藏得如此之深,我输得不冤。” 左优昙听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迎向师映川的目光,道:“那么,为什么还留他在身边?你大可以废去他的修为,将他囚禁在某个地方,衣食照顾周到,让他在日复一日的死寂生活中慢慢走向死亡,我知道以你的性子完全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这种做法也不会让平琰和倾涯埋怨你,何乐而不为。”他顿了一下,语气中不无担忧与凝重:“我怕你是在玩火。” 听了这话,师映川垂目而笑,眼里却没有笑意,他两手交抄以一个放松的姿势放在石桌上,淡淡道:“也许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时刻让我警惕和自省的人罢,有他在,只要看到他,我就会经常想到曾经他对我做的一切,我就不会松懈自己,会时刻保持对任何人的戒备与不信任,他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我的不足。”师映川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虽是淡然,但字里行间却隐隐透出铿锵有力,令人非常清楚地感受到那种一往无前的强大信心,这时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有精光乍现:“知道么,优昙,这世间最可怕的东西不是危险,而是安宁与和平,有一种杀人利器往往杀人不见血,那就是安逸的生活,它会在不知不觉间消磨人的意志,所以,我永远都会让自己处于警惕状态。” 左优昙沉默了一时,就道:“你这样恨他……当然,你这样也是对的,可是我却还是想起当年我们还在断法宗的那些时光,那时你成亲不久,几位伴侣之中最爱护的就是他,当时的宝相龙树他们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是嫉妒你对他的好,到现在,这一切却都已经消失在岁月中,真像一场梦。”师映川静静听着,就笑了笑,神色平淡道:“恨?不错,现在的我,的确是有怨恨的,不过这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我长久以来都在拼命向前走,探索生命的终极,我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的话,我也一定早已与此时不同,想必已经领悟到更多的东西,那时的我,就算从前还有什么恨的低级情绪,到后来大概也早已抹杀掉了。” 说完,师映川伸手将凉了的茶推到左优昙面前,道:“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优昙,你如今已是年过四十,却还没有成家,不仅仅是你,宝相,十九郎,梳碧等等,你们这些人认识我,跟着我,我心里都清楚,曾经我也为自己的多情而自责过,我知道无论自己做得多么好,对你们多么尽量周到,但无形之中仍然势必对你们每一个人都造成伤害,并且这种伤害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如此温柔恳切的话语,左优昙听了,就微微一怔,既而目光就有些复杂地望着面色平静的师映川,这样彼此精神上的共鸣与认同,对他而言是一种巨大到难以承受的幸福和喜悦,忽然之间他又微笑起来,道:“爷说的什么话,这样的事情,我想其他人和我一样,都是愿意的,既然选择了接受,那就不会后悔。”他顿一顿,拿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又轻轻放下:“其实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与别人分享自己的心上人,我也一样,正常来说的话,总是会试图去把对方抢过来,让他完全属于自己,这种想法是非常正常的,没有错,甚至我在很多年前也曾经这么想过,但是后来我渐渐明白了,这其实没有用,因为你看不上的人,没有资格做我的敌人,而你喜欢的,我想从他们手里抢也没有用,不仅仅是我,包括十九郎他们,也都是这个道理……人生苦短,在有限的时间里尽情享受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相处的时光,这其实也很好,如果总想着必须得到一切,到最后往往会失去已经拥有的,这是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的道理,那其中的得与失,其实并不是由你我来判断。” --是的,有些时候有些东西来了,那就只能身不由己,哪怕明明知道那是个火坑,也还是要闭眼往下跳,那就是身不由己,就是无法控制,就是割舍不下,情与爱,是涓涓细流,于无声处展现力量,也许千言万语都难以诉尽心中感慨,但也许就是一句话,亦能道尽其中婉转: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说这话时的左优昙,脸上有着淡淡笑容,他笑得很美,与容颜无关,那眉宇间的一抹温柔,更是将那笑容勾勒得越发璀璨,因为他很清楚,未来的路,虽然不知道究竟会怎样,也许是辉煌,也许是平淡,也可能会有崎岖,不过,无论将来演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有关系,因为会有这个人抓住自己的手,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放开自己的手,会带着自己一路同行,虽然以自己的寿命不可能一直陪伴对方,但至少在自己走到尽头的时候,这个人还在身边,所以就算是再漫长坎坷的道路,自己也一定不会迷失,这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左优昙这样想着,就含笑握住了师映川放在桌上的手,原来这就是情的滋味,苦涩,痛苦,纠结,但品尝与回味的时候偏偏又有着让人无法抗拒也无力抗拒的甘甜,他笑着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光芒万丈,让人明明知道有可能是万劫不复,却还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你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会这样选择,这只不过是因为真的在乎,所以才会这样做,这种事不存在谁吃亏谁委屈,难道不是么……如果没有认识你,那才会是我这辈子最为后悔的事情。”没等师映川开口,左优昙却是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微微晃了晃,目光清亮,继续说道:“宝相龙树,千醉雪,季玄婴,晏勾辰,曾经的他们哪一个不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就算是我左优昙,虽然不及他们,但也自认为很是骄傲矫情,看不上别人,但是这些人,却宁可与其他人分享,委屈原本不必委屈的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选择,因为高岭之上只开一朵雪莲,所以世间纵有万紫千红,但我们这样的人,只肯摘这独一无二的一朵。” 其实还有一句话左优昙没有说,那就是,既然选择了一份注定永远不完整的感情,那就只能让它一直不完整下去,无论选择的结果如何,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师映川笑了笑,嘴角微微弯起一点弧度,他不会真的道歉,因为那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他没有强迫谁,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并要为此负责,因为所谓的道歉这些人也不需要,他们需要的,师映川已经给了,至于给不了的,那也没有办法,既然大家都不是凡夫俗子,那就不必去过那种凡夫俗子所选择的相处与占有方式,毕竟都是成年人,都应该很清醒地知道要怎么样去掌握自己的命运,无论日后结果如何,都怪不了别人,必须学着去潇洒空明,不过,自己真的是对面前这人有着感情,那不是浓烈到死去活来的爱,这个人也不是能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人,不过,人的感情原本就太过复杂,又有谁能真正说得清楚呢,纵然千秋百岁,纵然一朝一夕,明白多少也就活过多少,人生也无非就是如此。 这个话题也不适合再继续,师映川就主动转移了话题,提起一些轻松的事情,慢慢的气氛也就恢复过来,当与左优昙在一起度过一个时辰的轻松时光之后,师映川回到寝宫,开始处理一些事务,一时看完了一堆需要及时批阅的公文之后,师映川洗了手,然后便命人去召千穆过来,未几,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然后走了进来。 此时千穆的心情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平静,毕竟无论是谁在面对一个充满了传奇色彩的人物时,都不太可能做到心如止水,尤其当对方的人生经历过程中被太多的血色所浸染,是踩着累累白骨才成就了今日的一切时,这种感觉更是被无限放大,俗话说人的名,树的影,那是以无数的积累作为前提,狠毒,血腥,乃至可怖得让人害怕,可怖到让人不敢轻易想起,甚至只是听到这个名字,就会不自觉地感到颤栗,千穆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少年,即使他的骄傲让他还不至于恐惧颤抖,但至少敬畏还是必然存在的,而这只是本能所动,并不是耻辱。 室内光线明亮,淡金色的阳光使得这个原本布置雅致的地方凭空多了些富丽堂皇之感,绝色如仙的少年站在花架前,正用剪刀仔细修剪着一盆说不出名字的植物,见了千穆进来,对方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只淡淡向这边扫了一眼,那双赤色如血的眼睛就像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虽然并非故意,但千穆还是感觉到在被那视线掠过身体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被刺痛的错觉,尤其是那眼神,如此幽深冷漠,仿佛云端上的神祗,深红的瞳子里没有什么情绪,整个人高贵,漠然,睥睨,不过作为万剑山这一代出类拔萃的弟子,千穆的定力与养气工夫终究不是一般人能比,当下他稳住心神,行礼道:“……千穆参见帝君。” 师映川依旧手上不停,小巧锋利的剪刀在他洁白如玉的手中被运用得灵活以极,他一边修剪着在他看来比较多余的枝叶,一边说道:“倾涯那里,你可以多去看看他。” 这开门见山得根本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让还过于年轻的千穆有些措手不及,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想过很多种可能,但仍然没有想到两人之间的对话一开始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师映川这时放下剪刀,拿起旁边一块雪白的湿帕擦了擦手,然后走到一张精美又不失厚重的方榻前,脱了鞋坐上去,右胳膊随意搭在身旁一张小几上,微斜着身体摆出一个舒适的姿势,其他人这样做必然会给人惫懒的感觉,但放在他身上,却让人脑海中只有一个印象:虎踞龙盘。 “你很喜欢二郎?”师映川自顾自地拿起小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纤白的手指扶在杯沿上,也不看千穆,表情淡淡如水,千穆滞了一下,但还是立刻道:“……是,我很喜欢倾涯。”话刚说完,就见师映川抬起眼来,面容森冷,目光锐利,看向这里,刹那间,从慵懒自若地坐在那里到此刻整个人仿佛出鞘神兵般锋利凛冽,在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令人本能地连呼吸都屏住,也就是这一刻,千穆才真正地意识到世间最强者究竟意味着什么,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是非常优秀的,但是现在才发现,仅仅一个眼神而已,自己就已感受到了来自于对方的那股力量,普通人在这样并非刻意的眼神下,必然当场身亡,饶是千穆修为已是颇为高明,胸口也如同被大石擂中一般,微微闷疼起来,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忍住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用力说道:“……是,我很喜欢倾涯,希望以后可以做他的伴侣。”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少年的眼睛很明亮,神情也很端正严肃,师映川没出声,看着千穆与千醉雪有些相似的脸,这伯侄二人容貌有几分像,但性情却是完全不同,对于这个少年,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就当作一个普通的存在而已,仅仅是因为千醉雪的缘故并且师倾涯也与其结交,这才有些注意,此时他微微眯起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在同辈中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心中已有几分计较,他啜了一口温度适宜的茶水,轻描淡写地道:“你与倾涯交好,这无所谓,只要并非别有用心,也就罢了……本座打拼多年,到如今已无须以婚姻方式与任何势力任何人联合,所以子女的私人问题最重要的就是看对方的个人素质如何,你的资质心性都还可以,本座不会阻拦你与倾涯之间的事情,但凭你们自己行事,不过,若是你私心打算利用他,以达到某些目的,那么本座也不会坐视不理。” 说到这里,师映川抬起手,止住了想要辩解并证明自己的千穆,道:“好了,不必急着说什么,总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不过如今倾涯他在闭门思过,你可以多去看他,开解一二。”千穆闻言,眼中顿时露出一丝喜色,知道师映川并没有真的厌弃这个儿子,但就在这时,却见师映川雪白的手指叩了叩茶杯的杯口,突然问道:“……你可恨我?” 千穆顿时全身一震,他猛地绷紧了身躯,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那个问出这句话的人,此间的气氛也瞬间就变得极其压抑,仿佛空气都被冻得凝固住了,然而师映川却仿佛毫无反应一般,只道:“当初乾国覆灭,你父母自尽殉国,宗室不存,只有你被赶到的十九郎救出,带回万剑山,当时你虽然还年幼,但也记事了,莫非你心中就不恨?” 师映川一字一句都说得平淡,没有任何杀气,没有任何威胁,但千穆却是有一种直觉,若是自己的回答不能让对方认同,那么今天自己就有可能走不出这里,哪怕是伯父千醉雪也救不了自己,千穆心中有瞬间的紊乱,但他终究不是普通少年,悚然一惊之后,很快就定下心来,他的脸色虽然略显苍白,可还是镇定,沉声说道:“当初群雄逐鹿,天下大乱,多少国家大族朝不保夕,多少宗派世家陆续覆灭,这是战之罪,若是千穆父母亲人被仇家杀害,这是私仇,千穆就算拼尽全力也要报仇雪恨,但战争之中家国凋零,这是无可奈何,千穆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接受现实。”少年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况且千穆不是那等是非不明之人,当年覆灭乾国的,乃是大周晏氏。” 师映川微微抬眉,看着少年,目光有若实质,一经接触,就让人生出一种几乎要被刺伤的感觉,但千穆却没有躲避这带有审视意味的目光,反而主动迎上对方的视线,片刻,师映川忽地一哂,道:“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很识时务。” 与此同时,千穆的心脏猛地一稳又一松,随即冷汗就已经霎时湿透了后背,师映川虽然在笑,也笑得极美,但那笑容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千穆觉得有暖意,因为那一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并没有半点笑意,这不但大大影响了笑容的质量,甚至给人一丝隐含着淡淡残忍的错觉,好在这时师映川已摆了摆手,道:“行了,退下罢。”千穆顿时微松了一口气,躬身行礼,正欲离开时,师映川却轻轻冷哼一声,拂袖而起,他走到千穆身边,淡淡道:“本座平生最恨的就是以情欺人,若是正面刀来剑往,或者暗地里阴谋布局,这些都随便,输了也只能怪自己无能,但若是有人故意以情爱将本座重要之人俘虏,利用他达成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对他造成伤害,本座必然会不择手段,保证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师映川说着,一只雪白的纤手轻轻拍了拍千穆的肩膀,面色平静如水,这时的他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祗,而只是一个关心儿子的父亲:“如果你能让那孩子倾心于你,对你死心塌地,那是你的本事,没人会管,你也可以由此得到很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别玩什么手段,更别伤害他,否则,你会知道一个父亲的愤怒究竟会是多么可怕,这种怒火,你承受不起,万剑山也承受不起,包括那些旧乾国遗民,更是承受不起。” --如此云淡风轻理所当然地要求,不需要任何道理可言,只因为我有这个能力,所以你必须遵从,也只能遵从。 言及此处,师映川神色稍稍严厉了几分,不过等到说完,他就示意千穆可以走了,而他也再没有说什么,真正的强者,并不需要用太多的言语来威胁恐吓别人。 等到千穆满心复杂地走后,不远处的帷幕后面,一个修长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容颜清秀,肌肤是健康的蜜色,却是千醉雪,事实上在师映川派人去召千穆之后,千醉雪便恰好来到了这里,与师映川商议一些事情,以他的修为,虽然同处一室,千穆也仍然不曾察觉。 师映川没有对千醉雪说什么,只是拿出一粒散发着隐隐清香的丹丸来到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宝相龙树面前,将足以保证尸傀肉身一切需要的丹丸喂进对方嘴里,千醉雪也走了过来,看着师映川从袖里摸出一把象牙小梳,替目光空洞的宝相龙树慢慢地抿紧微松的鬓角,道:“……你似乎对千穆有意见。”师映川并不出言否认这一点,他目光轻柔地落在宝相龙树的白发上,淡淡说道:“你这个侄儿,资质,相貌,才学,都不是他那个父亲能比,勉强也还配得了倾涯,其实就算他各方面都是平平,只是个凡庸之人,但只要倾涯喜欢,我也不是很在意,随便他们就是了,但我总觉得,你这侄子说不上哪些地方,似乎有点像一个人。” 千醉雪的眉毛微微皱起:“像谁?”师映川抬头看了他一眼,唇中慢慢吐出个三字:“……赵青主。”见千醉雪面色顿时微变,便摇了摇头道:“当然,他看起来与那人并没有相似之处,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心里本能地对他有些排斥。”千醉雪伸手抚上师映川的脸,温声道:“你想的太多了,不觉得你自己现在变得多疑了么,也许是压力太大的缘故。”师映川微闭上眼,任千醉雪摩挲着自己的脸颊:“也许是罢。” 晚间在皇皇碧鸟那里吃过饭,师映川便返回自己宫中,他现在的生活很简单,除了练功与处理公务之外,只剩下很少的一点时间,所以他往往会选择与最让他放松的皇皇碧鸟在一起,虽然只是聊天吃饭而已,但也还是让人不自觉地松弛下来,在这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防备警惕,只有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照顾他的女人,这样的氛围,没有人能够拒绝。 此时黑暗大地上,无数淡黄温暖的灯光如同点点繁星,云霄城到处灯火如昼,帝宫范围内亦是光明点点,不断有灯光亮起,看起来宁静而安详,而师映川所在的殿内,灯光并不是很明亮,仅够将将照明,师映川盘膝坐着,静静打坐,一扇屏风后,连江楼正在沐浴,他的体型十分高大健美,身体表面是极具男性魅力的漂亮肌肉,那并不粗犷的线条给人的感觉偏偏却是无比刚硬,尤其是没在水下的那整齐对半排列的均匀腹肌,足以吸引任何女人的目光,他的整个身躯并非具有那种爆炸性的夸张肌肉,反而更像是用铁汁经过严格计算而精心浇铸出来的完美男体,真正的雄性之美,不过此时这具身体上所呈现出的密密麻麻的红色印痕,以及少许已经结痂的伤口,却令这具健硕的身躯隐隐透出一分情`色的味道,让这个英俊的男人看上去显得无比性感动人。 连江楼跨出浴桶,拿起一条柔软的毛巾慢慢擦拭着身体,正当他准备取衣物穿上时,一只不凉不热的柔软小手已无声地放在了他的身上,随之而来的,是一个透着几分慵懒的声音:“……洗得很滑。”连江楼放下手里的衣物,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穿什么,因为身后那个人的这种表现,证明自己马上就要经历一场也许欢快也许痛苦的*,至于究竟是欢快还是痛苦,这要取决于对方的心情,这时却听身后的人轻声道:“看了这么多年,也还是觉得你的身体真漂亮,摸起来很舒服……”与此同时,那一双柔软温腻的手已在连江楼的腰部缓缓抚摩起来,并充满挑逗性地逐渐游移到结实的腹部,绵软无骨的手掌如同羊脂白玉一般,没有丝毫瑕疵,对此,连江楼只是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势,让自己站得更稳,他并不排斥这种行为,在对方不施加虐力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些享受这种感觉,毕竟师映川的技巧十分高超,更重要的是,这是唯一他愿意与之发生亲密关系的人,纪妖师虽然与他也有身体表面的有限亲近,但他对此并无任何感觉,充其量只能说是皮肉之间的接触罢了。 “这样的身体,摸起来真是一种享受。”师映川微眯着眼,发出轻声的赞叹,他的手此时已经不再仅限于单纯的抚摩,而是开始进行更放肆的探索,他没有直接碰触连江楼的要害部位,但擦边球式的挑逗也完全足以令人欲罢不能,高超的技巧让任何落在他手里的人都会在介乎于满足与渴望之间摇摆,连江楼微微合上双眼,放松了身体,任凭师映川灵活的双手在身体表面点燃一簇簇的火苗,此时他与身后的师映川没有任何直接的语言交流,而是以极其微妙的肢体方式将某种信息进行传递,这是只有在最亲密的人之间才会发生的事情,不需要开口说话,甚至连一个眼神乃至最基本的表情都不需要,不需要任何交流,只是通过一种只有彼此之间才能领会到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来互相沟通,很轻易地就明白了彼此的感受。 漆黑的夜幕沉沉如墨,明月挂在天边,群星寂寂,除了草丛中的虫子还在活跃之外,夜幕下的宫殿附近犹如一潭死水一般,半晌,师映川幽幽叹息一声,松开了在男子双腿间勾留的手,脸颊贴在对方宽阔的背上,道:“我这身体还是老样子,生长极其缓慢,这样的现实真是令人相当不快……”他说着,将右手覆在连江楼坚硬的小腹上,在上面慢慢揉搓起来:“到底需要多长时间,十年,二十年,还是更久?还好我的耐心还可以,总会等到那一天的,等到可以让你为我生孩子,我希望我们的第一个孩子会是像你……” 连江楼听着这些话,眼中却是闪过一丝极为古怪的复杂之色,不知在想些什么,深夜,当一场漫长的旖旎终于过去,师映川穿起衣裳,便到特定的地方去练功,待他走后,床上已经筋疲力尽的连江楼却慢慢抬起头来,起身下床,他随意披了一件衫子,来到书案前,然后铺开一张信纸,很快就在上面写下满满的一篇字,待墨迹干透了,这才细心卷成纸卷状,取出一支手指粗细的铜管,将纸卷塞进里面,做完这些以后,他便唤人进来,吩咐去取宵夜,不一会儿,两名清丽侍女提着食盒入内,从食盒里隐隐散发出勾人馋涎欲滴的香气,当其中一名侍女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摆放在桌上时,连江楼袖中忽然就露出那支铜管,与此同时,另一名侍女已用了极快的速度从连江楼手里拿过铜管,迅速插在了自己的发髻里,浓密的头发将铜管整个掩盖,藏得严严实实,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一眨眼的时间内,那名摆菜的侍女并未察觉分毫,此时连江楼面色平静,目光却已游离到窗外浓重的夜色里。 同一时间,月光如水,一道紫色光影直入青冥,立身于九天之上,翱翔于云海之中,剑光撕开云层,将周围翻滚的云雾排开,在这里,无论什么样的高手都可以尽情挥洒精力,哪怕是大劫宗师全力施为,也不会给环境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影响,这样的地方,其实才是武者最佳的练功场所,但真正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个? 一个时辰之后,剑光终于止歇,师映川迎着皓皓明月,衣袂猎猎作响,虽然已是夏季,就连夜风都是裹着热气,但在这种高度的天空中,却是冷得让普通人根本承受不了,寒意刺骨,呼吸亦是极为艰难,不过这些对于师映川而言,自然不算什么困扰,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心中格外宁静,望着汹涌滚动的云海微微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他驾着北斗七剑扑身而下,消失在这茫茫云海之外,不久之后,静悄悄落在一处高塔上,居高临下地眺望着整个城市的夜景,过了一会儿,师映川才重新回到帝宫,但他并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住处,而是来到距离寝宫不远的一片桃林里,林中有一株桃树与其他桃树不同,树干上系着粉色的丝带,师映川来到树前,伸手抚摸着枝干,当初离开摇光城时,他将下方埋有方梳碧与嵇狐颜的这株桃树挖出,连同两人一起运来云霄城,重新埋在了这里。 夜风呼啸着吹过,这树干很粗糙,摸起来自然并不舒服,但师映川的手抚摩在上面,看他的表情,却好象是在抚摩着女子娇嫩柔滑的肌肤一般,他睫毛微垂,想起曾经那个人,他记得对方的笑颜很是温暖,也不知道当初她与自己生活在一起的那些年里,是否真的开心过。 师映川没有在这里停留太久,接下来他又去了师倾涯的住处,当他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一间卧室中时,床上的少年正在熟睡,师映川透过半透明的帐子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变化,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少年的脸,但当手指刚刚碰到绡帐时,却又收了回去,最终什么也没有做,师映川默然片刻,又看了少年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 摇光城,皇宫。 夏日里,天气炎热,不过御书房中却是摆放着许多冰块,很是凉爽,晏勾辰暂时放下手中的折子,吃了几颗在井水里湃过的葡萄,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色,让自己放松一会儿。 不多时,忽有脚步声传来,一个穿紫袍的年老内侍匆匆进到室中,来到晏勾辰身后,轻声道:“……陛下,有‘莲花’方面传来的书信。”晏勾辰闻言,立刻眉头一动:“哦?”当下转过身来,从内侍手里接过一支细铜管,拔开封口的塞子,将里面的纸卷取出来,晏勾辰一边展开纸卷,一边向书案走去,坐下来开始看信上的内容,很快,就见他的脸色微微变化,紧接着突然瞳孔骤缩,神情大变,似乎是不敢置信,又似乎是根本无法接受上面所写的某些事情,那紫袍内侍见状,心中亦是一紧,此人服侍晏勾辰几十年,很清楚晏勾辰自幼就是极有城府之人,尤其登基之后,基本上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眼下却居然这样失态,可见这信上的内容必是极为震撼人心的,不然也不会令其如此,这样想着,紫袍内侍便悄悄低下头去,再不敢去觑皇帝脸上的表情。 片刻,晏勾辰缓缓长出了一口气,面色已逐渐恢复过来,只是那一双眼睛里却是波澜诡谲,隐藏着太多古怪的东西,紧接着他双手一合,顿时就将手里的那封信揉成了碎片,任何人都不可能从这样的一堆碎片中还原出其中的内容,晏勾辰坐在椅子里,一只手无意识地轻轻叩打着平滑的案面,发出有节奏的沉闷声响,眼神明暗交织,半晌,他似乎终于决定了什么,对那紫袍内侍道:“命武昭王赵献芝进宫见朕。”赵氏祖上陆续娶过公主与宗室女,与皇家关系极其紧密亲近,从前数代国公都是深受皇帝信任,手握兵权,乃是朝廷重臣,赵献芝原本世袭敬国公,后来多年征战,战功之大,最终以异姓封王,其子赵剀更是青出于蓝,到如今已是受封永安公,赵氏一门可谓是荣光盛极,那紫袍内侍听见晏勾辰吩咐,知道皇帝召见武昭王必是商议大事,当下立刻退了出去,命人备车,自己亲自赶往武昭王府。 云霄城,圣武帝宫。 偌大的内殿中寂寂深静,其中摆放着十余盆珍异的奇草仙葩,有的已经盛开,有的正含苞待放,虽然数量与阔大的空间相比,有些微不足道,但闻着那香气,却给人一种正置身于一片花的海洋当中的错觉,而这,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囚笼罢了。 书案上铺着雪白的熟宣纸,连江楼站在书案后,凝神运笔,纸上已经呈现出一幅即将完成的画,只见绝崖之外,云海缥缈,一道身影立于崖上,如同一株古松般巍然屹立,衣袂飘飘,仿佛随时都会冲破束缚,乘风而去,就此逍遥于九天之外。 这时却听珠帘微响,季玄婴身穿青色下人衣衫,黑发挽髻,端着一盘洗净的水果和一壶热茶进来,将托盘放在案角,虽然他不过是下人打扮,此时也不具备力量,但仍然没有人能够真正将这样一个男人当作下人,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清冽,使得原本令人赏心悦目的俊美面容平添了一股凛凛之意,此时他看了一眼连江楼所画的画,面色如常,只将目光向对方脸上微微一扫,旋即又是收回,一向冰冷漠然的面容上却露出了莫名的表情,说的话也是莫名其妙:“……你就这么有信心?”连江楼没有回答,运笔如飞,直到落下最后一笔,这才拿过一旁的湿帕擦了擦手,冷峻淡然的眉宇微微扬起,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第173节 季玄婴却没有直接面对这个问题,只淡淡道:“你与从前的赵青主相比,果然变化不大。”连江楼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端起茶杯,白蒙蒙的热气袅袅散出,如同淡雾,雾气朦胧中,连江楼英俊平冷的面孔不但没有被软化得柔和几分,反而似乎更加坚硬了些,他平静道:“做好你该做的事,至于其他,与你无关。”季玄婴目光微动,拿起一枚果子握在手心里,神色无波地道:“放心,我的好奇心从来不多。” 连江楼看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将画用镇纸压好,让它慢慢晾干,这时却见季玄婴在椅子上坐下,道:“你似乎并不担心他说的话……他既是要你为他生儿育女,一来是出于私心,二来却是要借此破你道心,你以自身血肉孕育子女,一旦生下,就是因果羁绊,极有可能令你的道心出现缝隙,再不能完满,这件事,你应该很清楚。” 连江楼微微侧首看向季玄婴,但对于这些话却仍然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道:“你说得不错,他的本意,的确如此。”季玄婴精致的眉尖微皱:“既然如此,我很有兴趣知道你准备怎么做,虽然他如今肉身尚未成熟,但他的情况毕竟特殊,也许几十年后才能成熟,但也可能很快就突然生长,究竟如何,你我甚至他自己都无法确定,一旦他在短时间内成长到能够令你有孕的程度,到那时势必会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关于此事,大可不必担忧。”连江楼忽然淡漠开口,那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流转着什么,隐晦得几乎捕捉不到,他面无表情地走向窗前,任自己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刺目的阳光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听见那平冷如石的声音缓慢响起:“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季玄婴闻言,如清墨般的长眉缓缓挑起,语气之中毫无情绪,显然有些不以为然:“到那时,我不认为你有拒绝的权利。”连江楼眼望窗外景色,双手负于身后,少顷,他转过头,神情漠然地看向季玄婴,只有在某些方面有着异曲同工之处的同类,才能看出他那眼瞳最深处的冷酷,就见这个男人以绝对冷静的语气徐徐说道:“吾辈探索天地大道,人间之情固然可贵,却也无非是建立在短暂百年人生的前提下,若放在不朽人生之中,便只是一段经历而已,纵然珍视,亦可割舍。” 连江楼说着,右手放在腹部前,沾着衣料轻轻触碰,似在抚摸,但实际上却并没有真正接触到腹部,他面上静如止水,嘴里却说出一段血淋淋的话来:“……当年瘟疫爆发之后,万绝盟已有败势,再难力挽狂澜,如此,我便亲手以利刃切开腹部,割除腹中孕囊,因此即便日后他肉身成熟,我也永远不可能由此为他诞育子嗣。” 此话一出,饶是以季玄婴的定力,都是面色大为震动,要知道侍人之所以能够孕育胎儿,就是因为体内有这孕囊,代替了女性子宫的用处,一旦没有了孕囊,就像女子没有了子宫一样,没有本质之别,当然就不可能再怀孕,连江楼此举之狠之绝,竟是从一开始就断绝了任何可能! --这样一个一心向道的男人,或者说怪物,谁能动摇他的心意? 然而下一刻,一声低低的轻笑便突兀地自门外响起,一开始是轻柔,到后来,却是笑得滴滴见血,紧接着,就听那声音道:“……原来,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第342章 三百四十二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声音慢慢道:“……原来,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话音未落,原本掩紧的门已被人从外面缓缓打开,伴随着一声‘吱呀’轻响,身材纤细的少年穿着一件青衣走进来,撩开珠帘出现在殿内两人的面前,他的容颜绝美稚嫩,只是此刻那明亮的眼眸内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红色瞳子里的沉凝已经变得不再像以前那般稳定,虽然乍看上去依旧还是像一泓静湖一样,但终有不同,平静却不可捉摸,他微侧着头,眼神平静地望着正前方,那是一种令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冷静,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但这些许的波动瞬间就被漠然所代替,他望着连江楼与季玄婴两人,出乎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勃然大怒,更没有暴起伤人,他只是将目光在连江楼与季玄婴之间游移了一下,然后就定在了前者的身上,这时他舔了舔嘴唇,仿佛有些干渴,道:“我刚才来到门外,听到了你们的话……从你说‘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开始。” 事到如今,没人还有心思去想原本这个时间应该在书房处理公文的师映川为什么会来这里,但事实上生活就是这样喜欢跟人时不时地开一个恶意的玩笑,有的时候无伤大雅,但有的时候却足以将人推入深渊,此时外面热烈的阳光洒进殿内,照亮了大部分角落,也照亮了师映川那比阳光还要明灿的容颜,以及他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但尽管如此,他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整个人都被阴影所笼罩,明明是在微笑着的,但只要看他的眼睛,就会让人觉得这个人也许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理智,正处于即将疯狂的边缘,彻底地把什么撕开来,就算是普通人这个样子,也会有些骇人,更不要说师映川这样拥有着无边权势与力量的强者,这已经不仅仅是骇人那么简单,此刻的师映川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面无微波而胸有狂雷。 至此,季玄婴的眉头跳了跳,一贯少见波澜的脸色也终于有了变化,虽然他面上淡漠的表情并没有丝毫恐惧的样子,但内心深处,心脏却是悸动,更是感觉到了危险,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是他身为武者的一种直觉,在无数次战斗杀戮中经过千锤百炼才逐渐形成的敏锐直觉,尽管现在的他修为被禁锢,但这种同野兽与生俱来的天赋相类似的由后天培养出来的人类直觉,却是不会被禁锢的,此时此刻,季玄婴的心脏微微抽缩起来,心思更是无法转到别处,以往就算是他曾经身处极其危险的境地,这种危险之感都没有如此强烈,然而在今日,此时,面对着正面带微笑的师映川,他却是感觉到了血腥与死亡交织的冰冷气息,那是仿佛能够将一切都统统撕成碎片的狂暴,对方目光之中的寒意如剑如刀,直刺心底! 同一时间,对于此刻的师映川,连江楼也像季玄婴一样,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正在酝酿着的恐怖风暴,明明是身材纤细的少年形容,然而站在那里,就已给人一种渊渟岳峙的压迫感,但面对着如此糟糕到了极点的危险处境,连江楼却仍然目光平静,也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仿佛是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所以认为任何试图补救包括请求原谅甚至辩解的行为都已经没有意义,起不到丝毫作用,既然如此,那么不如从容面对,只是那锐利的眼睛此刻看着不远处的少年,薄薄的唇角终究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遗憾。 师映川站在当地,目光森冷地盯着连江楼,眼中点点幽火,仿佛在燃烧,他几乎想要咆哮,想要质问这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忽然觉得很恶心,很想呕吐,但他却什么也做不了,吐都吐不出来,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那些话,字字落到耳中,就像是惊雷一般令人骇然呆住,然而思绪却偏偏快得让人反应不及,大脑本能地高速运转起来,曾经无意中捕捉在眼内的一些连江楼的怪异表现以及由此引发的些许疑惑,在这一刻终于悄然消失,原来这一切的一切,并不真是他多疑,真正的答案早就隐藏在他万万料想不到的方面,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师映川并没有暴怒,也没有做出任何疯狂的事,他只是面带机械性的微笑,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冷静,就像是一把最锐利的刀子,直插任何他视线所及之人的心口,他就这么看着连江楼,眯着眼睛想了想,少顷,他慢慢地向前走了一步,一面用了很缓慢也很诚恳的语气开口说道:“是啊,你看,我一直都在怨你恨你,我恨你背叛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一手撕毁了你曾经对我的那些承诺,所以我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狠狠伤害了,但是呢,我必须得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即使当初我将你擒到摇光城,即使已经说过很多绝情的话,但在刚才之前,我必须承认,我内心深处对你其实还是抱有那么一丝丝幻想的,对,幻想,想过也许时间会改变我和你,会逐渐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无论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曾经发生过多少事,但随着以后孩子的降生,也许一切都会有所改变,从前丢失的那些宝贵的东西,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又会重新回来……是的,我的的确确有过这种念头,确实有过,也许你会觉得我真够贱的,都被践踏成那种样子了,居然还会有这样的念头,活该,真把男人的脸都丢尽了,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我知道的,不过我还是不否认我心里确实这样想过。” --一直以来,师映川所受到的创伤是由无数个难以承受的伤痕所积累出来的,烙得他皮焦肉烂,可生活却依然不肯饶他,狂笑着挥舞以真相为名的利剑,用现实再次扎得他鲜血淋漓,扫荡着心底深处残余的那些温柔,让他无处可逃! 说到此处,师映川似乎语塞了一下,他的腰身有些微佝,显得似乎有些落寞与疲惫,而不是发怒,但是在宽大的衣袖里面,洁白如玉的双手却紧紧握住,用这种方式来用力控制住此刻说不出究竟是悲伤还是心灰的情绪,连江楼看着他,心底不知怎的,忽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陌生感,眼前这个人还是那个样子,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说不清楚哪里又有了很大的差异,不过这种念头在心中也无非就是一闪而过,并没有时间去仔细审视,因为这时师映川在沉默了几次呼吸的工夫之后,接下来突然就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他目光看向远处,然后又看着连江楼,想要哭,但更想狂笑,最后他缓缓摇了摇头,眼里的不甘,愤怒,仇恨,怨毒,灰心等等无数负面情绪,都就此接踵而来,但都控制着不让它们爆发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呢,每一次绝望痛苦之后,他都强迫自己将悲愤转化为动力,拼命地提升自己的实力,想要拥有保护自己不再陷入痛苦境地的力量,于是他的力量也就越来越强,可是为什么,即使他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最强大的武力,到头来却还是受到了伤害! 师映川‘呵’地古怪笑了一下,轻轻拍着手,如同欣赏着一出蹩脚的戏,他脸上似悲似喜,说话的语气里带着一股诡异的平静,仿佛是在细细斟酌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最后淡淡说道:“……是啊,希望,然而,老天在给予我那么一丝丝希望的同时,却又准备了更浓烈的绝望,知道么,这些日子在一起的时候,看到你对我很好,我心里不是不高兴的,后来我跟你说,将来我们有了孩子,不论男女都要叫宁神通,那时你就看着我,什么话都不说,连表情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只是心里不快活,不愿意有孩子来束缚自己,不过,事实证明是我错了,其实那个时候,你心里大概是在嘲笑我罢,嘲笑我在做着一个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梦,我就像是一个白痴一样在傻乎乎地幻想着可笑的将来,而你冷眼旁观,看我一个人自说自话……哈,不得不说我自己真是个蠢货,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你,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我那样的想法,竟是如此虚妄。”他顿一顿,凤目微睁,眼里蕴了一缕似喜似悲的颜色,道:“你这算是在还我么?当年我自己剖开腹部,取出女儿,没想到后来你却也照样在腹部给了自己一刀,取出了不该取出的东西,这算是一个惊喜吗,还是说,这是一个偿还?一刀还一刀?” 这番话说得很慢,很平缓,导致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说到这里,师映川抬起头来,望着连江楼,此刻的师映川,完全没有什么疾言厉色的样子,但那眼里却分明汹涌着一丝冷意,瞳子深红如血,他古怪地咧嘴一笑,双手摊开,神色转变为轻松模样,却偏偏让人觉得他笑得有些惨然,他就这样笑着,只见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我想过的,真的,我想过我们的将来,我无数次扪心自问,究竟能不能放下我们之间的恩怨,虽然很难得出确切的答案,但我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在时光面前,也许所有的事情都最终会过去,也许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们会忽然发现那些仇恨与隔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悄悄消失了,未来将变得不同,那也许会是另一篇崭新的人生……但是,你听着,连郎,现在的我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恶心,你做的事让我觉得恶心无比,是的,太恶心了。” 连江楼静静无言,只是沉默地看着师映川,眼中眸光波澜不惊,非常地平静,季玄婴在一旁也同样不曾出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也没人知道应该如何反应,这时师映川深深望着连江楼,眼神中有一闪即逝的痛苦,但他不愿表现出来,于是他选择继续笑着,目光一厉,让自己显得浑不在意,那漂亮的嘴角微扬,摊开双手,声音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如画的长眉却些微挑起,看起来很平静,却又隐约泛出一丝渗人的凉意,致使这种平静就仿佛是海洋一般,在宁静的表面下暗藏着汹涌狂涛,师映川的声音很平静,甚至还有些温柔,只不过说出来的话,每一个字都是极其笃定而沉重,只见他眉心曲折成峻川险峰之势,淡淡道:“我现在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说点什么,可却又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江楼,你能明白这种感觉么?直到今天,直到刚才,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想得太可笑,我终于彻底明白了,或者说,是现实来得太突然太残酷,让我不得不明白,明白你是永远也不会转变心意的……连郎,你拥有我佩服的一种品质,那就是顽强狠决,无论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你都百折不挠,永远不会放弃自己所坚持的东西,永远可以淡然面对一切,是啊,你怎么会改变呢,你是赵青主,是连江楼,是一个有着独一无二的特质的男人,如果随随便便就可以改变你的信念,你的追求,那么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冷酷绝情的男人么?我是个自欺欺人的蠢货,我只是觉得以后我们之间会产生变化,也许某一天会出现我给你的幸福,但是我却忘了这种所谓的幸福,根本不是你想要的!所以……我认栽了!” --难道宿命的长河就是这样的吗,一旦卷入就再也身不由己,无论多么拼命地去抗争,去挣扎着想要游出来,但迎接你的却总是残酷的终焉,在历经了千般磨难万般痛楚之后,以为总算是解脱了,可是最后却发现,原来一切都只不过是在做着徒劳的挣扎罢了,可怜又可笑! 师映川嘴角向上弯曲,蓦然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好看,声音听起来也很轻松,但这笑容怎么看也找不出愉悦的样子,反而很有些暴戾的意味,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在渐渐冷却,这令师映川突然就有一种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的感觉,然后他就缓缓走向连江楼,那赤色的眼睛此刻就像是一面镜子,能够反射出很多事物内部隐藏着的真相,这一刻,即使心中万般不愿承认那残酷的人间真相,可是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时,师映川突然就发现自己的承受能力其实未必就像想象中那么强,在经历了这世间许多挫折苦难之后,迎接自己的却仍然是命运那残酷的嘲弄,这个认知令师映川嘴角扯出的笑容显得有些荒唐的意味,他来到连江楼面前站定,抬头看着高大的男人,他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没有难过,没有紧张,更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歉意,师映川自失地笑了一下,目光紧接着向下移动,最后来到对方的腹部才停了下来,师映川顿了顿,然后伸出手,精致的面孔上神情复杂,他似乎想要去碰一下那里,以此确定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并没有这么做,一时间师映川闭了闭眼,低低一笑,额头上却绽起了一道隐约可见的青筋,他沉默了一时,心底滚动着非常灼烫的熊熊焰浆,促使他本想以冷酷的表情和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话,但话一出口,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变了味道,声音有些苦涩更有些疲惫地喃喃道:“你果然够狠,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了不起,果然,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啊,绝情绝义赵青主,狠辣无心连江楼。” 话到最后,那声音之中也已变得带有几分冷厉,刚才还因巨大冲击而凝滞的思维在此刻终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说完,师映川睁开双眼,抬起头,看着连江楼,他想起了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想起了那些恩爱缠绵,也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些惨痛无比的经历,原来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地压榨着他的心理承受能力的,哪怕曾经试图反抗,却往往总是尽数石沉大海,世事如此,任谁都不能逃脱……他自嘲地这样想着,同时眼中闪过绝然之色,声音里更是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嘲弄与无奈之意,毫不犹豫地盯住了对方的眼睛,道:“在你那看似已经驯服的表面下,隐藏着的是人类最为深层的恶意……我想,任何一个人在面对这种情况的时候都不会再冷静下去,更不要说我是那么地深爱着你,这对我的打击势必会更大,但是为什么,我发现自己现在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愤怒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 师映川说着,挺直了腰,以他现在的身高是无法平视连江楼的,这样的话,从气势上就势必要大打折扣,但此时的师映川却以仰视的姿势作出了俯视吞噬对方的气魄,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一缕缕近乎发紫的血丝充斥了眼球,将原本就是鲜红的眸子染上了一层浓重的猩色,令他绝色的面貌显得尤其恐怖起来,他自认已经具备了与世间的一切去抗争的力量,但不可否认的是,就在自己已经适应了生活的平静之后,生活却再一次让他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天意如刀,冥冥之中真的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一步步地颠倒并玩弄着每一个身在漩涡当中的人的命运,令彼此都身不由己地踏上了最终的宿命,无可逆转。 连江楼冷毅的眉宇间闪过一丝莫名的波动,他彻底沉默着,面部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板,看不出任何变化,也许他是在等待着什么,准备接受即将而来的一切风暴,但无论如何,普通人在这种境况下势必会出现的反抗,企求,疯狂乃至恐惧等等,在他身上都不会出现半点,这副样子看在师映川眼中,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突然就不愤怒了,不委屈,不仇恨,甚至不生气,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都是空旷的寂寞,然后他就大笑了一声,笑过之后,他的声音彻底凉了下来,微笑道:“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那就是……解脱!是,就是它,就是解脱,我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不,这不是气话,也不是我失去理智才这样讲,我现在很清醒,所以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解脱,不必再那样纠结了,一切都轻松起来了。” 在师映川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旁季玄婴分明看到一抹哀伤在师映川绝美的眉宇间微微漾开,就好象一滴黢黑的墨汁滴溅在雪白的纸上,再也无法消去,这是季玄婴两世之中第一次见到师映川这个样子,而师映川这时已呵呵笑着,他抬起两只手,捧住了连江楼英俊的脸庞,他认真看着这个男人,很认真地审视,这世间很多人都能够麻木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境遇,因为这些人没有对此抵抗的能力,所以连挣扎都不曾尝试,而自己呢,自然是不甘如此的,所以一直以来只想尽一切办法尽快提升力量,认为只有力量越强才越能掌握一切,却从来没有真正意识到,或者其实自己知道,但却不肯承认,承认有些事即便是自己再强大,也依然无法控制,那就是人心!力量赋予了自己盲目的骄傲,而那种深藏于心的骄傲与自信,在此刻他不得不接受残酷现实的时候,就变成了刀子,狠狠将他刺痛,只剩下强烈的自我厌恶,反复地折磨这一颗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师映川这样注视对方,就笑着说道:“虽然我很愤怒你耍了我,但是同时我也很理解你,如果我处于你的位置,我想我也很可能会这么做的,真的,我说的不是气话,所以啊,怎么说呢……总之连郎,我现在忽然并不怎么恨你了,因为我刚刚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你跟我,我们两个人,其实是不适合成为爱人的,你想想看,两个同样个性太强的人,是不是很难在一起?因为这样的个性导致谁也不会为了对方而放弃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不是么?好罢,尽管很可惜,也很痛苦,但眼下我仍然松了一口气,甚至觉得庆幸,庆幸刚才我得知了这一切,所以能够早早解脱出来,不然的话,时间越长我只会受伤越深,只会越发不幸。” 师映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坚定,他的手指在连江楼的脸上轻轻抚了一下,这胸腔里的一颗心在滚油里反复煎熬,在刀山上反复扎透,早就已是破碎不堪了,他深邃的赤瞳中流转着复杂之色,更有着深入骨髓的疲惫:“……我累了,也厌倦了。”他这样说道,微抬着头,静静望着男子英俊的面孔,有些不舍,但更有决绝:“我是爱着你的,这一点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所以,你对我做过的很多过分的事情我都可以一一原谅,但是,我不可能永远地包容下去,将你所有的错误都容忍了,因为我终究有着底线,如果真这样一味忍耐的话,我就是在犯贱,就是被打了一耳光之后,却还笑呵呵地把另一边脸送上去的贱人。” 师映川收回手,抬起眼皮,心中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释然,刚才那些话,道尽了他压抑已久的辛酸,他克制着自己,如此心情之下,那双美丽的眸子就这么凝视着连江楼,那透出来的目光犹如清泉一般纯澈,但就是这样的目光,也意味着其中再没有半点情绪,然后就见师映川缓缓摇了摇头,肃然说道:“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我现在真是看清楚了,一块石头无论怎么捂,也永远捂不热,我永远也改变不了你,你的所作所为,一次又一次地让我认识到你这个人到底是多么地没有底限……你追求你的梦想,你想实现你的目标,你把你的求道之路看得高于一切,这统统都没有错,就像是我,不也一样如此么?但是,你的路,你的梦想,却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你伤害到了我,所以,现在,就让我亲手结束这一切罢。” 说着,师映川忽然微微一笑,他的身子挺直,头也傲然抬起,这一刻,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强者,是高高在上的圣武帝君,他是师映川,他依然微笑,但这笑容不代表同样的情绪,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男人,眼眸里仿佛氤氲着熹微的晨光,那眉梢眼角都还有着少年人无法掩去的青涩稚嫩,但却没有那种真正少年的纯真,他字字清晰地慢慢说道:“在这个世界上,终究是有着无心之人么?你让我看到了这一切……连郎,也许我该说你是无知者无畏罢,由于你从来没有真正看到我愤怒的一面,所以,你不害怕,所以,你什么都敢做。” 话音未落,突然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师映川已一巴掌重重甩在连江楼的脸上,这一耳光他并没有动用内力,所以以他现在这个稚嫩少年的样子,一耳光并不会给连江楼这样的强壮成年人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也还是打破了对方的嘴角,渗出一丝殷红,当下师映川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向依旧面无表情的连江楼,他注目于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语气平缓地道:“这是你平生第一次挨耳光罢,那么,就记住这个滋味。”他笑着,雪白的指尖轻轻拭去男人嘴角的一点鲜血,然后送进嘴里尝了尝,淡淡道:“是苦的,就像毒药一样。” 做完这一切,他再不肯看这个伤他至深的男人,头也不回地就像门口走去,只有一缕渐行渐远的幽然声音响起,语调淡漠而厌倦:“本以为世间再无事可令我动容,如今看来,却是可笑,可笑……”师映川一面说着,一面走向更远处,唇角泛起一个冷漠的弧度,如此,旧的故事就应该到此结束了,自己即将踏上的,将是一个未知的全新旅途……他一直走到外面,微金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任何暖意,师映川站在光影里,脸色冷漠,让人依稀产生一种诡魅可怖的感觉,他对正垂手听候吩咐的帝宫总管道:“叫人收拾出一个院子,让连江楼住着,从今天开始,他的一切生活所需就全部由自己承担,不要拨人伺候他,只定期给他提供米面粗布等物就是,他要吃饭就得自己做,要穿衣就得自己缝,只需让他不至于冻饿而死就是了,其他的都不用理会,除本座之外,不许任何人探望他,你可听清楚了。” 这总管是个中年人,眼下一听师映川的话,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满宫上下,谁不知道师映川与连江楼之间的恩怨,但偏偏师映川自从当年将连江楼俘虏之后,虽然囚禁,但日常起居却是最高规格的,没人敢怠慢分毫,哪知今日师映川却突然做了这么一个决定,这分明是将那人打落尘埃,连帝宫之中最下等的仆役都不如,莫非是真的厌弃了不成?但想归想,这中年人却是不敢迟疑片刻的,连忙应下,立刻就去派人按照师映川的吩咐开始准备。 上位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时刻都会有无数双眼睛在关注着,更何况以师映川如今的身份地位,围绕着他所发生的事情,必然都是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落在有心人的耳中,虽然除了当事人之外,其他人不清楚连江楼究竟是因为什么使得师映川做此决定,但并不妨碍消息本身的散布,当天晚上,因为连江楼之事,得到消息的纪妖师悍然闯入师映川寝宫,父子二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与对峙,只差没有动手,最后,愤怒的纪妖师气冲冲地摔门离开,不曾留下只言片语便径自出了云霄城,一路返回弑仙山。 此次连江楼一事纵然令人猜测纷纷,但师映川积威之下,倒也没有人敢拿出来议论,只在私下里嘀咕几句罢了,不过作为当事人,师映川却仿佛完全不受影响一般,再不提起连江楼,就好象根本不存在这么一个人似的,不过就当连江楼遭受贬落之事传出之后,远在万里之外,携有隆纣帝晏勾辰亲手所书秘信的大内谍子已暗中前往弑仙山,而同一时间,宝相宝花进入承恩宗,亲赴大光明峰,与宗正季平琰相见。 生活似乎开始一成不变,一切都平静无比,但过分的平静之下,往往都会酝酿着暗流,随着时间的推移,师映川的脾气逐渐变得越发冷僻,除了少数身边亲近的人之外,已经没有人能够从他脸上看到笑容,而在连江楼被发落的一个月后,季玄婴也一同被关押到了那里。 …… 室内有女子喁喁细语,在午后*辣的光景中透出几分令人困倦的舒缓意味,一些时新瓜果湃在水瓮中,染得空气中都是甜丝丝的清新味道,偌大的房间里,一张方榻上坐着夫妻二人,中间隔着小巧的矮几,花浅眉素手捧盏,纤细的玉手洁白如雪,胜过手中的薄瓷,她将盛着冰凉酸汤的瓷盏递到师映川面前,笑吟吟地道:“这是妾身煮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酸汤,祛暑生津,夫君且尝尝看。” 师映川接过汤盏,送到唇边喝了一口,花浅眉看着,笑靥如花,这样的笑容点缀在她脸上,使得绝美的面容变得越发柔和,眼下正值暑热天气,她穿着一袭颜色素淡清新的衣裙,并不曾满头珠翠,只挽了最简单不过的螺髻,在油黑发髻间埋了几朵小巧珠花,让人看着只觉得清爽怡人,一时花浅眉见师映川在喝了一口之后,又将剩下的酸汤都喝了,便笑道:“看来夫君还算喜欢这味道。”师映川看了她一眼,道:“你的手艺越发精进了。” 花浅眉微笑恬然,浑不是一般女子的羞涩浅嗔,而是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大家风度,她望着师映川稚色的面容,柔声道:“夫君喜欢就好。”这样说着,心中忽地就有片刻的微颤,她出身花氏,家族世代经营天涯海阁,无论出身,姿容,天赋还是行事手腕,都近乎完美,自年少时期就有无数倾慕者,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有亲近之人偶尔谈及她将来究竟会花落何方,那时她自己表面上不以为意,但心中又岂会真的不有所憧憬,只觉得这天下间能够匹配自己的男子不过寥寥,后来,她嫁了人,嫁与任何方面都比她还要光彩夺目的师映川,她觉得很满意了,自己不可能找到比这个人还好的丈夫,世间女子不知有多少都要对她嫉妒万分,虽然师映川待她并不如何亲密`爱怜,但应有的一切也都是有的,她也并不贪心更多,然而,她这辈子,却背着他做下了一件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人所知的事情。 思及至此,花浅眉面上的笑容淡了一些,这时却听师映川道:“……刚才灵修出去玩,怎么现在还没个影儿,让人找他回来,外面这么毒的日头,不要叫他乱跑,以免中了暑气。”师灵修午后随母亲一起来师映川的寝宫,但小孩子家坐不住,早就跑出去玩耍了,这时花浅眉听丈夫问起,便回过神来,微笑道:“小孩子就该多多地跑跳玩闹,才长得结实呢。”口中这样说着,却也的确有些担心热坏了儿子,当下就叫自己的贴身侍女去寻师灵修,不过侍女刚出去不一会儿,就听有孩子软糯的声音欢快响起:“……娘!”就见生得粉妆玉琢的师灵修脸蛋热红着,从门外跑进来,花浅眉见了儿子,眼里刚带了笑,但随即却又滞住了,循着她目光看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跟在师灵修后面走了进来,师映川见了这人,嘴角的纹路就柔和了一分,道:“你怎么来了。” 这男子自是左优昙,他先向师映川行了礼,又对花浅眉微微欠身,这才含着淡淡的笑意对师映川道:“属下前往东海有些琐事,顺路经过云霄城,便给爷带些小玩意儿,虽不值什么,却也有些趣味,爷平日里把玩一二也是好的。”有花浅眉在场,左优昙说话就不像他与师映川单独相处时那样随意,师映川也知道这一点,正要说话,却忽见花浅眉摸着师灵修的脑袋,垂眼说道:“……夫君既然与魏王说话,妾身就先带修儿回去了。” 师映川闻言,看了花浅眉一眼,他知道花浅眉为什么要带着孩子离开,也捕捉到了对方平静表面下隐藏着的微微焦灼与心虚,不过这时还没等他开口,师灵修却先一步挣脱了花浅眉的手,跑到左优昙面前,笑着脆声道:“左叔叔!”左优昙见他还记得自己,不觉面上就露出笑容,转而对师映川道:“属下这次来,也给小公子带了些孩子们玩的小东西,还算新巧,小公子必是喜欢的。”师映川淡淡一笑,以他的目力,能够清楚地看到师灵修明亮的眼睛里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与亲近,那是最单纯最本能的亲近之意,不受外物影响,师映川心里有些异样之感,但他控制自己忽略这种感觉,只道:“这孩子倒跟你投缘。”一旁花浅眉见此,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却也不能露出半点,一时师映川微微抬起了眉,纤长的手指缓缓摩挲着腕上一串黑色木珠,淡然说道:“优昙,你既然与灵修这孩子投缘,不如就做他义父罢。” 此话一出,顿时四下俱寂,花浅眉之前再如何表现得镇定,此刻却也面色微变,几乎失态,左优昙虽然不至于如此,但也十分惊讶,他愣了一下,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师映川已示意他不必推拒,道:“你我之间,无须这样生分,你在我身边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就连平琰和倾涯也是你看着长大的,若说身份,你乃鲛人一族之主,亦有大周魏王封号,如此种种,莫非还当不得这小子叫一声义父么。” 左优昙听师映川这样说,就知道这已不是随口一提,何况他也确实十分喜欢师灵修,当下犹豫了片刻,就道:“爷既是抬举,属下便也不矫情了,只是……”说着,就向花浅眉看去,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师映川身为师灵修之父,虽然可以完全替师灵修决定任何事,但花浅眉这个生母既然也在场,就总该问一问她的意思才好,师映川见状,遂将目光移过去,对花浅眉淡淡道:“……你的意思呢?”这一刻,花浅眉全身都僵硬了起来,她平生从未这样紧张过,竟是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师映川的样子乃至语气都没有什么异样,但她却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那是心中最深沉最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人看破的巨大冲击与恐惧,明明对方什么表示也没有,但夫妻多年,花浅眉就是感觉得到,那件事情,对方已经知道了! 无边的恐惧将她吞噬,花浅眉天水绿色袖中的手那样凉,仿佛是在冰水里浸过一般,她强自撑着,竭力在眼下不要露出什么异样,也或许是她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希望自己只是在疑神疑鬼而已,因此这个美艳万分的女人用力稳住自己,面上依旧是温柔平顺之色,只是眉宇间却多了一分几不可觉的僵滞,嘴角缓缓溢出一缕强笑,道:“……一切但凭夫君做主。” 师映川听了,便转而向左优昙道:“好了,现在这小子便是你义子,待日后他再大些,你就带他去海上多看看,至于海陆之间的贸易往来,更是要让他熟悉一下。”左优昙心情很好,笑着应下,一时又说了会儿话,师映川便让左优昙带师灵修去看师倾涯,师倾涯虽还禁着足,但如今师映川也并不禁止少数几个亲近之人偶尔去看他一眼。 待两人走后,室内便只剩师映川与花浅眉夫妻二人,师映川斜身坐在方榻上,给自己又倒了一碗酸汤,慢慢喝着,花浅眉见状,心中早已翻江倒海也似,但终究不敢开口,只因她不敢去赌,这时师映川却突然道:“……他们两人,倒是投缘。”花浅眉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应了一声,师映川放下喝汤的汤匙,目光投向花浅眉,却道:“你过来,瞧瞧我左耳。” 第174节 这莫名其妙的话令花浅眉一怔,但她是个聪明女人,虽然不知道师映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起身来到对方身边,看了一下师映川晶莹如玉的左耳,并没有看出什么古怪,便笑道:“怎么了?”师映川神色不动:“我是让你看我耳后。”花浅眉心下疑惑,不过手上动作却不迟疑,她轻轻拨开师映川浓密的头发,仔细看去,顿时发现三颗朱红色的小痣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一线,就在耳根处,当下就微讶道:“这里怎的有三颗痣……这地方倒是隐蔽,难怪夫妻多年,我却从未留意到。”师映川抬手抓住花浅眉的手,语气听不出喜怒,道:“不止是我,还有我父亲纪山主,我的两个儿子平琰和倾涯,以及我那孙儿兰督,他们也都有此物。” 花浅眉的手突然一颤,她是何等聪明的女人,师映川虽然只是说了这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但她已经从中察觉到了一丝令她几乎难以呼吸的东西,一颗心急遽跳了起来,体内温热的鲜血正在迅速冰凉下去,就听师映川继续道:“纪氏男子左耳后都会有这三颗痣,此乃纪氏一族中唯有男子才会有的标记,代代流传下来,乃是家族一脉当中的一个秘密,外人不会知道,甚至大部分男丁本人都不知道,我当年之所以与父亲相认,就是因为身上有这个印记。”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花浅眉整个人已经跪了下去,被师映川抓在掌中的那只手冰冷僵硬,冷汗瞬时湿透了掌心,花浅眉虽是女子,但身为天涯海阁之主,自身又已是宗师之身,大权在握,比之男子还要决断霸气得多,按理说就算是面对再不利再险恶的境地,也不至于如此,至少不会缺少奋起一搏的勇气,然而此刻在她面前的却是师映川,她的丈夫,这个男人的可怕已经通过无数次的血淋淋的事实被证明,这是一个真正的屠夫刽子手,是一个魔神一般的男人,以其积威之盛,花浅眉甚至无法生出反抗的念头! 师映川低垂着长睫,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妻子,那未知的命运催迫着每一个人都不得不向前踉跄而行,他如此,她也是如此,这样想着,师映川就似乎是笑了一笑,道:“你很聪明,没有试图辩解……”他没有再说下去,花浅眉也没有出声,没有动,只是那样低头跪着,一动也不敢动,惟恐自己一动就会立刻引发一场暴风雨,师映川松开她的手,抚上了那油黑的发髻,淡漠笑了笑,神色清远,说道:“我知道,成亲多年你都没有孩子,这让你不安,一个女人没有孩子可以倚靠的心情,我能理解,更何况你手中还有天涯海阁,你不能坐视有人将它染指,甚至吞并,唯有你生下子女,天涯海阁才会顺理成章被这孩子继承,这份家族世代基业才会一直延续下去。不过,理解过理解,身为一个男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的女人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哪怕是最无能最卑贱的男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何况是我。” 花浅眉缓缓咬紧了唇,身子一歪,失力般地坐在了地上,她的视野中是师映川的脚,穿着一双极精致的织锦翘头履,用血红的丝线在上面绣出一朵又一朵的莲花,那么繁密的花朵,像是鞋子上溅满了鲜血,花浅眉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似是被人抽走,她死死攥紧了拳头,仿佛想以此增添一点力气,她用力之大,指甲扣进了掌心里,刺出血来,却还浑然不知,它一颗心摇摇荡荡没个着落,半晌,才近乎呓语般地道:“你早就发现他不是你的儿子是么……难怪,你一向都对修儿并不十分关切……可是为什么,你忍了这么久都没有揭穿我?” 师映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看着花浅眉,静默片刻,伸手缓缓托起女子的下巴,道:“你告诉我,你与优昙他,是私下通好么?”花浅眉与他目光交接,身子一阵冷一阵热,好久才涩声道:“不是……他不知道……”师映川听了,微闭上眼,片刻,才轻声说道:“你的答案很好,至少很老实。知道么,若你刚才说是与他私通,那么现在,你已不会在这里,因为我最恨的就是别人欺骗我,你没有抱着拖别人下水的心思而胡乱攀咬,这很好。” 花浅眉听着这些话,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她的气息渐渐变得急促,微哑道:“……你已经调查清楚了?”师映川收回手,垂目稳稳道:“在我的地盘上,只要我想知道,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真正瞒得了我,即使瞒,也只是暂时的。” 事到如今,饶是花浅眉生性坚毅,眸中亦已露出颓败之色,身体微微颤抖,这时却听师映川说道:“既要借男生子,首先必得确保孩子生下来不会被看出端倪,平吕王师远尘是我表亲,与我容貌相似,因此本是最好的人选,只不过他远在师家,一向极少见我,而你又不能离开宫中,所以此事行不通。” 师映川目光平静如死水,脸上看不到有一丝涟漪,仿佛说的只是别人的事情:“如此一来,左优昙就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他容貌绝美,只比我差几分,眉眼轮廓都与我差别不大,与你生出的孩儿必是绝色,所以即便不大像我,也不会引人怀疑,况且以你手段,就算万一发现孩子容貌与他太像,也能及时补救,只要在五官上略施手脚,也就不成问题,更何况他时常进宫见我,你总能找到机会动手,不是么?” 花浅眉无言,良久,她微微抬起头,目光之中有一种寂灭的无望,她看着师映川,然后又默默地闭上了眼睛,轻声道:“帝君要怎么做?我自知罪无可恕,只是,修儿他……”师映川伸手缓缓抚上她细腻苍白的脸,道:“若是换了其他任何男人,那么你生下的孩子必死无疑,但既然是优昙……灵修是优昙的骨血,我对优昙有所亏欠,所以这孩子,我保他一世富贵无忧,也不会让人知道他的身世,他仍然是我师映川之子,尊贵无比。”花浅眉微颤,睁开了眼,她眸中有无尽的复杂之色,但终究只是说道:“……多谢帝君。” 说罢,她缓缓站起身来,看着自己的丈夫,脸上恢复了平静,道:“那么,帝君打算如何将我发落?也许,帝君愿意赏我一个体面,赐我自尽?”师映川没有看她,只淡淡道:“你我毕竟夫妻一场,多年来总有几分情分,你的性命你留着,对外只说你练功出了差错,抱病在床,不能理事,从今往后,你便不要再露面于人前了,至于灵修,我会让碧鸟照顾他。” 这就是软禁,类似于打入冷宫,听了这话,花浅眉似乎有些意外,她定定凝视着师映川,忽然就轻轻笑了一下,道:“以帝君的性情,我本以为必死无幸,未曾想帝君竟会念着夫妻情分,留我性命……这并非是讽刺,只是帝君固然与我成亲多年,我却还是有自知之明,知道帝君不过与我是面子情,并无爱意,因此才觉得意外。”她顿一顿,整个人却是忽然间微笑如花:“好在我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对帝君虽然敬畏讨好,却也是并无爱意啊……否则的话,纵然一辈子没有孩子,我也不会允许有别的男人碰我。” --像你这样得天独厚的男人,有着所有人都嫉妒的一切,如此完美耀眼的你,似乎注定了总是会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让男人和女人都爱上你,可是我却只是有些喜欢你而已,尽管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我却从未爱过你,因为,我也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啊,有着强大又敏感的自尊,既然你是一个永远不会爱上我的男人,那么,我花浅眉,也永远不会爱上你呢…… 花浅眉笑得云淡风轻,既而微微福身一礼:“妾身告退了。”她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像她这样多年来浸淫权势之中的上位者,对某些事情的敏锐嗅觉不是一般的聪慧之人可比,岂能猜不到师映川选择这个时候揭破此事的原因?对方明明早就知道师灵修之事,却一直容忍到现在,无非是因为自己家族在天涯海阁嫡系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时机未到罢了,然而到如今师映川经过多年安排,必是各方已经水到渠成,因此才正式发动,绝非一时心血来潮。 师映川看着她娉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中涌起一丝淡淡的微涩滋味,想到这一点,他垂下眼眸,知道自己如今仍然还是没有脱离人心范畴,终究还是短时间内无法完全摆脱情绪的影响,一时间沉默着,片刻,扫去这种无益的心情,当下就唤了人进来,将一些事情安排下去,花浅眉既已被软禁,那么天涯海阁那里,自然要尽快接收起来,好在从前已有布置,眼下全盘接过,只要稍加整理就是了,倒也不算麻烦。 大夫人花浅眉练功导致自身重伤受损、需要长年静养之事很快就被传开,天涯海阁一时间陷入到群龙无首的地步,不过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决,二夫人皇皇碧鸟被师映川推出,暂代花浅眉统摄天涯海阁,并代为抚养花浅眉之子师灵修,师映川明确表示,当未来师灵修元服之后,便由师灵修正式继任阁主之位,如此一来,原本天涯海阁上下一部分对花浅眉之事心怀异议之人便也偃旗息鼓,毕竟母位子继,谁也说不出什么来,更是符合天涯海阁当中那些多年老人的利益,只要花氏血脉仍然执掌天涯海阁,大方向不变,且又有师映川这个恐怖如魔神一般的男人坐镇于前,那么就没有人敢于表示不满,再加上多年以来青元教对于天涯海阁的渗透,各部都有人手盯住,因此交接之事十分顺利,几乎没有翻起什么波澜,如此一来,早已是天下最大吸金组织的天涯海阁就于一朝之间,彻底被掌握在了师映川的手中。 时光匆匆,转眼就是数年过去,在这期间,青元教与大周之间的关系明显逐渐紧张起来,到后来已有愈演愈烈之势,隆纣四年冬,云霄城之中发生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青元教主师映川声称有神人入梦,托美玉于怀,醒后发现果有一尊尺余高的人首蛇身玉像置于枕边,如今世间人人皆知传说当初造人的神祇乃是人首蛇身,是为人类祖先,而纪氏则是人祖嫡传直系血脉,师映川受神人美玉之事无论真假,至少已推动了足够强烈的大范围舆论,其后师映川发布通告,自诩人祖亲传,号称神子,发动民夫在城中立起人祖青铜塑像,高达九九八十一尺,饰以珠玉,耗费青铜无数,自此,皇权于青元教势力范围内彻底失去影响力与约束力,尽管在后来双方之间尚且不曾爆发正面斗争,但天下间稍有见识之辈,都已经很清楚这两者之间必将出现激烈冲突,无非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同时,也就是在这数年之中,大周皇宫内陆续有皇子帝姬出生,隆纣帝晏勾辰自当年太子晏长河降生之后,再不曾临幸宫中女子,皇室血脉十分单薄,如今晏氏皇族却又得子嗣,这不但从侧面标志着青元教与大周之间的裂痕之大已经到了不可弥补的地步,同时也表明隆纣帝晏勾辰与圣武帝君师映川之间的私人关系也已处于终结的边缘,数十年的合作交好,相濡以沫,到如今可以说是基本走到了尽头。 云霄城,圣武帝宫。 周围青松拂檐,鲜花绕栏,其间大小阁宇秀亭错落,连绵不绝,微风带着花香徐徐吹过,一条由不同颜色水磨石拼成西番草图样的小路上,两名身高相似的年轻人正慢慢并肩而行,路旁的树上,落花漱漱如雨,不时有几朵沾在衣上,暗香点点,其中穿白衣的青年面容清秀,头上挽着道髻,手里拿着一把洒金蚕丝竹扇,那竹骨洁白如玉,看起来十分精巧温润,乃是万剑山弟子千穆,走在他身旁的年轻人看起来还是一个少年,作贵公子打扮,衣饰精致之余却并不张扬,有一种简约低调的华美,眉宇间已脱去稚气,容色清俊如画,眉心一点殷红如血,正是已经长大的师倾涯,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由师映川发话解去禁足之令,这几年参与处理教中事务,整个人迅速成熟起来,已逐渐成为师映川的臂膀。 日光绵绵轻薄,透过枝叶淡淡烙在地面上,也令树下两人似被斑驳碎影笼罩其中,千穆握了握手中的竹扇,体味着竹骨上传来的清凉,表情柔和地说道:“这扇子是帝君赏你的,是你心爱之物,你就这样给我了么?”师倾涯微微一笑,道:“父亲既赏了我,便是我的了,凭它再怎么好,终究也只是个玩意儿罢了,我要送你,莫非使不得?” 千穆闻言,亦是一笑,这几年他与师倾涯二人之间关系日益亲密,早已不仅仅只是道侣而已,更是成为了情侣,两人已有了肌肤之亲,如今彼此十分亲厚,时常相伴,许多人已私下议论这千穆如无意外,日后只怕就是师倾涯的平君人选,因此宫中上下颇为奉承,至于远在万里之外摇光城中的晏长河,师倾涯这几年来,已经与其不知不觉间渐渐疏远了。 一对年轻人说着话,很快来到师倾涯的住处,两人正值青春年少之际,又是情侣,如此单独相处,不免做出些亲密之事,一时*既罢,唤人取水梳洗一番,便并头躺在榻上,一同午睡,千穆之前与师倾涯闹得过头,眼□子又乏又有些不适,很快便睡着了,师倾涯躺了一会儿,并无睡意,便起身下床,他披了衣裳,到外面透透气,站在廊下随手逗弄着拴在架子上的白鹦鹉,正当此时,有人轻轻近前,双手将一封书信奉上,道:“……爷,有摇光城来的信。”顿一顿,又轻声补充了一句:“是东宫所书。”师倾涯听了,脸上神色就有些变化,他从那人手里拿过信,踱到距离此处最近的一间书房,这才坐下来展开信纸,看了一遍,读罢,师倾涯面色明晦不定,他放下信纸,伸手欲取笔架上的笔,但手刚伸出去,还没拿起笔就又缩了回来,一时师倾涯眼中流露出一丝复杂之色,他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回信,因为他知道,时至今日,自己与晏长河之间,已经没有多少可能了。 同一时间,一处内殿中,仍然还是少年模样、与几年前几乎没有明显差别的师映川坐在方榻上,面前几步外放着一张椅子,容貌气度比起从前越发沉稳许多的季平琰端正坐着,已经初步能够看出少女模样的纪桃静静侍立在父亲身侧,手里牵着一个俊秀可爱的男孩,便是她的幼弟梵兰督,两个孩子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师映川,虽然心里有些慑于祖父威严,但血脉中的亲近却是天生就有的,因此倒也并不见十分拘束,这时就见师映川放下手中的茶碗,对姐弟俩道:“好孩子,你们先下去,祖父与你们父亲有话要说。” 纪桃听了,便带着梵兰督给师映川恭恭敬敬行了礼,姐弟二人便下去了,师映川见两个孩子离开,这才目光落在季平琰身上,道:“这些年你将承恩宗打理得不错,颇有欣欣向荣之势,两个孩子也教养得很好,你不容易。”季平琰如今年纪并不算大,但已开始蓄须,唇上一抹髭须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老成许多,闻言微微欠身,道:“这都是儿子分内之事,当不得父亲这样夸赞,况且若无白叔父从旁协助,儿子也难以顾及到方方面面。”师映川点头道:“白缘是宗内老人,为父幼时便由其照顾指点,你平时多听他的意见,不会有错。” 季平琰沉声应了,师映川看着他,不知为何,忽然很想与这个长子多说说话,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只是仍然保持着一个严父的姿态,道:“你将宗门打理得很好,但也不能因此便忽视了自己的私事,自从劫心离世,这些年你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这不象话,况且香雪海和兰督还是孩子,需要有人照顾,纵然身边下人仆妇众多,但也终究不能与母亲相比,而且你到底是青春鼎盛的年纪,总该有合意的人侍奉枕席。” 季平琰听了这话,目光一闪,便看向师映川,道:“儿子这些年也习惯了,况且……”师映川伸手止了他的话,微微扬眉道:“燕氏与师氏乃是你祖母、曾祖母出身的家族,我留意了一下,两家都有几个品貌性情皆佳的嫡女,你便选一个为你打理家中琐事、照顾儿女罢。” 季平琰一直平静的脸色有了变化,忙道:“儿子在女色之上并无心思,而且香雪海和兰督两个也已经渐渐大了,无须格外照看,更何况毕竟不是亲生骨肉,旁的女子待他们终究不能像亲生儿女一般,日后万一再有子嗣,说不定家中便要生出嫌隙,儿子实在不耐烦见到后院起火之事发生。”季平琰说着,见师映川眉头微皱,似有不赞同之色,便起身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劫心当年与儿子感情深厚,是少年结发夫妻,决非其他人能够相比,他既离去,儿子已无心再婚娶,还请父亲见谅,成全儿子这点念旧之心。” 师映川不语,只是看着季平琰,久久之后,才道:“罢了,你既是心意已决,做父亲的也不好拂了你的意思。”当下换了话题:“你是一宗之主,不宜久离宗门,过两日便回去罢,不过香雪海和兰督倒不必过早回去,就在云霄城住些日子,过一段时间我再派人送他们回去。” 季平琰躬身应了,父子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季平琰便退下,自有人引他去已经收拾好的住处,刚进到园内,却见师倾涯正站在廊下等候,见了他便笑道:“之前大哥与父亲说话,我不好掺和,就来这里等大哥回来,再好好聊聊。” 一时兄弟两人见面,自然十分亲热,就在廊下说起话来,季平琰也将方才师映川对自己说的话都对弟弟讲了,末了,季平琰手扶朱栏,面色还算从容,只是语气之中却透出少许的不平静:“父亲这些年,越发威严了,我面对父亲之际,只觉得压力甚大,原本事先还想着在父亲面前提及阿父,希望能见阿父一面,更想见师祖一面,没想到与父亲当面时,这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师倾涯听了,神色微动,眉宇间就有了几分肃穆,道:“大哥没有说就对了,否则只会惹得父亲不快,这些年来,莫说大哥,就连我也不曾见过师祖与阿父一面,就连想要私下让人照拂一二,都是不能。”季平琰叹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我二人也只能旁观了。” 却说季平琰出去之后,师映川在殿内坐了一会儿,忽然却见一个小脑袋自门口探进来,却是纪桃,他就笑了笑,招手道:“丫头,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来,到祖父这里。”对方听了这话,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就犹犹豫豫地走了进来,觑了一眼方榻上的师映川,见他没有丝毫不高兴的意思,这才放下心来,上前行了礼,乖巧地站在师映川面前,师映川拉起她的小手,道:“兰督呢,你这做姐姐的,怎么倒把弟弟丢下了。” 纪桃这些年很少见到师映川,自然有些陌生,但师映川和蔼的态度却让她放松了些,尤其不知怎的,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力量让她本能地想要与对方亲近,当下就道:“祖父说得不对,我才没有丢下弟弟呢,是我们刚才遇到小叔叔,弟弟就被小叔叔拉去一起玩了。” 纪桃说的小叔叔自然是师灵修,师灵修与梵兰督年纪差不多,两个男孩玩在一起也是正常,师映川听了,就笑着用手轻刮了一下纪桃白嫩的脸蛋,道:“哦,原来是祖父冤枉香雪海了。”一时见纪桃笑语嫣然的可爱样子,不免微扬了眉毛,淡笑道:“世人大多畏我,连你父亲在我面前也有拘谨,不过瞧你这小小丫头倒有些不同,怎么却不怕我?” 纪桃乌黑的眼睛眨了眨,道:“您是香雪海的祖父,香雪海为什么要怕您?自然是不怕的。”女孩说着,稚气未脱的脸上忽又闪过一丝迷离之色,呐呐道:“而且,香雪海很喜欢您,想跟您多说说话……香雪海也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闻言,古井无波的心头微微泛出一丝涟漪,他仔细看着纪桃秀美的小脸,看到了小姑娘眼里真切的亲近之色,一时间仿佛就从中看到了当年那个温婉的女子,师映川心中轻叹,就伸手摸了摸纪桃的头顶,柔声道:“好孩子,以后若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过来。” 纪桃走后,师映川静坐了片刻,忽然起身下榻,走到外面,这个时节的天气并不喜人,连风都是微微有些焦热的,花香亦是过分浓郁而甜腻,师映川坐在廊下的台阶处,沐浴在阳光中的他被炽烈耀眼的光线照得有些不真实,玉骨雪肌,难以逼视,但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石头,气息完全内敛,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波动,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只莲花玉佩,指尖缓缓在上面摩挲,此物是从前他还是断法宗剑子时,亲手为连江楼琢磨而成,但这时,却见师映川眸子一凝,眼中闪过一丝冷漠的光,一瞬即逝,下一刻,突然五指一合,温润无瑕的玉佩顿时就被握得粉碎,师映川脸上的平静之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凉到心底的冰冷,他缓缓站起身来,沿着白石小路走向远处。 师映川信步走着,仿佛没有什么确定的方向,但他所经过的地方却是越来越冷清的样子,不久之后,周遭已是寂静无人,这圣武帝宫占地面积极大,甚至大周皇宫也是不及,只不过师映川家眷不多,因此帝宫之内大部分的地方是由青元教众人占据,根据分工不同而各司其职,平时绝大多教中事务都是在这里集中处理,保证青元教这个庞然大物的日常运转,不过在一些偏僻之处,却是少有人迹,当师映川穿过一条幽深的巷子之后,没走多远,面前便出现了一处冷清的院子。 四下安静一片,树上的蝉有气无力地嘶鸣着,树叶都被炽烈的阳光烤得有些打卷,不时有一两只缩头缩脑的麻雀蹦跳而过,才给这样死寂的画面带来一丝活气,不过毕竟这帝宫乃是新建不过数年光景,哪怕此处清冷,却也不可能多么破败,院墙屋宇都还是整齐干净的样子,还不至于出现废弃无人的荒败感觉。 周围看起来静悄悄的,安静异常,似乎一个人都没有,但师映川知道,实际上此刻有很多双眼睛都在关注着这里,尽管那人被贬落在这种地方,但仍然一直都有足够的人手在这里看守,各个地方也隐匿着一些强者,不容那人有失,否则,这里没人能够承担他的怒火。 一时师映川的身影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这院子原本是给宫中杂役所住,所以虽然简陋,但地方却是足够大,这样才能容纳很多人,师映川站在角落里,看着远处正在忙碌的那个身影,既然是杂役所住的地方,自然不会种多少观赏用的植物,一般都是种些小葱茄子之类的蔬菜,所以原本院子里就被开辟出两块地,只是从前因为尚且无人居住的缘故,因此一直没有用上罢了,而眼下这地里却是一片绿色,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提水浇灌着这些蔬菜,看那身形,似乎比从前略瘦了些,男子的动作没有丝毫笨拙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普通农夫一样,显然是早已熟悉了这种事,身上穿的粗布衣上面沾着些泥土,隐隐透出几许沧桑。 这世间之人往往最是势力,最擅长捧高踩低的,尤其皇宫那种地方,更是如此,圣武帝宫虽非皇宫,但道理是一样的,下面的人见连江楼失势,自然不会趋奉,不过因为师映川两个儿子都与连江楼感情深厚,师映川之妻皇皇碧鸟当初也是出身断法宗,碍于这些大人物,所以这些年,底下的人虽然因为连江楼失势而无人多加照应,但至少也不敢太过分,不会故意克扣折辱,该做的事情还是做到了的,至于季玄婴,毕竟是两位公子生父,所以与连江楼一样,不会被故意为难,不过即便如此,这两人的生活亦是颇为清苦,终究艰难了些。 师映川看着眼前画面,想起从前这人在断法宗那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现在却是被打落尘埃,做着粗笨辛苦的工作,在烈日下为了一点收成而费力劳作,两相对比之余,真是天上地下,他漠然看着这一切,可是心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痛快,这时一个身影进入到他的视野中,同样是穿着粗布衣,提着水桶,来到另一块地里,开始浇灌菜园,师映川看着那人瘦削的身材,知道对方在这几年里必是吃了不少苦,当初这二人曾经双双背叛自己,如今也算是殊途同归了。 师映川看了一会儿,很快又静悄悄地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再次看了一眼连江楼,这个人,自己不是不爱的,哪怕是此时,此刻,依旧对其有着不曾彻底剥离的感情,但是却不愿意再与这个人朝夕相处了,因为无论是谁,当身边有着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只怕都是会觉得恐惧的罢。 就在师映川离开院子之际,此时远在万里之外的摇光城,已长成一名挺拔青年的晏长河正站在门外,眉头微锁地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殿门打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被太监送了出来,晏长河见状,立刻道:“大令正,父皇身体如何了?”那老太医掩去眸中异色,躬身道:“殿下不必担心,陛下无恙。” 晏长河神色一松,脸上就有了几分轻快之色,他摆了摆手,示意那太监送老者出去,自己进到殿中去看晏勾辰,此时殿内并无宫人在侧,晏长河来到龙床前,一面将明黄的帐子挽起,一面道:“方才听到父皇突然晕厥的消息,儿子真是吓坏了,幸好父皇无事……” 话未说完,晏长河突然神色大变,他目光死死盯着床上的人,声音中充满着不可置信:“父……父皇?!” 343三百四十三 七星汇聚 晏长河神色大变,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他死死盯着床上的人,惊疑道:“父……父皇?! 只见此时偌大的龙床上,晏勾辰一头黑发已是尽数花白,尤其那原本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模样的年轻面容,此时却仿佛一下子衰老了二十年一般,不但眼角出现了许多细密的纹路,额头上也多了几道沟壑,面部更是不复光泽,整个人看起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儒雅俊美的盛年男子形貌,分明是年过半百的样子,颇减几分雍容威仪,隐隐透出一丝衰老不振的意味,就连眼中原本流动着的精光也似乎是略倦怠了些,要知道晏勾辰已是半步宗师,内力深湛,纵然再过几十年也还可以维持着一副比较年轻的容貌,怎么会一下子突然变成了这种模样! 第175节 看到晏长河的震惊之态,床上晏勾辰却是没有多少神色波动,他稳稳当当地起身坐好,道:“……不必担心,朕无事。”晏长河下意识地一把抓住父亲的手,急道:“父皇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如何却……却突然成了这个样子?”晏勾辰看到长子面上的焦急惶然之色,心中微暖,知道儿子还是十分紧张自己这个父亲的安危的,当下就拍了拍青年的肩头,安慰道:“莫要担心,朕的身体,朕自己最清楚,方才朕突然晕厥,并非身体出现问题,而是晋升之后脱力,只不过此事不能外传,所以只召了你来。”说到这里,晏勾辰眼中闪过复杂之色,他顿了顿,看着自己的长子,语气放得沉缓起来,道:“……长河,朕如今,已是大宗师。” 晏长河顿时心头大震,大宗师!这三个字的分量之重,令他一时间根本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他从前虽知晏勾辰因为师映川相助的缘故,资质提高,后来又终于晋升为半步宗师,但也与其他人一样,认为这已经是晏勾辰的极限,这一生在武道之上也就止步于此了,万万没有想过晏勾辰竟然有朝一日能够再次突破,因此眼下亲耳听到对方说出这个消息,如何能不震惊莫名,但晏长河向来是极为聪慧之人,震惊之余,心中念头猛地一转,便已猜到了几分端倪,他望着父亲晏勾辰眼下明显衰老许多的不正常形貌,脱口就将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道:“莫非……”晏勾辰闭了闭眼,整个人如同夜色下一片波涛不惊的深海,嘴角泛起一丝微微的弧度,有些自嘲又有些落寞地道:“不错,朕现在这个样子,便来源于此……这就是代价。” 殿中静默一片,晏勾辰神色恢复如初,他迎上青年困惑中带着震惊的眼神,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这才淡色道:“长河,你可知身为武道大宗师的强者,寿元几何?”晏长河不解其意,但父亲既然问话,不能不答,便道:“根据有证可考的确切记载,宗师寿命大约有两百余年,不过也不排除有一些特殊情况。”晏勾辰倚在床头,微眯着眼,没有立刻开口,借此先稍稍整理一下心中软弱的角落,少顷,才撇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来,说道:“是啊,有两百余年,一名武道宗师只要不陨落,正常情况下可以有普通人三倍左右的寿命,但是长河,朕现在虽是宗师,但自身寿元却已与普通人无异,原本以朕被提升之后的资质,凭借自身最多可以达到半步宗师境界,寿元往多里说的话,大概会有一百六七十年,但朕这些年强行逆天改命,如今终于成就宗师之身,但是作为代价,朕的寿命不但没有像其他宗师那样长久,反而只剩下与常人一样的七八十年而已,也就是说,朕为了成为大宗师,舍弃了一半的寿命。” 说到这里,晏勾辰神情复杂,他一向示人以平静面目,很少能够有人看到那平静外表下隐藏着的真实情绪,但此刻却是脸上诸态毕现,不知是悔是幸,唇侧勾起一丝不明意义的笑,眼眸里燃烧着幽幽的火,叹道:“以牺牲朕的本源生命力为代价,终于成就宗师大道……也不知道朕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床前晏长河此时听到这秘闻,心中一时乱如麻絮,紧紧锁着眉头,语气微显急迫道:“父皇从哪里得到这种古怪法子,看似诱人至深,实际上却与饮鸩止渴之流有多少区别?至少未必就值得如此行事,儿子不认为这是十分明智之举……” 晏勾辰这时脸容平静,已经看不出丝毫明显的情绪,似乎已经彻底接受了这一切,黑色的眼眸中透露出晦涩的光芒,他想起教给自己这种秘法的那个人,那人毫无保留地将此法的弊端和盘托出,并不隐瞒丝毫,分明是对方当初就早已预料到以自己的性子,权衡之下必会如此选择,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由此也可以想象此人的心机气度,从前一手毁去偌大王朝,可见一斑……不过如今还不是将此中一系列隐秘对晏长河说的时候,便道:“朕得此法也是偶然,至于究竟是不是值得,这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否则若无此法,朕终此一生也无望宗师大道,又怎会在短短数年之间便修为大涨,达到这个地步。”晏长河面色微沉,看着晏勾辰衰老的容颜,心中不是滋味,郁郁道:“父皇乃是天下之主,个人修为已经无关紧要,大周如今也有宗师强者,又不缺这一两个,父皇又何必如此?儿子只觉得并不值得!” 听到这番言论,晏勾辰忽然微微一哂,他的表情变得漠然起来,淡淡说道:“与其靠别人,不如靠自己,这世间什么都不是绝对可靠的,只有自身具有伟力,才是任何外界变化都不能剥夺的倚靠……朕成为大宗师是必须之事,为此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何况这世间之事,没有舍,又哪有得?长河,现在你不理解朕的决定,但日后,你终究会明白朕的意思。” 皇帝说到这里,将长子脸上的表情尽数收入眼内,便淡淡一笑,眼中却又是有复杂之色闪现,幽幽道:“朕方才记起了许多事,那么久远的事情,几乎都要忘光了……”他这样莫名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却又并不作解释,随即话题一转,就道:“至于说到值不值得……长河,以你映川叔父如今的修为,已经可以说是行走于人间的半人半神的存在,莫非你就不羡慕,不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够走到这个地步么?若是可以的话,想必你定是愿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来换取罢。” 晏长河默然不语,晏勾辰看着青年,就笑了一笑,他不由得想起记忆中的那些泛黄的画面,自己想起了这么多的往事,很有向人倾吐的冲动,只不过,现在却是不能说给任何人知道,一时间晏勾辰眼前闪过那个男人君临九天的身影,与师映川绝美的形貌重叠在一起,心中就是百转千回,他想,映川啊,原来我与你之间的关联,又岂只是这几十年来的纠缠这么简单。 殿内沉寂下来,晏勾辰微微闭上眼,似是休息,道:“朕晋升之事,不会外传,今日发生的一概事情,都会封锁消息……”晏勾辰说话间,唤了心腹太监来,吩咐了几句,那太监退下,不一会儿,带了一名中年人进来,这中年人容貌普通,看起来毫无特点,此人将随身携带的一只小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些瓶瓶罐罐,晏勾辰下床坐在镜前,中年人便双手极其灵活地在晏勾辰脸上摆弄起来,那太监则是调了一盒乌发膏,用梳子蘸了,慢慢梳理着晏勾辰花白的头发,很快,不过是一顿饭的工夫,原本明显出现衰老之态的晏勾辰便重新变成了从前的样子,基本看不出什么破绽,而目睹了这一切的晏长河站在一旁,面上神色微微变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晏勾辰从镜子里看到长子的样子,俗话说知子莫若父,他自然很清楚对方的心思,便道:“长河,朕知道你有很多话想问朕,但现在知道得太多,对你而言未必是件好事,日后到了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晏长河闻言,也只得应道:“……是。” 云霄城。 今年雨水较之往年要丰沛些,在一场连续两日的大雨过后,天气越发酷热起来,明晃晃的太阳高高悬在天上,晒得树叶都打起卷儿来,如非必要,根本没有人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 周围绿荫浓翠欲滴,奇花异草遍布,更有一些果树已经结了果,颜色不一的果实累累缀于枝头,惹人喜爱,此时草木掩映之下,一间精巧的凉亭中,身穿银袍的人影负手在身后,凭栏而望,似在观赏美景,一截雪白的蛇尾自袍下露出,健韧有力的蛇尾稳稳支撑着整个身躯,微风吹动着宽大的袍袖衣袂,恍恍然如同欲乘风而去,在此人身后,一个年轻人垂手立着,正认真地对其不断汇报着什么,末了,银衣人负在身后的那只手轻轻摆了两下,示意对方今天就到此为止,然后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均匀分布着雪白细鳞的清丽面孔,语气平和中又带几分随意地道:“这趟去洛水,你的差事做得很好……行了,先放你几天的假,且歇一歇罢,你刚从洛水回来,晚上去你阿姐那里,一家人好好吃个饭,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了。” 这年轻人便是季剪水,他年纪比师倾涯要大一点,当年师映川扶持宝相龙树上位,便将俘虏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带回摇光城,那时年纪还小的季剪水便跟随双亲一同上路,到了摇光城之后,师映川便将他交给皇皇碧鸟抚养,可以说是自幼就一直养在皇皇碧鸟与师映川身边的,比起双亲宝相脱不花与季青仙,季剪水只怕对皇皇碧鸟与师映川的感情更深一些,而师倾涯也是由皇皇碧鸟养育,两人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名为叔侄,实际上感情便如兄弟一般,这二人年纪渐长之后,就一起参与教中诸事,如今做起事来得心应手,季剪水做事沉稳仔细,虽然还年轻,师映川却已经很放心将一些担子交给他,这次季剪水将洛水那里的事情办得不错,师映川满意之余,再看看面前青年长身玉立的形容,心中倒是忽然动了一个念头。 季剪水听了师映川的话,脸上笑容温煦,说话也随意,道:“这些日子在外头,可是好久不曾尝过阿姐的手艺了,大兄可得让阿姐做两道我喜欢的菜才好。”师映川亦是微微一笑:“这是小事,晚上便让碧鸟亲自下厨,做几个你素日里喜欢的菜。”说着,师映川唇边微勾起一丝弧度,就对季剪水道:“你现在也已经长大了,身边纵有下人伺候,终究不及枕边人贴心,燕氏、师氏之中有几个不错的女子,你不如看一看,若有中意的,就挑一两个在身边服侍,倒不必一定要做正妻,只做侧室也罢了,以后若遇见真正喜欢的女子,再娶妻不迟。” 季剪水对此倒也没有什么抗拒之心,他现在并无心仪之人,所以对这种事情抱有的是无所谓的态度,便道:“一切都听大兄安排就是。”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便让他先回去了。 季剪水走后,师映川便走到凉亭的另一边,那里坐着一个人,从一开始一直到现在,都还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坐在那里,没有半点儿动弹,师映川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从中倒出一粒清香四溢的丹丸,那人便侧过身来,眼神死寂而空洞,师映川表情温和,摸了摸男子的头发,道:“天气太热,坐久了很闷罢?”说着,把丹丸喂进对方嘴里,这才将其拉起来:“好了,回去我给你洗个澡,宝相,我们走罢。”宝相龙树当然没有回答,只跟着师映川走出亭子,一时回到寝宫,师映川吩咐下去:“召燕步瑶来见本座。”说完,就带着宝相龙树去沐浴更衣。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师映川撩起竹帘进到殿中,身后跟着宝相龙树,两人都换上了一件青衫,洗得油亮漆黑的长发披散着,殿内原本坐着已经在此等了一会儿的燕步瑶,见师映川来了,立刻起身相迎:“……步瑶见过帝君。”此女这些年来在燕家已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教中也负责着不少事务,能力还是有的,师映川知道此女对自己爱慕之极,当年八大宗师一战之后,自己被囚禁于大光明峰,后来之所以能够偷偷解开禁锢恢复修为,其中就有此女不小的功劳,所以对于这样的人,自然可以信任,他虽然不会纳这燕步瑶入自己的后院,但也不介意令其掌握一些权力,当下就在方榻上坐了,让宝相龙树坐到另一边,就道:“上回与你说的事情,你可留意了?” 燕步瑶如今年过四十,但看上去虽不能说是少女,但至少也是娇艳少妇模样,师映川眼下蛇身狰狞的模样看在她眼里,不但丝毫不觉得可怕,反而一双杏眼从师映川进来之际便一直粘在对方身上,双颊晕红,全副心神都彻底集中在了眼前这人身上,再容不下其他,虽然师映川并没有给她任何名分,但在她心中早已把自己当成对方的女人,这时听师映川问起,就忙道:“回帝君的话,轻药,凇雪,青妆她们三个,都是如花年纪,容貌出众,资质也是不错,帝君若要验看的话,我便即刻命人回青州燕家,将她们带来。”说罢,去取了一条毛巾过来,帮师映川轻轻擦着还有些半湿的头发,师映川微闭着眼,手指在腿上叩了几下,道:“那么,就让人带她们来云霄城罢,让剪水挑出合意的。”燕步瑶笑吟吟地应了一声:“是。” 当燕步瑶离开之后,师映川便斜卧在榻上,敞着怀,散着头发,一手支颔,小憩片刻,彼时微风入窗,轻拂着水晶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师映川闭目静心,一动也不动,仿佛已经睡着,未几,却听外面有人轻声道:“……君上,奴才有事禀报。”师映川并不睁眼,只漫不经心的样子,道:“说。”那人便进到殿内,垂手站在门口处,先是小心翼翼地觑了一下师映川的脸色,这才说道:“刚才下面的人来报,罪奴连江楼身患热疾,两日来高烧不退,已不能下地劳作,所以请示君上,是否需要找郎中给此人诊治,还是任其如此,不必理会?” 师映川听了这番话,一直闭着的眼睛终于睁了开来,他想说‘不必理会’,但却不知怎么的,话到嘴边就变了一个意思,道:“……叫人去看看,别让他死了,本座要他一直活着。” 那人领命而去,师映川起身盘坐,开始打坐行功,但不知怎么,今日却是有些静不下心来,不到一个时辰,师映川便起身下地,他沉默了一会儿,蛇尾微微轻摆,便蜿蜒游出了大殿。 此时一间简陋屋内,木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甚至没有帐子,室内只有桌椅等最基本的家具,一股子药气在屋子里还不曾完全散去,桌上放着一只碗,碗底残余着些许褐色的药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躺在床上,只穿着鱼肚白的麻布亵衣和长裤,面色微微潮红。 连江楼昏昏沉沉之间,只觉得浑身都像是着了火一般,不过郎中开的药还是有效力的,渐渐地他还是好受了些,神智开始清醒,觉得干渴,他勉力攒着力气,等到终于清醒些了,才有些艰涩地睁开眼,想要撑起身来,但就在这一刻,全身酸疼无力的肌肉突然猛地一绷,因为视线中却是多了一个青色的身影,于是瞬间,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戛然而止,顿成死地。 那是梦中经常出现的身影,所以纵使数年未见,也全然不觉陌生,露在青衫外的肌肤被雪白鳞甲覆盖,面部分布着均匀的细鳞,优美蛇尾自衫下探出,狰狞诡魅中透露出倾国亦倾命的美,连江楼的身体有些僵硬,但他还是强行用胳膊支撑住身体,缓缓直起身来,目光一动不动地罩住床前的身影,即使病中不适,眼前有些模糊,但他仍然看得清清楚楚,自当年一事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于现实中再次看到这个人,对方仍是少年模样,纤长的身子曲线流畅,面上神色平静,眼中也像是蒙上了一层冰冷的光泽,时光匆匆如水,却没有在此留下多余的东西,连江楼已不能从此刻这张雍容淡漠的面孔上找到当年那个痛绝心死之人的痕迹。 脸上忽然有些隐隐作痛,那是曾经被人用一记耳光重重掴到的地方,而眼前之人,也是世间唯一这样打过他的人,即便有时偶尔想起,也会令心底生出别样的滋味,当然,那并不是因为曾经的疼痛……连江楼望着面无表情的少年,一时抚平心绪,深沉的瞳子虽然没有太过明显的变化,但目光却未曾从那张绝美的面孔上移开半点,不过他终究没有开口,也许,他与他两人之间,本身也已经是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只是,彼此之间的恩怨,真的就是彻底了却了么? 在连江楼注视着师映川的时候,师映川也在同时打量着对方,几年过去,自己没有什么变化,这个人也似乎一样,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人的模样也许永远都是那个在风雪之夜,与他在这一世第一次相见时的男人,只是那眉宇间到底还是多了一些风霜沧桑味道,可想而知这些年过得并不舒坦,师映川原本并不想与对方正面相对,只是方才连江楼突然醒转,自己已是来不及悄然离开,此刻与这个男人四目相对,师映川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情绪翻涌,也感受不到那曾经灵魂也为之悲嚎的痛苦,心底最深处的回忆也不再灼热得让人难挨,一切的一切,都已平静接受,哪怕是刻意如此。至此,他稍稍顿了一下,唇角微拧出一线沟壑,行动比思维更快,便已开口道:“……数年未见,连江楼,别来无恙?” 当‘连江楼‘这三个字从嘴里干脆利落地说出来的刹那,师映川心里陡然就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快意,令整个人都轻松地有些反常,当年那些泣血呕心的话仿佛还响在耳边,眼下却连名带姓地叫出他的名字,再不是亲密的称呼,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而已,就已经在彼此之间划下了泾渭分明的界线,或许在旁人听来这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然而只有他与他这两个当事人最清楚这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就已是在对两人之间的曾经一切回忆,有力地作出了最辛辣冷酷的嘲讽,效果绝对不啻于一个足够用力的恶狠狠耳光。 师映川站在床前,没有亲密的表示,也没有敌对的态度,也谈不上多么冷漠无情,就好象是在路上碰到一个陌生人一样,谈不上任何掺有明显感情`色彩的倾向,而面对着这一切,连江楼的表情中有几许明悟,至于心中究竟是平静还是夹杂着复杂的情绪起伏,这就不是除他自己之外的人能够得知的了,一时间这个男人突然剧烈咳嗽了几下,等到呼吸渐渐平复下来,这才微微嘶哑着嗓音道:“……侥幸安好。” 他的眼神太过平静,也太过淡漠了些,师映川听着,一面打量着对方潮红的面孔,纯净的红色眼眸当中仿佛没有人类该有的情绪,更没有曾经那些眷恋,只点了点头,嘴角扯出干巴巴的弧度,道:“看你的样子,想来也的确没什么事。” 师映川说着,环视四周,一丝丝的躁动自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升腾起来,无数念头都在脑海中滋生,那是践踏与摧残,沦丧与毁灭等等负面的东西,疯狂交织在一起,但他没有表现出这一切,只淡淡说道:“虽然似乎辛苦了些,不过这种生活,想必这几年你也已经习惯了罢。” 连江楼有些费力地倚坐在床头,英俊如初的脸上分辨不出是什么表情,只平板开口道:“还好。”师映川嘴角扯了扯,心中冷笑,还是这个样子,永远都是如此,面前的这个男人从来都丝毫不为周围的一切而有所动摇,他的双眼一直都紧紧攫视着自己的目标,无论出现任何状况,都不会干扰他的前行,这就是自己曾经的爱人,这就是纠缠不得解脱的罪孽……师映川双手随意拢进袖中,他淡然道:“那么,就永远待在这里罢,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说完,他便转身欲走,这时却听连江楼微哑的声音道:“……不能多留片刻?”师映川的眼神几不可觉地动了动,就在这一刻,一种深藏在血液甚至骨髓中的本能冲动,使得他有刹那间想要松动的趋势,浑身气机也出现了瞬间的不稳,但也仅仅是一瞬,自心底泛出的一股森冷滋味,立刻就将这点情绪冻结,碎成渣滓,止水明镜一般的道心依旧坚如磐石,他冷冷地提醒自己,这个男人永远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甚至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惜暗地里筹划着最冷酷无情的阴谋,最重要的是,这个人是一个比他自己还更了解自己的人,所以更是毒药一样危险无比。这样想着,师映川就慢慢转回身来,望向床上的男人,他笑了一下,又似乎没有,道:“一个人的底线,往往与他拥有的权势力量成反比,越是强者越是没有底线,当然,这强者不仅仅指的力量,更是心灵强大,这样的人,心中没有敬畏,只有自己,所以,就有可能做出任何事来,而你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可惜啊,直到后来我才真正明白了这个道理……连江楼,我曾经被你利用,玩弄于鼓掌之间,甚至为此失去了性命和一手缔造的基业,哪怕后来再一次成为你的工具,几乎又被你害死,我也还是慢慢接受了这些现实,甚至还毫无尊严地抱有那么一丝幻想,幻想着也许时间会改变一切,然而,当我发现你连我想要拥有我们的孩子,拥有你为我孕育的孩子的这个希望,都残忍地早早亲手斩断,我实在无法再让自己面对你,现在对于我而言,和你见面,说话,都是一种并不令人愉快的经历,你明白吗?” 师映川完全不在意对方会怎么想,他只将自己的心情宣泄出来,只要自己痛快就好,无须在意这个男人,他微眯起美丽的双眼,完美的容颜却像是冰块一样冰冷,没有丝毫活气,那犀利明澈的眸子显得极是泊然悠远,只淡然说道:“在我知道你亲手断绝了自己生育的希望之前,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已经岌岌可危,而你做的这件事,就像是在一条将沉未沉的船上又添了一块大石,让船上的人感到窒息,或者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连江楼,我这一世的命宫主星乃是太阴,而你的命宫主星,却是太阳,日与月相对,是两个极端,相生相克,所以本就不该相见,若是在一起的话,便是大凶格局,因此,你我之间,从来就是孽缘而已,从前我不肯相信这些,或者说不愿意相信,所以我最终为此付出了代价,好在经过这些年之后,我早已想通了,不愿意再折磨自己,我们在感情上放过彼此,才是最好的选择。” 师映川徐徐说着,他微抬了眼皮,没有看连江楼,那诱人的面庞上也没有任何暖意,却又笑了笑,一派漠然地微笑着,冷言冷语地说道:“你大可以心安理得地找到无数个理由,为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进行开脱,但作为惩罚,你会一直像这样活着,我要你好好地活着,活到寿元枯竭那一天,在此之前,这里就是囚禁你的牢笼,你将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地在这个地方日复一日地活下去,这是我给你的惩罚,你该感谢我的仁慈。” 说完,他转身迈步,移向门口,他不知道自己身后的连江楼此刻是什么表情,也许会悔恨,也许会不甘?他并不能确定,但他始终也没有回过头,只是心平气和地离去,尽管速度并不快,然而至少丝毫不曾迟滞--你是我唯一爱的人,哪怕直到今天也还是忘不了你,但我再也不会对你心软,再也不会了。 师映川回到寝宫的时候,平日里负责他饮食起居以及一些大小往来之事的近身侍从之一已经等在门口,见他回来,忙快步迎上前来,垂手禀道:“君上,刚刚接到的消息,瑶池仙地的太上长老阴怒莲闭关之际,不慎走火入魔,现已陨落,瑶池仙地如今已经着手准备后事。” “……阴怒莲陨落?”师映川闻言,顿时微微一怔,当年旧事,仿佛还历历在目,那个绝美骄傲的痴情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么?一时间饶是师映川这么多年经历了无数大风大浪,早已打磨得心如铁石一般,此刻也不禁有些唏嘘,想起从前两人之间的渊源,师映川略一踌躇,便作出了决定,当下稍作安排,把一些事情交代下去,这就独自一人前往瑶池仙地。 …… 虽还是酷暑时节,然而瑶池仙地范围内,较之其他地方终究还是凉爽许多,宗门之内一位大宗师的陨落原本是件大事,但这些年来由于阴怒莲深居简出,已经不大出现在公共场合,一向只在后山清修,行事极其低调,再加上宗主师赤星生性有些冷僻,不欲大肆操办,因此阴怒莲的后事办得隆重之余却并不繁琐,最后将其葬在了生前幽居清修的地方,也算是适宜。 长长的山路间有白石铺就的台阶,从前就没有什么人行走于此,如今阴怒莲既殁,这里的弟子便迁了出去,于是更显冷清,不过此时却见一个黑色身影走在石路上,缓步登山,速度不紧不慢,不多时,此人登上峰顶,风吹着袍角,这人微微仰起脸来,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 师映川并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来到阴怒莲墓前,不过显然他并不是第一个到的,因为此时不远处的坟墓那里,已经有一个青色身影静静立于碑前,这身影并不陌生,是一个曾经令年少时的师映川惊为天人的男子,师映川见到这人,嘴角就微微翘了起来,并不意外,他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夏风,忽地微微一哂,脚下不停,就走到近前,道:“……藏先生也来了。” 那人转过身来,素袍木簪,容色平静,修为到了精深处,自然就会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驻颜延寿的功效,因此多年时光并没有改变他的样子,五官依旧还是像师映川几十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样,仿佛几十年的时光对他而言,只是昨日,露在外面的皮肤十分白皙,没有哪怕半点皱纹,岁月只是让那一身气韵越发沉静,自有一番清逸从容,正是藏无真,此时他平静看去,不觉眼前一亮,仿佛周围景色都越发明媚起来,只见那黑袍下裹着的身型看上去有些纤瘦,事实上却并非瘦弱,而只是年幼罢了,容貌之精致模糊了男女界线,黑衣雪肤的少年站在近前,世间似乎已没有任何词汇能够形容那种绝美与气质,唯有眼神幽深莫测,藏无真深深凝目看了对方一眼,从如今的师映川身上完全已经看不见当年的神采飞扬,只有漩涡般的一味幽深,在感觉中只是个普通人,但实际上当然决不普通,藏无真感受着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与普通人毫无差异的气息,知道这是功力达到了极致的返璞归真体现,很多武道强者虽然也能够做到这一点,但在藏无真这样极高明也极挑剔的眼力之下,自可发现比起师映川这种浑若天成的自然,其他人终究是差了一层的,一时藏无真静立片刻,方转回脸,重新看着面前的墓碑,望着那上面的刻字,心头一片平静,并没有太多感伤之类的情绪,人生百年来一次次地见证了无数生死,对于生存与死亡的态度,早已不是普通人容易受到影响的心境能够相比,只听他平缓说道:“……悠悠一晃近百年,我还记得怒莲她年幼时的模样,而如今却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切过往都尽皆湮灭,再不留痕迹,世人都羡慕武道强者寿命悠长,然而古往今来,真正能够顺利活到寿终正寝的强者永远只是少数一部分,更多的人要么死于争斗,要么死于旧伤积累,要么就是在修行中走火入魔,也许,这就是武道家的宿命。” 藏无真的话令师映川颇有认同,仿佛隐隐回到了曾经那个黑暗的岁月,事实上越是清楚地知道死亡滋味的人,才越是怕死,只有那些还根本不必考虑死亡问题的年轻人,才会不把这当成是一回事,师映川忽然之间内心最深处就有出一股淡淡的莫名孤寂感涌出,他抬手撩开眼前被风吹乱的长发,心头有丝丝微妙感触,嘴角就微微泛起了笑意,只不过那一双赤色眼眸中却没有丝毫的情绪起伏,就说道:“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权利,同时也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既然走上了这条路,也就意味着不再平凡,所以无论未来结果如何,我都要感谢最初带我走上这条路的人,因为他给了我选择的权利,让我有了自此掌握自己人生的机会。” “……是啊。”藏无真望着墓碑,眼里有的只是平静,片刻,他转首看向师映川,道:“你如今的境界,已非我所能及,如此,你可曾真正触摸到那一步?”师映川眯起眼睛,看着周围美景,微微而笑,笑容似有飘忽:“藏先生指的是长生不死么?”他抬起白皙纤长得好似美玉一般的左手,轻轻将垂落到眼前的发丝撩到耳后,一双凤目流转之间,光泽幽幽,嗟呀一声,说道:“只能说是刚刚摸到门槛罢。”藏无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利的光,但随即又平复下去,他感受着从师映川身上传来的那一点隐而不发的威严气息,淡淡道:“世间永远没有真正的长生不死之说,就算有所谓的不朽,也只是相对而言罢了,沧海桑田变幻,星辰亦会陨落,或许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也终究会有走到尽头之时,真正的永恒,从不存在。” “……的确如此,当有一天连我们所存身的世界都走向毁灭,所谓的永生不死自然也就是一个玩笑,就算是真正成为了所谓的神,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只不过是比起其他人而言,掌握了更为强大神秘的力量而已,即使思维与情感都已变得与普通人不同,但归根结底,没有本质区别,不会具备摘星揽月,移山倒海这般超越想象的力量。”师映川神色从容地接过话头,没有任何掩饰,藏无真看他一眼,清平的双眉微微挑起,仿佛是正在与一个老朋友闲聊,只道:“你如今已是天下无敌,无人再是你对手,却继续苦苦追求一个缥缈的梦想,值得?”师映川没有正面回答,天光灿热中,明晃晃的阳光照映在他雪白的脸庞上,不似真实所有,他只微微一笑,鼻翼轻翕,表情与动作都是那样的完美,一时就道:“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于我而言,这仅仅只是开始罢了……能够体会我这种心情的人,这世间不过寥寥几个,至于到最后,或许会渐渐觉得相当稀松平常,也或许会一直觉得充满游戏一般的刺激感,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不确定的答案,所以未来才会有着如此令人向往的魅力,不是么?” 两人一问一答,静默地进行着交流,藏无真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徒孙,在他眼中,这个人既无望获得真正的感情,又无法彻底放弃那残余的人性,明明仇恨着心爱之人的冷酷,偏偏又有着寂寞犹如死水一般却仍是渴望一点光明的心,如此矛盾,又如此可悲,世间的一切已无法对其进行约束,但是又找不到真正自由的道路,灵魂流离失所,始终在寻觅一个真正安心的归宿,这样的人生,无论在旁人眼中多么精彩,事实上,却也并不值得期待与羡慕啊……藏无真如此想着,但这个男人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口问道:“这些年,他还好么。” 尽管没有提名字,但藏无真所说的‘他’,自然也只能是那个人,而师映川听到这突然问出来的一句话,面上神情似是几不可觉地微微一顿,随后就笑了一下,道:“固然谈不上好,但也不是很坏……至少,他还好好地活着,并且,我会让他一直活下去,直到寿元枯竭为止。”他从容说着,就好象只是在谈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被刺得千疮百孔的心早已不会再因为提及对方而痛苦,也许这份感情他永远都不能彻底忘记,但至少已学会不轻易为之所动。 藏无真没有意外师映川的态度,也没有求情劝说,因为知道没有用,一时间两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及那个人,师映川看着墓碑,微微出神了片刻,道:“还记得年少时初见阴前辈,一晃多年过去,这便阴阳隔绝,如今多少熟识之人都6续离世,令人不胜唏嘘。”顿一顿,师映川微微仰头,迎着风,轻叹着说道:“看到这样的生老病死,世事无常,所以更渴求打破这桎梏,求一个大自在。”藏无真笑了一下,眼神亦有追忆往昔之色,也许人的年纪一大,往往就容易如此罢,开始喜欢回忆往事,那一幕幕就仿佛是翻开了一本泛黄的书,曾经那些爱恨情仇的经历,就是书中那些故事……一时以平和的心情淡淡地想着这些,藏无真便对师映川道:“……想过有可能失败么。”师映川亦笑,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没有害怕失败过,但凡有一点无措,我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至于说失败吗?无所谓的,从头再来就好了,世人皆知我有秘法在身,可以转世重生,我会一直活下去,为了心中那份追求而努力,这一世若失败不成,那就下一世,如此一次次地轮回转生,直到成功为止,或者彻底消亡……也许这一世我就会成功,也可能会经历无数次的失败,甚至在很久以后会逐渐忘记自己一开始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这样做,不过,即便真是这样,那也已是极其遥远的事情了,现在的我,过多地想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 两个人站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也许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交谈,而是对于往事与岁月的追挽,大概回忆是最让人心情放松的事情了罢,一旦沉浸其中,便不可自拔,因此直到夕阳西下的时候,藏无真才望向微红的天际,淡然说道:“我该走了……很久没有与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师映川微微一笑:“是急着回去照顾他么?”藏无真眼中有了柔和之色,就算是回答,师映川难得脸上露出一丝真诚的笑容,轻叹道:“看得出来,这些年你们的日子应该过很是平静愉快,虽然这样的生活我不会去选择,但这不妨碍我感到羡慕。” 藏无真离开了,回到那正等待着他归来的爱人身边,师映川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一时再看那日暮西沉,残阳斜照,心中微微落寞,这世间之大,等待着自己的又有几人呢?如此想着,也觉无味,当下解了腰间一只巴掌大小的扁平银酒壶,拔了塞子,将里面的酒徐徐倒在阴怒莲墓前,此女一生痴爱藏无真,如今对方来此见她一面,终究也算是有些安慰罢。 第176节 师映川静悄悄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从头到尾,瑶池仙地之中都没有人发现他的踪迹,待回到云霄城后,师映川还没来得及休息,便翻阅这几日积压的公文,却见一封信放在最上面,乃是永安公赵剀所书,他拆开细细看了,脸上就露出一丝冷意,当下命人去召大司马千醉雪,千醉雪在帝宫之中有专门住处,因此相见倒也方便,不多时,千醉雪进殿,师映川示意他坐下,道:“我接到消息,朝廷在南夷秘密扩军四十万。” 千醉雪顿时长眉一抬,整个人瞬间就如同宝剑出鞘,锋芒微露:“……哦?”师映川坐在榻上,手指轻掸袍摆,淡淡道:“皇帝与我之间,终究是不可弥合了。”千醉雪简洁道:“天无二日,世无二主,如今种种,也是意料中之事。”师映川心底泛起了一个儒雅温俊的身影,仍是当年模样,只不过转瞬之间,他眼中就恢复了清明之色,重新变成了那个果决铁血的师映川,自失地一笑,道:“不错,既是早知会如此,又何必作这小儿女之态。”一时两人在殿内秘谈许久,千醉雪这才退出,师映川不知怎的,只觉得有些身心疲惫,他信步走出寝宫,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却是来到了师倾涯的住处,此时园子里,师倾涯与千穆正在交流修行心得,两人不时比划几下,很是认真严肃的模样,偶尔也会争论几句。 [这种情形,真是怀念啊……]看着这一幕,师映川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回忆之色,很久很久以前,当自己还没有具备强大力量的时候,不也是像眼前这两个年轻人一样,不断充实提高着自己,对于无敌的力量充满了向往么?以极大的热情与毅力投入其中,咬牙走在这条路上,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如今多少年过去,看到两个年轻人也走上这条注定坎坷的路,就好象看到自己当年一样。这样想着,师映川也没有刻意隐藏自己,从树后慢慢走了出来,师倾涯眼尖,率先发现了师映川的身影,立刻迎上前来,恭谨地行了礼,这才含笑道:“父亲回来了?”千穆也随之见了礼,师映川随意摆了摆手,开口道:“你们继续,不必理会本座。” 师倾涯顿时眼眸一亮,就明白了师映川的意思,便道:“还请父亲指点。”千穆闻言,亦是目露精光,要知道师映川如今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若能得其指点,必是受益良多,尤其自己出身万剑山,是正宗的剑修,而千余年来唯一有着剑神之称的便是面前这个人,能够受对方点拨一二,恐怕是世间所有剑修都梦寐以求的事情,纵是千穆自己,也是十分动心。 一时师映川便坐在凉亭里,看着两个年轻人演练,不时出言指点几句,尽管这时节烈日炎炎,但师倾涯和千穆都是精神百倍,丝毫不以为意,半晌,两人都是颇有收获,便请师映川进屋喝茶,师倾涯道:“儿子新得了一批仙罗那里出产的特殊苦茶,味道有些独特,正准备献给父亲一些,今日正好父亲来了,便尝尝这个味儿,若是喜欢,儿子这里有十二斤,就让人送七斤到父亲那里,另外五斤送给碧鸟阿姨。”师映川淡淡道:“你有心了。” 师倾涯笑道:“那儿子就让阿穆去煮茶了,这茶需要以特殊手法煮制,怕是下人万一弄不好,白白糟蹋了东西,这茶是阿穆带来给我的,他知道应该如何煮茶。”师映川不置可否,师倾涯见状,便向千穆微微点头示意,千穆就起身出了房间,这下室内便只剩下父子二人,师映川从身旁小几上的果盘里拿了一枚果子,在手中随意把玩着,少顷,他看了一眼师倾涯,道:“你如今还与东宫那边有来往没有?”师倾涯听了这话,立刻站起身来,以为是对方不满,便道:“父亲……”师映川抬了一下手,示意他坐下,道:“坐,用不着紧张,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与东宫之间的情谊我也清楚,你二人多年交往起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这层关系不是说断便能断了的。” 师倾涯这才慢慢坐下,就有些沉默的样子,片刻,才开口道:“近来儿子已经不再回他的信了,这几年,彼此之间也没有多少往来,他与我心里都清楚,我们之间……不成的。”师映川在手里那枚拳头大的果子上咬了一口,任甜香的汁水涌进嘴里,等到三口两口吃完了这枚果子,师映川才取出锦帕擦了擦手,道:“你是一个优秀的孩子,也有能力,但是如今形势你也很清楚,你和东宫之间已不可能……这与是否努力无关,与地位无关,甚至与资质都没有多少关系,但他既然是太子,是皇室之人,而现在青元教与大周的关系你很清楚,不过是勉强还没有彻底撕破脸而已,但这也只是早晚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你与他之间势必已经没有未来,如果你固执地想要跟东宫有所结果,有朝一日迎接你的,必然是左右两难之境。” 师倾涯听着这话,面上多了几分复杂之色,他心里明镜也似,自己与晏长河之间并非是两人的感情出了问题,而是现实所致,但这又怎么样呢,尽管是找出了其中的症结所在,但他仍旧没有任何办法去解决问题,因为只要青元教与大周继续这样下去,乃至最后发展到局面无法控制的地步,那么自己与晏长河之间的天堑就是一直存在甚至变得更加严重,如此一来,两人势必再不能走到一起,这样想着,心中微微沉重,道:“儿子明白……所以这几年也与他逐渐冷淡下来了。” 师映川两手放在腿上,神色略略温和了一丝,沉声道:“我知道,你对他很是喜欢,但有些事情,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必说你,即便是如今的我,也终有不得不向现实去妥协的时候。”师倾涯微微垂首:“……是。”师映川看他一眼,说道:“其实,也有旁的法子,他若肯放弃储君之位,与你远离世间纷扰,双双隐居,再不问世事,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父亲说笑了。”师倾涯闻言,苦笑的同时却又坚定地摇了摇头:“儿子做不到,他也做不到。”师倾涯很清楚,无论是自己还是晏长河,都不可能为这段感情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自己做不到,晏长河也必是做不到的,如此一来,他微微抬起头,看着师映川绝美的面庞,低声问道:“父亲,我是不是很虚伪?嘴上说着喜欢他,但实际上却根本做不到为他放弃我所拥有的东西。”师映川难得真心笑了笑,望着稚气已褪的儿子,道:“这与虚伪无关,也没有人能因此而理直气壮地指责你,因为你有权拒绝对自己的人生作出这样影响重大的决定。” 说到这里,师映川顿一顿,神色端正如初,眉宇间多了几分犀利:“一个人成熟与否,就是看他在作出决定之前,先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是否不至于后悔,你没有一时年轻冲动,轻率决定这种大事,这很好。”师倾涯微垂眼皮,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只听他说道:“儿子大概是天生冷情罢,纵然是喜欢他,但也仅此而已,不知情浓深爱是何等滋味,更做不到为对方牺牲很多的地步。”说到这里,少年突然就自嘲地笑了笑,眉目之间变得逐渐淡然,道:“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其中付出过太多罢,没有投入多少心力,所以就算失去了,也不是不能接受的,无非是心情有些不好受罢了,其他的,却也没什么。” 师映川沉默了一下,既而道:“……你这样的性情,其实像我。”他似乎对师倾涯的话有所触动,想到了很多事情,眼中就有了片刻的复杂:“的确,因为没有付出太多,所以才可以不太在乎,只有投入过大,为此牺牲过多,才会宁可死死抓住也不肯放手。”如此说着,师映川心中一片清明,这大概就是人的劣根性罢,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宝相龙树等人对自己百般听从,自己不觉得如何,而连江楼却是难以被自己得手,越是这样,自己就越是不肯死心,这就是人的本性。 父子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一时千穆端着煮好的茶进来,两人便缄口不语,师映川在这里又坐了一会儿喝着茶,点拨了二人一些修行上的事情,便返回自己寝宫,当下千穆收拾着茶具,随口就道:“方才帝君与你都聊些什么了?”师倾涯淡淡笑了一下:“也没什么。” 师映川回到寝宫,正巧皇皇碧鸟也在,见他回宫,起身迎上来笑道:“听人说你回来了,我便来瞧瞧你……一路可还顺利么?”师映川携了她的手,走到方榻前坐下,道:“谈不上什么顺利不顺利,只是看到那墓,有些感触罢了,当年风华绝代的美人,就这么化作一掊黄土,诸事皆消。”皇皇碧鸟听了,也有些唏嘘:“是啊,我还记得那位阴前辈,当年我还年少,见得那般绝代佳人,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敬畏,却不想世事无常,如此人物,就这么陨落了。” 夫妻二人感慨了一番,末了,皇皇碧鸟将带来的一本帐册递到师映川面前,道:“这是近期的帐目,你看看罢。”师映川动手翻开册子,大略看了看,一时看罢,就点了点头,道:“不错。”皇皇碧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这些年天涯海阁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一些特殊渠道甚至一手垄断,做得太绝……”师映川打断她的话,道:“碧鸟,你应该知道,我与大周之间,如今基本已是决裂,只不过还没有彻底撕下脸皮罢了。”皇皇碧鸟微微点头,师映川双目之中泛出一丝红得近紫的诡异之色,衬着那完美容颜,更觉妖异,他淡淡道:“当年天下混战,彼此征伐,血流万里,生灵涂炭,尤其后来我命人大肆散布瘟疫,致使人口锐减亿万,如此几经磨难,子失其父,妻失其夫,比起数十年前,人口数量还剩下多少?纵然有这些年的休养生息,但也远远不曾真正恢复元气,所以如今‘稳定’二字才是众望所归,没有人愿意再打仗,一旦谁要轻启战端,立刻就是千夫所指,万人怨望,这还只是一部分原因,我并非是在乎物议的人,当年瘟疫传播,死了无数人,当真是天下沸腾,世人皆谓我丧心病狂,但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但现在我要的却不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天下,这世间已经再经不起太大的动荡了,若是我如今不计后果,施以雷霆手段,只要付出相应代价,最终必然可以夺得胜利,然而那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最后我得到的决不会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总之,这其中牵涉甚广,即便是我,也不是真正能够随心所欲地行事,要考虑的实在太多了。” 师映川说着,拍了拍皇皇碧鸟的手背:“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轻启战端,也不会做会被诟病之事,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尽量将大周的经济命脉控制在手中,狙击一切与天涯海阁对立的商业组织与个人,很多时候,不止是刀子才能杀人,钱也一样,要知道经济崩溃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可是相当于灭顶之灾。”皇皇碧鸟听了这话,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偎依在师映川怀中,但这个看似温柔的女人知道,无论丈夫作出怎样的决定,自己都会义无返顾地陪着他,为他做一切能够做到的事情,因为在她的世界里,他就是唯一啊。 从师映川宫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不早了,晚间皇皇碧鸟用过饭,留下一个贴身侍女伺候,便开始处理一些公务,随着一本又一本的薄子逐一合上,皇皇碧鸟揉了揉眉心,道:“把灯剔亮些。”侍女听了,忙拔下头上的耳挖子拨了拨灯芯,烛焰轻摇之际,皇皇碧鸟倩丽的影子便也在墙上微微摇晃,这时皇皇碧鸟取了印,沾上印泥,在一张已经数目核对完毕的长笺上端正盖了,语气里略有了一丝疲惫,道:“修儿那边,有书信送来没有?他随魏王出海,算算时间,这时候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侍女应道:“还没有。”一时又轻轻为皇皇碧鸟捏着肩膀,柔声说道:“其实夫人对三公子何必这样上心,毕竟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夫人现在尽心尽力操持着天涯海阁,日后却要全部都交到三公子手上,这样偌大一份产业,在夫人任劳任怨多年之后,偏偏要让别人来坐享其成……” 话没说完,皇皇碧鸟原本已经闭上的眼睛忽然睁开,面上神情虽然仍是平静淡然,但语气里却是有了一丝冷厉,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倒越发学得没有规矩了,竟嚼起主子的舌来!” 她并非疾言厉色,侍女却心中一下子‘咯噔’一声,她见皇皇碧鸟恼怒,不由得面色微微一变,忙道:“奴婢只是为夫人着想,这样大的一份家业,怎能……”皇皇碧鸟面色一凛,逼视着对方,喝止道:“还混说!”那声音之中陡然透出丝丝冷凝之意,皇皇碧鸟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不过又立刻一字一句地冷冷道:“我这一生,看这样子应该也不会有子女了,所以映川便是我的一切,你莫要动那些小心思,我不需要,权势钱财于我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侍女跟随她多年,见她如此,知道真是恼了,便立刻含泪跪下,双唇微微哆嗦着,道:“奴婢知错了,奴婢只是关心夫人,怕夫人吃亏……”皇皇碧鸟目光扫过她全身,又重新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才道:“起来罢,让厨房做了倾涯素日喜欢的点心,晚些送过去,给他做宵夜。” 侍女答应一声,便下去吩咐,皇皇碧鸟眼见她离开,面色却缓缓凉了下来,道:“来人。”话音方落,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皇皇碧鸟面前,垂手低眉,静候吩咐,灯光下,皇皇碧鸟美丽的容颜上似是蒙了一层阴影,她看向那素衣女子,道:“上次你对我说的事情,果真么?如今可有确切证据了?”素衣女子清丽的面孔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一块木头,低声应道:“是,冬妍的确暗中与摇光城往来,定期传递信息。” 皇皇碧鸟闻言,娥眉蹙锁,叹道:“冬妍跟着我多年,我本以为或许她只是一时糊涂被人收买利用了,谁知如今看着,竟然却是开始挑唆我滋生私心,这天涯海阁乃是映川手里的一把锋利刀子,关系极其重大,当初映川将这重担交于我手,也是极信任我的意思,若是我真的有了私心,势必会让映川的基业大受影响,如此看来,这冬妍,决非一时糊涂,分明乃是包藏祸心,想必她一开始应该就是朝廷的人,当初到我身边,便是皇帝暗中授意,在映川这里不动声色地埋下钉子……”说到这里,皇皇碧鸟用力捶了一下腿,沉色道:“冬妍乃是许多年前就来我身边伺候的了,那时还是天下大乱之际,诸雄并起,正值朝廷与青元教紧密合作的时期,皇帝竟是在那个时候就已提前悄悄布下暗手,晏勾辰此人心机之深沉老辣,性情之冷漠奸狡,着实令人可畏可怖。” 素衣女子面上神情不变,只道:“夫人的意思……”皇皇碧鸟眼中闪过厉色:“这冬妍暂且留着,不要惊动了她,她既是大周的暗桩,以后暗中防着就是,说不得,日后这枚钉子就能用得上,利用她反过来让对方吃个大亏。”说这话的时候,皇皇碧鸟根本不似平日里师映川面前那个温柔体贴的妻子,这个原本与师映川青梅竹马的女子,经过这些年的风雨,早已成长起来,她再也不是年少时依赖师映川的女孩,而是一个为了丈夫,让自己变得强大的女人! 此时在师映川的寝宫,殿中烛火通明,两条长长的大桌拼在一起,上面放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沙盘上极为详细地呈现出山丘、平原、峡谷、森林、城镇,千醉雪身穿便服,站在沙盘前,这个平日里威严冷漠的男人,此时眉宇间透露出认真之色,正通过沙盘演化而不断地对一旁的师映川说着什么,师映川显然刚沐浴过,随意挽着髻,亵衣外面披一件薄衫,此时一面低头看着沙盘,一面听着千醉雪的详细汇报,不时以手指用力捏着眉心,似在考虑着其中得失,这时千醉雪却暂时停下,去倒了一杯茶递到他面前,道:“先润润。” 师映川笑了一下,把杯子一推:“你喝罢,都说了这半天了,嗓子只怕也干了。”千醉雪也不推辞,便把茶喝了,师映川道:“先歇会儿,让人送宵夜来,我们吃过了再继续。”千醉雪清冷的眼眸微微柔和起来,替师映川系上衣带,说道:“今夜就暂时先到这里罢,你今天才回来,这些日子一直赶路,想来也乏了,还是早些休息才是。” 师映川笑道:“我如今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也不需要休息,你不必念着我。”千醉雪亦是一笑,便不多说了,就去洗了手,用冷水擦一把脸,这时正取了剪刀在铰烛芯的师映川却突然眉峰一凛,双目之中闪过一丝猩红之色,冷叱到:“……何人在此窥探!” 说话间,师映川身形微动,整个人已消失在了原地,几乎与之同时,帝宫之中不少人便看到一抹青影破开夜幕,朝某个方向飞射而去,紧接着,一道血色光华以青影为中心亮起,化作一柄几乎实质的大剑,狠狠向前方斩去! 刹那间只听一声巨响,空气中有肉眼可见的波纹剧烈碰撞在一起,却不知斩中了什么,下一刻,师映川纤长的身影降落在屋顶上,全身被淡银的月光所笼罩,莹白如玉的右手中捏着一根血淋淋的断指,这时帝宫之中诸多高手已被惊动,在负责人的指挥下,无数道黑影已遁入夜色里,迅速开始大范围的搜捕,师映川长眉轻蹙,对这一切恍若不闻,随手丢掉了那截断指,千醉雪此时也已赶来,面色凝重,道:“……以你之能,居然也没有把人留下?” 师映川神色平静,只是眼中却已有剑芒幽幽亮起,他唇边微微冷哂,身形凝立不动,只道:“此人精通遁术隐匿之法,若是在平原山谷等荒凉无人之地,我必可将其拿下,但在云霄城帝宫之中,我若不计后果出手,则必然此处损失极大,投鼠忌器之下,倒是让他侥幸脱身。” 说到这里,师映川就微微冷笑起来,他面沉如水,看了一眼被丢在一旁的那根血淋淋断指,眸色深冷之极,这一瞬间,他身为绝顶高手的气势便毫无保留地泄露出来,眸光之中透出的森寒,甚至令身旁的千醉雪都为之一窒,只见他垂目悠悠道:“如此诡妙遁法,倒让我想起了当初那大衍门的《通变九步》来,还有那隐匿气息之法,令宫中诸宗师包括你在内都没有察觉到,想来很有可能就是大衍门的《寂灭禅功》,没想到千余年后,大衍门这些东西居然还有传承不绝……这贼子倒也好大的胆子,竟然敢于冒险,暗中摸到我的圣武帝宫之中。” 师映川眼力何其毒辣,仅仅从刚才瞬间的交手之中,就看出了对方的路数,一旁千醉雪皱眉道:“应该是朝廷之人。”师映川面无表情地一弹指,顿时不远处那截断指就被无形的剑气击得粉碎,他淡淡看了一眼那一小蓬血雾,便收回目光,漠然道:“不会有错,看来皇帝那里,这些年来也网罗了不少能人异士……隐藏得倒也够深。”师映川说着,微眯起秀美的眼睛,玉色指尖用力捏着太阳穴:“让我想想……大概是我前时离开云霄城的消息走漏,所以那边才敢派人夜探帝宫,否则若有我在此坐镇,应该不会有人敢玩这么一手,只不过他们没有想到,我会回来得这么快。”千醉雪目光望向师映川,道:“你打算如何行事?” 师映川咧嘴一笑,整齐的牙齿在月光下反射出白森森的光,令人莫名地遍体生寒,他抬头望着天空,黑暗的夜色薄薄地笼罩,一切都是阴霾暗淡,虽然有月亮还在努力布洒着清辉,但天空中却仍有乌云,令一切都显得沉重而压抑,师映川双手负在身后,一股无形的气氛笼罩了周围,只见他悠然道:“如何行事?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且看最后到底是鹿死谁手。” 就当师映川与千醉雪在殿顶交谈之际,万里之外的大周皇宫之中,一间偌大的殿内,没有任何内侍与宫娥在此伺候,只有晏勾辰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书案后,案角摆着一摞奏折,正中间平平整整地摊开着一幅画像,画上的紫藤花架下,少年微微斜靠在躺椅上,一手托着下颔,面带慵懒之色,浅笑微微,雪白的手臂上扣着七把短剑,色彩斑斓,晏勾辰看着,双目幽深,仿佛深不可测的幽渊,无法探知他此时心中所思所想,他伸出手,缓缓摩挲着画上的人物,忽然就笑了笑,低声开口,似乎是在对那画中人说道:“……这北斗七剑的原料乃是从天外陨石之中提炼而出,你当年命宫主星乃是紫微,紫微星号称斗数之主,有北斗七星拱绕,命宫主星是紫微之人便是帝王之相,那时钦天监曾为你占卜,曾言你命中注定有七人与你纠缠不清,因此你后来索性就以北斗七星命名,打造出了这北斗七星神剑,当年我听说此事,只觉得可笑,然而后来才知道,此事果真不假。” 殿内灯火静静,但不知道怎的,却隐隐透出一丝诡异之感,晏勾辰的脸上出现了一抹从未有过的表情,这表情之古怪,很难形容究竟是在表达什么意思,然后晏勾辰就闭上了眼,身体微微向后,靠在了结实的椅背上,就此沉默了许久,一动也不动,久到让人觉得他似乎是已经睡着了,然而就在这时,晏勾辰却又忽然缓缓睁开了双眼,他依旧保持着身体靠后的姿势,却看着高高的梁顶,微笑着仿佛自言自语地道:“方梳碧是当年服侍你的女官桃儿,宝相龙树乃是丞相拓拔白龙,季玄婴是唐王温沉阳,千醉雪则是大司马李伏波,左优昙乃绿波转世,连江楼便是赵青主,这六个人,果真都是与你纠缠不清……” 皇帝的声音越发低沉下来,小半张面孔隐藏在阴影中,嘴角却似乎有笑:“而我,就是第七个……” 344三百四十四 人算不如天算 晏勾辰似乎自言自语道:“……这六个人,果真都是与你纠缠不清……而我,就是第七个。” 他说着,忽然就笑了起来,他站起身,低头以手轻轻抚摩着面前的画像,不由得微微恍惚一下,但很快定了定神,就这么一瞬间,晏勾辰就仿佛是经历了一场长达无数岁月的梦,缓缓从纷繁复杂的记忆当中清醒过来,他看着画上少年那淡笑如花的面庞,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透出一丝亮芒,其中似有柔情无限,又似什么也没有,但语气之中分明就多了些古怪的东西,轻声说道:“当年认识你之后,我曾经想过,如果我再强大一些,有了足够的力量,那么我就可以将你留在我身边,哪怕你对我并无爱意,我也一定要得到你……呵呵,这些话,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即便是说了,但是身为剑神的你,也一定只会嘲笑我不自量力罢?” 用一种特殊而复杂的古怪语气喃喃说着这番话,是平静,淡然,从容,晏勾辰的脸上就微微有了笑意,耷拉下了眼皮,目光变得越发清澈犀利起来,仔细端详着画上的人,仿佛是在与少年对视,如果仔细的观察的话,就能够看出他睫毛正轻微地颤动,很快,晏勾辰的眼神渐渐有些变化,变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地讥讽,既而轻轻叹了一口气,对画上微笑的人说道:“逃避永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有时候也曾想过,我可能只是爱你,而不是最爱你,但是那又如何,这种事情本来就很简单,我知道我倾慕于你,想要得到你,这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其他的,又何必去想太多?所以曾经为了获得站在你身边的资格,我甚至放下了属于我的骄傲,我的心情你应该能够理解罢?我尝试过无数次,我努力地做过很多事,你永远不会知道为了与你在一起,我究竟付出过多少努力,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当然知道,但你不肯回应,不过即便如此,这也没什么,毕竟不是所有的付出都一定会有回报,但是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很明确的,那就是我当初对你有多深的仇恨,就有同样甚至更多的感情。” 如此说着,晏勾辰的声音变得低缓,眼神却突然变得无比冷冽凌厉,宛如冰凌般刺骨,但很快,又变得微微迷离而寥落起来,脸上带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他仿佛正陷入到一场盛大的回忆之中,指尖在画像上的少年脸庞上温柔游移,就好象在抚摸着真人一般,灯光下,大周天子经过精心掩饰的面孔上看不出苍老模样,他黑色的眸子里隐约闪着光,又慢慢变淡下来,重新恢复了平静,一时凝望着这幅在数年之前由自己亲手所绘的画像,他的心中从未像现在这么平静过,嘴角甚至还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丝笑容,柔亮的灯光笼罩在这个男人的脸上,呈现出明暗不定的分割区域,眼神依稀冷戾,半晌,晏勾辰方冰凉地说着,脸上再无半点表情:“很抱歉,但我终究还是无法原谅你,依我本心,我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如此待你,但我的确无法原谅……所以,我不得不把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些痛苦都返还到你身上,让你尝到更加痛苦许多的滋味,毕竟那时的我,唯有恨你伤害你,才有着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悠悠千年,其间酸甜苦辣,艰涩冷暖,有谁可知?我爱的那个人,天下……无双。 晏勾辰笑着,笑得很是真诚,但他的眼中的幽火却是辗转明灭,嘴唇失色,所以就显出隐隐的残忍味道,眼中尽是火一般的炽烈,在幽黑无底的眼瞳当中熊熊燃烧,几欲焚身,他低喃着:“不要觉得我冷酷无情,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原本就是冷酷无情的,如果太过多情,就像你当初一样,那下场,你自然知道……你为情所困,害人害己,我不能学你。” 他的声音有些哑,与嗓子无关,只是心情所致,令他的声音如此低弱,还有那么一丝丝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话刚说完,这时忽然就听闷隆隆地一声响,却是一记闷雷在远处天边滚过,晏勾辰望向窗外,却见雨点开始零星落下,他走过去,片刻,雨就下了起来,水花溅落,白茫茫地模糊了天地间的一切,晏勾辰伸出手去,冰凉的雨水便迅速打湿了掌心,也让那微微躁动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只觉得冷雨仿佛能够浸透骨髓,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喃道:“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时间,是美人与英雄最大的敌人啊……” 那些深埋于心底最深处的记忆,被拂去表面积压的灰尘,逐渐鲜活起来,清晰无比地呈现在脑海当中,晏勾辰说着,定了定神,眉宇间透着冷峻,将窗子关上,回到书案前,就准备把那幅画收起来,但一个没留意,手上残余的雨水却是滴到了纸间,画上少年的面孔立刻就模糊在了水滴中,晏勾辰一怔,心中不由得诸念起伏,下意识地就用袖子去擦,然而哪里又济得事,反而越发将颜料洇开,好好的一幅画,就算是彻底毁了,晏勾辰望着那已经模糊成一团、再也看不清模样的少年面孔,半晌才定过神来,一时间却是微微有些痴了。 …… 距离摇光城万里之外的云霄城,随着近来连续几日的雨,天气也略微凉爽了些,这一日午后,已经一连打坐数个时辰的师映川下了榻,推开窗朝外面望去,顿时一阵风雨就从窗外刮进来,打湿了地面,但却没有半点沾湿了师映川的衣裳,师映川看着大雨噼里啪啦地下着,密集的雨线打在建筑与花木上,将其冲洗得干干净净,微凉的水气在这样酷热的季节里,不禁令人精神都为之一爽,师映川注视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不远处的地面上,一些花瓣与树叶在风雨中被打落,零星四散,又被雨水冲开,师映川的手指轻轻叩击了一下窗棂,蒙在心头的那丝郁燥因为此时的清凉而淡淡散去,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心境似是颇为平和,一时伸出手去,接着雨水,任其迅速打湿自己洁白的掌心,雨水这种东西自然是再常见不过的,没有任何能够引人兴趣的地方,师映川小时候也是经常在雨天里嬉戏的,不过感觉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古怪过,清凉的雨水从指缝中偷偷流走,仿佛是一把最柔滑凉顺的丝,这样惬意的感觉,从前自己为什么却从来没有发现呢,也或者是说,只是从来不曾留意过罢了……一时师映川望着窗外雨幕,美不胜收的面容上便有了微笑,忽然就道:“宝相,你看这雨,如此一来,今年想必此地的收成会很不错,是罢?” 不远处,宝相龙树站在那里,锦衣金冠,看起来与以前丝毫无异,但脸色却微微苍白的样子,表情木然,尤其是他的眼神空洞无比,没有一丝神采,一味地寒意逼人,乍看一眼倒也没什么,但细细打量的话,越看就越给人一种极其恐怖的感觉,令人不寒而栗,但师映川却并不这么觉得,他让宝相龙树过来,揽住对方的腰,微微一笑,就像是温暖的春风吹绿了青草,吹绽了花苞,无比动人,他说道:“我记得有一年京中干旱,雨水甚少,你对我说今年收成必然锐减,请我减免赋税,以免伤农……呵呵,那时候的你,真是勤勉政事啊。” 师映川说的自然不是宝相龙树,而是当初的丞相拓拔白龙,他与宝相龙树并肩站在窗前,细细说着话,他其实有心里话想要对宝相龙树说,然而从始至终都只有师映川一个人的声音,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宝相龙树并没有回答哪怕一句,师映川微蹙起精致的眉峰,纵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单人演绎,但这样的滋味,没有人会觉得很好,他让宝相龙树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对面,仔细地端详着这个熟悉无比的人,没有掩饰自己眼中的柔和之意,是了,样子一点没变,然而,没有了灵魂,没有了思想,什么也没有,只剩下这样一具躯壳,这样的一个人,还是宝相龙树么?曾经那些温柔体贴,调笑风流,以及百死不悔的痴情与坚定,一切的一切,统统不是此刻眼前的这具完全受人驱使的肉身所能相比的,尽管这个身体没有任何损伤,看起来与从前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师映川深深知道,那个痴爱着自己的男子,早已灰飞烟灭,在这个时候,只能做一个听众,而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叫他一声‘川儿’了。 第177节 一时间师映川忽然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淡淡疲惫之意,这种认知打乱了他原本恬淡的心境,再没有丝毫心情去继续赏雨,他轻轻摸了摸宝相龙树仍然富有弹性和光泽的脸,一双血色美眸像是在燃烧,哂道:“是我贪心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有限,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你既然已经解脱了,我就应该恭喜你才对,我是不祥之人,只会给你带来不幸,不过,这些年有你在身边,我可以不必有任何顾虑地时常对你说说心事,倾吐一下,这让我放松了许多。” 如此说着,师映川就想起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时宝相龙树还在,两人就像现在这样一起看雨,宝相龙树望着外面的雨幕,就道:“川儿,我这个人没有太大的野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目标,我只想做一个对你有用的人,可以帮得上你,为你分忧,偶尔能够像这样和你安静地站在一起,赏赏雨,聊聊天,我就觉得很满足了,这样的幸福于我而言,胜过拥有整个世界。”说这番话的时候,宝相龙树的语气平和,脸上带着的笑容是除了心爱的人以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看到的温柔--那曾经刺痛人心的温柔啊! 殿外的雨仍在下着,师映川两手扶在窗台上,呼吸着潮湿微凉的空气,他的双眉黑而长,那么地修直而秀逸,鼻子又高又挺,似乎隐喻了内心深处那决断冷酷的性格,而眼中是一如既往地坦然,他淡淡道:“如果你还在,你一定会让我杀了连江楼的罢,当年你就试图杀了他,其实我知道我应该彻底毁灭他的,但是当我直视自己内心当中的种种情绪变化,我就清楚地知道我对他的感情是一种没有道理的东西,如果他彻底湮灭,我的心也会被随之撕碎……呵呵,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屠夫魔头,为了达到目的,哪怕牵连无辜,哪怕为此害死许多人,哪怕生灵涂炭,我都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我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妇人之仁断然不可取,可我偏偏在有些人的身上,就做不到这一点。” 恍惚中,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他深埋于记忆当中的男人,无论是作为宁天谕的一世还是这一世,他都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到对方,手足无措地迎接爱情的到来,一开始他都是以为世间际遇如此美妙,然而到后来,他又都发现原来是自己错了,那不是美妙际遇,反而是命运的无情捉弄,真相如此残酷,又如此冰冷。 瞳内有红色涟漪微微泛起,师映川眼中迸射出精光,仿佛是有两簇火焰在燃烧,那洁白的手指按在窗台上,一时间不禁微微用力,随即他又松了手,有点自嘲地道:“一开始,我碰得头破血流,后来我才明白了,原来人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就是一个逐渐学会麻木的过程,学会自然而然地面对一切痛苦,学会自然而然地抹平一切心结。”忽又一哂:“你看,我怎么又想起他了……”师映川说着,回头对宝相龙树无奈一笑:“你应该理解的罢。” 宝相龙树不说话,师映川也没继续说下去,两人静静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才开口换了话题,不再作儿女情长之语,双眼沉沉如无尽深潭,只道:“宝相,你从前早早就对我说过,晏勾辰此人野心滔天,心机深沉,要我早作打算,其实以我如今的修为,不是不能杀了处于重重高手保卫之下的天子,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最重要的是,这个天下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天下了,当初多年的混战,加上后来破釜沉舟的瘟疫爆发,很多地方都是十室九空,民生凋敝之极,所谓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完全不是夸大,尽管这几年有所恢复,但也薄弱得很,没有数十年的工夫,是难以恢复元气的,根本再经不起动荡,我虽然不是心软慈悲之人,但接手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我没有这个兴趣,所以,一切就都交给时间罢,文火慢炖,渐次蚕食,终有水到渠成那一日,软刀子有时候才是最好的选择。” 殿外雨声阵阵,殿内两个人并肩站在窗前,听师映川说着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末了,师映川伸手轻轻环住宝相龙树,并将手臂慢慢收紧,他感觉得到对方那有节奏的呼吸,但过于规律乃至于显露出几分机械性的呼吸却分明只是可无可无的东西,而并非像活人那样,是必须的行为,师映川就有一种怅然的感觉,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纵然他早已此身经历了太多世事无常的残酷嘲弄,甚至就连本身玩弄人心的手段也已经是炉火纯青,但在这个时候,却也不由得有些涩涩地堵心,不知道该如何摆脱,他的手下意识地来到宝相龙树的背部,轻轻地抚摸着对方背上的肌肉,宝相龙树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味道,说不上到底该怎么形容,有些古怪,并不完全是曾经宝相龙树自己身上的味道,而是搀杂了尸傀特有的气味,但这终究是属于宝相龙树的味道,所以师映川并不排斥,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松开对方,而这时雨也已经停了下来,慢慢开始有蝉鸣声响起,一阵潮湿的风由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夹杂着淡淡的青草与泥土的味道,师映川替宝相龙树整理了一下衣衫,他垂着眼睫,明明看起来相貌青稚幼嫩,只有最多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但那眼神中偶尔闪现的沧桑却像是在岁月中翻滚打熬了无数年一般,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低声说道:“这世上,愿意不留退路地爱着我的人,却永远不是我爱的那人……其实这一世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原本你在你的人生道路上可以很安稳地不停前进,我相信你可以走到很高的山顶,但因为我的缘故,让你很早就离开这世间……宝相,你的运气真的很不好,总是遇到我,而我的运气却真的很好,总是遇到你。” 这一切当然没有人回答,师映川也不以为意,这时殿外树上和草丛中的虫鸣已经热闹起来,不时还有雀鸟的轻啼,目光空洞的宝相龙树去取了琴来,师映川坐下来,伸出袖中的手,露出两只雪白晶莹得几乎惊心动魄的美手,细腻,柔嫩,纤软,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甚至用肉眼无法看到毛孔,如同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师映川动了动手指,抚过琴弦,发出的琴音清亮而纯粹,他说道:“很久没弹琴了,宝相,你想听什么?”他看了看对方,原本没什么情绪的眼里闪过笑意,就笑了一下:“记得你喜欢听我弹《春花秋月》,只是我总弹得寻常,不得其中妙处。”当下白嫩的指尖轻轻一拨,顿时一道流水似的琴声便从指下流淌出来。 师映川的琴技谈不上多么高明,只能说是中等,随着琴声连续不断地传出,师映川双目微眯,仿佛已经逐渐沉浸其中,也许是琴声勾动了心绪,渐渐的,师映川眼神微微迷离,不知想到了什么,而他指下所发出的琴音仿佛被什么所渲染,隐隐变得有些妖异起来,好象被那十根白玉般精致动人的手指拨动,就此充满了某种诡异的力量,未几,忽听一声脆响,桌上的一只茶杯毫无预兆地四分五裂,而琴声也随之蓦地止住,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安静,虫不鸣,鸟不叫,周围再听不见来源于自然的声音,师映川的眼神清明起来,双手按在琴上,此时附近的树上和草丛里,雀鸟以及虫子之类的小型生物再没有一个还活着,若非师映川一直下意识地刻意压制,附近的大型动物包括人在内,也要受到波及,师映川微微凝神,忽然微启菱唇,冷诮一笑,双唇腥红如血,道:“看来我的心情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平静……这一切,又是谁的责任?” 同一时间,摇光城中某条胡同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一处宅子前,从车里下来一名装扮普通的青年,疏眉朗目,贵气逼人,门口一直在张望四周的小厮见状,连忙推开半边门,将青年让了进去,这宅子不大,院子里打扫得很是干净,青年刚进到屋里,心脏就不知道怎么了,不由自主地咚咚直跳,嗓子也有些干,这令他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以此稳住心绪,当走到竹帘前时,青年脸颊上的肌肉就微微抽搐了一下,但他还是伸出手,手上动作出奇稳定地去掀竹帘。 帘子一掀,里面的光景便一览无余,室内十分明亮,就见一个面容极俊秀的年轻贵公子正坐在方榻上,一身淡紫色箭袖,眉目如画,望之就如同一尊玉雕也似,正静静喝茶,青年脚步当即一顿,呼吸亦便不由得猛一窒,血液在瞬间就沸腾了,定定瞧着对方,他没有说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双黑水银似的眼睛直勾勾地攫在紫衣公子身上,从头到脚地一寸一寸贪婪逡巡,拔都拔不出来,对方自然也是看到了他,精致的面孔上就多了几分复杂之色,这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人在时隔数年之后,终于再次相见,这样的重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晏长河的拳头已经无意识地攥紧,且又微微轻颤,这是经常会想念也经常会出现在梦里的人,然而现在真的看着对方就站在自己面前,心中却升起一丝难以言述的荒谬之感,他想要向着对方笑一下,但不知怎的,明明激动如斯,却反而笑不出来,于是他索性就不做这无用功,看了师倾涯一眼,深吸一口气,几步就来到了朝思暮想的情人面前,对方抿了抿唇,微微垂下眼皮,但没有其他的明显反应,晏长河伸手轻轻抚上了少年乌黑的鬓发,师倾涯稍稍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抬眼看他,目光隐隐深沉,眼眸深处的幽光不断闪烁着,晏长河缓缓弯下腰,俯身让自己的脸靠近师倾涯的脸,他贪婪地端详着少年那比起从前少了许多青涩,多了几分清隽秀美的面孔,手指一寸一寸摸上嫩滑的肌肤,一直来到形状美好的唇瓣上,拇指在嘴角柔和地摩挲着,两双同样漆黑却内容各异的眸子直面相对,近在咫尺,下一刻,晏长河再也不满足于这样简单的接触,他慢慢更贴近些,鼻尖碰上少年的脸颊,一别多年的柔和触感所带来的微妙体会,顿时就包围了全身,既陌生,又那样熟悉。 这样的安静只持续了一瞬,下一刻,晏长河已伸手搂住了师倾涯的腰身,将对方勒起身来,与自己紧贴在一起,当两具温热的男性身躯贴合的刹那,一股微微的颤栗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彼此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喘,似叹息,似满足,又似诱惑,谁也说不清楚,晏长河突然发力,将这具已经不比自己矮的身躯紧紧抱在怀中,但他的这种行为却并没有得到回应,此时的师倾涯微闭了闭眼,心中暗叹,他的下巴微微抵在青年的肩上,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但不管怎样,最后他还是缓缓推开了晏长河,就准备开口说话,但这时晏长河却先他一步开了口,两手握住他的肩,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面前这张与从前相比有些变化的面孔,慢慢道:“几年没见,你变了很多……二郎,你长大了……” 师倾涯微抿了唇,世事可笑,命运弄人,却是如此,过去的就永远都过去了,再回首,一切都已经不同,不经意之间,这个少年突然就想起两人年纪还小的时候,那时见面,同样还没有长大的晏长河望着自己,想要上前拉话,又怕唐突的犹豫模样,可是就这样岁月匆匆逝去,就已经错过了,师倾涯很清楚自己到底错过了人生中多么值得珍惜的东西,而且是并非以自己的意志如此,就这般被动失去,真真是心气难平,却又无人可诉,他咀嚼着此刻复杂如麻的心情,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惘然,顿了顿,才道:“你也变了一些……”他不等晏长河反应,就已经继续说了下去,道:“我这次出门是因为有些事情要去阆州处理,沿途会经过距离摇光城不远的大泽河,所以才知会你一声,在这里见面。” 晏长河眼神一怔,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从中感觉到了一种他不愿意去细想的东西,心里一阵阵寒意,但还没等他有所应对,师倾涯已轻轻拿下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两人四目相交之际,都清楚地看到彼此眼中的意味,师倾涯心下沉重,但眉宇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多出了一丝果决之气,他摇了摇头,道:“这几年,不但你我不曾见面,就连通信也渐渐少了,到后来,对你的信,我都已经不回复了。” 刚才在师倾涯拿下自己放在他肩头上的手时,晏长河就已经突然有一种微微恐惧的感觉,并难以摆脱这种强烈的不安感,所以此时听到这里,晏长河哪里还不明白对方究竟是要做什么,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很清楚,只不过他不肯相信罢了,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但这时,他又要怎么做?晏长河嘴角微微抽搐,想挤出一丝笑容来,道:“倾涯……”然而事情却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甚至也不是师倾涯能够控制的,这时师倾涯打断他的话,低缓道:“长河,曾经我以为我们会在一起,但后来才发现自己太天真,当理想与现实相对立的时候,年少时的那些想法,便毫不留情地被粉碎了。”是的,他们是互相喜欢的,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的背景,他们的立场,乃至他们的本质,都是不能交融,纵然曾经有过甜美情浓的时光,但是对于现实而言,又能有多少人在一开始的甜蜜之后,演化出不离不弃,最终携手走过人生之路?一切的一切,终究不是小说话本里的平顺圆满,博不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晏长河突然‘嗬’地一笑,但声音却是干涩的,又因为太过突兀而被拉成了一个怪异的调子,他像是用力加重了语气,以此让自己稳住,直到这时,他才清晰地明白某些事情,或者说不得不正面与其相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倾涯,你这是……什么意思?”师倾涯看着青年,本以为自己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不得不面对的一切,然而当与这个人相对时,他慢慢在袖里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终究尝到了沉重压抑的滋味,一时沉默了片刻,才调整好了自己,开口道:“长河,何必呢?你我都已经很清楚,我们之间,再不能回到从前了。”晏长河定定望着他,嘴唇似是微微翕动,眼中的情绪再没有半分掩饰,重复道:“再不能回到从前……” 他慢慢从牙缝间挤出这一句之后,用力呼吸了几下,压住胸腔中翻腾的气流,让自己尽量显得心平气和,这才勉强能够继续说下去,道:“为什么?”刚说完这四个字,却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因为事实上不论是师倾涯还是他自己,都很清楚地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晏长河只觉得胸腔中有东西在不断地涨大,令人不堪忍受,他想要用力抓住师倾涯狠狠摇晃,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可是却不知怎的,手上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因为他知道这并非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问题,然而尽管知道,心里明镜也似,但在这种情况下,人却往往会逃避性地选择另一个答案,让自己好受些,以此证明自己并非是软弱无力,于是晏长河便笑起来,他笑的幅度很小,但面孔却隐隐有些不受控制地扭曲,心中的软弱在一瞬间喷薄而出,咬牙道:“……是千穆?这些年我不在你身边,他便近水楼台先得月,讨了你欢心……千穆,因为他,所以你移情别恋……人心如棋,毕竟就算是再深沉的感情,也是受不了长时间相隔两地的逐渐疏远,是不是?你有了新人,耳鬓厮磨之余,自然渐渐忘了旧时情谊,你与他的事情,这些年我也知道些……” “够了,你明知此事与他无关,无论有没有他,你与我之间,都只能如此……长河,你这样,有意义么?”师倾涯轻声说道,他的目光依然平静,也没有什么情绪变化,似乎已经将从前发生的那些事情都统统忘却,但这都不是真的,他望着晏长河微显扭曲的俊容,眼中就有了一丝淡淡的疲惫,姣好的眉头也越来越锁得紧密起来,他毕竟又不是木头铁石,岂能丝毫无感?因此虽说是早已做了决定,然而此时,他的心还是被触动了,只是,却也只能如此。 晏长河与师倾涯对视,在对方沉默的短短一段时间内,彼此都承受着一种说不上来的煎熬,片刻,晏长河面上终于露出颓然之色,这个俊美的年轻男子后退几步,盯着师倾涯,只觉得眼珠有些不正常地干涩,他闭上眼睛默然不语,再睁开时,便沙哑地开口,有几分无力更有几分不甘地喃喃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你曾经对我说过,会与我在一起,但是现在我想,这样的话,太过草率轻易,你想必也对千穆说过了罢……然而你对我的这个承诺,你却没有做到。”说到最后的几个字时,声音已经轻得几乎听不清楚,但却仿佛耗去了青年大部分的力气,余下的,只是一阵阵的虚乏失力,以及类似于刚刚从冗长梦境之中醒来一般的茫然,他蓦地嘿然一笑,双眼有隐忍之色,目光却有些空洞,如同静寂的夜,咬牙说道:“无论是什么事情,如果你一开始不能确定自己可以做到,那么就不要对别人轻易作出承诺!不然,到最后就比刀子还要伤人!” “不错,我的确说过这话,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面对曾经情人的指责,师倾涯并没有分辩什么,他摇了摇头,平静的眸子骤然浮现出难以无继,想起昔日自己与晏长河之间的愉快时光,以及自己来这里之前的决意,于是这一切终究就只是一闪即逝,目光也随之变得清冽如水,眸子清亮胜昔,低声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而世事更是无常变幻,我当初在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出自真心,但是这样的真心,在现实面前,就变得无力了,所以,即使在当年,我也不曾对你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因为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是会变的,我所能保证的,只是在承诺的那一刻对你出自真心……长河,我们之间,怪只怪你姓晏,我姓师,你是大周皇储,代表着晏氏皇族的利益,而我是青元教主之子,维护的是青元教的利益,秉承的是父亲大人的意志,所以,由于立场的截然不同,我们终究只能有缘无分,这些事,你其实早就明白的,只不过却不肯面对而已,你希望逃避这样的现实,但是不要忘了,你终究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师倾涯说完,看着晏长河因不甘而扭曲迷茫的面孔,突然就笑了一下,摊开双手,默默感受着心中那清晰的酸涩,说:“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够随心所欲么?不能的,即便是我父亲,即便是你父皇,他们这样的人物,也没有这样的福气,又何况你我。” 此刻少年精致的眉宇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一种令人无法正视的味道,自有一股清泠泠之气,那种眉目与师映川几乎并没有什么相象的地方,但那种感觉,那种类似于师映川身上某种气质所造成的感觉,在这一刻却是如此清晰,明亮更胜过皓月,就见他说道:“父亲曾对我说过,你和我并非不能在一起,只要我脱离了青元教,你脱离了大周,我不再是教中二公子,你不再是一国储君,我们携手隐居,自此再不问世事,只有这样,你和我才能走到一起……当时我就告诉父亲,我做不到。” 随着师倾涯徐徐道来,晏长河的表情开始变化,他的眼神也迅速转换,怔住了,那种滋味不是是酸甜苦辣就能够简单形容的,那是一种很难言明的感觉,也是拷问内心的最直接也最复杂的感觉,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袒露在烈日下,一切都无所遁形,将所有缱绻的幸福轰然击垮,只剩下现实那残酷且狰狞的嘴脸,心底最深处被死死压制的某些东西,突然就出现了濒临崩溃的预兆,袖中的拳头死死攥紧,修剪整齐的指甲已经陷于掌心,刺破了皮肉渗出血来,也不自知,这时师倾涯当然也注意到了发生在青年身上的微妙变化,当下自嘲地笑了笑,叹道:“看来你明白的,你和我都一样,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做不到竭尽全力地为我们的感情去争取,也做不到毫无保留地为彼此付出,不是么?” 两个人终于就是沉默不语,两双并不相同的眼眸内,此时却是有同样复杂的色彩,彼此都不是天真冲动的少年,都很清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也很清楚一意孤行所要付出的代价是彼此都不能承受,晏长河定定看着师倾涯,突然间他低吼一声,声音并不大,却分明能够让人感觉到其中的声嘶力竭,而在这吼声的最后,声音仿佛都被拖长,隐约似受伤孤兽的无力幽咽,他目光一动不动地钉在曾经的情人身上,脸色微微苍白,有什么东西想要溢出喉咙,却又被紧咬的牙关所阻,半晌,晏长河的表情中逐渐爬上了颓然,但同时,一瞬间转过,仿佛他整个人又有了什么不同,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相比起之前的晏长河,眼下的这个青年就有了些不知名的变化,虽然看上去好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但却让人觉得这个人似乎已被一些沉重的东西所笼罩,即便不言不语,也没有发泄性的举动,但这种感觉就是存在,晏长河突然神经质地咧嘴笑了一下,他退后一步,眼底深处有幽火无尽,那不是暴烈,也不是愤怒,他微哑着嗓音,喃喃着,道:“没错,你说的……很对,你是不会为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做到这个地步的,而同样的,我也无法为此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不能……” 短短的几十个字而已,却好象耗费了身体里的大部分力气,晏长河的眼眸仿佛像是遮满了雾霾的夜空,再也不能明亮,他慢慢摇头,望着同样面色复杂的师倾涯,怆然不已,苦笑起来道:“众生皆苦,只因渺小,在大势面前不可反抗……二郎,你知道吗,其实我现在很想一把抓住你的手,豪气万丈地要求你跟我走,一起隐居世外,浪迹天涯,可是我很清楚,你不是热血冲动的人,而我,也一样……我们所背负的东西,远远比你我之间的感情还要沉重。” 此时的晏长河,再也不是刚才那个失魂落魄的不理智年轻男人模样,他渐渐有些平静,慢慢平复着那一颗狂乱动荡的心,同时痛苦地闭上双眼,他很清楚自己与师倾涯的青春之中早已失了那种飞扬与轻灵,只留下一抹沉重,他不是不怨的,然而只要稍微想一想,他就知道他们两人所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如此重压哪怕只是想一下,就觉得有些不寒而栗,令人喘不过气来,而这份压力,师倾涯必是一样的,设身处地一想,他自己尚且如此,那么比他还要小、尚是少年的师倾涯,又当如何?这样一来,原本还想说什么,可是这满心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不是不知道说什么,而是不知道说了有什么用,此时,即便两人都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万人瞩目,却也终究徒然,在大势面前依旧不能抵抗,只有看着面前这陌生又熟悉的人,心中如遭重击,那些复杂,苦涩,刺痛,像是洪流一般在胸口冲荡,这不至于是心碎欲绝或者痛不欲生,还没有那样矫情,但这种难过,却是如此清晰,半晌,晏长河眼神微朦,呆呆地看着师倾涯,忽然就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中,眼神却是晦暗的,是对命运捉弄的无力抗拒,他笑了几声,却小声喃喃道:“连感情都不能自主,这样的人生,也活得太累了啊……”师倾涯见着,突然就想起当年两人的事情,顿时心中浸软,定定凝视着青年一会儿,他想安慰对方几句,哪怕随便说点什么也好,然而,此情此景,无论说什么,都显得那样苍白,终于,师倾涯闭上眼,等到双眼再次睁开之际,他的眼神已没有明显的变化,压抑住了心中的不平静,道:“长河,你是我平生第一个喜欢的人,我确实喜欢你,而我也知道,即使以后我想要将你忘却,也是不能的了,甚至哪怕我未来会遇到一个让我愿意付出一切去深爱的人,那人也不会代替你的位置……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姑且不问,只是,如今往事已去,你我总还要各自走自己该走的路,这是你我的责任,也是我们必须遵守的游戏规则。” 晏长河低低苦笑,是啊,师倾涯说的很对,有些事情,不是他们能够左右,他深刻地明白,从他们降生的那一天起,就打上了各自家族的烙印,在享受这份荣耀与权利的同时,也必须承担相应的东西,所以如果选择的话,他们便不能选择彼此,如果仅仅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与纠纷,那么他们可以共同寻找无数种方法来解决,然而偏偏不是的,他们的感情没有问题,而出现的问题偏又是他们绝对无法解决的,无论是自己还是师倾涯,都不是孤身一人,他们都有父母亲长,有着手足亲朋,更有着各自身后所属的庞大利益集团,而这两方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与利益冲突,如果他们都选择了彼此,就意味着两人都放弃了自己拥有的一切,而若是其中一人甘愿抛弃所有,为了感情而依附另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等于背叛了自己身边的所有人,这样的后果,比放弃一切还要严重,晏长河自问,无论是身为青元教教主之子的师倾涯,还是身为大周皇储的自己,都无法为这份感情作出如此牺牲! 话本戏剧之中往往有着让人为之热血沸腾的美满爱情,可是讽刺的是,古往今来那些真正能够为了感情不顾一切,放弃一切的人,绝大多数都是原本就没有太多牵挂,不曾拥有太多东西的人,说得残酷现实一些,这些人就是因为原本拥有的不多,所以才无所谓放弃,然而身上承担太多东西的人,有几个能够如此潇洒?或许世上的确有人把感情看得大过一切,但这永远只是极少数,而其中,并不包括晏长河与师倾涯! 淡淡阳光照进室内,将两道身影映在地面上,拉得长长,却又是模糊的,唯有两人此时脸上晦暗的表情,偏偏像刀子用力一笔笔刻出来那般清晰,又似折了翅膀的鸟儿凄艳委地,始觉心头凉透,末了,在长时间窒息般的死寂之后,师倾涯突然上前抱住了晏长河,定定瞧着,他的目光似乎有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晏长河清楚地从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然后,师倾涯就在青年的唇上用力一吻,决然道:“保重。”说罢,深深看了对方一眼,再无迟疑,既而松开手,擦肩而过,大步走向门口。 师倾涯头也不回地走着,世间星辰再璀璨,却也敌不过他此刻眼中的清光,他走得并不快,但足够坚定,身后那人似乎是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又似乎没有,但他已经不纠结于这样的事情,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也一步都没有停留,很快就离开了这所宅子,门外已有一辆马车静静等着,师倾涯上了车,道:“……走罢。”漠然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他整个人也随之沉默下来,静静坐着,看着车窗外的景致,穿过胡同之后,经过商铺集中的大街,一片繁华模样,师倾涯默默不语,自己有多年的时光就是在座城市中度过,时隔数年,旧地重游,然而世事变迁,人事全非,心中滋味不是言语能够描述,良久,当车子终于驶出城门的一刻,师倾涯闭上眼,面上再无波澜。 --再见了,我平生第一个喜欢的人,下次再会的时候,就是敌人了…… …… 云霄城,圣武帝宫。 秋日里的阳光略显薄淡,没有了夏季的酷热,结着艳红小果实的不知名青色藤蔓爬满了墙头,廊下一溜儿两排的数十盆白菊洁如霜雪,染得附近的空气中尽是淡淡奇香,台阶下十余步外,身材修长的少年直挺挺跪在坚硬的地面上,即便偶尔有落叶被风吹到他身上,少年也一动不动,除了眼皮间或眨上一下之外,全身再不曾有丝毫动作。 室内花香细细,方榻之上,一人单手支颐,那张脸纵使有细鳞分布,却依旧美得令人目眩生痴,另一只手正有条不紊地捻动着手中拿着的一串血红数珠,半斜着身子卧着,华贵的长袍裹住纤细身躯,下摆中露出一截雪白蛇尾,闭着眼,似在假寐,面容异常舒缓平和,即使这样已经卧了很久,却也不曾改变过姿势,一身气机不露,锋芒暗藏,虽然面容看起来十分青稚,然而风度之卓绝,体态之妖异,岂只是皮囊绝美,风姿更是无双,并不刻意却分明有着天然的居高临下之态,卧在那里,雍容恰似画中仙,但偏偏袍子只是随意裹着,敞胸露怀,很是不羁,那身躯虽被雪白鳞甲覆盖,但胸前两点突起却是粉光致致,晕红柔润,如此矛盾交映,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半仙半妖似的奇异魅力,给人以极大的视觉冲击。 此时在那方榻前则是坐着一个身材窈窕的美貌宫装女子,肌肤光洁如羊脂,目光不时向外移去,面带关切之色,多年时光过去,比起从前天真无忧的少女时期,女子现在早已少了许多柔弱灵动,却多了几分沉静气度,末了,她终于忍耐不住,道:“映川,倾涯那孩子在外面已经跪了好几个时辰了,就算是要罚他,也该差不多了,他毕竟还年轻,做事难免有莽撞错漏之处,你也不必太责难他了,他跪了这些时候,定然已经知错了。” 师映川闻言,陡然蹙起眉头,随之缓缓睁开眼,就似湖面乍开,呈现出粼粼的鲜红波光,就像一阵风拂过湖面,平静而淡漠,此时秋至,他穿着一身黑色宽袍,没有戴冠,睁开眼后,就顺势盘坐了起来,尾部坐在身下,虽说常人都是躺着最为舒适省力,然而眼下或许是蛇形时的本能,就总觉得还是盘起来的姿势最为称心,不自觉地就摆了出来,右手里徐徐把玩着那串红石髓数珠,眼中看似水波不兴,却隐隐是锐色深利,冷冰冰地道:“……知错?他这性子一向这样,明知不对,也还要做,当年的那件事,不就是如此?”皇皇碧鸟听他提起当年师倾涯所参与的季玄婴私逃一事,便连忙转过这个话题,劝道:“说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谁又不会犯错呢,便是你我这样的大人,也有想错做错的时候,又何况他一个孩子?” 此时外面师倾涯跪在地上,他这是刚办完正事从阆州回来,第一件事自然是先来向师映川请安,但还没跨进门去,便被勒令在外头跪着反省,师倾涯是何等聪明的人,当即就明白必是自己去见晏长河的事情被师映川知道了,事实上,他也没怎么指望自己私下的小动作能够瞒过父亲那几乎无所不在的耳目,自己特意潜入摇光城去见晏长河,此事虽然做得隐秘,但师倾涯很清楚,跟随自己前往阆州公干的那些人,并非都是自己心腹,自己去摇光城的事情,瞒不过他们,只怕自己前脚走,后脚就有书信送回云霄城。 却说室内师映川被皇皇碧鸟以柔情劝说,时间长了,也是不耐,就以手扶额道:“好了,把那混帐叫进来罢,不然我这耳边只怕不得清净。”皇皇碧鸟闻言,忙叫侍女去外头唤师倾涯进来说话,不一会儿,师倾涯进到房内,虽然在外面硬地上跪了许久,换了普通人,必是早已熬不住,只怕是落下病来也未可知,但他修为精湛,自然不损分毫,这时走几步上前,然后就撩衣跪下,皇皇碧鸟见状,起身走过去,站在少年面前,弯腰抬起胳膊,宽大的袖口滑开,露出霜雪般的皓腕,一双温暖玉手就此扶起师倾涯的双肩,柔声道:“我儿,你父亲不恼你了,起来罢。”师映川见状,微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阻止,只道:“慈母多败儿!”皇皇碧鸟抿唇一笑,依稀是少女时期的娇俏可人,显然知道师映川并不是真恼火自己,当下给师倾涯使个眼色,示意他待会儿柔顺些,莫要逆了师映川,这时却见师映川长睫一抬,寒星一般的红眸在师倾涯脸上一掠,就道:“你这业障,眼下跪了这些时候,你可知错了?” 师倾涯听了,也不辩解什么,就垂手肃容道:“儿子知错,不该私下去见晏长河,如今青元教与大周已成对立之势,儿子却与皇储相会,自是有错,请父亲责罚。”顿一顿,又道:“儿子与他私下见面,非是叙私情之故,而是将我二人之间的事情说清楚,做个了断。” 师映川微微皱眉,一种冷意蕴藏在眼底,因为面容雪白,越发显得两道漆黑的眉毛锋秀绝伦,此时一皱,便添威严,对师倾涯轻喝道:“我又岂是因你二人私会才要训你!年轻人,一时忘情也是寻常,莫说不是叙旧情,就算真的是幽会通好,又能怎的?我之所以叫你在外头跪着,为的是你擅自涉险!你这混帐,自小也是读了许多书的,莫非就不懂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你是我师映川的嫡子,如今这世道你再清楚不过,大周与青元教之间已经不可弥合,你倒好,轻车简从就进了京中,你当摇光城还是数十年前的光景?如今摇光城乃是帝国中枢,高手如云,陈兵列阵,经营得铁桶也似,不啻于龙潭虎穴,一旦陷入,普天之下也只有我这已入五气朝元境之人才有资格说自己有把握稳稳脱身,敢于孤身犯险,你这无知小儿又有什么凭仗,就敢这么潜进去!” 师倾涯听到这番话,才知道师映川究竟为什么生气,如此一想,他自己也是凛然,前时他只一心想着与晏长河说清楚,其他的倒是真没有多考虑,如今听师映川说起,才惊觉自己的确莽撞,这时却听师映川又道:“你这次安然无恙,只能说是幸运,或者是你做得隐秘,没有其他人得知,也或许是皇帝已经知道,只不过出于多方面考虑,最终并未出手……若是当时消息走漏,而又偏偏有人打上你的主意,你又待如何?甚至,若是干脆晏长河对你动手,你不设防之余,会不会中了圈套?若是控制住了你,以此向我要挟,你说该怎么办?或者以某种方式在你身上做下手脚,伺机加害于我,而你凭白做了旁人的棋子,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又当如何?这些,你可都曾一一想过了?” 一番话直听得师倾涯冷汗微微渗出,他纵然心思敏锐,但毕竟年轻,兼之当时一心想着了结自己与晏长河之间的事情,因此并没有精力与余暇去想太多,更没有怀疑过晏长河,正所谓当局者迷,眼下被师映川一说破,如何能不震动,当即跪下道:“……是儿子一时想得岔了!”师映川看他一眼,徐徐道:“这世上有些错是可以犯的,犯了错之后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是有些错却不可以,一旦犯了,就再没有机会重来,我从前就曾犯下大错,若非……” 说到这里,师映川却咽住,并不往下继续,而是一滞之后,转了话头:“总而言之,警惕之心时刻都不能忘,尤其不可过于信任他人,即便是枕边人也一样,你可听明白了?否则说不定有朝一日,便会落得一个凄惨下场,到那时候,才是后悔莫及……二郎,感情大于理性并不是一件好事,能够一再被感情所碍的人,往往会在某一天得到相当惨痛的教训,所以,该冷酷狠心的时候就必须拿出这些狠绝来,否则你在未来的某一天里,说不定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甚至还要牵连到那些你最亲最近之人的身上。”师倾涯跪在地上,深深低头,用力说道:“儿子省得了,再不会如此,请父亲放心。”师映川不欲过分严责他,见师倾涯确实已经明白,便缓了语气,道:“起来罢……这次你去阆州的差事,办得还不错。” 师倾涯这才起身,就说着:“儿子惭愧。”师映川看了看他因为在外面长时间跪地而弄脏的衣裳,便摆手示意师倾涯下去:“罢了,先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晚上去你母亲那里,一家子一起吃个饭。”师倾涯一听,知道师映川这就是不打算责罚他了,当下又跪地谢了,这才告了罪,退出门去。 当天晚间,师映川便在皇皇碧鸟那里用膳,说是吃饭,但师映川所吃之物与妻儿都是不同,皆以富含灵气之物为材料,普通的食物早已不能满足他的身体需要,因此只这一顿饭所要花费的银钱,对于普通人而言就是天文数字,可想而知要供养一位大劫宗师,究竟是何等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一个中等规模的门派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活活拖垮,这决非危言耸听。 待诸人用过饭,下人送上茶来,彼时师倾涯,师灵修,季剪水都在,师映川问了几句师灵修的功课,便与皇皇碧鸟说话,这里都是自家人,自然随意些,季剪水一面喝茶,一面微倾了身子低声与师倾涯聊起此次阆州之事,至于师灵修,年纪尚小,便坐在那里一心一意地吃果子,这时师映川对皇皇碧鸟道:“瞧你脸色似是不大好,不如让十三郎给你看看。”皇皇碧鸟以手掩口,微微打了个哈欠,笑道:“我不过是近来忙了些,没顾得上好好休息,哪里就需要方十三郎来瞧,岂非大材小用,无非是饱睡一觉便好了。” 第178节 两人说着话,又谈了些天涯海阁经营之事,师映川这时已经恢复人身,穿了件宝蓝色的衣裳,皇皇碧鸟用手捻了捻那袖子,道:“这件衣裳有些旧了,我再给你做一件。”师映川不以为意地道:“这是你春天刚做的,哪里就旧了,你如今也忙,这些针线上的事,你就莫要再动,有那空暇不如多休息才是。”皇皇碧鸟闻言,盈盈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有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紧接着,只听有人在门外惶急道:“……奴才有要事禀报君上!” 师映川皱了皱眉,也没叫人进来,只道:“说。”那声音带着畏惧,颤声道:“禀君上,罪奴连江楼私下不知做了什么,致使不慎走火入魔,如今已是性命垂危,不省人事,罪奴季玄婴亦是昏迷不醒!” “哐当!”原本放在小几上的茶碗被衣袖猛地带翻,残余的茶水沾湿了袖口,师映川蓦然站起身来,面上神色大变,室中诸人亦是齐齐变色,师映川一句话也不说,瞬间便消失在原地,师倾涯面色微白,再也顾不得许多,起身就欲紧跟着奔出门外,却被皇皇碧鸟神情严肃地止住,师倾涯无法,只得不动,心中却早已乱成一团。 当师映川来到那处关押着连江楼与季玄婴二人的院子时,方十三郎正在为连江楼诊治,室内简陋的床上,连江楼与季玄婴被并排放在上面,两个人都是呼吸微弱,面色惨白,室内除了方十三郎以外,还有几名帝宫之中最高明的医士,院子外面则黑压压地跪着许多人,人人都是面色发白,冷汗满额,要知道他们这些人不但是负责看守此处不让囚犯逃脱,同时也是负责着囚犯的安全问题,一旦有所差池,不但在场所有人都要人头落地,甚至还会株连家人! “……怎么样?”师映川走到床前,目光死死盯着床上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问了这么一句,他的声音很是清稚脆亮,但这声音里却又满满地散发着无比威严的味道,甚至显得有几分疯狂,隐隐带有血腥之感,令人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一个事实:如果床上这两个人死去,则必将发生谁也不想看到的、极其可怕的事情! “他们两个人应该是动用某种方法强行冲击体内被种下的禁制,类似于互助同修,结果同时遭到了反噬。”方十三郎面色凝重地说道,他用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入连江楼的脐下,手指有节奏地轻颤,片刻,银针被拔出,方十三郎眉头紧锁,目光扫向床内的季玄婴,道:“季先生重伤,不过若是在药物可以无限制提供的前提下,我便有把握保住他的性命,并且加以时日,慢慢将他的身体调理过来,但……”说到这里,方十三郎看向面前的连江楼,顿了顿,摇头道:“但连先生的情况相当不容乐观,他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心脉乃至大脑都受到了严重冲击,我没有把握保住他的性命,甚至就算侥幸保住了他的性命,他也很有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甚至无法醒来,总而言之,对于他的情况,我不能作出任何保证。” 室内一片死寂,没有人敢出声,师映川一双红眸中没有任何可以探究的波动,只是看着床上的人,一种连他自己都根本说不出的东西,自心底最深处喷发出来,半晌,才一个字一字地缓缓道:“救活他……不惜任何代价。” 很简单的一句话,不是命令,不是拜托,不是要求,不是威胁,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任何人都不得违逆推脱的意味,凛然不可拒绝,方十三郎微微一叹,道:“我尽力。” 三日后。 殿内薄薄的烟雾好似一层柔软的轻纱,恣意弥漫在寂寂无声的帷帐间,阳光被窗子一滤,在地面上留下了明暗不定的斑驳印记,殿中原本极是敞亮的,但眼下不知怎的,整个大殿之内就像是一潭死水,无尽地沉静下去。 连江楼静静躺在床上,面容安详而平和,黑色长发整齐铺散在枕间,身上穿的不再是粗布衣,而是雪白的冰纨亵衣,床前脚踏上坐着两名容貌清秀的侍女,正做着绣活儿,一面随时注意着床上男子的情况。 不多时,有人自外面进来,师映川身后跟着方十三郎,一起进到殿内,两个侍女见状,连忙起身,师映川没等她们拜下,便摆了摆手,示意二女出去,一时方十三郎来到床前,仔细替连江楼检查了一番,师映川双手拢袖站在一旁,沉声道:“如何?他什么时候能醒?”方十三郎摇头道:“季先生伤得虽重,不过君上既然不吝惜贵重药物,我便到底还是将其救回,昨日就已有些清醒的征兆,只要慢慢养着,总有恢复的时候,但连先生……虽说终于侥幸保住了连先生的性命,但当时我已说过,留下严重后遗症的可能性很高,甚至他会一直无法醒来也说不定……总之,我已尽力了,剩下的就要看运气,这是尽人事,听天命。” 对于这样的回答,师映川显然不可能满意,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只道:“也罢,你先回去罢。”方十三郎微微欠身,便带着药箱出去了,一时室中再无旁人,师映川站在床前,微微松乏了些,眸中却有暗沉的猩色隐隐流转,床上连江楼双目静合,仿佛是在熟睡中,师映川望着对方的睡容,竟是有些恍惚,他出神了片刻,然后弯下腰,眼内沉沉如有滂沱大雨肆虐,他握住连江楼的手腕,又展开对方的手掌,那指掌间有一层茧,是长年劳动所造成的,师映川望住对方,许多念头就此打住,只化作长久的静默,无声亦无息,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才忽然轻笑了起来,道:“我其实想过,你不如就这么死了也好,我也算是了结心事,但终究还是不肯如此,前日你情况最危急之际,十三郎问我是否放弃,我偏是生生说不出‘不救’二字。” 连江楼一动也不动,师映川的呼吸变得越发绵长起来,几乎感觉不到,他更靠近了些,耳朵贴在连江楼胸前,听那心跳声,微弱,但每一声都沉沉入耳,师映川缓慢说道:“放心,即便你的情况再糟糕,我也会让你活着,直到我再也无能为力。” 往昔那些温柔的画面在心中流转,此刻,师映川并不想去回忆一些不愉快的曾经,他斜身坐在床边,连江楼静卧不动,师映川没有拥男子入怀,也没有吻上那薄唇,只低头深深嗅了一下对方身上的气息,那是一如从前的味道,曾经令人情愿沉溺于此,师映川微眯着眼,低语道:“即便你我两世都是无情厮杀,我也还是从未停止过爱你,我想,我大概永远也无法割舍这份感情了,至于你,应该也一样,哪怕对我再无情冷酷,你心里也依旧爱意且存……是啊,你说过,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就是你,而我,又何尝不是。” 殿外桂花飘香,师映川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淡淡道:“不是冤家不聚头。这话现在细想想,真是再贴切不过。”他唤进两个侍女,吩咐着:“仔细照看,若有事,立刻禀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其后一连多日,季玄婴在大量珍贵药物以及诸多医道圣手的调治下,神智渐渐清醒,身体情况也稳定下来,但连江楼却似乎并未有什么起色,只是堪堪保住了性命而已,仍旧昏沉不醒,众人皆知他是师映川极看重的,自然尽心,但奈何连江楼的情况特殊,到了后来,药物也已经对他没有什么突破性的作用,只能是看他自己能否清醒过来。 …… 海上。 如血夕阳舔红了天边的云,海天辽阔之间,展现出一幅浩瀚宏大的画卷,此时海面上一条浑身通黑的巨舰,大得宛若一座移动的小山,但在眼下,整个庞大的船体却是飘摇不定,在仿佛海啸一般的风暴巨浪的裹挟中动荡不堪,如同一片树叶,在眼前翻腾的大海中苦苦挣扎。 然而此时天光如血,并无积厚云层,天空中红霞万丈,哪里是有风暴的模样,更不必说什么海啸,一切都只是出自这场风暴中心的黑色身影,那正肆意宣泄着恐怖力量的人。 巨舰上,面对这样的风浪,普通人势必早已被抛飞出去,不过眼下这里并没有普通人类,而是天生就能分波蹈水的海族鲛人,这样的风浪对于这些海洋之子而言,还不至于造成太大的困扰,此刻甲板上,头戴血色珊瑚冠的左优昙运功站稳身体,遥望远处海面,只有亲身体会,与风暴抗衡,才能真正感受到这股力量的强大,在左优昙身后,一名衣着华贵的中年模样鲛人眼中是迷离之色,浑然不觉身上的华服已被海水打湿大半,喃喃道:“这就是大劫宗师么?一人之威,竟至于此……从前只知自然之力,天地之威,最为可怖,却不曾想以血肉之躯,竟然能够拥有这般几乎与天地威能相媲美的力量,修行之路,果真是没有尽头啊……” “这些年来,帝君也只能在空中或海上才可以恣意放开全力修炼,浑身气劲彻底绽放,否则若在6地上,便会给周围带来很大影响。”左优昙目光遥望远处,如此说着,那中年鲛人闻言,不禁苦笑起来,叹道:“王上,从前我本以为自己身为半步宗师,也算是独当一面的人物,却不料原来在真正的强者面前,连近距离观摩感悟的资格都没有。” 大约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海上掀起的风暴才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很快,一道人影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自极远处转瞬即至,下一刻,一身黑袍的师映川已站在左优昙身旁,淡淡道:“……备水罢,我要沐浴。” 小半个时辰后,一间华丽舱室内,师映川整个人泡在浴桶里,左优昙正服侍他洗发,师映川闭着眼,似是假寐,左优昙慢慢揉搓着那一大把青丝,道:“今日爷在海上,似是在宣泄心中郁气……” 左优昙不愧是跟随师映川多年之人,一眼就看了出来,师映川也没有瞒他,只道:“这些日子以来,为着那人之事,我心里不痛快,躁意难平,刚才那样借练功大肆发泄一通,觉得好受许多。”以两人之间的关系,左优昙在师映川面前说话是没有什么忌讳的,见状,就道:“莲座……连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爷不必过于忧心。”师映川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才淡淡道:“不必为我准备酒食,我这就回去了。”左优昙估摸了一下此处到云霄城的距离,以师映川的速度,天黑之前还是能够赶回去的,于是也不挽留,只伺候师映川洗净了身体,换上衣衫,便目送对方驭使着北斗七剑破空而去,转瞬消失在天际。 一时师映川回到云霄城,徐徐降落在帝宫内自己的住处,便向寝宫走去,他方一现身,一直站在廊下焦急张望着的帝宫大管事便脸色微变,旋而急忙迎了上来,师映川见其神色异样,便微微皱眉道:“怎么了,这等魂不守舍的样子。”大管事满心有苦说不出,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禀君上,那人下午的时候……醒了……” 师映川闻言,神情顿变,立刻便加快了步子,转眼就将大管事甩在身后,大管事还来不及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师映川就已经没了踪影,这中年人站在当地,心中忐忑,生怕接下来会是一场雷霆之怒,但眼下也没有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了。 片刻,师映川来到一扇门前,轻轻推开,走了进去,里面没有什么声音,很是安静,他进到内殿,看见床前两名侍女正半扶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端着碗在喂药,男子脸色微微苍白,师映川心脏猛地跳了一下,走过去,两名侍女因为背对着的缘故,并没有发觉有人进来,但那男子却是看个正着,当下微微皱起浓黑的长眉,目光淡漠,有些虚弱地道:“……你是何人。” 345三百四十五 煎心 男子见到师映川走近,便微微皱起浓黑的长眉,目光淡漠,有些虚弱地道:“……你是何人。”正心情复杂莫名的师映川突然间听到这话,顿时全身一僵,如遭雷击一般,一切一切的情绪都瞬间化作不可思议的荒谬之感,冲过心头,刹那间一个模糊无比的念头在脑海中猛地一闪而过,师映川便如同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蕴藏着可怖力量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全身所有的血液都仿佛瞬间逆流,脸上当即呈现出极度不正常的红晕,骇然滞立当场,紧接着,他便看清楚了床上那即使虚弱也不损其英俊的男人的面部表情,这个昏迷了半个多月,直到今天才终于清醒过来的男人,这个与他师映川之间有着复杂到完全无法拆清的恩怨情仇的男人,这个本该对他再熟悉不过的男人,此刻却用着一种极为奇妙的眼神打量着他,之所以说是奇妙,是因为这种眼神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完全不在情理之中,事实上,无论此时这个男人是用愧疚,怨怼,深情,仇恨乃至冷酷的眼神来看着他,师映川都决不会有任何意外,然而,偏偏眼下这个人却用着一种最不应该也最不符合常理的眼神来面对着他,那漆黑的眼眸中写满了陌生,就如同是在看着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般。 看着这双眼睛,师映川悚动之余,感觉就像是被人扔进了一望无际的冰原当中,周围都是冰冷彻骨,心里某根弦几欲断成两截,紧接着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令关节都难以活动的麻软,这种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错觉的体验太过突如其来,霎时间就笼罩了全身,无数念头在脑子里翻江倒海,左冲右突,把脑浆子都几乎搅成了糨糊,浑浑噩噩地出现了暂时的呆滞,但这呆滞所持续的时间极为短暂,几乎马上就被另一种情绪所替代,那就是……恐惧。 是的,恐惧,这个词对于师映川而言,似乎有一点模糊,因为他自功法大成以来,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几乎人人都会有的感觉了,然而此刻,他就再次尝到了这种快要被遗忘的滋味,他自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端生出这种感觉,那种纯粹的恐惧,但是它就这样来了,以这样令人猝不及防的姿态骤然降临,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在这样的恐惧之下,师映川全身的肌肉都拧成了石头一般,紧绷如钢铁,两眼更是血光泛滥,也许在下一刻,他就会做出什么极其不理智的行为,不过,就在那根理智之弦将断未断的刹那,原本因极度震撼而暂时迷失的清明神智,在乱糟糟转了无数个来回之后,终于回归本真,一时间师映川的脑子霎然变得无比清醒,有什么东西轰然一震,直令师映川打了个哆嗦,一双眼睛顿时刀子也似地剜在了男子脸上,此时此刻,面对这样荒谬不在预料之中的场景,唯一的一个可能便浮现在心头,但师映川又怎能相信,又岂肯相信!他看也不看那两个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正连忙拜下的侍女,只缓缓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地来到床前,看着半倚在床头的男人,连江楼,他眼中赤色的光芒流转,眸色雪亮,这一刻,师映川也不知道自己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恍惚间,只有利刃般的目光射在对方脸上,道:“……你,说什么?” 连江楼黑眸微抬,眼内是疑惑与疏离之色,对面前这个绝美的少年有些下意识地排斥感,但又有着说不上来的本能亲近,因此他只是表情木然,并不回答师映川的问题,反而用了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对方,而这个时候师映川见状,不知怎么,心中越发冰寒彻骨,一股极度的狂躁涨满了整个心房,令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突然一把扯过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侍女,咬牙切齿地道:“……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那年轻侍女从来不曾见过师映川这个样子,眼下被抓住,只觉得手足发软,几乎骇得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哆哆嗦嗦地勉强道:“方先生……诊断……连……受创……脑袋……都忘……什么也不记得……忘了!” 在师映川的可怕压力下,年轻侍女吓得话也说不完整,但她吐露的这些只言片语已经足够推断出事情的真相,师映川猛地推开她,体内气机疯狂流动,他木然而立,死死盯着连江楼,那目光冷厉攫人,又似是隐隐怔忪,脸色阴沉难看到了极点,突地,师映川‘嗬嗬’一声笑,他倾身靠近连江楼,血红的双眼不放过对方脸上哪怕最细微的一丝肌肉抽动,他冷冷道:“不要妄想骗过我,这一套,对我没用……连江楼,我不相信什么失忆遗忘之类的借口,你休想再在我面前做手脚,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瓜了,你明白吗!” “连江楼……这是我的名字?”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随之又恢复平静,且带着一丝戒备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连江楼本能地从面前绝美令人窒息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了某种威胁,这种感觉让他很不舒服,而看到男人这样的神情,师映川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燃烧,他伸出手,缓缓抓住了连江楼的襟口,直对着那装着满满陌生之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你骗我,哈,你又在骗我!连江楼,我不得不承认你装得确实很像,但是,休想我被你瞒过!”话音方落,师映川已扭头对两个吓得手足俱软的侍女咆哮道:“……去叫十三郎来!” 其实在下午连江楼醒后,方十三郎就出于方便随时观察对方情况的原因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偏殿内休息,因此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方十三郎便匆匆赶至,师映川冷眼转过身来,面色阴沉,一双凌厉如刀的赤眸中压抑着风暴,道:“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十三郎看了一眼床上的男子,沉声道:“我曾说过,他遭到反噬,心脉乃至大脑都受到了严重冲击,就算侥幸保住性命,也很有可能留下严重的后遗症,甚至永远无法清醒过来,如今侥幸醒转,却失去了对从前的一切记忆,我已经为他检查过,除了忘记所有的事情之外,他的身体并没有其他明显的问题,这已经是比较幸运的一种结果了。” 师映川脑海中猛地一阵阵眩晕,脸色也由此不可避免地阴沉下去,殿内也随之出现了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寂寂无声,好一会儿,唯见师映川两只血红的眼睛渐渐被阴霾遮蔽,尽管殿内光线明亮,可他周围的光线却仿佛黯淡下来,被黑暗吞噬,久久之后,就见那优美的唇翕动了一下,有声音从中发出,那平日里略带稚气偏又满满沉稳的声音,此时却有一丝几不可觉的微颤,有万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齐齐涌上心头,道:“……你是说,他确实是忘记了所有事情,忘记了……我?” 师映川的语气没有太多的起伏,然而语气当中的寒意,使得每一个字都仿佛冰珠一般,粒粒刺骨,让人无法不清楚他此刻的心情,方十三郎平生第一次有了危险到极至的感觉,他额上瞬间就被逼出冷汗,用力咬牙才终于挤出一个字:“……是。” 答案如此简单,却又简单得让心里一味地发冷,师映川闻言,顿时僵立原地,就好象一尊石雕一般,整个人似乎再没有了一丁点儿活人的迹象,便是在这一瞬间,师映川突然就觉得自己与这个叫作连江楼的男人之间横亘着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云遮雾罩看不清,碰不到……忽然,少年绝美的脸庞隐隐抽搐了两下,袖中的手指轻轻弹动着,嘴角也扯了扯,缓缓地溢出一缕古怪的笑,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事实上他现在非常想要大喊大叫,想要纵声狂笑,想要大骂咆哮,但是他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出声,他暴怒不甘地想要砸烂眼前所有能够看到的一切,想要疯狂地毁灭所有能够碰到的人与物,想要不顾体统不顾威严形象地声嘶力竭地狂笑,用最恶毒最龌龊的语言诅咒一切他能够想到的神佛仙魔,然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海中狠狠撞击在一起之后,却令他的身体不受控制,令他开始连愤怒的力气都迅速失去,恍惚间,师映川心底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一个念头:自己宁可连江楼死去,也不愿意这个人将自己彻底忘记!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极短的一段时间内,但对于师映川而言,却像是度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渐渐的,他的脑子开始清晰起来,仿佛有什么亮了一下,然后又归于平寂,那密长的睫毛也随之颤了几颤,冰冷的煞气缓缓褪去,一双鲜红的美丽凤目中似是多了几分惘然,于是他转过身去,望向床上的连江楼,那种眼神太过古怪,令连江楼不由得皱了皱英挺的眉宇,不过对于师映川而言,这样的举动却是他恢复理智的前奏,他的目光刀子似地刮在连江楼身上,有如实质,以他如今的修为,这样的目光真的可以伤人,连江楼只觉得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被师映川目光扫到,就似针扎般微微刺痛,这也还罢了,那目光之中所包含的内容才是真正令人不安的东西,仿佛一只探究的手,钻进皮肉,迅速造成了一种仿佛直入骨髓深处一般的麻痒之意,让人难受不已,不过很快,这样的目光就被收回,几乎就在连江楼快要忍耐不住的同时,师映川眼中那原本异样的可怖精光突然就黯淡下去,再不具备之前那种令人难耐的力量,他专注地望着这个外表与从前没有任何区别的男人,对方倚坐在那里,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明显变化,然而,没有了从前记忆的连江楼,已经将他彻底忘记的连江楼,将他们之间那些恩怨纠缠全部抛却的连江楼,这样的一个男人,真的还能够叫作连江楼么? 一时间师映川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他平生经历过太多的风浪,但是此时他却发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在曾经的计划中,最完美的结局就是有朝一日这个被岁月最终折服的男人开始悔恨,向自己臣服,忏悔并弥补曾经的所作所为,然后作为胜利者的自己高高在上,用最淡漠的心情去俯视这个失败者,那会是何等令人快意的一幕,然而,如今却是老天恶意无比地开了一个可笑又可恨的玩笑,将这一切臆想都一举打破,这样的心情,又有谁能够体会?自己看似胜利,可是这样的胜利,谁稀罕?比失败还更要令人不能接受,这算是哪门子的狗屁胜利?自己所经历过的那些痛苦,统统变成了笑话,再也不会有哪怕半点可以回馈到这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这个极其不负责任的男人,轻飘飘地以一种潇洒的姿态放手,说一句‘游戏结束’,就这样退出,把他师映川撂在半路……哈,何等自在轻松! “……我不信,连江楼,我不信,因为你最擅长的事情,就是骗我!”师映川突然嘶声低咆,他眼睛睁大,目光攫住床上的人,血红的眼里汹涌着太多的不甘,犹如有两簇温度高得足以焚烧一切的火苗在跳动,并且越烧越旺,他唇角狠狠扭出一丝冷笑,仿佛是赌徒输掉一切之后必有的神经质发泄,但这一切却只得到了男人的不回应,连江楼眼中原本的疑色越发浓重,眼神犹如在看着一个危险的陌生人,那双漆黑的眼里虽然有着惊讶与疑虑,却仍然是相对平静的,这样的眼神令师映川满腔的不平顿时无以为继,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但却无法再说出话来,殿中仿佛就此变成了一潭死水。 “真是……该死……”良久,只听得师映川这样低低的一声,声音似有几分恍惚,且伴着深深的不甘,不可否认,除了牢牢抓紧权力与力量之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将自己剩余的大部分精力放在处理自己与连江楼的感情问题上,甚至这已经在他的人生价值当中占据了相当一部分地位,然而如今,当连江楼与他之间的所有瓜葛被对方一手抹去,当他可以完全在已经变成一张白纸的连江楼身上尽情挥洒的时候,师映川发现自己是前所未有地沮丧,这样的结果,太简单,也太令人寒心……此时师映川背对着方十三郎,于是方十三郎就清楚地看到师映川负在身后的右手正死死扣住,手心里已经微微渗出血来,显然是被指甲刺破了,师映川并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弯下腰去,伸手抚上连江楼的脸,连江楼微微一顿,下意识地挡住,师映川微滞,旋即就平静下来,抓住了连江楼的手,就笑了一笑,浑身上下却好象都透着冰冷,露出冷哂之色,死死盯着对方,已经濒临崩爆的情绪终于稍稍缓和了那么几分,他克制着自己,用了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道:“不要拒绝我……明白么?” 师映川说着,将脸深深地埋下去,贴在连江楼胸口,慢慢厮磨着,隔着一层薄薄的亵衣,他能够很清晰地感受到男人身上的温度,这令他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然后又舒缓下来,但是此刻这样古怪莫名的气氛与师映川诡异的举动却令连江楼并不自在,他的目光是那样迷惑,又是那样疏远,虽然没有试图挣脱师映川的钳制,但他已锁了剑眉,忍耐着这个诡异少年与自己的近身厮磨,沉声道:“你与我……是至亲?又或者,仇敌?” 师映川并不答,双目微阖,似乎是没有听见一般,他之前满满的疯狂与愤怒已经差不多完全平息下来,整个人显得从容许多,但却冰冷得令人畏惧,突然间他伸开一双手臂,抱住了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子,连江楼敏锐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细微颤抖,于是眼底一开始的排斥疏离就逐渐淡化了几分,他想起自己明显是成年人的身体,以及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就道:“……你我之间,可是父子?”此话一出,仿佛时光倒流,回到年幼时那男孩痴痴的可笑念头,师映川突然‘嗬’地一声,眨了眨眼睛,却将嘴唇凑在了连江楼的耳边,轻轻说道:“父子?你是这么想的?……哈,几十年前,我也是曾经这么想的……” 师映川喘了口气,松开了连江楼,他回头看去,目光扫向方十三郎与侍女,然后就忽然微笑起来,他重新面对着连江楼,只觉得世事如此荒谬,一时间菱唇微抿,眼底却并无笑意,即使当下,也依旧如此,片刻,丝丝血光在师映川的双目深处流动,深深地印进连江楼眼中,他望着这个英俊的男人,这是一个需要去费心驯服的男人,他想,然后就缓缓笑起来,一字一句吐字清楚地道:“你记住了,我是你的丈夫,师映川。” --你只要还存在,就永远都属于我……不管是以什么方式。 第179节 …… 秋风渐渐萧瑟,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便真正凉了下来。 午后迟迟,廊下养着几双相思鸟,不时啁啾轻啼几声,十分悦耳,远处芭蕉下睡着一只羽毛雪白的鹤,静静地不动,偶尔有被风吹落的叶子轻轻掉在芭蕉上,那样轻绵的声音,细小得泛不起丝毫涟漪,风中已经没有了刚入秋时的丝丝热意,很是凉爽,透过窗子徐徐吹进殿内,搅得珠帘轻颤不已,黑色油润的长案上,一张写满端正小楷的宣纸放在正中间,用玉石镇纸压住,上面的墨汁已经干透了,散发着淡淡墨香。 软糯的午后阳光薄薄洒在地面上,四下静悄无声,身材高大的男子睡在榻上,枕着双绣轻罗软枕,腰间盖一条薄毯,男人骨子里就是冷漠端严的性子,就连熟睡中也是保持着整齐的姿势,显不出一丝沉眠时该有的恬宁之意,剑眉飞扬入鬓,冰冷冷不驯的样子,眼角略向上提,密黑的睫毛亦是微微上翘,让人油然生出一股想要吹一吹的冲动。 未几,珠帘轻轻‘哗啦’一声被拨开,珠子互相碰撞的声音小小地打破了殿内的深静,一个纤细的身影走进来,不过是家常的梨花青大袖便服,配着碧色腰带,身上一应挂饰全无,清冷中透着拒人于千里的距离感,一头丰厚的黑发却密密麻麻地编成数十根细辫,每一股辫子上都缠绕着缀有细碎绿宝石的银丝,到了下方再统合起来编成一条大辫,垂在身后,辫梢用镶满硬钻的玉夹子扣住,上面长长的血红缨络拖曳及膝,一头长发被如此装饰得再华丽不过,把饱满的额头和整个面庞全部露出来,越发显得一张脸雪白如凝脂一般,来人走到床前,菱唇轻抿,冷亮的红眸看着床上的男子,原本眉宇间淡淡的桀骜褪去几分,显出些许复杂。 师映川站在床前,目光在对方身上逡巡了片刻,就坐下来,伸手抚上了露在毯子外面的强壮胸膛,透过衣料,那饱满结实的肌肉触感很清晰地传递给那只如玉纤手,师映川轻轻抚摸着这具健壮的身体,体会着这种感觉,并为此眯起眼,似享受,也似某种慨叹,他看着眼前这与从前并无差别的健美男体,脑海里翻腾的是曾经的一些画面,那些艳丽旖旎的风光,但很快,这些画面又都模糊了,换作一幕幕或是温馨甜蜜或是撕心裂肺的场景,只不过,已经没有了从前那样太过鲜明的触动,是因为时光逝去得太快了吗,那些时间,都去哪里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的抚摸很容易将人惊醒,于是正当那只手准备继续向下移动时,被轻薄的男子忽然睁开了眼,师映川见状,嘴角扯了扯,没收手,只道:“……睡得不错?” 连江楼静了片刻,眼神就迅速清明起来,他眼如寒星,却不是寒光四射,而是透着似有若无的疏冷,师映川见着,心中一哂,这样沉静,从容,处变不惊,分明是赵青主与连江楼骨子里的本质,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变的,如此想着,心中就有些复杂,不知道究竟是应该因此而庆幸,还是应该感到不快,他的手抚上男人的脸,声音清美如风铃,道:“为什么你还是这样看我……这样的眼神,不该对着我,你明白么?” 连江楼没有阻拦那只手在自己脸上抚摩,但他的表情却显示着他并不怎么享受这样的亲昵,而他也正在压抑着这份感觉,他慢慢坐起身来,经过这些日子的调养,虚弱的身体已恢复了不少,基本上可以自己诸事自理,不再需要别人的服侍,一时连江楼审视着床前这个绝色少年,淡淡道:“……你我之间的关系,果真是夫妇?” “我何必骗你,我与你乃是写过合婚庚贴,拜过天地喝过合卺酒的夫妻,当然,我不否认我们之间有过一些摩擦,但这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深究,你是我的平君,这一点无可置疑。”师映川表情如常地说着,声音平缓低回,似若自语,那细嫩的指尖轻滑过连江楼的唇,他知道这个人直到现在也没有接受自己,也许他需要时间慢慢来驯服对方,这必将是一种甘美有趣的体验。不过这样想着,他又开始恨自己,厌弃自己,也鄙视自己,这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愚蠢地被一次次伤害,而是因为在被伤害之后,他却还是抛不下,舍不得,世间难道还能有比这更自甘下贱的事情么?人心之微妙变化,竟是复杂至此啊!一时间师映川只觉心神缈然,面上却还似笑非笑,那双明亮优美的眼睛就像是最甜美的蜜糖,将手从对方英俊的眉眼开始细细描摹下去,道:“……为什么怀疑我的话,难道你觉得我不可信?或者是因为我的态度和其他的一些表现让你觉得很奇怪?你得明白,这些都是有原因的,江楼,从前你做过很多对不起我的事情,我没有和你计较,现在,你反倒这样对我,如此冷淡疏远,不觉得自己很没良心么?”这样说着,师映川却在想,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有了一点期待,但这需要反复的试探,如果真是他忘记了他,那么,他们还有漫长的时间,他会留他在身边的,哪怕仅仅是出于一种慰藉的需要。 师映川的声音不徐不急,面上的神色似乎也是温和的,给人的感觉就仿佛四月里的春风,置身其中,十分惬意,如此绝色尤物,以半嗔半幽怨的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话,连江楼不知怎的,就发现自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歉疚之感,他将这种感觉细细咀嚼品味,仿佛有些明白,又有些糊里糊涂,末了,他微一皱眉,道:“抱歉,我记不得了。”师映川定定看着他,蹙起眉头,用一种隐隐诡异的眼神探究着,目光沉甸甸地看着对方,仿佛能够一直穿透到这个男人的心底,去翻开里面究竟有着什么,许久,也许是一无所获,他这才淡淡收了目光,开口道:“无所谓。”他说话之际,眼神却未曾聚焦,就此站起身来,连江楼却忽然抓住了他袖中的手,漆黑的瞳仁中隐约是一层混沌,用一种不容商量的口吻道:“……我究竟是何人。” 连江楼的声音是极有磁性的,平静而从容不迫,他抓着师映川的手,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这几日,除了知道‘连江楼’三字之外,我对自己一无所知,你既与我是夫妇,为何从来都对此事缄口不提。”师映川低眸看着男人,静默许久,忽然就凉凉一嗤,他缓慢但不容置疑地拿开对方的手,不咸不淡地道:“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并不好,我这是为你着想……我与你是多年的夫妻,自然不会害你,莫非你不信么。”连江楼见他摆明了是在推脱,黑亮的眼睛里纵然疑色不减,但也终究没有继续问下去,师映川扭头看向窗外,很自然地就转移了话题:“天气还不错,不如出去走走,透透气,你身子也好些了,走动一下应该不碍的。” 说着,就伸手欲扶对方起来,连江楼没有碰那只洁白的手,自己下了床,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命人取来衣裳给连江楼换了,两人便出了门,连江楼经过这些日子的精心调养,已经基本没有什么大碍,只要不剧烈活动,就不妨事,只是师映川一直没有让他出过寝宫,没有接触外界罢了,眼下终于能够走出囚笼一般的宫殿,连江楼脸上的神情明显轻松了些。 四周凉风习习,纵使已是秋意瑟然,帝宫之中也还是自有别样风光,许多奇花异草依旧繁盛,草木掩映下的亭台楼阁精巧中不失大气,师映川站在桥上,手扶着汉白玉栏杆,桥下开满了异种莲花,在这个季节也还开得娇嫩,荷叶亭亭,花色动人,一眼望不到尽头,许多红鲤在水中游动,构成一幅生动的鱼戏莲叶图,风光如画,偶尔几只水禽游过,惊得鱼群一哄而散,师映川感受着风中若有若无的莲花清香,眉宇间就多了一丝随意与慵懒,连江楼站在师映川身旁,因身形高大的缘故,生生把将师映川整个人都尽数笼罩在阴影中,从他的角度低头看去,能够看到师映川长而翘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出近似玫瑰色的浅浅丽影,就在这时,师映川微侧过头,面部轮廓被午后的阳光涂抹得分外柔和而美好,他看着连江楼,长睫将幽暗不明的红眸掩得更深沉了些,他的声音隐隐有一丝莫可名状的疲惫之意,却又似往常一般平静,只道:“喜欢这些么?你从前最喜欢的就是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 秋日里的阳光柔和而明亮,两人脸上的每一点细节都被照得清清楚楚,连江楼看着桥下莲海,却不曾似师映川想象中的那般反应,反而是沉默着,许久方道:“……很美。”师映川意义不明地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微薄的光线照在他脸上,显得有些阴晴不定,他很清楚自己还是爱着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背弃了他无数次的男人,他深深地爱着对方,就算彼此之间最初的感情早已被戳得千疮百孔,有着无法释怀也无法解开的纠葛,但他却还是爱着,念着,恰如扑火的飞蛾,只为了那一点温暖,无论最终是否值得……片刻,师映川伸手抓住连江楼的手,用力握了握,就回想起许多年以前,那时还是宁天谕的自己初次见到赵青主时的感觉,那场景半点也没有模糊,即使彼此之间发生了太多的恩怨纠葛,但从当时直到现在,那种感觉却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就道:“为什么还是对我这样保持距离,嗯?” 连江楼微微低头,俯视着身高只到自己胸口的少年,道:“因为,不习惯。”师映川闻言,转过身仰着头与男人对视,双眸犹如春时的湖水,诱人沉溺其中,然而他却没有在男人的眼里看到任何熟悉的东西,这个认知令他不甘地闭了闭眼睛,等到再睁眼时,他不再正视那陌生的眼神,双臂用力圈住了对方的腰,连江楼顿了顿,任他搂着,却没有将他拥入怀中,只是不语亦不动,师映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他眼神凶狠,带着无尽的不平与不甘,好象马上就要忍不住发作起来,但语气却平静而笃定,慢慢地说道:“你会习惯的,我保证。” 连江楼忽然就毫无理由地感到危险,但这时师映川却突然踮起脚,因为身高的缘故,很是勉强地才将将搂住了他的脖子,并且使力令他弯身,连江楼在这具纤细身体当中所蕴藏的力量面前完全没有反对的余地,不得不弯下了腰,于是就近距离地感受到师映川口鼻中那微微潮湿温暖的气息扑在自己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师映川那么努力地搂住他的脖子,鲜润如花瓣一样的唇紧接着凑近,如此亲密的行为让连江楼不习惯地皱起剑眉,但彼此之间的夫妻关系却让他找不到理由坚决地拒绝这一切,因此他终究没有避开,也没有试图把少年从怀里推出去,而是有些僵硬地接受了这个吻。 师映川的嘴唇很热,甚至可以说是滚烫,他吮吸着连江楼的唇,不算柔和,也并不粗暴,他不会再犯从前的错误,他会让这个人明白,他才是他的一切,不可取代,也不可拒绝,这样的吻并不单纯,被赋予了意义,是某种烙印,宣示着主权,而对于这一切,连江楼不动,微微蹙眉,只觉得这样的行为虽然不适应,但也并不让他厌恶,就在这时,师映川却突然松开了他的嘴,把脸埋入他胸前,他就这样抱着他,胳膊紧揽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口--这个怀抱还是那个味道,只不过是离开得有些久了,所以总有点不习惯。 师映川就冷冷地道:“……知道么,从前你对我很不好。”连江楼沉默不语,只是任师映川抱着,许久,才沉声道:“你很喜欢我?”师映川闻言,退开一步,微微仰了仰脸,将一张莹润无瑕的脸对着连江楼,半眯着眼,精巧的下巴扬起一个优美之极的弧度,肆无忌惮地展现自己的美,任凭对方打量,既而突然哈哈一笑:“是啊,否则又岂会与你纠缠到现在。” 气氛不知为何,忽然就此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再像之前那样处处滞涩,变得有些轻松起来,两人沿着洁净的水磨石小路慢慢走着,未几,连江楼忽然问道:“我已知道你与其他人育有三子,既是这样,我本人可有子嗣?”师映川听了这话,心中蓦地一痛,但他却不肯流露出来,只淡淡道:“我是侍人,以男子之身可以孕育子嗣,所以当年我与你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名唤灵犀,不过早已夭折了。”连江楼神色一顿,须臾,又恢复了平静,道:“……原来如此。” 两人似有默契,不再说话,只沿途观赏秋日美景,不过连江楼身体初愈,不宜劳累,便没有走远,过了一会儿就按照原路返回,这时殿内正中的圆桌上已多了一大玉盘的果子,红艳艳的好似宝石一般,下人说是方才皇皇碧鸟遣人送来,师映川见了,发现这乃是常云山脉特产的一种凝血菩提,是从前连江楼还在断法宗时素来喜欢的,那时候每年凝血菩提成熟之际,都有专人精心挑选出最上等的一批送到大日宫,当下师映川便拣了一枚拿在手里,叹道:“碧鸟她有心了……”说着,将手中的凝血菩提递给连江楼:“尝尝罢,这是你从前很喜欢吃的。” 连江楼接过鲜红如血的果子,看了看,便拿到嘴边咬了一口,顿时只觉得仿佛没有果肉似的,简直入口即化,满嘴的清爽甘甜,当下也不迟疑,就将整个果子都吃了下去,师映川见状,道:“很喜欢?”连江楼点了点头,接过对方递来的帕子擦手:“味道不错。”师映川微微一笑,雪白的脸庞精致如艺术品,嘴角一抹似有若无的漠然笑意,道:“我乃天下第一教之主,你是我的平君,这世间奇珍异宝任你取用不尽,你要什么,都是轻而易举。” 师映川漫不经心地说着,他的姿态从来都是如此矜傲又放恣,明明居高临下,却偏让人不自觉地听从,无法拒绝,连江楼看着他如画眉目,不知怎的,只觉得微微有些抗拒,这样的情绪师映川并没有遗漏,他略扬了眉,道:“你似乎并不以为然?”连江楼没有掩饰什么,只直接道:“你的态度,我不喜。”师映川听了,深深看了男人一眼,忽然就哈哈大笑起来,道:“这性子,真是一点没变……”他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目光肆意地打量着连江楼,说道:“你的身体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那么今天晚上,就搬到我房中罢。”连江楼眉心微微一跳,不过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晚间用过饭,又喝过药,就有人来请连江楼移步改居,此时夜色柔和,明月遥遥,走廊上,一众侍女不曾发出半点声息,只默默地手提琉璃灯照路,烛火将四周照得满亮,将这宁静的夜晚渲染出一丝淡淡的温情,师映川的寝宫极大,连江楼原先所住的不过是其中一间师映川从前经常纳凉休息用的小殿而已,一时众人终于到了地方,一部分的侍女提着灯笼退下,其余的便带着整理好的衣物用具之类鱼贯而入,连江楼跨进殿中,地面光平如镜,似玉石一般,夜风带着淡淡花香自窗子吹进来,风铃声叮当悦耳,配合香鼎中烟蔼徐徐流动,似梦境一般。 一殿香气怡然,不知道是什么异香,闻着令人熏陶陶地舒服,这时侍女引连江楼去浴室洗了澡,再回来时,殿内已是空无一人,只有烛台上儿臂粗的蟠龙大烛兀自燃着,照得一殿通亮,连江楼环视四周,既而就在床边坐了,等了一会儿,并不见有人来,就脱了外衣,准备睡下,这时却忽然听得‘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身影就这么从容地走了进来,直入里间,比起白日里随意中透着怪异的打扮,此时来人却是一副标准的贵公子模样,华服云靴,纯黑色的长发整齐束在冠中,全身上下最惹眼的装饰就是左耳一颗拇指大小的暗红色琥珀,里面是一只生得极狰狞的怪虫,除此之外,都是中规中矩,灯光下,双眸熠熠如星,如此人移影动,胜似画卷,此情此景,着实动人之极,让连江楼都怔了一下,那人微微一笑,眸中光彩流转,却是将一应的探究之意都掩去了,道:“你这样看我,是觉得我很好看么。” 殿中明亮的光线在此刻仿佛变得朦胧起来,透着似有若无的旖旎,连江楼实话实说,道:“你很美。”师映川低低笑了一声,道:“旁人这样说,我自然不在意,反而不耐烦居多,但你这么说,我心里倒是欢喜的。”说着,他迈步走到连江楼面前,柔和烛光映照着两人,平添暧昧,师映川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对方眉宇间带着自然而然的疏离,又有一种内敛的犀利,比起从前,倒是多了一丝烟火气,师映川微微俯身将唇贴在连江楼耳边,用轻柔得几近于无的声音说道:“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长夜漫漫,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吗。” 少年嘴里的热气缠绕在男人耳边,像是一种无意又有意的挑逗,如此良夜,如此绝代尤物,似乎没有什么人能够拒绝,说的这番话更是如同魔咒一般,引人深陷,与此同时,师映川腾出一只手来,去抚摩连江楼的脸颊,仿佛是想用掌心的温度将其融化,连江楼只觉得那手掌温软滑腻,如若无物,指尖亦是细腻柔暖,若是捉住把玩,必是令人爱不释手的,但就这么一转念,师映川另一只手已经灵活之极地扯开了他的衣带,将衣裳剥离,露出里面的一身藕灰色丝质亵衣,连江楼顿时眉心微微一抽,修长的成年男性手掌就抓住了对方雪白的纤手,阻止它的继续肆虐,师映川见状,嗤道:“你我夫妻多年,眼下亲近些,你便不肯了么?” 灯光中,少年眼神迷离,谑笑自若,淋漓尽致地诠释了究竟什么才叫作‘眉目风流’,但连江楼却恍若未见一般,只平静道:“我不习惯。”稍顿,看着师映川细腻光洁的面庞,似是考虑了一下,方继续道:“……况且,你年纪虽大,身体却尚是稚嫩,不堪**。”师映川听到这话,立时哈哈大笑,他身体一偏,这就直接坐在了连江楼怀中,意态闲适,顺势胳膊一搂,一条手臂就拥住了对方的肩,另一只手则勾住男人那线条坚毅的下巴,似笑非笑地道:“看来你还没弄清楚一件事……”说着,他的脸就缓缓贴近了连江楼的脸,距离之近,几乎让两人的鼻尖都碰在了一起,师映川声音忽而压得极低,语气也极缓,道:“难道你以为我长成这个样子,就一定是雌伏的那一个么?笑话!我师映川岂是居于人下之辈?当初之所以生了女儿,也不过是出于意外,你我之间,自然是我行使丈夫之职,即便眼下我这身体还不能人事,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你要记住了。” 师映川说完这番话,不待连江楼有所反应,便一手揽着连江楼的肩头,一手去褪对方的亵衣,立时就将那薄薄的丝质亵衣剥落了大半,露出强壮的身躯,师映川目不转睛地看着,就侧坐着身子轻抚男人结实的胸膛,叹道:“你还是这么诱人……”对此,连江楼先是肌肉紧绷,随后便缓缓放松下来,他任由那柔嫩玉手摩挲着自己,身体则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师映川见状,淡淡道:“不必紧张,我们是夫妇,从前什么亲密之事没做过,你得学着习惯起来。”说着,却又松了手,起身道:“好了,帮我脱衣罢。” …… 夜色深浓,柔和的风吹着窗棂,将花香散播四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窗外有‘沙沙’声传来,却是下起了雨,雨点淅淅沥沥,带着湿凉,风透过窗子卷入殿内,烛影微摇,连江楼眼皮微微一颤,就此睁开了眼,身边师映川鼻息轻柔近无,神态安详,似是沉浸于梦中,连江楼静了片刻,缓缓坐起身来,柔薄的丝被顺势滑下,露出男性强壮健美的上半身,袒露的身体表面零星有一些淤红痕迹,看起来暧昧不已。 连江楼看向身旁的师映川,帏帐有半边散落下来,隔挡住了一部分光线,令大床上多了一片暗影之处,正好将师映川笼罩在其中,熟睡的少年并未老老实实地盖好被子,一大片光裸的肩背暴露在空气中,肌肤如雪,看上去柔腻无比,隐隐闪耀着珍珠一般的温润光泽,连江楼清楚地记得先前这具身体与自己紧密贴合时所带来的无法形容的快意,他很清楚那肌肤究竟是多么地细腻柔嫩,令人轻而易举地就被蛊惑,对方似乎有着无穷无尽的技巧,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仿佛具有魔力,仅仅只是亲吻与抚摸,就让自己迅速沉沦,连江楼本以为自己会是心生抵触的,即便这个人与自己是所谓的夫妇,但毕竟眼下只是刚熟悉不久,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坦然接受一切,但事实证明他错得彻底,这具身体仿佛对这个人极为熟悉,不过片刻的工夫,就从最开始的僵硬迅速缓和柔化,并逐渐仿佛有着自己意识一般地探索对方美丽得不可思议的身体,出奇的契合令彼此仅仅通过最基本的亲密手段,就得到了无限的满足。 身旁的人发髻早已散开,如瀑青丝铺洒枕间,衬着雪白容颜,看上去纤纤弱质,惹人怜惜,但连江楼知道这只是表相而已,这个外表犹如绝色少女一般的人,事实上言行之间都是极其强势而霸道的,极具掌控力,之前欢愉时那收放自如的举动与从始至终都清明无比的眼神就很能说明这一点,一时间连江楼有些沉默,或者说出神,他看了师映川一会儿,既而披衣起身,就欲下床,但这时手腕却忽然被人拉住,身后一个慵懒的声音低柔响起:“……做什么?” 连江楼顿了顿,道:“外面下雨,我去关窗。”那人就松了手,任他去了,一时连江楼关好窗子,回到床前,师映川正半撑起上身看他,露出雪白柔滑的肌体,满头青丝垂流,光可鉴人,面上一副似笑非笑之态,道:“距离天亮尚早,不如再温存一番?”两人今夜既已有过耳鬓厮磨之亲,就好象捅破了一层窗户纸,连江楼便不似之前那样淡然中透着疏离,他重新上了床躺下,道:“……睡罢。”师映川一只手放在他胸前,道:“我早已无须睡眠,今夜不过是因为与你一时风流,心中快意,这才随你一道睡了会儿,眼下我可不想再睡了。”说着,随手抚弄着连江楼的胸脯,淡然道:“长夜漫漫,陪我说会儿话罢。” 对于这个要求,连江楼没有拒绝,两人便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起来,当然,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师映川在说,连江楼很少开口,对此,师映川并没有表示不满,也许在他心中,原本也只是想要找个人倾吐一二,听自己说说话,哪怕是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也无所谓,他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而已,不过,正当师映川暂时停口,侧身以手轻抚连江楼的腹部时,连江楼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道:“……我究竟为何会忘记从前之事?”师映川眼神微凝,脸上却不动声色,嗤道:“这很重要?我知道你想弄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不过,这世上有些事情,往往却是知道了比不知道要痛苦得多。” 尽管师映川没有明确拒绝,但连江楼也已明白对方是绝对不会轻易告知自己真相的了,事实上从他苏醒的那一天开始,周围能够与他接触的人就全部不约而同地变成了类似于哑巴一样的存在,他们会尽力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但却没有人肯透露有关他的一丁点儿深层次的信息,似乎那就是一个禁忌,因此到了现在连江楼虽然知道了许多事情,上至如今天下大势,下到圣武帝宫之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他都或多或少地有所了解,但在有关他自己的方面,他却是除了一个名字与自己身为师映川的平君这个身份之外,对于自己从前的那些事情都是一无所知,连江楼很清楚,造成这种局面的人只会是师映川,这个庞大帝宫的主人,这个人有很多事情并不想让自己知道,所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敢违背对方的意志,泄露哪怕一丝半毫有关自己的信息。 没有人会希望对自己的过往一无所知,任何人都不例外,但此时连江楼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只闭上双眼,道:“睡罢。”师映川不动声色,似在想着什么,但又似有点神游天外,良久,他忽然笑了一下,支起身来压到连江楼身上,连江楼一顿,也就由着他如此,师映川不急着立刻做点什么,他只是开始亲吻对方,越吻越温柔,双手也一遍遍地抚过这强壮身体,如此嬉戏了好一会儿,他才像一座火山一样爆发,将连江楼再次卷入一场纵情的缱绻当中,恍惚间,连江楼眼中只有少年绝美的面容,耳中听到那仿佛魔咒一般的低语:“你是属于我的,你的身体,灵魂,都属于我,包括你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统统都属于我,你的一切都将由我给予,由我掌握……” 窗外雨声渐歇,等到师映川终于停止了纠缠时,连江楼已经再无精力与他胡闹,师映川是无漏之身,不知疲倦,而连江楼眼下却是普通人,长时间地耗费体力势必会令他感到很累,而这一晚多次的泄身更是对男性精力的极大损耗,因此连江楼很快就沉沉入睡,这时师映川才微微支起身,眯眼看着一身红瘀的男人那倦极入睡的英挺面孔,感受着那暖热的呼吸,方才的一切于他而言只是消遣,直到此刻,才是片刻的安宁,师映川这样想着,他知道自己早已注定将会一生都走在通往前方未知的路上,如果真有无穷尽的时光,那么他希望可以与一个人分享,而这个人,曾经他以为是赵青主,是连江楼,但后来,他迷茫了。 师映川突然笑了笑,然后往榻上一倒,躺平了,彻底舒展身体,就此合上了双目,再不出声……这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真正入睡。 天光缓缓地推开薄雾,晨色渐盛,让人知道清晨时光已经到来,翌日一早,连江楼醒来的时候,身边已不见了师映川的踪影,唯有枕上留有一二根青丝,被褥间残余着淡淡香气,昨夜的一切就仿佛是一场旖旎的梦,明明才渡过了一个缠绵的夜晚,在此清晨,也许本该是帐中亲昵私语的宁静时光,但眼下那人却不见了踪影,一时连江楼不知怎的,没来由地就有些淡淡的失落。 侍女很快进来服侍连江楼梳洗更衣,收拾昨夜被弄脏的床铺,连江楼喝净刚刚煎好的药,走出去在廊下慢慢活动着身体,反正现在只要他不离开寝宫范围,就没有人会来限制他的行动。 师映川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身材高大的男子沐浴在秋日薄薄的淡金色阳光下,有着雕塑一般的美,师映川看得分明,他叹息一声,心想自己也许是迎来了一种新的生活,否则若是不爱,那么自己明明完全可以用许多毒辣无情的手段来对付这个人,不会在乎对方的死活,然而自己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自己想要的又究竟是什么? 师映川无法回答,因此索性也就不去想,他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近,以此故意换来了男人的注意,师映川抬起眼来看着连江楼,华贵的衣着,被精心梳理成髻的黑发,这一切都不曾改变,仿佛他还是那个永远平静永远波澜不惊的连江楼,师映川回忆当年与赵青主初次见面时,对方纵然也是似现在一般衣饰整齐精致,整个人却冷冷淡淡的,仿佛一尊玉雕,但眼下这个男人却是脸色微微红润,神情虽还是平日里那样淡淡的样子,没什么热度,但至少散发出一丝活力,有那么一点烟火气的生动……这样的念头在师映川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突然就有些惊诧于对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又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本该如此,他脸上就自然而然地转出了微笑模样,道:“我本以为你还要多睡一会儿……昨夜既是累了些,今日又何必起这么早?” 这样的话题多少有些暧昧,虽然以连江楼的性情并不会觉得窘迫,但也不至于就此往下深谈,因此只道:“习惯了。”师映川嘴角带了点弧度,顺势拉住连江楼的手,道:“时辰差不多了,该去吃饭了,你身体尚未完全复原,正该多补一补才是。” 陪连江楼用过早饭之后,师映川便去忙自己的事情,毕竟他不可能时时刻刻都与对方在一起,于是在师映川走后,连江楼就变得无事可做起来,他一开始翻阅着书案上放着的几本书,看了一会儿之后,起身在殿中走了走,熟悉着这里的一切,他走到一架巨大的博古架前,上面的每一格都放着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琳琅满目,不过很快,连江楼的目光就被第三层的一处所吸引,那是一架墨玉剑托,上面盛有一把纯黑的剑,剑鞘上面有‘和光同尘’四个鸟虫篆字,连江楼的手放在了上面,下意识地将剑缓缓拔出,顿时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就扑面而来,剑身也是纯黑色,表面仿佛流淌着一层清澈的流光,一层若有若无的淡淡白雾缭绕于此,分明是那寒意令空气中的水分凝结成雾,连江楼面色微怔,将剑身归鞘,此时在殿中某个他看不到的隐秘所在,一身黑色斗篷的傀儡看着这一幕,既而整个身体便缓缓退入到了阴影当中。 就在同一时间,正置身书房,与傀儡心神相通的师映川眼中红光闪了闪,就此收回心神,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纪妖师,道:“父亲大人,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现在完全失去了过往的记忆,甚至可以说他已经不再是连江楼了,你即便去见他,又有什么意义?” 纪妖师却没有发怒,只用一种古怪的语气道:“……你确定?”师映川目光微深,淡淡道:“不错,我确定,从前的连江楼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人,是一个新的存在。”他刚说完,纪妖师就毫不犹豫地道:“让我见他,我万里迢迢赶来,不能一无所获。” 本以为师映川不会轻易答应,但出乎意料的,师映川却只是稍作考虑,便同意了,一时纪妖师就由下人引至连江楼所在的地方,连江楼正在看书,见到一个陌生的俊美男子径直进来,便皱眉道:“……你是何人。” 数年未见,此时终于有此一晤,对方却面色冷漠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纪妖师顿时一滞,他定定望着形貌一如从前的男子,半晌,终于道:“你……不认得我了?”连江楼放下书,起身道:“愿闻其详。”纪妖师呆了片刻,看着男子眼中的探究与疏远,突然就狂笑起来,他笑得眼泪都出来,道:“你果真是不认得我了……也好,也好……” 第180节 纪妖师笑着,状若疯癫,笑声却渐渐止歇,末了,他微微喘息着,似乎承受不住刚才那番纵情大笑,喃喃说道:“也好,你什么都忘了……对你而言,也许是一件好事。” “也许,你可以开始新的人生,江楼……” 第346章 三百四十六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 纪妖师喃喃道:“……对你而言也许是一件好事……也许,你可以开始新的人生,江楼……”他说着,薄唇不自觉地缓缓抿紧,看着神色微有冷漠的男人,既而不觉仰头闭目,已经是茫茫失语--连江楼,你真的将过往的一切都统统忘记了么?包括我,甚至包括……那个人? 这样想着,纪妖师却是再没有任何语言与特别的举动,只深深看了连江楼一眼,旋即转身离去,正如他来得突然一般,离开得也是如此突兀,连江楼意外地看着这个俊美得有几分妖异的男子大步走出这里,他是心思敏捷之人,尽管对方那寥寥几句话中并没有透露什么具体的内容,但他却已从中隐隐捕捉到了什么,一时连江楼招来一个下人,问道:“方才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下人不敢怠慢,况且这又并不属于不可以透露的东西,因此便道:“回爷的话,刚才那位乃是弑仙山之主纪山主,咱们教主的生父,只是这几年一向少来云霄城。” 连江楼闻言,心里就有了谱,他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见到罢了,一时想起方才纪妖师的种种古怪行径,便道:“这位纪山主,与我可有其他关联。”那下人并不迟疑,只应道:“爷与纪山主是旧相识,虽未必谈得上是相交莫逆,但也是多年的交情了。”连江楼听了,不再言语,打发这人退下,刚才发生的事情处处透着古怪,他分明从那男人眼中看到一些比表面上更加复杂的内容,这其中必有许多内情,但显然并不是自己现在就可以接触到的。 纪妖师走后,连江楼又在室内待了一会儿,便走到外面,他现在的身体情况也的确需要多在室外活动活动,而不是一味地休息,此时秋风瑟瑟,染红了枫叶,阶下白菊清香,连江楼觉得脑子里有一种舒服的空白感,心情也旷朗了几分,他见廊下养着几对鸟儿,就跟下人要了一袋碾得细碎的果仁,给这些鸟儿喂食,过不多久,却忽听有人道:“师……连先生。” 连江楼循声望去,就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黄衫少年正站在几步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却未曾发觉,少年眉目如画,气度从容,连江楼自从苏醒以来,见过对方几次,知道这是师映川的第二子师倾涯,同时也是自己嫡亲兄长的孙儿,少年的生父自然也就是自己的侄子,名为季玄婴,听说因为宿病之故,长年静养不能见人,也正是因为这样辈分混乱的缘故,因此无论是‘叔祖’还是‘连阿父’这两个称呼都不妥,最后只能含糊叫一声‘先生’罢了。 连江楼放下果仁袋子,道:“你是来找你父亲?”师倾涯眼神复杂,摇头道:“不,我是来寻先生的……祖父已到云霄城,眼下正在悼玉轩,刚刚我去见父亲,父亲已同意先生与祖父见面。”连江楼闻言,就道:“既如此,你带路罢。”兄弟相见,自然没有兄长来见弟弟的道理,但师倾涯却道:“先生不必劳顿,请进屋更衣罢,我只是来传话,祖父待会儿就到。”连江楼听了,知道必是师映川这样安排,当下便不说什么,回殿内去换上见客的衣裳,师倾涯的嘴下意识地张了张,本是意图对连江楼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及时咽下了,可见心中谨慎,事涉师映川,师倾涯并不敢以身试法,挑战父亲的威严,所以对于这种注定要持续到也许只有其中一人彻底湮灭才会真正结束的漫长纠缠,自己能做的唯有沉默与袖手旁观,因为他再清楚不过,曾经那些事情对于师映川而言,决不仅仅只是一段逝去的感情这么简单。 不多时,一间大花厅中,在二十多个仆婢名为服侍实为监视的排场下,时隔多年,兄弟二人终于见面,连江楼在看见季青仙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师倾涯的容貌出处,季青仙仍然是一副年轻面孔,与当年一般无二,他见到连江楼之后,神情变化不大,与连江楼一起喝着茶,说了一会儿话,但都是些泛泛之物,连江楼想知道的东西一概不曾提及,一时季青仙离开,连江楼送到外面,此时季青仙却忽然握住连江楼的手,看住对方面容,深深端详了片刻,才道:“二郎,从前种种之事不必再探究,于你无益,你只保重自己便是。”连江楼之前还不觉怎的,此时却清楚地感受到面前男人那浓浓关切,他顿了顿,终究道:“……大兄也请保重。” 此时在书房,师映川将刚刚看完的一封信放到一旁,长眉微蹙,许多念头都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翻腾,这是从晋陵刚刚发来的书信,乃殿主梵七情亲手所书,信中谈的乃是一桩婚事,主角不是别人,正是师映川的嫡长孙女纪桃与晋陵神殿下一任的殿主李神符。 师映川起身在书房中走了几步,面上神色微显复杂,平心而论,这桩婚事是很不错的,李神符乃是下一任的晋陵神殿之主,梵七情独子梵劫心已逝,纪桃身为其长女,乃梵七情嫡亲的外孙女,如此一来,梵氏血脉若是与下一任殿主结合,后代将继承神殿,算起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是晋陵所在的人们无论身份高低贵贱,都十分乐于见到的,而对于青元教而言,这也是一件长久地令晋陵更加紧密团结在青元教这个庞大的利益集团麾下的好事,至于李神符与纪桃年纪相差颇大的这个事实,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自然有些不美,但武者却有不同,只要修为深湛,寿命便会极大地延长,如此一来,彼此之间差上一些年岁,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况且李神符自身条件极佳,当年与师映川一辈的那些年轻俊彦当中,此人便是最顶尖的佼佼者之一,无疑是人中龙凤,与纪桃自然可以说是天作之合,至于两人之间的辈分问题,毕竟互相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在这样具有政治目的的婚姻中,就只是小节而已了。 师映川细细摩挲着拇指上戴着的黑色玉扳指,沉默了一时,便唤人进来,道:“召香雪海过来。”很快,已经出落得略有婷婷少女模样的纪桃来到书房,师映川对这个孙女一向疼爱,便将梵七情所写的书信给她看了,道:“你外祖父向我替李神符求亲,你自己意下如何?”说到此处,他语声稍顿,才接着道:“丫头,你自幼也是时常去晋陵的,与李神符可以说是熟悉,他的行事为人,你自然也看在眼里,心下清楚,因此你若是不愿,也不会有人逼你。” 纪桃眼下虽然年纪不大,但生在这样的家族,行事气度又岂是寻常女孩可比的,当下低头略一考虑,就抬首望着师映川,认真说道:“外祖父既然这样提议,自有道理,那么若是祖父也看好这门亲事的话,孙女儿自然没有什么意见的。”师映川听了这话,就知道纪桃本人至少是不算排斥这桩婚事的,一时间默然片刻,就道:“也罢,祖父这就写信给你父亲。” …… 转眼间天气渐渐越发寒冷起来,很快就入了冬,这一日外面鹅毛大雪正不停地纷纷扬扬而下,冷得让人不愿出门,但殿内却是感受不到半丝寒意,暖融融地舒适无比,且又不觉燥热,窗下几盆鲜花盛开如锦,霞彩辉煌,倒也十分好看,师映川坐在上首,皇皇碧鸟在他身旁,正低声对他说着什么,不远处,连江楼静静写着一手漂亮的楷书,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浑然忘记其他,梵兰督与师灵修两个年纪不大的男孩却是凑在一起,正窃窃私语,商量着雪停了就一块儿去打猎,场面倒是其乐融融,颇为温馨。 这时忽有人掀帘进来,披着大氅的季剪水顺手解下肩头的银灰色大氅,笑着说道:“这次晋陵来云霄城下文定,李神符亲自带人过来送聘,装载聘礼的大舰足有六十四艘,我方才粗粗扫了一眼清单,好家伙,晋陵那里几乎是抬了金山银海过来。”皇皇碧鸟招手让青年过去坐着,一面笑道:“这是下一任殿主娶亲,岂能含糊,况且娶的是我们的香雪海,聘礼若是薄了,怎成体统?”一旁梵兰督也附和道:“就是,想娶我姐姐,多少聘礼都是不多的。” 众人正说笑间,外面有声音传来,须臾,师倾涯唇边含笑而入,说道:“父亲,前头大哥他们已经忙得差不多了,这就准备过来了。”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一身黑色金线刺绣锦袍的季平琰便从容进来,他虽是承恩宗之主,轻易不会离宗,但此次是长女订婚,自然不同,总要亲自到场,在他身后,一个看起来大概二十七八岁模样的男子跟着进到室内,左眼角位置有一颗很小的痣,面容轮廓好似刀削一般清晰,生得十分俊美,身材亦是挺拔,正是晋陵神殿下一任的殿主李神符,两人进到殿中,李神符沉着行礼,师映川就命人去叫纪桃,不多会儿,换上正式装扮的纪桃婷婷而来,她与李神符是相熟的,不过从前对方是长辈,现在却是未婚夫,她毕竟是小女孩儿家,自然不免略有一丝尴尬,但礼数还是周全的,当下彼此厮见,此间诸人都是愿意促成这门婚事,因此之后几句话下来,气氛就渐渐变得融洽,末了,师映川招手让纪桃到自己身边,摸了摸她黑亮的秀发,神色之间就有些复杂,不知是否想到了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片刻,师映川收回心神,就对下首李神符道:“香雪海是本座嫡长孙女,本座膝下最受宠爱的一个,日后你二人成亲,本座不希望这丫头受任何委屈。” 李神符闻言,目光不由得微微掠过师映川身旁的女孩,这个孩子常去晋陵,他是熟悉的,那眉眼之间有着她的父亲梵劫心的生父的影子,那个被她外祖父梵七情唤作‘阿篁’的男子,是自己平生在心底默默所爱之人,当年师尊梵七情有意将她的父亲梵劫心与自己婚配,但后来阴错阳差没有达成,却不料多年之后,还没有长大的她却成为了自己的未婚妻……如此种种思绪在心头流淌而过,李神符微收心神,道:“李神符在世一日,自会对香雪海爱护有加。”师映川微微一笑,道:“她现在还小,订婚之后再等些年,待她大了,本座便给你们完婚。”如此说着,心中却是一片平静,从前的她,毕生都对自己痴爱忠诚,现在自己将她交给这样一个人,自此之后再也不会有前世那些痛苦与不幸,终此一生,她应该都会是幸福的罢…… 晚间,夜深人静,热闹了一天的帝宫已经沉寂下来,脸色有些淡漠的师映川斜靠着朱红的廊柱,微闭上眼睛,静静地仿佛睡着了一样,这个时候的师映川,也许是因为闭着眼,掩住了太过锐利的目光的缘故,因此看上去倒是比平时多了几分可以亲近的感觉,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理所当然的优雅之意,别有光辉,不过很快,他的眼睛就睁了开来,脸色开始明显缓和,支起身子,望向正走过来的人,道:“你喝了酒,怎么不早些睡。”连江楼披着一袭银熊皮大氅,走近了说道:“……有三五分酒意,燥热,所以出来透气。”师映川笑着伸手为其拉严了大氅,嗅了嗅对方颈间的味道,说着:“既喝了酒,仔细别受了风,不然明儿只怕头疼。” 连江楼淡淡笑了一下,没有说出反对的话,现在他已经与师映川熟悉起来,彼此之间的关系正在向一个好的方向发展,此时在夜色下,面前这个人脸上肌肤如玉,虽然有雪白细鳞分布其间,却也难掩容光,或许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双颊红晕淡淡,极是明妍,却又没有半分纤弱娇怯之感,反而一派举重若轻的气度,那是一种极其纯粹的高高在上,仿佛是刻在骨子里的,不需要理由,眼下这人乃是蛇身形态,蛇尾从袍下露出短短一截,大部分修长劲健的蛇尾都特意用来支撑身体了,比平时蛇身状态的时候要抬高许多,让整个人显得十分高挑,与连江楼齐平,对于师映川这个形态,连江楼这些日子已经习惯,并不觉得诡异,这时看了片刻,就道:“进去罢。”师映川眉眼慵懒地笑着,随手抓住对方的手,两人就一起进了暖阁。 暖阁里烧着地龙,十分温暖,连江楼脱了大氅,接过侍女端来的热姜汤喝了,他如今身体已经养好,与普通的健康男子没有什么两样,师映川看着,自己就上炕坐了,吃着小几上的一盘仿佛宝石一般的淡蓝果子,侍女过来替他拿下发冠拆了发髻,松松地挽上一个家常髻,师映川就安静地盘坐着吃果子,这时连江楼喝完姜汤,漱过口,也上炕坐了,见盘中果子颜色`诱人,便也取了一个,还没来得及吃,师映川就从他手里把果子截了回来,放回盘里,道:“这个你不能吃,普通人吃了,化解不了其中的灵气,必是涨得七窍流血,严重一些的话,死了也寻常。”连江楼听了这话,自然不会坚持,他目光转到师映川身上,见其穿着青金色的袍子,上面些须绣着几只具有吉祥寓意的蝙蝠,蛇尾从中探出一段,灯光下,上面雪白的鳞甲泛着幽暗的光,仿佛珍珠表面淡淡的柔辉在流转,连江楼伸手摸上那蛇尾,温暖的掌心顿时令师映川微微抖了一下尾尖,也消去了几分根深蒂固的心思,就挑眉道:“觉得难看么?” 连江楼摸了摸那手感有些怪异的尾部,不假思索地道:“不,很美。”师映川看他表情,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便凝目打量,从前并不怎么太在意对方相貌如何,现在看着,倒觉得比平时更英俊些,原本梳得光滑的发髻略有些散了,几缕细碎的额发衬托出饱满的额头,许是灯光太柔和的缘故,原本刚毅的轮廓在此刻却有着一丝往日里所欠缺的温融,师映川伸手摸了一把连江楼的脸,双目轻瞑,想起当年赵青主与自己欢好时那清冷中透着热情的模样,思绪不免就飘到了很远的所在,从前年轻的时候,自己总觉得情爱两字大过天,后来经历得多了,伤心痛苦得多了,亲眼目睹那些欺骗背叛,才知道其实可以选择另一种活法……师映川微闭着眼,虽然因此看不到他的眼神,但看他脸上那微微空寂的表情,显然已是沉浸在那些或是甜蜜温馨或是不堪回首的记忆里,一时难以自拔,那表情当中,隐藏的是一丝沧桑。 半晌,师映川才缓慢睁开眼,他轻轻捏住连江楼线条分明的下巴,目光看起来仿佛带着些怀念的味道,甚至略有着压抑后的萧索,自言自语一般地叹息着问道:“江楼,你可喜欢我?”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连江楼纵然还不能完全进入夫妻之间其中一方的角色,但也差不多逐渐适应了,听到这话,顿了顿,便道:“应该算是。”师映川低沉地笑了,在这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无限的感叹,但终究不动声色,道:“对于这个答案,我可不是很满意呢……”说着,轻捏连江楼下巴的手滑下去,从脖颈一直到胸口,指尖慢条斯理地划弄着男人胸前衣襟上的精美花纹,目光却在连江楼脸上流连,只觉得不论对方究竟是这张脸还是从前赵青主的面孔,在自己心中,都是天下间最英俊的男子,但这样想着,心中就似再次揭开了已经结痂的伤疤一般,又有细细血丝渗透出来,于是连江楼便看到面前少年鲜红的眼里依稀泛出无数种复杂的东西,很难想象一个人的眼神当中居然能够诠释出如此众多的不同情绪,连江楼看着,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沉重起来,他不惯这种感觉,但挥之不去,就道:“你在想什么。” 师映川双眉挑得略高,似是有些漫不经心,只用手轻轻拍了拍连江楼的胸膛,道:“没什么,我只是有……”刚说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就对连江楼道:“你先出去罢,到别的屋里待一会儿,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连江楼有些意外,但他的性子注定了他不是一个喜欢多问乃至寻根究底的人,当下就出去了,不过才离开暖阁几步,就听见从里面传出低低的声音,含糊不清,却又似乎是其中正隐藏着极大的痛苦,连江楼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这时却突然只听一声闷响,好象是什么金属质地的大物件砸在了地上,于是连江楼便不再迟疑,径自转身返回,掀帐而入,便见明亮的灯光下,师映川整个人正在地面上蜷缩着抽搐,雪白的蛇尾不断甩动着,不远处一尊青铜大香鼎倒在地上,显然刚才那一声沉重闷响,就是此物被撞倒才发出的,连江楼见此情景,快步来到师映川面前,见其全身都已沁出密密的细汗,一张脸几乎扭曲,虽然并没有大声喊叫,但嘴里却不时发出沙哑的闷嘶,就像是一头垂死的野兽。 连江楼看到这里,就知道师映川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虽然听说过,可眼下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一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索性就将师映川上半身扶起,揽在怀中安慰道:“忍着些。”入手处,只觉得师映川全身温度高得不正常,仿佛火烧一般,他有心替对方擦一擦汗,但那脸上的汗水刚用衣袖抹去,转瞬间就有更密集的细汗冒了出来,可见此时对方所忍受的究竟是何等剧烈的痛苦,事实上这还是因为这些年来师映川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的痛苦,可以一定程度上地克制住自己的行为,不会造成什么破坏,否则的话,若是最开始那一年,师映川在变身时的痛苦足以令他理智都快崩溃,被禁锢修为的连江楼敢这样靠近他,极有可能被疯狂中的师映川波及,只怕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剧痛中,师映川身体抖颤抽搐,全靠连江楼揽住才没有滑脱在地,不知过了多久,连江楼才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也不再火热,此时师映川身上青金色的袍子已经湿透,在方才的痛苦挣扎中凌乱脱开,露出大半的身体,只不过现在那已不是覆满鳞甲的身躯,两条修长的腿取代了蛇尾,晶莹雪白,如美玉一般,皮肤下淡淡的青色血管筋络,若是不细看,几乎瞧不清楚,平滑的小腹也露在外面,画面之香艳令人血脉贲张,少年微微喘息,鬓发凌乱,眼中却是红芒隐约,轻轻翘起唇角,垂下的眼帘掩住了那若有所思的神色,连江楼不会知道,此时在屋顶房梁处,一直在警戒着周围的傀儡直到眼下师映川恢复过来,这才隐去身形,若是方才他有任何不利于师映川的行为,立刻就会在第一时间遭到毫不留情的打击。 “好了,我已经没事了……”师映川从连江楼怀中缓缓坐起身子,将身上凌乱的长袍拉严了些,遮住肌肤,连江楼站起来将他扶起,道:“每次发作都是如此?”师映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一开始确实有些受不了,时间长了慢慢习惯,也就熬得住了。”说罢,见自己一身是汗,便让连江楼先睡,自己去洗个澡,大约一顿饭的工夫之后,师映川披着宽松的袍子回来,见连江楼已经躺在被窝里了,灯也熄了几盏,只留下炕前一盏柔柔地照明,师映川就脱了袍子,穿着亵衣慢腾腾地上了炕,炕上只有一床大被,两人自然就睡在一个被窝里,连江楼这时显然还没睡着,师映川从身后将他搂住的时候,他就转过身来,看着师映川,师映川笑一笑,贴过去,靠住对方犹如雄狮般的强健身躯,那温度让师映川觉得很舒服,一只手就在连江楼的脊背上慢慢抚摩,似狎昵又似带着几分强势,连江楼以为对方又想亲热,他现在也渐渐接受了这种事情,虽然从不会主动要求什么,但如果师映川有所表示的话,他也不会拒绝,不过这一次连江楼显然是猜错了,师映川只是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后背,并不见真的做什么,一时间室中寂静,不知何时,连江楼已是渐渐睡熟了。 身边的人呼吸轻浅,这时师映川却缓缓支起身来,他仔细看着睡着的连江楼,静静地看着,脸上神情似是十分专注,鲜红如同宝石一般的眸子里是任何人都看不懂的情绪,半晌,他才轻抚着男人的面庞,低低道:“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想爱一个人而已,但上苍却偏偏不肯让我如意,总是让我在距离幸福最近的时候狠狠将我打落深渊,每一次倾力的付出总是得不到好的回报,每一次的原谅总是换来更令人绝望的残酷对待,变本加厉……我怕了,也累了,所以,你可不可以,让我再相信你一次。” 师映川一夜未睡,只是静静躺着,闭目运转真元,待到感觉时辰应该差不多了,这才睁开眼来,此时炕前的大烛已经燃得只剩短短一截了,红色的烛泪在烛台上堆积起来,层层叠叠,师映川正要坐起身,就觉得手臂上微微一沉,低头一看,原来是睡得正熟的连江楼压住了他的袖子,师映川见状,慢慢从对方身下扯出了衣袖,下了炕,脚还没等伸进鞋里,就听身后忽然有人道:“……帮我倒些茶来。”师映川头也不回地哂道:“渴了?想来是这炕烧得热了些,待会儿我跟他们说,以后别烧这么热了。”说着,就趿上鞋子,去桌上拿茶壶倒了一碗凉茶,送到炕前,连江楼并没有坐起来,只是半抬了身子接了茶,师映川看在眼里,心中就清楚这是已经熟悉了的缘故,若换作前些日子,连江楼必是要起身端正了才会接茶喝茶,现在渐渐这样随意,表明他已是在潜移默化中基本认同了两人之间的夫妻关系。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师映川这样想,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就扬声唤人进来伺候,不多会儿,师映川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干净,穿妥了衣裳,欲戴冠时,却把那顶金彩辉煌的七宝冠塞到连江楼手上,要他帮自己戴,连江楼就一手拢住发髻,一手将宝冠套上,以簪固定,又拿梳子去抿齐鬓角,师映川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只觉得自己的头部前所未有地敏感起来,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连江楼的每一丝动作,他心中暗叹,却是将内心最深处那种无法说清的怅然掩下,但有什么东西却像是一根扯不断烧不化的坚韧丝线,牢牢缠住一颗心,不是特别紧,但不时地就会勒一下,微微地疼,他抬眼看看连江楼英俊的面容,心想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从前的那些伤痕终于淡去,也许运气好的话,曾经期望的那些幸福,那些幸福……会不会在久远的未来,终于实现? 心里如此涌起一片杂乱念头,师映川面上却不露,见连江楼已经替自己将发冠戴好,便起身道:“香雪海如今订了婚,再过些年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我还记得她小时候,那么一丁点儿的小家伙,一转眼却快成了大姑娘了,虽说还有些年头才会成婚,但平琰已经开始替她准备嫁妆,我也让碧鸟寻些好物件给她添上。” 连江楼正去水盆前准备由侍女服侍洗漱,闻言并没有说什么,师映川站在一旁看他,淡淡笑道:“说起来,你还是她曾叔祖,不打算赏她些什么?” 连江楼接过侍女送上的热毛巾擦脸,道:“我身无长物,一身所有皆是出于你,无物可送他人。”师映川凝眉细思,既而嘴角泛起些微弧度,哈哈一笑,道:“你这是在抱怨么?抱怨自己身为男子,却要被困在这深宫之中?”连江楼看他一眼,漆黑的眼眸似乎幽沉无底,又似是一眼见底的清溪,顿了顿,方道:“……并非抱怨,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师映川环臂于胸前,微侧了头,道:“我知道你整日在宫里很是气闷,而我也没有时间总陪着你……这样,你想做什么,与我说就是了,只要没什么大的干碍,我自然答应你就是。” 连江楼听了,略一思索,便道:“你教我修行,如何。”师映川眼中突然就似有什么在飘忽翻转,但他还是抑制住了出现瞬间动荡的心神,再开口的时候,语气与神情都已恢复自然,脸上也仍然带了笑,却是漫不经心的高贵,说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连江楼并未错开少年的眼波,只淡然以对:“我从前应是会武之人,可对。”师映川不置可否,手指却轻轻捏着袖口,过了一会儿才道:“何以见得?”连江楼微微皱眉:“我能感觉到这个身体武艺娴熟,拿起你屋中那柄和光同尘剑时,无须刻意便可运用自如,就如同平日里抚琴写字一般,许多东西,仿佛天生就刻在心里,无须刻意就能运用自如。” [果然,即便记忆失去,但身体的那些本能却是消磨不去的……]师映川心中暗叹,面上倒不曾有丝毫变化,只淡淡道:“你想要修行……为什么?”连江楼道:“你曾说过,习武之人毕生所求,无非逍遥于世,长生可期。”师映川‘哈’地一笑,似是漫不经心地扭头望向窗外,眼中却是幽幽一片:“只有已经拥有了极大权势和力量的人,才会想到长生,你似乎还远得很,为什么就想起这个。”连江楼有些怪异地看他一眼,用极是理所当然的语气道:“你是长生中人,我与你既是夫妻,自然同行同止。”师映川听到这话,大出意外,不由得凝目去看连江楼,但见烛光里,男子容色清冷,以往犀利的眉宇间却是认真而从容的,师映川略一停顿,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脸上虽没有什么表情,但红得深不见底的赤瞳却微闪着幽光,不过一瞬之后他便淡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这话……是想与我白头偕老?” 不等连江楼回答,他就笑了笑,然而目光却缓缓锋利,又道:“你是感觉到了罢,在你身上有东西束缚着你,使得真元不得运转,所以你才会要我教你修行。”连江楼点头道:“不错。”师映川挥退侍女,自己走过去帮连江楼整理衣衫,语气如常道:“你一定有话想问我,是吗?只不过你知道我未必会告诉你。”连江楼不语,低头看着师映川一丝不苟地替自己系扣子,直到师映川将一切都打理妥当,他才开口道:“我从前……可是犯过大错?”师映川眼皮一动,默然片刻,既而抬头看他,淡然说道:“你果然一向都是极聪明的人。” 这样说话,就等于是变相承认了,连江楼看着师映川,就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才道:“……看来是很大的错。”师映川不与他目光接触,只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说完,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唤人送膳来,一时吃罢,天也已经亮透了,师映川望了望窗外,见雪已经停了,便对连江楼道:“你如今身子也大好了,自从你醒后,还不曾出过宫,今日我便陪你出门散散心如何?”连江楼意外之余,自然答应,于是师映川就命人准备一下,小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便从帝宫南侧一道门内驶出,很快消失在雪地里。 马车行驶在冰天雪地中,车厢内却很暖,连江楼外面的大氅已经脱下放在一旁,身上的白袍越发衬得他眉发乌黑,此时正往面前的小香炉里添香料,薄唇微抿成一线,脸上的表情安静而沉寂,使得他看起来不但相貌出众,更是气度沉稳之极,如此不笑也不说话的时候的连江楼,让人看着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清冷之意,刹那间师映川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一切似梦非幻,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象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安静下来,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注意力,统统都只凝聚在眼前这个人身上,让人完全无法控制,而这时连江楼似是察觉到了师映川的目光,就抬眼看了过来,两只眼睛漆黑深沉得犹如冬日里的夜晚,极清澈也极蒙暗,他问道:“为何这样看我。”师映川望着那双黑如墨玉般的眸子,缓缓道:“……因为你很好看。”连江楼少见地笑了起来,更是少见地以玩笑的口吻道:“莫非你从来不照镜子。”师映川嗤地一笑,一把握住男子的手,眼尾微扬,说不尽地恣意风流:“这是在夸我?” 连江楼淡然不语,却伸出另一只手去抚师映川的眼睛,师映川的睫毛很长,也很浓密,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每一根睫毛都是十分纤细的,依稀有脆弱的味道,给人的感觉就像是蝴蝶的翅膀,极美,却也极易受伤,极易摧折,明明这是一个威冠天下的人物,却偏偏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连江楼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形容,这时师映川却微微偏头,略带玩味的视线在连江楼身上扫了一下,道:“金龙寺的斋饭一向做得很好,极有名气,待会儿你尝尝。” 听到这里,连江楼这才知道究竟是要去什么地方,就道:“……你要上香祈福?”师映川视线移来,红色眼眸深如幽潭,仿佛有一层水雾朦胧着,淡淡伤感,他平静道:“我每年都会抽时间去几趟,为我们的女儿祈福,希望她若是重新投胎做人的话,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做一个有福气之人。”连江楼闻言,微微一顿,眼中就有迷茫之色闪过,半晌,才道:“你很疼爱她。”师映川轻合双目,道:“是啊,她若还在的话,我会将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一路就此无话,等到马车停下时,天色还早,阳光明朗,两人下了车,因为天气很冷的缘故,致使香客十分稀少,这样一辆看上去平平常常的马车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师映川整个人裹在大氅里,头上扣着兜帽,掩住面容,寺外负责引领香客的几个知客僧是常见他的,不经意间瞥到那兜帽下的眉目,顿时一激灵,其中一个打头的忙命小沙弥飞奔进去通知方丈,自己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小心道:“君上请稍待,封闭寺院总需一会儿工夫……”师映川淡淡道:“这样的天气还有人来进香,可见心诚,他们也不容易,何必要让人离开,由得他们去罢。” 一时师映川与连江楼二人被迎入后方,此处一向清净,又有大片梅林,眼下梅花开得正好,师映川带来了几本亲手抄写的经文,由方丈陪同着在佛前烧了,便与连江楼漫步在梅林之中,冬日里的阳光是稀薄的,虽流淌出大片耀目的清光,但也掩不住几分懒洋洋的味道,他指一指周围的树,语调舒缓而平和,对连江楼道:“你看这梅花,都是从江泞运来栽植的,此地并没有这类品种。”连江楼看了看,伸手摘下一朵,却簪在了师映川鬓间,师映川一怔,随即就笑了起来,薄薄的阳光笼罩在他脸上,完美的面容美好得不可思议,鬓边红梅衬得肌肤洁白无比,这一刻,人面娇花相映,说不出地动人,整个人似乎具有一种无以言喻的飞扬神采,吸人眼球,在他如此绝世容光面前,周围的一切都只能沦为背景,连江楼看着,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似乎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两人午间在寺中用过精心准备的斋饭,便乘马车离开,师映川坐在柔软的皮垫子上,拍了拍腹部,道:“我已经很久不吃这样的普通饭菜了,今日倒是陪你吃了些……虽说于身体无益,但偶尔尝尝味道,满足一下口腹之欲,也还不错。”连江楼目光平和地看着他,眼中已没有了从前的疏离,而是流露出淡淡的亲密,道:“金龙寺的梅花很好,斋饭也很好。”师映川眉目温然,仿佛一片明媚春光,说道:“你若喜欢的话,我以后常陪你去就是。”如此平静温馨的时光,也许就是一直以来所向往的那种生活罢。 其后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转眼就是数年光阴,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不少事情,首先是平吕王师远尘在突破之际不慎失败,致使走火入魔而死,事后经查明,此事背后似有大周的影子,也因此爆发了一场混乱,青元教自此与大周彻底撕破脸皮,因双方都有顾虑,故而不曾轻启战端,同年,白缘与燕王苏怀盈阴错阳差有了一夕之欢,后来苏怀盈难产而死,给白缘留下一个女儿,取名白染堇,被白缘抱回承恩宗养育,后来由师映川做主,配与孙儿梵兰督为妻,并下了聘礼,待日后两人长大,再办婚事。 …… 大周,摇光城,东宫。 室内安静恬和,上午时分的柔和光线令一切都显得格外宁谧,身穿明黄服饰的男子坐在紫檀大书案后,正静静展开一轴画欣赏,乌黑的长发在光线中有些近乎泛紫,衬得俊雅的面容似玉石般温润有光泽,虽然没有刻意作态,却仍然能够让人感觉到一种优雅的高贵,未几,正当青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却有一个童声嚷道:“爹爹,爹爹!”就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跑进室中,颈间戴着长命锁,来到青年跟前拉住明黄的袍角,软糯糯地道:“爹爹答应我今天去骑马,为什么还不去?” 第181节 刚说着,一个身材窈窕,穿着嫩绿裙装的美丽女子便款款而入,嗔道:“胜儿,不许吵你父亲。”女子向青年福身一礼,声音清甜:“妾身见过殿下。” 晏长河随意应了一声,这是他的侧妃李氏,几年前为他生下长子晏胜佛,一向受宠,晏长河拍了拍儿子的脑袋,道:“孤有事,明日再陪你去骑马。”晏胜佛年纪虽小,但生在皇家的孩子,总有规矩,虽然不愿意,但勉强还是答应了,并不缠闹,李氏便带了他出去,一时晏长河见他母子二人离开,便重新看着面前的画,画上一个少年容颜清俊,眉心一点殷红,细细看去,就会发现方才那李氏眉眼之间颇有四五分像这少年,晏长河静静看着,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在大椅上,以手轻揉着眉心,那一丝无法摆脱的黯然无奈就如同一层乌云遮在面孔上,笼罩不散--离别多年,自己已是儿女绕膝,不知对方过的可还好?这不是他的错,也不是那个人的错,只不过上位者行事,限于自身所在阵营,感情不足以将其扭转,又岂会受制于此,哪怕那是珍贵经历,哪怕的确情意难舍……这就是人生在世的无奈。 云霄城,圣武帝宫。 彼时日光暖暖,天色碧蓝,湖中许多羽毛艳丽的水禽彼此嬉戏,放眼望去,只觉满目缤纷,很是赏心悦目,顺着游廊一路行去,两边夹道种植着无数鲜花,花开灿烂,意态多姿,一时风吹过,各色花瓣飘落如雨,仿佛一匹展开的锦绣华毯。 书案上铺着的一张人物画像已经完成,连江楼拿过一块镇纸压住,等它自己慢慢晾干,这时旁边一只手伸过来,拿了画像来看,笑道:“我瞧瞧画得怎么样。” 雪白的纸面上,少年倚在一株芙蓉树下,微笑淡淡,一旁题着两句诗: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师映川看了,就哂道:“你这画功当真是越发进益了。”他二人这几年来,感情日渐深厚,连江楼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将师映川真正当作伴侣看待,闻言就道:“……可惜,只画出你二三分神韵。”师映川笑道:“已经很好了,你这分明是吹毛求疵。” 四下静谧,日色如金,两人闲话一阵,便各自打坐,末了,师映川睁开眼,起身去了书房,处理一下公务,书房里香气淡淡,很是爽心,师映川拿过一旁的茶喝了,这才提起笔,其实正常情况下,青元教中的大部分文书都有专门的部门审阅并处理,令师映川不必在琐碎事务上浪费精力,不过毕竟还有一部分重要事务是需要师映川亲自拿主意的,虽然师映川一向以修行为第一位,但也不会因此懈怠政务,一时批完最后一道折子,夕阳已下,沉沉欲落,师映川便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去洗了一把脸,走到窗前,负手望着外面,清一清脑子。 正放松之际,忽有人送来从摇光城由特殊渠道第一时间传回的信件,乃是永安公赵剀所书,信上提到赵剀之父,武昭王赵献芝过世,赵献芝年事已高,近年来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因此对于赵献芝的死,师映川并不怎么意外,但信中所写到的有关朝廷当中的一系列变动,这些就是师映川需要关注的,一时师映川看过了信,便提笔给赵剀写了一封回信,交给方才那人秘密送至摇光城,等到那人走后,师映川坐在椅子上慢慢喝着凉茶,心中转着念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案上的一件件东西,然而却在经过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时忽然顿住了,那是一只婴儿手掌大小的黄玉貔貅,雕琢得并不是多么精美,乃是当年晏勾辰亲手所制的小摆设,送给了师映川,作为师映川三十岁时的生日礼物,此刻师映川看着,心中就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忽然就特别强烈地体会到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晏勾辰了。 师映川伸出手,拿起那只黄玉貔貅,眼神幽深,自己这一世与之有着情爱纠缠的人虽多,但认真说起来的话,晏勾辰才是与自己相处时间最长的,也是彼此最熟悉的,就像是那些真正生活在一起许多年的夫妻一样,这是其他人都不能与之相比的,然而,这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十全十美,自己与晏勾辰之间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正默然无言间,却有人禀报,说是大司马千醉雪已带人回城,师映川浓黑好看的长眉微微扬起,右手轻轻抚摸着另一只手上的青色指环,微讶道:“哦,十九郎回来了?他倒是来得快。”大军回城,路线与时间都是提前早已确定,大概还有两日左右才会抵达,况且若是临近云霄城,自然会早有人提前禀报,眼下既是这个时候消息才传来,师映川便知必是千醉雪带少量亲卫甚至是干脆自己独自一人率先驰回,大军尚在后面,如此轻装简骑自然不会早早惊动旁人,而对于千醉雪的这种举动,师映川也不过是摇头一哂,并不怎么意外,当下就吩咐道:“让大司马先沐浴更衣,稍作休息之后,再来见我。” 大半个时辰之后,千醉雪进入一片建筑群中,这里是圣武帝宫中的一处主要宫殿,占地很大,也很是壮丽堂皇,就连如今大周皇宫之中作为天子所居的宫殿,也颇有不及,此时已是刚刚入夜时分,天空中繁星密密麻麻地闪烁,乍看上去,就像是无数的碎钻被镶嵌在一块黑布上,发出清亮光华,而地上这片建筑中亦是灯火通明,粲如星月,五六名容颜秀丽的侍女手提琉璃灯在前,明亮的宫灯之下,分不清究竟是月光如水,还是灯光流泻,千醉雪随着侍女一路行去,廊桥曲折反复,沿途繁花如海,到处都是花木扶疏,姹紫嫣红一片,皆为精心培养的异种花木,在月光灯光交照之下,花光潋滟,异香扑鼻,更兼雕栏玉砌晶莹,反射着清亮流光,宛然仙境一般,千醉雪眼下显然是沐浴更衣过,并非风尘仆仆之态,剪裁合体的服装与恰倒好处的几样饰物,华贵中又不显张扬,很符合他本身的气质,无可否认他是一个极具魅力的男子,即使是行动之间也依然保持着身体似标枪一般笔直,整个人虽然并不十分高大健壮,但身材却达到了几近完美的比例,覆在身体表面的一层肌肉异常结实,蜜色的面部肌肤在光线中泛着类似金属般的冷硬光泽,让人很容易忽略他的容貌,只注意到他的冷硬态度,这样的男人,很少有女人甚至男人能够无视他的吸引力,但一路走来,所经之处的男男女女却都是微微避开他的视线,无人敢于正视,因为这个男人就像是一柄锋利无比的钢枪,难缨其锋,必须对其保持足够的敬畏与距离。 一时千醉雪被引到殿前,众侍女退下,千醉雪向殿内走去,里面冷清无人,灯光也昏暗,不过几盏而已,勉强照明,一群侍从与侍女都在角落与帷幕旁垂手立着,无人出声,一个清秀侍女给千醉雪送上茶来,待一盏茶刚刚喝完,原本光线暗淡的殿内突然间灯火通明,所有人顿时跪伏而迎,千醉雪亦是单膝下拜,那人来到近前,一只戴着明耀的大丹珠戒指的雪白纤手将千醉雪手肘一托,道:“……与我还这样多礼。”千醉雪就势起身,并不开口,只将目光在对方脸上扫去,那人并不介意,只淡淡笑道:“不过是小半年未见,怎么,不认得我了?” 千醉雪就笑了起来,先前脸上所有的冷漠与距离感,此刻在对方面前都化作流水,只剩下融融和煦,师映川携了他的手向殿后走去,道:“应该还没吃饭罢,我让人做了几个你喜欢的菜,你先吃过饭,咱们再谈正事。” 千醉雪面带微笑地任师映川拉着自己,两刻钟后,用过一顿丰盛晚餐的千醉雪便与师映川来到书房,早已有巨大的沙盘被摆在屋子中间,师映川随手抄起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拿在手中把玩着,脸上笑容渐敛,淡漠说道:“这些蛮人粗鲁愚昧,杀了也就杀了,你这次做得很好。”当年天下虽是一统,但那只是大致上如此,有些地方却是并未真正归于朝廷治下,而这其中原因固然不少,不过最主要的也无非是两点,一来是世代生活在这些地方的当地人要么是悍勇嗜血的蛮人荒人,要么是异族,颇为难缠,而且往往又有恶兽遍布,二来就是这些区域或是地势险要,或是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等等,如此一来,对于没有什么油水又并不适合一般普通人居住的这些地方,谁愿意花费力气去做这样注定得不偿失的事情,再加上那时天下初定,各地早已元气大伤,百废待兴,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起征伐之事,于是对于这些地方也就索性听之任之罢了,岂知前时南荒发生地震,灾后极其偶然地被人在北部发现地下居然有储量丰富的矿脉,若是一般的金属玉翡之流也就罢了,偏偏却是对武者极有用处的固元石,一般武者修内力,都是通过打坐等方式,然后存入丹田,但白日里固然通过这些手段积攒内力,可是当夜间入睡之后,不但因为不再修行而没有内力生成,反而要把原本白日里积攒的内力流失掉一部分,只有成为半步宗师之后,才能摆脱这种情况,不然就是修炼了某种特殊功法或者有什么宝物相助,总之,绝大多数武者都不能靠自身解决这个问题,但如果有一块固元石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此物研磨成粉之后,与几种药物配合,只要定期服用一份,就可以在此期间不再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如此一来,这固元石的价格自然一直居高不下,而且数量也很少,往往有价无市,所以南荒方面在发现此事之后,立刻封锁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后来此事便不慎泄露,师映川当机立断,旋即派人前往南荒交涉,未果之后,马上命千醉雪率军直指南荒,务必将这处固元石矿脉掌握在青元教手中,为此,这将近半年来,除去路上所花费的时间之外,剩余的时间这支军队几乎就是在不断的杀戮中度过的,南荒民风悍勇,同时也不乏强者,这样一来,也给大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但最终还是以青元教的全面胜利而告终。 两人在沙盘前一边演示,一边详细交谈,末了,师映川弹了弹指甲,动作优美,然而隐藏在这美丽优雅姿态中的,却是致命的杀机,他冷笑道:“几十万蛮子而已,杀了也就杀了,若是还有什么小心思,那就杀到他们彻底听话了为止。”千醉雪道:“我已留下一半军队驻扎在矿脉附近,现在还需要一定数量的高手前去坐镇,我在信中已经提过。”师映川嗯了一声,道:“我早已有所安排,前时接到信后,便已派出一名宗师,四名半步宗师,立刻赶往南荒北部。”说着,手指敲了敲沙盘边沿,眼中波光静静流转,仿佛彻底融入黑暗一般,气息阴冷,淡漠说道:“最近教中还需加派人手,大军开往南荒,不但要掳掠当地蛮子来开采矿脉,还要捕捉大批奴隶运回中原,毕竟如今中原人口凋零,元气未复,需要大量的奴隶来补充。” 千醉雪微微颔首,随即又沉声道:“南荒当地人暂且不论,但大周方面,想必不会轻易放过这处矿脉,这段时间我率军在南荒作战之际,曾经有人暗地里几次出手相助蛮人,致使军队损失大增,这些人,必是朝廷所派无疑,据我看来,接下来应该还会不断有人潜入南荒。” 师映川听着,面色平静,但千醉雪却只觉他双眼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就听师映川漠然道:“想从虎嘴里抢食,就必须做好被咬掉一块肉的准备,这些人只要来了,就都永远留下罢。”此刻,他脸上甚至还有浅浅的笑容,仿佛很漫不经心的样子,只是这一丝笑容在千醉雪看来,却是那么的冰冷,这是千醉雪所熟悉的笑容,是无论从前的泰元大帝宁天谕还是如今的圣武帝君师映川都在战争时期经常会露出的表情,意味着杀戮,千醉雪静静无言,只将沙盘上所插的小旗子一一拔下,放在一旁,做完这些之后,他才忽然仿佛感慨一般地说道:“我还记得当年你与晏勾辰之间通力合作时期的事情,那时晏勾辰待你之亲厚,不是能够做假,即便我心有偏见,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对你感情颇深。” “……是,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师映川抬手轻轻按着眉心,他的眼神仿佛有些飘忽,落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他的表情也变得依稀有些捉摸不透:“晏勾辰对我,固然有着利益考虑,但也不乏真心,这世上大多数夫妻之间,也未必及得上他对我的感情……”如此说着,下一刻,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却忽然变了,似是有着些许令人不安的东西在延伸,他放下揉着眉心的手,语气之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凉与冷静:“然而,就算他深爱我,但他首先是一个帝王,然后才是作为‘晏勾辰’的一个人,无论是对于我还是他而言,这个天下,只能有一个声音,一个意志!”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即使都早已习惯了现实的冰冷与残酷,但终究没人会喜欢这样的现实,师映川目光在千醉雪脸上凝聚,沉声道:“十九郎,你是少数我能够真正信任的人之一,所以多年前,我曾告诉过你有关九转连心丹之事。”千醉雪微微点头,眼中就有复杂之色,这九转连心丹并非可以无限使用的,若是普通人还好,可以同时种下许多,但若是受蛊者的修为越高,那么施蛊者可以下蛊的数量就越少,即便以师映川如今的修为,想要以九转连心丹控制顶级强者,也还是数目十分有限,否则的话,师映川只要给所有自己麾下一定等级以上的人统统下了蛊,就永远不必在意对方的忠心问题,都可以绝对信任,青元教内部岂非永远固若金汤一般,甚至可以早早就给身边包括连江楼季玄婴在内的人都施蛊,杜绝任何日后可能出现的意外,但之所以没有这么做,便是因为师映川早年间就已经在施蛊的数量上达到了上限,再无法继续使用这九转连心丹,而这些事情,师映川都告诉了自己……千醉雪这样想着,就道:“我从未与任何人说过此事。”当时他在知道师映川就是以此物控制了万剑山之主傅仙迹之后,却也没有提出一句希望师映川为傅仙迹解蛊之事,毕竟在他看来,自己虽然出身万剑山,但自己效忠的永远却只有师映川一个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与之相比。 看着千醉雪平静的表情,师映川就道:“其实当时我没有告诉你,我在多年前,就已暗中在晏勾辰身上使用了这九转连心丹……”听到这里,千醉雪顿时微微变了神色,师映川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便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淡淡道:“没用的,要是能够以此控制他的话,在当年双方关系降至冰点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做了……然而数年前我便已经发现,我无法催动他体内的蛊虫,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么是他死了,要么是解了蛊,而皇帝一直都还活得好好的,那么自然就是蛊虫失效了……那是我第一次催动他的蛊虫,也是最后一次。” 千醉雪原本还因为此事而生出的疑问,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就烟消云散,但同时他的神色便也凝重起来,沉吟道:“破解之法只有施蛊者才能够施展,晏勾辰又是如何摆脱了蛊虫控制?”师映川眼神阴冷,望向窗外无尽夜色:“此事全无头绪,不过还好,至少其他服下九转连心丹之人,体内蛊虫仍然处于正常状态,宿主依旧受我控制。” 此时在遥遥无尽之外的摇光城,殿内一片寂静,榻上晏勾辰盘膝闭目,口鼻中缓缓溢出淡紫之气,未几,晏勾辰睁开眼来,缓缓吐出一口气,下了榻,命人进来伺候笔墨,开始批阅送来的奏折,不过还没等看过几本折子,外面就有太监急急趋入,对阶下一名红袍老太监小声说了几句,老太监皱了皱眉,便来到晏勾辰身旁,躬身道:“陛下,淑妃娘娘只怕是不成了的。”晏勾辰听了,面色微凝,须臾,放下笔,起身说道:“摆驾,朕去瞧瞧淑妃。” 晏勾辰到了淑妃宫中的时候,到处灯光都明晃晃的,里面已经聚满了人,见皇帝到来,众人都立刻跪下,无人敢抬头,目光随意扫过去,就好象一片深沉的海,晏勾辰恍若不见,径自走过,这一片人海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此时太子晏长河也在,正面带凄色地站在床前,一群太医小心翼翼地低声说着什么,见了晏勾辰,都连忙跪下,晏勾辰摆了摆手,来到床前,看了床上的女子一眼,便对旁边的太医道:“怎么样。”太医满面为难,只是叩首,晏勾辰就明白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拍了拍晏长河的肩,道:“陪着你母妃罢。” 晏长河的生母宋氏于多年前病逝,晏长河对生母印象不深,自幼就由淑妃抚养,淑妃又待他十分疼爱,因此母子二人感情很好,此时见淑妃已经没有挽救余地,心中沉痛可想而知,便微带哽咽地道:“……儿子明白。”正说着,原本已经陷入昏迷的淑妃不知怎的竟是醒转过来,她是快死的人,眼下却并不像多么虚弱无力的样子,诸人自然知道必是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候了,晏长河心中难过,正欲开口,淑妃却道:“都出去……我有话要与皇上说……”晏长河强打精神,道:“母妃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儿子。” 淑妃只是摇头,执意要其他人离开,晏勾辰便道:“罢了,你们都下去。”他既然开口,在场所有人也就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去,晏长河也只得离开,一时殿中空荡荡一片,淑妃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勾辰,挣扎着半撑起身子,微微喘息,声音略显嘶哑道:“臣妾有一事搁在心里多年,从前一直死死忍住不敢问出口,怕给自己惹来灭顶之灾,甚至连累太子……但如今臣妾就要死了,这些话永远不会外泄,自然也就不妨事了,所以……臣妾要问皇上……” 这个面色苍白憔悴,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的女人说着,眼睛却死死盯住床前的帝王,嗓音粗砺得仿佛磨刀石互相刮擦:“当年臣妾的朵儿,到底是怎么死的?!” 空旷的殿内死寂一片,晏勾辰眼中有什么东西渐渐冰冷下去,面上却只是如常般的平静神色,他看着整个人已经开始灰败的女子,道:“……你是在质问朕?”女子恍若未闻,擞心抖肺地咳嗽了几声,直直盯住男人的双眼,道:“告诉我……我知道朵儿根本不是在御花园被毒蛇咬死的……不是……”晏勾辰不语,却想起自己那个名叫朵儿的帝姬,那孩子生得伶俐可爱,会甜甜地唤着‘父皇’,在临死前,那张美丽的小脸却因恐惧而扭曲起来,她一定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亲生父亲杀死,也很不甘心,但是,有些事情,终究是不得不做的。 晏勾辰唇角扬起一个凛冽漠然的弧度,终于,他开口道:“朕中了蛊,受制于师映川,需将此蛊移到他人身上,才可解除,蛊虫一经转移,受体立刻中蛊毒而死,此法以血为引,非直系血亲不可使用。” 淑妃呆呆听着,良久,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倒在床上,枯干的唇微微翕动着,泪水直流出来,片刻,她才似哭似笑地呢喃着:“朵儿,她是你的女儿啊……”晏勾辰缓缓道:“朕,是天子……天子,怎可受制于人。”淑妃面上浮起一个苍凉的表情,却又有无限不甘:“你也有其他儿女,为什么一定是我的朵儿……”晏勾辰平静道:“当时其他皇子皇女尚幼,不能承受此术,而朕又不能冒险再等,否则一旦被那人控制,后果不堪设想,至于长河,乃是储君,不可有失,因此她就是唯一的人选。”淑妃听了,突然间一口血呕出来,惨笑道:“天家无情,果然如此……” 话音未落,已是气绝身亡,晏勾辰看着面前死不瞑目的女子,心中一片静默,片刻,伸出手去,轻轻合上了对方的眼睛,一时就侧了身子,缓缓坐在床沿边上,不想动弹,半晌,这个名义上拥有天下的帝王,脸上忽然就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仿佛自嘲一般的笑容,他低低而笑,叹息着自言自语道:“映川啊,若非当年我成为宗师之后,恢复记忆,只怕早已被你控制了罢……可惜,我北辽自古就是蛊师与大巫聚集之地,你在我体内所做的手脚,不过是由残篇推演而来,当初我既然能帮赵青主对你下蛊,令堂堂大劫宗师都遭暗算,又岂会受你蛊术所制。只是,当初我对你下蛊,最终间接害你丢了性命,这一世却是反过来由你对我下蛊,致使我亲手杀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最初的美好,早已荡然无存……晏勾辰缓缓起身,走出大殿,彼时月光清冷,他来到外面,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那深不可测的双眼,所有人都隐隐感到一丝莫名的寒意,晏勾辰语气微沉地对晏长河道:“淑妃没了,你去见她一面罢。”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金舆,很快,一行人就缓缓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347三百四十七、我失骄杨君失柳 大街上人来人往,虽已是傍晚,但到处仍然都是喧嚣,一辆外观寻常,内里空间宽大的马车中,师映川两条长腿伸着,手中把玩着一柄湘妃扇,透过淡绿色窗纱看着外面的场景,但见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繁华,就说着:“云霄城这些年来,越发兴盛了。 连江楼正在闭目养神,听到这话,便睁眼向外看去,外面熙熙攘攘,街道两旁商铺林立,繁华的程度的确决不是在一般的大城市中能够看到的,不过连江楼眉宇之间却是有些思虑之色,道:“数月之前你曾带我私下去过摇光城,一国之都比起云霄城却是多有不如,青元教褫夺大周国运,两方对立之势日益严峻,摩擦不断,这样下去,早晚要有一战。”这几年连江楼已经不再是从前刚苏醒时的蒙昧状态,虽然他并不参与到政治之中,也不涉及青元教中任何日常事务,但对于很多事情,早已是了如指掌,师映川也逐渐不再限制他的行动,两人不时会一起外出,甚至三年前师映川便解开了他体内的禁锢,使连江楼重新踏上了修行之路,两人更是同行同止,俨然恩爱夫妻,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之间的感情也越发深厚起来。 这时师映川听了连江楼所言,目光与其相触,就一笑,说着:“两方都有顾忌,大规模大范围的战争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毕竟这样一来,无论最后是谁获得了胜利,得到的也只怕是一片废墟,谁都不肯付出这样惨痛无比的代价,所以,无论是青元教还是大周,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其他的方式进行较量,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过,对于我来说,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师映川说着,倾身过去,轻轻捏住连江楼的下巴,在那薄唇上亲了一下,慢悠悠地道:“昨夜你睡觉前对我说的话,现在再说一遍给我听。” 连江楼的表情忽然间就有些不太自然,微微避开师映川的目光,咳了一声道:“……我不记得了。”对方这个样子让师映川忍俊不禁,又起了促狭之意,两手捧住男人的头,迫使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口中说着:“堂堂男儿,怎么倒学得女子似的忸怩起来?还不快说,自有你的好处。”连江楼被闹得没法,索性一把将这个不安分的人搂进怀里,低头深深吻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让他再说不出话来,毕竟原本在爱人之间,嘴其实并不是主要用来说话的,它还有更重要的用途,而对于男人这种几乎耍赖一般的做法,师映川先是不乐意,但很快就沉浸其中,一时间车厢里安静下来,只有隐约唇舌交缠的暧昧水声。 未几,两人缓缓分开,互相看着对方,师映川这些年来,已经极少会与人像这样认真对视了,他的眼神越发犀利,仿佛可以看透人心,所以即便是极亲近之人也不大愿意盯着他的眼睛看,倒不是说有什么心虚害怕之处,但毕竟没有什么人愿意让自己仿佛毫无秘密似地展现在别人面前,这样的感觉并不比袒身露体更好,不过连江楼却是一个例外,他不但不回避师映川的目光,反而似乎有些喜欢以这种方式进行某种情感交流,此时四目相对,师映川只觉得心中平静,连江楼的眼神是淡然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暖意,其中仿佛有着无限的爱意,如饮美酒,令师映川有片刻的恍惚,不过说起来,这当然不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看着对方,从前也是见过的,无论是赵青主还是当年的连江楼,都不乏这样静静互视的时候,只不过那时从对方眼里看到的纵然也是爱意深沉,却又在幽昧之下隐藏着什么,带着些令人无法看透的意味,而此刻,这个人却是眼如清泉,柔和的目光就像是冬日里的暖阳,明澈而温柔。 师映川凝视着男子,或许是太过熟悉的缘故,看着这张面孔,就让他心中忽然觉得现在的一切与过往那些也没有什么分别,因此思量片刻,就笑了起来,这笑容带着一丝欣然,他的目光渐渐凝聚起来,在连江楼的下巴上吻了一下,笑道:“你这样,让我突然就很想脱光你的衣服,亲遍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你说,怎么办?”连江楼有些诧异,但马上这种情绪又变成了微哂,他发现师映川的表情很认真,所以这话并不是玩笑,不过,连江楼的眼神依然还是像平时那样稳定安然,似乎不受任何影响,道:“你随意。”师映川低笑起来,手指攀上男子的衣襟,说道:“我比起从前,已经稍微长大了一些。”连江楼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师映川却已拿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胯部,似笑非笑的样子:“虽然还不行,但至少已经有些进步……我估计再有几年,应该就可以用了罢。”连江楼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知怎的,却是觉得有些好笑,师映川见到他带笑的眼睛,便微微扬眉道:“你不担心?” 连江楼从矮桌上的果盘里拿过一只果子,放进师映川手里,很随意地道:“为何要担心。”师映川探究地看他,道:“待我能够人事了,自然就要行使丈夫权利,你便得学妇人承欢于我身下,莫非你不介意?”连江楼有些怪异地看了少年一眼,似乎奇怪于对方怎么会这样想,于是就简单明了地道:“男子间帏帐之事,不若男女天生匹配,况且你此身尚且青稚,必然更是艰难,既是如此,自是由我承担。”这番话连江楼说得十分从容,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浑不觉有什么不妥,然而若没有十分爱意,世间哪个男人又会甘愿雌伏于人,不过是因为不舍得对方受苦罢了。师映川听着,沉默了一下,似是在平息着此刻心中那小小的涟漪,既而就轻轻摸了摸连江楼的胸膛,淡笑着:“江楼,我方才说了,想要脱光你的衣服,亲遍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如果我现在就要在车厢里这么做的话,你会介意么?” --一张白纸,被慢慢勾画出这样一份似乎不再含有任何杂质的感情,就好象熬过了阴冷漫长的冬日,终于得到渴求已久的阳光,这究竟是不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未几,马车驶入帝宫,又过许久,才在一道拱门前停下,连江楼下了车,脸上还有着不曾完全褪去的红晕,脖子上几处瘀红十分显眼,他下车之后,很自然地伸出手,明明知道那人不需要,但还是这样做了,直到对方一只雪白的手放在他掌心里,稳稳地走下车来,连江楼才松开手,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进拱门,一时回到寝宫,两人梳洗一番,换了家常衣裳,师映川给坐在床上的宝相龙树喂了一颗丹丸,又用拧干的湿帕为其擦脸,连江楼静静在一旁看着,等到师映川做完了这一切,才道:“……当年你与他,感情想必极好。” “吃醋了?”师映川笑了一下,并不避讳在连江楼面前谈及自己与宝相龙树之事,只轻抚着宝相龙树的白发,叹道:“我对不起他……他为我做了太多事,我唯一能为他做的,就是完成他最后的心愿,让他永远陪在我身边。”连江楼听着,凝思片刻,既而就看着师映川,一如平日里那样的语气,是冷静安然的嗓音:“若我日后陨落,你便将我也这样保存起来,伴你左右。”师映川顿时一怔,就扭头看着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那双眼睛漆黑明亮,如同有着魔力的漩涡,充满了强大的吸引力,令人情不自禁地沉溺其中,师映川轻扬长眉,有些不悦地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说起这个,晦气。”连江楼淡淡道:“这话,我很认真。” 师映川叹道:“这莫非是你吃醋的另一种表现方式?”就走过去在对方胸口轻轻拍了两下,用和煦中带点调侃的语气说着:“好了,你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孩子气。”连江楼将他纤白的手抓在掌心里,低头注目于他,道:“与吃醋与否无关……你是大劫宗师,兼修秘法,寿元悠久不可测,而我寿命无非二三百年之期,到那时终会离世,你我不可同日而语,若是被你制成尸傀,至少我还能长久伴你左右。” 师映川抬眼看着男子,随着这些话语被对方说出,师映川那原本微带不悦的神情也渐渐恢复如常,但听到最后,心中却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淡淡滋味,末了,他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忽然道:“江楼,你想要的是什么?长生?甚至……永恒?” 师映川这么问着,这也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问到连江楼这个问题,连江楼听了,略一思考,就道:“我说不清楚,但我知道我想看的风景很多,想探索的天地奥秘浩瀚如海,想体会的人世滋味无有穷尽,而这些,只有亘古长存才能实现……人生于世,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为何而去,匆匆百年时光,与朝生暮死的蝼蚁并无本质区别,这般昙花一现,我不愿。” 师映川静静听了,在这一刻,他仿佛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那个影子,真是太相似了,直到对方说完,他才微微一呆,仿佛猛地从刚才的复杂心情中醒悟过来,末了,师映川的眼神才渐渐转为平淡,忽道:“你跟我很像。也许我们的这些理由,总结起来只是两个字,不甘。越是见识越多,就越是充满不甘之心,不甘曾经拥有的一切失去,不甘自己的存在终究湮灭,烟消云散,不甘那些理想那些渴望还没有实现……而这不甘之心,也许便是古往今来无数人一直以来拼命追求、不断前进的最根本动力罢。” 接下来师映川似是有些兴致不高,没有再像平时一样与连江楼说笑,自己去了书房,他坐下来稍作调整,很快就彻底恢复了平静,屏弃杂念,开始动手处理手头的一些事情,直到做完这一切,他才起身来到窗前,静静向外看去,之前连江楼的话让他有所触动,他开始正视一个从前并不怎么太留意的问题,那就是自己与连江楼并不能永远在一起,以连江楼的悟性,可以说是真正的惊才绝艳,不在自己之下,但根骨却终究是差了那么一层,这一生想要进入五气朝元境界,基本不可能。 想到这里,师映川目色幽然,在宁天谕时期,自己无意间得到那门施术者利用自己腹中的胎儿来达到突破目的的《血婴经》,只不过那时自己一个男子,用不着此法,而赵青主虽是侍人之身,却一直隐瞒着,不曾告诉自己,所以自己也只将其当作普通男子看待,也就没有把《血婴经》的事情与赵青主说,否则的话,那时自己必然是要让赵青主修炼此法,以便成就大劫宗师,两人一起逍遥快活,而这一世,自己修炼了《血婴经》,顺利晋升,可是连江楼却与上一世一样,仍然是身为侍人却一直隐瞒,最后更是索性割除体内孕囊,彻底断绝了怀孕的可能,如此一来,纵然自己想要向其传授《血婴经》,也没有了意义,可叹自己平生最爱的这个人,两世都处心积虑地追求自我突破,甚至不惜斩情葬爱,但到头来却偏偏是亲手毁去了这个明明可以轻易得到的机会,这算不算是上天最无情的嘲弄? 一时间师映川心中十分复杂,诸念翻涌,只觉得冥冥之中仿佛自有一种力量在平衡着这个世界,他很清楚,虽然对于历史真相一直都是众说纷纭,各种野史杂记也是层出不穷,但是根据一些可靠记载来看,历史上应该是从未真正发生过两位大劫宗师同时出现在一个时代的事情,也许其他人不会注意到这一点,不会多想,认为无非是受资质与资源等等所限,因此这样的人物自然极其少有,但师映川自己就是大劫宗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地知道所谓的大劫宗师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宗师,若是两位大劫宗师之间全力互相拼杀,除非其中一方占据明显优势,可以确保压制对手,否则的话,实力相差不大的对撞所产生的后果绝对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极有可能引起被扩大无数倍的连锁反应,到那时,毁天灭地这样夸张的事情固然远远谈不上,但造成地形改变之类的情况却是决非危言耸听,如此一来,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局面,谁也无法作出论断,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对于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灵而言,势必将是一场波及极广、影响极大的令人绝望的灾难,因此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平衡,从不允许两个如许恐怖的存在同时出现在世间。 …… 第182节 极北之地,深海海域。 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与冰川,海面上矗立着一座座或是庞大或是矮小许多的幽蓝色冰山,曲折蜿蜒的海岸线被或薄或厚的坚冰所覆盖,这一切皆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这里是人类文明的禁区,普通人根本无法在这里正常生存下来,只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生物占据着这片未被开发的天地,以及少量的当地人,偶尔有成群结队的域外武者来到这里,也只不过是为了搜集捕捉一些具有价值的生物而已。 此时水下极深之处,放眼望去,幽蓝静谧一片,极其昏暗,不时有古怪的生物游过,全身散发着淡淡微弱的莹光,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缓缓向上方浮去,并且速度越来越快,顿时惊得附近的生物拼命逃开,不久之后,随着距离海面越来越近,水温也逐渐升高了些,不再那样冷得恐怖,周围也不再昏暗得看不清楚东西,这才能够看到那黑影下方有一小小白点,似在将黑影托举而上,未几,黑影终于浮出水面,露出本来面目,那是一个极其庞大而狰狞的生物,乍一看,倒很有几分像乌龟,只不过脖子和脑袋却是长长伸出,四肢和尾巴也较长,露在外面的肢体上覆盖着寒光闪闪的鳞甲,每一片都仿佛流淌着银光一般,美丽中透着极度恐怖的气息,四个爪子锋利无比,接近三角形状的脑袋上长着两只粗壮的巨角,背壳高耸如同一座小山,上面藻类丛生,嘴里满是锯齿状的森白利齿,足有尺余长的模样,整个身躯庞大得令鲸类都望尘莫及,只是此时那一双死灰中泛着惨白色的巨大眼睛,显然表明此物生机已失,全身上下有数道触目惊心的大伤口,皮肉翻卷开来,但是看起来却没有多少血,分明是已被冻住了,这时只听‘哗啦’一声响,一个身影从水下纵出,师映川一身白袍,头发紧扎成髻,全身滴水未沾,穿着皮靴的双足轻轻落在巨兽背上,不远处的冰层上,同样一身白色长袍的男子迅速赶来,两人一起将死去的猎物拖到了岸上。 小山一般的巨兽尸体沉重之极,但在这二人手上,倒也不算什么,等到把尸体拖到岸上之后,师映川便手持北斗七剑,将坚韧无比的兽皮轻易剖开,然后整个人就一头钻入了兽腹,大约一顿饭工夫,这才浑身血淋淋地走了出来,手里捧着一颗婴儿头颅大小的暗绿色圆形物事,递给一旁的连江楼,笑道:“我们的运气真的不错,这寒海玄武的囊珠已经成熟,正是品质最佳的时候,不枉我费了这番工夫。” 连江楼接过囊珠,只觉得质地十分软韧,不但没有腥臭之气,反而散发出一丝异香,面上就露出一丝微笑,道:“……运气的确不错。”他二人万里迢迢来到这苦寒之地,自然不是闲来无事,却是因为师映川之故,师映川如今是五气朝元大宗师,一般宗师所需要的资源已经不能完全满足他,虽然以他的权势,自有无数人为其奔波劳碌,收集各种天材地宝将他供养,但有些东西收集起来却是十分困难的,就像眼下这头被师映川所杀的寒海玄武,师映川不是不可以多派人手来这极北之地搜寻,但如此一来,却势必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要知道这种海兽凶猛无比,且生活在深海之下,速度奇快,智慧也很高,如此一来,即便是宗师进行围杀也极易失手,因此师映川才会亲自动身前来,事实上,他所需要的资源如果是收集起来需要高端武力的那一类,那么往往就都是由他自己亲自动手,既保证了成功率,又避免了无谓的精英人员损失,当年宁天谕时期,便也是这么做的。 当下师映川先把身上的血污洗净,这才将囊珠中的精华小心挤出,用瓶子收集起来,别看这囊珠体积不小,但其中汁液满打满算也不过是二两左右,师映川仔细收好瓶子,对连江楼道:“时辰也不早了,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罢。”这寒海玄武的尸身价值虽不能与囊珠相提并论,但鳞甲血肉也都是宝贝,不过对于师映川而言,就不算什么了,在取了囊珠中的精华,又割了些肉当作两人的口粮之后,便将偌大的尸体丢弃在当地不管,与连江楼从容离开。 极北之地乃是人迹罕至之处,占地辽阔,即使以师映川与连江楼两人的速度,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走出去,随后两人找了个地方歇脚,连江楼打了一头体内脂肪含量极多的海兽,剥出油脂作为燃料,生起火将之前割取的那一大块寒海玄武肉烤了起来,以师映川如今的身体情况,也就是这样带有灵气的食物才是他的首选,普通的食材再如何昂贵美味,也不过是偶尔尝个滋味罢了,基本提供不了多少身体所需的营养,因此虽然烤好的寒海玄武肉味道很一般,肉质甚至有点粗糙,但师映川却吃得津津有味,一面对连江楼道:“我少年时在外历练,就来过这里,那时候我的修为还不高,更倒霉的是遇见了寒潮,几乎找不到猎物,差点饿死,后来好不容易逮到一头怪模怪样的大鱼,靠着生吃这东西的肉,好歹熬了过来。” 连江楼听着师映川絮絮诉说,嘴角微微翘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似是在笑,师映川见了,就用沾满油腻的手指冷不防地刮了一下男人高挺的鼻梁,嗤道:“笑什么笑,莫非在幸灾乐祸不成。”生性`爱洁的连江楼丝毫不在意对方用油腻的手碰自己,反而又撕了一块肉递到对方手上:“我只是有些想象不出,你这样的人,那般狼狈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师映川眼波流转,微微勾动唇角,一副似笑非笑之态,修长的墨眉也挑高了些,似乎发现了什么很好玩的事情,道:“你没见过我狼狈,而我却是见过你狼狈不堪的样子,那时在床上……” 话还没说到一半,一块烤得油汪汪的肉已经塞进了他的嘴里,把下面的话都堵了回去,连江楼眼中似乎流露出淡淡无奈的意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张优美迷人的嘴巴里究竟会吐出多么令人匪夷所思的猥亵下流的话语,如果不让它闭上,自己接下来势必就会听到一番令天下最粗鄙龌龊的莽汉也会面红耳赤的荤话,对此,师映川只是好笑地看着男人无奈的模样,然后就凑近过去,用眼神示意,连江楼望着那亮若晨星的红眸,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得就有些想笑,终究还是张开嘴,咬住了堵在师映川嘴里的肉,两人慢慢分享着食物,没有什么特别狎昵的举动,却只觉得有一股奇妙的暖意与温馨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中流动。 当肉全部吃完之后,师映川优哉游哉地舒展开了四肢,顺势往旁边一躺,整个人就躺在了连江楼怀里,饱满柔润的菱唇微勾出淡淡的满足笑色,一副颇为享受的惬意表情,像一头吃饱喝足在晒太阳的豹子,一种与食欲无关的满足感悄悄膨胀着,填满了心口,是一种接近病态的满足,让正眯眼打量男人的师映川无声地笑了起来,抬手去摸对方的下巴,从他这个角度来看,就令这个男人的面部轮廓看起来比实际上要柔和许多,而且全身都裹在一片白色中,一眼看去,只觉得这个男人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十分微妙的吸引力,就好象其中隐藏着某种更深层次的满足感,那面部坚硬流畅的线条如同岩石刻成,但目光却像泉水一般清澈见底,闪烁着几分带有温柔意味的色泽。不过对于师映川的这个举动,连江楼则是有点不适地蹙眉,师映川的手指像是故意似的反复玩着他的下巴,就像小孩子兴致勃勃地在玩着什么新奇的玩具一样,他不耐烦地抓住了对方的手,然后将这个逗弄他的人整个拥进臂弯里,一只手有节奏地拍抚着爱人的背,似乎就像是在意图哄睡一个不老实的孩子似的,想让对方安静一会儿,面对这种拙劣的手段,师映川岂会就范,他抬起上身,性感的唇张开,舌头探出来舔舐着男人的下巴,这是无比甜腻的诱惑,连江楼微微屏住呼吸,他看见一双近在咫尺的魅惑红眸,幽深不见底,闪烁着炽热与情爱交杂的光,眉宇间是能够轻易让心防溃乱的动人谑色,那是一种惊心动魄,却带有明显妖异气质的美,足以将人拖入地狱,万劫不复。 再没有其他的可能,此时此刻,不需要什么思考能力,唯有紧拥与深吻才能解决突如其来的骚动,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彼此都变得湿润鲜红的唇终于缓缓分开,连江楼将师映川搂抱在怀中,就像是抱着一个初生的婴儿,他低头轻吻着少年的发顶,难以形容这个吻究竟倾注了多少感情,凝聚了多少温柔,而他的一手则徐徐地抚摩着对方的背部,全然不见了方才那样激烈索取的样子,那温存的动作仿佛是在照顾脆弱的婴儿,用了最大的谨慎与小心,师映川躺在男人怀中,忽然之间就觉得也许自己真真切切地明白了什么叫作情深意长,他心满意足地望着对方,再不受丝毫负面影响,心中似有柔情要满溢出来,白玉般的指尖探上连江楼的唇,细细描摹,唇角随之绽放出笑意,不知是感慨还是叹息地道:“江楼……” “……嗯?”连江楼应了一声,此时他怀里的人唇角微扬,很是惬意的模样,完美的面孔泛着近乎透明的玉色,仿佛一轮初生的朝阳,平静而温暖,却又太过明亮,太过耀眼,让他舍不得转移视线,完全体会不到除了对方之外的任何事情,他噙住师映川的指尖,右手已从背部移了下去,将那还未成熟的臀部半握在掌中,轻轻揉捏,道:“横笛。” 师映川的眼神闪了闪,这是他的乳名,也只有眼前这个男人用这样的语气唤过,每当听到对方说出这两个字,就让他有些莫名的兴奋,他体会着那只手在自己臀部上的轻柔挤压,眯着眼打量连江楼,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很想干我?”这样过于直白粗鲁的话让连江楼或多或少产生了一丝近于窘迫的情绪,好在这样淡淡的些许感觉,就似轻烟般迅速无声消逝,他松开手,一板一眼地道:“……不错。”师映川嗤地发笑:“你能不能别用这种严肃的表情说这种话?”连江楼认真地看着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道:“那么,你可愿意?” 师映川没有不快的样子,恰恰相反,他反倒是平静地看着连江楼,用一种古怪得近乎复杂的眼神盯着对方,片刻,才叹道:“说实话,比起被你压在身下,我还是更喜欢看你在我身下辗转失神的样子……不过,你若是真想如此,那也不是不可以。”连江楼眼中流露出柔和之色,他修长的五指插在师映川的黑发中,缓缓按摩着头皮,道:“我并非是想让你做自己不喜之事,只是,我认为我们在将来的某一天,也许可以拥有一个属于你我的子嗣。” “孩子吗……”师映川的表情有瞬间的汹涌,但他很快就平息下来,他伸手抚摩着连江楼的面孔,心底涌现出前所未有的情感,也许那是卸下枷锁之后的释然,也或许是走过痛苦之后的感慨,他沉吟片刻,就道:“会的,我答应你,等到以后我……总之等到我再突破一步,我们就会有一个孩子,甚至更多。”当年他修习那门摄取他人生机以补充自身的秘法,从中受益良多,但也正是如此,就导致了他虽然能够怀孕,却不能顺利生下孩子,只因这门秘法霸道之极,胎儿在腹中极受影响,一旦离开母体,则必死无疑,师映川如果想要生出健康的孩子,就必须废除这门对自己用处极大的功夫,因此他才在犹豫之后,决定等到自己突破现有境界,便放弃这门魔功,为自己与连江楼延续血脉。 师映川的决定显然让连江楼的心情变得很好,两人休息了一会儿,便再次上路,继续搜集着师映川所需要的一些东西,毕竟师映川万里迢迢来了一趟,总得多有收获才是,不过两人也不能过久停留,因为师映川一身干系甚大,不可能长时间在外,终须坐镇云霄城才是。 …… 此时已是深秋时节,天气虽已萧瑟,但也并不十分寒冷,驿道之上仍能看到许多人赶路,如今距离当年天下大乱已过去不少年头,民生正在渐渐恢复当中,但那些年的战乱毕竟影响太大,尤其后来瘟疫爆发,致使许多地方十室九空,白骨露于野,千里不闻鸡鸣,哪怕到了现在,也还是不曾恢复元气,比起数十年前的光景,自是不如,驿道上大多都是徒步而行的百姓,以车马代步的并不多,只偶尔可见一两个鲜衣怒马的骑士疾驰而过。 在这些人当中,有两人颇为引人注目,座下所骑的并非马匹,而是一头与马类似的动物,且一副野性难驯的模样,不时凶目闪烁,露出满口尖刀也似的牙齿,不但普通人不敢靠近,那些驾车的马匹都是四蹄发软,远远避开,但这凶兽倒也不敢真正放肆,只因坐在它身上的那名高大男子两条长腿正牢牢夹住它的肚腹两侧,只要稍一用力,立刻就是痛苦难当,它自从被擒住之后,已吃了几次苦头,如今学得老实起来,只得乖乖听话。 骑在这凶兽身上的男子面色淡漠,对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视而不见,他身材高大魁伟,容貌极是英俊鲜明,惹得马车中的一些女子频频掀帘偷望,但他却连看一眼也欠奉,只与怀里人不时低声说着什么,那人坐在他身前,被他用一条手臂环在腰间,裹着一袭带着兜帽的宽大披风,不但将容貌挡得严实,半点肌肤不露,甚至连男女都瞧不出,不过看那大致的身材轮廓,就知道必是年纪很小,还是个孩子,这两人没什么行李,只有一个不大的结实皮质包袱,很轻松地背在身后。 “……我少年之际曾经来过这里,那时此处乃是卫纣国之地,也还繁华,如今故地重游,却是这样萧条场景。”师映川透过披风空隙看着外面,不觉有些感慨,连江楼对这些却并不关心,他摸了摸师映川盘蜷在宽大衣袍和披风下的蛇身,道:“坐稳些。”师映川笑道:“这里有名的小吃八珍福禄糕,我已有许多年没有尝过了,不如一会儿进城去试试。” 两人说着话,不一时却见云层堆聚,似要下雨,连江楼便驱策座下凶兽驰骋起来,不过这场雨来得很快,才跑出十余里路就开始有雨点落下,不多时就下起了冰冷大雨,不过以两人的修为,倒也不会被雨水近身,但这时师映川却皱了皱眉,道:“先找个地方歇脚,我这身子就快要发作了。”连江楼闻言,立刻便将座下凶兽弃之不顾,抱着师映川来到路旁一棵大树下,那凶兽乍一得了自由,马上就逃之夭夭,连江楼也并不理会,反正等到师映川恢复人身之后,也就不再需要代步之物来掩饰身体的问题,因此也就任它去了。 还没到一顿饭的工夫,师映川的脸色就变了,整个人抽搐着,剧痛之余,蛇尾将身旁的树木都抽断了,原本他真气外放,水火不侵,但眼下哪里还能如此,雨水眨眼间就把全身都打得精湿,连江楼如今也已经有了经验,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上前抚慰只会让对方更难受,只有让师映川这样拼命发泄嚎叫才会稍微减轻一些痛苦,于是便只在一旁看着。 师映川发作的过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结束的,连江楼眼看着对方在雨中嘶叫挣扎,泥水遍身,但也无能为力,只默默站在一旁,等着师映川慢慢熬过去,然而就在这时,连江楼突然脸色一变,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状,说时迟那时快,数道快得不可思议的身影如同流星般从大雨之中飞击而来,直取正在泥水中翻滚嚎叫的师映川! 惊天动地的巨响声陡然炸开!附近的大小生物统统在这一击之中被瞬间震死,树木翻飞,泥浆迸溅,排山倒海的力量仿佛大海中最猛烈的怒浪,当场就将护住师映川的连江楼撞飞出去,整个大地就似是一条泥色的地毯一般,被掀得抖动开来,化为无比狂暴的巨潮,就在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中,一场策划已久的袭杀,终于拉开了帷幕! 这是实力对比悬殊的战斗,六位大宗师联手围杀,连江楼纵然修为深湛,又岂能在六名同级高手面前杀出一条血路?对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此刻正在泥水里挣扎的师映川,定要将其置于死地,然而在以重伤的代价扛住六大宗师联手的第一波攻击之后,连江楼便一把抓住师映川甩在背上,瞬间就用腰带卷紧了少年,将其与自己捆在一起,神情平静中透出暴烈,目光锐利,手中长剑如虹,竟是招招都用上了同归于尽的招数,苦苦撑持,黑色的眼中是一片冰冷平静的模样,显然这六人在彻底让他丧失战斗力之前,休想杀了他背上的师映川! 战斗极其惨烈,以一人之力独挡六大宗师,并且是在带有累赘的情况下,结果可想而知,短短的时间内,连江楼伟岸的身躯已被鲜血染红,又被大雨迅速冲淡,如此血腥场面充斥着残酷之美,然而即使在这样的氛围中,这个男人也没有丝毫动容,他只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为背上的人争取时间,被雨水打湿的英俊脸庞上没有畏惧也没有犹豫,只有一种一旦作出决定之后就绝不动摇的冷漠--哪怕,为此失去性命。 这个男人的疯狂彻底激怒了对手,如果说一开始他作为一个大宗师的拼命之举令六人心生忌惮的话,那么现在就是极度的愤怒与不安,要知道这个男人背上的那个人就像是一座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会爆发的火山,一旦让对方恢复了行动能力,也就意味着这次袭杀的彻底失败,在这种情况下,六大宗师被激起了狠性,各自施展绝技,不再顾忌一名大宗师的拼命之举,哪怕拼着付出不小的代价也要用最快的速度解决这个障碍,顺利完成任务! 六大宗师不计代价施以狠手,谁人可挡?绝对力量所掀起的风暴与冲击,肆虐着附近的一切,将一切都摧毁,连江楼在第一时间就遭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虽然他让对方也付出了代价,但随之而来的,则是胸腔被轰击至塌陷,再无一战之力! 大雨依旧如瓢泼一般,连江楼单膝跪地,微垂下眼皮,一只手按在塌陷的胸膛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冷漠地看着六道身影临近,伤痕累累的身体早已被泥水鲜血与雨水搅拌得不像样子,六人疾速而来,其中受伤最轻的一人几乎是瞬间就来到了他的面前,刹那间气息凝聚,一拳轰向几乎已经失去抵抗能力的连江楼,目标却并非是要将对方毙于拳下,而是男人身后那恰好从他颈侧露出的一颗秀美头颅,分明是要将其生生打爆,而就在这最危急也最凶险的关头,连江楼所做的,则是最后将身体挪动了一下,想也不想地就准备用自己为背上的人挡下所有攻击!那种面对生死关头第一时间做出毫不犹豫的选择,并瞬间付诸行动,那种果决与冷静,震人心魄! 拳风呼啸中,凶悍无比的一拳直击而来!骤然爆发出最歇斯底里,最一往无前的悍然一击!拳风所及之处,泼天大雨生生搀杂着泥浆变成以拳头为中心向四周疯狂溅射的泥水箭,誓要将对手灭杀,然而就在这时,视野中却突然出现了一双血红的眼珠,既而整个眼前仿佛都被一片血色所蔓延,似无穷污浊的滔天血海,刹那间已浑身寒意顿生,与此同时,只听一个声音陡然炸开,声如雷霆:“……给我滚!” 仅仅三个字而已,却仿佛天崩地裂,无法想象一张优美小巧的嘴巴里究竟是如何爆发出堪比雷霆一般的声音,吐气开声之间,面前的空气陡然压缩爆炸,巨大的气浪中,有人披头散发,衣衫脏乱湿透,面目一片狰狞,疯狂的嘶吼彻底压住了天地之间的所有声音,在大雨中轰荡如雷,仿佛绝代魔神降临人间,随之而来的,则是气吞山河的暴戾一拳! 这是何等暴烈的一击,是对于自己绝对自信的狂猛一拳!两拳相撞的刹那,那名大宗师的护体真气就在恐怖的崩裂声中粉碎,那只纤小的拳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直撞而去,在对方狂暴的厉啸中,令其右拳齐腕而断,整个人如同利箭般倒飞出去,在雨幕中扯出一道不带半点弧度的线条,生生撞进了远处的山壁之中,说时迟那时快,其他五人竟是在那人断腕的同时,当机立断,骤然向不同的方向飞射而去,根本没有试图进行围攻,显然是在事前就已计划好了一切应对的方式,这并非贪生怕死,任何一个能够成为大宗师的人都决不会缺乏战斗的勇气,然而勇气并不意味着冲动,在目标恢复之前,他们可以不惜代价将其杀死,然而一旦对方恢复,就已经意味着此次行动的失败,没人敢说自己知道六名宗师面对一位大劫宗师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们绝对不可能留下对方,哪怕对方身边还有一个累赘,也不行! 五位宗师从不同的方向急速飞遁,甚至那名被一拳打入山壁之中的宗师也在第一时间内负伤遁离,如此一来,即使是大劫宗师,也不可能将六人全部拦下,不过至少留下一两个还不是问题,但此时师映川却没有那么做,他甚至没有看那六人离去的方向一眼,只将倒在泥水中的男人抱在怀里,原本美丽绝伦的面容微微扭曲着,近乎狰狞,他撕开连江楼的衣裳,那强壮的胸膛深深凹进去,胸骨塌陷,此时连江楼嘴里正不断冒出近乎黑色的污血,这是伤了内脏的表现,这样的伤势若是放在一般武者身上,早已毙命,而大宗师强悍的生命力却让这个全身伤痕累累的男人还顽强地呼吸着,但如果不尽快救治的话,后果也是不难预料,这也是师映川没有任何迟疑就放弃了追击袭击者的原因,对于他而言,比起连江楼的安危,六个刺客已经无关紧要。 一天一地的大雨中,师映川给连江楼喂下一颗随身携带的造化丹,先吊住生机,随即放出北斗七剑,抱着连江楼转瞬消失在天际。 …… 再次拥有知觉的时候,连江楼只觉得身体沉重得厉害,心中忽明忽暗,恍惚间,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嘴唇,一股苦涩的汁液就被哺进口中,不由自主地吞咽下去,并且这种行为被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到最后,苦涩的汁液没有再被继续喂进来,但双唇却被辗转而深切地吸吮着,反复纠缠,连上颚都被一点也不放过地舔舐了一番,如此颠倒迷离,也不清楚身在何处。 等到真正清醒之际,已不知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身下一片绵软,能感觉到空气中有轻微的药味儿,应该是正躺在床上,即使现下还没有睁开眼,但也已经确定了身边那熟悉的气息是来自于谁,连江楼没有睁眼,只道:“……横笛?”刚发出声音,一只手就摸上了他的额头,伴随着一声虽柔和却又隐隐透出焦灼与欢喜交织的低语:“醒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说着,不等他回答,就又继续说道:“来,躺好别动,你需要休息。”话音未落,柔软的唇瓣已落在连江楼的额头上,细碎的吻一直绵延到鼻梁,那人叹息着,是犹带稚气的声音,道:“你伤得很重……这几日我很担心……好在已经没事了……” 连江楼微微睁开眼,视线中就出现了一张洁白如玉的面容,师映川穿着一件武士袍,挽道髻,脸上是柔和关切之色,见连江楼看他,就笑了一下,从怀里取出一只小瓶,倒出一颗青色药丸,说道:“身上很疼么?若是难受得紧,就先吃一丸止疼。”连江楼微微摇头,示意不必,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薄被下的身体是不着寸缕的,一些受伤的地方被仔细包扎过,不过对于这些他只是略微注意了一下,目光便在面前的师映川身上细细审视,在并没有发现明显的伤处之后,他才用了微哑的声音以确定的语气道:“……你没事。” “当然没事。”师映川嘴角的微笑仿佛夜色中的不知名小花,幽幽绽放,伸手轻抚连江楼的唇角,道:“有你护着我,怎么会有事?”顿一顿,又收敛了笑容,眉宇间现出一抹寒意,不知在想些什么,但转眼就挥去种种杂念,重新展颜微笑,说道:“是我连累你。”连江楼不以为意,仿佛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你我夫妻一体,何必说这些。”师映川听了就是一笑,又见男子坦然亲厚的目光,心下不禁柔情微荡,叹道:“我知你心意,只是我不喜欢让自己所爱之人挡在面前,这种事,本应该由我来做才对。” 两人软语温存地说了几句话,末了,连江楼道:“此次遇袭之事,可有头绪。”师映川眸子里带着丝丝寒意,道:“我师映川平生杀人太多,想要我性命的人,这天下不知有多少……”连江楼静静看着他,道:“大周?”师映川眼中微寂,淡淡道:“当然不能排除,事实上,此事大周嫌疑最大,只是……”后面的话师映川没有说出口,但连江楼知道,师映川从感情上是不愿意相信这个可能的,他知道师映川与大周皇帝之间的事情,换作是他,也一样不希望自己曾经的枕边人策划出欲置自己于死地的毒计,毕竟任何人从感情上都很难接受这一点。 师映川的想法也与连江楼差不多,一思及此,他脸上不可避免地就笼上一层阴翳,许多事情看似简单,但却经不得细想,师映川闭了闭眼,暂且按捺下,对连江楼道:“眼下我们正乘船往云霄城去,这是鲛人舰,沿途已调集高手登舰,安全方面不必担心。”说着,神色微冷:“若非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发作,又岂需这般小心?更不会累得你到这等地步……”那日师映川在稳住连江楼伤势之后,便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前往距离当地最近的怒江支域,那里如今早已是鲛人水上据点之一,见师映川到来,立刻召了高明大夫为连江楼诊治,随即调集人手,护持二人向云霄城而去,且沿途召集青元教各地高手,以防再次遇袭,师映川身为大劫宗师,本身不惧任何袭击埋伏,但偏偏他一来带着重伤的连江楼,二来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发作,实在不适合再让两人这样继续上路,所以师映川才当机立断,如此一来,不但连江楼得以受到妥善照顾,而且即便再发作时,舰上诸多高手无论如何也能抗击一时,只要捱过那段时间,一名五气朝元大宗师,足以成为所有来犯者的噩梦。 一时安抚了连江楼,师映川便取了放入安眠成分的汤药喂对方喝下,眼看着连江楼沉沉入睡,这才替他掖了被角,起身出了房间,来到甲板上,但见大舰乘风破浪在江中行驶,周围不少鲛人乘坐灰豚紧紧跟随,师映川负手立着,目光远远向前方眺望,但事实上却什么也没看在眼中,只心中思绪起伏,此次他前往极北之地,明面上只带了连江楼同行,但其实暗地里却还有傀儡跟着,师映川经过多年起伏,早已养成了不肯信人的性子,纵使连江楼这几年陪伴在他身边,情意甚笃,但他的心结却哪里是这么容易就解开的,终究还是防了一手,带傀儡同行就是为了在自己发作之际以防万一,当日遇袭,其实师映川在连江楼被重伤之时就已经可以出手,但他偏偏按捺住,直到眼见对方就要命丧当场,这才悍然发动,救下连江楼性命,眼下那傀儡便在船后暗中跟着,并不露面,以免让连江楼知道真相后寒心。 此刻江风拂面,水鸟啼鸣,师映川心潮汹涌,一喜一愧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此时正在他心中激荡,直令那张绝色无伦的面孔上流露出百感交集的复杂之色,望着江面上掠过的水鸟,师映川的思绪也随之渐渐飘远,忽轻声自嘲道:“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心中原有的最后一丝不安慢慢平息,终于变成了一份对那个男人深浓的爱意,师映川眼中流露出淡淡温柔之色,心下已拿定了主意,一时间却突然又想到别处,面色便阴冷下来,喃喃道:“勾辰,希望此事与你无关,但即便不是你指使,也必然不可能与你半点牵连也没有……莫非,你真是想要我的性命么?罢了,早晚有你我相见之日。” …… 一路上再未遇到任何风吹草动,顺利返回了云霄城,连江楼伤势虽重,但在师映川不计代价地供应灵丹妙药的前提下,又有方十三郎这样的医道圣手日日精心调理,况且宗师体魄之强悍又岂是常人可及,因此连江楼的身体很快便渐渐痊愈起来。 冬日里,雪正下得纷纷扬扬,几点灯光在这样冷的夜里就显得格外温暖,一个清秀婢女照管着廊下的琉璃灯,不时用抹布擦去上面的落雪,正在这时,却听有人道:“……连郎可曾睡下了?”婢女一惊,忙回头看去,只见五六个侍从打着灯笼,正簇拥着一个少年走过来,少年青丝挽髻,穿着单薄衣裳,从容款步而来,丽质绝伦,婢女不敢多看,一颗心怦怦直跳,颤声道:“连先生尚未入睡,方才厨房还送了甜汤……”少年‘哦’了一声,径自登上台阶,婢女偷眼瞧着,对方那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不似凡尘的容貌,却是让人连爱慕之心都生不出来,只觉恍惚,一时几片雪花被风卷进衣领,年轻婢女被冰得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发现少年已经进去暖阁,看不见了,突然间婢女就红了脸,暗骂自己怎的这般没出息,已经调在这里服侍了数月,居然还是看得出了神……然而,面对这样人物,又有几人能够从容呢? 暖阁里灯光舒展而明亮,连江楼手中翻着一册心法,正看得入神,淡淡冷漠的气质,鲜明的五官,两道相得益彰的浓眉体现出骨子里的高傲个性,这一切便形成了他独特的魅力。 第183节 正值此时,有人脚步轻缓而入,连江楼抬头看去,只见师映川含笑走来,遂放下册子,师映川捏了捏眉心,抱怨道:“在书房看了这大半天的折子,看得我都厌了……”连江楼起身倒了一碗甜汤:“刚送来的,我喝了一碗,味道不错。”师映川就着他的手喝了,明亮双眼在连江楼脸上一掠,道:“你气色不错,看来恢复得的确差不多了。”连江楼温言道:“我已无事,你放心。”说着,自去床上盘膝坐了,闭目行功,但还未等运转内力,就听师映川道:“今夜且不打坐,把床先铺了罢。” 连江楼闻言一怔,他二人甚少睡眠,晚上一般都是打坐度过,尤其是师映川,几乎成年累月不睡觉的,今夜却怎有这话,一时便睁开眼来,正待发问,却蓦地止住,只见师映川走到床前,外衣已脱了,只着雪白的内衫,眼下将头上玉簪一拔,顿时漆黑长发如瀑布般直泻而下,灯光中,体态纤细轻盈,肌肤明净如玉,令人眩目,连江楼只觉眼前一亮,定定看着面前绝美的人,师映川乃是公认的天下第一高手,更是占据胭脂榜排名第一位已达数十年之久的绝代丽色,英雄美人四个字,竟是一身占全了,此时含笑立于灯下,令人不禁心醉神迷。 师映川伸手解衣,雪白的亵衣顺着肩膀滑下,平坦优美的迷人风景当即露出,长裤也随之悄然飘落于地,一具柔腻如凝脂般的晶莹玉体顿时彻底呈现出来,一览无遗,空气中飘荡着似有若无的香气,连江楼顿时心头微滞,刚要开口,师映川已伸手捂住他的唇,懒洋洋道:“江楼既已身子大好了,今夜便温存一番,以作庆祝。” 说着,不待对方反应,便将其推倒在榻上,解去衣衫,不过片刻,一具高大健美、充满爆发力的男体便呈现在灯光下,宽肩窄臀,完美的肌肉线条令人几乎无法挪开视线,师映川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这一切,叹道:“真漂亮……”他抬一抬右手,掌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巧玉瓶,低低嗤笑:“待会儿可别弄疼了我,不然以后就不一定还有这样的好事了……”连江楼不是傻子,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下深吸一口气,才有些压抑般地道:“别闹,你这身子还小……”师映川俯在他胸前,深深呼吸着那股令人心动的雄性气息,一面伸出猩红的舌尖轻柔舔舐着对方的颈子,低笑道:“闭嘴,这个时候你该做什么难道还要我教你?你这个笨蛋,这可是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你居然还给我装君子……” 雪花漫天飞舞,冰冷地点缀着冬日里的夜晚,室内却是一片几欲沸腾的火热,良久,大床上终于渐渐安静下来,一只雪白的赤足从男人肩头缓缓滑落,然后半路被一只手轻轻捉在掌中,五粒小巧剔透的脚趾紧蜷在一起,白生生好似珍珠一般动人,男人英俊之极的脸上露出怜惜不舍之色,低头轻吻手中晶莹如玉的裸足,从足背一直向上,一路吻大腿乃至平滑的小腹,再到胸前,品尝似地亲吻着,最后细碎的吻就在对方红润微肿的唇上踟躇不去,直到身下的人发出一声微痛的低吟,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声音低沉道:“很痛?抱歉,弄伤了你……” 强壮的身躯下,一具美妙的玉体微微蜷缩,如瀑的黑发凌乱铺散,半肿的菱唇色泽娇艳诱人,师映川蹙着精致的眉头,半闭着眼睛,灯光照在他绝美的脸上,有痛楚,也有放松,他推了推身上的人,自嘲道:“太久没这样过了,我已经很不习惯这种感觉……说实话,有点糟糕。”连江楼眼里微闪着无法冷却的情火,深深凝视着身下的爱人,回味着方才的美妙经历,自己尽情地占有这个诱人的少年,彻底进入到心爱的伴侣身体最深处,那种感觉,是极致的满足,极乐的恍惚,从来不知道世间竟会有这般让自己心神俱醉的体会,那是灵魂都为之颤栗沉沦的滋味,最后随之而来的,则是一片无法形容的宁静与安详。 连江楼低头,在爱人洁白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稚嫩的身体躺在自己身下,线条优美的胸腹上,点点红痕赫然在目,让人忍不住地想要用力啃噬,品尝那动人的芬芳,尽管极其不舍,但他还是缓缓从对方体内退出,鼻尖与那雪白的脸颊相贴,似懊悔又似叹息般地低语道:“本就不该做此事,一开始我便准备小心些,只是后来却……”话没说完,一只手便捂住了那薄唇,师映川的嘴角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将炙热的气息徐徐喷到男人刀刻似的英俊面庞上,雪白的脸孔泛起微微的笑色,呈现出足以轻而易举击溃任何人理智的妖魔般的魅力,嗤笑道:“我又不是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即便玩上一整夜,明天起不来床的也决不会是我……” 如此轻笑的低语仿佛最诱人的魔咒,连江楼目不转睛地望着身下的人,灯光柔柔地将其笼罩,折映出优美的曲线,尽管已经彻底拥有了对方,但连江楼依然被这惊人的美所深深震撼,他仿佛被迷惑了一般,再次吻住这个人,这个妖魔,心甘情愿地被拖入沉沦的深渊,而师映川只是笑得慵懒,敞开身体迎接着男人的热情,伸出双臂抱住身上雄健的身躯,让两人亲密无间地紧紧融合在一起,师映川觉得安心,连江楼的吻总是充满令人觉得可靠的沉稳感,所以他总是愿意让这样的吻能更持久一点,这个身体还稚嫩,因此他并不能从中得到什么享受,但他仍然贪婪地索取着来自连江楼的温暖与热情,驯服地让这个男人对自己为所欲为,迷离中,他的声音甜如掺了致命毒药的蜜糖,散发出沁人心脾又勾人心神的芳香:“江楼,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你的一切,也都是我的……” …… 满天星斗渐渐暗淡,已接近清晨,原本淡墨色的天穹开始近青,即将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然而大地上的景色却与这幅壮美画卷截然不符,一天一地的冰雪中,到处都是狼藉一片,碎石乱木遍布,彼时冻结的江面上,有人黑发猎猎,那挺拔的身影与天边渐淡的幕穹一起,被血红的衣衫染成一色,四道身影自远处缓缓靠近,男子却只是漠然视之,握紧了手中三尺青锋,并不在意体内生机的迅速流逝,只是略略有些恍惚,值此生死之际,他想的不是如何逃生,却是思绪不由得飞到了那个人的身边,若是过后自己的死讯传回云霄城,那人会不会为此悲痛流泪? 如此想着,第一个反应却是嘴角微翘,却不知那人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一定也还是很美罢,自己两世为人,说起来,似乎还从未见过对方真正流泪……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一股悲郁伤感徐徐涌出,自己一身荣辱生死倒没什么,只是偏偏与当年一样,临死之前总不在他身边,不能见最后一面,思及至此,浓烈的落寞之情充斥胸臆,然而身体却挺得比平时更直,目光缓缓掠过逼近的四人,生机渐竭,而战意却反而更炽,突然间仰天长笑,厉声喝道:“……再来!” 如此男儿,坦然生死,不愧豪杰之名,另外四人虽是敌人,但能够成为这世间绝顶强者之人,彼此之间总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当下四人眼中就流露出淡淡惜惋模样,其中一人却是上前,蜡黄的丑陋面孔上有了一丝叹息之色,道:“大司马果然豪情不减当年。” 千醉雪嘴角溢出血来,但他恍若未觉,只微眯着双眼,看着此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古怪的东西,道:“我应该是认识你。”那人微笑颔首:“不错。”右手在脸上一挥,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便落入手中,露出儒雅的面孔,只是瞬间,千醉雪的瞳孔顿时就缩成了一点:“原来是你……你居然已是宗师之身!” 晏勾辰微笑道:“正是朕。”顿一顿,眼中有欣赏之色:“大司马智勇无双,朕策划已久,才终于令大司马入彀,殊为不易,今日了结大司马,便是断那人一臂,为此,尽管朕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死伤大批高手,也还是值得的。”千醉雪收回目光,整个人恢复了平静,道:“要战便战,何必罗嗦。”晏勾辰深深看了这个依旧傲然挺直了身体的男人一眼,似乎想到了一些久远的事情,就道:“当年你曾救我一命,但可惜,今日形势所逼,我不得不杀你,还望大司马海涵。”千醉雪闻言,漆黑的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丝光芒,似乎是想要搜寻出什么,与此同时,他脑海中泛过无数画面,从中迅速翻检着有用的东西,并将其联系到一起,很快,千醉雪陡然目光一凛,定定望住晏勾辰,从此刻这张带着陌生笑容的脸上,他仿佛依稀看到了一张尘封在记忆中的面孔,然而却又不能肯定,脱口道:“曲蜃楼……你可是曲蜃楼!” 晏勾辰缓缓微笑,正是记忆中的那种笑容,平静地道:“大司马还记得我!”千醉雪震惊之余,面上怒色不掩,冷冷道:“陛下当年待你何等之厚,你身负皇恩多年,既已恢复记忆,为何还与陛下作对!”晏勾辰淡淡道:“大司马不必质问我,曲蜃楼不过是我的化名罢了,大司马若知我真实姓名,自然也就明白。”他说着,笑容已敛,面色微肃地道:“……我的真实姓名,唤作呼儿勃帝疆。” “呼儿勃帝疆?呼儿勃,呼儿勃……”千醉雪眼中精芒大作,刹那间就如同拨云见日,一切疑团就此解开:“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晏勾辰面上重新出现微笑,缓步走向对方,手中长剑紧握,道:“以我身份,死于我剑下,也不算辱没了大司马。”千醉雪看着他,这垂死的男人眼神冷漠,丝毫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他站直了身体,却望向远方,那里,是云霄城所在的方向,天边泛起微微的灰白色,遥远得几乎不真实,这时却听晏勾辰道:“当年大司马单人轻骑杀入大都,今日又陨落于此,我想知道,大司马心中可有不甘?” 千醉雪无声一笑,道:“求仁而得仁,何有遗憾。”至此,他脑子里已经开始逐渐趋向于浑沌,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但这并不能成为他畏惧的理由,反而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此时千醉雪握紧手中三尺青锋,淡淡道:“我有缘与他结识,这一世又有幸得以再次相遇,这本身已是大造化,人生至此,已无奢求,唯一只可惜世事无常,两世我都是为他力竭战死,终究都不能与他相伴到老,除此之外,于我眼中,余者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话音未落,千醉雪突然间纵声长笑,做出了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举动,竟是夺路而逃,脱离战场!在经历了之前那英雄末路的雄烈一幕之后,谁能想到这个男人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饶是在场诸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却也还是齐齐一愣,随即怒吼连声,瞬间就追了上去,唯有晏勾辰正欲追击,却又突然面色大变,急退向后,厉声道:“不对!快……” 然而已经迟了,千醉雪嘴角绽开一丝微笑,他当然不是真的试图逃走,他只不过是准备以燃烧自己生命的方式,来给予对方一记重创,只可惜,到底还是有一个人没有上当……此时千醉雪看向天边,东方已出现了第一抹光明,而自己的生命,即将终结,他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似乎想要永远记住某个人,某些事,与此同时,三道身影已然追至,相距不过半丈左右,千醉雪表情淡然,漆黑的发丝在风中飘舞,下一刻,一股绝世璀璨的光芒从他身上骤然盛放,是生命中最后的光彩,这个男人毫不犹豫地悍然选择了自爆,他忽地笑起来,便在这个笑容里,身化飞灰,肉身俱灭,巨大的爆炸声中,一切都灰飞烟灭。 正文 348三百四十八 脱困 清晨时分,夜色就此彻底消退,东方天际已经泛白,晨光就这样突兀地来到人间。 彼时师映川正坐在镜前让侍女为他梳头,而这时连江楼仍然半卧在床上未动,自他这个角度去看,并不能把师映川看得很清楚,但那乌云堆雪一般的油黑长发以及身上同样纯黑色的箭袖,倒还能看个大概,那衣服表面绣着不大的血色莲花,错落有致,这样的颜色与图案搭配,其实并不是太和谐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穿在师映川身上,却是意外地合适。 在这样柔和的清晨,虽未耳鬓厮磨私语红帐,却也是沉宁安然的温馨时光,似乎让整颗心都能融化起来,连江楼眼下这样安静地瞧着对方,忽然就想到‘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这一句来,而此时师映川坐在镜前,却也正在打量着他,透过镜子将他看得清楚,嘴角略微倾斜成极具美感的角度,就微微噙起一抹笑来,一时忽然从侍女手里取过了梳子,开口说道:江楼,你来给我梳头罢。连江楼被这个要求弄得微微一怔,就看着师映川,但接着他就起身下了床,从侍女手里接过衣裳披了,走过去从师映川手里拿过梳子,乳白温润的象牙梳入手,表面很是细腻,却比不上面前少年的肌肤那样出奇地柔滑,连江楼微低了头,垂目看着镜中神情平和的师映川,在此刻这般清晨,他想起几年前刚苏醒不久的时候,那时候师映川也曾经这样要求过,而自己也依言做了,但终究是为自己以外的人梳头,心里不觉就生出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虽然那种感觉至少并不坏,但与现在的琴瑟相谐比较,自然完全不同。这样一边想着往事,连江楼手上已熟稔地动作起来,开始为师映川梳理长发。 连江楼梳头的手艺一般,谈不上高明,但男子发式毕竟简单,所以梳好了之后看着也还颇过得去,这时师映川却又递来一只耳钉,道:替我戴上。连江楼定睛看去,说是耳钉,其实却并不小,一条黄金打造的五爪金龙紧紧环住一颗以红宝石喻意的太阳,形成一个金龙抱日的造型,那金龙狰狞恣意,张牙舞爪,极贵也极桀骜,大异于常情,显出师映川颇为傲逆的性情,连江楼便俯身捏住师映川雪白的耳垂,将耳钉上的金针穿过小小的耳洞,这时却瞧见对方那粉嫩的颈子上斑斑点点的暧昧瘀红,心头不禁微热,也不避忌还有侍女在侧,就低头在上面轻轻吻了一下,他二人自从那天晚上琴瑟共谐之后,这些日子便几乎夜夜都鸳鸯交颈,被掀红浪,仿佛新婚夫妻一般贪恋床笫间的温柔,感情越发深厚缱绻起来。 师映川见连江楼替自己戴好耳钉,就对镜看了一下,一面笑道:对了,难得今日去游湖赏雪,一会儿记着带鱼竿,顺便钓钓鱼。连江楼道:你若想吃鱼,吩咐下去就是,何必自己动手。师映川叹道:你这人好没情趣,我是真要吃的鱼么?不过是博个乐子罢了。 两人就此你一句我一句地随口说笑着,后来用过早饭,便出宫前往城外的湖上泛舟游玩,饮酒赏雪,虽然师映川平日里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修行,剩下的也基本都是在处理公务,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喜欢这样枯燥的生活,所以偶尔的调剂与放松还是很必要的。 暂时什么也不用多想,不用顾及,只有身边的爱侣相伴,双双徜徉在冬日里的湖光山色之中,这样美好惬意的时光总是令人沉醉的,直到日头西垂,意犹未尽的两人才返回城中,师映川换过衣裳,与连江楼说笑一会儿,晚间吃过饭,便去了书房。 一时看完案角堆积的公文,师映川便准备唤人续茶,正值这时,皇皇碧鸟携了食盒进来,笑道:我做了些你素日里喜欢的点心,且尝些罢。师映川揭开盒盖,道:不必吃,只闻这味道,就知道是你手艺。皇皇碧鸟笑着拈了一块半透明的脂冻状甜糕,喂进师映川嘴里,道:你呀,从小到大,就一向只管说些好听的哄我。 两人说话间,有侍从匆匆赶到书房外禀告,说有南荒刚刚传来的急报,师映川就命呈上,侍从进来,将一支细细的铜管交与师映川手中,师映川一见这铜管上的花纹,心中就有了些不好的感觉,这分明是由专门驯养的破风燕传回来的消息,唯有在传送最紧急的消息时,才会动用这种速度极快,驯养也极费力的灵鸟,一时师映川皱眉从铜管中取出一卷薄绢,展开看去,下一刻,鲜红的双眼猛然睁大,师映川全身血液都仿佛瞬间凝固起来,他用力攥住薄绢,仿佛是想确认上面的内容究竟是不是真的,一旁皇皇碧鸟发现异样,忙道:怎么了? 师映川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听见皇皇碧鸟在说什么,对于他来说,此刻他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却是师映川心神激荡之下,捏住薄绢的手用力过大,一节指骨竟是生生被捏折了,皇皇碧鸟顿时惊呼一声,忙捧住那只手,急道:映川!师映川不答,他缓缓闭上了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平静下来,他想说什么,可是不知怎么,喉咙里仿佛被石头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片刻,师映川突然低低笑了起来,喉中‘嗬嗬’有声,道:十九郎……伏波……话音未落,陡然一口血喷出,皇皇碧鸟见状,大惊失色,师映川却已以袖掩口,用力缓缓擦。[,!]去鲜血,面上扭曲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只是那眼中血光令人根本不敢直视,他轻轻收紧五指,将那张薄绢攥进掌心,轻声道:十九郎,放心,没有人可以逃脱,他们必须付出代价……我发誓。 师映川突然大笑起来,轻轻推开皇皇碧鸟的手,道:断我羽翼么?除了你,没有人会这样做,晏勾辰,你不该这么做的,因为很快你就会知道我疯狂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世上,并不是只有你才懂得玩弄人心,既然你先坏了规矩,那么,就要做好接受报复的准备,上一次我与江楼遇袭,我没有任何证据表明是你下的手,而且时机也还不成熟,我打算至少两年后,再开始进行此事,但这次十九郎的事,让我必须将计划提前。师映川笑得狰狞,他坐下来,对皇皇碧鸟道:替我磨墨。皇皇碧鸟此时虽然没有看到那薄绢究竟写了什么,但从方才师映川的言语和反应中,这个聪明的女子已经猜出了大概,她颤声道:大司马他…… 师映川铺开纸,神情有些阴沉,却平静地道:大周在南荒施以阴毒之计,十九郎已然陨落,我必须为他报仇,原本我会在更适当的时间发动,但如今,因为十九郎的陨落,我必须将这个计划提前开始。皇皇碧鸟闻言,下意识抿紧了唇,尽管师映川此时一脸平静之色,但她岂又看不出这平静表象之下正隐藏着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这是山雨欲来之前的可怖平静,师映川越是愤怒的时候,就越会如此。一时间她强行克制心神,为师映川磨起墨来,师映川面无表情地提起笔,一连写出多封信件,一一盖上大印,命人送出,皇皇碧鸟眼睁睁看着这些注定会搅荡天下风云的令书被人带走,末了,面对师映川这种歇斯底里到近乎冷漠的平静,让皇皇碧鸟本能地感觉到一股即将发生什么恐怖之事的预兆,忍不住道:晏勾辰是聪明人,为何如此不智?他用出这等斩首之举,只会激怒你,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 不,恰恰相反,这才是聪明人之举,我当年定下计策,以经济战争为主,逐一蚕食大周,生生拖垮大周国力,长此以往,终将兵不血刃地令大周迅速衰落下去,到那时,我再发动,以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晏勾辰纵然智计百出,奈何大势在我,任他如何也扭转不了这个趋势,想要走出死局,就只能是火中取栗,乱中求那一线生机,所以如今他便索性跳出棋盘,在大周还没有出现不可挽回的败落兆头之前,干脆动手掀了这局棋,剑走偏锋,这一来,横生波澜,才是于他有利。师映川冷静分析着,面沉如水,嘴角僵硬弯起,浮现出一丝微微的冷笑,将自己那节被捏折的指骨随手接上,双眼猩红如血,淡淡道:他既如此,那么,就战罢,十九郎的性命,必须有人偿还! 说着,忽颓然一泄,仿佛精神气都软弱下来,师映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想起那人戎装沉默的身影,一时惨然而笑,喃喃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伏波,你为我戎马奔波两世,却都不得善终,是我师映川误你。 同一时间,摇光城皇宫之内,御书房中只有晏氏父子二人相对,晏长河眉头微锁,道:父皇此次策划一举击杀千醉雪,势必激怒那人,引发不测之灾…… 如果说之前这些年大周与青元教还只是在一定的克制之下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博弈,那么现在,随着千醉雪的陨落,晏长河完全能够想到随之而来的必将会是一场巨大的风暴,他还不曾真正见识过那个人的怒火,但他可以想象,来自于有着杀神之称的那个人的愤怒,究竟会是多么恐怖,在这世上,不会有人希望承受一个大劫宗师的怒火。 晏勾辰身穿明黄龙袍,衰老的容颜在经过巧妙修饰之后,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灯光下,依旧俊美儒雅,他坐在大案后,表情淡淡,道:当年尚是群雄逐鹿之际,青元教与大周联合,每每取胜之后,并不大肆获取田亩人口,财物往往亦是两方按劳分配,也由此使得双方之间少有矛盾,一直维持紧密合作,却不想青元教以此埋下伏笔,十数年中,逐一打下脉络,布出一着大局,不知不觉间,盐产,桑织,矿业等一系列民生所用之资已被大半垄于其手,又有水路,海运,6路商运往来,已然掌握天下经济命脉十有六七,这等在乱世之际就已开始精心设置的大手笔,无疑是早定乾坤,早早将大周囊括入局,师映川他多少年来6续落子,终于布下这一记胜负手,使得他后来便能够好整以暇,静待大周被慢慢蚕食,这本已是死局,因此朕要做的,就是破局。 晏勾辰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案面:让朕想一想……接下来,他应该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估计很快就会乱起来了。晏长河皱眉道:当初战乱结束之后,天下已是元气大伤,至今大部分地方仍是民生凋敝,因此这些年来大周与青元教才没有轻启战端,如今……以那人心性,纵使再暴怒激愤,应该也不至于如此!晏勾辰看了长子一眼,微微一笑,道:谁说他要发动全面战争?他不会做这种蠢事,因为无论是我和他,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因此,你想象中那等席卷天下的战乱是不会发生的,军队更是决不会出动。 晏长河虽。[,!]然因为年纪的缘故,还没有磨练出像晏勾辰一样老辣的政治眼光,但他也是极聪明的人,听到这里,脱口道:莫非……晏勾辰微闭了眼,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淡淡道:不错,以后的博弈,便是双方高手之间的厮杀了,百姓的伤亡与各地的民生经济损失都会控制在一个较小的程度上。晏长河又惊又疑:那人果真会如此不智?高等武者乃是中流砥柱,一向都是不到必要时,不会轻易出动,岂能如此耗费? 晏勾辰却是面色淡漠,悠然道:不智?长河,你可曾见过你那映川叔父做过不智之事?说着,皇帝睁开眼来,眸色幽幽,却转了话题:长河,你也算博览群书了,朕问你,数千年之前,天下武夫是何等地位?晏长河略一犹豫,道:从典籍记载来看,当时武道式微,所谓天下无敌者,亦不过是百人敌,至多千人敌罢了,一旦失陷于千军万马中,长枪林立之下,劲弩重甲之围,除非侥幸逃脱,不然必死无疑,因此武夫地位并不算高。 晏勾辰嗓音低沉,道:不错,当时的武道极致,不过是先天罢了,任凭多少高手,都要在千军万马之前避退俯首,由此,武夫对于天下大势的影响,远不能与如今相提并论,那时所谓的江湖,岂能与军队相抗?天下几大强国分立,即便是各宗门大派,也都约束弟子不得肆意生事,一旦有武夫自恃武力,以武乱禁,不但要被朝廷缉拿处置,甚至还会连累宗门,多少年间总不乏一些宗派被朝廷清洗,马踏山门,那样的时代,何曾有过后来以一介武夫之力,就能力敌千军万马的事情?然而不知究竟从何时起,武道大盛,世间逐渐再不复原貌,当武夫极致再不限于先天,力拔山河,便就此打破格局,改天换地,到最后竟有一人一剑可镇国运之事发生,甚至一名宗师就能左右一场战争的胜败,无数年来,死于宗师手上的帝王将相已是不计其数,我大周历史上便有皇帝被人杀入宫中取去首级之事,武夫至此,皇权式微,所以便有大儒发出‘乱天下者,武夫也’之语。 说到此处,晏勾辰似是有些疲倦:这是一个畸形的世界,先天之上本就不该存在,大宗师这种怪物更不该出现,当个人之力突破到一个程度,拥有力挽狂澜之能,便成为了充满未知的不可控变数,若没有这些强者,天下早已一统……朕不得不说,当年泰元帝统一天下,打压世间武道传承,如果他没有死,最后真的成功,那么,便是为这天下开创万世之太平。 晏长河听到此时,猛地一震,仿佛振聩发聋一般,顿时明白了男人的意思,随即已是一股寒意自心底生出:父皇的意思,那人竟是……晏勾辰微笑如常,灯光下,整个人却莫名地显得阴鸷:是啊,他与朕的心思一样,时隔多年,到了现在,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开始发动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利用所有能够利用的力量来耗尽这天下武道气运,否则,日后皇权又怎能彻底凌驾于一切之上,不可动摇?这世间的武者太多了,尤其是精英武者,他们耗费了大量资源,为天下百姓加上沉重负担,况且本身又是一切祸乱动荡的根苗,留之何用?当然,武者还是有些作用的,而且习武之人永远也不可能消失,但这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能有力量足以威胁到皇权的统治!……呵呵,没有谁比朕更了解他,他一定会选择这么做,也知道朕一定会如此应对,这是一举两得,也是朕与他之间的默契,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两人的利益是一致的,毕竟,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实现一个看似不可能的理想,除非是真的具有以一人抗衡全天下的力量,否则,就必然要徐徐图之,为此作出一些必要的谋划,采取非常规手段,因此朕与他就要互相借彼此之手,来消磨武人数千年来的积累,他为何当初一手将大周扶持,固然理由多多,但其中一个原因,只怕便是为了这一天。 晏长河心头止不住地冷意泛出,晏勾辰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在那个人与自己父亲这两个世间最有权势的男人眼中,天下武者就是害虫一般的存在,养着这些人不但要耗费数不尽的资源,支出无数,成为沉重的负担,而且达到一定程度的个人武力还会是严重影响皇权高度集中的因素,因此必须最大程度地进行折耗,如今这二人默契地联手,以堂皇理由将大量高等武者送上不归路,当初大争之世,乱世杀戮,致使武者元气已损,如今再次狠狠消磨,这长远计谋,这阴诡心思,不可谓不毒不绝! 必须掀起一场消耗性的精英武者之间的战争,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削弱手段,堂堂正正的阳谋……你映川叔父此人,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心思,千年之前就是如此,千年之后也还是不变。晏勾辰说着,声音越来越低,他起身走到窗前,看外面月影稀疏,喃喃道:武道一途,几经沉浮,薪火相传,前人历经无数劫难坎坷,才终于摸索出一条路来,打破人体极限,与天争命,一代代传承发展下来,终于让一部分人得以改变命运,从脆弱短暂的人生中脱离出来,走上一条与庸碌众生截然不同的道路,然而这灿烂文明,也许终将毁于朕与他之手。 …… 这一年的冬天,史称‘末武之乱’的混乱时期便以青元教大司马千醉雪之死。[,!]拉开了序幕,被后世称为高武时代最后的辉煌,宗师大量陨落,万剑山的厉东皇以及沈太沧便在此列,无数武者纷纷死于这段时期,无数宗派传承断绝,身不由己,被大势的洪流裹胁着,走向衰落。 …… 两年后。 第184节 案几上的小薰炉里焚着香料,几缕淡淡的乳白色轻烟从中悠悠逸出,纠缠着聚散,慵软的香气中带着几分沉静与清凉,悄无声息地在这寂静的空间中播散着袅袅芬芳。 师映川面孔平静,一头有着难以形容的特殊美感的华丽长发很随意地披在身后,他坐在那里,十指交叉,眼神沉凝地看着窗外,树上的叶子大部分已经变得深红,风过处,其中一部分便缓缓飘落枝头,在风中翻飞不已,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天际有朦胧薄雾一般的银河横亘,师映川正思绪起伏之际,有人走近他身后,道:……在想什么。 师映川转过身去,入目处,是男人沉稳的容颜,他便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计时金漏,就微笑起来,说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啊……那么,你过来找我,是因为我没有陪你一起吃饭么?连江楼道:我已经吃过了,来寻你回去下棋。师映川便笑道:好罢,正好我也忙完了,那我们这就回去。 两人出了书房,并肩缓步而行,安然闲适,配着月色如此温柔动人,倒也是一幕和煦宁静的画面,师映川手里随意把玩着一颗玉核桃,温润的玉色在他纤长晶莹的手指间流泄出清清的光泽,一时回到寝宫,那棋盘已经端端正正地摆在小几上,两杯茶正袅袅冒着热气,并二三样点心水果等物,师映川先执了黑子,两人便闲闲下起棋来。 一时连江楼胜了这一局,师映川便动手分拣黑白两色棋子,一面与连江楼闲话,就道:眼看着再有两个月便是婚期了,香雪海就要嫁去晋陵,一转眼,当初的小丫头都长成大姑娘了,真是岁月催人老。正感慨间,却忽听得有人禀报,说是纪桃来了,在外求见,师映川微觉意外之余,就笑:正说她呢,这就来了。遂让人带纪桃过来,未几,只听环佩叮当之声由远及近,已经出落得清丽窈窕的少女径直入内,上前向二人恭敬见了礼,她乃是师映川嫡亲的孙女,出身且不论,只说自身,论姿容,她秀美清绝,灿若云霞,论资质,虽不是天赋卓绝,但也颇过得去,更难得的是性情和润知礼,全然没有骄横跋扈之态,亦未锋芒毕露,如此佳人,不知有多少年轻人爱慕,只不过她早早许婚,未婚夫又是李神符这样的人物,令人徒叹奈何,此时师映川见了她,就笑道:你这丫头来得正好,眼下距离你出阁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祖父这里有一份清单,一会儿让人取了来,你瞧瞧上面有什么是你喜欢的,到时候一并给你陪送到晋陵。 纪桃闻言,却是默默不语,既而忽然间就屈膝跪下,道:祖父容禀,孙女儿有话要说。师映川何等阅历,见状,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消失,知道必有什么事体,他双目精光微现,直视着少女,沉声道:你说。他何等威严,纪桃即便一向受他疼爱,此时也觉微微凛然,遂强行按捺住心跳,定一定神,方咬牙道:孙女儿……孙女儿不想嫁去晋陵…… 你说什么?师映川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但很快,他的表情又放得和缓了,道:怎么,是与李神符闹了别扭?还是有其他什么问题?你说给祖父听,祖父自然为你做主。纪桃这时却膝行上前,叩首道:不是,他很好,只是,只是……少女微微抬起头,迎向师映川的目光,晶亮清澈的眸子里是敬畏,但也有着坦然与坚毅,道:是香雪海的错,香雪海……喜欢上了别人。师映川闻言,倒不是特别恼怒,但也冷冷看着少女,将手里的棋子随手丢进棋盒之内,道:是谁?我倒要看看,有哪个比李神符更好的,竟迷了你的心窍! 纪桃看着师映川,事已至此,她反而平心静气起来,再不怕什么了,她抬头看着师映川完美无瑕仿佛不似人类的面孔,纵然心头有着极其沉重的压抑感,却仍然顽强抗衡着,轻柔而有力地吐出一个名字:……向游宫。 一瞬间师映川神情骤变,似是难以置信,眉宇间霜寒之色陡现,浑不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狠戾,比最凄瑟的秋雨还要寒冷得多:荒唐!他愤怒以极,用手径直指着少女,眼睛缓缓眯起,目光愈加锋利:……你给我说清楚! 在师映川的逼问下,纪桃便说出了她与向游宫两人之间的事情,原来有一次纪桃路过武帝城,在一处深山当中意外发现了当年因为参与营救季玄婴而被师映川下令永世镇压于此地的向游宫,自此情根深种,只不过她也知道一些当年的恩怨纠葛,因此一直不敢将此事透露给其他人知道,但如今眼看着婚期将至,便不得不向师映川坦白。 一时纪桃将此事和盘托出,她说的话也从一开始时的艰涩吞吐,到现在的渐渐恢复流畅,当下重重叩首道:从前香雪海还小,于情爱之上懵懂无知,因此答应了晋陵方面的婚事,然而如今香雪海大了,再不是小孩子,自从遇到向游宫,才懂得情爱滋味,万不能嫁与旁人,祖父向来最疼我,求祖父成全了孙女儿罢! 。[,!]此事绝不可能!师映川斩钉截铁地一口拒绝,激怒之下,他就想狠狠呵斥少女一番,但刚刚张口,却看到纪桃双眼含泪,正一脸乞求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分明就是当年那人,一时间满腔怒火化作空无,不觉长叹一声,看向少女,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若是看上旁人,只要你二人真心互爱,祖父拼着这张脸皮不要,也要将这婚事退了,让你顺心遂意,可你偏偏看上的却是……丫头,你分明是知道当年那些事情的,怎么却还如此不智! 纪桃闻言,膝行着来师映川面前,咬唇道:是,香雪海知道的,向游宫当年倾慕季祖父……可是,香雪海管不住自己的心,偏偏难以割舍。师映川面色复杂,伸手轻抚少女的秀发,道:傻孩子,你确定他心中有你么?纪桃身体微微一颤,苦笑起来:也许有,也许没有,也许把我当成季祖父……但是,我就是喜欢他。师映川看着少女那明艳的玉容,心中无法形容此时的感觉,自己早已为她安排了鲜花着锦的人生之路,盼她一世喜乐,可是冥冥中仿佛总有什么东西,让人挣不脱,这叫人如何承受? 片刻,师映川情绪稍许稳定,这才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峻,缓缓叱道:……果真是冤孽!丫头,你可知道,这世间有些事情,一旦做错了,就再无回头之路!纪桃闻言,不禁垂下眼帘,强忍着泪水道:祖父的苦心,香雪海都知道,可是香雪海偏偏就喜欢他,若是不能与他在一起,香雪海一生都不会过得开心。 师映川心中微微酸涩,手指勾起少女的下巴,注视着这个年轻美丽的女孩,但是突然间,那捏住她下巴的手上就加了几分力,然后,微微吃痛的纪桃就发现师映川那双血色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一张美丽无伦的脸上,表情如常,但是那眼睛却已眯成一线,仿佛蛇瞳,眼眸深处闪过意义莫名的寒光,忽然就令她本能地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见师映川沉声道:此事,若是本座不允,你待如何?若是本座现在就派人前去杀了向游宫,你,又待如何? 纪桃顿时大惊失色,一把死死抓住师映川的手腕,尖声道:不,不要!祖父不要! 因为极度惊恐而变得尖锐的少女嗓音,令师映川的眼里似乎多了一丝可怕的物事,但这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的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师映川凝视着少女,淡淡道:不要?为什么不要?凭什么不要?香雪海,你在哭什么呢?是为了自己此刻以蚍蜉之力来撼大树的伤感,还是为了自己爱上那样一个人所受到的委屈?也或许两者皆有?在你的预想中,我是不是应该在一番愤怒叱骂之后,最终还是不得不成全你?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会利用我是一个慈爱祖父的弱点,来用感情逼我做出妥协,这其实没有什么不对的,但是,偏偏你却犯了一个错,而这个的错误就在于,虽然我的确是一个疼爱你的祖父,然而你却忽略了我的另外一个身份,天下第一教之主!对于这样的上位者而言,儿女情长在有些时候,必须为现实让路……冷酷无情,说一不二,这才是你祖父这样的人所必然具备的特点,你明白了吗。 少女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仿佛变得陌生起来的人,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的师映川,在此之前,纵然她很清楚自己的祖父在世人眼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这么多年来,在她面前始终以和蔼可亲的一面出现的师映川,却让她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一切,直到现在,纪桃才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面前这个一直以来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人不仅仅是自己的祖父,更是不容任何人反抗自身意志的天下第一人,青元教主师映川! 为什么,为什么……我只是,只是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已……久久之后,纪桃忽然喃喃说道,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淌,师映川注视着少女泪痕点点的美丽面容,漠然道:因为,你一无所有!香雪海,你不是一个普通人,你出身高贵,自幼锦衣玉食,但你不要忘了,你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家族给予,而你,也是由家族培养至今,当你被剥夺这一切的时候,除了哭,你还能做什么? 冷漠的言语响彻大殿,也使得纪桃迷惘的眼神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师映川面上的冰冷之色缓慢褪去,他望着少女,目光依然宁定而沉稳,半晌,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意兴阑珊道:你赢了,不得不说你确实赌对了,你的祖父,有时候真的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那么,现在我来问你,香雪海,纵然他心中所爱非你,纵然他永远只记挂着那个人,你也能接受么? 纪桃原本失魂落魄地跪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闻言猛地一怔,她定定凝视着师映川,脸上的表情变幻莫定,仿佛明白了什么,似是不敢置信,又似是心神激荡难平,终于,她死死咬牙,声音一如平常,一字一句道:……香雪海决不后悔。 师映川只觉得心神一震,他静静望着坚定的少女,仿佛当年那女子又在眼前,那时候的她,不也是如此百折不悔地选择跟自己走么?一时间师映川心下微乱如麻絮,良久,才重新恢复了平静,脸上的表情有如波澜不兴的水面,语气中亦透出一丝冷漠,道:你要明白一件事,那。[,!]人乃是罪人,若你今日执意如此,那么从此以后,你就要放弃现有的一切,与他浪迹天涯,隐姓埋名,从今天开始,世间再无纪桃这个人……那么现在,两条路摆在你面前,究竟是选择一帆风顺,高高在上的人生,还是去过着泯然众人,浪迹天涯的日子,选择权,在你手中。 纪桃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叩首三次,也预示着她的人生,从此为了一个人而全盘改变,师映川见状,微闭上眼,再无一语……半个月后,云霄城传出消息,承恩宗大宗正之女纪桃因急病暴毙,而此事的真实情况,则只有少数人知情,至于纪桃的未婚夫李神符,师映川原本准备在自己的母族燕氏选一位嫡女与其婚配,妆奁在当初纪桃的基础上加一倍,以示对晋陵方面的厚爱与补偿,但李神符却只是婉辞,并未接受。 …… 清晨时分,窗外鸟鸣声渐渐啼遍安静一片的寝宫,殿内洒入淡淡晨辉,雕镂着描金图案的窗子敞开着,微风送爽,窗外花树满枝缤纷,深深浅浅,迎风轻颤,染得空气中幽香不断,偶有一阵风过,落花便轻飘飘飞扬起来,如同一阵香雨,一切都是那样的宁和而美好。 芙蓉帐内,雪白的无瑕身躯被高大强健的男人搂在怀中,一床锦被纠缠,青丝铺洒,男人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怀中人秀致的长眉,回味着夜间颠鸾倒凤时的缱绻缠绵滋味,美人如玉,唇如劫火,是任何人摆脱不了也永远不想摆脱的诱惑。 怀中人忽然微微低吟出声,连江楼的手伸进衣内,抚摩着对方那光洁温腻的脊背,柔声道:……醒了?对方模糊哼了一声,缓慢睁开眼来,一双鲜红眸子一开始略显朦胧,随即渐渐清明,见到眼前近在咫尺的英俊面孔,便嘴角微翘,道:怎么醒得这么早……看来是昨夜还没把你榨干。连江楼面色温和地看着对方,那雪白的面孔极其精致,五官搭配得恰倒好处,简直无可挑剔,是已经超脱了性别的美,即使自己已经十分熟悉,也还是常常会为这份美丽而震撼,一时他并不言语,只放任自己吻上那丰润的菱唇,翻身将这具纤细的青涩身体压在身下,熟练地分开爱人并拢的双腿,师映川见此,并不拒绝,只微哂道:你这家伙……唔……慢点…… 一场晨间缠绵就此展开,当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时,师映川眯着眼,身上一件云绡亵衣半褪半掩,早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他曲起手指刮着男人高挺的鼻梁,叹道:我说过不要弄在里面,还得费工夫清理……我这具身体还没成熟,你就是天天弄在里面,我也怀不了孕,只白添了收拾的麻烦罢了。听着爱人的抱怨,连江楼漆黑的眼中就隐隐带了些笑意,道:抱歉,下次我尽量不会如此。面对这毫无诚意的道歉,师映川无奈地扔给对方一记白眼,起身披衣,唤人进来伺候。 一时沐浴穿戴已毕,师映川去了书房处理公务,侍从上了茶,茶水温度适宜,清香淡淡,师映川呷了一口,看着各地送来的公文将一些情况详细作出汇报,末了,他起身踱到窗前,望着外面如画风光,面上若有所思,同一时间,遥遥万里之外,一辆马车行驶到承恩宗山门前,车帘掀开,露出一张美丽面孔,宝相宝花看着眼前这种比起当年颇有不同的境况,再想起自己近年来在许多宗派那里所目睹的萧条景象,心中就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转眼之间,这才多少年呢,曾经的江湖就已衰落至此,然而大势之下,谁又能免呢? 时已近午,书房中,师映川批完了所有折子,正准备回去寻连江楼之际,一个心腹近侍捧着一只精致的玉匣子进来,上面贴着封条,小心放到案上,就退了下去,师映川目光在匣子上一扫,心里有数,就撕下封条,把匣子打开,里面是大小并花纹都一模一样的十余支铜管,师映川一一取了内中存放的薄绢,将内容都看了,这是他麾下密谍送来,将从各地宗派中刺探到的情报都详细写在上面,一时师映川将所有密报都看完,面上就露出一抹古怪之色,说不清道不明,只轻叹道:当年没有做到的事情,如今终究是要做成了…… 如此说着,一时想到连江楼,心中就有些怪异之感,但很快又觉得好笑,那些都是从前之事,现在终是有了以往所期盼的生活,又何必还去在意当年的事情,这样想着,就出了书房,未几,师映川快要走到寝殿时,却遇到了正准备去向他汇报教务的师倾涯,如今的师倾涯已经长成了一个挺拔俊美的青年,师映川每次看到这个儿子的时候,就会从那张与某人越来越相象的面孔上不由自主地想到这孩子的生父,这令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但在看到这个日渐成熟的青年时,从对方身上,又能够捕捉到当年自己身上曾有过的那些气质,这实在是一种矛盾而又微妙的平衡。 父子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师倾涯向师映川汇报了一些他所负责的工作目前的情况,末了,正事说完,两人又聊了几句家常,师映川问道:你现在也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可有成家的打算?师倾涯笑了一下,道: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儿子觉得自己还没有负担起一个家庭的准备,千穆是个不错的人,我们这些年在一起也过得还算自在,暂时就先维持这个状态罢。 师映川听了,也就不再。[,!]说什么,一时师倾涯告退,师映川回到寝殿,连江楼正在打坐,师映川没打扰他,坐在桌前从臂上取下北斗七剑,用调配的药脂细细擦拭,这时却有人从身后抚上他的发髻,道:可要我帮你?师映川容色恬淡,笑道:一点小事而已,哪里需要人帮忙?那人就在他身边坐下,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做事,师映川看他一眼,哂道:你这样看我,容易让我不能专心。男人理所当然的语气,很笃定地道:我想这样看你。 男人的声音很好听,带着某种磁性,不过在师映川听起来,却更是多了一丝`诱`惑,让他想起昨夜的癫狂,师映川就笑了起来,不再理会,重新专注于手上的活计,一时殿内安静得出奇,又过了一会儿,师映川终于做完了这件事,起身去洗了手,正准备擦拭时,旁边已递来雪白的毛巾,师映川看了对方一眼,男人的眉眼平淡安然,却自有一股隐隐的冷漠与矜贵之意,这实在与当年的赵青主很像,也与从前的连江楼有许多共通之处,但师映川并不厌恶这种感觉,事实上他甚至隐隐庆幸这一点,否则的话,如果对方真的完全没有从前的任何痕迹,那么师映川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爱上他,毕竟,一个全新的陌生人,即使有着熟悉的皮囊,那也终究是陌生人,而如果爱上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对于从前感情的全盘否定? 师映川脸上露出微笑,拂去这些心思,接过毛巾擦了手,带了点调笑意味地道:我发现你如今越发贤惠了。连江楼微薄的唇角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师映川的鼻子一捋,道:这是抱怨?我看你却是乐在其中。师映川举手投降,笑道:好罢,我承认,我喜欢你这样照顾我,黏着我……这回可是实话,不是口是心非了。 两人说笑几句,一时命人摆饭,师映川吃这些东西也无用,只尝尝滋味,无非是陪着连江楼罢了,动了几筷之后便不再进食,饭后,两人便在外面小路上闲闲散步。 彼时已是浓秋时节,残余的那点暑气早就褪去,凉风徐至,阳光也有十分的温柔,毫无燥热之意,这帝宫之中大多种植着一些奇花异木,四季都是能够看到满眼的花团锦簇,不会给人以萧瑟凋败之态,两人分花拂柳走在洁白的石径间,沿途风光如画烂漫,无数鲜花交映成辉,将本该昏黄暗暖的秋季晕染成仿佛无限春光一般,行走其间,就好象走过一匹斑斓锦绣的华毯,不少树上都结了果实,累累垂垂地颇为可爱,偶有凉风拂过,乱花轻扬如雾,师映川侧首抬眸看着身旁男子,这个人在金红色的日光下,在无边静美的如画景色中,肌肤表面隐隐流动着一种仿佛玉石般温润洁净的光泽,鬓发被清风拂起,优雅地飞扬起来,显得有一种温柔的静默,让人看着就觉得安详,整个人都不自觉地心思沉静下去,这时连江楼也注意到师映川在看他,便微弯了唇角,伸手掸去师映川发上和肩头的落花,指尖便染上了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师映川笑着刚要开口,连江楼已拿起他的手,将几颗手指肚大小的紫色果实放在他素白的掌心里,道:我刚才随手摘的,尝尝看。 师映川便拈了一颗放进嘴里,牙齿一咬,顿时一股甜中带点清香的汁水就迸溅开来,师映川点点头,笑生双靥:味道不错。连江楼听了,就从他手上拿过剩下的几颗果子,放入自己口中,既而颔首道:果然是熟了。师映川微愕,旋即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你这家伙,居然是让我先试试酸不酸!我说你这个人,平时一本正经,其实肚里坏水比谁都多!连江楼眸底带笑,并不反驳,只低头封住了师映川忿忿不平的唇,须臾,胶着在一起的唇瓣缓缓分开,师映川抓着对方一缕鬓发,似笑非笑道:别看你人前人后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你骨子里却是个好色之人,你承认不承认?连江楼吻了吻他额上那一线殷红,目光清粹透彻,道:你我夫妻恩爱,天经地义,有何不妥。师映川拿他毫无办法,知识笑叹:你倒是脸皮厚得很,最是理直气壮不过。 两人闲聊着,彼此逗趣,按原路返回,这时水上可见有三五条小舟荡漾,年轻侍女们正在乘舟采摘莲蓬莲藕,这里的荷花都是些异种,一年四季都是不间断开放,风中弥漫着郁郁甜香,伴着亭亭如盖的浓绿荷叶高举,像是无数翠伞一般,又有清清水波叠荡,将亭台楼阁掩映于烟水之间,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此时悦耳的歌声笑语隔水传来,是年轻少女们不知愁滋味,师映川抬脸去望连江楼,道:想不想吃藕?连江楼淡淡微笑:你去拿?师映川叹道:你这人喜欢吃现成的,自己一向不肯动手,我能不去么。说着,纵身入水,不多会儿,手里拿着一条洗得白生生的莲藕露出水面,全身上下滴水不沾,从臂上取下一支紫色小剑,将莲藕切下薄薄一片,然后挑起来递给连江楼,道:尝一尝,看看怎么样。 连江楼就咬了一口,只觉得一股甘美清凉之意充盈满嘴,师映川看他喜欢,便又切了一片喂进他嘴里,自己也吃了一片,一面嚼着,一面随口道:味道确实不错,一会儿让人给碧鸟那里送一些,她小时候就喜欢吃这个……话没说完,突然被人一把拽进怀里,连江楼凝视着。[,!]师映川微讶的双眼,目光便专注起来,道: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要提到其他人。 师映川看着他,忽然一嗤,戏谑道:怎么,吃醋了?连江楼半点也不迟疑,很诚实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道:是。师映川听到这么直接的回答,反而就有点无话可说,便讪讪道:你从前可没这么爱吃醋……连江楼沉声道:我不知道自己从前是什么样子,但现在的我,不愿你在我面前提到旁人。师映川叹了一口气,道歉了:好罢,是我不对。 两人倒没有就着这个话题说更多,一时回到寝殿,师映川把吃剩下的那截莲藕随手放在桌上,脱了外衣准备打坐,但刚除掉靴子坐在床上,一只有力的手就忽然握在了他的腰间,将他直接按倒,男人沉重雄健的身躯也随之压了上来,师映川看到两只熠熠深亮的眼睛,里面隐藏的温度几乎将他烫伤,连江楼的手抚上他的脸颊,随即解开两人身上的衣物,师映川没有拒绝,只是看着男人,挑眉道:你是在嫉妒?连江楼并不否认,淡淡道:很嫉妒。师映川就笑起来,舒展开身体,哂道:这占有欲啊……连江楼解开彼此轻软的衣物,深沉的目光一寸一寸地逡巡着身下丽人的雪白躯体,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希望有任何人靠近你,不能忍受其他人与你亲近,你信任的,牵挂的,喜欢的,关心的,只能是我一个人。 这样的话是第一次从对方口中听到,是截然不同的新奇体会,师映川似乎就有些愣住了,仿佛不解其中之意似的,片刻,他伸出手摸着男人英俊的面孔,道:很贪心,也很霸道。连江楼微闭上眼,低头吻上爱人的唇:横笛,你不喜欢?师映川轻笑:不,我很喜欢。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落花绵绵无声地飘飞而下,有清谧的风吹过,廊下风铃便发出悦耳缭长的声音,半人多高的大鼎中冒出轻烟,香气幽幽不绝,散失在空气里,师映川坐在镜前,雪白的蛇尾逶迤于地,身上只披了一件宽松的天青色暗织纹袍子,尽管方才在浴室清洗身体时正值发作,令他痛苦难当,但眼下一张精致的脸上显然早已没有了半分痛苦的痕迹,神态自然,偶尔回头看向大床上的人,明亮如星的眼中就有了些笑意,仿佛有无限情意流转,一时师映川慢慢梳通了一大把华丽似墨锦一般的青丝,反手挽起髻来,这才站起身,来到床前,连江楼卧在九尺阔的雕花大床上,正枕着一只缀有杏色流苏的枕头,身上斜搭着一条轻软如羽毛似的薄毯,他睡得很是安稳的样子,平日里险峻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平的眉峰略作舒展,一副餍足满意之态,看得师映川有些好笑,又觉得温暖,对方这样孩子般的睡容似乎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令师映川的心情也变得越发愉快起来,同时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从前那些种种阴霾,终于已经远离了自己的生活,面前的这个男人失去记忆,如同新生,而他们之间的感情,不也是如此么?浴火重生,两情缱绻,变得简单而纯粹,不再交织着挣扎与痛苦。 师映川坐下来,仔细打量着熟睡中的男子,对方是大光明峰一脉的底子,修为越高就越会欲念淡薄,按理说到了连江楼这个程度,虽然不至于说是斩去本能,但也绝不该欲念如此强烈,而且还占有欲十足,与从前很是不同,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人对自己的感情,超乎寻常地浓烈且直接……这样想着,师映川不觉轻笑,指尖小心地描绘着连江楼眉眼的轮廓,面上一片温柔之色,曾经的感情经历令他遍体鳞伤,已经不敢也不肯再相信爱情,然而一个意外却给了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原本一开始的时候,连江楼的失忆令他愤怒而惶恐,仿佛自己爱着也恨着的那个人就此死去了,但没有想到,新生的这个人却只是剔除了那些阴暗的疮疤,而还保有着让他动心的特质,有了这个人之后,这些年来,当初造成的那些伤口已经逐渐恢复,曾经长满荒草的心底最深处,终于有阳光重新照射进来。 正微微出神间,手却忽然被人抓住,攥在掌心里,连江楼睁开眼,目光清亮,师映川低头在他眼睛上亲了亲,轻笑道:睡得真够香的。连江楼看到他的样子,就道:又发作了?师映川的尾尖灵活地撩开毯子,轻佻地拨弄了一下对方肌肉紧实的腹部,哂然道:你该觉得庆幸,若是再早一孝作,我这个样子,看你还怎么拿我来快活。连江楼捉住那雪白的尾尖,以手摩挲着,不以为然地道:那又如何?师映川挑眉,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半真半假地忍笑道:我都不是人身了,莫非你连我这个样子都有兴趣?简直禽兽不如…… 连江楼不在意地道:你是美是丑,是人是兽,很重要?他坐起身来,毯子滑落,露出白皙强壮的上半身,舒臂将师映川揽入怀中:……不过,我有些好奇。师映川随口问道:好奇什么?连江楼一只手放在他腹部,脸上的表情依然平淡,显得有些一丝不苟,眼中却流露出明显的思索之色,很认真地道:我想知道一件事,若你日后有孕生产,恰逢眼下这个样子,那么生出的究竟会是普通婴儿,还是一只蛋。 师映川顿时瞠目结舌,他下意识地摆动了一下尾巴,皱眉道:呃……说实话,我居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随后就忽然都笑了起来,师映川一边大笑一边用手使劲揉了揉男人的头发,道:你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总是关注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两人说笑几句之后,连江楼起身梳洗穿衣,师映川看着他一丝不苟地系着衣带,便道:你之前说的吃醋,是认真的?连江楼看了他一眼,用自己特有的那种不急不缓的语气,稳稳当当地道:……以为我只是在说笑?师映川两条眉毛微微蹙了蹙,然后又重新放平,沉吟了一会儿,两手放在连江楼的手臂上,抬头对他说道:等过些年罢,无论是优昙还是碧鸟,他们毕竟修为有限,寿元不会长久,而你却是大宗师,寿元悠长,所以我们两个还会有很长的时间单独在一起,到那时我答应你,从此只有你一个人,再不看其他人一眼。 连江楼闻言,黑玉似的眸子望着师映川,师映川迎着他的目光,继续道:甚至等到一切都安定下来,等到我对这世间权势名利都不再留恋,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答应你,我放下一切,陪你走遍天涯海角,踏遍五湖四海,过着闲云野鹤般的日子,无拘无束,逍遥自在。 第185节 连江楼听着,目光之中微澜点点,他了解师映川,他完全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师映川热衷于权力,是一个野心极大也极有控制欲的人,这样的人就是如此,很难做到舍弃一切,想要在最辉煌最绚烂的时候潇洒放手是不可能的,哪怕是为了心爱的人,但是不管怎么样,至少在此刻,连江楼能够感受到对方的真诚,因此他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一只手却已摸了摸师映川的头顶,温言道:好,我等着你。 …… 云霄城数百里外,有一处大湖,不知深几许,终年寒气迫人,刺骨入髓,附近的野兽从不近前,周围只零星生长着一些不畏寒的草木,也有少许特殊的生物在这里活动,人迹罕至。 日色下,一道被阳光照得微微模糊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湖畔,面对着扑面而来的铮铮寒气,来人不觉微微皱了眉头,但仍然毫不迟疑地上前,直接纵入到冰冷刺骨的水中。 湖水深得不可思议,而且越往下,越是冷得可怕,寒意渐长,且水中隐隐泛着蓝色幽光,有些诡异,到后来,却是突然间一下子柳暗花明,竟另有一番天地,是一处冰洞般的天然所在,男子浮出水面,身上滴水未沾,顺着长长的冰路前行,此地滔滔寒潮流动不息,即使以大宗师之身,也觉得不适,寒意透骨入髓,一时男子走过这段路,眼前豁然开明,乃是极大的一片空间,类似溶洞,只不过尽是以微微泛蓝的冰质形成的罢了,朦胧莹光虽然并不多么明亮,但已勉强可以照明,使得周围一片幽魅的蓝,不过此时这些都是次要,真正引人注目的,却是冰窟内一片较为平整的所在,周围环水,在那里,一个削瘦身影正盘膝坐着,穿单薄白衣,微垂着头颅,漆黑的长发未束,长长垂下,挡住大半的面容,两条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黝黑金属链子从冰壁中长长地延伸出来,连在此人身上,被长发遮挡,此人一动也不动,若非看到那口鼻位置隐约有白色雾气间或缭绕,只怕任何人见了都会觉得这是只是一具尸体,而这个诡异的冰窟,就是存放这具尸体的冰冷巨大棺木。 绣有金龙出海的黑色靴子无声地踏在冰面上,这时远处闭目盘坐着的白衣人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来人的注视,忽然就微微一动,既而缓慢地抬起头来,露出容颜,肌肤如玉,眉心一点殷红,整个人如同一尊玉雕也似,而随着他抬头,长发微动,伴随着细微的金属链子轻响,这才让人看清楚原来那两条锁链末端分别连接着两只锋利的弯勾,钩子从身后勾穿了白衣人的琵琶骨,尖端一直透出胸前,却没有流血,仿佛伤口附近的皮肉与勾子早已经冻在了一起似的,白衣人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眼睛缓慢睁开,刹那间仿佛其中有星光闪烁,又好似剑气纵横,待看清来者的模样时,白衣人眸光顿时微微一闪,显然是意外,不过他旋又垂下眼帘,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抬眼,黑色如夜的眸子里逐渐焦点凝聚,与对方视线相接,片刻,就淡淡开口道:……晏勾辰,居然会是你? 他说起话来,明显口齿不灵,有些滞涩,分明是长时间不曾与人交流的缘故,可想而知,他必是在这里待的时间已经很长了,晏勾辰将对方面上的神色尽收眼中,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自大都之乱后,你我距今已阔别一千余年,眼下熟人见面,唐王就是这个态度么? 这白衣人正是季玄婴,此时听了这番话,漆黑的眸子里当即泛起惊天寒波,他望向晏勾辰,眼神锋利得几乎能将空气都切割开来,似乎是想要从中搜寻到一些什么,但对方那张平静微笑的面孔上的表情,却绝不以意志为转移,如同一张面具般遮掩住了一切,让人很难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就在这时,季玄婴突然目中精光微现,千载岁月之前,过往种种旧事,瞬间在心头闪过,见这表情,这笑容,就仿佛抓住了什么熟悉的东西,吐气道:是你…… 晏勾辰见状,知道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便微微欠身而笑,从容道:看来唐王想起来了。[,!]……不错,正是曲某。季玄婴垂下眼帘,说话也逐渐流利起来,淡淡道:比起曲蜃楼这个化名,我更愿意称呼你的真名,呼儿勃帝疆。 淡淡一句话,却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子,一下就戳破了表面那一副客气的虚假外壳,晏勾辰却微笑如旧,只道:这都无所谓,当年我与唐王同殿为臣,后来又联手共谋大事,这样的交情,区区称呼又算得了什么? 季玄婴闻言,神情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是说不出的意味,但也终究没有开口说什么,片刻,才幽幽道:原来你竟是曲蜃楼,难怪你能够找到这里来。晏勾辰面上露出回忆之色,轻叹道:是啊,当初皇帝他发现此地有阴冰穴之事,所知者不过寥寥,而我便也在其中……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派人多方打听你的消息,却都没有结果,我也是后来才终于想起这个地方,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前来,果然,唐王你正是被囚于此处,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地方,他才放心不必派人在此看守,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我会是一个变数。 说到这里,晏勾辰的目光徐徐扫过季玄婴身上的链条,他无论眼力还是经验,都是与一般人不同,一眼就能分析出其中关窍所在,直抵根本,双目之中也因此流露出一丝古怪之色,说道:长时间身处于这阴冰穴之中,若无深厚修为护持,则必死无疑,所以,想必你体内的禁锢应该早已解开了,否则早已身死……但偏偏又被封锁了琵琶骨,而且看样子应该还是以极阴毒的手法穿刺,令你无法用力,更无法自行取出此物,如此一来,宗师之身固然可保你在此不死,但封锁了琵琶骨却又限制你发挥更多的力量,不得不时刻身受寒毒浸体之苦,整个人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如此看来,他能这样待你,果真是恨极了你。 ……他本就该恨我。所以,无论他如何处置我,我都不会有任何意外。清冷似冰珠一般的话语从口中毫无起伏地吐出,季玄婴面色无波,语气亦如常道:你是来救我?正说着,却见周围冰冷的水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来,不快也不慢,不久,就有了将近三尺高,而随着水位上涨,一些银色的小鱼也被裹挟进来,季玄婴轻轻伸手,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捉到了几尾鱼,然后面色平静地将这些巴掌大小的鱼送到嘴边,活生生地吃了下去,看他这样习以为常的样子,显然这并非偶然现象,分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早已习惯,如此一来,有了这一股活水和食物,自然就可以维持生命,甚至保持清洁,只不过一想到这几年来他孤身一人被囚禁在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日夜受寒毒之苦,生活艰困,又不得与人交流,若是换作一般人,只怕早已发疯甚至自尽了,而他偏偏却还活得不至于太狼狈,如此心性意志,即便以晏勾辰城府之深,也觉得佩服,当下就走了过去,来到对方面前,伸出手来,轻轻抚上了对方的颈脉,对此,季玄婴的身体没有动,没有抗拒的表现,似乎知道并无危险,而晏勾辰则是微眯起眼,静静感受着从季玄婴体内传来的缓弱却稳定的生命脉动,末了,他收回了手,说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 季玄婴淡然道:因为我很看重这条性命,所以任何时候都不会轻易放弃。晏勾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片刻,就说道:你在这里困居已久,对外界近几年来发生的事情,想必是一无所知的……这些年来,很多事都已改变,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季玄婴长睫微垂,语气漠然地道:说来听听。 晏勾辰没有马上说,只是打量着他,过了片刻,却忽然直接吐出了一句话:……两年前,曾经的大司马李伏波,在我手中陨落。季玄婴闻言,倏然抬头,但很快,他又是一副漠然的样子,道:是么。晏勾辰微笑如旧,却叹道:毕竟大司马当年与唐王乃是同胞兄弟,这一世又是同门师兄弟,唐王听到他的死讯,竟是如此冷漠么?而对于我这个始作俑者,似乎也毫无愤恨之意?季玄婴面无表情地看了男子一眼,平静说着: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既是处于那个位置,那么杀人或被杀,都是正常。 晏勾辰轻叹,说的话也不知是不是讽刺:这便是剑心通明,不萦外物?果真不是常人可及……对了,你的师尊沈太沧,也在两年前的一场宗师之战中陨落了,还有厉东皇,也是在其后的一次行动中身死。 季玄婴闻言,微闭双眼,静了许久,既而凤目徐睁,看着晏勾辰,道:闲话休提,你既是寻我,无非是借我之力,你我之间不过各取所需,又何必多说这些。此时此刻,两双同样深黑的眼睛直面相对,互相都清楚地看到了彼此眼中最深层次的某些东西,至于其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只有自己清楚,这时就见晏勾辰忽然一笑,道:说得很是……那么,有些事情,还是先出去再说。季玄婴微微扬眉:也好。 正文 349三百四十九 害怕失去你 既然得到了季玄婴肯定的答复,晏勾辰便弯下腰来,仔细观察着对方身上的锁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神色微松,道:虽然有些麻烦,但并不是大问题……忍着些。说着,他伸出手,指尖微微透出一抹朦胧的青芒,小心地接近了季玄婴的伤口,而季玄婴对此只是一味地冷淡,明明拆解身上束缚令他疼痛难当,可他脸上却连一点儿痛苦之色都不见,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似的,目光也并不在晏勾辰身上停留,只是侧首望着微带幽蓝之色的水面,眼神微微迷离,好象是在出神一般,只紧抿着唇,随着疼痛加剧,眼中也开始变得阴郁而冰冷。 冰窟内响起压抑的忍耐声,大约一刻钟后,晏勾辰长吁一口气,将手中的尖利钩子弃之于地,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季玄婴脸色苍白着,用手按住并未流血的伤口,抬起头,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仍然那么平淡,只因他此时虽是疼痛难当,但性情中的高傲却是两世都一样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是非常傲慢的一个人,绝不容许自己在晏勾辰这个人的面前有所失态。 伤口诡异地不曾流血,若是其他人一连数年以利钩这样一直勾穿着身体,就算是不死,整个人到现在也势必早就废了,但宗师肉身却是强悍之极,不能以常理论,因此晏勾辰在检查了一下对方的伤势之后,便点了点头,说道:回去精心调养一段时间,应该就无碍的,只要治疗得当,应该对以后不会有什么影响。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递了过去,季玄婴也不拒绝,一手接住,拔出塞子仔细闻了闻,然后就从中倒出一粒玉色丹丸,吞入腹中,很快,苍白的脸色就略微好看了些,就对晏勾辰道:我眼下没有大碍……先离开这里再说。 不多时,平静的湖面上忽然就多了两个身影,向岸上而去,季玄婴眯着眼,从长年不见天日的牢笼里乍一脱身之后,他似乎不能立刻适应外界这样明亮的光线,被刺得眼中泛出了淡淡的一层水渍,沐浴在阳光下,一时间就恍惚有了再世为人的感觉,脑海之中关于这些年来暗无天日的囚牢生活,种种情形接连闪过,一旁晏勾辰微偏着头,看着他此刻模样,脸上似笑非笑,仿佛是在评估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只说道:……怎么样,重见天日的感觉如何? 季玄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贪婪地体味着空气中那一丝丝草木的气息,熟悉又陌生,那是阔别已久的味道,此刻心中隐隐有四面通畅之感,再无一丝窒碍,半晌,他才缓缓睁开了双目,长眉向上挑起,犀利如剑,不知是回应还是回击地道:……自然很好。 冷冰冰的话语从那凉薄而无情的唇中被轻松吐出,季玄婴说着,右手就在两肩处快速点了几下,顿时就见原本并不流血的伤口开始往外迅速渗血,很快就将白色的衣物染红了一大片,这些血是红中带着乌黑色的,滴在地面的草叶上时,很快就冻结成冰,直到那些流出来的血彻底变成了正常颜色时,季玄婴才动手将血止住,这时他却突然又重重在自己胸口一拍,顿时喉咙里就发出了古怪的声响,‘嗬嗬’作声,听起来仿佛是血液与什么东西交织着在胸腔中涌动而产生的怪音,而此时季玄婴的脸色也变了,涨得通红,瞳孔急遽缩小,身躯止不住地弓了起来,突然间从口中喷出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定睛一看,却是一团泛着污黑的血块,这半凝固状态的血块一经吐出,几乎立刻就冻结成硬块,就连旁边的枯草表面也结出了薄薄的一层白霜,而从头到尾,晏勾辰都只是在一旁站着,注视着对方的动作,同时暗自观察着,唇角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冷意,但细看去时,又分明只是微微的笑意噙着,末了,晏勾辰见季玄婴简单处理好了伤口,才说道:从前那一回,大家合作得很好,那么这一次,希望我们还是会像当初一样,顺利取得最后的胜利。 这一句话说得平静,内中却已是杀机纵横,变得锋利了很多,两人心里都是再清楚不过,不过这些事情自不必明说,季玄婴看了晏勾辰一眼,眉头微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纵使内心骄傲如他,事实上在这一刻也有些凛然,他很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因此尽管是受人所救,但心中却对这个男人并没有半分信任,反而兀自警惕,但他也知道,合作才是双方目前都需要的,当下暂时不去想太多,便道:先回摇光城,我的伤必须经过细心治疗,否则这一身修为只怕就要打个折扣。晏勾辰微笑起来,语气稍稍有些格外的柔和,道:这些年,唐王的修行似乎并没有落下,反而精进了。季玄婴淡然道:身处牢笼,别无他事,自然一心修行,心无旁骛。说着,低头看自己素白的双手,在这个世上,唯有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力量的尽头,也许会是空虚,但至少,它会赋予自己充实的感觉。 晏勾辰面色清清如水,似有意若无意地道:听说他二人在这几年中,感情颇为融洽,那人极受信爱,有专房之宠……季玄婴眼眸深沉,声音亦是清冷:当年不也如此?有何意外。晏勾辰笑得温和,其中却又透着丝丝古怪:你二人当初的所作所为,不相伯仲,却一个留在他身边享尽温柔,一个则关押在不见天日的所在,日夜受苦,我还以。[,!]为你心中必是极度不平的。季玄婴面无表情,长睫掩映下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变得异常狂躁,但随即这一切就都恢复原状,仿佛只是错觉,有如利剑,刚刚出鞘了些许,却又突然放了回去,说道:……不必说我,你与他之间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当年无非皆是求而不得罢了。 --恨因爱而生,只有爱到了极致,恨才有可能达到极致,而无论是爱还是恨,在达到极致的时候,就连自己的一切都能够舍弃,一切都可以。 季玄婴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也从中透露出那种决断且自我的性子,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意味深长或者诡异阴毒的表情,就是很普通的样子,却让晏勾辰这样泰山崩于眼前都可以面不改色的人,在此刻从心底隐隐产生了某种叫作警惕的情绪,因为晏勾辰知道,这是一个真正的疯子,从当年还是唐王的温沉阳参与到那个计划当中的时候,晏勾辰就肯定了这一点,这样的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晏勾辰似是无意与季玄婴相执,便不再说话,两人互视一眼,随即便同时消失在原地。 此时在云霄城,左优昙坐在花厅里,问面前已经为自己第二遍添茶的侍女道:君上此时在何处?侍女欠身道:奴婢不知。左优昙听了,也就不再问她,只继续等着,等到侍女第三遍来续茶的时候,一个年长些的秀丽女子进来,对左优昙屈膝一福,道:请随奴婢移步。左优昙这便起身随着此女向外走去,不多时,却是来到一处大殿,那女子退开,左优昙推门而入,进到里面,就看到一个纤细身影正半卧在香榻上,发如流水,披着宝蓝色长袍,意态慵懒,那袍子略微有些凌乱,使得一痕精致的锁骨外露,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刚睡醒似的,但左优昙知道对方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需要睡眠了,而且此时榻上放着的小几上,分明摆着一壶茶,两只茶杯,左优昙见了这情景,心头情绪便有如被投石入水的湖面,不再那么平静,他是聪明人,从眼前种种迹象可以猜得出来,刚才这里必是曾经发生过一场缱绻之事,因此自己才会等了很久,眼下那人离开了,自己才得召见,这样想着,虽知这二人本就是感情深浓,绝非其他人可比,却还是心中止不住地有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滋味。 正当左优昙心中思绪微乱之际,师映川已坐起身来,手肘随意支在小几上,拿了茶壶往杯子里续上茶,呷了一口,这才做了个手势,示意左优昙过来坐,左优昙便收拾心情,走上前去,却没坐,而是捡起了掉落在榻上的一支黑色簪子,然后就用五指梳理着师映川长及臀下的青丝,那丝绸般的触感,淡淡清香,仿佛仍是旧时的光景,师映川眯起眼,道:我记得年少时,你一开始都不会为我梳头,还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渐渐做得顺手。 左优昙听他提起当年,不觉就微笑起来,那瑰丽的发丝在他指缝中轻轻流淌着,比最华美精致的丝绒还要柔顺得多,他唇角微微勾起,脸上的表情就此显得分外柔和许多,说道:那时候什么都不会做,时间长了才慢慢好起来。师映川笑了笑,清澈的目光移向窗外,道:你自幼锦衣玉食,是一国太子,从前都是被人服侍着,又哪里会伺候人。 两人说着话,左优昙熟练地将大把青丝挽成髻,简单中自有一番随性的别致之意,然后用那枚黑色簪子牢牢固定住,师映川让他坐下,略说了几句闲话,便谈起正事,两人正说着,有人进来,双肩宽厚,身着碧色罗袍,两袖垂广,整个人看去雄姿英发,走起路来龙行虎步,迎面就给人以巨大的压力,正是连江楼,他进来之后,黑色的眸子微微在左优昙身上一掠,但并没有就此释放出什么惊人的气势,然后就看向师映川,不过并不曾开口,随即就在一旁自顾自地打坐,并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师映川看了一眼闭目打坐的连江楼,一直都是慵懒之态的身子似乎坐直了些,眯着眼睛笑了一笑,就继续与左优昙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一时说罢,师映川起身,对左优昙道:走罢,有新送来的玉罗酒,一起喝两杯,算是给你接风。左优昙目光扫了一眼不远处的高大身影,低声应了,两人便一起出去,到了外面,师映川以手抚额,道:他就是这个样子,你不必放在心上。 左优昙垂目淡淡,道:我明白。师映川叹道:他如今连碧鸟都不大能容,更何况你……这几年他性子越发如此,我也没有办法,平时去碧鸟那里坐坐,虽然回来不至于给我看脸色,但也看得出来他不高兴。左优昙凝注于对方,静静听着这邪,他对师映川极是熟悉,岂能感觉不到师映川在感叹之余,心中那一份欢喜自足?换句话说,也许这就是甜蜜的抱怨,只不过当事人自己还没有察觉罢了。如此一想,左优昙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兼之又听着附近树上一阵阵鸟鸣,不禁就有些难以掩饰的心烦意乱,遂自嘲道:看来我的确很碍眼。 师映川听了,将目光投向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左优昙也发现自己的语气明显尖刻,就有汹意,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尴尬而莫名地心塞,这些都一一交织在一起,酿成名为苦涩的酒,此时此刻,只有自己在品尝,一时间左优昙看着地面,沉。[,!]默不言,他并不是真的无欲无求的人,随着年纪渐长,也就更重感情,对于师映川的占有欲也就随之膨胀,虽然有理性制约,大体上都能处在一个可控的范围内,但终究偶尔也会失控,这是人的本性,不可能真正抹灭,只不过心知不该也不能如此,所以时时警醒自己罢了。 一时间气氛就有些促迫,须臾,左优昙开口道:其实……话刚说了个开头,师映川已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左优昙还待解释些什么,却见师映川红眸幽幽,看不出什么明显情绪,但熟知他的左优昙却已知道,这个话题已经到此为止,不宜再继续下去,这一下,就将他一切的言语都重新打回了肚里,这时师映川却抓住他的手,道:走罢。 一时却是到了书房,两人坐下,师映川命人上酒,整治几样佐酒之物,如此相对坐着,师映川拿起酒壶,阻止了左优昙想要为他斟酒的动作,自己动手,为两人都满上,他抓住酒杯,轻声道:这么些年过去了,很多人,我亲近的人,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都死了,而我,还活着……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也是世间最无法扭转之事,很多遗憾,很多追悔,幸而到如今,你却是还在我身边,这值得庆幸,也值得这一杯。 说罢,师映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既而拿起杯子,杯里的酒是满的,他这么一拿,顿时酒杯微微一晃,就洒了那么一些酒液出来,原本以师映川的修为,他的手稳若磐石,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但偏偏确实就发生了,而师映川却是浑若不觉的样子,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左优昙见状,又回思师映川方才的话,心头不知怎的,就是微微一酸,种种心绪无可抑制地翻涌而上,虽不可能因此落泪,但也已经是百感交集,一时缓缓端起酒杯凑到唇边,然后一饮而尽,这玉罗酒最是绵长清透,但这一杯下去,左优昙却觉得像是烈酒入喉,又狠又辣,几近刀锋一般,入腹之后,瞬间就沿着血液扩散到全身的所有角落,仿佛化作了一团熊熊火焰,灼烧着一切,洁白如玉的面孔上也随之泛起一丝复杂之色,他望着面前的师映川,道:当年若非爷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势必沦为玩物,到如今只怕早已是枯骨一堆了,此情此义,今生不忘,往后的路,我能陪着爷走多久,就走多久,左优昙穷尽一生,决不相负。 师映川笑了笑,伸手在左优昙的手上轻轻一握:我知道。曾几何时,自己的身边有着很多人,他们安安静静地陪伴着自己,虽然不能说是默默付出而不求回报,但至少也是尽其所能地付出了感情与关怀,而自己这个骨子里凉薄的人却只知道恣意地去享受这些温柔,并没有太多的回报,直到后来这些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永远地离开,自己才惊觉究竟失去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其实自己这样卑劣而自私的人一直都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爱着自己的这些人,事实上是非常容易被感动的,所以才会只用了少少的给予,就换得他们竭尽所有地付出,直到彻底失去他们--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多么卑劣而贪婪的一个人啊。 师映川松开了左优昙的手,给两人续上酒,转过话题,说道:听说皇帝新得了一个儿子,因为生得与他极其相象的缘故,所以十分宠爱,甚至打算满月的时候去太庙为这小儿子祈福。左优昙听到这番话,有些不解,不明白师映川怎么会突然说起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师映川笑了笑,也没有解释什么,却叹道:我有些想念十九郎了…… 师映川回到殿内时,连江楼没有在打坐,而是坐在榻上,看面前的棋盘,上面黑白二色棋子正呈现出难分难解的激烈局势,师映川走到近前,伸手拂乱了棋子,眼睫微动,轻声笑问道:怎么自己和自己下棋,多没意思,你若想的话,我陪你不就是了。 连江楼看他一眼,把棋子分拣开来,放进棋盒,师映川见状,笑得眼睛就微眯了起来,挑眉道:哦,看来这是不痛快了……小气的家伙,吃醋吃到这种地步。 他的声音如丝柔顺,又微显暗沉,形成的效果便是出人意料地诱惑,如此说着,一面伸出两臂环住男人,贴身相就之际,轻言柔语:这醋气熏得我都头疼了,非要我整天用链子把自己栓在你身上,才能放心了是罢?一时眼中红光莹莹,嘴角带着一抹近似溺爱的笑意,轻轻啜吸着连江楼的唇:怎么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似的……连江楼终于开口,一面将师映川抱进怀里:我本就是如此。师映川甚至都懒得再笑话他,干脆就直接堵住这个醋气十足的男人的唇,直到把那薄唇都嘬得微肿,才松开了对方,道:啧啧,这嘴亲起来都是酸的……连江楼看着笑意盈盈的师映川,坦然道:我知道不必如此,但很难克制。师映川笑叹:好罢,我明白,所以说你这个人啊,其实本质上就是个需要人哄的小孩子。 两人相拥在一起,喁喁私语,免不了一番亲昵,末了,师映川把玩着连江楼的黑发,道:我要出门几日,很快就回来。连江楼露出意外之色,因为这些年师映川无论去哪里,都是会带着他,但现在看师映川的意思,分明是打算独自一人出门,因此连江楼就直接问道:不需要我一起?师映川唇角轻撇,摇头道:这次。[,!]就不必了。连江楼对他很了解,见状,就知道师映川已经做出决定,于是便不再提及此事。 …… 夜色深浓,月光微微黯淡,偌大的皇宫就像是一头已经陷入到沉睡当中的巨兽,在夜幕下显得有一丝隐隐的狰狞之意。 这似乎是一个与平时没有任何不同的夜晚,但此时在寝宫中,正在打坐的晏勾辰却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些心绪不宁之感,过了一阵,他终于有些忍耐不住,烦躁地睁开眼,起身脱了外衣,只穿着黑色长裤和金黄薄衫,在殿内慢慢踱步,但这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他依旧觉得有些莫名的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儿,晏勾辰觉得自己今晚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运功了,于是也不勉强自己,就对外面道:摆驾,去丽妃那里。外面内侍应了一声,连忙去办,晏勾辰便重新穿起衣裳,就准备出去。 刚踏出殿门,却突然间似有所感,晏勾辰猛地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一时皱了皱眉,登上金舆,队伍就向着春华宫方向而去,然而皇驾不过是刚走出小半盏茶的工夫,突然间就见一道剑光自某个方向冲天而起,与此同时,一阵勃发恣意的笑浪横扫夜幕,有人大笑着,声音在风声中不但不消散,反而愈演愈烈,有若实质,下一刻,数道身影突然就从四面八方飞射而出,向着那一点红影疾掠,面对此情此景,那人身形倏然拔高,血红色的衣袍翩翩舒展,双袖飘摇,姿态优雅之极,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厉叱刹那间贯彻天地,无数猩红剑影暴射而出,瞬间轰然炸开,月色下,轰然撞击的气浪扭曲了空气,恍惚间有如滔滔血海一片,瞬时笼罩了一方天地,映衬着如银月光,诡异到了极点,与此同时,几道身影炮弹般从血浪中弹射而出,只听一个好似利剑出鞘般的声音长啸而起,阴冷无比,然而从中却能够感觉到情绪极其兴奋,近乎癫狂,道:……晏勾辰,当年你坏我大司马性命,那么,就拿几条性命来抵罢! 啸声通贯上下,声音极其冷漠,乃至冷酷,且有着难以想像的穿透力,直传得整个皇城只怕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晏勾辰勃然色变,他仍旧坐在金舆上,抬头看着夜空中那一片血色,只觉得冷意袭身,但他却不能有所动作,反而要收敛自身气息,以使自己不被对方锁定,此时已有无数身影向那抹红衣奔袭而去,以如今摇光城的防卫力量,又有诸多宗师坐镇,即使大劫宗师这样的绝顶强者,贸然闯入也是十分不智,否则这些年对方岂非早就来此生事?然而眼下那人偏偏就是来了,无视戒备森严的皇城当中的武装力量,悍然杀入,只为了给一个人报仇! --当年接到千醉雪的死讯时,师映川并没有表现得特别悲痛,然而,原来自始至终,在这个看似冷血理智的人的心底,却一直都还残留着那一丝丝的脆弱,一份痛惜不已的感情! 第186节 半空中的师映川放声狂笑,笑声震荡得仿佛整个天地都在微微颤抖,很难有人相信,一贯被视为冷血无情的他会做出这样危险而又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事情,但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这样做了,尽管这并不是理智的方式,也带不来任何利益,并且即使以他大劫宗师的实力,这样做也不是真的没有风险,然而,他就是要这样做!因为千醉雪的死,触及到了他的底线!师映川很清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冷血,阴毒,利益至上,为了达到目的,往往不择手段,可是,他毕竟还不是神,他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如果活在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以计较得失来决定,那么,又有什么意思?人活一世,总有那么几次会做出一写似并不理智的行为,但,这也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理由! 此时师映川猛地仰天咆哮,一圈肉眼可见的震波以他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冲荡,将无数冲向他的身影笼罩其中,他血红的双袖越发猩红似血,无数细细红丝爬满手臂,仿佛缠绕着数不清的赤蛇,而此时远处地面上,晏勾辰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咆哮声中的愤怒与痛惜--当年陨落的千醉雪,那尸骨无存的千醉雪,毕竟曾是他同床共枕多年的爱侣啊! 下一刻,狂暴的冲击轰然降临,剧烈的爆炸席卷了一片天空,不知多少人在这一波攻击中受伤甚至死去,即使以师映川的修为,也在众多强者的联手攻击中斜斜掠退,不知道是否受了伤,但就在这时,他袖中飞出七道彩光,凭空在他身旁组成一把大剑,缓缓旋转,师映川眼中仿佛有火焰燃烧,突然间大剑铮然尖鸣,如同千万鸟雀齐齐嘶啼,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下一刻,师映川已手握长剑,在无数身影冲到他近前的前一秒,当头一剑斩下! 这一剑,横贯天地,击破诸多强者联手相抗,将远处一片宫殿建筑生生斩开!这还不是结束,紧接着又是接连剑影,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直打得这一处立时成了废墟,看那情状,里面的人势必连尸骨都是不存的,而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晏勾辰‘啪’地捏断了手边的坚硬扶手,脸色铁青无比:那分明是丽妃所在的春华宫,自己最宠爱的小皇子,刚刚满月的幼子,就在那里! --何其毒辣! 天空中传来阵阵狂笑,笑声中充满了阴狠与毒辣,且肆无忌惮地释放着这一切,笑。[,!]声中,一道红色身影仿佛流星般破空飞逝,并不恋战,转眼间就将整个皇宫抛在了身后,对此,迟疑之下,终究还是无人敢追,而随着这一道剑光,也昭示着师映川与晏勾辰之间的最后一丝情义,就此断绝! 由于整个战斗持续的时间极短,且发生在半空当中,因此倒不至于波及太大,当最初的恐慌与躁乱过去之后,无数强者与宫中侍卫开始进行戒严并展开搜救工作,此时春华宫所在的位置一片残破狼藉,到处是碎石烂瓦,迅速赶来的人们只能救助那些在建筑附近的大量的伤员,这些都是被波及到的人,而至于废墟中的那些人,看那惨烈恐怖的情况,根本没有谁抱有从中抢救伤员的念头,因为这已经没有必要,就算是将这一大片废墟清理出来,得到的也只怕是一些碎烂骨肉,而这个时候,依旧坐在金舆上的晏勾辰突然猛地喷出一口血,猩红的血水染红了衣襟,他重重地喘了口气,下一刻,那满面愤怒与痛心之色骤然敛去,却是紧接着‘嗬嗬’地低笑起来,就在方才,他失去了最疼爱的幼子与宠妃,可眼下偏偏面上却是微笑的表情,那种诡异,令人只觉得心底生寒,晏勾辰不理会周围内侍的惊恐眼神,他笑着,眼神幽深,低喃轻轻,有如诅咒:映川,事情永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总有一天,你会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当最终的一切到来,你就会知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那时的你,又会是一副什么样的面孔?我无比地期待你的表现。 凄冷月色下,皇帝缓缓擦去唇上的血迹,眼中是平静又疯狂的火焰:我等着的,我等了太久太久,我要看你在我脚下失去一切时……脸上到底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同一时间,数百里之外,师映川晶莹如玉的脸上一片血红,仔细看去,就会发现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表面凸起了无数条仿佛虫子一样的红色细线,这些线条缓缓在皮下扭动着,乍看上去就好象有着生命一般,师映川用手轻轻一摸,知道自己受了伤,只不过现在他并不在意这个,此时在他面前,站着全身都罩在黑色斗篷中的傀儡,将一只襁褓递了过来,师映川接过,这襁褓中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看那眉眼轮廓,分明就是晏勾辰的样子,难怪晏勾辰极其喜爱,事实上,之前师映川在正面出手时,傀儡便已在师映川的刻意遮掩下暗中潜入春华宫,将刚满月的皇子抱走,随即师映川立刻痛下杀手,一片混乱中,傀儡顺利带着孩子远遁,而师映川则毁去整个建筑,令里面的人尸骨无存,给所有人造成小皇子已死的假象,瞒天过海! 很俊的娃娃,真的很像你父亲……师映川伸出纤细的手指,轻抚着婴儿的娇嫩脸蛋,他用利刃般的眼神看着婴儿,嘴角却是笑盈盈的,叹道:十九郎陨落,甚至连残骸都无法搜集,你父亲欠我的,便由你日后来讨些利息,如此,就叫你卿丘罢,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将来你为我讨债的情景了……说着,手指在婴儿的小脸上缓缓游移,婴儿顿时猛地大哭起来,哭得脸红头涨,仿佛十分痛苦,但师映川却是置若罔闻,不一会儿,他松开手,却见婴儿的面目与方才有了明显的变化,乃是脸部肌肉被师映川以特殊手法做了变动,将一张酷似其父的面孔变得顶多剩下一二分原本的影子,以避人耳目,而眼下却从那变化过的眉眼上分明看出了季青仙的模子,一时师映川拍了拍因痛苦而啼哭不止的婴儿,笑道:这下便万无一失了,这种化形之术,待日后需要时,我便自然替你解开……到那时,你父亲一定会很‘惊喜’的罢。 月色冰冷,一如师映川的眼神,之前还淡然无所谓的那张脸,此刻却是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冷笑着,笑容是绝对的邪恶,绝对的阴毒狠辣,自言自语道:勾辰,我们都是罪人,无论是谁有错在先,谁错得更多,都是无法推卸的,所以,不要觉得我太极端,因为这是你对不起我……而我,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狠。他说完,抱着哭泣不停的婴儿,与傀儡踏上北斗七剑,转眼之间便消失在深沉的夜色当中。 …… 师映川夜闯大周皇宫之事很快便传得尽人皆知,在外人眼里,细想想,大周与青元教撕破了脸,当年千醉雪中伏而死,师映川为此发动高等武者这个层面之间的大战,然而这居然还不是结束,在时隔已久之后,师映川突然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亲自远赴摇光城,单枪匹马潜入皇宫之内,生生断送了晏勾辰最疼爱的小皇子,这等行事手段,这等隐忍耐心,当真就如同九天雷霆一般,只为了报当年千醉雪之仇,如此凶残,怎能不令人心惊? 就在这个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之际,与之相比,没有人会关注发生在圣武帝宫当中的一件小事,当初被师映川赐给季剪水的三名燕氏女子里,有人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季卿丘。 …… 时光飞逝,又是数年过去,但不过就是这样短暂几个春秋替换之后,世间却已经有太多的东西都已改变,从青元教与大周两大势力发动高等武者之间的血斗,到后来整个武道世界的大败落,只不过是过去了短短的数年时间,但就是这段原本并不足以让太多事情出现本质改变的时期,却偏偏让世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许。[,!]多小型门派彻底毁灭,大量修行法门毁于一旦,武道强者损失惨重,如果说双方一开始还是略有克制,但进行到后来,互相之间因为鲜血的越来越多积累而导致的仇恨已经无法被束缚,更不可能化解,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令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其中,曾经鼎盛一时的武道文明再不复从前,被迅速削弱,元气流失大半,尽管普通武者的数量没有太多的损耗,甚至因为源源不断的补充而出现畸形的兴盛假象,但依旧无法掩盖精英人员绝大多数被消磨的事实,这些中坚力量的损失,不仅仅是个人乃至所属势力的损失,更重要的是,这些代表着未来希望的武道种子的大量死亡,导致了力量承接上的断层,这才是真正难以承受的后果,而这一点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将彻底爆发出来,当未来的某一阶段,处于顶端的强者们纷纷谢幕,到那时就是武者世界真正全面衰败的时代,自此一蹶不振,几乎再没有可能恢复曾经的辉煌。 …… 云霄城,圣武帝宫。 书房中一片安静,只有偶尔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师映川穿着家常便服,随意挽着髻,正批阅着面前的一沓公文,案角燃着一炉他所喜欢的香料,淡淡清香让枯燥公务所带来的烦躁感被抵消到了最低程度。 这时外面响起细碎的脚步声,片刻,有人在外道:禀君上,奴才有要事来报。师映川也没让那人进来,眼睛依旧看着面前的公文,只头也不抬地道:说。那人不敢迟疑,只谨慎地组织着语言,小心翼翼地道:二公子刚刚从沧浪郡回来……身受重伤。 正在批阅公文的师映川猛地抬起头来,他眼中有寒光一闪,没有问任何多余的事情,只直接问道:可有性命危险?外面那人忙道:君上放心,公子并无性命之危,眼下方大家已去看了。师映川听了,眉宇间的寒意微微消退了几分,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向门口,推门而出,门外侍从不小心迎上他森然的目光,顿时心脏突地跳了一下,忙低了头,腿莫名的就有些软,却死死撑住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出了书房,此时师映川虽有些怒意,但毕竟心境不同,哪怕是听说亲生儿子受伤,也没有太明显的情绪表露出来,当下鲜红双眸中微微闪着冷光,负手而行,一言不发,只四平八稳地一级一级走下台阶,不过走了几步之后,便站住了,面无表情地道:是谁伤的他?那近侍小心道:只知是大宗师出手……师映川闻言,皱了一下眉,但并不说什么,就往师倾涯所住的地方而去。 师映川到了那里时,师倾涯正躺在床上,由方十三郎施针,千穆面色阴沉地站在一旁,眉宇间难掩关切之色,诸人见了师映川,正要有所反应,师映川已摆了摆手,道:不必讲究这些虚礼。说着,来到床前,看师倾涯的情况,此时师倾涯面色苍白,额头之间有一片诡异的淡青色,师映川目光在青年身上一扫,就知道对方身上应该没有什么严重的外伤。 过了一会儿,方十三郎施针完毕,将一根根的银针收起,对师映川道:二公子受伤之后,这些天在路上因条件所限,急着赶路,因此没有经过专人治疗,但好在服用了不少疗伤的药物,至少没有让伤势变得严重……二公子这是内腑受损,不过还好,没有真正重创到要害,只要调理得当,无须太久就会康复,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既是大宗师出手,却只是这个程度,很显然对方不敢真的伤了二公子性命,谨慎留了手。师映川闻言,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在我死之前,这天下还没有人敢杀我师映川的儿子。 这话说得霸气之极,显示出极其强大乃至狂妄般的自信,但没有人会觉得可笑,因为师映川的个人武力之强横已经无可置疑,作为世间唯一的五气朝元大宗师,他的确有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一点,就连他的敌人也不能够否认。 这时师倾涯忽然咳嗽起来,一旁千穆顾不得许多,忙近前为他抚胸顺气,师倾涯对情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双眼望向师映川,道:是儿子无能,让父亲担心了……师映川脸上冷色彻底敛去,微眯起眼睛,道:这与你何干,有宗师出手,你抵挡不住实属正常。师倾涯眼中寒意森然,道:当时儿子在沧浪郡境内办事,却遭遇袭击,且有宗师带队,儿子身边之人十不存九,只有我与几个心腹逃出,此次沧浪郡之行并未大张旗鼓,所知之人有限,如何就恰好遇到了袭击,何况又有宗师在其中?分明是走漏了消息,有奸细隐藏! 我知道,此事暂时就这样罢,你好好养伤,其他的不要多想,自有为父处理。师映川像小时候那样拍了拍师倾涯的头,温言说着,至于师倾涯所说的内奸之事,他也并不如何在意,毕竟两方对立,无论是青元教还是大周,彼此内部都势必会有对方的暗桩渗透,这是任何一个形成一定规模的组织都不可能避免的事情,更何况是青元教与大周这样的巨头?因此师映川安慰了儿子几句,并未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倒是师倾涯一副耿耿于怀的样子,忿然道:儿子不是那等娇生惯养,受不得挫折之人,但是这一回败得太过窝囊,此次沧浪郡任务失败,造成教中不小的损失,这个仇,。[,!]待儿子伤养得好了,必会亲自报回来! 见了青年眼神中冷冰冰的火焰,师映川便说道:好了,这些都以后再说,你能安然无恙的回来,就比什么都强,再怎么大的损失,莫非还能与你的性命相提并论不成?师倾涯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愤怒的红晕,用力一捶大腿:只恨我还没有突破,否则的话,岂容他们猖狂!此时的师倾涯,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强烈地体会到力量的重要性,想要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唯有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才可以,否则的话,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掌握之中,还要靠着父亲的威名震慑了对手,才保全了性命,这样的事情,自己难道还想要再次经历么?决不! 师映川叹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气话,你如今早已是半步宗师,只差那一步,在你这个年纪已是极难得的了,想来不久之后,宗师之内自有你一席之地,又岂需争这朝夕?待你日后成就宗师境界之时,我这随身的北斗七剑便赏了你,如此一来,等闲宗师都不在话下,到那时自然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正说着,却听外面急匆匆的一阵脚步声杂乱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皇皇碧鸟明显焦灼的声音:涯儿怎么样了?师映川便对青年道:好了,你母亲他们来了,不要让他们担心。 师倾涯点了点头,一时皇皇碧鸟等人进来,自是一番关切,师映川不大习惯这样的场景,于是便没有在这里待太久,径自出去了,到了外面,却见一个少年正牵着一个男孩的手,往这边而来,少年年纪还不很大,生得玉面朱唇,形容清俊,此时身穿锦衣,戴珠冠,遍身并无装饰,但那泛着健康红晕的双颊,却抵得上最好的装饰物,虽面目与师映川似乎并没有什么相似之处,但两人若站在一起,就会让人下意识地觉得这样俊秀的孩子,正该是师映川的骨血,而少年手里牵着的男孩,不过才几岁大的样子,生的清秀可爱,眉眼倒是与当年季青仙很有些相象,虽然比不得那少年的雅致脱俗,但也有另一番的吸引人之处,可想而知,再过上些年头,待这孩子长大,必是少见的美男子,却是师灵修与季卿丘两人。 此时两个孩子见了师映川,忙上前行礼,师灵修不知自己身世,虽然师映川一向待他并不十分疼爱,有些淡淡的,不能与季平琰与师倾涯相比,但他身为儿子的慕孺之情却是不减,一向对师映川这个父亲很是敬爱,对兄长们也极具手足之情,这时就急着问道:父亲这是看过二哥了么?听说二哥受了伤,不知要不要紧?季卿丘也道:伯伯,二哥哥伤得重么? 师映川道:不碍事,你们进去看他罢。师灵修听了,便安心了些,就带着季卿丘准备进去,这时师映川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扯他的袍角,回头一看,却是季卿丘,男孩仰着小脸,一双黑亮眼睛看着师映川,眼里满是崇拜与慕孺之色,道:伯伯,上次教的心法卿丘已经会了,伯伯应该教卿丘下面的了。 季卿丘从四岁起,便由师映川开始点拨功夫,当然,师映川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可能从头到尾都细细教导,季卿丘的功夫大部分还是由其他人传授,但就是这样的点拨,已是十分罕见的了,师倾涯年幼的时候,也不过就是这样的待遇,因此青元教上下都认为师映川对这个孩子十分眷顾,季卿丘自己也因此对师映川极是依赖慕孺,甚至胜过自己的父母。 此时师映川低头看着季卿丘白嫩清秀的小脸,那漂亮的眸子里,是纯净期盼的眼神,任师映川早已被世事挫磨得心肠冷硬如铁,此刻却也有瞬间的迟疑,顿了顿,才神色如常地道:待会儿到伯伯寝宫,自会教你。季卿丘高兴地应了一声,这才跟着师灵修去看望师倾涯,一时师映川看着那小小身影进入门内,脸上神色莫测。 …… 湖水倒映出一轮明月,泛着淡淡银色光波,今夜月色明亮,虽然不时有云遮掩了一部分星光,但呈现出暗蓝色的天空中,依旧是星河璀璨,此处三面环山,景色优美,尤其水质清透,若非附近一向有凶兽出没,这里只怕早已成了供人游玩的好地方,不复清净。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此时月光下,两个身影正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漫步在这动人的景致当中,身后跟着两匹骏马,少年牵紧了身旁少女的手,不无得意地道:我上次迷路,无意间就发现了这里,如何?我没有骗你罢,这里的风光是极好的。他身旁的少女圆圆脸蛋,虽无十分颜色,却也娇俏可人,此时面带欢喜,道:真的很美呢……正说着,忽然远处响起一声低沉的咆哮,少女顿时一惊,虽然身怀武艺,但从小到大并未真正有过什么对敌的经验,随身的佩剑连血也是没有见过的,自然不免有些紧张,抓紧了少年的手,声音微颤道:……那是什么?少年安慰道:无非是些野兽罢了,以你我之力,莫非还担心这些畜生不成。少女听了,也就渐渐放松下来,一对小情侣便继续说笑起来。 然而正当两人卿卿我我之际,跟在身后的马匹却突然嘶鸣起来,惊恐后退,两个少男少女见状一惊,连忙拔剑四顾,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异样,正紧张间,突然眼前一花,随即就听见。[,!]一声哀鸣,两匹马其中的一匹瞬间就被一道从水中蹿出的巨大黑影拖进了湖里,速度之快,简直骇人听闻,连样子都没有看清楚,两人当即大惊,少年挡在恋人面前,带着对方向后谨慎退去,紧张道:……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却听‘哗啦’一声水响,一个庞大的影子再次蹿出水面,月光下,恰似一条巨蛇与蜥蜴的结合体,头大如卧床一般,满口利齿,四肢锋利,尚且还有一部分`身躯在水下,两眼死死盯着两个年轻人,做出准备攻击的姿态,二人乍见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怪物,几乎骇得呆了,那少年脸色苍白,突然大叫一声:快走!一把就将女孩向后用力甩去,自己咬牙挺剑冲向怪物,这少年武艺不弱,一剑便刺在了对方身上,哪知那体表黝黑的鳞片却是坚硬无比,根本不曾被刺穿,少年大惊,一颗心止不住地凉了下去,这时却听一声尖叫,那胆小少女竟是提剑冲了过来,显然是不肯独自逃走,然而这怪物力大无穷,速度又快得可怕,更兼一身鳞甲坚韧无比,两个年轻人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已支持不住,说时迟那时快,巨兽大口箕张,利齿森森,眼看着就要将那女孩一口吞下,少年目眦尽裂,狂吼着冲来,但显然已来不及将恋人救下,值此生死之际,那少女骇到极点之后,反而倒不怎么怕了,只痴痴想着:若是吃了我,会不会这怪物就饱了,便不吃他了?若是这样,那我就是死了,也…… 心中刚闪过这个念头,几乎同一时间,湖面上忽然飘渺响起一个声音,轻叱道:……好个孽畜。这声音清灵如水,带着微微的鼻音,悦耳动听之极,令人生出无限遐想,却由于语气的从容沉静而呈现出叫人不敢放肆的威严之意,倨傲而冷僻,下一刻,一道眩目的青光陡然一闪,那正张口欲噬人的巨兽便突然发疯般狂嘶起来,身躯竟是被从中间斩成两截,与此同时,偌大的沉重躯体还未得挣扎几下,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只听那声音满足地叹道:这生机……倒也还算充沛…… 如此诡异的场景,冲击力不可谓不强,一时间两个年轻人不禁僵在当场,睁大了眼睛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巨兽在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里就变成了一具干枯的尸骸,看着这样残酷可怕的场面,虽然是似乎得救了,但两个年轻人的身体却也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一股寒意自尾椎直冲脑际,这时湖中有什么东西缓缓浮出水面,白生生的月光下,两个年轻人将一切都看得清楚,顿时便惊呆了,只见两具不着寸缕的身躯正以不可思议的形式交缠在一起,身形雄健的男人似标枪般笔直而立,英俊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威严而高大,在他身上,一个人形生物慵懒地缠绕其间,全身覆满雪白的鳞甲,下半身则干脆就是蛇尾一般的东西,诡异之极,令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然而当看清楚那张黑发掩映中的脸庞时,在那一刹那,两个不过十几岁的年少男女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双腿发软,无法再直视这个人的面容,仿佛那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亵渎,但偏偏眼睛却又好象被钉住了似的,牢牢地固定在那个狰狞诡异中又散发着无限诱惑的身影上,就连眼皮都无法眨动一下。 月色下,光影变幻,水中的两个人并没有分开,明明此时并没有做什么狎淫之事,但那画面却令人止不住地耳热心跳,岸上那一对年少男女呆呆瞧着,突然间少年神智一清,整个人激灵灵一颤,已是明白了对方的身份,这等容貌,这样奇异之身,天下间唯有一人如此! 一时间少年脸都涨得红了,不知是激动还是畏惧,只说不出话来,两个年轻人呆看着那人身蛇尾的绝色之人,看那美玉般毫无瑕疵的面貌,以及沉静中透着桀骜恣意的气度,如此直勾勾地看着,明知这样做很是无礼,但却根本难以控制自己的目光,好在那人似乎并不在意,又或者是早已习惯了,一张超尘脱俗的面孔上忽然就泛起一丝笑色,月光下,那张脸仿佛正在表面流动着比月光还要明丽的熠熠光彩,眼尾微微向上,纤细却覆满了雪白鳞甲的手臂半缠着雄健男子的脖颈,看了一眼岸上的一对小情人之后,就把头转向男人,嗤道:这小子倒还有几分担当,方才明明怕得发抖,却硬撑着护住那丫头,而那丫头也还有几分痴心,不曾独自逃走,既如此,我来救他们一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那个气度雄奇的男子一手托住对方纤细的腰身,英俊的脸上就有了几分柔和,嗓音亦是低沉微磁的,仿佛金属般具有一种铿锵坚定的吸引力:……我还以为你一向不会多管闲事。这声音其实并不甚冷,但有点惜字如金的意思,仿佛不喜欢也不耐烦与旁人说话,天然的居高临下,本性之故,但望向怀中之人的眼神却是温柔,那人嗤笑,眉毛已经舒展开来,清利如剑,月光照在他面部如雪肌肤上,竟是莹莹生辉,妖魅不可方物,无论以怎样挑剔的眼光看过去,这张脸都有着可令天下无数男女为之效死的风华,那清凉的目光微微掠过岸上一对年轻的恋人,一双鲜红的眼睛深不见底,明亮得让人心惊,仿佛一把最锋利的刀子直戳心口,偏又令人情不自禁地溺进去,就说道:是外地人?不然也不会大胆闯入这里……附近常有凶兽出没,跟着此剑一路离开这片山谷,保你二。[,!]人无事。 他与岸上两人相距大概有七八丈的样子,但那声音却好象没有任何间隔一般,就像是直接在耳边响起那样清晰,说罢,小臂间一道紫光飞起,就向岸上而去,那少年激动得说话都结巴起来,拉着少女手忙脚乱地行了礼:……多谢帝君!说着,也不敢再多作停留,生怕打扰了对方,扶着少女上马,两人共乘一骑,紧紧跟在了那道紫光后面。 明月清辉洒落,一对年轻人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师映川的尾尖轻搔着男子坚实的小腹,身子缓缓移动,从背后贴紧了对方,将唇瓣凑在爱人耳畔,此时他的笑脸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叹道:这一对小情人,倒让我想起年轻时的光景了。 连江楼将他揽在怀中,面对面看着他如玉容色,道:为何忽然想起这些。师映川不答,只是静静将爱人打量,半晌,才道:这些年,除了一开始你还会打听从前之事以外,到后来,你便再也不问曾经种种,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往么?任何人在失去记忆之后,都会千方百计地打听自己从前的经历,没有能够例外的,难道你对曾经的自己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好奇之心?自然不可能。 连江楼闻言,黑玉似的眼睛望着师映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道:你一向无论去哪里,绝大多数之时,总是要我伴于身侧,从不肯长时间分开,你这样做,无非是担心我从旁人那里得知从前之事,既然如此,我便没有必要知道那新年往事。 师映川听得怔怔不语,他沉默着,随后就道:为什么?连江楼看着他,目光复杂,如此静静望了他许久,脸上的神情似乎已经定格,凝固住了一般,自始至终都没有半点明显的变化,眼中看似没有任何情绪,却已包含了万般情绪,半晌,在对方微怔的空当,才一字一句地道:因为我会恐惧,害怕在知道真相之后,也许,会失去你。 第187节 350三百五、情咒 连江楼目光复杂,道:“因为我会恐惧,害怕在知道真相之后,也许,会失去你。” 师映川万万不曾想过对方会说出如此一番话来,竟是让人避无可避,将一直以来彼此都默契地从来不提的事情一下子就以最直白的话语掀了出来,不留半点腾挪的余地,一时间他不由得怔住了,脸色微微变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将猝不及防的他狠狠冲击,那是苦与甜交织,此刻连江楼与他近在咫尺,与平时沉稳平静的样子不同,这个时候,这个男人某种真实的情绪就透过眼角眉梢都泄露了出来,复杂,又有不安,甚至可以说是近似软弱,然而那黑色眼眸中的爱意,却远比星辰都来得动人,这样的连江楼让师映川感到陌生,同时偏偏又被那双黑眸之中的深沉情意所陷,是甜蜜的诱惑,令人无法自拔,曾几何时,他想过很多种情况,想过连江楼一意追问从前之事时,自己应该怎样回答,也想过万一连江楼通过什么渠道得知了两人从前的恩怨,自己要如何应对,如此种种,他都早已经想好了对策,但在此时,此刻,师映川突然就意识到自己究竟是多么的愚蠢,这个男人没有做出他预料中的任何事,没有任何的犹豫或不甘,只是简简单单地告诉他,我什么也不要知道了,因为我怕失去你。 师映川定定凝视着这个人,有些沉迷地望着,眼神复杂难言,瞳孔之中依稀有幽芒流转,充分展现出他此刻心情的不平静,就在这一刻,他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这个男人对他的爱意,比两个人在缠绵的时候还要深刻得多,师映川没有说话,似乎也不需要说了,因为无论之后他说什么,双方都不会有心思再听,此刻师映川表面平静,心中却仿佛平地里刮起狂风,把一切的冷静和理智,一切的权衡和谨慎,都狠狠撕扯得支离破碎,这个时候,师映川只觉得心念圆转如意,虽与对方素来情意深深,但此时正面直对这样的深沉剖白,还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在心中涌动,这让师映川难以从容应对,就在这时,一道紫光自远处飞回,自动扣在他的手臂上,师映川这才仿佛回过神来,他盯着连江楼的脸,映着月光清辉,对方那温柔的眸光仿佛能够直照入心底,师映川忽然就笑了起来,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听出来,这笑声中那种无法自持的味道,他眯起了眼睛,仿佛是被漫天星光刺得只能如此,又仿佛浑然不察,只低声叹着:“……只不过是一些情人之间常见的情话罢了,我这样的人,什么没见过?又不是那些年少无知的小鬼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这颗心,竟是跳得这么厉害?” 他说着,以手扶额,又像是自嘲又像是欢喜,似乎在自言自语:“不过是……不过是……该死,我为什么这样矫情起来了,都怪你。”师映川的嘴角微微抽搐两下,终于还是抛去了那一点些微的自矜,愉快地大笑起来,他灵活如蛇的身体开始绞缠住连江楼,一点一点地绞紧,手臂抱住男人的头颅,目光柔和又贪婪地攫视着对方,这亲密无间的人,仿佛想要将其融入到血肉里去,他的嘴唇在那高挺的鼻梁上缓缓游移,与一般人相较,他的唇要显得略丰润些,柔柔软软的样子,但事实上却很有力,这样吻着,一路烙下滚烫的印记,哪怕是对方面部最细微的那些细节,也都被他牢牢记住,这一瞬间,师映川的心情终究是颇不平静,是一种迷醉的感觉,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叹息般地吐露出愉悦的声音,凑在对方的耳畔,语气平平淡淡,但却是前所未有地认真,他将热热的呼吸搔在对方的耳朵里,郑重道:“你不会失去我的,我保证,我们永远会在一起,我永远都属于你,就像你永远也属于我一样……” 伴随着这魔咒一般的喃喃低语,两人的身形重新纠缠着缓缓沉入水中,未几,连江楼独自一人再次浮出水面,他上了岸,将衣物穿戴整齐,坐在湖边的一块较为平整的大石上,又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远处的湖水忽然微微沸腾起来,颜色也变得古怪,仿佛透出了暗红的血色,倒映着天上明月,愈发地诡异,幽暗而深沉,乍一看去,竟给人一种浓稠如血浆般的错觉,一股隐而不发的强大气魄正不断从中逸散出来,下一刻,一道身影破开水面,既而长长吁了一口气,睁开双眼,浮在水上,而周围的一切也就此恢复如常,湖水清清,那人大笑起来,握了握双拳,全身上下那种澎湃无尽的生机,那种仿佛能够摧毁一切的强大感觉,绝对的力量,令人无比迷醉,感到无比的充实,仿佛上了瘾似的,戒不掉,于是不禁叹道:“痛快……”随即目光向岸上一扫,明眸顾盼,便向着连江楼所在的地方游了过去,待到了面前,见对方面上一派醇厚温润之色,英俊的脸孔在朦胧月影中十分柔和,清清濯然,就笑道:“这里一直都是个不错的练功所在,又安静,景色又好,偶尔在此幽会放纵一番,也是别有滋味。” 连江楼伸手拉他上来,坐在自己身边,一时间两人俱有所感,不由得相视莞尔,连江楼绽放出了一丝笑容,低头凝视对方,在那额间轻轻烙下一吻。 四下一片寂寂,夜风萧瑟而过,两人坐了一阵,连江楼抚摸着师映川的长发,细细体味着那丝绒一般的质感,道:“要回去么?”师映川惬意地歪在他怀里,闭眼道:“再坐会儿。”连江楼没有反对,只是微微一笑,手指轻柔地摩挲着对方精致傲慢的下巴,就像是在逗弄一只懒洋洋的猫,眼中满是熠熠的迷人光彩,师映川看他一眼,并不介意男人这样的行为,反而随之闭上眼,享受着这并不让人反感的抚慰,不过这种行为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对方改变了主意,或者说已经并不满足于这样简单的亲昵,将唇贴了上来,师映川也不拒绝,只迎合着,于唇齿纠缠之间发出含糊的低笑,说道:“让我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月色下,一对恋人相拥着缠绵亲昵,师映川专心于在对方的口中攻城略地,鲜红的舌头逐一细细舔过男人的齿列乃至牙龈,一面自鼻腔中发出引人酥麻的声音,布满鳞甲的手抓紧了对方结实的手臂,将身体紧抵在对方怀中,一面用灵活的下半身缠住了这具雄健的男体,连江楼在**手段上远不如他,被他放肆地吸住舌头,尽情耍弄,半晌,师映川才慢慢地移开唇,又轻啄了一下那坚毅的下巴,目光仔细逡巡着爱人浓黑的剑眉,高挺的鼻梁,以及被反复亲吻而微红的唇,这种心情真的很奇怪,就好象抱着一件宝贝,窃喜又得意,他克制着心底蠢蠢欲动的念头,一根手指轻轻触着那两瓣濡湿的薄唇,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连江楼整个人很放松的样子,似乎还在回味着方才的热吻滋味,道:“你说。”师映川盯着他,入目处,正是那张让自己爱之不尽的面孔,沉静却温柔,这一点,在只有两人相处的时候,便再无掩饰,师映川略一沉吟,随即眉毛轻挑,就有些不怀好意地说道:“我前天发现,这具身子……”他顿一顿,故意卖了个关子,然后才接着道:“这身体,已经可以人事了。” 这个消息显然很令人意外,就算是连江楼这样沉稳的性子,也不免微一怔忡,师映川低笑道:“比我想象中要早了些,虽然怀孕还不行,可能还需要一些年,但亲近你却是可以了……所以,如果我说现在我想要你,你可愿意?”一面说,一面仔细审视着那深邃的黑色眼瞳,似是想要以此探知对方的真实想法,对此,连江楼只迟疑了一瞬,便道:“自然可以。” 说这话的时候,这个男人的脸上是坦荡认真的神情,并无勉强之色,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人,一旦爱上了,就会全身心地给予。师映川不知怎么,突然间就有些情热如沸,双唇紧抿地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也渐渐变得郑重起来,因为连江楼说这番话时的平静笃定神情,令他生出根本不可以也不应该用随意的态度来应对的感觉,到了这个境地,言语已是多余,师映川毫不犹豫地一下子牢牢把住连江楼的一只手腕,俯身相就,连江楼放软强健的身躯,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自然一些,好在彼此多年夫妻,对方十分熟悉他的身体,知道怎么做可以令他得到熨帖的享受,很快就让他浑身发起热来,不过这一切在身下某处被小心试探着接触的一刻,就立时崩解,陌生的感觉让连江楼极不习惯,本能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但立刻又生生按捺住自己,而他这种生涩且抗拒的反应也让师映川暂时停下,精致的眉毛有些谨慎地微微蜷曲起来,体贴问道:“……不喜欢么?” 周围月光如银,湖水拍岸,静谧而深沉,连江楼重重吐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沉声道:“不碍事,你继续。”师映川低头看他,记忆中只有在这个人还是赵青主的时候,自己才品尝过对方的身体,这一世,却是还不曾真正占有过这个人,一思至此,心头顿时火烧火燎一般,再没有什么自持,伸手虚抓,已将之前丢在岸上的一堆衣物摄来,从中摸出一只小瓶,打开塞子,连江楼闻到那熟悉的味道,便皱了皱眉:“怎么随身带着这个。”师映川顿时笑得狡黠,就如同一只偷到小鸡的狐狸,道:“因为我早就打算好要这么做了,所以早早准备在身上,不然岂不是弄伤了你?要是第一次就弄得你不爽利,以后再不喜欢让我近身怎么办。”连江楼闻言一哂,就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他揽住爱人纤细的腰肢:“你向来都是这般狡猾。” 月光下,两个相爱的人拥抱在一起,徐徐缠绵起来,这一番纵情仿佛无休无止,也许因为这是渴望了太久的事情罢,现在终于实现,使得原本冷静理智的师映川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全身都颤栗起来,直到不可自制的地步,只知一味攻占着这具梦寐以求的成熟身体,他有无穷无尽的风流手段,挑起的热意比岩浆还要炽热更多,也许唯一有些不太尽如人意的便是连江楼的反应,没有任何的刻意迎合,只是被动承受,朴拙地敞开身体任他为所欲为,但当师映川看着男人因不适而微拧的眉头,隐忍而浮现出一层红晕的英俊面庞时,他就完全不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了,满脑子只想着与这个人彻底融为一体,师映川恍惚间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从内到外都着了火的兽,而身下的连江楼就是一汪最清凉的湖水,可以浇灭自己心底的火,原来真正的渴望就是这样,不需要任何花巧手段,不需要任何殷切引诱,只要看这个人一眼,就会为之迷乱疯狂…… 如果说一开始还是温柔款款,但到了后来,一切都变得失控,不可遏止,纤细的身躯反复纠缠着身下高大的男人,喉间发出野兽般激昂而又贪婪的声音,仿佛食髓知味一般,不肯松开一丝一毫,在极致的欢愉中彻底迷失,每索取一分,心中便有一分柔情增添,满心满眼都是欢喜不尽,而在这愉悦之外,又有仿佛苦尽甘来一般的酸涩幸福之感,汹涌涨满了整个心田,红眸的妖魔缠紧了黑瞳的爱人,做着最古老最原始的行为,如饮海水,越喝越渴,而越渴就越要喝,直到刚刚能够人事的青稚身体发泄之后,暂时没有办法立刻继续攻占这具成熟的男性身躯时,这才终于不甘不愿地松弛下来,却还紧紧抱着爱人被啃咬得红迹斑斑的身躯,不断亲吻,不耐烦地等待着自己身体的恢复,好得以再次体会那美好到不可言说的滋味。 “真是……无与伦比的的享受啊……真的是好久都没有这样了……”久久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师映川的气息略微加重了些,如此感叹着,用迷醉而温情的眼神逡巡着身下的人,心底漾开无尽的幸福感,与他相比,此时连江楼的样子就有些狼狈许多,黑发散乱着,强健的身躯覆满了深深浅浅的痕迹,脸上红晕未褪,眼角也隐藏着丝丝倦怠之意,师映川将雪白的脸孔埋进对方胸前,满足地叹息道:“抱歉,我是完全忘情了,但我真的忍不住……你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究竟等了多么久……江楼,江楼啊……” 此时连江楼全身放松下来,抱住师映川微凉的身体,自身的暖意通过肌肤之间的接触传递过去,耳中听到对方软语低柔,尽管某处十分不适,甚至已经麻木了,但还是有着比往日里更深浓的爱意涌上心头,淡然道:“无妨,以后你若想如此,便与我说就是,无非小事而已。”此时两人全身都散发着欢情过后所特有的幽幽柔靡气味,师映川闻言抬起头来,笑容满面地道:“下回我会克制些。”连江楼微哂:“你认为,这话可信?”师映川笑道:“也对,男人这方面的话,一向都不能当真的。”却又面露暧昧之色,以手轻轻在连江楼胸前划着圈,促狭道:“方才你虽然不太习惯,但到了后来,明明你也很享受的……怎么样,我的本事比起你来,要好得多罢?”连江楼并不曾有什么尴尬难堪之色,反而坦然道:“我的确不及你。”师映川轻笑道:“既然你自己都承认了,那么以后,这种事情还是多让我来就好,能者多劳么。” 两人温存说笑几句,尽管之前一番纵情,但以两人的修为,体力并未消耗多少,无非是耗些精力罢了,就算是连江楼,也不过是那一处受些伤损而已,其他倒也无碍,一时两人双双入水洗净身体,上岸穿戴整齐,师映川放出北斗七剑,御剑载着两人径直返回云霄城。 尽管师映川御剑速度极快,但由于路途遥远,所以当回到寝宫时,天已经微亮,师映川细心替连江楼上了药,又让人送来一些清淡的食物,亲手喂给对方,不过两人虽是夫妻,但连江楼对这种明显过于亲密关怀的举动显然不是很适应,道:“你不必这样,我不习惯。” 师映川却是置若罔闻,他眉梢眼角之间都带着满满洋溢的笑意,抓住连江楼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道:“你不明白,你对于我的意义……”连江楼另一只手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凿了个暴栗,笑而不语,师映川亦笑,此刻他心中尽是难以形容的快乐,就好象得到了一件稀世珍宝,想要骄傲地告诉所有人,但又恨不得紧紧藏住,不让任何人知道,这样的心理,又矛盾又雀跃,令师映川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这让他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好笑,他握住连江楼的手,想把这个男人抱在怀里,但又觉得被对方抱在怀里应该也不错,总而言之,此时的师映川,的的确确就是处于这样的一个不正常状态当中,连江楼似乎也已经发现自己对此无能为力,于是也就听之任之,午间师映川亲自下厨,做了几个连江楼喜欢的菜,陪着对方吃了这顿饭,饭后不久,师映川就像是那种初尝禁果的少年一般,缠着连江楼又是一番**,这才罢休。 下午师倾涯来到师映川的寝宫时,一进门就见师映川正歪在一张方榻上,裹着一件黑色锦衣,虽然衣袍宽大,但仍然看得出体态纤细,身量未足,面前放着一尊小香炉,里面不知道焚的是什么香,飘出缕缕淡紫色的烟雾,香气沁人心脾,师映川置身于这袅袅雾霭之中,如在云端一般,此刻他闭目似在假寐,那紫烟被他吸入到口鼻中,再吐出来时,颜色就淡了许多,师倾涯也不开口打扰,只轻轻坐下静候,过了一会儿,师映川才缓缓睁开眼睛,右手在香炉上一按,熄灭了里面的烟,说道:“看你的气色,身上的伤应该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 师倾涯应道:“是,儿子的伤已经无碍了。”父子两人随意说了几句话,后来师映川便问道:“……上回跟你说的那些,都领悟了?”他的年纪虽然已经不小,但受身体所限,也不会有什么老气横秋的样子,而且他本身性情就随意些,平时也不大在晚辈面前故意端着长辈架子,偶尔说笑也不是没有,不过在督促晚辈修行方面,就必然是一丝不苟的,甚至谈得上严厉,因此师倾涯在这个问题上从来不敢含糊,当下就点了点头,一五一十地道:“是,儿子虽然不敢说融会贯通,但也算得上是吃透了。” 师映川眼中就有了些微的满意之色,道:“不错,你的悟性还是很拔尖的。”师倾涯深吸一口气,顿了顿,就道:“儿子有一事想求父亲。”师映川看他一眼,道:“你说。”师倾涯斟酌了一下,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先给师映川倒了茶,既而望着父亲那张平静的面孔,一字一句地道:“儿子知道这样说会很贪心,但还是想问父亲,可有让儿子尽快提升自己的法子么?” 师映川闻言,眉头微微一动,他拿起茶杯,慢慢呷着茶,神色平淡,一直都不言声,师倾涯则是一直望着他,静静等待着,末了,师映川放下杯子,似笑非笑地看了男子一眼,道:“怎么,就因为上次的事情,便一直耿耿于怀到现在?”也许是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的缘故,师倾涯倒不像是最开始时那样怒意不平了,在听到师映川这样问之后,便只是微微欠身,道:“儿子只是从那件事当中发现一个道理,在有的时候,平日里引以为豪的出身,滔天的权势,数之不尽的财富,这些都是假的,在某些场合根本毫无用处,在特定的环境中帮不到你一丝一毫,唯有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没有任何人能够剥夺,在任何时间任何人面前都不会打折扣,这一次是对方慑于父亲的威名才不得不对儿子留手,但下一次呢,谁能够保证每一回都会这样?儿子不愿意将自己的安危,永远寄托在别人身上!” 师倾涯一番话说得沉稳坚实,他的眼神此刻看似纷乱,实则脉络分明,之前发生的那一幕幕再一次地于脑海中翻腾,那血腥的场面,那惨叫,曾经师映川以为自己是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当然,他确实也有这样的底气,尊贵之极的出身,自幼受到最好的教导,无数资源都向他倾斜,似乎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或者得不到的,然而就在那一天,他才如此强烈而清晰地认识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剥去自身一切附加的光环之后,他就只是一个叫作师倾涯的年轻男人而已,再多的财富,再庞大的权势,再高贵的身份,在有些时候也都不能对他起到任何作用,到最后,真正可靠的只有自身具备的实力,只有这个,才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跟随自己、保护自己的倚靠! 师映川看着儿子,知道这次的事情就像是一颗种子,潜在师倾涯的心底慢慢地生根发芽,他了解这种心态,就道:“你从小到大,虽然足够刻苦努力,但从真正意义上来说,你并没有受过什么大的挫折,所以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不过你可知道你父亲我之所以能够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又有多么不易?回顾往昔,曾经多少次我被人打得像条狗一样,又有多少次在生死线上挣扎,你可又知道我为了得到力量,都付出了什么?” 说到此处,师映川不由得就想起旧事,尽管时隔多年,但现在想起,仍然微微心痛,他看着师倾涯年轻的面孔,忽然就一哂,眼神却冰凝起来,道:“力量?那么我来问你,为了这个,你可以付出所有么?愿意付出你拥有的任何东西么?甚至包括……你的亲生骨肉?”师映川不是没有想过将《血婴经》日后传授给自己的后代,但问题是此法所需要的条件很是苛刻的,先决条件就是要牺牲自己腹中亲生骨肉的性命,寻常人有几个做得出来?即便狠得下这个心肠,但这也只是最基本的要求罢了,剩下的还需要极佳的悟性,以及足够的资质,还有就是实力至少也要达到半步宗师修为,这些想要全部满足,谈何容易?师倾涯的悟性与实力虽然达到了标准,而且就算他真舍得自己的骨肉,但问题是,他的资质却是不够!诚然与一般武者相比,师倾涯已经是天赋卓绝,但他终究不及师映川,他是没有晋升五气朝元境界的希望的,即使用了此法,也只是可以晋升宗师罢了,而这是师倾涯靠着自己就可以实现的事情,哪怕练了这门魔功也只不过是把时间提前几年罢了,根本不值得付出这样的代价,这也是师映川从不提此事的根本原因。 听到这话的师倾涯陡然一震,目光微愕地定定望向师映川,但他也没往深处想,只以为师映川是以此形容自己需要付出的代价极大而已,这时就见师映川摇了摇头,道:“这世上从来不存在真正的捷径,就算有,也势必是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确有办法让你在一年后就成功突破,但是二郎,你要为此付出的东西,决不是你可以承受。” 师倾涯听了,久久沉默不语,脑中闪过许多念头,半晌,才重重一吐气,叹道:“是儿子急躁了……就像父亲说的那样,我没有真正经历过挫折,所以一时就难免心态失衡,这是我的不是。”此刻他说话的语气与刚才很有些区别,变得沉稳而冷静起来,师映川见状,笑了笑,道:“年轻人不怕偶尔遇到挫折,反而怕一直都是顺风顺水,有着过于顺利的人生,这样其实才是真正对一个人的成长很不利的事情。” 父子二人说了会儿话,师倾涯调整心态,其后便向师映川请教了一些修行上的问题,师映川都详细解答了,师倾涯没有在这里逗留太久,等到一些问题都得到圆满的解答之后,就打算离开,因为他早已发现这里除了他们父子两人以及坐在角落里的宝相龙树之外,还有旁人,虽是没有看到,但显然那只会是连江楼,因此师倾涯不愿在这里碍眼,便出去了。 师倾涯离开之后,师映川便重新点燃香炉里的香料,继续吸食从中溢出的紫烟,直到里面的东西燃烧殆尽,他才下了方榻,一时转过屏风,掀开珠帘进去,见连江楼还在午睡,脸上不自觉地就露出了浅浅的笑容,来到床前,一只手轻抚了一下对方的头发,真是越看越爱,再想起两人之前的缠绵,心头不免火热,一时简直恨不得将面前这个人吃进肚子里,这样想着,师映川不禁失笑,这时一只手却忽然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记,连江楼眼睛睁开,一面坐起身来,拿过一旁的外衣披了,师映川便为其整理衣带,连江楼目光在他身上罩住,道:“……有件事我要与你说。”师映川笑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连江楼脸上似有一丝极微妙的表情浮现,紧接着就变成笃定,口唇开合间,便是一句清晰到极致的话语流出:“……无论是左优昙还是皇皇碧鸟,你不能与他们再有肌肤之亲。” 师映川听了这话,愣了愣,随即就仿佛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一样,几乎想要捧腹大笑了,好在他总算没真的笑出来,只摆了摆手,道:“就这个?”说话间,一方面心里明镜一般,知道从前也还罢了,自己这身体毕竟有心无力,但因为自己现在已经能够人事,所以连江楼才这样迫不及待地宣布‘家法’……念头这样转着,师映川就有些忍俊不禁,他轻轻一捏连江楼的脸颊,笑吟吟道:“我哪敢啊,平日里去见他们,说说话,你就吃醋,要是真做了那档子事,你还不得杀了我?”连江楼淡淡看他,说道:“他二人一个是你妻子,一个是你自幼心腹,我知道此事是苛刻无理,但这种事终需开诚布公,让你明确知道我的想法。” 连江楼此时情态虽作平淡,但绝对没有真的无所谓的意思,反而认真得很,并且语气态度表明了这不是商量,而是要求,师映川一向是霸道自我之极的人,换作旁人这样,他早就恼了,但连江楼如此要求,他却是笑着举手告饶,道:“好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岂会不听你的话?我保证,以后除了你,决不碰第二个人,这下你可该放心了罢。”说着,抱住连江楼,唇边分明就是清澈透骨的笑意,柔声道:“你的心,我都清楚,你只管放心就是了。” …… 云霄城,圣武帝宫。 师映川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身边的连江楼也同时被他所惊醒,当看到师映川额头满是冷汗之际,连江楼便坐起身来,将神色微微恍惚的师映川抱进怀里,关切道:“……怎么了?” 两人的身上还残留着夜间放纵的痕迹,师映川定一定神,一手抹去冷汗,声音微哑道:“没什么,只是做了个噩梦……”连江楼这才放下心来,安慰道:“不过一个梦而已,都是假的。”师映川闭上眼,顺从地偎依在男人宽厚坚实的胸前,低声道:“嗯,只是一个梦罢了……” 两人静静相拥,过了一会儿,师映川似乎已经彻底恢复了平静,微笑道:“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这种感觉,都已经陌生起来了。”连江楼拍了拍他光洁如玉的背,道:“这么晚了,继续睡罢。”师映川懒洋洋地把玩着连江楼的一缕头发,道:“算了,不睡了……”他忽然带点邪气地一笑,手指暧昧地划过连江楼的胸口:“不如,我们做点更有意义的事?” 连江楼一向都对师映川可以说是言听计从,几乎到了无条件溺爱的地步,师映川既然表示出了意愿,他自然不会拒绝,一时两人搂抱在一起,渐渐入港,但就在这时,突然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因恐惧而带着尖利哭腔的声音道:“……君上,君上!承恩宗的急报!” 一出缠绵就此被生生打断,但师映川并没有愤怒的意思,因为他很清楚,在这个时候还会被通传进来的,必是极重大之事,一时间师映川披衣而起,几步从内殿走出,沉声道:“进来说清楚!” 片刻,外面那人几乎是踉跄着进来,扑倒在师映川面前,头颅死死抵着地面,不敢抬起,只战战兢兢地道:“君上节哀,大公子……薨了!” 师映川猛地僵住了,他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盯住那人瑟瑟发抖的身体,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道:“你说什么?”那人只觉得全身都仿佛被浸在了冰水里,几乎快要发不出声音,死命咬牙之下,才终于让自己说出语调尖利得几乎失真的话来:“大公子闭关晋升失败,药石无救,现已……身亡!白长老请君上赶往承恩宗,主持大局!” 对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钢针一般狠狠刺痛耳膜,师映川有片刻的眩晕,他闭上眼,似乎想让自己冷静下来,侍从依旧跪在地上,不敢发出丝毫声音,而这时闻声而来的连江楼也已走到了师映川的身旁,将他轻缓却坚决地拥进怀里,好象是借此传递给他一点可以支撑的力量。 师映川久久没有出声,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他才终于缓缓攥紧了拳头,却没有睁眼,低声道:“去安排罢……本座,亲自去送那孩子一程。” …… 皇宫。深秋时分的夜晚,清风瑟瑟,带着几分肃杀之感,偶尔几声鸟啼,平添森森冷意。 晏长河自御书房出来,见天空铅沉,知道快要下雨,不过看样子显然不会下得大了,于是便对外面等候的内侍道:“叫车驾回去罢,不必接孤回东宫,你去取一把伞来,孤自己撑伞走回去,细雨独行,倒也有几分情趣。”那内侍得了话,便忙忙地去办了,一时油纸伞取了来,晏长河拿在手里,就沿着路向前走去,这样的夜晚虽然没有什么明亮的月光星色,但宫中灯火处处,倒也足够照亮了,远处自有心腹死士吊在后头隐蔽处,负责着帝国太子的安全。 没有走多久,果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细蒙蒙的雨丝扑在脸上,十分清凉,晏长河张开手里的伞,仍旧走着,但这时却见远处有人自一小片竹林中走来,身材修长,一身雪白的长袍,肌肤亦是雪白,身姿挺拔之极,几乎与身旁笔直的瘦竹一般无二,晏长河乍一见到那人的眼睛,在如此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两人目光相触,顿时就仿佛有什么东西突然闯入脑海,就像是一把锋利长剑,狠狠地一刺,晏长河整个人蓦地一激灵,当即全身都清寒透髓。 那人长眉入鬓,眼睛冷而亮,如宝剑寒光四射,精致的眼角隐隐含煞,却又有着寂灭的暗沉气息,冷漠间自有一份旁人无法模仿的孤傲,不需形容他是如何容貌如何装扮,因为他本身就是这片夜色中最亮烈的一抹色彩,隐隐流动着,晏长河见到此人,一瞬间仿佛有时光倒回之感,如此相象的容貌,略微近似的气质,恍惚是当年对某人惊鸿一瞥,他大脑中先是一片朦胧的空白,但随即就是一股子极凉之意冲刷,只因那人眼中是灿耀如星河般的辉色,目光投来,就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割在了肌肤表面,然后徐徐掠过,刺得面皮微疼,就好象真的带出了细微的血痕,与此同时,冷浸浸森狞狞的寒意就直透天灵,像是兜头罩下了一盆冰水也似,顿时令让晏长河立刻恢复了清明,他瞬间稳住心神,便在此时,就响起了一个清冷悠然的声音,纵然彼此距离尚有十余丈,却也仿佛就是在耳边说出一般:“……晏长河。” 第188节 此时晏长河已经恢复平日里的自然态度,向对方拱一拱手,道:“季先生。”对方的存在直到如今都还算是一件机密之事,不过晏长河身为太子,自然不会不知晓此事,一时季玄婴站在夜色中,神色清冷疏离,眉宇间蕴含着淡淡然然的冷色,哪怕他的眼睛在看着你,却也给人一种‘他根本没有看我’的感觉,那是视其他人如无物的冷淡,仿佛没有谁可以进入到他的视线当中一样,晏长河看着男子那与另一个人相似的俊美面容,心中有如长风乍起,吹开一湖涟漪,他克制着这种情绪,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平时,道:“季先生这是要去见父皇?” 季玄婴闻言,就看了晏长河一眼,没有回答什么,但他目光这看似随意的一扫,不知道为什么,却好象是凭空激起了一波震荡,只须这样一眼看去,就让晏长河有一种自己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发掘的错觉,仿佛自己在这个男人眼中,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若是其他人给他这种感觉,晏长河必是十分不快的,甚至会愤怒,他是帝国皇储,高高在上,岂容心思被人窥探,但现在面前是这个人,尽管平时接触十分寥寥,晏长河却发现自己无法对此人产生恶感,也许,这是因为对方是‘那个人’的生父的缘故么?这是他脑海当中最先闪过的念头。 秋风萧凉,淡淡吹拂而过,星星点点的灯火中,季玄婴白衣如雪,黑发结髻,眉心一点殷红如血,晏长河看着,不由得有片刻的恍惚,这世间公认的最美之人是师映川,对于曾经长年与其接触的晏长河而言,自然不会再有什么人在容貌上让他看得出神,故而季玄婴虽然是顶级的美男子,但与师映川那夺天地造化的神秀相比,还是不如,然而此时终究不同,晏长河看着他,心中就浮现出一个念头:多年不见,那人现在的样子,是否便是如此? 正当这时,季玄婴也已经走近了,未撑伞,但蒙蒙细雨却不能侵入到他身周,他神情淡漠,那从骨子里穿透出来的气度,不故意显露更不故意张扬,但无形之间,却足以让人移不开视线,只是眼神却冷澈似冰泉,若有人与其对视片刻,不管心中想法如何,必是心生寒意,就见他看了一眼晏长河,道:“……看你现在的眼神,是因为见到我,所以想到了倾涯?” 没有任何委婉遮饰,没有丝毫铺设前奏,就这么直接说出要问的话,仿佛寒意直透入脑,果然是剑心通明的人物,晏长河对此微一顿滞,随即心底最深处的东西就仿佛被打开了闸门一般,一股脑儿地倾泄了出来,当年无数与那人在一起时的情景,那些记忆深刻的画面,都就此被再次一一翻阅,他深吸一口气,周围微有细雨落下,空气很是清凉,就沉默体会着这样的感受,过了一阵,才道:“是,季先生与他很像,我见到你,就好象是又看到了他……” 夜色凄迷,雨丝如雾,如此场景,潜移默化地让人更容易放下心防,季玄婴如有所感,微眯起眼,道:“你对倾涯,还有念想。”晏长河无奈一哂,却恰好迎上男子的目光,顿时莫名的感觉,好象很不愿意在此人面前说任何言不由衷的话,于是他便点了点头,苦笑道:“这是自然。直到如今,我真正所思所想的,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季玄婴表情依旧冷漠,道:“既然如此,为何当初又要与他分开。” 晏长河听着这话,脸上一阵火热,一阵冰凉,有那么一瞬间,他就觉得自己是被剖开了站在对方面前,对方说得一点也没错,既然那么喜欢,那么不舍,为何却是在当初采取了不作为的方式?自己若是真的那样深爱,应该会抛下一切追随爱人的罢?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嘴里说着思念的话,却在这些年里有条不紊地生活下去,心安理得地纳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甚至做了父亲!是,他确实可以说自己是不得已,但他更知道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没有人会同情他,他自己最清楚,此刻的自己甚至隐隐有些恼羞成怒,这是因为对方只用了一句话,就使得自己将人性阴暗的一面暴露在了别人面前。 心中涌起无尽负面情绪,堆叠着将脑子塞得满满的,此时晏长河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些并不纯粹是愤怒羞愧这样的心情,里面还掺有着许多连自己也辨别不明的东西,混乱地搅在一起,然而现实种种却仿佛是一张结实无比的大网,无论这些负面情绪如何强烈,终究都要被攥握其中,一时间晏长河突然就觉得憋屈之极,很快又演化成愤怒,一股已经压抑了许多年的男人血性仿佛火山深处喷涌出来的岩浆一般,再也克制不住地爆出来,直贯大脑,他的脸孔就此微微扭曲起来,低低笑了两声,这才沉声道:“我自然不想与他分开,但除此之外,我又能如何?是要我放弃一切吗?我做不到,而当年的他,也做不到!他也一样没有选择我!” 被刻意压低声音但却无法掩饰其中激昂情绪的一番话就此说出,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然而白衣黑发的季玄婴却只是看了晏长河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这就是你的理由?” 一句话便让晏长河面色微青,不是因为对方态度上的蔑视,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够虚伪,刚才那番话,不过是为自己无能的辩解,包括因此而恼羞成怒的反咬与指责,以缓解自己内心深处的愧意和不甘,他心情不明地看着季玄婴,想必在这个男人眼里,自己刚才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不过就是一场拙劣的表演罢了! 一时间晏长河不知是羞愤还是难堪,若换了一个人也还罢了,偏偏对方却是那人的父亲,就使得这种感觉被无限放大,痛苦也就自然而然地伴随而生,就在这时,却见季玄婴青丝整齐挽髻,修长身躯披着雪色衣裳,整个人似乎融在夜色之中,眉毛修长斜飞,眼神清厉,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冷酷又睥睨的气质,道:“身为男儿,自当顶天立地,既然放不下,就去将他抢到身边,为此可以不择手段,像你这般自怨自艾,无非是懦弱逃避之举,当初你若放弃一切追随于他,固然令人佩服,但即便你最终放弃,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你在作出选择之后,不管未来会怎样,都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动摇,虽百死而不悔,如此一来,倒也不失大丈夫本色。然而,你根本做不到这一点,无论当初你怎样选择,到后来都一样会后悔,怨愤,不甘。” 季玄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在晏长河的心头疮疤处划下一道道血淋淋的伤口,晏长河紧紧咬着牙,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可辩驳,更没有底气反驳对方的话,而就在这个时候,季玄婴负手走来,他面上依旧平静如水,边走边道:“虽然当年与李伏波并不和睦,但有一件事,我是佩服他的,仅仅只是为了最后见那人一面,他可以万里奔袭赶回大都,悍然单枪匹马血战皇宫,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一切重来,给他再次选择的机会,他必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同样的那条路,哪怕他很清楚,一切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一丝一毫。 季玄婴缓步前行,只一恍惚之间,就与晏长河擦肩而过,待晏长河再次定住心神,蓦地回身看去,却只是夜影茫茫,细雨霏霏,那一抹白衣仿佛就此消失于天地之间,再无形迹,晏长河突然间只觉得心脏微微刺痛,为了权势与身份,为了皇位,为了这些东西,当年他失去了心爱的人,如此,真的值得么?他这样扪心自问,却又有些愣住了,既而苦笑,因为他发现,自己也许是身处高位已久,又或者是当年还太稚嫩,当年与师倾涯分手后,下意识地选择了将对方忘记,可是却没有想到,自己内心深处却是如此重视两人之间的感情……思及至此,晏长河不禁喃喃道:“倾涯,若是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也许我……” 话未说完,晏长河却突然一只手捂住了面孔,低低而笑,任手中的伞掉落于地,细雨濡湿了衣发,是的,自己固然可以用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理得,然而,那样不顾一切、赌上一切、只为了酣畅淋漓地奔向一个人的机会,很可能一生当中就只有那么一次,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了啊! 细雨如丝,打湿了男子华贵的外袍,半晌,晏长河缓缓松开捂住面庞的手,夜色中,他神情冷寂,眸子露出冰冷的神色,低声道:“倾涯,在将来的某一天,我必会成为自己人生的主宰,让我的人生再没有遗憾可言,不必再面对必须逼迫自己作出选择的局面,到那时……” “到那时,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我与你在一起,谁也不能阻止……倾涯,你注定永远成为我的人,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在所不惜!” 与此同时,雨夜中,季玄婴慢慢走着,方才与晏长河的一番对话让他想起很多东西,那也许就是回忆最本质的魅力罢,季玄婴知道如果真有可以重新选择的机会的话,自己依然还是会作出与当年一样的抉择,然而,若是可以换来一个机会,重温当年与那人之间的点点滴滴,那么,自己就算是付出再如何沉重的代价,也都认为值得,不过可惜的是,世间却从来都不存在‘如果’……季玄婴笑了笑,缓步走在雨中,他注定不会去重蹈那些人的覆辙,他从来都不会像宝相龙树以及千醉雪等人那样,可以为了一个人而不计得失地付出,自己可以放弃一切去爱一个人,甚至可以为此付出生命,但如果对方并不深爱着自己,自己无法得到完整的一份感情,那么,他宁可选择毁灭一切,就像当年那样,亲手将最爱之人毫不犹豫地葬送。 季玄婴走在细雨中,很快,他来到了御书房,径自入内,无人阻拦,此时晏勾辰正坐在黑色的龙案后,手里拿着一张薄绢在看,见季玄婴进来,脸上就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季玄婴自然捕捉到了这个变化,但他并不放在心上,只在一张椅子上坐下,等着晏勾辰开口,然而,今天的晏勾辰明显与往常不同,此时这个庞大帝国的统治者表情有些复杂,道:“原本是有些机密要务准备与你谈,不过,刚刚有一份急报送来……你看看罢。” 季玄婴微扬了修长的眉,略觉异样,但他还是从晏勾辰手中取过了那张薄绢,目光顺势扫在了上面,下一刻,清冷俊美的面孔陡然变色,薄绢上不过是寥寥一行字,却犹如大锤重重击在胸口:承恩宗季平琰,晋升失败,死! …… 承恩宗大宗正、师映川长子季平琰的死讯传出之后,很多人都对此十分惊愕,季平琰自幼天资不凡,人人都觉得他日后成为大宗师乃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不能不说这令人十分惋惜,不过,武道一途就是这样,没有人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发生什么样的意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那就意味着自此再不能回头。 这一年的秋天,承恩宗之主,青元教主之子季平琰,短暂的一生如流星般划过天际,静静逝去,作为父亲的师映川亲赴承恩宗,主持长子的身后事,在下葬的前一晚,师映川摒退所有人,自己留在灵堂里,陪着已经永远长眠的长子。 大殿之中灯火幽幽,师映川站在棺木旁,看着躺在里面的儿子,季平琰穿着繁复的大服,头戴玉冠,那张与师映川相似的俊美面容上一片安寂,仿佛只是平稳地睡着了而已,师映川的手轻轻放在了儿子冰冷的脸上,季平琰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虽然父子二人聚少离多,尤其季平琰执掌宗门之后,父子二人更是难得见面,但血脉天性,岂能断绝,他培养着这个孩子,以后他的一切都会由季平琰与师倾涯兄弟来继承,然而这个承载着他期望的长子,眼下就这样静静躺在棺木里,永远都不会睁开眼,再叫他一声父亲。 人生也许就像是一场戏,有的人已经谢幕,有的人还要继续在戏台上唱下去,师映川的手缓缓抚摩着季平琰的面庞,回想起记忆中有关对方的点点滴滴,一时间稳如磐石的手也不禁微微轻颤,此刻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眼角微湿,看到他一向高傲的面孔上那悲怆的神情,是的,他冷血,狠毒,他从不在意人命,可是,他却毕竟还是一个父亲啊!在失去了血脉相连的儿子时,他也会痛苦,也会伤心,终究,他也还是血肉之躯! 良久,师映川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这时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再过一会儿,季平琰就该下葬了,从前断法宗历代宗正几乎都是将遗体留在当年被师映川发现的那处溶洞中,不过这次自然不同,师映川准备将季平琰葬在大光明峰上,与其同样早逝的伴侣梵劫心合陵而眠。 葬礼并不隆重,师映川并不让各宗派世家前来吊唁,甚至就连承恩宗内部的众多门人弟子,也不得参与其中,只有季平琰的亲朋好友才能够参加葬礼,也就是在这一天,数年没有音信的纪桃风尘仆仆赶来,她的身边跟着神色默默的向游宫,而同样多年不曾露面的纪妖师也在这一天来到了大光明峰,送自己的长孙最后一程。 当一切结束之后,师映川没有立刻离开,他宣布由师倾涯担任承恩宗第二任宗主,并很快举办了简单却不失庄重的继任大典,典礼过后,师映川在启程返回云霄城之前,去了季平琰的书房,做最后一件事。 宗主书房乃是一宗重地,其中不知有多少机密之事,平时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够出入,眼下季平琰已逝,他的遗物原本只要由亲人来整理就好,但涉及到宗门机密,甚至很可能会有关于青元教的一些事务,因此认真算起来,也只有他的父亲师映川才是做这件事最适合的人选。 书房里冷冷清清,一切都与季平琰生前没有什么两样,师映川对这里很熟悉,因此没用太久就将大部分的东西都分门别类地大致拨离开来,属于季平琰私人的物品都被归纳到一处,未几,师映川又打开暗格,将里面的东西也都取了出来,不过,当其中一本黑色封皮的册子被翻开后,随着一页页写满字迹的纸张呈现在眼前,师映川整个人却是呆住了。 这本册子是一个位高权重之人在失去伴侣之后的唯一宣泄途径,记载着此人长久以来的所有苦闷与不幸,以及对爱侣的眷念痛惜,还有对于自己最敬爱的父亲的矛盾感情,当合上这本册子的时候,师映川纵然铁石心肠,此时此刻,心脏却还是一阵阵地抽痛,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一直以来认为性子最沉稳现实的长子,事实上却是有着一颗敏感多情的心,当年那孩子平静地接受婚事,平静地与自己安排的人在一起生活,平静地目睹了伴侣的逝去,这一切的一切,让师映川以为长子是一个情绪并不浓烈的人,几十年来儿子默默接受着他的一切安排,承担着肩上负有的责任,这个孩子的表现让包括师映川在内的所有人都被骗过,直到今天,师映川才蓦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儿子季平琰,竟是如此珍视着与梵劫心之间的感情,如此深爱着在外人眼里无非是相敬如宾的伴侣,也因此在长年累月之下,逐渐形成了心魔,并且严重到了影响修行的程度!怪不得,怪不得在本该顺利成功的晋升过程中,季平琰却突然走火入魔,而这种概率,原本是非常小的啊! 一时间师映川紧紧捏住册子,只觉得无比的痛悔,自己应该想到的,平琰是自己与那个人的骨肉,这样在感情上近乎极端偏执的两个人,怎么会真的生出对情爱之事平淡如水的孩子?他缓缓坐下来,只觉得心痛如绞,尽管季平琰并没有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怨怼之意,可是自己为对方安排的婚姻,间接导致了这个悲剧,自己当年为了种种目的而一手促成了平琰与劫心的结合,这一切,真的值得么? 安静的书房中,师映川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他闭上眼,将面孔埋进掌心,低低道:“平琰,是做父亲对不起你……” “我的儿子,你……可会恨我?” 351三百五十一、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书房里一片安静,久久之后,师映川抬起头,面带些微的虚弱之色,不知是哭是笑,只这一瞬间,才终于流露出他作为一个普通父亲的心情,良久,他用力以手揉了几下脸,重新恢复了一贯冷淡的表情,这时他似乎已经真正平静下来,叹息一声,低声自言自语道:“至少,我总要把你的消息告诉你父亲,无论他做过什么事,他终究是你的生父,有权知道这件事。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师映川离开了常云山脉,返回云霄城,他没有直接回圣武帝宫,而是来到了距离云霄城数百里外的一处终年寒气迫人的大湖,然而,当师映川进入到其中的寒洞内时,眼前的一切令他瞳孔微微收缩,神色顿变,入目处是极大的一片空间,中间有一块较为平整的所在,四围被水环绕,然而原本应该待在那里的人却不见了踪影,只有两条长长的锁链拖在地上,末端连接着锋利的弯勾。 一时间师映川神情无比阴冷,尽管这些年他从来没有再来过这里,但以那人的大宗师体魄,师映川可以肯定对方是不会因为自己设下的这点折磨手段而死的,一个宗师在这种境地下固然不会好受,但却完全可以活下来,哪怕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因为什么事情而死掉,比如练功走火入魔,甚至是以那人的性情而言,决不可能发生的自杀,但至少也该留下尸体才对,而在这处阴冰穴当中,尸体可以保持原状,永远也不会腐朽,然而现在,那人却是彻底不见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已经逃离了这处囚牢! 师映川的脸色变幻不定,片刻,他突然就笑了起来,下一刻,笑声戛然而止,伴随着一个深深吸气的动作,与此同时,师映川的胸腔都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缓缓陷进去了一些,发出一道恐怖的轰隆之音,似乎只有借助这样猛力的动作才能够平息他此刻的心情,随后,师映川缓慢吐气,陷进去的胸膛重新恢复了原样,他轻轻抚掌,淡淡一笑,嘴角些微勾勒出一丝古怪的弧度,神情冷酷中透出欣赏,赞叹道:“了不起,居然这样都能被你逃脱,不愧是你啊……既然如此,那么,玄婴,我便期待着你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天,我,等着你!” 就在师映川进入阴冰穴的时候,距离此处万里之遥的常云山脉,大光明峰上,一抹修长峻拔的青影静静立在一座并不如何奢华,但却修建得极其整洁庄正的陵墓前,碧蓝天空中漂浮着广阔白云,午后微凉的山风穿梭在附近的花木之间,发出瑟瑟轻响,周围的环境很美,也很清丽幽静,树木青翠,鲜花遍地,一眼望去,仿佛仍是满眼春光,而非原本已经万物凋零的季节,日光中,青衣人的面孔被光线晕染,面容冷峻如同石头打磨出来的一般,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只一味地平静与从容不迫,仿佛世间已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令他动容。 一片幽谧中,偶尔有鸟鸣依稀,此时季玄婴容色漠然,唇角下抿,从他眼中看不到什么,雪白的肌肤上,眉间的殷红分外醒目,他静静站着,其人如林间冷竹,沉寒泠泠,拒人于千里之外,无法从他的表情中揣测出眼下他的心理活动,唯有山风吹动鬓发,发丝遮挡在眼前,迷离了视线。季玄婴望着面前这座死寂的坟墓,眼神中隐约起了变化,仿佛有什么在其中激荡,一圈有若实质的气流以他为中心,压得附近的草丛尽皆低伏,季玄婴默默不语,眉毛却几不可觉地微颤起来,眼中是与他表面上的平静淡然毫不相称的深沉和复杂,这里面长眠着他的第一个孩子,当年十月怀胎的辛苦以及后来初为人父的感受,这些原本早已随着时间被淡忘,然而此刻,却又渐渐地悄然鲜明起来,涌上心头,季玄婴想起小时候的季平琰,那时候会亲亲热热叫自己‘爹爹’的孩子,喜欢缠着不易亲近的自己,总要抱着,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那孩子就渐渐疏远了,后来孩子变成少年,变成青年,变成了成熟的男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和子女,而父子两人却早已形同陌路,现在,身为父亲的他站在这里,那孩子却永远沉睡在了里面,如此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算不算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 日光璀璨炫目,将朵朵白云镶上金边,天地之间云涌无际,不知通向何方,季玄婴蹲下来,神色宁静,将一串糖葫芦放在墓前,还记得季平琰年幼的时候,有一段时期很喜欢吃糖葫芦,而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却从来没有给他买过,那么现在,虽然知道做什么都已经太晚,然而……季玄婴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对长眠于此的长子说些什么,却又一时无言,这样独自静静凝视,望着面前巨大而冰冷的坟墓,心下说不出地惆怅,又是刺痛,尽管神色间并不太明显,只是看上去有些郁郁,但眼中微微湿润的波光,却出卖了最真实的感受。 为了达到目的而放弃一切,抛却了生命中原本可以拥有的温暖,这样到底是否值得?季玄婴一双眼睛幽静如古潭,深不可测,曾经他一直以为自己很笃定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现在他却忽然发现,也许另一个答案比起想象中的,还要更为沉重。良久,季玄婴微垂了眼睫,起身向远处走去,就像他悄无声息地前来那样,又悄无声息地离去,风中,花香醉人。 …… 时间的河流总是按部就班地向前流淌,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人总是最擅长遗忘的动物,当时间一天天过去,除了逝去者的亲友还会为其伤痛之外,其他人很快就会将这些事情遗忘,当进入冬季后的第一场雪落下时,季平琰的死亡所带来的影响已经被彻底冲淡,承恩宗的一概内务也在第二代宗正师倾涯的主持与长老白缘的辅佐下,迅速恢复了正常。 季平琰的葬礼过后,纪桃便与向游宫离开了,继续过着两人隐居的日子,而已经成长为一个俊秀少年的梵兰督作为季平琰的幼子,在父亲去世之后,依旧留在承恩宗,由叔父师倾涯照顾,师倾涯怜他自幼失了生父,现在又失去父亲,长姐也不在身边,身世孤苦,不免越发疼惜他几分,让梵兰督与其未婚妻、白缘之女白染堇居住在白虹山,时时照拂。 这一日午后,师倾涯在书房整理出几本剑谱,命人召了梵兰督前来,将剑谱交到侄儿手上,嘱咐他勤加练习,又勉励了一番,才让梵兰督回去,一时师倾涯回到自己房中,上榻打坐,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师倾涯睁开眼,起身倒了水喝,既而就去书案前铺开纸笔,开始写信。 不一会儿,师倾涯刚写完信,用嘴吹干墨迹,忽有人自外面掀帘而入,一面说道:“……我刚刚练剑回来,就听下人说,你早就从书房回来了。”师倾涯‘嗯’了一声,继续吹着信纸,那人来到他面前,将手中长剑放在一旁,看一眼他手上的信纸,问道:“给谁的信?”师倾涯随口道:“给父亲的。”那人顿了顿,才又说着:“信里写的什么?” 师倾涯也没有什么可瞒对方的,就直接说道:“无非是宗门内的一些事情。”那人静默了片刻,嘴唇抿起弧线,既而道:“就没有谈别的了?”师倾涯抬起眼皮,入目处,是千穆清俊的面孔,师倾涯继任宗主之后,作为他的情人,千穆自然也就长期留在了承恩宗之内,此时师倾涯听到对方这样问,就不由得皱了皱眉,投以一个询问的眼神,道:“什么意思?” 千穆看着他,目中忽地精光大盛,沉声道:“我的意思是说,除了一些所谓的正事之外,难道你就没有在信里与你父亲提到一些其他的事情,比如说,你我之间的……婚事?” “婚事?”师倾涯不由一怔,脸上顿时露出意外之色,千穆见其如此,面容就变得微微冷峻起来,他定定望着对方,目光锋锐,紧接着突然就笑了一下,却就此有一道无形的压力渐渐生成,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目视着男子,漠然看了对方一眼,似乎整个人根本没有什么情绪,但事实上这一眼当中却包含了十分繁复的信息,表达出了很多意思,只听他慢慢说道:“二郎,你和我在一起已经多少年了?你自己算一算。”一说完,千穆随即重重吐出了一口浊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继续道:“我们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难道你希望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一直做情人?保持着这种不知所谓的关系?” 第189节 听到这里,师倾涯的眼神终于有些变化,他把写好的信放下,起身道:“好好的,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千穆听了,微微一哂,他本不愿以此应对,但此时心躁不已,有怨气相冲,却也容不得他再一味地沉默下去,就沉声说着:“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提起我们的婚事了,但你却总是推脱着,说还没有做好成家的准备,那么,现在我想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一个决定?一年,两年,还是更久?哪怕三五年甚至更长一些,但你只要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间也好!” 师倾涯顿了顿,既而皱眉道:“我们现在这个样子,难道不好么?”千穆蓦地失笑,虽然好象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此时他这样笑,本身就是一种反常,就听他说着:“好?二郎,你听着,我不想做你的情人,我想与你做夫妻,堂堂正正的夫妻!”说着,见师倾涯面露微愕之色,心中不觉忽地沮丧起来,对于自身情绪的控制,也未必还能够再像平日里那样从容,平时他总是迁就对方,然而在此刻,千穆却发自心底地烦躁,莫名地,他就想起了当年师倾涯与晏长河在一起时的场景,那时师倾涯的眼神,那看着晏长河的眼神,他现在都还能够记得清清楚楚,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一开始没往某个地方想的时候也就罢了,但如果一下子想过去了,那么就会偏偏一个劲儿地往那边想,止也止不住,再怎么打算平静以对的事情,却也还是架不住反复的猜测与怀疑,在这样的情形下,哪怕千穆理智上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却也终究控制不了自己,他攫视着师倾涯的眼睛,以一种看似冷静、没有将半点真实情绪暴露在外,而实际上却有些古怪的语气道:“是因为晏长河么?因为他,所以你不肯与我成亲?” 不等师倾涯回答,千穆的一根食指已挡在了他的唇上,阻止了他开口,用冷硬的语气道:“因为晏长河,你还是忘不了他,忘不了你的第一个情人,我说的可对?你与他之间,当年是迫于形势而不得不断了关系,但你心里还是有他的,哪怕与我在一起生活多年,也仍是如此,对于这一点,你要否认么?甚至直到如今,你都不肯将自己交给我!你让我怎么想!呵呵,倾涯,你出身高贵,所希望拥有的,想要达成的目的,到了后来都必然能够拥有和实现,而我呢,我想要的只是你而已,我们安稳地成家,生活在一起,但你却始终不肯满足我的要求!”此时此刻,所有的愤怒、不满、焦躁、怀疑、担心等等负面情绪,正吞噬着千穆的心,内外交煎之下,比起从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倾涯与晏长河在一起时,甚至还要更加难受许多! --原来人的欲`望真的是没有止境的,从前一开始的时候,只是希望能够与他在一起就好,甚至与其他人分享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但是到了后来,想要的却是越来越多了! 话音方落,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袭来,将千穆重重按在旁边的墙上,师倾涯的身体死死顶住了千穆,不许对方反抗,俊美的面孔上一片愤怒与冰冷,先前还温柔宁和的气氛,此时已然被寒冷所取代,他咬牙逼近了千穆的脸,对方眼神冷漠,没有说话,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此刻两人的鼻尖都几乎抵在了一起,师倾涯一只手用力按住千穆的肩,有森然锐气相向,冷冷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提一个早就与我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你觉得很有意思么?阿穆,你与我在一起这么久,我师倾涯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还有,我要重申一件事,当年我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也从未将自己交出去,这与感情深浅无关,所以你不要用我不肯将自己给你、为你生儿育女的这个理由,来肆意揣测我和你之间的事情!” “……你自己最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在无理取闹!”千穆咬牙冷笑,他盯着师倾涯,针锋相对:“二郎,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么,哪怕你已经拥有得足够多了,多得让人眼红嫉妒,但却仍然不肯对惦记的东西放手!还有,你从来不会去关心其他人的想法,你只在意你自己,我的心情你什么时候认真体会过?你从不会去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两个成熟男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眼神针锋相对,近在咫尺地对视着,脸上也很难能够继续维持平静,怒火正一层接一层地叠加起来,将理智燃烧,彼此眼中都有无数念头分而又聚,聚而再分,那是正疯狂奔涌的情绪,且通过眼神传递互通,有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的火山,岩浆在地底翻滚咆哮,涌动着,随时都会冲发开来,只是在等着一个爆发点罢了。 时间缓慢而执拗地流逝着,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如此死寂了一时,千穆的目光已经变得不似一开始那么凶悍,但却越发复杂,面色如数九寒冬一般,也许往往人在将愤怒发泄出来的时候,事实上却是一种软弱无力的表现……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一把抓住了师倾涯的腰,张口狠狠咬住了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就撕扯着青年的衣衫,师倾涯吃痛地闷哼一声,但也不甘示弱,将千穆的衣襟毫不留情地扯得大敞开来,露出坚实的胸膛,两个人此刻就像是两头没有理智的野兽,咆哮着纠缠在一起,踉跄着双双倒在不远处的大床上,不断有衣物被丢到地上,伴随着床榻吱嘎作响的声音,这是一场愤怒的搏斗,同时也是一次不甘的宣泄。 清静的深殿里响起沉闷的低吼与喘息,终于,当一切都渐渐再次归于安寂时,纠缠在一起的身躯也随之分开,师倾涯捡起地上的衣物,默不作声地穿上,背对着榻上的男子,道:“也许你和我,都应该好好冷静一下。”千穆坐起身来,身下的钝痛丝毫没有让他有所动容,他看着师倾涯的背影,眉宇间就浮现出淡淡落寞之色,如此凝视着这已然挺拔的身影,感受着这身躯之内的沉稳从容意志,却是感慨万千,又怅惘不已,自己是参与到对方的人生当中,亲眼目睹了对方从男孩逐渐成长为一个男人的过程,然而,纵然和睦温存,彼此喜欢并习惯了对方的存在,却到底意难平,千穆知道,自己永远也得不到完整的师倾涯,这不是谁故意如此,而是本质之故,如此怅然不甘着,就望着对方,自嘲道:“我曾经有自信从他手里将你完全夺走,但这些年过去,我发现自己也许有些太天真了,直到如今,你也没有忘记他。” 千穆说着,起身穿了衣裳,他长身而立,面目冷清,整个人透出一种锋芒,一时间目光深深切过师倾涯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终于微微一哂,道:“就像你说的那样,我们也许真的应该好好冷静一下……那么,我这就回万剑山。”师倾涯神情复杂地看着男子,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什么海誓山盟,也没有过大喜大悲的起伏,平平淡淡的,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一开始也许就是以一种尝试的心态来接触,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开始有了感情,敞开心扉来接纳,很普通的感情经历,甚至没有值得刻意去回想的精彩记忆,但就是这样的平淡生活,当在时间的作用下一点一滴地汇聚成江河之后,就会成为一种习惯,甚至成为生活本身的一部分,不能轻易舍弃……不过,也许是读懂了此刻对方眼中的骄傲,因此师倾涯终究没有开口挽留,眼看着千穆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了出去,直到那骄傲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 千穆走出大日宫的时候,神情说不出地洒脱自然,此时天空万里无云,正是冬日里风冷气爽的时节,他看了看微微偏斜的太阳,既而回首望向身后的建筑,一时间不知怎的,就有些淡淡的惘然之感,他想起与师倾涯在一起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叹息,他本以为自己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但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只不过是芸芸众生当中的一个俗人而已。 …… 转眼间新春已过,大雪一连下了两日,寒意深浓,到处都是洁白的一片,耀花了人眼。 午后白雪寂寂,压弯了树上的细枝,不时有不堪重负的树枝被压折,积雪簌簌而下,师映川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站在窗前,看外面一天一地的银妆素裹,彼时季卿丘正拿着一本拳法一板一眼地认真看着,冬日阳光绵绵淡薄,在他清秀白皙的小脸上涂出一层暖色,片刻,男孩似是被什么难住了,嘴里念叨了几下,一面皱着眉头想了想,脸上满是坚定之色,但终是不解其意,便抬头说道:“伯伯,卿丘有不懂的地方……”师映川回过神来,就走到季卿丘身旁,弯腰去看男孩在册子上所指着的位置,接着就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解说起来,季卿丘认真听着,不时地点头,天光清淡寂寥,照着两人,师映川无意间看到季卿丘眉宇间安静认真的神情,突然就想起往事,许多年前,季平琰也是这样的,在自己的指导下努力修行,一念及此,师映川心头蓦地微微一痛,正讲解着的话就停住了,季卿丘疑惑地抬头去瞧,见师映川面有怔忪之色,就连忙轻轻摇了两下对方的袖子,道:“伯伯怎么了?” 师映川定一定神,就拍了拍男孩的脑袋,道:“没什么。”季卿丘天真的黑色眼睛看着师映川,他是很聪明的孩子,就道:“伯伯是又想起大兄了么?”师映川垂目淡淡:“是啊。”季卿丘停一停,就极认真地说道:“伯伯不要伤心了,大兄一定不喜欢伯伯难过。” 师映川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继续为对方讲解,季卿丘还是个孩子,午后嗜睡,师映川将这一篇讲完之后,见他已有倦意,便让他去床上睡了,自己练一会儿字,不久,师映川听到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知道季卿丘已经睡熟了,他停了笔,走过去,看床上小小的身影,师映川几世沉浮,历经人间种种,对人心的掌握已是运转自如,又何况这样一个孩子,这些年早已将他视为最亲近爱戴之人,全身心地慕孺,师映川很清楚这一点,而这也是他刻意所造成的,此时男孩睡得恬静,清秀的面容与季氏的几个成年男子相似,但师映川知道,这不过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假象罢了,这张脸的真正样子,应该肖似居住在摇光城的那个男人,如此想到对方,师映川突然间浑身上下就弥漫出一层血色的雾气,宛若活物一般缠绕在身周,散发出隐而不发的煞气,他冷漠了面孔,似乎想要伸手触碰面前的男孩,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深沉的眼神重新恢复了一副温吞如水的样子,转身回到书案前,继续练着字。 未几,门口暖帘一掀,一个高大身影进来,连江楼脸色红润,头发润泽,披着一袭软裘,他是刚泡过温泉,身上还有极淡的硫磺味道,待进到里面,见季卿丘睡在床上,小脸红扑扑的,十分可爱,便脱了裘衣,对师映川道:“以后你我若是有了儿女,想必也是这样讨人喜爱。”师映川放下手中的笔,看向连江楼,此时见到连江楼回来,那一双鲜红的眸子里就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苗在轻微跃动着,显出欢喜之意,道:“你很想要孩子?”连江楼走过来,双手放在师映川肩上,道:“还好。”师映川微微一笑:“那么,你喜欢女孩还是男孩?” 连江楼俯身在爱人耳后一吻:“这个问题你不是已经问过了?”师映川笑道:“再问一次不行?”连江楼想了想,说道:“男孩罢。”师映川看到男子这模样,不由得无声而笑,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捏,唇角挂着玩味的笑容,似是在笑他太过认真考虑这样的问题,哂道:“你这人,没想到原来竟是重男轻女的老古板。”连江楼道:“并非是我看重儿子,只是世间女子大多身不由已,还是男子自在许多,父母也不必过于担心。”师映川点了点头,笑道:“这话也对,不过我师映川的孩子,即便是女儿身,也必是巾帼不让须眉,令天下男子都自惭形秽。” 两人款款说着话,是安静恬和的时光,师映川将连江楼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道:“待我日后君临天下,你便是我的王君,你我二人共享这万里江山。”连江楼不在意地道:“这些不过是身外物,你与我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这才是根本所在。”师映川听了,就笑得柔和,道:“你说得是。”又笑道:“对了,你想要几个孩子?”连江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毫不犹豫地道:“自然是越多越好。”师映川失笑:“侍人不似女子那样容易有孕,大部分一生之中也不过是有一两个孩子罢了,你倒好,这么贪心,还什么‘越多越好’,你以为我是猪?”连江楼亦笑,师映川握着他的手,笑吟吟地开着玩笑道:“之前我跟你说过,不知道以后若是我们有了孩子,我到底是会生出一个正常婴儿还是一颗蛇蛋,所以我在想,万一我真的生出一颗蛋来,那么咱们两个要怎么处理它?是不是还得轮流孵蛋?或者去找一只母鸡来?” 师映川说出这话,夫妻二人互相看着,就不由得想到那令人焦头烂额的画面,便忍不住都笑了起来,一时笑罢,师映川端正了神色,对连江楼道:“不过,等到我们可以要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时,须得十分谨慎才是,这世间想对我不利的人实在太多,我若腹中有了孩儿,势必对身体影响很大,只怕会给人以可乘之机,所以到时候还得好好合计一下。”连江楼神色微微柔和,抚摸着师映川乌黑的长发,道:“有我在你身边,没有人可以对你不利。”师映川开着玩笑,道:“我只是担心到时候你只在意孩子,倒不怎么太在意我了。” 师映川不过是说笑而已,但连江楼却神色郑重,很明显,因为师映川的话,他有些不悦,就道:“怎会?我之所以在意孩子,是因为那是你为我所诞育的孩儿,若非如此,我又岂会在乎子嗣。”师映川见了,好笑之余,又有些感动,握住连江楼的手腕,柔声道:“这么认真做什么?我不过是随口说笑而已,你对我之心,我自然再清楚不过了。” 面前之人玉骨冰肌,神情恬淡,身上传来幽幽草木清香,连江楼神色松融,俯身将对方环住,道:“横笛,现在给我可好?”师映川微微诧异,就无奈笑道:“昨晚不是才……罢了,你想怎样就怎样罢,我怎么从前一直都没发现你原来竟是这样贪欢好色的人。”连江楼听了这甜蜜的小小抱怨,一时间无声而笑,就将爱人抱了起来,师映川连忙一拉他袖子,向床上示意,连江楼便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香的季卿丘,抱着师映川去了隔壁。 一番**过后,师映川侧身卧着,摸了摸身旁男人的额头,看到对方眼里有着抑制不住的笑意,就戏谑道:“这下吃饱喝足了?你这人,天生就是来折腾我的,幸好我不是女人,若我是女子之身,与你在一起这些年,只看你在这床笫之事上的贪得无厌样子,想必我早就生了一大堆小萝卜头儿了,把这帝宫都塞满。”连江楼失笑,却也不辩解,只将身边这绝色少年揽入怀中,吻上那早被吸吮得红嫩微肿的唇,对此,师映川含笑相迎,这是自己心爱的男人,过去,现在,未来唯一也是永远所深爱的人,如此朝夕相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最初的最初,他初识他的时候,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与占有欲,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是那样地自在,随心适意,不需要刻意地去做什么来加深关系,只要随性就好,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很多年,一开始的激昂感情逐渐又加入了亲情乃至友情的因素,说不清道不明,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当年的宁天谕心中,赵青主已经成为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最终他还是被狠狠伤害,而在千年之后,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如此一来,本该是看清楚了,但是世间总有人还是愿意去做傻瓜,于是再一次伤痕累累,不过也许柳暗花明的转折往往总会在最黑暗的时候到来,他谨慎又义无返顾地再次选择了相信爱情,还好,这一次,他没有辜负他,而过去的那些伤害,在久远的未来的某一天,也应该终会被时光所冲刷殆尽。 事实上,能够认识到过去的错误固然不易,但这其实并不是最难的,真正的考验是要以此学会在日后如何避免重蹈覆辙,而如今师映川相信,这个与过去一刀两断的‘崭新’的连江楼,不会再因为任何理由而背叛自己,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师映川还对连江楼持有一定的怀疑与警惕的话,那么通过这些年的点滴相处,以及一些谨慎的考验,到后来师映川早已经选择了相信连江楼,这不仅仅是因为连江楼没有任何令人怀疑的地方,并通过了师映川所设计的一系列考验,更重要的是,师映川从内心深处,从最本质上就选择了去相信对方,这很简单,只看世间那些上当受骗的人,难道就真的只是因为他们生得蠢笨么?不是的,其中很多人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精明得多,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内心当中愿意去相信罢了,本能地不肯去怀疑,而曾经的师映川也是这样,所以他得到的是再次的背叛,然而这一次真的不同,师映川能够肯定这一点,此刻,他握着连江楼的手,一切都恍若隔世,不由得心潮难平,但又无所畏惧,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未来的路会走向何方,至少在这一刻,师映川万分肯定地知道,自己与这个人,都很幸福,而这,就是人生当中最珍贵也最难得的东西了。 “知道么,我为了你,能够做出一些在常人眼中非常疯狂的事情……”师映川说着,痴痴看着连江楼,一直以来都在犹豫的那件事情,到现在心中就终于做出了决定,他抚摩着爱人英俊的面孔,道:“江楼,你曾说过你最遗憾之事就是受资质所限,不能晋升五气朝元之境,难以陪伴我到最后,不过现在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也会替你争取到手。”师映川说着,眼中幽沉无尽,晦暗而深远,似是平静苍茫的海面,然而下方深处却是汹涌澎湃,仿佛能够将一切都吞噬殆尽,当年宁天谕死后,赵青主一直致力于研究突破宗师境界之法,只不过还未成功就已身死道消,后来转世为第十代莲座谈净衣,耗费数十年时光终于成功完善了此法,并开始收集阴冥水,此法乃是施术者通过一系列方式来吸取受术者的全身精华,夺取对方的一切,继承受术者的天资根骨,只不过谈净衣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载体’,最后也是不得不坐化,再往后,到了连江楼这一世,终于遇到师映川,并差一点就要成功了,而师映川现在所想的,就是此事,他希望与连江楼永远在一起,但《血婴经》由于连江楼已不能孕育孩子的缘故,所以无法使用,而这门秘法,当年师映川在软禁连江楼的那段时间里,曾经从对方嘴里问了出来,并且在前几年就已经派人暗中留意各地的武学苗子,寻找资质极高的孩童,希望可以找到根骨奇佳之人,日后可以为连江楼逆天改命,只不过这谈何容易?世间有资质成为大宗师之人都只是极其寥寥,更何况是大劫宗师,自宁天谕之后,一千多年以来,也不过是又出了一个师映川而已,可见这种希望的渺茫程度! 然而眼下,师映川却是终于狠下心来打定了主意,他将希望放在了自己与连江楼的孩子身上,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如果父母资质良好,那么生下的后代一般也都差不到哪里去,师映川的资质如今已经是当世最出色的,连江楼虽然不及他,但在宗师之中已是极为优秀的一类,两人结合所生下的孩子,资质极高的几率是非常大的,也许,甚至未必不能出现可以与师映川相提并论的天才,虽然这个概率并不大,但至少比起指望派人搜寻到根骨奇佳的孩童,这个方法的成功率明显要大得多,事实上师映川以前就有过这个想法,但他实在是难以抉择,毕竟《血婴经》虽然也是要牺牲自己的骨肉,乍看起来两者都是一样的,但《血婴经》是导致孩子一出世就会死亡,父母与孩子之间的感情还没有太深,可是这门秘法就不同了,这需要施术者与受术者一脉相承,根基相同,而且必须等到受术者晋升宗师,此法才可以正式施展,这就意味着孩子生下来之后,一直被养育教导到成年,成为宗师,即便天资再高,这个过程也至少需要二三十年,如此相处之下,所产生的感情岂是寻常?到最后却要生生夺去对方的性命,身为父亲,该是何等痛心难安?师映川迟迟无法做出决定,也就是因为这样实在太过残忍无情,然而如今为了连江楼,他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做出了这样艰难的选择,只因连江楼对他而言,太过重要,与其相比,即使骨肉亲情这样珍贵的东西……也是可以舍弃! 也许是师映川此时的神色有些异样,使得熟悉他的连江楼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便道:“在想什么?这样发呆。”听了这温柔的话语,从中感受到了来自对方的浓浓关切,师映川顿时恢复了笑容,心头浮现出一片温情,用洁白的指尖轻轻戳着男子的喉结,道:“在想你。”他没有告诉连江楼自己的打算,在他看来,虽然连江楼对除了他之外的人都明显表示出不在意,但毕竟此事涉及到两人的亲骨肉,所以,师映川决定不向连江楼透露此事,如果日后两人真的有了一个资质可以与自己媲美的后代,那么师映川势必会做些手脚,背着连江楼将这个计划达成,在成功之后也会永远瞒着对方,让此事成为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一切的罪恶与自责、不安、痛苦等等,都由他师映川一个人来承担就好……一时间师映川眼神中闪过片刻的迷离,此时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盼着以后真的生下一个天资卓绝的孩子,还是内心深处暗暗希望永远也不要孕育出这样的骨肉,如此矛盾的心情让他叹了一口气,万般言语积在心头,却难以倾诉,只能自己承担着,而且,就像从前师映川推测的那样,这个世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从不会让两名大劫宗师在同一时代出现,这种平衡令古往今来多少人都挣脱不得,可师映川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势必要争取那一线生机,与老天斗上一斗! 此时此刻,力量再强大,权势再滔天,财富再无尽,也是枉然,师映川只有默默体味着这心情,伏在爱人这样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中,但也仅仅如此而已,幸福固然可以分享,而有些东西,自己一个人来负担就好。 …… 三年后,云霄城,圣武帝宫。 连江楼突觉自己身在一片幽美环境中,空气是略带凉意的清爽,亭台楼阁掩映在翠色林木之间,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走得几步,却见一个窈窕身影正背对着自己,在一丛鲜花前弯腰挑选着花朵,一时摘下一枝,就转过身来,见到自己,不由得一呆,这时候面目就看得清楚,乃是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女,穿着烟水色衣裙,挽着简单的发式,头上只簪着一支七宝步摇,不见华贵,却真正是冰肌玉骨,丽色出尘,一双黑玉般的眸子明如秋水,站在那里,仿佛一株空谷幽兰,正静静绽放。 连江楼没有动,那少女一呆之后,随即就是嫣然一笑,立刻就小跑着过来,就如乳燕投林一般,径直扑入连江楼怀中,极是亲密的样子,连江楼微微皱眉,就欲将其推开,却不知怎的,并不能推动,这时恍惚中就听有人唤道:“……江楼,江楼?”连江楼猛地一震,整个人清醒过来,张眼看去,只见面前是一张绝色玉容,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梦而已。 又是这个梦……连江楼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握住面前之人的手,道:“我无事。”师映川摸了摸他的脸,笑道:“怎么魇住了?”连江楼欲坐起身来:“做了个梦。”师映川不以为意,只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柔声道:“再睡会儿罢,天还没亮。”说着,自己披衣下床,倒了茶给连江楼,连江楼就着他的手喝了,道:“不睡了,今日早些出门,回来也能早些。”师映川叹道:“一转眼,平琰已经去了三年,我却只觉得好象还是昨天的事情……” 连江楼见爱人眉宇间有微微怅然之色,就安慰道:“往事已矣,何必过于沉溺。”师映川笑了一笑,淡淡道:“过去的就是永远过去了,再回首已百年身……我明白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起床梳洗,今日师映川要去寺中为早夭的女儿灵犀以及盛年逝世的长子季平琰祈福,随身携带了自己手抄的两份经书,准备在佛前烧掉,为一双儿女超度,这是师映川几乎每年都要做的事情,于是在用过早饭之后,两人便乘车出了宫。 如此在寺中盘桓一番,又吃过素斋,直到下午的时候,师映川与连江楼才离开,不过这时正是秋高气爽时节,两人倒不大想乘车回去,只愿沿路欣赏一下秋季风光才好,便不曾乘马车按原路返回,而是选择了乘船,这里水路也还多见,很容易就找到了一条船,船不大,但载几个人不是问题,师映川丢给船家一锭银子,买了这船,两人可以清净自在说话,那船家得了银子,欢天喜地就把船让了出来,两人上了船,连江楼负手立在船头,足下内力徐徐涌出,驭使着小船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稳稳顺水而行。 此时秋风萧瑟,草木泛黄,两岸土地开阔,不远处田陌交错,是大片的良田,有麦浪起伏,不时可以看见收割庄稼的农人,如此看着,好一幅秋收美景,令人不由得心旷神怡,恍然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但师映川知道这不过是假象而已,如今天下武道一脉的实力已日益衰落,到现在已是彻底凋敝,持续了多年的高等武者之间的争斗,早已不能再继续下去,这并非是敌对双方在各自克制,而是已无力为继,今时今日,当今天下武道传承已经出现巨大的断层,从前那些中流砥柱以及更高等级的武者,在经历了当初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乱世之后,还不曾从战争中喘息过来,就又紧接着遭遇了青元教与大周之间的决裂与争雄,死伤不计其数,绝大部分精英武者都死于其中,如此短短几十年间,几乎就拼掉了天下武人的元气,当未来那些残余的强者们纷纷退出历史的舞台之后,留下的就只会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江湖,那时的天下武道一脉,必然已沦为皇权的附庸。 阳光淡淡,照在身上也不暖,师映川与连江楼一面欣赏沿途两岸风光,一面说着话,末了,师映川悠悠道:“到了现在,拼的就是经济,大周先天上就有弱势,也许不用太久,青元教便能逼使大周经济全面崩溃,至于这个时间会是多少……十年?二十年?总之,不会太漫长的。”此时师映川口中徐徐说着,脸上一派淡然平静之色,没有忧虑,没有厌恶,也没有自负,有的只是纯粹的漠然,没有对此投入任何感情的样子,只以纯粹的理智来分析,但却任谁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自信与从容,就好象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是他不能解决的,这时师映川却又对着连江楼璨然一笑,道:“日后我若登基为帝,你就是我的王君,我们共享我所拥有的一切……”师映川说着,微微仰头,微笑着看着爱人,深深注视着这个自己此生最爱的男人,然后以手示意,指着两岸无边的田野,道:“江楼,你看,你对眼前的这一切还满意么?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在未来的某一天,还有更加无限广阔的土地,所有的山川河流,平原谷地,包括草场森林,海天星空,乃至沙漠极地,一切的一切,都将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这万里江山,将会被我们的后人所继承,直至千秋万载。” 此时的师映川笑得灿烂,仿佛天真无邪模样,但言谈之间却是既坚定又无比自信,冷静如秋水,眼中是洞悉万事万物的沉凝,就如同两种截然不同的极端矛盾交织构造于一体,这使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奇诡诱人的魅力,令人无法抗拒,连江楼凝视着他,伸手握住那滑腻如脂的雪白手掌,道:“你知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师映川长笑一声,反掌抓紧了连江楼的手,柔声道:“是啊,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因为我愿意将一切珍贵的东西与你分享……江楼,我师映川平生唯一爱的人就是你,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愿意与你一起享尽这世间无边繁华,也愿意陪你一同堕入地狱,这就是我,对你的承诺。” --自己可以为大道而百死无悔,那么为爱呢?此时此刻,师映川终是有了答案。 连江楼微微俯身,望着面前高度只到自己胸口的师映川,他眼睛黑得纯粹,乍看是一片平静的墨色,细察之下却发现深处正有不知多少幽光交叠激荡,显示出此刻与平静外表并不一致的心情,他这样注视对方片刻,才忽然缓缓说道:“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是一个理智之极的人。”师映川明白他的意思,就蓦地一哂,他笑着,目光凝视对方英俊的面庞,道:“我当然是这样的人。只不过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东西在所有的时候都可以用理性去制约,用利弊去衡量,总有聪明人会头脑偶尔发热,但往往正因为有这样偶尔的不理智与不计后果的行为,才让世间多了一种叫作‘情’的复杂东西,而世间痴情之人,不论高贵卑微,不论强大弱小,不论男女,什么也不论,这样的人,哪怕知道自己喜欢某个人是错的,却也还是愿意一辈子知错不改,更不要说你我这样的佳偶天成……我相信,你对我,也是一样的心意。” 连江楼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放在师映川的头顶,然后滑移到面部,掌心柔和地摩挲着那细腻温润的脸颊,师映川满足地叹息,微眯了眼,注视着对方,当年的意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扼杀了那个自己深爱着但却最终冷酷无情的男人,但却至少又诞生了面前这个会回报以 饱满真挚感情的人,这已是难得的补偿,这一次,终于没有让自己再失望。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此时秋风送爽,风中有淡淡萧瑟味道,师映川一手负在身后,笑道:“现在正是蟹肥菊香之际,一会儿咱们回去蒸上一笼肥蟹,到园子里赏花。”连江楼驭使着小船稳稳而行,闻言就笑了笑:“好。” 正说笑间,师映川却忽然眉头一皱,烦闷道:“怎么一说到螃蟹,倒突然有些恶心起来……”他如今虽然很少吃普通的食物,但这只是因为这些东西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身体需要罢了,而并非是因为他不喜欢甚至厌恶,不然也不会偶尔吃些自己喜欢的食物来满足口腹之欲,这螃蟹就是他从前较为爱吃的东西,眼下却突然一说就恶心起来,胸口亦是微微烦闷,这显然不太正常,连江楼对此也觉得奇怪,便道:“不舒服?”师映川以手抚胸,纳闷道:“确实有点儿……”一时间突然心底某根弦一动,再联系这几日自己身上的异状,不免就有些变色,他毕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有过经验,此时一念及此,越想就越觉得很像,便对连江楼正色道:“我最近这几天是不是有些嗜睡?明明以我如今的体魄,根本没有睡眠的需要,怎么会忽然就有主动睡眠的想法?” 连江楼听了,也觉得确实有些不对劲,但他没有经验,根本想不到那种方面,只当师映川的身体出现了什么问题,眼中顿时就露出关切之色,但还没等他开口,师映川就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用手搭在腕上,皱眉细细探察,片刻,师映川终于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并非无的放失,脸上的神情就变得有些复杂,他抬起头,望着满面关切的连江楼,叹道:“不用担心,我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说到此处,顿了顿,就握住了对方的手,不知道应该开心还是忧虑,低声道:“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们能有自己的孩子么?现在,你的愿望实现了……江楼,我们就要做父亲了。” 这番话的威力不啻于晴天霹雳,正在驾驭船只的连江楼怔了一怔,明明是再明白不过的话了,他却仿佛没有听清楚似的,只隐约明白些,模模糊糊的,不知道是犹豫着不敢相信,还是别的什么,紧接着脑海中突然就一下子明朗起来,顿时脚下内力一滞,小船差点就被踩翻,连江楼立刻及时稳住,饶是他性情沉稳,此刻也不禁方寸大乱,一时间只见他神情古怪,目光死死盯住师映川的腹部,半晌,才缓缓伸出手去,迟疑着,最终小心翼翼地碰上了师映川的肚子,不敢用上半点力气,只试探着以手抚摩,想说什么,偏偏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须臾,才有点犹豫又有几分希冀地道:“……你确定?” 师映川原本心情复杂,但看到对方这个样子,反倒是莫名地放松了许多,就淡淡笑了一下,道:“我虽然不是大夫,但孕脉这种最明显易辨的脉象,还是不至于会弄错的……别忘了,我这个身体在数月前就已经真正具备了孕育子嗣的能力,只不过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有了。” 连江楼闻言,放在师映川腹部的手急忙放开,好象生怕碰坏了什么,师映川见他这样子,实在滑稽,与平日里稳重沉着的表现几乎是天差地别,不由得哈哈一笑,心头阴霾也散了几分,打趣道:“你这模样,怎么像是抓了火炭似的。”连江楼努力稳住心神,抓住师映川的手,目光钉死在对方的小腹上,就这么看着,片刻,突然朗声大笑,师映川极少见他有如此放肆开怀的举动,失笑之余,也有些受到感染,正准备说点什么,连江楼已一把搂住了他,那平日里锐利的眼神忽然震荡,化作一池春水,此刻这个一向给人以锋锐挺拔之极的印象的男人,却像一个孩子一样,有着单纯的喜悦,一迭声地道:“横笛,我们有孩子了,我要做父亲了……” 第190节 河水温柔地拍打着船舷,师映川心中却是百味杂陈,有些乱,只抚着连江楼的背,喃喃问道:“江楼,你很开心啊。”连江楼却不回答,忽然就将师映川拦腰抱起,下一刻,就已消失在原地,等到再出现时,两人已是身在帝宫之中,连江楼抱着师映川一路进到寝殿,将师映川放在床上,这时连江楼似乎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梳理好了心情,不像一开始时那样无措,重新沉稳起来,他站在床前看着师映川,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对待这个人才好,停顿片刻,连江楼好象是在认真思考着合适的话语,然后就问道:“……想吃些什么?要不要喝水?” 对方郑重其事地思索了半天,居然就想出这么一句话来,师映川顿时‘嗤’地一下笑出声来,无奈道:“知道么,你现在的样子,实在是傻透了。”连江楼不以为意的样子,蹲下来拿着师映川的手轻轻一吻,这才去抚摸师映川平坦没有任何变化的小腹,又是好奇又是小心的模样,好象不太敢相信一个两人共同制造出来的小生命已经栖息在对方腹中了,师映川感受到爱人掌心传来的温暖,那是伟岸男性所特有的暖意,他微闭上眼,对他而言,这个孩子所带来的不仅仅是欢喜,更多的是犹豫与忐忑,如果孩子资质没有达到一定程度,他现在立刻就会轻松起来,放下一切的心理负担,但如果资质万一能够与他相提并论的话,那么…… 一时间师映川心下一阵冷一阵热,心绪如麻,连江楼见了,以为他是疲惫,便有些不确定地道:“要休息一会儿?”师映川睁开眼,看到面前这张仿佛大理石雕成的英俊面孔上,神情关切而微带紧张,如此,师映川略一沉吟,就牢牢握住对方的手,似乎想要通过贴切相触的肌肤从对方温暖的身体里汲取力量,以此支撑住自己,就此静默起来,连江楼感觉到了他的情绪异状,起身坐在师映川旁边,揽他入怀,道:“怎么了?” 师映川心情有些沉重,又有些安慰,顺从地靠在爱侣坚实的怀中,这样熟悉的气息与温暖的怀抱让他下意识地放松,但并不开口,连江楼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但毕竟多年夫妻,至少可以隐隐体会到他的不平静,于是便没有再问什么,只维持着拥他在怀的姿势,半晌,却听师映川声音低沉道:“江楼,我能感觉到你很高兴,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 话只说了一半,连江楼已打断了师映川的话,道:“我在你面前,有时会觉得惭愧。”师映川闻言,不觉微微一怔,连江楼皱着浓黑的剑眉,继续道:“我比你年长,容色虽还能够入目,却也不及你,性情亦是呆板无趣,不解风情,又极具占有欲,不可容人,如此,每每见你,总觉惭愧……以你这样人物为侣,我总庆幸自己运气太好。”说到这里,连江楼顿一顿,既而将面孔埋进师映川缎子一般光滑柔顺的发间,语气淡淡,其中又有着难以形容的深沉情感涌现:“如今你又为我孕育孩儿,我不知究竟该如何待你,才能回报。” 师映川听着这番朴实真挚的内心倾诉,心中微微动荡,又是叹息,一时间不由得一口气浅浅吐出,就道:“说什么傻话……你我之间,又哪里谈得上什么惭愧回报这样的东西,你我夫妻本是一体,当年遭遇袭杀之际,你可以为我不顾性命,既然如此,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当然。”说着,密长的黑睫微垂,掩住眸底所有快要满溢而出的复杂之色,脸上露出一抹温柔,手抚连江楼的鬓发,是笃定不移的语气:“我们还有很久很久的人生要一起度过,江楼,我为了你,什么都可以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要陪着我一直到尽头。”师映川喃喃说着,与此同时,他一只手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面上是一派平静而决然的神情。 两人私语温存一时,师映川忽然道:“对了,此事不必说与任何人知晓,这种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连江楼知道他的顾虑,便道:“我明白。”就替师映川脱去外衣,换了家常衣裳,又拧了一条湿毛巾,师映川接过毛巾擦了脸,叹道:“这世间有太多人想要我性命,或是垂涎我身上的相关秘法,总之,想要对我不利之人,数之不尽,若非我一身修为足够强横,震慑所有宵小之辈,只怕早已被人生吞活剥……所以,任何时候都决不能够让人发现我变得虚弱,我如今身怀有孕,随着时间推移,实力也必然会随之被压制,如果消息传出,也许有些事情就会脱离掌握,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连江楼微微颔首,这些道理他自然很清楚,不过想了想,就道:“一开始倒也可以掩饰,但时间一长,势必遮掩不住。”师映川略一思忖,便已作出决定:“等到这肚子实在大到不能以衣衫遮掩的程度时,我便以闭关之类的借口不见外人,等孩子生下来之后,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确定了日后的一系列问题解决方法。 末了,师映川不再谈及此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用手按在上面,就忽然对连江楼道:“江楼,你希望这孩子资质极佳么?甚至……像我一样?”连江楼没有察觉到师映川语气中的一丝异样,只是表情柔和地将掌心覆在对方的手背上,道:“平庸也好,天资纵横也罢,都是我们的孩子。”师映川轻叹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这孩子……”他忽然又咽口不提,沉默下来,连江楼虽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身为枕边人,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对方的异常,就将师映川抱到自己的腿上坐着,抚摩着爱侣的背部以作安慰,道:“今日你的情绪起伏很大。”师映川微微一笑,眯起了那双漂亮之极的红眸,此时此刻,他的真实心情远比表面呈现出来的宁淡样子要复杂得多,只道:“怀孕的人往往脾气都会变得古怪些。” 两人温言说了几句体己话,末了,连江楼道:“你既有身孕,是否要传大夫过来,方十三郎医术精湛,又极是可靠,不如让他来按时照看。”师映川不假思索地说道:“这倒不必了,我这又不是第一胎,从前也是生过的,本身自有足够的经验,你不用担心什么,只等着安安稳稳做爹就是了。”两人互视一笑,自是温存不提。 大周,摇光城,皇宫。 天色阴沉着,似是要下雨,马车里晏长河掀帘看了外面一眼,正欲放下帘子,这时却见两个身影策马而来,这是外宫门,能有身份足以在此不下马的,不过寥寥,晏长河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两个皇弟,而此时两名已有少年轮廓的皇子自然也瞧见这明黄幄的马车,知道是太子,就下了马,双双上前行礼道:“臣弟见过太子殿下。” 晏长河见二人一身猎服,挎着弓箭,不远处有一群人自偏门鱼贯而入,都抬着猎物,就温言说着:“这是打猎去了?”两个小小少年脸上还有着欢快颜色,笑着应道:“是,收获不错呢,太子哥哥若有工夫,改日也与我们一块儿耍去。”晏长河见这两个皇弟都是俊秀,言行举止亦是意气风发,当下心中就微动,又说了几句,将二人打发了。 马车便继续前行,晏长河放下帘子,脸上缓缓漠然下来,这时自己这太子已做了几十年,地位稳固,但随着父皇这些年来不断有子嗣出生,又这样飞快成长,其中不乏优秀者,就有时候偶尔隐隐有些心悸,再想到父皇近些年来又是越发深不可测,不再是自己幼年时父子二人亲密无间的光景,心里就一阵阵说不出的寒意涩意,只无语言。 马车行驶着,这就到了内宫,车子在长长的夹道间停下,即便是储君,此时也不能再乘马车或者骑马了,这时晏长河就下了车,天仍阴沉着,雨却还未下,晏长河改乘了太监抬的肩舆,快到御书房时,远远就见一个红袍内侍快步迎来,请着入内,晏长河被扶下来,就问着:“父皇今日心情还好?”那内侍就躬身呵呵笑道:“老奴瞧着陛下心情也还畅快,早间又多用了些粥。”晏长河听了,微微点头,再没问下去,这是皇帝近侍,能说这些已是可以了,别的,就是知道也不是能说的,当下脚步从容,就随这内侍进去。 送到里面,这红袍内侍就退下,晏长河穿过长廊,进到房中,就上前行礼,道:“儿臣见过父皇。”晏勾辰正在批阅着公文,头也不抬地道:“坐。”晏长河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略一打量着,就见晏勾辰穿一身常服,戴九龙冠,面貌依旧儒雅清俊,但晏长河知道,在这巧手妆饰出来的表象之下,已是一张衰老面容,然而天威难测,自己面前这个男人登基数十载,到如今已是一手掌控大周,乾纲独断,从最初一国小小皇子走到现在,谁能想象? 一时书房中安静着,直到面前一小摞公文都看完,晏勾辰才放下了笔,晏长河见状,就略直了直身体,坐正了,晏勾辰喝了口茶,就问起近期一些晏长河掌管下的事务,又论起朝政,父子两人足足谈了近一个时辰,晏长河才退了出去,上了肩舆,这时他脸上一直罩着的谦和微笑便敛去,流露出一丝沉郁,思索着之前晏勾辰所说的每一句话,从中揣摩深意,一时回到东宫,近侍伺候着沐浴更衣,房间里熏了安神香,晏长河略用了些饭食,就歪在榻上翻着书看,这时外面已有稀稀落落的雨点掉了下来,晏长河听着雨打芭蕉之声,渐渐放松下来。 恍恍惚惚间,起身向外,眼见外面春光明媚,阳光洒得泼天覆地,花开如锦,姹紫嫣红,一个少年在树下,青青衣袍,白白脸儿,目如点漆,眼里半点杂质也没有,清明如泉,是出尘之姿,不是师倾涯还有哪个?就见他对着晏长河一笑,道:“昨儿还派人带了信,说是想见我,现在见了,倒不说话了。”晏长河一时间有些迷离,下意识接道:“本有许多话要说,见了你,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师倾涯听了,微笑不语,晏长河走上前,执了对方的手,道:“我的心思,你莫非不懂么。” 师倾涯目光凝视着晏长河,露出一丝微笑,道:“我当然明白。”晏长河放下心来,就笑起来:“这就……”刚说出这两个字,却突地醒悟过来,顿时一凛,面前师倾涯看着不过十几岁模样,可过去这许多年,明明早该是成年人了,这时怎么却还是年少时的稚嫩形容?眼下又是秋季,周围这环境却怎是春天?自己明明身在东宫,怎么这地方眼熟,分明却是当年青元教总部!一时间晏长河整个人全清醒了,当下就欲出声,但看见面前少年笑色盈盈,心又猛地一滞,又是甜又是苦,生生说不出话来,惟恐这梦就醒了,再看不到这玉人,纵然如今时光淘染,自己已是深沉城府的合格储君,但此时在这梦里,看着记忆中少年翩翩模样的爱人,体味最初的感情,种种青梅竹马的往事在心头一一而过,又想起了彼此当年为了各自利益而绝交时的痛苦,心中感受,实是无法形容,晏长河喉结颤了颤,一双幽黑的眸子盯着面前之人,眼睛一眨也不舍得眨,只将少年一双手紧握在掌心里,眼中湿润,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到了嘴边,却只有一句,说着:“……我很想你。” 说到这里,晏长河固然竭力想要保持着平静,语气也温柔,但眼泪却是再控制不住,一股透明水流就自眼角蜿蜒而下,原来,哪怕是旧梦,也能如此深情啊…… 师倾涯惊讶道:“这是怎么了?”晏长河不语,只将这少年时代的爱人拥入怀中,喃喃道:“二郎……二郎!”他这样一声又一声地轻唤着,师倾涯就笑道:“今日你是怎么了,这样古怪。”晏长河柔声道:“你不明白的,也不必明白。”顿一顿,就吻着少年洁白如玉的额头,叹息道:“二郎,等着我,我会尽一切努力……到那时,再也不会有让我两难的选择了。”说着,却将少年揽着,放倒在旁边的花丛里,师倾涯正欲起身,晏长河已覆上身来,解着彼此腰带,眼中迷离苦涩交织:“让我看看你,二郎。”师倾涯微怔,下一刻,洁白的身躯已从衣衫中被剥离,阳光下,两具身体紧紧缠绕,分拆不开。 然而再漫长的梦境,总也有醒来的时候,当晏长河悠悠睁开眼时,室内一片安静,看了一半的书还摊在腿上,外面雨已下得大了,雨声连成一片,而方才的一切,在脑海中还是鲜明着,一时间几乎分不清是真是假,晏长河微怔,良久,叹了一口气,再真实的梦也终究还是一场梦,当年自己选择了权力,放弃了青梅竹马的师倾涯,只有往日时光还留在记忆里,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晏长河平静了一下,去用冷水洗了把脸,此时在皇宫中,晏勾辰幽幽自梦中醒来,睁眼看见季玄婴坐在桌前,正默不作声地用锦帕擦拭着手中的宝剑,季玄婴见他醒了,就道:“……做梦了?”晏勾辰看了青衣素巾的男子一眼,微微扬眉:“哦?你又如何得知。”季玄婴淡淡道:“你方才叫了他的名字,‘宁天谕’六次,‘师映川’十一次。” 这话一说,晏勾辰顿时微怔,只目光略显古怪,既而坐起身来,足有一阵没有说话,半晌才说着:“是么。”季玄婴看了男子一眼,没有斟酌,只直接问道:“若是计划成功,你准备如何处置?究竟是杀他,还是另有安排。”晏勾辰淡淡说着:“现在说这些还早。”顿了顿,望着季玄婴:“你呢?” 季玄婴回答了这个问题,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情绪,没有犹豫,没有矛盾,只有信念与平静:“我须亲手杀他,以此破开内心一切迷障,直达无上大道……我已冥冥之中有所感应,斩此宿世心魔之后,五气朝元之境于我而言,此生可期!” 352三百五十二、人性的黑暗 安静的房间中,季玄婴眼中闪动着冰冷的寒芒,声音虽是平静无波,然而每一个字当中却都带着一股难言的冷酷乃至残忍,如此没有起伏的话语,如此淡泊神色,仿佛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那么的顺理成章,这样的态度,实在让人心悸,即使以晏勾辰如此性情城府,见惯了人心险恶多变,一时间也觉微微凛然,收敛了浮于表面的一层笑意,若有所思,这种信念背后,是怎样的疯狂激烈?一直以来,世人眼中的季玄婴是一个淡漠到极致,也冷静到极致的人,然而又有几人知道,在这表象之下,隐藏的却是一个疯狂而又鲜活到极致的灵魂。 一时晏勾辰望着安静擦拭宝剑的季玄婴,仿佛是要透过这具身体去看破血肉下隐藏着的那颗心,看透人心之中的阴霾,季玄婴的表现,事实上既不是残酷,也不是嗜血,而是病态一般的虔诚,晏勾辰身为帝王,什么丑恶黑暗的人性没有见过,人命都不算什么,但是惟独这个容貌清俊的男人,纵然他都不由得心中一阵阵冒出寒意,不过随即就嗤笑起来,说着:“若得不到,就亲手毁灭,斩情灭性,大道可期……呵呵,其实你比任何人想象中的更冷酷无情。” 对于这种讥嘲,季玄婴一双眉毛依旧平平不动,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直线,显得过于冷漠,他头也不抬地道:“你我不过半斤八两,何必说这些。”季玄婴的回答充斥着如冰一般无情的冷酷,谈起这样最触动他的话题,季玄婴反而最能够平静下来,如此面无表情地说着,语速很慢,就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扔,而听着这些话,晏勾辰倒是面色平静,嘴角微微泛起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道:“是啊,不过是彼此彼此而已……不过,你确定了到时候真的能够毫不犹豫地下手?要知道不管怎样,他终究是你儿子的父亲,你为他生育过两个儿子,你们还有共同的孙儿孙女,你果真能够杀了你儿子的父亲,你孙……” “我自然可以。”话没说完,季玄婴就已望了过来,打断了晏勾辰的话,听着对方这样问,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情绪一如既往地冷,只眼中幽沉无尽,似是不见底的深渊,乌黑深冷得令人恍惚,里面是一片纯净中夹杂着残忍,如同一把剑,这时季玄婴终于长眉微微挑起,仿佛有些厌烦这样的问题,也仿佛是不喜欢与这个人进行交谈,他的声音淡得像水,只有语调还沉稳地道:“你说得不错,我与他的确纠缠甚深,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正是由于我与他之间有着牵扯不尽的羁绊,这才使得它具有最终被一举斩断的绝大价值,不是么?” 说着,季玄婴洁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宝剑,冰冷光滑的剑身让他眼中有瞬间的迷离色彩,脸上的表情倒是丝毫也未变,但眼底已是紧接着隐隐有寒芒凝结,对于那个人,他非但不是无情的,反而是包含着最深沉的感情,那是一种强烈到极点的情意,浓烈得令心脏都在一直隐隐作痛,这样的感情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有着太久的点滴积累,直到最终全面爆发,当初温沉阳之于宁天谕,如今季玄婴之于师映川,本质上都是如此,他是如此地爱着那个人,以自己的方式,然而这样的爱,却并不是被强烈需要的,所以这样过于深沉强烈却得不到同样回应的感情,就由此变成了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痛苦,而这痛苦能够表达出来的意思很清楚,那就是由爱及恨,那样地想要去彻底占有他,又是那样地想要亲手毁去啊! 听着季玄婴的话,见这人如此行事居然也能表现得这般从容,晏勾辰心寒警惕之余,倒也有些佩服起来,他一向善于拿捏操纵人心,更是精通人心情绪一类的变化,因此往往就如春风化雨,没有依靠任何外物手段,就能够使人被逐渐摆布而不自知,但放在季玄婴身上,这种本事便基本上没有了用武之地,只因他操纵旁人,根本原因是因为人心往往纷杂多变,但只要扣住一个根本所在,也就是心之所欲,那么终究能够把人牵着鼻子走,让人不自觉地跟随他的节奏,然而季玄婴此人却是心思目的再简单不过,意志更是坚定之极,只要一个不好,就要弄巧成拙,反而恶化了两人之间原本就谈不上亲密的关系,于是晏勾辰便不再涉及这个话题,不打算以言语调动起对方的情绪,只微笑说道:“放心,你会得偿所愿的,我保证。” 晏勾辰这时坐在榻上,穿着一身素色常服,头发挽着,没有戴冠,他相貌清俊,眉宇之间带着丝丝儒雅气息,此时他面对季玄婴,整个人就并没有流露出平日里的帝王威严,若是手里再拿上一卷书的话,那么看起来就似一名温雅书生一般,书卷气息浓郁,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如今天下间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季玄婴抬眼看他,神色冷然,瞳孔内是不变的漠色与冷冽,他望着晏勾辰,面无表情之余却又似带着一丝压迫性的气焰,道:“这是你当年亲口许下的承诺,也是你我得以携手合作的前提,所以,我不希望其中出现任何变化。” 这声音沉郁低回,仿佛响在耳畔,话语之中的意思却足够直接,殊无委婉,晏勾辰闻言,面色不动,只淡淡一笑,眼中似是一片诚挚之色,口吻亦是温和地道:“这是自然,你大可以放心,当初你我在一起共事多年,这一世也是相识已久,我为人处事究竟如何,你是了解的,我说过的话,许下的承诺,都会一一兑现。” 晏勾辰如此说着,心中却不由得想起方才季玄婴所说的‘羁绊’之语,一时间嘴角微勾,眼中幽幽如渊,当下看了对方一眼,心中暗暗叹笑:“羁绊么……你又哪里知道,我与他之间的羁绊,才是早就已经无法拆解的死结啊。” …… 深秋时分,天气已经有些寒冷,这一日师映川运功完毕,略作梳洗,便让人抬了一筐画轴进来,师映川随手拿出一支,徐徐展开来,原来乃是一幅女子画像,上面又有几行小字,师映川拿着画像坐下来,摊在膝上看着,这时连江楼自外面进来,见师映川在看东西,就随意扫了一眼,一开始并没有在意,但后来发现师映川打开看的似乎全部都是些年轻女子的画像,这就留意起来,走到跟前看了看,就见画上都有字,写着画中女子的家世以及对于本人的简单介绍,连江楼见了,就微拧眉峰,道:“这是什么。” 师映川一看他这样子,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个爱吃醋的男人在想什么,就笑道:“你这人,能不能别总胡思乱想的……这些女子与我可没什么关系,我这是在给二郎挑选,那孩子现在年纪也不小了,也该想想成家的事情了。” 连江楼听了这番解释,这才释怀,就坐在师映川身旁,看了一眼筐中的数十支画轴,道:“这么多?”师映川笑道:“这已经不算多了,是经过层层筛选到最后的一批,原本有上千人,就剩下这几十个能够有资格送到我面前,让我过目,这些都是容貌家世出众,自身资质也还不错的未婚女子,严格说来,已是青元教控制区域下的最顶尖的一批优秀处子了。” 连江楼扫了一眼此时师映川手中画像上的少女,此女容貌极美,的确是少见的丽色,就道:“他知道这件事?”师映川叹了一口气,将画像收起,放回筐中,就笑了笑,似是被往事触动,眉宇间似喜还悲,淡得看不出是否真有情绪起伏,说道:“那孩子自从当年与千穆分开之后,一直就没有和好,这几年自己一直独居大光明峰,不曾与任何男女亲近过,几如苦行僧一般,我这个做父亲的,终究还是担心他,若是他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照顾,我也能放些心。” 连江楼见师映川神色感慨,便安慰道:“他既已是成年人,自有打算,你不必过于挂怀。”师映川叹了口气,眼波流转之间,有些落寞,也有着淡淡的沧桑,如今他的双眼却已不再是从前的鲜红模样,而是恢复了最初的正常黑色,与普通人无异,这是由于在前时刚发现怀孕之际,他就立刻果断地选择废掉了功夫所致,那门摄取他人的生机以补充自身的秘法固然令他受益良多,但也正是如此,使得腹中一旦有孕,就注定了胎儿会深受其害,只怕出生之时也就是孩子的死期,因此师映川只能暂时废了这门功夫,等到孩子生下之后再重新修炼,而且由于他发现得早,及时停止,所以肚子里的胎儿倒也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慢慢温养一段时间也就无碍了,一时就见师映川叹道:“这世间儿女,都是来向父母讨债的……眼下这一批的数十名女子,我会从中精心选出一部分,然后让二郎他自己挑选,若是他愿意选几个来成家,固然是最好的局面,若是他真的不愿,那我也不好勉强,只随他罢了,毕竟有他哥哥平琰的事情在先,所以他的婚姻还是由他自己做主罢,我不想再重蹈覆辙,否则若是当年我没有一手促成平琰与劫心两人的婚事,也许他们现在还能活得很好……是我害了那两个孩子。” 说到这里,师映川面色郁郁,整个人都沉默下来,他的睫毛很长,密黑的长睫投下一片淡淡阴影,使得那黝黑的眸中仿佛被带起了一层荡漾着的水波,掩去了一切情绪,而连江楼从始至终一直都是坐直了身子,安静地听着他默默倾述,没有表示怜悯,也没有什么言语上的殷切关怀,只是在对方说完之后,握住了他的手,师映川抬眼看过去,一双眼睛是幽暗也是明亮,眼角微扬,似振翅欲飞的蝴蝶,那睫毛仿佛涂了油似的,闪润得过分,令人窥探不出此刻他眼底的神情,看不透,摸不着,他目光直视着连江楼,道:“我这个做父亲的,其实很不合格……由于我当年乱点鸳鸯谱的缘故,间接致使后来劫心离世,平琰身亡,亲手造成了这一出悲剧,现在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因为自己的专断性子而害了另一个了。” 师映川郁郁诉说着,以他的身份地位,这些话他也只能在最亲近的几个人面前说,不过师映川毕竟枭雄于世,不是过于郁结往事、无谓追痛之人,因此这些话说出来之后,也就放在一边,重新打起精神,把剩下的画像都一一看过,挑出看中的几个,命人封起来,自己又写了一封亲笔信,连带着画像让人一起送到承恩宗,待做完这一切,他也有些倦了,以他体魄,自然不是身体上的疲乏,而是心情不好,当下整了整衣发,对连江楼道:“我有些事要与碧鸟说,这便去她那里坐坐。” 刚说完,就见原本面色轻松宁和的连江楼当即神色一沉,目光扫了他一下,便起身去一旁坐下,盘膝打坐,师映川见状,心中苦笑,连江楼从前也还罢了,虽然也不喜欢他与皇皇碧鸟等人多作接触,但也并不明显,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感情越发深厚,连江楼的占有欲也就越强,而这种情况在师映川怀孕之后,更是达到了一个极高的地步,甚至听师映川言语之间提到皇皇碧鸟或者左优昙,就会不快,一时间师映川面对占有欲强烈到极点的爱侣,不由得叹气,走过去摸了摸男人的脸颊,道:“你说你这个人啊……” 师映川顿了顿,忽又凝视着男子英俊刚毅的面庞,眼中有片刻的迷离与回忆,随即清明起来,低声叹道:“知道么,你不高兴的样子和以前简直一模一样,虽然并不凶我,但会不理我,沉着脸,除非我认错,否则的话,你就一直不肯跟我说上一个字,自己在那里生闷气……” 师映川软语款款,唯有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与苦难,到最后才会沉淀出如今的温柔恬淡,但连江楼却从中听出一丝怅惘伤怀之意,他不知该说什么,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睁开了双眼,望着师映川如花面容,片刻,才低低道:“……你很想念从前的我?” 师映川看着面前的男人,眼波凝凝,忽然就‘嗤’地一下,轻笑着说道:“笨蛋,从前的你,难道就不是你了么?居然吃起自己的醋来,连自己都嫉妒,你真是无可救药了,活脱脱的百年醋坛子,作得一手好酸……连大先生,就看你这醋劲儿,简直让最小心眼儿的女人也甘拜下风。”面对爱人的打趣戏谑,连江楼却没笑,只定定望着师映川,仿佛是在揣摩对方的话是否出于真心,师映川叹了口气,柔声道:“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都快要忘记,你何必还介怀。” 连江楼不语,片刻,他执起师映川雪白的手,低头在上面亲吻了一下,道:“抱歉,让你这些年总是面对一个情绪无常的人。”师映川接受了他的吻,眼神柔和下来,两只柔软纤细的手掌捧住连江楼的脸庞,认真地说道:“我从来没有觉得你情绪无常,因为我知道感情纯粹的人都是这样,总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表露出来,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隐藏着,这并不是错。” 第191节 正说着,忽有人在外面禀道:“君上,纪山主到访。”师映川顿时微微一怔,颇有些意外之色:“哦,父亲大人居然来了么,倒真是稀客。”纪妖师多年不曾涉足云霄城,这些年来,父子二人还是在季平琰的葬礼上才终于见了面,眼下对方忽然到此,于情于理都不该怠慢,当下师映川就对连江楼道:“我出去一会儿。”连江楼也不拦他,只点了点头,任师映川出去了。 一时进到花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抹正在独坐喝茶的熟悉身影,华服金冠的俊美男子依旧还是从前模样,并未有什么改变,师映川微微一笑,上前说道:“比起前些时候见面之际,父亲大人倒是风采更甚。” 纪妖师仍然坐着,并未起身,如今这世间在师映川面前有这个资格的,也只有身为师映川生父的他了,一时纪妖师目光在师映川身上一扫,敏锐地察觉到对方身上的一些细微变化,上次没有发现是因为季平琰身亡之故,葬礼上哪有心情仔细留意什么,而如今父子二人见面,纪妖师就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同,一时间眯起狭长的双眼,不是很确定地道:“你似乎是……长大了些?”师映川淡笑得宜,是从容优雅的风度,微微欠身道:“是啊,这肉身的确稍微成长了一些,不过想要恢复到从前的样子,只怕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够的。” 如此不闲不淡地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父子两人有片刻的相对无言,既而师映川忽然轻轻弹动一下手指,嘴角微扬道:“有什么事,就说罢。”纪妖师也不遮遮掩掩,他脸上带着毫无具体意义的笑容,直接道:“我要见他。” 师映川对于这个要求并不觉得意外,他两手交叠着放在腿上,似笑非笑道:“父亲大人,忍了这些年了,现在终于忍不住相思之苦了么?……可以,你可以见他,不过,我不希望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这父子二人此刻都是在笑着的,但即便同样是笑容,甚至哪怕是笑得一模一样,但其中所代表的意义也绝对不同,尤其这两人的身份分别是情场上的失意者与胜利者,这样的双方在一起笑出来,无论怎样也都会带着些黑色讽刺的意味,只因失意者不管多么看似平静乃至不以为意,但最本质上也不得不接受自己是处于弱势无奈的这种尴尬地位,而胜利者却是从容有底气得多,这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纪妖师眉弓微扬,略带嘲讽地道:“你以为会发生什么?还是怕我会对他说破你们从前的那些事?我还没那么无聊。”师映川毫无意义地笑了笑:“这样最好。”他看了纪妖师一眼,心里倒也佩服对方数十年如一日地始终毫不动摇地爱着一个人,这份感情并没有错,只不过,却是偏偏爱错了人而已,所以,注定得不到回应。 师映川所居的宫殿占地很大,富丽华贵自不必提,四周花木扶疏,即使是即将秋尽的时节,也依然到处都葱葱茏茏的,纪妖师沿着白石小径走着,一会儿,远远就看见有人在走廊上给一对相思鸟喂食,那人身材高大,一头油亮柔顺的黑发披在身后,黑色华服上有云纹粼粼,阳光照在上面,顿时给人一种好似水波浮荡一般的错觉,那线条明朗坚毅的侧脸仿佛大理石雕凿而成,充满了男性的魅力,看起来也就是差不多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不会更大了,纪妖师见了这熟悉的身影,一直古井死水般的心脏顿时就隐隐猛跳了几下,袖中的手不由得就紧紧攥了起来,此时此刻,他的心中莫名地并没有生出那种原本该有的、久别重逢之后的喜悦,而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微恍惚,甚至出现短时间内的茫然,这时那人自然也早就发现了纪妖师的存在,当下就从容地看了过来,容貌如同太阳神一般耀眼完美,但黑色的双眼之中却泛着淡淡的冷光,刚毅的面孔上神色微显淡漠,挺拔的身躯令他越发显得凛凛高大,具有强大的压迫力,即使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过于寡淡,仿佛对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整个人仍然具有着无穷的魅力,一阵凉沁秋风吹过,纷纷扬扬地撩起了他漆黑的发丝,依稀迷离了视线,那是足以令纪妖师心神恍惚的美。 连江楼站在走廊上,看着纪妖师,一双黑玉似的眼睛里先是略有意外之色,随即就变成了淡漠,这样明显是看待陌生人的眼神就像是刀子一样,狠狠扎进纪妖师的心口,令纪妖师有瞬间的憋闷乃至狼狈,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将眼中过分炽热的火焰尽数掩盖下去,这才浑若无事地继续走了过去,在阶下立住,道:“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过得还好?” “……我很好。”连江楼用平淡而又带着些明显距离感的语气说了一句,当初他醒来之后,曾经见过纪妖师,而在后来的这些年里,他也早已从师映川那里知道了自己与纪妖师之间的关系并不仅仅只停留在对方是师映川的父亲这一表象上,他得知了自己曾经与这个俊美得妖异的男人相识多年,并且对方一直都对他抱有爱慕之心,只不过对于更深层次的一些事情,连江楼就并不清楚了,而师映川也不会主动告诉他有关那些充满交易色彩的暧昧经历,以及期间夹杂着的旖旎纠缠,但就是这些浮于表面的真相,已足以让连江楼对这个俊美的男人敬而远之,因为至少对于像连江楼这样的人来说,除了自己心爱的伴侣之外,其他人的感情对他而言都是毫无必要,甚至累赘得很,如果是随便一个人倒也罢了,不必理会就是,但对方却偏偏还是师映川的父亲,这就令他有些拿捏不定究竟应该怎样对待这个不同一般的爱慕者,眼下对方突然出现在这里,显然是得到了师映川的同意,一时间连江楼眉宇微凝,就沉声道:“……素闻纪山主这些年来久居弑仙山,一向并不涉足云霄城,为何今日却忽然来此。” 连江楼容貌体型都是极其出色,吸引眼球,偏偏他眼中一片清凉,似无情之极,与自身极具阳刚之美的皮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些人会因此望而却步,但对另一部分人而言,这反倒就是一种越发强烈的吸引力,而纪妖师就属于后者,此时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很平静,敛去笑意,郑重说道:“不过是多年未见,想来看看你罢了。”说着,缓缓上前几步,接着就举步上了台阶,连江楼听到这字里行间处处透着亲密之意的话,不觉剑眉微皱,眼看着纪妖师登上台阶,来到自己面前,眼中就有了一层不快之色,无非是碍于对方是师映川生父的这个身份才没有表现出来而已,但以他的性情,也不可能与谁去虚与委蛇,于是当下就十分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说道:“我与纪山主并无交情,又何来探望一说。” 连江楼说话间,嗓音固然低沉磁性,但语气却平淡中不乏冷澈,显然并不掩饰自己的不耐与拒人千里的鲜明意愿,纪妖师望着男子,那容貌还是旧时模样,性子似乎也还是老样子,这个事实略微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同时也令他一时心神动摇,有什么显而易见的东西一直深深烙在记忆当中,眼下就心中悠然荡漾,这等情绪就仿佛决堤之水,只是一丝冒了头,立刻就带动着大浪轰然冲开堤坝,一发不可收拾。 这种浪潮冲击着纪妖师,使得他发现自己整个人突然就被某种不知名的情绪所充斥,塞得满满当当,令人连其他的意念都没有空隙去生成,甚至形成了一个暂时的情绪巨网,将他罩得严实,纪妖师觉得不舒服,但又本能地不想摆脱,不过这一切在触及到连江楼的目光之际,就如同积雪暴露在烈日之下,飞速地消融,连江楼那目光里的虚无,淡淡的冷漠,比起纯粹的无视还要刺人得多,纪妖师望着这目光,片刻,突然就笑了起来,道:“你似乎是知道了什么……我说的可对?” 连江楼的眼神谈不上厌恶反感,但绝对足够疏离,淡淡道:“我听他说过一些。”纪妖师眼角微挑,也不算怎么意外:“他跟你说过?”连江楼没回答是还是不是,只注视着面前俊美的男人,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我对除师映川以外的任何人,都没有丝毫兴趣。”事实上,连江楼虽然对自己被除了师映川之外的人所倾慕的这件事并不喜欢,没有丝毫兴趣,但他却是能够理解的,连江楼不是一个喜欢惺惺谦虚的人,他很清楚自己所具备的价值,像他这样的人,有着强横的实力,英俊的外貌,健美的体魄,几乎具备了一个成熟男人能够拥有的最高魅力,如此一来,被许多女性甚至一些男性所爱慕,是很正常的事情,因此纪妖师的行为并没有任何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方,只不过理解是一回事,接不接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短短一句话,本身却足够犀利,将一切可能性的东西都斩得干干净净,配着那副淡漠表情,简直有着令人为之一直心寒到底的力量,纪妖师纵然心理承受力再强,也不免就此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他负手面对着面无表情的连江楼,静了一时,心中百转,才缓缓道:“你从前就不肯说些好听的,现在还是这样,甚至犹有过之……不过,你倒也不必困扰,我不会做什么,毕竟我并不希望真的惹你厌烦。”事实上,纪妖师对于连江楼的感情,未必就会少于师映川,但凡事无法以此简单论计,因此若是有缘,即便一方情意浅淡,却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但若是无缘,任其浓浓情意,百般不甘,也是枉然,所以有些爱,有些情,终究也只能遗憾。 连江楼闻言,眼皮微掀,就从容不迫地道:“既然如此,那就失陪了。”说罢,转身就欲进去,纪妖师见状,身体上的反应比脑子动的更快,下意识地就伸手抓向连江楼,想要将其拦住,说时迟那时快,连江楼耳朵猛地一动,同时右臂一舒,整条手臂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没有骨头的柔软肉条一般,恰恰避过了纪妖师这一抓,下一刻他已回身看了过来,脸上神色不变,依旧还是那种淡漠与平静,只是其中却已多了一丝不快,冷冷说道:“纪山主,望你自重。” 连江楼这些年无欲无求,除了在意爱侣师映川之外,其他的都不大在乎,刚才面对纪妖师,也还是淡淡以对,但此时由于对方的下意识举动,就变成了淡然无争之间又透出一丝冷然,而纪妖师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做,眼中不免闪过一丝懊恼,但这种情绪立刻就被他屏弃,对着连江楼嘿然一笑,反而伸出一只手来,眼神慵懒地打量着对方,道:“太久没有跟你交过手了,不如今天试试?” 说着,不等连江楼有什么回应,已自顾自地环视了一眼周围:“这里不合适,放不开手脚,还是换个空旷些的地方罢。”话音未落,足下忽然一踏,整个人已笔直冲向天边,速度之快,身后都拖出了长长的残影,连江楼见此情景,略一迟疑,随即纵身跟了上去,瞬间就将速度提升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二人就此双双消失在了原地。 就在连江楼与纪妖师离开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之后,师映川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此处,方才他虽然人并不在这里,但一直都在集中精神遥遥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方才那两人双双离开,他虽然知道,却也并未阻止,眼下师映川在原地站了一阵,脸上神色平淡,既而就转身进了门。 直到晚间,连江楼才回来,此时师映川正在灯下指导季卿丘修行,他披着一件长袍,已是变成了蛇身时候的样子,脸上淡淡几点白鳞在灯光中泛着幽光,眼下连江楼进来之际,面色疲惫,身上原本整洁的衣物也变得有些破烂,伴有鲜血点点,一眼看去,身体表面有着大大小小的几处明显伤口,季卿丘乍一见此情景,顿时下意识地惊呼一声,站了起来,师映川倒没有什么太大的表示,只是微微拧眉,起身问道:“伤得可重?” 连江楼摇了摇头,沉声道:“没什么,受了点内伤而已,再加上一些皮外伤。”师映川看了一眼季卿丘,道:“你先回去罢。”季卿丘乖巧地应了,就收拾东西出去,师映川唤人取清水和药品等物,走过去替连江楼将身上弄脏的破损衣物脱下,见对方精悍健硕的身躯上伤痕累累,脸上不由得就有些恼色,说道:“你们两个动手也就罢了,怎么没个轻重……” 连江楼知道自己虽然没有通知师映川,但之前自己与纪妖师之间所说的话,必是瞒不过师映川的,便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安慰道:“又不是生死相搏,互相之间下手都有分寸,所以不过是些小伤而已,略作调理也就无碍了。” 说话间下人已将药品等物送了来,师映川用毛巾沾了水,为连江楼细心擦拭了身体,注意不要碰到伤处,然后才用药水认真将伤口清理了一遍,师映川一边忙着,一边问道:“他呢?我想至少他不会伤得比你轻。”连江楼语气平淡地道:“纪山主已经离开了。”师映川看了男人一眼,才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连江楼微蹙了眉峰,慢慢说着:“没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以后若非必要,我不希望再与他接触。”师映川眼神幽幽:“你讨厌他?”连江楼看着师映川麻利地为自己裹伤,神情淡漠道:“谈不上,但除你之外,我不喜欢与任何人有所瓜葛。”师映川听了,再不多话,一时连江楼身上的外伤都被处理好,又服了药,倒也没有什么大碍,他也不愿在室内休息,两人便出了室内,在月下沿着莲湖慢慢走着,一时连江楼看着师映川,就道:“你的修为似乎越发进益了,我面对你时,只觉得深不可测。”师映川眼波如水,黑色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古怪,随即又平淡下来,有些自嘲地叹道:“是么……不过,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我现在的样子比起几年前,已经有了变化,虽然不明显,但这种变化的确存在。” 师映川说着,捋起衣袖,露出被鳞甲覆盖的手臂,他用手轻抚着自己的胳臂,然后又转移到了身体上,思绪也随之回转过来,细细解说着:“你看,我这身上的鳞甲比起从前,越发细腻了,也许你看不出来,但我自己可以感觉得到,而且我脸上的鳞纹也在变淡,变少,这尾部却在变长,维持这副半人半蛇形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这些,都是在无声无息中逐渐发生的变化……”连江楼闻言愣了一下,浓黑的剑眉微微凝起,就轻声道:“你想说什么。” 师映川自己也不可能完全了解情况,所以对这一点,也只能泛泛一说,一时沉吟着,心底深处却有某个并不明确的想法在渐渐成形,他停下,在湖边的草地上盘坐起来,手放在冰冷蛇尾上,旋又低笑,望着湖上月色如银,而那些念头也都消泯,轻声说道:“我想说,这也许是一种‘进化’……江楼,到了最后,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还会是一个正统意义上的‘人’吗?”连江楼弯下腰,仔细审视着对方面上的神情,漆黑的眸子里有着不明意义的光泽,但最终也都消失在了那深不见底的一片墨色当中,他在师映川身旁坐了下来,以手抚摩着师映川凉凉的面颊,温默以对,半晌,才道:“你非常在意这种事情?” 师映川没有立刻回答,只将自己微凉的小手放在连江楼宽大的掌心里,借那掌心中的一点温暖来平复着自己的心境,这才笑了笑说道:“也谈不上罢,只是觉得……”说着,不自觉地抬头,望向那璀璨星空,这世情颠倒,就仿佛天上星子一般,令人观之不清,师映川看着,心有触动,一时间就低低叹息道:“我只希望,到那时无论沧海桑田,无论世事变幻,无论人间是否变了模样,总有你还伴我左右,江楼,我们,我和你,总还是在一起,永不分离。” 此时清风拂来,水波不兴,有些凉,连江楼闻之不语,伸臂揽爱侣入怀,在此刻这样特殊而微妙的场景氛围下,这样表示安慰与亲昵的举动令师映川的身体微颤了一下,然后放松,任凭自己靠在这个坚实的怀中,几乎舒服地轻叹出声,熟悉的气息和温度让人浑身上下不想提起半丝气力,只愿沉湎不醒,一时间师映川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弯,似是有着说不出的甘甜喜悦,便如琼液甘露,滋养身心,万般柔情都蕴藉其中,他靠在爱人怀中,鼻间充斥着对方身上好闻的气味,那是最蓬勃阳光的气息,也是最温柔春雨的味道,犹存暖意,这时候的心情,这种记忆,相信永远也不会褪色,不会萎谢……师映川如此心满意足,至少在此刻。 两人坐了一会儿,十指相扣,就这样静静依偎,静静坐在充满了植物芬芳的草地上,看那碧波荡漾的湖面,月光染得湖波粼粼,美丽之极,平时两人都是喜欢彼此亲昵的,但眼下这样相处,却并没有什么狎昵旖旎的想法,也许是此时这种温馨舒适的感觉令人兴不起那些念头,只安静咀嚼体会着如此心心相印的细腻感受,心境渐渐宁和着,甚至近乎沉醉,月光星光一起洒落下来,银辉映照,师映川握紧连江楼比自己大了很多的手,扭头望向对方,也许是因为此时的气氛太过惬意的缘故,连江楼微眯着眼睛,平日里的漠然不见了,眉眼鲜明,神情纯净,甚至让师映川觉得这个样子的爱人有点可爱,而这一刻也将牢牢铭记在他的脑海中,也许直到过去了很久,也都可以记得清楚,于是就这样怔怔地看着,正好这时,连江楼也低头看过来,正与他眼神对接,但觉那黑眸深不及底,莫可勘透,连江楼见了师映川的表情,就有些意外,他伸手轻抚着爱人的脸,摩挲那皎美双颊,问道:“怎么突然就在发呆了。” 师映川笑色盈盈,注目于男子,菱唇微抿了一下,华美而妖异,就坦然说着柔和情语:“看你看得呆了……你很英俊,真的,非常吸引我,没有任何人像你这样对我具有强烈的诱惑力。” 连江楼闻言微怔,随即失笑,他的手用力揉了揉师映川的头顶,哂道:“果真?”师映川将他温暖的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投身伏在那宽厚的怀中,眼中漾出一丝喜色,叹道:“至少在我眼中,你便是天下第一美人,你笑起来的样子,对我而言,就是世间最美的风景,没有任何人可以相比。”连江楼闻言,似是止不住地想笑,温暖的手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脑袋:“你一向都很会说话。”师映川却仰望星空,并未有丝毫动容,叹道:“感情这种东西的发生,往往只是在一瞬间,就是那样措手不及的时刻,就擦出最为闪亮的火花……江楼,我自己都不敢确定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了你,但我想,我们能够相遇,必是一生当中最不后悔的选择。” 师映川说着,神情恬淡,笑容轻松,缓缓握紧了连江楼的手,是啊,曾经那些背叛,那些血泪,那些痛苦,的确是永远都不可能彻底抹灭的东西,然而时间终究有力量能够改变一切,曾经那么痛苦的回忆,到了如今,就仿佛是一条流淌着淡淡怅惘伤怀味道的河流,让人回味着那些苦涩与疼痛,但是也许命中注定,注定还会走在一起,这个人可以做过很多不可原谅的事情,但偏偏仍然会选择继续相爱,因为只要看着这个人,那一刻,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两人静静相依,一会儿,连江楼将师映川揽于怀中,一只手罩在爱侣那还没有半点凸起的腹部上,道:“女子有孕,母体怀胎十月,极是辛劳,想来你也应该一样。”师映川莞尔,笑道:“女子大多身体娇弱,自然难过些,但我这般体魄,又有何惧,略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从前也不是没忍耐过。”连江楼掌心在师映川平坦的肚子上温柔摩挲,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就沉声道:“待你腹中胎儿渐大,就会对你影响越来越大,若是到后来,的确难熬的话……” 说到这里,连江楼顿了顿,但终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若你很是难熬,我们……可以不必留它,免得令你痛苦不适。”师映川一愣,顿时就不轻不重地在连江楼肩头拍了一下,微恼道:“这说的什么胡话!之前还怕伤到孩子,想要跟你亲热一下都要左右推委个不休,现在却说出这种话来,你这人也太反复无常了罢!” 连江楼却是一副认真的样子和语气,握住师映川白玉般的手,道:“不过是子嗣而已,岂能与你相比,若只因孕育子嗣而要你长期受苦,我又何必要它?”师映川怔怔望着爱侣,心头说不清楚什么滋味,就柔声道:“别傻了,这是我们的孩子,是你和我的精血所化,延续着我们两个人的血脉,即便辛苦些,有些不便之处,我也完全忍得起,这点小事算得什么?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很好,比任何时候都好。” 一时间师映川心中满满洋溢着一片柔情蜜意,轻扯着连江楼的鬓发,道:“傻子,这点事算什么,说得好象怀孕生子是要人命的事情一样,我承认一般侍人怀孕是极辛苦的,生产时也比女人风险更大,但那只是对普通人而言,换作我,自然毫无问题,最多辛苦一点,这又算得了什么。”说着,师映川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着:“都说怀孕之人喜欢胡思乱想,喜怒无常,我现在看着,怎么反倒是你这个当爹的变得这么焦虑爱乱想了?脾气也莫名其妙起来。”连江楼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紧张,就笑了笑,有些歉意道:“你说得是,我会注意。” 师映川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亲了一下男人的唇,道:“身上还疼么。”连江楼活动了一下手臂,表示没有问题:“还好,药很管用。”师映川小心摸着连江楼包扎好的伤处,道:“宗师体质不凡,又有上好药物辅助,应该恢复得很快。”连江楼看他袍下露出的尾部,上面的鳞甲似乎比起自己最初时看到的确实要细腻一些,颜色好象也更透白几分,连江楼摸了摸,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你可知道?”师映川微微摆动了一下尾尖,道:“我也不清楚……” 他忽然以略显幽深的眼神凝注着连江楼,问道:“若是我以后变成怪物,比如一条蛇或者别的什么,你可会接受不了?会嫌弃吗?”连江楼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认为这种事对你我之间的关系有任何影响。”师映川听了,就定定看着连江楼的眼睛,似乎在评估这话是否出自真心,片刻,紧盯着连江楼的师映川忽然就微微地笑了,就好象一个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找回了失落已久的宝物的旅人,他的眼神松融了,似乎放下心来,握住连江楼的手,柔声道:“我并不是作那等小儿女之态,去学那些年轻的孩子们,不厌其烦地向心上人反复求证对方的感情是否可靠,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没有那么幼稚好笑,只不过,你要明白,我担心由于我所追求的,使得一些事会在你我之间造成不好的影响,这是我不希望见到的。” 说着,顿一顿,将连江楼的手微微握紧,叹道:“江楼,知道么,我只是不想死而已,我只是想要一直活着,活下去,想要强大,比任何人都要强大,强大到没有任何人与事可以抹灭我的存在,操控我的命运,我不想像其他人那样最终灰飞烟灭,成为天地之间一丝微不足道的尘埃,也不能忍受庸碌无为,我不愿做时光长河当中的一滴水,泯然众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无声地消逝,我不想……所以,无论用什么手段,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变成什么丑恶模样,我都要超脱这一切,超脱生死,超脱世间,得大永恒,得大自在,哪怕这是一件千难万难的事情,哪怕只有那么一丝希望,哪怕代价巨大,我都会拼尽一切去搏上一搏!江楼,这样的我,你怕了吗?” 月色下,师映川神色疏淡,眼中或有平静,或有期盼,也或许隐藏着丝丝难以察觉的不安,只望着连江楼,对此,连江楼没有赌咒发誓,也没有甜言蜜语,只是淡然道:“我只知道我早已离不开你,无论你去哪里,准备做什么,我都会与你在一起。”说着,见面前师映川眉目如画,神采焕发,月下看去,仿佛凌波仙子一般,心中不觉柔软,又是希望这一刻永存,偏偏还希冀着更多,如此看似矛盾,就抚摩着师映川光嫩如脂的脸颊,犹豫了片刻,就说道:“不过,有一句话,我也想问你……横笛,若是有朝一日,在我与你所追求的理想之间,注定了你只可以选择一个,那么,连江楼与大道长生,你到底会如何选择?我,想知道答案。” 夜风习习,吹乱了鬓发,也吹乱了心,师映川眼神幽幽如海,半晌,才低声说道:“知道吗,很多年前,我也曾经向你问过一个与此相似的问题……那时你给我的答案,让我既是解脱,又是伤心无比。”说着,师映川见连江楼嘴唇微动,似要开口,就轻轻以食指挡在对方唇前,道:“世人所谓的长生,不过是宗师那样比其他人漫长一点的生命而已,在我眼中,就只是糊弄人的东西罢了,其实普通人死了也就死了,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平生拥有过极致的力量,手握滔天权势,财富无穷无尽,习惯于呼风唤雨,一言九鼎,越是如此,就越无法接受死亡,固然世人都说我有秘法可以从头来过,可是那意味着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我将失去曾经通过无数次生死一线才艰难夺取的所有一切,而且谁能够保证在这个过程中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一旦有所差池,那些记忆,一切的一切,都再不能延续下去,彻底被毁灭殆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人们认为对于我而言,死亡,也许只是一个开始,一切在这里结束,也在这里开始,但是江楼,我是死过一次的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这样不是回答的回答,似乎是避重就轻,但其实不然,这本身已胜过直面回应,连江楼听了,眼神复杂,也许是早有预料,也许是落寞不平,他望着师映川,对方的眼眸在此刻是月光一般干净清澈,没有任何杂质,代表着这一番话是最坦诚的心声,连江楼忽地就释然,他之前还忐忑期冀的眼神无声散去,恢复成淡泊神情,他并没有转移视线,依旧注目于师映川,道:“我曾经给过你的那个答案,一定让你很伤心罢。” 师映川凝视男子,久久之后,才轻叹道:“是啊,那时你告诉我,为了心中大道,你可以做任何事,道之所向,天下无人不可杀之,甚至……包括我。”连江楼闻言,终于面色震动,他不是不信师映川的话,而是一时间不可面对曾经如此冷酷的自己,就本能地抓紧师映川的手,信誓旦旦:“……至少,我不会。” 师映川认真颔首道:“我相信,因为你是他,又不是他。”如此说着看似矛盾却又让彼此都明白其意的话,师映川仿佛倦了,靠在了连江楼的怀中,握住了对方的手,一切都有所不同。 …… 月光如银,冷幽幽洒照大地,夜色下,将近九丈长的青色巨蛇飞速行于草丛中,青鳞鳞的庞大身躯修长而充满了野性的力量,遍身的鳞片在月色下闪着幽冷的光泽,比磨盘还大的头颅上,分明长有短小的犄角,似蛇似蛟,看起来实非世俗凡物,纪妖师坐在蛇头上,一身华服有些破烂,脸色微白,比起连江楼,他的伤势显然还要更重一些,不过这些还是在承受范围之内,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调养一阵也就罢了,此时他神情冷寂,坐在蛇头上,给自己处理伤口,巨蛇速度极快,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大湖,此刻湖边已有一个身影站在那里,纪妖师对此全无意外之色,那人转过身来,月光下,形容儒雅,面带和煦的笑意,道:“纪山主。” 纪妖师稳稳坐在蛇头上,并不动上丝毫,只眯眼居高临下地看着那男子,似笑非笑地道:“堂堂一国之君,却是孤身犯险,亲涉敌方境内,莫非就不怕我反戈一击,带人来此?虽然此处距离云霄城已有千里之遥,但终究也是青元教势力范围,我若是带了我那乖儿子过来,在一个大劫宗师面前,想必这天下间也没人能够逃脱,包括皇帝你。” 这人正是晏勾辰,眼下他素衫青巾,配着儒雅气度,俊美容貌,倒似一名满腹诗书的文人,谁能想到,他身为大周皇帝,却会独自一人出现在青元教的势力范围内?更何况还是与青元教之主师映川的生父私下见面,此时晏勾辰听到纪妖师的话,笑容不改,道:“山主不会那么做的,难道不是么?”纪妖师嗤笑起来:“哦?倒没想到你会如此信我。” 晏勾辰负手而立,淡然笑着,轻柔而不失傲色地说道:“朕不是信任山主,而是相信山主对连江楼的渴望之心。” 纪妖师的眼皮动了动,似是漫不经心地道:“用不着说这些没用的……”晏勾辰微笑道:“山主此次见了那人之后,想必已经坚定了心思,作出选择了罢。”纪妖师不置可否,他不是没有想过将连江楼以一些理由诱出,借助晏勾辰的力量将其擒获,但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成功率也并不很高,而后患更是无穷,因此并未如此选择,眼下他一双狭长凤目就盯住晏勾辰,缓缓道:“我到现在也不能肯定,你究竟是要杀他还是要采取其他的处理方式,你对我说过,事成之后不会杀他,而在我看来,作为皇帝,你自然应该杀了他,以求稳妥,就算有着旧情,到了关键时刻也是半点不剩,必须杀之而后快,永绝后患,毕竟天家无情,岂容这私情左右大局,这是理,但作为曾经多年相伴的情人,你却应该是将他囚禁在身边,朝夕而处,这是情……因此,我倒是没法断定你对我的承诺,究竟是真是假。” 面对这样的置疑,晏勾辰却是微微一笑,语气从容,但说的话从字里行间却都带着并不掩饰的讽意,道:“山主是爽快人,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又何必作这等惺惺之语?从朕当初第一次与山主暗中接触而没有遭到拒绝的那一刻开始,就意味着山主心中其实已经作出了选择,既然如此,现在再纠结这些没有必要的问题,不觉得很是浪费时间么?” 第192节 对于这样的嘲讽,一向喜怒不定的纪妖师却是出人意料地并没有发作,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蛇头上,眼中闪动着幽深无尽的冷光,以嘲笑的口吻道:“不错,正如你所说,我倒是惺惺作态了……”晏勾辰笑得温煦平和,改颜说着:“山主也不必这样想,毕竟普通人的想法与决定往往会受到情感的影响,但是有些人则不然,那是非常之人,这样人的行为,最终的选择,又怎么能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被情感所任意左右呢?势必追求的是以实现目的为第一位,那些会被情感干扰内心,影响自己作出正确的选择,这是普通人才会做的事,山主这样的人,不该犯这种错误。” “无论你怎么说,替我开脱,哪怕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我这个做老子的与你勾结,算计自己儿子的事实。”纪妖师这时似已恢复了平日里的状态,懒洋洋地说着,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小瓶,倒出药丸吞下,这才淡淡道:“不过,纵然如此,但为了那个人,说不得,我也只能如此行事了。” 晏勾辰微笑着,不动声色地捧了一句:“山主是性情中人。”纪妖师嘿嘿冷笑,一只手重重拍着额头,嗤道:“什么狗屁的性情中人,不过是个自私自利的人罢了!为了一个男人,可以置祖宗基业于不顾,可以陷儿孙于不义,与敌对一方私下勾结,算计自己的儿子……幸好我不是做皇帝的人,不然的话,那可真是好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 晏勾辰呵呵一笑,他既然目的已经达到,当下自然就好言说着:“何必妄自菲薄,山主是少见的痴情人,朕也是佩服的,即便如此行事,说到底也不过是情难自已罢了,依朕看来,若非那人横刀夺爱,山主与连江楼相处日久,到后来只怕终能赢得青睐,连江楼纵然当初是个清修寡欲之人,但面对山主这样有情有义,痴心成狂的倜傥男子,只要工夫下到了,早晚也要归心。” 353三百五十三、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面对山主这样有情有义,痴心成狂的倜傥男子,只要工夫下到了,早晚也要归心。”晏勾辰含笑说着,他面似冠玉,唇上修剪整齐的黑色髭须使他看起来老成持重,有着让人信服的稳重之感,这时眼中精光幽幽,明明放在别人身上就是充满算计的眼神,但放在他那里,就变得让人有一种精明可靠的感觉,不过纪妖师眼下却是仿佛有些意兴阑珊之态,再加上此时身上伤势不轻,就似乎有了几分倦色,身上也隐隐散发出一丝压抑的气息,他闭上眼,冷冷一笑,露出一痕森白的牙齿,整个人是一副从容到百无聊赖地步的模样,摆了摆手,似乎十分无谓地道:“到底怎么样,你我心里都有数,现在说这些也没意思,到时候自然见真章。” 晏勾辰笑容不改,一双眼睛在纪妖师身上一扫,就温言说道:“如此,山主且先疗伤罢,朕稍后再与山主详谈。”他言谈间并未再对纪妖师用上攻心之术,纵使他善于玩弄人心,但运用得再精妙的攻心之术,在纪妖师这样的人面前,却是必须谨慎,一旦稍有不好,就会惹来厌憎抗拒之心,反而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若不然,晏勾辰也不会只是这样点到即止。 巨大的青蛇缓缓盘起,头颅低垂,让纪妖师可以坐得更平稳一些,纪妖师看了晏勾辰一眼,倒并不担心对方趁自己受伤之际做些什么,他早在之前第一次与晏勾辰私下接触的时候就看出晏勾辰已经成为了宗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决无可能晋升大宗师的晏勾辰竟然跨出了这一步,不过两人既然已经达成一致,对方就没有任何理由对自己不利,一时间纪妖师坐在蛇头上,就闭目调息,晏勾辰站在不远处,并没有靠近,保持着一个并无威胁的距离,月色下,他看着纪妖师,虽然师映川的相貌并不怎么像这个生父,但毕竟是父子,从纪妖师的眉目唇鼻间还是能够依稀捕捉到一丝师映川的影子,晏勾辰看着,心中有些连他自己也辨别不清的微妙情绪在潺潺流淌,于是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忽然就道:“虽然朕如今与山主达成协议,作为朕的立场,其实有些话不该与山主说,不过,朕还是有些不理解,所以,也就说了罢……实话说,朕若是山主,决不会与敌方互通,要知道日后一旦那人有失,偌大基业立刻就是风吹云散,山主为了区区一介男子,不惜自毁千秋大业,甚至赔上独子,这……” 晏勾辰顿一顿,有了缓冲,以便让自己的语气不至于令人反感,他淡淡含笑,继续道:“山主不是那等愚夫蠢妇,自然很清楚情爱之事不是永恒的,终究还是躲不过时光的冲刷,更逃不开命运的无常,再如何情深似海,总有一日也会淡薄,如此,只为了一个有可能永远不会对自己钟情的男子……呵呵,当然,时间长了,在山主的曲意逢迎之下,对方很可能渐渐改变心思,回心转意,与山主双宿双飞,但即便如此,就付出这样的代价,朕只能说一声佩服。” 蓦然间,纪妖师眼皮一动,紧接着就微微睁开眼,深深的瞳孔之中似有火花倏忽闪过,精光四射,他听着晏勾辰这番话,目光冷漠,毫无波澜,知道以双方此时的立场来看,这已经算得上是肺腑之言了,因此狭长的两只眼眸中不由得泛起一丝莫名之色,那眼珠似乎不像黑色,反而给人一种灰沉沉的错觉,反射出沉重的压抑感,纪妖师目光在晏勾辰脸上轻描淡写地一掠,就嘿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纪妖师愚蠢透顶?没错,我承认我精明一世,但偏偏有时候却的确蠢得像头猪,做出了一个但凡还有一丝智力的人就绝对不会做的愚蠢选择,但那又怎么样,我纪妖师平生恣意妄为惯了,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既然我想做,所以就去做,就是这么简单,就是因为我觉得连江楼值得我这么做,所以,我宁可付出一切。” --其实不是不负有罪恶感的,然而,无数次的犹豫矛盾,这样挣扎,是绝望中想要拼命找到希望的努力,如此的妄想中透出浓浓的歇斯底里,因为渴望得太久了,所以宁可彻底疯狂! 说话间,纪妖师特有的低沉笑声贯`穿始终,他看了一眼晏勾辰,从见面到现在,漠然的脸上第一次了有了最真实的情绪显现出来,那种情绪体现在他的脸上,就变成一层异样的表情,看起来很难形容,非常微妙,也非常怪异,说到底,以纪妖师的精明老辣,又岂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究竟选择了一条在其他人眼中多么不可思议的道路?然而这世间之事就是这样从来没有道理可言,这无关力量,无关权势,甚至无关聪明或者愚蠢,只要还是人,就必然会受到情感的影响乃至支配,区别仅仅只是程度大小罢了,有的人可以近乎完全屏蔽这样的影响,不为所动,但是有的人却会在某件事上由此而做出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选择,纪妖师就属于后者,此时他嘴角那似有若无的笑意当中所流露出的是一种语言无法描述的东西,不知怎的,晏勾辰看着,就有些心头不平静,哪知这时纪妖师却又突然古怪一笑,俊美妖异的面容上隐隐有几分嘲色,或者说,是笃定之色?只见他眉弓微挑,转眼又恢复成平日里的不羁桀骜之态,对着晏勾辰似笑非笑地说道:“其实,你又何尝真的像你所表露出来的那样理智?若是日后我那儿子真的落入你手中,我敢说至少有七成的把握,你不会伤他性命,因为你也一样愚蠢,不比我强上多少!” 自从青元教与大周当初彻底撕破了脸,正式开启两大势力之间的相争之路,师映川与晏勾辰彼此之间就再也没有了丝毫的余地,因为哪一方都是负担着亿万人的身家性命前程,又怎能留手,怎敢留手?但此时晏勾辰听了这番话,眼皮却是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不过这瞬间的心绪波动很快就平息下去,就笑道:“这些暂且不提,朕还有许多事要与山主详细商谈。” 纪妖师道:“也罢。”忽又哂道:“说起来,我这个当爹的,自幼不曾抚养过他,也没有教导过,对他这个儿子几乎没有尽过什么责任,到现在,反而与他的对头私下授受,谋算于他,这也算是我对不起他了。”说到这里,纪妖师微微自嘲一笑,脸上神情前所未有地复杂起来。 …… 将将入冬时节,外面已是寒风凛冽,偌大的浴室中却是满满的温暖湿热一片,白茫茫的轻软雾气蒸腾四溢,配着周围金玉雕砌、珠璧堆垒的奢侈场景,犹如仙境一般,令人迷醉其中。 池中水流乃是一股天然温泉引入,微微散发着一丝硫磺气息,整个浴室内焚着大把的香料,混合着白色水雾,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地,由于是活水,因此始终能够保持着绝对干净,池水清澈如一抹月色,水波柔软晃动,将池底雕刻着的精美图案带动得仿佛活了过来,池内的水温正好,不会太烫也不至于温吞,置身其中,很容易就让人暂时忘却了一切,彻底放松下来。 温泉浅处,此时全身不着寸缕的连江楼正伏身在一尊半卧的玉龙上,微闭双眼,任蒸气热腾腾地包围着全身,将肌肤表面催出细密的汗珠,不断滚落下去,热水将将漫过大半的玉龙,却碰不到他的肌肤,这时一具同样未着寸缕的雪白身体缓慢地移动过来,带起微小的拨水声,师映川走过来,一手扶在青色的玉龙上,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连江楼的皮肤是光滑如缎般的细腻,微泛着魅惑的色彩,身材更是极好的,健美而高大,不见丝毫赘肉,尤其是此时袒露在外的背部线条亦是漂亮之极,流畅得几乎没有瑕疵,就连下半身都是完美的弧度,一层晶莹细密的小水珠布满表面,不知道是水还是汗,不时有一些就顺着起伏的曲线滑落下去,画面极具煽动力,引得人恨不得伸出舌头舔上去,细细品尝一番才好,师映川盯着眼前那结实的身体,上面的水珠沿着皮肤表面蜿蜒而下,画面实在引人遐想,所造成的视觉冲击力往往比故意摆出诱惑姿态更加强烈,让人迷醉,明明是极阳刚的雄健身躯,此时却莫名地给人一种无限风情之感,师映川见了,眼神之中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贪婪颜色来。 眼下师映川乌黑的眸子微微变得深沉,心底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目不转睛地审视着眼前不着寸缕的男人,慢腾腾地伸手去摸那紧实笔挺的腰身,那里的肌肉结实而紧绷,手感极佳,而在男子宽阔的脊背上,一朵血莲栩栩如生,是永远也无法消除的痕迹,是他曾经给予他的痛与罚……师映川舔了舔嘴唇,说起来连江楼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让他碰过了,现在美味当前,自制力一向惊人的师映川就有点把持不住的征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男人的身体究竟有多么美妙,如此火热,有力,结实,一旦渐渐进入状态,更是让人忍不住发狂,因此比起被对方拥抱,师映川更喜欢将对方压在身下,尽情征服着这具成熟的男体,与其共赴巫山。 两只柔软滑腻之极的小手在腰间轻缓流连,像是用羽毛调皮地搔着肌肤表面,很有些痒,连江楼缓缓睁开眼来,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披散着,一部分垂荡在水中,另一部分则是被水打湿了沾在身上,这副模样让他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性`感,满满焕发着雄性之美,而连江楼自己却似乎浑然不知自身有着足以令面前的绝色丽人失控的诱`惑力,只用修长的手指亲密地揉了揉对方**的长发,嗓音之中带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慵懒,道:“……可是要我帮你洗澡?” 连江楼的容貌是极出色的,不过脸部线条也极是硬朗,一双眼睛更是寒星一般,明显能够看出他意志坚定的特点,只不过在眼下,这一切却都柔化下来,使得他看起来只是一个沉浸于爱河之中的普通男人而已,没有了丝毫犀利,五指轻柔地梳理着师映川湿漉漉的长发,此时池水中,师映川目光幽柔地看着男子,嘴角微勾,就贴近了爱人,附耳腻声说道:“洗澡就先算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适合我们来做,比如江楼你先张开腿,让我痛痛快快地操上两回罢,怎么样?” 师映川以绝美脱俗的面容说着市井中人都少有的下流粗俗的话语,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反感,而连江楼现在也早习惯了他不时的露骨言谈,两人夫妻多年,没有什么难不难堪的说法,但此时的连江楼却显然没有打算满足爱侣求欢的意思,剑眉微皱道:“……不行。” 听到对方明显意愿很坚定的语气,师映川顿时咧了咧嘴,顺手‘啪’地一巴掌就打在男人结实的腰部,啧啧道:“怎么这般不爽快,从前不是一直很顺着我,任我作威作福的么,什么花样都是肯的,现在倒拿捏起来了,不肯让我高兴高兴,真是够小气的。”连江楼不允道:“你如今既有身孕,岂能再肆意妄为,待你生产之后,自然万事随你的心意,我说到做到。” 师映川闻言,就低头摸了摸自己基本上还是平坦着的小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眉宇间尽显恣意,道:“这才刚有不久,连显怀都还得再等些时日,打什么紧?你也太过分小心了些。” 如此说着,师映川便贴了上去,以嫩红的舌尖迷恋地描绘着连江楼宽阔的肩头,但不管他好说歹说,连江楼只是不应,只静静看着他,目光澄澈安然,不应和,也不多说什么,虽然让师映川搂抱亲吻抚摩等等都没有问题,但若是对方想要再进一步,就会被连江楼阻止,而师映川终究不可能为了这种事情动用武力,跟爱侣比划一番,否则那也太可笑了些,于是在几番试探无果之后,师映川只好忿忿地道:“罢了,既是你不肯,我自己忍着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身子沉进水中,一头黑发随水飘荡,胳膊一动就要游走,连江楼眼疾手快,从玉龙上面跨了下来,一把捞住爱侣雪白的身子,有些无奈地道:“……你又在赌气。” “哪有,我可没有赌气,只不过是想眼不见为净而已,既然不让碰,那我就索性不瞧见你,自然也就不再去想那档子事了,难道我做的不对?”师映川一副懒懒的模样,有气无力地说着,嘴角微微咧开,似笑非笑,就欲摆脱连江楼的钳制,清澈的眼神却故意无辜着,就像是未识世事的稚嫩少年,与这副脸蛋和身体完全配套,散发着强烈的吸引力,轻易就能勾起人的肆虐之心,不过连江楼却是完全不为所动,一把捉住他的手,将他抱到浅水处,取了澡巾与香胰等物,哄道:“别闹,我先帮你洗澡。” 师映川嘴里嘟囔几句,脸上神情悻悻不已,但终究还是老实起来,没有再骚动,一时连江楼细心帮他洗了身子和头发,又替他按摩,手指精确地在腰间几处穴位上捏压,真气也随之透入,一面问道:“力道可还合适?”师映川眯着眼,只觉一道道暖气透体,很是舒服,便享受地微仰着脖子,轻叹道:“嗯……挺舒服的……” 见爱侣享受,连江楼眼中就流露出一丝笑意,手上的动作也越发认真起来,按摩的位置也由腰间逐渐扩散到其他部位,不过在游移到胸膛时,连江楼的目光就在师映川雪白的胸脯上停住了,他低头在上面吻了一下,用很认真的语气道:“再过几个月,这里可会变大?”师映川疑惑道:“为什么要变大?”连江楼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难道没有乳汁来喂养孩子?” 师映川听了这天真到了简直可爱程度的话,顿时哈哈失笑,道:“怎么可能?又不是女人……侍人虽然能生育,但其他都与普通男人一样,哪里有什么奶水?你这个笨蛋。”连江楼闻言,就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好。”师映川看他一眼,有些似笑非笑:“怎么,怕我变得不男不女?”连江楼奇怪地看着师映川,伸手就在那雪白的额头上弹了个爆栗:“胡说什么,不过是怕你还需要哺乳而已,听说婴孩每日须吃多次奶水,夜里也不得安宁,你若要哺乳,岂非辛苦得紧。”师映川笑着举手告饶:“好了好了,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错了。” 两人说笑着,一时沐浴过,换上干净衣物,双双回到寝宫,师映川稍作休息之后,就去书房处理一些公文,待他忙完这些,还有几件关于天涯海阁的事情要与妻子皇皇碧鸟商量,当下便前往皇皇碧鸟的住处,这几年连江楼的占有欲越发强烈,师映川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皇皇碧鸟那里过夜了,尤其怀孕以来,偶尔去皇皇碧鸟的住处走一走,都要看连江楼的脸色,使得师映川几乎是只有在有事相商的情况下,才会去见对方,师映川无奈之余,虽然对连江楼的强烈占有欲略有微词,但二人情意甚笃,因此师映川也只有调侃自己是惧内之人罢了。 皇皇碧鸟眼下正在练功,师映川被侍女请进内室,就有人连忙去通报,不多时,只见帘子一动,一只白玉般的纤手轻轻掀起厚厚的锦帘,接着就走进来一个窈窕的身影,眉目如画,形容极美,穿一身剪裁合体的裙装,云髻高挽,不类凡俗,比起当年少女时代的青涩,如今的她在举手投足之间,已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且因为一连抚养过几个孩子的缘故,使得眉宇间也透出丝丝温柔和煦,让人只觉得一份柔和的母性气息扑面而来,与从前少女时期的天真娇憨、青年时期的敏感多思都已经颇为不同,但一双黑色眸子却仍然莹润清澈,宛如当年初见时,师映川看着,心中暗暗轻叹一声,目光中有着回忆之色,就道:“……你今天很漂亮。” 皇皇碧鸟闻言一笑,若论姿容,她虽未必算是倾国之美,却也是罕有的丽色,自从十几岁开始,就有许多年轻男子爱慕,赞美讨好之语更是听了不知多少,但丈夫的一句夸赞,自然与其他人不同,就走过去,拉住师映川的手,柔声道:“你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一会儿留下来吃顿饭罢。”师映川被她紧握住了手,感受着那掌心的柔滑,心中不由得微暖,心有所动,就道:“好。”皇皇碧鸟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伸出手轻轻为师映川掖好了耳边一缕微乱的鬓发,眼波流转间,皓腕洁白,体香淡淡,就让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越发温馨,师映川看着她秀丽姿容,想到无数个夜晚她要独守空房,心头不禁有些愧疚,就道:“……碧鸟,这些日子没来看你,都是我不好。” 皇皇碧鸟听了,只轻轻摇头,并不应声,目光微闪盈盈,看着面前的少年,当年她嫁与师映川,终于遂了多年的心愿,虽然知道丈夫真正所爱之人不是自己,如此,不能说没有遗憾与不甘,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也就渐渐情爱扩展开去,彼此已是亲人,兼有夫妻之情,只要这样一直在一起,其他的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一时间皇皇碧鸟被这种情绪围绕,轻叹口气,微垂下眼睛,睫毛掩去眼中淡淡惆怅……映川,其实我对你的感情,一点也不比他少呢。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商议着天涯海阁之事,皇皇碧鸟掌握天涯海阁多年,早已磨练得手腕圆熟,对阁内大小事务精透于心,是师映川的得力臂膀,当下两人细细谈着,晚间师映川又在这里用了饭,直到月上梢头,师映川才由皇皇碧鸟亲自送出垂花门外,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彼时月色清亮,师映川踏着如水月光一路返回寝宫,到了地方,见里面灯火通明,就走近了,却远远看见廊间朱柱旁站着一个高大身影,身上穿着一件宽袍,如瀑黑发只用一根玉簪固住,容色略显淡漠,檐下挂着的琉璃灯散发着光和热,稳定而舒展,淡黄灯光涂在脸上,令那肌肤仿佛带上了一丝红晕,师映川见此情景,刹那间斗转星移,只觉得那样熟悉,那样熟悉,当年自己年幼时,男人也是这样曾经等过自己,再往前,那是宁天谕时,偶尔因为朝中议事而回来得晚了,赵青主也是这样孤零零地在灯光下等待着,此情此景,恍若初见,恍若再见,一时间师映川喉头微动,却是心中百味交集,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滋味,他压下这种微微波动的情绪,面上一如既往,只快步走近,拾阶而上,说道:“怎么在这风口上等着。” 连江楼仔细打量了师映川几眼,这才道:“你身怀有孕,这么久还没回来,我不放心。”师映川听了,就笑着叹道:“我能有什么事,你呀,也太小心了些。”话虽如此,终究心下微微感动,就一把执了连江楼的手,往里面走,一时两人进到暖阁,师映川随口问道:“吃了饭没有?”事实上以他的修为,只要他想,很容易就能够分辨出连江楼身上残留的最细微的味道,从而判断出对方是否吃过什么,不仅仅是他,很多武者随着修为的加深,五感六识方面的能力都会被大大加强,而修为到了师映川这个层次,只要将注意力集中,略施手段,就能听到最微小的声音,甚至能感知到空气最细微的流动,闻到最淡薄的气味,看到最细小的东西,五感六识都被提升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只不过这种状态不可能一直全天保持着,这倒不是说没有这个能力来一直维持住,而是因为五感六识如果太敏锐了的话,人是受不了的,试想,周围一切的声音,一切的气味,一切能够感觉到的东西等等,全部都被感知,巨量的信息不断地被大脑自动收集,时间一长,只怕人就快要发疯了,因此除了在战斗或者身处危险境地之际,平日里不到需要的时候,没人会一直保持这种状态,师映川自然也不会例外。 连江楼淡淡道:“已经吃过了。”随即目光在师映川的唇上一掠,就道:“你吃过了?”这本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师映川却忽然就有些莫名地心虚,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尽量显得自然地道:“在碧鸟那里吃了一些……”刚说完,就觑着连江楼脸色,干笑着解释:“好容易去一趟,有些重要公事要与她商谈……正好也到了晚饭时辰,总不好一说完就走……” 连江楼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说道:“我并没有不让你去。”说罢,就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封信:“刚从承恩宗送来的。”师映川听了,就过去拿了信拆开,从中取出信纸,这是师倾涯的亲笔信,信上先是感谢师映川这个做父亲的处处为自己着想,然后便委婉但又足够明确地表达了自己暂时不想娶亲成家的意愿,言辞非常恳切,而同时也有着丝毫不肯让步的坚定,师映川看完之后,面色微有复杂,叹了一声,道:“这孩子……”连江楼看他神情感慨地说着,便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就道:“怎么。”师映川在连江楼面前没什么不能说的,就叹道:“前时我让人送去的那些画像,倾涯那孩子在信上说自己已经看过了,但他只说不想成家,请我以后也不必在这方面为他操心了。”连江楼并不意外,只对师映川道:“他早已经是成年人了,就由他去罢。” 师映川双眉缓缓挑起,深深地吸了口气,但最终唏嘘一阵,也就罢了,一时他默然了一会儿,伸手轻轻取下桌上花瓶里插着的一朵红花,放在鼻端下方,慢慢嗅着那清新幽雅的香气,看他的动作,似是在借此梳理着情绪,连江楼扫了一眼,也就不理会了,走到窗前那一排花盆前,拿起竹剪擦了擦,就熟练地开始修剪着花枝,师映川这时已经面色恢复平静,见状,就来到连江楼身旁,轻声道:“怎么,还在为我去碧鸟那里不高兴?” 连江楼置若罔闻,只留意自己手上的动作,他总是给人一种任何情况下都会不慌不忙的从容感觉,仿佛对一切都不太在意,师映川见这做派,无奈地以手拍了拍额头,郁闷道:“我就知道……”他从身后搂住连江楼的腰,将脸蛋贴在对方的背上,叹道:“好了,别赌气不高兴了,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这么晚回来。” 连江楼淡淡道:“你没有错,我也没有生气。”师映川无奈,只好用出杀手锏,一边蹭着连江楼宽厚的脊背,一边可怜兮兮地道:“好哥哥,是我不对,你别不理我了,你看看我啊,我多可怜……”他这样厚着脸皮撒痴卖乖,饶是连江楼有心不搭理他,但在这样的攻势下,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回过身在师映川的额头上敲了一记,无奈道:“你都什么年纪了,还学小孩子撒娇。”师映川得意洋洋地抱住男子,一脸嬉笑:“那又怎么样,只要你吃这一套就行。” 夫妻二人相视片刻,就都笑了起来,这些年过去,一起平平淡淡地一路携手走来,没有什么风雨波折,也不曾有过轰轰烈烈,但就是这样在平淡如水的日常相处当中,感情仿佛酿出的酒,时间越长便越发香醇,一时连江楼低下头,吻了吻师映川的嘴唇,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当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各自打坐,互不相扰,一时到了深夜,室中安静一片,唯有烛光舒展,暖融融地照亮房间,恰在这时,却有脚步声匆匆响起,一个声音在外道:“……君上,有急事禀报!”师映川微睁开眼,有些不耐烦,道:“什么事?”那人颤声道:“大夫人……只怕是不成了!”师映川顿时一凛,命那人进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给本座说清楚了!” 那人咽了一口唾沫,紧张道:“听大夫人身边的侍女说,似乎是练功不当,损了心脉……大夫人请君上移步,见上一面。”师映川闻言,脸上有些落寞之色,道:“这样……”他起身看了一眼连江楼,道:“我去去就回。”连江楼睁开眼,并没有不快之色,只道:“你去罢。”师映川点了点头,穿上外衣,就让那人去通知皇皇碧鸟和师灵修,自己则前往花浅眉的住处。 花浅眉所住的地方富丽堂皇,环境更是清雅,只不过却隐隐透着萧索之气,再无当年气象万千的光景,自从当初将其囚禁,这么多年来,师映川还是第一次踏足这里,一时由侍女引着来到一处暖阁,室内灯光明亮,花浅眉躺在床上,仍然还是当年模样,丽色未衰,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但脸色却是微微透着青白,她见了师映川,顿时目光凝凝,嘴唇微动,似有许多话要说,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幽幽叹道:“这么多年不见,君上还是老样子啊……” 师映川慢慢走到床前,一言不发,只伸手按在花浅眉的胸口,片刻,才收回手,确认对方已是心脉尽断,只因为武道强者的生命力足够强悍,才维持着一时半刻尚不得死,花浅眉这时看着他,嘴角微翘,道:“我这也是自作自受,想要强行突破,以此作为摆脱现有困境的凭借,甚至可以与儿子灵修团聚,只可惜,再怎么存了一丝侥幸之心,到头来还是失败了……” 师映川默然,终究做过多年夫妻,要说没有丝毫感情在其中,那是自欺欺人,眼下见花浅眉这样光景,心中难免有些百感交集,说着:“我已命人去通知碧鸟,让她与灵修立刻过来。” 花浅眉望着他,轻轻点头表示感谢,就含笑道:“爷表面上最是无情,其实却是个心软之人,当年是我做出对不起爷之事,却还能够保全性命,爷纵然不曾爱过我,但也顾及着夫妻情分,我是知足了,便是死了,我也念着爷的好。” 师映川看着这濒死的女子,语气平缓道:“你放心,灵修不会知道这些事,他永远都是我的儿子,没有人能够欺侮他,看不起他。”对此,花浅眉并不意外,笑着点头:“我知道的……其实当初之所以选择左优昙,除了爷所说的那些原因之外,还有一个,便是我知道爷与左优昙之间感情非比寻常,即便日后万一得知真相,爷也会看在左优昙的面上,善待灵修。” 说话间,皇皇碧鸟与师灵修也已经接到消息,双双赶了过来,当年花浅眉被软禁时,师灵修还年幼不大知事,又经过这么多年,对自己这个生母的印象早已差不多都消失了,但此时见到床上的美丽女人,终究还是有着血脉感应,慢慢走上前去,花浅眉见到儿子,虽然已经长大,不再是小时候的幼童模样,但那眉眼之间,分明有着自己的影子,做母亲的,如何能认不出来?当下花浅眉眼眶微红,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动着,眼泪聚在眼角,唤道:“修儿……” 当年师映川对外只说花浅眉练功导致自身重伤受损,抱病在床,需要长年静养,不能理事,也不让任何人见她,就连其子师灵修也不例外,虽然师灵修渐渐长大之后,明白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但自从有一次追问过师映川却被重重责罚之后,师灵修便不敢再问父亲这个问题,而且他知道父亲的性子,推测生母必是犯了极大的错处,才导致如此,再加上他对生母花浅眉没有多少印象,养母皇皇碧鸟又待他十分爱惜,因此也就渐渐淡了心思,但此时见了花浅眉,到底是母子天性,一时间就心乱如麻,便握住花浅眉抬起的手,艰涩道:“母、母亲……” 第193节 花浅眉含笑用力点头,她是曾经执掌过偌大家业的女子,何等坚强果决,直到了眼下这样的局面,也终究没有落泪,她仔细端详着面前的儿子,从那神情气度乃至穿戴打扮这样的小细节上,就知道儿子这些年肯定是没有受过苦的,必然过得还不错,于是目光就移到一旁的皇皇碧鸟身上,感激地道:“姐姐,这些年修儿多谢你照顾,我便是到了地下,也念着你的恩情,保佑你一世顺心平安……” 皇皇碧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当年虽然因为师映川的缘故,吃过不少花浅眉的醋,但终究两女之间并没有过什么仇怨,此时见花浅眉命不久矣,心中也自叹息,就道:“我是无儿无女的人,灵修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放心,有我在,必不叫他吃亏,现在他也大了,也能帮我料理天涯海阁的事务,以后这些都是他的,任谁也拿不去。” 皇皇碧鸟这是给花浅眉吃定心丸,以免让她临死也不安心,果然,花浅眉听了这话,面色欣慰,她知道皇皇碧鸟与师映川青梅竹马,情分不同,有皇皇碧鸟在,照拂着师灵修,又有左优昙这个生父,哪怕看这二人的面子上,师映川都会保师灵修一生富贵安稳,如此想着,花浅眉心神松动,顿时就有些难以为继,之前她是凭着一口气极力吊住,眼下心事既了,哪怕还能够再撑得住,脸色就越发暗了下去,她紧紧抓住师灵修的手,拼尽最后的力气,道:“修儿,娘是看不到你成家娶妇了,以后记住要好好孝顺你父亲,孝顺你碧鸟阿母……”师灵修眼睛酸涩,道:“……儿子晓得的。” 花浅眉慢慢点头,她是硬撑着才挺到现在,眼下心气一泄,就眼看着不成了,迅速萎败,当下师灵修只觉得母亲的手失去了力气,再一看,眼中精气神已散,嘴角微勾,似有一丝淡笑凝固,顿时心头猛地一痛,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一般,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这时一旁伸过来一只雪白的手,从师灵修手中将花浅眉已经失了温度的手拿出来,平稳地放好,师映川看着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女子,一时间只是默默不语。 [如此完美耀眼的你,似乎注定了总是会轻而易举地就能够让男人和女人都爱上你,可是我却只是有些喜欢你而已,尽管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我却从未爱过你,因为,我也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啊,有着强大又敏感的自尊,既然你是一个永远不会爱上我的男人,那么,我花浅眉,也永远不会爱上你呢……]当年说的这些话还犹在耳边,女子笑得也仍是动人的模样,那时的她纵然失败,亦骄傲如故,如此一个美丽聪慧的女人,到今日,终究香消玉殒。 …… 随着这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天气终于彻底寒冷下来,眼下大雪已经一连纷纷扬扬地下了两日,绵绵不绝,似飞絮鹅毛一般,颇为密集,却没有什么风,只无声落着,暖阁里除了烧着地龙,又有暖炉,地上一尊大鼎里焚着香料,被热气一烘,就形成一片醉人的暖香,弥漫室内,令人只觉得仿佛正置身于春日里的花海之中,熏人欲醉。 师映川站在窗前,手里捧一杯热茶,看着外面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而落,是一天一地的浑白美景,他脸上神情微有懒散之意,黑发随意披在身后,以金灿灿的发带扎住,穿着家常墨绿缠枝的刺绣长袄,在衣面上显现出浅浅的凹纹,乍看上去,并不能瞧出他腹部有什么异样,此时师映川雪白的脸颊上微染薄红,十分健康的模样,容色也分外明艳,他将手中热茶凑在唇边喝了一口,一面欣赏着雪景,一面说道:“瑞雪兆丰年,可见明年应该会是一个好年景。” 天光洒落在师映川的脸上,肤色白皙胜雪,他话音方落,一双有力的手已自身后从师映川的腋下穿过,轻柔地抚在那还没有明显隆起的小腹上,与此同时,一个沉厚低磁的声音道:“……已经站了这么久,对身体不好,先去炕上坐着。”师映川闻言,就轻笑起来,叹道:“就连寻常的妇人有孕在身,也没有这么娇气小心的,又何况是我?便是我这样站着几天几夜,也是不妨事的。”身后的男人温柔地抚摩着师映川的肚子,道:“别任性,听话。”师映川无奈,就温软笑叹道:“你啊,我才知道你原来是这么罗嗦婆妈,以前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刚说完,身体就突然腾空,被人不客气地一把抱起,走到烧得热乎乎的暖炕前,将师映川放在上面,连江楼替他脱了鞋,道:“坐好。”师映川翻了个白眼,无奈地老老实实坐着,连江楼将炕桌上的一只大肚青花盅揭开盖子,顿时一股浓郁的香气就扑面而来,盅内是满满的清汤,里面漂浮着一些药材似的东西,底部则是堆着白嫩的肉块,放了这么一会儿,原本滚烫的汤已经温热下去,正好可以喝了,但师映川一见之下,顿时面有苦色,眉头皱得紧紧的,对此,连江楼视而不见,自顾自地盛了一碗汤,递到师映川面前,师映川小心翼翼地觑了男子一眼,赔笑道:“可不可以……” 话还没说完,连江楼就已面无表情地道:“不可以。”说着,用汤匙舀起一块肉,连带着汤一起送到师映川嘴边,师映川眼见无法可想,只能抱怨道:“这雪蛤吃一次是鲜美,吃两次也还很好,但是时不时地就要吃这么一大盅,谁受得了……” 说是这么说,但也还是得老老实实地捏着鼻子吃下去,连江楼见他听话地吃了,这才说道:“全部都要吃完,对你和孩子有好处。”师映川无可奈何地看了对方一眼,心知就算是抱怨也无用,当下只好大口喝着汤,把肉也吃得干干净净,末了,打了个饱嗝儿,摸着肚子叹息道:“真是要命……”连江楼用干净帕子擦拭着他的嘴角,道:“恼了?”师映川瞟了男子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拖长了声音道:“我哪敢啊。”连江楼凝望着爱侣红润的面庞,目光沉敛下来,眼中就有了淡淡笑意,道:“再忍几个月就是了。”师映川一手扶额,叹道:“几个月……我第一次觉得时间居然过得这么慢,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度日如年’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人相依而坐,室内静得如同一个宁和似水的梦,连江楼一只手放在师映川的腹部,却不敢着力,仿佛生怕一点重量也会压迫到里面的小生命,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之后,他平日里没有什么事的时候,总喜欢将手这样放着,或者将耳朵凑上去听,虽然明知道孩子月份尚小,根本都还未成形,什么都是听不到、感觉不到的,但这个习惯已经渐渐养成,却是改不掉了,有了这个孩子,带给两人的改变都是明显的,就连此时连江楼身上所穿的都是一件猩红缎面五彩绣云的衣裳,他从前穿衣都是偏向于或清淡或沉厚的颜色,基本没有鲜艳的色彩,但如今却变得开始并不拒绝去尝试那些鲜亮喜庆的颜色,从中泄露了内心无尽的欢悦与期待,此时师映川看着连江楼脸上安然满足的神情,心中一阵柔软,又一阵酸涩难当,他发现自己第一次如此极度强烈地希望腹中的孩子是不符合要求的,这样的话,就可以保全下来,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样想着,他就不再说话,只握住了连江楼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段珍贵无比的回忆,同时又体味着现实的残酷,半晌,他才低声道:“江楼,你知道么,我可以为你付出很多,多得甚至让你想象不到……” 连江楼哪里知道他心中的复杂与沉重,只微笑着小心翼翼地抚摩他的腹部,师映川不语,看窗外雪花漫天飘落,沉浮不已,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换上笑脸,靠进了连江楼的怀中,闭上眼,道:“我这肚子现在还没什么明显变化,等它大到快要掩饰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准备对外宣布闭关,过上一段时间之后,待我身体恢复,也就无所谓了。”连江楼摸了摸他的长发,道:“你放心,我会亲自陪着你,一直到孩子顺利降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师映川柔声道:“能够让我完全信任的人,屈指可数,所以到时候还是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够放心。” 两人说了会儿话,这时有人通报,季剪水已经到了,师映川闻言,就披上外衣,出了房间,来到书房,季剪水在外书房坐着,手边一杯热茶,见师映川进来,就起身道:“大兄。”师映川摆了摆手,两人便一起进到内书房,师映川坐下,听着季剪水一一汇报这段时间以来的一些教务,末了,正事既毕,季剪水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就对师映川道:“有一件事,我想与大兄说。”师映川是看着他长大的,两人之间关系十分亲近,与父子也相差不大了,平时在一起说话也很随意,便笑道:“看来是私事了,说来听听。” 季剪水就说道:“是关于卿丘这孩子的事……最近我看这孩子与燕家的一个嫡女很是要好,那女孩比卿丘大两岁,虽然两个孩子都还小,不过我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到了这个年纪也都懂事了,我是想,若大兄觉得合适,我改日就亲自去一趟燕氏,与那女孩的父亲商议一下,便给他们二人先把婚事订下来……至于卿丘这孩子,我已问过他的意思,他自己很愿意,那个叫燕朵朵的女孩也是一样。” 季剪水是季卿丘的父亲,按理说在季卿丘的婚事上,自己拿主意就好,根本不必与师映川说什么,但季剪水心里明镜一般,季卿丘是当年师映川交给自己,假称是他与侧室所出,一开始季剪水还疑惑,不知道这孩子是师映川从哪里弄来,但后来随着季卿丘渐渐长大,那面貌竟与季青仙等几个季氏男子十分相似,季剪水便自认定季卿丘其实就是师映川的骨肉,要知道季玄婴虽然早已下落不明,但没人觉得季玄婴已经身亡,都猜测想必是被师映川囚禁在什么地方,两人已经生育过孩子,季玄婴再为师映川生一个儿子,也没什么奇怪的,再加上师映川对季卿丘极好,甚至亲自点拨功夫,种种迹象叠加起来,季剪水就确定季卿丘必是师映川之子无疑,只不过师映川碍于连江楼,才不敢将亲生儿子抱在身边养育,而是将孩子交给自己,假托是自己与侧室之子,因此关于季卿丘之事,季剪水便总会与师映川商议,不得不说,季剪水的猜测虽然与事实大相径庭,但在情理上却是完全没有任何牵强之处。 师映川闻言,略一沉吟,他对季剪水所说的那个女孩子有些印象,乃是燕氏嫡女,姿容美丽,性子也伶俐,天赋也还过得去,虽然年少,但已出落得不类凡庸女子,就说道:“如此,你也不必现在就万里迢迢去青州,正好燕步瑶眼下就在云霄城,我召她来,与她说一声就是。” 季剪水听了,就应下,一时又说了几句闲话,便离开了,当下师映川就命人去传燕步瑶,事实上那女孩燕朵朵的父亲乃是燕步瑶的近支族弟,燕朵朵就是燕步瑶的侄女,这女孩自幼聪慧伶俐,资质也不错,因此燕步瑶便有意培养,经常带在身边,所以才有机会出入帝宫,并认识了季卿丘,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云髻高梳的美艳女子袅袅婷婷进入书房,环佩叮当,华衣丽服,正是燕步瑶,彼时燕氏女子当中最有手腕也性情最为强势的燕芳刀已死,燕氏一族早在多年前就在师映川的安排下,由燕步瑶担任了家主,此女极度迷恋师映川,这些年来倒是成为师映川颇为得用之人,眼下得师映川传召,双目迷离含情,若一泓不平的秋水,她一直到这个年纪也不曾嫁人,但燕氏之中已将此女视作师映川的禁脔,虽然师映川不曾将其收入房中,但在许多人看来,燕步瑶便是类似于外室这样的身份,而师映川也无意纠正这一点,此时燕步瑶美艳的脸庞上笑容盈盈,对着师映川屈膝拜下,道:“步瑶见过君上……” 师映川看了燕步瑶一眼,开门见山地道:“叫你来,是有事要与你说。”当下就将季卿丘一事大致说了一下,燕步瑶听了,自然没有异议,就说道:“一切但凭君上做主,步瑶立刻手书一封送回青州,与朵朵的父亲说明此事。”师映川微微唔了一声:“就这样罢,过些日子,我会派人去燕家一趟,到时候再详细商议婚事。”从头到尾,没有人在意女孩父亲的态度,纵然这门亲事必然令其喜出望外,但事实上就算对方不愿意,却也由不得他,且不说师映川的意志不可违背,单论燕步瑶身为燕氏族长,家族里大小事务往往就是可以一言而决,更不必说族人的婚事,而作为原本最有资格决定女儿亲事的亲生父亲,在这时反而最没有话语权。 一时燕步瑶退下,师映川翻了一会儿公文,挑几件重要的先处理了,便打算回去,谁知还没等起身,正好却有武帝城送来的信,乃是城主白照巫亲笔所写,师映川拆开看了,信上的字并不多,略扫几眼也就看完了,而师映川的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原来白照巫前些日子占卜,卦相显示师映川有大凶之兆,白照巫左思右想之下,终究有些不安,便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写信提醒师映川多加注意,师映川看过这信,纵然知道一向爱好此道的白照巫的卦相总是很少灵验,因此并不相信,但心中到底也有些不舒服,当下把信收起来,就返回暖阁,此时外面的雪已经差不多停了,地上积着厚厚的一层,师映川在曲廊中走着,心下想到正在等着自己的连江楼,面上便泛出一丝微微的笑意,等到快要到了暖阁时,师映川却忽然停了下来,只见不远处有人身着青袍,容貌清隽,整齐的发髻上插着两支古色古香的玉簪,悠悠踏雪而来,正是潇刑泪,师映川与潇刑泪之间的关系不同一般,潇刑泪视他如子,而师映川对其亦是极为信任,就站在原地,笑道:“这段时间不见,潇叔父总算出关了。” 潇刑泪见到师映川,面上就露出和煦的笑容,他走到近前,说着:“这一阵闭关,略有所得,今日刚出来,所以就来看一看君上。”师映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去喝口热茶罢。”便与潇刑泪一起进了暖阁,在小厅里坐定,一时侍女奉上茶和点心,两人便随意说着闲话,师映川拈起一块点心放到嘴边,刚咬了一口,却突然间眉头大皱,一下就将嘴里的点心吐了出来,干呕不已,潇刑泪见状,顿时一愣,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便欲近前查看,师映川摆了摆手,强忍着胸口涌出的一阵阵的恶心烦闷之感,道:“……没事,我很好。” 说着,从怀里摸出帕子,用力擦了擦嘴,潇刑泪有些担心地看着他,沉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师映川乃是大劫宗师,肉身强悍无比,根本不会出现什么疾病问题,但修行上却也一样会遇到与其他武者一样的麻烦,而且到了他这种境界,一旦出现端倪,往往就不会是小问题,因此也难怪潇刑泪会这样紧张了。 师映川考虑了一下,终究还是十分信任对方,就笑了一下,说道:“潇叔父不必担心,我并非身体有恙,只不过是眼下有了身孕,所以才会如此,没必要大惊小怪。” “……果真?”潇刑泪乍听此讯,顿时愣住,既而又是大喜,急忙追问道,师映川有点漫不经心又有点神情复杂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道:“的确如此。”潇刑泪又惊又喜,哈哈笑道:“这是喜事!”又忙道:“有多久了?”师映川淡然说着:“时间也不长……潇叔父之前一直在闭关,所以也没有机会说。”潇刑泪面带笑容,眼睛看着师映川的腹部,发自内心地高兴,但他终究也是看多了世事的人,欢喜之余,立刻就敏锐地意识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当下就收敛了笑容,沉吟道:“此事虽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同时也是十分危险之事。”潇刑泪指的自然不是生产时的危险,虽说在这样的封建社会时期,生孩子算是在过鬼门关,但那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言,对于身体素质很强的武者以及权贵豪富人家来说,就不是什么大事,而侍人哪怕生产时比女性更艰难,不过以师映川的修为来说,无非是忍些痛苦罢了,完全没有任何危险可言,因此潇刑泪真正所指,乃是师映川在怀孕后期以及生产的这段时期内的人身安全问题,他的想法与师映川从前和连江楼说的基本一致,担心在师映川的虚弱阶段,会发生不可预测的意外。 师映川闻言,只是雍容平静,就道:“我也正要与潇叔父说此事……等到再过几个月,这肚子掩饰不住,我便会对外宣布闭关,直到孩子顺利降生,我恢复元气为止,在此期间,为了以防万一,需要有宗师级的高手在我身边保护,虽然青元教不乏宗师,但我可以完全信任、将性命托付的,不过寥寥,而潇叔父就是其中之一,因此,这回就需要你为我做一次护卫了。” 其实若说师映川心中绝对信任的,自然应该是那数名被师映川施以九转连心丹的宗师,比如傅仙迹等人,这些被下蛊之人受到师映川控制,一旦催动蛊虫,立刻就是傀儡,有这些绝对可控的大宗师守在身边,可以说是高枕无忧,当然再保险不过,但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分布各地,各司其职,或是一宗之主,或是一派掌教,若是在师映川闭关之际,这些人纷纷贸然离开各自的宗门,明眼人将事情联系起来,必然就会有所怀疑,从而采取什么不可测的行为,因此师映川就要选择暗中行事,不能引人注意,如此一来,可以用到的人便是连江楼,傀儡及潇刑泪,有三名宗师战力在身边守卫,倒也差不多可以了。 潇刑泪听了,毫不犹豫地道:“既然这样,到时候便如此行事罢。”师映川言语淡然,道:“总之,到时候就靠你们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两人接下来又说了一会儿教中的事务,末了,潇刑泪神色微黯,叹道:“转眼就是你母亲的忌日了,我要去看看她,在那里住上几日再回来。” 师映川也不以为意,只道:“时间还有很多,潇叔父只管去罢。”当下潇刑泪便告辞出去,师映川也觉得有些乏了,以他的身体情况,在激烈的战斗之外的时候,很难出现疲倦的状态,但如今随着腹中胎儿渐渐长大,不免就受到一些影响,一时师映川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身,眉宇间微微舒展开来,就走出厅中,回到与连江楼所住的房间,连江楼正在打坐,师映川没有打扰他,自己脱了外衣坐下,倚在一堆软垫上休息,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等到师映川醒来时,窗外已是乌沉近黑,室内已点了灯,连江楼正在地上放着的一尊香鼎前站着,手里拿着装有香料的盒子,用一把银质小匙舀了香料,往鼎内均匀撒着,缕缕白烟飘散出来,如云似雾,师映川揉了揉眼睛,道:“……什么时辰了。”连江楼见他醒了,就道:“马上就吃饭了,你若还不醒,我便打算叫醒你。” 师映川伸了个懒腰,笑道:“我这身体只要定期服用一些灵物就是了,又不需要非吃饭不可,叫我做什么。”连江楼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走过来摸了摸师映川的脸蛋,道:“你是不需要,但孩子需要。”师映川就叹道:“你这人,心里只想着孩子。” 他只是开玩笑而已,连江楼也知道,便不反驳,当下师映川就唤人送晚饭进来,夫妻两人一起用饭,与之同时,万里之外的一处山谷,树林中十分安静,偶尔有冻得瑟瑟发抖的兔子跑过,间或听到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声音,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片洁白,此时林内深处,一片小湖畔,身穿蓝色裙装的女子孤零零站在那里,不时向四下望去,似在等人,女子面部轮廓极精致,容颜娇美如画,天然一段妩媚风情,却并无柔弱之感,却是瑶池仙地的温渌婵,此时她面上有一丝莫名的紧张,又有浓浓的渴望,仿佛是在焦躁地期待着什么。 周围寒风阵阵,温渌婵却是心头火热,便在这种莫可名状的心情下,大约又过了一刻钟之后,远处终于出现了一个青色的身影,缓缓步行来,单薄的细碎月光洒落在那人身上,使得一张清俊的脸庞仿佛微微泛着眩目的泽芒,一晃多少年过去,然而时间对他而言却好象没有任何意义,岁月不曾在那张脸上留下丝毫风霜与沉淀,温渌婵站在那里,呆呆看着对方,瞳孔微缩,唇瓣微启,却什么也说不出,只看着那走来的熟悉身影,心中一阵迷茫,一阵激荡,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不能形容她心情的万一,就在这时,有声音响起:“……你来得很早。” 那声音平淡,语气从容,仿佛不是多年未见,在此刻重逢,而只是再平常不过的见面,但温渌婵却是为之一震,终于回过神来,但紧随其来的并不是什么哭诉激动的场面,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静,温渌婵仿佛不能动,她定定又痴怔地望着那身影,这是多少年没有见到他了?此时相见,在这个人的身上仿佛发生了质的变化,难以形容,但又确实存在着,以温渌婵如此丰富的经历,成熟的心理,此刻目光都无法掩饰其中的强烈波动,这其实并不能怪她,怎么能怪她呢,她终究是个女人,是个爱恋了这个男人足足几十年的女人,这些年中,她失去了一切与他相关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记忆中与他有关的画面,无数次地重温,这样才能在寂寞的夜晚得到一丝慰藉,而这一切的一切,在突然收到他的亲笔信的那一刻,似乎都有了补偿,无法形容在看到那熟悉笔迹时的狂喜心情,那样不敢置信,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温渌婵才彻底明白,原来思念是会将一个人活生生逼得发疯的……一念及此,顿时柔肠百转,一颗心飘飘荡荡地没个着落,两行清泪便无声的流了下来。 男子缓缓走近,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修长的眉毛也振了振,似乎对温渌婵此刻的目光并不适应,但到底还是没有其他的举动,依然是一副淡漠的模样,不过就是这眉宇间的少许变化,就已经让一直紧紧注视着对方的温渌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但饶是如此,温渌婵脸上的神情也还是较之前要激动许多,眸子里闪过近乎不敢相信的盈盈波光,此时此刻,她已经抹去了心头最后的一丝犹豫与迟疑,即使她并不清楚对方为什么在消失多年之后又突然出现,不知道曾经在这个男人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事情,也不清楚他现在的立场,甚至不能够确定这个男人与自己见面究竟是出于一种什么目的,是否会对自己造成不好的影响,这些她都不知道,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因为在她看来,只要眼下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那就足够了! 时光总是会将一个人改变,尽管容貌依旧,但温渌婵已非当年少女心性,而是成熟沉静的女子,然而现在她似乎很难保持以往的状态,直到青衣黑发的男子走到近前,她才竭力克制住了自己,蹲身盈盈一福,借此平复心情,再抬头时,眼中已是湿润,颤声道:“季哥哥,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一开始我打听到你被帝君囚禁,可是到了后来,却是再无一丝半点的消息,这些年,我用尽手上掌握的力量,也追查不到你的情况,甚至有时候我还以为,你可能已经遭遇不幸……却不想今日,竟还有再与你相见的时候!季哥哥,这到底是不是梦?” 季玄婴一身青袍单薄,瓷白的面庞上,两只眼睛显得尤其深黑,一头乌黑的长发就算是在这样淡薄的月光下,也仍然熠熠生辉,仿佛一匹流动的黑色丝缎,他的容貌没有变化,依旧俊美出尘,但唯独这一双凤目,却略带清冷漠然之色,打破了整体的翩翩佳公子之感,使他看起来显得冰冷无情,此时他看着面前几乎梨花带雨的美丽女子,也还是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这次与温渌婵见面,并非莽撞之举,他身份敏感之极,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因此就连亲生骨肉也不曾联系过,而温渌婵所在的瑶池仙地却是青元教所辖的宗门,按理说是决不应该与之有所接触的,否则一旦对方接到书信之后,即刻上报,在今日布下天罗地网,甚至师映川亲自出手,如此一来,自己岂非陷入绝境?但对此,季玄婴却是有着绝对的自信,他相信这个如今已在瑶池仙地身居高位的女子,无论如何也绝对不会出卖自己,将自己的事情泄露给任何人,更不会做出任何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无他,唯一个‘情’字而已。 当下两人相对无言,半晌,季玄婴才道:“当初我被镇压在一处不见天日的所在,后来侥幸得以脱身。”他语气冷冷清清,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幽远,清澈凝定的眸光深处,并没有温渌婵的影子,但温渌婵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只是担心又急切地道:“那么,你现在是在哪里安身?万剑山自然是不可能了,山海大狱应该也不会,莫非你如今是居无定所?” 季玄婴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现今定居于摇光城,住在皇宫当中。”温渌婵听了这话,顿时微微一震,一瞬间全身就涌出寒意,几乎刺骨地冷,喃喃道:“……你投靠了大周朝廷?怎么会?” “……我与晏勾辰合作,当初也是他救我脱离牢笼,我既然不容于青元教,自然也只会与大周结为联盟。”季玄婴如此说着,平静得仿佛是在讲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只有那一对眸子微阖成一道细线,从中可以看到精芒流溢,令人难以直视,但转眼间这些就被消除下去,那张脸上的神情依旧漠然如水,眼眸里的光泽算不上冰冷,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似乎其中也没有任何格外的情绪,如此一来,这个瘦削俊美的男人看起来,简直就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类一般。 季玄婴的目光在温渌婵脸上微微一扫,没有丝毫铺垫,没有任何委婉,甚至没有用上半点语言交流上的技巧,直接就开了口,直言不讳地道:“……我此次来见你,是要问你肯不肯帮我做事。”他只说了这一句,甚至没有作出任何许诺,就连虚情安抚都没有一句,一时间温渌婵望着男子,似悲似喜,季玄婴此刻分明是在看着她,但温渌婵作为女人,却只本能地觉得对方的一双眼睛迷离若失,又或者说,根本没有真正在看她,而是心神正关注在别的什么地方,这个发现让她微微沮馁,但又偏偏越发激起了她想要更加靠近这个男人的强烈念头,无比渴望着,于是就在这一刻,温渌婵明白自己原来真的愿意为这个自己爱慕了几十年的男人去做任何事,是的,心甘情愿。 “……既然你这样问了,那么我的答案是我愿意。”原本还泪盈于睫的温渌婵忽然微微一笑,之前还凄苦难过的神情顿时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就此说出干脆的回答,季玄婴闻言,神色终于略有意外,就道:“你还不曾问我,究竟是什么事。”温渌婵轻轻摇头,含笑说道:“没有这个必要了,因为只要是你要做的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是会帮你的,不管是什么……这一点,我很确定,季哥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一直都是这样。” 说这番话的时候,温渌婵发现自己就完全轻松了下来,一切的不安,一切的担心,都已经消褪得干干净净,自幼生活的宗门,严厉而不失慈爱的师长,关系或近或远的师姐妹们,还有数十年的人生当中那所有一切好的甚至坏的记忆,一切的一切,这些都在心底仿佛走马灯似地转过,最后都消失在面前男子清冷如霜的眼中,温渌婵是极聪慧的女子,在最开始见面时的激动过后,只要稍作思考,她又岂能猜不到对方找上自己的真实目的?然而,面对在自己年少时代就深深恋慕、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也还魂牵梦萦的男子,温渌婵最终还是做出了选择,只因在这个令她有着最刻骨铭心记忆的人面前,她永远都是当初那个爱慕着他的女孩。 季玄婴直视着温渌婵,他知道自己激发了这个女人骨子里最深沉的情感,他没有感动于对方的做法,也没有嘲笑乃至鄙视这样似乎极其愚蠢的行为,因为他自己也曾经深陷于类似的情绪湍流之中,但与此不同的是,温渌婵是以卑微姿态去乞求爱情,渴望爱情,甚至到了可以不计回报的地步,而他,则是将自我意志凌驾于任何人与事之上,若是得不到的话,就索性亲手毁灭,此刻看着这个女人,季玄婴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师尊沈太沧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那时的沈太沧说,玄婴,你是天生的武者,你的人生决不该被琐事所消磨,也不该消耗在没有真正帮助意义的感情上面,你只需要不断地向前,再向前,去看最巅峰那里的风景,所以你可以爱上某个人,但永远不要过于执着,苦苦执着于情爱必将是痛苦的根源,只有放下,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自在与轻松。 一时间季玄婴不知道为什么,思绪忽然就悠悠飘远,回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他想起当初自己知道宁天谕必死无疑时的心情,那种心情到底应该怎么形容呢?似乎是突然间就彻底轻松了,可是却又那样地痛,就好象胸膛被人用刀子慢慢地剖开,露出里面那颗鲜活跳动着的心脏,然后用钢针缓慢而毫不留情地刺着其中最嫩最脆弱的部位,那样的滋味……真是陌生啊。 354三百五十四、我心如刀 温渌婵与季玄婴私下会面之后,便匆匆赶回了瑶池仙地,他二人相见的山谷距离瑶池仙地并不遥远,而温渌婵又是修为高深,因此不过半个时辰之后,温渌婵就已经回到了自己所在的住处,从前甘幼情与她乃是瑶池仙地当中的并列双姝,无论资质手腕等等,都是其他同门所不及的,后来甘幼情因为宝相龙树之死而心如死会,最后选择了自绝经脉身亡,决然徇情,在这之后,温渌婵便成为了门内这一代最被寄予希望的弟子,如今成为宗师强者,身处高位,除了宗主师赤星以及少数几个人之外,在瑶池仙地里,温渌婵已是最顶尖的人物,基本上已被视为继师赤星之后的下一任瑶池仙地之主。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室内静静如水,没有其他人在,温渌婵拿出火折子,点上灯,将黑暗的屋子照亮,她坐在蒲团上,一动不动,双眼微微出神地看着跳动着的烛焰,心情十分复杂,一时又忽然微抿起了嘴角,似乎在笑,半晌,温渌婵又突然叹了口气,脸色暗淡下去,神情微异,片刻之后才终于结束了这样的呆怔,回过神来,这时才发现自己的贴身小衣早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与皮肉粘在一起,黏乎乎地很不舒服,不由得一愣,虽然刚才她是赶路回来,但以她的修为之高,况且又不是拼命赶路,根本不至于出了这么多的汗,眼下却是怎么回事?一时间温渌婵就有些疑惑,然而再一转念,却是整个人猛地一滞,既而微微垂下眼睑,幽幽叹息起来,想来这分明是冷汗,自己尽管答应帮助季玄婴,但毕竟自己终究还是宗门以及青元教之人,又岂能对此没有自责惶恐之心?这一路上虽然头脑昏乱,甚至已经忘记了当时都在想些什么,但身体的本能却是无法控制,才使得自己已然冷汗透体。 一时间温渌婵以手抚胸,按在心房上,体味着心跳,只是叹息无言,这世上情爱之事,最是莫测,也最是没有道理可言的,认真说起来的话,就连温渌婵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上了季玄婴、又是在什么时候爱上季玄婴的,也许是在某个瞬间因为某件事情所以被吸引,甚至只是因为一个表情,一句话,然后从这开始就越发关注,慢慢地越来越喜欢对方,直到越陷越深,到最后无法自拔,甚至已经不记得为什么会如此,但就是难以控制自己,这是不可代替也几乎无法改变的一种情感,温渌婵其实很理解当年甘幼情为什么自尽,那样一个出色的女子,明明有着鲜花着锦的大好人生,却为了一个并不爱自己的男人而选择了死亡,很多人都为其惋惜,而温渌婵则是非常理解对方的心情,她扪心自问,如果换作自己,见到心爱之人身死,应该也会这样选择,因为如果没有了对方,这个世间也就失去了让人留恋的价值。 第194节 正心神纷乱间,忽听有人道:“……师姐回来了?”温渌婵猛地一惊,下意识循声看去,却见窗外一个女子正站着,看起来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葱绿袄子,容貌娇俏,此女乃是与温渌婵同出一支的师妹,虽然比温渌婵年纪小了不少,不过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向不错,温渌婵见是她来,心中一松,又有些懊恼,这师妹年纪尚轻,修为颇不及自己,眼下却是来到了这么近的地方都居然没有被发现,还是主动开口出声,才令自己猛然发觉,可见自己方才心里到底乱到了什么地步,才会出现这样本不该发生的情况,一时间温渌婵连忙打起精神,不露声色地泛出微笑,道:“你这丫头,怎么有大门不走,却从窗户外面突然出声,吓人一跳。” 两人之间虽然隔着窗子,但窗户是开着一道缝的,透一透气,因此倒不影响交流,那绿衣女子笑道:“刚才过来,远远瞧见师姐好象正在发呆,就来瞧瞧。”温渌婵目光不禁微微闪动了一下,掩饰道:“方才突然想到一件事,就有些出神。” 绿衣女子不是喜欢刨根究底的人,因此并不问是什么事,只道:“宗主让我来召师姐过去,咱们这就走罢。”温渌婵闻言,顿时微微一怔,心脏也猛跳了两下,脱口:“宗主找我?”以她的身份,是经常能够见到师赤星的,原本根本没有必要紧张什么,但眼下自然不同,她已经与季玄婴私下见面,并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现在突然听说师赤星叫她过去,虽然明知道不会是自己与季玄婴的事情被发觉到,但第一个反应也还是心虚,这也是人之常情,好在绿衣女子不是什么敏感多思的性格,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温渌婵便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衣发,就出了房间,与对方一起匆匆赶路。 待见到师赤星时,与从前的从容相比,温渌婵就多了一份心思不宁,好在她掩饰得还不错,而师赤星也不会刻意去注意这个平时器重的门内弟子,因此倒也没有什么问题,此次师赤星召温渌婵来,无非是像以前那样,问起近来一些宗门中温渌婵所负责的事务,以及考察这个被寄予厚望的继承者的修为情况,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什么事情,温渌婵松了一口气之余,便恭恭敬敬地退下,待出得门来,背后已出了一层细汗,她神色间褪去方才的虚饰,整个人变得十分疲惫的样子,慢慢下山而去,月光拖长了她的影子,雪地里只余下一行落寞的脚印。 在这个夜晚,同样不平静的并非只有温渌婵一个人,遥遥在外的武帝城之中,一间灯光明亮的书房内,白照巫脸色凝重,看着面前桌上黄澄澄的八枚金钱,半晌,他似是有些不甘心,或者说是不愿意相信,希望有所改变,突然间就一伸手,便将八枚金钱全部抄进手中,既而再次进行占卜,然而这一次的结果依旧并没有任何改变,仍然还是与之前一模一样的卦相。 “大凶之兆啊……”一时间白照巫面沉如水,起身慢慢将几枚金钱收了,不再继续占卜,只在室内踱步不语,虽然他知道自己从小到大的占卜往往都并不怎么灵验,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却总有些隐隐地不安,尽管已经送信去云霄城,但心中仍是说不清道不明地一直压抑着,白照巫看着外面黑沉沉的夜色,微微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道:“希望不会有事……其实以他如今的实力,天下间无人可敌,又怎会有性命之危?想必只是我杞人忧天了……希望如此罢。”口中虽这样说,但白照巫的神情仍是凝重,一时望着窗外,心中难以平静下来。 这一年的冬天是极冷的,三不五时地就是大雪纷纷,到处都天寒地冻,这一日官道上风雪颇大,且有越下越猛之势,随着大雪纷纷飞卷,四下茫茫一片,普通人在三四丈外便很难再看清东西,尤其是寒风呼啸如刀,刮在脸上就仿佛刀割一般,口鼻之间吐气成霜,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几乎没有人愿意出门,但此时一名身裹白色裘衣的骑士却是骑着一匹毛色浑白的骏马,在路上疾驰,虽然这骑士头脸都捂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但看身型,应该是个男子,这马极是神骏,在这般滴水成冰的天气里还能够急速赶路,仿佛脚力无穷也似,未几,风雪仍不见小,一人一马终于来到一间酒铺前,男子下了马,将马匹拴在一旁,开了门进去。 一进门,顿觉温暖,与外面的冰天雪地立时成了两个世界,白衣骑士犀利的目光刹那间左右一顾,见掌柜与伙计都晕倒在帐台里,酒铺里并无客人,这才动手取下了严密包住头脸的白色蒙巾,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的年长男性的面孔,蓄着短须,容貌不凡,却是大周重臣、皇帝倚为臂膀的永安公赵剀,此时赵剀匆匆瞥了一眼周围,随即目光就落到楼梯方向,快步走了过去,一上楼,就看见窗前一个黑色身影,正负手而立,赵剀的目光顿时钉在了那人身上,再也挪移不开,这时对方转过身来,露出真容,那神情纵然平淡,但任何看到这张脸的人,都难以保持直视,只觉得极度地自惭形秽,此刻这身穿黑裘之人背负着双手,身躯挺立如枪,虽看起来纤细削柔,但内部却蕴含着伟岸的力量,一双眼睛炯炯闪亮,令人不可与之对视,眼神更是宁静沉着,根本与身体样貌不符,隐隐流露出一丝久经世事的沧桑,淡淡雪光透过窗子照在他身上,如梦似幻,虽然此处的光线并不怎么明亮,但他站在这里,就仿佛一轮烈日,照亮了整个空间,纤细的身躯更似巍峨大山一般盘踞,给人一种压抑而敬畏的强烈感觉。 一时间赵剀只觉得自己无法正视这样的容光,但他更不肯避开视线,连片刻也不肯,只贪婪地睁大了眼睛紧紧看着对方,似乎是想将这身影深深刻在心头,以此聊解相思,除此之外,再无暇生出任何其他心思,以赵剀的身份地位,什么美貌男女不曾见过,但与面前之人相比,哪怕不看容貌,也决无与其相提并论的资格,那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很多人即使皮囊再美,也不过是静静散发着光芒的珍珠而已,但眼前人却是璀璨夺目的火钻,耀花人眼。赵剀如此呆了一阵,突然间就抢上前去,毫不犹豫地‘扑通’一下就在对方面前重重单膝而跪,激动得太阳穴都在不断地突突鼓跳,哑声说道:“……自从两年前一别之后,赵剀这些年来日思夜想,只盼着能够再见到君上一面,今日终于得见,就算是马上便死在君上面前,也不枉了!” 窗外飞雪漫卷,狂风呼啸,师映川眯起眼,柔顺修长如远山一般的眉毛微勾起来,长长的睫毛不时忽闪一下,使得眼中一弘秋水被荫蔽出淡淡波澜,他打量着面前的男子,对方习武的资质谈不上有多好,因此修为也不算高,不过比起一般武者,还是要强上一些的,再加上保养得宜,生活优渥,因此虽然已经是祖父一辈的人,但看起来也不过像是三十六七岁的样子,脸上亦不见皱纹,师映川眉峰微微上挑,宛若利剑出鞘一般,他并没有刻意居高临下,更没有必要在毕恭毕敬的赵剀面前作出盛气凌人之势,但却自有一份贵不可言的气魄,他并未开口让赵剀起来,但是却伸出了一只手,掌心向上,缓缓地伸到赵剀面前,眼中古井不波。 见到师映川如此动作,赵剀顿时心中狂喜,只觉得这段时间以来因为长久不得见面的那一点不甘郁郁,刹那间就已经烟消云散,他下意识地就抬手欲抓师映川那只雪白纤秀的手,但在即将抓住的时候却又猛地停住,顿了顿,既而就改为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放上去,顺势借力站起身来,然后便再也忍耐不住地将这只令人神魂颠倒的手掌用力握住,对此,师映川的眼神中没有半点不快,只平静如水,一双浑然不似这具少年身体该有的眼睛里闪动着成熟睿智的光芒,不过赵剀终究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害怕惹得师映川不快,因此很快就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师映川并没有理会对方的忐忑心思,只微闭上双眼,散开神识仔细地感应了一下周围情况,片刻,双眼徐徐睁开,就说道:“从前本座都是亲自去你府上见你,这一次却让你冒着风险来城外见本座,也是不得已,因为本座眼下不比往日,不可轻涉摇光城……唔,的确是无人跟踪。” 师映川自从当年离开摇光城,将大本营搬到云霄城之后,这么多年来,两人除了秘密通信之外,在有重要事情的时候,师映川也曾与赵剀这枚重要棋子6续见过几次面,只不过从前他若注意些的话,私下进入摇光城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他不动手,从而造成气息外泄,那么就不会被城中坐镇的诸多宗师强者发现,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如今师映川身怀有孕,不免受到影响,一旦有点纰漏,进而被人发现,那就不是师映川所愿意看到的,因此才会在信里让赵剀出城,确保自己的行踪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赵剀闻言,忙道:“君上放心,赵剀已经安排好,今日出城之事再隐秘不过,不会有任何人知晓。”师映川听到这句话,纤白的手指微抬,拂开额前一缕碎发,目光静止在赵剀脸上,这人是他的一枚重要棋子,不能长时间也不见一次,总得定期当面谈一些重要之事,一时间师映川就淡淡道:“你办事,本座一向放心。” 赵剀面上露出欣喜之色,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师映川,许多话想要说出来,但又踟躇着,就默然不语,师映川知道他想法,就道:“这些年来,倒是辛苦你,若是没有你暗中提供情报,不少事情也难得如此顺利,你做得很好。”赵剀贪婪地望着面前这张朝思暮想的容颜,抑制着心中冲动,说道:“能为君上分忧,剀情愿肝脑涂地。” 略说了几句之后,赵剀顿一顿,脸色就变得郑重起来,沉声说道:“这次提出与君上见面,实在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君上说。”师映川点一点头:“本座知道,你不是那等卤莽之人,既然要见本座,当面详谈,自然有你的道理。” 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寒风刺骨,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一个黑色身影走出了酒铺,向四下看了看,既而转眼间就消失在了风雪之中,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裹着白裘,用蒙巾严严实实包住头脸的人也出了酒铺,解开拴在一旁的马,翻身上鞍,一人一马便顶着风雪狂奔而去,向着摇光城方向疾驰。 …… 云霄城,圣武帝宫。 早上还是阳光薄薄洒下,转眼便已是大雪飞扬,一切都被笼罩在风雪之中,偌大的一片建筑被厚厚的白雪所覆盖,漫天飞雪纷纷而下,放眼望去,一些不畏寒的树木仍然郁郁葱葱地挺立在冰天雪地里,不时有树枝被沉重的积雪压断,檐下结着一排晶莹的冰棱,长长垂下来,只要风雪略停歇一会儿,就会有手持木棍的下人出来,将这些冰棱一一敲落,全部清理干净。 室内暖香弥漫,如烟似雾,连江楼在写字,一笔一划都遒劲有力,写完一篇之后,就放在一旁晾着,不多时,门口的锦帘突然被人掀开,有人走进来,看见连江楼正坐在书案后写字,就笑道:“……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你很悠闲啊。” 连江楼循声看去,就见师映川白皙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色,一身黑色裘衣衬得那张脸蛋就好象外面的雪花一样白得近乎透明,连江楼起身走过去,替对方脱去身上并没有沾上半片雪花的暖裘:“……你回来得比我预想的要晚。” “你本以为我应该是昨天就回来,是罢?原本的确是这样,不过我没有太快赶路,所以就迟了一日,毕竟现在肚里有这个小冤家,让我不敢御剑太快,还是稳妥一些比较好。”师映川说着,顺势握住了连江楼的手,望着男人那双透着清明但又显现出柔和光泽的黑眸,不禁莞尔一笑,道:“这种鬼天气,实在让人心情好不起来,不过,现在回来看到了你,我就觉得心情变得好多了。” 说话间,师映川心里已转过许多念头,与此同时,他伸出胳膊搂住了连江楼的脖子,以他的身高,即使踮起脚也无法与连江楼面对面地平视,不过连江楼在他搂住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弯下了身子,让爱侣可以不必踮脚也能平视自己,这是长年生活在一起所培养出来的体贴与默契,对此,师映川微微一笑,更凑近了些,几乎是脸颊贴着脸颊,在连江楼耳边道:“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想我?尤其是晚上孤枕难眠之际……很难熬罢?” 师映川说的这句话似乎并不怎么露骨,虽然带些挑逗,但也谈不上多么暧昧香艳,然而这些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就给人一种深入骨髓的诱惑之感,但是连江楼显然不是能够被本能冲昏了头脑的人,他皱了皱眉,抬手拨正了师映川的脸蛋,让师映川正视自己的目光,道:“你怀有身孕,却擅自离开云霄城,我虽不知你前往摇光城到底是要做什么,然而你如今身体不比以往,即使我很清楚你既然决定如此,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赞同你这般行事,仅仅是因为我不想干涉你而已。” 连江楼的神情很认真,他语气里没有太多责备不满的意味,但略显担忧的眉宇间有着纠结的情绪,若是他态度强硬或者表示不快的话,师映川倒还无所谓,但眼下连江楼这样的表现,师映川就难以招架了,便举手示意自己投降,微带歉意道:“好罢,是我的错,我知道你担心我……” 他说着,小心地觑了对方一眼,确定连江楼不是很生气,片刻,忽然就笑眯眯地开口道:“喂,我说,我们去床上罢,做点大家都喜欢做的事情,怎么样?也算是我给你赔罪了,好罢?”不等连江楼反应归来,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师映川就已经出人意料地突然出手,精确地点住了连江楼后心的几处穴道,然后就在对方微愕的眼神中解开衣带,施施然挑眉道:“呵呵,不要白费力气冲穴,我用的是特殊的封穴之法,你就算再怎么努力冲击穴道,少说也要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样子,所以啊,你就不要徒劳挣扎了,也不要试图用那些老生常谈的话来说服我,我要做点让你再没有功夫唠叨的事情,至于你想反对?抱歉,反对无效。” 师映川笑吟吟地说着,其实很多男人都是这样,虽然在大多数的时候都会处心积虑地去讨自己喜欢的人开心,但是在有的时候,却又总是忍不住戏弄一下对方,故意去惹一惹,以便看到对方被闹得不理自己乃至发脾气恼怒的样子,哪怕事后还要认错,求得原谅,然而不管怎么样,终究还是会有下一次,甚至会对做这种事情乐此不疲,师映川显然就属于这样的人。 得逞的绝色丽人嘴角微翘,伸出胳膊,看起来纤细修长的身体毫不费力地就抱起了高大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向了不远处的暖炕,将男人放在上面,片刻之后,彼此身上的衣物就都已被灵活的双手尽数除去,师映川晶莹如玉的指尖流连在男人的腹部,爱不释手地描绘着那一块块坚实的肌肉,如此充满了阳刚之美的身体令师映川有些把持不住,就像是燎原之火,只要烧出一簇火苗,转瞬之间就蔓延成了无边无际的熊熊大火,事实上,修为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尤其是成为大宗师之后,对于床笫之间的事情就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热衷了,只因为到了这种地步,在长年累月修行的过程中,身体已经打磨得颇为纯粹,真气不断在体内流动运转,对血肉乃至经络进行改造,这也是修为越高生命力就越强的一个重要原因,但也正因为如此,致使单纯的肉身上的快`感已经不会对其产生太大的刺激和影响,再加上师映川自幼修习的是大光明峰一脉的心法,尤其容易克制七情六欲,因此两相叠加起来,使得他其实比所谓的得道高僧还要更无视肉身欢爱这样低级的乐趣,哪怕是世间最精通男女之事的人使出全身解数,也无法让师映川主动有所反应,然而此时只是看着连江楼,就有无限欲`望涌现出来。 师映川心中就泛起了浓浓的占有之意,温暖而嫩红的嘴唇散发着柔润的光泽,嘴角也随之翘起,满是邪气,他长长的睫毛微垂,轻叹道:“以区区人类之身,不过短短的几十年而已,我就站到了眼下这样的高度,在其他人眼里,是高山仰止,但是你知道吗,你却有本事让我不知不觉堕落,心甘情愿地陷入七情六欲之中,让我的意志力变得薄弱,原本我对身体交`欢这样的事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没有了多少兴趣,但因为你,我就又变成了沉溺于皮肤滥淫这样低级趣味当中的凡人……呵呵,身在红尘之中,终不能免俗,你我也是一样,终究还是人呐。” “……你这是在怪我?”连江楼虽然身体暂时不能活动,但如果只是说话的话,倒也无妨,他盯着师映川,一双有着最纯粹黑色的眼睛深不见底,师映川看着男子,扬了扬眉头,就低声地柔和一笑,绝色倾城,叹息道:“我怎会怪你?只有你才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知道吗,江楼,有时候我掩饰了容貌走在路上,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心中往往就会产生一种情感,觉得这天地之间,仿佛就只有我一个人,那些跟我一样有血有肉的人其实并不是我的同类,这样的感觉,这样的心情,你应该也有所体会罢,只不过你的感触不会像我这么强烈而已,那真的是很孤独也很寂寞的心情……江楼,我追求的是大道极致,超脱于世,但如今走到此处,前面似乎已经没有路了,也没有人知道应该再如何走下去,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人开拓出这样一条路,无可借鉴,我现在就像一个走在黑暗之中的人一样,虽知前路漫长,可是却只能摸索着前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甚至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尽头。” 师映川说着,似是意兴阑珊,声音亦是若有若无,就显得有些慵懒之意,脸上的神情也透着些惘然,并不是那种对自身处境无所适从的惘然,而是有所感触的自然流露,连江楼能够感觉到那其中深深的寂寞,仿佛透入骨髓,不过这时师映川语气一转,变得温柔起来,又接着说了下去:“还好,所幸还有你,因为有了你,所以我觉得自己还在人间,还是有血有肉。” 他一面说,一面动作优雅地抚过面前这具温热强健的男体,他笑着低头,在连江楼的薄唇上挑逗性地舔了一下,又微微一吮,才说道:“江楼,你的身体真的很美,美得让我觉得冲动不已,浑身的血都快热了起来,没有任何人给过我同样的感觉……” 师映川喁喁说着,他很明白,有的时候话越是不说得太清楚,反而才是越发地暧昧勾人,但有的时候却要像这样直接露骨,才会让人情难自禁,他游刃有余地把握着节奏,从中感受到另类的乐趣,他用手拂过连江楼耳畔的发丝,回想起曾经那些缠绵的画面,漆黑的眼眸中就掠过一丝淡淡的火热,催得美丽的眸子里有湿润之气弥漫开来,神色张扬地嗤道:“等过一会儿我就会让你舒服得喊出来,浑身是汗地嘶哑着嗓音叫我的名字,你知道我最喜欢这样,所以,如果你真的担心我腹中的这个小东西的话,那么就叫出来,努力满足我,这样我才会早一点结束,否则的话,我若是反复折腾不休,说不定还真会伤到我们父子俩,你看,你明白的罢?” 面对爱侣这样无耻得理直气壮的要求,连江楼几乎有些哭笑不得,而他也无奈地发现自己只能选择就范,任由这人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虽然并不赞成两人在爱侣怀孕时期欢好,但既然眼下无法拒绝这一切,那么连江楼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放松身体,让心爱的伴侣可以更尽兴一些,不过好在对方虽然喜欢无理取闹,但至少还算守信,在满足了一次之后,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继续贪得无厌地索取更多,显然对方嘴上虽是强硬,但实际上还是与自己一样关心着腹中两人的孩子,就连在欢好的过程中,也没有太过激烈,顾及着腹中还很脆弱的胎儿。 师映川得偿所愿之后,当下就一脸春意地伏在连江楼的身上,懒洋洋地吻着男人的嘴唇和泛红的面孔,悠闲回味着方才的旖旎画面,并顺手解了对方被封住的穴道,此时师映川一脸餍足的表情,漆黑修长的眉毛看似柔软隽秀,但事实上却张扬无比,微微挑着,似挑逗也似挑衅,慵懒地舔着男人嘴角被拖出来的透明涎液,用极其撩拨人的腔调道:“刚才很舒服罢?你泄了那么多,淋了我一脸……” “……横笛,你如果不说话的话,会可爱很多。”连江楼的嗓音比起平时明显要浑厚暗哑一些,眼神之中略微还有着丝丝恍惚,英俊的面孔上也还残留着些许情`事过后的余韵,但他无法否认,在听到爱侣这些极富挑逗与暧昧性的言语时,心口不禁有着阵阵的灼热,腹下也同时有所反应,然而对此他并不觉得有丝毫难堪乃至羞耻,毕竟相爱的两人之间做任何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不是么?一时间连江楼的黑眸似笼上一层淡淡柔情,绵软地荡漾开去,他坐起身来,抱着怀里赤着雪白身体的绝色少年,轻吻对方细腻的肌肤,道:“你总是这样淘气。” 怀中人听到这话,修眉颦颦,似笑非嗔,他的肌肤柔嫩而细致,决无半点瑕疵,白皙如玉的额心有着一道鲜红的竖痕,这是当年连江楼亲手划下的‘怯颜’,自古以来美貌被世人公认、有资格留下这样一道痕迹的怯颜美人,无数年间寥寥可计,师映川容貌之美,可想而知,连江楼纵然与他同床共枕多年,日日相对,此时也仍然赞叹老天竟会有如此杰作,连江楼原本不是一个重欲贪色之人,但此时怀中抱着爱侣柔软温暖的身躯,便有些情不自禁,师映川自然不可能具有女子那样凹凸有致的曲线,但他的美丽,乃是一种近乎妖异的诱惑力,偏偏面容仙丽出尘,清纯如水,如此矛盾交织,谁可抗拒?连江楼纵然再清心寡欲十倍,也是不能。 师映川赤着雪白的身体,贪恋地蜷缩在连江楼怀中,嘴角带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这具身躯当中所蕴藏的力量可谓无限恐怖,而此时却仿佛刚出壳的雏鸟一般,贪恋地偎依着爱人,纵然有着抗拒世间一切不平的力量,也敌不过一个深爱之人的怀抱,难怪自古以来,打败了无数英雄豪杰的往往大部分都不是刀剑,不是暴力,不是阴谋,真正能够击败这些人的,是富贵荣华,是权势美人,是亲人挚友,是能够将百炼精钢也化为绕指柔的情爱温柔,对于一个已经无敌于天下的人而言,也许只有最深情的爱人,才是世间唯一能够伤害他的武器。 眼下师映川与连江楼都是不着寸缕,彼此肌肤相贴,自然立刻就有所感应,师映川低头一看,不由得就一脸戏弄之色,故意扭动身躯,令对方越发难耐,嘴上一面嘲笑道:“啧啧,都这个样子了,还好意思在我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来,快向我服个软,这便让你在我身上好好取乐,刚才你让我快活过了,现在我也让你快活一下,有来有往,这也算公平合理了。” 连江楼听着对方这些不着调的话,只当清风过耳,板着脸将师映川放在炕上用袍子裹了,自己则披了外衣,这才抱师映川去浴室,好好清洗了一番,再返回屋里,用毛巾给师映川擦拭着头发,等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就挽上髻,一会儿工夫就把师映川打理得整整齐齐,这时师映川见连江楼仍然不怎么搭理自己,便用穿着白袜的脚轻轻一勾对方的腰,道:“怎么不说话了,生气了么?好了好了,是我有些肆意妄为了,不过我是真的身体没事才会缠你做这勾当,要是身子不舒服,我又岂会干这个?不过是怀个孕而已,我以前有过经验,知道分寸。” 连江楼听了,面色微霁,一只手轻柔抚上师映川微微有些隆起的肚子,小心地摸了两下,才一脸认真地问道:“确实没有觉得不适?”师映川就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轻轻蹭着那温暖的掌心,这个男人的眼睛看起来是如此清澈,也是如此深邃,两人视线相交,师映川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也看到了一团温柔深情将自己笼罩,就用力吻了对方一下,细嫩如丝绒般的嘴唇上有着淡淡的纹路,表面水润,似乎是沾着清露的花瓣,正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一吻即罢,尚有余香,师映川含笑道:“真的没有,你放心好了。” 连江楼看着师映川微笑的样子,便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眼神深处一向都如同一座冰山一般,充满了淡漠与寒冷,此刻在与爱人单独相处时,就变成了春暖花开,一时连江楼有感而发,就抚摩着师映川那被衣物遮掩就可以掩饰住的腹部,说道:“……横笛,你可知道,我努力修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师映川闻言一笑,不假思索地道:“为了力量,为了长生……人人不都是如此么。”连江楼不置可否,语气就似清泉一般,不急不缓不躁,也没有搀杂丝毫其他的东西,只道:“你曾说过,长生是满足一切欲`望的前提,对此,我也赞同,至于我最大的欲`望,便是使你我之间的情意常驻不灭,此情天长地久,而不是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如此,长生自然就是第一前提,我想,这也就是我一心求道的动力所在。”说到这里,连江楼眸色深沉:“只有达到与你一样的高度,才有缘分可以并肩走下去,否则我就只能在你的人生道路上中途离开,这就是现实,在这个世上,最终分开两个人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但唯一不可抗拒的,只有岁月。” 师映川听到这些话,心神微微震动,一时间往事如烟,潺潺如水的岁月在心头流淌而过,留下痕迹,他抬头凝视连江楼,男子眼中似乎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但那眸内的淡然之中,分明又是最深沉的渴望,这让男人看起来,如此令人心动,师映川抬手抚摩对方的脸庞,脸上原本还残有几分嬉闹的笑容渐渐敛去,变得深沉起来,叹道:“理智上我知道不该过于沉溺情爱,但现实中我又实在舍不下你,甚至不能稍微冷淡你一些,也许,这就是你我的命罢。” 一时间两人互视一眼,不禁相对而笑,师映川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面打着呵欠道:“弄点东西吃罢,我这一路上什么都没吃,确实有点馋了。”一般来说,所谓的辟谷一般是指短时间内不必饮食,或者只喝清水就能够维持很久,那是因为武道强者可以自动保存体能,严格控制体内营养物质的流失,而至于真正的辟谷,那只是说说而已,这世上没有任何有血有肉的生物可以断绝吃喝,师映川一路上为了省事,干脆就只带了辟谷丹,里面所含的营养足以供应身体需要,但对正常食物的渴求毕竟是本能,因此连江楼听了这话,就让人准备饭菜。 不一会儿,师映川面前就摆上了一碟鱼,一碟碧油油的青菜,一碗羹糊以及十几颗类似田螺的东西,师映川闻了闻,抄起筷子就吃,这些食物看起来虽然不免有些寒酸,但事实上每一样都是富含灵气之物,可以满足师映川的身体所需,若是普通食物的话,其中杂质太多,营养稀少,师映川哪怕每天大量进食,也不足以维持他的体能,而现在面前分量不多的一顿饭,却足以在正常情况下供应师映川在短时间内的身体需求,不多时,师映川将食物吃完,摸着肚子满足地一叹,道:“痛快……” 连江楼让人将杯盘碗盏撤下,又亲自倒了些热茶递给师映川,师映川呷了两口,脸上的神色越发惬意,他对连江楼笑了笑,感慨道:“还是在家里舒服,外面风餐露宿的,实在让人不适应。”连江楼看他一眼,就铺开毛毯,对师映川道:“先睡一会儿,你有身孕,需要多休息。” 师映川没有反对,事实上他也确实有些乏了,就顺从地躺了下来,只是嘴上还是笑说道:“吃完了就睡,你是把我当成猪来养了?”连江楼将毛毯盖在他身上,淡然道:“你现在怀着身孕,情况特殊,如果你真要这么想的话,也未尝不可。” 师映川闻言,不免无奈一笑,哂道:“你这个人啊,总是没什么幽默感……”两人这样说了几句话,连江楼将师映川安顿好了以后,便坐在一旁开始打坐,师映川躺着看了男人一阵,就闭上眼,渐渐彻底放松下来。 醒来时,偌大的室内已空无一人,光线很暗,师映川睁开眼,闻到一股淡淡的安神香的味道,原本打坐的连江楼不知道去了哪里,窗外一片暗沉,就快要天黑了,师映川将右手放在腹部,静心查探了一会儿,确认眼下胎儿的状况很好,这才慢慢坐了起来,之前一路奔波,如果是从前也还罢了,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但有了这个孩子就不同了,直到现在经过充足的休息之后,师映川才觉得自己真正算是恢复了精力,不过尽管如此,他也懒怠起来,依旧是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微微发呆,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有人在外禀报,说是左优昙带着舰队载了大量的物资回来了。 第195节 师映川听了,就道:“这样冷的天,叫他不必等着交接了,直接过来见我罢。”说着,就起来收了毛毯,动手将灯一一掌上,这才在炕上坐定,又叫人了换了一壶热茶,再添几样左优昙喜欢吃的点心,大概小半个时辰之后,身穿厚厚蓝裘的左优昙浑身带着一股冷气掀帘进来,师映川指一指炕桌上的茶壶,道:“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他二人之间关系不同寻常,无需那些虚礼,左优昙便笑着上前,直接倒茶喝了,然后斜身坐在炕上,打量着师映川,数月未见,师映川似乎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变化,但不知道为什么,左优昙却在看了一眼之后,觉得对方好象哪里与从前不太一样,不过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左优昙就说不上来了,但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以两人之间的亲近关系,也不必说话还顾忌太多,于是便道:“不知为何,这次回来,我觉得爷好象变了……”师映川微微扬起眉,右手下意识地放在腹部前,就略略有些意外:“哦?” 左优昙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于敏感了,就笑了笑,道:“我是随口说说而已……不过,爷的气色好象真的比从前有些不同。”师映川淡笑:“哪里不一样了?”左优昙仔细端详着师映川,就觉得仿佛是莫名地熟悉,似乎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感觉,见过这样的师映川……左优昙思绪微转,这时却忽然不经意间看到师映川放在腹部的手,刹那间左优昙脑子里猛地一炸,顿时‘嗡嗡’作响,就好象几道雷霆重重劈了下来,令思维一片清明,这一刻,左优昙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莫名熟悉了,只因为这样的师映川,自己是真的见过的啊!很多年前,被囚禁在大光明峰时的师映川,就曾经是这个样子,而那时的师映川,却是怀着身孕的! 一时间洞悉秘密的左优昙满面震惊,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死死盯着师映川,他说不清楚自己眼下究竟是什么心情,惊喜?失落?嫉妒?还是别的什么?左优昙无法确定,但他本能地明白自己的猜测一定不会有错,而这时师映川看到左优昙在短短一瞬间所作出的这一系列反应,虽然有些意外,但以他的心思之敏锐,又岂会不知道左优昙已经猜到了答案,当下目光就在左优昙身上微微一顿,既而淡然说着:“看来你是猜到了……不错,我已有了身孕。” 师映川选择将此事告诉左优昙,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之前早已反复经过了深思熟虑所决定的,一个人如果会出卖和背叛另一个人,那么理由无非是利益与情感,所以师映川真正信任的,只会是利益上与自己一致,而且在情感上将自己视为最重要之人的这种人,只有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师映川才会真正放心对方,而满足这两个要求,并且被他发自内心所认同、亲近的人,当今世上只有连江楼,皇皇碧鸟,左优昙,潇刑泪这几个而已,因此也只会将这样与自己的人身安全息息相关的事情透露给这几人而已,连江楼自不必说,而皇皇碧鸟与左优昙,都是深爱自己乃至可以不要性命的人,说到潇刑泪,此人对自己的感情,就如同父亲看待儿子,在这个世上,自己就是这个男人最重要的感情寄托,所以完全不必担心对方背叛,至于为什么没有告诉皇皇碧鸟,倒不是说师映川不信皇皇碧鸟,他对自己的这个妻子是极为相信的,两人自幼青梅竹马,皇皇碧鸟爱他之深,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自己的性命,师映川自然是不相信皇皇碧鸟会做出任何对他有害的事情,但问题是皇皇碧鸟身居帝宫之中,又掌管着偌大的天涯海阁,她身边的环境和所接触到的人都颇为复杂,若是让皇皇碧鸟知道了这件事情,说不定她在什么时候就会不小心露出一丝端倪,由此被有心人猜测出什么,而左优昙与潇刑泪就不同,潇刑泪一向喜欢独来独往,基本没有泄露消息的可能,至于左优昙,他是鲛人之主,一般来往于海上,身边所接触的也大多都是族人,而且本身性格冷淡,拒人于千里,也基本不可能走漏此事。 一时间师映川脑海中诸般念头转动,神色间就带出了淡漠之意,那是冷静到极点的表现,也是一切温情表象褪去之后所显露出来的谨小慎微,事实上若论亲近,似乎身为亲子的师倾涯才该是师映川最应信任的,但是师倾涯固然是他的亲生儿子,从任何方面来看,似乎都不存在着泄露消息的理由,可师映川却从来都没有忘记,当年师倾涯因为季玄婴而做出的背叛之举,因此,尽管师映川相信这个儿子不会也不可能为了利益而背叛,但如果是出于感情呢?或者别的什么?所以师映川尽管很是疼爱照顾这个仅剩的亲生骨肉,然而,他却根本没有那么毫无保留地信任师倾涯! 短短一句话如同大石落水,激起无数涟漪,听到师映川亲口确认,左优昙顿时神色一滞,一时间诸般念头交迸,竟是不知道应该是喜是悲,师映川知他心情动荡,也就不开口,给对方时间来消化这个信息,片刻,左优昙微微垂目,遮住了眼中快要散溢出来的情绪,语气微带复杂地道:“爷这话……我真是没有想到……” 说着,目光移到师映川腹部,冬日里衣物厚实,能够很好地掩饰住一些身体上的异样,但此时师映川这样坐着,又没有刻意遮掩,因此左优昙仔细一看,的确就发现那腹部微微隆起,不复从前的纤细平坦,如此一来,左优昙心中百味交杂,难以明言,这时师映川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眸中幽光几若电火,在瞳内流转,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决不能外泄的,否则不知道会激起多少暗流,此事直到孩子顺利生下,自己身体恢复,才算是大局已定,就看了一眼左优昙,说道:“这件事,知情的人不过寥寥几个,你是其中之一,至于其他人,我不放心……除了江楼之外,我能够完全信任的人,实在不多。” 左优昙是聪明人,在一开始的心神动荡过后,眼下听到这话,只略微一想,就已明白这里面的凶险,忙道:“不知爷是否已做好安排了?”师映川微微颔首,眉宇间却隐有燥意,道:“再过几个月,等这肚子掩饰不住之前,我会宣布闭关,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我身体大致恢复了,此事也就尘埃落定,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左优昙默然一时,最后低声道:“无论如何,还请爷多保重。”师映川哈哈一笑,右手拍了拍额头,道:“不必担心,再过几个月,我也就可以轻松了……不过说实在的,有这小家伙在,我现在的生活的确多有不便。”左优昙目光复杂,但终究还是渐渐柔和下来,叹道:“希望是个男孩,这样的话,一定……会很像爷罢。” 左优昙没有坐太久,因为知道连江楼回来看到自己和师映川在一起,势必会不高兴,因此在与师映川聊了一阵之后,便出去了,师映川喝了些热茶,打起精神,在炕上闭目打坐,但没过多长时间,就觉得胸口隐隐有些烦恶,如此反复一时,师映川终于忍不住,突然间身子一偏,就趴在炕沿对着地上的痰盂吐了个天昏地暗,恰巧这时连江楼正好回来,见此情景,立刻上前拍着师映川后背,直到他吐完了,才去倒了水让他漱口,又拧了毛巾替他擦拭手脸,师映川喘了口气,向后倚在引枕上,一手抚胸,满面恹惫之色,叹道:“这个小东西越来越不让我省心了,一开始倒还没觉得怎样,谁知道日子越长,这反应就越强烈了,当年我怀孕时,也没这样厉害……瞧着这么折腾人的劲儿,我看,只怕是个儿子。” 连江楼不在意孩子到底是男是女,但他在意师映川的身体状况,一时动作利索地收拾好了师映川吐出来的污物,又洗了手,这才坐在炕沿摸了摸师映川的额头,又搭脉查探了片刻,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之后,才道:“现在还很难受?”师映川叹道:“马马虎虎罢……反正舒服不到哪里去。” 连江楼知道爱侣辛苦,但这种事他想帮也帮不上忙,便皱眉说道:“见你如此,我宁可是自己有孕。”师映川无可奈何地摸着肚子,哂道:“罢了,等这麻烦的小东西生出来以后,多揍几下屁股就是了。” 说了一会儿话,师映川又觉得恶心,但这时他胃里已经没有东西可吐,干呕了几下就歪在炕上,连江楼喂他喝了些热水,师映川勉强咽了几口,脸色微微发白地道:“不行了,快拿点酸的东西给我吃,压一压……”连江楼立刻去取了一碟腌渍的梅子,师映川捏了两粒扔进嘴里,一股子酸气自舌尖迅速传开,这才觉得略略好受了些,闭目躺在一旁,连江楼担心他,将其上半身抱起,让师映川靠在自己怀里,问道:“要不然,还是让大夫看一看罢。” 师映川眼皮微掀,懒懒道:“没有这个必要,妊娠反应没听说过是能消除的,除了忍着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连江楼眼神中透出不赞同之色:“让方十三郎为你诊治一番,至少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师映川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道:“我的身体当然是我自己最清楚,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说着,目光在对方身上如水般缓缓流淌,这个年纪的男人已经是熟透了,总有一种令人向往的力量,而连江楼不仅如此,在他的身上仿佛还有一种不那么直白地散发出来的吸引力,那是需要细细品味才能感受到的魅力,师映川叹了一口气,对连江楼道:“我想,你大概都不会相信,我在此刻这种情况下,居然还对你产生了冲动……你说,我是不是已经无可救药了?” 听到这话,连江楼微愕然,既而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他嘴角缓缓聚起笑纹,终于笑了起来,师映川亦笑,握住男人的手,温言道:“放心罢,再有一阵,我们就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了。” 同一时间,摇光城之中,一片幽静冷僻的宫殿群内,有人慢慢行走在雪地里,在积雪上留下一行脚印,那脚步平稳而缓慢,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厚重感,季玄婴身穿单薄的青袍,长发乌黑,脸色异常地白,就好象那种多年没有见到阳光的人似的,此时的他眉宇间没有丝毫凌厉之意,也没有半点冷漠,神情清逸出尘,行走在这片无人打扰的区域中,周围古树参差,没有什么风,月光涂抹在附近的建筑上,一切都是那样地宁静,对于季玄婴而言,这样短暂的放松,算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夜晚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季玄婴慢慢走着,一向淡漠的双眼中略有迷离,那是温馨,是思念,是痛苦,是不甘,也是喜悦与忧伤,在这样的夜晚,他暂时放任自己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软弱片刻,去触摸记忆中最深刻的那道印记,那是令人难以自拔的回忆,然而此刻在那张俊美的脸庞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犹豫踟躇之色,依旧是坚忍与坚持,那是一往无前的决心,此时的季玄婴,就如同雪地里的一匹孤狼,对自己的目标决不放弃,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理由而服务,在达到自己最终目的之前,任何挡在前面的障碍,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扫去。 然而,冥冥之中却仿佛有人一直在冷冷观望,一样的面孔,表情却不同,那人的双眼仿佛一个深邃的梦,又仿佛是能够容纳一切的无尽空洞,淡然注视着所发生过的所有,看着无限远的地方,此时开口问着,又似乎是在扪心自问:“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就算赢得最终的胜利,得到了想要的,但你所希望的一切,你很清楚,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 季玄婴听着,不语,心神随之回溯,无数或还清晰或已模糊的记忆都在眼前掠过,前世今生,交织在一起,然后四分五裂,那人又是语气淡淡,透出惆怅:“已经失去的,就不会再有,已经改变的,就永远改变,再回不去,而你……不过是因为明白这一点,知道无法挽回,更无法得到,所以才走上现在这条路罢了。”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但,那又如何?] 季玄婴想着,神色不变,这一切都是来自心底的声音,是心魔,或者也可以说,是最真实的自我……季玄婴微微眯起眼,随手折□旁一枝覆雪的白梅,幽幽冷香寂寞,独绽雪中,不知是人还是梅,到如今,已无人能够将他动摇,想要的,就去拿,想毁掉的,就去做,在季玄婴的眼中,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简单而纯粹。 “……你很喜欢雪?”这时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一个身影慢慢从不远处的建筑拐角走出,身穿明黄缂金云纹九龙华袍,披着黑色大氅,做工精致的厚靴踩在雪地里,留下一个个均匀的足印,正是晏勾辰,他在高明手法的修饰下,容貌一如当年,湛然灼灼,看不到苍老的痕迹,踏着月光而来,季玄婴对此没有任何意外之色,显然提前已察觉到对方的存在,一双眼中漠然的情绪重新恢复过来,淡淡说道:“看样子,你喜欢暗中窥伺他人的毛病是不会改了……当年的你,就是这个德性。” 听到这话,晏勾辰不以为意,只含笑走了过来,却又并不会与季玄婴距离太近,道:“如今计划大致已经周密起来,现在我们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着最佳时机的到来……但事实上我很想知道一件事:如果我们真的成功了,那么,到时候我们会不会又突然觉得后悔?” “……我只知道,在这世上最无用也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后悔。”在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季玄婴才慢慢这样说道,他的双眼仿佛黑夜之中两颗最亮的星子,眸光透明,洞悉一切,他没有压抑自己的情绪,也没有转身去看晏勾辰,右手轻轻一抖,那枝开得正好的白梅顿时零落成雨,花瓣纷纷扬扬飘落,季玄婴手有余香,垂目道:“能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究竟到时候结果如何,就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 “这样啊……呵呵,虽然你我相识多年也始终都不是朋友,但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同一类人,所以有些话,我不会对其他人说,却可以对你说。”晏勾辰慢慢走在雪地里,眼中流露出一丝丝的怀念之色,他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伸出,唇角微微咧起,微笑望着前面的青袍男子,些微的冷风将他的黑发吹起,也裹挟着零落的花瓣,晏勾辰轻轻张开五指,就将洁白的花瓣尽数拢入掌心,下一刻,晏勾辰整个人的气质忽然一变,是九天蛟龙,随时都会腾云驾雾,冲入云霄,他淡淡道:“其实,如果那人死去的话,我会很伤心,也许世间最让人后悔的事情就是放弃了原本不该放弃的,却坚持着根本不该坚持的,对此,不仅仅是我,想必你也深有体会。” 季玄婴沉默了,他感觉到自己略微有些心绪浮躁,这种心绪的转变,未必就是晏勾辰的话所导致,而是因为自身,晏勾辰这时继续说下去:“无论是你,还是我,其实都在为曾经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惶恐,担心,害怕,痛苦,后悔,但作为‘人’这种天性自私虚伪的生物,我们就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将这些情绪毫不犹豫地转化为极端的行动,将一切转移为针对那个人的毁灭意图,以此掩盖某种我们不愿意承认的东西,比如,深藏在心底的内疚与煎熬。” 黑色的眸子蓦地一厉,目光亦是骤然寒冷起来,仿佛一柄染上冰霜的刀,与此同时,季玄婴的脸色也随之出现了瞬间的阴沉,在这一刻,他身上那一股隐而不发的压迫感,强度之大,足以令普通人直接崩溃,但旋即他便收起这一切,重新淡漠起来,只是语气已变得冷冰冰的,似一线冰锥微微掠过肌肤,给人以说不上来的凛然之感,道:“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 晏勾辰这时却忽然微微仰头而笑,眼角有淡淡几道纹路,早已花白却又被染黑的发丝被风拂起,轻轻飞舞,被巧手掩饰成年轻模样的面孔上,此刻却露出一抹从容平静中透出淡淡邪异的感觉,道:“我很想知道,当他发现自己众叛亲离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世事就是如此,从来都是莫测,我们与他之间,终要做个了断。”季玄婴冷漠的声音当中有着并不隐去的渴望之意,他始终没有转过身,整个人冷漠出尘,但此时如果晏勾辰站在他正面的话,就会发现他眼神如同一汪深深的潭水,其间有很多珍贵的记忆碎片在翻腾,那是零碎的幸福,然而却都一一被潭水所最终淹没,整个人也逐渐变得仿佛没有温度,甚至没有生命,带着一种令人微微心悸的寂灭意味,久久之后,季玄婴忽然毫无预兆地转过身去,望向晏勾辰,如今早已年过半百的他,脸上没有丝毫皱纹,冷漠苍白的面孔并未有损那出尘的容颜,而最为让人着迷的便是他的眼睛,那双漆黑宁静的眼里仿佛有着魔力,能够看到一切:“……无论是什么人,也终究逃脱不了缘起缘灭,所以这一次,哪怕会死,我也一定要完成我应该做的事情,因为这一次是我的机缘,我的剑,会助我破开这缘分纠缠,如果成功,我势必浴火重生,与曾经的一切彻底一刀两断,成为一个崭新的我,为此,我不惜任何代价。” 说到最后,季玄婴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半点感情,这一刻,他似乎已经非人,再不会被任何人与事所羁绊,晏勾辰见着,心中微微泛出一丝寒意,尽管眼前的人是活生生地存在于自己面前,但却好象是没有了心……他默然起来,片刻之后,才说道:“我有时候会想,当年的确是他输了,但是这一次,我们会再次取得最终的胜利么?哪怕我们的准备再充分,计划再周详,但世上从来不存在真正的万无一失,一旦失败的是我们这一方,那么,以那人的性子而言,作为这次计划的所有参与者,下场都应该会无比凄惨罢。” “那又如何?所有人在知道自己参与此事的那一刻,都已经有所觉悟,不成功,便成仁,不是吗。”季玄婴脸上似喜似悲,他仰头望着天上黯淡的月亮,清凉月光映照在他眼底,却一直沉下去,如同被深渊吞噬,过了一会儿,忽然他就说着:“其实,我也想问你一件事。”顿了顿,就看向不远处的晏勾辰,眉峰微挑:“一旦失败,我与其他人不过一死而已,我们也不惜一死,但你不同,整个大周势必都会被牵连其中,遭到血洗,晏氏一族更是不得保全,你投入的筹码过大,代价自然也就大得可怕,莫非你就真的对自己这么有信心,深信我们必胜无疑?” 面对这个问题,晏勾辰只是微微一笑,他轻叹道:“我自然有后手……”他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却不肯继续说下去,一时间晏勾辰望向云霄城所在的方向,脸上神情莫测--映川,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会告诉你‘那件事’,当年那人根本没有机会告诉你的‘那件事’……因为我实在很想知道,你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啊! …… 时间匆匆而过,转眼就是数月过去,严寒不知不觉间已经悄然走远,进入万物生机勃发的春天,到处都是满眼的新绿,燕子呢喃,嫩柳初发,仿佛一桢桢令人迷醉的画卷。 此时在圣武帝宫中,师映川坐在殿内,穿着宽松的长袍,长发未束,面色红润,却又一脸懒怠之色,眼下他已怀孕颇久,尽管肚子上缚了束带,但隆起的肚子终究已经难以掩饰了,因此近来在其他人面前总是系着披风,穿宽松衣服,以便遮住肚子,这才没有被发现,不过再继续这样下去的话,很快就连这个法子也不会管用了。 窗外春燕衔泥往来,大好春光明媚无尽,师映川双手放在肚子两侧,坐在窗畔的藤屉上,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被晒得全身暖洋洋的,让人情不自禁地就有些犯困,师映川耷拉着眼皮,似是在打盹儿,不过很快,有人进到殿中,连江楼一身素衫,挽道髻,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个读书人,见师映川将睡不睡的样子,就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蛋,道:“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们该走了。”师映川撑开眼皮,懒懒打着哈欠,道:“哦,这么快啊……好了,这就走罢。” 说着,就站起来,连江楼取过一旁的披风,替他系上,再稍作掩饰,就基本上不会被人看出有什么明显的异样,一时两人出了寝宫,坐上已经装载了一些生活物品的马车,师映川前天宣布自己需要闭关,他从前闭关的时候,一般来说,会有三种选择,一是就在宫中专门修建的静室,二是在宫外几处环境优美的场所,三是自己临时寻找适合的地点,而这些都是视当前的需要而定,因此眼下师映川出宫闭关,没人觉得奇怪,而之所以选择在宫外,也是出于谨慎,按理说身在帝宫之中应该是最安全的,毕竟有许多强者坐镇,然而师映川何等谨慎,他知道自己一身干系重大,更何况兼具多种秘法,又是千年以来唯一的大劫宗师,会有多少人垂涎他身上的秘密?一旦发现他正处于虚弱状态,就是群狼环伺,师映川无法断定会发生什么,他不是不肯信任那些人,只是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马车很快出了帝宫,向着城门方向而去,拉车的马匹乃是异种,不但跑得极快,同时又极稳,车子不见半点颠簸,因此没有用太多时间就已经出了城,驶向从前师映川经常闭关的一处山谷,那里环境幽静,时常有凶兽出没,所以一向没有人涉足,确实是闭关清修的好地方,现在用来作为师映川待产之用,也算是十分合适。 眼下春和景明,到处都是生机勃勃,师映川坐在车里,掀帘看向外面,对连江楼笑道:“今日天气真是不错。”连江楼自顾自地打开蜜饯盒子,取了两块腌渍好的梅子,道:“先吃一口,免得又犯恶心。”师映川摸了摸肚子,感慨:“现在已经好多了,不像前几个月,实在恶心得厉害。” 师映川说着,张开嘴凑了过去,连江楼就将梅子送进他口中,师映川将梅子含住,顺势又吮了吮连江楼的手指,一面用眼睛满是挑逗地看着对方,连江楼只觉得从指尖处传来一股麻酥酥的异样感觉,便皱了皱眉毛,道:“你又在胡闹。”师映川立刻一脸无辜:“嗯?我闹什么了?” 连江楼不理他耍宝,屈指就在他额头上一弹:“总之,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给我老老实实地安胎,休想再做那等事。”师映川见他神色严肃,似乎没有商量的余地,便一脸扫兴地叹气道:“没意思……喂,我说,你知不知道,怀孕的人很容易欲`望强烈?你已经快有两个月不让我碰你了,我现在很想和你亲热,你说该怎么办?” 连江楼看了一眼他的肚子,眼中罕见地闪过一丝戏谑之色,淡淡道:“你认为现在的你,可以做那种事?”师映川低头瞧了瞧腹部,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幅画面:自己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在强壮的男人身后费力地挞伐……也许是那画面太有冲击力,师映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闭上了嘴,连江楼见状,嘴角就微微翘起,伸手在闹别扭的爱人头顶揉了揉,毫无诚意地安抚道:“等孩子生下来以后,你想做什么,都由着你,如何?” “望梅止渴这种骗小孩子的把戏,你觉得我会上当?”师映川有些忿忿地白了连江楼一眼,一巴掌打开对方的手,正准备无理取闹一番,但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吸了一口冷气,连忙捂住肚子,一脸牙疼似地哼哼:“这混帐东西又在踢我……” 连江楼闻言,立刻靠近了,将耳朵贴在师映川的肚子上,认真听着,片刻,英俊的面孔上忽然就浮现出笑容,道:“孩子很强壮,也很活泼。”师映川一脸嫌弃:“能不壮吗,逼我整天吃那么多东西,这小家伙长得不壮才怪。”他埋怨归埋怨,两只手却是温柔地抚摩着连江楼的头发,嘴角微微噙着一丝笑意,连江楼听着他腹中的胎动,神情柔和,一时间车厢内没有人说话,洋溢着温馨的气氛,是对于迎接新生命的无尽期待与喜悦。 355三百五十五、山雨欲来风满楼 马车稳稳行驶,虽然路途较远,但一路上师映川与连江楼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因此就算是这样相对漫长的一段路捱下来,两人倒也并不会觉得无聊,不过师映川现在身体不比从前,变得容易倦怠,也有些嗜睡,于是当马车走到一多半的时候,师映川便靠在连江楼怀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后来马车终于停下,连江楼才低头看了看怀里睡得正香的师映川,脸上露出微笑,一下就将那过于硬朗的面部线条给柔化了许多,是只有长久的平静幸福生活才能够赋予的东西,一时连江楼就用手轻轻拍了拍师映川雪白的脸颊,口吻亲密地道:“……横笛,我们已经到了,醒醒。” 精致的眉心动了动,既而有些不耐烦地蜷曲起来,接着才缓慢睁开了眼,师映川神色之间有些不情不愿,眸光也没有马上聚焦,显得有点呆滞,他抬手揉了揉双眼,这才眼神渐渐清明起来,嘟囔道:“怎么这么快……”连江楼替他将微乱的长发理了理,道:“不早了,你已经睡了很长时间。”师映川愣了愣:“哦?有这么久?”他坐正了身子,将披风系好,连江楼看了他一眼,下车开始搬运车上所装的一些生活用品,师映川则是裹好披风,自己出了马车。 彼时周围春光绚烂,花香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气味,将人柔软地包围,其实这时候并没有真的到达目的地,不过再继续走下去的话,在这山中也已经没有可以供马车通过的路了,如果要运送数量不少的东西的话,就需要走水路,所以眼下马车所停的地方不远处,便是一片清澈的湖水,岸边系着一条木船,连江楼与车夫正往船上搬运着东西,师映川两手拢在袖中,披风与宽大的袍子很好地掩饰住了他的腹部,他眯眼看着两人忙碌,一面慢慢走过去,上了船。 不一会儿,马车里的东西都送到了船上,车夫便赶着车子按原路返回,此人乃是师映川的心腹,更何况师映川从前闭关时,由于时间往往较长,自然需要一些生活用品,包括药物食材等等,所以这车夫来这里也不是一次两次,这都是很平常的事情,谁也不会怀疑什么,至于连江楼,他也曾经在师映川闭关之际陪在身边,人人皆知他二人感情极好,师映川舍不得与其长时间分离,也是人之常情,因此这一次两人一起出来,并没有引起注意,都当作是一件平常的事情罢了。 第196节 当下连江楼登上了船,驾驭着小船向远处驶去,师映川坐在船上,手里捧着精致的蜜饯盒子,不时往嘴里塞上一颗酸酸的梅子,但见两岸树影婆娑,湖上清风阵阵,凉习习地爽润,置身其中,很是惬意,师映川容色红润,笑语宛然,道:“这地方环境一向很好,是个隐居的好所在。”连江楼回头看他,只见他雪白的宽松长袍上,袖口与衣领处布满了点点嫣红的桃花,透着简约而不失热闹气韵的美,虽然神色慵懒,但雍容之姿不减,风采气度更不是旁人能比,连江楼表情柔缓,问道:“会晕船么?可要我将速度慢下来?” 湖面广阔,一时见不到尽头,粼粼波光闪耀如碎金,望之心旷神怡,师映川闻言,只随口说道:“没事,就按这个速度便好。”说着,抬头望着前方的连江楼,此时对方也正在回头看他,当年连江楼此人是出了名的性情平板,无有喜怒,简直就像是庙里的泥雕木塑一般,但如今的这个男人,虽然容貌不变,脸上的表情在大部分时间里也依旧是淡淡的,不过却已经远胜当年,至少在与师映川在一起的时候,曾经木然的面孔变得生动起来,有了种种鲜活变化,此刻两人目光相对,这样静静相视,气氛就变得越发柔缓起来,片刻,就不由得双双会心一笑,眼神交汇之间,没有任何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的夫妻往往会有的倦怠不耐,只有浓浓的缱绻柔情,以及这背后所代表的对于未来幸福生活的自信与憧憬。 木船速度颇快,不久之后,眼前就出现了一片画卷般的美景,此时正是春光无限时节,鲜花盛开,花色娇艳动人,在这一方天地之间,却有一处竹舍坐落其中,距离竹屋略远的地方,是一间小木屋,而眼下湖边正有人负手孑立,青衫雍容,形貌清俊,岁月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不是潇刑泪又是哪个?这时潇刑泪看见船上两人,便面露笑意,很快,木船靠近岸边,连江楼下了船,又伸手扶师映川下来,潇刑泪迎上前,看了看师映川的气色,就温言说道:“前几日我便到了,简单搭了一间木屋以做栖身之用,里面放了些婴儿需要用到的物品,想必短时间内应该也够用了。” 既然是避人耳目,师映川自然不可能让人准备任何新生儿所需要的东西,从而杜绝任何泄密的可能,因此这些事情也就由一向独来独往的潇刑泪代劳了,当下师映川就去看了看潇刑泪准备的物品,发现很是齐全,就回眸一顾,与身后连江楼的视线对接,既而莞尔一笑,便对一旁的潇刑泪道:“潇叔父想得很周到,有些东西就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潇刑泪微笑道:“其实我也不懂,只是胡乱准备而已。”他虽这样说,但师映川只看面前这些物品的细致程度,就知道潇刑泪这样一个没有过孩子的大男人,独自置办这么多方方面面都兼顾到的东西必是十分费心的,就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这一路上也有些乏了,与潇刑泪略说了几句话,就出了木屋,去自己所住的那间竹舍,这是多年前师映川自己亲手所建,在闭关时可以遮风挡雨,空间不算很大,但住两个人是足够了,至于条件简陋之类的问题,倒也没人在意,毕竟来这里又不是享清福的,无非几个月的时间而已,谁也不会在意。 连江楼与潇刑泪去搬运船上的东西,师映川自己回到竹舍,推门而入,里面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是最基本的竹榻竹桌而已,极其简陋,师映川不以为意,走到榻前,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但现在到处都是干干净净,显然是潇刑泪仔细打扫过,窗户也都打开着,屋子里的空气很清新,师映川满意地微微颔首,解下披风,随手放到一旁,自己坐下来吃了两颗蜜饯,就开始打坐,眼下这里除了他与连江楼以及潇刑泪之外,还有提前就抵达的傀儡,只不过傀儡不适合长时间出现在其他人面前,所以只是一直隐在这附近,而作为师映川的亲近之人,连江楼与潇刑泪自然知道这个长年潜伏在暗地里的古怪宗师乃是师映川的绝对心腹,因此他们虽然能够感应到对方的存在,但也并不在意。 一时室内安静得出奇,不知过了多久,连江楼走进来,用一张卷成三角锥状的大叶子盛着一小捧指头大小的红彤彤的果子,上面还沾着晶莹的水珠,师映川缓缓睁开眼,对连江楼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容:“我闻到香气了……你在外面煮了肉汤?”连江楼走过去,将叶子放下,捏起一颗果子送到师映川嘴边,他的眼神是温柔的,却能够侵蚀着师映川足以比拟钢铁的心,流去的时光纵然锋利胜刀,在这张英俊的脸上也还是刻不出岁月的痕迹,只在眼中留下淡淡却沉厚的影子:“带来的食材里,有六只凤雀,我刚才炖了一只,应该就快熟了。” 师映川张嘴噙住果子,稍微一嚼就咽进肚里,赞道:“很甜……”他笑容迷人,尤其是说话的时候,柔软的嘴角微微翘起,连江楼能够感觉到对方口唇间喷吐出来的湿润气息,带着一股不知道是不是刚才所吃的鲜果的冷冽香气,幽幽绽放而来,一下子就将人包围,这时又听师映川低软道:“再喂我几颗。”说这话时,师映川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无赖又有点故意挑逗的样子,带些揶揄,眉宇之间却不掩笑意盈盈,眸中波光流转,仿佛欲语还休,他的性格多变,脾气也是难以把握,然而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他愿意,他就立刻可以成为任何人都梦寐以求的肖想对象,他本是强势无比,岂会在人前做出柔媚缠绵之态,不过眼下在连江楼面前,师映川就并不介意表现得富有诱惑力,以此挑起对方的渴望与欲求。 对爱侣这样的手段,连江楼自然很是熟悉,不由得就有些无奈,他知道这并非师映川真的想做什么,而是习惯性地逗弄自己而已,这是师映川的乐趣所在,如此想着,连江楼就从容地打量着眼前的爱人,对方被衣物包裹着的身体明显带有一般发育中的少年所特有的单薄,但此刻的眼神却是笑意里不掩沉静,与真正处于这个年纪的少年截然不同,不但没有那种少年们由于经历不足所造成的轻浮脱跳,而且还有着真正的少年人所无法具备的特殊风情,那是时光的赠予,眼下无论是师映川红润微挑的嘴唇,还是一双似笑非笑的漂亮眼睛,无一不流露出浓浓挑逗的意味,所以尽管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撩拨自己,但连江楼也的确还是有些想要将这个美丽的妖魔抱进坏里,狠狠亲吻的冲动。 不过连江楼当然没有真的这么做,他只是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又捏了一颗果子放进师映川嘴里,师映川吞下之后,瞟了他一眼,然后就一针见血地嗤道:“刚才你那眼神明明是想扒了我的衣服,结果最后还是装得一本正经,果然是个闷骚的家伙。”说着,伸手抓住连江楼的两颊,向两边一拉,揶揄道:“有色心没色胆。”他双手洁白晶莹,指尖芊芊,透着一点淡淡的粉,美丽精致无匹,这是足以破坏一切的强有力的两只手,此时却柔软得仿佛两瓣白莲,纤弱得似乎只能给面前的男人挠痒,连江楼一只右掌捉住这两只不安分的小手,微叹一口气,道:“你再继续这样玩闹,肉汤就要糊了。” 师映川一听,扑哧笑了起来,道:“你不说的话,我都忘了……好了,我们去喝汤罢,我也有些饿了。”说着,师映川猩红的舌尖就轻缓地舔过自己的嘴角,仅仅这样简单的动作,甚至没有故意去挑逗,就已经给人一种极其明艳不可方物的感觉,那红红嫩嫩的柔软嘴唇,看起来就像是最鲜嫩最富有水分的水果,散发着诱人的芬芳,勾人去采撷,连江楼看着,眼神微暗,爱人近在眼前的莹白肌肤微微潮红着,仿佛在引诱他去亲吻,连江楼再不想忍耐,便毫不迟疑地伸手抓紧了这个足以诱惑人去心甘情愿下地狱的妖魔,用力吻住那红润的嘴唇,毫不留情地吸吮着,似在惩罚,对此,师映川只是嗤声笑着,慵懒回应起来,雪白的脸上显出惊心动魄的媚态,幽黑的双眼微眯着--记得在最初的最初,还是在千年之前,自己第一次与这个男人接吻的时候,一颗心跳得那样厉害,而现在这已是不知道做过多少次的事情了,变得再平常不过,也自然而然地少了一开始的那种心跳感觉,但如此双唇交接的滋味,却依旧温暖醉人啊…… 直到师映川用手推了推连江楼宽厚的胸膛,连江楼才松开了那柔嫩似花瓣一般的唇,此时他的呼吸已经恢复了平稳,拇指摩挲着师映川饱满红润的嘴巴,声音微带一丝古怪的喑哑,道:“……不要胡闹了,先去吃东西。”师映川在他唇上一啄,就笑吟吟地穿了鞋,随连江楼出了屋子。 此时太阳已渐渐向西,远处天边是绚烂的晚霞,犹如红莲遍开,夕阳的余晖落在草地上,如同涂了一层薄薄的金红色颜料,湖面的粼粼波光动荡,美轮美奂,比起人工建造的宏伟建筑,这样的自然美景更具有视觉上的冲击感。 连江楼去检查了一下锅里炖着的肉汤,发现肉炖得正好,便取下锅子,将一锅肉汤晾着,师映川走过来用力抽了抽鼻子,笑道:“好香。”又看了连江楼一眼,有些感叹:“记得当年你是不会下厨的,现在却是会‘素手调羹汤’了……” 对于师映川的打趣,连江楼并不在意,动作麻利地盛了一碗肉汤递给对方,道:“我加了些胡椒去腥,味道应该还好。”凤雀是一种灵鸟,肉里所蕴涵的丰富营养可以满足师映川的身体需要,但肉的味道却并不怎么好,腥气较重,师映川现在怀着孕,不大受得了,因此连江楼就多放了些去腥的香料,的确很是体贴,师映川就笑起来,端起汤吹了吹,直接就喝了,足以把人口腔烫伤的滚烫的肉汤对他而言,毫无损害,连江楼看他喝得很香,不像要恶心呕吐的样子,便放下心来,这才动手给自己和潇刑泪也各自盛了一碗,招呼潇刑泪过来喝汤。 三人悠闲自在地喝汤吃肉,虽然没有宫中仆婢成群、噎金咽玉时的优越生活,但如此偶尔置身于山林,享受着自然风光,这样的体验也是别有风味,灿烂晚霞中,竹舍木屋,清湖草地,不时还有倦鸟归林,构成了一副黄昏时醉人的美丽画卷,师映川喝了两碗肉汤,取清水漱过口,便坐在草地上休息,随手往嘴里扔着连江楼洗好的红色果子,当作零食,这时潇刑泪喝完肉汤,就返回自己的木屋打坐,将这块景色迷人的地方留给两个需要单独相处的人,一时连江楼去湖边洗了手,回来坐在师映川身边,师映川脸上绽放出笑容,将一枚果子塞进连江楼嘴里,连江楼顺从地吃了,一面伸出一只胳臂将师映川揽进怀里,师映川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心神安定,道:“这样的生活,似乎也很不错。” 连江楼看着橘红色的光影在师映川脸上涂抹出的温暖色泽,那明亮的眼眸,湿润的菱唇,让连江楼心生暖意,就平淡说道:“你喜欢,我便陪你。”师映川笑了笑,又低头一摸肚子,有些抱怨道:“这小东西赶紧生出来罢,有它在,我的负担实在太大了,做什么都不方便。” 正说着,师映川陡然神情微变,他猛地起身,一脸无可奈何之色,迅速脱去身上的衣物,快速来到湖边,踏入水中,转眼就消失不见,连江楼立刻走到湖畔,站在那里等待着,眉峰微凝,过了一阵,水面上终于露出一颗**的脑袋,师映川慢慢游向岸边,脸色微白,一条雪白蛇尾在水中摆动,连江楼伸手欲拉他上岸,师映川的腰微微弯了弯,似乎有点不堪重负的样子,一手捧着肚子,道:“我就先不上去了,在水里待一会儿罢,反倒舒服些。”师映川每当身体变化时都十分痛苦,后来怀孕,就更是辛苦许多,在忍受剧痛的同时还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弄伤了腹中的胎儿,刚才在湖底一番挣扎,直令他身心俱疲。 连江楼见状,便不坚持,他摸了一下师映川冰凉的脸颊,道:“你还好?”师映川点了点头:“没什么大事,就是刚才疼得厉害,偏偏我又不敢用力,生怕伤到肚里这小家伙。”连江楼沉默了一下,就道:“……是我害你受苦。”师映川脸色有些恢复,就露出一个安慰性的笑容,道:“我说你这人,真是罗嗦……好了,去做你自己的事罢,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连江楼听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先确定了师映川没事,这才回屋打坐,师映川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远去,就渐渐下沉,整个人隐入湖中。 半夜时分,屋内没有掌灯,黑沉沉的,连江楼盘膝坐在榻上,如同雕塑一般。 恍恍惚惚间,仿佛徜徉在一个久远的幻梦之中,连江楼站在亭内,看着一个身穿鹅黄裙装的女子踏过花海,来到自己面前,女子的模样并不陌生,曾经见过的,但此时那脸上却尽是泪水,缓缓跪下,仰头看过来,神色哀哀说着什么,但耳中却听不到丝毫声音,连江楼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心头亦有陌生情绪,根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感觉,就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疲倦,而更多的却是平静,这时女子忽然急切地说了一句什么,刹那间连江楼就觉整个人仿佛被一把最锋利的剑狠狠刺穿,无比尖锐的疼痛几乎将心脏都给碾碎,无法呼吸。 连江楼艰难忍着,一手缓缓捂住心房位置,那里有着每时每刻都不能遗忘的伤口,此时就仿佛从中渗出致命的毒液,破坏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无法形容这种感觉,那是灵魂深处都为之颤栗的痛苦,女子见状,顿时面露后悔之色,显然是懊悔自己刚才说了不该说的话,当下一手扯住连江楼的袍角,就急急说着什么,但连江楼什么也听不到,他只是闭上眼,身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操控,不能自主。 不知过了多久,连江楼睁开眼来,女子已经离开了,他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控制着,仿佛身体并不是自己的,自己只是寄居于此的旁观者一般,他走过花海,面前是一片湖水,湖上生着无边无际的莲花,连江楼伸出手,不远处一朵洁白的莲花就自动飞到了他手中,连江楼低头轻嗅,淡淡莲香沁人心脾,然而就在这一刻,却是无意间从水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刹那间连江楼心神一震,只因那张脸,竟是如此陌生! 几乎同一时间,突然就听见耳边有人柔声唤道:“怎么表情这么古怪……是做什么不好的梦了么?江楼,醒醒。”连江楼猛然睁眼,室内一片暖暖光色,已掌上了灯,师映川身披宽袍,雪白蛇尾盘曲,乌发如瀑,正含笑望着自己,之前种种,不过一梦。 连江楼缓缓吐出一口气,回过神,眼神逐渐清明起来,同时,也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住,师映川抚摩着他英俊的脸庞,微笑道:“怎么睡得那么沉,连我进来坐你身边了都不知道。”连江楼体味着爱人掌心的柔嫩,低声道:“……横笛,我做了个梦。” 师映川不以为意,笑着以手逗弄连江楼的下巴,道:“哦?那么,有没有梦到我?”连江楼不答,只是将他轻轻拥进怀里,师映川不知对方心情,但作为枕边人,自然感觉得到此刻自己所爱之人与往常的不同,不过师映川也很清楚,连江楼不想说的事情,自己就是问了,对方也不会说,作为一个成熟的男子,师映川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他选择了不问,只是此时,在他这个角度所看不到的地方,连江楼的眼底,有着一抹猜不透的沉重。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已进入夏季,天气开始渐渐变得炎热,虽还未到骄阳似火的时节,但也已经不复春日里的那种融融温软之态。 此时大周摇光城中,皇宫之内,晏勾辰略带倦意的脸上神情平静,若是仔细去看的话,就能够看出某种细微的变化,似乎没有了平日里的一些东西,却又多了一些从前所没有的东西,眼底明亮得可怕,湛然刺目,仿佛最深处正烧着一场燎原大火,足以吞噬天地,或者,吞噬自己,他负手立于阳光下,眼神微惘地看着天空,身上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长袍,这时有人缓缓走到他身后,道:“……时辰已到,应该出发了。” 季玄婴神色淡淡,素色长袍裹住他修长微瘦的身体,乌黑长发将脸庞衬得近乎苍白,晏勾辰听到这话,没有回头,只莞尔一笑,目光依旧不动,却是意蕴悠长地道:“唐王,你看,这傍晚的景致,实在是美丽之极……当年在泰元宫中,也有这样好的晚霞。”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季玄婴静静说着,他的目光之中并没有半点平和之色,而是无尽的深邃,有如星河倒悬,晏勾辰哈哈一笑,道:“你还是老样子……我已经交代过长河,并有亲笔诏书在他手中,所以,即使失败,我不能再回来,太子也可以立时登基,大周不会因此动荡。”季玄婴长眉微扬,一双眸子就好似两粒极美的黑珍珠,在夕阳之下熠熠生辉:“那又如何?这一次所有人都是赌上了身家性命,如果失败,你自然必死无疑,到时候,你以为那人会放过大周?” 这时周围已多了几道身影,是隶属大周朝廷的诸位宗师,晏勾辰笑得古怪,原本的柔和模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淡漠的表情,道:“我自有道理。无论胜败,大周都不会收到波及。”季玄婴尽管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笃定的底气,但以他的性格,自然也没有追问下去,只道:“走罢。” 晏勾辰点了点头:“确实也该上路了。”话音方落,晏勾辰与季玄婴的身影已双双消失在原地,不远处的几道人影也随之紧跟而去。 …… 山林之中鸟鸣啁啾,湖面上波光粼粼,有微风拂过树梢,叶子沙沙轻响,好一番醉人的自然风光,水畔一只木凳上放着小垫子,师映川坐在上面,手里拿着简易的鱼竿,正在钓鱼。 眼下师映川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宽松的红色袍子下,浑圆的腹部高高隆起,这样已经马上就快要足月的肚子,早已不是用任何手段可以掩饰的,眼看着如今分娩在即,师映川脸色红润,头发扎成简单的一束,垂在身后,看样子就知道这段时间过得还不错,此刻他目光盯在湖面上,认真注意着水下鱼儿的动静,在他脚下,一只水桶里已经装了两三条肥大的鱼,正活蹦乱跳地挣扎不已。 上午的阳光很是明媚,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不多时,师映川稳定如磐石的手突然间猛地一抖,顿时就见一条大鱼被扯出了水面,银色的身躯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光泽,师映川‘哈’地一笑,极其熟练地轻轻一甩,就将猎物准确无误地甩进了脚下的水桶里,正在这时,连江楼走过来,手里端着一壶晾好的开水,师映川雪白的蛇尾摆动了一下,立刻就向对方炫耀道:“你看,这鱼真够大的罢,看样子足有三四斤的样子,今天我们就烧鱼汤喝。” 连江楼随意看了一眼桶里的收获,就对师映川道:“先喝些水。”师映川擦了擦手,就接过壶,灌了一大口温度适中的水,舒服地叹了一声,道:“痛快……”连江楼低头看他,伸手擦去他唇边的水渍,目光微微柔和,道:“钓了这些也够了,回去休息罢。” 师映川虽然还有心继续钓一会儿鱼来消遣,不过他也知道连江楼是关心自己的身体,于是也就不坚持,随手丢下鱼竿,就站起身来,活动了几下腰肢和上半身,就欲提起水桶,连江楼拦住他:“我来,你不要弯腰。”一时伸手拎了桶,就对师映川道:“我去杀鱼,你现在闻不得腥气,回屋去睡罢。”师映川伸了个懒腰,抱怨道:“总叫我睡觉,哪里睡得着。” 他虽是嘴上抱怨,但语气中都是满满的幸福味道,连江楼轻轻一捏他鼻子,道:“马上就要临盆了,还这样任性。”师映川顺势在男人手上咬了一口,这才笑吟吟道:“担心什么,不过是生孩子而已,小事罢了。” 连江楼看着眼前的爱侣,面有温柔之色,但随即眉头就拧了拧,道:“不知道为何,这几日我有些心神不定,总觉得似乎会有事发生。”师映川嗤地一笑,抬手在连江楼的下巴上一捏,满不在乎地说道:“安心好了,以我的身体情况,一口气生十个都不在话下,能有什么事?我以前就听说过,说是一些快要做父亲的人会在孩子降生之前焦虑不安,严重的甚至会忧虑成疾,你啊,我看就是这样的情况,我这个当事人自己都不紧张,你就放下心好了。” 连江楼见他如此,也就不再说什么,师映川扶着肚子,慢吞吞地向不远处的竹舍游走而去,他现在即将临盆,虽然身体并不臃肿,但快要足月的肚子还是限制了他的行动,现在的师映川自身实力已经被削弱,也由此使得他越发警惕,别看他刚才似乎对连江楼的莫名担心表示很无所谓的态度,打趣对方太过小心,但事实上师映川却是从未松懈过,距离生产的时间越近,他的警觉性就越高,这种情况一直会持续到孩子平安生下来,才会结束,到那时也就算是顺利度过了最虚弱的时期,只要稍一恢复,以自身大劫宗师的力量,师映川不在乎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正在蜿蜒前行的蛇尾忽然微微一顿,师映川低下头,感受着腹中胎儿的有力踢动,不禁哂道:“你这小东西,就不能老实点……”他嘴角扯出柔和的笑容,眼中却闪过一丝犹豫,掌心缓缓抚摩着肚子,自打怀孕的这些日子以来,毕竟是血肉相连,师映川已逐渐对腹中的孩子有了很深的感情,事到如今,师映川不知道自己等到孩子生下来时,如果发现其天赋不足以达到要求,那个时候,到底会是由衷地庆幸,还是非常失望?再或者,如果这个孩子恰好符合要求,那么自己究竟会感到万分惊喜,还是痛苦难安?对于这个答案,师映川实在无法弄清楚。 一时间雪白的面孔上满是复杂之色,师映川回过头去,看向远处,那里连江楼正在杀鱼,拿惯了剑的手现在拿着刀子,一丝不苟地料理着活鱼,原本在最开始的时候还显得很笨拙的动作,到如今看起来已经很是熟练了,师映川望着这个自己深爱的人,眼神温柔,既而转为坚毅,他轻叹一声,心情恢复了平静,慢慢游进了屋子。 师映川进到室内,窗台上放着一瓶不知名的鲜花,是早上刚折下来的,兀自开得红火,风从窗户透进来,就将这种浓郁的花香带入满室,师映川顺手拿起抹布,将窗台擦了擦,一时坐下来,摸着浑圆的肚子,心中计算着生产的日期,无非也就是这几天了,对此,早有生育经验的师映川并不紧张,对于普通侍人而言,生产是非常危险的,但对于生命力强悍的武者来说,到时候只需割开肚皮将孩子取出就是,师映川身为武者,平生多次受过身体上严重的伤害,所以这种伤势对他而言,倒也不算什么。 外面开始有劈木柴的声音,师映川起身望向窗外,潇刑泪正在湖边劈柴,不远处,连江楼已经把鱼收拾好,在洗手,师映川看着这一幕,脸上不由得露出淡淡微笑,他回到榻前盘坐起来,开始闭目打坐,过了大约一刻钟,就有食物的鲜香气味传来,师映川腹中忽然‘咕噜’一声响,他顿时睁开眼,就摸了摸肚子,失笑道:“你这小鬼头儿,又饿了?”说着,就下了竹榻,一手扶腰走出了屋子,正在烧鱼的潇刑泪见他蜿蜒游走过来,就笑道:“这鱼就快烧好,马上就能吃了。”师映川来到火堆前,叹道:“自从有了这小东西,我就总是容易饿。” 潇刑泪目光移向师映川隆起的腹部,眼神慈和,道:“你现在是两个人,这也正常……对了,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了么?”师映川笑道:“这个么,我早就和江楼说了,我们若是有孩子,无论男女,都叫作宁神通。” “宁神通……宁……”潇刑泪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品出了什么意思,当下微微颔首,便不说什么了,师映川看向不远处的连江楼,扬声说道:“对了,江楼,一会儿吃过饭,陪我到林子里走走罢。”正在取碗的连江楼头也不抬地答应一声,又道:“快去洗手,很快就可以吃饭了。”师映川笑道:“从前你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到如今做这些事情却也有模有样了。” 三人随意说着话,不一会儿,饭菜都煮好了,整齐摆放在一块当作饭桌的平整大石上,师映川接过连江楼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肉吃了,连江楼与潇刑泪也各自取筷就食,然而就在吃到一半的时候,师映川却突然脸色一变,无奈道:“又来了……”说着,放下筷子就向湖边走去,连江楼与潇刑泪见状,就知道师映川是又到了身体变化的时候,算一算时间,也确实就是在今天的这个时候,不过,眼下师映川就快要生产,变身的时候那种极度的痛苦说不定就会导致孩子提前出生,因此两人对视一眼,便一同起身向师映川走去,潇刑泪开口道:“这次就不要下水了,不然万一提前生产,很不方便。” 师映川一听,觉得潇刑泪说的有道理,便停住前进,说道:“好罢……”说着,就原地坐下,想了想,便对连江楼吩咐道:“用力把我按住,免得一会儿我挣扎起来,不小心伤到了孩子。”连江楼闻言,走过去将师映川抱进怀里,两手分别锁住了师映川的两条胳膊,师映川最初变身的时候,固然痛苦难当,但随着时光的流逝,到如今更是痛得无法形容,就算是打晕也没用,立刻就会活生生痛醒,因此也只能靠他自己熬过去。 第197节 一时师映川倚在连江楼怀中,看着自己的肚子,脸上开始微微变色,不久之后,他额头开始冒汗,一张脸也变得苍白,太阳穴青筋明显凸出,片刻,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仰头嘶吼出声,整个人在连江楼怀里微微抽搐起来,连江楼紧紧扣住师映川的身体,防止对方伤到腹部,随着时间的推移,师映川的挣扎越来越用力,连江楼的手臂已经被他抓得鲜血淋漓,这还是师映川已经竭力克制自己,否则的话,连江楼也难以这样将他勉强制住。 然而正在这时,几步外一直焦急注意这边情况的潇刑泪却突然变色,蓦地回头望向远处,几乎与此同时,他厉喝道:“不对……有人正在逼近!都是大宗师!”说时迟那时快,连江楼也已惊觉到异样,当下想也不想,抓住正在痉挛的师映川就欲遁走,然而,却是已经迟了! 十道流星般的身影几乎同时自天边落下,呈扇形将师映川,连江楼以及潇刑泪三人包围,而这十个人,竟然都是大宗师,当世6地真仙一级的绝顶强者! 不过即便如此,但与其中几人的身份相比,这个事实也就不是重点了,潇刑泪死死看着对面一方阵营,十人之中,有两人是陌生面孔,还有三人乃是大周所属宗师,潇刑泪见过的,至于另外五人,则都是潇刑泪所熟悉的,分别是晏勾辰,季玄婴,纪妖师,千穆,以及温渌婵! 此时此刻,十余名大宗师齐聚于这一处小小山谷,场面何等壮观,为首的晏勾辰依旧儒雅俊美不减当年,他微微一笑,目光移到正痛苦嘶吼的师映川身上,下一刻,已暴起出手! 与此同时,其余九人亦是齐齐发动!这时却见远处一道黑影闪电般掠来,冲入包围圈,正是一直以来在暗中卫护着师映川的傀儡,然而尽管如此,师映川一方也不过是连江楼,潇刑泪与傀儡三名宗师出手抵挡,如何能敌十大宗师高手?更不必说眼下师映川痛苦难当,基本丧失了战斗力,还需要人来分心保护! 在如此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分出胜负仅仅只是时间问题,很快,潇刑泪被三名宗师围攻,重重砸入地下,连江楼也受了重击,单膝跪地,张口便吐出一道鲜血,潇刑泪肋骨断了数根,他却仿佛毫无感觉一般,只死死盯着面前之人,嘶哑道:“其他人在这里,我不是很奇怪,但是你,你竟然……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做,纪妖师,你可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 几步外,俊美得近乎妖异的男人面色淡淡,道:“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啊。”说话间,男人望向不远处的连江楼,嘴角微微挑出复杂的笑容,笑叹道:“就是因为他而已……情癫,你说得很对,任何人都可以做这件事,只有我不应该,因为我是这小子的父亲……但是为了连江楼,为了这个人,我纪妖师可以做任何事,包括出卖自己的亲生儿子。” 男人说着,目光转向仍然抽搐不已的师映川,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没有人能够说得清,连他自己也不能,就见他低低笑道:“很抱歉,我这个人,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呐。” 由于眼下局面已被控制住,大周一方众人也就在为首的晏勾辰示意下,暂时停手,潇刑泪听到纪妖师的话,不禁苦笑,事到如今,他知道今日是难以善了了,一时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环视敌方诸人,微微喘息道:“我只是奇怪,为什么我没有感应到你们的到来……映川身体有变,没有精力感应附近的情况,这也还罢了,但这里却不止他一人!虽说当时因为映川的缘故,我与连江楼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但正因为这种情况发生,我二人的警惕性反而会更高,如此一来,按理说你们这些人决不可能在不惊动我们的前提下靠近,但事实上却偏偏是在你们已经逼近了此地之际,我才感应到,也由此失去了脱身的可能,这不符合情理!” “虽然知道你是在为他拖延时间,不过,这无关紧要。”晏勾辰看了师映川一眼,便微笑着将目光转移到潇刑泪身上,淡然道:“在正常情况下,这当然很难,毕竟有特殊敛息法门的人十分罕见,朕这一方十个人,不可能人人都有这种本事,不过,凡事总有解决的方法。” 晏勾辰说着,手中长剑轻轻一抖,将上面的血水震落:“宝相宝花偷偷盗取山海大狱的秘宝海魂砂,服用之后,气息内敛,同级强者难以察觉,因此朕才得以带人顺利逼近,断绝诸位及时逃脱的可能。” 潇刑泪闻言,眼神微微一滞,随即苦笑:“宝相宝花……呵呵,映川啊,你可真是众叛亲离啊……”他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的众人,既而停在千穆身上,轻叹道:“数年不见,你这孩子居然也已经是宗师了啊……我不明白,映川他待你不薄,又有你千醉雪伯父的情分,更何况倾涯与你虽无夫妻名分,却也同床共枕多年,有夫妻之情,纵然数年前你二人因故分开,但那么多年的情谊也不至于就此泯灭,你为何要聚同他人来此,害倾涯的父亲?” 千穆伸手轻轻擦去嘴角的血迹,眼下他身穿武士袍,挽道髻,面容清俊,一如当年,听到潇刑泪的诘问,他面色无波,只平静道:“你说的不错,只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忘过自己是乾国皇子,乾国覆灭当日,我父皇与母后自尽殉国,只有我被及时赶到的伯父救下,带回万剑山。知道吗,我永远无法忘记父皇临死前的样子,他要我发誓不惜一切代价好好活下去,为他和母后报仇……” 千穆说着,目光转到正痛苦难当的师映川身上,眼神中有着无可化解的深沉和复杂:“那一日,就是青元教的军队攻破城门,杀入皇宫……这些年来,我每每做梦,就会看到父皇与母后两个人,全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 “原来如此,是一直掩盖着仇恨,伺机而动吗……为此,处心积虑接近仇人之子,不惜以身相就,呵呵……的确,仇恨与痛苦,也是能让一个人前进的动力。”潇刑泪笑了一下,低声喃喃道:“能够做到这种程度,不简单啊。”他似有倦色,伸手点了身上的穴道,止了血,目露沧桑之意:“映川的一时心软,放任了狼崽子长成噬人的猛兽,这是他的错,不过,我想知道,日后你若见了倾涯那孩子,要如何面对?” 千穆闻言,面色微变,眼中有痛苦之色一闪而过,但随即就重新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再不言语,潇刑泪的目光又扫过季玄婴与温渌婵,却没有说什么,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晏勾辰身上,忽然一笑,道:“以你的资质,此生成就止步于半步宗师,我很意外,你怎么可能成为宗师之身?” 晏勾辰似乎完全不在意对方拖延时间,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瓶,将里面的液体倒在雪白的锦帕上,然后就用帕子在脸上用力擦拭了几下,于是很快,一张苍老的面孔就呈现在了众人眼前,眼角皱纹深深,再不复之前的年轻容貌,晏勾辰淡淡道:“朕付出了牺牲寿命的代价,才拥有了如今的力量,这很公平,不是么。” “最后一个问题,究竟是谁……出卖了我们?”潇刑泪挺直了身体,轻吐一口气,整个人恢复了淡然,说着:“映川怀有身孕的事情只有寥寥数人知晓,今日你们能够在这样正值他最虚弱的时机下手,必然是掌握了他的身体变化规律,这其中,自是因为有长年在他身边的人之故,否则,不可能如此。” “你说的不错。”晏勾辰微笑起来,徐徐道:“你们的确保密得不错,只可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从来就不存在真正的秘密,任何事情只要发生了,就一定会有所端倪,圣武帝宫之中有大周花费无数心力才成功安插在他身边的暗桩,他变身的规律,包括近期怀孕以及更多的隐秘,朕都了然于心。” 说着,晏勾辰拍了拍手,然后就以一种闲庭信步般的姿态,缓缓走了过去:“那么,现在你想知道的事情也都已经清楚了,是时候上路了。”话音未落,晏勾辰已悍然出手,毫无预兆地直取师映川! 刹那间,一道身影闪出,伴随着开天辟地的一拳!空气仿佛猛然收缩了一下,然后突然炸开般地向外扩散,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骤然震开,连江楼一拳逼退晏勾辰,冰冷的目光一闪不闪,只沉声道:“……带他走!” 这一句不知是对傀儡还是潇刑泪所说,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几乎就在连江楼说出这句话的同一时间,六道身影同时在原地消失,掠向数丈之外的师映川,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潇刑泪一声厉喝,双手之间陡然拉开一道淡蓝光影,潇刑泪苍白的十指仿佛蝴蝶翅膀急剧扇动,团身直扑而去,六道蓝光弹出明亮的轨迹,各自射向六人,刹那间潇刑泪突然脸色赤红,嘴角流出血丝,而六道淡蓝光影却顿时光芒大盛,陡然加速,速度之快,仿佛数道流星,挟着一往无前的激烈气魄,面对此情此景,六人不敢大意,只得先回身自保,蓝光速度奇快,瞬间已破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几乎同时刺向六人,而六人的反应也几乎是同一时间做出,只听六声连响,六人已有不同的应对,其中相对较弱的千穆反手挥出长剑,准确截中蓝光,但同时却闷哼一声,脸色白了一瞬,袖中已有鲜血滴出,几步外季玄婴用的是与他一模一样的招式,硬生生将蓝光搅成无数碎片,自身却似乎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也由此可见,宗师之间,也是有着明显差距。 但无论如何,这一击终究还是争取到了时间,就在这六人被拦截的瞬间,傀儡已带着还没有结束身体变化、暂时没有战斗力的师映川,疯狂向远处逃去,然而在十大宗师围堵之下,想要脱身谈何容易?瞬间就有数道身影如同跗骨之蛆一般,紧随而去,但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众目睽睽之下,就见那挟着师映川急速逃遁的黑斗篷人突然间用力一甩,将手里的师映川遥遥抛出,目标正是远处的大湖,眨眼就令其脱离了战圈,而黑斗篷人却是刹那间回身疾扑,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此刻,悍然自爆! 恐怖的爆炸在半空中疯狂传开,巨大的震荡带动着大地也为之颤抖,波及开来,地面如蛛网一般裂开无数道长长的裂纹,如此近距离的自杀性突然袭击,前来追击的几道人影尽数受到波及,其中实力最低也是距离最近的一人甚至当场身亡,其余几人也不同程度地受伤,而此刻师映川已被巨大的力道及时甩入湖中,没有受到波及,不过即便如此,局势仍然是丝毫不容乐观,师映川尽管令傀儡自爆伤敌,但人数上的巨大差距仍然无法得到有效弥补。 连江楼与潇刑泪在爆炸的瞬间,几乎就已经扑向师映川落水的地方,随后,两人便联手抵挡晏勾辰一方九名大宗师那如同暴风骤雨一般,无孔不入的恐怖攻击! “……在这里!”激战中,突然有人一声轻叱,千穆右足点水,瞬间脱离战场,只见他露在外面的皮肤表面瞬间就沁满了细密的血丝,然而他却好象丝毫也没有感觉似的,轻轻一抖袖袍,反手斜拖长剑,自半空中顺势一斩,力道之大,双袖当即粉碎! 这一剑举重若轻,初始平平无奇,不见花巧,仿佛只是小孩子胡乱作耍,然而紧接着,一剑变两剑,两剑变三剑,三剑变百剑,眨眼之间就已漫天剑光,笼罩一方天地,刹那间势如破竹,偌大的湖面几乎被一斩而开,水浪划为两半,冲天的巨浪中,水中生物尽数粉碎,整个湖面仿佛都要被劈陷了下去,不远处同样出身万剑山的季玄婴瞳孔微缩,已然认出根脚:“……上清斩龙诀?!” 如此凛冽一剑,惊天动地,已是真正的剑仙风采,就算世间真有神龙这样传说中的强横生灵,只怕在这一剑之下,也要被当场斩杀! 只是,此刻这水底之下,并非神龙,而是杀人盈野的恐怖魔神! 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掌轻轻一挥,姿态优美,仿佛是在拨着琴弦,随即却听轰声大响,拍天巨浪中,无数飞溅的水花刹那间似乎化为无数鸟儿,转瞬便齐聚一处,似飞鸟投林,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道水柱,冲天而起,恰似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掀起滔天大浪,朝着千穆直扑而去,却在中途陡然一变,说时迟那时快,水龙霎时间自动崩散,化作无数水线激飞,速度之快,力道之强,生生发出‘咝咝’的破空啸音声,似千万枚锋利的钢针,直取千穆! --仅仅一招,胜负立分! 千穆倒飞出去,径直砸落湖中,水里迅速有殷红之色蔓延开来,便在这快得足以令普通人根本无法反应过来的峰回路转之际,一道红色身影已无声无息地出现,玉白纤手捏指成钩,抓向千穆头颅,这一击若是中了,立刻就会掀开对方的天灵盖,没有任何幸免的可能,然而就在这时,有剑光飞掠,将这只手与千穆之间截开,与此同时,无数雪亮剑影在红衣人身周闪现,团团罩住,眨眼工夫,双方已激烈交手,紧接着,两道身影双双交错,随即拉开距离,若有寻常武者在此,只会勉强看到两人交换一招,听到兵刃碰撞所发出的一声铿锵之声而已,但事实上在这短短一瞬间,双方已交手无数次,那一记长声则是兵刃相击之声连响所致,频率之快,使得听在耳中也不过是一声而已,这样的战斗,已不是常人能够想象! 季玄婴踏于水上,一双清冷凤目正注视着远处的红色身影,眸子深深,不知正在思量着什么,一阵风吹来,他执剑右手的衣袖忽然碎成无数片,仿佛蝴蝶般随风四散,露出白皙的胳臂,远处湖面,师映川静静站立,此时此刻,没有人来打扰,没有谁试图发起攻击,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手,目光汇聚在那一抹红衣上,这就是绝对的力量所带来的绝对的权威,此刻师映川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一手扶着肚子,另一只手握着一柄紫色短剑,看着季玄婴那张熟悉的面孔,忽然一笑,眯起眼睛,缓缓道:“……当初发现你逃离,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原来你是和大周勾连在了一起啊,沉阳。” 356三百五十六、玉碎 第356章 三百五十六 玉碎 面对此情此景,师映川嘴角微扯,缓缓说道:“……当初发现你逃离,这些年来一直都没有你的消息,原来你是和大周勾连在了一起啊,沉阳。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皇兄,事到如今,你我之间又何必多言,无非生死相见而已,我已隐约感悟大道,因此我可以确定,我的机缘就是你,若是以你性命祭剑,或许此生就能得到那一线机缘,突破自身屏障,成就我自己的路。” 季玄婴淡淡开口说着,随后,他的脸上就慢慢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一刻,这个清俊如一抹寒霜的男子是无比美丽的,而这种美就犹如一柄绝世神兵,冷冷横天,在此刻这肃杀的环境里,安然展现着自身隐而不发的的锋芒,他目光如利剑般凝注着师映川,而后者也同样冷漠对其对视,如此死寂般的沉默交锋只持续了一两次呼吸的工夫,然后季玄婴就缓缓扬起眉心,说道:“你我这样的人,在各自认定的道路面前,一切曾经有过的共同情感都是虚败,我辈中人,不该被任何人、事牵扯,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季玄婴的语气从容不迫,徐徐说着,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个容色清冷的男子似乎并不是什么血肉之躯,而是一个没有感情,只为目标而活的人,他的人性仿佛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的的疯狂,而这种疯狂已经是透入骨髓的极致,所以呈现出来的,反而一直都是平静。 师映川见状,却是笑了起来,这时连江楼与潇刑泪已围拢过来,师映川环视周围,最终目光又回到季玄婴身上,握紧了手中的紫剑,道:“世间万般情感缘法,都抵不过‘殊途陌路’四字,再不同一般的情分,当有了裂痕之后,就会一直扩大到对立乃至生死相见的地步……沉阳,你我之间,早在很久之前就已渐行渐远,既然如此,今日,就让我亲手结束这一切罢。” 季玄婴神色静泊如水,他看了一眼师映川隆起的腹部,淡然道:“眼下以你这种情况,与全盛时期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如此,皇兄果真还这么有信心么。”师映川眼神漠然,袖中其余六剑飞出,浑身上下的气息隐而不发,但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此刻整个人就仿佛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正缓缓酝酿着滚烫的岩浆,蓄势待发,就见师映川笑了一下,说道:“不劳费心,我自认还应付得来。” 话音方落,已有人微笑道:“映川,你似乎过于自信了罢。”说话间,就见容貌苍老的晏勾辰踏水缓步而来,平静地向师映川走来,脚步极其稳定,眼中却诡异地流转着什么,变得越来越阴霾可怖,就如同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大海,师映川看着这一幕,不知怎的,忽然就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危险,他眼神微微凌厉起来,按捺着,只似笑非笑地环视着周围的几道熟悉身影,对晏勾辰说着:“除了他们几个之外,你还带了隶属朝廷的五个宗师,按理说,你可以再多带几个,岂非更是万无一失?” 师映川说着,轻抚自己精巧的下巴,字里行间带着微微的鼻音,显得极是沉着,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在空气中震荡,传递到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却更像是冷冷响在心底:“是了,应该是因为出于谨慎罢,你总是这样,不肯让任何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之外,这五个人应该是你心腹,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不过,你必然有着绝对的信心来掌握他们,而其他的宗师,你不确定如果让他们也参与此事,是否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呵呵,勾辰,你就是这样,疑心病总是太重,在这一点上,我们两个人真的很像。” “……的确,你跟我在某些方面,真是如出一辙,很难相信别人,否则的话,今日你身边也不至于只有这么薄弱的力量守护,归根结底,我们都是谨慎多疑的人。”晏勾辰说着,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微笑依旧,和师映川一样,此刻说话略带鼻音,沉着有力,如今风云际会,一朝相杀,一切的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一般。 师映川看着,莫名地觉得危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一时间微微皱眉,手指轻弹,北斗七剑顿时呈扇形散开,如同华丽的孔雀尾,师映川抬起胳膊,五指微张,下一刻,他眼神骤然一厉,已然发动攻击! 有了师映川的加入,原本势单力孤一方苦苦撑持的局面顿时就被打破,战斗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迅速推向白热化,尽管师映川因为身体的原因,如今不可能完全发挥出大劫宗师的力量,但天下第一人的称号名至实归,在身怀六甲的情况下,师映川仍然展现出令人为之心神震颤的实力! “给我死罢!”随着一声厉喝,一身红袍的师映川陡然发出震天的咆哮!漫天血雨中,洁白如玉的手中已多了一颗头颅,师映川袍袖翻飞,群雄环伺间,但见他面带笑色,妖异逼人,那一颗面上表情凝固在最后一刻的头颅就拎在他手上,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荡,如此血腥画面,配着他绝美丽容,这样诡异中透出残忍的情景,极具视觉冲击力,师映川大笑,这笑声是如此狷狂,震得水面无数细小水珠迸溅,清晰可辨,他望向胸前渗出鲜血的纪妖师,神情高傲,宛若九天魔神,淡漠道:“父亲大人,你我父子走到今日兵戎相见的地步,我不怪你,怪只怪世事无常,偏偏让你我爱上同一个人,不过,我们之间的父子情分,在此刻,也就到此为止了。” 面对此情此景,纪妖师默然不语,师映川目光又转向晏勾辰,注视着那苍老的面容,长眉微挑,眼中略略复杂,终究还是若有慨叹之意地笑了一下,悠悠说道:“至于你……罢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只不过,当年在你我携手合作,艰难开拓局面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出现你死我活的场景?看来老话说得没错,人与人之间只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第198节 “是啊,此一时,彼一时,在最开始的时候,谁又能想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呢。”晏勾辰望着那一袭红袍,也笑了起来,只是那笑音与师映川的笑声相比,却是有着很大的不同,他深深注视着师映川,那表情不知道为什么,隐隐有些诡异,师映川皱眉,随手丢开手中的头颅,轻轻打了一个响指,冷笑道:“那么,现在……” 说了一半的话突然就戛然而止,师映川的脸色蓦地大变,整个人如遭雷殛,在这一霎那间,他清清楚楚地感到体内的力量变得滞涩,仿佛是一种禁锢,令他又惊又怒,无数道热力仿佛失控的老鼠,蹿入四肢百骸,令真气几乎无法聚集,原本轻飘飘踩在水面上的双足猛地一沉,鞋袜顿时就被浸湿,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突发性的一幕,师映川睁大了双眼,作为顶尖武者,他对自己的身体情况了如指掌,此时岂会不知道身体内部发生了什么,在这个时候,如此情况对他而言,简直就是致命的! “发作了吗……”低沉的嗓音在湖面上徐徐传开,如同一根钢针,深深刺进师映川心头,令其为之一滞,晏勾辰神色自若地看着那一道猩红的身影,低低微笑道,在这种时候,这个男人根本不必继续说下去,所有人就都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这时节正是融融暖夏,风中传递着花香,晏勾辰见着那人红衣如血,容色微白,漂亮的眼睛看过来,却是杀意如刀,当初那个与自己谈笑风生的人,终究还是在时光中逝去,一切都不能够回转,只可以在记忆中搜寻回味了,如此想着,就是心有千千结,晏勾辰独自品尝着心中那丝丝怅惘与伤怀,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在心头。 师映川面色发白,神情古怪万分,没有任何言语可以描述他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多么地复杂,他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恢复过来,变得冰冷,再没有任何变化,就仿佛是被冰雪冻住了面部肌肉,让人再也无法就此探察他此刻的真实心情,只道:“这是……怎么回事?” 晏勾辰微微一笑,不说话,如此沉默,即意味着承认,他握紧了手中长剑,凝视着师映川,态度从容,一派云淡风清,片刻,才道:“既然大周有暗桩安插在你身边,自是不仅仅只用来掌握你的情况,还可以做些其他事情,从而发挥最大的价值……比如,下药。” 师映川眼神骤然一厉,晏勾辰继续道:“你是百毒不侵,水火不伤,世间大部分的毒素对你无用,但也并不是绝对,当然,即便下药,也难以逃过你的法眼,不过,如果药量稀微到根本无法起到作用的话,那么即便是你,应该也不会察觉。” “……所以,即便我没有察觉,但只要持续下药,那么天长日久之下,药量终究会积累到足够的程度,可对?”师映川眼神幽深,语气冰冷地说道,晏勾辰点头,情态坦荡,眸子里是捉摸不清的光彩:“的确如此,而且,此药的难得之处,就是潜伏性极佳,平时任你如何查探身体,也难以发现,只有在你经历激烈战斗之际,体内气血沸腾到一定程度,才会激发潜伏的药性,而以你的身份地位,平时难得出手,即使偶尔动手,也不过是与人切磋,以你大劫宗师之力,自然动用的力量有限,远远达不到药性发作的程度,唯有今时今日,面对众多宗师围击,你所动用的力量才足以强大到激发药力,从而立刻封锁你的真元,你现在的力量,已经被大幅度冻结,映川,你觉得现在的自己,还能有多少力量可以使用?” 偌大的湖面上传荡着晏勾辰低沉有力的声音,师映川目光一动不动地罩在晏勾辰身上,面无表情地道:“……不得不承认,若论心机深沉,隐忍坚毅,你也算是难有人匹敌了,我此番落到这个局面,倒也不冤。” 师映川说着,面孔上突然表情一变,之前所有的情绪都尽数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嗜血的冰冷笑容,师映川微微昂首,临危不乱,整个人立于湖上,猩红衣袍在风中翻飞,如同破水而出的一朵血莲,他伸臂指向晏勾辰,低低冷笑,眼神犹如实质一般逼视过去,道:“不过,想要我的命,就自己来拿!晏勾辰,我承认眼下我的力量已经迅速下降,但是,这只是暂时罢了,药力作用的时间对我而言,势必有限,大劫宗师的力量比你想象中的更强,没有什么可以真正束缚我,那么,就看看在这段时间内,你们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杀我!” 师映川话音未落,他身旁的两道人影就已几乎同时冲向了前方,却是连江楼与潇刑泪双双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以寡敌众,掩护师映川逃离,为其拖延时间! 大多数人面对这种情况,只怕根本不会选择独自一人逃走,然而走到师映川这个地步的人,心思之决断,意志之坚毅,又岂会作小儿女情状,几乎就在那两人发动的同一时间,他便作出了最正确也最艰难的选择,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按理说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应该向云霄城方向赶去,那里乃是青元教大本营,可以获得支援,但师映川却根本没有考虑返回那里,反而向着相反方向急速逃离,一来因为在这种级别的战斗中,云霄城一旦被卷入其中,损失之惨重不是能够轻易承受,而且许多师映川的亲近重要之人都在那里,大战中根本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二来便是师映川根本就不肯去赌其他人对自己的忠心,云霄城内固然有青元教诸多宗师坐镇,然而在平时师映川状态正常时,他们势必忠心耿耿,但在眼下师映川如此虚弱的情况下,师映川决不怀疑有人会趁机反噬,身为当今世上唯一的大劫宗师,自己的价值足以令人疯狂,师映川不想用自己的安危去赌人性,他也赌不起! 然而,仅仅连江楼与潇刑泪两人,哪怕再勇悍,又岂能当真拦截住数倍于己的同级强者?两人且战且退,不过短短一阵工夫,潇刑泪就已经再受重创,而就在这时,远处红影一闪,紧接着只听得一声空爆的巨大震响,却是急速飞掠的师映川被两名宗师赶上,联手将其生生打退回来,师映川脸色苍白,一手护住腹部,整个人被两股巨大的冲击力瞬间打得狠狠向后,双脚在地上拖行出两道仿佛被铁犁深深翻开的狰狞长坑,长长的裂痕撕开草皮,师映川单膝及地,左手扣住地表,四周碎石尘埃翻滚,他用力喘息着,体内的力量根本难以控制,气血震荡之激烈,令他腹部隐隐作痛,一时间师映川脸上终于浮现出凝重阴沉之色,如果是以往,这两名宗师并不会被他放在眼里,然而现在,他的力量已经大幅度被削减,不要说击退敌人了,就连自保也无法做到! 师映川艰难撑住,不让自己倒下,但就在此时,又一波攻击再次袭来,此时连江楼以一己之力缠斗温渌婵与千穆,况且距离太远,实在分`身无暇,根本救援不及,师映川脸色大变,有心驱动北斗七剑御敌,然而周身的力量凝涩无比,已是难以为继!师映川眼中闪过一丝苦笑,此时此刻,他所能够做的,唯有承受! “……你们敢!”正值这千钧一发之际,却突然只听一声厉喝,远处潇刑泪看到这一幕,陡然间放声长啸,紧接着毅然转身,掉头便冲了过来!此时他正与季玄婴等人激斗,如此一来,却是相当于直接放弃了抵挡,瞬间就硬生生挨了一剑,顿时血染长空,但潇刑泪却置若罔闻,只见他想也不想地就俯冲而下,在这个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正好在攻击到达的前一刻,用自己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悍然挡在了师映川身前! 下一秒,这个男人就像是保护着鸡雏的母鸡一样,将师映川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用自己那并不高大的身躯,为师映川挡下了所有冲击! 随着巨大的轰爆声响起,碎石飞迸中,潇刑泪单膝跪在地上的身影显露出来,此时他胸腔塌陷,浑身浴血,黑发凌乱,身体佝偻,哪里还有平日里风度翩翩的模样?然而这时的潇刑泪,却脸色一派淡漠,明明形容狼狈,却偏偏流露出睥睨天下的姿态,他嘴角微扯,神情恬静,忽然缓缓站起身来,立得像是钢枪一般笔直,然后就从发髻上拔下那两支古香古色的簪子,分别握在手里,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师映川道:“当年我救不了你娘,至少现在……要救下你!” 师映川心有所感,怔怔看着前方浴血的身影,对方语气平静,但师映川已察觉到不祥,这时就见潇刑泪蓦然微微一笑,双手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将两支簪子狠狠刺入自己颈中!远处纪妖师目睹这一幕,脸色微变,脱口道:“……七情渡化大`法!情癫,你疯了!” 几乎就在这句话发出的同一时间,就听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诡异声响自潇刑泪身上传来,与之同时,并不算高大的潇刑泪身材刹那间暴涨,整个人陡然拔骨抻筋地剧烈膨胀起来,随着似乎骨骼拔节的闷响声不断地传来,原本颇为宽松的衣衫瞬间就被撑满,崩得紧紧的,似乎随时都会裂开,露在外面的身体明显筋肉虬结,一举就从一个略带清瘦的男子变成了一个有着爆炸性肌肉身躯的昂藏大汉,连江楼在男性当中已是非常高大的身材,然而此时的潇刑泪,却足足比连江楼还要高出一个头还多,身躯更是魁梧得可怕,就仿佛一尊巨灵神降临人间,那身材变化之大,皮肤表面都已经有了裂纹,无数细小的血管破裂,鲜血渗出来,几乎涂满了全身,双眼也几乎变成了赤红色,如此一来,那原本清俊翩翩的男子,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活生生地变成了极其狰狞的血腥巨人,屹立天地! 这一惊人的变化只用了瞬息时间就已经完成,化身为魁梧巨汉的潇刑泪一双赤红的眼睛冷酷地扫视着四周,突然间仰天咆哮起来,俨然是一股不可抵挡的疯狂暴戾之态,紧接着,潇刑泪没有任何停顿,瞬间就已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宗师,带起一股强悍的风暴,潇刑泪神色癫狂,双目猩红如血:“……死!” “情癫,你居然……”此时此刻,纪妖师的眼神复杂无比,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潇刑泪既然用出了这个法子,那就分明是已经抱定了玉石俱焚之心! 潇刑泪这一冲之下,声势有若惊雷,其余宗师见状,俱是脸色微变,这里都是最顶尖的武者,眼力自然不是常人能及,只看潇刑泪这惊人气势,就能够判断出此人的战斗力已是极大地拔高了一截,大幅度狂涨,而此时师映川却是眼皮疯狂跳动,乍然怒吼起来:“该死!” 战斗瞬间就再次被推向白热化!潇刑泪势不可挡,一人面对数名宗师,竟是一时之间不落下风,后来更是拼着承受重创,生生将一名宗师斩杀! 潇刑泪犹如猛虎下山,凶悍无匹,然而此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究竟是多么痛苦,激涌的气血几乎令他的脑浆都快要沸腾起来,冲击得头颅濒临炸开的边缘,那种无法形容的痛苦让他近乎发狂,那是撕心裂肺都不足以描述的极度痛苦,但潇刑泪咬牙拼命忍住,他清楚地感觉到肌肉因为承受不住而撕裂的声音,全身的骨头都在不可抑止地颤抖,他只有疯狂地攻击再攻击,才稍微能够缓解一点整个人快要爆开的剧痛,明明已经无法忍受了,那种痛苦让人恨不得立刻就死去,可是潇刑泪仍然咬碎了牙齿也要继续拼杀下去,因为他知道,虽然自己施展七情渡化大`法之后,必死无疑,但自己只要多坚持一瞬,师映川就会多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然而,世上的事情都是公平的,没有人能够不付出代价就得到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当潇刑泪再次重创一名宗师后,他的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死灰色,巨大的身躯上突然就有四五处一下子爆开,大量的鲜血炸成一蓬血雾,与此同时,潇刑泪陡然身躯一晃,一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污血便被喷了出来,他踉跄后退,身体表面止不住地涌出鲜血,正在苦苦抵挡的师映川见此情景,顿时厉声嘶吼道:“……父亲!” 这一声‘父亲’,师映川叫的却不是纪妖师,而是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潇刑泪!是的,就是这个男人!这个爱着他的生母,几十年来始终默默守护在他身边的沉默男人,这个在他真正的生父背叛他时,却挺身而出的男人,就是这个男人,在最凶险的时刻,不惜自己的性命,豁出一切也要保护他,这样的一个男人,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当得起这一声‘父亲’! 师映川的嘶吼声自风中传来,潇刑泪一震,随即就明白了什么,值此生命力飞速流失之际,潇刑泪却是突然淡淡一笑,意似欣慰,他回头望向师映川,身体残破,脏腑开裂,全身多处骨折,但他却是在微笑,道:“映川,有你这一句,我也是不枉了……当初我答应你娘要照顾你,如今总算是没有食言……” 潇刑泪说着,蓦然大笑,这一刻,他的心情无比祥和,吼出了人生当中最后的一句话:“……映川,活下去!” 刹那间,这个身体破败的男人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扑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这最后的疯狂无人可挡,避无可避! 宗师自爆!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天地,摧毁一切,将血肉之躯彻底吞没,强烈的冲击波刹那间向四方扩散,草木成灰,大地震颤,这是一个男人最后的怒吼,最后的牺牲! 几乎就在之前潇刑泪面露决然之色的同时,远处连江楼似乎就已感知到了什么,一拳震退温渌婵,急速朝这边掠来,一手挟起师映川,将其护住,就向反方向疾退,爆炸声中,陡然伴随着响起一个最歇斯底里的疯狂嘶嚎,被连江楼抓住急急后撤的师映川有若疯魔一般,狂声长啸:“……今日我若不死,则尔等必死无疑!” 爆炸将附近的一切都摧毁,潇刑泪的自爆不是没有价值,至少,他在自己灰飞烟灭的同时,也将一名宗师变成了尸体,至此,大周方面十大宗师,眼下十去其四,还余六人! 第357章 三百五十七 必死之地,必死之人 爆炸声中,连江楼紧紧挟着师映川,飞身疾掠,他见机得快,在潇刑泪自爆前及时带师映川撤离,总算是堪堪避开了爆炸,至于身后波及而来的冲击,以连江楼之力,倒也足以护住师映川,不过其余六人也同样反应极快,转眼之间就紧随而来,好在大光明峰一向以轻功卓著,一时间连江楼带着师映川竭力疾掠,终于就渐渐与后面的追击者拉开了距离。水印广告测试 水印广告测试 师映川脸色苍白,紧紧抓住连江楼的衣裳,耳边只听风声阵阵,他艰难忍耐着痛苦,对连江楼急促说道:“你带着我,不可能脱身,很快就一定会被他们赶上……江楼,一旦真的没有转机的话,我便立刻剖开肚子,将孩子交给你,反正现在它也马上就足月了,一定能活下来,你就带着我们的孩子马上离开,以你的修为,又没有我这个累赘,应该有很大机会的,毕竟他们要的是我的性命,至于你,应该……” “闭嘴。”连江楼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两个字,如此时刻,他再不复平日里的气定神闲,整个人都显得极其凝重,但他丝毫不肯放松脚步,牢牢挟住师映川的身体疾驰,没有半点迟疑,师映川用力掐住对方手臂上的肉,急声道:“你听我说!在这种情况下你带着我,决无脱身的可能,就算你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莫非就连我们的孩子也不顾惜了么?!” “……没有你,我一个人要孩子做什么!”连江楼冷冷说了一句,语气之坚决,明显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师映川厉声道:“蠢货!至少你可以替我报仇!连江楼,现在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你不要给我意气用事!况且……我不会死的!我有办法的,真的!” “我不信!横笛,人死如灯灭,若是你陨落于此,就算日后我杀了所有人为你复仇,又有何用!”连江楼根本不为所动,师映川听他这样说,立刻道:“我不会真的死去,你知道的,世人皆知我有秘法,能够转世重生,就算我今天死在了这里,也不是真的就此泯灭!” 连江楼闻言,似是略有动摇,但立刻他就又恢复了冰冷的表情,木然道:“鬼神之说,不可尽信,况且,若是一旦有所偏差,则你必死无疑!所以,除非我死,否则我万无可能离开你身边!所以横笛,无论你现在说什么,我也不会信一个字。”他顿一顿,嘴角却是扯起一丝微笑,语气斩钉截铁:“若是果真命中有此一劫,那我们一家三口,就一起死在这里罢!” 连江楼油盐不进,任凭师映川如何劝说,都坚决不肯将爱侣放弃,只一味疾驰,然而即便他修为再高,轻身功夫再好,但是在带着一个大活人的情况下,他终究无法摆脱六大宗师的追击,于是当奔出数百里之后,渐渐地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小,就在这时,猛然间只听一声锐物破空之声倏忽而来,转眼就已经袭至身后,连江楼蓦然回身抖袖,顿时化出无数手臂残影,狠狠砸落,只听一声清越剑吟,雪亮剑光闪过,一柄秋水凝霜般的长剑掉头返回主人手中,季玄婴疾纵而来,面色清冷,以他为中心,六名宗师隐隐形成扇型局面,竭力自后方赶至,围拢前袭! 此时此刻,在这六人当中,正在疾奔的晏勾辰看着前方那一抹猩红的身影,苍老的面孔上神色寂寂,从前彼此耳鬓厮磨时,那缱绻缠绵犹还在眼前,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一时间,晏勾辰整个人都陷入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惆怅之中,但这决不妨碍他的速度,无论这时候心情究竟有多么复杂,他前进的脚步,都不曾有过半点停顿! 纵使连江楼修为深湛,竭尽全力带着师映川急速奔逃,但终究还是逐渐被后面的人赶上,不过这时一直被他挟在臂下的师映川看着后面越来越近的六人,却并没有任何的焦急样子,而是眼神猩厉,面上露出暴虐之色,太阳穴微微凸出青筋,但他按捺住了,只静默地任由连江楼继续带着自己疾驰。 如此,大约又奔出二十里地之后,前方的连江楼终于被追上,季玄婴的身形如风如电,整个人似大鹏展翅凭空,双足如履平地一般飞速向前,此时他距离前方二人已是最近,中间相隔不过七八丈,当下一手并指如剑,另一手稳执三尺青锋,他神色清冷,下一刻,季玄婴修长的双眉陡然倒竖,刹那间已刺出精、气、神、意、俱备的巅峰一剑! 这是霸气绝伦的一剑!空气瞬间被撕裂,速度之快,力量之强,令剑身与空气产生剧烈摩擦,竟是迸出了一大片火星,剑尖直指连江楼臂下的一抹红衣! --这一世我曾对你说过,季玄婴幼年时第一次握剑,就知道自己日后,必将成为天下剑魁! 一剑之势,涵盖四方,挟着排山倒海之威,暴风骤雨般扶摇而来,天地间仿佛凭空一线奔雷,咆哮突击,誓要将目标彻底吞噬!这一剑是烟花怒放,是流星赶月,已然达到了剑术的极致! 此时此刻,面对如此恐怖的一剑,连江楼除了回身硬接这一击之外,似乎已经别无选择!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轻轻咳嗽起来,声音压抑,透着丝丝痛苦,与之同时,一只洁白纤细的手掌缓缓伸出,霎时间,风云突变! 白若冰雪的手臂上刹那间有紫色雷电缠绕,北斗七剑急遽环飞,五根纤细手指屈勾如兰花初绽,瞬时整条手臂表面就冒出了无数条细细的血管,几欲开裂,师映川额头渗汗,眼神却稳定如山,他心神微动,轻轻一探五指,北斗七剑呼啸飞刺而出,七道彩光璀璨,带起的,却是万道剑影齐发! --古往今来剑魁纵然寥寥无几,但世间却更是只有一个剑神! 第199节 庞大到恐怖的巅峰之力双双相撞,在瞬间形成一个暂时的涡流,随即就在下一刻以此为中心,疯狂爆开,不计其数的剑影大肆飞卷绞杀,掀起漫天碎石尘埃,不多时,扬起的尘雾被风略略吹散,露出众人身影,只见季玄婴一手捂住胸口,血水浸染了衣襟,也染红了手掌,脸容却是平静着,眼睛看向前方,目光犹如止水一般,似乎自己全然无碍,又似乎对接下来的生死胜负全不关心,而此时远处尘埃未尽之地,连江楼身旁一袭红衣猎猎立于风中,师映川大口喘息着,额上冷汗涔涔,一幅衣袖破碎,雪白的膀子露在外面,却是有万千血丝爬满其上,凸鼓得犹如无数血红色的蚯蚓,十分狰狞恶心,师映川看着前面的消瘦身影,却突然间笑容粲然,就仿佛鲜花刹那间怒放,容色明艳之盛,不可方物,然而他眉心却是微微一跳,语气冰冷地低声道:“……我此刻心里有多恨,剑就会有多快啊,沉阳!” 他说着,挺直了腰身,目光缓缓扫视远处的六人:“下药……区区手段,又岂能束缚于我?” “……不是的,不可能这么快,即使你是五气朝元大宗师,即使你竭力冲散药性,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功,我说得对吗,映川。”就在这时,晏勾辰突然从容开口,他嘴角微微带笑,语气却异常笃定,他的目光扫过师映川额头上的冷汗以及血管密密麻麻凸出的手臂,笑色冷然:“不过是强撑着而已,而且,这样强行战斗也给你造成了极大的负担,不仅如此,你能发挥出的实力也必然很有限,我说的没错罢。” 师映川闻言,双眼微眯,并不说话,他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连江楼,眼神柔和起来,禁不住微微一笑,身体反而挺得比平时更加笔直,神色之间飞扬炽烈,尽显豪情,对爱侣说道:“看来,接下来我们两个人就要并肩死战了。” 连江楼神色平淡,微微点头,但视线终究还是掠过爱侣隆起的肚子,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之色,只是值此关头,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什么,师映川对他安慰性地一笑,下一刻,已骤然向着距离相对最近的一人,飞身而去! 两人是心有灵犀,只这一笑,连江楼就已明白对方的意思,因此立时就付诸行动,几乎就在师映川发动的同一时间,与其随之扑出,直取纪妖师!此人是他这时候最厌憎的一个,身为师映川的亲生父亲,却为了一己之私而背叛,与敌对一方勾结,更何况师映川腹中还怀有孩子,也就是对方的孙辈,纪妖师此举,不啻于将亲生儿子与孙儿双双陷入死地,如此之人,连江楼又岂能放过? 一时间八人混战在一起,直打得暗无天日,原本若是以二敌六,自然万万撑持不住,但师映川的战斗力不是三花聚顶等级的宗师可比,虽然眼下状态不同于往日,但他竭力拼杀之下,倒也堪堪与连江楼抵挡住敌方六名宗师,要知道师映川有着前世记忆,当年杀帝宁天谕以武治天下,乃是从血火之中一路走来,平生经历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拼杀,战斗经验何等丰富,再加上这一世打拼,如此一来,不但武功天下第一,便是战斗经验以及临战之际的老辣手段,天下间只怕也是无人可及,未几,师映川便抓住机会,一举毙杀一名宗师,这样一来,除了他与连江楼之外,就只剩下了晏勾辰,纪妖师,季玄婴以及温渌婵与千穆五人! 四下里满目疮痍,师映川站在原地,衣衫破碎,全身上下多有伤处,他大口大口地粗重喘息着,汗水从他脸上不断地滴下,淡淡白雾从沾满血迹的身体表面散发出来,此时师映川只觉得头颅就快要裂开一般,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悲惨的呻`吟,体内的血液仿佛都在剧烈沸腾,这种痛苦的剧烈程度以他超凡的忍耐力而言,都不由得面部肌肉微微扭曲,可见究竟痛苦到什么地步,他在药力作用到身体的期间强行冲击,虽然因此勉强可以战斗,但不仅仅力量被大幅度削弱下去,而且还因为这种举动而遭到了反噬,身体由此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再加上还是身怀六甲,如此种种,简直就是雪上加霜,此时师映川艰难忍耐着,忽然间却双腿一软,眼看着就要跪倒在地,就在这时,一只手及时将他扶住,连江楼在旁边将他腰身一揽,英俊的面孔上没有担心之色,也没有明显的关切,只沉声问道:“……可还撑得住?” 两人心意相通,连江楼如此平常以对,没有任何关心忧虑的样子,师映川见了,却是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连江楼这决不是不担心自己,而是事到如今,这个男人大概已存了死志,若是自己不能脱身,那对方就必然会陪着自己一起陨落,那么既然如此,无论是什么结果也都无所谓了,反正两人无论生死都会在一起,又何必担心什么呢?如此想着,心领神会的两个人彼此相视,只是微微一笑,千言万语,也都在这一笑之中。 然而师映川又岂是认命之人,值此强敌环伺之际,他却只是眼神温和地抬头看着连江楼,洒然笑了笑,道:“我没什么,总还撑得住,你呢?”连江楼浑不在意眼下的危急局面,只认真地看着爱侣,沉声道:“我虽已受了些伤,但并不碍事。” 师映川点一点头,在日光中,他那张犹有年少稚意的绝美脸上,虽是汗水血水交错,却露出一抹深挚温柔的笑容,刹那间整个人已是一扫狼狈之态,神情豪迈,轻笑道:“既然如此,你我夫妻二人,今日便携手御敌,并肩承受死生,人生至此,倒也快活。”连江楼颔首,凝视着爱侣如花笑靥,以手轻柔擦去上面的汗水和血水,语气柔和地说道:“……正是。” 此时此刻,晏勾辰,纪妖师,季玄婴以及温渌婵、千穆五人已分散立于四周,隐隐呈合围之势,这些人,每一个都是人杰,都是惊才绝艳之辈,不是精于谋算,操纵人心,就是隐忍冷酷,顽毅决绝,像这般人物,各自都有自己的道路与坚持,此次孤注一掷地参与这一起围攻计划,也都是有着各自的目标,并为此甘冒风险,激烈拼杀,如今这些人出于不同的目的,在今日拼尽全力,手段尽出,若不能成功,就要成仁,因此无论哪一方,都已经决无退路,不能够退缩半步! 师映川环视周围,既而目光就定在了千穆身上,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强行克制住身体上的痛苦带来的眩晕与虚弱,面色淡淡,一手扶着肚子,说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以情害人,你这小子,当年是因为怀有目的才故意接近倾涯,与我那傻儿子一起生活多年,我原本已将你视为倾涯的伴侣,我的半个儿子,又有你千醉雪伯父的情分在里面,所以对你的修行方面也多加指导,不吝教诲,使得你在修行之上突飞猛进,否则的话,你想要晋升宗师,也没有那么简单,却不曾想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如此,今日,我非杀你不可!” 话音方落,师映川已突然脱开连江楼的怀抱,北斗七剑在手,径直冲向千穆!他既已发动,连江楼自然同时出手,七名宗师顿时再次战作一团,一时间连江楼牵制住纪妖师与温渌婵二人,剩下的便实在无能为力,于是师映川便独自以一人之力硬捍晏勾辰,季玄婴以及千穆三人,师映川驾驭北斗七剑,森寒无比的剑气源源不绝而出,剑气吞吐开阖之间,气劲轰鸣,空气震荡撕裂,如同飓风疯狂肆虐,师映川一夫当关,无视晏勾辰与季玄婴两大高手的围击,只一味强攻千穆,这是逐一击破,也是最正确最老辣的方式,这其中固然有师映川恨千穆所作所为的原因在,但真正的理由却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千穆在眼下剩余的宗师里面,乃是相对最弱的一个,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削弱敌方力量,这种剑走偏锋的行为,非身经百战之人难以决断,不过这样做的结果便是师映川身上又添新伤,然而无论如何,这样的代价不是没有回报,他终究还是找到了机会,生生逼退晏勾辰与季玄婴这二人,紧随其来的,就是斩向千穆的一剑! 这一剑是银河倒挂,是霹雳一闪,绽放出最纯粹最狠辣的绝世锋芒,是令人无法直视的璀璨磅礴,无与伦比的杀气凝聚其中,人,剑,意,三体融为一起,以万钧之势刺破苍穹,吞噬天地! 两道身影相错而过,从开始到结束,不过瞬息而已,师映川缓缓转过身,望着不远处容貌清秀的男子,忽然低沉开口道:“……我曾经挑选青元教势力范围内的优秀女子,希望二郎那孩子从中选出合他心意的,早些成家,但他拒绝了,后来那孩子从承恩宗寄来家书,也就是数月前我宣布闭关的前几日,信上说他经过这些年,终于已经想好,决定向你求亲,以后会与你一起居住在大光明峰,我收到信之后,给二郎他回信,告诉他等到我闭关结束,返回云霄城之后,便会写信给万剑山剑主傅仙迹,商议你们两个人的婚事,然而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了。” 听到师映川的话之后,不远处千穆脸色顿变,他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了,手中那把已经遍布裂痕的长剑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砸落在地,他嘴唇微微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可是却说不出来,他死死看着师映川,仿佛是想从中看出端倪,来判断这番话究竟是真是假,但很快,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迷离起来,透过师映川的脸,他似乎看到了那张无比熟悉却又已经有些陌生的面孔。 一时间他痴痴看着,这一刻,千穆的整个心神都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说的境地之中,他想起第一次看到那人时的情景,想起第一次亲吻,拥抱,缠绵,想起那人的笑容,身体的温度,想起两人曾经的那些快乐时光,不知不觉间,眼角已悄然湿润,一种难以自禁的情感从心头涌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下一秒,千穆忽然就仰头微笑,他望着天空,一股无法言说的哀伤浓烈地四散开来,喃喃说道:“当年离开他,回到万剑山,并非真正是因为我嫉妒不满,而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已经越陷越深,无可自拔,所以我就害怕起来,我害怕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就会再也无法硬起心肠报仇……” 说到这里,千穆脸上的表情保持着微笑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在师映川面前如此真心地露出笑容,笑得非常的好看:“无论你相不相信,但我还是要说,一开始我接近倾涯,的确打的是借此伺机复仇的主意,但是到了后来,一切都渐渐不再受我控制……其实在这世上,再精湛的演技也不可能全无破绽,所以在那些年里,我之所以并没有露出过任何马脚,就是因为我是真的爱上了他,爱上了仇人的儿子。” 师映川眼神微动,但他的语气依旧平静而深冷:“二郎那孩子,他明明是已经准备与你成亲的,尽管时隔已久,但他终于还是作出了这样的决定,选择了你……可是你,却伤了他的心。” 千穆幽幽一声叹息,既而闭上眼,道:“是啊,我伤了他的心,他一定不会原谅我罢……不过,我是求仁得仁,虽今日陨落于此,又何须后悔?”说着,这个几十年来一直生活在仇恨隐藏与矛盾自责当中、始终面临着一种艰难抉择的男子,轻声说出了人生当中的最后一句话:“……告诉二郎,是我对他不起。” 话音未绝,千穆的心口突然喷涌出大量鲜血,他的皮肤表面瞬间出现了无数裂纹,鲜血从中迅速冒出,师映川一剑之威,竟是强大如厮!一时间千穆重重跪倒在地,随即身体就砸在了碎石尘埃之中,他脸上的表情就此凝固,一抹淡淡的笑容定格其间,那是欣喜,惋惜,遗憾,痛悔,释然,以及……解脱! 从师映川收手,到千穆身亡,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片刻之间,此时眼看着千穆死去,师映川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不过很快,这一切就又渐渐淡去,师映川眉目沉凝,站立不动,几缕散乱的黑发从他额前垂落下来,遮挡住了两只眼睛,从那发丝之间隐隐约约透出一道森冷无情的目光,他缓缓转动眼珠,突然间就张口喷出一滩鲜血,眼下他身上已经伤痕累累,只不过因为穿一身与鲜血颜色接近的猩红长袍,所以才没有显得触目惊心罢了,但事实上,除了被一直刻意保护住的腹部之外,师映川身上的其他部位已然受到多方重创,甚至就在方才逼退晏勾辰与季玄婴二人时,他就硬是挨了季玄婴一剑,几乎被完全洞穿了肺部! 战斗持续到现在,在场剩余的这些人,已是人人带伤,只不过伤得最重的就是师映川,一般人若是受了他这样重的伤势,早就无法支持,然而师映川却是丝毫也不迟疑,仿佛浑若无事一般,一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握紧了掌中短剑,显然还准备继续战斗,但他握剑的手却已在微微颤抖,这时在方才被他逼退的晏勾辰轻轻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口淤血,眼睛却不离师映川的面孔,说道:“情报上提到过,你的眼睛颜色与从前不同,我想,应该是你放弃了那门吸取生机以弥补自身的秘法了罢,如此重要的法门,能够使你持续得到补充,若非如此,此次围攻势必会更加困难,甚至会使我方有很大的覆灭可能,而你却居然主动放弃了这样一份堪称保命底牌的力量,我猜,应该是因为你怀了身孕的缘故罢,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想必总有关联……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只怕一切都不会发生,至少也不可能如此顺利,一位大劫宗师在正常状态下,我纵有再多的谋划,也是施行艰难,如今为了这个孩子,你就要断送了性命,映川,你可后悔?” 师映川粗重地喘息着,此时他的眼角都已经微微裂开,殷红的血珠渗出,仿佛血泪一般,他漠然望着晏勾辰,一手捂着下腹,冷冷道:“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况且,今日谁生谁死,还未可知……”话还没有说完,师映川突然间猛地又是一口血喷出,再也支持不住,单膝跪倒在地,此时他全身的肌肉已经大部分断裂,甚至脸上都出现了许多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痕,强行冲击药力给他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损伤,更何况从开始到现在的战斗中,实力大幅度下降的师映川虽然接连毙敌,但受到的伤害也是极其严重的,也许凭着大劫宗师强悍的生命力还可以勉强活下去,但是只看这样恐怖的伤势,就知道他已经根本不可能再继续战斗了! 说时迟那时快,正在与对手激斗的连江楼突然冲出战圈,直奔而来,掠至师映川身边,将爱侣紧紧扶住,连江楼什么也没有说,漆黑的双目中也没有流露出丝毫软弱的情绪,只是静静看着师映川,不偏不移,表情温柔,师映川微微移转视线,与连江楼眸光对上,那漂亮的眼眸依旧明亮,显示出坚若磐石一般的强大内心,两人如此相视,面对此情此景,也许是认为这两人已是笼中困兽、无以为继的缘故,剩余四人却是没有再发动攻击,谁也没有动手,只沉默地看着两个人相依在一起,也许,这已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刻了。 一时间师映川笑了笑,但紧接着就咳出血沫,在场诸人都是绝顶高手,哪里看不出他的内脏已受到了致命的重创,连江楼立刻从怀中摸出一只玉瓶,从中倒出一粒丸药,喂进师映川嘴里,晏勾辰等人眼睁睁看着,却并未阻止,因为师映川这样的伤势,药物能起到的作用也只不过是吊住他的性命而已,对大局无关紧要,这时师映川有些艰难地抬起手臂,动作似乎已经不太受意识支配,他皮开肉绽的右手伸出来,想要去抚摸连江楼的脸,却因伤势太重,动作很慢,连江楼轻轻捉住他的手,让那沾有鲜血的指尖触摸到自己的面孔,缓缓轻抚,师映川贪恋地紧紧盯着爱侣,这时的师映川是极其狼狈的,他的身体上有贯穿伤,左肩有一个猩红的血洞,身上更是伤痕遍布,还被撕下了几块血肉,内脏也受到了严重创伤,多处破损,此刻他面色苍白,明明已是生离死别的关头,却含笑洒脱地对连江楼说道:“放心,我不会死的,我还要让我们的孩子出世,让它叫你爹爹……” 两人如此旁若无人地相依在一起,也许是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深情,也或许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总而言之,在这一刻,没有人试图打扰这一幕画面,连江楼听到师映川这番温柔的话语,这个从面对厮杀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没有皱过一下眉头的男人,突然间就仰天长啸,啸声悲烈,这并非为了自己,而是因为爱侣与孩子不得保全的痛苦,恨命运无情、世事无常的愤怒,然而长啸之后,也许是胸臆中的阴霾都就此宣泄出来的缘故,连江楼便恢复了平静的模样,不悲不怒,只淡淡以对,似乎性命攸关也不算什么,都是一笑置之而已,他摸了摸师映川散乱的黑发,如此深情,叹道:“连江楼此生有幸与你为侣,得失成败已不放在心上,纵然此生短暂,但人生至此,已是了无遗憾。” 师映川闻言,只是微笑,明明生死已在旦夕,然而两个人却都不带半点小儿女之态,不过这缱绻一幕终究不能持久,很快,一个声音便突兀响起,打破了微妙的氛围:“……事到如今,你的情况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虽然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但你显然不可能再参与战斗了,映川,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支持下去了,现在的你,尽管可能还有战力,但肉身损坏程度之大,已近崩溃,无法支持你继续作战,这是不争的事实。”远处一直沉默着的晏勾辰忽然缓缓上前两步,开口说道,在场诸人没有出声,但人人心中也都是如此想法。 “呵呵……”一声低沉微哑的笑声突然从充满了血腥气的唇中溢出,师映川低声笑着,这个浑身破败,肉身已近崩溃的人正在笑,居然在笑,不是勉强,不是绝望之后的自暴自弃和无所谓,他就是在开心地笑着,冷酷地笑着,在如此严峻、几乎是必杀之局的境地下,他竟是这样肆无忌惮地露出完全让人无法理解的笑容,任何看到这笑容,听到这笑声的人,都不会将其中的意义理解错误,这分明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实情绪的反应!他,凭什么如此? “从前还是宁天谕时,我没有这样的习惯,但是这一世,也许是环境阅历不同,也或许是过于谨慎惜命的缘故,总之,我变得习惯于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无论在什么时候,都留一张底牌……”师映川冷冰冰说着,此刻他的眼神十分古怪,被他这样看着,让人感到一股莫可名状的心悸,也正是在这种不该出现的感觉下,诸宗师从原本的略略放松状态一下子又转变成了紧绷,到了在场诸人的身份,经历过的风浪何其多也,似这等人物,听话听音,心思最是敏锐,此时听得师映川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俱是微微一凛,心头蓦然涌起不祥之感,不过纵然如此,这些人也实在很难相信眼前明显已经无法战斗的师映川还会有什么手段,毕竟在这种情况下,结局分明已经注定。 然而就在这时,在场诸人当中的唯一女性温渌婵,出于女子天生就高于男人的细腻观察力以及某种感应,在其他人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突然间就注意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现象,一时间温渌婵蓦地神色大变,骇然脱口道:“这、这是!!……”她脸上的惊容和震撼的语气实在太过鲜明,其他人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吸引,温渌婵满面惊色,声音微颤道:“他的伤……正在愈合……” 一句话仿佛石破天惊,在场诸人顿时齐齐变色!然而就在这时,原本已经难以行动的师映川却已轻轻推开连江楼,自顾自地缓缓站起身来,若说刚才其他人还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但现在却是人人都已看到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只因为一开始那极其缓慢的愈合速度,到眼下已经越来越快,甚至达到了普通人用肉眼就完全可以清楚捕捉到的程度!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已震撼于眼前发生的诡异画面,只见师映川露在外面的肌体正以一种不可想象的方式迅速愈合,左肩那个被贯穿的猩红大洞居然已经长出了血肉,飞速填补着伤口,从温渌婵惊骇出声到现在,不过短短几次呼吸的工夫,师映川身体上的严重伤势,居然看起来似乎已经好了大半的样子! 在场诸人哪一个不是经历过无数风浪才走到如今,然而面对着如此不可思议的一幕,又有谁能够不发自内心地感到震撼?这般鬼神莫测的手段,已经超出了人间范畴的想象! 此刻饶是连江楼心性沉稳之极,一向没有什么大喜大悲的情绪起伏,但面对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峰回路转,终究还是露出明显的惊喜之色,蓦地站起身来:“横笛……你没有事?”师映川看他一眼,嘴角带笑,伸手以袖擦去脸上的血迹,就见那原本已经裂痕遍布的一张脸,眼下在擦掉鲜血之后,竟是光洁如玉,丝毫看不到任何伤痕,依旧绝美无瑕,他低低笑着,眉长入鬓,眸色有若凝实的黑夜,目光环视远处四人,道:“很惊讶?人体的衰老是不可逆转的,而大宗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来延缓这种情况,但却不能真正扭转,因为这是自然规律,所以,即便宗师也不是真正的长生,至于永生,更是痴人说梦!不过,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们,永生的秘密,很可能就在于彻底控制自己的肉身!据我猜测,等到能够做到对于身体的操控力可以精确到极致,就可以任意变化,无论是想要肉身衰老还是年轻,都听凭自己的意愿,如此一来,肉身的生机又岂有自动衰竭之时?我想,到那时甚至可以控制身体在一定范围内任意变化,容貌外表改变只是小道,就连男女性别转换也大有可能,甚至包括断肢再生,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不死不灭,真正跨入了‘神’的领域!” 其实在师映川开口之际,四大宗师最正确的选择就是趁其尚未完全恢复的时候,立刻发动攻击,然而师映川却突然说出了关于永生的一部分秘闻,尽管知道这是师映川在有意拖延时间,但他乃是天下唯一的五气朝元大宗师,千年以来的第一人,没有人在这方面比他更权威,走得更远,毕竟他是摸到了那扇门的人,所以眼下当师映川徐徐道出永生的秘辛时,没有人能够控制自己不去听,没有人能够有这个魄力去打断他的话! 说到这里时,师映川身上原本恐怖的伤口已经基本愈合,他理了理已经破烂的袍子,冷冷看着远处一干人等,将诸人微妙的心绪变化都看在眼内,继续说着:“当然,我现在还远未达到那一步,但若只是一部分的话,还是有的……其实说穿了也并不神奇,宗师强悍的生命力可以支持我不死,我方才的伤势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就可以慢慢养好,而我所做的,只是付出一定的代价让这个过程缩短,让愈合的速度加快了无数倍而已。” 师映川嘴角微翘,眸色如刀:“……现在,我们可以继续了。” “……你所说的代价,应该是寿元与真气罢?以此刺激血肉快速生长。”远处晏勾辰眉毛一动,突然就沉声说道,而他的话,也使得师映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晏勾辰此时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已有了变化,低沉悦耳,细听上去仿佛又有一种柔和且古怪的颤音,非常特殊:“然而,人体的潜能毕竟有限,生物体内构成血肉骨骼的那种物质无论是成长还是老化的次数,都是有极限的,这也是普通人会老会死的原因,宗师之所以寿元悠久,就是因为打破了这个极限,但也无非是延长,而不是令这种极限真正消失……映川,纵然你的寿元高于普通宗师理论上的二三百年,但一日没有成就永生,你就不会真正不朽,你的寿命会是多少?五百年?还是更多?你的伤明明已经重到濒死的地步,而你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原本需要长时间才能够养好的伤势强行愈合,你为此所损失的寿元绝对是一个庞大的数字,我想,你甚至也许不敢再一次施展这种法子,因为就算你的寿元还可以支持,但你的真气也一定不够!” 被人一语道破其中关键,师映川的眉心深深凝起,他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远处容颜苍老的那个男人,眼神中闪过异样之色,那是疑惑,其中仿佛又有着别的什么:“对于人体有着如此透彻的了解,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看破我再生之法的关键,且又破解了我当初在你身上施下的九转连心丹,再加上这样的语气……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像一个人……” “……原来,你还没有忘记我!”晏勾辰忽然大笑起来,他笑得酣畅淋漓,下一刻,已微微欠身,手臂随之动作,行了一个礼,那是早已消失在历史尘埃当中、臣子正式面见帝王时才会有的古老的礼节:“陛下,真是久违了!” 一语既出,师映川眼中顿时精芒大作,再无犹疑:“……曲蜃楼!果然是你!不,应该是叫你呼儿勃帝疆才对,北辽皇子!” 师映川此时已是语气冷然,眼中杀意凛凛:“当初北辽被灭,你就在隐瞒身份的情况下做我的臣子,后来参与到宫变之中,帮赵青主下蛊,才让我中了暗算!北辽自古就是蛊师与大巫聚集之地,呼儿勃氏世代为北辽之主,皇室之中蛊师大巫辈出,如此一来,我对你施展的九转连心丹之蛊,被你化解也是理所当然……没想到,这一世居然还会再遇到你!” 时至如今,这一日所发生的事情已经彻底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局面时而清晰,时而又扑朔迷离,连番转折几乎令人目不暇接,此刻只见晏勾辰笑容不改,表情如常,但眼下他虽然还是那苍老面容,可是那神情气度,那眉宇间的味道,却已变得全然陌生,迥异于以往,他不徐不疾地道:“当初遇见陛下时,我是北辽皇子的事实不便泄露,因此隐瞒身份,只不过没想到后来北辽却被陛下所灭,于是我就做了陛下的臣子,伺机复仇,只是,本以为恩怨已了,却未曾想今世仍有纠缠,想来人间情仇爱恨,缘分冥冥,果然复杂之极。” 师映川大笑,他脸上神色变化,谁也不知道他在这瞬间的工夫当中究竟内心经历了多少东西,此时周围俱是一片安静,风声已止,就如同此时的气氛,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安静中却是孕育着极度的紧张,蓄势待发,师映川笑声中透着冰冷:“倒也正好,当年种种恩怨,如今一发了结了就是!”晏勾辰闻言,却并不应对,反而目光移向师映川身边的连江楼,微笑道:“看你的神色,我想,大概很多事情他都没有对你说起过罢?连江楼,你可知道,当年你乃是断法宗大宗正赵青主,是千年之前发动宫变的重要人物,那时……” “我没有必要知道,也不想知道。”晏勾辰的话还未说到一半就被突然打断,连江楼神色漠然,伸手握住师映川的手,冷冷道:“从前的事情与现在的我无关,你想要以此离间,恕不奉陪!”师映川感受到对方手掌的用力以及坚定,就抬头注视着爱侣,见对方此时横眉冷对,只觉得这样子真是英气逼人,就反手轻握连江楼温暖的手,晏勾辰见其不为所动,也不怎么意外,就淡淡道:“既然如此……” 话只开了头,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剑打断!师映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疾冲而来,一剑劈下!晏勾辰等人神色微变,立时后退,不肯硬接,然而就在这时,师映川手腕一转,无数剑气飞纵之间,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外泄,全部都指向四名宗师之中唯一的女性,温渌婵! 这是与之前击杀千穆的原因一样,采取的是逐个击破的策略,而温渌婵,就是剩下四人之中,战斗力相对最弱的一个! 第200节 温渌婵疾退,同时两手急遽在胸前挥动,织出一片气墙,以此阻挡剑势,但师映川的力量何等暴烈,即使眼下实力大幅度下降,也不是温渌婵可比,一时间只见师映川剑气如虹,剑光仿佛一张大网,精准地自各个方位罩向温渌婵周身要害,那一片气墙几乎根本没有将这一击明显阻上一阻,就被狠狠刺破,温渌婵大惊,她已感觉到这一剑之强已经超脱了一般的范畴,使她生出强烈的危机,似乎在这一剑之下,无论自己作出什么样的防御,都没有用处,必然只有被一击粉碎的命运,当下温渌婵再无犹豫,右手纤指并起,轻叱一声,已用出了瑶池仙地一脉的不传之秘! 与此同时,师映川只见一道翠色亮光自面前女子雪白的指间迸出,仿佛化作一道闪电,笔直向自己迎面刺来!师映川神目如电,冷冷道:“……素心剑?”他轻哂一声,及时抽手横挥,就欲变招再刺,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半路有人突兀杀出,雪亮剑光带动劲风翻卷肆虐,附近无数的花木都被绞碎,漫天飞花之中,一道身影势如破竹,在一声清越的啸声中,仿佛自九天之外垂瀑而下,人剑合一,好似一柄绝代神剑,暴烈降临! 何等霸道的一剑! 师映川霍然大怒,他厉喝一声,北斗七剑刹那间分散开来,分别凝聚成两把长剑,一剑刺向温渌婵,另一剑则被他攥在掌中,悍然硬接这一击!只听一声尖锐巨响,一道清瘦身影飞射向后,师映川嘴角渗出血迹,却不退反进,眼神之中尽显杀机:“……季玄婴,受死罢!” 此时连江楼已与晏勾辰及纪妖师二人战在一处,由于纪妖师心有挂碍,难以放开手脚,因此一时间三人倒是拼了个旗鼓相当,师映川这边以一敌二,纵然实力不比以往,但终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逐渐就占了上风,但师映川身体毕竟不同于往常,不但身怀六甲,且又强行压制药力,而季玄婴又是修为深湛,而且还有温渌婵从旁周旋,局面何等吃力?不过师映川如今恨意极深,根本已不考虑其他,今日之事分明就是你死我活的境地,什么旧情,什么余地,统统都要屏弃,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服务,那就是彻底杀死对立的一方! 在师映川势如疯虎的攻击下,季玄婴与温渌婵渐渐已是不支,师映川见状,再加上心中牵挂连江楼那边的情况,因此越发加紧攻势,想要速战速决,不多时,双方交手之际,师映川终于找准破绽,一举擒下温渌婵! 紫色的破军剑深深刺入女子的肩胛骨,师映川一手掐住温渌婵的腰侧,一手紧握破军剑,眼神冷寂,他的肉身是少年模样,身高与身为女性的温渌婵差不了太多,此时他制住温渌婵,捏紧命门,使之无法反抗,然后拔出破军剑,转到对方身后,左手依旧扣紧温渌婵腰侧穴道,身体则是缓缓贴近了温渌婵的背部,淡淡说道:“我待你不薄,你却背叛了我……你可知道,如果今天失败的不是我,那么瑶池仙地会有什么下场?为了一个根本就不爱你的男人,你将养育你的师门就这样抛在脑后,呵呵,真是女生外相啊。” 温渌婵此时被制,自知难以幸免,不过她似乎并不很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痴痴望着远处正受伤微喘的季玄婴,听到师映川的话之后,她忽然就自嘲地笑了一下,说道:“是的,我是个背叛者,明明是青元教麾下,却相助他人暗杀主上……不过我知道,就算这次计划失败,瑶池仙地也不会受到牵连的,因为宗主毕竟是出身于帝君外祖母的家族,乃是同源长辈,已故的太上长老阴怒莲又是与年少时期的帝君颇有渊源,帝君虽然一向给人无情严酷的印象,但我其实很清楚,你是一个心软念旧的人,不是么?” 师映川闻言,没有出声,温渌婵这时目光温柔地望着远处那道身影,低声继续道:“至于我这样做,究竟值不值得……其实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我从几十年前就喜欢着他,为他做什么,我都是情愿的,哪怕明知道他心中并不爱我。”她顿一顿,忽然又笑:“其实,我真的很羡慕甚至嫉妒你呢,因为我知道,他啊,真的很喜欢你,哪怕是时至今日……” “你现在说的这些,我听了,只觉得讽刺。”师映川忽然开口打断了温渌婵的话,他说着,脸上却是露出了一丝狠戾的笑色,道:“我这个人,一向睚眦必报,不过我想,就算是杀了你,你也不会恐惧的罢,那么现在,我就想做一些让你真正会觉得痛苦的事情……” 说到这里,师映川微微一笑,手指突然闪电般点出,刹那间就点中了温渌婵身后的数十处位置,温渌婵只觉得身体蓦然一沉,竟是仿佛空荡荡地没个着落,再不受自己控制,一时间温渌婵不由得微微变色,她不知道师映川到底要做什么,但出于一个女人的本能,她已敏锐地感觉到了无比的危机! “这门功夫,叫作玄冥傀儡术,乃是曾经一个以控尸之法闻名的小宗门所创,现在应该早已失传了,今日,我便让你见识一下。”师映川微笑说着,一面松开了扣在温渌婵腰侧的手,此时他贴在温渌婵身后,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三寸左右,就见师映川右手一晃,北斗七剑立时汇聚,组成一把长剑,师映川这时眼中厉色一闪,突然就在温渌婵颈后重重一拍,顿时温渌婵痛呼一声,嘴角流出血来,但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只见师映川握紧长剑,随手挽出一个剑花,而在同一时间,在温渌婵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她握剑的右手完全不受自身控制,与师映川一样,做出了没有丝毫差异的动作,速度,力道,姿势,全部都一模一样! 刹那间温渌婵的俏脸上已是血色尽失!她是何等聪明之人,只在一瞬间就已经明白了师映川的险恶用心!她不怕死,然而如此狠毒到了极点的报复行为,却是让她心底生寒,此时此刻,她恨不得自尽,可是眼下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使得她连自我了断都已经做不到了! 师映川大笑,说时迟那时快,在温渌婵满是悲哀的眼神中,师映川已骤然发动了攻击! 战斗再次开启,只不过这一次变成了师映川与温渌婵联手攻向季玄婴,少年体貌的师映川比温渌婵稍矮一些,此时隐在对方身后,只要调整好位置,那么进攻之际就相当于两人同时出手御敌,不但威力增加一倍,令人防不胜防,而且温渌婵本人也成为了一面天然的盾牌,并且师映川刚才拍中温渌婵颈后的那一掌,已是将此女的潜力彻底激发出来,使得温渌婵的力量陡然上涨,一时间季玄婴陷入到狂风暴雨般的攻击当中,很快已是险象连连! 激战中,温渌婵已是满面泪痕,然而除了流泪之外,她做不了更多,已被师映川用玄冥傀儡术彻底操控的身体只能随着对方的动作而机械战斗着,就连自尽的权利都已经失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季玄婴在这番疯狂的攻击中接连再添新伤,万分痛苦地用自己的剑与自己的最爱之人拼死争斗,她感觉到了自己生命力的明显流失,她知道自己哪怕是撑到了最后,也一定会因生机耗尽而死,她不怕死,可是,死在如此残酷的报复方式之下,她怎能甘心! 战斗仍在继续,季玄婴明显已落在下风,温渌婵被身后的师映川控制,就仿佛操控木偶一般,泪如雨下地将磅礴的力量接连攻向心爱的男人,师映川有她在前面做肉盾,因此根本就不必多加防御,只一味地用出阴毒疯狂的打法,肆无忌惮地发动攻势,温渌婵看到季玄婴为了不重伤到她,一次次强行撤剑,也因此不断受伤,眼见此情此景,温渌婵一颗芳心几欲碎裂,泪眼朦胧中,她心中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原来,这个男人,还是关心着她的啊…… “看来他还是很在意你的么。”身后传来师映川低冷的声音,温渌婵听着,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苦楚汹涌在心头,就在这时,师映川嗤声一笑,下一刻,他陡然调整位置,整个人完全贴住了温渌婵的背部,施展出了辉煌而决然的一剑! 这一剑就如同破云而出的曜日一般光芒刺目,携着毁天灭地的力量,向前直击而去,去势之猛,令人近乎窒息,而就在这个时候,季玄婴堪堪正面迎来,这一剑彻底放弃了防御,只为杀敌,若是季玄婴正面硬扛,势必两败俱伤,而躲在温渌婵身后师映川却可以全身而退,但是如果季玄婴想要选择退避,却也决不可能,这一剑已封死了所有退路,只要季玄婴稍退,立刻就会陷入连环绝杀之境,不过师映川也知道,这一剑不可能杀得了如今已至剑道巅峰的季玄婴,而他要的也只不过是对方再次受伤,不断被削弱而已,这一刹那之间,师映川的嘴角已微微泛起一抹冷酷的笑容。 然而,就在下一刻,就在师映川冷笑乍现的同时,却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季玄婴手中的三尺青锋并没有因此而稍有迟疑,反而在一瞬间却是爆发出了恐怖的速度与力量,他根本未曾选择架住温渌婵与师映川一同刺来的剑尖,若是这样的话,后果便是温渌婵与他一起受到真气反震,可是他竟然没有这样做,而是任凭双剑生生刺入了自己的肋下,与之同时,在温渌婵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季玄婴手中长剑仿佛一道一往无前的雷霆,自上而下地径直刺穿了温渌婵的心口,并且角度精准无比、毫无阻碍地一直斜向下刺进了此刻正与其紧紧相贴的师映川的胸膛! 这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静止,连风声都听不到,温渌婵妙目圆睁,美丽的面容上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季玄婴竟然会这么做! 此时的季玄婴,一双漆黑的眼中是平静到极点的无尽深沉,那是比冷酷无情还更要让人恐惧的表现,温渌婵看着这双漂亮的眼睛,一瞬间就已经从中读懂了一切,原来先前对方不断地退让并不是因为不想伤害到她,而是要以此麻痹她身后的师映川,造成对方顾惜她性命的假象,最终促使这一幕发生,创造出这样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念及此,温渌婵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冰冷一片,整个灵魂都忍不住颤抖,她感觉不到心脏被刺穿的剧痛,因为她的身心已然因为这无情的一剑而痛得无可抑制,那是真正的痛彻心扉,温渌婵眼中流露出一抹哀意,却反而没有流泪,此刻她才知道,原来人在哀伤到了极致之后,是没有眼泪的,一时间她怔怔看着眼前的季玄婴,忽然就发现身体的控制权又回来了,一直束缚着她的玄冥傀儡术就此失效,也许,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的缘故?温渌婵忽然想笑,自己不害怕死亡,可是,像这样被心爱之人亲手所杀,这样的结局,是她从未预料到的啊! “……很抱歉。”面对女子苍白哀伤的脸庞,季玄婴嘴角溢血,平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知道自己是如此地自私,如此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使用任何手段,舍弃一切,利用一切,他很清楚这个名为温渌婵的女人究竟是多么地深爱着自己,甚至可以为自己献出生命,如果换作其他人,想必会好好珍惜爱护这样的女人,至少也不会去主动伤害,然而,放在他身上,在为了达到目的的前提下,他却可以毫不犹豫地作出最冰冷的选择! 一滴晶莹的泪水悄然坠落于地,开出一地的记忆与哀愁,温渌婵望着季玄婴,原本潜力被完全激发而造成生命力迅速流失的身体,岂能再承受这样的致命重创,她的手已经变冷,意识在模糊,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她凝视着面前男人的面孔,只觉得自己第一次与对方这样近,又这样远,她低声道:“我不怪你这样做,但是季哥哥,我的心……真的……好痛……” 雪白的纤手无力地松开剑柄,软软垂下,生命的气息彻底从这具美好的娇躯中消失殆尽,没有人知道这个美丽女子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然而,她却用自己如花般的生命,演绎了这样的一场人间悲剧! 单薄的衣衫在风中缓缓飘动,季玄婴静静望着这一幕,无人能够从他的表情和眼神当中得知他此刻的真实想法,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在死去的温渌婵背上重重一拍,眨眼间女子身后的师映川已借着这一拍之力,整个人脱开了胸口长剑的穿刺,向后踉跄而退,此时季玄婴肋下受创,而师映川的心房部位却与温渌婵一样,被贯穿了过去! 几乎同一时间,季玄婴亦是后退,摆脱了刺入体内的宝剑,而师映川则是嘴角冒出血沫,一手捂住心口,踉跄着半跪下去,目光牢牢盯住不远处的季玄婴,眼下连江楼三人已战至数里之外,此地只剩下他与季玄婴两人以及死去的温渌婵,师映川微微喘息着,似笑非笑,似乎感觉不到胸口被贯穿的痛苦,只低声哂道:“玄婴,果然是好手段,用她来做这一场苦肉计,诱我上当,我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当初我会输,就是因为我没有你这样狠啊……如果从前我像你这般冷血无情,也许我也就不会死,不会失去一切……” 师映川说着,既而就在季玄婴陡然变得意外的眼神中缓缓站了起来,他松手不再捂着心口,而是伸出猩红的舌头轻舔着掌心沾着的血迹,笑得诡异而冰冷,道:“还记得罢,之前我说过,永生的秘密,也许就在于彻底控制自己的肉身,任意变化,容貌外表甚至性别转换也大有可能,包括断肢再生,而我,虽未达到那一步,但若只是一部分的话,还是可以的……比如,在几年前就转移了心脏位置,让它位于另一边,让这个本是要害的位置,变得不再那么重要,看来,这件原本可有可无的事情,我却是真的做对了。” 季玄婴漆黑的眸子里终于有凝重之色显现,师映川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看着对方,季玄婴与连江楼这一世有着血缘关系,一个是侄儿,一个是叔父,两人虽然形貌轮廓并不相像,但眉宇间的气韵,说不清楚哪里就有那么一丝类似的味道,师映川冷笑,抛去脑海中的芜杂念头,道:“你已非人,疯狂多于理智,把任何人任何事都只当作踏脚石,这样的你,太危险了,我不会再让你存在于世间。” 听着这番话,季玄婴依旧保持着安静站立的姿势,没有动,只将眸光定在师映川脸上,意绪不明,道:“是吗。”他语气淡淡,仿佛万事不萦于怀:“既然如此,那么映川,就让我们看看,今日究竟是谁,会死在对方剑下!” 第358章 三百五十八 情人看剑 季玄婴站在原地,语气淡淡,眼睛微眯,望向师映川,这个动作本身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然而,就是这面部肌肉的细微变化,却在瞬间就使得这个雪一样的男子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超拔于世的非凡气度,那是不同于流俗,不拘于凡情,不归于世俗认知的意态,此时此刻,师映川分明清楚无比地感觉到,视线中的这个人在倏忽之间就仿佛经历了复杂变化,依稀回溯成了当年那个安然叫着自己‘皇兄’的男子,一切的一切似乎重归于那时的久远斑驳岁月,这一刹那,是现实与过往之间的真实流连,转换着让人恍惚的记忆画面,就听对方平静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映川,就让我们看看,今日究竟是谁,会死在对方剑下!” 话音未落,两人已同时出手!双方的身影在这一刻俱是变得模糊无比,肉眼只能够勉强看到无数道残影以一种极端恐怖的速度交错往来,互相绞杀! --映川,极爱极恨,至情至绝,你我之间的牵绊,你要怎么了断? --玄婴,也许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之间的一切,彻底终结! 宗师之间的战斗往往涉及到的空间范围很广,两人在激斗中,很快就战至十数里之外,距离还在向北面不断游走厮杀的连江楼三人越来越远,两人身上的伤痕也不断增加,随后,在一次激烈碰撞之后,双方向后急速倒飞出去,远远分开。 此时周围人迹俱无,这里是一片峡谷,凸崎峻峭,两边峭壁高高,下方河流激荡,师映川与季玄婴一左一右,分踞两方,中间相隔甚远,但以两人的目力,却都可以将对方脸上哪怕最细微的表情也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师映川便发现,此时季玄婴面上的神情相当平静,明明战至此时,局势已对其十分不利,但这个男人的眼中却分明有着清泉一般的明澈,全无半点焦躁、畏惧、疯狂等等本该存在的痕迹,师映川知道,这决不是对方故作淡定从容,而是自内而外地由衷显露,师映川目睹这一切,不知为何,却有微微伤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犹如在生命中的某一天,忽然回到了曾经熟悉的故园,走过年少时经常玩耍的地方,在曾经无数次攀折过的树上摘下一颗果子,轻轻一咬,却发现味道再不是记忆中那让人陶醉的清甜,而是浓浓且绵远的苦涩,将那些有过的温暖记忆化作云烟,顷刻流散。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立刻动手,只静静遥相对视,或许就在此时回忆着有关于从前的种种相聚之际的画面,如此微妙而熟悉的感觉,就如流水漫漫,无声无息地淹没心田,将眼下的现实与曾经的记忆彼此交融,片刻,季玄婴忽然在唇边微微露出一丝不明的清冷之意,与此同时,他张开双臂,微闭上眼,仰头向天,阳光照在脸上,原本白皙的面孔几近透明,一时间他深吸口气,在接下来开口的一刻,心中的一切动荡情绪都瞬间被驱散,整个人恢复了平静,说着:“我的道,是灭情之道……人有七情六欲,情之一字,有多种延伸,亲情,爱情,友情,这些都在其中,这一世,我有生身父亲,有亲生儿孙,有手足兄弟姊妹,这些是血缘亲情,而我,可以决绝斩之,一意屏弃。” 季玄婴说到这里,语气平静,却是透着冰冷无情,就听他继续说道:“至于友情,向游宫算是一个,此人与我乃是知音,然而若有必要,我可以亲手斩却,于我而言,亦非难事。” 话音方落,漆黑的眼睛已看向远处峭崖上的身影,两人视线就此一触,刹那间已是心绪互通,都明白了对方的决断,于是轻愁暗恨间,似有心事横生,在此时,在两人自己也许都未必真正了解的心底某个角落里,一些东西幽幽蔓延,是很久以前就已经根植深处,季玄婴静静体味着这种心情,忽然就修眉微展,沉声道:“……亲情,友情,俱是可有可无,于我而言,情之最浓者,非你莫属,唯有斩去你我之情,方可成就我灭情之道!” 素白修长的右臂轻轻一动,稳若磐石地笔直伸向前方,剑尖遥指那一抹红衣,此时季玄婴却是目光温和,面带微笑,说道:“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都是性情孤桀淡漠之人,唯独对你,我寄予了全部能够给出的情感,也正是因为如此,情浓到了极致,只有这样,待一力斩灭之时,才会痛到极致,自此至情至性,彻底……无情。”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季玄婴整个人已是气势顿时剧变,变得空灵,清透,就如同黑夜之中落下的白雪,极美,也极寒,世人皆道他是无情无心之人,然而谁又明白,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自己也不清楚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凝聚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没有丝毫的保留,固然他从来都表现得很是淡漠,但是感情的表达方式是不同的,没有任何人的感情付出会与其他人一模一样,所以谁又能说淡漠的背后就不是浓烈?就好象冰的反面,是火! “我苦心多年,最终有所感悟,自创一套剑法,名为‘离合’,从开创至今,没有其他人见过,因为这是为你准备,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配看到。”季玄婴朗声说着,此时此刻,以往那些已经沉淀在记忆的深处的东西,在这时悄然翻腾上来,充斥了冰冷死寂的心田,是一股难言的复杂情怀,他凝目注视对面的身影,莫名之间心中怅然若失,但下一刻这些情绪就风卷云散,仿佛刚才那出现的感觉,只是错觉而已,一张清俊的面孔重新变得沉静而木然,这时远处师映川一手捂住腹部,眉头微拧,似乎正在忍受什么痛苦,不过表情还是冷冽,只道:“……也好,那就让我见识一下罢。” 激烈的战斗再次拉开帷幕,季玄婴剑光所及,一变再变,一时间竟是隐隐占据了上风,师映川腹中疼痛,尤其之前虽然伤势被修补得七七八八,但强行冲击药力所带来的损伤可不仅仅只在于肉身,师映川眼下的战斗力被大幅度削弱,尤其他身怀六甲,此时经过前面一系列战斗,似乎动了胎气,整个人都受到影响,现在与季玄婴这样宗师中的出类拔萃人物相比,并没有什么优势,反而在季玄婴这一番鬼神莫测的剑法之下,险象环生! 师映川的身影在对方疾风骤雨般的攻击下就如同一株飘摇的蒲苇,他目色凝重,驾驭着北斗七剑,刚欲用劲,突然间就觉腹中一阵剧痛,当下不由得大恨,心中暗骂:“你这小鬼头儿,莫非就不能安分些?这关头,岂不是要害了自己和亲爹的性命不成!”其实这也是无奈之事,不要说产期本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只看今日这一连串的变故动荡,哪怕就算是产期还有不少日子,只怕孩子也会因为受到波及而要提前出世了,然而大战期间,又怎能顾及到这些? 一时间师映川也发了性子,他强行按捺住足以令普通人失控的痛苦,牙齿紧咬,知道自己必须速战速决,况且连江楼那里以一敌二,势必需要自己赶去支援,一念及此,师映川厉啸一声,已不顾忌自己的身体状况,强行发动杀招!几乎与此同时,季玄婴也面色冰冷,白皙的脸突然变得赤红,眼角几近绽裂,他冷漠望着前方辉煌剑光中的一袭红衣,瞳孔之中血光流转,骤然便使出了生命中最灿烂的一剑! --离合之剑! 那是难以言喻的灿烂,是终极力量才会绽放出来的惊心动魄的杀戮之美,是令雄性动物血液沸腾的根本所在!下一刻,大气爆鸣声中,刺目的光华疯狂闪耀,仿佛九天劫雷降临人间!剑气浪潮在峡谷中疯狂咆哮,罡风狂舞,剑鸣铿锵,将周围的一切剖分切割,使得两方高高蹲踞的险峻峭壁好似随时都会崩塌一般,两道绝大的力量正正相撞,片刻,突然就见两方相对的峭壁就像是豆腐一般开裂,紧随而来的,就是声势浩大的连续崩颓,简直就像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恐怖景象,两大绝顶强者之间的碰撞,终于将这片峡谷生生摧毁! 周遭大范围的崩塌中,两道被劲风环绕的身影却丝毫不受影响,任碎石乱木飞溅,亦不掩傲岸之姿,此刻师映川与季玄婴双剑相抵,两人之间相隔不过半尺,彼此距离如此之近,然而周围剑气却是狂暴如飓风,任何在此范围内的物事都被绞得粉碎,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向前推进半分,呈现出僵持的局势,看样子,想要决出胜负,一时间根本不能做到! 第201节 一开始的碰撞之后,两人的目光终于交汇,这一对曾经的结拜兄弟,耳鬓厮磨的伴侣,此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撞,却都是毫不掩盖的杀意,师映川望着面前的男子,眼中带着一丝嘲讽,嘿然冷笑,没有说话,季玄婴却是目光仿佛越过了师映川的脸,看进更深处的地方,既而突然开口道:“……我想知道,你这一世,可曾真正对我有情?” 师映川没料到对方会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而在这时候,他也不由得仔细去看对方的眼睛,其实也没有什么,那里依旧是冷冽无情的,绝情绝义,只不过却并不像从前那样清透明利,而是仿佛蒙了一层薄雾一般,空茫深沉,令人看不太分明,师映川没有想到季玄婴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还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他轻嗤一声,正要说话,却忽然间腹中又是一痛,他艰难忍着,些许杂念在心头微微一闪,随即就被硬生生抹去,一时间师映川嘴角轻扯,看起来显然是一种嘲弄,这时他顶住周身极强的剑压,没有正面承认什么,但也没有否认什么,只从唇中吐出一道冷冰冰的话语:“没有必杀的信念,可使不出这一剑啊……既然如此,你现在却来问我这么一句话,不觉得讽刺么?” 季玄婴闻言,却仍是从容,他并没有将目光移回,反而仔细看着师映川,此刻两人双剑相抵,不得寸进,磅礴的力量彼此激荡,飓风般的剑气越发剧烈,双剑之上更是爆发出无匹锋芒,两人都很清楚,如此相持下去,至少也要以一人的死亡才能告终,甚至是双双身亡也并非没有可能,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而且即便想要退避也不可能了,因为这时候在没有外力介入的情况下,谁先撤手,谁就会立刻遭到反噬,必死无疑! 剑气巨潮激荡不休,犹如狂滔怒浪一般,师映川突然厉叱一声,双臂前送,于正面抵住对手之余,缓缓将手中宝剑推进,季玄婴眉心一跳,顿时长眉立起,亦是加力,但是值此性命牵于一线之际,季玄婴却不知道为什么,微微翘起嘴角,表情模糊,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并不能辨得分明,只听他说道:“若是将你斩杀,便是斩灭所有人性之中的情感,释放自身所有枷锁,真正形成自己的道,如此,我相信自己此生就有了晋升五气朝元的机会。” “那么,你可以试试……”师映川咬牙说着,剑上开始发出尖锐的厉鸣,此时他腹痛难忍,然而双手仍然死死攥紧北斗七剑,用力推进,季玄婴看着,眼神清澈,不知心中在想什么,日光落在他脸上,将那白皙面孔照耀得有如最上等的玉石,师映川冷汗凝满了额头,如此施力之下,腹中已是疼痛如绞,他甚至已经感觉到眼前开始有些模糊,然而便在此刻,面前季玄婴那一双眼睛里,却突然亮起强烈的光芒,师映川一怔,下一刻,对面施来的所有压力骤然消失,一直紧紧抵住北斗七剑的三尺青锋突兀碎裂,寸寸截断,北斗七剑就此顺势一往无前,重重刺入一具血肉之躯! 以两人为中心形成的飓风般的剑气大潮瞬间消散,师映川死死看着眼前的一幕,无比的震惊令他僵在当场,远处绵延极长的峭壁还在不断地塌陷,风中尘土飞扬,师映川喉头干涩欲裂,他定定立着,看面前神色不改的男子,片刻,才微哑道:“……为什么?” 季玄婴安静站立,胸前的血迹已在逐渐扩大,他轻挑长眉,眉毛因为此刻面孔的失血绝白而显得更加地黑,如同两道浓墨勾勒,他淡淡道:“我可以与你同归于尽,但我是个最狠毒冷酷的人,就在刚才,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要的远远不止如此,所以我选择让你记住我,而且,要的是刻骨铭心。” 此时,这个洁白如雪,也冰冷如雪的清逸男子微扬双眉,似是轻笑:“虽然被剑刺中的人是我,但事实上你却是心头中剑,所以这一剑,你一生都会记得……皇兄也好,映川也罢,你号称剑神,天下万剑共主,但我这一剑,你却永生永世也破不了,这一场,是你输给了我。” 师映川看着面前之人,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其实在对方中剑的一刹那,自己也许就已隐隐知道了答案,只是,为什么明明没有受伤,然而此刻心头却好象真的狠狠中了一剑,沉重如斯! 季玄婴神色安然,仿佛只是在自家花园欣赏风景,而非即将迎接死亡,他看也不看刺入自己身体的剑,只看眼前的师映川,然后他微微抬眼,似乎透过了师映川看向未知的远方,如同看见了希望,亦或是永久的沉静安眠,这一剑,是他对自己与师映川之间两世纠缠所作出的,最终的决断! 周围风声如啸,师映川望着男子,突然间就低低笑了起来,哑声道:“你还是这样任性……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起,你就是这样任性到了极点,从来都丝毫不考虑其他人的心情……” “是啊,我一直都是如此。”季玄婴负手而立,他清俊的面孔上已经出现裂痕,强大的反噬力已经彻底摧毁了他的肉身一切生机,他深深看了师映川一眼,既而笑了起来,师映川两世之间,都从来没有见过季玄婴有这样灿烂的笑容,此时此刻,这个男人笑得骄傲无比,风华无双,他伸出手,抚向师映川的脸,傲然说道:“映川,你虽冷薄无情,但这一生,别想有片刻……忘记我季玄婴!” 话音未落,整个肉身终于彻底崩溃!恐怖的反噬之力强大到了极点,使得活生生一副血肉之躯甚至连遗骸都无法保留下来,几乎瞬间就在师映川的面前朽化成灰,随风四散,师映川微微失神,站在当场,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季玄婴指尖的余温似乎还残留在上面,然而转瞬之间,眼前就只有这飞灰漫天,就像一场灰色的雪。 “玄婴……”师映川喃喃轻语,一时间心中迷茫复杂之情百转千回,不可遏止,尽管自己与这个男人之间有着太多的恩怨纠葛,但这一刻,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已随风而散,对方的确真真正正做过不可饶恕的事情,然而最后的时刻,这个傲然清冷如雪的人却送给了自己一件意外的礼物,纵使浴血而生,也不能掩其可贵。 片刻之间,灰飞烟灭,一切都消失无踪,这个如霜似雪的男子悄然离开,没有在世间留下半点痕迹,从容地结束了自己原本绚烂的生命,如流星划过天际,也重重一笔写在师映川的心头,这世间所有的人,交织成无数条线,有的交汇在一起并且向前延伸,更多的却是很快分离,甚至决然崩断,世事之颠倒莫测,不过如此。 一时间师映川惘然静立,心情难以言述,那是令人无力的斑驳沧桑,他陷入了某种空荡荡的感受之中,也许各种之前恩怨爱恨交织的情绪仍然都还存在,却再也没有此前那么强烈,更多的,却是无尽的怅恸,这些年来,不过区区数十载,他却已经6续送走了那么多熟悉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熟悉身影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不会再次相见,一颗心也因为一次次的失去而变得逐渐苍老,难道,这就是被注定了的命运么? 崩塌还在继续,师映川环视周遭,脸色缓缓恢复了平静,此时他腹痛已经减轻许多,便没有再停留,只因连江楼那里还在苦战,师映川必须立刻赶去支援,之前晏勾辰与纪妖师两人之所以没有刻意强行围击师映川,而是放任季玄婴与温渌婵来合攻,他们两人则是专心对付连江楼,一来是因为在当时情况下,季玄婴与温渌婵看起来有很大的成功把握,二来却是因为即使这二人万一失败了的话,也不必担心师映川会趁机逃走,晏勾辰算准了师映川与连江楼之间伉俪情深,师映川是绝对不可能放弃爱侣独自离开的,就算他能够解决季玄婴与温渌婵,也一定会马上赶去连江楼的身边帮忙,哪怕是明知道极度危险,也必定一往无前! 师映川立刻便动身,此时他本可以先剖开腹部取出孩子,但这里四下无人,不可能把孩子独自留在这里,更不能带在身上去参加战斗,而且一旦腹部取子,势必对身体造成更大的负担,进一步大大削减实力,况且连江楼那里情势紧急,不能再拖延了,因此师映川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这样继续挺着肚子,直到一切都结束以后,再取出孩子。 宗师感应非同寻常,更何况战斗之际动静不小,因此师映川很快就追踪到了连江楼与晏勾辰和纪妖师三人的战斗现场,此时三人激斗正酣,连江楼原本修为深湛,这些年又有师映川多加传授,越发精进,而纪妖师情意牵缠之下,却是有些束手束脚,难以真正与其生死相搏,因此纵然两大宗师联手围攻,到现在也并未占得上风,师映川见状,捂一捂隐隐生痛的腹部,下一刻,已是毫不犹豫地执剑飞身而去,加入战团! 师映川的加入顿时使得连江楼压力大减,他挺剑直取晏勾辰,将纪妖师留给连江楼对付,这时晏勾辰使出的已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功夫,分明就是当年还是曲蜃楼时期的路子,其中还包括了师映川并不陌生的北辽巫人以及蛊师层出不穷的手段,师映川冷笑道:“总算是舍得露出来了么……我这一生,最恨的就是欺骗!” 一时间双方打得难分难解,师映川固然在道理上修为远胜晏勾辰,但形势比人强,眼下他的状况并不乐观,因此也只是维持着僵滞的局面而已,然而这时候师映川却是再次腹痛难当,甚至已经感觉到身体下方已有些湿润,他知道这是真的要生产,心中大恨这孩子来的实在不是时候,但是又能怎样呢,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然而,就是这时,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纪妖师原本就在修为上略逊连江楼一线,眼下他心中因为深爱连江楼,没法彻底放开手脚,但连江楼却是揪心爱侣处境,完全已不顾自身安危,全力拼命,如此一来,纪妖师一个不察,却是被连江楼一拳猛轰在胸前,磅礴巨力迸发之余,纪妖师不但胸膛凹陷,被生生打断了骨头,就连内腑也已受到重创,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长线,整个人流星也似地重重砸入到了山壁之中,溅起大片碎石,生死不知,而连江楼片刻也不停留,立即掠向远处正在激战的两人,长剑所及,直指晏勾辰! 有了连江楼的加入,局势立刻为之一变,晏勾辰很快就从渐占上风变成了被连江楼与师映川联手打压,不过即便如此,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一举竞功,而师映川却明显已经撑不住了,因此连江楼哪里还有继续缠斗的心思,他找准机会,一剑逼退晏勾辰,即刻就挟住已经摇摇欲坠的师映川径直向远处掠去,而此时师映川因为见到局势已经得到控制的缘故,心下不由得微微一松,他原本之前就是仗着一口气强行撑住,现在心气一松,立时数症并发,整个人已再难支持,软软攀在连江楼怀中,连江楼将他挟紧,一面急速赶路,一面安慰道:“……横笛,撑着些,马上就没有事了。” 师映川此时不仅仅腹中剧痛,全身都是十分难耐,不过他也知道今日的危局到现在已经是解除大半,便咬牙道:“江楼,实在是不成的了,我已经开始流血,必须找地方将孩子生下来……”连江楼方才只顾着厮杀,根本无暇关注到师映川的情况,而且师映川本身经过之前的一系列苦战,又是身着红色衣袍,因此有些事情也并不显眼,如今连江楼听到爱侣的话,稍加注意,这才惊觉师映川下半身已经是被鲜血和其他液体混合的东西给濡湿了,一时间连江楼心脏一紧,立刻道:“再忍一下,我立刻找地方让你生产。” 连江楼心中紧迫,当下拼力施展身法,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僻静之地,他将师映川小心放在草地上,撩开了已经破烂的袍子,露出对方隆起的雪白腹部,师映川此时已经无力自己动手,满脸冷汗地咬牙道:“用剑剖开……把孩子取出来……” 连江楼也是决断之人,当下用亵衣衣摆将剑尖反复用力擦了几遍,就抵住了师映川的肚子,缓缓划开肚皮,师映川闭眼艰难忍着,并不出声,只觉得意识开始模糊,但他强撑着不肯昏过去,紧紧攥拳,恍惚中,感觉到有人在自己腹中慢慢掏着东西,很快,有什么似乎被拿出来了,整个人好象也随之一空,轻松了许多,事已至此,师映川心里总算是有了着落,知道孩子是生下来了,一直紧绷的身躯顿时就松懈下来,就连剖腹的疼痛也没力气再理会,只知道有人在给自己快速包扎腹上的创口,随后一颗药丸被塞进自己嘴里,然而,过了一会儿,师映川微微模糊的意识却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他睁开干涩的双眼,沙哑道:“……孩子怎么不哭?是……男还是女?” 入目处,却见连江楼正低头看着手里的一包东西,用一件沾着血迹的亵衣裹着,静静不语,那包着的一团物事却是全无声息,师映川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他忍痛坐起身来,就要伸手去抓连江楼手里的东西:“……给我看看!” 连江楼见他如此,怕他伤口受损,立刻将其按住,不让他乱动:“横笛,你先不要动……”连江楼顿一顿,或许是知道无法隐瞒,他终究还是在迟疑之后,小心地扶起了师映川,然后将手里用亵衣包着的婴儿递给了对方。 师映川何等聪明的人,此时已然猜到了几分,可他却不愿相信,强行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将孩子接在怀里,剥开亵衣,睁大了眼睛看着,只见那是一个身上还沾着污物的婴儿,小小的男孩子,像大多数新生儿一样皱巴巴的,眉眼唇鼻依稀能够看到连江楼的影子,然而,这个孩子却是浑身青紫,全无呼吸,分明是个死婴! 师映川有些茫然地抱着儿子轻盈的小小身体,看那小巧的鼻子,微抿的娇嫩唇瓣,他腾出一只手,手指缓缓抚上婴儿粉嫩的面颊,却只觉得一片冰冷,师映川是习武之人,只看婴儿全身的皮肤都呈现出青紫之状,就知道这孩子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长时间不能出生,所以活生生窒息而死,也许其中也有受到父体在战斗中波及的因素,毕竟那样的激战,即使师映川再想维护,也是艰难,但无论怎么样,这个孩子的死亡,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师映川死死咬住嘴唇,不发一声,一旁连江楼见状,担心他受不了刺激,便将他小心地抱进怀里,低声安慰道:“横笛,孩子虽然已经没了,但我们以后还会再有……”说到这里,却是无法再继续说下去,固然师映川失去了孩子,可他也是一样的,此时这个性格坚毅的男人,心中痛苦并不下于师映川,毕竟,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殷殷盼望着的骨肉,是他与心爱之人的亲生孩儿啊!多少次,两人欣喜地谈论着有关孩子的一切,那些温馨画面,到现在还是历历在目! 师映川什么也不说,今日他受到的打击接二连三,似乎已经是麻木了,他定定看着已经冰冷的婴儿,与心爱伴侣的两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期盼,到头来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具小小的冰冷尸体,师映川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样的感觉,更甚于当年失去女儿灵犀之时,他忽然低低而笑,用脸颊轻轻贴住死婴冰冷的身体,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说到:“这孩子,我们本来给他取名叫做宁神通的……他本该拥有这世间最好的东西,我会让他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将整个世界都交给他……” 连江楼眼见爱侣心痛至此,纵然自己此时亦是悲恸难抑,但也只能强行忍耐下去,打起精神来安抚师映川,师映川虽是痛心,但他历经世事,什么风波艰折没有闯过,再毁心挫磨的事情都尝尽,终究不会像普通人那样悲痛欲绝,过于动摇心神,况且眼下大敌当前,还有余波未尽,不能沉溺于痛苦之中,当下师映川便强行收敛心神,将死婴用亵衣严严实实地裹好,对连江楼道:“带上孩子,我们立刻离开……” 连江楼点头,起身将衣裳撕下一条长长的布条,把包好的婴尸牢牢捆在胸前,就欲扶起师映川,然而就在这时,连江楼突然微微变色,回身就是一剑,将一道飞袭而来的剑气重重打散,与此同时,两道身影遥遥自远处掠来,正是晏勾辰与纪妖师,师映川见状,瞳孔顿时微缩,虽然纪妖师现在看起来已是重伤,但自己也是底牌尽出,不知能否抵挡,而连江楼战至如今,消耗极大,未必就比晏勾辰强到哪去,因此,接下来一场死斗,已是不可避免! 晏勾辰与纪妖师在十余丈外停下,两人何等眼力,只看师映川狼狈模样,肚腹已平,就知道孩子已经出生,纪妖师重伤微喘,目色有些复杂,道:“……孩子呢?”师映川坐在地上,漠然道:“托诸位的福,这孩子胎死腹中。”纪妖师神情微震,既而默然无言,晏勾辰容色如常,却是微笑道:“映川,看你现在的样子,应该再没有什么依仗的手段了罢。” 师映川冷冷道:“不错,到现在我已是手段尽出,不过可惜,若无江楼在此,我自然必死无疑,但如今他尚在,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说罢,师映川试图起身,却只觉得沉重无力,只得放弃,对连江楼道:“抱歉,看来我真的无法再与你并肩而战了……现在,只能靠你一个人。” 连江楼蹲身扶住师映川,面色沉静,温言道:“有我在,你不必担心。”话音未落,连江楼的瞳孔猛地骤然放大,下一刻,已是一剑重重刺进了师映川的丹田! 第359章 三百五十九 往事皆去不言悔 连江楼话音未落,瞳孔已突然放大,下一刻,手中长剑已重重刺进了师映川的丹田! 这一击仿佛石破天惊,如此突然扭转的局面,不但是师映川本人陡然睁大了双眼,愕然无已,就连远处的纪妖师亦是目瞪口呆!唯有晏勾辰脸上表情如常,似乎早已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长剑雪亮,在刺入的同时,有青色真气混合着一股污浊的血光,轻轻一探,刹那间师映川只觉得有什么瞬间就贯穿了气海,全身所有的血肉骨骼好象都在融化,整个人顿时虚弱得犹如初生的婴儿,再也提不起丝毫的力气! 周围一片死寂,如此万万没有想到的惊天逆转,令师映川目眦欲裂,脑海当中刹那间一片空白,完全是失神的状态,这一刻,他根本已经感觉不到这一剑所带来的肉身上的痛苦,因为他的心,已是痛苦万倍! 刺入血肉的剑身被缓缓拔出,连江楼后退半步,容色淡漠,他站在那里,犹如一线峭崖,自有一派孤冷清绝的气度,仿佛有什么变的不一样了,但明明又并没有出现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师映川心神荡动,他有些吃力地转动了一下眼球,然后慢慢低头看向自己被刺穿的丹田位置,那里的猩红色充斥了他的整个视野,也令他瞬间崩溃,仿佛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在这个时候,脑子里就好象炸开了一道雷霆,将他整个人狠狠劈成了两半,剧烈的疼痛不知道究竟是出自于哪里,似乎永无尽头,狂暴混乱的情绪更是肆无忌惮地冲撞着意识,师映川的眼前好象蒙上了一层血色,但他仍然努力瞪大了双眼,死死看着血肉模糊的下腹,就是这样的一剑,将他一举击溃!下一秒,师映川一张绝美的面孔在刹那间就扭曲了起来,与此同时,一声无法形容的尖嘶伴随着鲜血,不顾一切地骤然从他口中迸发出来! “啊……!!!”嘶喊声完全己经超过了人类表达感情的极限,师映川仰起头,惨烈嚎叫,那是几乎能够穿透灵魂的声音,日光照入他眼中,却见那漆黑的眸子,已是血红一片! 这声音已然狰狞,是不甘与怨恨,就像是猛兽垂死之际的最后挣扎,到最后,声音渐低,终于止住,师映川满口是血,他全身都在颤抖,因为不可置信,因为不甘不明白,因为痛心无比,这些年来的所有恩爱缠绵,两情缱绻,都在对方的这一剑之下彻彻底底地被毁于一旦,这一时,这一刻,师映川抬着头,双眼死死看着面前的人,如此近的距离,血红的眼睛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男子静静站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屹立如山,手上的长剑剑尖向下,血珠正一滴滴地向下滚落,师映川睁大了眼睛,甚至颤抖着想要伸出手去,仿佛想要确认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然而,这只手却终于没有伸出去,因为他的瞳孔突然间缩小,因为他眼里看到的男人,那表情,那气势,那眼神,一切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所以师映川没有问对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已脱口嘶声道:“……赵青主!” 那人面色平常,眸光却是出奇地清澈纯粹,如同飘落大地的白雪,无垢也无情,然而就是这样的目光,却仿佛一瞬间狠狠地把什么给打碎了,师映川在这一霎那,全身都难以控制地颤栗起来,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有过如此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描述、任何动作来表达、任何心情来解释的感受,但同时又再清晰不过地体会到那其中最真实也最本质的成分,那是无可形容、最深沉也最撕心裂肺的绝望! 对于师映川脱口喊出的这个名字,男子没有开口承认,但也更没有否认,只是静静看着对方,师映川想要站起来,但他挣扎了几下之后,却是无力如此,那一剑不但刺穿了他的丹田气海,而且剑上所挟带的剑气之中,分明有着一种施蛊之法,如此一来,精确到毫厘的一剑在并没有废掉师映川丹田的前提下,却又使得他在痊愈之前无法再使用内力,而那施蛊的手段,更是将他的修为进一步牢牢束缚住,如此一来,此时的师映川就变成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甚至重伤之后的身体连普通人都不如,他的命运,从这一刻起,已经不再由自己来主宰! 师映川再也维持不住坐着的姿势,无力地倒卧在了地上,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却根本办不到,在吃力挪动了几下之后,最终只能以半伏的姿势呈现在其他三人眼前,这时连江楼蹲了下来,伸手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道,止住了血,师映川慢慢抬起头,微抬起了大半张苍白的脸,直面对方,所有人都看清楚了这张绝美却又木然死寂的容颜,散乱的长发遮挡住了一部分的面容,让人看不完全他此刻的表情,然而那一对血丝遍布的血红眸子,却仿佛两块烧得滚烫的烙铁,深深烙在了心中最深处,触目惊心,此时师映川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但他好象毫无感觉一般,没有痛,也没有任何别的表示,只定定这样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片刻,才道:“……你是如何做到的?至少要让我败也败得明白!” “……在你囚禁他的那些年里,他自己创出一门分神之法,将最本质的‘本我’藏匿到意识深处,而你当年得到的那个以为是失去记忆的人,其实便是被分化出来的一个意识,一个在感情方面犹如一张白纸的人,而‘本我’则是隐于其中,静观其变,偶尔在需要的时候,就会在接管这具身体的同时,却不被这个新生意识察觉。”一个声音忽然自不远处响起,却是晏勾辰缓步走了过来,说话之际轻描淡写,师映川闻言,身体顿时微微一震,随后,就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轰然坍塌,一切的一切都在分解,崩散,化为无数碎得难以捡拾的尘渣,狠狠穿透了血肉之躯,深入到灵魂,像是用刀子永无休止地来回割扯,然而,却已经无法造成任何的疼痛! 第202节 师映川感觉不到疼痛,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恍恍惚惚间,他听到晏勾辰的声音缥缈传来,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你这人,警惕性太高,根本不信任旁人,想要骗过你,演戏是不成的,就算演得了一时,但长年累月下来,必有破绽,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用真正的赤子之心来本色出演,这些年陪伴你左右的人,就是赵青主与连江楼的集合之体,所以才有具有吸引你的一切特质,分神之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他,也只能是他,只不过,是一张白纸一样的他……” 下面的话,师映川已经有些听不清楚了,而对他来说,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真的够了,他低下头去,散乱的黑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眼,嘴唇颤抖了几下,然后喃喃低笑道:“了不起,很了不起……”说话间,他的语调颤得不成样子,到后来声音也己经暗哑不闻,而师映川也没有试图克制自己,完全不曾强抑心情,更没有故作坚强,就这样一字一顿地说着,分明字字泣血,他似哭又似笑地发出无意识的声音,垂首,额头抵在草地上,无助而绝望地独自品尝着此刻的心情,怎么形容呢,就好象灵魂深处最疼痛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用手一点一点地慢慢撕开,鲜血淋漓,这时晏勾辰已经走到师映川面前,蹲下来轻抚师映川沾着草叶的黑发,师映川一震,既而缓缓抬起头来,这一刻,时间似乎都凝滞了起来,两个有着复杂恩怨情仇的人面对面地看着对方,师映川的眼神像刀子一般,冷冷嘶哑道:“你们之所以在之前一直不肯发动,宁可葬送那么多宗师的性命,也没有让他对我动手,从而暴露身份,目的应该就是要以此彻底耗尽我的底牌罢……他一直潜伏在我身边的这件事,我想,从始至终想必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而其他人,都被你们两个蒙在鼓里。” 晏勾辰微微一笑,他与师映川布满血丝的眼睛对视着,面上却依旧笑色淡然,道:“不错,的确就是你说的这样,先前之所以他没有夺取身体的控制权,对你出手,就是因为我们必须逼得你底牌尽出,映川,你这个人实在太过谨慎,无论什么时候都总是会给自己留下后路,而我们却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这次不能成功,那么也许以后很可能就再也无法找到机会了,所以,必须将你真正逼到绝境,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真的再不能继续战斗,那么,我们才能够真正确定你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倚仗,然后才可以发动,一举成功……现在,他已刺破你的丹田,更有我传授的蛊术加以深固,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晏勾辰面带微笑,笑容从唇角徐徐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然而那唇中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却都森冷冰寒得令人心悸,师映川听着,面孔微微抽搐,他望着晏勾辰,哑声道:“真是深谋远虑,玩弄人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输得果真不冤……” 晏勾辰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在师映川看似木然但实际上恨毒到极点的目光当中,缓缓站起身来,继续微笑说道:“没有办法,面对你,没有人敢掉以轻心,我们花了这许多年才终于布成此局,除你之外,世间没有第二人值得我们如此。” “哈哈哈……”师映川忽然仰首而笑,他望着天空,不是大笑,而是轻声笑着,疲惫而冷漠,其中既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的痛悔,也没有任何激愤不甘的控诉之意,他只是这样笑起来,然后就重新看向晏勾辰,道:“这一次,我心服口服。”说着,目光移动,终于望向一直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高大男人,他如此望着连江楼,这时候他的情绪似乎已经稍微恢复了平静,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没有什么激动的表现,师映川安静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带给他这些年甜蜜幸福时光的宿命纠缠之人,而对方也在看着他,彼此用眼神做着复杂的交锋,片刻,师映川开了口,声音听起来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你很了不起,用这样匪夷所思的法子来打败了我……说实话,当年知道你失去记忆,我一开始还是不很相信,观察了你很久,直到那一年你我外出遇袭,你豁出性命救我,我才真正对你放了心,再也不怀疑你……所以,现在想来,那次遇袭,应该就是你们演的戏罢,为了让我真正信任你。” “……不错。”一直不言不语的连江楼终于开口出声,他表情平静,神色如常,是那样熟悉,又隐隐陌生,他语气没有波澜地徐徐说道:“作为主体意识,我可以随时在不惊动新生意识的情况下接管这具身体,暗地里通过某种方式与晏勾辰联络,当年你我遇袭,对方带队之人就是晏勾辰,经过那一次,我彻底赢得了你的信任。” “果然是这样啊……”师映川听完,低低一笑,太过复杂也太过庞大的负面情绪在胸口激荡,搅和成万般苦涩滋味,眼前连江楼的面容仿佛模糊了,师映川再也看不透这个男人永远波澜不惊的冷漠皮囊下,究竟是怎样的心思,这时就见连江楼微垂眼睫,淡淡说道:“作为分化出来的副体意识,‘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因为我的缘故,‘他’对你天然就有好感,这种感情发自灵魂,确保他日后必然也深爱于你,将一切情感都疯狂地倾注在你身上,从而也必将得到你全无保留的信任与感情。” 师映川听着这些,只是笑着而已,他看了连江楼一眼,面对此刻依旧平静的这个男人,他忽然不想说什么了,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胸前,那里牢牢绑着裹成一团的死婴,他们两个人的亲生孩儿,师映川看着严严实实包起来的孩子,轻笑道:“其实刚才在生下孩子之前,你应该已经可以确定我没有底牌了罢,而你却没有动手,想来还是对我们的孩子有着感情,想要让他顺利出生,对罢。”连江楼闻言,低头看了看胸前牢系的小包裹,睫毛遮住了他眼里的情绪,木然的表情也让他的心情令人辨不分明,只听连江楼沉声说道:“这孩子是你我的亲生骨肉,我对他的期盼之情是真非假,他是你留给我的礼物,我自然会尽量让他平安降生。” “……只可惜,他已经死了,你知道我在战斗的时候一定会拼力保护他,所以你不会很担心,但是很讽刺,他偏偏就是死去了,活生生地就在我腹中的时候就死了,你得到的,只是一具尸体而已,这个孩子,宁神通,就像当年他的姐姐、我们的女儿灵犀一样,早早夭折。”师映川冷然说着,他血丝满满的眼睛里充斥着凶厉暴虐,又是深深的绝望,灰黯的面容上是死寂一般的木然,他死盯着连江楼的脸,短短数息之后,突然就大笑起来,边笑边道:“连江楼,我现在就告诉你一件事!知道当年我们的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吗?哈哈哈……她根本不是一生下来就自己夭折的,是我!其实之前晏勾辰说的对,我之所以自动废掉了那门功夫,就是因为这功夫对孩子不好……不,不仅仅是‘不好‘这么简单,它其实是致命的!” 师映川哈哈大笑,形若疯癫,事到如今,他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是说着:“我当年乃是天下之主,搜罗无数奇门古籍,异书残篇,后来无意间发现一本手札,是早已覆灭的一个魔道宗派之中的女性宗主亲手所书,此人天纵奇才,创出一门秘法《血婴经》,后来凭借此法一举成就五气朝元大宗师,此法是在有孕初期开始修炼,等到日后婴儿降生,便达到大成之境,但孩子也会随之死去,我当初原本并不想如此,但后来知道怀孕时,已经迟了,我所修炼的那门摄取他人生机以补充自身的秘法实在霸道之极,待我发现怀孕的时候,胎儿已经受到极大影响,日后一旦出生,离开母体,就会立刻死去,所以,我便索性修炼了《血婴经》,而灵犀那孩子,就是因为我的缘故,就这样,一出生就夭折了!” 此时听到这里,在场之人俱是变色,师映川却是笑不可遏,他一手用力指着连江楼,满是嘲讽地道:“多么讽刺啊,当年你是赵青主时,对我隐瞒了自己是侍人的事实,否则的话,我为了与你长相厮守,必然传授你《血婴经》,这法子一来需要极佳的悟性,二来需要资质足够,三来需要实力足够,这些你都符合,有很大可能成为与我一样的大劫宗师,而这一世,你亲手割除了自己体内的孕囊,彻底断绝了怀孕的可能,这样的话,纵然我想要将《血婴经》传授给你,也没有用了……两世为人,却偏偏两次都是你自己断绝了轻松实现目标的希望,亲手毁掉了我们本可以一直维持下去的幸福,而明明这样的平静生活,我们是有机会拥有的!连江楼,你告诉我,这到底可笑不可笑,讽刺不讽刺!” 师映川面色怨毒,字字如剑,一对眼睛里仿佛集合了世间所有的负面情绪,其间好象有熊熊燃烧的烈焰,想要将天地都焚尽,这时连江楼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但任谁也无法由此知道他心中所想,他低头看着师映川,平静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用。” “是啊,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都没有意义……”师映川低笑道,就此渐渐平静下来,那些开心的,幸福的,甜蜜的,那么多的美好,到现在统统都被痛苦与绝望所取代,那样绝望,那样绝望,找不到任何希望,只有无尽的绝望……茫然中,师映川似乎又看到了曾经一幕幕温馨画面,然而如今看来,却是无比讽刺,他笑了笑,心却在滴血,被生生撕裂,他望着连江楼,轻笑道:“拿去罢,将这具身体拿去,去实现你的目标……江楼,我一次次地被欺骗,被伤害,而我却一再地选择去相信,给彼此一个机会,现在看来,郎`心`如铁,纵然我知道你爱我甚深,可我还是恨你,因为这世间最能伤我的人只有你,而你,却将我送入死地。” 连江楼没有说话,这个男人静静看着遍身血污的师映川,然后他上前,蹲下来,伸手抚上师映川的脸,注视着这张如玉容颜,缓缓道:“……若你真的还能转世回来,那么,无论报仇还是其他,我等你。”师映川定定看他,突然间一笑,道:“不会了,因为即便我能够转世,我也不愿意再与你相见了……赵青主,连江楼,我对你的感情,就此消散了。” 连江楼的身体几不可觉地微微一震,此时他从面前少年的眼里,看到的是无尽的灰寂,就在这时,师映川突然拼尽全力将他推开,原本以师映川眼下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撼动连江楼,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连江楼却是真的被他推开了,师映川吐出一口血,趴在地上大笑,然后大咳,他疯狂地咳着,然后就面无表情地道:“我有眼无珠,辨人不明,这一双废物眼睛,要来何用!”说话间,突然猛地伸出手,闪电般地往自己两眼之中一插一剜,竟然生生将两颗眼珠子挖了出来! 师映川这一举动实在太过突然,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做出这种事,这场面太过震撼,他又是这般出其不意,在场连江楼,晏勾辰,纪妖师三人竟是没有一个及时将他拦住,师映川大笑,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剧痛,他将挖出的双眼狠狠丢开,三人见他眼窝里鲜血淋漓,大量猩红的污血顺着雪白的脸庞蜿蜒而下,画面极其震撼可怖,晏勾辰下意识地一震,失声道:“映川!”旁边已经抢上前来的纪妖师脸色变化,蓦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唯有连江楼一动不动,然而在乍见这一幕的瞬间,他负在身后的右手,却是被生生捏断了一节指骨! “……我诅咒你,诅咒你们所有人!”师映川的脸上原本眼睛的位置已经变成了两个血窟窿,鲜血淌了满脸,他声嘶力竭地低吼出声,将最深沉最无法化解的痛苦声嘶力竭地爆发出来,随着这吼声,师映川的皮肤表面青筋猛地鼓凸,突然间就喷出一口红得发紫的污血,下一刻,师映川只觉得体内有什么东西轰然炸碎,痛得他顿时眼前一黑,仿佛内部有无数的虫蚁在拼命啃食他的内脏和血肉,原本已经虚弱无力的师映川在这种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可怕剧痛中发狂般地嚎叫起来,他仿佛被激发了所有的力气,在地上翻滚嘶吼起来,如同一头疯狂得已经彻底失去理智的野兽,他拼命地撕抓着所能触碰到的一切,地面的草皮被抠开,甚至就连他自己的身体也被抓得血肉淋漓,衣物被撕成了破布条,一头漂亮的黑发都被扯下了许多,就连面孔都被地面蹭破,不过片刻的功夫,这个原本胭脂榜排名第一的美男子,就变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可怖人体,这接二连三的突变令在场其他人措手不及,连江楼反应最快,在最初的僵滞之后,立刻就准备点了师映川的穴道,制止对方的行为,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连江楼弹指打出的气劲明明击中了师映川的身体大穴,却根本毫无用处! 几乎与此同时,已经变成一个血人的师映川突然仰天长啸起来,刹那之间,这啸声同时在连江楼、晏勾辰以及纪妖师的灵魂深处响起!从这声音中,三名绝代宗师仿佛听到了一个新的存在的诞生,没有任何理由,也无法形容那种感受,那是声嘶力竭的呐喊,是唯我独尊的宣告!紧接着,就见师映川身上抓出来以及两眼的伤口正在向外流着的鲜血却是似乎有什么变化,初时还不很分明,但很快,随着血液继续外溢,冲淡了之前的污血,其他三人便终于看清楚了那究竟是什么--那伤口里流出的分明是金色的液体,原本红色的血液,竟然变成了金色! “这是……”一直智珠在握、显得从容不迫的晏勾辰终于悚然变色,然而就在这时,更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师映川原本因为失去眼珠而瘪凹下去的两个眼窝,此时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充实起来,那因为衣物被撕碎而暴露在外的伤痕累累的身体,也同时在某种匪夷所思的力量的作用下,迅速愈合! “这已经不是所谓的血肉愈合,而是……肢体再生!”晏勾辰神色大变,一股前所未有的震骇重重撞进心头,下一刻,晏勾辰已骤然失色:“难道他已经……突破了五气朝元之境!” 话音未落,师映川已陡然睁开了双眼!此时就见那本来空荡荡的眼窝里,已经多了两颗完整的眼珠!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这两只新生的眼睛是血色如红宝石一般的模样,如同一片艳红之海,荡漾着无尽的波澜,仿佛囊括了世间的一切美丽,在那红得明艳刻骨的目光注视下,整个意识似乎都要被吞噬,此刻师映川半伏于地,被扯得凌乱的长发如同离开枝头的枯叶,自头皮脱落,四散飞扬,包括眉毛,睫毛,片刻之间,全身上下的毛发就已经全部落尽,一双透着琉璃血红的眼睛微带迷离,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连附近的虫鸣鸟叫都彻底绝迹,万物俱寂,而师映川身上的变化还在继续,他的身体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无数古怪的纹路,而光秃秃的头皮上,正开始缓缓钻出红色的毛发! 一时间其余三人纵然饱经世事,此刻见到这超出想象的诡异情景,也不由得心神为之摄住,面上露出震骇之色,但是就在这时,却听晏勾辰陡然厉声吼道:“北辽巫门流传下来上古残篇之中曾有记载,人祖乃人身蛇尾,血液如金,赤发红瞳……眼下他分明已突破原有境界,正在转化神体,事到如今,必须趁其还没有完全转化,还不是真正的不死不灭之身,彻底将其镇压!” 连江楼与纪妖师二人终究是绝顶强者,道心坚固,即使震惊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匪夷所思的事实,也还是保持着冷静,在晏勾辰话音未落之际,两人便几乎同时出手! 三大宗师联手合击,磅礴浩大之力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将正处于变化阶段的师映川包围,晏勾辰一边全力猛攻,一边厉声道:“他原本已经身受重伤,现在又在蜕变,必然极其虚弱,我们只有在他还未成气候之际一举竞功,否则他若成功化形,世间就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 受到激烈攻击的师映川疯狂怒吼,立刻展开反击,然而这时的他正处于最要紧的阶段,在此期间,他是脆弱的,根本没有太多的力量能够使用,很快,师映川便被打得连连后退,他拼命反抗,野兽一般吼叫连连,但尽管如此,在三大宗师竭尽全力的攻击下,师映川虽然给三人都添了不轻的伤,但是自己也很快伤痕累累,就在这时,师映川陡然厉声嘶吼,眼中闪过冷绝与疯狂之色,他十指张开,北斗七剑刹那间聚拢在一起,光芒大作,与此同时,师映川一口心血喷在剑上,决然喝道:“……给我爆!” 北斗七剑乃是天下公认的第一神剑,当初泰元帝的随身秘宝,打造原料乃是从天外陨石之中提炼而出,又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加上百般祭炼,才最终有这一套神剑出世,如此绝世神兵,被师映川以秘法激发出了一切力量,就此彻底爆开! 巨大的爆炸所带起的碎石尘暴几乎遮天蔽日,仿佛是毁天灭地之势,师映川选择在四人缠斗之际悍然自爆北斗七剑,固然使得其他三人避无可避,但同时也将自己卷了进去,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这样的做法,不啻于玉石俱焚! 惊天动地的巨响之后,一切都渐渐安静下来,这场爆炸的威力之大,将四人眼下所在的地方生生炸出一个巨大无比的坑洞,可想而知,在一定的岁月之后,这里势必会形成一个湖泊,此刻在巨坑底部,连江楼与晏勾辰衣衫破碎,吐血连连,明显受了重伤,而不远处,师映川却是怔怔望着自己的前方,一动不动,在那里,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背对着他,就这样站着,师映川喉中微微作响,却并没有真的开口出声,就在刚才,在爆炸的同一时间,距离他不过两步远的纪妖师突然身体一横,挡在了他的面前,为他挡住了狂暴的冲击! 此刻,在其他三人愕然震惊的眼神中,男人缓缓回过头,一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面孔上绽放出肆无忌惮的笑容,嘴角和鼻子里正不断往外溢血,显然是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害,却偏偏用了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想一想,好象我还从来没有对你尽过什么责任,所以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觉得,不管怎么样,这辈子,我总得做一件当爹的该做的事罢……” 师映川眼中复杂之色一闪,他深深看了一眼这个一向喜怒无常、随心所欲的男人,下一刻,他已强行逼出自己最后一点力气,不计后果地拼命向外掠去! 风声在耳边肆虐,师映川眼前已开始有些模糊,此时的他接近油尽灯枯的地步,刚才的爆炸虽然几乎没有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然而之前太过严重的伤害却使得他的身体从内到外都被摧残得厉害,尤其可怕的是,师映川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正在崩溃,他大概猜得到是为什么,之前在绝顶的痛苦绝望中,他终于突破了多年来一直无法打破的瓶颈,跨入了梦寐以求的境界,然而也许是因为成就不死不灭之身原本就是在逆天行事,所以,他的身体在还没有真正蜕变完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出现了崩溃的迹象,否则的话,方才连江楼与晏勾辰已经受了重伤,按理说师映川应该先拼力杀了他们才对,然而师映川却没有那么做,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走,这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如果继续留在那里的话,即便连江楼与晏勾辰已经重伤,但最后会被杀死的,也一定是身体已经全面出现衰竭的自己! 师映川一路疯狂奔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过了多久,空气中似乎多了一股咸腥气,意识已经微微模糊的师映川这才略清醒了些,此时他茫然四顾,发现自己却是已来到了海上,不远处,数艘小山一般的五牙巨舰正自东往西驶去,舰队打头的桅杆上面,高高张挂着一面巨大的旗帜,迎风猎猎招展,看上面的图案,却是青元教麾下的鲛人一族! 师映川微微一震,随即就由于泄了这口强自撑住的心气而身体一沉,再也拿捏不住力道,重重坠进了下方的大海,而刚才就在他意识昏乱时,因为接近了舰队的警戒范围,所以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眼下师映川掉入海中,不过片刻的工夫,就有十数名鲛人战士乘坐着小型鲸类迅速游来侦察情况,待小心靠近之后,发现海面上漂浮着的那个人衣衫破烂得几乎已经起不到蔽体的作用,浑身都是干涸的暗红血迹以及古怪的金色液体,脑袋上顶着一层猩红的毛发,其中一个女性鲛人修为最高,她谨慎地驱使坐骑凑近,用手中的长枪将对方翻了过来,待看清楚了对方的面孔,顿时惊愕脱口道:“……帝君?!” 在场众鲛人战士俱是大惊,尽管师映川眼下形容古怪,但那容貌的确是鲛人们熟悉的样子,众鲛人不敢怠慢,尽管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师映川的身份之高,权威之大,在鲛人一族之中可谓是被奉若神明,当下众鲛人立刻就将意识模糊的师映川放上鲸背,迅速返回舰队。 师映川虽然头脑昏沉,但从掉到海里一直到鲛人战士将他送上大舰,在这个过程中他都并没有真正失去意识,所以当不久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赶来,颤抖着将他抱在怀里时,他就立刻辨别出来这是左优昙的气息,一时间师映川强行打起精神,睁大了眼睛,让自己可以将对方的面孔看得清楚些,就见此刻左优昙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满是震惊与担心之色,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说不出话来,师映川嘶哑着声音道:“倒是巧了,竟在这里遇到你……” 到了这个时候,师映川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当下就将所有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末了,当努力说完一切之后,师映川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快就要崩溃了,他张了张嘴,就准备将自己的秘密、所谓的转世秘法的真相告诉左优昙,让对方立刻为自己准备一具身体,以便夺舍,虽然自己现在的身体是万分不舍得放弃的,然而,既然如此珍贵的肉身已经无法补救,那也只能割舍了,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师映川又怎么可能放弃这具已经突破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的身体?要知道他走到现在的这个地步,其中曲折重重,根本无法复制这样的成功历程,也就是说,夺舍以后,基本上他就再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缘了,但是不管怎么样,终究还是性命更重要一些! “优昙,我现在的身体……正在崩溃,不用多久我……就必死无疑,所以,现在你……”师映川此时已经全方面出现衰竭症状,说话都已经很吃力了,不过就在他话刚说了一半的时候,左优昙却突然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继续说话,左优昙望着他,眼中不知为何,却是闪动着复杂之色,片刻,才终于开口道:“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左优昙的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师映川此时已经神智模糊,基本上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之前他的话被左优昙打断,一口气泄了下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身体微微抽搐着,眼睛虽然还睁着,但已经渐渐什么都看不清楚了,这时左优昙却低头看着他,眼里流露出无法形容的温柔之色,此时此刻,这个男人想起自己与怀里人数十年前的那场邂逅,以及后来两人之间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在自己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对方解救了自己,再后来,地位,权势,力量,财富,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个人赐予,现在想起来,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爱上师映川的呢,这个问题已经找不到答案,但左优昙知道,眼下自己怀里的师映川,是自己此生唯一所爱的人,自己可以为了对方,做任何事情。 --甚至可以为了他,付出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师映川在昏沉间,忽然就模糊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被塞进自己嘴里,他喉头一动,本能地就吞了下去,原本他的身体马上就要彻底崩溃,真正死亡,但这东西一入腹,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无尽的痛苦就突然为之一缓,与此同时,那种生命逐渐消逝、身体正在冰冷下去的可怕感觉更是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股仿佛火烧一般的热烘烘之感,从小腹那里生出,并且迅速传递到全身,驱散了原本已经马上就要彻底笼罩肉身的死气,使得意识渐渐恢复了清明,师映川动了动干涩的眼皮,发现自己正平躺着,他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睛,试图看清眼前的景物,然而下一刻,他就感觉到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身上,师映川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准备坐起来,一面去推那压住自己的东西。 然而下一刻,师映川的瞳孔就突然缩成了针尖状,因为他发现那重物赫然却是左优昙,对方伏在他胸前,一动也不动,这时师映川才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湿漉漉的,他心头蓦地掠过一丝不祥,突然间就一把将左优昙扯了起来,入目处,却见左优昙白皙的脸上鲜血如注,正从两眼流出来,而眼皮的下方,两只眼睛的位置,却是瘪下去的! 刹那间师映川整个人悚然大震,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几乎瞬时就将一切串联起来,明白了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这一刻,师映川的身体都在微微轻颤,他有些似哭似笑地开了口,道:“优昙……” 直到这个时候,师映川才注意到自己与左优昙正置身于一条在大舰上都会装备着的小型木船上,周围是茫茫大海,而舰队却已经不见了踪影,左优昙此时还没有死去,但他的生命气息却如同风中残烛一般,即将熄灭,他听到师映川的声音,微微仰起了被鲜血染红的面孔,嘴角扯起一丝笑容,虚弱道:“看来……真的没事了……真的,有用啊……” 师映川无法说话,到了这个地步,他又岂会猜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分明是左优昙带着他乘坐小船离开舰队,然后用自己的眼睛救了他的性命!相传真正的纯血鲛人落泪成珠,因此一生之中泪水有限,一旦泪尽就会身亡,一双眼睛化为妙用无穷的宝珠,可救人性命,当年为了赵青主,泰元帝逼绿波泪尽而亡,以宝珠救下赵青主,而这一世,曾经就是那圣子绿波的左优昙,却又以泪尽化珠的方式,用自己的性命,救下了他师映川! 此时失去眼睛的左优昙已看不到面前的师映川,但他却在笑着,师映川发现,这笑容如此遥远,在记忆中隐隐浮现,犹如千年前那月下惊鸿一瞥,就听左优昙低低轻声开口,百转千回地道了一声:“陛下……” 师映川的指尖顿时一颤,他定定望着左优昙,仿佛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左优昙笑容不改,轻声道:“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就是鲛人圣子绿波……陛下,真是久违了……”师映川想说话,可是此刻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死死塞住了咽喉,令他出声不得,左优昙抬起手,摸索着抚上了他的脸,无力的手颤抖着轻抚那面颊,笑着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年你用我的性命救他,我心中怨你,但这一世,我心甘情愿用这条命换你活下来……” 左优昙的声音已低微得快要听不见,他的手也从师映川脸上软软滑下,嘴角却还兀自凝聚着笑意,有若叹息般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两世都遇到你,老天待我……真的不薄呢……” 第203节 无法言说的痛楚绵绵在心头缠绕,挥之不去,师映川抓住男子已经失去温暖的指尖,急声道:“优昙,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你其实有一个儿子,灵修他……” 然而就在同一时间,左优昙的的头颅已软软耷拉下来,夕阳灿美的余辉笼罩着男子已经迅速冰冷的身体,唯有那一抹笑容还无声无息地固定在优美的嘴角,师映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着已经气息全无的左优昙,静静望着,然后缓缓吻上了对方白皙的额头,随后,他站了起来,将死去的左优昙轻轻放进水里,鲛人是大海之子,现在,这纯净美丽的生命重新回到了海洋的怀抱,永恒安眠。 眼看着左优昙被海水渐渐卷远,吞没,师映川所在的小船忽然碎裂开来,师映川整个人便就此沉入了海中,海面上风平浪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有白天,有晚上,也许过去了一天,也许两天,也许三天,也许更多,不知过了多久,当又一次夜幕降临,星子闪烁,海面上忽然有什么东西缓缓浮起,很快,一个人体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来,以一种极其古怪的姿态蠕动着,仿佛正在努力挣脱着什么,片刻,那布满了古怪纹路和许多伤痕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不断地拉长,变大,不一会儿,原本还是少年模样的纤细身躯就变成了一个成年人的大小,而且还在不断地继续增长,等到这具身体终于大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却见身体表面突然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仿佛是膨胀的身体终于撑破了表皮一般,那裂痕出现在背部,并且迅速变成了裂口,自颈后沿着脊柱一直延伸到尾椎,裂口越来越大,甚至开始裂到了头皮,这时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努力挣扎,像是一个生命即将破壳而出! 终于,随着一只雪白得近乎透明的结实手臂突然用力一挣,狠狠破开了那一层人皮,就好象打破了最后的束缚一般,很快,又是一只手臂探出,两只手以完全不符合人体原理的姿势反向抓住裂口两边,顺着裂口用力向外将这副人肉皮囊扒开,同时身体不住地蠕动,不一会儿,随着外面的人皮终于被彻底褪去,一个有着血红色长发的男体便从中钻了出来,幽美的月光下,男子身材十分颀长高大,身体所有的比例与线条都只能以完美二字来形容,肌肤毫无瑕疵,而面容则是无法形容的美,那是超越了时间与性别的美丽,又给人以威仪无尽的感觉,全身上下都透着令人歇斯底里的魅力,无法直视,只能够仰望,自下半身开始,本该是双腿的位置却并没有人类的肢体,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将近一丈的长尾,与长发和双眼同样颜色的血红鳞甲密布其上,这是一个看起来大概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全身的肌肤包括下方的长尾,看起来都仿佛是玉石一样的质感,甚至就连那一根根血红的发丝以及相同色泽的眉毛和睫毛,都依稀是晶莹剔透的样子,在月光下泛着朦胧的微光。 “这就是‘神’的感觉么,原来所谓的‘神’就是天地孕育出来的生命,天地之子……”血红的唇轻轻张开,吐出一句话,刚刚蜕变成一种全新生命体的青年看着周围的一切,发现自己对于事物的感知与从前再也不同,那是无法形容的感觉,难以言述,仿佛是从心间生出,但冥冥之中却自然而然地接收到这种信息,这是生命层次的蜕变,从这一刻开始,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再不一样,似乎整个天地都生动了起来,此时青年根本没有使用任何自身的力量,但整个人却轻松伫立在海面上,仿佛鱼儿天生就该游水,鸟儿天生就能够飞翔,这就是‘道’,这就是‘规则’。 “我可以感觉到,万物生而有灵,自有意志,山川,海洋,河流,草木,甚至这风,都是如此,这就是‘神’的视角,‘神’的力量,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只要我愿意,当我涉足海洋,则海水辟易,当我走过大地,则草木倒伏,寒冬花开,这是与自然的‘沟通’和‘引导’,只要这一方天地不灭,我就必将永存不朽……”青年喃喃轻语,只觉得神意通明,意念圆融,一时间星辰般明亮深邃的双眼看向天空,血红的双眸与明月交相辉映,然后,完美的唇微动,形成一个细微的弧度,却无法辨别其中所表达的意义,青年似是笑了笑,低声轻语:“现在,一切也该彻底结束了……”下一刻,海面上已空无一人,海水悠悠起伏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 当黎明快要来临的前夕,显然就是一日当中最黑暗的时刻,此时偌大的皇城,依旧像是一头巨兽般沉浸在睡梦之中。 作为帝国的中枢,这座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森严城池,巍然屹立于夜幕下,看上去是那样地不可撼动,这里聚集着无数强者,有着最顶尖的保卫力量,在世人看来,再如何强大的个体,哪怕是公认的天下第一人,也不能在光明正大的前提下从容而来,进行肆无忌惮的破坏,因为没有谁在这样的力量下还能够全身而退,除非这个世间真的有神。 然而此刻,神祇降临。 夜幕仿佛忽然被人撕开,有人影突兀而来,身姿高大,长尾舒缓,及地的长发柔顺披散,其间仿佛有沉沉血光流动,瑰丽非凡。 师映川一路向着皇宫方向而去,当日晏勾辰并没有死,那么按理说,此人在回来之后,应该立刻组织起一切力量来防备着接下来必然来临的报复,但是现在,没有全副武装的禁军,没有肃杀之意十足的大量武者,甚至没有全城戒严,什么都没有,夜幕下的皇城,如同一方死地,寂静干净无比。 师映川无悲无喜,面色平静,当他来到皇宫前的时候,高高的墙头上,一个身影孤独地站在那里,苍老的面容,明黄的龙袍,正是隆纣帝晏勾辰无疑。 “……你终于来了。”当看到师映川出现在视野中时,晏勾辰的眼睛微微睁大,不是恐惧,而似乎是终于等到了什么的彻底放松,他注视着那身影,熟悉又陌生,片刻,晏勾辰出现在下方的宫门前,距离师映川不过十余丈,他极其仔细地审视着眼前的青年,半晌,忽然就缓缓笑了起来,道:“你成功了?真的,原来世间真的有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 师映川看着这个与自己发生过太多恩怨情仇的男人,此时此刻,或许是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也或许是因为结局已经注定,总之,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愤怒,只是双手交叠着随意放在腹前,淡淡道:“到如今,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没有,在那一日我们杀你不成的时候,这个结局就已经注定了,不是吗?不成功,便成仁,我早已有了这样的觉悟。”晏勾辰神色轻松地负手于身后,他含笑看着青年,道:“来罢,比起自尽,我更希望死在你的手上,这样倒也算是一种圆满。” “我说过,若是我能够活下来,那么相关人等都必须付出代价,所以,即将死去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而已,你的儿女血亲,整个晏氏一族,都要被我血洗,鸡犬不留,你的帝国也将被摧毁,一切的一切,都必须为我所遭遇的事情作出补偿……对了,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师映川淡然说着,就将当年偷换季卿丘一事和盘托出,末了,道:“原本想让那孩子将来亲手杀了你,在你死之前,告诉你真相,让你尝到被亲生骨肉杀死的痛苦,作为对千醉雪之死的报复,不过现在便宜你了,没有被自己的儿子杀掉。” 师映川说着,缓缓上前,再没有任何话,直接伸出手,轻轻一拍,如此轻描淡写得仿佛儿戏一般的动作,却根本令人无法躲避,雪白的手掌正正印在了晏勾辰胸前,晏勾辰顿时身体一震,七窍随之流出血来,然而他望着师映川,却忽然笑道:“原来是这样,原来那是我的儿子……不过可惜啊,你想要血洗晏氏的想法,却注定根本不能实现呢……” 容颜苍老的皇帝笑得恣意,那笑容当中有着难以形容的意味,那是胜利者才会有的笑容:“有一桩陈年旧事,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了……其实在当年泰元帝死后不久,赵青主就发现自己,已经怀了身孕……” 青年血色的双眼陡然大睁,晏勾辰见状,笑得越发深沉:“后来赵青主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宁含光,这件事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再后来,宁含光长大,结识一个男子,与其结为夫妇,留下一支血脉……” 说到这里,晏勾辰大笑,边笑边道:“那个男人,就是晏氏先祖!而他们的子孙,后来就创立了大周!否则大周从前一向与断法宗有所关联,受其扶持,你以为这是为什么?第十代莲座谈净衣,也就是赵青主的转世之身,更是曾经出面挽救过因为动乱而岌岌可危的大周,使其免于倾覆,你以为这是为什么?我与那人之所以能够彻底联手合作,你以为这是为什么?我敢于赌上整个国运来杀你,而不担心万一失败而导致的报复,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映川啊,这是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我都已经立于不败之地,因为整个晏氏一族乃是你和他的血脉,因为我知道你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你与自己最爱之人的后嗣下手!” 第360章 三百六、终章 人间微醉 一番惊天秘闻令师映川终于彻底变色!即使已经成为了‘神’,然而如此匪夷所思的真相,还是让师映川瞬间道心大震,这时就见晏勾辰笑着继续道:“真是有趣啊,明明当年是我与赵青主联手害死了你,到头来,我却居然转世成为了你们两个人的后嗣,果真是世事莫测,令人可笑可叹……” 师映川按在对方胸前的手缓缓垂下,晏勾辰此时七窍流血,脸色已经发灰,但他却反而面上渐渐平静下来,一边挺直了身体,站得越发笔直,只微笑看着师映川,这时师映川神色异样,片刻,忽喃喃道:“……前段时间‘他’曾经告诉过我,自己陆续几次做过很奇怪的梦,在梦里,总有一个女子出现,让他觉得很是熟悉亲切,当时我还笑‘他‘居然敢在我面前提起自己做梦梦见了一个陌生女人,现在想来,那个人,莫非就是我们的女儿宁含光吗……” “……不管怎么样,到最后,似乎还是我赢了,赢了已然成就不朽,彻底跳出时光之河的你,不是吗?”晏勾辰笑道,他七窍流出的血越来越多,嘴角的笑容却越来越耀眼:“如果不是纪妖师突然临阵倒戈,你现在早就死了,纪妖师那家伙返回了弑仙山,这人在最后关头,居然救了你……不过,我依旧算是胜了你,因为我最后抛出的这个秘密,打乱了你的计划,也乱了你的心……” 晏勾辰断断续续地说着,他抬起手,似乎是想触碰师映川,但还没有抬到半路就又放下了,改为两手负在身后,那样孤独,又那样骄傲,这是一个帝王最后的尊严,晏勾辰望着近在咫尺的师映川,淡淡一笑,双眼之中的光芒却在迅速暗淡,他平静道:“不过,这一世能够再遇到你,而且还曾经有过一段可供回味的岁月,倒也不错啊……” 男人笑得无声,在临去前的刹那,他深深看了青年一眼,既而轻叹:“此生……无憾!”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一切便就此归于虚无,血肉之躯化为漫天飞灰,随风而散,师映川双眼凝凝,看着那灰烟散尽,未几,他忽然开口道:“……你来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来到师映川身后,两人之间不过十余丈的距离,师映川缓缓转过身来,入目处,雪白的衣,漆黑的发,从容纯净的眼,此时此刻,一对纠缠了无尽光阴的情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对方,周围一切的事物仿佛都已不存在,他与他的眼中只剩下彼此沉默的身影,良久,师映川打破了死寂,开了口,然而说出的却是听起来似乎无足轻重的事情:“……那时‘他’说过,梦中自己对那女子好象十分冷漠,告诉我,那是为什么?” 雪白的袍袖在风中微微飘摇,连江楼容色安静,缓缓说道:“……因为你是死在我的手上,而含光是你的女儿,我不知要如何面对她,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 “原来如此。”师映川微微一笑,他雪白无瑕的脸上神色变幻,时而憎恨,时而深爱,时而决绝,时而痛惜,最终化为永久的寂然,随后就向着连江楼而去,两人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但就是经过这样的一段路,却仿佛走过了千百年的岁月,一切都已支离破碎,连最后一点回忆都不能够剩下,当师映川终于来到连江楼的面前时,他凝视着对方,此刻无论从他的脸上还是眼中,都看不到仇恨,也没有愤怒,甚至连任何可以辨别出意义的鲜明情绪都没有,只听他叹道:“我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的确如此。”连江楼微微颔首应道,然后他的右手伸出来,抚上了师映川的脸,只是那手心再也没有往日里的温暖,他眼神平静如水,凝视着师映川,道:“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梦想……恭喜。” 师映川轻笑,一切爱恨,终于到了彻底终结的时刻,他低低笑着,感慨道:“到最后,原来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现在才知道,这种感觉,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好。” “我曾经堕入黑暗,却抬头仰望光明,但如今我才发现,原来无论黑暗还是光明,都只不过是人心……我明白了,所以放下了。” 此时面对着连江楼,师映川已不必有任何掩饰,他笑了一下,继续道:“曾经我是自信的,甚至狂妄的,因为我以为命运这样的东西,是可以被人力扭转,只要靠着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改变命运,然而在真正成为‘神’的那一刻,我却忽然在想,那些已经发生的一切,究竟真的是我在改变自己的命运,还是命运一次次地选择了我?” 对此,连江楼自然无法给出答案,而这个问题本身,也根本没有答案,师映川此时似乎已经了无遗憾,他凝视着自己深爱过的这个男人,最后一次露出温柔的神色,道:“江楼,你是我见过的最纯粹也最矛盾的人,你有着世间最坚定的自我信仰与目标,然而啊,就是这样珍贵无比的问道之心,却注定会践踏红尘中最美好的感情。” 师映川说着,缓缓并指如剑,就准备刺进对方的心口,然而就在这时,连江楼的嘴角却忽然慢慢溢出血来,师映川顿时一滞,以他如今的能力,几乎就在连江楼自绝心脉的同时,便感应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只定定看着男子,无人可知他此刻的心情,但他终于还是开口,一字一句地问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你就这么不希望自己死在我手中?” 连江楼静静站在青年面前,漆黑的双眼深处,是比夜还要深沉的东西,他并不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而惋惜不甘,也不知道如果重新再来一次,自己是否还是会继续在选择的道路上走下去,但这一刻,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他神情淡然,眉宇之间也看不到多少情绪,说话的声音也很平静,就像平时那样缓慢从容,道:“因为若是我死在你手中的话,那么这一生,你都再不会忘记我。” 这个无情到极致的男人望着师映川,忽然就笑了笑,声音却渐次低了下去:“……两世情仇,我欠你的,已经永远还不清,若有来生,再也不要遇到我,横笛。” 师映川看着对方,眼神依稀迷离起来,这时连江楼的身体已经微微一晃,如同一片离枝的枯叶,缓缓飘落,眼看着就要倒下去,师映川下意识地一摆尾,长尾曲挽,卷住了那高大的身躯,将其稳住,连江楼不在意这些,只望着他,即便是死亡降临的时刻,这个男人依然还是平静淡漠到了极点,既而苍白的手就慢慢从怀中取出一支短笛,递给师映川:“吹一曲罢,那首你我最喜欢的《迎仙客》……” 是啊,《迎仙客》,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是两人最喜欢的曲子,因为在彼此眼中,自己的爱侣便是一切美好的化身,飘飘自天外而来,是老天赐予自己…… 师映川没有出声,只是默默接过了短笛,放在唇边,幽幽笛声就此吹破寂静,迎来了黎明,驱走最后的黑暗,半晌,当清晨第一缕光线照在师映川的脸上时,笛声也已渐渐止歇,师映川放下短笛,看着面前的人,连江楼被蛇尾稳住身体,静静站在那里,长身玉立,神色清朗,恍惚中,还是当年初相识的样子,师映川看着他,良久,伸出了手,轻轻抚上那已经彻底冰凉的唇。 这个人,真的死了。 这个让他爱了几生几世,恨了几生几世,有过无数美好与痛苦回忆的人,真的死了,就这样死在了他的面前。 再没有憎恨,没有怨怼,没有痛恶,因为再多的负面回忆,终究抵不过对方在最后时刻给予彼此的一丝温馨。 师映川的嘴唇微微蠕动,没有发出声音,却分明是在重复着两个字,江楼。 仿佛又是那一年,都还年轻的他们初初见面,就此结下几世因果。 仿佛又是那一年,风雪之夜,男子抱婴儿于怀,前缘再起。 师映川的手轻轻抚摸着男子的面庞,晨光渐明,照在这里,却照不暖一颗心,他明白,至此,一切爱恨情仇,都已随之消散。 然而,心头却还是蓦地一痛,终究无声泪下,此时,朝阳徐徐升起,这个世界在经历了漫漫的长夜之后,终于迎来了光明。 …… 在被后世称为‘新纪元之始’的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大事,继第一代人祖之后,师映川横空出世,问鼎不朽,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真实存在于世间的神祇,被世人称为‘太始道尊’,其后短短数年之中,经过和平过渡,大周与青元教融合,建立起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类帝国,国号‘秦’,有着漫长战乱历史的人类世界,终于第一次得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和平与安定,在这些陆续发生的大事当中,有些事件便显得很不起眼,比如新纪元之始的那一年,山海大狱狱主之女,宝相宝花自尽于大光明峰; 大秦帝国建立之初,太始道尊师映川扶持其子师倾涯为帝,史称武灵帝,原大周皇室晏氏一族被厚待,迁居一州,世代传承,原大周储君晏长河受封文王,四年后,与武灵帝师倾涯有一子,太始道尊师映川赐名宁神通,立为太子,自此‘宁’姓便成为国姓; 帝国初建,百废待兴,太始道尊师映川大力支持农商工诸业,发展经济,又扶持师氏,纪氏,晏氏,燕氏,梵氏,宝相氏,形成帝国六大家族,彼此之间通婚不绝; 武灵九年,武灵帝师倾涯出家,储君宁神通继位,文王晏长河摄政,十年后,文王晏长河薨逝,长乐帝宁神通亲政,长乐七年,长乐帝宁神通得长子,同年,太始道尊师映川携妻皇皇碧鸟离开帝都,自此消失在世人的视线里,据记载,多年之后,其父纪妖师寿终正寝之际,太始道尊师映川曾经出现在弑仙山,六十年后,其子师倾涯圆寂,所化舍利被其取走,放于皇陵之中。 ……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转眼间,数百年的时间便过去了。 大秦帝国六百四十七年,庆弘十一年。 南海,龙巡巨舰上。 咸涩的海风吹乱了鬓发,船舷边,一个身穿黑色长袍的青年微眯着眼,望着蔚蓝色的广阔海面,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但照在身上却是暖洋洋地十分舒服,旁边一个侍从模样的蓝衣人恭敬垂手立着,青年的长袍上绣着四爪红龙,大秦以红色为至贵,此人能够穿戴着有四爪红龙的服饰,便意味着这必是一位亲王无疑。 海天如画,万里波光粼粼,宁沉素惬意地吹着海风,这个俊美的青年出身天下最尊贵的血脉、神之后裔宁氏,今年二十七岁的他乃是当今圣上庆弘帝的嫡亲胞弟,身份极其尊贵,又因为向来只喜欢读书习武,兼爱游山玩水,收集古玩等等,对朝政并无兴趣,因此极受庆弘帝信任,时常下旨大肆赏赐,日子过得很是舒服,是有名的太平闲散王爷,此次宁沉素原本在外游玩,不过算算日子,就快到了太后寿诞,这才打道回京,眼下走海路已经多日,距离到达皇都太始城,大概还有五六天的时间。 海风中隐隐传来勾人馋涎的香味,宁沉素闻了闻,就对身边的蓝衣人笑道:“好象在煎鱼……你去看看,要是煎好了的话,给本王拿两条来。” 蓝衣人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盘煎鱼回来,用竹签串着,方便取食,宁沉素拿起来一尝,赞道:“不错,味道很好。”当下一边吃着,一边欣赏海上风光,然而不久之后,突然却听高高的瞭望台上,有人声嘶力竭地惊吼道:“……风暴!前方有大风暴!” 海上天气最是捉摸不定,前一刻风平浪静,但下一刻就有可能怒海生涛,而宁沉素的运气显然坏到了极点,竟是被他碰到了罕见的海上大飓风,被称为‘龙吸水’的可怕海灾,从水手发现之后不过十数个呼吸,黑色的飓风就已经临近,速度之快,范围之广,简直令人绝望,即便是宁沉素所在的这艘号称海上陆地的帝国龙巡巨舰,在这样的海灾面前,也没有丝毫的抵抗之力! 几十息后,拼命向反方向逃离的龙巡巨舰终于被飓风追上,海浪发出惊心动魄的轰鸣声,狂风怒号,巨浪拍空,这一方天地仿佛都变成了铅灰色,足以装载上万人的巨舰在这自然之威下,就像是一条脆弱无比的小舢板,眼看着就要被撕碎,震天的轰鸣肆虐声中,船舱内的宁沉素死死稳住身体,脸色铁青,由于当初那个混乱的年代所致,后来又经过数百年的光阴淘洗以及一直以来朝廷的有意打压,也包括其他一些原因,致使如今武道早已衰颓,自一百多年前最后一位出身皇室的大宗师寿终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陆地真仙一级的强者,到现在,世间武力的极致不过是半步宗师,而这样的高手,现在整个天下也不过只有皇室中的两位长辈而已,如此一来,在政权高度稳固的同时,也意味着人力再不能与自然抗衡,否则的话,若有一位传说中的大宗师坐镇,根据古籍上的相关记载,宗师那不可思议的力量说不定就能够保下这条船,至少也可以救下一部分船上的人,然而现在龙巡巨舰上的两名先天,却最多能够保住几个人而已! 天地伟力之下,一切都不过是蝼蚁,就在船上众人绝望之际,船体却毫无预兆地突然稳定了下来,再无一丝动荡,平稳得就好象被固定在陆地上一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噩梦,但那可怕的风浪肆虐声却分明还在继续,宁沉素满面愕然之色,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等过了片刻,发现舰体平稳依旧,便在侍卫的保护下奔出了船舱,去一探究竟。 此时外面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所有人的脸上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庆幸或心悸之色,而是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令人匪夷所思的震撼场景,只见以大舰为中心,周围的海水形成了高如城墙般的深蓝屏障,如果一定要更贴切地形容的话,就好象是有一个透明的罩子逼开海水和飓风,把整艘小山似的龙巡巨舰严密地罩在其中,彻底隔绝了一切风暴,制造出一方安全的小天地! 如此不可思议的奇景,纵然以宁沉素亲王之尊,也不禁震骇无比,何况船上其他人,就在众人的惊骇中,渐渐的,飓风终于开始离开这片海域,小半柱香之后,附近的海面上已经大致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众人死里逃生,心情之激动不言而喻,便在这时,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就见周围的海水屏障迅速退去,巨舰正前方,一个小小的漩涡正在逐渐变小,那里,分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就在水下! “那是什么?”宁沉素大起疑心,不知道为何,他本能地感觉到刚才的事情似乎与这个怪影有所关联,更重要的是,在看到那东西的同时,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就从心头生出,那是说不出来的敬畏,甚至还有隐隐的亲切! “……你是在问我么。” 一个声音突然悠悠响起,那是低雅清冷的男性声音,带了一丝漫不经心的意味,无法形容是好听还是不好听,只知道在听见这声音的刹那,所有人的心脏都狠狠狂跳起来,下一刻,漩涡彻底平息,一个身影缓缓自水下升起,在其完全露出海面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呆住了,再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是一个十分高大的人,虽然背对着众人,但看身型就知道是个男子,对方立在海面上,深蓝的海水像是一双柔顺的手,将其稳稳托举,虽然刚从水下浮出来,全身却居然没有半点水迹,长长的血色发丝随风轻摆,似乎是穿着一件长袍,但被浓密长发所挡,看不清楚具体什么样式,这时却听男子道:“四爪红龙,宁氏血脉……小子,你是宁神通的直系后人?” 第204节 “大胆!”宁沉素身旁的先天强者当即出言厉叱,尽管这个男子出场的方式十分诡异,但其口中所说的宁神通乃是大秦太宗皇帝,自数百年前宁神通登基,在位数十年当中,披肝沥胆,一手稳固了帝国基业,开创大好局面,几十年间,帝国经济迅速发展,人口大幅度增长,大秦国祚绵延至今,号称神裔的宁氏一族的统治早已深入人心,根本无人敢直呼太宗名讳,现在这怪人随意说出太宗皇帝之名,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那人听到呵斥,似乎并不以为意,然而这时一直狐疑地盯着那人身下海水的宁沉素却突然间脸色狂变,一张面孔仿佛喝醉了酒似的,陡然间涨得通红,眼角都大睁得几乎要裂开了,下一刻,这堂堂天潢贵胄已‘扑通’一声重重跪在甲板上,声音颤抖得几乎是用尽了全力才终于挤了出来:“……不肖子孙、太、祖皇帝直系三十七代孙宁沉素,叩见先祖大人!” 一句话石破天惊,震得船上所有人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那人‘哦’了一声,道:“倒是个伶俐的小子。”说话间,身体缓缓上升,在众人骇然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露出一直没在水中的东西,就见袍裾之下,血红的长尾蜿蜒盘曲,晶莹几如玉质,红发,红色蛇尾,如此奇异形象,根据记载,古往今来唯有相传早已补天身陨的人祖以及大秦先祖、早已不知所踪的太始道尊,才是这般模样! 顷刻之间,船上已无人能够继续站立,皆颤抖着拜伏于地,深深垂首,不敢稍抬,人人都知道,‘太始道尊’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这是当初一手缔结了世界秩序的宁氏先祖,一位真正的神,而现在,这样本该只存在于书本当中的传奇,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这个消息一旦散播出去,谁也无法想象究竟会掀起何等的惊涛骇浪! 那人下方的海水自动升起,轻轻将其托放在甲板之上,一时间血色长尾游摆,就来到了宁沉素面前,宁沉素强行抑制着极度的激动与狂热,将触在地上的头颅微微抬起一点,就看到了那闪耀着迷离光泽的蛇尾,同样颜色的长发柔顺及地,素色的袍摆纤尘不染,这时就听头顶上方传来男子的声音:“……你们运气不错,若非见到舰上旗帜,知道有宁氏血脉在此,我也不会出手管这闲事。” 这声音空灵清冷,其中却有一份仿佛与生俱来的无上威严,刚才距离较远,还不太感受得很深,但此时对方就在面前,宁沉素顿时只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浩瀚磅礴力量将自己笼罩其中,令人没有任何抗拒的念头,下意识地想要膜拜,这不是诱导,不是压力,不是威逼,而是发自智慧生物来自感知中的本能,是生命层次上的绝对差距,令人在第一时间就已经无比清楚地生出一种认知,那就是自己连试图接近对方的资格都没有! “原来刚才是先祖大人出手……这就是‘神’的力量么……”宁沉素心中喃喃自语,一时间不由得失神,但随即就惊醒过来,急忙道:“沉素拜谢先祖救命之恩!”那人淡淡道:“几百年没有见过宁氏血脉了,起来罢,让我仔细看看你。” 宁沉素不敢迟疑,立刻起身,然后,他便终于见到了这位只存在于古籍记载当中的先祖全貌,对此,宁沉素第一个反应就是熟悉,因为数百年来这位先祖的巨型雕像一直就矗立在帝都太始城之中,这张面孔被无数帝国子民所熟记,但是下一秒,宁沉素却又觉得全然陌生起来,因为这张面容似是有着一种神奇的魔力,已经远远超越了可以让他欣赏并赞美的层次,甚至是超越了通常意义上的审美,明明如此近的距离,却愕然发现那五官仿佛是模糊的,如同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日月星空,唯一清楚的印象,就是那眉宇之间,沉淀着即使历经世事的老人也无法理解的岁月沧桑气息。 不需言语,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已悄然散去,宁沉素无比确定,此刻自己面前的存在,是一位真正的神祇。 师映川毫不在意对方的恍惚,他以右手食指勾住宁沉素的下巴,微微抬起,打量着青年的面容,只不过很可惜,过于漫长的时光已经将曾经的一切都冲刷得面目全非,这张脸虽然颇为俊美,却从中再也找不到任何熟悉的痕迹,那些记忆中的轮廓模样,随着血脉一代代绵延下去,已经稀薄近无了,一时间师映川松开手,没有失落,没有遗憾,什么也没有,只是无尽的平静。 …… 大秦皇都,太始城。 此时宽阔的水面上,一条楼船稳稳行驶,绣有红龙的旗帜迎风招展,甲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独自站在船头,血红长发蜿蜒垂地,袍摆下露出长长的晶莹蛇尾,男子红宝石般的双眼在阳光的照耀下平静如水,不知其深几许,眸色流转之间,恍惚便是千年,没有人能够形容他给人的感受,就好象没有人能够将一轮烈日揽入怀中,他只是静静在那里,就灿烂得令人无法忽视,更无法直视。 宁沉素深吸了一口气,向着远处的高大身影走去,作为身份尊贵的亲王,即使在帝国皇帝的威严面前,他也依旧谈笑自若,颇有几分随心由性的意思,然而如今在这位只流传在古籍记载当中的存在面前,宁沉素却发现自己完全无法体现出往日里的丝毫洒脱与从容,那不是因为情绪上的主观畏惧,更绝非对方有任何施展威压的行为,而是由于彼此生命层次的巨大差距,自己不过是一介凡人,而这一位,乃是行走在人间的神祇。 宁沉素缓步来到男子身后,对方在当日海灾之后,得知宁沉素正要赶回大都,便提出随船而行,不过在宁沉素正狂喜之际,对方显然看破了宁沉素的想法,立刻表示此事不可透露,因此纵然宁沉素十分失落,但也不敢违背丝毫,马上就下达了禁口令,如果只是关系到宁沉素一人也罢了,龙巡巨舰上有上千人,暗中总有一部分与其他势力有着错综复杂的联系,甚至有直接向皇帝负责的宫廷暗线,不可能真正做到毫不泄露,然而事关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祇,很多事情也就变得简单起来,眼下大部分人已经改换内陆船只,将原本龙巡巨舰上装载的物品运往大都,而其余人则护卫着宁沉素乘坐这艘皇家楼船,沿着最安全的线路驶向太始城,原本按理说,从回到陆地上的一刻,就意味着任何消息都无法再封锁下去,然而,这一次却是没有任何人敢于有所动作,暗中去向外界透露丝毫有关那位存在的消息。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只是一转,宁沉素暗暗调动脸上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在足够毕恭毕敬的同时,又不令人生出厌烦之感,即使这一路上已经与对方接触数日,可是一旦靠近的话,依然还是情不自禁地绷紧了所有神经,一时间宁沉素给自己瞬息的工夫定下心神,这才恭谨开口道:“……先祖大人,再有二十里左右,我们就要进入到运河水道之中了。” 师映川淡淡‘唔’了一声,再无反应,宁沉素见状,迟疑了一下,才小心地道:“您早已表明不想惊动其他人,但您现在的样子,只怕是难以遮掩……”师映川闻言,回过身来,看了一眼青年,淡然的一张脸上平静无波,道:“无妨。”他声音方落,宁沉素便猛地下意识瞳孔收缩,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男子一头垂地红发迅速缩短,变色,蛇尾也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退回袍内,不过片刻的工夫,眼前原本半人半蛇形象的神祇,就变成了有着及腰黑发的赤足男子,紧接着,男子面部的肌肉缓缓起伏推移,几个呼吸之后,随着肌肉不再动作,一张陌生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普普通通的样子,不美也不丑,唯有肤色依然白得几如透明,仿佛玉石般的质感,可以隐约看到下方极淡的青色血络,一双赤眸也转为黝黑,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了这匪夷所思一幕的宁沉素只觉得嗓子突然干涩之极,他本以为自己当日在海上看到的一切已经足够震撼,然而当他与对方接触的时间越久,才越发明白所谓的不可思议的力量,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凡人无法理解更无法触摸到的领域。 师映川眼下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平凡的面孔上是历经世事磋磨之后的沧桑之气,整个人看着仿佛是一个落魄的中年文人,眼角兀自延伸出鱼尾似的细纹,如此鬼斧神工一般的手段,令宁沉素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念头:可畏可怖! 二十里水路很快就被抛在身后,作为天下中枢的帝都,水上交通可谓方便之极,运河水道如同蛛网一般四通八达,两岸沿途可见鳞次栉比的建筑,一直延伸到视野不可及的地方,河道之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往来奔波,十分热闹,但在极少数的几条河道上,大部分的时间里却只是偶尔有船经过,而在这些船只的最显眼处所张挂着的旗帜上的图案,必然是属于帝国六大家族其中之一的家纹,然而在这几条河道中间的水路之上,却是连六大家族的船也不可以通行,只能行驶在两侧,因为能够通过这里的,只有被称为神裔家族的帝国皇室成员所在的船只,在皇权早已高度膨胀的如今,神裔家族的威严至高无上的印象,早已在天下亿万百姓的心中根深蒂固。 “……很久不曾涉足人间,如今再入红尘,已经有些不习惯了。”甲板上,师映川望着两岸人来人往、车马流动的繁华场景,低声自语道,如此热闹画面,却让他有一种淡淡的孤独之感,一旁恭敬陪侍着的宁沉素见状,小心斟酌了一下语言,才轻声问道:“莫非这么多年来,您一直是居住在南海么?”师映川淡然道:“我曾经将宝相氏一位先人的遗体以秘法炼成尸傀,想要实现他的愿望,让他永远伴我左右,一开始携其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可惜因为当初炼尸手法不够完美的缘故,在五百多年之后,他的肉身就崩溃了,所以在接下来的一百年里,我一直都是独来独往,长住南海。” 之前几日师映川在旅途当中,极少开口,但此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来到太始城,勾起了曾经一些回忆的缘故,师映川却是与宁沉素交流起来,渐渐的,当发现这位先祖并非想象中的生人勿近,甚至还有几分平和态度之后,宁沉素也就不再似一开始那样紧张小心,而是逐渐像是与长辈交谈那样,恭谨中带有一丝亲近,敢于说些略微随意的话题了,一时间就道:“您一直孤身在外,何不回来与后人团聚呢?宁氏血脉绵延至今,都是您的子孙,理应供奉先祖。” 师映川听了,淡淡扬眉,宁沉素被他看了一眼,顿时只觉得心中一切想法都被看透,无所隐藏,不过师映川虽然心如明镜一般,倒也并不揭破对方这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只道:“我早已了无牵挂,世间再没有值得留恋的人与事,除了修行,我对任何事都毫无兴趣。” 宁沉素是聪明人,听到这里,接下来就对此事绝口不提,只顺着师映川的话往下说,末了,师映川随意道:“看你骨龄,应是二十有七,如此,可有子女?”宁沉素见他问起,忙道:“沉素如今有两儿四女,最大的已经九岁,最小的幺女刚刚去年出生。”话刚说完,却是触动心事,不免微微一叹,师映川道:“看你模样,倒是在儿女上有着烦心之事。” 宁沉素苦笑:“不瞒先祖大人,沉素有一子,名唤宁阁,今年已经四岁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痴儿,至今连父母兄姐都认不得,一天到晚浑浑噩噩,多少国手名医都束手无策,只说是胎里带的蒙昧,非人力可改……唉,好在这孩子总算是生在我们这样的人家,养他一生安稳无忧也罢了。” 大船一路行驶,到码头时,早有提前接到消息的王府马车静候在此,数百卫士摆开亲王仪仗,周围闲杂人等早早就已经被驱赶得干干净净,一时等候许久的王府大总管见自家王爷的身影自船头出现,连忙上前相迎,却忽然发现宁沉素正微侧着身子,神色恭谨地向后面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说着什么,两人就这样踩着长长的搭板朝岸上走来,看那样子,分明是宁沉素在前面充任引路之责,大总管目睹这一幕,一时不禁惊疑无比,要知道自家王爷乃是当今天子胞弟,亲王之尊,眼下居然却几近卑微地在前引路,那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正惊疑不定之间,宁沉素已与中年人来到了岸上,大总管按捺住心中震撼,忙上前迎住,道:“王爷旅途劳顿,还请上车暂歇,王妃在府中已备下酒菜,为王爷接风洗尘。”宁沉素道:“先不忙着回府,你挑个人替本王驾车,即刻前往皇陵,其他人便回王府就是,你告诉王妃,本王稍后自会返回。”大总管闻言,顿时一呆,但宁沉素既然这样吩咐了,就没有他一个奴才置喙的余地,当下就招呼下去,又选了一队精悍侍卫跟着马车,但宁沉素只是皱了皱眉,示意不必,大总管苦心劝道:“王爷是千金之躯,容不得半点闪失……” 此时化作中年人模样的师映川已经登上了马车,宁沉素闻言,下意识看了车子方向一眼,就有些不耐烦地对大总管道:“有这位先……生在此,本王稳如泰山,又岂会掉半根汗毛!”说着,再不理会,就走向马车,大总管无法,只得眼睁睁看着马车绝尘而去,自己便带着偌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返回王府。 拉车的马匹乃是纯血马与异兽杂交的宝马,两匹看着并不如何高健的马儿却拉着偌大的马车跑得飞快,而那车子乃是手艺高超的匠师以绝好材料精心打造,任凭这样快的速度,车子本身却十分稳当,内部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此时师映川坐在奢华舒适的车厢里,闭目养神,宁沉素在一旁也安静着,不敢打扰,他早就从师映川那里得知原委,这次对方之所以搭乘他的船一同前来太始城,为的就是来看看已经长眠于皇陵数百年的儿子,大秦太、祖、武灵帝师倾涯。 不久之后,马车终于抵达了守卫森严的皇陵,不过有宁沉素出面,自然一切顺利,未几,宁沉素陪着师映川走在一望无际的皇家墓园里,到处都是肃穆的一座座陵墓,历代帝王都沉眠于此,宁氏祖训,皇室成员不得为身后事而大兴土木,造成无意义的耗费,就连皇帝也是如此,所以大秦建国数百年,几十代帝王的陵墓合起来,面积也不是很大,墓园中空余的地方还有很多,许多葱郁的树木种植于此,斑斓的阳光洒下来,虽是墓园,却在威严之外自有一份宁静与安详,师映川从容缓缓而行,这里埋葬着的都是他的子孙,而他这个祖先却依旧存在于世间,并且会一直存在下去。 一旁宁沉素陪在男子身侧,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身边之人,却觉得似乎有异样的感觉,对方没有想象中的怅然若失,也没有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无情与冰冷,仿佛自己所看见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返乡归人,这时却忽听男子道:“……人的回忆,总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变淡,但不朽的生命,却会让回忆越发鲜明,我记得这棵树是我当年亲手所种,如今却是已经这么高了。”直到这时,宁沉素才惊觉两人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太、祖皇帝的陵墓前,一株两人合抱粗的大树遮天蔽日,树冠张盖如巨伞,师映川走上前,站在树下,望着前方并不如何庞大的陵墓,他眼中无悲无喜,自数百年前舍弃了所有、抛下了整个世界的时候,一切便在那时结束,也在那时有了新的开始。 师映川静立片刻,没有出声,没怀念,有也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他很清楚,自己早已拥有了神的力量,但世间却从来没有一种力量,可以留住从前的时光。 未几,师映川忽然转身,朝着某个方向而去,宁沉素忙提醒道:“先祖大人,那个方向并没有出去的路……”师映川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走,宁沉素就只好紧跟上去,两人走了好一会儿,师映川才停了下来,这时附近早已看不到半个陵墓,空荡荡的,周围都是花草树木,几株玉仙莲开得正艳,这是异种莲花,四季皆绽,花朵如同桃李一般开在树上,其大如碗,雪白清香,微风过处,空气中的香气浓淡得宜,熏人欲醉,师映川手扶花树,抬头望着天空,半晌,忽对宁沉素道:“这几株玉仙莲的下面,是我曾经亲手所葬的故人,你告诉皇帝一声,日后这里自成一地,不要被旁人占用。” 宁沉素立刻应下,这时师映川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道:“回去罢。”宁沉素心中微微一紧,随即小心道:“您的意思……”师映川淡淡道:“去你的王府,看看你所说的那个孩子,也许治得好也说不定。”宁沉素闻言,顿时大喜,其实他早就有了这个念头,在他看来,自己的儿子宁阁先天蒙昧,虽然有那么多的国手医士都对此束手无策,但神祇的力量却是凡人无法想象的,也许就有办法治好那可怜的孩子,只不过之前宁沉素一直不敢提出这个请求而已,眼下师映川却忽然有了这么一句话,宁沉素此刻的心情,实在无法表述。 马车飞快地奔驰,等到终于到了王府之际,一下车,宁沉素就立刻对迎上来的下人吩咐道:“快去带了阁儿来,去本王书房……”话音未落,正走下马车的师映川便道:“不必了,那孩子眼下在何处,你我这就直接过去便是,我看过之后,便立刻离开大都,不会再耽搁。” 宁沉素一听,不敢迟疑,即刻就挥退了众人,自己在前面引路,带着师映川就向着王府后方而去,一时来到一处精致的院落,乃是侧妃王氏的住所,就有侍女忙迎上前来,宁沉素摆了摆手,并不与这些人罗嗦,只道:“阁儿眼下在何处?”领头一名高髻罗裙的侍女就应道:“回王爷的话,阁少爷正在园里玩耍。”宁沉素闻言,便摒退诸人,自己在前面为师映川引路,很快就来到一方环境幽美清雅的花园。 彼时花园内一片绿意盎然,流水潺潺,鲜花怒放,一些鸟儿在枝头唧唧喳喳地叫着,不远处,一个穿着锦衣的小男孩正坐在水边一块石头上,呆呆地不动,周围几名侍女小心看着,惟恐他出现什么意外,男孩肤色白嫩,一张脸生得较为寻常,在一向盛产俊男美女的宁氏皇族当中,算是毫不起眼,唯一特殊的地方,便是眼神呆滞蒙昧,完全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灵动,一看就知道是心智不全,这时候宁沉素已快步走了过去,驱退仕女,将男孩从石头上拉起来,为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道:“阁儿,爹爹回来了。” 宁阁置若罔闻,看也不看宁沉素一眼,也不说话,眼神依旧呆滞,宁沉素心中暗叹,但随即就又生出希望,连忙走向不远处的师映川,道:“这就是宁阁那孩子,还请先祖大人费心。” 师映川并不在意,就走了过去,然而刚走到半路,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却突然间只觉得心头一滞,下一刻,竟是身体发热,不由自主地就变成了原本的样子,蛇尾蜿蜒,血红长发在风中飘摇,平凡的面孔也恢复成了无法直视的风华,师映川微微一怔,如此脱离掌握的事情,几百年来从未出现过,一时间他又愕又奇,正欲仔细探察身体,却忽然只觉得头皮微紧,他低下头,只见那男孩宁阁已经跑到他面前,一手抓着他的一缕长发,另一只手正挥舞着,试图去抓住更多泛着丝丝血色的漂亮头发,但风一吹,就抓了个空,师映川见状,顿了顿,然后就伸手捉住一束长丝,送到男孩小小的手中。 男孩一把握紧,傻傻笑了起来,随后就仰起脸,下意识地看向身材高大的男子,四目相对的一瞬,原本呆滞的双眼却刹那间瞳孔放大,抓紧长发的手渐渐松下去,一时间万千血红发丝飞扬,日色涂抹其上,浮光跃金。 --恰似一梦醒来。 瞳孔缓缓恢复如常,但那双眼却不复呆滞,就仿佛一具死气沉沉的木偶,终于被赋予了灵魂,男孩望着对方,小小的身体笔直而立,指尖却是几不可觉地微微轻颤,有东西在缓缓涌出来,从灵魂之中涌出来,师映川有些疑惑,也有些意外,更有一丝说不出的异样感觉,然而在终于仔细与一双变为清明的眼睛相视之后,却发现那已经不再蒙昧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那样熟悉,那样久远,是最灼热能够融化一颗冰冷之心的火,也是最冷酷能够冻伤满腔热情的冰。 --时隔数百年,再次相见。 男孩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师映川静静望着他,他也静静望着师映川,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只有他与他,此刻一同置身于尘嚣之外,他在等,他也是,共同等待着一个答案,一个选择,一个对彼此的审判。 师映川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做,最极端最冷酷的,便是一手毁灭面前的这个人,最正确最平和的,是立刻转身离开,而最愚蠢最柔软的,就是将他再次拥进怀中。 三个选择,每一个,都将延伸出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么,究竟要怎样选? 第一次,师映川没有答案。 书香门第【花小蝶】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