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苗》 第1章 [梅开眼笑02]夏-《爱苗》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天初白,晨晓的池畔弥漫着蒙蒙轻雾,夏季寅时的凉意尚未蒸融在炙阳下,几丝清寒在荷池畔穿梭氤氲。 偶发的微风带来阵阵清香,此香不及桂子芬馥,也输含笑软甜,却随着简单的吐纳入鼻,平实的幽郁充塞心脾。 “将梅氏家训抄个一万次再说!” 遥远传来沉亮的斥责,这再熟稔不过的吼声破坏了此刻池畔荷亭间的静谧自得,却没破坏亭中人的好心情,毕竟挨骂待罚的人不是他呵。 右臂搁置在石栏外,懒懒地、散散地拨晃着池间荷叶,双眸合闭的脸上挂着浅笑,俊颐靠在自个儿的臂膀上,摒除了视觉的杂念,专心一意地用听觉及嗅觉享受着夏的苏醒。 荷花轻爆绽放的声音对寻常人而言是容易忽略的微响,但对他梅舒怀来说,听荷花绽放就像听闻自己呼吸,那样贴近、那样清晰。 梅舒怀,梅庄二当家,在梅月末尾一扫数月懒散,开始掌起蒲月、荷月、兰月三个月份梅庄当家主事的职责,待秋菊吐蕊,才再卸下重责──不过在莲藕肥甜的腊月,他仍得领着奴仆下田去掘莲藕。 两名女仆手执蒲香扇,一左一右地为他招摇着凉风,拂动那绺垂落在漂亮前额的鬈曲刘海。 “寅时的荷最美,粉嫩菡萏待放,玉盘荷叶承露,过了卯时,日阳一出,就可惜了花姿。”梅舒怀维持一贯慵懒的姿势,嗓音轻轻沉沉,若说荷花绽爆的声音让他沉醉,那么,他的浅笑就是令左右婢女脸红心跳的天籁。 他听荷赏荷,赏荷的脱俗;其他人却是听他赏他,赏他的俊逸风雅。 “二当家,甜藕茶。” 奴仆准时在卯时唤梅舒怀饮茶──在他听完最后一朵荷花舒展瓣蕊的吁叹之际。 “嗯。”梅舒怀接过杯子,终于缓缓睁开眼,漆黑的眸衬在玉雕似的容貌上,添了更多的灵气。他原本就属俊雅,那双灿眸更如同耀烛,点亮了他脸上的神采。 丫鬟布上几道膳食,赏完荷才用膳是梅舒怀向来的习惯。 “方才大当家又在训人了,这嗓门越练越浑厚,连咱们荷亭都听得一清二楚。”梅舒怀的贴身小斯梅兴说道。 “去查查上回差人替我大哥熬的润喉药膏还剩多少,适时给补补。”要是吼破了喉咙,那可就因小失大了。 “懂。” 梅兴太清楚自个儿主子的脾气,要将主子伺候得服服帖帖,首要之道便是连主子他大哥一块注意,时时注意梅大当家缺了什么──保暖的衣物一送进府,先挑给大当家试试;新奇的食物端上桌,先送给大当家尝尝──简言之,只要别冷着、饿着大当家,二当家这关就好过了,若大当家有点小差池,二当家可不会对他们一干奴仆太过客气,说不定全揪他们下莲池去抓害螺兼除藻。 梅家兄弟有个共通惯性,他们都很替兄弟着想,用不同的方法在疼宠着对方,以大当家和梅舒怀为例,大当家尽心尽力替弟弟们攒家产,期盼给他们无缺的生活;而梅舒怀也劳心劳力地替大当家破财,将大当家舍不得花用在自己身上的银两全用来替大当家采买用品。 一个攒得努力,一个花得努力,最终银两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用回攒钱人的身上居多。 梅舒怀饮完了茶,桌上的早膳也已布妥。 “好了,全都坐下来一块用膳。”梅舒怀拍拍石桌,让亭里五、六名男盯丫鬟别站在一旁。 梅兴像是司空见惯,大剌剌地挑了梅舒怀右手边的椅子坐,其余人却诚惶诚恐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与主子同桌用膳。 “二当家让你们大夥坐,还愣什么?坐呀!” “可是……”众人还是觉得逾越主仆之分不妥。 “你们一个个站在那欣赏二当家用膳的美姿是要付银两的,一人五两,看你们是要用早膳还是要掏钱,随便你们了。”他梅兴也是受过惨痛的教训,为了谨守主仆规炬,被二当家罚了十五两后才学乖的哩。 话甫完,一干男女全都正襟危坐,还有两个俏丫鬟为了抢梅舒怀左方的好位子而引发小小的眼神斯杀,最后被傻愣的大个子长工给渔翁得利。 梅舒怀讨厌让人欣赏他用膳的模样,个中原因有许多小丫鬟、小长工并不清楚,可跟在梅舒怀身边好些年的梅兴却隐约知道,好像是在梅庄还没兴盛之前,四名当家过着寻常人无法想像的穷日子,那时四名小小年纪的当家们住在只比狗屋大一点的破房子里,有了遮雨的屋顶却缺了挡风的墙,每每有人经过那大狗屋,总会投来异样目光,兴许是那目光让二当家心底有了疙瘩。 说来也是呀,人穷志短,好不容易有顿粗饭吃,又被人像看乞丐一样地观赏,要是他梅兴,那口饭怎么也咽不下去! 可他梅兴真无法想像那光景,毕竟现在的二当家是如此意气风发……梅舒怀举箸捧碗,示意大夥开动,他率先挟了口菜,其他人也跟进。 “对了,二当家,今儿个下午,月府三夫人请您过府一趟,说是劳您瞧瞧月府的荷池。”梅兴吃饭不忘正事。 “月府?是那个大前年央请梅庄替他们修荷池、建荷亭、植荷苗,让梅庄进帐壹拾捌万两;前年荷池重新填土种荷,进帐伍万玖仟两;去年还多挑了金芙蕖,双手奉上六万两的月府?” “是是,就是那个月府没错。” “他们要我瞧荷池做什么?”梅庄的荷池又大又美,他可不认为别人家的荷池会胜过自家。梅舒怀兴致缺缺地问道。 “二当家,月府那荷池真古怪,每年咱们梅庄都是让庄里一等一的植荷高手去替他们打理,可不知月府荷池是风水不好还是怎么的,反正他们府里的荷总是种不活,更怪的是,据几个月府奴仆私底下透露呀……”梅兴顿了顿,明明周遭没半个外人,他还故作神秘地压低嗓:“他们府上的荷在最盛开的前日清晨便全数凋零,分明前一日还满池绿意,隔天睡醒就只剩下残枝枯叶,据说好像是因为那荷池里有死过人,冤魂不散的缘故……”向来不信神鬼的梅舒怀噗哧一笑,指腹不自主地磨蹭着右拇指上要价不菲的玉戒,好半晌才止了笑。 “如果荷池里真有死人,那么荷花应该开得更好才是,别忘了,荷花重肥,每逢春秋两季都得补充施肥,要是池里有死尸,那……”他没说完话,因为有几个小丫鬟听到死尸及施肥,一口粥很明显地梗在喉问,苦着脸不知该吐还是该吞。 “但除此之外,月府找不出任何原因来解释荷花一夜之间全凋的情况呀!土壤重填、水质新灌,但月府的荷还是照死。” “怎么会这样?”周围几个人很配合地发出惊叹。 “不如请他们填平荷池,盖间屋算了。”省得残杀成千上万的无辜莲种,听了真是拧疼爱花人的心肝,虽然月府填了池便有损于梅庄的进帐,但放任月府“屠杀”荷莲也是不道德的。梅舒怀漫不经心提议道。 “月府老爷非常坚持要种,而且听说去世的月府某夫人爱荷,月府小姐们也一样,所以……”梅兴耸肩,没出口的话已经表明了月府方面的绝对坚持。“二当家,您要我怎么回给月府?那是一笔很大的进帐噢。”说到钱,就几乎是梅庄当家的罩门。 “我去瞧瞧。”梅舒怀一副奸商量的模样。有生意上门,他自是不会往外推,否则被他大哥知道了,肯定有他一顿好受。 再者,他也想瞧瞧那处“荷花屠潮到底有何玄机,将轻易能植养的荷花给种死,这非寻常人能做到,也得有过人的本领呵。 “那么,我让人去知会月府一声。” “嗯。” 梅舒怀虚应了声,目光飘远,落向远处一枝在荷叶间半掩半探头的花苞,像极了一张粉嫩的俏丽容颜含羞带怯,他心头匆而涌起一诗,轻缓吟来:“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二当家?” 梅舒怀笑着摇头,回以梅兴的不解探问。 幽幽一曲采莲曲,似有声还无声,除他之外,谁也听不清楚……轻风拂,柳叶疏,摇摇曳曳。 绢团扇,招来清风,同时也挥去笼罩在亭子周围的香气。 “我痛恨夏季,因为臭。” “臭?”这个字眼和炎夏有什么关联?身着藕色丝衫,手执凉扇的女孩侧偏过小巧脑袋,不明白地觑着身畔正在折荷叶的淡赭晕裙姑娘。 一声脆响,带着几绺银丝的荷叶剥离水面。 “荷的味,很臭。”身穿淡赭晕裙的姑娘始终都以丝绢掩鼻,以行动表示着她真正厌恶呼吸到一丝一毫的荷花清香。一张漂亮的瓜子脸蛋,搭配着水灿灵活的眸,若是无视那双在夏季总是轻拧的柳眉及略显苍白的脸色,她称得上是美丽的。 “莲华姊,可我觉得荷花好香呢。” “我闻了会想吐。”穿着淡赭晕裙的姑娘──月府四小姐月莲华的嗓音透过丝绢而变得闷闷的。 藕色丝衫的女孩──月府六小姐月芙蓉着实无法体会这同父异母的姊姊口中所说“闻了想吐”的感觉。 这弥漫在炽热氛围间让人沁心的清香,随着轻风舞来阵阵花醉,竟在月莲华嘴里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恶臭? 折下荷叶的柔荑开始撕叶面,彷佛见不得它有全尸。 第2章 对此,月芙蓉也见怪不怪了。 “不过真的如你所愿,今年荷还没赏成又全给枯死了,害我和七妹得上梅庄荷池赏花,梅庄收的费用可不低哩,大人一名收二十两,小孩五两,六人以上才有折扣。”抱怨归抱怨,千金小姐自是不会将区区二十两挂在心上。“但梅庄的荷花倒也真的美极了,花苞比任何一处的荷都要来得大、来得俏丽,咱们月府也是央梅庄替咱们植荷,为什么咱们的荷偏偏命短?”月芙蓉轻声怨怼,手上凉扇摇呀摇,驱散晌午过后的逼人暑气,几颗晶莹的薄汗凝结在她嫩红的额际,在日照下,好似珍珠镶嵌的花钿,添了数分娇美。 月府千金的容貌皆传自她们的娘亲,月府老爷选妻择妾的首要条件便是皮相身段,非美不纳、非艳不娶,所以月府千金的美貌在城里是众人津津乐道的饭后闲话,也是众富家公子提亲的头号人眩月莲华冷眸瞅着再也寻不到半分绿意的荷池。“也许是月府不适合种荷吧。既是如此,就请大夥别再费心花钱,年复一年栽种着满园死残荷枝,饱了梅庄的库房。”后头的话是嘀咕。 今日天初露白,月府陷入喧哗窃语,原因无他,而是本当在清晨绽放花姿的荷群又如几年前一般,一夜之间全数枯死。或许是太习惯这种结局,月府人倒没有太大的失落,只是旧话重提。 “但以前月府的荷花也开得很蓬勃呀。”没道理近些年来死了上万株的芙蓿“好汉不提当年勇,好花不论往日盛,十几年前的光荣事迹就别挂在嘴边了。”月莲华听的兴致也不高,转眼间,那片褪了青翠的荷叶也仅剩下残破败相,再也拼凑不回原有面貌,在淡赭裙下散成狼藉,而她唇边却反常地漾着好心情的甜笑。 “但爹爹说这回他请来梅庄二公子替咱们瞧瞧端倪,相信他一定能解决池里荷花枯萎的问题。”月芙蓉娇容一振。 “喔?这么厉害?”绣花鞋踩上地面残叶,还不忘左右辗转,辣脚摧草得好彻底。 “当然,梅二公子可是这方面的高手!”提及梅庄传奇人物,月芙蓉的眼神全亮了起来。“城里提起‘荷’,谁不先想到梅二公子梅舒怀,去年在梅庄赏荷与他错身而过,他身上传来的芙蕖香气,嗯──”她深吸口气,彷似吸入鼻腔的芬馥正充满着梅舒怀的味儿。“他本身就像枝荷,高雅、清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那恐怕上梅庄赏荷的姑娘,九成是为了赏他吧?”月莲华突地掩嘴嗤笑,“他学不学得来荷花绽放的舞姿?学不学得来荷叶招摇的婀娜?还是学不学得来莲子迸开的声音?”每个问句都是轻薄的玩笑话。 一个像荷的男人,光想就教她反胃。 “莲华姊,你怎么这样说话?瞧你将一个俊生生的梅二公子说成什么了?” 哟哟,小姑娘在为有人诋毁心目中完美无缺的神只发娇嗔了。 “是你说他像荷,我只是顺着你的意接话,没别的意思。”月莲华深知千万不要在芳心初绽的女孩面前说她心头崇拜的人任何一个坏子,那会惹人讨厌。 “你一点都不会好奇梅舒怀生得什么模样吗?”她上回匆匆瞧过一眼,至今仍盼望再相逢一回。 月莲华猛摇头。“我对莲似的男人没兴趣。”她厌恶莲的事早是月府上下不争的事实,名为“莲华”却讨厌自个儿名里的花卉。“更何况是浑身荷莲味的男人,我怕我会吐了他一身。”思及这可能性,她笑弯了一双调皮的眼。 “哼哼,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他,否则呀……说不定魂儿都给勾了大半哩。”月芙蓉轻皱俏鼻,丰满嫩饱的唇微噘。“莲华姊,等会儿我和七妹要到前厅去偷瞧他和爹爹谈话,你要不要也一块去?”说起等会儿要干的坏事,她脸上浮现又兴奋又羞赧的笑。 “我──” “不去”两子还没来得及离口,月芙蓉抢得更快,“你不想见见即将让月府荷花起死回生的‘荷花大夫’吗?” 月芙蓉的话成功让月莲华咽回拒绝的字眼。 是呀,她得去打量打量梅二公子的底细,否则拜他的多管闲事,不,是妙手回春,明年月府荷花朵朵开,她恐怕整个夏天都得掩着鼻呼吸,再不就是抱着痰盂狂呕,将她的心呀肝的全给吐尽,她可不希望自己落得这种死法,年轻芳寿断送在梅二公子手上! 现在能救她的,只有靠自己了! “我去。”拍拍沾了荷茎残汁的柔荑,月莲华备战说道。 密疏有序的竹廉隙缝间暗藏着三双窥探的眸儿,将大厅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纳入眼底,啡啡笑声在娇掩的绢子下缓缓流泄,分别出自于月府六小姐、七小姐的红唇,窃窃私语商讨着厅里贵客的俊俏;另双眸的主人却不见任何笑意,她只是很专注很认真地颅向此刻侧身对着她们的修长身影。 人称梅二爷的男人,的确像莲,一朵──花枝招展的艳莲。 原先对于“梅舒怀”的想像全数被推翻,从芙蓉的描述间,她以为他会更脱俗清高,也许一袭白的不染半丝杂色的儒衫,做作地将他妆点成一朵水中孤傲的白莲,这似乎才符合芙蓉口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模样。 但是…… 月莲华眯起眼,只觉得眸子被闪闪的金银光芒射得好酸、扎得好疼。 那光,来自于梅舒怀全身叮叮当当悬挂的玉锁片、银坠子、金玉带、珍珠云龙冠及数不出数儿的名贵饰品,连衣裳外褂上也缠绣了花费几束金丝针黹而成的吉祥图纹。 暴发户──他的模样完完全全构得着这三字敬称,唯一吃香的地方只是他缺少了脑满肠肥的福态本钱,顶在身着炫丽华裳的脖子上竟是张面如冠玉的好看容颜。 如果剔除金光闪闪的累赘饰物,换上素雅简单的衣物,相信他会掠夺更多城里姑娘的芳心。 可惜他的审美观有待加强,也可惜了天赐的俊俏。 “梅二爷,劳烦您亲自跑这一趟了。” “不劳烦、不劳烦。”有银子赚,什么都不劳烦。梅舒怀笑得好灿烂,“这是我应该做的。” “用茶,您先请用茶。”月府老爷过度有礼地招呼梅舒怀坐定,忙使唤月府丫鬟奉茶,陪着一张油腻腻的的笑脸,“这是二当家您梅庄出产的藕茶,拿您自家的极品招待您这位贵客,您可别笑我借花献佛。” “我只喝得惯梅庄的藕茶。”梅舒怀自踏进月府就不曾卸下唇边笑弧,比专司卖笑的青楼小艳妓还尽职。“我这个卖藕茶的商人当然得自夸些,你别见笑。” “我们月府本来年年也盼着尝尝自家的藕茶呀莲子什么的,可是每年别说蹦颗莲子,连开朵花都难,唉,这也是劳您过府一趟的主因。”一声感叹,月老爷直接将两人的打官腔导入正题。 梅舒怀啜着暖茶,大热天的,也多亏他还能一派悠闲恬然地摇着纸扇兼喝热腾腾的藕茶。 “我知道,我替月老爷您查出原因,在我手中,没有植不活的莲。” 好自信! 月莲华在他身上瞧见了比一身金银赘饰更耀眼的傲然。 “莲华姊,你瞧他、瞧他!俊不俊,好看不?!”月芙蓉肘顶着月莲华,骨感十足的纤臂撞起人来还挺疼的。 月莲华揉揉被撞痛的胸口,小移金莲,避开她情绪过度亢奋的激烈反应。 “俊俊俊,好看好看好看,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了。”她顺着妹子的问句回答出妹子最想听见的答案,虽然这也是事实。 月莲华最大的本领就是见风转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用着这套本领在月府众兄弟姊妹间周旋求生存。 数位妻妻妾妾所产的手足随着亲娘争宠之故而交恶,几个姊妹还好,毕竟将来各自要嫁出月府,捧得是别人家的祖宗牌位,不会为月府产业明争暗斗,其余哥哥弟弟可不同了,勾心斗角地将彼此视为假想敌,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将对方踢出月府。 自小便丧母的月莲华要在这样的环境中存活,当然得有她自己的本事,放眼月府上下有哪位少爷小姐能像她一样从大娘到十四娘都吃得开,个个娘字辈的女人都将她视为亲生女儿,虽不是疼宠得紧,好歹也待她客客气气,更遑论兄弟姊妹也将无害的她摒除在斗争之外。 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好虚伪,但她也不想自己沦为被一大群娘及兄弟姊妹凌虐的可怜小媳妇,所以适当的埋没良心是生存的必备条件。 “听说梅庄四名当家以前穷到连安身之所也没有,后来是梅大当家胼手胝足带大三个弟弟,并一手撑起家业才有今天。”月芙蓉兴匆匆再道。 “喔。”那梅庄的兴盛全拜梅庄大当家所赐,这是不是也代表着有个能干的兄长,必有不成材的弟弟? “现在梅庄由四位兄弟联手打理,将梅庄的声名带到最高,其中梅二公子也是让人津津乐道呢!” “喔。”月莲华还是应得很随口。 “连你也被他勾了魂,是不?”月芙蓉又勾回月莲华方才试图拉开的小小距离,让她的努力化为乌有,一副“欢迎你加入狂迷梅二公子行列”的好姊妹样。 “是是是,三魂去了两魂半,如果能嫁予他,那定是我上辈子烧足了好香、做尽了善事,今世才有这福报能与他结缡。”不过,她想前世的她应该是个作奸犯科、几乎要遭天打雷劈的大坏蛋,所以无福消受俊男恩,真是可惜呵。 月莲华的甜笑中可瞧不出半分遗憾。 “能嫁他是三生有幸。” 第3章 七小姐月芙蕖在一旁兴致勃勃地插话,她与月莲华亦为异母姊妹,但与月芙蓉却是同父同母所生,两人的花容月貌也有八成相似,再过数年,定会出落得与月芙蓉同样标致柔美。 “对对对。”点头点头点头。 “而且咱们月府和他们梅庄正可谓门当户对,论家世论家产,谁也不高攀谁。” “嗯嗯嗯。”有理有理有理。 “反正莲华姊也到婚配年龄,让爹爹差人为你说媒去。”月芙蕖见她点头如捣蒜,不禁出言笑闹。 月莲华一连好几个颔首,差点就歇顿不住,将自己的终身大事给断送得糊里糊涂,所幸在螓首点动之前她猛然醒悟。 别逗了!叫她和一个“荷花男”斯守一生,那会折了她所有寿命,再不就是见他一回狂吐一回,不死也去半条命好吗?! “不不不,我一点也配不上梅二公子,也不敢高攀,芙蓉比较适合他,芙蓉是咱们月府里首屈一指的美人胚子,再加上芙蓉爱莲,和梅二公子称得上天作之合、郎才女貌──”月莲华一番话让月芙蓉听得又是羞怯又是欢喜。 “莲华姊……”娇滴滴的笑斥声不知是要月莲华别再笑话她,抑或暗示着要她再多褒一、两句──嗯,听来是后头的意思多些。 “况且你和梅二公子皆是爱荷人,若能共结连理,两人还能亲亲爱爱地挽着手,一块闲游漫步荷畔,要是兴致一来,小俩口泛着扁舟穿梭在田田荷间,你哼着采莲曲儿,他做采莲郎,一搭一唱,似鸳鸯似鹣鲽,岂不羡煞神仙?这情景光用想的,就让人觉得──”好想吐。这种被荷花包围的景象,让月莲华不自主轻掩红唇,硬生生压下喉间翻腾的作呕感。 “觉得什么?”月芙蓉追问,她想听到的,当然是更多更多吹捧的话。 “觉得……你们是最适合的一对。”月莲华万般痛苦地挤出这一句,原本还打算说些甜言蜜语来哄哄芙蓉,结果她光提到荷就反胃,只能草草结束她的长篇大论。 虽然对月莲华简洁的结尾感到小小失望,但月芙蓉还是很开心,也懒得拿丝绢遮掩她不合闺淑的咧齿笑容。“莲华姊,你觉得他会喜欢我吗?” “没有男人会不喜欢我们漂亮的芙蓉妹子。”月莲华这句话倒是出自肺腑,芙蓉个性大剌剌的,欢喜、生气、悲伤,她都不加掩饰,是个俐落乾脆的直肠子,才不像她暗暗沉沉,老爱玩阴的。 “莲华姊,人家才没有你说的这么好呢,再说,你也很漂亮呀,说不定梅二公子也会喜欢你噢。”月芙蓉一脸“人家不来了”的怯柔。 也会喜欢她?怎么着,想效法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吗? “我这种病痨鬼,娶我跟娶块牌位有什么差别?”月莲华自嘲一笑。 “你只有在夏天才会发病的嘛。” 府里人都知道,月莲华的身子骨还算健康,众少爷小姐补身的汤汤水水也绝对少不了她一份,但每到夏季,她粉颜上的血色尽褪,由红润转为苍白,从早到晚一条丝绢都是捂在口鼻,巴不得能少喘几口气就少喘几口气,最好是连呼吸都能省一样。 不仅如此,好些回月莲华都曾在荷池畔昏厥不醒,唤了大夫来瞧却也瞧不出端倪。 “不,应该说,我只有在荷花作怪的时候发玻”月莲华将视线转回大厅,竹廉之外的两个男人仍相谈甚欢,她那对又长又翘的黑睫轻轻眯合,在她眼窝处形成一道阴影,慢慢地,她的目光摒除了其他闲杂人等,专注盯着梅舒怀──那个前来月府,准备拯救让她深恶痛绝的发病主因的男人。 或许是她投注而来的眸光太过炙热,也或许是梅舒怀留意起从方才就不断传来的女子私语声,他抬起头,正巧对上竹廉后探索的水眸。 头一回,他从女人的眼中看到了对他的──敌意。 没错,是敌意,梅舒怀清清楚楚地发现了,竹廉后有双眼正直勾勾地瞪着他,相较于另外两双偷窥的娇眸,她的敌意倒是显得毫不避讳。 除了那个老爱吼他掷金败家的大哥之外,他风流倜傥的梅舒怀何时让人“瞪眼欲穿”过? 这股来得突然的敌意,让梅舒怀感到新奇。 在月府,有人……讨厌他呢。 讨厌的原因和理由成谜,而讨厌的程度呢? “月老爷,我想,为了尽早查出月府荷花冤死的缘故,我恐怕得在月府叨扰数日了。”刷开玉骨扇,梅舒怀开了口。 然后,竹廉后传来倒抽凉气的声音及几不可闻的低咒。 讨厌的程度,他知道了。 呵。 第二章 竹廉后,由左至右站着月府三朵花,分别是莲华、芙蓉、芙蕖,好巧,三朵都是脱俗荷莲的别称。 梅舒怀没费太多心思便查到那三双眼眸的主子芳名,然后在晚膳时,肯定那双瞪他的眼眸主子名唤月莲华。 月芙蓉刻意精心妆点过的容貌更赛天仙,由两名丫鬟一右一左地搀扶出来,不胜娇柔的模样让随着梅舒怀住进月府的几名梅庄壮丁看得目不转睛。 月芙蓉朝众人福身,投注在梅舒怀身上那满是钦慕的眸光,自然很直接让梅舒怀摒除她是那双水眸主子的可能性。 “莲华人呢?”月府老爷巡视宴席上数十名儿子女儿,手指点算着孩子数目,偏偏就是缺了一名。 “莲华姊她身子不舒服,下午又吐了好些回,所以三娘差人请大夫替她诊脉,莲华姊说她没胃口奇#書*網收集整理,不同贵客一块用膳了。”月芙蓉甫坐定便柔顺答道。 打从下午梅庄运来大把大把的荷花,月莲华就开始了不舒服的症状。 “又犯病了?” “是的,爹。” “吩咐厨子去药铺抓几两人参回来炖鸡让她补补,这身子怎么老是养不健壮?” “已经差人去了,老爷。”回话的是月府五夫人。 “好吧,让莲华好好休息,咱们先用。” “月老爷,这样听来,莲华姑娘极可能是犯了热病,补不得,再补下去,怕是适得其反。”梅舒怀漾起笑,“这样吧,让我这门外大夫替她开两、三帖药方。” “梅二爷,您懂医术?” “说懂就太自夸了,只会些消暑去热的古法。”好听的薄嗓停了停,再道:“以莲子炖冰糖,或是苦味莲心入药,都具退火等功效,未开的荷花花苞烘制成茶也是不错的选择,再不,莲叶及莲蓬冲煮也相当好。”见月府众人面有难色,梅舒怀挑眉,“怎么了?” “不瞒梅二爷您,我这个女儿最讨厌的东西就是荷莲,举凡和荷莲有关的莲子莲叶莲蓬莲藕她都敬谢不敏,叫她喝那些,比要了她的命还痛苦。” “讨厌荷莲?” “是呀,莲华姊说她光闻到荷的味就想吐。” 呀哈,找到那双眼眸的敌意来源了。 在城里,他梅舒怀就等于荷莲的化身,哪个人不会先想到他才想到荷莲的,所以月莲华也将他视为令她作呕的家伙? 看来,的确是如此。 只不过莲华亦属荷莲,她……也讨厌自己吗? 梅舒怀没发现自己对这个连一面之缘也称不上的月莲华显得诸多关注,再问:“她讨厌莲,是为何故?” 人称亭亭静植的荷莲为花中君子,歌咏着它高尚节操,在世人眼中莲代表着圣洁,就如同牡丹代表富贵一样的肯定,不可否认,他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将“厌恶”两字挂在荷莲身上,难免心里好奇。 “因为她娘亲是死在荷花池──”天真烂漫的月府七小姐抢答道。 “芙蕖!”月老爷重掌朝桌面一拍,震倒了桌上罐罐碗碗,连带吓怔了满屋的人,却来不及喝断月府七小姐的口不择言。 大厅陷入沉寂,月府所有人在梅舒怀面前表现失态,谁也不敢有所动作,每双眼睛盯着梅舒怀,就怕他一时兴起,继续探问起月芙蕖那番失言的始末,可梅舒怀的反应却只是悠然地喝着汤。 这是别人的家务事,他无权发言,即使他那双漂亮英挺的眉峰已经感兴趣地挑扬起,他亦没开口,反倒是月老爷乾笑地想转移话题。 “大夥饿得紧吧,用膳用膳,这条清蒸黄鱼……梅二爷,您尝尝、尝尝!”甫发完火的皮相硬扯开笑,僵硬得虚假,也真难为了那张脸皮。 “谢谢。” 出乎众人意料,梅舒怀好似完全没有举手发问的打算,注意力全集中在月老爷挟给他的鲜嫩鱼肉上。 半晌过去,月府众人才缓缓松了摒在喉头的紧绷。 一顿饭,就在月府粉饰太平及佯装热闹的气氛下结束,而梅舒怀自始至终也陪着月府人演出一场宾主尽欢的戏。 “真、真有死人耶……二、二当家,咱们等明天太阳出来再来植荷好不?现在乌漆抹黑的……”“梅兴,你怕了?” 鸿门宴一结束,梅舒怀便领着几名梅庄奴仆来到月府荷畔,夏季虫鸣清脆,夜里忽明忽灭的萤光盘旋在空无一物的荷花池上,在尚未听到荷池死尸之前,这景色会引人欣赏地会心一笑,然而错就错在七小姐月芙蕖的心直口快,害得那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萤火微光变成了冤魂不散的鬼火飘呀飘……梅兴及身后梅庄奴仆有志一同地咕噜咽下怯怯口水。 “我、我梅兴天不怕地不怕──” “可你一直打颤。”连他都可以听到梅兴上下牙关打架及全身骨头抖震的声音。 “二当家,我话还没说完,我梅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鬼这玩意儿。”原先的英姿瞬间化为乌有。 第4章 梅兴的坦白让梅舒怀发笑,拨回被夜风拂乱的鬓发。“人是死在荷池没错,但尸体应该早早捞起,有什么好怕的?”难不成还怕等会儿下水突然被一只手给拉扯住吗? 他话才一说完,池畔便吹来一阵强风,呼呼刺骨,让大夥打了好几个哆嗦。 “二当家,风、风……” “这位置风的确太大,荷的抗风性太弱,该选择避风之处最佳,得建议月老爷将荷池周围的墙加高些。不过……这也不是月府荷池里的荷一夜尽凋的主因……”梅舒怀沉吟,舌尖舔舔指尖,测量起风吹来的方向。 “二当家,谁、谁同您说这来的,您不觉得这风吹得古怪吗?”呜,越说越是觉得怪风像薄刃,划在肤上都是一遍遍的麻痛,更别说风嚣声好像有人呻吟低泣的怨愤,让人从脚底寒上头皮。 “夜里的风本来就比较凛冽,我瞧你是因为月小姐无心之言才胡思乱想,心理作祟,多心。”梅舒怀不信鬼神,轻斥梅兴一句。 “我承认我是因为听月府人这么说心里才不舒坦,可从以前就听月府的下人在外流传着许多月府怪事,难保哪项是真、哪项是假,唯一可确定的就是这荷池真的不乾净,据说入了夜,月府里也没几个人敢在这里逗留哩。”梅兴四下张望,拉紧了衣襟藉以抵挡寒风侵袭。 “鬼由心生,你越是怕,就越觉得周遭全是鬼魅,半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吓破你的胆。” 梅舒怀不加理会梅兴的碎言,撩起衣袍下摆蹲在池畔,掬起一坏池水,招人将灯笼挪近些,细细观察起水质。 透过清水,他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这水澄澈极了。他将掌间池水饮下,眉心一拢,那口水又给吐了出来。 “二当家,怎么了?” 梅舒怀摇头,接过下人递上的白巾拭乾手掌,并抹去唇边水渍。 “这池水是活泉?” “听说池水是从月府后头一处涌泉疏导过来的,每年来月府替他们看荷都发觉水质清澈程度足以和咱们梅庄相较,我想问题不在于水。”梅兴还是边抖边回道,正事回毕才咕哝着:“二当家,明天天亮再来啦,那时您要看水看土不也更清楚吗?现在打着灯笼能照出什么蛛丝马迹呀?” “月府荷花是在夜里全数凋谢,问题自然出在夜里,白天来要看什么?”梅舒怀反问,又捞起一手的土壤,搓搓揉揉。“荷对土质的适应力强,加上月府的土壤更是它最喜爱的黏性上,水好土适,按理来说就只剩日照及荷枝本身……”“还有冤魂作怪。”梅兴忙补充。 “梅兴,够罗。”梅舒怀玉骨扇一合,直接拿来当凶器赏梅兴脑门一击。“没有任何一只冤魂会痛恨荷花到这种地步,就算是淹死在荷花池也一样!”荷花何辜,要报仇也找真正的仇人去! “哎唷!二当家,疼呀!”那把扇骨是冰种白玉琢磨而成,敲起头来又响又亮,也益发疼痛。 “让你疼到脑子清醒些!”打完右边换左边,两边均衡一下。“别再提什么鬼不鬼的,若真有,这池里死去的荷花魂魄远比区区一具死尸还来得多,你该怕的也不是死人魂,而是成群的死花魂!” 身后有人扯起梅舒怀的衣袖,妨碍他敲打梅兴脑袋的暴行。“二二二、二当家……”“又怎么了?!”镶着甜笑的俊颜只回了一句不耐烦的话。 “那那那那边……” 不只左边袖子,连右边、背后甚至是腰带都被相似的颤抖手劲拉扯着,分别来自后头六、七名壮叮“鬼鬼鬼鬼鬼……”随着“鬼”字出口,几名壮如牛的大汉晕的晕、逃的逃、叫的叫、缩头的缩头、藏尾的藏尾,只剩梅舒怀直挺挺地伫立在原地,身后抖缩着大群男人。 那处众人所指的方向,是广阔的荷池偏角,沉黑的夜幕低笼,半空中,突兀地存在着一抹轻飘白影,摆荡的衣衫随风起、随风止,像是招魂幡一样,勾引着人的三魂七魄。 喑夜白影的确会让人直接联想到鬼字辈的玩意儿。 定晴一瞧才发现,那远远白影拥有着模糊的五官、及腰的长发、纤细的身段……那是属于一个妙龄女子所有。 发在飘,衣在摇,那白衫女人与梅舒怀隔着荷池对望,如果此时那女人在空中飞舞旋转个三、四圈,他也不会太过惊讶,兴许,他还会替她鼓掌两声。 “二、二当家……鬼……鬼……”牙关喀喀作响。 “是花魂。” “是鬼魂──” “不,是花魂,是荷花花魂。”梅舒怀坚持己见,听不进其他人的惊声尖叫。“可惜月府的荷花全数枯死,否则她与荷莲,会成为最合适的映衬。”他舍不得眨眼,就怕在眼睑眨闭的瞬间,这抹花魂便消失无踪。“梅兴,去询问那姑娘,问她是否愿意移驾到梅庄,我养她。” “什、什么?!”缩在梅舒怀身后的梅兴探出一颗脑袋,张圆了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二当家要养女鬼?! 还要叫他去问那女鬼愿不愿让二当家带回梅庄拉拔兼包养?! 他……他哪敢去问呀!万一、万一那女鬼恼羞成怒,鬼爪一伸,他梅兴连跑都来不及跑就被撕成碎片了好不好! “我……我不敢,您您别折煞……折煞我了……”他梅兴这辈子都不希望和鬼沾着边,更不想去替二当家当龟公拉女鬼来成就好事。 “真没用,我自己去!”养这群无法替主子办成事的下人何用,浪费米粮! “二当家!三思、三思呀──”梅兴拉住梅舒怀欲前行的脚步,抖得快散骨的双臂不知哪来的力量,紧扣着梅舒怀的小腿。 “我三思过了。” “大当家、大当家那关您就过不了呀!您要养鱼养鸟养娈童,大当家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可您现在要养的是只女鬼呀!”顾不得主子的脾气,梅兴抬出梅舒怀最在意的大当家做靠山,藉以打消梅舒怀养鬼的心愿。 “你不说我不说她不说,我大哥不会知道。”梅舒怀扯回自己的衫摆,试图挣开梅兴的十指紧拙,奈何梅兴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阻止他,整具身子就这样悬挂在梅舒怀腿上,让他拖着自己前行了数步。 “二当家……冷静……”呜,地上的石子磨得他的胸膛好疼。 “我够冷静了。”否则他早抬脚往梅兴脸上踩去。 “您、您没想过万一那女鬼提出什么要求才愿随您回去,那──”“呀!”经梅兴这么一点醒,梅舒怀恍然大悟,停下脚步,蹲在梅兴面前,轻执起他的手。“梅兴,多亏了你的建议。你跟在我身边多年,既忠心又尽责,若非你,想必我无法过着这般悠悠哉哉的生活。啧……有些舍不得……”双掌一收,梅舒怀暧暧昧昧地包覆住梅兴的手,那灿亮的眼,带着醉人又微微哀伤的波光。 梅兴虽一头雾水,仍被梅舒怀恳切的神色所迷。梅舒怀一张温雅而清艳的容貌,胜潘安、赛西施,有着英扬的眉峰,却同时柔和了眉宇间的傲气;活灵水翦的眸里有着女人也不及的晶耀,亦不减半分属于男人该有的豪气。 他梅兴这辈子还没听过二当家当着他的面赞扬他,好……好感动噢……“二当家……”“那么,我留个东西给你做纪念,就当是我对你这几年辛劳的谢意。”梅舒怀语毕,飞快地在梅兴唇上印下蜻蜓点水的吻,吓得梅兴双目圆瞠,只要再张大半分,眼珠子就会咕噜噜从眼眶滚下来。 梅舒怀口中的丁香味儿还残留在他唇上,那丁香是他梅兴辛苦差奴仆采收花蕾及果实乾燥用来让二当家口含的香料,一斤叫价百两,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种事的时候,而是……二当家做了什么? 二当家对他对了什么?! 想他梅兴虽卖身在梅庄,一步一脚印地爬上二当家贴身管事的地位,凭得全是他的真本领,可不是要些好佞无耻的手腕或是巴结梅庄任何一名当家才换来今日的成绩;再想他梅兴,身长五尺余,年近三十仍孤家寡人,他悄悄暗恋着厨子老爹他女儿足足六年,号称梅庄纯情痴心男──虽然还不及梅庄三当家,但好歹也是排行前三名,这六年来可不曾有半丝动摇和二心,为着他心爱的女人守身如玉。 而今── 他被二当家给侵犯了?! 二当家在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喜断袖、好龙阳的男人,为什么他这个贴身管事毫不知情?! “二当家──” “走吧。” 这回换梅舒怀拖着梅兴朝女鬼方向走去。 梅兴大惊,“您做什么?!”想将他梅兴拖到四下无人之处,对他又是这样又是那样吗?! “送个见面礼给那抹花魂,这样兴许她会同意跟我回家。” “您哪来的礼物?!”梅兴心生不妙。 “就是你呀。”梅舒怀露齿一笑,“方才我已送你一个诀别吻,望你在九泉之下能瞑目,放心,你的身后事我会全权安排妥当并差人替你风光大葬。” “您要将我当见面礼送给女鬼磨牙?!” 梅舒怀想也不想地点头,“如果她想这么做的话。”他一脸“劳你成就大事”的哀悼表情。 “二当家,您好狠──” “梅兴,你现在可以选择尖叫转身逃窜,或是随着我一块去向女鬼搭讪,顺便帮我这个大忙。”梅舒怀难得良心发现,给梅兴立刻选择的机会。 梅兴二话不说,手一松、脚一顿──选择前者,尖叫转身逃窜。 “真是毫不考虑。”梅舒怀只是笑了笑,如果换成了他,他也会是这种反应。 第5章 生命的价值,全凭藉着每个人看待的眼光不同而产生差异。 像他,此时只想摘下远处那抹静觑着他的花魂,而将可能面临到的危险抛诸脑后。 舍下一群边执著灯笼边抖着身躯的壮丁,梅舒怀靠着黯淡月色,循着荷池畔,坚定而缓慢地走向她。 随着距离拉近,原先怎么也看不清楚的容貌逐渐成了具体。 风吹起的薄衫下并不是空荡荡一片,隐约可见一双小巧的精致绣鞋,月光笼罩下还瞧清那抹纤长娇躯的影子。 是人,而非魂。 梅舒怀谈不上是失望,不然他不会不自觉地加快了优雅的步伐。 白衫女子对于梅舒怀的奔近有片刻的警戒,一对细长的柳眉轻拢,在小巧精致的脸蛋上形成一道小小蹙撸然后,她快手掩住自己的口鼻。 梅舒怀也在同时来到她面前,一个姓名闪入他的脑海,脱口而出──“月……莲华。” 是问句,也是肯定。 第三章 “梅舒怀,梅二当家。” 在他唤出她名字之际,她也没多迟疑,几乎是同时同刻与他互相较劲。 梅舒怀脸上的笑靥恢复神速,或者该说,他始终是镶满浅笑,只不过此时他的笑变得玩味许多。 晚膳无缘一见的月莲华自己送上门来,省了他花心思去见她的麻烦。 “莲华姑娘,赏月……还是赏莲?”他意有所指地瞥向满池空荡的残缺,月色倒影投射在水波间,没有荷枝团叶的阻碍,清澄的池中,朗月盈盈,赏月合适,赏莲却徒劳。 “赏莲。”月莲华终于移开盯锁在他脸上的视线,仍觑着他,却不像方才的专注。“赏城中人赞不绝口的莲中之仙。” “是指我吧。”梅舒怀可不客气。他太清楚所有加诸在身上的美名及称谓,更甘之如饴地接受这些赞美。 “除你之外,还有谁敢称自己是莲中之仙?”她的口气淡淡的,像在说笑,听不出半分尊崇。 “这番话听似褒,实为贬,损人不带脏字。”他笑咪咪的,面对她的敌意,仍以四两拨千斤的态度应对。 “你都这般误解别人的赞美吗?”月莲华眼睛之下的容颜掩藏在柔荑间,而正与他四目相交的双眸正是他在竹廉一瞥的人儿所有,敌意可没减半分。 “赞美?”梅舒怀笑出声,一柄飘着薰香的扇在摇动之间溢出更多清雅芬馥。“你知道你的眼神可不是这么说。” “我的眼神是天生凶恶。”月莲华故意笑眯起眼,让自己的神情变得娇美,藉以辅助自己话里的真真假假。 梅舒怀盯着她好半晌,“凶恶得很漂亮。” “你──”第一次遇见这种被瞪了还夸奖她眼神凶恶得很漂亮的家伙!是他太蠢而忽略了她的嘲弄,还是他聪明到和她玩起虚伪的游戏? 很明显地,梅舒怀接收到她的狐疑,再从她的狐疑中嗅到另一种涵义。 “你讨厌我?”他直接挑明了问。 “是讨厌。”她也不同他客气,反正梅舒怀不是月府里的人,也不是她需要巴结谄媚的对象,她也懒得隐藏自己的真实喜恶。 “是讨厌我,还是讨厌和莲有关的我?” “这两者有差别吗?”她反问。他和荷莲几乎是焦不离孟,同列入讨人厌的名单。 梅舒怀不意外会得到这个摸棱两可却又清楚表达肯定之意的回答,他饱含深意地走到她面前,她却很不给面子地大挪莲足,将两人的距离又拉回原本。 他再试,她也小碎步地再退。 “你好臭,离我远点。”原本她的口鼻上只掩着右手,到后来左手也罩上她的脸,完全阻隔属于梅舒怀的任何一分味道窜入鼻间。 “臭?”这倒新鲜了,他梅舒怀已经多久没让人用这字眼加诸在身上了?嗯……时间太久远,连他都想不起来了。 “非常的臭。”她的声音闷在掌心。 “我嘴里可是含了成斤的丁香,你讨厌丁香味?”若是如此,改明儿,他差梅兴替他换种含香。 “我讨厌你身上的莲臭味。”她又退了好几步,眼底写满了厌恶。 痛恨荷莲的她会有这种反应,梅舒怀一点也不惊讶,不过他还真怀疑她曾不曾真切地嗅过莲的香味。 见她花颜浮上代表着不舒服的暗红,仍倔强地不肯让自己的肺叶吸进新鲜空气,他再不让步,只怕这荷池畔又要再添一抹冤魂。 “好,我退三步,省得你闷死自己。” “五步!”她讨价还价。 梅舒怀颔首。 他退让,而她眼底的防备总算稍稍歇下,双手也缓缓搁下,深深地吸了口气的同时,完整的五官落入梅舒怀眼廉,加深了他眸边的笑纹。 那是一张很符合“莲华”之名的脸蛋,含苞待放般的柔颊恐怕不及他的巴掌大,在绸缎青丝下、冷墨夜色中呈现出彷似白莲的洁净。 说实话,他爱粉莲更胜白莲数分,总觉得粉莲像极了羞怯见腆的美姑娘,半嗔半娇地在绿叶中与人玩起你躲我藏的游戏,娇容轻掩,让人窥不得全貌,却因这分神秘而更形俏丽。白莲圣洁,也因圣洁而冷漠,无瑕的白,神圣而不可侵犯。 在他心中,白莲就输在这分活灵上。 他知道,她可以更美,只要除去她脸上的轻怅及苍白,他可以将她养成一株粉嫩嫩的莲华。 “你愿不愿意让我养?”梅舒怀率直地开口,一副准备要挑战什么天大难事般的亢奋。 月莲华皱眉,“你说什么?!”登徒子!甫见面就对她提出这种不要脸的要求,还配称什么莲中之仙,乾脆改叫“淫中之魔”更贴切,哼! “你在月府中受委屈了。” 他像个摸透一切又无所不晓的先知,不用猜测,每回开口都用最肯定的问句问出她心底每一分的心绪,不需她反驳或辩解,他已然心知肚明。 她的委屈,就像团叶底下的黑泥,易受表面宁静所蒙蔽,教人忽略了层层叠叠的翠绿之下,有着怎生的泥泞。 懂莲的人,会懂莲的一切,包括它的美及丑;而不懂莲的人,只会在乎它光彩圣洁的那面。 “什么意思……”不由自主,她逃避起梅舒怀的目光,因为那眼眸太过精明、太过澄澈,好似透过他的眼,他便能挖出所有的真相,甚至是深埋在别人心深处的秘密。 “莲是种适应力极强的植物,一泓清泉、一池沃土便能让莲盛开,它爱日光,却也因日光而收敛起花苞;它迎风摇曳的花姿引人入胜,却也更怕强风折枝散叶;它能容许池中有着各式生物共生,鱼虾也好、藻螺也罢,它会拥有自己生长的本能,但它却会逐日因那些生物繁衍过多而失去活力,一年一年萎凋。”梅舒怀合起扇,玉柄轻敲在虎口,声音很淡,“莲是种会委屈自己而迁就别人的植物,伫立在水中央,只容远观,同时……它也遥望着赏花之人,问世人,谁愿裸足踩下泥淖,不顾弄脏了脚,只贪求一丝香气?怕是少之又少吧,所以,它也是孤独的。”敛起笑,他变得正经,“孤独的莲华,在不懂爱莲的月府,如何能拥有快乐?” 月莲华重新捂住嘴,流泄出一声呜咽,不过无关感动哭泣。 “别、别再提莲了,我快吐了……”白惨惨的脸色可不是造假,“你,你做什么将话题全导在莲上……”另只手不断拍抚着自个儿的胸口,试图将胃里翻腾不休的呕意压回去。“我没兴致与你在这儿数什么莲花经,那是别人家的事,更没准备听你胡言乱语地给我扣上孤独或受委屈的形容,我今夜来只有一个目的──”他打断她那番在指掌间含含糊糊的话,“我在说别人家的事?莲华,你是这么认为的?”他直接将“姑娘”两字摒除,瞬间拉近两人的熟稔度,而且念得好顺口。 “我从头到尾只听见养莲植莲的浮言,除此之外──”“你不觉得我口中的莲……与你极相似?” 这男人,干嘛还费事用问句呀,他的语气明摆着是十成肯定了,不是吗?! “别拿我同那恶心的东西相提并论!谁和它像了?!我才不像它一样长在烂泥之中,靠着发臭的池水培植出伪洁的茎骨,叶脉里流窜的全是令人作呕的污秽!”月莲华瞠着眼,一字子咬牙道:“什么出淤泥而不染?!什么濯清涟而不妖?!无论它的荷衣如何清雅高贵、无论它的蕊瓣如何滑嫩无瑕,永远也藏不住它立足之地的丑陋!” “莲华,你不该只瞧见养莲的土壤,莲不一定非要出自淤泥,更不能长于浊水,污秽是人们所给予的,它无权选择萌芽之处,只能处之泰然,这才是你该看到的地方。”梅舒怀像个说教的夫子,双手搁在身后,更趁她心有不专时,偷偷移近她两小步。 “看到了又如何?污秽仍是污秽。”月莲华挑釁地与他平视,她知道,他爱莲,所以她带着恶意激怒他。 她想看看莲中之仙褪去温雅,暴跳如雷的情景。 可惜,她没能如愿,无法打散梅舒怀的笑靥,她甚至怀疑他脸上只会有这号表情。 “你这么说,荷莲会哭的。” “哭?!你爱莲成白痴了吗?!它们是不会哭的!”月莲华冷笑,“它们只是一群没有血泪的植物!” “你错了,我见过莲花的眼泪。” “荷叶上的水珠子吗?那不过是朝露。” “不,在这里。” 优雅长指,撷下悬挂在她颊畔的凝露,那水珠,源自于她倔气的眼眸中,而她毫无察觉,应该说,那是不懂莲的人所无法见到的泪。 第6章 月莲华仍处于震惊,因他冷不防的逾越之举。 然后,他的唇取代了他的指,衔去那颗没有温度的无形眼泪。 还予他突来的索吻,月莲华的反应是吐了他一身,那张原本就不红润的脸蛋更加惨白。 接着,她大病三天,就因为他那个只不过碰到她颊上寒毛的轻吻──那吻轻若鸿毛,但她却觉得自己让一大束的荷花迎面砸来。 “撤下撤下。”娇懒无力的柔荑自床帐里伸出,意思意思地摇了摇,拒绝了贴身丫鬟送来的补汤。 “莲华小姐,你又不吃了……”一碗热汤由热变冷,又由冷温热,月莲华就是不肯灌一口。 “不吃不吃。”柔荑缩回帷帐里,还不忘将方才探手所造成帷幔微掀的开口给拉平。“我要独自一个人窝在床帐里直到夏季过完,谁都别来理睬我。”飘浮的声音像是呵气,完全听不出半点活力。 “莲华小姐,你会闷坏自己的……” “总好过离开床帐,活活被莲臭给呛死强。” 就在她昏昏病病的这些天,梅舒怀将月府荷池那亩荒田全给植满了荷,让她每个清晨都在荷莲绽爆喷香的恶梦中惊醒。现在整座月府笼罩在莲花香气之中,让月莲华虚软的身子更形病重。 辗转难眠,难眠辗转…… 夜里,有着荷莲的味儿侵占;梦里,却有着梅舒怀挥之不去的影子。梦里的画面,停留在他伸出长指,为她拭去眼泪那一幕。 事实上,那天她并没有哭,她没掉泪,因为她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就算有,她的眼泪只流存在心湖,那是没有人能接近的禁区。 自小到大,她从没掉过泪,无关坚强与否,只是没有哭的念头,即使真遇上难过痛苦的事,也激不起眼眶分泌泪水的欲望。 而他,却说瞧见了她的眼泪…… 是诓骗她的吗? 还是…… “小姐小姐,不好了,梅公子来探你病了──”丫鬟小洁粗鲁地拎着裙摆奔进房内。 “不准让他进来!将那块板子挂上,快!”床帐掩不住月莲华蓦然尖嚷的惊恐。 “惨了惨了,梅公子带了一大束的荷花来探小姐的病了──”又一个小丫鬟小奇#書*網收集整理净急窜进来,禀报更详细的情报。 “关门!关门!”月莲华连忙交代,但为时已晚。 “梅舒怀与莲不得进入?这板上是这么写的吗?”属于梅舒怀的轻笑声飘进一群女人慌张失措的氛围中。 “二当家,看来是这样没错。” “这和城里膳舫楼外头悬着‘乞丐与狗不得进入’有什么不同?” “嗯……小的不知。不过,应该是没什么不同。”梅兴还是尽责地回答主子的疑问。 被人与乞丐、狗混为一谈,梅舒怀不但没动怒,反而开怀地笑了。“我是诚心诚意来探视莲华姑娘的病,我想,她不会如此失礼将我拒于门外才是。”他的音量,很故意的让屋里的人听得清晰。 “梅舒怀,我不欢迎你,更不欢迎你手里那束恶心的玩意儿!”管他失不失礼,月莲华先发制人。 “莲华,我瞧这些天月府上上下下赏荷赏得不亦乐乎,独漏你一个。我不想让你遗憾没能亲眼见到荷花绽放的美景,便起了个大早,特别采了几朵开得最大最美的荷莲来给你解解闷。”这般不解风情,好伤人呀。 梅舒怀在月府丫鬟还来不及关门之际,闪入月莲华的闺房──带着一身教她不敢苟同的荷花清香。 “快滚出去!小洁、小净,快把他轰出去!”月莲华歇斯底里揪紧床帐,她的声音像是整个埋在枕头里,闷到含糊不清。 “梅公子,你擅闯我家小姐闺房,这是不合礼数的!”丫鬟小洁挺身而出,摊臂挡在梅舒怀面前。 “我知道自己失礼了,喏,赔罪。”一大把荷花直接塞给小洁,“找个花瓶插花去。”他很自动地下达命令,再顺手将小洁给推到一旁去瞠目结舌。 “莲华,我来看你了。”声音甜到像是掺了蜜、酿了糖一般。 听到帷帐外传来轻快的跫音,月莲华双手牢握着两块床廉布,她知道,只要这两块布一叫人给掀了,她的悲惨命运才宣告正式降临。 “你你你、你不要过来──” 刷的一扯,月莲华辛苦捍卫的廉布被他轻易扯开,她的小小天地里闯入那道优雅身影。 “莲华。”笑容可掬。 “我跟你有熟到可以直呼我的闺名吗……”月莲华无力的双手仍攀在廉布上,因他此时的不请自入而呈现大字型地平伸,螓首整颗埋在那个抱在怀里的绣枕间,原本就偏纤瘦的娇躯蜷曲在罗衾下,只剩一双含怨带怒的眸子死瞪着他。 “经过前些夜,我们应该已经培养很不错的感情才是。”他无辜又了然地轻呀:“难道你是要我唤你一声莲妹?” “你少肉麻当有趣!”要不是她这些天吐多吃少,胃里再没几两食物,现下早被他一句“莲妹”及浑身上下刺鼻的味儿给激到呕心吐肝了。“你敢叫我什么莲妹,我就一脚将你踢下荷池去!” 这男人早上是又在荷花田里滚了一圈是不?怎么臭得这么彻底?! “我也觉得唤莲妹太过矫情,‘莲华’恰恰好。”梅舒怀不请自来也罢,他还大剌剌朝人家闺女床榻一坐,动手拉掉罗衾,开始得寸进尺地剥离她紧抱不放的牡丹绣枕。 “你不要太过分……”绣枕是月莲华现在唯一的护身符,她双手死抱,不让梅舒怀有半分得逞机会。 “夏日炎炎,你又是抱枕又是蒙被,会热出病来的。”他还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完美的藉口。 饿过好几顿,又吐到昏天暗地的她,哪来的力道和神清气爽,看来精神奕奕的梅舒怀挣扎?撑不到半刻,绣枕只能可怜兮兮地离开她的臂弯,接着,他大大方方占据绣枕的原有位置,不同之处是她强抱绣枕,而今是他强抱她,相同之处就是她整张芙颜仍是深埋其间。 “梅舒怀──”她屏着息。 “你越是不出房门晒晒日光,脸色会越不健康,一朵莲华最重要就是日照,缺了这项,花种是不会漂亮的。” 梅舒怀直接拿她当荷花对待。 “我的不健康全拜你所赐。”她的声音闷在他衣襟里,加上不敢换气,以致于显得奇腔怪调,“只要你离我远远的,我就能长命百岁、鸿福齐天。”她推他,但又不敌环扣在她身后那双坚持有力的大掌。“你想让我再吐你一身吗?”她恐吓。 难道他这么快就忘了前些日子的狼狈教训? 梅舒怀笑笑没松手,只是朝身后唤着:“梅兴。” 梅兴立刻明了颔首,忙抖开一套全新的精绣华裳。 “我带了替换衣衫,不怕。”梅舒怀的语气像在鼓励她多吐几回无妨。 月莲华连呻吟都懒,“算我拜托你离开,求你替我留下月府唯一一块净土,不要连这里都染上莲臭……”她呈现绝望状态,也没力气和梅舒怀翻脸,放软口气,只求梅舒怀带着那束荷花滚出她的世界。 “我是来邀你赏莲的。”他笑意盈盈。 “你乾脆直接赏我一剑,我会心甘情愿些。”屏息太久,她开始感到晕眩,逼不得已,她在他胸前小吸一口气,又急速闭息。 她以为他身上的味道会让她不舒服,但意外地,纳入肺叶的凉气竟让她觉得清爽宜人……“莲华,现下月府男女老幼全都围在荷池边打转,你却像个局外人,你见到他们笑着赏荷、品荷,你不觉得自己不属于他们?” 月莲华抬头觑他,“除了荷,我会陪他们赏任何一种花草,他们不会因为荷花,就将我排除在外。”要是这样,她会更痛恨荷花。 “但你分享不到他们现在的快乐。”他露出好遗憾的神情。 “他们不会因为我的不分享而不快乐。”那是什么表情,好似他多舍不得一样,哼! 他淡笑,“是呀,不快乐的人只有你。” 梅舒怀又用着那种透视一切的眼神在剥开她的防护。 月莲华心中一凛,一时之间竟开不了口反驳他,唇瓣蠕了蠕,却还是无言,越是心急想出声否定他的话,乾涩难当的喉间越是挤不出半点声音。 再不否认,就会被他视为默认了吧…… 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让他猜透一切。 第四章 “我很快乐,只要能远离一切和莲相关的东西,包括你。” 月莲华的反驳来得很慢,一直到她被梅舒怀架出闺房,直拖向荷池途中,她才开口接续好半晌之前的对话,梅舒怀以为这话题已经结束,毕竟他的目标是拐她踏出房门赏莲,现在目的达到,他没料到她还悬念着他的那席话。 “莲华,你的快不快乐我看得出来,不需要你来澄清。”她的努力澄清看在他眼中反倒更像狡辩,只会越描越黑。 “我──”好不容易想到的说辞教他这么一反驳,显得她的幼稚,她咬着唇,“别说得好像你无所不知一样,你只不过是个会耍嘴皮子的奸商罢了。” “我当然不是无所不知,但只要是关于莲,我的确无所不知。”他的手掌状似亲匿,实则扣握在她的细膀上,不容她逃跑。 “我不是莲……”她执绢轻捂着口鼻,觉得自己颇委屈。 “你是莲华,是莲的别名。” “我家还有芙蓉、芙蔻水芝、水华、玉环、菡萏、荷团、藕丝、子莲……麻烦您梅二少也好生去关照关照,别把心思浪费在我身上可好?”为了换取自由,她甘愿出卖兄弟姊妹让他荼毒,家中姓名代表着荷莲的可不单单她一个倒楣鬼。 第7章 “他们都长得非常的好,不需要我的关照。” “我也长得很好,谢谢你的鸡婆。” “喔?那为什么我觉得我抓到的只是根枯枝?”他的五指拢了拢,明示着她身上肉的斤两不合他意。 “我虽不丰腴,但我身子骨很健康。”才这么说,一丝荷花香气误入肺腔,让她禁不住乾呕,轻轻松松嘲讽了她那句身子骨很健康的夸口之语。 他笑,不出言,只用眼神取笑她。 “是因为闻到莲的味道我才想吐的。”她为自己辩解。 “你真的有闻到莲的味道吗?还是心理作祟?”梅舒怀将她拉近自己,让她的脸颊贴靠在他镶玉盘扣上,俯首凝视矮他一个头的月莲华。 靠得恁近,月莲华才看清他有一张多么好看的容颜。 长睫半掩的眸专注地盯着她的脸,深墨又洁亮的眼瞳正抽丝剥茧地审视她的秘密,薄扬的唇总是噙着笑,像是透彻着她的心事而洋洋得意。 那双眼,快要碰触到她那层层密封的禁区,他就要用那双眼,将她再无遮掩地看穿了……月莲华认输地别开头,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她知道自己很害怕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我当然闻到了。”她恨极了自己像只丧家之犬的反应。 “那你说说莲味是哪里臭了?”梅舒怀张开扇面,为两人招着微风,继续半拖半拉地牵着她。 “从烂泥长出来的东西,当然是臭的!” “这么说,是烂泥臭罗?我梅庄水塘里有浮莲,全花盛开不及巴掌大,你嫌泥臭,我让人搬来几百个水缸,全植满浮莲,不沾半点泥沙,你要是不要?” “多谢你的好意,我没那么多银两付你梅二当家这笔款子。”她同样没兴趣。 “当我送你的见面礼!”他不介意损失。 “我拒收!” “为什么?没有人会不要我梅舒怀所种植的莲。”他心知肚明她的拒绝理由,却仍要听她亲口说出。 她假笑,“真可惜,我月莲华就不要,希望没伤了你的自尊。”哼哼。 “那是因为你不懂莲华之美,今天,我会让你对它爱不释手。”像承诺,也更像恶意,梅舒怀笑露一口白牙,拖着她的脚步加快,转眼间,一大片绿油油、粉亮亮的荷田纳入两人眼中。 她当然不会傻到不明白梅舒怀在打什么主意! “不要……不要拖我过去……”月莲华开始挣扎,一双莲足在地上又蹭又顿,只盼能挣出他的掌握。 “莲开得正好,让你瞧瞧这些漂亮的小东西。” 她不断惊恐摇头,“我不要……” “梅兴,小舟备好了没?”他问着左右。 梅兴看着两人拉拉扯扯,想劝主子在月府的地盘别这么欺负人家姑娘,却又碍于身份,只是唯唯应诺。 “梅舒怀,你不可以!”闻言,月莲华惨白了一张俏颜。 他要将她塞入小舟,泛入那些荷叶之间?!她还以为他只是要强迫她赏莲,却没想到他无耻到这般地步──没错,梅舒怀是这般打算,而且更这么做! 月莲华紧闭着双眼,从梅舒怀将她抱上小舟后,她不曾睁眼,不敢吐纳,只是双手微颤地扶着舟缘,看起来可怜兮兮极了。 “莲华,把眼睛张开。”他于心不忍,轻声哄着。 蜷成一团的她想也不想的拒绝:“梅舒怀,我恨你!”连声音都在发抖。 “莲华……”他的移近,免不了让船身晃动。 “你不要动!”她又要闭气又要尖叫,整张小脸涨得通红。 “你放轻松。” “你放我回岸!”她不要放轻松,她只要双脚稳稳当当踩上地! 梅舒怀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别这么紧张。“莲华,你听,泛舟拨开荷叶的脆响声──”“呕──”她的回应却是瘫靠在舟缘将她今早唯一喝下肚的那杯人参茶给吐得乾净,全还到池里去喂莲花。 梅舒怀忙替她拍背顺气,月莲华也没多余心思去斥责他的逾矩及身为始作俑者的罪孽。 “你晕船?” 她连摇首也没空。 她哪是晕船,她是晕莲好不好! “放……”放我上去,呕── “乖,别说话,先吐。”拍拍拍,别让她噎到才是重点。 “你……”你这个天杀的花痴男!呕──“吐完还有甜藕茶可以漱漱口噢。”梅兴真贴心,特别准备他最爱的藕茶让他们出游赏莲解渴用,给他加些薪俸好了。 “我……”我才不要喝,呕── 直到月莲华再也吐不出半滴酸水,她只能软趴趴地任梅舒怀心满意足地将她收纳在臂弯间淫笑,像个骨头全散了的破娃娃。 “莲华,你还好吧?”他自动自发拎起她掩鼻用的绢子,替她擦拭唇畔残留的酸水。 她没法开口,那几回的呕吐,吐尽了她的力气,也更因为赌气而暗暗立誓,这辈子都不开口和梅舒怀这个天杀的混蛋多说一个字! 梅舒怀将绢子浸到荷池活泉里去搓洗,再好整以暇地替她擦脸。 肌肤接触到沁冷的水温,让月莲华打了个哆嗦,缓了身子的不适,那条绢子滑过她整张脸,最后贴放在她的额头──她虽想轻斥:“那荷池我才刚吐过,你竟然拿那池的水来洗绢子,还放在我头上?!”,但想想轻舟的滑行速度未减,活泉汩流不休,她吐的酸水早不知飘到哪条鱼儿的肚里去,她也就难得大发慈悲一回,懒得同他咆哮。 他继续动手拆她发上的珠钗钿饰,让她能更舒服而自然地躺在他怀里,而不会让珠珠簪簪梗在两人之间,这点贴心倒是让月莲华感到吃惊。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月莲华耳畔络绎不绝,除此之外,她没再听到梅舒怀的声音……用着残渣般的力量,她半睁开眼。 天际浮云冉冉,慵懒地拖行于朗蓝的穹苍,本该是一望无际的青霄多了一片片自头顶穿梭而去又接踵而来的荷团叶影……而他,是来来去去的荷影间,唯一始终停驻在她眼廉的景色。 “处处虚堂望眼宽,荷花荷叶过栏千。游人去后无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苑墙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见一灯。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曳入西陵。” 吟唱的笑嗓,由她后方飘来,让枕靠在他胸前的她轻而易举地在咚咚心跳声间仍能字字清晰地将那阕诗词给听进耳里。 他的轻柔,是哄人入睡的摇篮曲儿,吟来幽幽,轻易地安抚一切嘈杂。 “别再歌咏荷花了,你嫌我还不够狼狈吗?”忘了自己前一刻才立下“再同梅舒怀说话,就心甘情愿呛死在一大把荷花恶臭间”的恶毒誓言,下一刻稍稍恢复神智的她又开口数落。 “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很是悠哉吗?” “我看你的确悠哉。原来梅二当家是用种方式替梅庄赚银子,真令人钦羡。” “我花银子的速度更悠哉。”他的语气听来颇骄傲。 月莲华知道自己空空如也的胃里再也挖不出半点玩意儿可吐,绝望而认命地深吸了口布满荷莲味道的空气,再掀开长睫与他互视。 “所以你才会这么空闲地到别人府上残害别人家的闺女,是不?”这么说来还真是梅家家教不当,难怪养出梅舒怀这种败家子。 “我可不轻易出手。”他残害闺女也是要看对象的。 什么痞子笑容?!她在损他耶!难道他听不出来吗? “你是因为我叫‘莲华’才出手的吗?”她想知道自己倒楣被缠上的原因。 他摇头。“别忘了,是你先对我出手的,我是被动的一方。”绘满粉荷的纸扇轻刷开,为两人摇着薰风。 她伸手将纸扇推离自己一臂之远,她的眼前可是不准出现任何绘有荷的物品。“我什么时候对你出过手了?” “是你先躲在竹廉后偷瞧我,也是你自己半夜摸黑到荷池畔与我相会。在接收了你这么直接的明示后,我再不有所表示,岂不失了一个君子应有的风范品德。”说来他可真是善解人意。 “梅舒怀你──”她为之气结,因他说得好像她是荡妇淫娃一样不知检点,控诉得好像她随时随地都想将他梅舒怀给扑倒在地,为所欲为! 这男人嫁祸的本事一流! “我到竹廉后偷瞧你是为了称称你的斤两,况且,当时芙蓉和芙蕖也在场,没道理只有我一个人受苦受难。”她将两个妹妹拖下水,反正她本来就不是那种牺牲自己、成全家人的善心大笨蛋,该吃的亏,她也不会一个人独自品尝。 “结果你称完了我的斤两,发觉我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所以当夜迫不及待与我幽会?”他朝自己脸上猛贴金,再度扭转她的语意,非得将她说成像妖艳风骚俏寡妇,而他也颇甘愿成为她偷情的情夫。 奸夫淫妇,比翼双双飞。 “我不是去与你幽会!我是去狠狠警告你!”警告他别不识相地在月府荷池里种满洪水猛兽! 梅舒怀佯装一派无知,沉入回忆。 “可是那个夜里,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狠狠警告人的话,反倒是和我谈心事、诉情衷,还偷走我一个纯情之吻……”他执起她的柔荑,刻意滑过他的下颚,磨磨蹭蹭地调戏她,然后很愉快地看她过分白皙的脸蛋浮现粉莲特有的鲜嫩色泽。 “是你强吻我!”被臭莲似的男人强吻,她才委屈好不好! “是你勾引我。”牙关一开,像啃笋子般地啃上她的手背。 好痛!氨鸾愕奈蕹芟铝鞴值轿彝飞稀!痹铝o氤槭郑垂室庖哿怂! 第8章 澳阕鍪裁矗浚本尤换箍嘉弊潘募》簦? “我的无耻下流也是配合你呀。” 月莲华迅速用另一只末受箝制的手朝轻舟外的水塘一捞,掬来满掌的池水浇熄他看来正逐渐萌发的火苗。 火来水淹。 数回的掬泼,溅得两人满头满脸的水,连同舟旁的荷叶也承接了晶亮的水玉珍珠,在叶缘滚了好多圈,最后拢聚在圆叶中心,看来好不清澄。 “你的无耻是你梅家的血脉,与我何干?!还不快住嘴,我的手被你咬得好痛!” “莲华,这么一点水是灭不了火的。”虽然他整头黑发已是湿漉一片,连衣裳也惨不忍睹。当然,月莲华的情况也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那你跳下荷池去灭火呀!”她直接建议。 灭火?灭顶才是吧。“那一大池的水淹死我都够了。”梅舒怀拨着额前因为碰水而更形鬈曲的刘海。 良久没听到她的反驳,梅舒怀困疑地垂眸检视怀中的瘫娃娃,这才发觉月莲华的不对劲──她看着他,一直维持着仰颈的姿势,然而……眼神却是空洞的。 沉下去了…… “谁沉下去了?” 她叫我救她……救她…… 不、不能呼吸了…… 她……她…… 被整池莲华所吞噬。 莲华…… 午后一阵薄雨缓降,朦胧了莲花池畔,冷雾轻雨交织成一片半透白皑,一叶扁舟在水面上悠游飘荡。 梅舒怀折了枝荷叶,勉勉强强替两人遮雨,反正雨势不大,小小荷叶就能胜任纸伞的重责。 雨,小到连拍击在荷团上的声音也没有。 他若有所思、他心不在焉、他神游太虚,甚至是有些焦躁不安,这些神情反应是从不曾在意气风发的他身上出现过的。平时只要身处荷池内,他的心灵就能得到平静,但今天似乎失效了。 因为她在他胸前痛苦沉吟。 她恨莲花,因为莲花吞噬了她的娘亲。 而她,亲眼目睹。 但这件事早在他到月府的第一天就已知晓,所以他没有任何惊讶,只是觉得难过。 他所爱的莲,是以这种形式被她深深厌恶着,而他的莲,成为她的梦魇,他所植的每一朵莲,对她而言都如同杀人凶手一样,满身罪恶。 月莲华仍躺在他怀间,那双曾茫然空洞的水眸此刻紧紧闭锁,而眉心小结任凭他如何轻推,仍不见有半分消减,他在她耳畔唤着她的名字,一回回的“莲华”送入她小巧耳壳,却换来她神色苦痛的辗转泣吟──她同样痛恨她的名字,或许该说,她下意识地痛恨着自己。 “该怎么办呢……”他低声沉吟。 如果她没和莲花结下这么大的梁子就好办多了……如果她娘不是摔下莲花池就好……什么坑什么洞都好,可她偏偏要挑莲花池,真是……“沉下去了……”一声嘤咛,反覆不下百次的呓语一再折磨着她,而今,暂告结束,在她缓缓苏醒之时。 睁眼,混沌的眸逐渐清朗,从恶梦中回归现实。 映入月莲华眼廉的,仍是她昏厥前所见的景象──梅舒怀的笑脸,只是那笑容里有着她所不明白的异愫。 他卸了冠,黑发半乾半湿地披满他肩头、衣襟,每一绺都带着不听话的鬈曲,让他平时风雅公子的模样染了一丝桀骛不驯,甚至是鬈曲得有些凌乱逗趣。 “醒了?”他问。因为她的表情实在愣得好可爱。 “下雨了……”她没被荷叶遮到的裙摆全被雨打湿了,冰冰凉凉地贴着[奇][书][网]她的肤,虽逢盛夏,她仍觉得好冷。 “嗯,下了三个时辰。”他抹去她脸上几滴细雨痕迹。 “我睡着了?” 她醒了,却选择遗忘失去意识前的片段记忆。 “嗯,也睡了三个时辰。” “……我睡下时,有没有说什么话?”带着不安,她瞄向他。 梅舒怀双臂环着她,他当然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恐怕连月莲华自己都不明白,睡梦中的她有着怎生的憔悴。 “说‘舒怀,我喜欢你’,算不算梦话?”他嘿笑,严重扭曲真相,不愿她记起梦境的不愉快。 苍白的脸蛋又恢复了血色,一股羞赧的热气直冲脑门。 “胡说!我才不会说这种浑话!”月莲华从他怀中猛起身,引起船身摇晃,吓得她差点又很没种地窝回他的羽翼下贪求保护。 “有,你说了。”诬赖为快乐之本。 “我怎么可能说这么不知羞的话!”她藉着扯开嗓门以壮大声势。 他耸肩。“这叫梦中吐真言吧,还是你要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抑或……美梦成真?”他重新将她捞回荷叶伞下,将她方才退离他怀抱短短须臾,发梢所飘淋上的晶亮雨珠给拭去,一张放大的笑脸贴近她的眼。“莲华,你放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取笑你,相反的,我很开心,很开心自己存在于你的梦境中,也开心你在梦境中对我毫无保留地掏心挖肺,更开心你对我倾诉爱意。” 梅舒怀撒下漫天大谎也不露破绽。宁可用力破坏她的闺女名誉,也要拐她脱离阴影。所以谎言多说也无伤大雅,因为他的谎言不以伤人为目的。 “你不会知道,你说喜欢我的时候,神情有多甜美、多诱人……闭上眼的模样像是祈求我给予相同的回应,蹙眉只因为我给的回覆稍迟,噘嘴是同我呕气,怨我出言调侃,让你羞红了脸……”虽然一切纯属捏造,梅舒怀却越说越觉得自行模拟想像的画面趋于真实,好像他真的曾听她亲口如此说过……连他都快分不清真假。 听他说得煞有介事,她再多的自信也全化为灰烬。 “我……我真的这样说?”第二号分不清真假的小美人咬着唇,很不愿接受事实但态度却有软化迹象。 梅舒怀点头点得可勤快了。 “你说过了,我不骗人的。”他扯起谎来神色自若,因为演戏向来是他的看家本领,和败家产同样专精。如果连月莲华这种小丫头都蒙骗不了,他家大哥又怎么会让他给“欺骗”了十多年? 月莲华抚额轻叹。她怎么会反常到说出不该说的话?她的梦境中向来应该只有──她顿了顿,觉得沉沉的脑海里有了片刻的停顿,好像有什么东西曾纠缠着她每一分的知觉,现在却什么也捉不着。 难道这一段记忆停顿,就是她向梅舒怀吐露的爱意? 扬眸,对上梅舒怀无辜的招牌笑容,企图想骗取她的信任。 更糟的是,她好像真的相信自己曾向这个男人说了些肉麻嗯心的绵绵情话……第五章一夜,池荷尽凋。 梅舒怀傻愣愣地呆在池畔,眼见昨天还亲亲密密和月莲华一起泛舟穿梭的荷池成了这副模样……这残景,一般来说只有接近秋月才会出现,可……现在是荷月呀,顾名思义该是荷的盛季,本当一池锦绣及热闹,重点是……就算到了荷花凋萎的时刻,也不会连荷叶都枯得乾乾净净,连一株也不留,只剩满池黑泥。 他这个人称司荷的梅舒怀还醒着,那整池的荷莲怎敢比他先睡?! “二当家……月府的荷花又全枯死了……”梅兴脸上的震惊远比梅舒怀剧烈,他向来是藏不住情绪的人,现在脸色的难看自是胜过梅舒怀数分。 他担忧着月府荷莲尽谢,对梅庄、对二当家都是极大的名誉损伤呀! 梅舒怀缓缓拈梳着垂额刘海,沉思的眼由池间凄凉的荷尸回到梅兴大惊小怪的脸庞,突然觉得有想发笑的冲动。 “二当家,你怎么看来一点都不惊讶?!”还得意的笑又得意的笑咧。 “我很惊讶,惊讶到不知该做何反应。”悠闲摇着扇,梅舒怀的表情和此时的言论压根搭下上。是谁规定“惊讶”就非得像梅兴那样又是跳脚又是瞠目的? “那怎么办?”他们梅庄主仆还在月府作客,竟就发生这种事,月府上下不知会用什么眼神看待他们,怕是将他们二当家植荷的美称给践踏在地吧?一思及此,梅兴的焦躁又掩藏不祝“是呀,怎么办哩?”梅舒怀无辜反问,一点也不像个主子该有的反应。 “二当家!您怎么问我怎么办?!该是我问您怎么办呀?!这次月府运荷,咱们足足敲了他们五万八千两白花花的银子,现下不过几天,那五万八千两的荷全枯死了,他们会不会开口讨回去呀?咱们能安全走出月府吗?就算从月府逃了出去,大当家那边又如何是好?五万八干两足够让大当家大义灭亲了吧……”梅兴越想越钻死胡同,而每条死胡同最后的下场都是血溅五步,呜……梅庄里谁不知道大当家把银两看得多重,他在意银两的程度,远远胜过天底下任何一项事物,上回一名梅家管事不过碰坏了一片牡丹花瓣,就差点被大当家拖到土里去“种”,现在他们赔的,可是那片牡丹花瓣千百倍之多的五万八千两呀! “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所以才问你怎么办呀。”梅舒怀还是一派轻松,只是眼底藏着一抹梅兴瞧也瞧不透的忖度。 “梅二爷!” 月府老爷率领一大群的妻妾子孙及家丁,浩浩荡荡杀上来。 “二当家,他们来了!来了!”梅兴扯着梅舒怀的衣袖,比梅舒怀矮了大半截的身躯很自然地寻求庇护──躲到主子身后去。 梅舒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他也深谙“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唇角一咧,完美的笑靥呈现在月府众人面前。 粲笑深深戳击进月府上下的心窝,带着好半晌的晕眩失神。 “月老爷,一大早来赏荷呀?” 第9章 梅舒怀继续发动笑容攻势。 清洌的笑嗓搭配上温醇的神情,谁说外貌长相不重要,梅舒怀不知靠这张皮相欺骗过多少商界老奸雄。 他的笑容男女老少通杀,所以首当其冲的就是带头杀上来的月府老爷。 “是……是呀,赏荷。” “赏荷可是这时辰最佳,月老爷不愧是爱莲之人。” 月老爷呵呵笑,“这还不是梅二爷您教的,卯时正是荷花最美之时,所以我才特地让夫人和子女们全凑在一块赏荷,等赏完了,还有一桌荷花宴席品尝哩。我正想差人来请您赏脸。” “舒怀自是乐意不过了。” 两人的笑语客套在瞬间灰飞烟灭,两双眼又同时回到没有半点叶绿及荷红的池心。 别说什么劳什子的料理,连朵花苞都不见踪影,还赏什么赏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口,就是有句疑惑从一群人之中咕哝出来。 “昨天分明还长得好好的,今天一早起来竟死得这么乾净……”“每年都是这样,说惊讶也不会太惊讶了……”“只是本来将希望全放在梅二当家的身上,孰知……”窃窃私语从嘀咕逐渐扩张。 “早说过别将银子花费在这池荷花上头,瞧!年年大把大把的银子挥出去,可哪一年真正让咱们开开心心地赏朵荷呀?那银子不如留下来,大夥以后也能多分几两。”抱怨声开始加入,来自于月府想多挣些遗产的公子哥。 “我就说这池子里一定有古怪,会不会是姝雪的冤魂不散?她生前最爱莲了,这池莲最早不就是她一手亲植的吗?”月府几位夫人倒是比较相信神鬼之说,言之凿凿。 “可、可姝雪姊姊的死,与月府上下没干系呀!是她自个儿跳进荷池,没人逼她半句!” “嘘,莲华在后头,被她听见可不好了!”这句话的音量远比那几句碎嘴喳呼还来得大声,虽好意,却被心急给破坏殆荆每年只要荷池里的水芙蓉枯萎一次,月莲华的娘亲狄姝雪便再一次受人注目,当年的殉身缘由又教人反覆讨论。 而本该遵从众人希冀,流露出孤女沧桑飘零及委屈的月莲华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远远落在大夥后头,招摇着绣有粉蝶的圆绢扇,偶尔扑扑耳边飞舞嗡鸣的蚊子苍蝇,看来挺愉悦自得,她的喜悦绝对来自于那池荷莲的死亡──这一点,逃不过梅舒怀的眼。 一身浅色彩晕裙的身影轻易被忽略在兄弟姊妹华丽无双的衣饰之后,她似乎也刻意如此,与两名贴身丫鬟小洁、小净在热闹圈子之外自得其乐,只有在月芙蓉及月芙蕖回头朝她说话时,她会有所回应。 与梅舒怀眼神交会之时,月莲华唇边那抹浅笑犹如一朵柔花,毫不吝惜地朝他绽放,为那张精致脸蛋添了数分俏丽。 梅舒怀可不会笨到将她的笑解释为含羞带怯,因为他已经全然摸透了她的性子──那是挑釁! “梅二爷,到底是我月府的地有问题,还是您府上的莲有问题?” 忽略了人多嘴杂的交头接耳声,梅舒怀直接接收月府老爷听似疑惑,实则绝望的问句。 他淡淡回道:“我想,问题不是出在莲身上。”先替梅庄脱罪,“莲的习性不可能一夜凋尽,即使是从根部腐烂而枯,少说也要三日光景。” “那问题是出在哪?” “我若答‘不知道’,那五万八千两我也赚得心不安理不得,是不?”梅舒怀故意朝月老爷后头的跟班群走去,很怡然很悠闲地穿越人潮,最后驻足在月莲华面前。 她想逃,他却用鞋尖踩住她的曳地长裙,教她进退不得,只能用凶恶的眼神无声瞪视着他,小手不着痕迹地拉扯裙摆,希望能从他脚下救出自己被踩脏的裙。 她可以很粗鲁地斥喝他、踢翻他,可是在爹亲、众娘亲及兄弟姊妹面前,她不能,因为她是最乖巧温柔的月府四姑娘──而梅舒怀就是抓准了她这个弱点。 梅舒怀做了个轻轻旋身的动作,虽然是侧身半背对着她,但左脚竟也踩上她的裙摆,怎么瞧都属恶意。 “早在我住进月府的头一天夜里,我就知道问题出在哪了。”这句话,说得轻浅,像是单单说给月莲华听的悄悄话。 月莲华瞅着他直瞧,不经意间皱蹙了眉而不自知。 “我植起那些荷,也只不过是要验证我的猜测,更想知道荷池女鬼之说究竟有几分可信。”梅舒怀续道。 月老爷咽咽津液,“这么说来……是姝雪……”“死得不甘愿,所以您不该找我来,您需要的,是一名道士。” 五更声响,“天乾物燥,小心火烛”的告诫远远散去,而另道小小跫音却逼近而来,最后停在仍燃着烛火光芒的厢房前。 “你来得真晚,我还在猜你能吞忍多久。” 门扉开启,房里头的人等了一夜。 “你知道我会来?” “不是知道,而是肯定,这一趟,你非来不可。”笑嗓出自于梅舒怀,他倚着门,仅着一身素色单衣,不同平时的华丽,却更多了符合他莲中之仙美名的气质。他将下颚朝屋内一努,“不害怕孤男寡女之嫌,就进来喝杯茶吧,莲华。” 一室微光透门而出,照在屋外月莲华身上。 她没迟疑,跨过门槛,梅舒怀也顺手合上门。 “如果是藕茶或莲花茶,那省省吧。” 她直接走向窗边的赭红贵妃椅,穿着绣鞋的金莲小脚随着身子的落坐而一并曲伸到躺椅上。随手取来贵妃椅旁茶几上的书册翻览,发觉又是一篇篇咏莲捧荷的诗集,便毫无兴趣地搁回原处。 “为了你,我撤了藕茶,备了龙井,恭迎你的大驾。”梅舒怀自小火炉上取来水壶,动作优雅俐落地冲泡香茗,不一会儿,满室茶香飘散开来。 桌上布齐了品茗下酒的小菜和糕点,看来他早就安排好要招待她这名不速之客。 “你今早是故意那般说的?”接过茗杯,她没呷,倒是先发问。 “当然是,否则我如何脱罪?”满屋的椅子他都没兴趣,独独对月莲华躺卧的贵妃椅情有独锺,所以他捧着杯,跟着坐在她脚边的空位上。 “你可知道我爹下午便请来了三、四名道士,要驱逐我娘亲的‘冤魂’?”她的口气听不出生气与否,但责怪的成分也不校“我知道。”他笑。 “你自己无能植活那些莲,就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娘亲身上,不觉得很可耻吗?”她哼声。 “老实说,是有点可耻,不过我想你娘不介意的。”如果介意,他也没辙,大不了托梦来骂他两句罗。 “她不介意,但我介意。” “你介意什么?”他嗑了颗瓜子,“介意我恶意诬赖你娘亲,让她背上不白之冤?介意你爹不顾夫妻情分找来道士收魂?还是……介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娘亲替你顶罪?”最后一句话,说得好慢,咬字清晰。 月莲华一怔,对上梅舒怀的笑脸,他唇畔笑纹加深,像是又挖到了她什么天大秘密一样。 “你知道了?”是肯定。 “我头一天夜里回房就足足吐了一碗血,想要猜不着还真难。”梅舒怀得寸进尺地以她的腿为软靠,背脊毫不客气地躺上去。 “既是如此,你何不直接在我爹面前说出一切?!” “当着月家人面前说出一切?莲华,你希望如此被家人看待?”剥了瓜子壳,他将瓜肉递到她紧抿的唇边。 “梅舒怀,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对你心存感激吗?”她反问,侧头避开了他喂食的动作。 “我梅舒怀做事从来不求别人感激,但求自己开心。”他也不强逼她,自己将瓜子肉给吃掉。 “你的开心就是指将我耍得团团转?!”他在头一个夜里就摸清一切,但又佯装若无其事,缠着她、赖着她、巴着她,摆明是在探她的反应!将她当白痴耍玩吗?! 见她怒火渐升,梅舒怀倍感无辜。 “我没有这意思。”虽然要玩她让他觉得颇有趣,尤其是逗得她双颊染艳就是教他得意,但这可不包括害她变成众矢之的。 “没有?!你分明就有!你以为握着这个把柄就能向我索讨更多的好处,是吗?!你以为我会害怕你以此为要胁而任你予取予求,是吗?!我告诉你,我不怕你去同我爹爹和众人告状,说我就是下毒毒死那整池荷花的凶手,那又如何?大不了一顿责骂便是!你若想藉此大作文章,我绝对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啧!我怎么忘了可以以此作为筹码来换些好处咧?”梅舒怀拍额低叫。 懊恼!他竟然没有比她更小人地先想到这一点,不然少说也能赚些甜头来尝尝! “梅舒怀!”她怒喝,一杯热茶直想泼向他,让他这张俊脸毁容算了,省得看了碍眼! 他挡下那杯被授予谋杀凶器之重责的热茶,笑咪咪道:“莲华,你也不想多年来在月府辛苦建立的好模样在一夕之间全给摧毁殆尽吧?一个从不犯错的好女儿、好姊姊、好妹妹,众人眼中乖巧贴心的莲华,怎么可以做下这种毒杀整池荷花的坏事,这对于你的名誉是多大的伤害?而且你有没有算过这些年下来,月府花在荷池的费用便有几十万两,这一笔笔的钜款,全算在你头上,说不定将你卖了都不足抵债……”他边说边摇头,似惋惜、似叹气,更有数分幸灾乐祸。 “我说过了,威胁我没用的。”别以为这么说,她就会畏森森地发颤求饶! “我只是在陈述当月府所有人得知此事始末,他们将有的种种反应。” 第10章 他压下正想从贵妃椅上下来的月莲华,长臂一撑,将两人脸孔间的距离拉到不能再近。“到时,你要怎么解释你的这番摧花举动?” 头一次,她亲眼见识到何谓“吐气如兰”,梅舒怀每呵出一个字,他口中的丁香味儿便浅浅随着他的声音而出。 “那……那不关你的事!”她被薰得有些沉醉,只能急速推开他的脸,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以维持神智的清醒。 她没想过事迹败露的可能性,毕竟她平日打造出来的形象气质太过温婉乖巧,即便全府邸的人都知道她讨厌荷莲,却谁也没将荷花枯死的疑惑算到她头上,或许有人曾怀疑,但至少没人向她证实过,她也乐得清闲,悠悠哉哉地当她的月府四姑娘。 自从他住进月府,她才开始有了危机意识,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会在她的生活中掀起莫名的浪潮,果不其然,他那双眼眸,将她的娇柔糖衣给扯得七零八落,终于只剩下满身污秽……“事关我梅庄二当家的声名,怎能说不关我的事?再说,我也曾因喝下你下毒的池水而呕血生病,这更让我这个被害人拥有审问你的权利呵。”他重新黏回她的身边,一口气又喷吐在她发际。“况且,我担心你,你的安危怎能说不关我的事?莲华。”长指滑过她的手背。 醉人的贴心话,足以骗尽天底下的芳心,酥麻了每一根筋脉。 “你又在分泌对莲花过盛的感情了……”首当其冲又是她这个名唤“莲华”的人。 “我如果将莲花视为比你更重要,就不会在明知道你有毒莲恶习的情况下,仍命人植种数千株的粉莲让你下手摧花,对爱花之人来说,一朵花,也是一条生命。”算算她也杀了成千上万的荷花,看来若有下辈子,恐怕得一条一条还给那些花魂这笔命债。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向我邀功。” “我认为用‘献殷勤’比较合适。”邀功听起来多伤感情呀。 他们贴得太近,近到看得见对方眼中的自己,她看到他眼底的情愫,也看见他瞳仁间的月莲华是如何的震惊。 使尽力气,月莲华逃窜似地滑下贵妃椅,慎戒地盯着他,在他跟着离开贵妃椅之际,娇嗓一斥:“梅舒怀,你站在那里别动!”见他难得听话,月莲华缓吸一口气,“趁着这机会,我一并同你说清楚讲明白好了!我不想深究你为何要对我献殷勤,也不会领情,我讨厌莲,讨厌到有它就不能有我,容我就不能容它,而你本身就是一株莲,就算你在我面前掏心挖肺,我不会多瞧一眼──这样说,你懂了没?” 摇头,毫不迟疑,也是装傻。 “也就是说,如果你想同我交朋友,我可以很明白告诉你,我不要,请你另寻对象;如果你想更逾越地对我产生非分之想,那你更别奢望,连同你的殷勤都犯不着浪费在我身上,这样,懂了吗?”她像个三番两次告诫小顽童要听话的长辈,一根葱白玉指不客气地压在他鼻前,一鼓作气地将这些日子来她所察觉到的不对劲全给轰出口来。 她不是白痴,梅舒怀加诸在她身上过度亲匿的眼神早已让她心知肚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无端端这般瞅着女人瞧,那眼神,充满独占。 男人都想独占一个女人,却容许很多女人分享他。 在月府,这样的事情她见识太多了,也不认为眼前的梅舒怀会是例外。 她今夜来,只是要让梅舒怀知难而退──无论他再植几回荷,荷花枯死的次数只会远远超过他植种的次数──而不是再来受他蛊惑第二回。 “我懂了,你是想对我说,别爱上你,是吧?”这么简单的事情,明说就是了,拐那么大的弯做什么?真不坦率。 “如果你心里真有这种念头的话。”最好早早拈除掉,省得替她招惹麻烦。 梅舒怀又开始挪动脚步,每跨一步,弯弯的眼就流露更多的笑意,月莲华被他那抹笑靥所散发出来的气势给逼得节节败退。 “莲华。” 直到她被逼到门板前,梅舒怀抿着笑弧的双唇才轻掀,唤出了她的名儿。 她只能觑着他,心底不断胡乱猜想那张无害笑脸下一瞬间会产生什么大转变。 “你知道吗?莲子外壳坚硬固执,用来打弹弓还真能射下几只鸟儿,外壳不破,荷胚便无法探芽生长,若要靠莲子萌芽来培植荷莲,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水浸泡莲子,短则两月余,长则一年,待硬壳腐烂之后,荷胚才得以发芽,届时新芽才有出水的一天。” “我不知道。”她仍警戒地看他,不懂他为什么又突然同她说起莲花经。“你说这个做什么?” 烛火的光芒被梅舒怀笼罩在她面前的身影给整个挡住,月莲华突觉眼前黯淡无光。 他以手背轻触她的脸颊,背光的五官只有瞳中蕴藏着星火。 “你是莲华,拥有倔强的莲子脾气,深埋在硬壳之下的爱苗发芽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我梅舒怀什么没有,就是耐心十足。”他摊开双臂,一左一右地撑在她两侧,薄唇靠在她耳边,撂下狠话:“欢迎挑战。” 第六章 日正当中。 月府老爷领着家眷,随着黄袍道士吟咒舞剑的身影,在荷池畔绕行,三步一拜,五步一叩。 月莲华冷冷地挂着一张假笑皮相,跟随着众人,一炷清香轻拈在指尖,不同于月府其他人的诚惶诚恐,她的态度几乎是平淡若水。 人死后十多年才换来全府的拈香朝拜,这驱魂香烟,她娘亲能尝到几丝几缕?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招魂铃声急急催。 驱逐冤魂……驱逐那抹驻足于荷池的冤魂……恶灵退散,引渡西方极乐──铃铃……铃铃……莲华,娘没错,娘没错!娘不甘心……莲华,你看看娘,看看娘呀,这就是娘下半辈子要受的活罪吗?! 娘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呀…… 那是张多么傲人的绝俗容颜,嫁为人妇仍无损她清丽娉婷,岁月舍不得在花容月貌上留下痕迹,她美得近乎天仙、逼近无瑕。 如此美丽的容颜,被斑斑泪痕冲蚀,日夜藉以洗颜的泪水。妒恨的丑陋袭上她的皮相,那张脸,扭曲得令人害怕。 是的,她好害怕拥有这种表情的娘亲,好害怕那声嘶力竭的尖吼,好害怕娘亲总是用十指紧扣住她纤小的肩胛摇晃,哭诉着她怎么也听不懂的字句──娘死了,有谁会替娘烧炷清香,怕是忘了吧,怕是全忘了吧?!你说,你说呀! 是忘了没错,忘了整整十年,此时再想起,竟是为了驱逐那抹早已玉殒香消好久的凄苦芳魂……“莲华姊?” 月芙蓉的轻唤,让月莲华回神,她带着茫然看向异母妹妹,心绪仍在记忆之中载浮载沉,向来总是玲珑聪慧的模样此时显得拙钝许多。 误解月莲华的不对劲,月芙蓉担忧地问:“你挨不住热,是不?”丝绢抹上她的额,拭去那排热中沁冷的薄汗。“我替小净扶你去亭子里休憩一会儿好吗?” “莲华怎么了?”前头的四娘也停下脚步,探视脸色不佳的月莲华。 一声惊呼,女眷们全止了步,十数只握着绢扇的柔荑也毫不迟疑地朝月莲华脸上招呼清风,摇摇扬扬。 “好像晒晕了……”不然怎么如此闪神。 “那可不得了,快打伞──”话一出,旁边的丫鬟俐落撑开纸桑“别让她站在太阳底下才是首要,快快快,将莲华搀到树荫下!” “别摔着她了,小心,你们两个丫鬟轻点、轻点呀!”六娘又急又气地斥着手脚不伶俐的年轻丫鬟。 月莲华任由人七手八脚地撑扶着,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日头晒得昏眩,甚至在炎夏之际,她还觉得有股寒意。 众娘亲的关心,看来好多余…… “让我来吧。”梅舒怀的俊雅身影介入女眷之间,状似理所当然,从丫鬟手中半抢半拐地接过月莲华。“师父还在念经招魂,当家夫人们全围在这恐有不便,不如让我这个无事人来尽分微力。” “这……这怎好麻烦梅二爷……”四娘开口,其余女眷的脸上也展现为难,面面相觑交换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道德观念。 “我在月府受月老爷的热忱招待,本该替月府带来赏荷的乐趣,而今荷莲在舒怀的力不从心下尽成泥尸,让舒怀倍感歉疚,眼下好不容易有让舒怀聊表歉意的机会,夫人们的婉拒……”梅舒怀做作地咬咬唇,不着痕迹地散发一股被人拒绝的无辜可怜样,那薄唇轻抿,那眼中含忧,谁抗拒得了半分? “梅二爷……”好心疼噢,那表情揪疼了一干女眷的芳心,下至十岁小丫鬟,上至八十祖婆婆,全为了梅舒怀的自责内疚而泛着疼。 “让舒怀更觉得自己是无用之躯。”眉峰紧蹙地继续自我厌恶。 “没这种事,梅二爷您别太自责了。”月芙蓉见心目中的完人如此委屈,忍不住轻声安慰,因疼惜他而积蓄的泪水在眼里滚呀滚的。 “可是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呀,莲华一个好好的闺女,怎劳梅二爷您的‘赔罪’?”四娘仍觉不妥,毕竟她不认为月莲华会同意让梅舒怀鸡婆干涉此事。 梅舒怀笑笑地还想再对女眷们洗脑,但娇嫩嗓音却先插话。 “四娘,没关系的,就劳烦梅公子扶我到凉亭休息片刻吧,你们还是先随爹爹做完法事,别因我一人而耽误大事。”月莲华体恤地朝女眷们一笑。 “莲华──” 月莲华轻道:“四娘,全府邸的人都忙着,就劳梅公子之助吧。” 第11章 反正他看起来闲到发慌。 “既然莲华这么说了,就依她吧。”六娘拦下四娘欲抢白的话。 四娘虽不放心,但权衡两方轻重,也只能交代月莲华的两名贴身丫鬟好生伺候着,再重新抹去自个儿额上热涔涔的汗珠,与姊姊妹妹们回到炙阳底下的荷池畔,继续漫长的道法仪式。 回到凉亭,藉着小洁、小净去张罗凉茶及湿巾的时间,梅舒怀将她捞进怀里,纸扇招来的清风轻扑在她被晒得红热的脸蛋上,月莲华没有太大的挣扎,只是小小地对两人热呼呼交融的体温及汗臭低吟一声,随即远眺着嘈杂的荷池畔,像个不热衷的看戏人,那场戏,吸引不了她的注意,不看却又觉得可惜一般。 “我很惊讶。” 梅舒怀突来一句,赢得了她半分注意。 “惊讶什么?”她懒懒地问。 “惊讶你会亲自投入我的臂弯,惊讶你会同意与我独处。”这实在是大大满足了他的男性自尊,让他受宠若惊。 “我只是顺水推舟,藉你的语意逃过大太阳底下的折腾,别想偏了。”她没抬眸,淡然说道。 她不否认在那当下,她急于逃入他的臂弯,只为了打断月府女眷待她的好意,或许……是因为他正巧出现在她面前,抑或是……他一直守在那里。 招魂铃声嘈杂刺耳,即便她已经退到数尺之外的亭里,那声音仍如影随形……好吵,还要招多久? 招了,娘就会回来吗? 回来了,是不是又教道士给驱离,又要再魂飞魄散一回? “莲华,别哭了。” 梅舒怀说得很轻,却轻易掩盖过招魂的铃声。 她抬起头,仰望着俯颅她的梅舒怀。 他的手滑过她的颊边,长指歇在她的眼眶,她的眸间有着他的笑容……及担心,而他眸间的她,却仍是一派清冷。 “我没哭。”她拨开他的指,指腹上没有半分水渍,她不明白他何出此言,睁眼说瞎话吗?而且,这是他第二回指控她在哭。 “谁说哭一定要有泪水?”他低首,一缯鬈发搔弄在她鼻尖,却引发不出她的笑意。“你哭了,你在哭着你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即使她将失落藏得极好,仍瞒不过明眼人一瞧。 “他们是谁?” “月府的每一个人。” 月莲华扯动唇角,牵起笑。“你又自以为看穿了什么吗?”轻轻的嘲弄里,隐含了她也没来得及察觉的浅叹。 “我看到了你刻意的疏远、有意的拒绝,也看到了你强迫自己退离他们的世界,将自己孤立起来。”他瞅着她,口气没有半分猜测。“他们都待你很好,虽然有些许的疏离,但他们是真心诚意关心着你,就像你方才身子不舒服──即使是假病,但他们眼底的忧虑正是一家人会有的反应,然而,你却拒绝了他们善意的手。” 甚至为了避开众人的关怀,而投入他这个浑身上下布满莲香的男人。 他知道她在月府算得上孤立无援,月府十数名的少爷小姐,她既非特别得宠又没有娘亲庇护,寻常人巴不得能委曲求全,只盼能在其他房的大娘姨娘身上博取几分好感,好让小孤女在府邸能活得更快活些;他更知道,月莲华的确曾在这上头下过功夫──他在这几天借居月府时已经将月莲华的底细全给打听得清楚,当然,由奴仆或她姊妹口中陈述的事迹都是表面,底下暗藏的真相全是他自己推敲出来的。 “我拒绝?有吗?事有轻重,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而让大家分心,耽误了正事。” “你在说服自己?或许我该说──你在欺骗自己?” 他才开了个头,怀里的月莲华先一步挺直身子,从他的臂弯间坐起,一点也不像是中暑的虚弱病人。 她含怒的眼很是焰亮。 “你别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现在月府全忙着招魂驱鬼,何必要大家将精神全搁在我身上?我体贴大家的忙碌,这样做错了吗?难不成要我佯装病奄奄的娇虚样硬换取众人的注意,或是像个无病呻吟的孩子,啼啼哭哭地要大人们抱吗?!” 她早就过了这种无知任性的年纪,也很明白自己早已丧失这等权利,她在月府能受家人的喜爱,有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乖巧”、“善解人意”,从不会去争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知道,吵闹并不会替她换来更多的呵疼,只会让人厌恶。 “像你这种纨桍富家子又懂什么!要任性能任性,要耍赖能耍赖,在你们眼中有什么事会不顺你们的心、如你们的意?!”她吼完,怒瞪他的笑。 月莲华此刻眼神的防备没有让梅舒怀止住笑,这只是证实了他的料测。 “有很多事……不是任性或耍赖就能要得到的,我知道你很清楚这点,所以你从不任性,更不耍赖,但是你矛盾地将你能得到的东西往外推,你在怕什么?还是说……你在顾忌什么?”他直言道。 她又被看穿瞧透了!月莲华难堪地别开小脸。 为什么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办法隐藏住任何心绪?他总是一句又一句的提问,字字梗塞着她的反驳,他要的不是答案,他只是习惯用问句来肯定他所见到的事实。 “你何必问,反正你不是用一双眼就全瞧明白了吗?”她赌气回着。 “我只瞧见皮毛。” 他嘴里所谓的皮毛已经远远胜过任何一个与她共处十数年的家人。 轻吐了口气,她像是只被压在猫爪底下认了命的鼠儿,不再挣扎反抗,因为那只会餍足了猫儿的戏弄。 “我是拒绝他们,怎样?你如何能期望我这个在妻妾争宠之下,最后输到一败涂地[奇][书][网]的弃妇所生之女待他们如亲如娘?面对一张张将我娘逼上绝路的脸孔,他们的关心对我而言──都是虚伪。”平平淡淡的低诉着,她像在同自己说着话,而这番话,更像是一种……催眠。好像每说一次这番话,她就更能名正言顺地退离月府众人的生活中。 “莲华,你不诚实噢。”她在说谎,他一听就知道,加上她言不由衷。 “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我不诚实了?!” “眼睛。”他的手指了指她盈盈灿眸,“这里没有怨恨。” 这么美丽的眼,衬在清秀的鹅蛋脸上,若说勾魂他信,要说含恨,那是诓人的。甚至他还觉得她头一回在竹廉后怒瞪他的眼神,远比她现在诉说着那一屋子对不起她的亲人时还要多了些怨愤哩。 “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他起身,状似亲匿却也不容她拒绝地转回月莲华别开的小脸。 “像什么?” “像个弃婴,孤孤单单地远望着别人的快乐,痛恨自己无法融入他们,无关爱恨,你只是觉得自己不属于他们,要你自在地与他们一块笑着聊着,对你而言……有罪恶感?这罪恶感,是源自于你娘亲?你认为你的快乐会建筑在对你娘亲的内疚上?一个被逼死的女人所生的女儿,怎么可以和那些罪魁祸首相处融洽?这是不可以的、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如此,你逼自己逃开、逼自己冷眼回应他们的善意、逼自己扭曲他们的关怀?逼自己……变成今天这模样?”梅舒怀掬起她的下颚,让她仰近他的鼻息,感觉到她紊乱的吐纳。“你说,我瞧得对不对?”好邀功的口吻。 月莲华凝望着他,芙颜上没有太大的变化。 “你猜错了。”她试图平淡否定。 “喔?” “你毕竟不是我,你猜不着我真正的心思。”突地,她觉得自己并未被他完全看穿,漾在唇角的笑花逐步绽放。 “你希望我完全猜透吗?”若她点头,他倒是不介意继续将他猜想的东西一条条列清楚讲明白。 见梅舒怀表现出那种他什么都知道,但是故意有所保留的态度,月莲华又感到一股莫名的丧志,这一刻,她真的认输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闭上尊口,并且尽可能早点离开月府,让我恢复原有的安静生活。”赶人了。 拒绝得真果断,呵呵。 “你怕我待越久就越摸清你的底细吗?莲华。” 对,她怕,而且是非常怕。 “你都不需要回梅庄去处理正事吗?”月莲华不答反问,希望他上进些去处理正事,别老将心思花费在挖她疮疤上,再挖下去她都快乱了阵脚。 梅舒怀笑笑地环住月莲华的肩胛,将脑袋大剌剌地枕靠上去,无论她怎么闪躲,他的头就是有办法躺得稳稳当当,死赖着不走,用一身的莲香包裹着她。 “梅庄有人替我好生张罗着,我如果回梅庄去才真的是无所事事。”他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那种无聊到快让人发霉的看帐陪笑日子,还是少碰为乐。 “可是待在月府也干不出什么正事。” “话不是这么说,在这里与朵莲华相伴,日子惬意得很。”至少他梅舒怀可满意这种生活了。 “月府里的莲华要顾,梅庄的莲花就全凋了也无妨?” “梅庄的莲花平日就养得又肥又壮,不用费心照料也能长得很好,况且梅庄的荷池没有人会下毒,不会一夕尽凋的。”他调侃着月莲华的辣手摧花。 “那梅庄的帐目盈余呢?就放任它挂在帐房生蛛网吗?你不怕大当家拧了你的脑袋当花肥?” 梅舒怀眉宇收拢,几番来来回回的对话内容让他开始察觉怪异,他终于发现那说话的嗓音并非来自于月莲华,因为她不会搬出他大哥来压他──他回过头,发现月莲华正伸手接过伫立在两人身后好一段时间的年轻姑娘递来的凉茶,而那年轻姑娘正是同他对了好几句话的正主儿。 第12章 “你认识她吗?”梅舒怀开口问着正啜饮凉茶的月莲华。 “不认识。”咕噜吞咽声交杂着她的回答。 “那她端来的茶你还敢喝?” “你认识她不是吗?”月莲华早瞧出两人必为熟识,一搭一唱的答问也属于熟人该有的对话内容。 “是呀……我认识她,可是她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梅舒怀目光落回退到亭外的身影。 那浓眉炯目的年轻姑娘相貌英豪,一眼便知她是属于习武之姿,一头长发俐落地扎成麻花粗辫抛甩在脑后,灰惨色襦衣及下半截刻意修裁过的罗裤,没有半分姑娘家该有的柔弱,加上右颊有道一指长短的陈年疤痕,虽然结痂愈合后只剩淡淡微凸的红色痕迹,但因她脸色偏白,使得疤痕明显许多。 “她是梅庄的护师,媻姗,冠梅姓,梅媻姗。”他简单朝月莲华道,也知道她不会有太大兴致知道这个唐突闯进月府的姑娘身份,所以没再多说些什么。 “那杯凉茶是我从你两个贴身丫鬟那边端来的,没毒。”梅媻姗还挂意着梅舒怀方才同月莲华说笑的话,认为有必要替自己解释。她向来不是一个能听出别人言谈中虚虚实实的姑娘。 “媻姗,我是在说笑。” “是吗?我没听出来。”梅媻姗没什么大反应,并不觉得梅舒怀的话有任何能惹她发笑之处。 面对梅媻姗这种称得上迟钝的性子,梅舒怀也兴不起作弄之趣。“那两名丫鬟呢?” “我见她们即将打扰到二当家,所以一人一掌地敲昏她们。”现在两人正躺在湖心曲桥上睡大觉,而凉茶,就由她送来。 嗯,的确很像梅媻姗的行事作风,做事情都先问过拳头的。“对了,你来这做什么?”他记得媻姗这丫头向来只与梅家某位主子形影不离,不该在这里打扰他调戏良家妇女。 “奉大当家之命,来逮你回去。” “奉大当家之命?”梅舒怀更觉得诧异了,“你向来不是只听小三的话?”其他当家的人哪有本事请得动她? 梅媻姗是梅家小三的贴身护师,虽说做商人的遇上麻烦是常有之事,但依梅家小三做人处世的态度,向来只会结亲而不结怨,梅媻姗的存在近乎无用废物,既不会记帐也不懂拨算盘,更没有半点商人的精明市侩,可梅家小三说什么也不辞了她,只说是防患未然,万一以后遇上不测风云之事,也好有个人能照应──这是表面话,全梅庄上下谁不知道梅媻姗自小便随着爹爹到梅庄工作,那时梅庄事业才刚起步,府里的主子比奴仆还多,自是彼此再熟稔不过,梅媻姗就理所当然成了他们的“青梅竹马”,尤其与梅家小三感情更是亲近。 只是…… 青梅竹马的感情,终究是随着时光消逝,取而代之的,除了主仆的忠诚之外,再也没有留下半分回忆。 而梅庄中,梅媻姗对梅家小三用情最深,这情字,是主仆之情,要是想探索是否有其他成分,怕是又教梅媻姗一掌给劈昏了。 “三当家将我遣回大当家那边,让我听命于大当家。”梅媻姗眸光一黯,即便她想掩饰,直率的性子却怎么也配合不了地露着馅。 “小三把你遣回我大哥那里去?”这可真破天荒呵,在他离开梅庄这几天内,里头发生了什么他没来得及参与的好戏? 他那个重情重义又重视她的小三弟弟,心甘情愿地将梅媻姗给遣回他大哥身边?看来──事态颇严重了。 “他……不要你了?” 梅媻姗重重一怔,因梅舒怀的一句话而失措,一旦流露在外的情绪无法收拾,她便只能无助地慌了手脚。 咬着唇,不只是忿恨着三主子弃她不顾,亦是难堪的心思教梅舒怀一语道破,但她还是想强锁住逸喉的呜咽。 等了良久,梅媻姗才恢复了声音,但出口的只不过是一个好浅好浅的“嗯”字。 梅舒怀深思地瞥了她一眼。 “媻姗,是你先不要他的,你没资格露出这种表情。”这号神情,他已经在梅家小三脸上看过无数回了。 梅舒怀没有给予梅媻姗安慰,反倒只是凉凉地开了扇,并开始抢起月莲华手中那碗喝了一半的凉茶,他就着月莲华之手,笑呷着茶香,与她闹了好一会儿,全然忽视梅媻姗僵在原地的身子。 梅媻姗只能静伫在原地,欲言又止的唇瓣轻蠕,无言以对,思量着梅舒怀那席话是玩笑与否。 等到梅舒怀玩够了,眼光才转回那抹站直到动也没动的身影上。 “我不是在说笑,鄙弃真心的人,是没有资格要求别人掏心对待,你,就待在我大哥那边吧,省得我们兄弟老瞧见你净欺负小三。”要不是小三老给她靠,他那疼弟如命的大哥早早就将梅媻姗轰出梅庄去自生自灭了,哪还容得了她放肆?眼下她被派回大哥身边,看来受场委屈是免不了的。 而梅家小三定也知道,可他仍硬下心肠遣了梅媻姗,足见她好本领地惹怒了好性情的小三,再不……就是被伤透了心,不愿再提供她如山坚固的保护。 “我……” 他插话,不想听她的无力辩解:“去同我大哥说,两天后我就回去,别派人来催了。” 梅舒怀噙着笑,转头对待月莲华时可笑得殷勤谄媚,完全没有方才与梅媻姗说话时的那派凛然。 “莲华,到时跟我回去好不?我想拐你回家养……”“当我是狗吗?!”推推推,推开那张贴上来的笑脸。 “你是莲呀,我最爱养莲了……” “你说养就养吗?!离远点,你好臭……”“刚刚你投向我的胸膛时怎么没听你抱怨?莲华,你害臊了?” “谁害臊来着?!” “你脸红了。” “那是因为我闭气给激红的……” “是吗?”哈哈。 梅媻姗识趣地退离了满是笑声的凉亭,不再打扰别人的好兴致,也不知道自己继续留在那里的理由。 没有理由留下,那不是就该走了吗? 她一直都是清楚的,没有理由留下,就该……走了吧。 只是一颗心…… 竟是茫然了。 第七章 “莲华,你最好了、你最乖了、你最善良了。” 月莲华拂柳疾行,身后的梅舒怀像块甩也甩不掉的糖饴,在她耳边不断灌着蜜甜迷汤,企图用这种方式把她治得服服帖帖。 “再谄媚呀。”她回过头,将黏呼呼的他给推远。大热天的这么黏人,他不觉得烦吗? “再谄媚你就会点头吗?”他眼睛一亮。 “休想。”她想也不想地打破他编织的美丽幻想,脚下一旋,绕过他又缠扑而来的身子。 “莲华,同我一块回去有什么不好?我会疼你惜你呀。”梅舒怀脸上没有半分挫折,再接再厉地跟上。 “同你一块回去有什么好的,教我成天面对你家那池荷莲吗?”她在月府还吐得不够多,现在还得去“灌溉”他家的荷池吗?! “我家的荷莲一点也不臭噢,有的只是淡淡宜人的芬馥。” 月莲华的反应只是轻嘲含嗤地瞄了他一眼,连应声都嫌懒。 “再说,我家又不只养荷。举凡四季的花卉都是梅庄的生财商品,你不爱莲,我就不带你看莲,看石榴花好了,梅庄石榴也是一绝。”他继续鼓吹。 “你以为不赏莲就嗅不到莲味吗?”她对莲的臭味也是敬谢不敏。 “莲哪里臭了?你闻闻,我香是不香?” 梅舒怀大掌一掬,将她的螓首压入自己的胸前,恶意地要她沾了他一身莲味儿。 “很臭!”她脑门后的大手像是准备谋财害命般坚持,硬将她深埋在胸坎里,月莲华尖叫、挣扎、踢蹬,挥舞的小手甚至扯乱了他的衣衫,拧疼了他的背部肌理,还是无法撼动他松手半分。 “闻仔细些,香吧?”男人味可是世上最珍贵的芬芳哩。 “梅舒怀──” “我在。”饱含笑意的声音由她头顶轻飘飘落下。 “放手。”她管他在不在! “不放。”他痞痞道。 月莲华菱嘴一张,贝齿一合,狠狠咬上他半敞一颗精致绣扣的锁骨。 他吃痛,却没如她所愿地松手,笑靥中带有难忍的疼楚。噢,看她秀秀气气的可人模样,咬起人来还真带劲──梅舒怀俯下身,乾脆大方地将自己身上那块肉更送入她嘴里任她啃咬。“很疼,但我还是不放。” 很疼,所以他希望她放开尊口,呜…… 月莲华可不跟他客气,使足了吃奶力气。 猛然倒抽一口凉气的惊呼声由月莲华身后响起,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络绎不绝。第一声来自于月府六小姐月芙蓉,其余则是几名妹妹和丫鬟。 “莲……莲华姊,你这是在做什么?!”月芙蓉尖嚷。 一时之间尚未反应过来的月莲华还咬着梅舒怀颈下那块硬肉没放,压根忽略了脑门后的大掌早已收手,很无耻地搁回他粉薄的唇边──那画面,怎么看都很像他是个被她强迫就范,委屈的咬着手指不让呜咽声出口的小可怜,而她月莲华,正干着全天下摧花淫魔爱干的错事……“我就说别在这园子里,你看,被人瞧见了吧……”趁着月莲华瞠目结舌的空隙,梅舒怀向后挪了小小一段距离,右手轻抚过那块被月莲华啃咬得又红又湿的小巧齿印,长指顺便将开了扣的衣襟再拨开一小寸,以方便众见证人瞧清那暧暧昧昧的红印子。 “莲华姊,你、他、你们……”月芙蓉像是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能你呀他的指指点点,倒是一旁的月芙蕖还正常些。 第13章 “莲华姊,你和梅二公子已经……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她问得含蓄,只是从一张俏脸火红的情况来看,她嘴里的“这种地步”绝对是属于羞于启齿的事情。 “我们两人是郎情妹意,你们将所有的不是都算在我头上吧!罪名全冲着我来就好!别伤害莲华──”梅舒怀将月莲华扯到身后,轻易挡住她娇纤的身躯,不容任何指责落在月莲华身上,但实际上他这举动的真正目的是要将月莲华推入挣脱不了的窘境,教她有口难辩。 “梅公子、莲华姊,你们两个,隐藏得真好哩。”月芙蕖脸上带着戏谑,想起月莲华之前躲在竹廉后所说的一番话,俏圆的眼儿眨了眨。“是谁先主动的?” 记得梅舒怀待在月府的时间又不长,每回全府共同用膳时莲华姊总是缺席,想想两人也不该有太多交集,唯一众人目睹他们独处也不过就是昨日莲华姊中了暑,由梅舒怀代劳地扶她到凉亭休憩罢了,怎知,不过跳了几个时辰,他们两人已经有这么好的“性”致在花圃里上演火辣辣的戏码? 啧啧,瞧瞧莲华姊留在梅舒怀脖间的齿印,又深又红,足见她是如何的使力及……饥渴。 梅舒怀状似沉思,“若要说主动,是莲华先,不过后来由我主导。”毕竟的确是月莲华先来找他,这番说辞也无不妥。 “是莲华姊中暑那一回开始吗?”那不过是昨天的事呀。 “不是,还要更早……应该说是我到月府的头一天夜里。”白咧咧的齿在笑。 月芙蕖轻呼:“好快的速度噢!”原来他们两人的“奸情”开始得如此之早,好样的,真是太小看莲华姊了! “很快吗?我觉得还好,莲华太坚持了,不然进展会更快些。”梅舒怀口气不免遗憾。他现在还苦追着莲华跑,哪称得上快?他都还没能拐她回家咧。 “光天化日之下……啃啃亲亲的还算不够快噢?”那他到底想怎么样呀?月芙蕖在心底打了个问号。 她虽未及笄,但风花雪月的事可懂得不少──前些日子城里风行的春宫艳书《幽魂淫艳乐无穷》,她可是翻了再翻,里头的字句都快倒背如流,就算没亲眼见识过书里淫淫欲欲的场面,好歹她也清楚那些艳乐的“步骤”,至少她确信──一男一女趴在彼此身上,衣衫半敞……好吧,就算只有敞了男方一颗绣扣,牙关已经开始在对方身上烙下独占吻痕,要是她和芙蓉姊再晚个半刻闯入打扰,不知他们会进展到哪个地步……好可惜噢,好想看噢。 满怀求知欲的月芙蕖真想同梅舒怀商量:“我们半刻后再过来,你们先继续好吗?”,可是她知道不能问,否则芙蓉姊会训她一顿的,唉。 月莲华的柔荑从梅舒怀身侧探出,往右使劲一推,将挡路的碍眼家伙给格开,甚至举起右脚辅助推人的动作,在两个妹妹错愕于向来优雅的姊姊竟会有这般举动之际,她拢拢因踢人而微皱的裙摆,浅笑重新镶在粉唇边,恢复成她们最熟识的“月莲华”。 “芙蓉、芙蕖,别听这个嘴臭的男人乱说,我和他没什么。”虽然现在狡辩略嫌太晚,不过聊胜于无。 噢,那他脖子上的齿印是怎么来的?他自己咬的噢?那这个男人的本领也太高竿了些吧?不知道他能不能厉害到咬住自己的耳朵咧?月芙蕖只能在心里嘀咕。 “莲华姊,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还说没什么?!难不成要搞大了肚子才算有什么吗?!”月芙蓉一回神就是一句轰向她的青天霹雳。 “芙蓉姊,只是咬咬脖子不会大肚子的啦。”月芙蕖忍不住地教导起姊姊正确的“育儿”观念,“书上说还得要吹熄红烛,扒开衣服、丢到床铺上,然后──”“月芙蕖,闭嘴!”月芙蓉喝断她兴致勃勃的解说,她可没心思去听妹妹再将淫艳书册的情节反反覆覆叨念一回,俏脸转回月莲华方向,“你之前不是才说梅公子与……与我……可……你、你们……”断断续续的话中有太多关键字眼,让梅舒怀随耳一听就明了大概。 “莲华同你说过什么?”他故意问向月芙蓉。他倒是很好奇月莲华在姊妹面前数落过他什么,要从月莲华口中问出来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他还是朝其他人口中探探比较实在。 这种羞人话语月芙蓉怎好在他面前重复,只能低下头沉默。 “七姑娘?”梅舒怀转向毫无心机又心直口快的月芙蕖,赠送了一个轻浅的笑靥巴结她。 “莲华姊说过,若能嫁予梅公子你,那是烧足了好香才有的福报。”月芙蕖不加思索地回道,因为这是好话,也不怕得罪人。 “嗯。”梅舒怀很满意很满意地点头,不过依月莲华对他的最初坏印象看来,他不会傻到相信这番话中有几分真实。 “不过莲华姊很菲薄自个儿,硬说她攀下上你,直说芙蓉姊与你才是天作之合,听得芙蓉姊好羞呢,不过言犹在耳,现在莲华姊却和你在园圃里……”月芙蕖没再说下去,但任谁也清楚,此刻月芙蓉必定认为月莲华嘴里说着配不上梅舒怀,暗里却使尽狐媚去勾引他,这种要心机的小人手段让她气愤。 “你配下上我?”梅舒怀微侧着身,戏谑低嗓贴在月莲华耳边缓问着。 他瞧她是不屑配上他吧。 “是呀,如果你只是要挑朵荷莲,芙蓉也是莲、芙蕖也是莲,她们都更乐意与你凤凰于飞。”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真是固执。 “什么时候了?” “我们两人偷情被活逮的时候呀,噢──”他的脚背让一只金莲狠踩蹂躏兼偷袭。 “你大哥真该以你这种弟弟为耻!”一张嘴净吐些混蛋话。 “我不介意你直接上梅庄将这句话当面甩在我大哥脸上。”他的笑容没有反省,只有鼓励。 “你以为我进了梅庄还有办法出来吗?!”当她三岁小奶娃那么好拐吗?她一脚踏进梅庄,怕是让梅舒怀五花大绑给囚在房里,叫天不灵叫地不应,只能任他宰割吧!在她月府的地头都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陵她,到了他的地盘,还奢望他弃邪归正,待她如上宾吗?哈! “你真聪明,笨点让我欺负不是更好?”他可惜低叹。 两人的低切私语,换来月芙蓉更不满的娇嗔:“莲华姊!”羞也不羞呀?!当着她们两个黄花闺女及数名小丫鬟面前调情,就不怕她们碎嘴地向爹爹揭了他们的好事吗?! 不对,如果爹爹知道了这事,恐怕只会开心地笑咧嘴,毕竟能与梅庄攀上亲戚关系是全城富贾及姑娘们梦寐以求之事,现在不用花钱请媒人上门提亲就能得此乘龙佳婿,他哪有不允的道理?! “你先向芙蓉解释清楚我们之间的清白。”月莲华对梅舒怀咕哝道。她知道芙蓉现在绝对听不进她的话,只有梅舒怀才有办法替两人伸冤。 “我为什么要?”他反问,他巴不得两人的关系在她们面前呈现出暧昧而混乱的景况,而月莲华竟然要他费口舌解释,那岂不与他的理念相悖? “梅舒怀──” “答应同我回梅庄,我就解释。”两人的耳语持续。 梅舒怀似乎为自己握着她的把柄而显得洋洋得意。月莲华口中虽然总是说着她不在意与月府家人的亲疏,但不经意之间,她会在家人身后流露出落寞的神色,淡淡的、不让人发现的、强迫自己的,轻染在眉宇,像个好懂事的孩子,不吵闹地索求任何事,那种神情……跟以前的他好像,几乎让他误以为看到了自己童年的翻版。 他明白她口是心非,她珍视着与月府人所建立起来的关系──即使这种关系是客套而疏远的。若非相当珍惜,她的眼神不会因月芙蓉的误解而显得慌乱。 “你这个恶霸──” 长指在她俏鼻前摇了摇,“不,我只是奸,一个不吃亏的奸商。我不介意你和我讨价还价,不过你得先拿出吸引我的利润来谈,我不做赔本生意。” 这时候,就要将梅家大哥自小到大耳提面命的梅氏家规给执行得淋漓尽致,才不枉大哥辛苦教导,丢了梅庄的脸。 他以为她非要依赖他的解释不可吗?!月莲华倔强地拧眉,决定自己向月芙蓉说清楚。 “芙蓉──” 但她只唤了芙蓉的名字,就换来月芙蓉忿慰的眸光及明摆着不愿听她狡辩的表情,其余的话只能窝囊地梗在喉头,久久,化为一声无奈叹息。 梅舒怀这个男人真的会害她们姊妹鬩墙! 谁说女人是祸水,男人的祸水程度绝对不会比女人少一分! 但是…… 她垂下头,三声无奈地觑向笑得自信的梅舒怀,认命道:“成交。” 月莲华卖了自己,就为了不想被月芙蓉误解。 她后来才知道,芙蓉不是怨她抢走了梅舒怀,而是气她表面上说一套,私底下做一套的背叛欺瞒──她是真的想和梅舒怀画清界线,但是梅舒怀死缠着她,扪心自问,她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构得上背叛之罪……可是芙蓉认为她是。 梅舒怀很懂芙蓉,就像他能轻易摸透她心思一般,对芙蓉也在掌握之间,他真的是个懂莲的男人……几句连她听了都觉得狗屁不通的辩解,偏偏就一针见血地点出了芙蓉潜藏在心底的想法,对症下药的两、三句话,让芙蓉化怒为笑,到后来还直说要祝福她和“姊夫”永世甜蜜恩爱……那声“姊夫”让梅舒怀听得心花朵朵开,整个人灿烂得好似散发万丈光辉的金乌,用着炙热的喜悦笑容迎向每个人。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她爹爹灌迷汤,半刻前爹爹携家带眷地排列在月府门口欢送她的那画面着实吓着了她,临行前爹爹还嘱咐她“好好去玩”及“别给梅二爷添麻烦”之类的叮咛,恭送梅舒怀将她带回梅庄欺陵。 第14章 反正她好像什么也不用做,梅舒怀就会替她将一切安排妥当。 马蹄喀达喀达的规律行进声回荡在小小车厢内,月莲华偏过螓首,目光落在外头缓缓移挪而过的街景,因为车厢内有道太过耀眼刺目的日芒,直冲着她进射而来,逼得她不得不揉压酸软的眼睑,躲避那光芒──梅舒怀的甜笑。 “莲华,你还在烦心六姑娘的事?放宽心吧,她全听进去了,听,她多亲热地叫我一声‘姊夫’哩。” 万丈光辉加重亮度,让月莲华超想效法后羿,将荼毒世人的金乌给打下来!而那只“金乌”毫无察觉她骇人的念头,笑开的嘴里仍重复嚷嚷着姊夫、姊夫的。 “你别再笑了。”真刺眼。 “我开心呀。” “不过是一声姊夫,有什么好开心的?”真不敢相信他这种要风得风、要雨有雨的富家公子会为如此小事显得喜悦──他不掩饰他的喜悦,更要让所有人瞧见他的喜悦。“如果你这么容易满足,我可以再补十次‘姊夫’给你,姊夫姊夫姊夫──”梅舒怀伸手掩去剩下的七次。 “你叫我‘姊夫’我可不开心。”她上头排行的只有几名哥哥和嫁作人妇的姊姊们,这种关系他可没兴致。 她偏过头,滑出他的五指山。“你开不开心关我什么事?” 目光瞥见梅舒怀专注地觑着他的手掌,随着他的视线,她看到宽厚的掌心残留着方才她嘴唇不经意印上的赤色胭脂,隐隐约约还能勾勒出她唇瓣的形状。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梅舒怀已先露出贼笑,弯曲长指包覆着掌心胭脂,像个不容别人沾染心爱之物的孩童,小心翼翼将手凑近唇间,一双微弯的眼直勾勾瞅着她,慢慢张开嘴,将掌心胭脂尝入口中,甚至很故意发出品尝的声音──月莲华白皙的粉颜蓦地炸开一片赤艳,尤其在看见梅舒怀俊颜从掌心拾起,那抹胭脂染在他唇上的情景,更让月莲华觉得一股燥热在脑门猛烧。 他非得故意在她面前笑得这么……这么淫荡吗? 那舌头……还、还刻意回味地舔过染了胭脂的唇,简直、简直像个发骚的荡男──“我的开心当然关你的事,因为我的开心来自于你呀。”沾上胭脂的薄唇变得艳明,虽然不像刻意点妆画出来的漂亮唇形,但现在这种暧昧的浅沾粗尝竟让他看起来更……撩人。 月莲华不自觉吞咽了檀口中的津液,但口腔内加速分泌的湿润濡沫竟遏止不住,犹如瞧见了什么极美味的膳食,禁不住一尝为快的欲望……“莲华?”发愣啦?傻呼呼地看着他。 梅舒怀冷不防的逼近,让月莲华猛怔后退,等到发觉失策之际,她已然全面失守,将自己逼到绝境──“你看着我吞口水?怎么?口渴了?还是……饿了?”小小的马车厢内容不下太多的你追我跑,月莲华被困在成堆的杂物包袱与他之间,梅舒怀问得好轻,笑眼依旧。“要不要吃──”“吃什么吃?!我不渴也不饿!你离我远一点!”突受惊吓的柔荑生出无限神力,将梅舒怀推远。 这个素行不良的男人一定是想问“你要不要吃了我”之类无耻下流龌龊的话,她才不会让他有得逞的机会! 月莲华满腔怒火地大声喝道:“你不用开口我就知道你要问什么!你这个满脑子肮脏污秽、食色性也的衣冠禽兽,在月府欺负人还欺负得不够,现在马车不过才离开月府不到半刻,你的真面目就全给露了馅、掀了底,再也把持不住了,是不?!” “莲华,我只是问你是不是想喝些水,或吃些糕饼,怎么好端端讨了一顿骂?”好委屈的无辜浮现在他脸上,似乎对她胡乱发火轰人的脾气多所吞忍,用着伪善的举止来彰显她的幼稚任性。 “我──” “喝水和吃糕饼构得着肮脏污秽、衣冠禽兽这类的字眼吗?”他继续装无知、耍天真。 “你──” “还是你误会了什么?”梅舒怀憋笑憋得很辛苦,特别是瞧着她涨红了小脸,一副极度懊恼自己失言的宝样。 月莲华这不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你误会的‘什么’不会这么凑巧和我现在想的‘什么’是一样的吧?”他趁着她羞愧难当之际,将她阻挡在两人中间的双臂给拨开,好整以暇地品味她颊边窜烧的红热。 她抿着嘴,还在懊恼自己的失言,就不小心又挖了个坑自己跳进去。“你……你想的‘什么’是‘什么’。”两个人像绕口令般地什么来什么去。 既然她自己都跳进坑里,他理所当然把她埋起来罗,还跟她客气什么? “我想,你不喝水、不啃饼,你真正想吃掉的──是我吧。”他倾身在她耳畔,一字一句像吹气,挑动她的发丝及……她的心弦。 这回,他用的不是疑问,而是坚决得教她无法反驳的肯定句。 “我才不是──”她的否认破碎在自己猛然抽气的战栗下。 她的战栗全因他伸出舌,滑过她耳上的玉珥珠坠,故意暧昧又不逾,不让她一次尝尽甜头。 吐纳骚动青丝,青丝骚动肌肤,她缩肩想避开那种搔痒麻酥,可梅舒怀不许,随着她的蠕动而变化姿势,吮扯着玉珥珠坠,每一次的挪动都免不掉彼此衣鬓交磨,再添授受不清的暧昧。 他轻笑。 “莲华,我准备好了,随时随地等你开动品尝。” 第八章 “玩疯了,总算知道要回家了?!” 一声冷语,迎接梅舒怀及月莲华下马车。 府邸大敞的门口站着一个双臂环胸的颐长身影,光从他现在的神情实在看不出来他是喜是怒,他的皮相不及梅舒怀俊美迷人,但胜梅舒怀稳重成熟,两人虽有三分相似,却更有七分迥异。 梅舒怀仍不改尔雅俊笑,只是脸上多了分撒娇的意味,让他看来好稚气。“大哥,你还带着帐簿出来迎接我吗?”他毫不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展臂拥抱住梅庄大当家,上演一场兄弟情深。 梅舒城也回抱住他,这等举动向来是梅家兄弟的习惯,梅庄奴仆早见怪不怪。 “这些帐簿是你三天内必须处理完的,没做完就试试。”梅舒城说得一派轻松。 “大哥,你好狠。”梅舒怀也是呵呵笑。 “放下正事到外头玩了将近半个月的你也没善良到哪去。”论灿烂,梅舒城这首屈一指大奸商的奸笑可不输他二弟。 两兄弟抱归抱,话题还绕在正经事上打转。 梅舒城望着伫立在梅舒怀身后的月莲华,简单打量几眼,脸上的笑意有片刻凝结。终于,两兄弟分开,他指着月莲华轻叹,那口吻是笃定到不行的无奈。 “你又花了多少银两买下哪家孤女?”他很清楚梅舒怀爱花钱的恶习,也知道他每踏出梅庄一回,不败掉梅庄一叠银两绝不罢手,他不认为这一次会有所例外。 没瞧见另一辆马车下来的梅兴手上有拎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所以他才会直觉认为梅舒怀这回买的不是东西,而是人,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 “孤女?” 顺着梅舒城轻努下颚的方向望去,那被误认为孤女的月莲华和梅舒怀同时反应愕然,只是梅舒怀随即噗哧一笑,摇摇手道:“大哥,她可不是什么孤女,她是年年奉上五万两的金主月老爷府上四姑娘。” 月莲华这辈子没见过比梅舒城变脸更快速的人,那张原本凝着笑的俊逸脸庞竟能在眨眼瞬间换上一副“以客为尊”的商人脸孔,笑得好似可以挤出蜜一般。 “原来是月姑娘,失礼。”连声音都是甜的。 “莲华,这位是我大哥,梅舒城。”介绍完毕,他压低嗓:“你不是很想向我大哥告御状吗?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到齐,还不快同他数落我在月府的恶形恶状?”后头那几句话纯属调戏她用,仅限他与她听闻。 月莲华咬着唇,睨了他一眼而不应声,守着闺秀礼节朝梅舒城福身。 “月姑娘是准备上梅庄赏荷吗?”梅舒城猜测着她的用意。 通常会随着他们兄弟回府的姑娘说赏花是藉口,培养感情才是事实,不过梅庄兄弟向来都明白客人与爱人之间的分野,更明白如何从金主身上挖出利润而不贱卖自己的皮肉豆腐,他们卖花卖笑,但可不卖身。 月莲华顿了顿,眼儿落向梅舒怀许久,才又转回梅舒城脸上。“关于这点,梅大公子恐怕得问问令弟,他拐我回梅庄是何用意?” 闻言,梅舒城挑起了眉,利眼扫向梅家小二,用眼神无声地质问:“她不是进梅庄来让咱们海削的赏花小肥羊,你带她回来做什么?!” 梅舒怎么可能会不懂,接收到大哥眼中的凛冽斥责,他陪着笑。 “我带莲华来梅庄透透气。不收钱的。”最后四字,梅舒怀用薄唇一张一合地无声道,而他也感觉到梅舒城射来的目光更冷厉数倍。 暗自吐舌,他知道自己踩着了大哥的禁忌,他甚至不怀疑梅舒城会为了他带月莲华回府白吃白住而枉顾手足情深,亲手拧断他的脖子。 “那么,今天就由你作东,好好招呼月姑娘,别怠慢了贵客。”梅舒城看来很压抑,扯起商人一贯的笑脸,想来必是考量过月莲华那位金主老爹每年捧上的银子才没发作。 “大哥,不只今天,我还没决定要‘招呼’莲华多少……天。”瞧见梅舒城额上青筋暴跳,梅舒怀见风转舵地将“年”改成“天”,省得死期逼近。 “如果梅大公子不欢迎我,那我现在就可以坐马车转回月府,我不介意的。” 第15章 月莲华见机不可失,提出请求。 “莲华,我大哥怎么可能会不欢迎你?”他一把揽住她的腰,以行动明白地告诉她──别想用这种劣招脱身。 “可是我餐餐都要用鱼翅漱口,膳食非千两不食、香茗非御茶‘阳羡茶’不饮、罗裳非‘嵌花罗’不着、手绢非‘夹渠纱’不用……这样,梅大公子还愿意留我吗?”她故意将自己说得骄纵,短短一面之缘,她已经抓到梅舒城的个性,并且找到让自己不踏进梅庄的好办法。 随着月莲华每说一种耗费千金的东西,梅舒城的眉宇就拢蹙一回,看来只要她再施点力,梅舒城就会命人将她五花大绑地运回月府。 “而且……我有摧花的恶习,我一进梅庄,就会将梅庄所有的花草都摧残殆尽,这一点,令弟可以替我作证。” 四目移到梅舒怀身上,他也很尽责地点点头,配合起她来。 “所以我绝对不适合留──”月莲华正准备再接再厉,娇颜前却摊来一柄纸扇,遮住了她的视线,也让她错失开口良机。 “大哥,我要留她。”梅舒怀无耻得很优雅,在梅舒城开口轰人前,他先一步要求道,那态度就像是个娃儿向爹娘吵着要养只狗一样。 无理取闹……对梅舒城而言,梅舒怀的举止称之为无理取闹,可天知道梅舒城就是被这套无理取闹给吃得死死的,他没办法拒绝任何一项弟弟们所提出来的要求,他真的试过要硬下心来拒绝,但十多年来没有一次成功过……梅舒城伸手抚平自个儿眉心的皱撸“你要留她?”他再问一回。 “是。”梅舒怀点头如捣蒜,一个字代表着他的极为坚持。 “她的吃住全由你的每月零用扣。”他又再次认输了。 “好。”这是当然。 “那么,我没意见,一切随你。”梅舒城旋身就要踏入府门,顿了片刻,嗓音又道:“如果梅庄有任何一株花有事,唯你是问。” “我会让她忙到没有时间去摧残梅庄的祖爷爷祖奶奶。”梅舒怀好乐地恭送大哥退常“等、等等,我还没说完……不要引狼入室,不要──”月莲华无力地想再眨损自己一、两句,但梅舒城已然走远,好似多听她说话会浪费他的时间一般。 纸扇刷开的声音作结,阻断了她最后那声虚软的“不要”。梅舒怀替两人扬着凉风,口气可比凉风更凉:“我大哥向来不浪费太多时间在谈生意之外,也不会和金主以外的人寒暄太多句,你别费心了。不过你很聪明,已经看出我大哥的罩门,用银两来吓唬他的确最有成效。”聪明的娃儿。 “是吗?那为什么我还被允许踏进梅庄?”她的语调好失望。 “因为我们兄弟的感情凌驾在银两之上呀。”右手摇摇摇,呼,好凉爽。“我大哥是把银两看得很重没错,但实际上,他很疼我们这群小弟的,所以……是我想要的,他没有一回不点头。” 梅舒怀亲亲匿匿地搂着她,一步步拖着她走上府邸大门石阶,面对她双足倔强的不配合,他只是臂膀一举,将金莲离地的她捞靠在自个儿身上,不劳她费力走路了。 跨过府邸门槛,轻快的弹指声一响。 “关门。” 自此,朱红大门便在月莲华眼前缓缓闭合,像在昭示着她未来要再走出梅庄的希望──砰! 完全阻断。 梅舒怀将她安置在他住所后方的一处幽静桂花园旁,越过主屋之后才得以见到那大片的荷花池,算是体恤了她对莲的痛恨,再加上桂花浓郁清雅的芬馥,也让她无心去留意荷莲喷香。 在梅庄,她不用伪装什么,不用顾及什么月府千金的虚名或是女训女诫里条条严苛的诫律,甚至在这里,她可以用冷漠、骄傲来面对梅庄众人,毋需烦恼任何人对她的观感,她也不用去揣想别人的心思,不像以前在月府里的生活,她必须成为人见人夸的月莲华,必须乖巧、必须温柔、必须……而在这里,她什么都可以不用,就算一整天不发一语也是她自个儿的事。 午后暖日在白云间半掩娇容,一抹云影,为笼罩的上地带来荫凉。 “小姐,你的心情好像很好。” “会吗?”月莲华瞥向身侧的两名俏丫鬟。被人架进梅庄哪会有什么太好的心情? 贴身丫鬟小洁,小净在月莲华住进梅庄的隔日也让梅舒怀差人给接了过来,那日他急着将月莲华拎到梅庄,一些衣物首饰什么的都没来得及让她收拾,所以乾脆让两个小丫头整理一些简单的衣物,过府来服侍月莲华,也好同她做伴,由这举动看来,梅舒怀是打算留她一年半个月以上了。 月莲华在桂树旁读书,偶发一阵清风拂落桂子,散洒在发上、书上,或是衣襟间,带来沁鼻香气。 “会呀,你的笑容变多了呢。”小洁捧着红枣甜茶,与月莲华一并席地而坐,三不五时将枣茶递给月莲华解解渴。“该怎么说呢……好像是放松许多的感觉噢。” 右侧拿着绢扇替月莲华解暑气的小净也猛颔首同意。 “也许是没什么烦心的事扰人,自然笑容也多了。”月莲华倒没发觉自己心情上有什么不同,她的生活算来相当平淡,如同一般深闺姑娘一样,刺绣习字阅读赏花扑蝶发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真要说有什么烦心事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可是以前在月府也没什么烦心事呀,但小姐你总是笑得很……”“很假?”月莲华见小洁偏头苦思着形容字眼,替她接了话。 “……说假也不是,就是看起来很淡,好像不是很容易让人看出你在笑……”小洁毕竟是嫩丫头,猜测别人心思这种事她做不来,只能老实说出她双眼所见到的感觉。“我不是说小姐你都板着脸对我们噢,你待我们很好,只是觉得你好像不太开心,你一不开心,我们也跟着开心不起来。” “是这样吗?”月莲华怔了怔。 “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不用猜,一看就知道你很开心,我们两个也跟着开心罗。”见月莲华的注意力从书册上移开,小洁将红枣甜茶奉上,让月莲华细酌几口。 “小姐,你的开心是不是因为梅二当家呀?”小净心直口也快,不懂得看时间──至少,问问题之前一定要挑人家没在喝茶的时机,否则,被喷了满头满脸的水也是罪有应得──月莲华那口还没咽下的枣茶“噗”的一声,全还给了小净。 小洁掏出手绢,一条让主子擦嘴,一条让苦着脸的小净自个儿抹去她脸上的茶渍。“没瞧见小姐在喝茶吗?让小姐呛到可怎么是好!”笨丫头。 “人家只是好奇问问嘛……”小净咕哝着。 “没关系,咳咳……小净,你怎么会这么问?” “因为我觉得小姐每回和梅二当家相处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好多噢,比我以前所见识过的还要多上好多倍呢,我在想,一定和梅二当家脱不了干似,是不?”小净擦乾了脸,又甩去发梢茶珠,“梅二当家很懂得怎么让小姐笑、让小姐生气,好像非常了解小姐一样,会不会是因为这样,所以小姐和他相处起来很自然呀?” “我和他相处起来很自然?”月莲华眼露不解,慢慢回想起先前和梅舒怀在一起的片段。 她并没有将梅舒怀视为月府家人一样,所以她对他凶、朝他吼、没给过一个好脸色,反正他对她的看法丝毫不会影响她的生活,她一点也不介意他对她的印象差到极点,所以她没有修饰过对他的态度。 她甚至在头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时对他就难有好观感,只因为他是一个与莲为伍的男人。 但…… 他却是头一个看穿她的人。 这个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懂她,非常懂她。 说实话,被人摸透心思的感觉非常差劲,那是一种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的无助感,每个人都有一些希望藏私的秘密,即便是亲如家人也不会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但她怀疑她还有什么思付是梅舒怀没看出的? 他若如此了解她,又为什么要对她死缠烂打?他应该是对她避而远之才是呀,如果他真的看明白“月莲华”这个人的话……小洁小净见月莲华陷入沉思,不由得分别自自己袖袋中掏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张,上头清楚书写着她们何时何地该说些什么。 “小姐,梅二当家真的待你不错,瞧你对他都是坏脸色比好脸色多,他也没退却半步,还是老缠着你讨骂挨。”小净圆眸从纸上移开。 “是呀,哪个男人这么宽大地放纵女人大声说话的?瞧瞧咱们家老爷子,哪位夫人不是诚惶诚恐,像在伺候老太爷一样供着他?”小洁也接着说。 月莲华垂着长睫,自是没发现两个贴身丫鬟正看着纸张朗诵。 “还有,他回梅庄后,成天被那个叫梅媻姗的护师给押去帐房办正事,可只要一空闲他就往这里跑……哪、哪像咱们府里那几位夫人,全都得等着老爷子心情好才能盼到一块用膳哩。”小洁念得有些结巴,因为纸张上的字迹颇潦草。 “所以……这是什么字呀?”小净拎着被月莲华一口茶水给喷湿的纸,慌忙问向小洁。 小洁愣了颇久。“呃……美吧?” “是吗?看起来好像羹汤的羹噢……” 两个小丫鬟的长篇大论被一个字给打败,两人唧唧咕咕地忙着讨论纸上糊成一团的黑字。 月莲华抬眼,就看见两人怪异的举止。 “我瞧瞧。”柔荑一摊,索取两人手上的纸张。 小净没想太多,只希望快些知道那团糊字是什么,见月莲华伸手,她也就把纸放在她白嫩的掌心上,等到蓦然惊觉时为时已晚。 第16章 小洁小净暗叫声糟。 “……所以这么完美的男人你可得好好把握,千万别让其他觊觎二当家的女人有机可趁,若你不知道怎么做,我们可以一块替你出主意。”月莲华念出的这段文字后头还写了一成串的“主意”,什么要她主动对梅舒怀示好啦,或是用女人的温柔体贴征服他之类的,洋洋洒洒十数行之后,更有针对不同的回答给予不同的应对句子。 月莲华眯起明眸,她不会笨到忽略这张纸上头的怪异字句,更何况──这张纸上某几句的对话她非常的耳熟,因为就在刚刚,那两个小丫头才在她耳畔嘀嘀咕咕过一回。 “小洁、小净,这上头的字是谁写的?” “呃……”两人企图用单音来逃避问题。 “嗯?”一声冷凝沉吟,吓得小丫鬟们互望一眼,只得嗫嚅招供。 “那张纸是梅二当家写的。他给我们一人十两,叫我们找机会在你耳边念给你听……”坦白从宽。 “我就知道!”月莲华拳心一收,揉了那张教坏她贴身丫鬟的恶劣指示。 梅舒怀竟然连小洁、小净都收买了! 难怪她一直觉得丫鬟们不断在替梅舒怀说好听话。 “小姐,你别生气,我们不是因为那十两才这么做的……”虽然白花花的十两耀银真的很吸引人。 “那么又是为了梅舒怀给你们的什么好处?!”连主子都敢卖!再让她们在梅庄多待几天,岂不将她打包好双手奉给梅舒怀了?! 小净以肘顶顶小洁,两人目光交会,无声地达成共识──由小洁开口安抚月莲华的嗔怒。 “小姐,我和小净没敢再多收什么好处,我们会同意替梅二当家办事,只为了他一句话。” 柳眉一扬,被挑起了兴头。“他说了什么?”又用了什么甜言蜜语诓骗两个嫩丫头?! “他说‘放心把莲华交给我吧,在我身边绝对胜过她在月府里受委屈,我不会任她奇+shu$网收集整理凋零枯萎,我是爱莲之人呀!’。”小洁一字字缓道。 那一瞬间,月莲华脑海浮现了梅舒怀的模样,他眉眼全噙着笑,启着薄唇轻吐这番话……是呀,若是他,一定会这么说话的,又自信、又尔雅地像在说笑,笑中又夹杂了认真,不仔细听,很难察觉他话里究竟几分虚、几分实。 无论虚实,她仍因他这般不知羞地在丫鬟面前直言而感到羞赧脸红。 “他还说‘问世人,谁愿裸足踩下泥淖,不顾弄脏了脚,只贪求一丝香气?怕是少之又少吧,所以,它也是孤独的’。” 这话,好耳熟,对了,是他与她第一回针锋相对的夜里,他朗着声,诉说着他所懂的莲,他像个层层剥卸荷瓣的人,扯开了保护,直取莲中之心。 莲子心儿苦,更胜黄连。 不可否认,那时的他几乎碰触到她深埋的痛,只差那么一小步……就要挖掘到她的孤单。 “‘但我梅舒怀愿,我愿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气,只求伴莲’。”小洁笑得好安慰,“就是这句话,让我和小净看到了梅二当家的诚意。” 但我梅舒怀愿,我愿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气,只求伴莲。 月莲华的柔荑搁在耳上,捂去所有声音,然而,这句她不曾亲耳听到的话,却像极了山谷回音,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回荡,用着梅舒怀惯常在她耳畔拂吹的语调,回荡──只求伴莲……只求──蓦地,充满怨怼的嚷叫声取代梅舒怀的柔嗓,盖过了一切甜言蜜语。 只求什么唯卿至爱、什么终生不渝,骗人的,全都是骗人的!莲华,你瞧娘呀!你瞧瞧娘呀!娘就是最好的借镜,你瞧清楚了没!清楚了没?! 原本萌生的悸动又慢慢退缩回心房。 她瞧清楚了,瞧得再清楚也不过了,以娘为借镜,不要自己落得娘亲那样的下场,不要……冷不防,月莲华猛起身,裙后的草屑也没费心地拍拂,更无心再听两丫鬟多说,半奔半走的脚步踏上园阶,抛下她们愣留原地,直到月莲华的身影消失在桂园拱门后,两人才回过神。 “小姐她……怎么没有一脸感动,反倒好像……生气了?”小净怔了好久,才不确定的道。 惨了惨了,该不会去找梅二当家斯杀一场吧?可是瞧小姐离去的方向不是厨房,至少不是去拿刀,不不不,现在好像也不是烦恼拿不拿刀的时候……“是不是方才你念错了什么?” 听小净这么一说,小洁忙从袖中掏出另一张纸──梅二当家发给她们的词儿可不只一张,今天本打算先同小姐唠叨另一张纸上的词儿,这张拿来做压箱宝,没料到刚才小姐一发火,就先把它派上用场了。 两张娇颜凑在纸前,一同检阅纸上头的字字句句,小洁还喃喃重复着刚刚对月莲华说的话──用来对照和梅舒怀抄给她们的词儿是否有失误。 找到了! “这里!漏了一个字!”哎哎,亏她还背了好几天的书,竟在重要关头漏了字! “二当家,我们对不起您……这十两,千万别扣下来才是呀!” 喂喂,小丫头们,这不是重点吧?你们该关心的,是那位跑得不见踪影的自家主子吧? 第九章 梅庄荷池畔,笑声不断。 有人在哼唱着采莲谣,和着轻舟弄漪、木楫拨水声,为热闹而繁忙的景象添了悠然自得的乐趣。 循着声,她听出正在哼曲儿的声音是梅舒怀所有,但偌大的池畔有着数十颗脑袋在璧玉团叶的荷间探探缩缩,他们正忙着采莲花,几艘来往穿梭的轻舟上已是满满的荷枝。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佳期彩云里,欲赠隔远天。相思无由见,怅望凉风前──”清亮的嗓,缓缓吟来成曲,其余几道不成调的粗嗓也贪随着他的快乐而唱,不见众人松懈偷懒,反而因此精神振奋,更是勤快。 月莲华掩着口鼻,环顾四周,他的声音像在荷池间,从叶繁枝盛的荷叶里朗朗传来,却仍不见其影。 “梅舒怀──”她索性朝着池心大嚷,用尽了一口气才又急忙拎起绢子捂鼻。 那歌声仍唱着,不因她的叫喊而歇止,只是几名比较靠近月莲华的采莲人抬起头瞧了瞧她,月莲华又喊了一回,换来更多采莲人的注目。 在梅庄,见过月莲华的人并不多,一方面是她不与任何人打交道,另一方面是她将荷花池畔视为禁地,非到必要,绝不驻足于此,所以对采莲人来说,月莲华的出现让他们疑惑不已,再加上她连名带姓地叫着二当家,听来两人关系很是陌生,却又像是熟到可以直呼名讳。 “莲华姑娘。” 突地,她身后飞来一掌偷袭,差点就将她给拍到荷花池里泅水……或溺毙。月莲华震惊回首,瞧见梅兴正拿着湿毛巾擦拭手脸。 月莲华认出了他就是那个老跟在梅舒怀身后打转的管事,只不过记不起他的名字。“你们当家人呢?”咳咳,他那掌打得她有些岔气。 梅兴很惊讶月莲华会出现在荷花池边,因为平时都是二当家亲自到她的客房去调戏她。“你是问二当家吧,喏,不就在那边唱歌采莲吗?”他指着骚动的荷叶间,“你要找他吗?我招人泛舟带你过去?不过那边水浅,小舟比较难行。” 她猛摇头,说什么也不愿进到荷花池里。 “那我替你去找他?” 点头。 梅兴裤管一卷,噗通跳下池,在泥泞间缓步移动,几个深陷的足印子立刻被池水重新填满,他毕竟也在荷池里打滚了十数年,泥淖间动作俐落不在话下,才转眼,他的身影也被繁叶淹没。 接着,采莲曲乍歇,荷叶问挺起了梅舒怀的颐长身影,视线没有任何迟滞地迎往她的方向。 然后,咧笑,招手,跑来。 兴许是他突然地停了歌声,让池里的采莲人纷纷好奇地看向他,当然也顺便觑向他所奔去的她。 梅舒怀褪去华美的衣裳外褂,只剩一件白素袍衫裹身,袍衫的下摆全没入泥水间,沾了泥脏却无损他的俊美,在青翠得近乎玉泽般的荷叶衬托下,他化身为一株出水白莲,只是这株白莲不够圣洁也不够高雅,因为他此时脸上那像小狗贪宠的笑靥坏了所有绮想。 “莲华!”梅舒怀惊喜喊着,一直到现在他还不敢确定站在眼前的月莲华是真真切切的,因为他太清楚月莲华避莲唯恐不及的个性。 月莲华小退一步,因他身上的泥味,更因他手上圈抱的几枝清荷所散发的莲味。 “梅兴说你找我?”他没上岸,仰着头看她,汗湿的脸庞在日光折射下,散发与他白咧的牙同样的璀璨。 她差点伸出手替他拭汗,幸好及时忍下冲动,咬咬唇,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像平常一样冷静。 “你收买我的丫鬟,还抄词儿给她们。” 哎呀,被抓包了?那么否认也枉然。“是呀,一人十两。” “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知道我的用意,不是吗?”他没正面回答,见她反应不若平常,他心里先有了底,仍故意问:“那两个小丫鬟念到哪张词儿给你听了?”总得先弄清楚她发现了多少诡计。 “我没有一句记得起来。”她撒着谎。 “她们有没有说我很懂得怎么让你笑、让你生气,好像非常了解你一样?”梅舒怀以袖抹去汗水。 “没有。”否认得太快。 “喔。”有。梅舒怀在心底肯定。“还是说我真的待你不错,瞧你对我都是坏脸色比好脸色多,我可没退却半步,老缠着你讨骂挨?” 第17章 “没有。” 原来第二张抄给小洁小净的词儿也已经叨念给月莲华听了,很好。 “那句‘愿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气,只求伴莲’的经典,说了没?” “什么?!连这句话都是你抄给她们的?!”话才吼出口,她懊恼地咬着手绢,恨不能将这十四个字下锅热炒,重新给咽回肚里去! “喔──这句话她们也说给你听罗?”这两个小丫头办事成效不错,他本来还以为这句重点得熬上个把月哩,没想到她们才接下贿银不过四日就办妥了事,厉害。 “你利用我的贴身丫鬟,不觉得很小人吗?!”害她还因为那句话而……翻腾思绪。 “不觉得。”就算觉得,他也会去做,反正他对“君子”这词儿没什么特殊好感。“你就是为了数落我这事才飞奔来找我?” “谁飞奔来着了?!”她火红着脸,不知是被烈阳给晒烫的,还是其他因素。 “梅兴说你很着急地在池畔呼唤着我的名字。”他身边的爪牙提供的消息,说时还不忘加油添醋。 “他胡说!”月莲华反驳。 “胡说也好,事实也罢,你来找我总是真的吧?”他当然很欢迎啦,“你只是要来骂我收买丫鬟的劣行吗?” 太阳有些刺眼,梅舒怀折了枝荷叶挡日光,大小正好,也很体贴地替她摘了一枝,递上讨好。 “遮遮,晒伤就不好了。” 她没接过,甚至将双手搁到身后。她的拒绝并没有让梅舒怀失望,只是更加趣然地看着她低俯的螓首。 “莲华,你有什么话就别客气,直说了吧。”瞧她的举止,应该不单单是来训他两、三句话,否则她早就一口气轰完闪人,不会有这么雅的兴致留在这里与莲为伍。 月莲华停顿了半晌,浅呼了口气。“梅舒怀,我不是特意来骂你收买小洁小净的事,或许也是,但那不是重点。”眸子对上他的,“我……有话想对你说。” “现在?”以往都是他缠着她才有话说,难得她自己主动。 “更待何时?” “我很乐意。”他笑见荷池里每双盯注着他们的好奇眼眸,每个采莲人都在观赏他们两人上演的戏码。“这里不合适,咱们换个地方?”他提议道,也指着他一身泥泞。 “我在房里等你。” 月莲华抛下这句话,旋身离去,留下失笑的梅舒怀。 “笨莲华,对男人说这种话,是鼓励我对你不轨吗?” 高高兴兴捧着一把荷莲,蹦蹦跳跳地换了新裳,赶赴佳人邀约──结果荷莲被阻隔在门外,被允许入内的他也被一眼给瞪到椅上正襟危坐,不准嘻皮笑脸。 屋里一角有几枝缀满粉色桂子的枝哑在瓷瓶里散着清香,月莲华撤了两名贴身丫鬟的服侍,独留下他共处厢房,梅舒怀当然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月莲华是打算和他独处,以培养卿卿我我的感情。 月莲华替自己与他斟上了茶,两人一东一西地围坐在桌边。 他知道她正在思索着如何开口,却不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所以他也不逼她,缓道了声谢,开始灌茶,直到月莲华起了头,他才放下茗杯。 “在你眼中,我是个怎么样的人?”她一开口就先抛来疑问,“或许我应该这么问──在你眼中,我是朵怎么样的莲?” “可爱。”一次回答她两个问题,无论是人是莲。 “我这辈子唯一构不着的就是这两个子。”说她美丽也行、漂亮也罢,说她可爱……这简直是完全不了解她的人才会说出来的笑话。 他说懂她,却给了她最可笑的答案。 “那你希望我答什么?阴沉、任性、自私、做作、虚伪,你想听哪个,我都可以奉送。”他是不介意说啦,不过前提是她要有度量听。 月莲华脸色一沉。“我不是同你说笑。” “我知道,我也很认真。” “如果你认真,怎么可能会说出‘可爱’这么可笑的答案?!”这两字听来就觉得敷衍了事,没有半点思考过的诚意。 “莲华,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不替你冠上可爱这个答案。”梅舒怀为她现在气恼的模样而笑。“你阴沉,阴沉得可爱;你任性,任性得可爱;你自私,自私得更可爱,为什么不能说你可爱?”他反问。 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么他眼中每一回见到的她都是可爱的,这样形容她有何冲突? “只有不了解我的人才会认为──” “认为你可爱?” 月莲华没做任何表示,因为无论摇头或点头都好像在自贬身价。 “我觉得你很可爱。像我那个还赊欠了我好几万两没还的未来大嫂在我大哥眼中也很可爱,可我就看不出那个小奸商可爱在哪里,因为我压根没将她放在可爱与否的秤上去秤过。”他梅舒怀可没兴趣和大哥抢女人,况且他们兄弟喜欢的类型不同,那种浑身铜臭的小奸商只适合他大哥。 他笑柔了神情,续道:“而且我也很庆幸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你可爱的地方,这表示没有人像我一样懂你,没有人同我争抢,你的可爱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这样我觉得骄傲。” 月莲华面色潮红地转开视线,奋力调匀呼吸。 “你懂我多少?”久久,她才又开口问。 “我想,没人比我更懂了。”他很是自信。“或许是你愿意让我懂你,所以你在我面前不隐藏自己,关于这点,我将它解读成──我在你心目中是不同的,可以吗?”他都已经这认为了,还矫情一问,更在她准备启唇否认时,无耻地伸出食指点住她的唇,理所当然地转移话题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和我很像?” 梅舒怀的轻问,成功地让月莲华忘了原来要反驳他那句“我在你心目中是相同的”。 像?她和他…… 他那么耀眼、那么光彩夺目,总是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怎么可能与她这个处处拒人于千里外的人相像?他爱莲,她恨莲,从最初的起点上就天差地别,更别提迥异的环境背景造就出来的迥异性格,她……是这么羡慕他的自信及一切,甚至曾经打从心底嫉妒过,这样的他,是她远远不及的,如何能像?! 他这句话,是调侃吗? “你别急着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眼前,她像无色透明的琉璃,不用太多心思去揣摩,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和你相像的梅舒怀是你所不认识的梅舒怀,也是我一直隐藏起来的梅舒怀,‘他’从来没在人前出现,当然也还没有机会出来和你打照面。你与我唯一不相像的地方在于──”长指卷起她的发鬓,轻轻扯动那柔腻的三千烦恼丝。“我的虚伪比你更高竿。” 鼻尖凑近,嗅得她发梢上的甜甜桂香。 “我不信。” 他呵呵笑道:“我也像你这样,总是不信人。莲华,你问我懂你多少之前,你可曾先想过,你又懂我多少?”在这点上,他可不想吃亏。 “我不懂你,也不想费心去懂。”她坦言。她不会将心思花费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所以她也称得上冷血,不然那一年,她也不会坐视她娘亲溺毙于荷池而无动于衷。 “怕懂了,就像沾上毒,无药可解,越沉越深?”他笑。 她恼红着脸,怀疑起他是不是拥有读心异能。“才不是!” 他才不将她那无力的否认当真,迳自道:“你若想多懂我一些,我可以破例在你面前现出原形噢。”说得好像他只要脸皮一扯,就会跑出另一只面目狰狞的妖怪似的。 无法否认,她好奇着他口中那位与她相似的“梅舒怀”,虽然暗自思量过那样的梅舒怀极可能是她深恶痛绝的个性──因为一个像极了她的人,实在是让人无法喜爱半分。 “想看吗?”梅舒怀看起来很热络,努力想拐她点头。 “那样的你,一定很讨人厌。” “你何不亲眼瞧过了再下评语?”光用猜的,怎有个准呀? 许是他的眼光太过鼓励,让她心底的好奇越深。 “怎么瞧?” 见她上钩,他的神情更亢奋了。“从今晚开始,到三天后的这个时辰为止,我不隐藏自己,用最真实的我来同你相处,只要认识了这个梅舒怀,你就等于完全懂我了,不过千万别被我吓跑了。” “完全懂你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也与她今天找他来的目的全然无关,每回总是这样,到后来都是她被他牵着鼻子走。 “谁说没意义?我想与你推诚相见,只有我这么懂你是不公平的,也得让你明白你喜欢的人是什么德行才成──”啪! 月莲华拍掉那只缠绕在她发鬓上,越卷越逾矩的长指。 “谁说过喜欢你来着?!” “你没说过吗?”他问得好故意,一副登徒子模样。“可你记得咱们一同游荷池的那天,你在我怀里睡去,不断呓语着喜欢我、爱慕我,那些全都不作数吗?”他又使出诬赖的贱招,脸上还露出惨遭无情人玩弄的委屈神色,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的脸颊红得像要淌出血来。“当然不作──”“数”字还咀嚼在她嘴里,梅舒怀可不让她说全,倾身逼近。 “我一字一句全刻在心版上,夜深人静就挖出来想想,瞧见你时就拿出来反刍反刍,我这么认真待你,你怎好说你只是信口胡诌,难道你只是想欺我?!”惊恐无助的神色出现在他眼底,如果是有良知的女人,早就因他这副被人欺陵的痴情无辜样给骗了一缸子泪水,但月莲华恰巧是个良知少得很可怜的女人。 第18章 “不要在我面前演得这么夸张……”她真想举白旗告饶,明知他是在诋她,但教他这么一演,她几乎真要错认自己待他没心没肺。 “莲华,你不会否认自己说过的话吧?” “你爱怎么想、爱怎么反刍都是你的事,我……反正,我本来只是想知道在你眼中所看见的我到底有几分真实,因为我认为你若真懂我,该是厌恶我、瞧不起我,甚至该避着我,而不是像现在,死缠烂打、纠缠不休──我怀疑你根本不认识我。”为了避免自己又被梅舒怀打断今天唤他前来的目的,月莲华一口气将话全吼齐了,俏颜上还残留着甫教梅舒怀给激出的红霞。 “喔──你希望我懂你,却又害怕我懂你,你怕我离你而去,却又不要我像月府所有人一样被你隔离在心房之外,成为一个不懂你的人?”梅舒怀轻易说出了她的挣扎,“所以你找我来,是想知道我懂了你多少,还是想知道已经懂了你多少的我会在何时转身离去?” 月莲华只能直勾勾看着他,发现自己全然没办法开口回答。 她突然觉得,心头压着一颗沉重巨石,压着一股连她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压力,从遇上他之后便逐日加重,她总探不出缘由,如今经他一说,让她瞧见了端倪──她还没来得及看出来的害怕,已经被他抢先道出。 这一刻,她确信自己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那么……你是否可以给我答案?”她问得简洁,不知怎么的,她知道他一定会懂她原原本本的意思。 内室陷入静寂无声,只有听闻到梅舒怀均匀的吐息──而她,不自觉地屏息以待。 像是等待趣觑她能屏气多久,梅舒怀硬是不开口,好整以暇地支颐欣赏着她越来越鲜红的脸蛋。 直到她再也闭不住气,缓松吐纳之际,他才打破滞闷的气氛。 “是我追逐着你这一株莲华,你何需害怕我的离去?该怕的人是我,我怕你情愿孤立水中央,拒我于千里之外,不容我靠近,甚至不容我──”待她拾眸注视着他,弯成笑弧的唇才轻启:“爱你。” 她轻震,连被手中晃泄而出的热茶给烫到也毫无所觉,全副心思都在他赤裸裸呈现的爱意下怔然。 退却,成了她第一个念头。 “莲华,为什么逃开?”梅舒怀猿臂一捞,却扑了个空。 月莲华沉着脸,“你现在会追逐我这株莲,以后,你还会追逐第二株、第三株……满池的荷,你怎会独锺一株最不娇最不艳的莲?”她与他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我娘也曾是千万荷莲中最美丽的一株,但她胜过其他女人俏艳,却也输了她们娇弱;她胜过她们婀娜自信,却也输她们温婉体贴,她已经是个倾城无双的绝色美人,但仍必须与十数个女人争求一个男人的宠爱,一个女人没有办法拥有男人所想要的全数优点,所以男人会在不同女人身上寻求吸引他们的特质……我不及我娘的容貌、不及她的自信,一切一切都不及她,老实说,我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本事成为三千弱水之中的一瓢。万一我成为你身边众多妻妾之一,我怕我会步上娘的后尘……”“不会的,如果是我负你,你大可将我踢入荷池,你不会像你娘那样含冤而死。”呀,忘了同她提,梅氏祖训十之三,娶妻从一而终,忌多妻多妾──因为人口一多,吃饭的嘴也多,花的银两也更多──这是大当家梅舒城订下的规矩。 月莲华嗤笑,笑声中有着轻嘲:“我娘……是自己跳下去的。” 这件事,在月府并不是秘密,但从不对外人提及,因为这对月府而言,算是丑事一桩,她本来没打算让梅舒怀知道,可是……一看见他是那般笃定地诉说着他是如何积极追逐着她,甚至想爱她,这让她觉得心好慌……梅舒怀微惊。“我以为她是让人推下去的。”他还曾怀疑是哪房妻妾下的毒手。 “她是畏罪自杀,她在全府里人喝的汤品中下毒,企图用玉石俱焚的举止来哀悼她的失宠。人的妒意好可怕……谁也不知道当嫉妒支配意念时,会将一个人逼到什么境界、做出什么不可理喻的事……”说着说着,月莲华竟无法自己地颤着声,她见识过一个女人被逼疯的模样,那种分辨不出清醒或错乱的眼神,好可怕。 她也会变成那副模样吧? 她身上也流着同样的血液,一旦她触碰了爱苗,是不是也会变成她娘那副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娘亲一样善护──为什么上天给了人“嫉妒”这种情绪后,却又容许世人将嫉妒视为恶性,多加挞伐? “结果全府的人都没死成,只有她一个人魂归离恨天?”梅舒怀猜道,不,是肯定道。 她扯起僵笑。“是呀,没有人死,除了她……”她握着颤抖的拳心,“我一定会变成她那样的女人,你不怕吗?到那时,不只是荷花,我毒死的……不会只是荷花……”一旦她变成娘亲那样,她是不是也会不择手段地痛下毒手,成为偏激的杀人凶手?! “莲华。”梅舒怀走近她,将大掌轻覆在她不断发颤的惨白手背上。“我现在终于完全懂你了,那部分我一直无法找到解释的疑窦,你全告诉我了。” 她望着他,紧蹙的柳眉下是对不解的眸子。 “我眼见你对月府众人若即若离,本猜测着你是怨恨他们,但你面对他们的时候,眼神又矛盾的充满内疚及罪恶,这股罪恶内疚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也是我猜错的地方。”难怪那时她听到他的猜测后,只是露出讽笑,原来他在这点上头想偏了,而今他得到了答案。 她拒绝着月府亲人待她的好,是因为她替她娘背负着罪孽,即便众家人早已原谅了她,她却无法轻易释怀,她对家人的歉疚并不随着她娘跳入荷池而一并沉去,每一年荷花盛开的缤纷夏季,她的罪恶感也像花苞绽放一样不绝地冒出、心田……她恨莲,不是恨莲池吞噬了她亲娘的生命,而是恨那植莲的亲娘,竟为一己之私,妄想让月府百来条的人命结伴黄泉,她对月府人负疚,月府人越是待她好,她越是觉得自己不配。 现在,她竟也因她娘的行为举止而拒绝他的示好,她不是怕他移情别恋,也不是怕他用情不专,而是怕她会亲手伤害他──这样的莲华,怎么能不教他多费心思去疼宠她呢? “你完全懂了我是怎生的人,怕吗?若怕,现在立刻差人将我送回月府便罢,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情……我不会搁在心上,不会……”她轻轻摇头吁叹,嘴里说着不会,但梅舒怀却见到她眼眸间那无形的莲泪淌溢而出。 月莲华愿意在他面前吐实所有,或许是想让他知难而退,或许……是想在一切莫名情愫还没来得及探头之前便先斩断,以保有最初的自己。 即使就此形同陌路,对彼此也是好事一桩。 不要等到像她娘那样,再无退路而变成那么可怕的女人……“你很在意我的看法和决定?”他俯低身子,用着含笑的俊颜贴近她的眼,轻吻去那只有他能见到的泪痕。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吧? 月莲华不用回应也早教他看透了答案。 “莲华,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他执起她的手,“无论是毒死负心汉或是遣送你回月府,还是让你将这些日子所有回忆都摒除心门之外,这些,我都不会给你机会。” 掬着她的掌心,放在他温热的脸颊磨搓,偶尔滑过他的唇瓣,他会印下几个浅吻,薄唇并且开始上移,落在她的腕脉。 “如果这些是你所害怕的,相信我,你会忙到没有时间胡思乱想,除非你有把握你想要的爱远远胜过我所能给你的,除非你感到不满足了,否则,你不会有机会。” 他故意将唇停在同样彰显著心跳快慢的脉动,让她再没有一丝反应能逃出他的眼中。 “我不会让你变成你娘那样的人,信我。” 月莲华无语地觑着那张俯贴在自己掌间的容颜,慢慢的,他露笑仰首,然后,那张正噙笑的嘴,熨上她的唇,将所有承诺哺入她的唇舌间。 第十章 月莲华自始至终掩着泛红发烫的脸,止不住的呻吟偶尔从指缝间阻挡不了地泄出。 她真的不懂他。 梅舒怀对她耐心十足,无论是她赏了他多少软钉子或坏脸色,他总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来回应她的恶意,就连吻她时亦然,捺着性子的诱哄,挑勾起她的青涩好奇,直到她完全接纳了他,他才展开令她赧然失神的探索。 思及那一吻,月莲华吟声加重,脸色通红。 好羞人…… 她这样回味无穷的反应好羞人呀…… 趴伏在桌上,月莲华像是要惩罚自己的败德而用额头去叩磕桌面,在心底暗暗向月氏祖宗数落自己的淫乱重罪,力道虽不重,但声音可是又响又亮,好似想藉此敲去脑海中盘旋了整晚的画面──他在她唇瓣间不断诉说着承诺,用以喂养她,要她相信他的真心。 梅舒怀没给她什么白头到老的承诺,他只说:不会让她有机会变成她娘亲那样的人。 他该知道,她怕的也不是无法白头到老,而是怕自己变得像娘亲一般狰狞疯狂,他的承诺,平实而更贴近她的希望。 她,愿意信他这回吧。 随梅兴到库房去取薰香炉回来薰蚊的小净一踏进桂园,就瞧见月莲华的怪异举动。 “小姐,你在做什么?”敲木鱼吗?听起来好疼哩。 被贴身丫鬟看到自己的失态,月莲华忙从桌上抬头。“没、没什么!” 第19章 甫敲叩好些回的脑袋有些昏沉及晕眩,额心残留的发红印子也鲜明得教她无法辩解。 被月莲华的反常所提醒,小净想起就在刚才,她从梅兴口中听到另一件新鲜事,她一面燃起薰香一面道:“这几天是怎么了?大家都怪怪的,梅兴哥才刚埋怨他家二爷从昨儿个开始像变了个人似的,现在小净也瞧见我的好小姐一发呆就是整日,你和梅二当家一块约好了反常吗?”小净无心地取笑着月莲华,盖妥薰香炉铜盖,搁在桌面左上角。虽然被邀进梅庄不过数日,小净的傻丫头个性已经让她和梅兴称兄道妹,就连小洁也时常到厨房去帮忙,瞧,现在也正是如此。 月莲华知道梅兴口中“反常”的梅舒怀,因为那是梅舒怀向她提过的“真实”──真实的梅舒怀。 本来是两人的约定游戏,但梅舒怀似乎决定将全梅庄的人都一块搅和进来参一脚。难道……这个真实的梅舒怀,连他的贴身管事也没能瞧见过吗? 经小净一提,她才想起,她还没见识过另一个梅舒怀,而他今日也还没来找过她。 “梅兴有没有说……他怪在什么地方?”月莲华状似无意地问道,一边还作势搧拂薰香炉袅窜的香烟,明摆着粉饰太平样。 “梅兴哥没说得很清楚,只是一直嘟囔着二当家什么脾气像啃了火药,不理人来着,其他梅庄人也叫苦连天,说梅二当家像极了被脏东西给沾上般失常,以往爱笑爱逗人的个性大变。”小净继续忙着冲茶,嘴皮子也没忘了动。“小姐,你很好奇噢?” “呃……没有。”她慌忙摇手。 小净不意外会得到月莲华这个答案,因为她家小姐对梅舒怀的态度本来就若即若离,连她和小洁都瞧不清自家主子心思里转了几个弯,所以她没起疑。 “小姐,茶。” 接过小净捧上的香茗,月莲华没啜饮,只是注视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一双眉眼全透着掩藏不住的好奇。 “不知道梅二当家今天会不会上桂园来同小姐斗嘴?”小净毫无心机地掩嘴笑道:“若二当家来了,就可以看看他究竟是哪里不同。”好期待噢。 “小净,你想看?” “当然想呀,梅庄里传得可精采哩,据说连梅大当家都对二当家没辙,成天绷着满是杀气的脸,可又不能对二当家做什么,苦了其他梅庄的管事及小斯哩。不过……”小净顿了下来,替自己倒杯茶,小口小口地喝起来,顺便捶捶自己奔波了一段时间的酸腿。 “不过什么?”月莲华没察觉自己的口吻有多么心急。 小净狐疑地瞧了月莲华一眼,单纯的脑袋又找不出什么不对劲,只好再道:“也没什么,只是有几个待在梅庄比较久的老管事说,二当家怎么像是变回了之前。”她压低声音,毕竟她们现在顶的是别人家的天,站的是别人家的地,说别人是非也不好大声嚷嚷。 变回了之前…… 和你相像的梅舒怀是你所不认识的梅舒怀,也是我一直隐藏起来的梅舒怀──他那时的口气,总是带着自嘲,好似他是逼不得已才变成今天这个又自信又尔雅的梅舒怀,而先前的他,被自己尘封在心底深处。 我的虚伪比你更高竿。 “梅庄里的人都好担心噢。” “没关系,只是短短三天罢了……”她记得,梅舒怀同她说过,只有三天期限。 “什么?”小净没听清楚月莲华的低低喃语。 月莲华摇头,没打算重复。 反正……晚上就可见到众人所谓的梅舒怀了吧。 可惜,那一天晚上,梅舒怀没来。 隔天早上,小净想见梅舒怀反常的期待仍落了空,而月莲华表面不动声色,仍坐在桂树下看书打发时间,两名丫鬟也不好多言。 到了晚上,却来了梅媻姗。 没有寒暄、没有迟疑,梅媻姗一把就揪着月莲华朝主屋走,快得连月莲华左右两名丫鬟也来不及做出反应,只能愣愣地看着自家小姐被人扯着跑。 “等……等等,你要拖我去哪?!”月莲华挣不开练家子梅媻姗的手劲,只能跌跌撞撞、狼狈且吃力地追赶梅媻姗的快步。 “帐房!”梅媻姗不改简洁。 “去帐房做什么?!”那种梅庄当家们才能去的禁地,与她何干? “见人。” “见谁?!” “梅舒怀。” 听闻梅舒怀的名字,月莲华缓了挣扎。“见他?见他做什么?” 这些天来,他不曾来见她,为什么要她一个姑娘家拉下矜持,抛头露脸去见他? 梅媻姗没应声,只专注于拖着她跑的这项工作上,直到──“媻姗。” 男人的呼唤声轻易地止住了梅媻姗的脚步,也险些害月莲华撞上梅磐姗的背脊。 很明显地,眼前的男人对梅媻姗而言具有特殊的地位,否则她那张原先没有半分情绪的丽颜不会变得无措,薄俏的双唇抿起,似倔强似下屈,沉默了好半晌,梅媻姗才松开紧咬着下唇的贝齿。 “三爷。”口气好疏远。 三爷?梅庄三当家? 在梅媻姗身后的月莲华微探螓首,瞧清了男人的模样。 嗯……很直觉地,即使今天她不是在梅庄见到梅三当家,她也绝对会第一个念头就将他与梅奇+shu$网收集整理舒怀联想在一块,因为他们很相像,是那种形于外的气质相似。 发觉到月莲华的注视,梅家小三回给她一个浅笑及颔首,稳重的当家气势似乎胜过梅舒怀不少。“你就是月府四姑娘吧?” 哇,连嗓音都像梅舒怀,只是他不像梅舒怀说起话来总爱调侃人,梅家小三的声音就像他给人的感觉一样,平乎稳稳,若真要形容,他的声音就像梅舒怀正经时的语气。 “嗯。”与不熟识的人说话,她向来只有单音。 “是大哥让你来请月姑娘的?”他转问向梅媻姗,墨黑的眸子里闪动着月莲华很眼熟的光彩。 是了,他看梅媻姗的眼神,与她在梅舒怀身上看到的目光一模一样,这两人……“是,奉大当家之命,来请月姑娘。”梅媻姗答得既恭敬也仔细,更刻意用着“下人”对“主子”的态度来面对梅家小三。 月莲华听到梅家小三逸出浅叹,不知是否是因为梅媻姗太过明显的疏离。 “如果三爷没别的交代,那么,媻姗退下了,大当家还在等着月姑娘。”梅媻姗一抱完拳,就一副想逃难的迫切样。 既然梅媻姗非要划清楚河汉界,那么梅家小三也只好顺了她的意。 “慢。我有几句话要与月姑娘单独谈,你退下。”主子架式一撑,扬手要梅媻姗退常“我──”梅家小三淡瞥她一眼,梅媻姗咽回所有到口的字眼,不甘不愿地应了声“是”,身影暂且退到数丈外的桥墩,只是不时投来眸光注意。 “你喜欢她。” 月莲华一出口,直捣黄龙。 梅家小三牵起俊笑,柔了远远眺望梅媻姗方向的眼。“全梅庄的人都知道。” “但她……” “她不属于我。”梅家小三收回视线,脸上除了平静还是平静,他迈步先行,月莲华缓跟在他身后,两人走入湖心亭外。“半年后,她将是别人的结发妻。” 月莲华不清楚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愫纠葛,无从置喙,也不认为梅家小三有兴趣和她谈这般私人的事。 果然,梅家小三再开口,话题已经不绕在他与梅媻姗身上打转。 “你听过这几天我二哥的事了吧。” “我听过。” “有什么看法?”他问。 “什么看法?我还没见到梅舒怀,不下定论。”她压根不知道梅舒怀变成什么模样好不好? 轻风拂动梅家小三的黑发,也让他的笑语变得浅淡。 “我二哥没变,他只是没再假装而已。”他观向她,“我二哥好些年不曾如此,我猜,原因出在月姑娘身上?” 他和梅舒怀同样拥有一双很精明的眼。 “是他说要让我见识见识他的真面目,好……好让我更懂他。”月莲华蹙了蹙眉,反正梅舒怀想要的就是公平。“期限不过三天,你们梅庄的人太大惊小怪了些。” “你不是说你还没见过我二哥,不下定论,你现在又如何能说梅庄人太大惊小怪?”一句话就堵了她的嘴。“我二哥这副模样,最难过的就属我大哥,他以为他花了很多时间来改变我二哥的态度,但要改变一个人并非易事,我们其余兄弟都懂,连我二哥也知道,所以他强迫自己变出另一张面貌,用着这张虚伪的笑脸来面对我大哥。我只能说,或许连我二哥都分辨不清真实的他究竟是那个敬佩我大哥的梅舒怀,还是那个恨着我大哥的梅舒怀。” “……你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月莲华一头雾水。什么敬佩呀恨的,她瞧上回梅舒怀和梅舒城两兄弟感情挺好的,还在府邸大门口上演拥抱戏码,哪来这些曲折? “有一段时间,我二哥非常恨我大哥,因为我大哥为了银子,将我们三个弟弟卖给人当螟蛉。”梅家小三的语调像在陈述着别人家的故事一样平静,没有半丝童年记忆驻足的苦,也听不出正在说话的他心里想着些什么。“虽只有短短一夜,对我们三人,却像是场醒不来的恶梦,那种被人遗弃的疼,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抚平。我们能体谅大哥的难处,更看到他之后为我们所做的努力──”“可是能体谅却不代表能原谅?”她一点就通。 记得以前曾约略听芙蓉细数梅家的过去,她知道梅舒城一手带大弟弟们,无论再累再苦,也不曾丧志过,所以梅家小三这番话让她很惊讶……原来,他们有过这样的辛苦生活,竟穷困到愿意割舍亲情。 第20章 “很矛盾的心情,也因为这种矛盾,让人陷入挣扎。知道过去该放手遗忘,却在梦境中一回又一回地重复经历,想忘,也忘不掉。” 终于,月莲华在他眼底看到了一抹曾经存在过的阴霾,很浅的、很淡的,那是一种害怕被遗弃的恐惧,这份恐惧并没有随着时间、随着年龄增长而消失,反而一直根深柢固地植在心田。 她低下头,试着努力回想自己是否曾在梅舒怀眼中发现这种情绪。 “不用多想了,我二哥绝对不会让你看到。倘若连你都能瞧出来,又怎么可能过得了我大哥那关?”梅家小三陡然说道。 她吓了一跳,双手捂住胸口。“喂喂,你们梅家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呀?!一个一个全会看人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太可怕了,跟这些男人聊天根本不用嘴,他们一瞧就全摸透了! 梅家小三侧过身,不让她感受到来自他目光的压力。“应该说,我们都很会察言观色,因为我们都怕说错一句话或做错一件事会让我们再度失去彼此。”这是环境逼迫下所养成的习惯,改也改不了。 “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月莲华思索了良久,问道。 “让你有心理准备,等会儿见到我二哥才不会乱了分寸。” “我不需要有心理准备。”梅舒怀说过,那个“他”和她很相似,她不会被另一个自己给吓坏,不过她不保证不讨厌他。 梅家小三露出一抹“那就好”的微微笑意。“如果可能,别和我二哥玩这种游戏,那对我大哥是种伤害。” 他到最后还是为梅舒城考量一切,毕竟当年的事并非梅舒城的本意,只能怪环境逼人。他终能对过去释怀,也希望梅舒怀能看清自己真正的心意。 “我相信我二哥也会希望将那个拥有虚伪皮相的‘梅舒怀’变成他的本性,至少那样的他,很快乐。” 月莲华点头,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也同意了他的说法。 她没办法想像一个相似于月莲华的梅舒怀,总是将所有人阻在心房之外,怀疑、不信任、怨憝…这些个性都和他格格不入。 若梅舒怀是这样的人,她不可能会爱上他。 绝对不会。 怔了怔,她没料到自己无意间竟思索起爱或不爱这等问题,她一直以为自己可以不去触碰情爱,更不会为此多加烦心,岂知,自己似乎早对情愫有了肯定的看法。 “我的话仅止于此,你随媻姗去吧,别让她久等而误事,挨了我大哥的迁怒。”梅家小三为梅媻姗担忧着,即便,她终不会属于他羽翼下的被保护者,他依然以她好为主。 远远凝望了梅媻姗一眼,衣袖轻拂,旋身,往反方向走离。 见状,梅媻姗急奔而来,明明能轻易追上他的脚步,她却在触及衣缘的刹那止步,任凭指尖滑出他云似的袖,无能为力地看着他远去。 拳手收收握握,梅媻姗脸上读不出情绪,只有紧握的双拳代替了她的拧眉。调匀吐纳,再转向月莲华时,她已经恢复成未见到梅家小三时的冷静。 “走吧。” 月莲华并没有进到帐房里,她停驻在侧墙圆窗旁,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欞,里头的情况一览无遗。 屋内桌旁站着一群人,个个面色凝重,在桌旁五步外站着两个被诡谲氛围给吓得不敢大口呼吸的小斯,两人抖呀抖的,只差没将捧在手上那束奉命采来的莲荷给抖得枝骨尽散。 而人群之中,有个悠闲的人正摇着白玉骨扇坐在主位,那人,正是梅舒怀。 相较于双手负在腰后,铁青着脸的梅舒城,梅舒怀的神情简直是──好欠扁。 仰颈、侧目、挺颚、支颐,十足十的高傲不羁,活似谁欠了他几十万两没还一般,向来高扬的唇只是浅浅抿着,却轻易地磨灭了所有笑意。 闷闷的低迷中,梅舒城开口。 “小二,你闹够了没?”厉声中挟杂无力沉吟。 梅舒怀的反应仅是觑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说着“谁同你闹了,我认真得很”。 “大哥又做了什么事惹你不快,你非得端出这张脸来招呼我?!”梅舒城的眉心已经紧拧了一天一夜,要是梅舒怀再继续用这副模样面对他,可想见他蹙皱的眉,很难有平抚的一天。 梅舒怀没什么兴致回话,没停下扬扇的手,一个哈欠破口而出。 不说话,他就是不说话。 梅舒城只能恼火地背转过身,带着无限挫败。 现在众人眼前的梅舒怀,根本就是十多年前那个不信任人的梅舒怀! 不开口、不笑、不闹,真要说他坏,他偏又安静得好像将自己当成木头,不惹是生非,用着冷眼看待眼前所有事物,不许别人近身、不要别人关怀,带着堕落及靡烂的颓废意念,一点也不在乎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的──放纵。 身为大哥的梅舒城自是无法容忍二弟恢复成这副古怪的样子,看得他担心不已,如同十多年前那般被无力感淹没。 梅舒城左思右想,怎么也凑不出自家二弟会在一夕之间变回这副德行的原因。是不是他这个月塞给二弟的工作太多,将他逼急了,才会患了这怪病?还是上回二弟兴高采烈地捧了个青瓷龙凤碗来送他,又被他训了几句梅氏家训,心里感到委屈?还是上上次那几套百来银两的丝织外褂,他全舍不得穿上一回,搁在箱里,让二弟觉得好意被践踏?抑或是上上上次……唉。 一群人继续回归低迷沉默,完全没办法将现况扭转半分。 月莲华静静看着,身后的梅媻姗本准备唤回她的注意并领她入内,但月莲华的表情看来很认真,梅媻姗决定不去干扰她。 真的好像。 他没骗她,真实的梅舒怀几乎完全是她的翻版,阴沉而封闭。 知道这样的事实,她心底非但没有遇上同类的欣喜,反倒涌起了一丝悲哀。 如果眼前的他才是真实,那么,纠结在她思绪里的梅舒怀、占满她念头里的梅舒怀、说着要她信他的梅舒怀,是假的……当她发现吸引她的,竟不是最原本的他时,她该做何反应? 大笑三声? 还是冲进屋里去赏他一顿好打? 抑或大骂他欺骗了她的专注及……悸动? 他真如此懂她的话,应该也清楚她是不可能喜欢这种模样的梅舒怀,为什么还坚持要让她看见这样的他?他可以瞒过梅舒城十多年,要瞒一辈子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当然,也可以轻易瞒过她,为什么要……“月姑娘?” 梅媻姗轻轻惊唤,在月莲华提着裙摆跨进帐房之际。 梅舒城及身旁几名资历较深的老管事全投以注目,托着腮帮子的梅舒怀则是一反以往,只是瞥给她意思意思的一眼。 月莲华回他一个甜笑,快手操起小斯手上一枝荷莲,硬生生将花苞往梅舒怀脸上砸去,粉瓣因撞击力道过大而散成花雨,全落在梅舒怀身上。 众人的反应无法跟上她的动作,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二当家带回来的女人笑吟吟,却也同样恶狠狠地对二当家施暴。 抛下几乎断成两截,勉强只剩下几缕银丝及茎皮残连的莲蓬,她在裙上擦拭手掌沾到的荷味。 “够了,我不同你玩这游戏,你可以做回你想做的梅舒怀。” 月莲华的语调轻凝,在鸦雀无声中显得格外清楚。 匆地,一声重重抽息发自于梅舒怀的喉间,似乎是火气爆发的前兆。 “呼──”一口气吁出,梅舒怀的不对劲全部吐出体内,薄唇一扬,展臂抱住了正巧站在他身侧的月莲华。“好累噢,还好你及时喊停,不然我定会先受不了的。”轻快的口吻与方才不理睬人的欠扁样可真天差地别。 “这是怎么回事?”梅舒城满腔疑惑,却隐约抓到了蛛丝马迹,尤其是刚刚月莲华说溜嘴的“游戏”两字。 梅舒怀藏住眼底那抹“该糟”的眼神,忙露出讨好又谄媚的笑靥,不敢明说又觉得对亲亲大哥充满歉意。 “呃……怎么回事就不用太深究了,一时半刻也说不清,乾脆就省口水别说了,不然等会儿还得喝杯藕茶润喉,一杯藕茶也得一两银。”他乾笑。 大不了以后未来小奸商大嫂那边十几万两的债就转到他大哥梅舒城身上好了,由他大哥去同她讨,反正他大哥可以藉由向她讨债中寻找乐趣,就当做是他这做弟弟的一点心意,祝他们百年好合──虽然觉得把麻烦事推给未来大嫂好像有些不人道,但死道友不死贫道,他当然选择能保自己全身而退的路走。 逃难似的,他挽起月莲华的纤臂,朝众人挥挥手,笑容可掬地退出帐房,然后,拔腿狂奔──跑了好一会儿的亡命鸳鸯,直到石拱桥上才喘吁吁地放慢脚步,梅舒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要是被我大哥知道这只是我们两人的游戏,八成又把我们拖到荷池里去种。” “为什么要用‘我们’,我在梅庄的身份是客人,下场应该会比你好一点。”月莲华的模样没比梅舒怀好,短短一句话她说来辛苦。 “喔,好,我改口,我大哥会差人把我们拖到荷池里去种,我种在水深一点的地方,你种在水浅一点的地方。”虽然下场差不多,不过他大哥的确当尝待客之道,会对她礼遇些,不过以后她嫁进梅庄,还是得在大哥的淫威下讨生活嘛。 “那有什么不一样?!” “是呀,没什么不一样,所以你计较这个做什么?”梅舒怀笑嘻嘻的,好像要将他这一天一夜没笑足的份全给补回来。 第21章 “莲华,你有没有瞧清另一个我呵?一他冒着被大哥杀头的危险,全是为了她。 望着再度黏腻贴上来的俊颜,月莲华没退开,任他心满意足地挑了个最亲密的距离靠近她。 她不解问道:“你既然不想变回那个梅舒怀,为什么又要勉强自己做?” 梅舒怀惊讶于她看出他的勉强,转念一想,定是她开始将他搁在心头上,所以对他的言行才会观察入微,因为他对她也是这样呵。 “仔细想想是挺勉强的。”一看到他大哥露出那种无能为力的失落表情,他真有股冲动想向大哥磕头谢罪,可……那个梅舒怀明明才是他的本性呀!天底下有哪个人流露本性像他这般勉强的? 但他几乎快忘了真实的自己,甚至认为……忘了更好。 若不是允了要让月莲华看到另一面的他,他恐怕这辈子都没什么机会露出本性。 “那你何必多此一举──” “我不是说过我们两个很像吗?”梅舒怀轻挽着她,顺手替她擦去鬓边的薄汗,方才的奔跑,让健康的热气煨红了她的颊,看来活脱脱像是朵粉嫩荷花。 “那又代表什么?” “我和你一样,爱着一个人,却也同时恨着一个人,矛盾的情绪并存。而为了这种矛盾的情绪,我们势必得隐藏起一个自己,不让两种情感困扰着我们。” “你是指……你大哥和我娘?” “你知道我大哥的事了?”他微惊,在梅庄,应该没人向她提,而她也不是一个爱探人隐私的女孩,怎么会清楚? 她明白他的疑惑,不待他发问先回道:“是梅家小三对我说的。” “原来是他,自己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还有心思来管哥哥的情事。”梅舒怀提到自家兄弟,又是笑意满满。“他应该说得不多吧?”梅家小三不是碎嘴之人。 “不多,但足够让我猜到大半。”她停顿了片刻,像是有些话不知该不该问而迟疑。 “你想问,我爱我大哥多些,还是恨他多些吗?”梅舒怀自己开了题。 月莲华摇头,不是否认,而是对他的读心术感到无力。没错,她就是想问这个问题。 “隐藏了本性十多年,我已经找不到恨他的理由,他待我们太好太好了,好到让我们三个小弟都深觉得歉疚,那恨意,是儿时的梦魇,但当我变成现在这个梅舒怀的时候,我不曾作过半次恶梦。这一回,我做回梅舒怀的那个夜里,是十多年来头一回再梦到我大哥牵着我的手,将我卖给那户人家,你猜怎么着?”他笑着要她回答,却又没给她回答的机会。“那梦,到了后头,我那傻大哥急奔了回来,掏尽了银两,一直求着要将我再买回去。” 看见梅舒怀的神情变得好温柔,她知道,梦魇从那夜之后,已消失无踪。 “既是如此,你为什么又要板起那样的脸?”几乎要教人认不出来了,也让他敬爱的梅舒城忧心了一天一夜。 “你会怕吗?” “我只能说,我讨厌一个这么像我的梅舒怀。讨人厌的月莲华一个就够了,不用你来凑热闹。”她比较喜欢弄假成真的梅舒怀,而不是那个小鼻子小眼睛的梅舒怀,她阴沉,犯不着拉他一块作伴,他还是继续做他的快乐败家子合适些。 梅舒怀因她赌气的口吻而莞尔。 “或许和你的心思一样,我想知道……当你完全明白了我是怎么样的人之后,你会选择什么?是掉头离开梅庄,毫不留恋?还是用着异样的眼光看我?”一旦遇到了重视的人,会希望对方懂你全部,却也害怕对方懂你全部。 谁说越是了解对方就越能毫无隔阂? 一旦透彻到极致,所有的好坏都赤裸裸呈现在彼此眼前,欣赏对方的好并不代表着能接纳对方的坏,两者间的平衡,增减一分都是难题。 “我……我有什么资格用异样眼光看你,那个梅舒怀根本就是我的分身。”嫌弃他就如同嫌弃自己。 “你也不会掉头就走?”梅舒怀心喜,得寸进尺再问。 月莲华被迫与他互视。 “在你懂我之后,仍一心只想追逐着我,我有什么立场掉头就走?”这些话说来让她觉得挺别扭。 “莲华,现在可不是和我谈公不公平的时候,你要适当的替自己着想噢。”他虽对于她的答案感到高兴,但也对其中那种“你做什么,我也只能跟着怎么做”的心态颇有微词。“按你这样说,那我对你说一句‘我爱你’,你是不是也要还我一句才公平?” “你别奢想!”月莲华对于他的举例,连想都没想就反驳,毫不给他绮想的空间。 “我知道姑娘家脸皮薄,自然是不会大剌剌说爱,不怪你、不怪你。”他宠溺地拍拍她的颊,口气宽容得好良善。“况且你哪天转了性,直接还我一句爱语,我还会给吓傻了,半天回不了神哩。”呵呵。 “我爱你。” 一阵无言对视,良久、再良久── 月莲华很满意地点头。“很好,我确定听了这三个字后的你真给吓傻了。”那三个子她只是随口说说,虽还不到十成的真实度,也或许……只有一成诚实,但重点是她挺想看看吓傻的梅舒怀。 他没骗她,甫听闻她的话,梅舒怀扎扎实实给愣住了,连手上的玉骨扇脱手,砸疼了他的脚背竟也毫无所觉,傻不隆咚的模样让她颇想发笑。 “……你真的是月莲华吗?”梅舒怀一回神就先小人地怀疑她是披了月莲华皮相的路人甲。 “如假包换。”她没好气地回道。 弯月的唇开始咧笑,露出璀璨白牙。“莲华,再说一次。” “如假包换。” “不是这句,是‘我爱你’那句!”这种机会不多,赶快趁胜追击。 “那句只是用来吓傻你的,没有其他涵义,收起你的口水。”嗯,做什么露出一脸富豪败家子看到豆腐西施的猪哥脸?! “我希望一辈子都能被你给这么惊吓,吓到傻也是我心甘情愿。”梅舒怀凑上嘴,在粉嫩到令人垂涎的芙颊印下响吻。 谁说只有春天才会有爱苗滋长呢? 今年荷谢了,而小小爱苗才开始萌芽哩。 也许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又会是一池绿意。 尾声 “我还是讨厌荷。” 左右柔荑各执一团绢丝扇,将周身弥漫的气味全给拂散,明明现在所处之地已经远远将荷池抛在百丈之外,但她对荷花敏感的鼻还是老觉得有荷味在身旁盘旋,迫使贪赖在石栏上的粉衣姑娘不得不再取出丝绢,分别轻勾在两耳之际,为她担负起阻隔香气的重责。 “闻一闻,神清气爽。”一旁美公子却与她相反地大吸了口气,今年荷月,荷花长得更好。 荷花年年开,今年特别美,应是今年身边多了个赏荷姑娘──修正,是被当成荷来赏的姑娘。 娇姑娘不置可否地哼了声,也知道那呛人的荷味来自于身畔的美公子,但她怎么也无法将他隔离自己。 “为你,我还特别央求大哥掏银两,替咱们在西园偏侧筑了处新房。省得你每到荷月就越发清瘦。”全都吐给荷池了。 “我倒觉得以后荷月就这人送我到客栈,等池荷全死光了我再回来。”她觉得自己的提议更棒。 “不成,一个月不见你,那我岂不成了弃夫?”他好撒娇地将脑袋搁上她的肩胛,磨蹭地滑呀滑。 “所以我不是问过你,你是要莲还是要我,但你永远都在敷衍我。”反正她的地位和莲平起平坐,这辈子想超过荷莲已经是不可能的贪求了。 “我说我要莲华呀。”呵呵。 哼,巧言令色。 “既然你说要将新房筑得离荷池远远的,那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纤指落在烈阳底下一大群工人正挖掘的凹坑。“很明显的,那是个荷池没错吧?”虽然大小比不上主屋前那一大片荷池,但植上荷莲之后也是颇吓人的。 “是呀,那里是用来植荷的。”美公子答得乾脆。 “很好,你等着接我的休夫状。”话毕,娇姑娘恼火地起身,却被美公子─把给搂回怀中。“做什么?放手──”“好娘子,夫君话还没有说,你要去哪?”为了荷花,连夫君都可以抛弃噢? “去磨墨写状。”她咬牙切齿地回道。 美公子双臂收拢,让两人贴得恁近,他的笑,牵动了她。 “那池,不铺泥泞、不生莲藕,咱们拿它来──当浴池。” 最后两字轻喂入她的耳壳,小巧耳壳开始泛红,他知道娇姑娘听懂了,跟着再下一城,非得让她整张俏脸染上红霞。 “你是出水莲华,而我,是赏莲之人。”想起美景,美公子简直乐翻了。 赏莲华之乐,很抱歉,只有美公子一人有眼福,其余人,请到梅庄荷池赏去──大人一名收二十两,小孩五两,六人以上另有折扣,欢迎携家带眷噢。 【全书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