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心剑之白虹]比翼》 第1章 [蚀心剑之白虹]《比翼》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楔子 剑本无口,却嗜血千斛。 剑本无翼,却似凤腾飞苍穹之上。 剑本无足,却随军驰骋沙场,随士游历四方。 剑本无心,却有蚀心噬魄之说。 六把因蚀心之讹被束之高阁的禁忌妖剑,随朝代递嬗交替的战火,由宫闱问流落四方……因缘际会,六人成为六把蚀心剑命定之主,挥舞剑身的同时,亦为剑所控。 剑蚀佛心,佛成邪神;剑蚀魔魄,魔亦为善。 究竟是妖剑蚀噬了人心,抑或是人被心底那股难以察觉的无形贪欲所蚀? 且听我娓娓道来,然后,告诉我—— 你所透彻的那个确切答案。 第一章 素雅篦栉滑过垂至胸前直亮顺滑的发丝,轻缓穿梭其间。淡褐的木篦犹似展翅在云霄里的鸟儿,优游自在,若以木篦比拟禽鸟,镜前端坐人影的发便是白云——他的发色如烟如云,是不染尘埃的净白。 白色,是唯一停驻在他身上的色泽,然而镜面所反照出那张不见情绪波动的容颜,却是不称白发年衰的翩然俊雅。 环绕在他臂膀间的一缕清烟,袅袅流荡在素白衣袖上,为他原先便拥有的清冷气质更添一分缥缈灵氲。 任谁也无法一眼瞧出,臂上那抹烟云,竟是一柄妖剑。 手腕轻移,篦梳毫无阻碍地滑触在银白发上,半合的淡眸专注落在篦栉滑过之处,那缕云烟白丝。 “白头,到老……” 薄美双唇微微抿起,好似无法理解自己为何突然冒出这四字。 这是一句承诺。 一句……他不明所以的承诺。 是谁要与谁白头到老?是他允人的承诺?还是别人给他的誓言?既是承诺誓言,为什么如今他却是孤单一人吮尝着苍凉? 那信誓旦旦说要与他白头到老的人,为何失了踪影? 铜镜前的他,已然拥有银亮白发,然而,承诺到老的人却没有下落。 即使心底有着无止尽的困疑,镜中的身影兀自清浅。浅色的发、浅色的眉、浅色的肤、浅色的瞳……不带七情六欲,好似置身事外。 人浅,情亦浅。 五指放过绺绺白发,不再梳理三千烦恼丝,任它放肆地在双肩轻泄,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晃荡成白雾烟茫。 推开门扉,刺耳的咿呀声成为幽静屋舍的唯一声响。不仅他整个人是白的,就连屋瓦、地面、树梢、檐栏,也全教厚厚霜雪给染上白漭漭的颜色。 遍地雪泥上,残留着深浅不一却又杂乱不堪的脚印于,在他门扉前来来回回,脚印子极小,是个姑娘家或孩童所有,好似在他房门前再三徘徊查看。 穿过极短的檐下,踏入前厅。 木桌上已布妥早膳,让冷凝的寒气中拥有一丝肴香及暖热。 室如悬磬的萧条屋内,多添了抹娇黄身影,像个突兀的存在。 “早。”拥有温暖笑意的黄衫小姑娘喜孜孜地朝他猛笑,水灵灵的黑瞳冲着他眨巴眨巴地瞧,衬托得清灵花颜上多了些讨喜的甜美。 他视若无睹,迳自走向木柜,取出一堆料理所需的用具。 “哎呀,你用不着自己动手,我已经替你布好了早膳——”漂亮的黛眉塌垮了下来。 她的嚷嚷,他恍若未闻,再转入厨房。 黄衫小姑娘噘起嘴儿,奸恼好恼地望着里头的身影。 半晌,白发男人才又走了出来,手上多了碗清素白粥。 “我煮的也是清粥呀!吃我煮的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多费一分力?”黄衫小姑娘的埋怨在白发男人落坐她正对面时,一古脑地轰出菱嘴。 见他不言不语,摆明视她为无物,枉费她辛苦了整个早晨,小心翼翼顾着火候、洗米、熬煮,结果他根本不领情! 不领情也罢,最气人的是她看他光喝白粥,还是忍不住为他挟起桌上配菜入碗,她好不争气! 她开口,试图打破尴尬沉默,“今儿个早晨好冷,还下了场雪呢,冻得梢儿的小雀儿都冷到叫不出声。” 的确,很冷,尤其他全然没有回应,连挑挑眉也不曾,让她努力想营造的热络气氛全降至冰点。 她扁扁嘴,毅力可嘉,“还有还有,昨儿个夜里,崖边的积雪轰隆隆地给塌了,上山的栈桥全埋在雪底下,看来到明年初春融雪前,卧雪山都不会有人上来打扰了呢。” 她好殷勤地挟了块酱瓜给他,他没拒绝,却还以更伤人的静默,好似将那块腌得又香又甘的酱瓜视为从天而降的神迹。 “没人来扰你,你就开心了对不对?”她又问道,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她的笑颜才缓缓敛止。“哎呀,你别老是不理我,让我一个人像只傻傻的雀儿吱吱喳喳,好糗哩。我说了这么多,你好歹应个声嘛。”就算只是不屑地冷哼一声,她也甘之如饴呀,干啥老当她是不存在的空气! 白发男人放下手中的碗,无视黄衫小姑娘奉上的热茗,迳自另添一杯香茶,让她为之气结。 “你独自一人在这山里住了好久好久,都没人陪你说说话,你不觉得寂寞、不觉得孤独吗?”她想让他知道她存在的好处。 白发男人敛了敛眉,淡然的神情教人读不出半点心思。 “还是你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哎呀,你若忘了如何说话,好歹也点个头、晃个脑,让我知道你有在听我说话,别让我像个自言自语的傻丫头。” 语毕,她殷切地望着他,终于,那薄美的双唇微启。 “你怎么还待在这?” 一出口,便伤人。 黄衫小姑娘强迫自己压下心头涌起的酸楚。至少他愿意开口回答啦!有一就有二,有二才可能有三,她就不信哄不了这男人陪她说话! 做好心理建设,黄衫小姑娘再度漾起笑容,“我叫鸰儿,你别老是记不祝是你叫我好好待在这里养伤的。”缩在桌下的葱白纤指悄悄比画个“一”。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他的语气未曾扬高,轻而易举让人听出清冷语调中的疏远。 “你当初救我回来又没有说明期限是多长!瞧,我现在的左臂仍带着伤,还发着疼咧,哎呀,好痛噢。”她装得可怜兮兮,掀起嫩黄衣袖露出一臂白玉雪肌,桌底下的小手同时又比画个“二”,这是他同她说的第二句话。 白发男人瞧也没瞧一眼,淡淡地道:“我非医者,你该去寻找能治好你伤口的人。” “反正你就是嫌我烦、瞧我碍眼、看我讨厌,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对不对?!”鸰儿大嚷。 “是。”他不假思索,淡然应道。 鸰儿听到一阵自心底响起的碎裂声——该死!早知道他会这么回答,难不成她还奢望听见其他答案?!她做什么犯贱的自己起头?看吧看吧,自己碰了一鼻子的灰,还让他顺着她自我厌恶的话语接续,真是蠢!蠢到极点了! 无语片刻,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反正又不是头一天认识他,他说话的口气总是既轻又柔,淡淡的像在谈天说地,却也像把无形的剑,狠狠地在她心头划上一道又一道的伤口,让她几乎无法招架。 一百年了,她早该习惯,早该练就一身铜筋铁骨,不该再有痛楚的……“我的伤口永远也好不了,世上再也寻不到人能治愈,与其逼我撑着伤臂去寻找医者,不如让我留在这……好生养着伤,至少,伤口不会恶化就好。”鸰儿回复先前的柔笑,只可惜她全心全意的清笑入不了那双浅情的眸子。“你是孤独的,我也是,就让我留在这里……与你作个伴。” 他抬眸,清澄的眸间映照出她的无声祈求。 “我从不觉得自己孤独。”白发男人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屋外走去。 “你……” 她想追出去,追着那抹几乎与雪融为同色的身影,然而,她却步了。 追不上的,她知道……她再也追不上的。 “鸟儿折了翼,怎么也飞不高、飞不远,若真驱离了它,它也只有死路一条……”她的掌,覆上了左臂伤口,那道百年来仍无法痊愈的伤,与她此刻的心一样隐隐泛疼。 他从不觉得自己孤独,真正孤独的人,是她……她,是只失了另一半羽翼的比翼鸟,无力再登青霄。哀哀的泣血嘶鸣,竟只唤回如此情浅冷淡的对待。 屋外,大雪已至,掩去白发男人所留下的脚印,浅浅的……直至完全消失。 ※※※※ 入了夜的卧雪山,气温低得足以冻毙人。 经过整日的降雪,放眼望去,只有染了夜墨的白雪,稀微的月华,洒落雪地点点银光。 鸰儿揪着厚厚被衾,将自己包裹得像颗不透风雪的粽子,静静地、愣愣地蜷窝在窗边,双眼发直地望着远远雪景。 缠了他一百年,她与他的关系,仍似百年前两人初见的情况,窒碍难前。 面对如此浅情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换得他真诚的凝眸注视……或许,这是遥不可及的幻梦吧。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天愿作……比翼鸟……”她低声吟着,两行清泪压抑不住地滑落,凝成冰晶。 再怎么温热的泪珠,永远也敌不过极寒的温度,如同她再怎么热衷的眷恋,qi書網-奇书永远也敲不开他冰封的心扉吧。 第2章 一只无法比翼的鸟儿,如何能独存于世? 不行不行!她不能自怨自艾下去! “鸰儿鸰儿,你不可以灰心丧志,滴水能穿石,总有一日,他会明白的!你所做的一切不会是场泡影。”她拍拍泪湿的双颊,鼓舞自己。 鸰儿扯开被衾,瞬间涌上的寒意让她直打颤,她强打起精神,将满桌已被冻得凝霜的晚膳重新温热,好让他一回来便能吃到最温暖的膳食! 燖着热汤,她记得他好像不喜欢这野菜汤,每回他总是一口都不尝……鸰儿没多加思索,急忙又另起炉灶,切切洗洗着全新的食材,准备再煲锅清汤。 无意瞥见那盘有些泛黄的冷硬青菜,也早已让人失了食欲,她又转向一旁的木桶,捡洗着新鲜青翠的菜叶,桶内所盛的是雪融后的清水,澄净而冰冷,冻得她双手直颤抖。 至于另外那盘煎溪鱼……她记得上回他有吃!鸰儿甜孜孜地将溪鱼再燖热一逼。虽然是她主动挟到他碗里,但好歹他没有拒绝,应该算是喜欢吧。 鸰儿陡地苦笑。喜欢?他恐怕不知道何谓“喜欢”或“讨厌”吧,在他生命中是不存在这种情绪的……无关喜不喜欢、讨不讨厌,他只是很习惯视她如虚无,就如同她已经习惯将他视为生命中最在意的人一般。 “总有一天,你一定会后悔这样对待我,到时就算你跪着向我磕头认错,我都不会原谅你的!”她切剁着蔬菜的右手略略停顿,咬了咬下唇,“不然,原谅一点点就好……”贝齿下陷的力道又多了数分,“要不,再多原谅一点点好了……”哎呀,她好窝囊! 冻僵的五指摇摇晃晃地握着菜刀,险象环生,终于真正的惨剧发生了。 “哎呀——”鸰儿痛呼一声,一道血口开在她的食指上,溢出汹涌的血红,她急忙吮住伤口,弄得满唇满口的血腥味。 好痛好痛……鸰儿可怜兮兮地咕哝。 她大概是世上头一只因剁菜而见血的鸟精了! 吮不尽指上的血,离了口便又淌出腥红,鸰儿浅叹一声,走出厨房去寻找能包裹伤口的白巾及伤药。 甫跨出门槛,就瞧见堂外门扉轻启,步入白发男人的尔雅身影。 “你回来了!”顾不得手上的伤,鸰儿迎上前去。 白发男人没答腔,不发一语地缓缓走过她身畔,犹如将她视为伫在堂里的一根屋柱。 鸰儿没垂头丧气,小跑步地追在他身后,“用过晚膳了没?锅里还热着菜哩,我去端来给你吃?”她的笑容,光芒万丈。 他无视于她的举动,像是蔽日的乌云,轻松掩盖了她的耀眼笑靥。 “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好——哎呀,我都说我已经准备好晚膳了,你怎么还……”她闭上了檀口,静静地看着他踏进厨房,一如百年来的每一日,为他自己料理膳食。 沮丧的无力感溢满心头,几乎要将她溺毙,唇畔再也强牵不起任何一抹笑。这种独脚戏好累人……不,是好累“鸟”,累到她想就此放弃,就此顺了他的心意,如他所愿地离开他……若他能直言斥喝她滚,兴许她会释怀,会全然绝望,也会毫不留恋地走,只是他的态度不愠不怒、不冷不热,让她捧着荏弱的心,甘愿就这么拖在他身边……即使换不到一个轻笑。 如果她此时掉头就走,离开卧雪山,松了一口气的人可能不仅是她吧? 不不不,不能有这种丧气的念头,否则她的心情只会更加黯淡的——她什么本事都没有,就属鼓舞自己这项本领最高强! 鸰儿拎起碍手碍脚的过长裙摆,飞奔到厨房,挨在白发男人身旁,心情转好地继续吱吱喳喳。 “哇!你的刀法真好,切得又好快,我该向你讨教两招才是。” 唰的一声,菜落锅内,激起一阵热烟。 他动作俐落地翻炒,另只手还能继续处理下一道菜。鸰儿只能跟在一旁又是惊呼又是叫好的。 半刻左右,一桌子的热菜热汤已布妥,鸰儿没等他招呼,迳自挑了他身旁的位置坐定。 “让我尝尝你的手艺。”她朝其中一道色泽青翠的菜肴下箸,“哎呀呀!你、你……”她又习惯性地咬着下唇,贝齿连带紧扣在木箸上。他炒菜炒得这么好吃,难怪对她所做的每道菜都兴致缺缺!这男人……是在打击她的自信心吗? 白发男人见她咬着箸,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媳妇模样。他炒的菜有难吃到让那熟悉的笑颜消失在她脸上? “既然难吃就别吃。”他淡然道。 “不难吃、不难吃!我愣住是因为我没料到你炒的菜这么好吃!”为了证明她所言属实,她还猛塞了好几口菜。 他只是轻挑了挑眉,没再开口。 “你今天出去了一整天,是上哪去了?”鸰儿同一句话问了足足三次,仍不见他回答,她继续朝第四回迈进。 不知是她的毅力感动了他,还是他被问烦了,白发男子终于开口。 “出去走走。”答得敷衍。 从早晨走到傍晚,这段散步路途可真遥远。 “那下回也带我一块去,可好?” 他没明白拒绝,只不过冷情的脸上写得再清楚不过了——不好。 “我的要求过分了?”她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半敛眼睫,似笑非笑,“不过分,与你三番两次强留在这里相较,一点也不过分。” 鸰儿瞬间望见一道无形巨雷轰劈在她脑门上,耳内隆隆作响——“做什么拐着弯骂人……”她含糊嘟囔,悄悄展睫偷觎正在喝汤的他。 他白的很匀称,自头到脚全像是雪堆出来的,不见一丝杂色,拥有雪般的素净,也拥有雪般的冰冷,不只是映在俊颜上的表情,连说话的口气也一样。 他那较寻常人还要白皙的肌肤,恐怕也是冷的吧? 好想偷摸摸看…… 只可惜她有色无胆,只能要要嘴皮子。 “我留在这里,全是因为你。”若非他,她何需在百年前的大雪中上山,只为寻他?若非为了寻他,她又怎会伤了羽翼而坠落雪地? 而他,却已记不得苦苦追寻着他的她了。 “报恩吗?只要你离开这里,还我全然清静,就是还了我的恩情。”他以为她说的是他在雪地中捡回恢复原形的她一事。 “才不是报恩!是……” “我与你,除了恩情之外,什么也没有。”水波不兴的淡色瞳子因长睫遮掩而笼上浅浅的灰暗。 “用不着你提醒我!” “但我若不提醒你,你似乎给忘了。”忘了这儿是谁的住所、忘了她只是只打扰别人安宁几近一百年的“鸟”。 “我才不会忘记是你将我自风雪中救回,为我包扎伤口,还让我在这儿养伤。” “我若知道救回来的伤禽是只死缠烂打的精怪,我不会救。”白发男人说得轻缓,却也显得更加无情,逸出好听嗓音的唇畔不见任何扬弧,在在彰显著他的漠然。 “凤淮,你——”她气得嚷出了白发男人的全名。 “要我怎么做,你才愿意离开?”他抬首,双瞳直盯着她。 面对他直接的询问,鸰儿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才勉强挤出一句:“我们相处了一百年,没有感情也有交情,你……你就非得这般绝情吗?” 她早知道,总有一天,这句无情的话语一定会出自他的口中,她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承受,岂料真正听到的瞬间,却是这般难忍。 “百年来,你应该够了解我了。”情之于他,只不过是虚渺而可笑的字眼,他从不奢望也不眷恋,更不愿花费心思去碰触。 “不,我不了解!我不了解你为什么总是将我的努力视为累赘?我所做的一切,在你眼中到底算什么?”清灵的脸蛋染上轻忧。 “什么也不算。”他答得诚实,也因诚实而更显残酷。 鸰儿怔了怔。是呀……什么也不算,她早知道的,只是她一直不愿承认,自己在他心目中只是个什么也不算的存在……“我想……是我选择错误了……我不该……不该这般傻、不该这般坚持、不该——”她陡地捂住逸出破碎字眼的菱唇,不许它泄漏太多深埋在心底的秘密。 墨黑长睫掩上眸间的苦楚,心底无形伤口所汩流的血水,幻化成眼眶的晶泪,背叛了她的倔强强忍。 她好茫然、好无助……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但是,没有人告诉过她,万一化为禽鸟却没有比翼双飞的另一半,该怎么办?万一萌为枝哑,却寻不到共效连理的另一方,又该如何是好? 无法问出口的话,就让眼泪洗去吧…… 第二章 鸰儿终是厚颜地留了下来,硬留在他身边。 对于她从咬得死白的唇瓣间迸出“我不走”的坚决字眼,凤淮的反应是一贯的默然,之后便什么也不再多说,连个轻哼也不愿赏给她。 翌日,凤淮再见到她,她仍是捧着最甜最腻的笑颜,软软地朝他道早安,殷勤地又是递茶又是递饭,好似昨夜的一切只是场不真实的梦境。 她究竟在坚持什么?凤淮不懂,真的不懂,他的冷淡态度已然说明了他的决绝及疏离,她却在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后,重燃信心,不屈不挠地与他周旋抗衡。 他对她的恩情,渺小到压根犯不着她赔上百年的青春,窝在这鸟不生蛋的卧雪山上等结冰、盼冻毙。 还是……爱? 她那双每每望见他便点燃璀璨光辉的星眸,就是爱? 她那总是漾着他不明所以的笑靥中所代表的,就是爱? 第3章 凤淮望着镜中白发淡然的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他? 爱上一个人,又是何种心思、何种滋味? 爱上一个人,就得如此委曲求全、尝尽冷暖? 爱上一个人,就要这般死缠烂打、掏心挖肺? 若是如此,他不懂,也不要,更不屑。 镜中映照出他右臂上的氤氲烟剑,好似燃起冰焰般地窜流着浓烟,比起平日的轻浅波绪,今日算得上是反常了。 白烟所形成的云蟒,圈圈收紧,却不会让身为主人的他感到任何痛楚及不适。 “白虹剑,你今日怎么如此紊乱?”凤淮低语。 沉吟片刻,他才缓缓悟通……不,不是白虹剑紊乱,能影响白虹如斯的,只有以心喂养着剑的剑主,也就是他,凤淮。 镜面映照不出他的真实情绪——应该说,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出潜伏在自己沉静淡然的皮相下所隐蔽的心思,而白虹剑却察觉了! “你现在是反照着我的心绪?”他轻声询问,白虹剑瞬间喷吐出更多的白雾,几乎要模糊了坐在镜前的身影。 “只可惜,我不懂什么世间之情,更不懂你因何反常。你名为‘蚀心剑’,可是在无心无情的我身上,你究竟蚀噬了什么?”他不识七情、不明六欲,这样的他,为何能成为蚀心剑的宿主? 白虹剑在凤淮臂上的行云流水之势渐趋平缓,因白烟而朦胧的身影又恢复了清晰,经过烟云洗链,凤淮的容颜更加冰冽。 剑永远不会回答他,他的困疑只会让自己陷入迷惑深渊,更加摸不清、理不透。 朝前方平举右臂,绕旋在臂上的云烟开始往掌心浮移,笔直的白袅烟剑逐渐成形,在他掌间的白虹徒具宝剑形体,却无锋利剑身。 “还是……”凤淮半眯起眸,浅浅的长睫掩去同样浅色的瞳,“她开始扰乱我了?” 不该如此,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扰乱他无波无痕的心湖,因为他的心——是死的。 心死,所以再无法感受加诸在他身上的情感,无法感受、无法体会,自然也无法给予回应。 这样的他,不只是外貌冰冷似雪,连内在也如出一辙。 这样的他,不需要任何感情,更不要任何人对他的眷恋及期盼——“你为什么要这般强逼自己?” 午憩时分,凤淮主动走到鸰儿身后,以淡漠的口吻提出心底困疑。 鸰儿猛回头,因一时惊讶于他主动开口,她的神态有些憨、有些傻,握在手里的湿抹布甚至不小心搁在粉颊边而不自觉。 “你在同我说话?”她小心求证。 凤淮微颔首。这屋里……不,该说这整座卧雪山上只有她与他,他不是与她说话还能和谁说? “这是你头一回主动找我闲聊耶!”鸰儿脸上写满大惊小怪的欣喜,“你先坐着qi书+奇书-齐书,我、我去泡茶,再拿些茶点来配,咱们……咱们慢慢聊!” 她压根没听清楚凤淮的问句,一味喜孜孜地展开忙碌,从木柜中取出茶具、烧热水、拎瓜子和糕点。 凤淮看着她的举动,微微蹙起眉。他只是想问她,为什么要逼迫自己像只可怜兮兮的弃犬,摇尾乞怜地硬留在他身边,她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忙东忙西? “来,喝茶。”她笑得好似经历天大喜事一股,嘴儿合也合不拢。 凤淮先是迟疑,最后才缓缓接过被香茗温热得近乎烫手的茶杯。 “你要跟我聊什么?”她拉拢裙摆,落坐在他左手边,眉儿眼儿全是满满笑意。 凤淮知道,一旦他想问的话离口,她脸上的笑靥便会全数染上忧郁,明亮的星儿双瞳也会殡落所有喜悦光辉……他知道的,因为百年来,这是他们之间不断重复上演的相处过程。 “你为什么要这般强逼自己?”他启齿,重复之前的问句。 “强逼自己?我强逼自己什么了?”她不解。 “留在这个不属于你的地方,面对这般的我,你觉得开心吗?”他不拐弯抹角,以最平淡沉稳的口吻说道,也以最凛冽的眼神看着花颜上瞬间凋零的笑容。 鸰儿察觉他语气中的冷淡,小嘴一抿,“为什么要这么问?” “被人忽视、被人冷落的滋味,你甘之如饴?”凤淮轻啜香茗,氤氲的香气拂过他的脸颊,最终与他的白发融为同色缥缈。 “天底下没有人会因为被忽视、被冷落而甘之如饴的!”鸰儿低叫,更何况是被自己所在意的人漠视! “若非甘之如饴,那么,又是什么原因迫使你去接受这一切?”凤淮没有任何嘲讽之意,而是真的不明白。悬宕在心里的疑问,不舒服得令他想探得一个正解。 鸰儿噘噘嘴,犯起小人嘀咕:“说了你又不会懂……”她不是甘之如饴,面对冷漠和无视,她心里也会难过沮丧,只是她更相信,只要不放弃,有朝一日她绝对能收得成果——这是她用以说服自己支持到今时今日的唯一信念。 然而,望进凤淮的淡眸,鸰儿的信心有丝动摇了。 她真的没有把握能让自己融入凤淮那双冰凝的眼,成为其中停驻的专注。 一百年,是一段长到足以几番轮回、人事全非的岁月,而她与他,却仍停在原点,进不得也退不了……她还要再花多少个一百年,才有可能让眼前不懂情为何物的男人改变? “如果……硬要说个原因,兴许是我傻吧。”鸰儿苦苦一笑。 但这个答覆非但不能解除凤淮心中的困疑,反而又添了数分不解。 “傻,只有这原因?” “还有执着吧。”既然他嫌理由不够充足,再添一个也无妨。 又傻又执着的她呵…… “执着至此,何苦?” “执着不苦,苦的是我所执着的人,是个情痴。”情感上的白痴!鸰儿毫不给面子地在背后补上这句。 凤淮放下茗杯,静默良久。 “你所执着的人,是我?”他没抬眸看她,仅轻轻问道。 鸰儿暗自吸了口凉气。在她追逐他百年之后,他竟然问出这句教人咬牙切齿的话——且慢,鸰儿呀鸰儿,先别自怨自艾,好歹他还会问“你所执着的人,是我?”,而不是“你所执着的人,是谁?”,虽然仅有一字之差,对两人而言却是一大跃进,她该高兴的! 鸰儿思绪一转,心情也随之转好,唇畔又漾起甜笑,“对,是你。” “为何是我?”凤淮问。 “为何不能是你?”她反问。 两个问题,对彼此而言都是难以回答,换来两人片刻沉默。这个无声的片刻,很难熬,也似乎就要无止无尽地延续下去……“我永远也不会懂你的执着,你只是在白费工夫。”凤淮率先打破沉默。 “早知道你会说这种话,我还宁愿继续和你无声的互看下去咧。”鸰儿咕哝着,偷偷瞄了他一眼,确定他没听到这句嘀咕,她才大胆地抬起头回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是因为……你真的那么厌恶我?厌恶到连一丝机会都不愿给我?” 哎呀呀,她又问了蠢话,这回他一定会很残忍地接一句“对,我厌恶你”,呜……凤淮扬扬薄唇,“厌恶?我也不懂何谓厌恶。” 鸰儿蹙着双眉,漂亮的小巧脸蛋上流露着同情与不舍交杂的神色。“你……你连‘厌恶’这等情绪都没有?” 他没点头,仅是默认。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鸰儿想伸手握住他的手,却晚了一步——因为他端起了杯子。 “变?我一直是如此,从没变过。” “才不是!你以前——”鸰儿在凤淮的注视下,手忙脚乱地拐了个弯,“哎呀呀,我的意思是说,你以前救我回来时,一定是懂情懂义之人,否则你怎会放下身段将我给带了回来?” “我带你回来,是因为当时坠落雪地的你,紧紧咬住我的衣摆不放。”他淡淡提醒。 鸰儿当然记得,当时的他压根没有弯腰查看的念头,仍是一迳前行,也害咬着衣摆并且陷入半昏迷的她,被迫拖行了好长一段路,所幸那年也是满山积雪,她才不至于在粗地上磨掉一层鸟皮。 “话虽如此,好歹后来你也为我的伤翼上药,还收留我——”一个晚上。鸰儿将这四字低怨含在嘴里,意思意思地咀嚼两下,没敢真的说出口。“等等,你现在要说的话先缓着点。”她捂住双耳,“你可以说了。” “一步错,步步错。” 凤淮语毕,鸰儿见他的双唇没再动,才放下平贴在耳上的柔荑。想也知道,他方才说的那句话绝对不是什么好字眼,不听也罢,省得她还得花工夫缝补再度破碎一回的芳心。 鸰儿继续说道:“所以说,我不信你已经全然绝了情,世间没有哪一个人能断绝七情六欲,你只是……迟钝了点,一百年不够打动你,那就给我两百年,三百年,我有自信能改变你,只要你能够接纳我,别赶我走……”“再长的光阴都一样,你只是在浪费时间。”凤淮脸上的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改变,一贯俊美,也一样的淡然。 “不会是浪费时间!我才不会输给你的迟钝!”她大声宣告。 凤淮听到她刻意加重“迟钝”两字,浅白的眉峰微挑。 “你不会输给我的迟钝,然而,你胜得过蚀心之剑?”他问得轻浅,近乎自语,鸰儿却听得一字不漏。 “蚀心之剑?”她喃喃重复,光听名字就知道不是啥好剑。“那是什么?” “三国吴王所珍藏的六把名剑,辗转千年,剑已非剑,拥有蚀心噬魂之说。” 第4章 “剑已非剑……” “我所拥有的是——”凤淮将右臂轻搁在桌前,“白虹剑。” 鸰儿四处张望,想搜寻他所说的白虹剑踪影,顿了顿,她蓦然一叫:“等、等等!白虹剑不就是你在好些年前——”她愣愣地顺着凤淮的目光望去,视线胶着在他右臂上好似拥有生命般的诡异烟云,看着它慢慢圈流、慢慢凝结、慢慢成形……鸰儿捂嘴惊叫,另只手微颤地指着他臂膀上的云蛇。 “白虹剑怎么变成这副鸟样子?!” ※※※ 白虹剑怎么变成这副鸟样子?! 乍听之下,这句话再正常不过,但对于首次听闻白虹之名的鸰儿而言,这句话,漏洞百出——白虹剑由凡俗钢炼之剑幻化为烟剑,是在七百年前,他尚未救她之时的事。而这百年来,他从不曾向她提及任何关于白虹剑之事,她不应当用如此惊骇及熟稔的口吻说出这句怪异的话。 除非,她曾见过白虹剑——在白虹还未变为幻剑之前。 可能吗?不可能吧。 他在卧雪山上独自修炼已近千年,拥有近乎仙佛之质,却因无仙佛之情而坠魔道——他无心无情,如何普度众生,广爱万民?善心、邪心他皆无:怜悯、憎恶他亦不具,这样的他,选择了仙与魔之外的另条道路,让自己清心寡欲地流放到白皑山间,独享着属于他的一切。 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太少,少到他毋需任何思索回忆,便能清楚点出那些曾有心停驻在身畔的人……因为千年以来,只有她驻足停留,而且耐心可嘉。 所以他能够万分确定,在一百年之前,他的身边并未有她的存在。 那么,她又是从何得知白虹剑的原本面貌? 白虹剑自淬炼成剑起,便与他形影不离,无论是最早之前的精雕钢剑,抑或是褪去凡尘剑身而化为烟云之剑,因为他的前世便是铸出六把蚀心之剑的剑匠,更是收藏六把宝剑的吴王嫡亲,所以她若曾与白虹剑有所接触,他绝不可能不知情。 想再追问鸰儿,她反倒是躲起他来。 一连两日,她总在屋外徘徊,每每与他打个照面便跑得比谁都快,好似早猜到他想询问那时她脱口而出的话。 此刻,窝在树梢的鸰儿恢复成粉嫩嫩的鸟儿,藉着一身羽毛抵挡天寒,小脑袋瓜子埋在羽翼之下,整个小巧鸟躯不住地打着寒颤。 凤淮来到树下,淡瞥了她一眼。 竟为了躲他,甘愿露宿枝哑? 鸰儿以为凤淮没瞧见她,眯起圆滚晶亮的鸟眼,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凤淮握住烟剑一端,在房舍与厅堂间的小小空地练起剑来。 与其说是练剑,倒不如说是舞烟。 他掌间一道剑形烟霾,白亮渺弥,随着他轻顺的肢体而进流丝缕残云,原先浑身就已白的好似成佛成仙,此刻的氤氲剑气让他更接近出尘云仙的境界。 “那种烟剑能砍着什么吗?”鸰儿在树梢上自语,“白虹剑怎么会变成这模样?虽然那六把剑中,白虹并不是最锋利的一把,但好歹也称得上削铁如泥,现在恐怕连株草也斩不断咧。” 不过……说真格的,舞着烟剑的凤淮真好看,脱尘离俗,一头浅白的发色与手上的剑配合得恰到好处,人剑合一,都是净洁得不染瑜瑕。 鸰儿看得好痴迷。 可是这样的凤淮,却也更给她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好似苍穹之上的袅袅白云,即使她恢复成羽禽,振翼高飞仍难上青霄,难触及他。 唉……好空虚。 她已经无法再藉由这般远远观赏着他而感到满足,她不是只只要能见着他的身影便开心不已的鸟儿,她更希望凤淮能给予她回应,就算是抹浅到近乎无色的笑靥都好。 唉,这场百年幻梦到底还要作多久? 鸰儿站在高处树梢,拂来的寒风沁入软羽,让她差点冻成冰鸟。不行不行,得想办法暖暖身子才有体力继续窝在这里觑瞧着他——鸰儿娇嗓一开,缓缓逸出清脆莺鸣,唱出属于她的情歌。 冷得直打颤的啾吟声随着透亮的瞬吭而逐渐转软,原先窝在翼下的脑袋瓜子也探出暖羽,引吭高歌。 即使她知道,凤淮听不懂婉转鸟语中所包含的深刻情意,她兀自坚持将说不出口的情话藉此传达。 了晓甜鸣,交织成动人曲调,以风声为琴、以雪声为笙,和着她的浓情,一声声流转回荡。 树梢下,背对着她的浅白身影,舞弄烟剑的手势顿了顿,但仅只眨眼瞬间,迅速得连凤淮自己都未曾察觉。 翻手扬剑,搭配着鸰儿的歌声,他再度练起一套剑法。 天际薄雪似梅瓣飘降,弥漫在两人周身是冷凝的低温,然而两人却不觉寒冷,只有温暖的鸰啼,缭绕。 下瞰的视线与上仰的目光交会瞬间,毋需任何言语,鸰儿看到凤淮轻舒双臂,那空荡的臂弯,是引诱她的最甜美果实。 她终于……盼到这一日了? 盼到了凤淮愿意展臂接纳她吗?还是她的情歌成功地打动了他冰封的心? “凤淮——”最灿烂的笑靥,浮现。 梢上的粉鸰尽展羽翼,迎着风,无惧树木高度地朝下跃去,扑向她心心念念的怀抱——第三章呜呜,她是世上头一只由树梢上摔成重伤的笨鸟了……“你好坏,眼睁睁看我从树上跳下来,竟然不接住我……哎呀呀,好疼噢。”所幸满地积遍厚雪,否则她这一摔,恐怕又得重新轮回等投胎了。 “我不知道你连命都不要,从恁般高树跃下。”凤淮淡瞥着她,俊颜上不见任何疚意,“你是只鸟,竟会哀啼哀到摔下树,这是该你受的教训。” “为什么你说着笑话,脸上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变化?”鸰儿楚楚可怜地衔着布巾,包裹着摔伤的脚踝,空出一小部分的嘴来数落他。 “我不说笑。”凤淮漠然不动。 粉唇抿紧了会儿,才再问道:“那你当时做什么把双臂张开?!”他难道不知晓她冀盼投入他怀里多久了?故意要这贱招来害她飞蛾——不,是飞鸟扑火吗? “那是剑法招式。”他正准备收剑调息,却见她兴高采烈地“摔”下树。 “你好过分!”鸰儿辞穷,好半晌只能挤出这句话。 凤淮仅是回她一个似笑非笑的清冽扬唬 连续三个“蠢”字进出小巧牙关,鸰儿暗骂自己的愚笨! 难不成你还巴望着他会展臂将你拥入怀中,好生疼借吗?!人家只是在舞剑,只是碰巧那招剑式的动作是大鹏展翅,你美的咧!还以为他是在呼唤你奔进他的臂弯间浓情蜜意?蠢蠢蠢,蠢死了! 凤淮觑着她那粉艳双唇不停地开开合合,逸出无声的字句,那双忙碌的柔荑已经快将她的脚踝包得和她脑袋一般大。 “下回别再做这种玩命之举。”凤淮终于看不下去,伸手拦下那双缠得不亦乐乎的小手,将布巾卸下。 鸰儿看着他轻缓地为她圈裹着伤处,两眶火辣辣的泪珠开始泛滥。 他好温柔,虽然神情冷漠,却又好温柔噢……讨厌讨厌,满眶的泪水阻碍到她凝颅他的目光了!鸰儿胡乱抹着眼泪,想要将他现下的举止牢烙在心。 “凤淮……”鸰儿扑进他的怀里,见他萌生挣扎之意,连忙收紧藕臂不容他退缩,“你人真好……”她轻轻在他心窝磨蹭两下,粉颊透着羞赧及心满意足的红霞,这是她首度如此大胆示爱。 “放开手,一个姑娘做出此举,你羞也不羞?”凤淮的嗓音没任何改变。 “我不放,就是不放!”螓首微仰,原以为自己会见到一张泛着涩红的脸,不料凤淮白皙的肌肤上仍是雪般寒意。 唰的一声,凤淮发出一道气芒,暂时撤收鸰儿的法力,让她原有的嫩姑娘形态全数褪去,恢复成禽鸟,扣在他腰间的纤臂自然也化为短短羽翼,让他成功脱离她的钳制。 凤淮为她包裹的伤巾成了一圈圈比鸟躯还大的圆形布团,鸰儿呜鸣两声,见凤淮无动于衷,她垂头丧气。 “别随意碰触我。”冰玉般的眼眸敛去所有暖意,或者该说,那双晶莹的眼,从不曾停驻过温暖。 小气鬼!鸰儿拍打着羽翼,吱喳乱叫,跛着细瘦的伤腿在木椅上蹦蹦跳跳地抗议。 凤淮没再看她,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小巧的鸰儿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企图再以可怜的甜嗓轻鸣唤回他的脚步,奈何她魂牵梦萦的洁白身影仍没有丝毫迟疑地消失在门扉之后。 果然不能操之过急,鸰儿呀鸰儿,一百年你都忍了,怎么这回定力如此之差呢? 一定是因为凤淮那时的神情太诱人,浅浅的额际散发闪耀着白亮微光,浓长的睫半掩着澄澈的瞳,那副模样,让她不由自主地起了色心……只可惜她贴在他胸口才短短须臾便教人给打回了原形,下回她若再犯,恐怕就会给轰出家门了。 鸰儿傻呼呼地娇笑,没关系,今天这记身体接触,足足能让她再满足回味个一百年,也更成为她继续坚持的动力! “以往,都是你这般欺负我,就爱瞧我红着脸斥责你的踰矩,定是因为那时我总是推拒,现世报才要让我也尝尝这种被人拒绝的滋味……”娇小精致的鸟娃娃窝坐在藤椅上,黑翦的圆瞳陷入那段紧锁在心底深处的记忆。 为了守着这段回忆,她甘愿受尽冷漠,只有在独自舔舐心伤之际,她才会容许自己沉沦在那段岁月的包围中……婉转低吟的鸟语,带着甜甜的娇憨,“可我当初的表情,才没你这般冷酷、这般伤人哩,每每还不都称了你的心、如了你的意,让你给占了便宜……”水灿的眼染上薄薄雾气,朦胧了眼底的笑。 第5章 “可是……你忘了这一切,只有我,还好傻好傻地搁在心上……”即使颤音哽咽,逸出檀口的,仍是非人的哀哀啼吟。 时近子时,月浅星稀的深夜。 哀凄凄的鸟鸣,在空荡静穆的卧雪山上更显清晰了亮。 凤淮尚未入睡,不只是因为屋外那一声声好似哭泣的嘶啼鸟声,更因心头难以摸透的紊乱思绪。 他披上白色外褂,缓缓来到窗边,屋外一株枯树,上头伫着扰人清梦的鸟儿——鸰儿。 枯树、孤鸟,衬着黑夜间一轮缺月,看来孤单得好清寥。 凤淮双臂环胸,白虹烟云如影随形。他的眼,合也不合地浅望着雪霁窗外,脑中想的是赏月景,视线之中却怎么也存在着一抹孤寂鸟影,迫使他不得不“顺便”将她收纳在眼底。 今夜的她,有些反常。 他记得她总是爱笑的,无论他对她的态度多冷淡,她仍是笑着的,即使偶有失落的阴霾染上她的眉宇,往往也在下一刻,她就会再度牵起甜笑,好似她是不轻易被打败的一方。 而今,她在展现着她的懦弱。 淡瞳不由自主地从缺月上全然移转到枯枝孤鸟。 白亮发丝所衬托的清俊脸庞,恬淡无欲,白烟轻扫的眉,浅浅的;凝水晶莹的瞳,淡淡的,只有手臂上的白虹烟剑不经意地流露着他的心思。 目光越是专注,臂上的烟剑便开始不听使唤,悖逆了他向来的无波无绪,凤淮并末分心在白虹剑上,任其由一缕轻烟转为熊熊烟焱,拂得他披散的白发及衣裳翩然若飞。 他站在窗边许久,久到他以为自己会继续冷眼旁观着梢上啼鸣的她,然而,他却在下一瞬间移动步履,推开了房门——“你还要啼叫多久?” 清泠的问句,成功阻止了梢上孤鸟的泣血夜啼。 夜幕的闇黑,几乎要吞噬掉鸰儿娇小的禽鸟原形,她静默了会儿,选择继续嘶鸣着他所不懂的语言。 “你的声音都叫哑了,够了。”凤淮不着痕迹地蹙起眉。 鸰儿却一改以往地耍起任性,越叫越是大声。 凤淮不发一语,微仰着首,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梢上的鸰儿自是难以忽视来自于他的冷冽目光,终于,她还是乖乖闭上了嘴,等待着重获清静的他转身回房。 她想,他只是嫌她吵而来要她噤声的吧。 鸰儿静了片刻,凤淮却仍伫立在树下。 奇怪奇怪真奇怪,他怎么……还不走?难不成要在树下与她对望到清晨? “你是因为脚伤发疼而哀啼不止?”他打破无声静默。 才不是呢!她只是有感而发,一时兴起地哀悼自己的蠢傻罢了。若非他提起她的脚伤,她早早便将它抛诸九霄云外。 “下来。” 好好好,我不会再扰人清梦,不会再喳喳呼呼,你就放我在这里吹吹风、醒醒脑,好生回房去睡吧,祝好梦。鸰儿回以鸟语,拍拍快要冻僵的双翼,兀自窝在枝哑上。 “你若有空闲在树上嚷痛,不如下来包扎伤口。”凤淮仍以为她是因伤疼而哀鸣。 鸰儿怔怔地望着他。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是关心耶。 见鸰儿迟迟没行动,凤淮拒绝再与一只不通人语的禽鸟对话,左掌轻扬,送出一道轻风,拂过鸰儿周身。 “哇——”猛然恢复成人形的鸰儿发出尖叫,她方才脚下所站的枝哑细细长长的,承受得了一只粉鸟的重量,却不代表经得起一个姑娘的吨位。 她急急抱住树哑,却听到树木主干与枝橙即将分离的……断裂声。 “凤、凤凤淮……要断掉了!” 她虽是鸟精,也拥有变身的法力,但是她无论由人变鸟或由鸟变人,都有固定的辅助手势及咒语,缺一不可。现下,她抱着救命树哑,反倒让自己陷入摔死的危险之中,更何况她的脚还扭伤着。 “跳下来。” 跳、跳下去?!然后再让她摔断另一只腿,是吗? 鸰儿抱树抱得更紧,不期然却瞥见树下的凤淮——微展着双臂! 这举动……是在告诉她,她若跳下去,他会牢牢接住她?还是他又在施展那招“大鹏展翅”? 鸰儿咬着下唇,只敢瞅着他瞧,却没胆付诸行动,而凤淮也没再开口,臂膀仍是舒展开的,脸上神情淡然得高深莫测。 两人是有足够的空闲光阴在这空地上相看两不厌,可摇摇欲坠的枝哑却没这等雅兴,剥裂声又清楚传入鸰儿耳内。 她咽咽津液,启口问道:“我跳下去,你会接住我吗?” 凤淮没答声,只是定定地回视她,以无声的行动给予答覆。 鸰儿扬唇轻笑。 两袖的嫩黄波漪,飞腾出最动人的舞姿。 再无迟疑、再无惶恐,优美的跃弧,划开在浓浓夜幕里,像只驭风展翼的鸟,振翅而翱。 她知道,这一回,她没有摔疼的机会。 xxxxxxxxxxxxxxxxxxxxx 鸰儿捧着润喉的温茗,小口小口啜呷着,面无表情的凤淮正在处理着她的脚伤。 “为什么你手臂上缠绕的白虹敛好似在燃烧一般?”鸰儿盯着他右臂上诡谲的云波,好奇地询问道。 此刻,那抹淡烟正窜着无形烈焰,虽不见火红的焰舌,却激起狂飒的茫烟,几乎让凤淮的右半边身躯全陷入迷蒙白雾间。 “凤淮,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鸰儿捺着性子再问。 良久良久,凤淮才应了她一句。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剑长在你身上哩。”晤,凤淮现下的表情好好看噢。 “我不知道白虹何故如此反常,剑不会说话。” 见鸰儿好奇地伸手想碰触他臂上的缥缈烟剑,凤淮侧肩避开。 她噘着嘴,“碰碰都不行噢?我只是想知道以烟构成的幻剑摸起来是什么感觉嘛。”小气鬼! “除我之外,白虹剑会反噬任何一个碰触它的人。”凤淮淡淡说明。 “反噬?它会吃人呀?可是它看起来……挺没用的。”没剑鞘、没剑身,当然也没剑锋。 鸰儿话才出口,凤淮臂上的白虹剑好似听得懂人语,且对鸰儿轻视它qi书+奇书-齐书的语气感到不满,剧烈的烟云喷吐在鸰儿脸上,冻得她无法顺利吐纳新鲜空气。 鸰儿跛着一边的脚,跳着想远离白虹剑的呛烟,奈何脚下跟跄,绊着了木椅,失了平衡的娇躯就要朝身后跌去——凤淮左掌钳在她腕间,稳住她的身形,微微旋身让右臂上的白虹剑离她远远的,只是满屋窜奔的烟蛇仍无法平静,直吐着云雾般的蛇信。 半晌过去,白虹剑才缓缓静敛。 鸰儿被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抿紧红唇的模样煞是无辜且可爱。 “它就是这样反噬对它不敬之人,瞧明白了?” 凤淮的俊颜没有任何变化,但鸰儿就是听出那淡淡语气下不带恶意的嘲弄。 “真难得你有好心情调侃我。”她嘀咕着,唇畔的笑意却背叛了她的轻声埋怨。黑瞳凝瞧着他松开把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长指,她不觉失落一叹,但随即俏脸轻抬,“对了,白虹剑好像不受你控制,是不?我知道你性子浅淡,也不爱惹是生非,就拿方才的情况来说吧,白虹剑未受你的指示便吐烟伤人,难道它是有意识的剑?” 凤淮掀起浓白长睫,没给她肯定答覆,但鸰儿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曾说过它是蚀心之剑,一把有自我意识又能蚀人心魂的剑……”鸰儿边沉吟边拼凑着关于白虹剑的描述。 蚀心,所蚀的是执剑者,抑或被杀者的心? 所谓的心,应不单单指心智,有没有可能包含着一切由心所生的念头或是情绪、想法,甚至是……情感?! 一把蚀心之剑……一把以心为养分的蚀心之剑……一个冷情之人……一个以心为代价的执剑之人……鸰儿猛一怔仲,为心底浮现的猜想所震惊,黑瞳移到凤淮七情不动的脸上。他的气息乎稳,若非仍有细微的吐纳,她几乎要以为凤淮是尊冰凝的雪雕人像,他毫无情感波动,反倒是臂上的白虹剑比他更有生命活力。 是因为……它将他所有的情感给噬净了?! 这才是蚀心剑的真实面目?! “被剑所蚀心的……是你?”摇头吧,否定她的瞎猜、推翻她的以为……良久,凤淮颔首,动作很轻很轻,轻到像是眼睑微眨,却又恁般坚定。 “你为何不弃剑?!它已经变成妖剑了,它在伤害你呀!”鸰儿心急地嚷着,他会被白虹剑吃干抹净的! “白虹剑不可能伤害我,我是它唯一认定之主,从古至今,一直都是。”凤淮收拾好伤药,轻合上置药木箱。 “凤淮……”鸰儿忧心忡忡,“你不怕它将你的心啃蚀得一干二净吗?” 凤淮扯出冷笑,“我没有心。无心之人何来心蚀之说?” 我看你是没有脑才是真的,固执!鸰儿暗翻白眼,嘟囔在心底。 “自欺欺人。今早我扑在你身上时,分明就听到你的心跳卜通卜通地响,好听极了,怎能说你无心?”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换来他毫无温度的淡淡一瞥,眸中所传达的,是对她那番自白的不谅解。 哎呀呀,她怎么自己提起了她所做过的坏事?这岂不让凤淮又记起她贪恋男色的嘴脸吗? 鸰儿陪着笑脸,顺势转移话题。 “你说你无心,所以蚀心剑奈何不了你,但你可曾想过,它吃的……不只是心?”她小心翼翼地探问,并观察着凤淮的神情。 第6章 “你认为,除了‘心’之外,它还能噬什么?”凤淮反问,语调清清泠泠。 “这……”她也不敢肯定,毕竟她完全不了解蜕化之后的白虹剑,究竟还是不是她曾熟知的白虹……“它只是柄依附我而存的剑,我生它生,我死它死,纠葛难分。” 即使他转世新生,白虹剑也会从他还是一个赤裸的婴孩开始,便再度成为他的一部分,紧紧相随。 “但也许是它害你变成今日这般冷情模样,它与你纠缠,万一让你越来越无情,那我……我的苦、心岂不白费……”她没把握胜过一柄蚀心之剑,一把无论凤淮生死、轮回、转世都拥有跟随他的优势的剑!反观她,全凭着一股傻劲行事,为他等待、为他徘徊、为他……却仍落得今日与他半生不熟的下场,这一点也不公平! “你承认自己的耐心不及白虹剑?”凤淮望着她,淡淡的瞳色笼上一抹阴影,虽然低敛的嗓音平缓,若不专注,很难发现他眼中的翻腾。 鸰儿最最受不住别人对她使激将法。 “谁要承认这种事?!”她哇哇大叫,“就算真要论我不及白虹剑的地方,也绝对不是我的‘耐心’!你待我与你待白虹的态度有如天壤之别,太太不公平了!”她吃起白虹剑的醋,“你与它形影不离,却巴不得赶我走!不许我碰你,却准许白虹时时刻刻缠在你臂上!若这些条件相较,我当然不及它!可论谁比较爱你,白虹剑只有窝在墙角喘的份!” 她畅快淋漓地一吐心中实话之后,所得到的回应却是满室静寂,以及凤淮扬眸而至的目光。 “爱我?”凤淮重复着鸰儿一古脑冲出口的强烈字眼,毫无抑扬顿挫的琮琤清嗓,让逸出唇畔的问句显得漠然。 他早猜出她执意驻留在他身畔是因为这原由,孰料再由她口中听到真真切切的情意表达,他的心头却仍是一震。 对于她倾吐的“爱”,无关欣喜与否,他只是怔于她的坚决。 “对,我爱你。”鸰儿脸蛋上全是火辣的羞涩,目光透露着最不保留的眷恋,“比任何人都要爱你。” 第四章 但是,凤淮不爱她。 应该说……他不懂爱,更不懂如何去接受她加诸在他身上的爱。 凤淮不期望改变现况,更不想背负情感枷锁,千年来的平静,是他所追求的,心灵的平静来自于无扰无欲的隐居生活,他不想改变。 然而他隐约明白,她,一只修炼成精的禽鸟,正逐步破坏他的安宁之路他不愿去猜想,若放任她继续下去,对他的未来究竟会有何种影响——无论是好是坏,他绝不会再是原来的自己。 她的眼神太过清灵且坚定,带着未达目的誓不心死的璀璨光彩,尤其在她轻吐着爱他时,进射出令他无法直视的光芒。 那道光芒,灼疼了他的意志。 “你离开这里吧。”凤淮陡然开口。 “啊?你说什么?”她没听清楚。 “你离开这里。” 鸰儿不敢置信,在她全盘吐露爱意之后,换来的竟是这番绝情的话。 “为什么?!”前一刻两人不是还聊得愉快?她无法理解这突来的转变。 “这是断了你的希冀最好的方法。”凤淮半敛长睫,“我不会爱你,再纠缠几百年,我仍只有这个答案。” 毋需动起干戈伤人,世间最锋利的兵器,来自于无情的话语。 “你——” “我不会爱你,更不要你的爱。明日一早,我不希望再看见你的身影、再听到你的声音,我要你完全消失在我视线之中。” “为什么?!给我一个答案!” 凤淮避开那双想揪住他衣袖的柔荑,给予她的仍只是淡然的目光及无语。 “难道……就因为我爱你吗?”鸰儿的悲苦全漾在眸间,“就因为我坦承了我的爱,所以你害怕了?退缩了?”她的爱,就如此不堪、如此令他难以忍受?! 凤淮静静地旋过身,沉默,不再看她。 “我不会离开的!”鸰儿收紧粉拳,倔气地在他身后宣告,“说什么也不走!”死缠烂打也好,厚颜无耻也罢,她绝对不要离开他! “我不介意动剑杀人来恢复我原有的清静生活。” “你将我杀了更好,我的魂魄会一直一直跟着你,上穷碧落下黄泉,不会让你轻易摆脱我!”她好卑鄙!只能拿这小人手段来行无用的威胁……死,对她而言,却永永远远不可能变成解脱。 她会继续拥抱着对他的爱恋,再忍受一次钩刀绊足、铜管刺喉之苦,悄悄将鬼差强灌而来的孟婆汤全数呕尽,跃入滚烫的红水横流,重新轮回。 那数番徘徊在地府的记忆,至今想起,她都免不了害怕地颤抖哆嗦。 未饮忘魂之水,她同时拥有阴阳两界的回忆。 所以她不会忘,不会忘了自己曾经走过的红尘长路,不会忘了凡俗的她是如何痴、如何傻,更不会忘了千年之前,花烛红帐之下,掀开她覆额红缡的那张清笑俊颜,是如何承诺着要与她一同……比翼双飞。 这是他给她的诺言呀! 教她怎能甘心、怎能释怀?她信守着承诺而来,但他……却遗忘了她。 凤淮臂上的白虹剑又蠢蠢欲动,回绕的烟波中察觉不出任何杀气,只像是一朵朵浪花拍打在凤淮颚缘。 听着身后强忍的哽咽低泣,他没有回首,淡漠的语气中添了抹无奈。 “你有禽鸟的羽翼,展开双臂你便能看见更辽阔的天空,你不该属于这里,不该让自己变成一只囚鸟。” “我折了一边羽翼,不可能再飞……”她所折的,是比翼共翔的另一半。 “是你让自己失去飞翔的本能。” “是你让我失去飞翔的意志……”她呜咽指控,整张脸蛋埋在双掌之间,纤肩因哭泣而一颤一颤的。 “所以我选择助你重新回归青霄,你可以等待旭日东升后再离开。”这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呜……凤淮……凤淮……呜呜……凤淮……”鸰儿不再开口恳求他让她留下,只是一味地哭嚷着他的名,一回再一回、一遍又一遍,混杂着可怜兮兮的泣吟,交织成一首最悲伤的曲调。 凤淮浅浅的低叹被淹没在她的嚎啕哭调之中。 “你,非走不可。” 鸰儿呆坐在厅里好久好久,桌上的烛火尽灭,只余一摊深红蜡泥。 她抹干了眼泪,留下最后一句绝情话的凤淮早在数刻前便已回房,她也用不着在独剩她孤单残影的房子里白白耗费泪水。 心,好酸呀。 再过一刻左右,晨曦便要蹦出山头,她就得被扫地出门了。 “反正你又不会真的提剑砍我,大不了再卑鄙地强留下来,让你那双冷彻心肺的眼眸给瞪上一年半载嘛。”鸰儿自言自语。 不过,她的缠人会不会让凤淮有朝一日忍无可忍,真的一剑砍了她的脑袋以图永世清静?仔细想想,这也不无可能……鸰儿呀鸰儿,你若死了,一切又得从头来过,太不划算了。 要不,干脆下山去玩个几天,顺便替他带些全新的衣裳和食物,等他发觉失去她的日子有多难熬之后,她再回来接受他的欢迎! “哎呀,这主意好,说不定死命纠缠的效果不及这种短暂分离的相思哩。”鸰儿拊掌轻笑,原先的阴霾心情又给驱散得干干净净。 哎呀呀,有时总觉得自己这种时高时低的情绪好似在自我安慰,全让她朝好的方面去思考,然而她若不如此欺骗自己、说服自己,只怕她花在自怨自艾的时间上会占了生命绝大多数。 想通了的鸰儿雀跃起身,开始收拾起小包袱,随意装了些点心食物,以便路途上填嘴充饥。 轻灵黄襦在灭了烛光的微合厅里忙碌飞舞穿梭。 收拾完简单家当,鸰儿拎着包袱伫在凤淮房门前,想与他道别。 “凤淮,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鸰儿佯装出好凄凉、好可怜的哭嗓。 内室毫无声响。 “凤——”柔荑甫碰上门扉,发觉房门竞未落锁。 鸰儿在外头观望许久,漾起甜甜笑颜,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 旭日未升的阗蒙内室里,未透进一丝一毫的暖阳,极少摆设的屋内显得冷冷清清。 净白的帷幔半掩半现下,她瞧见床杨上和衣而眠的凤淮。 轻巧掀开帷幔一角,他的睡颜称不上静谧祥和,虽是异常俊逸,仍带着一抹疏远的寒泠。 “我要走了,可是不会离开太久。我是为你而轮回转世、为你而来,怎可能弃你于不顾——哎呀呀,你若听到这番话,一定又要冷眼睨我,斥责我在胡言乱语了……”鸰儿将声音压到最低,不忍扰他清梦,“你要等着我回来噢,我会带礼物给你的。” 她舒展开来的芙蓉俏颜上尽是笑意,骨碌碌的大眼四周流转一圈,明明知道这卧雪山上只有他与她的存在,她仍多此一举,确定无人窥伺后才轻轻俯下身,在他唇上偷得一记浅吻。 见他未醒,舍不得离开的粉唇贪婪地在他唇上停驻片刻。 他的唇,是温热的,与千年前她最后印在他唇间那个冰冷冷的吻不同……当然不同,现在的凤淮是活生生的,不是千年前在刑场上承受绞缢酷刑而死的尸体,不是她哭着嚷着却再也唤不回生命的僵硬尸体……离开他的唇畔,鸰儿才发觉自己又淌了满腮的泪,她拎起袖,擦去不经意滴落他颊边的泪珠,再深呼口气。 “你好好睡,要梦到我,要想我噢。” 为他拢妥衾被,重新掩上帷幔,鸰儿才走出房门。 第7章 掩上门扉的同时,帷幔之后的身影缓缓坐起,冰雪般无瑕的眸随着香气驱散的方向望去。 不自觉的,长指点触在方才被暖暖浓情包围的唇瓣上——以及唇上一点湿咸,那是流自她眼底的炙热清泪。 宁静。 这是凤淮一直想恢复的宁静生活。 无声无扰,独独只有他一人存在的谧静。 凤淮合拢双目,缕丝如烟的白发因一阵拂来冬意的寒风吹过,而在挺直的背脊后飞扬犹似展翼的鸟。 无论他浑身上下如何洁白似雪,他的影,仍是灰暗的。 白雪累积之处,宽敞无边,皑皑成海。 除了呼呼风声之外,什么吵杂扰嚷也听闻不着,整整百年来,他所失去的幽宁,在今日失而复得。 淡然的五官,读不出他是否因鸰儿的离去而欣喜,他静伫在雪间,几乎与飞雪融为一色,他的衣,是雪海中翻腾不已的浪,他的白虹剑,是浪花激起的水烟,而他,是雪海中所载浮的冰岩。 不期然,他听到身后不远的树梢上,传来清脆玎玎的鸟鸣声。 “又回来了?”凤淮低语,敛紧的眸半开。或许是他早有预感,她不会轻易放弃缠扰他,所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诧异,只不过……自她离开到现在,才短短一个早上,这等耐心也稍嫌不足。 凤淮以为在下一瞬间便会听到姑娘家的娇嗓甜笑,急急嚷嚷地跟在他身畔打转,像只嘈杂雀儿般吱吱喳喳不停,然而——没有。 鸟叫声仍在,却没有百年来凤淮所熟稔、也不得不接受的缠腻举动。 他回过身,浅色的无绪淡眸又缓缓敛起,在垂额的白发间黯然失色。 树梢上是有飞禽没错,却不是她。 那是一双依偎的鹞鶋,因误闯天寒地冻的卧雪山而畏缩在彼此羽翼间取暖。那听似清脆的啼叫可是哀哀喊冷之意? “别待在这里,你们耐不过卧雪山的夜寒。”凤淮淡语,指着下山方向,“从这里飞去,约莫百里便能回归温暖,走吧。” 鶸鸥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两相磨蹭片刻,僵冷的羽翼拍打十数下后,便展翅朝他所指的方向翱翔而去,化为青霄间渺小的黑点。 同为禽鸟,这一双飞鸟却显得听话,与她全然不同。 凤淮轻声一叹,随即却伸掌捂住泄出叹息的唇。 驱离了无心惊扰到他安宁的鹧鶋,还他清幽,他为何要叹息? 唇上的长指并无放下之意,轻轻浅浅地游移其间,带着连他也不明了的眷念,薄唇上早已失了温热,加上他久久驻足雪中,指尖所触及的尽是一片冰寒。 轻覆唇瓣的指,无法遏止第二声叹息逸喉,叹息声化为氤氲雾气,缥缈地穿透他指间缝隙,融入雪色之中。 今天,是凤淮重拾幽静的头一日。 ※※※※ 今天,是鸰儿品尝孤单的头一日。 她总是走走停停,才跨了几步便又忍不住回首望向白雪所覆盖的山头。 呜呜,好想回到凤淮身边去…… 什么叫举步维艰?她现下的情况就是! “嘻嘻嘻,要不是我现在很确定自己身在人世间,我还以为你是条依依不舍的孤魂,不愿过奈何桥,一步一回首地眺望人世咧。” 突来的讥笑让鸰儿吓了奸大一跳,“是谁?!” “小没良心的,亏哥哥我还在阴界里帮了你大忙,否则别说一碗孟婆汤了,就算是十桶,你也得硬生生给吞下肚去!结果那个嘴里说着来生愿做牛做马报我大恩大德的小丫头竟然将我给忘了?”一道黑影唰地出现在鸰儿眼前,笑得狰狞的银面具正抵在她鼻尖。 鸰儿将眼前的人硬推后数尺,才看清道:“你是……魇魅!” “就是哥哥我。” “你怎会在这里?你这位阴司鬼差不是应该在地府里领着鬼魂,怎么上了人世?” 魇魅扯扯手上粗大的铁链,发出踪踪声响,“奉命上来提两条命下去交差。”他说得轻松,教人无法将此刻含笑的他与穷凶恶极的黄泉无常联想在一块儿。 “这回勾的是谁?” “在卧雪山上殒命的人。” 鸰儿一听到熟悉地名,急忙展开双臂阻止魇魅前行的脚步,“等等,卧雪山上又没有‘人’,你要勾谁?!” “小没良心的,恼什么?喏,是这两条鸟命,生死簿上写得清清楚楚,今日巳时,这一双夫妻鸟会冻死在下山途中。”魇魅的笑声有些冰冷,在他失了血色的大掌间浮现一排潦草字迹,写着他将要勾魂的对象、生辰八字及死因、时辰。 “夫妻鸟……” “安心了?”魇魅取笑她。 鸰儿没答腔,无法否认。 “怎么,小没良心的又教‘他’给赶出来了?”魇魅瞥见她拎着小小包袱,银面具下的笑意更浓。 “少罗唆。”鸰儿别过头。 “早叫你留在黄泉嫁予我为妻,成就阴界一桩美事,你偏要重新人世轮回,傻呀傻,真傻。更傻的是,你竟然委曲求全地跟随那名断情之人。”魇魅猛摇着头。 “我就是傻,这点你不早就知道?”鸰儿噘着嘴。 “我当然知道,胆敢不饮孟婆汤的人,世间不出几人,可是胆敢不饮孟婆汤两回的傻子,大概就只剩你一个了。” 入世不饮孟婆汤,必须意识清醒地跃下滚滚波涛的入世之河,忍受激涌的川水充塞口鼻及五脏六腑,这等难熬的恐惧滋味可非一般人能想像。 “若有必要,我连第三回也不饮。”鸰儿语气坚定。 “小没良心的,你第三回仍不饮,岂不是要连累哥哥我?如此一来,你欠我的恩情会越积越多,到时可不是做牛做马可以还清——”鸰儿截断他未完的话,“你别说了,我不会考虑嫁你还债。” “叫你小没良心的,你还真将这称呼发挥到淋漓尽致。”魇魅不怒反笑,“跟了我有什么不好?至少我不会摆张冷脸给你瞧,待你好、疼你,怜你,这些是那个断情之人所不能给你的,你也毋需再苦苦承受人间永无止尽的轮回宿命,虽说黄泉阴冷,但卧雪山的低寒可没比黄泉舒坦到哪去。怎样?再考虑考虑?”他像个在讨价还价的奸商。 “好啊,你将银面具给摘下来,我就考虑考虑。”鸰儿的口气敷衍得很,凭她与魇魅的交情,她早就摸透他的脾性。 “我早告诉过你,我生为人时是坠崖而死的,还是这张脸先落地,眼呀鼻呀嘴的全糊在一块儿,比被压挤的大饼还扁,我若摘了面具,恐怕你会给吓昏过去。”他的口气虚虚实实,教人听不出是玩笑话,抑或当真。 “那就甭考虑啦。”鸰儿摆摆柔荑。 “你跟着他,还差几百年便是千年了吧?”魇魅突地问道,“撇去这世的飞禽不算,上一世你跟着他最久,几近五百年,但两人的关系还是很远。” 鸰儿脸上的笑颜消失殆尽,她忘了魇魅是最了解她追寻凤淮始末的人——不,是鬼。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惜呀可惜,你上一世转生成为一株连理树,却只能可怜兮兮地伫在他的屋舍前,为他遮遮阳、挡挡风雪,你的付出他看不见,他也不会对一株无法开口说话的树有任何感情,奈何你又不肯心死,硬要再抱着两世记忆人世投胎,这下可好了,比翼鸟、连理枝,你全当遍了,下一世你又要转世成什么?”魇魅明明瞧见她脸色一垮,仍火上添油,啧声连连。 “要你管!我这世还长的很,不劳你费心多事地为我打量下辈子的死活!”她才不会像他说得这般悲惨! “是,是哥哥我多管闲事。”覆掩在魇魅脸上的银面具,在阳光反照下勾勒出诡异的阴森笑意,“反正他的时间无止无尽,足够你百来次不断轮回寻他,只不过你每轮回一次,你所做的一切便再度化为乌有,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傻举,我劝你还是早早看开,跟着我吃香喝辣吧。”说到后来,仍想拐她当鬼妻。 “你是娶不到娘子,还是每见到一个女人便要开口逼一次婚呀?!我就爱这么傻,就爱为他付出一切,而且——我、才、不、要、嫁、给、你、还、债!”鸰儿一字宇咬牙道出。 “那你打算怎么还这笔人情债?” “施恩不望报。”她提醒他这项千古美德。 “是呀,施恩不‘忘’报。”他奉行的美德与她所想的,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你想怎么样?!我先说,除了当你娘子之外。” “等我需要你报答时,我不会跟你客气。”魇魅一语双关。 鸰儿有些防备地瞪着他。 “小没良心的,别这副模样,面对恩人可得恭敬些、谄媚点,这样才会讨人喜欢,下回要求哥哥我帮忙也比较容易呵。”魇魅长指轻把在她小巧下颚,挑逗着她。 鸰儿大退一步,为了移转他的注意,赶忙道:“你不是要去勾魂吗?可千万别误了时辰,否则你会挨罚的。”她装出一副忧心他安危的蹙眉模样,实则只想快点驱走他。 魇魅轻笑,“是呀,勾魂这等重要事,一时半刻都马虎不得。” “那你快走,有空再联络。”鸰儿拎出丝巾,挥手欢送他。 “小没良心的,该走的是你,我准备在这地方等那双夫妻鸟。” “那……那我走了,对了,你可千万别抓错人——”“难道你还怕我认不出他?”嘿,这小没良心的,很藐视他当鬼差的专业噢。 “也对。” 第8章 鸰儿不想在魇魅身旁多待一刻,不只因为她讨厌这家伙老是向她逼婚——虽然她知道魇魅只是在戏弄她,也因为她更不喜欢从他口中听到自己反覆坚持的傻劲……她衔着小小包袱,恢复鸟形,振翅而去。 魇魅望着她飞远,另一名男子来到他身后,听见他心有所感地缓缓吟道:“情深缘浅、情浅缘深,苦,两者皆苦。” “这是你的切身之痛?” “痛?不,我甘之如饴。”魇魅回道,嗓音转为温柔。 “你方才劝那名小鸟精的一番话,好像正是我日日夜夜在你耳边叨念的,你倒好,直接拿我的话来训她?可你有什么资格呢?你劝她早早醒悟,但你自己沉沦得不比她浅。”男子半取笑道。 “我拿那番话劝她,只不过是想在她身上看到与我相同的反应。我与她,都很傻,所以我必须藉着她来告诉自己——最傻的人,不只是我。” “难怪你当初愿冒险助她,让一条未饮孟婆汤的魂魄人世,不过你老是开玩笑说要娶她,万一她当了真……”“她愿嫁,我也不愿娶。”面具下的魇魅浅笑着。她,不是他所要的。“况且咱们鬼差又不能娶妻。”他才不会去犯下天条咧。 “那你还老以逗弄她为乐?” “玩弄着她的傻,我才会觉得自己比她聪明些呀。”这可是自我安慰,也是他在工作之余的最大乐趣。 他身后的男人顿了顿,扬起邪笑。“你真是只恶鬼。” 第五章 鸰儿所能容忍的分离日子,仅只短短四日。 这比起她三十年前、五十年前、七十年前那几回被轰出卧雪山时只离开一个晚上的纪录,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来遏止自己泛滥成灾的思念。 似箭归心,让鸰儿加快了振翅的速度,奈何鸟爪上勾握着一大个包袱,加上嘴里叼衔的物品,严重地拖累了她,让她飞飞停停又气喘吁吁,好不狼狈。 一大袋为他精挑细选的衣裳及土产,对只鸟儿而言果然太沉重了……呼呼,好累、好喘……眼见凤淮的住所映入眼帘,鸰儿精神一振,双翼拍拂得更使劲、更有力。 远远的,她瞧见凤淮的身影,好似一朵曳过苍穹的洁净白云。他手执书册,走向屋外两株高树间以绳索缠架成的绳椅,拢妥衣摆落坐其上,状似悠闲地揽卷阅读,凝神专注。 他看起来……过得真好! 即使没有她的存在,还是过得很好。 鸰儿有些气恼地想。 寒风抚起晶雪,凤淮伸手压住被风吹得啪啪作响的书页,放任向来一丝不苟的白发随意飞扬,身上仍是那袭单薄白裳。 “风那么大,你还穿这么少,不怕受了风寒?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鸰儿不满地嘀咕着,担忧的情绪全写在小脸上。 她知道他不畏寒冷,虽然拥有深不可测的内力,却从不靠内力运热来保持体温,反而让体温降至与冰雪同温,甚至比冰雪更寒更冷。 不用她担心,不用她叮咛,他可以将自己照顾得很好,独立自主得令她涌起满满的沮丧与无力感。 他若有一些些依赖她,兴许他现在的神情会透露些显而易见的失落;兴许会有点心浮气躁:兴许也可能茶饭不思——可惜,他脸上有的只是云淡风轻。 相形之下,她就显得太沉不住气,不仅沉不住气,更没骨气……鸰儿在距离凤淮五步远的雪地上敛翅停歇,羽翼不可避免的发出拍打声,唤回那双专注于字里行间的淡瞳微扬,凝望着她。 鸰儿恢复娇俏姑娘的模样,没多说什么,迳自埋首在手边的大包袱里,努力翻找摸索,好半晌后,她抖开一套青霄般湛蓝的男子衣裳,小跑步地奔到凤淮身边,将衣裳轻罩在他肩头。 凤淮静静凝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瞧得她有些窘。 “今天好冷,你要多添件衣裳,小心着凉。”鸰儿低下头,轻声道。 他心里一定在想着:你怎么又回来了?!死皮赖脸的赶也赶不走! 鸰儿贝齿扣咬着粉唇,为自己心底浮上的猜想而觉得难堪。 “我不冷。”长久,凤淮轻启薄唇,双眸又落回书册间。 风起,他下意识抬起左手揪住湛蓝衣裳的衩领,徒留空荡的袖摆翻腾成浪。 鸰儿见凤淮没扯开那袭蓝衫,心头泛起浅浅甜意。“哎呀呀,要看书就进屋里去看嘛,风一吹,你的发全给拂得散乱,又扎眼又碍着你的视线,连书都快抓不牢,差点给飞了——”“屋外凉爽。”他随口应道,嗓音一如往昔清淡。 凉爽?!这男人八成已经丧失了五感,连冷热也区分不清了!这种冻得她浑身直打颤的极寒温度,也能称之为凉爽?! 面对他如此回答,鸰儿只好舍命陪君子,挨在他身旁坐下,享受这冻死人的“凉爽”。 唔,好冷。 鸰儿手动动、脚动动,尽量让四肢停不下来,好磨蹭出些许暖意。 “凤淮,你不问我为什么又回来了?”虽然早猜到他不会有太感人的答覆,鸰儿仍是每回都问。 “你的不守承诺,我已见识无数回,毫无诧异。” 果然又出口伤“鸟”了,呜,早知道就不多此一问。 “我又没有亲口向你承诺‘我走了就不回来’……”鸰儿再度犯起嘀咕,有些泛白的粉唇抿了抿。“那……你有没有想我?”她不自量力地再问。 “没有。”他答得迅速,一反以往总是带着清傲的口吻缓缓反驳,此时的否定反倒像是欲盖弥彰。 只可惜憨傻的鸰儿被字面上的“没有”所蒙蔽,难以深思其中涵义。 “我就知道……”好失望好失望,“可是我有想你噢。”时时刻刻。 一双莲足晃呀晃、摇呀摇,牵动绳椅上的凤淮一并陷入摆荡震动。 “想着想着,就回来了。”她笑,毫不掩饰颊边浮上的两朵轻红,“回来之后,就不要再走了。”后头这句轻语,是她最衷心的希冀。 凤淮不置可否,只是伸手轻拍在她不住轻荡的大腿上,淡淡斥道:“坐好,别再晃了。”她摇得让他无法静心阅读。 鸰儿虽知凤淮这一掌毫无遐思,仅是出乎直觉反应,却依然烧红了粉颊。她动也不敢动,羞答答地凝望着他那只极少沐浴在烈阳之下,因而显得异常白皙的掌背。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不若一般寻常人的体温,透过她单薄的纱裙,过渡如雪般的寒温。 鸰儿静娴地停下扰人举动,让凤淮感到满意,书册上某段宇句紧扣着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使他一时之间忽略了他的掌仍搁放在她纤长腿上。 全身的火热由他冰冷掌心贴熨之处开始点燃,直窜上她的花容,让她再也感觉不到半丝寒意。 好奇特,分明是如此冰冷的大手,却带来源源不绝的热意。 鸰儿小心翼翼地摊掌反握住那只大掌,见他专注得毫无所觉,她像个发觉新奇游戏的小嫩娃,喜孜孜收拢白玉五指,将他包覆在自己掌心,却仍不敢太过使劲,就怕惊扰了凤淮,失去这如梦似幻的温暖亲昵。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想握牢这般浅浅的小小幸福。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邀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轻浅的嗓音唱出流转了亮的古老曲调,亘古不灭的爱恋。 鸰儿莺鸣般的娇嗓一再重复呢喃,水灿双眸半眯半合,整个视线中只剩她与他交缠不分的十指。 凤飞邀翔兮,四海求凰…… 眼皮越来越沉重,她为了赶路回来见他,足足飞了好些时辰,好想睡。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鸰儿强眨眨眼,仍不敌倦意。最后她放弃了挣扎,让长睫掩去疲惫眸光。 何时见许兮,慰我旁徨…… 合上了眼,她的口中仍吟唱着曲儿。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使我沦亡……叩。 突来的声响及撞击让凤淮侧过首,发现坐在他身旁的鸰儿整颗螓首已经贴躺在他的臂膀上,沉沉睡去,只剩片段的残曲仍缓缓在耳边回荡。 那耳熟的字字句句,含带着他不甚明了的情意,由她口中唱来更显清寂孤寥。 “凤飞遨翔兮,四海求凰——”凤淮捕捉到此时无意识逸出她檀口的句子,淡淡复诵,到后来,她清唱一句,他便尾随低喃一句。 不知怎地,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头一回吟念这阕曲词,在好久之前……不,他应该是不懂情、不识爱之人,怎会突生这等怪异念头? 风再起,枕在他臂上的鸰儿打了个哆嗦,更朝他挨近。 “定是今日的风太大,将一切给吹拂得紊乱不堪。”这是他唯一能找出的解释。 殊不知——他在欺人,也自欺。 ※※※ 睡了场安静宁和的觉,鸰儿再度醒来已是晚膳时辰。 她愣坐在床铺上好久,一双晶眸不停地张望四周,有些陌生的屋梁、淡淡薰香的被衾……这是哪儿? 那垂挂在铺上的纯白帷幔倒有点眼熟——啊!这是凤淮的房间。 “我怎么会睡在这里?”她记得她在屋外绳椅上唱情歌给凤淮听,唱着唱着好似给睡下了,后来……是凤淮抱她进屋的?!还让出大床给她睡?! 哎呀呀,亏大了、亏大了! 鸰儿苦着小脸,忙不迭摸触着自己身躯的每一处,又凑上俏鼻去闻。 第9章 “哎呀,已经感觉不着凤淮的体温和味道了,讨厌讨厌,笨鸰儿臭鸰儿蠢鸰儿,这么贪睡做什么?!难得有这种被凤淮抱在怀里的太好机会,你竟然一丁点的印象也没留下,笨鸟笨鸟笨鸟——”她不断臭骂自己,敲打着自己的笨脑袋,直到脑袋瓜都给震得昏沉了,才歇下粉拳,换上傻呼呼的笑。 凤淮抱她回房耶,好幸福噢,凤淮抱她回房耶——鸰儿揣摩着那幅亲昵的情景,即使没有清醒的记忆足以回味,幻想的景象也足以聊表慰藉……柔荑捧着羞红的玉颊,止不住甜蜜的憨笑。 门扉咿呀轻启,夜色之中静立着白雾身影。 透着帷幕的掩蔽,彼此的容颜又添上一分朦胧。 “凤、凤淮,是……是你将我带、带进屋里来的?”她打破沉默。 “嗯。” 那可不可以再抱一次?不不不,这种问法一定会惨遭无情拒绝的,鸰儿一边自问,一边否定。 “为什么要将我带到你的房里?”喔,我感谢你,感谢你让我拥有与你“同床共枕”的机会——同一张床、同一个软枕。 凤淮走至桌前,燃起烛火,让内室化暗为明。 “我后来才发觉,这整个屋子里没有一个属于你的休憩之处。” 他抱着她进屋之后,竟然思索不到该将她安置在何处。他的房屋清幽僻远,却也称不上豪邸,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处大厅一处庭圃、一室浴堂一室厨房……全然没有她的房间。 她这一百年来尽赖着他而居,夜里全睡在哪? 凤淮困惑极了,杵在厅堂里发愣好半晌,百年来从没想过的问题,竟在那时严重地影响着他。 最后,他只好将她抱回自己的寝室暂寐。 对于这名百年来他视若氤氲的鸟娃娃,他几乎不曾思索她的存在,如此漠视她的他,怎值得她掏心追随? “我?我都睡在厅里呀。”鸰儿为他解惑,吹了整日冷风的脸蛋上浮现着一抹异常的红艳。她将此刻脸上热热的、昏昏的怪异感觉视为看到凤淮而生的羞涩,殊不知自己是犯了风寒。 “厅里?”那个只有一张木桌、四只木椅及两只木柜的空荡大厅? “我很随遇而安的,只要一条罗衾,我哪儿都能窝着睡。”鸰儿笑了笑。万一夜里冷的无法承受,她便将自己变回禽鸟,好歹有一身羽翼挡挡寒温。 凤淮静默地瞅着她,淡眸动也不动。 他听到了。 听到清脆的鸟鸣声及雀跃的轻灵步履一蹦一跳地舞着双翼,裸足正踩踏在他凝冰心湖上,圈圈旋着、舞着,小小的龟裂声,在纤细脚趾滑曳而过之后,开始剥裂,一片冰心,竟承载不了那鸿羽般的重量。 是好?是坏? 冰湖底下,隐含着比湖面上更噬人的寒冷。 如履薄冰的小巧裸足,正将自己一步步推向险地。 在来不及煨暖冰晶心湖之前,若坠入湖心,唯一的下场只有死路。 然而,宛若笑音的鸣声不止不休,舞步越旋越急,龟裂声也越发刺耳——“别再跳了!”凤淮陡然低喝,吓得鸰儿怔然回望着他。 “凤淮,你怎么了?”掀开覆身软衾,鸰儿踩着裸足下床奔近他,一头如瀑黑发因卧枕而散乱,更形慵懒。 他回神,没有啼叫声、没有舞步跫音,更没有所谓的龟裂声响,一切只是他莫名的幻听? “凤淮?”鸰儿好担忧地颅他,想伸手碰触他的脸颊,却在那双淡得不带情感的瞳眸投注冷光下,怯懦地收回了柔荑。 是错觉吗?此刻的凤淮看起来怎么比方才更冷冽? “凤淮……” 他敛起眉峰,“既然醒了,就出去,别待在我房里。” 他缓缓走向床铺,动手将凌乱的被衾折整齐,再将帷幔系回床柱上。 “怎么好好的又翻脸了?”她噘着嘴,低声抱怨。 凤淮率先离开寝居,鸰儿尾随其后。 来到厅堂,鸰儿才发觉原来凤淮是到房里去唤她出来用膳。 这……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鸰儿捂住微开的菱嘴,不让她现下过度吃惊的表情给凤淮看了笑话。 “坐。”凤淮的神情及语调仍未更改,冷冷淡淡的。 她心情虽雀跃,却也不敢太过笃定,以免又将自己从天界给摔到十八层地狱去痛哭流涕。“这是不是最后一顿晚膳,吃完又要赶我走了?” “不是。”他应道。 鸰儿才漾开笑容,听到他后头接续的句子,俏脸蛋霎时又苦了起来。 “若要赶你走,也是明日清晨之事。” 呜呜,这句话能不讲不是很好吗? “我不要走,你若觉得我留在这里会浪费你太多米粮,我可以在用膳时都恢复原形,一只鸟的胃塞不进多少东西的。” 凤淮没心思与她争论这个百年来一迳相似的话题,将碗及竹箸递给她。 鸰儿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开始扒饭,水灵灵的眸儿直盯着他。 “你这种目光,会让我以为我才是饭桌上的菜肴。”凤淮提醒着她的肆无忌惮。 “你看起来的确比较美味……”她嘀嘀咕咕。 “什么?” “没什么!”她忙摇头。若他听仔细方才那句诚实的话,恐怕下一瞬间,她就会连人带碗给丢出府邸了。 鸰儿不好再盯着他,不安分的目光只能四下流转,突地,她被一件搁放在木柜上的东西勾住全部注意。 “那、那是……” 一个手工精巧的鸟巢! “为什么会有鸟巢?是、是你做的?”而且……是做给她的? 凤淮投给她一个“大惊小怪”的眼神,淡然道:“你这只连巢都不会筑的鸟,连个栖身之所也没有,这鸟巢姑且让你充当寝房。” 鸰儿吐吐舌,她虽修炼成精,但所有的心思只悬挂在凤淮身上,哪来空闲去学啥鸟事?教她筑个巢,等于要她孵颗蛋一样困难。 鸰儿欣喜地褪去人形,拍振羽翼,飞进新窝里去试试她的新床。 大小刚刚好! 巢里还细心地铺上一层保暖的软绢,好舒服噢。 她开心地嘤咛两声,向他道谢。 凤淮似乎被她的喜悦所感染,唇畔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 鸰儿又飞回藤椅上,唰的一声变回俏丽嫩娃,“凤淮凤淮,你的手真巧,这鸟窝好舒适,谢谢你。” 凤淮仅是浅浅颔首,算是回应了她的赞美及感谢。 鸰儿笑得嘴都合不拢,两人彼此静默半晌,她羞涩地抬起头,甜甜一笑。 “凤淮,你送我鸟窝,是不是表示……我可以一直留在这了?” 凤淮一怔,唇边的淡笑敛去。 矛盾。他嘴里说着要赶她离开,却又在她睡熟之际为她编制鸟巢,好让她拥有一处像样的安身之所……为什么? 若她不问,他竟未曾察觉自己口是心非的反常之举。 “凤淮?” 她黑白分明的灿眸中,映照出他染雪的面容,那张即使此刻是如此困惑不解,却仍没有任何情绪点缀的白发峻颜。 接着,他在她眼底看到她的柔荑抚过他的白发,带着忧心的纤指穿梭在他发问轻轻安抚着他,他没有挣脱,只是专注地凝望着两潭澄眸间所倒映出的自己。 她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她与他曾不只一回有过这般的举止。 好熟悉、好熟悉…… 是谁总是这样看着他,总是这样一回又一回地唤着? 要一块白头到老噢。 “一块,白头到老……”他无意识地吟喃。 一闪而逝的模糊笑靥,让凤淮猛然退离鸰儿的指尖包围,左掌紧紧握按在右臂上陡地燃烧起来的白虹剑焰。 “凤淮——”鸰儿慌了手脚,望着凤淮被烟炎所吞没,她急忙想上前。 “不要过来!”他喝声,制止了她的动作。 总是如此,一旦他开始起了些微情感上的涟漪,右臂上的白虹剑便蠢蠢欲动,那是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强劲地将他身躯里所有紊乱思绪抽得一干二净,然后,当他意识恢复清朗时,便又变回最初的冷情“凤淮”。 蚀心之剑……蚀情之剑…… 一套泛着新染布料清香的衣裳由他头顶罩下,将他整个人包裹在纺绸之中,软柔的布qi书+奇书-齐书料减缓了自他臂膀上大量窜吐的烟云。 鸰儿圈抱着他,不愿放手让他的身影与白虹狂烟相融。 似燃烧、似蒸散的白烟窜升天际…… 随着烟云而消散的,是凤淮还未能发觉的陌生情愫,也是鸰儿入世轮回所盼求的爱恋,一点一滴,消失。 因为,白虹剑——不允许凤淮触碰任何世间情愁。 第六章 她又教凤淮给赶了出来! 她,输得一败涂地。 输给了拥有蚀心之名的白虹剑…… 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无论她如何全心全意的付出、怎么辛苦努力的耕耘,仍敌不过蚀心剑。 “可恶的白虹剑!当年若不是我断发剪爪助你淬火成形,你以为你能被铸造出来吗?!结果你竟然这样回报我!可恶可恶!”早知如此,她才不会浪费一绺青丝及十指指甲来造就今时今日的绊脚石。 鸰儿吸吸鼻,眼眶淌出的泪水全教低寒天温给凝结成冰。 眼前浮现出千年前那柄曾属于人世之剑的白虹,它的成形、淬炼及铸造,她都曾亲自参与,就连“白虹”之名,都是由她所拳…它是聚集她及她的夫婿所有心力共同孕育之剑,他的坚定意志及她的细腻发肤,阴阳所调而铸成的剑,更曾是她与夫婿的订情之物呀,为什么现在它却阻挠她? 第10章 哎,沮丧…… 鸰儿双臂圈抱住自己,一人独坐在凤淮府邸外数里的树上,昏沉的脑袋深处泛出源源不绝的疼痛,将她满脑的思绪搅得又糊又乱。 日前所受的风寒未愈,现下又再吹风,难怪她觉得头疼欲裂。 一切,又回到原点了吗? 她与凤淮,又恢复到百年前的距离吗? 她又要再花一百年,重新让两人的关系小小地迈开一步吗? 哎,好沮丧…… 凤淮在白虹狂烟歇止之后,外表虽无任何影响,但她就是察觉到凤淮变了,变回更久之前她初遇的凤淮——那个无情无绪的仙魔,既似仙又非仙、既像魔却又非魔的冷情之人。 全是那柄臭剑害的!臭白虹—— 鸰儿蓦地瞠大瞳铃眼,“全是白虹的关系,那……把白虹剑从凤淮身边弄走不就得了?”她的思绪开始运转,没空再去管双颊正悬挂的冰块泪珠。 要怎么做呢?白虹已非寻常宝剑,它像条活蛇缠绕着凤淮不放,又没有具体形状……总不能砍了凤淮的右臂吧? 有了对策却没有有效的实行方法,到头来还不是又回到无能为力的原点?鸰儿稍稍振作的纤肩又垮了下来。 哎,还是好沮丧…… “凤淮……” 凤淮是他的姓名,是他千年之前的名。那时她总爱笑着说:“你的名字里有只大鸟,我名儿里有只小鸟,大鸟小鸟凑成一双。” 然后,无常生死将两人区阻在两个不同世界……她的夫,凤淮,在一次皇室亲族的夺权斗争之中,被陷入狱,最终竟连审也未审便惨遭绞缢酷刑,含恨而终,那日,正是他三十二岁寿辰。 同月同日同时生,同月同日同时死。 他死得冤枉、死得不甘,尊贵的皇族嫡亲背负污名,落得一口简陋棺木敛尸,陪着他永眠黄土的,只有那柄白虹剑。 而她,从刑场上收尸、剪去缠绕在他颈上的索命粗绳、缝制素衣、为他净身入敛,皆不假他人之手。她撑起所有精神为他安排后事,尽一个为人妻所能尽的微力。 然后,在父母之命下,百日之内改嫁一名将军为妾室。 在花轿喜锣停驻于她府邸那夜,她身着艳红霞帔,在房里悬梁自荆第二回点额妆、第二回披嫁衣,她所要嫁的人,依然只有凤淮。 至死,她都在轻念着他的名,只求先她一步离世的凤淮能停步等她。 “那不是我的名。” 这句话,却是承受白虹云烟洗涤之后的凤淮,冷冷回她的淡语。 “我从来就不叫凤淮,这名宇,是从你出现之后才有的称呼。那不是我。”嗓音如此冷然陈述,“在百年之前,我没有名字。” 他独居卧雪山,在这处绝世境界里,他不需要名字。他说,只因这一百年来,他习惯了她在耳畔如此唤着他,习惯了加诸在他身上的“凤淮”两宇,才让他一度错认,以为凤淮便是属于他的名——但他仍不叫凤淮。 鸰儿坐在枝哑上低语:“你只是忘了……忘了你是凤淮,没关系,我记得就好……”这番回覆,她没有勇气在凤淮面前提到,只敢自己轻喃。 她甚至很庆幸凤淮未曾驮负前生受冤而死的悲愤记忆,以全新生命重新活着。她来寻他,也并非要他忆起往世,她只是……想再与他一块,单单纯纯的在一块。 虽然这回与白虹剑的“战争”,她惨败一回合,但她的耐心可不容小觑,她的爱恋也不会因凤淮被蚀心剑噬去了感情而作罢,她总是会再回到凤淮身边。 我才不会输呢!她在心底大声宣告,手脚摆荡出大大的弧度,辅助她此时的决心。 树枝上的雪泥被她震下了树,偏偏向来无人攀登的卧雪山今日竟出现陌生人影,那名无辜的受害者瞬间沾了满头满肩的湿寒。 “哎呀,我不知道下头有人,对不住啦。”鸰儿俯瞰下方,望进一双火红赤艳的眸——原来是只好漂亮的女妖儿呵。 树下的妖儿,长得艳丽无双,即使双颊被冻出一片死白,粉唇也泛着青紫,她仍美得惊人。 “你在上头做什么?”艳妖儿直接睬着她的痛处发问。 “哎呀,我被赶出来了嘛。那你呢?你上山来做什么?”恁般美丽的女妖儿,散步到冰天雪地里来了吗?好雅的兴致。鸰儿在枝哑上晃呀晃的。 “找人。你是卧雪山的住户吗?”艳妖儿先答再问。 “我不住在卧雪山,可是‘他’住,所以我才来的。” “他?”红眸染上困惑。 “对呀,整个卧雪山上只有他一个住,没有别人噢,所以你是找不到‘人’的。”只有一个凤淮和一只鸰儿,哪来的人? “只有他一个人住?你说的那个人,住在哪里?” 哎呀呀,看来这只艳妖儿对凤淮相当感兴趣咧。妖儿长得倾城无双,万一凤准光瞧她一眼便让她给勾了心,那她可亏大了。 鸰儿思及此,竟忍不住噗哧一笑。 凤准会被勾了心?若他真会对人动心,她才应该焚香祭天以叩谢神迹咧。 即使,这妖儿再美再艳,犹似一朵尽展娇艳的娉婷香花,恐怕仍难入凤淮的冰眸。 原先将艳妖儿列入假想敌的念头瞬间消散,鸰儿又恢复了好心情,“就前头那处呀……哎呀,我忘了,你在树下是瞧不着那么远的。要不,我带你去,不过等会儿你可得帮我噢。”嘻嘻,她想到可以回去凤淮身边的小人招式了。 鸰儿喜孜孜地跃下高树。 “帮你?”艳妖儿连柳层轻蹙都满布风情,看得鸰儿有些呆了。 “是呀,否则我今晚又得窝在树梢上过夜了呢,哎呀,夜里的卧雪山好冷噢。”她已经待了一个晚上,可不想再来一回。 ※※※※ 原来,这只美艳妖儿是为借白虹剑而来。 鸰儿打着冷颤的身躯蜷缩在被衾中,将自己包裹得不透一丝寒风。就在前一刻,她藉着艳妖儿登门拜访凤淮的时机,再度溜进了凤淮的府邸,并且死赖着不走。 虽然她只从衾被中露出一张烫得发红的病态小脸,但仍无损她的听觉,将艳妖儿及凤淮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艳妖儿想借白虹剑来摧毁另一柄蚀心剑。 看来六柄古剑全化成令人苦恼的根源……她为白虹噬情所苦,艳妖儿也为蚀心剑奔波,这不由得使鸰儿产生同病相怜之心。 更何况,艳妖儿说的以剑毁剑……这方法听起来让她好心动。 若凤淮将白虹借给艳妖儿,白虹争气地砍断另一柄蚀心剑,也算助人为乐,万一它不仅不中看,更不中用,惨败在另一柄蚀心剑之下,化为灰烬……那么凤淮不就摆脱它的禁锢了?! 无论是输是赢,借剑给艳妖儿都是好事! 不过向来剑不离身的凤淮岂会轻易借剑,何况白虹还有排斥非王之人的特性……鸰儿本想为艳妖儿说些好话,央求凤淮出借白虹,孰知她还来不及多嘴,艳妖儿坚定的决心及无畏的意志,竟率先打动了凤淮。 只见百年来不曾离手的白虹剑,化为窜奔的烟蛇,直直插进府外雪地,像一缕升华的轻缈白雾。 鸰儿先是望着缓缓步向白虹剑的红衣艳妖背影,又望向面无表情的凤淮。 “凤淮……那只艳妖儿会面临怎生的情况?”她记得凤淮说过,白虹剑只认他一人为主,旁人若碰剑,只会遭白虹反噬。 凤淮末见笑意的清颜挟带几抹冷厉,却又在净亮的白发间隐去。鸰儿总觉得此时的凤淮浑身上下的色泽更浅、更淡,也更不沾染情愫……“冰焰焚身。” 他淡瞥向鸰儿,起身,亦朝府外雪地走去,冷嗓所残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让鸰儿瞪大了双眼,菱嘴轻颤地重复那四字——至死,万休……※※※※结果,那只艳妖儿有没有死成,鸰儿不清楚,反倒是她自己因心碎而疼得肝肠寸断。 鸰儿哭得小脸皱成一团,世上难得见到飞翔中的禽鸟一边啜泣、一边吸鼻、一边掉泪的。 “小没良心的,飞的时候要看路……喂喂喂,你想一头撞树自杀呀?”魇魅熟悉的声音又在鸰儿耳畔响起,那副勾魂的铁链抢先一步缠住她的脚踝,硬生生将直撞向巨树的鸟儿给勾住身势。“你在生死簿上的死法可不是这项,所以你怎么撞也撞不断气,别冲动,省点劲。” 魇魅将铁链一扯,恢复鸟样的鸰儿就这么给扯回他怀里。 “魇、魇魅……”鸰儿哇的一声,爆出凄厉哭号。 “乖乖乖,又是谁欺负你了?”魇魅勾魂的对象上至仙魔,下至飞禽走兽,自是精通各界语言,所以鸰儿此时的鸟啼哭嚷,他完全能懂。 “呜呜……”她哭得连话也说不全。 “噢,我懂我懂,会将你欺负成这模样,除了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魇魅意思意思地拍拍她的鸟背,自行翻译。 “呜……” “好好好,我知道他坏、他没良心,这种负心汉以后下地府决计不会有好下场的,这叫‘因果报应’。来,擦擦眼泪鼻涕,他不疼你,哥哥我疼就好,来,点个头,说你愿意嫁我为妻,共效鸳鸯——”“我不要!”鸰儿挂着两行清泪,猛地抬头。 “啧,这三字怎么嚷得清清楚楚?”魇魅状似埋怨,却成功地止了鸰儿的泪水。 “我虽然心头又疼又乱,可我才不会被你的小人招式给欺骗了!”哼哼,想趁她不注意占她便宜,门儿都没有! “你真傻,你只要头一点、应声好,你就能从爱恨嗔痴中解脱,偏偏你老爱受这些苦楚。” 第11章 魇魅收回缠在她踝间的链子,“这次又怎么了?他又将你给轰出卧雪山了?”可上回就没见她哭得恁般惨烈。 “我不是被轰出来的……”鸰儿沮丧地坐在树根上,缓缓恢复成人形。她抚按着传来阵阵刺痛的左臂,泪水又扑簌簌地滚落。 “那是怎么着?” “今天,山里来了只漂亮的艳妖儿……”“然后,他爱上那只艳妖儿了?”魇魅算算时辰,离他要去勾下一抹往生幽魂还有半刻左右,所以他也跟着坐在鸰儿身边。 “才不是,凤淮才不会爱上她咧。”乌鸦嘴! “那你哭个啥劲?!”又不是心爱的人移情别恋。 “那只艳妖儿是来借白虹剑的,然后凤淮竟然同意借她耶,那个老不爱搭理人、那个把白虹剑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的凤淮竟会借剑耶——”“说重点,小没良心的,哥哥我还有下一个任务,听你诉苦的时间有限。”魇魅投给她一个抱歉的眼神。 鸰儿扁扁嘴,有丝不满,“反正就是那只艳妖儿明知道她自己若握上了白虹剑,只有死路一条,她仍义无反顾,只为了救回她心爱的人,我亲眼见到她才触上白虹剑柄,那烧起来的白烟和她凄厉尖嚷的景况……但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再松开剑,连我这名旁观者瞧见那漫天烈烟都害怕得直发抖……”回想起来,她不禁要折服在艳妖儿不屈的勇气及决心之下。 魇魅聆听着。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那只艳妖儿一定会烧死在白虹冰焰之下,所以我开口求凤淮救她。” “那断情之人,怎可能会救?”魇魅嗤笑。 “不,他说,他愿救。”鸰儿水眸覆上阴霾。 魇魅大惊小怪地晃动食指,“候噢——你还说他不会爱上那只妖儿,他都一改初衷地伸出援手,真难怪你哭成这样,你花了整整百年,他都还不见得会如此怜惜你咧。”如果是鸰儿去碰白虹剑,恐怕只有等着变烤小鸟的份了。 “才不是这样!” “呀?又猜错了?真麻烦,直接给答案啦。”魇魅没啥耐心。 “凤淮说他可以救艳妖儿,但是他要我……要我立下誓言,承诺我会永永远远消失在他眼前,永不再来扰他!”鸰儿握紧拳头,一古脑吼出那时凤淮漂亮薄唇所吐出的残酷句子,短短数字,便将她的心撕扯得粉碎。 那痛楚,疼得她几乎在飞翔时萌生敛翅之意,想让自己活生生自青霄上坠地而亡,但她知道……死亡,不是苦痛的终点,早在百年之前,她上吊自尽的那一夜起,她便明了了这件事。上天有好生之德,最无法宽容轻贱性命之人,所以她死后入阴界,还来不及寻找凤淮,便被押解到枉死府城,展开了漫无止尽的责罚,以偿她所枉送的阳寿。 自裁性命,是最蠢笨的举动。 “所以你立誓了?” 鸰儿颔首,她无法眼睁睁见艳妖儿殡命。凤淮说的对,她的一句誓言便能救得艳妖儿的命,她若连口都不愿开,又何来立场说服凤淮相信世间有情? “啧啧,这种无情的话他也说得出口?你是小没良心,他是大没良心,如此绝配又怎么会波澜重重?”魇魅银制的面具仍在碍眼地笑着,让他同情的口吻显得讽刺,“既然你立下誓言,就表示……你对他死心了?” “我……” “我知道,就是因为仍不死心,所以才会更加难过,是不?”魇魅接话。 “我好害怕……明明知道他对我不会存有任何情感,但我还是只想追随着他,可是……白虹剑却连这样小小的机会也不愿施舍给我。”鸰儿垂头丧气地低喃,“即使我一回再一回地说服自己,滴水穿石的毅力定能感动凤淮,就算他已没有前世的缠绵记忆,都无损我的付出,然而……我错了吗?我的掏心挖肺远远不及白虹剑的蚀心烟云——云雾消散后,连同我加诸于凤淮身上的眷恋也蒸融得不留痕迹……”好累,这种只有一个人在努力的付出,真的好累……魇魅收回落在鸰儿身上的视线,右手似悠闲地把玩着粗重铁链,沉默瞬问,只有铁击声清脆响亮。 “我早耳闻过蚀心剑之名,六柄剑,六种魔性,它能为执剑者带来无比强大的力量,相同的,执剑者得付出恁大代价来换取一切。若我没记错,这六柄剑全是他在前世所铸出的绝世好剑。”他的指,滑过一块块粗厚的链圈。 “嗯,是凤淮所铸的没错,但我不清楚六柄剑为何会变成这模样……”当初铸剑仅在于为吴王的寿辰祝贺,时光递嬗,六把剑辗转于世,竟化为魔。 魇魅突地笑了,“那是因为人性所致,何需将罪过推到剑上?” 鸰儿怔住,听到银面具底下的笑嗓继续解说。 “人性的贪、嗔、痴、癫、偏执、物欲、仇恨、嫉妒等等……才是蚀心的主因。”魇魅字字轻浅,却也字字清晰,“剑,只不过是掩饰的借口罢了。” “但……白虹剑的蚀心之说是货真价实的,否则凤淮怎么会变成如此浅情之人——”“那是他自己要求的。”魇魅把玩着铁链的手缓缓停了下来,静谧的周遭只闻此语飘送。 “什么?!” 魇魅转向她,“情浅缘深,是他要的。”无法辨明的五官隐藏在面具之下,眸光却锐利地穿透银制面具,直勾勾瞅着满脸愕然的鸰儿,“那世他阳寿终止,是由我领他的魂魄入黄泉。” “原来……我和凤淮都是经由你牵引……”她差点忘了,魇魅的鬼龄已逾两千余年,“但你为何说……凤淮他要‘情浅缘深’?” “你是罪魁祸首。” “呀?”是她让凤淮宁愿“情浅缘深”?可是……何谓情浅缘深?这四字分开来看,她懂,但一拼凑成词,她竟茫然不解其意。 魇魅笑出声,“是你的悲痛欲绝,让他做下这般选择。”他看出鸰儿流露出不解的眼神,“听不懂?” “是真的听不懂……” “那世,他在绞缢刑台上断气,魂魄离体,本该随我入幽冥,然而你的哭喊声让他无法安心地走,在我默许之下,他的魂魄足足多停留了十日。在那十日之间,他亲眼见到他的逝世带给你的伤害,无论是在众亲族面前强忍悲痛的你,抑或是整夜伏在棺木边掩嘴低泣的你,曾经是他立誓要给予终生幸福的妻,竟落得如此憔悴哀恸,他自责连安慰你这般简单的事情都无法办到。” 鸰儿瞠着双眼,眨也不敢眨,只有不听话的晶泪一颗两颗三颗……滚落泛红的眼眶。 在她以为自己最孤单的时候,凤淮仍伴随在她左右,目睹着她的痛苦。 “他认为,是他的‘情’累得你承受所有,若非情浓,你的悲哀也不会如此浓烈……实际上他离世,不带任何被诬陷的仇恨不甘,更无任何怨怼,唯一有的,只是对你的放心不下。他多害怕那时的你会随着他一并弃世,甚至为此,他差点犯下逃离鬼差缚魂链之罪。而此时,你的父母竟要你在百日之内改嫁他人……他一看见你毫无反抗地颔首同意,才缓缓地静下来。” 鸰儿一急,“他是不是以为我不愿为他守贞,贪着别人的高官权位而同意改嫁?!” “我不知道,关于这点恐怕只有他自己明了,不过,你的同意改嫁倒让他稍稍安心,终于愿随我入地府报到。”那时他早已知道鸰儿会在出嫁之日自缢殉情,却没有向凤淮泄漏天机,错开了凤淮可能阻挠她寻死的逆天之举。 鸰儿咬紧下唇,“一定是这样……凤淮定是误会了我,所以他才宁愿‘情浅缘深’也不愿再相信世间情爱,一定是这样……”“小没良心的,你缓点自暴自弃,我向你说起这段过去并不是要让你更沮丧,我要说的是——蚀心之剑的蚀心之说,究竟有几分可信度我不清楚,但它绝不是造成今日局面的唯一因素,问题八成是出在他身上,你老是随着他淡情来淡情去,就算你再轮回十来次,你与他的关系仍会像现在一样——冷冰冰的。他记得白虹剑是由他所铸,也记得人剑不离的允诺,独独却忘了你,为的也不过就是与你不再有情浓的交集。你自个儿积极些吧,否则就真得第三回不喝孟婆汤了。我的时辰要到了,你自己再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魇魅墨黑衣袖一扬,声形俱消,徒留鸰儿瘫坐在地。 向来与魇魅并肩执行勾魂差事的另一名男子,在魇魅化为无形之际追上他,只见愣坐在地的鸰儿越变越小,而他们俩越飞越高。 “你怎么没将事情始末全说给小鸟精听,这样会让她产生误解的。” “误解?什么误解?我这回泄漏的事太多了,万一传到下头去,我岂不遭殃?”魇魅恢复轻笑自若。 “但你怎么不同她说,那个断情之人当年会选择‘情浅缘深’,是因为他与小鸟精这一世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情深缘浅’,就如同他们前一世那般;另一种便是‘情浅缘深’,他不愿重蹈覆辙,宁愿要浅浅的情感,却拥有漫长的缘分,而非因为他误会了小鸟精?” “何必呢?说与不说有何差别?” “你这举动不等于将一个盲者送至悬崖边,然后轻声诱哄着盲者往下跳?这跟直接将人推下去有啥不同?一样是叫人去死,只是使用的手法更卑鄙。” 魇魅答得率性,“当然不一样,后者要多耗费我的精力去推人呀。” “恶鬼!”男子仍只有这个结论。 第七章 烟消云散。 卧雪山上除寒雪之外,再难见任一景物,凤淮原先的府邸也在那只艳妖儿握起白虹剑与另一柄蚀心剑对战时,被狂嚣雪尘给掩埋地底数尺,连片屋瓦也瞧不着。 第12章 白皑山头,静得不闻人烟,只有一条身影伫立其间。 那身影,也是白的。 颠覆卧雪山向来宁静生活的罪魁祸首——艳妖儿及她所想挽救的那只仙籍神兽,已在白虹剑将另柄蚀心剑焚为冰尘之后,便离开了卧雪山,徒留一山狼藉给他收拾。 凤淮之所以愿意借剑给艳妖儿,无关同情与否,亦非被艳妖儿坚定不移的爱恋所感动,他只是想亲眼见识白虹剑在她手中究竟能发挥到何种惊人地步,毕竟他拥有白虹剑的漫长岁月中,从不曾执剑与人争斗,亦不清楚与他一般浅情的白虹剑竞有摧毁蚀心之剑的能耐。 是艳妖儿的决心影响白虹剑至此? 撤离艳妖儿掌间的白虹剑已不复见飙狂烟焰,如今回归他臂膀,仍仅isuu書网是一抹残云般的袅烟。 凤淮双掌在胸前比画半道圆弧,小小风旋在掌间成形,顷刻间,以他为中心,周身扬扬漩涡加大,将满地积雪卷至半天之高,再落下时,已化为轻柔雪花,一办办透亮的冰蕊随着尔后一阵轻风吹拂,纷飞,消散。 片刻后,掩盖在雪底的府邸缓缓出土现世,似乎未受太大损失。 他缓缓拢起五指,风旋亦在收掌间歇止,天际依旧落雪纷纷。 蓦地,破空啼鸣,急促而清亮,换来凤淮的昂首抬眸。 耀阳挂悬的湛蓝苍昊,日晖曙光间,一袭长长的影子滑过苍穹。 他的淡色瞳眸耐不住强烈日芒,不由得摊掌蔽目,但显而易闻的振翼声让他毋需猜想也能清楚明白来者何人……除了那只向来说话不算话的小小禽鸟,还能有谁? “凤淮——” 来不及褪尽软羽的鸟翼,抢先一步化为人形藕臂,鸟形身躯在飞扑至他胸膛之后才缓缓恢复“人”的模样。 他发出好轻浅的叹息,再也掩不住口吻中的无奈,“你怎么又回来了?你立下的誓言——”“我毁约了,反正你早就知道我一定会毁约的,就算毁约的下场是天打雷劈或死无葬身之地,我都不怕,反正我不要遵守那个誓约。”鸰儿螓首深埋在他怀里,佯装耍赖。 在她听过魇魅一席话之后,若他的情浅真是因她而起,她怎可能弃他而飞?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更舍不得。 “你这般不守信诺,教谁以后敢与你立誓,又有谁敢再信任你?”凤淮淡淡的语气带着责备。距离她立下誓约,才短短不到半日。 “我不守信诺,是因为我为了守住一个誓约,整颗心再也拨不出空位来承载其他的承诺……”这个誓约,是她用尽两世才换来的,在达成之前,她不会轻言放弃。“任何人不信任我都无妨,只要你信我就好——”“我不会信你,因为一百年来,你对我毁约最多回。”他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的低吟。每回他都以为成功地驱离了她,然而不经意回首间,她总会再出现在他身后。 “我毁约,是因为你,我不要离开你……”“你何不说,你毁约,是为了你自己?”凤淮将她自胸前扳离,无奈鸰儿又重新贴了上去。 鸰儿俏颜上并未因他此番冷语而产生任何失落及挫败,反倒漾起小小的嫩甜梨涡,“你说得对,我毁约是为我自己,是我自私,你若是要这般看待我也好。”只要他愿意将她搁在心头的秤子上估量,是讨厌多一点、是烦腻多一些,或是有一丝丝的在意,她都打从心底欢喜。 至少这表示,对他而言,她不再是无形氤氲。 凤淮亦发觉她瞳间那抹不灭的光彩,仍旧如百年来的坚定。 他敛着面容,浅淡的眉眼微蔽在白色发丝之中,淡淡的阴霾染上其间,连他也说不出此时心头的滋味。 鸰儿轻握住凤淮的右掌,并有逐渐上移的举动,凤准霎时明了她的念头——她想碰触白虹! 凤淮侧身闪过,她不死心,稳住身形之后第二回扑向他。 “你做什么?” “抢剑!”她的动作这么明显,还看不出来吗;:“何故抢剑?” “将它扳离你身上呀!”明知故问! “我说过,我之外的人取剑,只有死路一条。”他手臂一扬,鸰儿便束手无策。 “但我受够了它!我受够了它总是一回又一回地噬净你的情感,我要折断它!” “白虹剑只剩烟云,如何能折断?” 两人因她抢剑之举而免不了肢体土的贴近,她大嚷着:“若折不断它,那就教它也把我对你的情感噬得一干二净,半点不留吧!有情苦,无情不苦,让我也能像你一样冷心冷情!” 她知道是自己任性,是她自己选择了保留前世记忆这条路,虽然走得辛苦、走得坎坷,那也是她自己甘愿,怨不得任何人……凤淮所能做的,只是一味地闪避着她,“在它蚀尽你的七情六欲之前,你会先被焚为烟尘,烟消云散。”难不成她忘了艳妖儿所受的冰焚之苦? “你怕的是我失了七情六欲,失去对你的爱恋,还是怕我烟消云散?” “两者皆不怕。”他淡道。 “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让我碰剑?!”她气恼地吼着,心里知道她的愤怒不是因为抢不到剑,而是他未曾忧心过她的安危。“还是怕我弄脏了它?!” 凤淮无言,因为就连他也无法给予自己一个合理的答案。 他只明白,他不愿让她触及蚀心剑。 兴许是他太明了蚀心剑的蚀噬本性,凭她一只炼化不精的禽鸟,如何能敌白虹? “凤淮,你好自私!” 到最后,鸰儿使出激将法。 凤淮神色沉敛,不见任何因她的指控而起伏的情绪。 “你让自己全然置身事外,不沾染世情,却残忍地不许我解脱,用这种方式折磨我,害我为情所苦——自己仗着白虹的蚀心优势,欺负我这种摆脱不掉七情六欲的人!” 凤淮别开淡然目光,“自始至终,我都不曾强迫你留在此地,你若想解脱,只消掉头下山,所有加诸在你身上之苦便能消融干净,何来我残忍之说?” 激将不成,倒被他给反将一军,死棋! 鸰儿扁扁嘴。反正她就是比他傻,就是不顾闺淑地倒贴他、纠缠他,难怪与他争论的筹码总是差他一截。 “忘情若能同你说的简单,世间又何来情痴?”鸰儿仰起头,此时两人靠得恁近,她微张的双臂悄悄交叠在他身后,趁他分心之际把玩着他背脊后所披散的一绺白丝。“白虹真能噬情,你就让它助我,我也想与你一样,有足够的无情来斩断一切牵系……”若她也能忘情,那么她就不会再傻第三回,不会再甘冒重罪拒饮孟婆汤:若她也能忘情,那么舍弃了前世的种种,她亦不会感到痛惜吧……她的话,让凤淮直觉蹙眉。 “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无情的地步。” “为什么?!” “你越是想否定情的存在,就代表你越在意。” “别说得好似你多了解,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什么都不懂。”鸰儿投给他埋怨的一眼。什么情呀爱的,由他口中说出来真没有说服力,还敢教训她哩。 见硬来不成,她放软了声音。 “凤淮,有人同我说,你现在的浅情模样不一定是因白虹的蚀心之说……你信是不信?”抢剑也好,诱哄也罢,她的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让白虹剑离开凤淮。 她凝觑着他,见他虽没开口,但微挑起的淡眉却透露着他水波不兴的心湖已被投下一颗碎石,激起了名为“好奇”的涟漪。 “你也很怀疑,是不?你我向来都认定,是白虹剑让你变成这副模样,是它不允许你动情……”她的柔荑滑回他的手腕、掌心,再游栘到修长指节,以她的指为绳扣,一指一勾,将两人的手指勾扣得缠绵。“那么,你卸下白虹剑试试?瞧瞧它的存在与否,对你究竟有何差别?凤淮……”她几乎是在撒娇了。 见凤淮仍无动静,她不气馁地再央求。 “一下下就好,只要卸离它一下下,让我验证——白虹绝无蚀心之实。” 好半晌,缠绕在凤准手上的白烟终于产生挪栘的迹象。 鸰儿有些不舍地松开扣在他指间的手,好让他将那缕清烟握在掌心。 缈缈流窜间,烟剑成形。 凤淮大掌一翻,白虹烟剑没入府邸宅门上方五寸,牢牢镶嵌其中。 “你要如何验证?” 卸去了白虹剑,凤淮的嗓音仍是清冷平淡。他并未感受到执剑或不执剑两者的差异,看来,他又错信了她一回……“接下来不管我做了什么,你都不可以生气。”她要先得到他的保证。 会提出这种要求,可以想见,她接下来的动作绝对称不上好事——“我不会做出伤天书理的事。”她高举右手,做出对天立誓的手势。 凤淮轻哼,“你的誓言,早已失去可信度。” 冥顽不灵!鸰儿不再给予他发言的权利,原先高举发誓的右手一回勾,直接落在凤准的脑后,将他的薄唇压向自己的唇瓣,猛闭起双眸,使劲吮吸着他的冰唇。 她虽是主动的一方,但紊乱的气息泄漏了她的过度紧张,相反的,凤准吐纳在她颊边的鼻息仍不见任何急促起伏,连被她吓到的反应也没有。 他的淡眸并未合上,以从未有过的近距离注视那张跟随在他身旁一百年的容颜——她攒紧双眉,长睫微颤,明明是她侵犯他,她的反应却让他好有罪恶感,好似他才是强了她的人。 他可以轻易挣开那只钳锢在白发之间的纤细手掌,甚至是衔吮在他唇上的小巧贝齿及软嫩粉唇,但他没有动,双手垂放在腿边,静静地瞅着她。 第13章 “有没有不同的感觉?”她趁着换气之际,贴在他唇上气喘吁吁地发问。 “没有。”只觉得她咬破了他的唇,泌出血丝,但感觉不到疼痛。 鸰儿挫败地低吟一声。的确,他的眸子不像她已染上薄薄情欲氛雾,清澄仍旧。 再来一回!她再扳下他的头,四唇重新胶着。 “你将眼睛闭上。”她吮咬着他薄唇时含糊说道。 良久,她撑开眼缝,望进一双不听话的晶眸。 “闭上眼睛的感觉会不一样噢。”至少她不会这么羞怯害怕。 她拉起他的手,将右手搁放在她腰间,左手扪抚在她颊缘,心底不停祈求,千万千万别抗拒、别甩开她的手……天从人愿,凤淮果真没拒绝她,甚至缓缓合起银亮长睫。 暂失视觉的辅助,让凤淮的感官更加鲜明。 右掌所感受到的,除了她一袭嫩黄绸纱,尚挟带几绺更滑顺更精细的上好缎子,那是她的发。 左手手指在她的轻钳下,无可避免地碰抵她的脸庞……她的唇,很软,若云朵有实体,大抵就如同这软绵绵的触觉吧,然而云朵却怎么也不及她唇瓣的温热。 很难去分辨此刻与她四唇交融的感觉是喜欢或厌恶,他向来不许任何人碰触他,亦代表着不愿与人有太多交集。 对她,他已破例太多回。 在微抿的唇之外,有股毅然不懈的力量正试图诱哄他开启禁锢的心湖。到后来,鸰儿开始蠢蠢欲动,探出鹦舌,顺着他漂亮的唇弧轻舔慢吮,像正在细心为他妆点困脂般专注,不放过他唇间任何一处。 划完两片薄唇,灵巧舌尖顶着他上下唇隙,想突破雪白如磋的牙关禁地。 压覆在他脑后的小手将他更迎向她的努力,在无法如愿下,鸰儿喉间逸出不满的咕哝。 见她涨红着小脸,仍执意要将丁香粉舌喂送入他的嘴里,凤淮先是困惑,不懂她要做什么,是鼓励他嚼断她向来聒噪不止的舌头吗? 鸰儿贴衔着他,支支吾吾地表达什么。 看来若不顺她的意,恐怕两人就得这么持续纠缠下去了。 凤淮牙关一启,鸰儿即刻登堂入室,与他唇舌交缠。 为什么这样就能验证白虹究竟是不是拥有蚀心之实?白虹剑和她这般咬他的嘴有何关联? 凤淮满腔不解,她却没给他任何发间的时机。 起先,他几乎只是放任她如丝绒的绛舌探索而不给予回应,但她舌尖的挑弄及顽皮,卷吮着他的舌,让他不得不有所反对。 她探寻、他闪躲、她舔舐、他制止、她挺进、他退缩,两舌玩起不亦乐乎的追逐游戏。 宅门上插嵌的白虹仍流凝着轻烟,门前交缠的俪影谁也无心留意它的动静,更无暇去发觉——此刻,白雾剑身上正涌凑着一行融于雪色的浅白字迹接着,烟云尽散。 良久再聚拢,已徒留残白烟迹。 ※※※ 帷幔流泄,隐隐约约、遮遮掩掩地透着朦胧的交叠身影。 如绸黑发上原先簪妥的髻饰,因鸰儿此时的动作而松散凌乱,几绺青丝混杂着汗水,熨贴在她额际、颊畔,其余的,全化为垂拂在她双肩的乌亮黑瀑,微烛映照下,激起一波波泉漪般的光泽。 布满细汗的纤细玉臂支撑着她的娇躯,收握的拳头搁放在白皙却不失厚实的胸膛上。 直至最后一声极娇至媚的泣吟歇止,她的螓首取代了柔荑,枕落在凤淮的胸膛上,仍带喘息的檀口在他同样光裸的肌肤上吐纳着热气。 一黑一白的发丝,在榻上缠交不分,形成异常贴合的存在。 察觉身下的男人有移动迹象,她疲累得连眸也眸不开,软语道:“我好累……今晚让我睡这,别赶我回鸟窝里,好不好……”先是一阵沉默,接着她只觉身子被扳离那具冰凉胸膛,滚到床铺最内角。 他没有将她踹下床,那么……算是允准了她的请求吗? 甜甜的嫣色粉唇轻掀。 宪牵的着衣声传入她浑沌的耳畔。 “你若要下床,替我倒杯水喝可好?”她今天用嘴过度,口干舌燥的。 又是一阵沉默回答她的撒娇,只不过这回多了条衾被覆盖着她裸露在寒温里的雪白背脊,接着便是执壶倒水的轻微碰杯声。 “喝水。”凤淮又走了回来。 “我没力气动了……”她像只雏鸟,软绵绵地赖在他身上,张着菱嘴央求他哺喂。 “别得寸进尺。” 她恍若未闻地枕赖在他臂弯,并未对他的淡漠口吻提出反驳。 见她又要陷入酣睡,他提醒道:“你不是要喝水?” “唔……要喝水……”她揉揉眼,却没睁开。 左臂上缠了只呼噜噜打着盹的鸟娃娃,右手捧着一碗茶,两相衡量下,他还是决定先解决鸟娃娃的饥“渴”,再将她给塞回床铺上。 甘甜玉液一碰着她艳红的唇,她随即大口大口地呷灌着,好似十数日不曾咽下一滴茶水般激烈,温润自己干涩难当的喉。 “咕噜咕噜噜——”她一气呵成。 凤淮蹙起眉,“喝慢点。” “呼——喝不下了。”她满足喟叹,侧过螓首选了个最舒服的角度及姿势,再将自己塞进凤淮的怀抱。 这才真的叫得寸进尺。 “凤淮,我好爱你……” 即使她睡得甜熟,这句话,却不曾停止。 将她安置在软枕上,凤淮起身离开床沿,不期然却在镜前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白发依旧,淡眸如昔,但雪白已经不是他身形上唯一的停驻……他的唇,被啃吮得又红又热,颚缘以下的颈项已难见到原本的白皙肤色,取而代之的,是槎玉贝齿在上头放肆凌虐的痕迹,红中带紫的艳彩吻痕。 凤淮抚过颈间擦拭不去的色彩,每一个吮痕都伴随着她的大胆示爱,落在他的唇间、他的肤上,化为一个个火红的烙铁,标下属于她的印记,即使是现在,颈上吻痕仍炙热得骇人。 他不敢置信,他竟会容许她这般独占及妄为,容许她将他弄成现在这副模样……他更不敢置信,这种肌肤相亲的柔腻交融,竟也让他感觉餍足,却又在餍足之后,更加不餍足,好似心被渐渐喂养长大,以他无法掌握的速度……难道……这就是卸除白虹剑所带来的影响? 蚀心之剑,若无蚀心之实,他又为何在卸下剑后,隐约察觉到异样的情愫充塞在向来宁静的心湖?她的验证方式只不过是自掴嘴巴,只不过是让他更确定了白虹的蚀心之说。 凤淮牵起自嘲淡唬他不是早就相当清楚蚀心剑的底细了吗?怎会在她三言两语之下产生不该有的好奇心,误信她所听来的谣言?甚至是受她的吻所蛊惑,任她摆布……也罢,他现在理不清的纡轸思绪,终会在收回白虹剑的同时,消失得难再探询,毋需他费心思量。 只是…… 凤淮不由自主地将视线落回床铺间,她粉嫣的娇躯趴卧在软榻上,圆润雪肩在衾被下半隐半现,好不撩人,打着轻酣的菱唇染着深红胭脂色泽……会淡忘吧?一旦白虹剑回归他身上,这样望着她时便觉得安宁的感受,就会被淡忘吧。 他收回目光,走向窗边,摊掌唤回烟剑。哪怕千里之遥,他与白虹剑皆能人剑相通。 流丝的云氤在天际徘徊短短片刻,便以破空箭速急急缠回他的臂上。 然而,凤淮却在同一瞬间发觉到不对劲之处——他臂上的白虹剑,没有任何激烈反应,只是沉沉稳稳地吐纳雾雾茫烟……它,没有噬情,没有蚀吸他现下淡起波澜的心绪? 这是怎么回事? 剑在,波澜的心绪也在。 蚀心剑,竟没有蚀心—— 第八章 她想,凤淮在发呆吧? 虽然他的目光没有呆滞无神,脸上淡淡的冰霜也没任何改变,双臂环胸地静坐在窗边,好像在数着天际降下的落雪有几片似的,动也不动。 还是他在生气?气她昨儿个对他上下其手、又亲又啃的放浪举止? 若他真要数落她这项罪名,她是决计不敢狡辩,毕竟昨夜……算是她污了他的清白。 思及此,鸰儿颊畔一片晕红,回想起那些由她主导的大胆行径,现下只让她想挖个地洞将自己深埋进去,永不见天日。 她今世这具身躯虽然未经人事,但包裹在躯壳里的灵魂却仍是千年之前的鸰儿,床笫之事对于她自是不陌生,更何况他是她的夫君,自始至终,都是。 慢慢的,凤淮察觉到她的存在,淡雪的眸瞥向她。 “我可以过去你身边吗?”沉默的尴尬中,鸰儿开了口。她不敢期望淡情的凤淮会在男欢女爱之后拥有什么剧烈改变。 得到他轻浅颔首的允诺,鸰儿欣喜地定近他。 “早。”她在凤淮的注视下轻掬起他的容颜,在他泛冰的唇瓣印下浅吻。 凤淮静默地承受她的贴近及退离,失落的感觉,涌现。 “你将白虹剑缠回臂上了?”她看着那抹白烟,故意找话题。 “嗯。”他淡淡应声。 “那有没有发觉昨儿个……和今天什么不同?”她小心探问。 凤淮顿了顿,摇头,带着一丝自己也不明了的迟疑。 他是发觉了回异之处,却说不上来,干脆选择无语否定。 鸰儿失望地抿抿唇,但仍牵起笑靥,“没关系,反正你从不将我的话当真……也许,你打从一开始就不认为我想证明什么蚀不蚀心之说,只是纯粹想占你便宜罢了……”臭魇魅,骗她!下回再见面,她非得同他算清这笔帐! 第14章 “我没这样想。”凤淮阻断她的自怨自艾,第一次如此不喜欢瞧见她那副分明想掉泪却又强撑起笑容的模样。 “那你是怎么想的?”她想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她,又是以什么心绪静坐在窗边,思索着何事何物? “我并没有在想任何关于你的事。” “但你整夜都没有休憩,难道就只是脑筋一片空白地呆坐在窗棂旁?” 脑筋一片空白?这词,好贴切。 他不断不断忖量着白虹剑的反常——抑或是他的反常,但所得到的结论都是一片空白、无解,整夜整夜反覆着相同且徒劳无功的过程。 凤淮缓道:“或许。” 发觉他的模样不对劲,让鸰儿有些担心。 “是不是我昨夜累坏你了?”素手探上他的额际,掌心之下的肤温仍是微微沁冷,她也顾不得自己出口的话语向来该是男人对女人所说的,一心只想传达她的忧心仲忡,“还是你有哪里不舒服?” 瞧见他颈上连衣领也遮掩不住的淤红,她不禁气恼着自己的粗手粗脚。 “啧,怎么会红成这模样?我替你上些药,你会舒服点……”“我没事。”他微微挣扎,阻止她触碰自己身上任何一处肌肤,也阻止从她指尖传来的温柔热度。 “凤淮,你别羞恼,上些药,颈间的淤红会消褪得快些——”她动手开始剥他的白色盘扣。 “不用,这么些淤红不痛不痒——”他扯回衣领,再扣妥盘扣,头一回脸上晕染薄薄淡淡的红云,浅得难以清楚瞧明。 “可我会有罪恶感,那些淤红是我咬出来的。”她再拉开盘扣。 “你只要有所反省便好。”他再扣回盘扣。 “我有反省,真的。”纤指再解开衣结。 他宽宏大量地表示,“我原谅你。”长指拨开她的指,抢回扣衣权。 “让我补偿你,帮你上药。”她眼中闪动着渴望赎罪的熠熠星芒,“我保证,只上药,不做任何逾越之事。” 唉。 “好。”他认输了,只不过是抹个药,何需如此戒备……结果,凤淮踏出错误的第一步,接下来连番皆错。 她又食言了。 药是抹了没错,只可惜附加了更红艳更新鲜的牙印吮痕当馈礼,范围也由颈部往锁骨及下颊延伸。 没抹药便罢,一抹反而让他的情况更惨烈。 言而无信的恶劣鸟类! 凤淮浑身散发着清香药味及交杂着属于她的芬馥气息,坐在距离鸰儿五步远的木椅上,冷冷说着:“我不会再相信你任何一句话。”连一个字也不会。 “凤淮……”她苦着小脸,想上前一步。 哎呀,她又不是故意的,一具甜美诱人的白玉胸膛就裸裎在她眼前,勾引着她抛弃脆弱理性,诱哄着她咬上一口,她真的把持不住嘛……呜呜。 “退后。”脱离凤淮臂上的白虹剑正阻隔在她与他之间,形成屏障。 五步距离,是凤淮订下的。 “五步太远了,三……不,四步好不好?”她讨价还价。 “不行。”他不再心软。 连方才允诺只要抹个药,都能肆无忌惮地违背诺言,若他再允诺她靠近一步,只怕她就会飞扑到他身上。 “凤淮……”她可怜兮兮地呼唤。 “别趁机偷使小碎步,退回去。”他即使没睁眼,仍能清楚听闻她挪动莲足的衣裙磨蹭声。 想偷吃步却被捉包,鸰儿悻悻然地收回脚,不满地坐在离他颇远的椅上。 他可以阻止她脚步的靠近,但总不能阻止她的声音靠近吧,呵呵。 “凤淮。”她甜甜地喊着他,像是要唱曲儿之前的拉嗓。 第一回呼唤,唤来他抬睫觑她,她却只是笑着回望他。 “凤、淮。”娇嗓越来越腻人。 第二回呼唤,让他仅是略略停顿下翻动书册的手。 “凤淮——” 第三回呼唤,凤淮便当真不理会她,拒绝与她玩着这种幼稚游戏。 哎呀呀,这招只能对他用三次。 鸰儿望着他的侧颜许久,以前,她也最爱从这角度凝望凤淮,那时的他拥有一头油亮黑发,整整齐齐地束着冠,无论他多忙多累,只要是她唤着他的名,必能得到他最爱怜的目光注视。 他说,等他到了白发苍颜,耳不聪目不明之时,她唤他的声音可得加大些,否则他会听不见的……她说,等她到了白发苍颜,耳不聪目不明之时,她恐怕连唤出他名宇的力气也没了。 结果,他与她都没办法等到白发苍颜的那日到来。 世事,尽难如人意。 “凤淮,就算你选择情浅,并不一定能让爱你的人获得解脱,只要我深爱着你,你所遭遇的苦难都会让我感同身受,都会心如刀割,这不是情浅缘深便能改变的宿命。”鸰儿陡然说道。 他情浅,她情深,他能跳脱世俗,她却不能,结果她仍是尝尽苦楚。若当时入幽冥的凤淮知道了她的憨傻执着,他又岂会舍得让她如此苦苦追寻? 他不会舍得的…… 这席话成功地引起凤淮所有注意。 “为何突然这么说?”他拧起剑眉。 “没什么,想到便说了。”她微笑地耸耸肩,“还有,我是真的很爱你噢。”所以我没有背叛你,自始至终,我只为你披过红缡,从不曾变节。 “但你语意中似乎在点明,我的情浅与白虹剑无关。” “有无关系我不知道,‘蚀心剑’这词儿我以前可从没听说过,我只知道,白虹剑是由你所铸,你是赋予它剑形灵气的主人,它怎可能反噬其主?” 凤淮抓到她的语病,“你知道白虹剑是由我所铸?”他从不曾向她提及此事呀。“你甚至……见过未化为幻剑的白虹剑?” 他的疑问口吻,明显地挟带着肯定。 “哎呀,我说错话了,重来重来,将我方才那句话从脑海中给消除掉。”她双掌在脑袋瓜旁挥舞,以为这般做便能抹去自己说溜嘴的话。 “来不及了。” “哎呀,反正我就是知道了嘛,这又没啥关系。”她最不希望让凤淮因她之故而回想起前世。那段死得不清不白的冤屈记忆,由她一个人记得就好。 “你怎么知道的?” “不小心知道的。”她搪塞个烂借口。 凤淮瞅着她,毋需厉声询问,只以目光威逼她。 “我不能说。”她改口,小脸还很配合地别向左边。 “不说就滚出去。”凤淮语气很淡,淡到教人分不清这句话的真伪。他的右掌还相当悠闲地拎起茶杯,就口轻啜。 “威胁我是没有用的。”为了保密,她佯装无所谓。 “大门在正前方,自己滚出去,不送。”凤淮双指一弹,门扉砰的一声开启,恭送鸰儿姑娘出门。 “那……那不然你吻我一回,我就说。”她见凤淮意志颇坚,干脆选个对自己有利的筹码与他谈起交易。 “我没兴趣听了。”他朝透着寒风的门口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凤淮——人家都愿意说了,不要赶我出去。”鸰儿一个箭步上前,揪着他的衣袖不放。 “你说。” “先亲一下。”她噘起红唇,讨价还价。 “滚出去。”冷嗓毫不留情面。 “哎呀呀呀,人家很久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所以当然也认得白虹剑嘛。”她一急,话全给嚷嚷出来。 “很久以前?多久?” “呃……我有一个前世,是棵种在你府邸前头的大树,你还记得吗?无论春夏秋冬,总是静伫在屋前、静静凝望着你的那棵树……”她没骗他,只不过是挑了个最无害的记忆陈述。 “你是那棵树?”凤淮当然记得,那棵树陪伴着淡冷的他将近五百年岁月,但白虹剑化为幻剑,比那棵树的存在更长久,她的话仍充满矛盾——听到凤淮竟仍记得她,鸰儿好高兴,“是呀是呀,因为后来长得太高太壮,所以被没长眼的老天爷给劈雷劈死了。”这叫树大招“雷”吧。 “你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 鸰儿笑靥转淡,添了些柔情,“是呀,我带着前世的记忆,回来了。” “为我而来的?”所以当年她并非误闯卧雪山,而是刻意冒着风雪入山? “嘿,你开窍了耶。”她一时得意忘形,纤掌使劲朝凤淮肩上招呼,一副哥俩好的调调。 凤淮钳制住她的掌,“即使你曾是株与我比邻五百年的树,但你我之间并无任何情分,我不值得你再费一世轮回而来。” 扪心自问,他对那树从不曾照料关注,别说是浇水除害虫,甚至有时连瞧也不瞧一眼,若她是为了这么冷漠的他而回来,未免太不值了。 “我认为很值得。”她笑,“以前你只要走到树下,我就会招动着枝桠,一直一直唤着你……‘凤淮,我在这里、在这里噢’,好几回你会回头看看我,或是有意无意地抚过树身,呵得我直发笑。要不,便是你偶尔盘腿坐在树下,背靠着我,我就会觉得好满足。” 鸰儿在笑,可是眼泪却不听使唤地坠离淡红眼眶。 “回头看看我,我一直都在噢。”原先便已水亮璀璨的眸经过薄泪洗涤而更加晶莹,“一直都在原地,等你一个眼神,惊鸿一瞥也无所谓,只要你看看我……”那时,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 “结果,我从没有回头过。” “你根本听不到……”默默落泪到后来成了嘤咛哭吟,“不管我怎么叫、怎么嚷,你就是听不到……我好讨厌那个不能开口说话的自己……”她总是边叫边掉泪——抖落一地散叶,那便是属于她的泪。 第15章 她主动揪着他的双掌,平贴在自己颊上,充当手绢让她拭泪。 那泪,好似会烫人一般的炙热,一颗颗落在他掌间,强迫要他掬捧着她泛滥成灾的泪水。 她哭起来整个五官皱成一团,眉眼鼻唇全扭捏拢聚,丑得毫无梨花带泪的美感可言,紧闭的睫隙不住地淌出泪水,哭花了粉嫩脸蛋。 明明很丑的她,为何看在他眼底却丝毫不觉碍眼,只让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止住涌泉般的热泪? 他的左右手拇指揩阻在她下眼睑,以为这样便能止住泪眼。 “你可以……帮我吻掉泪水。”她边哭边打嗝,还不忘提供最佳方式。 凤淮揽眉,迟疑不动。 “不吻就下会停吗?”他有些不解。 “不会停,不会停的,呜……凤淮……”泪水再度猛流,催促着他。 终于,凤淮俯下身。 浅浅的,一抹似热似寒的气息贴近鸰儿的眼,轻轻衔触在她敏感的肤上,使她泛起彩霞色泽的艳云。 泪水再也无暇滑过她的粉颊,全在离了眼眶之后便教凤淮给拦劫阻断——用他的唇。 “还要……” 她贪得无餍,柳眉暗暗使力,硬是要再逼出些泪水。 “还有左眼。” 挤挤挤,挤了又挤还在挤。 “右眼……” 哎呀,泪到用时方恨少。 谁教她现在心窝涨满甜孜孜的喜悦,哪还有空位来安置悲伤? 虽然这种招式小人到了极点,摆明了欺负凤淮的单纯,但鸰儿却没有半丝内疚,还趁着凤淮俊颜贴近时,噘起小嘴在他颚间印下好多个浅吻。 “我现在听到了。”凤淮的唇还熨贴在她眼下,所以无法察觉她现在唇畔那抹幸福到快晕眩的笑弧,“所以,你可以不用再哭了。” 第九章 原来一个人的心是可以被蚕食鲸吞的。 虽然她花了好几百年的时间,但似乎已经在凤淮的心口上啃了一个好小好小的缺,不再让他冷眼看待身旁的人事——至少不再漠视她的存在。 情深缘浅,爱得浓烈却仅存少少缘分,就如同她与他的那一世,彼此拥有的光阴竞只有短暂八年,相较之下,她宁愿像现在情浅缘深,能够一直与他相伴,缘分绵密而浓长。 她要的,不是曾经拥有,而是…… 天长地久。 “怎么了,你最近时常恍神噢。”鸰儿捧着一叠干透的衣裳,坐isuu書网在凤准身畔开始件件折妥,随意抬眸,瞥见他直勾勾地望着右臂上缓缓挪动云茫的白虹。“白虹剑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摇摇头。 “那你还看得这般出神?”她抖开衣裳,左袖折折、右袖弯弯。 “这柄剑……”他欲言又止。 “嗯?” 凤淮低垂着眼眸,半晌仍只是摇了摇首。 鸰儿嗅到了不对劲的警讯,放下手边工作,半蹲在他面前,小手包覆着他的大掌。“凤淮,你到底怎么了?” 淡眸望着她,没挣开那双反握着他的柔荑。 她眉儿一蹙,“该不会……白虹剑又在作怪了?!” 作怪?不,就是因为白虹剑不再作怪,所以他才如此困惑。 “凤淮,你有心事就说给我听,不要自己一个人烦恼,好不好?”她将他的手拎贴在心窝——凤淮不习惯与人有肢体碰触,她便让他逐步去适应,接受她毛手毛脚的亲昵;他不习惯与人分享心事,她便诱哄着他去吐露,让她更贴近他的心。 她带领着他的手,抚触着她的发丝,让他熟悉自己的每分每寸。白皙长指由微微僵直到缓缓松放,再到主动将黑绸青丝收拢指缝,享受流泄其间的滑顺。 “我没有心事,只觉得不明了。”他脸上的表情转淡,添了抹人气。 “不明了什么?”鸰儿顺势枕靠在他膝上,像只贪宠的猫儿,只消仰起细颈便能瞧见他白发垂覆下的所有神情。 “我感觉不到白虹剑,就像……”凤淮顿了顿,不由自主地吐露心中思绪,“死了。” 鸰儿大叫一声:“真的?!” 哎呀呀,脸上表情一不注意就显得太惊喜、太愉悦了。鸰儿急忙伸手揉揉自己的嘴角、拍拍自己的面颊,让她此时的模样恢复些许哀悼。 “你确定?但白虹剑不是仍妥妥当当缠在你手上吗?瞧,烟云还窜流得平平稳稳咧。” 鸰儿当然也希望白虹剑早死早超生,省得破坏了她好不容易在凤淮身上培养出来的感情幼苗,那情苗还太小太脆弱,可禁不起白虹剑的蚀心摧残。 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求证,才不至于空欢喜一常“这正是我觉得困疑之处。”凤淮平摊五指,臂上白虹烟云逐渐朝掌心拢聚,仍然极富灵性地化为笔直烟剑,延伸。 “它还在呀!”哎呀,真教人失望。 “剑仍在,但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她左瞧瞧右瞧瞧,就是瞧不出任何端倪。 “它……”它不再蚀心,甚至不再因他情绪波动而产生任何反应。 以往,它总是不让他体会世间情爱,如今却放任他沉沦在鸰儿布下的绵密情网,让他去品尝这一切他从不曾领受过,所以不知该如何面对的陌生情愫。 不得不承认,他的心里,是慌乱失措且无所适从的。 白虹剑难道是无法再承载鸰儿加诸在他身上的情感,进而殡灭吗?抑或是它……放过了他? 凤淮最终仍选择静默,五指握拢的烟剑垂放在腿边,不曾歇止的烟波潮起潮落。“没什么,兴许是我多心。” “既然只是多心,你也别自寻烦恼,白虹剑顽固得很,失了凡俗剑形还有化为幻剑的本事,想来世上恐怕没有任何东西足以摧毁它咧。” 凤淮没答腔,算是默应了她的话。 “等雪霁天晴,咱们到外头去走走好不?”鸰儿将折妥的衣物分别平放在柜里,回头暖声要求。 见她满脸漾着期待,仿佛只要他一答允,她便会欣喜若狂地手舞足蹈……她是个非常容易满足的人,只要一个小小的目光注视都能换来她最灿烂的笑靥回礼,甚至是掏出心肺也在所不惜。 只要一个小小的目光注视…… “好。” ※※ 飞雪初霁,卧雪山仍是低寒得吓人。 厚厚积雪,寸步难行,却无碍于非人的凤淮及鸰儿,只见暖色黄襦的玲珑姑娘在雪地上又蹦又跳,舞展着涟漪水袖,淡白的顽长身影则是缓缓尾随其后。 鸰儿捧起一扦冰雪,被冻得红扑扑的脸蛋上全是喜孜孜的笑,她望了凤淮一眼,开始将手中白雪堆积成形。 好半晌,凤淮只是静瞧着她将雪越堆越高,却猜不透她的用意。 “凤淮凤淮,瞧,这是你噢。”鸰儿的脸上发上沾贴着几处净白凝雪,点亮她嫩娇的芙颜。 她揪扯着他的衣袖,捧挖过冰雪的纤指像十指冰棍似的,她却不以为意,兴致盎然地指点着竖立在两人眼前的雪人。 “这里是发,这边是眉眼、鼻、唇,全是白白的颜色噢。” 随着她的指引,凤淮才勉强瞧出雪人的雏型,是眉不似眉、是眼不似眼的部分,需要凭藉着过人的想像力才得以瞧出端倪。 若真要说雪人像他,大抵就是冰冷冷的素雪颜色吧。 “等会儿我再做一个‘鸰儿’,就放在雪人左手边。卧雪山上的雪终年不化,这两尊雪人也能长长久久的。”她笑眯的眼几乎快要合成一条弯月般的弧形。 鸰儿当下又堆起另尊小雪人,与方才的“凤淮雪人”相依相偎,而她嘴里又哼起凤淮耳热能详的情歌,不介意吟唱着露骨情意。 一曲未终,小雪人已经塑好,鸰儿边吟边走近凤淮,将冻红的小手塞进他的掌心,贪求一丝温暖。 凤淮淡然地注视着她,让鸰儿笑得更开心。 因为,她在他的淡色冰眸中看见了自己,那抹停驻在其间的暖黄身影。 虽称不上深深眷恋,但鸰儿知道,能盼得这般专注的目光已属奢求了。 是凤淮前一世所给予的爱太浓太烈,以致于她偿付了三世仍还不清他的情感;是凤淮付出的倾恋太过,让这一世,他毋需再驮负任何情债,也让她能一点一滴将所积欠的情还予他……鸰儿这般说服着自己,让自己能心甘情愿地接受他这一世情浅。 情浅何妨,缘若能深,便好。 “凤淮,向你讨条红丝线。”她绽放笑颜。 “红丝线?” “嗯,要这么长的——”她伸手大略比画了长度,手还来不及放下,想要的红丝线已经落在她两手之间。 鸰儿转过身,将红丝线系在两尊雪人手上,还不忘双手合十地喃喃低吟。 修法千年的凤淮自是将她的呢喃听得一清二楚。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扬了扬眉,望着白雪间的艳红丝线久久。 “一条红绳,能有何意义?”凤淮娓娓启口,他自是明白红丝线隐含之意,但他并不认为这样的举动便能改变世间情缘。 “是没什么意义,这红绳既长又细,稍稍一施力便能扯断,但它很脆弱却也坚韧得令人难以想像,它有个名字——”鸰儿神神秘秘地冲着他眨眼。 “是什么?” “情。世上最坚固之物,是情;世上最脆弱易碎之物,也是情。它能牵系两颗来自不同个体的心,无形地紧锁彼此,却也可能在同一瞬间,崩溃仳离。” 坚韧与脆弱,只有一线之隔。 “你说的,我不会懂。” 第16章 他垂着淡白长睫,似乎在逃避她炙热的眸光。 “你不懂,让我教你。” 凤淮的回应却是浅浅一叹,迈开步履前行。 “凤淮,你别又不理人,你不爱听这些情呀爱的,我以后都不说就是了。”鸰儿不想破坏这种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共处,急拎起裙摆追上前,孰料积雪湿滑,她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便朝后方跌落。 一双展开的长臂,正巧将鸰儿给抱个满怀。 “小没良心的,这么一摔,可会摔掉你的小命咧。”熟悉的笑语调侃,贴在鸰儿耳畔轻吐。 “魇魅?!”鸰儿侧首,又瞧见那张笑得好碍眼的银面具,一闪一闪地反照着阳光余芒。 瞥见前方的凤淮因她这一摔而回头,素白的面容望着她与魇魅,高深莫测的眸动也不动。 她连忙拍打圈锁在腰间的大掌,“哎呀,你快放开手,凤淮会误会的!” “误会岂不更好?让他嫉妒、让他眼红、让他吃醋,兴许他会惊觉你对他的重要性咧。”魇魅抱得可紧了,覆着银面具的脸庞还不忘在鸰儿发梢间磨磨蹭蹭,增加暧昧的程度。 凤淮是饮下忘川之水而转世轮回,自是忘却了魇魅的身分。 “他才不懂何谓嫉护及吃醋,你这举动只会将我与他好不容易培养的感觉搅乱,最后吃亏的还是我!”她才不会用这蠢方法来试探凤淮,光看凤淮现下的面无表情,她便能料测到所有结局,凤淮越是无动于哀,她就越心急,“魇魅,放手啦!” “小没良心的,看情况,你还得花个八十年才能再多融化这冰人一点点,真是辛苦你了。”魇魅喉间滚出低笑,似嘲弄似戏讽,“需不需要我大发慈悲,助你一臂之力?” “你若快些松手,我就能少辛苦十年!”啊啊,凤淮要转身离开了啦! 鸰儿心一慌,在魇魅恶意戏弄的臂弯间恢复小小鸟形,慌乱地振翅飞向凤淮,歇伫在他肩胛上,并回头对魇魅吐舌做鬼脸。 “啧啧,真是小没良心,见色忘恩人。”魇魅摊摊手,尾随凤淮身后而行,雪地上不留任何步履残迹。 “凤淮,你别误会,那个家伙只是我不得已才认识的朋友,我和他没什么噢。”鸰儿在凤淮耳边叽喳叽喳成串的鸟语。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淡淡一句话,成功阻断嘈杂刺耳的鸟啼。 魇魅慵懒地在凤淮身后为他做出错误的鸟语注解,“她说,我与她是亲密爱侣,只消她螓首一点,她就是我的妻,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你胡说!”鸰儿鸟喙狂啄,羽翼不停拍打,抗议着魇魅的恶意挑衅。 “好好好,我知道你好爱好爱我,不用这么激动地倾吐爱意,有旁人在场咧,你不害羞,哥哥我还会不好意思呢。”魇魅仗着凤淮不懂鸟语,使力扭曲鸰儿的语意。 凤淮仍是一贯清冷,微敛的长睫覆合著凝晶淡眸,将其中一闪而逝的不快深深掩埋,冰雕的容颜侧觑着肩胛上慌张跳脚的鸰儿。 “你既已有心仪之人,又为何死缠我不放?” “他不是!只有你才是!”鸰儿嚷嚷,察觉到凤淮身上散发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凝,此时他的目光是浑身上下最寒最冷的气息来源。 魇魅又抢先开口,“噢,她说,因为我向来忙于事务,能伴随她的时间不多,她只好另寻乐子,好打发无聊光阴。而你,是个不会动情的人,她毋需担忧着你会爱上她,造成我与她的困扰,所以她便选择了你。”他挟带笑音,蓄意再添一句,“好鸰儿,真委屈你了。” 寒风狂拂,吹乱了凤淮的白发,也使得站立在他肩上的鸰儿被白色发丝给纠缠得几乎要站不稳身子。 就在她拂动翅膀寻求平衡之际,她的身于被另道突来的强劲冰气狠狠扫下凤淮的肩头,顿失支撑的鸟躯在半空中翻滚了五圈,又重新被魇魅给稳稳接捧住,以保小命。 那道冰气来自于凤淮,自他周身开始扩展,卷起漫天飞雪,气芒像条白色的冲天飞龙,张牙舞爪地摆动龙躯,驱散漫天云彩。 “凤淮——” “噢喔,看来他开不起玩笑,生气罗。”魇魅凉凉说着。 凤淮的白色身影处于龙形卷雪中,难以辨明,好似化为腾龙的,是他。 雪是他的发,他的发亦是雪,在狂舞的纷纷落雪间,两者不分,冰晶似的眸子染上深色阗闇。 “都是你都是你,胡言乱语些什么!”鸰儿气嘟嘟地恢复人形,甩开魇魅的手,揪起地上白雪就朝魇魅身上丢掷,“谁跟你是亲密爱侣?!谁又要跟你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小没良心的,我本以为他没情没绪,怎么激也不会生气呀。”魇魅没有任何闪避念头,每颗捏成拳般大小的雪球也碰不着他的身子,穿透他一袭黑惨惨的衣裳而过。 “你走!我不要再见到你了!”徒劳无功的鸰儿愤愤拂袖。 “这可由不得你。”魇魅露出笑,低声自语。 她转身,奔向窜腾苍穹之上的雪色飞龙。 “喂喂,小没良心的,被卷进云芒之中会死的。”魇魅好心提醒,暖黄娇躯却义无反顾地加快脚步。 凤淮静伫在冰雪暴风之中,双手平稳垂放腿边,只有发丝及衣袖因风势飒飒作响,翻飞似浪。 将他与外界全然阻隔的风雪,不仅视线,就连声响也听闻不着,暴风圈之内,静俏的骇人。 他,孤立其间。 愤怒吗?不,他不懂何为愤怒,他没有这样的情绪,从来就没有。 然而酝酿在胸口那股吐不出又吞不下的哽塞郁抑,炙燃着熊熊焱火,近乎要灼疼了他。 那郁抑,又名为何? 臂上的白虹仍然无动于衷,世上再无任何事物能为他平心静气,一切全都脱了轨——而你,是个不会动情的人,她毋需担忧着你会爱上她,造成我与她的困扰,所以她便选择了你。 因为他不会动情,所以便选择了他? 我与她是亲密爱侣,只消她螓首一点,她就是我的妻,相守相伴,永世不分。 相守相伴,永世不分?!她既已有了相守相伴,永世不分的爱侣,又何故来招惹他、扰乱他?! 凤淮听到凝冰心湖龟裂得难以复原的碎裂声,却也同时听到那原先在冰层上顽皮舞踏的鸟儿振翼飞离的拍翅声……只有无心遗落的残羽,缓缓坠入湖心,激起蜻蜒点水般的小小涟漪。 心湖开了个缺,而将一切耍弄到这般田地的鸟儿却一去不返。 “凤淮——” 卷扬的雪圈,透进了心急如焚的呼嚷声。 一双暖黄的羽翼展臂而来,紧紧环住他的颈项。 风雪未止,两人的衣衫皆因狂风而扬腾,鸰儿的发饰也早教强风给吹得失了踪影,散了束缚的黑发不听使唤地拍打交缠在彼此脸上、身上,像幕摊展开来的薄雾黑纱,模糊了她与他的视线交会。 “凤淮,你别信他,他是骗你的!骗你的……”风寒雪冻,让鸰儿连开口都艰难万分,一启齿便有数不尽的飞雪扑面而来,但她仍好生坚持,“他是魇魅,你曾见过他的,记得吗?他是阴界鬼差,专司勾人魂魄!我识得他,是因为他在黄泉助我两回,否则我如何能不饮忘川之水、如何能再循着前世的记忆为你回来?!” “你既已有心仪之人,又为何死缠我不放?”凤淮没听进她的解释,只是淡然地又问了一次方才所提的困惑。 鸰儿好慌,“魇魅不是我心仪的人!你不记得他也无妨,但你要信我,我所认定的夫君,只有你!” 凤淮默不作声,未歇的风旋将两人困在其中,风势甚至有加大加剧的迹象。 鸰儿的身子原本就较寻常人轻巧,凤淮周身漫扬的猛烈风势几乎要将她卷向天际,若非她攀附着凤淮,她必定随风吹起,此时的她,双足构不着地,像件掠在竹竿上的单薄衣裳,狼狈翻腾。 “你允了多少人承诺?又背离了多少誓言?方才那句话,又同多少男人说过?”凤淮陡然开口。 冷风,呼呼地吹啸着,和着那句听似漠然、实则伤人至极的冷语,钻进了骨血之中,沁人心肠,让她浑身一股寒颤。 “是你说要白头到老,也是你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为你回来,而你,却拒我于心门之外,使我徘徊、让我旁徨……”鸰儿咬紧下唇,好苦好苦的笑在唇边漾开,“我与魇魅,没有任何承诺,在我心里只有一句誓约,那是你给我的——”她的手被冻得发红发疼,握得再牢也感觉不到任何力劲,凤淮却迟迟未施子援手,任她无助自救。 风狂无情,雪雾弥漫,终于迫使她无力的十指松放——即使在同一瞬间,凤淮骤然伸出手反握住她的纤腕,但他所握到的,却只是她鲜黄宽大的衣袖。 裂帛声响起,强风扯断了两人唯一的牵系,鸰儿的身子被卷入窜奔的云龙里,没有痛嚷尖叫,只有那句最终的誓言,清朗明亮——第十章崇吾之山,南山在结匈东南,有鸟焉,其状如凫而一翼一目,其为乌青赤,两鸟比翼,相得乃飞,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世称比翼之鸟。 大雪覆盖的山头,白茫茫一片。 残缺的黄绸碎布紧紧收握在凤淮修长的五指之间,奈何黄绸的主人却让那场甫歇止的风雪给吹滚得好远好远……扯落的黄绸,好似被折断的羽翼,而折翼的鸟娃娃瘫躺在冰天雪地间,一动也不动。她已失去人形,恢复为好小好小的禽鸟,在大雪纷飞间更显可怜。 第17章 相较于凤淮的静伫原地,魇魅的举动便多了些关怀体贴,他走近鸰儿,探探她的鼻息,之后却做出了一个不合乎关怀的动作——他满意地点点头。 “该办正事了。”魇魅双臂一展,粗长的铁链无中生有,沉亮有声。 “你要对她做什么?”凤淮移形换位,转瞬之间来到魇魅面前质问着他。 “勾魂呀,藉你之助,我才能在生死簿上所载的时辰内将她收起,感激不荆”魇魅说得轻松。 下一瞬,勾魂锁链穿透鸰儿凡躯,再收回时,一道介于半白半透的精魂已被缚锁双腕牵离了肉身,小脸上满是惊慌,菱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魇魅笑道:“小没良心的,别怪哥哥我这回不近人情,我也不想像锁着犯魂一样地锁着你,而是依你现在的情况,必是走得不甘不愿,但我又非得带你这条魂魄回去,只好委屈你了。” 凤淮蹙起淡眉,直觉反应地挡下了魇魅的去路。 “你这世也叫凤淮吧?”魇魅朝他揖了揖身,“打扰你这么些年,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你可以安心,从今以后她不会再来纠缠你,因为她再没机会了。” 魇魅虽覆着面具,但凤淮就是瞧得出来他正在笑,而且笑得狰狞。 “什么意思?!” “这第三回的孟婆汤,她非喝不可,我不会再助她胡作非为,只要消除了两世记忆,她记不超过往种种,对你对她都是好事。”魇魅勾魂链一扯,鸰儿的精魂便随之而动,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不断朝凤淮投以可怜兮兮的求助眸光。 “两世记忆?” “你没听说?小没良心的没对你吐实?”魇魅明知故问。 “我只听过她前世尚是一株树木之事。”淡眸落在鸰儿脸上,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喔,原来她只挑这段说,而没将她更蠢的那段往事全盘托出呀?”魇魅逸出笑音,瞥望了鸰儿一眼,“无妨,是‘人’的那世也好,是‘树’的那世也罢,她都该学着死心,缘深缘浅都是命中注定,任谁也强求不来。小没良心的,你说是不?” 见鸰儿目光含怨,魇魅只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现下心里所翻腾的爱恨嗔痴,在饮下孟婆汤后,又能记住多少呢?” “她回来寻我,并非单单如她日前所言的那般?”凤淮问道。 他早先便觉得鸰儿话里漏洞百出,若她只曾是株单纯的树,于情于理皆犯不着为他如此牺牲,但……若再加上一世的纠葛,一切便再清楚不过。 魇魅耸耸肩,“你还是别知道太多,毕竟你早已是个不再拥有往世记忆的全新生命,是她太傻太痴太放不下,妄想能守着信约,再续前缘,如果每条离世的魂魄都像她一样,那天下岂不大乱?” “我与她的往世,是什么关系?” “那已不重要,驮负着往世记忆,是她的错,该忘的、要忘的,还是别往心头上搁,到头来仍是空、空、空呀。” 魇沉的嗓,随即吟唱出看透世俗的曲词——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 歌声甫歇,笑声便起,都是出自魇魅之嘴。 “你也毋需去探索前世的你是否违背了与她订下的誓言,那些都过去了。” 鸰儿试图挣脱沉沉铁链,逸出无声喃语的唇,一开一合地唤着凤淮的名,即使叫不出声,凤淮却抬眸凝望她。 是你说要与我白头到老……也是你说在天愿作比翼乌,在地愿为连理枝……我为你回来,而你,却拒我于心门之外,使我徘徊、让我旁徨……凤淮曾以为,自己是被人背叛、被人违誓的那方,殊不知,背弃誓约的人竟是他。 她守着承诺,很傻很傻地守着承诺,甚至以为入世成为连理枝、比翼鸟,便真能如愿以偿,只可惜,他忘了前世种种,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誓言易许,却难守终。 “少了小没良心的纠缠,你终于可以恢复奢望许久的宁静。”魇魅兀自说着,忽略凤淮此时肃然的神色。 凤淮记起那日她娓娓陈述着转生为树的那世,也是这般呼喊着他,每道声音只要离了口,便化为氤氲的失落及恐惧……如今,他听不到她泣血的哀鸣,却将她的无助看得一清二楚。 “将她留下。” “什么?”魇魅一脸惊愕。 “我说,将她留下。”凤淮一字字缓缓重复,语声清浅,但清晰。 鸰儿的表情比魇魅更显骇异,愣愣地眨着圆眼,若非她的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离开凤淮,她几乎要误以为那句话只是她的南柯一梦。 “是我听错,还是你说错了?你不想回归以往恬然自得、平静无扰的生活?”魇魅问。 他当然想。 世人皆怕孤单,他却反其道而行,不仅不怕,更能乐在其中,他向来享受孤单,享受雪山之巅独存他一人的静谧。 他不怕孤单,她却怕。 他也知道,留下鸰儿,只是留下一个以破坏他安宁为任务的嘈杂雀鸟,他必须忍受有个人随时随地出现在他眼前;忍受她在耳畔的嘀嘀咕咕;忍受她老是捧着笑颜要与他分享;忍受她大刺刺地共享他的房子、他的床:忍受她像只饿极的母狼,将他啃咬得不成人形——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忍受得了那些,也无暇深思,想留下她的话语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呵,先前我或许还能对她睁只眼闭只眼地通融,但这回可不成。”魇魅的声音转柔,添了些疼惜,“因为有个魂娃在等待着鸰儿入世轮回,进而妊娠怀胎,产下那魂娃,让她得以重获新生。我必须为那魂娃安排最好的人世出路——一个衣食无缺的显赫家世、疼惜她的爹娘族亲、视她为珍宝的体贴夫婿、平安顺遂且富贵圆满的一生,将世间最好的全都给予她,而且在所不惜!” 即使见不着魇魅真实面孔,也能猜想他现下的神情是恁般温柔似水。 “为何挑中鸰儿为母?”这是凤淮百年来首次唤出她的名字。 “早在千年之前,那魂娃就该藉她之腹出世,却因为鸰儿的愚蠢而连累那魂娃一并断气,这是鸰儿亏欠她的,总是要还清的亲债。” 当年,鸰儿自缢身亡,却不知她已怀胎月余,一尺白绫,一尸两命。 “况且我有恩于鸰儿,向她讨这笔恩情并不过分。小没良心的,你说对不对?”魇魅连讨恩的方式也一并用上,足见他对那魂娃的重视程度。 “我……”鸰儿无声的唇瓣嗫嚅。 “我不会准许。”凤淮开口。 魇魅含笑地望着凤淮平伸右臂,白虹云烟缓缓在掌间成形。 “嘿,想跟鬼差抢人?俗话说‘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难道你就打算拿那把已死的蚀心剑来抢?”魇魅发出魍魉沉笑。 白虹云烟虽在,却只剩空壳——它已成了名副其实的烟剑。 “死了?白虹剑当真死了?”鸰儿讶然问道,她的声音只有魇魅得以听闻。 “是真死了没错,那柄剑,也算功成身退,守着当年你刻在剑身上的承诺,也守着凤淮轮回入世之前的希冀,你要情深,他要情浅,教白虹剑如何是好?这柄蚀心之剑看来是六柄剑里头最忠心为主、也最辛苦的一柄。”魇魅没开口,回覆的嗓音却清晰地传入鸰儿耳内。 “那白虹剑为什么会死?” “因为它很顺利地完成了你与他的心愿,终于可以卸下你们这两个傻瓜加诸在它身上的重担,它再无存在的意义了。啧啧,小没良心的,哥哥我现在没空再与你多聊,你没瞧见他那要冻毙人的目光吗?等我先解决掉他再来闲磕牙吧!” “你不可以伤害他!”鸰儿慌张大叫。 凤淮并未听到鸰儿与魇魅的对谈,对于方才魇魅说出白虹已死的事也不以为意。白虹是随着他的法力——不,该说是情绪的波动而决定其强弱,白虹剑是否已死,根本无损于他的力量,反倒是让失去蚀心剑控制的心绪再无法掩饰。 “你知道世人是如何称呼我?” “仙魔。似仙非仙、似魔又非魔,分明有近乎仙佛的资质,亦有成魔的无心无情,这两者,你皆可轻易达到,却也相同地遥不可及,你没有仙佛的慈心或魔物的欲望,以致于只能介于仙魔交界徘徊。”魇魅如数家珍地回道。 “那么,你认为介于仙魔交界的我,抢不过一个区区鬼差?”冰晶长眸微敛,似笑非笑的唇畔仍是难辨他此时的真实情绪。 “喂喂喂,你砍了我,是要折寿的。”举头三尺有神明,神明可是眼睁睁盯着世人一举一动,砍死像他这般尽忠职守的阴司,罪加十等。 凤淮压根不将他的好心告诫听进耳里,迳自再道:“还有,你认错了一件事——我从不用白虹剑杀人。” “咦?” 熠亮白发腾扬起比白虹烟云更炙烈的弧线,凤淮笑了,露出他从不轻易表现的笑容,那笑,比冰雪更寒更冷。 “因为白虹剑知道何谓手下留情,而我,不懂。”浅情之人,不懂何谓留情,更无情可留! 这句笑语,让魇魅自脚底发凉。他以为自己向来在镜前的笑容称之为狰狞,岂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论狰狞,他连凤淮此刻笑靥的一半还不到咧! “我再问一次,人,留是不留?” “你再问十次也只有一个答案——”魇魅扯起勾魂链,傲然地抬高下颚,中气十足地应道:“留!” 第18章 双手将勾魂链一端恭敬地捧在凤淮眼前,这不是窝囊,只是好鬼不与恶男斗。 凤淮没伸手接过勾魂链,仅是轻送掌风,将鸰儿的精魂给打回躯壳里。 鸰儿幽幽转醒,头一件事便是恢复人形,将自己塞进凤淮的怀抱里,嘤咛低泣,感动得乱七八糟。 “凤淮……”呜呜。 “没事了。” 鸰儿抬起哭得惨烈的小睑,伸手拉过凤淮的双臂,半强迫他圈搂着她。“你要安慰我……我刚刚好怕……”“我不会安慰人。” “你拍拍我的背,同我说:‘不要哭,有我在你身边,没有人可以伤害你,谁敢动你一根寒毛,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践踏过去’。”鸰儿边哭边教导他,“顺便再吻干我的泪水……还是你要吻吻我的唇也可以,我不介意的……呜呜……”那几句肉麻话,凤淮是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无奈地任她哭湿他胸前衣裳,迟疑地拍拍她的背脊。 站在五步远的魇魅撤收了勾魂链,笑看着两人诡异的“浓情蜜意”,银面具上的笑脸不曾更改,直直咧至耳珠于下方,好似反应着他此刻的好心情及阴谋得逞的奸笑。 双掌间再无赘物,魇魅缓缓将两手交叠在胸前,包覆着怀中安宁沉睡的细微光芒。 “瞧,我替你挑选的这个娘亲很可爱、很会做戏是不?她将来一定会很疼很疼你,将你捧在手心里呵护,不过……”低声自语的嗓音因面具的覆掩而变成模糊,也更显柔情,“你恐怕只能好生忍受你爹亲的怪脾气,希望你将来别让他的冰寒给冻坏了。” 鸰儿花样的脸蛋熨贴在凤淮胸口,纤指把玩着他素白盘扣,有一下没一下地挑弄,任他轻抱着她往府邸方向——回家。 “凤淮,你都没什么话想问我吗?”她仰起螓首。 “问什么?” “问你跟我的事,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一段故事……”经过魇魅这么一搅和,将她的事抖得七零八落却仍有迹可寻,她想,凤淮应该会对于他所听到的片段过往兴起想拼凑的欲望。 凤淮低下头,与她眸光交会,素净的容颜仍只有一种表情——淡冷。 “我不想知道。”“呀?” “经由你嘴里说出来的过去,一定会加油添醋,虚构些不实的部分来取信于我。”他淡道。 哎呀呀,被看穿了,因为她正想干下这般小人行为,以博取他的同情及疼爱。 “你甚至只会挑拣你想说的部分陈述,其余你觉得不重要或对你不利的过往,将会自动被抛掷脑后。”凤淮续道。 喂喂喂,这个男人也太过分了吧?简直将她的心思给摸得一清二楚,害她想使的贱招全给拆解得干干净净,再也变不出把戏。 “在我已经忘得无从对证的现在,全凭你一张嘴说出来的话,不听也罢。”凤淮太明了她的劣根性。 况且那段逝去的记忆,对他早已不存任何意义,即使听她说了,也好似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他不会兴起追溯的兴致。 府邸门扉在凤淮尚离两步远时便自行开启,迎入两道身影,尔后又轻缓合上。 “凤淮,你有没有发现,你对我说的话越来越长、越来越多?瞧,方才我不过才说了短短两句话,可你便回了……”鸰儿扳数着指头,将他的话自头到尾重算一回,“五句话,而且每句话都不短噢。”她乐得憨柔直笑。 凤淮投给她一个“你很无聊”的目光。 入了厅里,凤淮要将她放置在椅上,她却硬是不肯由他身上下来。 “抱着你好暖……” “抱着我不正如同抱着一尊雪雕?”她摔坏脑了吗?他的体温比卧雪山的天寒地冻更冰冷。 “才不一样咧,雪雕又不会有心跳。”她磨蹭磨蹭,发觉一件有趣之事——凤淮虽然不习惯与人有肢体上的碰触,但他却是个学习能力颇佳的学生,例如一开始的小吻,他会先排斥抗拒,接着是无可奈何的接受,到后来便会养成习惯般的自然而然。 看来,她这个差劲的夫子开始教坏他了,呵呵。 “凤淮,你说的对,我一定会专挑我想讲的讲,例如你有多爱我、你以前多爱对我吟唱些好肉麻的情曲、你以前有多爱用笑靥来蛊惑我,还有多爱将我逗得脸红,你便乐得好开怀……”这些甜蜜回忆可以说,然后其余不好的、悲伤的、怨慰的往事,全由她这个仍存记忆的人来承担就好。 “但我已经不再是你口中的那个‘凤淮’。”他分不清现下心里一股酸涩是由何而来。 “我知道你不再是他,同样的,我也不再是以前的‘鸰儿’啦。现在的鸰儿是只修炼成形的禽鸟,有羽翼却无法翱翔……也不愿再翱翔,她只想守在卧雪山里,守着她想要白头到老的人。” 鸰儿的笑语,轻易让凤淮心头的异样情绪转为无形。 白头到老,是段好长好长的岁月。 “你的愿望,真贪。”凤淮沉敛着层睫,唇畔漾起浅浅笑唬“我还有个更贪的愿望。”鸰儿噘着嘴,神秘兮兮地朝他勾勾手指,要他将耳朵给凑上前来。 “是什么?” “我将那个愿望刻在白虹剑身上,当年我让剑随你入土,现在的白虹已蜕去凡剑形态,我刻在上头的字迹怕是不存在了,所以——那个愿望,是我的小秘密。”嘿嘿。 凤淮没多说什么,右臂一伸,白虹烟云窜上屋梁,那道白雾起起伏伏,浪潮不休,竟缓缓重新排列出模糊不清的四个字,并有越来越清晰的迹象。 “咦咦咦?!白虹剑自己变成字了!”鸰儿原先得意的模样全然消失。 “你的秘密刻在剑上,那就让剑来代你回答。”白虹虽殡,仍存烟茫,已足够isuu書网助他探知鸰儿嘴里的小秘密。 “魇魅说白虹剑已经死了!死剑怎可能会回答——”耶耶耶?那四个字的雏型已成。 鸰儿挥舞着双臂,天真的以为这样便能挥去那四个虽未成形完全,却已能辨明清楚的烟字。 “果然,这愿望更贪。”他的语气像嘲弄,也有些取笑。 “哪有!”鸰儿激烈反应。 “这样还不叫贪吗?” “哎呀,我知道这愿望是有些难达成,而你又是这种浅淡的性子,但不管,就算要再花上一百年,我也要努力。” “再花一百年,恐怕你只做得到前两宇。” “那就再花一百年来做后头那两字。”鸰儿娇羞地笑,“然后再花一百年将这四个字凑起来一块做。” “你若想活得恁般长寿,从现在起就得好好修炼,否则一切仍是空谈。” “为了你,我会听话的。” “说清楚,是为你自己。”有许多事,美其名是为对方着想,实际深思,却仍是为一己之私。 他要她修炼精兽的长寿,是自私,否则他在当时便不会费力从魇魅手里抢下她的魂魄,人既已抢下,他便不许她恣意轻贱。 而她愿听话的好好修炼,亦是自私,他知道她想留在他身边,若能靠修炼来延续她的生命,她定是乐意。 鸰儿谨遵君命,“是,为了我自己的幸福,所以我会乖乖修炼,以保万寿无疆。”再将所有的光阴全用在凤淮身上,嘻。 还要花好长的时间来融化凤淮的冷情,或者该说……还能有好长的时间来融化凤淮的冷情。 思及此,鸰儿不觉轻笑出声,真好。 “在高兴什么?”笑得眼都眯成一条隙缝了。 窝赖在他怀中的鸰儿没回答,却伸出粉舌朝他开口时便微微震动的喉结一舔,好玩地发觉凤淮身子明显一僵,檀口更肆无忌惮地吮咬住凸出的喉结。 先是微微反抗,再来便是僵硬地任她胡来,最后又在她的诱哄下,缓缓将游栘到他唇间的软嫩粉唇给尝入口中。 鸰儿的柔荑忘情地攀附在他脑后,十指穿梭在素丝白发间,很奸佞地在凤淮身后比出个胜利手势。 那抹被人遗忘的白虹烟云在屋梁间缭绕,辛苦拼凑出来的白雾烟字早已被厅内交缠的暧昧身影给抢先一步身体力行。 那四字誓约,在这一刻如愿以偿—— 比翼,双飞。 尾声 番外篇魇魅 我想,我恋爱了。 静止了千年的心房,在惊鸿一瞥的瞬间,重新响起清亮的卜通卜通撞击,炙热的感觉,让我忘了自己早已非凡人,而是体寒心冷的幽冥鬼差。 “那魂娃,在襁褓时便已昏睡不醒,才出世两个月,便在她爹的大小妻妾争宠时被人失手摔落榻上,伤及脑部,注定她一辈子睁不开眼看这人世,睡了整整十年,却又因爹亲经商失败,债台高筑,一干妻妾走的定、逃的逃,整座府邸就剩她及她爹,最终被她爹绞缢而死,她爹亦在房里割腕自荆”我身后的鬼差伙伴以尖细嗓音陈述魂娃简短的一生。 难怪,难怪这魂娃周身的光芒洁净无瑕,好似七彩透光的琉璃,原来是她以最纯朴的魂体入世,却也用同样干净的魂体离世,不染一点一滴的世俗红尘。 “该什么说呢,这一世的她称得上是无忧无虑,从没见识人世的天地、万物的喜乐,自始至终睡得又沉又静,也算是另一种福报。” 是呀,福报,不用汲汲营营于世间的爱恨嗔痴,也没有背负情债,不苦不悲不喜不怨,以佛法而论,是福报。 七彩淡光映衬着一张巴掌大小的脸蛋,朦蒙胧胧得看不清楚,但却让我觉得异常漂亮。我想,这定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一张瞧不明的容颜都能视为天仙。 第19章 “魇魅,勾魂锁伺候。”鬼差伙伴尖声道。 教我用那又粗又黑的勾魂锁束缚娇弱魂娃?那怎么可以!勾魂锁足有千斤之重,魂娃怎生承受?!不成! 那魂娃好听话,以为我要缚锁着她,竟自动自发将双手并拢,等待着铁链加诸其上。她的腕,好纤细,几乎要比勾魂锁的宽度小上数倍,甚至只消我一手便能将之牢牢环拢。 “魇魅,你在做什么?”鬼差伙伴露出大惊小怪的鬼脸。 “我想,我牵着她,她便会乖乖随咱们而行,是不?” 魂娃轻轻颔首,并将细白小手放入我那只没有任何纹路的掌心内。 她的手,我的手,皆是冰寒的低温,即使交叠也无法产生热度。 “你会冷吗?”我问着小魂娃。 “不冷。”她牙关轻颤,嘴里却说著令我发笑的答案。 “不冷却抖得像要散了一地骨头,若真觉得冷还得了?要不要讨件衣裳?” “可以吗?”那张覆着氤氲的小脸微仰,我似乎能瞧见她欣喜的希冀。 “当然。”我回答着她,心底却暗暗藏了另一句话——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成全你。 藉由我法力所变出的缁墨黑裳落在她单薄的肩,换来她轻笑的道谢。她先是松开与我交握的手,将衣裳穿妥,才又重新与我牵手。 衣裳套在她身上,松垮得难看。 “谢谢,好暖噢。” 我好想瞧清楚此时漾在她脸上的笑靥,那必定是令人心醉的芙蓉花颜……“魇魅,你这番举动……难不成你对这魂娃……”鬼差伙伴的鬼爪在我面前剧烈颤抖,好似指控着我犯下滔天大罪。 真讨厌,没听过破坏别人恋情者会下十八层地狱吗?我另只闲空的手挥舞驱赶着,要鬼差伙伴识相点,哪边凉快哪边滚,少来打扰我! 我知道,爱上一缕幽魂,对阴界鬼差而言的确是大祸,因为鬼差是不容存有私心爱恋,那会让我坏了阴界规炬。 但……好像迟了,因为我已经动了情。 我也知道,这是一段不会有结果的情,因为她仍在轮回苦海浮沉,而我已是上了岸的幽冥使者。 可我还是好想爱她。 所以无视于鬼差伙伴的明示暗喻,我仍一脚踩进了情感泥淖,心甘情愿地任它将我吞噬殆荆“讨厌的家伙已走,来,我带你回黄泉。” “好。”魂娃乖乖应声。 好可爱、好乖巧的娃儿。我捧着泛满红霞的脸,心中满满溢出想疼她、宠她的念头。 “你走得累不累,要不要我抱你走?” 魂娃抬眸觑我,又有点迟疑地回头望向床榻上的尸首。 “我才走不到五步路,不累。瞧,我的身体还睡在那儿。”蕴着彩光的纤指指向身后。 “对喔,那你若是走得累了,或是喘了,就同我说一声。” “嗯。” “会不会埋怨你爹那般对你?”好想再与她多聊聊,我转变话题。 “我说不怨,你信吗?” “是你说的,我就信。”我承认,我的口气很溺爱。 魂娃好似笑了笑,脸上笼罩的光芒转柔,显示着她心口合一。 “我这一世从没睁眼瞧清任何人事物,没料到睡醒之日也就是我离世之日,睁开眼一瞧,就瞧见了你。” “我的长相吓着你了?” “没有没有,我没被吓着,况且你长得很好看,我为什么会被吓着呢?我只觉得新奇……”魂娃握着我的手,略略收紧,“你不是我的爹娘、不是我的亲人,甚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但却是我睁眼头一个瞧见的人。” “你若是雏鸟,就会将本能地我视为娘亲。”我也笑了,不过我可不想当她娘。 “你虽不是我娘,却让人好安心。” 好感动……好感动好感动……在她眼中,我是个能让她觉得安心的人——不,是鬼,这短短的评价远比一长篇言之无物的谬赞更令我欣喜若狂。 “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失礼?” 我因为太高兴而说不出话来,反倒让小魂娃产生了误会。 “不失礼,一点也不失礼。”寻常人瞧见我便等于死期到矣,无不惊慌失措,只有她,竟会说我让她觉得安心。“那是因为你这一世的宿命安排如此,你若尝到了人世的情愁,再见到我之际便不会再用‘安心’两字来形容了。”恐怕也如同世人一般,视我如畏途吧。 魂娃低着螓首,“这我也不确定……因为……”素颜再仰起,灵光添了些阁色,“我还不曾领受过你所说的那些情呀愁的。” “不曾?” “嗯。” 不曾。 原来那一世并非她的最初,在更早之前,她的命运亦属于早殡夭折,十岁对她而言,竟算得上是最长之寿。 我对她太过关注、太过好奇,不由自主地向判官大人询问关于她的种种,因而得到这样的答案。 “怎么?舍不得?”判官大人收回我手上的生死簿,开口唤回我的注意。 “我方才看到,她就算这次再轮回,连出世也盼不着,便随着母体自缢而殡亡,这——”“你想说‘不公平’,是不?” “是。” “世间何来公平之说?你看透世间生老病死,还瞧不明白这道理吗?”判官大人笑着,没有魑魅魍魉的狰狞,有的只是俊逸异常的容貌。 “我明白,只是碰上了关于她的事情,所有的明白就变成了不明白。”我向判官大人坦承了自己的心意,因为即使不坦白,恐怕也早教判官大人那双法眼给瞧个精光。 “所以冥府阴司才从不许动情,因为一动情便乱了分寸,乱了分寸也便忘了公私。”判官大人缓缓侧身,背对着我,“魇魅,听我一句劝,世上比那魂娃更苦的人尚有不少,你总能冷眼看待,不该独独对她特别。‘情’字一旦沾染上,只会对你数千年来的阴界修为有损无益,你该学着放手。” 放手。我知道,判官大人的语重心长,我知道,所以我强迫自己放了手,眼睁睁见她再入轮回,然后连坠地啼哭的机会也没有,又再度离开红尘。 那七彩琉璃光,依旧稚灵逼人,依旧温驯地将冰冷小手放入我的掌心。 “又见到你了,魇魅。”魂娃轻笑。 “你还是一样,见到我这鬼差来,毫不害怕。” “我说过,你让我只觉心安。” 你也是,直让我遏阻不了情生意动。 谁说黄泉路漫无止尽,我领着她,却永远嫌路途不够长。 “你还是不怨这世的娘亲?” “不怨。她一直在哭泣……整个夜里,不眠不休的……而且她不知道我的存在,她若知道,就不会舍得死去。” “但你的命却毁在她手上。”我当然知道那母体的苦,然而我却无法苟同那憨傻母体的做法。 “若可以,我希望能有缘分再成为她的子女,让她补偿我。”魂娃见我忿忿不平,打趣道。 你的希望,我会搁放在心上,百年也好、千年也罢,直至你与她的缘分足够,再替你完成这小小心愿,这也是那母体亏欠于你的。 就在我将魂娃送至枉死城后,判官大人一袭白裳,飘然似风地伫立在我身后,轻缓的沉音响起——“魇魅,这是不应该的。” “判官大人。”我恭敬揖身。 “再沉沦,只怕你得再入世俗一遭,因为你尘情越来越重。” “我若入轮回,能与魂娃在一块吗?”若能,我不在乎人世俗再尝情苦。 “情深缘浅、情浅缘深,你选哪一项?”判官大人反问。 “这两者……能让我拥有她吗?” “情深缘浅,在你拥有她之前,甚至是未能拥有她之际,缘分便断,就如同你与她现下的情况。情浅缘深,你会忘却此时对她的深浓感情,极可能一生一世也不会爱上她,然而缘分却将两人紧密缠绕,是为孽缘,也就是你与她人世轮回的关系,你要是不要?” 我要是不要…… 这问题,好难。 不久之前,有条男魂也遭逢这等难题,然而他却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情浅缘深”。他说,即使无情无心、失去种种感觉,他只求绵延不断的缘分,甚至为此甘愿坠入仙魔之道,以换取漫漫长寿,让冗长的岁寿来续展那段情浅之缘……那我呢? 把玩着沉重铁链,喀锵喀锵的铁击声让我难以决定的心绪又添一笔扰乱。 “魇魅。” 突来的天籁,让我的混乱全数化为乌有,竟是我牵肠挂肚的小魂娃。 “你……你怎么找到这来的?”这里是阴司鬼差的休憩房舍,寻常魂魄是进不来的。 “判官大人指点我过来的,我是来同你说一声,我要投胎去了。” 啊!我竟然因为一直思索着情深情浅的问题,将这档重要大事给遗忘了!以往我都会亲自送行,见她饮孟婆汤,跳下洪川入世。 “入世之前,我想再见你一面,因为这回我恐怕要等六、七年才能再见到你。” “我知道。”她这世,将转生为一只山野白兔。 魂娃静默半晌,十指在身后不停绞弄。 “你怎么了?” “那……到时,你会来接我吗?”她嗫嚅开口。 是我多心吗?我怎么觉得这句话,好像是一种……期待? “当然,我会亲自去领你魂魄。”绝不假他人之手。 “太好了。” 太、太好了?她还没入世就在想着离世之事? “若能见到你展露笑颜来接引我,我就安心了。” 第20章 我怔在原地,久久。 是呀,我的存在,应该是为了她。只要能让她开心,要我继续永无止尽的勾魂引渡,我甘之如饴呀! 我若随她人世,对她再无感情,便也就记不住这般的念头,若无感情,我又如何能事事为她着想、处处对她关怀?要是连这些都做不到,我要漫长的缘分何用? 豁然开朗的曙光迎头撒下,我霎时醒悟,而且再无迟疑——我选择了“情深缘浅”,选择了不伴她人世轮回,甚至为了她,我将容貌给覆盖在银面具底下,为的只是不想让她之外的人,看到我那专属于她的笑颜,只有在接她回来时,我才会卸下银面具。 我爱她,用着好蠢好笨的方法,宁愿就守在苍茫黄泉,在她魂归阴界时,我拥有她;在她再转轮回时,我失去她,缘分断断续续,情感却仍炽烈。 这是我选择爱你的方式。 我会替你悄悄打通阴界关节,让你得以转生到平安和乐的人家,少受点苦难,多尝着欢乐。 我会替你静静地守在黄泉,待你寿尽,由我亲自扯断那一世与你有夫妻牵系的红丝绳,再牵着你的手,领你回家。 我想,我是傻的。 却也……傻的值得。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