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词》 第1章 [阎王门]《红豆词》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云雪降临汴京,以迟缓却不止息的方式,为城里染上遍地洁白。随眼望去,数个顽皮小童在街坊打起雪球仗,每张红润小嘴呵出薄雾及笑语,又叫又笑地翻滚在雪地上。 客栈二楼雅座的靠窗处,依着一道俊雅修长的身影,右手懒散撑着瓷玉般的颊,饱含笑意的细长凤眼,将眼前和乐的景象尽收眼底,那看似欣赏雪景的悠闲愉悦模样,隐藏着冷眼看红尘的讥讽。 他伸出左手承接不断落下的冰雪,皎白似柳絮的结晶甫贴人掌心,随即被温热的体温融化成一小摊冰水。 “这么一点水,洗不掉你身上的血腥味,白云。”如冰似雪的淡漠嗓音,毫不留情地打断俊美男子辛苦营造的优雅气氛。 被唤为白云的男子抿嘴一笑,并不因冷漠的讽刺而动怒,反倒是自嘲地对着方才开口的黑衣男子道:“大哥,就算是杨贵妃的华清池也洗不掉我一身腥臭味,但又何妨?反正我不是咱们四个人之中最臭的。” 随着话声,美丽又饱含精明的眼眸扫向在座的其他三名男子。满脸纠髯的男子认真地嗅嗅胳肢窝,咧嘴笑道:“也不是我。” 还好、还好,除了汗臭味之外,就是他石炎官一股特有男人味。白云取笑地拍击石炎官的臂膀,他向来明白石炎官的粗线条,但却不清楚他会迟钝到这般田地。 “老四,血腥味不是这样就嗅得出来,你瞧。”他将左手摊在石炎官面前。 石炎官不解地反复研究他掌间的纹路,许久才吐出话,“老二,人家说祸害遗千年,这句话果然不假……”“谁叫你帮我算命?”白云啼笑皆非,收握掌心,玩笑似地低问:“你从我手掌中看到什么?” “一双柔嫩细腻的纤纤玉手,比起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石炎官半嘲笑道。不是他老爱在白云的皮相上大做文章,而是男人拥有比女人还美的容貌就是天生罪过!若非他曾亲眼见过白云裸身的光景,还真要怀疑起白云的真实性别。 白云微沉双眼,自己摊掌而视,缓缓勾起冷笑。 “柔嫩细腻?纤纤玉手?”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每一条结束在他手中的生命,依附在他肉体上痛苦哀号的铁证,及讽刺醒目的红艳血迹! 不论他在杀完人之后多么迅速地清洗掉掌上黏腻的血迹,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始终沾染在他身上,挥之不去。 “是呀,但这双看似纤细的手,握着剑时却毫不含糊。”四人之中,最貌似朴拙村夫的老三牛耿介开口。 “老二,下回咱们再来比试一常”石炎官心直口快地再下战帖。这已经是他第六度向白云挑战,而前头五次,场场以“惨败”结尾。白云没有立即回复石炎官的挑衅,只是侧过头向黑衣男子提议,“这回老四再失败,就把他贬成‘阎王门’的小厮。” 黑衣男子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动,略掀唇角,带着默许的味道。“老四,我同情你。”牛耿介毫不给情面,直接投给石炎官遗憾的一眼。 “哼哼!谁说我一定输?”石炎官不理会结拜兄弟把他看得扁扁的,他最近可又自创一套拳法,正巧缺个人来试试。 伙计轻快的脚步声打断四人的交谈。“酒莱来锣!” 他利落地为客倌们布上酒菜酒杯,白云笑意盎然地将其中一个酒杯退还给他,“三个就够了。” “老二还是碰不得酒。”石炎官摇头叹道。他们结拜兄弟都是海量惊人;独独这个排行老二的,滴酒不沾。 “只要小小一口,老二就完完全全性情大变,还是不碰得好。”牛耿介只要一想到两年前他和石炎官灌醉白云的“那件事”就吓得寒毛直竖,急忙摇手道。 “别担心,老三,我已经好些年不曾碰酒,‘那件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喝你的酒吧。”白云笑着塞一只酒杯在他手里。 “既然这位客倌不饮酒,要不要小的为您沏壶浓茶暖暖身?咱们这里的香片可是一绝。”伙计好意询问。 “今儿个不是冬至吗?你们客栈里可有准备红豆汤圆?”白云问道。“老二,那是娘儿们在吃的!”石炎官冲口而出,忘了自己也会嗜甜如命。“你就当我是娘儿们好了,反正你不也常取笑我?小二,送两碗红豆汤圆上来。”白云笑嘻嘻地交代。 “阎王门的‘文判官’竟然自诩为娘儿们……老大,你也说说老二嘛。”石炎官转首向黑衣男子抱怨。 “你这个‘武判官’不也干起告状的丑事?”白云边和石炎官斗嘴,边为其他兄弟斟酒,双眼不忘精明扫视四周。 还好现在并非用餐时刻,整个客栈零零落落只有几名客人,才容许老四心直口快嚷嚷着阎王门的名号。 阎王门,江湖上极著名的暗杀组织,只要雇主出得起高价,不分对象善恶,皆是他们下手除之的对象。 以阎王为首,文武判官、黑白无常为辅,率领旗下各路魑魅魈魉,如同一群来自阎黑地狱的猛鬼,以令人毛骨悚然之势,勾取人类的魂魄。而往往在猎物被划断咽喉的同时,鲜血淋淋的尸身上也被嚣狂地留下两句“阎王令”——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宣告着阎王的唯我独尊。 最令官府头疼之处,是阎王门出手毒辣利落,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让官差查不到蛛丝马迹;而另一个让官府无法细查的原因在于——朝廷命官之中,不乏仰仗阎王门除去眼中钉的人,若真要查办起来,难免牵扯一长串的名单,偏偏那些皇亲国戚又是个个碰不得也得罪不起。所以,也难怪阎王门的声势越发壮大。 但此刻任谁也猜想不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门首脑们,正大刺刺地坐在汴京城最热闹的客栈里饮酒聊天。 “噤声。你们是唯恐人家不知道阎王门的‘阎王’、‘文武双判’和‘黑无常’在这里嗑瓜子是吗?”牛耿介在伙计端着两碗红豆汤圆接近时悄声告诫。 石炎官和白云适时地停止斗嘴,前者是因为惊觉自己太过莽撞,后者却是让窗外不远处的某个白色小物体吸引住目光。 “来了、来了!热呼呼的红豆汤圆来罗!”伙计愉悦招呼着。他将汤圆放置在白云眼前,发觉白云的失神,好奇的目光看向白云的视线落点。 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蹲坐在柱角边,瘦弱的身子仅仅包裹着一袭破旧的薄裘,冻僵的小手放置在菱嘴前,借着口中小小的呵气来暖和不断发颤的身躯。她无神的眼,似乎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巴望着主人的归来。 在大雪纷飞之际,瘦小身影手心那串鲜红的糖葫芦特别引人注目。“可怜的小丫头,已经是第二天了……”伙计摇头叹气。 “她在那里两天了?”白云挑起眉,眼前的小小身子仿佛随时会被大雪吞噬。 “好像是一个年轻姑娘将她带到那里,却不曾再来领回。八成是珠胎暗结,索性将小孩子丢弃在雪地里,任她自生自灭……”“真恶毒!那小丫头才几岁呀!”石炎官虽是鲁男子一个,但眼见稚童在雪地里摇摇欲坠的可怜模样,再狠心的人也瞧不过去。“老……呃,大哥,咱们府里不是尚缺一个‘白无常’吗?不如咱们将这名娃儿带回,也许她资质不差。”牛耿介试图为可怜的弃娃求取生机。 “资质极差,别浪费精神。”被唤为大哥的黑衣男子正是阎王门的“阎王”,他毫不同情地冷冷丢下两句话,继续啜饮着杯中物。在他的观念里,弱肉强食是理所当然,无用之人便无生存的必要。 “老二,你也说句话,别光是看呀!”石炎官瞥见白云无绪无波的俊脸,急忙想拉拢他,因为在阎王门里唯一能说动阎王的,就只有这个舌粲莲花的文判官。 “大哥说得对,那名娃儿不是练武的料,就算带回府里,也难逃被淘汰的命运。”白云动手搅弄眼前的热汤,视线却未离开小丫头身上。弱,最初及最终的命运,死路一条。 娃儿无力的身躯微微晃动,指尖不听使唤地松开甜腻的糖葫芦,她紧张地拾起,动作十分僵硬,惨白的嘴唇却扬着小小的微笑。粉嫩的舌尖轻轻朝糖葫芦一舔,仿佛舌尖传来的甜蜜使她精神为之一振,她又恢复先前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地继续等待。 “不过,”白云略微停顿,为小女孩惊人的毅力在心底喝采。“咱们府里不需要一个武才极佳的人,咱们欠缺——”“一个女儿!”石炎官快速地插话。 白云疑惑地挑眉,似乎没料到石炎官会如此异想天开,他原先正准备脱口的是“婢女”。 阎王拧起剑眉,不悦的神态表明了他的不赞同。 “你想收养一个‘女儿’?!”敢情是怕他们做杀手的将来绝子绝孙,先收养一个来帮忙送终吗?!“府里多一株红花也不为过嘛。”石炎官咧嘴笑道。他们阎王门可称得上是“阳盛阴衰”,满屋子臭男人。 “我不同意。”阎王想也不想地反对。 “老大,多一个丫头,对咱们也成不了困扰,收留她吧。”牛耿介也为小女娃请命。再不伸出援手,不出一刻,那小女娃就成了雪中孤魂。 目前情势是两个赞成者对一个反对者,而且这个反对的人还是最棘手的。石炎官及牛耿介将希望全数放在游移票——白云身上。 第2章 “老二!”石炎官性急地抢过白云正准备送人口中的调羹,“你是赞成的吧?”浓眉挑高,仿佛在暗地威胁着白云。 白云好笑地看着那两张漾满胁迫及祈望的容颜。 “是不是我同意,大哥就没意见?”炎官和耿介也太天真了,就算他举双手赞成,大哥一句反驳还不是白搭。 阎王目光探索白云许久,才轻嗯一声。 “老四,先把调羹还我,再去将小丫头抱回来。”他向来不是心软之人,但眼前那条小命就系在他点头与否,救了,也不过多一张嘴吃饭,何乐而不为呢? 接获指示的石炎官开开心心丢下调羹,跃窗而去。 “伙计,麻烦你准备热姜汤,她会需要的。”牛耿介细心地交代,顺势打发掉隔墙之耳。 “你的理由?”阎王冷扫白云一眼,阴森又略带邪气的暗绿双眸燃着难以察觉的火焰。他不认为心思缜密的文判官会不清楚阎王门从不收无用之人。 “咱们的手杀过够多人了,像她这样年龄的娃儿也是不计其数,我一直想知道——救人与杀人,究竟哪一样容易?”白云轻描淡写地回答。 相识十多个年头,他又岂会不明白阎王现在心中的疑问?他们皆非善心人,对于为善这一档子事更是敬而远之;若要论“良心”二字,更是早早就教路边野狗给吃得半点不剩,也难怪阎王会对他突来的善行不解。 善行?产生在一个无情杀手身上? 白云暗自苦笑,轻甩开这突来的念头。“大哥,你放心,我会试着不增加阎王门的负担。” 他的保证换来阎王不以为然的轻蔑哼声。 笑容满面的石炎官搂抱着惊吓大哭的丫头,再度飞跳回座位上。“她一定是冻坏了……别哭、别哭,叔叔们不是坏人。”石炎官安抚道。 不过,显然他自认为风流倜傥的微笑,看在小丫头眼中反倒成了恐怖的龇牙咧嘴,再加上那满脸吓人的黑胡,看起来活脱脱像只磨牙准备撕裂猎物的大黑熊。 小女娃的哭声更加响亮,石炎官心急地又拍又哄,手忙脚乱却收不到成效。 “老早就叫你把胡须给剃掉,好好的人不做,把自己变成一只黑熊有什么成就?”白云落井下石,取笑石炎官手足无措的窘样。 “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这胡子剃不得。”石炎官边说边将女娃脱手丢到白云身上。 他石炎官天生娃娃脸,十六岁的年龄却像个十三岁的小毛头,老是被人看不起,所以他才发奋地蓄养了这把美胡,对他而言,“胡在人在;胡剃人亡”! 白云将温暖的裘衣解下,紧紧包裹在女娃身上,并以浑厚的内力驱除她身上寒气。或许是身子骨里的严寒渐渐退去,也或许是白云俊逸尔雅的温柔模样起了安抚作用,终于让啼哭的娃儿安静下来。 女娃水亮的双眼在四周回转一圈之后,缓缓定在飘逸若仙的白云身上。 “娘娘……”小女娃朝着白云唤着,嫩短的手臂举得半高,仿佛要他更亲密的搂抱。 “我不是你娘。”白云口中虽吐否定之词,但仍温柔地抱紧她,轻声哄问:“你今年多大?叫什么名字?” 女娃儿骨碌碌的转动大眼;似乎不明白他的问句。 白云摊握着她的掌心,扳曲她的手指问道:“两岁?三岁?四岁?”女娃儿似乎明白了,吃力地将冻伤的小手弯下一指。 “四岁?好聪明。”白云奖励地拍拍她的头,温柔的模样看傻了其他三人。“老二,你好像她爹……”石炎官好不容易合上吞蛋似的大嘴,虽然白云平时也是相当平易近人,但只要见过他杀人时的狠毒,绝对无法将他和此时顾家好男人的模样划上等号。 “依年龄来算,我的确可以当她爹——很荣幸,在座其他三人也一样。”白云头也不抬地回答。 在宋朝,十四岁便婚配的男子并非奇事,而他今年已十六岁,若风流放浪些,也许早已拥有数个小萝卜头。 小娃儿挥动左手上的糖葫芦,小嘴喃念着:“娘娘……等娘娘……”“你娘娘叫你乖乖等她,是不?” 娃儿点点头,白惨惨的脸蛋上是坚定不移的信任。 她娘要她等,但似乎没有打算接回她,而要放任孱弱的她冻死在寒冬中。她怎么忍心谋杀一个稚嫩孩子?谋杀一个孩子全然的信任?白云暗怒,随即自嘲地摇头浅笑——他杀过比她更孝更无助的孩子,凭什么斥责抛弃她的狠心亲娘? 他眼中闪过丝丝心疼,为她。“你等多久了?” 娃儿偏着头,轻轻重复他的问句,“久……久……”“不用等了。”白云暖声轻道,与小女娃鼻眼相对,深邃似海的眸子微微眯起,“你娘娘说她暂时不会回来,要叔叔们来接你。” 小女娃好奇的目光转向桌前三人,石炎官和牛耿介讨好似地朝她笑,阎王则淡瞥她一眼,不发一语。 “记得自己的名字吗?”白云继续问道,轻轻拨开她吮含在嘴里的拇指,“别吃手指,不干净。” 小女娃不满口里的“食物”被抢走,发出咿咿呀呀的抗议。 白云只好拿起红豆汤圆,一小口一小口哺喂着她。 不一会儿,一整碗的红豆汤已经被吃得碗底朝天,只剩几颗白澄澄的汤圆。 阎王不赞成地抿超薄唇,但方才他已经承诺过白云,只要兄弟三人同意,便将这名娃娃收入阎王门,只是他怀疑——她能在阎王门里安然存活吗? “小娃儿,这位是你的大干爹。为她起个名吧。”之后那句是说给阎王听的。 阎王厌恶地皱起剑眉,想也不想的将被塞至怀中的柔弱小生物抛给石炎官。 “我是小干爹。”石炎官快手接住娃儿,指着自己咧嘴笑道。 牛耿介随即抢抱过女娃,露出木讷的笑容自我介绍:“我是三干爹。” 小女娃因为一场空中“抛、丢、抢、接”的游戏而开怀大笑。 传来传去,小女娃最后又回到白云的怀抱中,嫩呼呼的小手正巧落在白云的双颊边,白云轻皱鼻头凑近娃儿的脸,逗得娃儿咯咯笑。 “我是白云合,你的二小叔。”白云报上自己的全名,却不自称为干爹。 “老二,你为什么不说是二干爹?”石炎官不解地问。 “在下今年正巧十六,着实担不起‘干爹’之名,还请石小干爹见谅。”他都还没娶妻,何必将自己给叫老了呢? 石炎官啐了一声,对白云合的谦虚相当不以为然。 “大干爹不想为你取名,那就由二小叔来吧。”白云合抬起右腕,以雪白的衣袖擦拭娃儿嘴边沾上的甜汁,“叫红豆,好不好?” 娃儿咧嘴笑,也不知听不听得懂。 “好、好,红豆又称相思,这名字涵义深远。”牛耿介反复吟诵娃儿的新名,满意地直点头。 “老二是咱们几个中最爱舞文弄墨的家伙,也难怪能取这么可爱的名字。”石炎官也给予高度评价。 白云失笑地扫视两人,他实在不忍心告诉耿介和炎官——这跟舞文弄墨压根儿八竿子奇+shu$网收集整理打不着关系,取这个名字,不过是因为桌上的两碗红豆汤圆,总不好叫娃儿“汤圆”吧? “红豆。”白云合朝女娃娃轻轻重复一次。 娃娃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贝齿。 “红豆,你的名字。” 他为她取名,也赋予她一个全新的生命。 那年,一颗小小的红豆无心掉入阎王门内,正式落地生根。 第二章 时光匆匆飞逝,转眼之间,昔日的小红豆已然十岁,娇小的身材、清丽的容颜,依旧只是一株青涩幼苗,在四位干爹、叔叔的保护下,安然成长。 五岁那年,石炎官便将她的遭遇一字不漏告知她,她不怨也不恨自己身为弃儿,反倒庆幸着自己能在阎王门的保护下,拥有快快乐乐的童年。 阎王门在世人眼底,虽然是十恶不赦的杀手组织,每个门下的成员,也几乎都是在刀光剑影下舔血生存的魔物,但她为亲娘所弃,却让魔鬼所救,在她小小的心灵里,善恶的定位究竟如何区分?她不懂;也不想深思。 六岁那年,阎王带回一名大她四岁的女孩,取名怜我,成为阎主门内的第二朵红花。若红豆是热情的火苗,怜我便是无温的寒冰,不大的年岁差距却有着天壤之别的性格。在男丁兴旺的杀手组织里,冰与火般的两个女孩竟意外地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树荫蔽日,点点金光透过稀疏叶缝洒在昏昏欲睡的小姑娘身上,薰风阵阵催人眠,夏蝉声声引人梦……“红豆,你又在偷懒。”淡然的嗓音打断红豆的昏沉,肯定的口气中泛着一丝笑意。 “怜我姐。”红豆吐吐舌,有点心虚地回过头打招呼。 整整高过红豆两个头的少女就地坐下,盘起腿与红豆一同打坐。 甫满十四岁的怜我,扬高的眉毛下镶嵌着有神的墨黑双瞳,一头青丝简略束于脑后,由于自小便习武的因素,使她犹如未发育的少年,瘦腰、窄臀、长腿,完全寻不着妙龄姑娘家该有的娉婷媚姿。 “晋级武试不是快举行了吗?你今年不会又打算留在同一等级吧?”怜我打趣地问,脸上表情却丝毫未变,仿佛七情六欲早已由她身上抽离。 “别取笑我了,反正一定是首轮就给刷下来,我还是继续当我的红豆好了。”红豆无所谓地挥挥手,她对自己的斤两清楚明白得很。 阎王门每年皆会举办一场晋级武试,以武学程度来决定在阎王门中的身份地位。 第3章 最令众魑魅魈魉垂涎的,就属空下数年的“白无常”一职。 “四爷如果听到你这番话,八成气得怒发冲冠。” 阎王门内众所皆知,红豆虽是主爷们收养的“女儿”,但主爷们从不给予特权,依旧让红豆与魑魅魈魉们一同习武、练功;然而与红豆同一时期入门者,几乎都已成为阎王门正职杀手了,红豆却依然处在“新生”的地位,进退不得。 枉费武判官还三不五时给红豆特训,真是白费了他望女成凤的苦心。 “小干爹最疼我,才舍不得骂我呢。怜我姐,这次的晋级,你有几分把握?”虽然怜我不过大她四岁,武学造诣却与她如同云泥,任凭她再练个三、五百年,也跟不上怜我姐的脚步。 这大概是因为怜我姐的特训都是大干爹亲自进行的吧! 怜我沉吟了下才答道:“若主试是三爷、四爷,我应该能与他们打成平手,若是二爷的话……”她从未见过文判官的身手,只约略曾听阎王提及,文判官的武艺几乎可以与阎王平分秋色。当真如此,她就没有把握能赢过。 据说当年岁数相仿的四名主爷们是以武艺来决定兄弟排名的顺序,她曾与黑无常、武判官及阎王交过手,沉稳的黑无常杀气之中尚带数分宽厚,出招之际必定先行衡量,小心谨慎;武判官的拳风虎虎生威,式式皆又快又狠,然而玉石俱焚的攻击方式略嫌急躁,也越发暴露只攻不守的短处。这两位主爷的阵仗她称得上摸熟瞧透了。 至于教授她武学的阎王……目前她未曾胜过半场,却也知晓他深若渊谷的惊人造诣,而高深莫测的文判官,隐藏在温文笑容下的其实面孔,又是怎生的恐怖? “放心、放心,若是二小叔主试的话,你一定会打赢他的。”红豆豪气地拍拍她,有数分石炎官海派的模样——没办法,谁教她从小就和石炎官最亲,石炎官在粗犷的外形下,有一颗最温柔的慈父心肠。 “怎么说?”怜我柳眉轻挑。 “二小叔被封为‘文判官’,就表示他精文不精武,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书生,你一只指头不就撂倒他?”只会动不动吟句诗、摇摇纸扇,有啥好担心的? “你对二爷的评价这么差?他对你不好吗?” “也不是啦。”红豆搔搔头,“二小叔也很疼我,只是……”她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年二小叔抱她回阎王门的温柔模样,也是二小叔在她初到陌生环境时,夜夜安抚着哭泣失眠的她入睡。她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原本缠着二小叔的她,会渐渐与他疏离,也许是她五岁那年,二小叔因为任务而离开阎王门长达一年之久的缘故……“只是?” “只是二小叔是二小叔,干爹是干爹,不一样嘛。” “二爷对你的态度,压根儿就是爹爹对女儿的模样,哪有什么不一样?”连她这个旁观者都轻易看出白云合泛滥的父爱,她不信红豆迟钝得没发觉。 “我……我才不要他当我爹爹!”红豆想也不想地冲口反驳,在怜我的目光探索下,她偏过脸咕哝道:“我有三个爹爹已经够多了……老实说,我也很喜欢二小叔啦,只不过他看起来好弱,就是一副要人保护的模样。” 弱?如果文判官叫弱的话,她还真不知道阎王门里的其他人要称为什么?饭桶吗?怜我失笑地想着。 “若要说阎王门最强的人,当然就是大干爹啦。而且大干爹对你又很好,他一定很疼你。”红豆有点羡慕地道。大干爹不但将怜我姐视为贴身护卫,还特别指导她武功,上回她还不小心瞧见大干爹在吃怜我姐的小嘴呢。 怜我不以为然地轻哼。红豆似乎忘了,上回她让阎罗的特别训练打断三根肋骨、扭伤左臂,整整躺在床上七天! “而且大干爹还帮你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怜我,听起来就好温柔呢。哪像我,红豆、红豆!”红豆皱皱鼻,不满地抱怨。尤其当她得知,她的名字由来只是因为二小叔正巧在喝红豆汤,如果二小叔好死不死的喝着芋头汤,那她不就得叫“芋头”? 小干爹暧昧的告诉她,还好二小叔不是在喝“虎鞭汤”,否则她的名字更难以入耳,虽然她不知道那什么怪怪鞭,可听起来就不是啥好东西。 “如果可以选择,我倒希望当初是由二爷将我带回阎王门。”而不是那个狷狂自傲的阎罗,她一辈子的梦魇。 “为什么?”红豆不解的眼神对上怜我墨黑的眸子,不明白闪动在怜我瞳间的幽冥。 怜我摇摇头,并不准备回复红豆的疑惑,而为了转移红豆的注意力,她远远指着由广场走来的武判官。“看来四爷教训魑魅魈魉结束了。” “惨了,他走过来了!下一个一定是对我‘特训’——”红豆立即准备开溜。近来为了阎王门的晋级武试,小干爹几乎只要有空闲便强迫她特训,活像要操断她四肢百骸似的积极努力,她说什么也不能再让小干爹逮个正着。 急着逃跑,顾前不顾后的下场,就是让红豆一头撞着前方的人,再向后弹回石炎官的怀抱里。 “你这颗不求上进的小红豆,想溜?”石炎官声若洪钟,炸得她一阵头晕目眩。“今天咱们再来特训一套拳法。” “小干爹,小声点好吗?我快聋了。”红豆娇嗔,双手捂着发疼的耳朵,顺道抬起螓首,瞧瞧是哪个不知死活的魑魅挡住她的逃生路线——难道他不知道“好狗不挡路;坏狗遭雷怒”的至理名言吗? 正准备吼出菱嘴的斥责,在接触到“坏狗”的目光时,霎时化为软呼呼的哀号,“二小叔……”她惨呀。 白云合投给红豆一个浅笑,大掌揉揉她的发,引来她埋怨的嘀咕。 “对了,此次主试是黑无常。”白云合朝静立一旁的怜我开口,“我想对你应该不是难事。”阎王门的众魑魅魈魉,能与耿介对上十招者少之又少,而怜我的武学造诣已与耿介不相上下,“白无常”一职非怜我莫属。 “老大的意思是别太为难魑魅魈魉们,让老三试试大伙的身、手即可。”石炎官补充道。原先是该让他主试的,可惜他最大的缺点便是出手不知节制,非得打到血花四溅不可,往往一场比试下来,伤残不计其数;而老三温吞吞的性情,比试通常点到为止,理所当然成为最佳人眩“若真不为难魑魅魈魉,应该让二小叔主试才是呀。”红豆在一旁插嘴。 “你很希望瞧见二小叔被痛殴得鼻青脸肿,是吗?”白云合捏捏红豆的嫩颊,没打算澄清她的误解。 红豆干笑两声,还不忘声明,“我出手会很轻的。”不过其他魑魅魈魉她就不知道哕,若是二小叔人缘不好,可能就凄凄惨惨戚戚了。 “你想得美!凭你现在的花拳绣腿,连你二小叔的衣袖都碰不着。”石炎官恶声恶气地赏红豆一个爆栗。 他从没见过根骨如此差劲的家伙,练武练了六年,却连一招半式也打不全,除了轻功及点穴的技巧还上得了台面外,其他根本一无可取,真将他“武判官”的英名放在地上践踏。 “谁说的?上回我和二小叔交手,三两下就把他打倒了!”红豆仰着小脸,骄傲地睨视他们。 “在梦里,是吗?”石炎官讽笑道。 “是真的啦!”红豆跺着脚,不满小干爹将她看扁,“二小叔,你说!你告诉小干爹!” “手下败将”如她所愿点头承认,只是眼神传达出无可奈何的苦笑。 “二小叔,失败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失败了还不承认。”红豆豪气地拍拍他的肩胛,满意他的诚实。只是还来不及说出更多的赞美词,她已让石炎官拎起领口,整个人吊在半空中。“小干爹,放我下来——”“既然你‘武艺’如此博大精深,就让我这个‘武判官’来讨教、讨教。”开玩笑,连他都赢不了白云,她这个小徒弟能成啥大事? “我不要!你打人好痛!哇——” 接下来的号叫声已朝武训场飘去。 白云合让这对活宝逗笑了俊颜。唉,红豆真是将炎官的性子学得十成十。 “二爷真的曾败于红豆之手?”怜我将他们的话信以为真,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 “只是游戏,不需当真。红豆有几两重,你我心知肚明。”白云合轻笑。 “比试能当成游戏?”怜我不解。从她跟在阎罗身旁习武之日起,每一次与阎罗对试,皆需全心全力,因为她若输了,便会有不同的处罚加诸于身。 “当然,无关生死,不计输赢。”白云合悠然道。 “可否与二爷来钞无关生死,不计输赢’的切磋?”怜我抱拳一揖。她一直希望能见识文判官的武艺,却苦无机会。 “怎么?想负伤参加晋级武试?”白云合温润浅笑地反问,“黑无常可不是好打发的对手。” “能与二爷交手一场,值得。”她眼眸中闪动雀跃的光芒,点活向来无绪无波的寒瞳。 白云合颔首答允。 “就比剑吧。”他慵懒的眼神闪过一丝血腥光彩,“因为我最不拿手的,就是使剑。” ※※※ 晋级武试一连三天,依原先等级分组,各级榜首可晋升至上一级。 比试擂台架设在湖中,比试双方任一落水或弃权,比赛才告结束。 红豆已经在最低等级原地踏步数年,今年看来依旧不会有太大进展,而怜我身在等级五,只要再打赢一轮,便能与黑无常牛耿介对峙。 “老四,你看来很担心?”牛耿介将不断踱步的石炎官抓回座位,以免他巨大的身形阻挡了兄弟的视线。 第4章 “废话!我求得不多,只希望红豆能晋升等级二。” “这还叫求得不多?”牛耿介噗哧一笑。求雨都比求红豆晋级来得容易。 “你到底是不是红豆她干爹呀?为她担点心好吗?”石炎官抱怨连连。 “红豆晋不了级,对她才是好事。否则若真要派红豆接阎王令,只会丢了她那条小命。”牛耿介宁可红豆一辈子在阎王门内偷懒,也不愿她直的出去,横的回来。 “我同意老三的说法。红豆是名副其实的‘武痴’。”白云合附和。 “武学白痴。”石炎官翻了个大白眼,“她如果有怜我的一半资质就好了。” “说到怜我那丫头,今天的状况倒有些怪异。”牛耿介抚颚低语,“瞧她动作略微吃力,像是……受了伤。” “会不会是太紧张的缘故?”石炎官转移注意力,开始和牛耿介讨论起来。 始终静坐在中座的阎罗,严厉的目光飘到白云合身上。 “前几天她和你比试过?”问话的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稍微较量。”白云合笑得无害,双手忙着斟茶。 “你差点毁掉她的右手。”阎罗口气转冷。 白云合听出他的怒气,耸耸肩,俊俏的脸庞脸庞带着无辜。 “我原先只想点到为止,但她性子太倔,完全不顾我的剑势强自出手。”他简单陈述,甚至眯起凤眼轻笑,“放心吧,‘白无常’非她莫属。”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私下与她切磋武艺。”暗绿眸子轻扫过白云合。 “这算另一种保护吗?只准自己打伤她,却不准他人动她一根寒毛?” 冷厉眸光直刺向白云合,却吓唬不了他,他轻啜香茶、顺道回敬阎罗一个嘲弄的笑容。 阎罗冷硬的脸庞闪过些微狼狈,却无法反驳这个看透心思的讨厌鬼。 “老大、老二!换红豆上场了!”石炎官既开心又紧张地蹦蹦跳跳。 “是该结束话题,仔细看红豆的比试,因为转眼间她就会被对手打落湖里。”白云合好心情地调侃小红豆。 场内的红豆当然不可能听到远处看台上的对话,但却猛地打了个喷嚏。 有人在说她坏话?红豆纳闷地想,—方面脚步也未停顿,利落地跳上擂台。 此次她的对手是大她两岁的”黄魉”。 红豆一袭火红衫及膝裤,黑发系成两条租粗的麻花辫垂放在胸前,乍见之下倒真有几分侠女的模样。 “赐教。” 两人相互躬身一揖,各自摆开架式。 黄魉首先出招,扎实的功夫底子,招招直取红豆门面,石炎官担心;也看着红豆吃力闪过黄魉的攻击。 “我看红豆这场是输定了……呀!红豆小心!”他急叫红豆偏过身去,只可惜相隔太遥远,收不到成效。 “只是较量,不会有事的。”白云合静心道。 “可是……”光看红豆只守不攻,石炎官不禁为她捏一把冷汗,恨不得干脆上场帮她打。 蓦地,红豆露出一抹贼笑,娇小身子轻跃过黄魉头顶,利用她最拿手的轻功及点穴,迅速自黄魉背后一点。 情势急转直下,原先占优势的黄魉动弹不得,气红了一张俊脸。“你!” “嘿嘿……没人说不可以用点穴呀。”红豆举起莲足,毫不客气地往黄魉臀部补上一脚,清冽的落水声混杂着她狂妄的笑声。 胜利的滋味好痛快!她开开心心朝看台方向比出胜利手势。 “丢人,真丢人!”石炎官羞愧地捂住脸。用这种取巧的小人招式,还敢笑得这么猖狂……“老四,这就是你给红豆的特训?”牛耿介同样一脸以她为耻的表情,通常点穴是用在打不过敌手时才使出的手段。 “我不承认她是我教出来的……”石炎官开始哀号。 “智取也是武学策略之一,红豆脑筋动得挺快的。只可惜这种小聪明,对头一个敌手有用,接下来……”白云合没有直接点破红豆悲惨的下常果然,在下一轮的比试中,不到一盏茶的光景,红豆便教青魈的一记旋身踢给踹下湖去,成为名副其实的“红豆汤”。 “早些下水也好,省得继续丢人现眼。”看台上的石炎官抹抹脸,自我安慰。感谢青魈那一脚,为他踢掉可耻的根源。 牛耿介深表同感,点头如捣蒜。 虽然口头上对红豆诸多抱怨,实际上父爱还是战胜—切,瞧见红豆浑身湿淋淋的,石炎官心疼地说:“我去吩咐厨子煮碗姜汤,红豆受了风寒就糟了。” “老四,让我去吧。”白云合阻止他离去的脚步,侧头轻点,“场里徒子徒孙的比试,你这个‘武判官’总不好错过。别忘了,过几天你还得针对他们的比试成绩,一个个指导、教训。” “说得也对。”衡量事态轻重后,石炎官只得乖乖坐回位上,又仔细交代白云合,“记得姜汤热些!还有红豆怕辛辣,最好再给她一块糕饼配着姜汤,红豆最爱吃——”“老四!”白云合哭笑不得地打断石炎官,“你越来越像老头子。”才二十二“高龄”就如此叨念,以后可怎么办? “好啦、好啦!你快去呀!”石炎官催促着。 白云合离去前特地拍拍牛耿介的肩,“待会儿别手下留情,让魑魅魈魉们瞧瞧‘黑无常’的实力。”他意有所指地瞥向阎罗,唇边勾起狡黠的微笑。 撇下结拜兄弟们,白云合到厨房捧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正准备转往小红豆的闺房,突然听见花圃传来细微的痛吟声。 “红豆?”白云合循声找着了蹲在地上的小丫头,她浑身湿漉漉,小脸惨白得吓人。 “二小叔……”红豆吃力地睁开眼,小小身躯蜷缩成虾球状。 “怎么了?”他轻手轻脚地抱起她,见她捂着肚子,随即明白是方才青魈那记旋身踢造成的后果。 “好疼……”她软软地勾着白云合的肩头,菱嘴吐出埋怨的嗓音。 白云合将她抱回房里,准备为她换下一身湿衣。面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娃,他压根儿没考虑到男女授受不亲这档子事。 拨开冷湿的袄襦,白云合剑眉微皱。 红豆的腹部烙着淤红的脚印子,在雪白嫩肤上格外怵目惊心。 “青魈这一脚倒是使尽全力。”还好青魈人小力薄,并未伤及红豆内腑。 “我帮你抹药,抹完就不疼了。”他耐心抚哄,右手反握着她的手腕,过度真气至她体内,为她驱除寒意,左手沾上药酒,轻柔均匀地在她腹上揉搓。 “会不会疼得厉害?” “还是会疼……”红豆闭上眼,感觉一股暖意透过他的掌缓缓揉去腹中刺痛,她舒服地大吁一口气,开始嘀嘀咕咕,“那个臭青魈,竟然狠狠赏我一脚!也不想想,他一个男孩子,出脚还这么重……”“面对一个跳到背后奇袭的笨丫头,他只赏你一脚,算便宜你的。”抹完药酒,白云合取出干净的白襦、白衫,一件件为她重新套上。 换下红衣的她,此时看来脆弱得有如六年前初见面的雪中弃娃。 “手伸直。”为了让她手臂套人衫袖内,白云合调整她的俯姿,引来红豆一阵叫痛声。 “不要啦!不要移动人家。”她好不容易找到最舒服的姿势,被二小叔一动,腹部又传来抽痛……红豆急忙窝进白云合怀抱里,连带阻止他的举动。 “你不冷吗?” “不会的,二小叔抱着,好温暖呢。”她咕哝一声,满意地靠着他。 好怀念……以前二小叔也常常这样抱着她、哄着她。他身上有一股好清香、好安心的味道,和小干爹的汗臭不一样,好好闻喔……白云合轻拍她的背脊。自小,红豆只要身子微恙,总爱缠腻着人撒娇,几乎时时刻刻要人哄抱,就连熟睡之际,也是紧握着陪伴者的衣袖,犹恐会被遗弃似的。这是因为幼年让亲娘狠心抛弃的缘故吧! 她缠他,是在五岁以前的时候。那段时光,他们几乎夜夜同床共枕,小小的红豆每到深夜,都会哭着惊醒便无法再睡,就算睡了也不安稳。 五岁之后,当他终结掉阎王门的任务回府时,爱哭爱闹的小红豆已经不再像以前缠着他,反倒成了炎官的跟屁虫,直至今日。 现在的她,竟有数分昔日依赖着他的模样。 “你呀,一辈子也长不大,像个娃娃似的。”白云合宠溺地任她搂抱,空闲下来的双手解去她的麻花辫,并以衣袖为她拭干湿发。 “当娃娃好,有干爹和二小叔宠。” 白云合轻声低笑。“等你长大嫁了人,会有夫婿宠你,到那时只怕你还嫌干爹和二小叔唠叨。” “只有小干爹唠叨,二小叔才不会呢,二小叔都不会念我……也不像以前……抱抱……”红豆揉揉睡眼,童音转为低喃。 “红豆不是最讨厌二小叔念你吗?” “才……才不讨……”尾音消失在空气中,红豆已沉沉进入梦乡。 “红豆?” 回应他的只有细微均匀的呼吸声。 白云合将红豆平放于床铺,为她盖上锦被。大掌轻拨开她覆面的发丝,他温柔的眼神带着微细自嘲。 “炎官的个性才能让你享受快乐的童年,若是我这阴沉的性子,你就不会是现在的小红豆了。” 炎官虽有时太过鲁莽,做事有失周详,但大而化之的乐观天性,使得自小由他带大的红豆耳濡目染,养成了开朗活泼的个性,完全看不出童年的阴影。 这是他所乐见的,也是他做不到的…… 那年,怜我不负众望地取下“白无常”一职,自阎罗手里接下代表其地位的无常令。 第5章 而同年,红豆在白云合暖暖的怀抱里,迈过天真烂漫的无忧年纪。 青嫩的幼苗顽皮地探出头来,偷得一抹春景,初尝人间情愁。 第三章 小小女娃长至豆蔻年华,红豆步入十五岁——宋朝女子最美丽的年龄。 随着时光递嬗,红豆一直认为能永远维持平静、稳定的“家”——阎王门,却发生钜变,不能如她所愿。 “黑无常”牛耿介两年前离开阎王门,走得仓卒、走得令人措手不及。 红豆只隐约记得三干爹离开的前一天夜里,不断嘶吼狂叫的他嘴角淌着大量鲜血,每咆哮一声,便溢出更多的腥红,原先朴拙的脸庞竟像野兽般狰狞。 她吓坏了,躲在远远的廊柱边,屏息地将一切尽收眼底。 三干爹的“无常居”几乎让他毁损成废墟,他徒手击碎石墙,紧握的拳头黏附着可怕的鲜血,仿若对痛楚毫无感觉。 小干爹、二小叔及大干爹甚至压制不住发狂的他,个个身上皆挂了彩。隔天,三干爹便失去踪影……据说,三干爹是因为练功不慎而走火人魔,但她不愿相信,因为三干爹的沉稳是四人之最……想探究,却只得到小干爹、二小叔的支吾其词及推托。 牛耿介的失踪让红豆难过了好一阵子。她好害怕若有一日,所有疼她、宠她的人都如同三干爹般决绝地离去,那她又该如何? 粗线条的石炎官看不出红豆暗自惊恐的心思,只当她是因为牛耿介的离去而难过,但白云合却深深明了她的恐慌。 所以从两年前开始,每日午膳过后,他都半强迫地拎起红豆到书房,她练字,他便磨墨;她吟诗,他便倾听,为的就是不让红豆有空闲的时间去胡思乱想,也让她知道,只要她轻轻抬眼,身畔绝对有人伴着她,不让她孤单。 小时候最害怕的背诗习字,现在对她而言,竟甘之如饴。 “二小叔,我画完了。”红豆放下毛笔,挥手招来白云合的注意。 十五岁的红豆几乎与十岁时的模样相差不远,非但长得不高,甚至姑娘家该突出的部位不突出,该圆润的地方也不见圆润,连性子也没成熟多少,依旧童心未泯,让白云合时常忘却她的真实年龄。 近来她迷上绘图,先以身边的亲人为主角,为大伙绘制画像。 “我瞧瞧,”白云合见着画像,暗自咽下冲喉笑意,“你画的是炎官?” “嗯!很像吧,一瞧就明白呢。”红豆自信满满。 像!当然像!整张纸上只见一团黑漆漆的墨迹,其中还空下两处白色圆点——正确说法应该是“眼睛”,而那团黑不隆咚的部分,当然就是石炎官最为自豪的虬髯胡。 这张画像是她画过最明显易懂的一张,多亏炎官有如此醒目的特征。 “很像。”白云合点点头。茂盛虬髯胡确实盘踞炎官大半张面孔,让他离“人形”越来越遥远。 “下一个就换你了。”她可是很公平的,绝不会有差别待遇。 “我期待。好了,去洗净手,等会儿我让人送些糕点过来。”不忍伤害红豆的心,白云合允诺。 红豆开开心心跑往后堂去洗手,此时“喀喀”两声,清亮的敲门声传人。 “进来。”白云合道。 怜我缓缓步人,平淡冷然的容颜一如往昔,“二爷,阎王有事找你相谈。”虽然她已是阎王门白无常,和白云合处于平等地位,但她私底下依旧尊称他一声二爷,不论他如何劝说都不愿改口。 “喔?”他挑起剑眉。 “阎王在议事堂里,武判官也在。” “好,我收拾完就同你去。” 趁着白云合收拾桌上文房四宝时,怜我打量摊躺桌面的画像。“这是?” “红豆的墨绘。” “我以为……” “以为是墨翻了?”白云合帮她接下评语。 怜我点点头,唇角泛出久违的笑。 “原来你还会笑?我以为你早已无情无欲。” 白云合意有所指的话,让乍现的浅笑霎时消失无踪,她窘困地低下头。 “我没有其他意思,你笑起来很美,像是年轻姑娘该有的模样。” “二爷过奖了。”怜我冷冷淡淡地回应,拒人于千里之外。 白云合不以为意,卷收起画,沉敛的嗓音缓缓道:“你若不能让自己活得开心,只有终生苦痛下去。” 听出白云合的言外之意,怜我勾起苦笑,双瞳盈满苦楚。 她伪装坚强的假面具瞬间剥落,唯有在白云合面前,她才能倾吐心酸,因为他是唯一明白始末的旁观者。 “我要怎么活得开心?我的命掌握在他手里,任他收紧放松!每呼吸一口,就感觉到他箝制在颈间的束缚,在在提醒着‘我是他的’!提醒着我一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我活得好痛苦!”怜我双手无意识地握住颈项,仿佛那儿有道无形的枷锁,教她喘不过气。 “既然已知这辈子逃不掉,何不放宽心胸,以另一种心境来看待?” “放宽心胸去迎合他吗?我做不到!”怜我口气中是强烈的不屑。 眼见她激动得不能自已,白云合仅是静定如常地轻笑道:“知道吗?你与他非常相似。” 怜我脸色蓦地刷白,蛾眉紧皱,不敢相信白云合竟然拿她和“他”相提并论。“二爷!你是最了解我和他的人,甚至亲眼见过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你怎么能——”白云合扬手制止她,“你可曾细想,为何我从来不唤你的名字?” 怜我愕然回视他。她的名字?那只不过是个“不要任何人可怜我”的嘲讽呀! “二爷——”她想追问。 “好了、好了,咱们再谈下去,何时才能到议事堂?”白云合仅回她一个笑容,避掉她欲出口的疑问。 心中明了白云合不愿多谈,怜我沉着脸,跟随他的脚步出了书房。 白云合突然回过身,“收起你这副委屈的小媳妇样,否则待会儿还让人以为我欺负了你,不给我好脸色看。” 他口气轻松自若,却让怜我心一凛,深邃的眸子低垂。 连二爷也无法帮她;她明白没有人能救她,谁都没有办法。 她只能伴着那个魔物沉沦在炼狱中,永不超生。 深吸一口气,她回复冷然的面孔,加快脚步跟上白云合。 蹦蹦跳跳的红豆回到书房,却瞧不着白云合的身影,只来得及看到白裙一角拂过门槛,往右方而去。 怜我姐?她找二小叔有什么事?红豆皱皱鼻头,提起裙摆跟了上去。 ※※※ “你迟了。” “方才陪红豆练画,稍微迟了点。大哥,这次是什么事?严重到要将咱们全凑齐了?” 阎罗食指向右侧空椅上一点,指示白云合坐下来再谈。 白云合翩翩坐定,慵懒地等阎罗开口。 “我要你接下此次‘阎王令’。”阎罗抛给他一卷木册。 白云合黑眸掠过惊异。他已数年未曾接过阎王令,一方面是阎王门能人奇+shu$网收集整理辈出,让他几乎完全退居幕后;另一方面是,没有任何案子困难到必须借他之手来解决。 “那炎官呢?”白云合好奇地问。 “老大说这道‘阎王令’是要送给你的奖赏。”石炎官努努嘴,他连此次的任务是啥也不知道,老大的嘴紧得像蚌壳,套也套不出。 奖赏?白云合摊开木册迅速浏览,尔后眼睑一扬,露出许久不见的嗜血魔笑。 “接是不接?”阎罗淡问,却早从白云合脸上的快意得知答案。 “岂有不接之理。”他爽快回复。好个奖赏呀! “老二,可别长年末展身手,全给生了锈。”石炎官朝空抛了一颗瓜子准备人口,还不忘调侃白云合。 白云合抢下瓜子,利落地送人自个儿嘴里,回敬石炎官一个嘲笑的眼神。 阎罗打断兄弟俩斗嘴的好兴致。“做得干净漂亮点,别留下蛛丝马迹。” 墨绿妖瞳直勾勾盯着白云合,两人交换心知肚明的眼神。 “你若做不好就别回阎王门,省得浪费米粮。”阎罗难得和他开起玩笑,只是脸色依旧冷肃,不知情的人还真误以为他在威胁白云合。 白云合朗声大笑,“没事的话,我就退下罗。”他还得回书房陪小红豆吃点心。 “快滚。”阎罗不留情面地轰他出门,顺道也丢给石炎官一个“你也可以滚了”的锐利眼神。 议事堂内顿时只剩下怜我和阎罗,气氛诡谲凝重得教人透不过气。 “白云和你谈了些什么?”阎罗背靠躺椅,将怜我的脸孔尽收眼底,自然没遗漏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无力。 “没有。” 阎罗晶亮似鹰的眼眸打量着她,低哑慵懒的嗓音轻吐命令。 “过来。” 怜我倔强的脸上浮现难堪,身子竟反抗的不移不动。 阎罗不再重复,直接将她扯近自己。 “别这样!”她想挣脱他的掌握,却换来他不满的眼神。 “你向白云诉苦?”他收紧手掌,牢牢箝制她。 “我们不是你所想像的不堪!”她放弃逃脱的念头,明知道所有的挣扎只会换来他更霸气的对待,她却不甘轻易臣服。 “我知道。白云不会,而你——不敢。”粗糙的手指滑上她的颈项,薄唇展现的笑意嘲弄着她的懦弱。 她恨恨地瞪视他,却只得到他低浅笑声回应。 随即烙印在唇上的火辣热吻,再次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 甫踏出议事堂大门,石炎官便缠着白云合,想明白到底是什么重大的任务能让文判官“重出江湖”。 第6章 “这次阎王令到底是啥任务?瞧你满脸兴致勃勃的。” “阎王门老规矩,别过问。”白云合轻松堵住他的嘴。 阎王门向来是何人接下阎王令就由何人全权执行,除非任务失败,接令者死亡才有变换的余地。 “二哥,别这么小家子气嘛——透露一点点就好。”石炎官仅在有求于他时,才会心甘情愿地唤他一声二哥,狗腿的嗓音教人鸡皮疙瘩掉落满地。 白云合失笑地加快脚步,想摆脱掉石炎官的纠缠。 唉,红豆与炎官有求于人时的那副谄媚样,简直是同张模子印出来的,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女吧! 只不过,撒娇的神态出现在红豆身上,还能称得上俏丽可人,若换成在黑熊般的炎官身上,说多恶心就有多恶心。 “炎官,别这样,真难看。”白云合别过脸,不让自己的双眼承受此种荼毒。 “你不透露点,我就缠到你说为止!”石炎官快手勾住白云合的右臂。 “维持点武判官的威严好吗?让红豆瞧见岂不笑话?” “二小叔!” 说人人到,红豆双手叉着小蛮腰,豪气地张开腿,挡在两个大男人面前。 石炎官迅速放手,还不忘与白云合保持三大步的距离,方才耍赖的贱样也如烟消散,为自己保持小干爹的形象。 “红豆,姑娘家不可以这么粗鲁地叉张腿,站好。”白云合纠正道。 “为什么?”红豆气嘟嘟地问。 这还需要问吗?白云合与石炎官异口同声道:“因为难看。” “谁在问这个!我是问为什么?!”红豆二度开火。 “什么为什么?”白云合不解。 她该不会是气他一声不响地丢下点心时间,跑去赴阎罗的召见吧?白云合走近她,拍拍她的头,“方才你大干爹有事与我相议,二小叔不是故意要抛下你——”“人家不是说这个啦!”装傻!红豆拔掉揉弄顶上青丝的大掌,“你为什么要接下阎王令?” 二小叔这么弱,跑也跑不动,说不定连点穴也不会,大干爹竟然残忍到不念兄弟情义,要他去送死? “阎王有令,我能不接吗?”而且他还接得挺心甘情愿呢。 “可是你手无缚鸡之力,叫你接令,不等于直接叫你去死?!”何况方才她还听见大干爹威胁二小叔:“若做不好就别回阎王门,省得浪费米粮”,摆明了大干爹对二小叔有心结,才会如此无情! “红豆,这次的阎王令很容易完成,只要动动嘴皮子就够了,所以阎王才敢让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判官来接,你别太担心。”白云合满嘴谎言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堪称高手。 “真的?”红豆挑起一边柳眉,明示着心中的不得,她转向石炎官问道:“小干爹,真是如此?” 石炎官耸耸肩。他怎么知道?他都还来不及逼问白云,就被她这个程咬金给打断了。 “那我也要一块儿去。”红豆大声宣布,口气霸道得很。 她不放心让二小叔独身冒险,决心跟随他、保护他。 “你二小叔不是要去玩耶;太危险了,我不准!”石炎官在白云合开口推拒前抢先制止。 “你们刚刚还说没有危险!大人说话就可以不算话喔?”哼,被她抓到语病了吧。 “呃……”石炎官一愣,只能求助地望向白云合。 说呀,再说呀,男人的嘴还是锁牢点,白云合以讪笑的神情回应他。 白云合半蹲下身子,双手扶着红豆的肩头。“为什么你想跟二小叔一块儿去?你跟在身边,会让二小叔分心,你明白吗?” “我不会,我会很听话。” “二小叔只是离开数天罢了,不会有事——”“你会不会像三干爹一样,去了就不回来?或是回来了却变成另一个好可怕的人?”红豆幽幽打断他,泫然欲泣的神情让白云合内心泛起不忍。 “怎么会呢?这儿有讨喜可爱的小红豆,二小叔想回来的不得了,绝不会丢下你,一声不响的离开。” 他一直以为红豆已经由两年前耿介蓦然离去的悲伤中恢复,殊不知她始终悬挂心头。 “真的?” “我承诺。” 红豆猛一抬头,“你们大人的承诺都是骗人的!娘说她会回来接我,三干爹也说阎王门是他唯一的家,可……可是大家都骗我!想走就走!说不要就不要,压根没有考虑到别人的心情……”她咬着唇,任泪水在眼眶内晃动,一跺脚便往房间飞奔而去,沿途嚷嚷道:“走、走、走!要走就走!不跟就不跟!我不要同你们这些大人讲话了!再也不要理你们了!呜……”转眼间,火红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留下两个男人无奈地相视苦笑。 “老二,你把她弄哭了。” “她方才骂的可是‘你们大人’,别把责任全推诿于我。” “要不是红豆听到你接阎王令的消息,她干嘛哭?要不是你不让红豆跟着你一块儿去,她干嘛哭?要不是你什么不好说,偏偏况了‘承诺’,又怎会惹得小红豆哭成泪人儿?”看来石炎官是打定主意要将烫手山芋抛给白云合。 “最先不同意红豆跟我去的人,是你。”白云合提醒他的健忘。 石炎官明亮的贼眼骨碌碌一转,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你的意思是——倘若我同意,你就愿意拎着红豆出任务?” “我可没说。”白云合收起玩笑的脸孔,“别告诉我,你打算……”“没错!与其让红豆在府里大哭大闹,还不如……嘿嘿。”石炎官奸笑两声。他对娘儿们的眼泪最束手无策,干脆让白云这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去对付红豆泛滥成灾的泪水。 “别闹了!我杀人的时候,你要红豆眼睁睁瞧见吗?”白云合神色一敛。 “你想办法别让她看到不就得了?”石炎官轻松驳回。 “我一个单身男子,身旁跟了个年轻姑娘,诸多不便——”“哈哈!”石炎官海派地拍拍白云合的肩,“全天下的男人我都担心,就是不但心你。” 即使不论两人的辈分关系,他也不需牵挂白云和红豆两个孤男寡女独处,因为白云活脱脱像个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出家人! 说难听点,他比不能人道的太监更像太监! 白云合看穿石炎官调侃的心思,冷冷提醒他,“我也是个正常男人。” “喔?不知日前是谁把勾栏院的花魁姑娘给甩出房门?” “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又不像石炎官来者不拒,人尽可妻!”这就对啦,红豆也一定不合你胃口,所以我更不烦恼。” 红豆无胸无臀,就像营养不良的干扁豆芽菜,绝对引不起男人的兴趣。 “就让红豆出阎王门去见识见识外头的世界吧。”石炎官抛下结论,擅自为他做出决定。 白云合无奈苦笑,看来不了解情况的人,并不只有红豆。 他是要去办事,可不是去逛大街! ※※※ “换洗的衣物带齐了吗?银两?糕团?木梳?束发带?锦鞋?”粗犷的男音以温柔到令人泛起疙瘩的口吻,反复交代,生怕有丝毫遗漏。 “嗯,都带了。” “想吃什么、想玩什么、想买什么,就跟你二小叔说一声,知道吗?” “知道。” “对了,还有这把匕首,要是遇到手脚不规矩的臭男人,就‘刺’的一声,赏他一刀,别客气,明白吗?” “好。”红豆宝贝似地收起精致的匕首。 白云合半靠在赭红的大门边,好笑地看着耍宝父女档上演“十八相送”。光是炎官叮咛嘱咐所花费的光阴,就足够让他完成此次的任务,然而他却同意带着“绊脚石”来延迟进度,他也搞不懂自己的心思。 或许是红豆破涕为笑的脸蛋,让他为之心软。 “最重要的一件事——” 石炎官突然放大的音量,让白云合竖起耳朵。总算讲到最重要的事,是否也代表长时间的训话即将结束? “千万别让你二小叔碰酒,连小小一滴也不行,知道吗?”石炎官认真对红豆说道,虎目朝白云合看去。 “二小叔的酒量很差吗?”红豆好奇地瞧着两人脸上各异的神情。“差,不但酒量差,酒品更差,小干爹方才所有叮咛的话都可以忘,就这一点绝对绝对不可以忘记!”石炎官要求红豆的保证,她乖乖点头。 “交代完了吗?我可以将红豆姑娘带走了吗?”白云合终于出声打断依依不舍的两人。再拖下去,天色都要黑了! “再等一会儿!”石炎官不满地怒瞪他,转向红豆的脸孔随即又温柔似水,变脸如同翻书般迅速。“记住了没,要不要小干爹再重复说一次给你听?” 天啊!还要重复一次? 白云合牵过骏马,一跃而上。他身子略压低,右手勾住红豆纤腰,利落地将她揽上马背,奔驰而去。 他早在三刻之前,就该直接采用这招,省得白白浪费宝贵时间!石炎官回过神来,暴躁地跳脚怒骂,吼声震天。 可惜与千里神驹的速度相拟,只化做一道闷雷,传不进他们耳中。 第四章 “咱们要往哪去?”坐在马背上,红豆度过了她第一顿的“野餐”,见天色渐渐由昏黄成暗黑,而他们还在树林里奔驰,她努力撑起沉重的眼皮,不让倦意席卷神智。 “先找客栈落脚休息,再迟的话,咱们就得露宿荒野。”白云合右手策马,左手轻扶在红豆腰间。经过大半天的折腾,他明白红豆吃不消旅途颠簸。 第7章 全怪炎官唠唠叨叨,拖延了他们的行程,今日要赶到汴京是相当困难了。 靠在白云合臂弯中的红豆渐渐打起盹来。 收拢敞开的外衫,他包裹住红豆玲珑的娇躯,不让寒风透入一丝一毫。 林间不远处闪烁着微弱火光,像是偏远荒郊的猎人住户。 唯今之计,只能向猎户借居一宿了。 驱马前进至木屋前,门前窄庭坐着一名妇人及两名稚童,正疑惑好奇地看着他们。 他放轻动作跃下马儿,如行云流水般未惊醒红豆。 “夫人。”白云合温和一笑,柔化俊秀的脸庞。 “这位公子,有何贵事?”妇人回以浅笑,客气询问。 “我与侄女因延误时辰,恐怕今晚入不了汴京城,可否叨扰一夜?” “公子言重了,出门在外,原本就诸多不便。只是借住一宿,没问题的。”妇人豪爽地允诺,随即又道:“不过,恐怕得麻烦公子与另一位借住的公子同挤一房。” “好巧,还有其他人?” 妇人牵起稚童,将白云合领进木屋内,“数刻前,有一名俊雅活泼的年轻公子来借宿。这位是我夫君。”她介绍坐在桌前的壮硕男子。 “打扰了。在下姓白,白云合。” 白云合才报上名字,左侧房的木门“砰”地一声,甩弹开来,惊醒美梦连连的红豆,并吓哭两名胆小的孩童。 一名面若冠玉,年龄与白云合相近的男子,错愕中又带欣喜地盯着他。 白云合笑意盎然的面容,在看清来人长相时瞬间冷然凛冽。 “白云——果然是你!”男子扑向白云合,语调中有浓厚的兴奋及狂喜。 狭隘的屋内并没有提供太多逃离的空间,白云合双手又抱着红豆,形成进退不能的窘境,被男子抱满怀。 “我好想你!没料到上天当真听到我的日祈夜盼!白云,喔……好怀念!”他反覆磨蹭着白云合,享受似地眯起眸。 白云合暗运起内力,准备将缠上他的男人震开,可还未施力,红豆一双纤手先推开男子。 “走开!臭男人!你压到我了!”红豆嘟嚷,揉揉小鼻头。 男人一怔,瞧瞧白云合,再看看红豆,眼眶内竟泛起薄薄水雾。 “你……你成亲了?”他抖着嗓,可怜的表情活似他是让白云合无情遗弃的对象,红豆反倒成了小狐狸精。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我、我一直在等你呀!你没良心……呜呜……”男子抽抽噎噎地控诉,脸孔埋在双掌内,肩头一颤一颤地,哭得好不伤心。 白云合放下红豆,扬手揪紧男子的衣领。 “风裳衣,收起你唱戏的本领!”他冷冷应对,仿佛对这种戏码司空见惯。 名唤风裳衣的男人抬起头,脸上未见湿意,只有笑咧的嘴。 “别这么无情嘛,你以前都亲切地唤我‘裳衣’呢。我真的好想你。”他趁白云合不注意时,使力捧住他的颊,印上数吻,啧啧有声。 白云合额前青筋突起,加重拉扯他衣领的力道。“你嫌左手臂挂在身上碍眼是吗?我很乐意再‘顺便’扯断它。”微言细语吐在风裳衣耳畔,血腥的威胁不让屋内其他人听闻。 “我是开玩笑,开玩笑的。”风裳衣识相地收起无赖笑脸,还不忘用衣袖擦掉在白云合脸上的口水樱开玩笑得适可而止,他深知个中道理。 “原来公子们是旧识?”妇人讶异地问。 “是呀。”风裳衣拉高嗓音强调,“而且是很熟、很熟的旧识。” “夫人,他就是另一个借宿者?”白云合不再理会风裳衣,转向妇人。 妇人点点头。 “叨扰了。红豆,咱们赶路吧。”白云合牵起红豆的小手往房外走。 叫他和风裳衣共处一室、共挤一床,他宁可自碎天灵而亡! “白云!白云!别走呀——”风裳衣见他们上马离去,急忙回房拎起包袱,朝朴拙好心的猎户一揖,“邱大哥、嫂子,谢谢你们今晚的好意,我要先走一步了。”好不容易与白云再相逢,是天赐的缘分,他会好好珍惜的。 风裳衣再三言谢后,赶忙随着白云合的脚步往汴京快马飞奔。 “二小叔,那个怪人追上来了。”红豆的瞌睡虫早教风裳衣给吓光光,只剩满腹好奇。“他是谁呀?”竟然能让二小叔失控。 “瘟神。谁沾上谁倒霉。”白云合没好气地道。 “白云——”由远而近的叫唤及马蹄声追上两人。 可恶!白云合暗骂。若非胯下的马匹太过劳累,他早早就能摆脱风裳衣的纠缠。 “白云,你们要去汴京吗?我同你们一块儿去。”风裳衣策马与他们并行。 “你是谁?”红豆问。 “我是白云头号爱慕者。”他大言不惭地声明,送上数道爱慕秋波。 “别胡说!”白云合斥喝。 “本来就是嘛……小姑娘,你又是谁?”瞧她与白云亲密得很,白云又一副保护过度的模样,不禁令他生疑。“你是他的……女儿?” 红豆奸笑两声,“是呀,所以你没希望了。” “不可能!白云怎么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女儿,而我竟然不知道?你满十二岁了吗?”风裳衣在暗夜中打量着红豆。 “我已经及笄了!大叔!” “叫大叔太沉重,喊声哥哥就行了。”风裳衣不改嘻皮笑脸。 “不要脸,还哥哥咧!”红豆甩过头。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风裳衣继续追问地红豆。 “不告诉你!”红豆朝他做个鬼脸,惹来风裳衣越发浓厚的兴致。 “这小丫头还真像炎官呢。”脾气像,口气更像。 “你认识我小干爹?” 风裳衣眉一挑。小姑娘生嫩得很,随随便便就套出话来。 “噢?炎官是你小干爹,耿介大概是三干爹吧?老大呢?他应该不会收养女儿。”嘿嘿……白云理所当然就名列二干爹罗。 红豆愕视着风裳衣。这个男人不只识得二小叔,连阎王门里的主头儿都摸得一清二楚。 “别浪费唇舌与瘟神讲话,累的话先睡一会儿。”白云合细语哄道。 只要红豆一睡着,他就可以残暴的将风裳衣剁骨扬灰、弃尸荒野,省得见了碍眼又刺目! “不累。二小叔,他认识阎王门所有人耶。”红豆压低音量和白云合咬起耳朵,“而且他说是你的爱慕者……”她一顿,恍然惊觉心中老晃荡的问题症结! 风裳衣是男的!二小叔是男的!可是他竟然在追求二小叔?! “你有断袖之癖!”红豆了悟地指着风裳衣大叫。 风裳衣摇摇头,纠正道:“我只是正巧爱上一个男人。”他坦荡荡的表白,毫不矫饰。 “正巧爱上?”未识情愁的红豆无法理解。 “小姑娘,倘若今天我对你动了情,我也会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恋慕于你。所以并不取决于你的性别,而在于‘你’这个人。” “所以你爱上的纯粹是二小叔这个‘人’,若他是姑娘,你也会费尽心力的追寻他?” “没错。原来白云是你‘二小叔’呀?”哈哈……又中了他的圈套啦,骗小姑娘是他最拿手的绝活。 “二小叔,把马骑靠过去,我要踢他一脚!”竟然敢再三欺骗她! 自始至终极少发言又奋力驰骋的白云合突然收拉缰绳。 他低下头,露出一抹笑。“你可以下马去赏他一脚,因为——我们已经到汴京城了。” ※※※ 越趋于深夜,汴京城竟然越发热闹。 乾德三年,官方取消三更后的宵禁限制,于是汴京城内出现一种独特又新奇的“鬼市”。 所谓“鬼市”的名称由来是每到五更,众饼铺、面食店、小摊、杂货、勾栏、瓦子及酒馆皆掌灯营业,灯火不绝、夜似白昼,而天明即散。 拜风裳衣所赐,原以为今夜到不了的汴京城,竟让他们给赶到了,足见白云合想摆脱风裳衣纠缠的决心及毅力。 三人踏人街道上最明亮的酒楼,“迎宾楼”。要了三间相连的上房,红豆一沾枕便沉沉睡去,风裳衣则是硬赖在白云合房内,还吩咐送上数样酒菜及清茶,准备与白云合促膝长谈。 “小姑娘睡啦?‘二小叔’。”风裳衣坐在桌前,咬着筷,半取笑道。 白云合坐在他右侧,为自己倒了杯清茶。 “咱们好几年不见,犯不着脸色如此沉重嘛,笑一个。”风裳衣右手想压按白云合的脸颊,被他挥掌格开。 “真无情。”风裳衣不以为意地继续问道:“你怎么不问问我这几年过得如何?还有我的右手臂是怎么接回来的?” 白云合注意力落在他完好无缺的右臂,“哪位高人,医术如此了得?” “算我运气好,传说中的隐世银发神医竟教我给遇上了,像缝补破衣般容易,三两下就将它接回来啦。”风裳衣拍拍右肩伤疤处。 “既然接回来,就好好爱惜点,别老干些蠢事,让人一怒之下给扯离身体。”白云合啜饮着温茶,语气中充满挖苦及戏谑。 “拜托,别说得好像与你完全无关一样,是你扯断的耶。”风裳衣没好气地睨他一眼。 “怪我?”白云合眯起眼。 风裳衣急忙摇晃着脑袋及手掌。就算心里真的是这么想,也绝对不能在白云面前承认,他深知白云翻脸不认人的恐怖。 “说正格的,这趟你出阎王门是为了任务吗?”风裳衣干脆转移话题,别老围绕着敏感的陈年往事打转。 第8章 “若是出任务,何必带个小姑娘绊手脚?” 甫提到红衣小姑娘,白云合脸上冷峻竟意外地柔化,让风裳衣醋意横生。 “炎官说让红豆瞧瞧世面也好,至于任务,她一知半解,不会有任何突发意外。”他更不可能让纯真的红豆目睹他残杀的一面。 风裳衣嘴角一抿,不怕死地捋虎须道:“你真拿她当女儿看如此单纯?哪有做二叔的宠孩子宠上天,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要是当女儿有这种特权,他宁可抛弃尊严,喊白云一声“爹”! “不当女儿还能当什么?将你脑中污秽的思想给抹杀掉!”白云合眼眸燃起发怒前的烈焰,捏碎掌间茶杯,恶狠狠地摩拳擦掌,摆明只要风裳衣再多说一句,他便会抛弃君子风度,动手痛殴他一顿。 “说说都不行喔……”风裳衣饱受委屈地嘟起嘴。 “连想都不可以!”白云合毫不留情喝断他的抱怨。 红豆是女儿。这个念头让他毫无保留地将心底的冷硬无情,点点滴滴释放、轻轻暖暖融化,化为满腔的亲情。宠她疼她,是因为心疼她年幼即为父母所弃,无依无靠,况且真要论溺爱疼惜,他连炎官的一半也比不上。 对于红豆,他从未存过一丝绮想,也绝不容许他人污蔑他们的感情。 风裳衣皱皱鼻头,“不想就不想嘛。” 干啥扯上红豆,白云就失控发怒呀?以前的翩翩风采呢? 风裳衣打量他许久,一改促狭逗趣模样,正色道:“白云,你变好多。” 白云合眉睫微动,却无意追问风裳衣何出此言。 “认识十数年,除了你酩酊醺然之时,我不曾见过卸下冰冷笑意的你。”风裳衣晃动手上的茶杯,“你的笑,像在嘲笑着所有映入你眼眸中的人事物,那么无情、那么冷讽……知道为何我会如此痴恋你吗?” 白云合摇摇头。他对结拜兄弟向来一视同仁,能斗嘴、能互损,却极少让兄弟们进一步探测内心深处;他并不认为自己对待风裳衣的态度会让他产生爱恋沉迷。 “因为你的眼神。”风裳衣举起瓷杯朝白云合一敬,“你给我的眼神,如同你给世间所有人一样的冰冷,不带情感……你让我感觉,在你眼底,我只不过和寻常人无异,而非身怀异禀的……魔物。”最后两个字,他轻吐而出,眸光一黯。“连我爹娘瞧我的眼神都是盈满惧意,可是你不同……即使寒若冰霜,对你而言,我只是个不起眼的风裳衣,不独特也不恐怖。” 可悲。他寻寻觅觅,为的只是一双无惧无畏的眼神……“面对一个连剑也握不牢的家伙,何惧之有?” “哎呀呀,别老拿这件事来取笑我,好吗?”风裳衣扯出笑脸,回复诙谐,“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这副轻视我的模样——”他嘟高唇瓣,准备再度偷吻。 “犯贱!”白云合抬起右脚狠狠踹向风裳衣的命根子,顺利地听到杀猪似的哀号,也连带阻止他的毛手毛脚。 “我……我……我是……真……真的……好……”好痛! 风裳衣痛得眼泪直流,一句话也说不齐全,瘫痪在桌缘。 “好、好狠……你竟然踢……” 呜……白云出“脚”,果然快、狠、准! ※※※ 翌日清晨,红豆踩着轻快的步伐,一蹦一跳地敲击白云合的门扉。 “二小叔,你醒了吗?我肚子好饿哦!” “醒了。”屋内传来白云合清亮温润的声音,门扉开启,步出一袭白衫的修长身形。 丝丝光芒柔和明亮地洒落在他四周,衬托他脱俗的容貌。 头一回,红豆竟然看他看得痴了…… “红豆?”他低唤道。 “啊?”她愣愣地微张檀口,带点茫然。 “不是说饿了吗?下楼去用早膳吧。”这小丫头该不会还没睡醒吧?一副迷糊样。白云合失笑地摇摇头。 红豆猛回过神,忙不迭地低下头,无意识到自己泛红了双颊。 “喔……对了,那个姓风的呢?要不要叫醒他?” “不用、不用。我也醒了。”白云合身后窜出另一道男音,是风裳衣。 “你为什么睡我二小叔房里?”昨夜明明订了三间房,干嘛非跟二小叔挤不可? “咱们久别重逢,促膝长谈,共温旧日恋情……”风裳衣一脸乐在其中。殊不知,他昨夜让白云一踢,疼痛将近两个时辰才渐退,他也十分哀怨地躺在冷地板颤抖一整夜,而白云连条被单也不施舍给他! 不理会风裳衣胡言乱语,白云合牵起红豆的柔荑,领着她来到一楼食堂。 几道清粥小菜,喂饱了饥肠辘辘的红豆。 早膳过后,白云合带领红豆逛起汴京相国寺街最具盛名的庙市。 由于善男信女逢初一、十五或特定日子都到庙观烧香祈福,川流人潮带动脑筋灵光的商人们,摆摊、走江湖、杂耍,吆喝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我觉得汴京这一带好眼熟,好像我曾来过。”红豆右手抱着一袋糖炒栗子,左手勾紧白云合的手臂,还得剥栗子,忙得很呢! “你从没出过阎王门,怎么可能会来过汴京?”白云合护着红豆娇小身体,避免摩肩擦踵的人群碰撞着她。 红豆记得没错,她曾经来过汴京,因为十一年前,他就是在汴京城的酒馆外拾回冻得像冰块的她。儿时的记忆太过模糊,何况那段记忆又如此伤人,因此他选择以欺骗她的方式回应。 “说得也是。二小叔,咱们要不要到庙里上炷香?”她瞧见香烟袅袅升天的情景,及信徒们虔诚参拜的神情,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白云不拜神,不信佛的。”始终尾随在后的风裳衣双手握满零食,忙碌咀嚼的嘴还不忘在一旁注解。 做杀手的,难不成还向神佛祈求砍人头颅时能利落轻松点吗? 白云合淡睨他,低下头朝红豆一笑。“你想上去?” 距离寺庙祀堂还得爬数百阶石梯,越往山巅,人潮越少,因为逛庙市的百姓以游玩及买卖为主,真正上香祈福的人反倒是少数。 “嗯。”红豆猛点头。 “好,咱们上去。” 风裳衣张大嘴,愕然看着两人手挽着手,一步步踏着寺庙石阶而上。 白云真要上去烧香拜拜?! “姓风的,你要不要一块儿上来?”红豆回过头,唤向满脸痴呆的风裳衣。 风裳衣如梦初醒,又点头又摇头,“要要要!红豆妹妹,以后叫我声风哥哥就好。”他晃头晃脑的赶上去与红豆并行。 红豆咧咧嘴,给他个坏坏的笑容,“论辈分,说不定我还得叫你一声‘伯伯’呢!”想占她便宜,想都别想! 远离尘嚣人群,扑鼻而来是微呛的焚香味道,并排矗立、直人云霄的老松,让古刹更添庄严肃穆。 “我去求支签。”红豆开心地松开白云合的手臂,仿效其他香客的举动,认真地跪拜在佛像前,口中念念有词。 白云合和风裳衣退至古刹旁的井边,白云合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红豆身上,眼神专注而仔细。 他不曾见过白云以如此独占的方式,将一个人的身影放在眼底。 白云说,红豆是女儿——自欺欺人。 风裳衣缓缓收回落在两人身上的视线,有一下没一下地踢弄地上碎石。 “白云,你的‘阎王令’何时执行?” “今晚。” “等小红豆睡了?” 白云合颔首。虽然他大可以不顾忌红豆是否会明了他此次的血腥任务,但却不愿让红豆瞧见他杀人时的模样,甚至是他杀完人时浑身沾满血迹的阴狠。 他只希望自己终生都是她心目中的书呆子二叔。 “你不想让她知道你的真面目?”风裳衣看透他的心思,微微一笑。“别用你那双讨人厌的眼睛看穿别人的隐私。”白云合冷冷提醒他。他并不了解风裳衣的异能究竟不可思议到何种地步,但当他漂亮的眼眸里显露出精光时,总会令人浑身不舒服。 “呵呵……”风裳衣眯起眼睛,一脸无害地摊摊手,“实际上,我看穿的,不只是关于你。” “你什么意思?”白云合敛起笑意。 “没啥意思,红豆过来了。”风裳衣顺势转移他的注意力。 红豆拎着一小袋物品,喜悦地奔向两人。 白云合接住猛扑而来的火红身影,眼神淡淡扫向风裳衣笑容满面的俊颜,对他欲言又止的话语心存芥蒂。 红豆叽叽喳喳地将所求得的签诗摊在白云合面前,白云合收回心绪,正准备接过那张淡黄色的纸签。 蓦然,一道轻淡嗓音似风拂过他耳畔。 “白云,别放太多感情下去。” 白云合倏然抬首,风裳衣却恍若无事,抢过红豆的签诗,与红豆展开一场打闹抢夺。 他能肯定,方才是风裳衣的声音。 他在暗示什么呢? 尔后突来的乌云蔽日,倾盆大雨冲散人潮,却冲不掉白云合心头难以言喻的郁结。 第五章 夜阑人静,万物俱寂。 暗巷内传来远处巡夜的打更声,四更天。 一抹黑影迅速跃出客栈窗棂,踩着如猫轻巧的步伐,与夜色相融为一,乍见之际,犹若夜奔魔魅,形似风,影似魂。 黑影来到一栋华美的官邸之前,不着痕迹地翻墙而人。 广阔幽静的宅院东侧,透着微光的书房,是唯一尚有人清醒停留之处。 书房内,不时传来纸张撕裂声及火光焚烧的焦味。 第9章 背对着门口,且专注于烧毁“罪证”的中年男子,未留意到身后有人缓缓步人,直到投射至地板上的暗影阻挡光辉之后,他才惊跳转身。 懒懒的身形半靠着门柱,背着月光,使他无从辨认来人。 “好大的狗胆!何人夜闯御史府?!”中年男子怒喝。 含笑的嗓音嘲弄地回荡在房内,“怎么?才多久没见,认不得我这张脸了吗?‘亲爱的叔叔’。” 中年男子一怔,倏然睁大铜铃双眼,不敢置信地低叫。 “你——” 黑影趋近,借着正熊熊燃烧的火炉照亮他长发半掩的清朗脸孔。 光与影交错在他刀刻似的五官上,形成诡谲的画面。 “你不是早已……”中年男子颤着手,愕然地注视那张艳似魔物的[奇][书][网]面容,那张早在十数年前就教他给毁去的脸! 怎么可能?!他明明…… “早该死了?”白云合轻声一笑,笑意却未传人眼底,“可惜阎王不收我这条命——不,应该说,我这条命‘卖’给了阎王,就等着这—天——”他蹲下身躯与中年男人平视,右手抚上他的颈部,语调一冷,“咬断你的咽喉。” 满意地看着中年男人的颤抖及恐惧,薄扬的唇角溢出嘲笑。 “不……叔叔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是你大娘!全是你大娘出的主意!你不可以把错归到我身上……”男子抖着声,仓皇向后挪移身躯。 他退—步,白云合便逼近一步。 “亲爱的叔叔,别露出这般恐惧、僵硬的模样,否则等会儿要扯下你头颅时,会浪费我更多的力气。”白云合笑笑地提醒他。 “呀——”白云合佯装吃惊地击掌,像忆起什么似的。“为了表达为人侄子的礼数,我就以最拿手的兵器来‘孝敬’您吧。” 他双臂微微扩张,在两掌之间闪动着一道奇异的刺眼银光,口气与动作是全然迥异的悠扬。 “你不可以只怪我……”中年男人猛摇头,冷汗涔涔地急嚷道:“若真要怪,你大娘刘氏、你爹、你娘,还有与你娘苟合的辽人及那个该死的杂种,他们才是你真正该杀的仇人呀!” 没错,虽然当年是他贪图家产放火想烧死白云合,但主谋者是刘茜那个女人呀!若非他爹极宠爱他亲娘,又怎会引发刘茜阴狠的杀机?若非他亲娘明明早已罗敷有夫,却勾搭上那名辽人,又怎会教他爹给痛下杀手?怪就怪他活该倒霉生为白家子,活该倒霉有一双不在意他的父母! “放心,该死的一个也漏不掉。可惜……你瞧不着了。”白云合眯起凤眼,神似于生母的眼眸染上血腥,竟有数分那绿眼辽人的嗜血魔性。 “你、你的眼!难不成你也是那辽人——”白云合甩动手上银光,冷峻脸庞露出一抹邪魅笑容,右手一挥,银光似毒蛇紧紧缠上男人的颈项,收紧。 “我是白燕然的亲生儿子,毋庸置疑。”他冷笑道,“不同的是,我不再是以往的白云合。”他已非当年弱不禁风、任人宰割的八岁稚童,而是从地狱闯过一回,看穿人性险恶的阎王门文判官! 男人激烈挣扎,未料颈上的银线反而更加死紧。他抽出怀中的短剑,想划断缠紧的银线,但只是徒劳无功。 “别……别杀我……咳咳!”空气进不了肺腑,他神色痛楚地哀求。 “再告诉你另一件事——”白云合微微松放箝制男人喉间的银线,橡玩弄鼠儿的恶猫,在将鼠儿吞下肚前刻意戏耍,“我杀你,不单因为要索回你施加于我身上一切痛苦,而是有人向阎王门出价,买你一条命。” “谁……是谁……”男人气还来不及顺,贼目一转,“我出两……不,五倍,只要你放过我……别杀我……”他不顾尊严跪地磕头求饶。 白云合猛扯动银线,将男人扯近,缓缓靠在他耳畔道:“阎王门虽然只要出得起价就接,但是,此次杀你是‘阎王’的命令,所以你——非死不可。” “不……”男人惊慌地流下泪水。 “因为,‘阎王’比我还要恨你。”白云合朝他露齿一笑,像猛虎撕裂猎物前的神情。 “为……为什么?”他不记得他得罪过名声如此响亮的“阎王”呀!他虽然为官贪了点、手段毒辣了点,却还不至于蠢到犯上阎王门的头儿呀! 白云合神情一敛,右手一扬,银线瞬间化为利刃,划断了男人的颈部,在空中形成一道妖异血痕,断颅滚落至他的脚边,惊惧的双眼充满不解地圆瞪着他。 白云合甩动掌间银线,将黏附其上的腥红甩离,收缠回双腕之间。 如鹰的视线移回地板上的断颅,缓缓答覆断气男子的问题。 “因为,他就是你口中的‘杂种’。” ※※※ 原本已上床就寝的红豆,在半梦半醒间突然忆起早上到佛寺为白云合所求的平安符忘了交给他。红豆坐起身,茫然地揉着惺忪的眼。 还是明早再给二小叔吧……她朦胧地想,螓首又沾上枕缘。 可是明儿个会不会又给忘了呢?依她善忘的本领,是有这个可能。 “还是偷偷塞到二小叔衣裳里好了。”她说服自己的瞌睡虫,起身披衣,轻巧地推开白云合房门。 阗黑无声的房里,悄然得有些吓人,红豆蹑手蹑脚拨开帷幕,探出小手,在黑暗中寻找她的目标。 由床沿摸到床角,却始终摸寻不到鼓起的人体,难不成二小叔给睡到床铺底下了吗?红豆掌起灯,发觉床上的锦被平平稳稳地折叠好,并无人躺睡的迹象。 “这么晚了,二小叔会上哪里?” 她又偷偷摸摸跑到紧连的风裳衣房内探查,除了熟睡得像头猪的风裳衣之外,哪来的二小叔身形?她悻悻然地踱回白云合房内。 等上半刻后,红豆沉重的上下眼睑,发出了喜相逢的讯息,她窝在白云合的床辅上,忍不住打起盹来。 这就是白云合回到房内所见的景象。 红豆双脚缠绕着锦被,双手包握着红色小锦囊,倾斜的身躯一半靠在枕上,一半依在床板边,菱嘴发出细微似猫鸣的打呼声。 她在这里多久了?白云合先是一怔,随即想到必须先换下这身血衣。 “二小叔……”他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唤,白云合不假思索,迅速灭掉烛火,让内室回归黯黑。 “怎么烛火灭了?”红豆饱含睡意的嗓音带有浓浓倦意。 “风大。你怎会在二小叔房里睡?棉被也不盖好,着了凉可如何是好?”白云合不慌不忙地走近床铺,即使在无法辨光的暗室内,他依旧能将红豆娇憨可爱的模样尽收眼底。 “我……对了,我是要把平安符拿来给你的,可是你不在房里。二小叔,你上哪儿去?”黑暗中,红豆无法看清白云合,只能凭着嗓音传来之处和他对谈。 “睡不着,出去走走。红豆,要不要回自己房里睡?”白云合已坐在床沿,床板因重量而发出沉沉的声响。 红喜坐起身子,感受白云合温暖的气息吐纳在她正前方,她伸手拉他的衣袖,却触及到一片湿腻缠滑的冰冷。 她将沾上黏液的食指放置鼻前一嗅—— 血!是血的味道! “二小叔,你在流血?!”她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滑下床铺,快迅点燃烛火,想瞧清楚白云合究竟发生何事! 火光一亮,将白云合浑身阒冥的模样照得一清二楚。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至少她从没看过身着黑衣的二小叔! 他向来总是一袭洁白长衫,手持纸扇,举手投足之间满满的书卷气,浅笑之间更是尔雅俊秀。没想到仅仅衣着颜色一变,竟带来钜大改变,现在的他——就像以往她在阎王门所见的杀手! “二小叔……” “我没受伤。”白云合眸光微黯,取出干净衣物,步人屏风之后。 “你杀人了?”红豆紧随其后,轻声追问。 白云合背对她,褪下黑衣后,光裸的背脊布满陈年的伤疤及鞭痕,虽然早已结痂淡化,却不难想见当年是如何怵目惊心。 红豆一怔,眼神离不开他身上一条条的恐怖伤疤。 此刻,她才发觉与自己相处十数年的二小叔,有着她完全不了解的过去。 她摊开掌心,平贴在他背上凸出的伤痕。 白云合僵直身子,仿佛不习惯让人触及身后疮痍的记忆,红豆动也不动,泪水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 “很痛吧……”她哑着声,不敢想像那一道道伤疤的残酷由来。 “不会。” “骗人……怎么可能……不痛……” “真的不痛。”即使曾经痛楚过,也早忘了当年咬牙忍耐的点滴。 “二小叔……”红豆埋首在他背后,微温的泪水沾湿他的背肌,像在为他哀泣,为以前哭不出泪的他,补足每一次因疼痛而硬吞的悲愤。 “你不问我伤疤的由来?不问我今晚到底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白云合依旧没有动,静静任她环紧他的腰间,感觉身后的她哭得一抖一抖。 她好笨!身处阎王门,还有哪个人的手是干干净净?没有!只有被紧密保护的她,不知疾苦,愚昧的认为阎王门的众人如同她一般! “不问!不问!不问!”她猛摇螓首,抽抽噎噎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结了痂的伤口既然不会再痛了,就不要再次揭开它……今天晚上,你说只是出去走走,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白云合沉敛的眸中闪动一抹释然,柔化了原先占满的轻愁。 第10章 他不肯说,她就不问! 他微微一笑,紧紧反握那双环抱着他的藕臂。 不需安抚、不用赘言,在这个小小的臂弯内,这副看似柔弱,仿若轻折便断的细瘦身躯,竟意外地为他撑起肩上负驮数载的沉重记忆……※※※翌日清晨,神清气爽的风裳衣按往例溜进白云合房内,准备先来个早安吻。甫推开门——“嘘!”床铺上的红豆猛转向他,食指做出噤声动作。 只见白云合靠着红豆的肩头,疲累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沉沉入梦。 两人虽未衣衫不整,看在风裳衣眼里却相当不是滋味,尤其白云合竟全然放松,连他进到房里也丝毫未觉!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做了什么?”风裳衣急得哇哇乱跳,又不敢吵醒熟睡的白云合,只能不断以唇形“逼问”红豆。 红豆困惑地眨眨眼,看不懂风裳衣嘴巴一张一合的“唇语”。 风裳衣动手分开两人,将白云合安置在被窝里,食指朝红豆勾了勾。 “咱们到楼下谈谈。” 红豆拍拍皱巴巴的红衫,点点头。 正离开床铺,低头瞧见手里紧握的平安符,她轻手轻脚地挂在白云合脖子上,才随风裳衣到楼下食堂吃早膳。 “你们怎么会睡在一起?是你爬到白云的床上?”风裳衣打翻醋坛子,不满地啃着肉包,口气凶恶。 他都还没染指白云,竟就被这颗未萌芽的小红豆给捷足先登?!“昨夜很冷,所以我叫二小叔帮我取暖,怎么,不行呀?”她随口胡诌,不打算将昨夜的一切吐实。 “他怎么会睡得这么死?是不是你朝他下药?”风裳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现在依然不敢置信白云会在她面前睡得毫不设防。 红豆挟了口小菜送人嘴,食之无味地咀嚼,懒得回答风裳衣。 她怎么知道二小叔会睡得这么熟?昨夜她环着他,纵情大哭后才发觉二小叔居然睡着了!任她如何摇晃喊叫、拖拉拐骗,他不动如山,害她还得扶拖着他高大的身躯到床上,累得她一闭眼就沉睡到天明。 二小叔那张平静的睡颜,就像疲累许久后又得到释然的解脱模样……有些稚气,也有些傻气。 “也不太可能……你要是向他下药,八成被他打得鼻青脸肿,怎么可能活蹦乱跳,还能安然吃着早膳?”风裳衣见红豆不答腔,自言自语地接下去。 “你怎么知道向二小叔下药会被他打一顿?” “废话,因为这种事我做过呀。”风裳衣答得理所当然,他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最佳实例。 “喔?”红豆柳眉一挑,咬着竹筷,“你为什么向我二小叔下药?” 风裳衣喉间滚出一阵贼笑,神色暧昧地朝红豆眨眨眼,“嘿嘿嘿……我想下个药,直接跟白云来个‘生米煮成熟饭’罗。” “煮饭?”她没听说过二小叔会下厨呢。 “结果你二小叔不但把我揍得不成人形,还将我五花大绑丢入湍急的河水里,把我当成死狗放水流!”回想当年的情景,风裳衣不由得一阵哆嗦。最呕的是——他连白云的衣衫都还没碰到,就教人揍瘫了! “一定是因为你煮饭太难下咽,所以二小叔才不跟你一块儿煮。”红豆听完以后,简单下了结论。 风裳衣懒得向红豆解释“煮饭”的真正涵义。 “他就是如此决绝,可是我就爱他冷冰冰的模样。”风裳衣捧着双颊做出小女人娇柔摸样,惹得红豆猛翻白眼。 “二小叔才不会冷冰冰呢。”她的二小叔温柔又善解人意。 闻言,风裳衣脑中突生邪念,眼眸闪露恶作剧的光彩,自衣袖内掏出白玉药瓶,神秘兮兮地在红豆面前晃动。 “那是因为你不曾见过白云的真面目——喏,这药丸可以让你瞧明白,认清楚,省得你被蒙在鼓里,傻傻的以为白云是如何善良伟大。” “这是什么?” “当初为了和白云‘煮饭’所调制的药丸。”他抽开瓶塞,倒出两颗晶莹剔透的翠绿药丸。 红豆拈起一颗,东闻闻西嗅嗅,除了一股淡淡的花草香之外,并无其他奇特之处。 “尝一尝。”风裳衣鼓励道。 红豆不疑有他,将药丸放人嘴里,再三咀嚼。 “没啥特别好吃呀。”既不甜嘴也不美味,活像在嚼生黄豆仁。 “这又不是甜糖。”风裳衣赏她一个大白眼,“仔细感觉口里蔓延的味道。” 红豆鼓起双颊,认真地照风裳衣的话做。 “呀!是酒的味道!”她恍然大悟。 “聪明。”因为白云不饮酒,举凡酒类制品,甚至只要沾有酒味的食物,全数忌口。为了“摆平”白云,他花费心力,寻遍大江南北,研制百草奇花,总算炼出这些小玩意儿——小小一颗,可媲美一壶陈年的琼花露呢。 “这跟二小叔有啥关联?”红豆蠕动双颊,口中药丸越是咀嚼,酒味越是浓厚,她猛喝茶,冲掉嘴里的味道。 “你出阎王门前,炎官应该有交代过不能让白云碰酒吧?” “你怎么知道?”她讶然道。太厉害了!连小干爹的叮咛也一清二楚。 “炎官的性子我比你更熟悉,那头熊也不会说太多复杂人话的。”风裳衣似褒似贬,他甚至还能想像石炎官在说这句话时的种种神情。 “小干爹说二小叔的酒量不好,所以不能饮酒。” “酒量不好?哈哈——笑话!白云酒量好得没话说。”只是酒品太差。风裳衣心中暗加一句。他拈着另一颗药丸,置于红豆掌心,轻声诱惑道:“想不想瞧瞧不一样的‘白云合’?” “不一样的白云合?”红豆傻傻地重复。风裳衣开心地点点头,脸上因恶作剧而更显明亮光彩。 “想办法让白云吃下这翠绿药丸,包管让你大开眼界。” 他太好奇了!疼爱红豆的白云喝了酒之后,会不会酒后失态地痛扁她一顿,就如同上回对待他的方式一样?蓦然,一道斥责的嗓音由他心底窜出——红豆与你无冤无仇,她恐怕连白云的一根手指也挨不住,万一白云失手打死她怎么办?何况这丫头尚有更“意外”的未来等待着她,他没必要落井下石。 “不成!不成!还是别试,后果太严重!”他出尔反尔,欲收回红豆掌心的小药丸。 “为什么?”红豆缩手,不明白风裳衣一会儿贼笑,一会儿又内疚的奇异反应。 “白云喝醉的时候是很吓人的!把药丸还我!”他是为她好耶!这颗小红豆竟然不领情! “不还!”红豆坚持反对。她的好奇心已全数让风裳衣一席话给勾了出来,怎么能说还就还? 到底二小叔喝醉之后会产生什么变化,为何风裳衣和小干爹每每提起,脸上的神情都带着一抹——恐惧? “不还就别怪我动手揍你。”风裳衣龇牙咧嘴地威胁她,抡起拳头。他虽然不打女人,但吓人功夫可是一流的。 “呀——二小叔!”红豆朝他身后轻唤。 风裳衣撇撇嘴,压根不信她的别脚谎言,“想唬我?门儿都没有!快把东西还我!”他举高拳头。 “她拿了你什么东西?”白云合双手环胸,沉声问着。 风裳衣猛回过身,不知白云站在身后多久,更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红豆?”白云合不理会风裳衣受惊过度的愣呆样,转而问向红豆。 “没什么,是风——”红豆话还来不及出口,风裳衣大掌准确地盖上她的菱嘴,挡下所有声音。 “我和红豆闹着玩、闹着玩的。”他向红豆抛丢数道暗示的目光,要她赶紧藏匿掌中的翠绿药丸,红豆收到讯息,相当合作地以若无其事的态度,将小药丸收置于腰间。 “别动手动脚。”白云合冷冷瞧着风裳衣贴在红豆嘴上的手,仿佛用眼神就能扳断它。 风裳衣迅速收回手掌,一方面是不希望让心上人有所误解;另一方面是这只手掌若再被扳断,要接回来可难如登天。 “二小叔,咱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回阎王门吗?”红豆询问,并动手为他盛上满满一碗清粥。 “你想回去了?” 红豆摇头。“咱们再玩几天好不好?”她难得能出一趟远门,这次回阎王门后,不知道还得多久才能再出府呢。 “好,二小叔正巧要拜访一位友人,晚些时候回府,无妨的。” “我也要跟。”风裳衣不断在白云耳旁嗡嗡叫,像只黏人的苍蝇,可惜没人理睬他。 “还有,这趟要给爹爹们买些玩意儿,还有怜我姐、黄魉、青魈、蓝魁、牛头、马面……”红豆开始计算这次得采买多少东西回阎王门“孝敬”众人。 “喂,有没有听到呀?我、也、要、跟!”风裳衣锲而不舍地嚷嚷。 啪答!一盘豆腐乳精准无误地砸向风裳衣脸上,封住嘈杂的嘴。 第六章 就在红豆与白云合停留在汴京的第十日夜晚,被满满好奇心压迫数日的红豆终于将心底的决定化为实质行动。 “二小叔,红豆给你送汤来罗——”喳呼声由远而近,粉嫩嫩的身影毫不端庄地踹开白云合房门,笑咪咪地捧着一大盅汤晶走进。 侧坐窗棂旁的白云合放下手中书册,迎向兴致勃勃的红豆。 “还热着呢!”她翻开盅盖,让袅窜的白色香气证明她所言不假。 她拉过白云合,一同坐在桌前。 “这是我花了一下午的成品,二小叔,你快喝喝看。”红豆催促道,语气高扬。她眼巴巴地盯着白云合,贼头贼脑的模样让他暗生疑心。 第11章 那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莲子汤。 白云合不动声色地翻搅汤内的材料,并无任何异样,他小尝一口,甜而不腻、浓淡适中,堪称极品。 “不错。”他中肯地评论,没想到红豆的手艺足以媲美宫廷御厨。 红豆干笑几声。莲子汤当然好喝呀!那可是她花了一锭碎银买来的呢。 不一会儿,白云合赏脸地将莲子汤喝得碗底朝天。 红豆眨眨灵目。奇怪,二小叔怎么没有任何变化?她明明将风裳衣给她的药丸捣成粉状,全数加入那碗特制莲子汤啦! 该不会是风裳衣唬弄她吧? “二小叔,喝完这么好的汤,你……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吗?” 她当然不能笨得直接问他:你醉了吗?准备要“酒后吐真言”了吗? “你厨艺相当不错,将来不用担心你让大家给休回府里。”白云合温文低笑,以为红豆是等待他的赞美之词。 可能一颗药丸的效用不够。红豆沉吟。好吧!再去向风裳衣要一颗。 “二小叔,厨房里还有,我再端来给你喝。”红豆一溜烟地飙出房门,快得让白云合来不及阻止。 红豆今儿个怎会如此殷勤? 是突然孝心大发吗?白云合摇头,红豆小脑袋中压根没有“孝顺”这两字的存在空间。 他的视线落在空碗内,残存的白色细末令他皱起眉心,迅速在脑海中搜寻记忆。 没错,他曾经见过也尝过这玩意儿,是在……该死!是风裳衣! xxx “快!再给我一颗!”红豆双手捧着第二盅由厨房端来的热汤,一脚踢开风裳衣的房门,将他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挖了出来。 风裳衣奋力睁开惺忪睡眼,口齿不清地问:“一颗什么?”说完又准备倒头躺回被窝中,继续方才的美梦。 “药呀!吃了会让人醉的药!”她硬生生将快瘫回床上的男人再度扯回原位,小手在他身上东滑西溜地翻找药瓶。 “不是给你了吗?”他糊里糊涂问。 “一颗不够啦!二小叔根本没有反应!” 风裳衣霎时睡意全消,睁大眼愕然道:“你……你真的让他吃了药?!”见红豆颔首,风裳衣脑筋呈现片刻空白,而后蓦然回神惊叫。 “惨了!惨了!我的包袱,我的包袱在哪?快、快!我要逃,对!我要逃……逃到大辽,大辽好,大辽风光秀丽、牛羊成群。三年,噢不!五年后再回来!”他跳下床铺,手忙脚乱地将衣物全扫人蓝色布包内,口中念念有词。 红豆拉住忙碌的他,“你要逃到哪里都没差啦,先把药给我。”她摊开白嫩小掌,向他索讨。 “你疯啦?!一颗药丸足以让白云毁掉汴京,你还敢向我要第二颗?!”初生之犊不畏虎,她这颗初萌红豆也欠人教训是吗?! “骗人!二小叔还好好地待在房里,等我再端一碗莲子汤给他喝呢。” “那是药效还没发作啊!”天呀!他这次不单单只会让白云扭断一臂,说不定神智不清的白云会“喀喳”一声地拧断他的细嫩颈子!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轰隆巨响打断两人的对话。 红豆与风裳衣同时以缓慢的速度,转向声响来源。 灰飞烟灭间,整块客栈“墙”尸瘫倒在地,不断激起阵阵沙浪。 红豆被突来的沙尘呛得泪眼直流,捂着嘴轻咳。 “完了,发作了……”风裳衣直觉阴风刺骨,薄冷汗珠不争气地淌流满。沙尘渐息,灰雾间的人形也越发清晰。 “哇——”风裳衣惨叫一声,头也不敢回的夺门而出。 逃命!他要快些逃命! 这是此时风裳衣脑中唯一念头。 他飞奔下梯,顺道将几名被巨响惊醒的掌柜、伙计及顾客拎出客栈,能救几个算几个! 红豆,对不起,风大哥忘了顺手将你给救出来,你好自为之吧……反正祸是由你闯,也合该你来收拾。 临走前,他还不忘流下两滴男儿泪来哀悼可怜悲惨的小红豆。 转眼之间,厢房内只剩下错愕的红豆及“杀墙凶手”白云合。 气氛凝重得快教人透不过气来,红豆清清嗓,试图解除此刻尴尬。 “呃……二小叔,你把两问房给打通啦?真是辛苦你了,呵呵……来,喝汤。”见苗头不对,她急忙陪笑地奉上莲子汤。 毫无回应。 她偷偷抬起眼,缓慢地、极慢地、超慢地移高视线,最终胶着在白云合的脸上,对上他深不可测的瞳心。 原先温和浅笑的俊颜敛起彬彬文质,微仰半眯的风眼直勾勾地盯锁她的脸蛋,紧抿的嘴角让她读不出他的情绪,卸除束冠的黑发狂浪地披散于他衣衫不整的肩头,双颊浮现的异红,证实了风裳衣的药丸功效已经发挥得淋漓尽致。 “二小叔……你、你是清醒的吗?”红豆探问,身子不着痕迹地小退一步。 他的模样有点吓人,不言不语的时候更是让她猛打寒颤。 此时的他……与大干爹阎罗的味道竟有十成的相似。 红豆困难地吞咽口中唾液。 好,她决定效法风裳衣孬种的举止,先逃了再说。反正自古以来“女子”与“小人”是被放在同等地位上相提并论,她就顺从伟大的至圣先师,充当一次小人也不为过。 决定之后,红豆目标瞄准房门,猛一闭眼便往门口窜逃。 砰!红豆脑袋瓜一头撞上阻碍物的同时,亦响起门板合闩的声音。 她低声嘀咕,却听到好急好猛的心跳节奏回荡在耳畔,是来自他的。沉重的呼吸吹袭着她,在她还会意不过来时,湿滑软溜的触觉已缠绕住她的耳垂。 白云合吻咬住她的耳,伸出灵活的软舌,轻嗜慢舔地包围她敏感的嫩肉,喘息声次次拂击她的颊畔,双手滑至她背脊,施压地将她贴紧他,每分每寸。 红豆瞪大眼,不敢置信如此孟浪的行为竟是出自二小叔身上。 “不要——”她使尽全力推开他厚实的胸膛,急以衣袖擦拭耳上的湿热,涨红的小脸不知是气恼,抑或羞赧。 见白云合再度朝她跨步而来,红豆绕着桌缘与他追逐闪躲。“别过来!” 他俊眼一凛,扬掌击碎碍手碍脚的木桌,随即扯过她的手臂,红影在半空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圆弧后落人纯白胸襟内,与他紧密相贴。 她粉掌劈砍在他的肩胛处,却如同蚊蝇叮咬般的徒劳无功,他单掌施力,轻易将她双手反剪身后,唇角勾起笑痕,仿佛在嘲笑她的花拳绣腿。 身子一倾,两人顺势倒在床铺,白云合以惊人速度剥除两人衣物,双膝压跪在她腿上,制住她胡乱挣扎的莲足。 “二小叔——” 呜……挣不开……他的手劲好强! 她始终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二小叔,竟让她无法撼动分毫?!千万别让你二小叔碰酒,连小小一滴也不行,知道吗? 离开阎王门前,石炎官的再三叮咛蓦然闪进她混沌的脑中。 这就是二小叔酒后乱性的真实模样吗? 她不喜欢! 她好讨厌这样的二小叔! “走开!”红豆硬偏过螓首,避开他唇舌的攻势。 甫离开她的嘴,白云合的唇舌顺沿着她白嫩颈项往下,所经之处烙下一朵朵红艳吻痕,力道既重又猛,弄疼了她光滑细致的肌肤。 她越是挣扎,他越是加重吸吮,活似要将她吞噬下肚,炙热的欲望正抵触着她的柔软,以她不明了的狂野姿态侵占她的青涩。 “放手、放手!”红豆在他耳畔尖叫,刺耳的噪音总算让白云合停下动作,略皱起眉,并拉开两人的距离。 “你敢再靠过来,我要翻脸了!”她气息不稳又佯装坚强,心跳得似乎要自檀口里蹦出。 “翻脸?用你那毫无用处的拳脚吗?”犹若掺了陈年老酒的浑厚男声,恶意地狎笑着,右手顺着白玉裸体来回爱抚,磨蹭着她敏感的雪迹“有胆你就放开我!”红豆壮起胆,朝他脸上大吼。 “何必多此一举?别白费力气挣扎,等会儿还得花费你许多体力。”他逸出低笑,若有似无地挑逗她,慵懒的眼波带着些微取笑。 开玩笑!打不过他就不能挣扎吗?她又不是砧板上待宰的鱼儿! 打不过他? 两人皆为突来的反应而停下动作。 他深邃丹凤眼眨也不眨,视线落在红豆恐慌的眼眸。 惨了!没用!红豆脑中糊成一片,只能发出阵阵愁云。 沉重躯体突地僵硬静止,直挺挺压在她身上,几乎要挤掉她肺腑所有空气。 “二小叔?”红豆戳戳他臂上厚实肌肉,小小声唤道。 没反应。 她再次加大嗓音,胆子也更大些,“二小叔!” 依旧硬躺在她身上,没动静。 红豆吁口气推开白云合的身躯,小掌又忙不迭抽离他炙热火烫的胸膛。 还好她的点穴功夫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否则今天发生什么出乎她意料之外的事就糟了……她拍拍自己受惊过度的心房,自我安抚着。 “好可怕!难怪小干爹千交代万叮咛绝对不能让你碰酒……哈啾!”突生的寒意让红豆打个喷嚏,她才想起蔽体的衣物让他给剥得精光,此刻正哀戚地躺在地板上,可是……若要离开床铺,就得先爬过他的身躯。 “万一我正好爬到一半,二小叔清醒了如何是好?”她今晚可承受不了更多的惊吓。红豆开始演绎可能突发的状况。 “不会的,刚刚我推他的,他连动也不动……况且,我点穴的功夫应该不至于出错。” 第12章 她说服自己,蹑手蹑脚爬跨他挡在床缘的躯体,美目眨也不敢眨地盯紧他五官的细微变化,完全没勇气飘向他光裸结实的身子。 好,跨出成功的第一步。素手攀附在他腹上,借以施力的伸过玉足,没有留意到此刻的姿势是何等暖昧。 接下来,挪动娇躯—— 蓦地,低沉浑厚的浅吟由他喉头逸出,轻微的比蚊子振翅还来得小声,但听在红豆耳里,如雷贯耳! 她吃惊一叫,甫跨出的右脚落空,整个人重重地坐在白云合身上。 “呜……”痛吟声冲口而出,红豆让身下突传来的刺痛灼热给吓出泪水。 她想抽离,却屈服于阵阵的疼痛中,她越是想动,腿间越是刺痛!而且她只轻挪身体,白云合的眉心却越发皱拢,让她僵直腰际,生怕牵动了他。 怎么办?她的腰好酸……红豆试图放轻动作,依旧徒劳无功。 “呜……好疼……” ※※※ 白云合的俊脸从来不曾出现如此钜大的变化! 以往的冷静自持,在此刻全数变成七彩泡沫,在空气之中化为虚无。 他该死的做了什么?! “老天——”他逸出无力哀号。 第一次酒后失态,他赏了阎罗一拳,引起两人互殴。 第二次酒醉发作,他扭断了风裳衣的右臂,并将他五花大绑地丢进河里。 第三次酒后乱性,他打伤了炎官和耿介,拆掉整座阎王门。 以上,都在他所能接受的范围之内,而这一次,他却巴不得劈了自己! 红豆柔软白玉胴体上数处青紫的吻痕,挂满泪痕的小脸贴在[奇][书][网]他胸膛上,腿间的处子落红些许沾附在他身上——他竟然侵犯自小视为女儿的红豆! 昨夜他的记忆仅仅停滞在他发现碗底的白色药粉,之后便是全数空白,当然更不可能记得他是如何伤害到红豆! 天啊;他简直是只禽兽,不!是禽兽不如! 脑子浮现不堪的画面,他如何对得起将红豆托付给他的炎官,如何对得起尊称他一声“二小叔”的红豆?! 白云合离开床铺,将地板上的衣物拾起,并取来锦被为红豆盖上,理好自己的衣着后,便沉默地坐在碎桌旁的木椅上,眼神若有所思。 接近晌午,红豆才幽幽转醒,扭动酸软的娇躯。蓦然,昨夜记忆回笼,红豆惊跳起来,发现身畔的白云合不见踪影,才转向碎桌方向。 背光的角落,白云合一语不发地坐着,好像已经回复成正常的二小叔。 “二小叔?”她试探地唤,双手拉紧锦被,仿佛将它当成唯一护身物。 白云合抬起脸,面容上不见丝毫笑意,他浅叹一声,将手上的干净衣物递给她。 “你先换上衣衫,我有话同你说。”他手轻扬,挥下帷幕,掩去满室春光。 两人不再开口交谈,只闻衣物摩擦所发出的沙沙声。 “我……换好了。”红豆爬出床铺,满脸警戒地等待白云合下个指示。 “坐。” 红豆正襟危坐。因为白云合的神情相当严肃。 是想骂她昨天灌醉他的举动吗?她是不是要先道歉,因为以前她犯了错,只要先行道歉,小干爹和二小叔是绝对舍不得骂她,何况她昨夜也受到教训——她挺直腰杆子大半夜,疼得她泪花乱坠,直到体力负荷不住,才倒卧在他胸前。 “二小叔,昨天是我不——” “我很抱歉。” 咦?二小叔怎么抢了她的开场白? “对于昨夜一切,我难辞其咎。” “可是,是我害你喝醉的。”敢做敢当,是小干爹教她的做人原则。 “没错,可是酒醉后的言行却不能归咎于你。”他自嘲一笑。 历年来,他的酒后行为皆属于破坏举动,万万想不到,这一次竟是毁她清白。 “出府前炎官交给你的匕首呢?”他突然问。 “在房里。” “拿过来。” 红豆不敢多问,好在白云合昨夜“顺手”打通两间房,所以红豆迅速取回镶挂红色流苏的护身小匕首。 白云合轻轻牵起红豆握匕首的柔荑,让剑尖直触在他心窝部位。 “记得炎官说过的话吗?这匕首,是让你防身用,并教训意图轻薄你的家伙。”他已不仅是“意图轻北罢了,而是付诸行动。 他坚毅的眼神紧扣着她的呆滞眸光。 “我毁你清白,已属罪大恶极,我——赔给你一条命。”他缓缓施力,冰冷锐利的匕首刺破胸肌,却眉头一皱也不皱。 红豆瞪圆眸子。他……他要以死谢罪? “没、没这般严重吧?”红豆结巴轻叫,教他箝制的小手颤抖着,瞧见血红染湿他白衣前襟,想抽手,他却不肯放。 “二小叔!你不要这样!我不要杀你……快放开我的手……二小叔!”她剧烈摇着头。 自小生长在男丁众多的阎王门内,从来不曾有人告知她“贞节”对一个女人的重要,甚至连男女之事都处于懵懵懂懂的程度,她压根不明白白云合为何会产生自残的恐怖念头。 “你赔我一条命,我的‘清白’就会回来吗?”她连啥叫“清白”都不甚了解,要是问“蛋白”她还比较知道呢。 红豆说得对,他的罪,连死都无法原谅。 “咱们坐下来,再好好讨论接下来要怎么处理,好吗?”她小心探问,一直想抽回握匕首的手。 白云合叹息,“眼前只有两个解决方法,一是你我成亲,另一则是赔命。”只要一想到十六岁的他牵着四岁奶娃成亲的画面,他还是认为以死谢罪最为适宜。 “咱们不能当做昨晚啥事都没发生过吗?”红豆天真地问。他不说,她也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啦。 “自欺欺人。”白云合摇摇头,何况他也没脸面对红豆及自己的良心。 “二小叔!你一直在流血,不要再施力了啦!”他的血沿着匕首流向她的掌心,滴落地板,染成一朵朵红花。 “以死谢罪算什么呀!要不然……不然你娶了我,不就得了!”为了阻止白云合继续自残,红豆急得口没遮拦。 白云合一怔,脸上神情略微停顿,甚至掺杂几许——挣扎。 那是什么表情?好似娶她比逼他死还来得痛苦!红豆忿忿不平地想。 “我决定了,除非你娶我,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心中一股不满怨气爆发,红豆撂下狠话。 “你才十五岁。” 喝!推托之词!十五岁不能嫁人吗?红豆不满地努努嘴。 白云合抬眼盯着红豆,稚气未脱的她神色严肃认真,不服气的怒焰烧得她粉颊带艳,星亮的眸里满是倔强固执。 他自小看顾她成长,忽略稚龄的她终会有出落成女人的一日,始终以为她仍旧是十一年前的小奶娃儿;或许她在形体上改变不大,但包裹在躯壳内的灵魂似乎早脱离他所认知的范围——她,已经是个漂亮的大姑娘。 握着尚抵在胸前的匕首,掌下包握是她的小手,他曾以为有朝一日,他会以父亲的身份,将这双白玉柔荑交付给另一个疼惜她、怜爱她的男子。或许是他自己断了这种可能,因为他的一时糊涂。 娶她吧,若她不在意他的年纪;若这是唯一能获得她谅解的方法。 “我已经二十七了,整整差你十二个年头……”白云合喃喃自语,眼神未曾离开她片刻。 老夫少妻配,很完美呀!红豆暗忖。 “若你不嫌弃这样的差距,那就成亲吧。” 嫌弃?开玩笑,她开心都来不及——停!她刚刚想了什么呀?! 一听到二小叔答允婚事,她竟然……竟然觉得好开心! “可以吗?”白云合握了握她的手背,从她晕红及微翘的唇角已明白她所思所求,但还是尊重地询问道。 “可、可以呀!”红豆脸蛋发出阵阵热气,烘烤着她的双颊。 “不过炎官那边,可能就很棘手。”他不认为炎官会乐见他们的婚事,毕竟他当了红豆的二小叔整整十一年。 他甚至可以想见,当炎官得知这个消息,八成会咆哮地指着他,狂吼“恋童癖”或是“禽兽”、“无耻”、“下流”等等的话语。 “呃……小干爹——定不会赞成的……”“你毋需担心这些。炎官那边就交给我吧,你只要乖乖地等着当新嫁娘就好了。”白云合轻声道,平静的模样让她瞬间安下心来。 她点点头,反正天塌下来有二小叔顶。 红豆赶忙取来白巾及药膏,为他包扎自残的伤口。他左臂刺着一张青面獠牙的魔魅鬼脸,她曾经在小干爹身上也瞧过相似的图案,是阎王门的专属印记,独独她没有。 小干爹曾说过,那图案就如同他们早已腐朽的良心——狰狞,不成人形。 她还以为,琬瑛璨璨如他,身上也应当没有这个印记……“怎么了?” 琅当似玉击的声音打断她的沉思,她抬睫望人他眼底,赫然发现自己的双掌动也不动地压按在他臂上的鬼面刺青。 她忙收回掌,“没有……”昨夜她不敢细瞧裸身的他,所以没发觉这刺青。 白云合了然轻笑,“这鬼面是大哥动手刺上的,仔细瞧瞧,上头不仅是刺青。” 红豆贴近细瞧,鬼脸的右边面颊部分之所以生动鲜活,是因为构成的技术绝非刺青所能达到的——烫伤而坏死的皮肤! “诚如你所见,这刺青,是为了掩饰丑陋的疤痕。我是阎王门内头一个刺上这鬼面的人。” 第13章 纹身,不仅为了遮丑,更为了时时警醒自己,这道伤疤是由何而来,是谁加诸在他身上,让他由凡人蜕变成一个失了心的魔物。 其他知情的兄弟为他也一并在臂上刺青;不知情的魑魅魍魉们则以为鬼面刺青是每个阎王门成员必纹之记。 “这疤痕……怎么来的?” “从火场里逃出来时所致。”他简单带过。这道烫伤曾在没有药材可治疗下,严重溃烂,甚至几乎要了他的命——当年,他不过是个甫满八岁的稚童。 瞧见她眼底的不舍及疑问,他轻点她的鼻头,安抚道:“不疼,再也不会疼了。” 红豆咬着唇瓣,讷讷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说辞。 但事情尚未终结。白云合轻轻扳开她环抱的手掌,故作怒目状。“我还没同你清算昨晚灌醉我的帐——”完蛋!红豆赶忙在脑子里思索脱罪的借口。 “呃……因为大伙老在我耳边提起你喝醉时的模样,可我与你生活了十几年却从没见过,所以……嘿嘿。”红豆干笑两声,她怎么会知道他喝醉之后会完全变了个人。“真没想到你的酒量和酒品这么差劲。” 白云取来木梳,为她梳理一头散发,口吻平淡道:“年幼时,我曾经让人反锁在酒窖内,里头又冷又湿,没有任何食物,只有一坛坛的陈年老酒,为了活命及保暖,只有以酒代食,靠它挨过数十日。” 修长手指缓缓穿梭在她细柔发丝之间,编起发辫,手上的动作与轻吐的嗓音同等温柔。 “等到我让人发现时,酒窖里早已让我给喝得瓶罄坛空。也从离开酒窖那日起,我沾了酒便会浑身不舒坦,甚至会失去理性,便索性不再碰酒。偏偏老有人爱以计谋让我失控,先是炎官和耿介,后有风裳衣,接着便是你。” 过度好奇的结果,让他们都付出惨“痛”的代价。 “是谁狠心把你反锁在窖里?”会和他背上的鞭痕有关联吗?听起来他的童年实在多灾多难,又是烫疤又是鞭痕的……白云合沉笑,“已故之人。”埋在黄土里的骨头都可以拿来打鼓了。 “你不想说?” “你想问,我就说。”他不正面回应,将问题反丢予她决定。 纵然她好奇死了,却不想勾起他任何不愉快的回忆。红豆摇摇头,又想起昨天风裳衣向她提起的往事。“二小叔,你昨夜和我……‘煮饭’,那对小干爹他们呢?” 煮饭?白云合先是一愣,随即从她双颊红晕明白“煮饭”的真正涵义。 “炎官和耿介那次呀,细节我已经记不得了,只知道酒醒时,整个人躺在碎石瓦砾堆中,身畔还趴着两个浑身青紫的倒霉鬼,大哥怒火冲天地瞪视我——据说,我把阎王门拆得片瓦不留,所以你记不记得有一整年的时间不曾在阎王门内见过我?” “记得。”就是因为那一年的暂离,使她开始腻上小干爹。 “我被迫接下整年份的阎王令,来偿还阎王门重建的所有费用。”白云合莞尔一笑。 “然后风裳衣是被你狠狠教训一顿,对吧?” 白云合点点头。还是别向她提起——所谓的教训是扯下风裳衣的手臂,太血腥了。 “还有,你会武功竟然没告诉我!”红豆气嘟嘟地指控。害她还以为他弱不禁风,她整整被欺瞒十数年耶! 她摆出架式,想试试白云合的真功夫。 “蔼—哒——”手刀朝他肩头一劈,白云合不闪不避,将她软呼呼的劈砍承接下来,换来红豆的哀号。“疼死我了——”她朝发红的掌呼气,徒手劈石石不破,倒是手先重伤。 “你的手势不正确,很容易伤到筋骨。”白云合拉过她的掌,轻轻推拿,“真不知道炎官教给你的,你全听到哪儿去了?”她大概是炎官此生所收过最不受教的徒弟。 “听到耳朵里呀。”她答得理所当然。 “放在心上才有用。”左耳进,右耳出,难怪她永远只会皮毛。 红豆双眼骨碌碌一转,吐吐粉舌,“我的心上放了好多好多的东西,没有多余的空间来放小干爹的教训。这里——”她捂在心口上,“有干爹们、怜我姐、众魑魅魍魉、糕饼、玩耍、睡觉,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二小叔喔!” 双臂在空中画出一个大圆圈,以她为中心,而他也在她掌臂之间。 他仿佛见到一颗浑圆小巧的赤艳红豆,缓缓苏醒,挣脱束缚外壳,探出绿嫩芽的苗儿,迎着春风柔雨,露出温暖的笑容……第七章“恋童癖!禽兽!无耻!下流!” 巨雷响彻阎王门的每个角落,从数刻前白云合与红豆回到阎王门后便不曾停歇,惊醒阎王门内的人、兽、禽、虫及每种有听觉的生物。 “你怎么可以?!她是你从她这么歇—”石炎官夸张地比着自己的膝盖处,“捏、捏、捏、捏到现在亭亭玉立、温柔可人……”呃,或许少了点温柔也没啥可人之处,可是白云竟然若无其事地说要和红豆成亲?!石炎官承受不住这骇人的消息,烦躁的在白云合面前踱步,满是黑胡的脸上神情更加恐怖吓人。 十数年的同处没激起火花,离开阎王门才短短时日,这家伙就反常地与红豆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他不信,他压根不信! “喝茶。”白云合体贴地递上温茶。炎官吼叫许久,再不润润喉,恐怕明天就会“失声”。 石炎官抢过杯子大口仰尽,消了喉头的火却熄不掉满腹满腔的怒焰。 “她是你的‘女儿’!老二,你娶她是乱伦!乱伦你知道吗引好!就算你不知道——你总该明白自己的年岁多‘老’,配不配得起年轻貌美的红豆?我不能放纵你胡作非为、糊里糊涂!红豆,过来小干爹这边!”他要立刻将小红豆送得远远的,不让衣冠禽兽的白云染指一分一毫! “小干爹……”虽然早预料这种场景,可是小干爹已经足足骂上好一阵子,她听得耳朵都发疼了! 红豆为难的将眼神投向白云合,瞧见他俊逸的侧脸尚泛着青紫拳营—是方才小干爹怒发冲冠所留下的暴力痕迹,虽然小干爹也挨了数拳,可是他满脸虬髯,当然比不上二小叔的怵目惊心。 “炎官,坐下来好好谈,好吗?”白云合不改温文笑容,试着与石炎官解释。他自知理亏,手下留情地挨上炎官三记火辣熊掌,只小小的回敬他几拳。 “谈?有啥好谈的?我说不准就是不准!”没有转圜余地,石炎官性子拗得很。 白云合无奈呻吟,右手撑着颊,缓缓朝石炎官投下一记重击。“炎官,那天我喝醉了。” “什么?”他干啥突然冒出这句话?娶红豆和喝醉有啥关联?石炎官无所谓地挥挥手。“我知道你喝醉的丑态,但这和咱们的话题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石炎官猛然停顿,脸上唯一可见的虎眼越瞪越大。他困难地转向白云合,巨雷虎吼瞬间化为蚊语,一字一句小心求证。 “你是说——你、喝、醉、了?” 白云合颔首,满意得到石炎官的全盘注意力。 石炎官如狂风般扫到红豆面前,慌张忙乱地握着她小巧肩头,不断翻转她身躯,仔仔细细地检视红豆全身上下。 “他打你了引他打伤你哪里!!让小干爹瞧瞧!”石炎官扳动红豆的小脑袋。还好,头颅还安好黏在颈上,四肢看来还灵活能用,也没啥淤伤。 “二小叔没有打我……我们、我们……只是不小心把米给煮熟了……”红豆脸蛋低垂,几乎要点到脚底。好羞人,她已经听到众人的错愕抽气声! “把米煮熟?还好、还好。”只有驽钝的石炎官还笑得出来。米原本就得煮成香喷喷的饭才能下咽嘛。 “炎官,是‘生米煮成熟饭’。”白云合光瞧他脸上放松的神情就明白他误解红豆的语意,所以好心为他提供正版的注解。 石炎官又是一愣。 脑中满满碗里的香甜白玉米粒自动幻化成红豆的活泼笑脸,秀色可餐的让白云合一口一口送进嘴里,吃干抹净——幻想停止! 石炎官烦躁地揪扯满脸黑胡,朝红豆喷火嚷道:“你把自己煮熟,被这家伙吃下肚里?!”“又不是人家故意要煮熟的……”红豆委屈咕哝。 “你不会挣扎?打他?推他?揍他?赏他一拐?用匕首戳他?小于爹教你的那些招式全数使出啊!”真是白教了她一堆功夫! “白云只要一醉,连你我都制伏不住,何况是她。”始终冷眼旁观的阎罗总算出声,打断石炎官怒不可遏的咆哮。 阎王开口,众家小鬼噤若寒蝉。 阎罗与白云合互换一眼,薄扬的唇角取笑着白云合的窘态。 “只是我相当怀疑,你竟然没伤她分毫?”阎罗眯起绿眸,染上浅笑的眼有数分神似白云合。 失去理智的白云几乎变为另一个他——无情、嗜血、残虐,发狂地破坏所有碍了他眼的人事物,出手既狠又快。而这次醉酒的他竟只是将红豆拽上床去? “相信我,我宁可再拆掉一次阎王门,也不愿‘只是’你心里所想的。”白云合回他一个笑容,明白他的暗讽。 “是吗?”阎罗嗤笑一声,“我倒觉得酩酊大醉的你,才是真实的你。”他瘫靠椅背,慵懒地说:“至少,是你自己也不曾发觉的‘自己’。” 白云合挑起眉,脸上的笑容微僵。 酒酣耳热后的他才是真实的他?那个失控紊乱的白云合? 他将情绪全藏在温雅和善的脸孔之后,不轻易让人看透他的真实一面,所以——他以笑容掩饰着存在年幼心灵里,爹亲手结束娘亲生命的残酷阴影,却在酒醉之后,放任自己内心深处嫉妒及责难的魔性,侵蚀掉他包装于外的假象,让对于同母异父的阎罗所纠缠在潜意识里的埋怨及恨意,全数显露出来,只因为他始终埋怨着,若非阎罗之父的介入,又岂有今日他失去亲娘的下场? 第14章 所以——他痛恨自己必须让双手沾满鲜血,在刀光剑影之中,撕毁掉一张张陌生的脸孔,便在酒醉之后,愤而拆掉了囚禁他的阎王门,将它瞬间化为废墟尘土? 所以——风裳衣那只碍眼又令人万般不舒服的毛手,在酒醉之后,被他硬生生地扯离身躯? 所以——他以为红豆只是女儿,只是他认定的亲人,却在酒醉之后,毁她清白,在床上占有了她,是因为……他潜意识里想要她?在他还来不及发觉自己心思上的异状,他的行为却已经说明一切? “既已成事实,让白云与红豆成亲又何妨。况且——嫁给白云应该能让你放心不少,老四?”阎罗弹弹指,口吻淡然间带股不可一世的威严,虽是询问,语意已明白表示他的决定。 “这……好吧。”石炎官垂头丧气地瘫坐在椅上。 老大都开了金口,他还反对个啥劲?再说,若真有一天必须将红豆交付予其他臭男人,白云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至少他不用担心红豆会有让人欺负、休离的一天。 若白云胆敢亏待红豆,他就联合阎王门内众魑魅来个“棒打薄情郎”! 石炎官的首肯,让红豆悬浮许久的心总算安定下来,与白云合相视一笑。 她就要成为他的妻,与他执手相牵…… ※※※ 简单的婚礼,为阴沉邪静的阎王门带来些许喜气。 原先整座以黑色为主体的府邸,举凡帷幔、漆柱、栏杆,清一色皆为黑所盘踞,不掺杂任何柔和之感,却在众魑魅魍魉的精心布置下,让喜气吉祥的朱红色点缀其中,强烈的对比色系,霎时让阎王门亮眼起来。 由于新郎倌及新嫁娘皆是阎王门的自家人,一切烦杂恼人、繁褥琐碎的婚俗皆被自动简化,没有凤冠霞破、不拜天地及父母、不宴客,几乎只是阎王门人齐聚一堂的聚会。 喜宴免除不了举杯相敬,偏偏新郎倌滴酒不沾,而原先应是含羞娇艳的新嫁娘便豪爽地为新郎挡下一杯杯的敬酒。 身着石榴红罗绢,双蝶绣刺于罗裙之上,随着新嫁娘一举手一投足,蝶儿翩翩振翅,两边绾束的青丝间,各配饰着石炎官特地寻来的名贵牡丹,花朵硕大艳红,配合着红豆薄施脂粉的酒晕红颊,让她于稚气中又带着一抹女人的娇媚。 “这一杯……我先干为敬!”话甫说完,红豆海派地灌下黄魉的敬酒,翻覆酒杯,证实她喝得干干净净。 “来,红豆,再来一杯!”略带数分醉意的青魈勾着黄魉的肩,又递上另一杯满溢的女儿红。 红豆二话不说又一仰而尽,继而傻傻的浅笑,显示再喝几杯她就瘫平了。“红豆,你喝太多了。”白云合取下她手里的杯子,并扶她靠坐在自己肩边,拍拍她火红的粉颊。 “我没、没醉,再、再喝呀……”红豆笑咧着嘴儿,“今、今儿个是、是我大……大喜之日哟……我、我太太太开心了!再来喝呀……”她醉言醉语。脑袋轻飘飘的直笑。 “二爷,让青魈也敬您一杯。”青魈不怕死地推给白云合一杯酒。这些年轻的魑魅魍魉们没见过白云合醉后恐怖的模样,才敢不知险恶地递着一杯杯琼浆玉液。 “我、我帮……帮他喝……”红豆吃力地举起柔荑,眼前青魈的影子化为数十个,让她瞧不清、看不明。 “你不能再喝了。”白云合抓下她在半空中挥舞的手。 “二爷,别羞别恼,咱们敬的酒,您、您不喝,那叫红、红豆妹子敬您一杯。”青魈主动将酒杯放实在红豆唇边,半强迫地灌下她满满一杯,捂住她的嘴儿,将她推至白云合面前,“红豆妹子,就、就由你来喂咱们二爷这一杯‘交杯酒’。”他说完便咯咯直笑,引来众人凑热闹的叫嚷声。 一群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借酒装疯? 白云合仰颈微微避开红豆嘟高索吻的红唇,眼神投射在围观集合的魑魅魍魉身上,不着痕迹地漾起笑,朝右侧的石炎官勾勾指。 “炎官,后天的武训由我来主试。”白云合道。 “喔?”石炎官挑起浓眉。这等苦差事,白云向来是能推就推,避之唯恐不及,今儿个是吃错哪帖药,竟主动要求教训魑魅魍魉们? “公报私仇。”白云合浅笑地回答石炎官未出口的疑惑。他会一根根拆下魑魅魍魉的骨头来熬汤。 瞬间,原本紧围在白云合身畔的魑魅魍魉“咻”的一声做鸟兽散,当下能滚多远便滚多远,生怕自己成为白云合手下第一个受害者。 小小的闷声配合着拉扯白云合衣袖的动作,让他低下头。 红豆迷蒙的眼儿微眯,纤指点点自己尚含着酒的嘟唇,提醒着他——这杯交杯酒还含在她嘴里,含得她嘴好酸呢。 “咱们回房喝。”白云合轻松抱起她,动作柔情似水。 跨出厅门第一步,他缓缓侧过头,瞬间阴惊的神情搭配如丝柔滑的嗓音飘送至大厅——“若有把握能挡我一招者,尽管来闹洞房。”向来温和的脸庞吐露出完全不同的暴力,声停时人也消失于门扉之后。 “原来还能用这招来阻止魑魅魍魉的胡作非为呀?真是高招。”石炎官佩服起白云合的奸诈。赶紧将这绝活给记牢,以后说不定也能派上用常“二爷怎么可以威胁咱们……”黄魉抱怨道,引来同伴们委屈的附和。 “洞房花烛夜哪有人不准闹洞房呀?”青魈也嘀咕一句。他们等呀盼的就是今晚的重头戏耶!亏他们还费心计划连串活动想整新郎新娘。 “后天武训可怎么办?”蓝魁哭丧着脸,担心被白云合的公报私仇给打得下不了床。谁不知道文判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比武判官还狠辣! 一时之间叹息声此起彼落,原本洋溢喜气的大厅内竟产生如丧考妣的沉重压力。 而所有春色早随着新人离去的巩音,紧紧闩在透着香气、张贴大红喜字的幽静厢房之内……※※※暖阳透过窗棂,缓洒人龙凤红烛已灭的新房内,点点金光、丝丝热烘照射帐幕薄纱,映照在酣睡的小脸上。 耀眼的日光令她不安稳地挪动身躯,这一动,牵动包裹着她的锦被,骨碌碌地滚下床缘。 还来不及尖叫,一只臂膀有力地圈住她的腰身,勾靠回背后厚实的胸膛。 她眨眨眼,总算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并忆起昨天的热闹喜宴。她已成为他的妻,名副其实。 “醒了?”饱含笑意的嗓音吹拂在她发涡间。 “嗯,头好疼。”红豆大吁一口,昨夜灌酒的后遗症令她脑袋瓜混沌不明。 “还要再睡一会儿吗?”他体贴地揉转她的太阳穴,诱哄着。 “什么时辰了?”她揉揉惺忪睡眼问道。 “晌午。” “难怪我觉得好饿。”红豆翻开喜红被褥,露出衣衫不整的娇躯,红晕轰然炸上脸颊,她急忙捂住白云合的眼。 “不、不可以看……我、我还没换好衣裳……”她结结巴巴,忘了他们早袒程相对过。 “咱们已经是夫妻。”白云合好笑地提醒她,贪恋她稚气的反应。“我、我还不习惯,所、所以……你先把眼闭上,等我说好才可以张开。” “好。”他顺从她的要求,闭上柔亮似水的双瞳。 红豆在他眼前挥了挥,确定他没有偷看的可能,取来衣物层层套上,打理好自己。发觉他依旧守信地合着眼,她凑近他,打量起那张俊美闲逸的容颜。 他真的长得好俊俏,匀称的剑眉泛着文而不弱的书卷气,一双更胜女子的光彩凤眼,薄而微扬的唇角让人忍不住想品尝……她无意识地倾身含住那两片美味若甜糕的唇瓣,飘浮在想像空间。 “红豆?” 低沉的男音,犹似房里燃点的檀香,气味香而不浓……热厚的掌轻拍在她脸上,她顺势磨蹭温润的掌心。 “再吻下去,咱们就甭下床更衣了。”他的声音贴得好近,仿佛就含在她嘴里,带着丝丝笑意。 “唔……”红豆疑惑地眨眨水眸。咦?她为什么猛啃他的唇瓣?她松口,换来他紧贴着她的红唇细啄,额贴额,缓缓吐纳沉重的气息。 “咱们该用午膳了,再赖下去会教人笑话的。”他拉起她手腕,领她坐在镜台前,为她梳髻。 红豆瞧见白云合不熟练地梳绾她不听话的发丝,好不容易盘了个鬟,松手之后又垮垮地瘫下。 惯梳辫子或双鬟的她终于在白云合第十次尝试下,完整地绾起发髻并小心翼翼在发髻上插上六只银钗珠饰。 “二小叔,这种发型好怪喔。” “这是‘龙蕊髻’。”虽然看起来有些怪异变形,但他头一次能梳出此种高难度的妇人髻,倒也佩服起自己来。 “好不习惯,而且好重喔。”红豆朝镜里的自己噗哧一笑,稚气的脸蛋配上不合年岁的发髻,说有多怪异就有多怪异。“不过是你辛苦梳的,我喜欢。” “这是我在汴京访友时,顺道向友人妻子讨教来的。”他正努力学习如何成为她的夫君,毕竟从一个长辈的身份降为良人,总是不习惯。 白云合拉过木雕椅,与她面对面而坐。 “来。”他取出墨黑的螺黛,并以笔蘸水,轻轻在螺黛上沾染墨色,一手扶起她的下巴。 “做什么?”她不解。该不会要将她画成大花脸吧? 白云合让她的反应逗笑了,带着冷意的笔尖点上她的柳眉,口里同时喃道:“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人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第15章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轻描淡画,触着她微温的肌肤,一笔描她含羞带怯,一画写她笑意盈盈,发觉自己握笔的指竟微微颤抖,画眉远比习字更教人紧张。 “你不会真的在我脸上提诗词吧?”红豆紧闭着眼,只觉墨笔不断在她眉问穿梭,方才白云合又念了一首有听没有懂的词,她悄悄撑开眼缝,见他专心一意、仔细认真。 红豆看得痴迷极了。诗词算什么?就算他要在她脸上提“长恨歌”她也不在意! “行了。”他放下笔,满意自己的杰作,只是略抖的笔迹稍稍坏了平顺的眉形。无妨,再多练习几次就更完美。 打理好红豆,他才换下昨夜喜服,利落地整好衣冠。 “去用膳吧。”他朝她伸出掌。 白玉柔荑递上去,交握。 “下回换我帮你束冠。”他的细心体贴令红豆好生感动,即使她不懂伺候夫君的那套温柔婉约,也不善巧手女红,但她可以学呀! 他为她做的,她也能加倍还诸其身,让他满意娶了她这个娘子。 “好。” 俪影步出新房,有说有笑地朝饭厅而行。 “二爷,红——呃,二、二夫人。”正在扫地的黄魉瞧见白云合,恭敬地揖身,可瞧见从小乱没形象的玩伴红豆,反倒是叫不出敬称。 红豆皱皱鼻头,“黄魉,你怎么这样叫我?好奇怪,还是叫红豆习惯。”她听得一点也不顺耳,活像将她叫老了十数岁。 “可是你已经嫁给二爷……”阎王门内对尊卑之分的规矩严得很。 “还是叫红豆吧。除了她已嫁予我之外,其他的一切皆如以往,她依旧是阎王门内等级最差的小红豆。”白云合温文轻笑。 他不希望因两人的婚事而有所改变,否则炎官八成又得发火一次——他是炎官的二哥,红豆从女儿角色一跃而成二嫂;炎官是红豆的小干爹,他却得从二哥降为女婿,这辈分怎么也算不清。 “那,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不计身份痛扁她罗!”他指的是武试时。 “不行!”红豆抢先开口,双手环紧白云合手臂,“我现在有夫君宠,天塌下来有他顶着,想动我,先过他这关。” 嘿嘿……她现在靠山又大又有力,以前犯了错,二小叔、三干爹及小干爹三管齐下地教训她;现在,养“妻”不教夫之过,打“妻”也要看主人呢! “二爷为人最公正,他才不会与你一块儿胡来。”黄魉反驳道,突然停下嘴,仔仔细细打量红豆。“咦,你今天看来很不一样喔,那是什么发髻?好难看喔,活像一堆杂草盘在脑袋瓜上,还有眉毛——哈哈哈,笑死我了。” 黄魉放声大笑,两手食指挂在自己眉间,模仿地动了动,没留意到白云合笑得僵硬。 他犹不知死期已到,继续将白云合的心血结晶批评得一文不值。 “一定是你自己动手梳的发、画的眉吧?好歹你也为人妻,打扮得美美的才不丢二爷的脸嘛!” “是我梳的。”白云合突然开口。 “还有那——呃?二爷,您刚说啥?”黄魉笑声猛然一收,差点岔了气。 “头,是我梳的;眉,也是我画的。”白云合露出笑,相当合作地重复一次。 黄魉脸色刷白,只觉一片愁云惨雾罩顶,瞬间遮挡他光明璀璨的未来。 “二爷,我只是开玩笑……”他迅速抹掉额前冷汗,澄清道。 “我知道。”白云合脸上毫无动怒迹象,只是笑容中乍现阴寒。 大嗓门的青魈提着两桶水走人庭园,瞧见白云合便愉悦招呼。 “新婚燕尔,二爷!红豆,你也早。咦,你那是什么头呀?真丑,不不不,是丑极了,谁梳的呀?”青魈一古脑地猛拍红豆的肩,全然无视于在旁不断挤眉弄眼的黄魉。 天啊!原以为脱离苦海的黄魉不断哀号,只求青魈别再刺激看来已经十分不爽的白云合。 “最好笑的是那两道眉,随便捉两条黑毛虫爬在那儿还比较美丽,哈哈哈……”青魈继续讽笑,他虽无恶意,也仅是和红豆打闹着玩,却犯上最致命的错误——不懂得看旁人脸色。 白云合挂在唇边的笑容终于碎裂,冻结成一把利刃。 “二爷,青魈也是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啦!”黄魉飞快抿住青魈舀滔不绝的贱嘴。“您别恼,千万别恼……”“你不是说我为人最公正,不会与红豆一块儿胡来吗?”白云合淡问,盯着颤抖的黄魉及一头雾水的青魈。 “是、是呀……”黄魉让白云合轻柔的嗓音给吓傻了。 “我不会与红豆一块儿胡来?”白云合重复问着,问他们也问自己。 黄魉点头如捣蒜,也压着青魈的脑袋一起动作。 白云合轻笑,在两人还来不及反应时,右拳一勾,直接烙上两人颊骨。 砰的一声,两人呈直线飞出,各自栽在左右花圃内,成为名副其实的“花人”。 白云合甩甩袖,朗声道:“错,我会。” 第八章 为人夫君,是白云合从未思量过的人生历程。 或许是自小亲眼目睹父弑母的惨剧,造成他对男女情爱只敢远观……当深爱一个人到自己无法遏止的境地时,面对突来的背叛或死亡的拆散,被遗留下来的人,该以何种心态独存于世? 他忘不了爹亲怀抱着娘冰冷尸体时哀恸欲绝的神情,及一改温文儒雅的模样,与那名辽将在大雨滂沱中拳脚相向、狼狈不堪的落魄。 那年他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却明白那是爱极深的伤痛。因为爱,不忍见娘亲在两方挣扎;亦因为爱,执剑的手穿透娘亲身子的刹那,发出沉痛的咆哮。 冷静如白燕然,在面对情爱之际,依然无法阻止心中嫉妒的野兽,而他呢? 一个偏像白燕然又略似辽将的白云合? 他半躺靠在床柱边缘,沉睡多时的红豆,平稳的呼吸声在深夜里更显清晰,规律而轻巧。 披散的青丝如瀑摊在枕边,带着湿意及冰冷。 她总是坏习惯的不先将发晾干便一骨碌窝进锦被中,难怪时常喊着头疼。他只好默默以布轻压干发上水珠,她的发几乎完全由他来料理掌控了。 炎官取笑他是娶了个女儿的爹爹,分隔不清“夫君”及“二小叔”的身份,如何纵情享受闺房之乐?光回想她四岁时把屎把尿的奶娃样,再怎么雄风振振的男人也会马上“熄火”。 对于石炎官不避讳的快人快语,白云合不禁失笑。 他的确是在成为红豆夫君之后,才学着以一个夫君的身份爱她,而不单是以往父对女的宠溺及教养;也或许这两者之间,对他压根没有分别。 他原本就像一道泪流细水,不汹涌、不澎湃,没有激烈似焰的男女情爱,以自己的方式平静地传达自己的原则。 他还是白云合,只是有了正大光明将她拥人怀中的身份。 晾干细长的黑发,他才注意到红豆不擦干发除了沾湿枕布外,连她身上的内衫也濡湿一片,在微凉的气候中,难怪她老是手脚冰冷。 他伸长手臂勾起屏风上另一件红衣内衫,准备为她更换。 不期然瞧见木柜角落躺着一个眼熟的小包袱——是日前他带红豆出阎王门时用的包袱,当时是红豆帮他拎回房里,他遍寻不着,原来是教她给塞到这不显眼的地方。 他拾起布包,抖开数件皱巴巴的衫袍。蓝色小锦囊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地上。 他疑惑地拾起蓝色锦囊,在它右下方有白丝线绣的“风”字。 是风裳衣的?何时塞入他衣袍之内? 白云合解开囊袋口,抽出里头唯一放置的纸笺。 几个龙飞凤舞的字迹映人眼帘,令他呼吸一窒,霎时无法思考。 数月前在汴京相国寺时,风裳衣告诫的言词再度回奇#書*網收集整理荡耳畔——白云,别放太多感情下去! 别放太多感情?为什么?因为风裳衣的异能早巳看清一切,才冷然地提醒他要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在他成为她的夫君后? 他无法回头呀!从拾获她的那日起,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不仅是他,连炎官、耿介,甚至是阎罗都一样! 白云合甩甩头,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或许事情并非他所胡思乱想的糟糕,或许这只是风裳衣恶意的玩笑,或许风裳衣向来神准的预言出了差错,或许……汗湿手心不自觉紧捏纸笺。白云合脚步一转,匆匆朝石炎官的“武判居”而行。 ※※※ 旭日方破云而出,石炎官便已将白云合昨夜托他之事办妥。 石炎官除了身兼阎王门武教之重责外,阎王门对外讯息的掌握也由他一手包办,旗下分布中原各地的探子,要揪出白云合要找的人犹如探囊取物。 “呜……呜……” 石炎宫单脚踩在蠕动不休并微致哀鸣的布袋之上,“嘿,老二,你要的人我带回来罗!别吵。”他毫不留情地蹂躏脚下布袋,趁机多踩几脚,满意地听到布袋里阵阵痛呼声。 白云合抽掉系袋绳,露出被捆成麻花状的风裳衣。 “炎官,多谢。我让人送了三大坛的风州酒到你房里,算是小小的回礼。” “嘿嘿,还是老二上道。这家伙就交给你哕。”石炎官肚里酒虫作怪,惹得他心痒难耐,现下只想快快回房去喂喂饥渴多日的酒虫兄弟,顺便补补眠。 待石炎官离去,白云合取掉塞在风裳衣嘴里的布巾,还他说话的自由。 第16章 “白云……”风裳衣委屈地轻唤。他好不容易从大辽回到洛阳,连一顿觉都来不及睡就被火爆石炎官给绑了回来,白云不会是抓他回来审上回胡乱塞给小红豆那颗药丸的罪吧? 一张纸笺缓飘至风裳衣脸上。 “解释这张纸笺。”白云合毫不拖泥带水地逼问。 风裳衣瞄瞥一眼,陪笑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 白云合蹲下颀长身躯,紧紧箝住风裳衣的颚骨,只要再加一成力就能捏碎他引以为傲的俊颜。 “解释。”他吐出冰冷寒气,直射向风裳衣。 “痛痛痛痛痛——我说、我说!”风裳衣疼得龇牙咧嘴,臣服于白云合的暴力威胁之下。“‘红豆’,就是你们收养的小丫头嘛,‘二十’指的当然是年岁罗,‘寿终’字面上的意思就是两眼一翻,腿一蹬——这应该也很容易明白嘛!” “她只能活到二十?”白云合虽已料想到最差的情况,但从风裳衣嘴里亲耳听到,依旧令他愕然。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风裳衣连连点头。白云果然不笨嘛。 “为什么?”白云合收紧拳心,等待风裳衣道出原委。 风裳衣用眼神暗示着自己被绑牢的身躯,白云合随即以指划断绳索。 风裳衣一跃而起,动动发疼的肌肉,荡起笑意的眼低垂——他并非乐于见到别人的痛苦煎熬,而是每当他看透人的生死之际,他也必须将自己的情绪抛诸脑外,以坦然态度来面对生老病死,否则他势必无法在其中取得平衡点。 “因果轮回。”他嗤之以鼻,语气中轻视着前世因后世果的关联。“她在五世之前曾痴恋一名男子,但身份悬殊,她是富家千金,他只是长工,在父亲的横亘拆散下,两人双双殉情并相约来世续缘——”他轻哼,“人总是愣傻地以为今世的终结将是来世相逢之初,但谁又能把握今生的情人,在下一世依然是情人呢?也许是父母,是兄弟,也或许,只是陌路人。” 白云合静静聆听,不插嘴。 “她与那名男子的缘分仅仅一世,代表着两人饮下孟婆汤之后,再不会有交集点。她痴、她怨、她恋、她不甘,便向司轮回之神请求,愿以七世仅活二十之寿,来换取转世前与他见最后一面。而此生,是她第五世,尚有两世的轮回待熬。”风裳衣耸耸肩,平稳的陈述,如同在吟念一段无趣的诗篇。 “无法可解吗?”白云合哑声问。 风裳衣笑着摇头,“唯有七世终结。白云,我暗示过你别放太多感情下去。”可惜他的苦心依旧没得到白云的注意,他深深陷下去了。“你打算如何?要告知她?抑或深埋心底?” 白云合默然,咀嚼着风裳衣一句一字。 前世的红豆,是他所不熟识的陌生女子,她情感浓烈,愿为所恋之人承受世香消玉殒于花样年华之憾,愿放弃重新追求幸福的权利,只求短暂与情人相逢,望一眼却赔上七世。 该说她痴心抑或自私? 她痴心想成就自己遗憾的今生,却自私地夺取来世同等幸福的可能……而她的来世——红豆,会甘于此种宿命吗? “风裳衣,此事别再对任何人提起。” “连小红豆也不能提?” “我会杀了你。”白云合明白告诉他,多嘴的唯一下常“你打算瞒着她?” “她知道了又能如何?又有何益处?”白云合低吼。 她能做什么?他又能为她做什么? 难道只能时时计算着她又迈进死亡几日?时时担忧着她何时闭上那双活泼有神的眼?乱了!全乱了!他无法静心沉气,无计可施,甚至痛恨起自己的无能为力! “白云!”风裳衣蓦然揪紧白云合的衣襟,露出紧张的眼神。 他不明白风裳衣为何露出如此惊惧的模样,却厌恶他握在衣襟上的手。 别碰我! “冷静下来!白云!” 冷静?教我如何冷静?那双温柔包围我的羽翼就要断了呀! “别这样!她的死期不干你的事呀!那是她自找的,是她的前世!那是她呀!”风裳衣摇晃着他。 不干我的事引她是我的妻!我曾许诺要终生疼惜、爱护,伴着她笑、随着她哭的发妻!那个前世的她不是今生的她呀! 走开!别碰我! 啪!响亮的掴掌声回荡在半毁的厅堂内,白云合缓缓转回被打偏的俊脸,火红的五指印烙在他脸上,打断他脑中种种混乱的念头。 风裳衣满头大汗,双手仍使劲缠在他衣襟上,他与他都失去冷静。 白云合的双掌溢出鲜血,却感觉不到任何痛楚,因为狂啸的心在痛,比手上更胜数倍。 “你现在这模样又有何用?拆掉房舍就能改变她的命盘吗?发了狂就能为她添福添寿吗?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强!你要坚强的陪她走过最后这段日子!你这模样……你这模样只会让她跟着你崩溃!你越舍不得她只会让她越不安,走得越不甘心——白云,她非死不可的!”风裳衣十指揪得发红,大声嘶吼。 他让白云突来的狂乱给吓死了!短短半刻间,白云徒手拆掉大半厅堂,而且眼神迷离恐怖,比他酒醉时更令人捉摸不定。 他在他眼中看不见任何焦点,只有狂乱、崩溃及躁郁。 白云合失焦的眼神逐渐回复清明,定在风裳衣忧心忡忡的容颜上。 “白云?”风裳衣唤道。 他的瞳内映照出风裳衣担忧的面孔,那张紧紧眷恋他数年之久的俊颜,那张美丽薄唇却道出如此残酷的事实……许久,白云合轻吐一句。“你比我还冷血。” 风裳衣愕视他,似乎无法理解白云所说的那句话是何涵义? “你可以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让我知道,至少,在她合上眼之前,我会是幸福的。”而现在,他将活在失去她的恐惧之中,独自承受。 风裳衣微愣,他从白云合眼中读出不谅解,深受刺伤。他松开紧揪住白云合的十指,缓步退后,退一步便笑一声。 “你说得对,我是个冷血的妖怪。”他笑声中有苦有悲有怨。 他做错了吗?他只是不希望白云陷得太深,到头来伤得太重呀!他只是想在伤害造成之前,做些小小的挽救,他不是要伤害白云的……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求你,尽管像以前一样无视于我的存在,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白云合刻意漠视风裳衣眼底的呼求,别过脸叹息。 他知道,他伤了风裳衣,但他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肩负另一个人的伤心痛苦。他没有办法,他现在连该如何面对红豆都没有把握。他撑不起以前的笑容呀,他没有勇气与她谈笑风生,没有勇气轻吻着她,与她道早安。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沉重的步伐,移近她床前。 鼓涨锦被包裹着背对他的她,白云合坐在床沿,不敢发出任何何声息。 床边散落着她的绣花鞋,仿佛匆忙之间让人给脱了下来。 低鸣的啜泣声闷响在被窝里,她犹似寒冷般抖动着身子。 “红豆?”发觉不对劲,白云合轻拉开锦被,露出闷坏了的涨红小脸。 泪水沾湿枕畔,布满泪痕的她死咬着唇,握成拳的小手与他拉扯着锦被,哭得不能自己。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他压低身子贴在她耳畔,为她抹去越发泛滥的泪珠儿。“为什么哭呢?”他的声音听来犹若叹息,将她扶坐而起,双臂环抱住她,让她将螓首靠在胸膛上。 她攀附着他颈间,猛摇头。“对……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犯了什么错?说吧,二小叔不罚你。”他保证道。 红豆抬起泪颜,一抖一抖的身子缓缓退离他温暖怀抱。她抹抹脸,露出凄凉的笑容。 “我早上醒来,没瞧见你,所以……所以我到处找你……”她吸吸鼻,抹不掉再度滑落的泪水,“我偷听到了……你和风裳衣的谈话……”她听到了? 白云合浑身一僵。她听到多少?每一个字?还是风裳衣在陈述她前世的时候?或是他发狂崩溃的时候?而他竟然没有察觉! “是真的吗?”她问,气氛静寂得诡谲。 她早已从石炎官口中听闻不少关于风裳衣的异能,只是她心中尚存一丝冀望,在白云合亲口回答她之前,她是不绝望的。 “不是。风裳衣只是普通人,他说的话不可信。”白云合自欺欺人,说服她也说服自己,却没留意眉间始终未解的蹙褶。 “那你为什么发脾气?”她看见他在厅堂失控的一切举动。 “他的玩笑太过火,我只不过提醒他该有的分寸。” “不要骗我……”她跪坐在他双腿之间,泪水沾染的瞳子格外清灵。 “我——”没有骗你。最后四字梗在喉头,吞不下也吐不出。 看穿他的为难,也等于证实她害怕的答案。 再也挡不出逸出喉头的呜咽,她放声大哭,像只受伤的小野兽,挣脱他触碰肩头的厚掌。 “红豆——”他强迫地搂紧她挣扎不休的身躯,感受她的颤抖及僵硬。 “呜……我不要!”她哭喊,扭动受箝制的身躯,扑倒在床铺,一拳拳伴随着恨意重捶在床榻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陪她一块儿偿前世的狗屁情债!凭什么引凭什么她有权拿我的生命来换她的一眼?!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她”没有资格控制她今生的命运!她不是“她”呀!“她”只是一个陌生虚无的茫茫前世,凭什么介入她的生命?! 白云合箝制她挥舞敲击的拳,生怕她伤害到自己,“红豆! 第17章 冷静下来!” “我不要!我不要冷静——我好恨她!好恨她!好恨她!”她歇斯底里的叫嚷,愤怒地扭动身躯挣扎,对白云合的喝止分毫人不了耳里,只有风裳衣陈述的前世因果,不断重复响起。 她痴、她怨、她恋、她不甘,便向司轮回之神请求,愿以七世仅活二十之寿,来换取转世前与他见最后一面。而此生,是她第五世,尚有两世的轮回待熬。 白云,她非死不可的! 她捂住双耳,依旧阻挡不住那道讽刺的嘈杂声。 不要!她无意识地摇头抗拒。 她不知道前世自己与那名陌路男人是多缠绵纠葛地狂恋不休,她不知道前世自己是何种心态为那名男人放弃生命及立下毒誓,她只知道往后的岁月之中,再与陌路男人没有交集!这一世,她只有白云合呀! 而今,她却必须为了她已忘却的前世、已缥缈的爱恋、已不存在的记忆,被迫舍弃掉她最爱的人! 她不甘心! 红豆的嚷叫声越来越大,近乎失控。 就在阎王门里其他人被尖嚷声引来的同时,红豆在白云合臂弯里失去意识。 第九章 我想见你,无论是否今生缘尽情断,我都要见你最后一面……黑影不断在眼前交错,柔情似水的嗓音道尽一个女人最强烈的心愿。她在流泪、她在磕求,她的哀伤缓缓流人意识之中,心酸的令人想痛哭,那椎心钜痛,明明白白地占满心头,好酸涩、好痛苦,一颗颗泪珠积成愁海,几乎要将她溺毙。 为了你,我愿意受苦于轮回之中,甘之如饴。即使,我必须承受七世早夭之命运,我也愿意……不!我不要!你不是我,你不可以那么自私地决定我的命运! 只求再见你最后一面,将你的形影烙印在我心底最深处。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舍弃……这不公平! “不要——我不要——” 耳边所听闻的一切纠缠着红豆,那悦耳女音竟令她不寒而栗,身子抖如秋风落叶,无法自骇然的梦境中脱逃。 “红豆!” 一声熟悉又眷恋的呼唤打破恶梦,黑幕里透出一道曙光,使她得以睁开眸子,望向正上方温柔又担忧的面孔。 是他将她自混乱的梦境中唤醒。 “二小叔……”她将身子依近他,哽咽轻唤。她好害怕,那不是梦境!那是她前世真真实实的经历。 “没事了。”白云合安抚地拍着她的背脊,从她的梦呓中约略明白她梦见什么。 床边站着满脸忧心的石炎官、怜我、黄魉及明白始末的风裳衣。 石炎官不敢碰触失常痛哭的红豆,只能不断以唇形询问白云合到底发生何事,竟让小红豆哭到昏厥?他看得好心疼! “让我和红豆独处好吗?”白云合朝众人低语。恶咒的宿命就只让他们两人明了吧,不必要再扯进其他人的伤心。 “老二……” “炎官,听白云的话。”风裳衣勾住石炎官的肩,硬将他给拖出房门。 怜我不安地频频回首,领着黄魉退出,顺道掩上木门。 白云合拭去红豆脸上的冷汗,拨开垂落她颊边的青丝。 “别怕。”可悲啊,这种时候,他竟然只能吐出这两个字。 红豆边哭边嚷:“她说她想见那个男人最后一面,宁愿、宁愿赔上七世……可我不是她呀!我压根不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性格,她怎、怎么可以自做主张……我不要,二小叔,我不要……”她哭声渐歇,只剩重重吸鼻的啜泣。 “红豆,那是你日有所思,才会胡乱将梦境里的画面当成事实,那些都不是真的,没有前世、没有轮回,你就是红豆,没有人能用那种荒谬的方式来决定你这辈子的命运。”白云合轻声细语,双手捧起她的脸,以拇指拭去两眶的泪。 风裳衣说得对,他不能乱了阵脚,红豆的反应超乎他所预料的激烈,倘若他无法平抚她的不安及恐惧,红豆会先逼疯自己! “是真的!那是真的,梦里的声音听得我心好疼!我……我……我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好乱,也好怕……一想到自己……仅仅剩不到五年的生命,我就好害怕。”红豆咬着下唇,泪眼直视白云合,埋首在他肩胛里。“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若真要受早夭的诅咒,何不让她在未识情爱,甚至是在为亲娘所弃之时就在冰雪中解脱?为何非要到她正全心全意学着去当他的好娘子……在她如此幸福之时,狠狠地敲碎她仅仅十数日的美梦? 她不明白,不明白呀! 泪眼所凝觑的他,眉头深锁却不发一语,对她的无助束手无策。 说话呀!说什么都好,不要让她一个人独自担惊受怕,安抚她、斥责她,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他只是抿紧唇不发一语? 刺痛感自眼眶蔓延到掌心,逼迫她不得不垂颈注视。 泪眼朦胧间,模模糊糊的交叠手掌,是她与他的。 握得死紧的白色粉拳是她的,轻覆其上、略褐色的大掌是属于他——那手心传来的冰冷温度及浅得近乎无法辨识的颤抖,是来自于他——她最冷静、最自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二小叔。 担心受怕的不只她一个。 眼前她的夫君将她安然环在双臂之间,比平常更加施力,几乎弄疼了她却浑然不觉。不开口,是因为他也手足无措吗? 他,在懊恼着自己的无能为力吧!泪眼婆娑的红豆挤出一抹笑。她竟然开始猜透白云合烦杂的心思了。 她能歇斯底里的尖喊,疯狂的叫嚷来发泄情绪,可他不能,因为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必须为她撑起苦难及一切的男人;甚至于到了她合上眼的同时,他将被独自遗留下来,承受着丧妻之痛。 相较于她,他才是最辛苦、最吃力的一方。 而她什么也不会,什么也做不好,但至少,她不可以再让他苦恼,不可以再成为他的负担,不可以再让他为她操烦一丝丝…她抹去泪水,强迫自己不再哭泣。 “对不起……我好任性,是不?”红豆轻笑道,揉揉自己哭到发红的鼻头,嗓音沙哑得吓人。 白云合明了她的强颜欢笑,更加心疼。 她自床上跃起,背对着他。“不能再睡了,帮我梳髻好吗?我现在只喜欢你梳的髻,又漂亮又端庄。”她转回脸,换上活泼的模样撒娇。 “红豆……”不要用这种僵硬的笑容面对他。 “等会儿咱们先到厨房去偷渡些甜食,我喉咙有点渴呢。”她轻快地打断他。 “红豆。” 她第二度抢先发言,“对了,还要同小干爹解释,否则他还以为你欺负我呢。二小叔,你看要用啥借口搪塞?”她坐在镜前,披散着长发,模糊的铜镜映照不出她此刻的真实模样,她抖着嗓音却说着轻快的言词。 “红豆。”白云合略蹙眉宇,来到她身后。 她第三次插话,“上回我瞧见一匹不错的浅蓝布料,虽然你穿白衫也相当俊逸,可我想帮你添些衣物——”大手盖上她的肩头,半强迫地让她住了嘴。 “红豆,别说了。”他扳过她肩头,四目相对。 红豆从他清澈的眼中看见皱着小脸的自己,那张佯装坚强的丑颜。 好丑,丑到她自己都认不出来。 她垂头丧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不说的话,我会疯掉的……”她不断深深吸气,仿佛寻求更多的勇气来面对他。 “我会听,可是不是那些毫无助益的转移言词,我知道自己的懦弱无能让你害怕,但请原谅我,我……还没有方法调适自己紊乱的思绪,我不断试着要成为你最信任的人,要让你能放心将自己交付予我,一切的努力却因风裳衣一句话全数失了标的。看见你的反应,让我更加失措,我不知如何安抚你的情绪,不知如何表达我的关心。你像个易碎的娃娃,我该用什么方式将你拥入怀里才能不伤你丝毫?我很抱歉,再一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做得更好……”他低低吐露心声。 原是准备将所有的苦自己承担下来,孰知她却无意间听到了他与风裳衣的对谈,他生平头一回尝到心乱如麻的滋味。 多讽刺,他别号“文判官”,只会杀人却无法操控她的命盘,他手里握的不是添命减寿的判官神笔,只是一把锐利无情的血剑。 红豆摇首,打断他自贬的字句。 “你已经做得很好很好很好了,超乎我所能回馈的地步。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多偿你一些……我好差劲,只顾得自己的气恼,却忘了还有你……”她将脸蛋埋在他的双掌之间,不断烙下轻吻,“我不会再失控痛哭,不会了。” 为他,她会改掉所有的懦弱,不让他烦忧,她所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若当初没有将她由风雪中拾回,若当初没有强迫他共结连理,若缘浅……临别时也就不会如此苦痛了吧? “已经是夫妻了,别说见外的话。”他注视着掌间捧贴的小脸,她冷静得像瞬间成长五岁,不再是毛毛躁躁的红豆,教他不忍。 他原准备缓缓迎接她每段岁月的蜕变、成熟,慢慢共享那些改变所必经的喜怒哀乐,而非强迫地抽拉她成长,让她跳过少女时期的青嫩。 “或许风裳衣的预言会成真,也或许他在神算之时卜错了卦,但那都不会改变你是我妻子的事实。想想,也许在五年之间,我会先你一步下黄泉,让你独活在世上,反倒教我更放心不下。” 第18章 他安慰着她。 “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她抬脸朝他笑,“也许年过半百,咱们发白齿摇,还会取笑彼此今日过度的反应,是不?”多希望自己的遥想能成真,能有与他白头偕老的机会。 “是呀。”他搂着她,虽然风裳衣的预言从未失准,他却宁愿相信奇迹。 “到时你可得帮我好好教训风裳衣,他害咱们流了一大缸的珍贵泪水。”她嘟囔,眼眶内澄澈的泪悄然眨回空悬的心头,将之尘封。 “我会帮你抓住他的双手,任你痛殴他。”他承诺,也祈求那一日的到来。 贴着他,听着他平稳的心跳,一声声、一击击伴陪着她的。她闭起眼,仿佛对不谅解的前世开始释怀……倘若是今世的她,也会愿以七世的早天来换取与白云合多一分的相处,就算是一眼也无怨无悔。 无论几转轮回,她还是她,又痴又傻。 是因为爱吧?让人盲目也让人迷惘,世间男女却始终无法参透,也挣脱不了情网。 ※※※ “床头吵,床尾和。”石炎官打趣地瞧着眼前难分难舍的新婚小夫妻。 在饭厅之间,红豆几乎整个人黏在白云合身上,又是挟菜又是递汤,三不五时地偷个小吻,看得满室王老五们眼红。 “昨儿个还吵得大哭大嚷、惊天动地,今儿个就甜甜蜜蜜?真不害臊。”石炎官调侃道。他不明白昨天红豆哭泣的真实原因,仅被白云合以“小俩口斗嘴”给草草打发掉。 “别嫉妒,喏,这只鸡腿孝敬您的。”红豆笑咪咪挟起肥嫩香滑的熏鸡腿放人石炎官碗里,还十分狗腿地为桌上每个人添菜。 “你先喂饱自己。”白云合将她忙碌的身子勾回座椅,不赞同地说。瞧她净为众人张罗,自己倒没吃进多少食物。 红豆先是用油腻红唇印上他的,才道:“我吃饱了呀。” “嘿,嫁了人果然不一样,嘴甜也更体贴哕。”石炎官对红豆的转变相当自豪,父以女为荣嘛。 白云合淡瞥红豆的腼腆娇容。他知道,红豆想尽力表现对于预言的不在乎,却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想将情感全数释放,就像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更多与他及众人的相处时光,所以努力想将一生的七情六欲在此时用尽般。 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这想法令他不悦。 “嘿嘿,嫉妒吗?你也快快娶个小干娘进门,包她一样温柔体贴。”红豆神情逗趣但语气认真,她扑到石炎官背脊,双手绕到他脖颈前细语撒娇,“我好想要一个小干娘!想要个小干娘疼爱,想要过年时多个吉祥红包,我不会吃她的醋喔,小干爹,你想要个怎样的媳妇儿?”希望让她能在有生之年瞧见小于爹成家立业的景象。 “喔——前头至少得这么‘大’。”石炎官口无遮拦地伸出巨掌,暗示着他的择偶条件取决于伟大胸脯,得与他的掌相较量——他体格过人,光一只掌足足比人大上一倍。 “你去娶头乳牛算了!”风裳衣闷声插嘴道,始终埋首苦吃,没抬起过。 他在内疚,也在自厌——内疚自己的多嘴;自厌那身令人惧怕的异能! 红豆蹦蹦跳跳到风裳衣身边,“风伯伯,那你呢?我丑话说在前头,二小叔是我的夫君喔,不许你染指他。” 红豆过分明亮的笑颜击向风裳衣的每条神经,他微微歉疚地回视她。他真不该告知白云她的宿命,否则今天小红豆的眼眶不会是红肿的哭痕,她的笑会更快乐、更可爱的……“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对二小叔忘情的,当然啦,我的二小叔那么完美,难怪你倾心嘛。”红豆做出勾勒住风裳衣脖子的粗鲁动作,但力道相当轻。 “我不会——”他甫开口,突然细小的请求落在耳内,字字清晰。 “如果你预言成真,请帮我照顾他、陪着他,直到我带给他的伤口痊愈。拜托你,不要留他孤单……”红豆压垂颈项,让嗓音只有两人听见。 他抬头,红豆已翩然坐回白云合身边,笑意盈盈,偶然投注在他身上的,是那道含哀无言的请求眼神。 她为什么不骂他?她应该狠狠地踢他、打他、咬他,可她只是……只是像交代遗言似地叮咛他……这算什么嘛!他虽然很喜欢白云,可他才不要介人他们之间,成为一只讨人厌的臭狐狸精,因为他也不讨厌那颗青涩的未萌芽小红豆呀! “呜……” 好吵,哪个歪种在哭呀?哭得好难听,活像杀猪的声音! “呜鸣……” 妈的,哭哭哭,不知道吃饭皇帝大吗?风裳衣恶声恶气的诅咒。 嘈杂的饭厅一静,呜咽声有越发响亮的趋势,逐渐蔓延至阎王门每个角落。 干嘛魑魅魍魉都盯着他瞧?没见过美男子扒饭吗?风裳衣在心里暗骂。 石炎官指着风裳衣鼻尖,爆出虎吼:“老风,大男人哭什么哭呀?”阎王门的饭菜有难吃到令他痛哭流泪的程度吗? “我……”风裳衣挂着满脸泪水鼻涕,越哭越凶,俊秀的五官不文雅地扭皱起来,像颗捏坏的包子。 咦,他哭了?为什么?喔——对了,他才不要帮她接收烂摊子!自己的夫君要自己顾好嘛,不然跟别人跑了他才不负责……呜呜……泪水不听话的一直滚落,他哭起来很丑耶。 讨厌,他不要让大伙看见他这张哭花的脸!呜呜……风裳衣捂住嘴,混着满脸狼狈闪出大厅,躲到角落去痛哭一常“你对地说了什么?”白云合低问。 红豆又先偷一吻,才与他咬耳朵。 “我告诉他,五年以后咱们俩要联袂痛扁他,他就吓哭了呀。”她无辜耸耸肩。 “淘气。”白云合轻笑,没点破她别脚的谎言。 石炎官啃着鸡腿,“喂,你们夫妻何时帮阎王门添个可爱的小娃娃?”他想从爹的身份晋升为爷爷罗。 红豆没料到他有此一问,呆愣了会儿。 “不急,红豆才十五岁,我还想过些时候带她到处游山玩水,孩子的事等红豆身心皆适合为人母再说。”白云合轻握她的手,不慌不忙回答。 一个孩子?红豆在心里泛出浅笑,一个她与他共同的孩子?好令人心动的描述,她想要!她想要一个属于彼此的孩子。 她的愿望化为实质言语,在厅堂上轻吐而出。 “我想要。”晶亮无比的眸子定在白云合脸上,她想要一个神似他的孩子! “不适合,你还没准备好,我也是。再过几年好吗?” 红豆急道:“可是我没办法等到——” 白云合以唇堵住她的失言,他知道她想接续的字眼——二十岁。 “可以的。你答应过我的,红豆?”他轻哄道,承诺予她,也向自己保证。 她垂睫,颔首。 一顿轻松又不失温馨的晚膳结束,沐浴完毕的红豆侧躺在太师椅上翻阅书册,披散着一头青丝,任白云合温柔的手劲为她拭发。 每每只要她一嘟高唇,属于他的温热男性气息便迎面而来,软热的唇瓣覆印住她的,养成特殊的默契。 她越来越依赖他,每个她先清醒的早晨,头件事便是吻遍他满脸,在他唇间与他道早安,像极了饥渴的索吻鬼。 而他在阒静幽夜里,总撑起颊,贪婪地眷看她的睡颜一整夜。自从风裳衣预言之后,她又像回到幼年不安定的时光,夜里梦呓不断,有时甚至混着泪水及尖叫弹跳而醒,白天与黑夜成为矛盾的交错,天明的笑脸迎人,夜临的恐惧害怕,鞭笞着她的精神,也揪疼他的心。 她的勇气、她的坚强;他的冷静、他的默然,全脆弱的不堪一击。像覆于水面的薄冰,稍稍施力便会让两人坠向寒冽入骨的深潭。 两人谁也不敢点破,因为此刻的掩饰,才能让两人平稳地牵手相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多简单的一句话,能真正如愿又有多少人? 柔荑悄悄滑上他的脸,她贴在他胸前,媚眼如丝、吐气如兰。 “我下辈子、下下辈子再来找你好吗?”云淡风轻的问,却是她最诚挚的心愿。 “你的坏习惯总是改不掉。”白云合抚梳滑人青丝,轻斥的语气却是宠溺的。“你这世许下这愿,若下世、下下世我是个无恶不做,甚至是只非人禽兽,下世的你又要埋怨今世的自己了,是不?” 他的清冷点醒了她的迷糊。 “呃……”红豆搔搔脸,她老是顾前不顾后,话说了出口却不知轻重,前世的她已是如此,这一生她的恶习依旧难改。 可她真的想再来寻他,因为她还爱不够他呀……白云合撑起身,连带将俯贴他胸膛的娃娃一并牵动。 “换我来找你吧。”他笑道,不愿她再度承受后悔之恼,这世就换他立愿吧。“无论是父女也好,兄弟也罢,姐妹也无妨,若缘分足够,能当夫妻更好。宿命能让我用何种身份疼你、宠你,就用何种方式相逢吧。” 他许下愿,只求轮回中能有重逢之日,他不相信来生续情缘的风花雪月,却希求能用亲人或长辈的角色补偿今世之缺。 “找不着我怎么办?”她傻气地问。 “再找。这一世找不着,下一世再找,下一世寻不到,再下一世,直到找到为止。” “万一……万一下一世我变丑了、变坏了、变得不一样了……”“我会认出你。” 她哭了,酸楚得无法睁开眼,让怯懦的水光盘踞她所有视线,也教她看不清白云合认真的神情。 “你不可以……不可以只认得我哭得好丑好丑的脸喔……”她想笑,想让他牢牢记得她的笑颜,越是努力越是无法如愿。 第19章 “我记得你每个表情。” 她点点头,任他擦去珍珠似的泪。 她突然想到,急忙交代,“还是别在下世来找,过两世好不好?” “为什么?”他知道答案,却还是问。 “因为下两世,我还是……”她停顿,不想也不敢说。她还有两世仅仅二十芳龄的宿命,与其遇上他,重复一次又一次的获得与失去,不如让他们重逢在宿命终结的七世之后,没有泪水、了无遗憾。“所以……过两世再来找我,我不要再像——”尾音消失在他唇里,他吮去她支支吾吾的犹豫。 口头上虽笑谈着风裳衣的预言失准,实际上那道预言就像诅咒的枷锁,紧扣在两人心里。 “不会的、不会的……” 十指交握,似雨丝缤纷落下的细吻,想吻去她的不安。 情欲渐升的芙蓉帐内,轻逸出口的激情喘息声中,宛若交杂着叹息……第十章恐惧。 之于她与他。 他的恐惧来自于无法肯定红豆正确的生辰八字。拾获她时,她是多大?三岁?四岁?面对牙牙学语的奶娃儿,岂能定言? 红豆有虚构的年岁及出生时辰,是当年石炎官为她精心求来的,一个不属于她却又是大富大贵的八字。她十五芳龄,也是向来大伙的认知,原先他从不在意,一、两岁之差在人生中仅是小小的差别,何足挂齿? 但红豆不同,少计一岁表示她的寿命又减少一年;多算一岁则代表她尚多一整年的时光与他共有……白云合烦躁地搁下手中毫笔,瞧着宣纸上那朵不成花形的牡丹。揉搓掉它,洗净笔锋丹青,摊开另一张纸,无心扯动衣袖,漾荡笔尖的赭色水液晃晃而坠,不偏不倚滴落纸中心,扩散。 若血似泪,也像极一颗模糊掉形象的红豆……他蹙眉。难道他只能在这里一笔笔勾勒着自己的恼怒情绪,继续如此浪费光阴、浪费她的生命,而不能实质地改变现况? 他恐惧的数过一个又一个的日子,让光阴自指间溜逝。在她面前,他必须偏装冷静,他的一举一动紧牵红豆的一思一想,她兢兢业业;他小心翼翼,彼此在对方眼前佯装看开,实际上不过是可笑的欺瞒。 “该死!”他逸喉而出一句粗话,扫落满桌的败笔纸团。 “你在烦躁。”讪笑的冷语传来,立在门边好一会儿的阎罗点破他的情绪。 “我知道。”白云合比他更加清楚自己,“收起你那讨厌的笑容。” 阎罗缓缓踱人书房,自己挑了个好位子坐定,跷起修长的腿,为自己斟茶。 “方才我来之前,已经有人在门外偷窥好一会儿,你没发现?”阎罗轻嗅香茗,仰饮。 “阎王门里何时多了一堆闲杂人等?你这阎王真该检讨。”白云合酸溜溜地反讽,心头的烦躁令他失去以往冷静自持。 “不是一堆,是一个。阎王门内最闲暇的那个。” “红豆?”她在偷窥他? “她在害怕。”阎罗直言道,属于异族的碧绿鹰眸落在白云合身上,“尤其你越是烦躁不稳,她越害怕。” “你知道了?”白云合讶异地问。 “赏风裳衣几拳,还怕得不到你们怪异的原因?”阎罗莞尔轻笑。白云未免太看轻他这个阎王的本领。 “知道又如何?自傲如你、霸道如你,依然无能为力。”白云合放下笔,无心再画。 阎罗若无其事地绞弄十指,不理会白云合的嘲讽,他对身为女儿的红豆其实并无亲人之情,充其量只是一个虚名。 “带她离开阎王门吧。你知道在这里有太多放不下的人与情,只会让她更加胡思乱想。她既要强颜欢笑地周旋其中,又压不下自己终需离去的愁绪。怎么做对你及她最好,相信你心里有底——我不希望疯了一个牛耿介,接着又来个白云合。” 阎罗一席话让白云合更加坚定携着红豆离开的念头。该为她着想,让她在宽阔的视野里敞开胸襟,将愁绪抛诸脑后。她的羽翼能翱翔多远,他便陪着她翱翔多远;若她无力再飞,他依然会衔紧她的翼,以一己之力撑着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不离不弃。 决定离去的前一日,他柔声询问她的意见。 “五年之后,我会带着你重回阎王门。在这期奇#書*網收集整理间,让你完完全全专属我一人,容我独占,好吗?” 她点点头,没有费言,收拾简单的包袱。翌日清晨,日初破云,俪影独马缓缓消失阎王门赤红的大门前。 红豆恋恋不舍地回首。 渐行渐遍、渐行渐远,已经完全看不到让薄雾遮蔽的府邸踪影。 “我们会再回来,一起。”白云合看穿她的心思,贴紧她耳畔轻道。 没错,她告诉自己,她会活着再回来,再让气愤他们不告而别的小干爹先用如雷的吼声训斥他们,也许会和二小叔大打出手……然后,顶着龇牙咧嘴的疼痛,满脸黑胡的小干爹会豪迈大笑并疼惜地搂抱她,轻轻对她道——欢迎回家。 ※※※ 他们的足迹踏遍全中原,最这甚至到达边境苗疆去探访牛耿介。知道她心心念念的亲人安好,略微憔悴的粉颜染上悦色。 两年的辗转寻幽,随着他的步伐踏过一草一木,伴着他的身影访遍一湖一山,却在某天准备共赏荷花之际收到阎王门被灭的恶耗。 崩坏了、溃散了,江湖上闻风丧胆的阎王门。 连她奉为强人的大干爹阎罗,张开叫结强硬的臂膀也无力撑下它。 千山万水,两人赶回阎王门时,只剩下让祝融烧得精光的空城,刀痕剑刻毁掉了昔日的家园,阎罗坠崖生死不明,石炎官逃过官兵追捕,全力搜寻失踪的阎罗下落,白无常怜我是唯一身陷囹圄的护法,据说无论如何严刑逼供,她自始至终不曾开口说话。 救不了死人,绝不能不救活人。 白云合得知白无常情况之后,便领着红豆来到洛阳,在一户富丽堂皇的宅第前让奴仆恭迎入府。 他说,这是唯一救怜我的机会。 “贤侄!”一名身着锦袍,年约五十出头的和蔼老丈,欣见白云合起身上前,脸上是全然喜悦及爱才的神情。 七年前白云合曾帮他解开一桩悬案,不但保住他的官位,也替他赢得青天之名,他对这个心思玲珑、精明干练的年轻人相当敬佩。 “江爷。”白云合浅笑一揖。 “坐、坐。来人,请二夫人及小姐出来。快,奉茶。”江青峰急忙吩咐奴仆。“凤儿若知道她的云大哥来访,想必欣喜若狂。” 凤儿?云大哥?红豆霎时精神一振,露出询问的眼神。 白云合笑而不答,并无忽略红豆眼中的疑惑。 “云大哥!”银铃似的女音乍响,面容姣好的花样美人出现在厅堂,云鬓微乱,气息轻喘,足见她急迫见人的小女儿心态。 在她身后,跟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 “好久不见。”白云合颔首,脸上除了笑,并无多余情绪。 “你……你是来……”江凤微咬下唇,娇态尽现。 “有事相求于江爷。”白云合直道。 江凤失望地垮下俏脸,眼波一转,落在满脸同等疑云的红豆脸上。 “你是谁?”江凤娇气地问,占着云大哥身边的女人等于情敌! “你又是谁?”红豆不甘示弱。 “离我云大哥远点!” 喝!先叫先赢吗引红豆露出狡猾贼笑,存心敲碎眼前娇娇女的纯情玻璃心。 “我才要叫你离我‘夫君’远一点。”她特别使劲强调夫君二字。 满意地瞧见娇娇女猛抽一口寒气,转身扑向身后贵妇的怀里,哭得好不伤心。“二娘……”“贤侄,难道不知道凤儿一直在等待着你吗?这名姑娘是哪家千金?何时熟识?”江青峰精明的目光打量着红豆,明白浮现眼底的是对她身份的质疑。 “江爷,您吓坏我的娘子了,我娘子江爷您也认识,我曾向您提及。红豆,不可失了礼数。”白云合揽住红豆肩头,避开江青峰的探索,红豆在白云合臂弯里朝老丈做了鬼脸。 “红豆?就是你捡回来的那个小孤女?”江凤自二娘的怀里抬头,尖嚷道。 尖锐的问话惹怒了红豆,尤其小孤女三字令她怒火更炽。 “我不是小孤女!我有爹疼,有夫君宠!”哼哼!嫉妒死你最好! “你……” “凤儿,住口!芸娘,带风儿回房去。来人,领白夫人到厢房休息。”江青峰皱眉,一方面看不惯张牙舞爪的女儿失态;一方面对红豆的蛮横印象更差。 红豆嘟起嘴,白云合回她个安抚笑容,要她随奴仆退下。 “贤侄,她不配你。”江青峰毫无忌讳地道。白云合温逸尔雅,反观他的妻子却像个不成熟的无礼姑娘。 “今日并非来与江爷谈论在下的内人。”白云合轻松导回正题。 “说吧,你有何事相求?”江青峰啜饮清茶,惋惜的低叹。他曾动念,若能将凤儿配予白云合,既得良婿也得帮手,可惜白云合对凤儿始终未曾动心。 “据说日前江爷您的爱生立下大功,灭了魔教阎王门?”白云合开门见山地问。江青峰并不明了他与阎王门的关系,还以为他仅是名温文儒雅的读书人。 “你说步云呀?没错,是有这档事。虽然美中不足,阎王门的魔头没逮获,却仍是大功一件。”江青峰抚须笑道。他虽三年前自官场退下,但经由他手里提拔的人才不计其数,其中最令他自豪的是人称铁血神捕的龙步云。 第20章 “没逮获?听说抓到一个女人,是不?”白云合神情恬然地探问。 “哑巴!啥话也逼供不出,身份也探查不到,杀也不是,放也不是。” “在下正为她而来。” “为她?贤侄,这话我可听糊涂了,你认识阎王门人?”江青峰挑眉问。 白云合轻笑,“那名姑娘闺名怜我,曾与在下有数面之缘,其兄更曾为在下救命恩人。数月前怜我姑娘在自宅湖畔附近失踪,家人心急如焚遍寻不着,没料到数月之后,爱女竟然为阎王门之罪而入狱。先前让魔教给绑了回去,姑且不论她遭受何种难堪之事,好不容易盼来官兵救命,却莫名其妙成为罪犯。江爷,区区一名弱女子,可别教人屈打成招,白白扣上魔教中人的罪名,有冤难伸。”白云合长串谎言出口,毫无破绽。 “这……”江青峰一顿,“她为何不明说?” “明说了官爷们信吗?今日在下所言若江爷尚有疑虑,可派人至汴京城东君家探查,询问是否具有一名失踪数月的君家小姐。”白云合来洛阳之前早将一切打点完善,别说君家,就算他胡诌怜我是名公主,也能做到教人查不出破绽。 “好,我派人去查,若真是冤枉,我会让步云放人。” “不只放人,还得烦请江爷以八人大轿送回君家,算是为君家小姐挽个清誉。”白云合得寸进尺,狡猾的笑意当然敛于心底。 “这没问题。现在,咱们可以再谈谈你的娘子了吗?”他对白云合这个求之不易的乘龙快婿犹不死心。 “行。” 放马过来,他接招。 ※※※ 拥有一个太过出色的夫君会有何种下场,红豆总算有了全新认知。她也明白了何为谈判,大抵就像现在吧。娇娇女叉着腰,将她从对白云合动情之日开始炫耀,字字清楚、句句血泪,说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比说书的还精彩数分。 先有一个风裳衣,后有一个娇娇女,二小叔还真是男女通吃、老少咸宜。 “然后云大哥很温柔地朝我笑,那笑容……”叽叽咕咕、叽叽咕咕……红豆懒懒飘给她一眼。娇娇女认识二小叔七年,现在才说到头一回见面,还有六年十一个月又二十多天的日子待续……二小叔怎么还不回来? “所以那一天,我就决定要爱他……”叽叽咕咕、叽叽咕咕…红豆双手撑着颊,注意力落在始终陪在娇娇女身畔,静静坐在一旁刺绣的江夫人,若她没记错,方才娇娇女唤她一声“二娘”。 她好年轻,似乎甫三十出头,娟秀清丽,浑然天成的气韵让人移不开目光。 发觉视线的集中,江夫人抬起眸,与红豆对上,露出似画轴中飘逸仕女的浅笑。 好温柔;像寒日的暖阳,耀眼又不炙热烫人。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娇娇女终于发现红豆的不专心,让人忽视的窘态使她伸手推了红豆一把。 红豆好不容易稳住身子,火气不比她小,“听!听什么?听你如何如何恋栈‘我的夫君’?听你如何如何地对着‘我的夫君’流口水?” “你!”娇娇女扬起手。 江夫人忙不迭挡在两头争肉吃的母狮之间,柔声劝阻道:“凤儿,不可以,她是白公子的夫人。” “她才不配!她只不过是个没娘教养的野丫头!”娇娇女口不择言,她并不是想刺伤红豆,但话出了口却收不回。 红豆火眸内闪过冷霜。太伤人了!踩着她的伤痛,还不断撒盐?!就算她当真没人教、没人养,也轮不到富贵娇娇女置喙! 屈辱、不服、怒气混杂成直觉反应,火辣辣的一掌就要落在娇娇女脸上。 “白夫人,对不起!是我管教不当,请你大人大量,别怪罪凤儿。”江夫人阻挡其中,她瞧见红豆眼眶里倔强的泪,莫名心疼。 “我不原谅她!”红豆嚷道,“凭什么轻易说出伤人话语后,又要求别人心胸宽大的原谅?!”“白夫人……”江夫人哀求着。 “发生何事?”江青峰与白云合在前厅谈完话后,听到奴仆提及小姐怒气冲冲地扫进客房一事,甫踏进门便让眼前的情况给弄糊涂。 “老爷,白公子……是、是凤儿说错话,得罪白夫人。”江夫人不护短,投给白云合愧疚的一眼。 “红豆?”白云合唤着低头不语的小妻子。 红豆硬撑着不让泪落下,死咬着唇,也不许自己在众人面前丢脸。 短暂的静默后,红豆沙哑地低嚷:“我不是没人要的野丫头!我娘要我的!她只是……只是忘了我在等她!如果我一直等一直等,她一定会回来接我!她不会不要我的!”略急切的陈述交杂着她气喘吁吁的顿句,“是我没、没有吃完那串糖葫芦,我要是乖乖吃完了,娘就会来接我回去……”到后来她的句子零零落落,泣不成声,整个人让白云合搂进怀里。 “看来江爷是不欢迎白某夫妻俩,直说便是,何必放纵风姑娘伤害吾妻?”白云合冷睨三人,寒冰似的口吻教江家父女为之一颤。 “风儿年纪尚轻,难免说话不得体——”江青峰为女儿辩白道。 “论年纪,红豆要比风姑娘来得稚龄,江夫人,是不?”白云合突然问向惨白俏脸的江夫人,弄得江夫人更加不知所措。 他看出什么了?江夫人扭紧握袖的拳,避开白云合了然的冰瞳。 “江爷,希望你答应白某之事能全数做到。叨扰诸位了,在下与妻子不便久留——”“等、等等……”颤抖的嗓音打断白云合的话,江夫人抬起眸与白云合对上,嗫嚅道:“请白公子暂住一晚,让夫君及小女赔罪……好吗?”她眸间无声请求着,她还有困惑想透过他来解答。 “我不想留下来……”红豆闷闷的声音自他胸前传来,她不喜欢这里! “白公子……”江夫人再开口,忧邑地拜托。 白云合低声在红豆耳畔安抚数句,半晌红豆才点点头。 一场食之无味的鸿门宴,红豆草草以身体不适,提早退常席间江青峰及江凤虽诚意满满,却对已造成的伤口无所助益。江夫人整晚若有所思的处于失神状况,直至宴散人歇,她在庭园湖亭上拦住白云合的脚步。 “你何时知道的?”踌躇许久,江夫人率先打破僵局,开门见山。 “今晚。我没料到你竟是她亲娘。”若非江夫人失常的举止,他也不会察觉任何异状。 “她看起来过得很好……她叫红豆?”江夫人怯怯地问,反复咀嚼她的名字。 “嗯。” “谢谢你收养她。”她真心感谢道,“我知道自己罪该万死,狠心抛弃稚幼的她,但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怀她那年,她也不过是名甫满十四的妙龄姑娘,懵懵懂懂的不识人间险恶,却让府里护师给辱了清白。因为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她承受父母的责难、众人难堪讽笑的恶毒言词及目光,残花败柳的她最终仅能委曲求全,成为江青峰侧室,并在父母坚持下将已会唤她“娘娘”的娃娃恶意遗弃街边。 她的哀愁却未打动冰人似的白云合,他依着石狮,眼神落在夜里黑墨似的湖面,嗓音听不出情绪。 “不得已的苦衷,所以可以无情欺骗她,让她傻傻的等、傻傻的盼、傻傻的冻死在街头?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抛弃一条生命,任她自生自灭?”白云合嗤笑一声,眼神越发冰冷,“好个不得已的苦衷。”冠冕堂皇! 若当年无人拾回红豆,她早化为雪中冤魂,连自己为何而死也不清不楚。 江夫人无言以对,默默垂颈,半晌才道:“让我补偿她……”“从你离弃她那一天起,你就丧失这个资格。”他半丝机会也不施予她。 “求你,让我补偿她!她会原谅我的……”江夫人双膝一跪,嘤嘤低泣。“她在盼着我回去寻她,白公子,你听不出来吗?她还要我这个亲娘呀!” “没错。她还要你,但你不要她,在那场风雪里,你没有回头。”他曾派人停伫于汴京月余,原是希冀娃儿的亲娘良心发现再度回到弃置现场,但她没有回来,存心放娃儿冻死在风雪之中。 她已经丧失为人母的权利。 “有她没她,对你又有何差异?有她,你能认吗?你如何告诉她,你是抱持何种心态牵着她的手,叮咛嘱咐她独留在雪地中,仅施予薄裘,让她颤抖地强撑着摇摇欲坠的冰冷身躯,就为了等一个存心不要她的亲娘?!你能放下现今安逸富裕的幸福生活,向江青峰告知当年的你是如何对待自己的亲骨肉?江青峰能接受这个突来的女儿?江夫人,你是聪明人,你知道维持现状对你对她才是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白云合轻蔑薄怒的眼神自她脸上移至天际一轮明月。 月圆人团圆,不见得就是美满结局。 “我明白……”她抖着嗓道。她永永远远都无法认她狠心不要的女儿……江夫人悲泣的转身欲走,却让白云合出声喝祝“江夫人,你记得当年抛弃她时,她的生辰八字吗?” “记不清了……只约略记得应是四岁。” “是吗?慢走,不送了。”他没回过身,听闻步伐声远去。 断了她的奢念、灭了她的想望,因为她不配获得红豆的点滴亲情。 风拂起他白色衣袍,翻飞似浪,亦如伴随暴风吹袭而来的狂雪,冷了他的脸、冻了他眼底的感叹。 原先仅是为救白无常而来,意外牵扯出这段往事,他是始料未及。 回到客房,红豆呆呆望着桌前烛光闪动,跃动的光芒映印小巧的心形脸蛋,连他何时立于身后也毫无所觉。 第21章 “怎么不多添件衣?”他取来外褂,覆在她肩头。 “二歇—云合。”红豆嘟起嘴,称谓随即改口。 白云合挑起眉,“改口啦?”他还以为今生无缘听见这两字从她嘴里说出呢。 当然,情敌出现,不能再只叫二小叔!别人都已经甜蜜直嚷“云大哥”了呢!忧患意识让她决心抛弃闺淑矜持——不管有没有——独占他的注意力! “我日日念、夜夜念、吃饭也念、睡觉也念、醒着念、睡着也念,老早就顺口了。”她跳上他的身子,双腿勾环他腰际,像以往述是小女孩之时搂抱干爹的姿势,顾不得有多难看。 “红豆,好姑娘不能这般粗鲁。”况且这样在一个男人身上会激起多大的火花,想必她是不明了。 “我不是好姑娘,我是好娘子。”她胡乱在他脸上印着胭脂,宣告她的“领土”。 “是,我的好娘子。”他回应她突来的热情,包吮她的小嘴。 她在他温热唇瓣间咕哝,像自言自语。“现在你还不可以喜欢别人,你现在是我一个人的。” 她不奢求,在她短短的命运轮轴之间,请让她自私的独占这份温柔,只属于她的白云合。 “一辈子都是。”他轻喃回应,“只要你愿意。” 红豆窝在白云合肩胛,“我好任性,是不?” “你的任性是我们宠出来的。” 他能轻易明白她脑海中闪过的每个念头,她的一举一动,即使只是小小的蹙眉叹息,他也能看穿。 “我最近常想,如果五世之前的我要是遇上了你,或许就不会如此痴傻的断送后七世的幸福。”她把玩着他的鬓发,绕圈于指,侧耳贴在他肩窝。 “怎么说?我不值得吗?”他佯怒,投给她哀哀的弃夫眼神。 红豆缱绻地吻咬他,“才不是呢,你值得的。如果那世的我有笨傻念头,你一定会理性地说服我,不让我做出任何‘危害’后世的决定,必要时说不定还会教训我的小尊臀呢。”他不会让她抱着遗憾合眼;“冤枉!从小到大我可从没打过你。”白云合无辜道。教训小孩的责任向来落在炎官身上,他和耿介只负责扮白脸。 “是呀,你只负责在一旁喝茶,随便嘟嚷一、两句;‘炎官,小孩要用耐心教导,打个三、四棍就算了。’害得原先只想做做样子的小干爹只好心疼地补足你说的三、四棍。”她模仿着白云合的语气、动作,学个五成像。 “记恨?”他挑眉问。 “当然记,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忘。”她粲然一笑。 她放过肆虐的贝齿,仍攀在他身上,想就这样一辈子黏着他、腻着他,直到他厌烦为止。行程只是过客,不愿多做停留,随即展翅飞向另一处更宽广的天空。 ※※※ 天晴碧蓝无边无际——无云。 整片穹苍澄靛,却也更显孤独。 她讨厌无云点缀的苍天,云是他的化身,每一朵都是他的影子,她常望着天发呆,等待顺风而来的每一朵白云……她松开一头青丝伴随风势,在风间添染墨色,一丝一缕……眼神凝滞远方。 “在看什么?”背后伸出一双臂膀,将她包围其中,勾回她飘远的意识。 “云,来了。”她指向因风势所带来的白色云朵,腕上数圈他亲自系上的五彩绳因衣袖滑落而呈现。 每年端午,他依照习俗,以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编成丝镯,取其涵义——驱恶免疾,命长如缕,这小小的丝镯又名“长命缕”或“续命缕”。 四个年头过去,她的腕上也紧系四份丝镯。 他系上每份丝镯的同时,都诚心地为她祈求延寿,每一线每一环都伴随着他浑厚的嗓音,轻诉着愿以他之命来添她之寿。 减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之命来换取她的续命。 她不知道云海深处的神佛是否能听到渺茫如沧海一粟的平凡老百姓恳求,就如同她不敢确定风裳衣的预言会不会成真?何时会成真? 但她只知道,白云合从不信佛,却为她求遍各地签诗及平安符,他从不拜神,却为她屈膝跪遍大大小小的庙宇佛寺……他的诚心或许无法感动上天,但已深深震撼了她。 红豆眼瞳带着笑意,双手食指、拇指交触,在她掌间形成不规则的圆,透过这个小小空间将缓慢游移的云朵禁锢其中。 “好远,我摸不到。”她伸长手,云依旧距她好遥远。 白云合扣住她纤细腰肢,施展轻功,在林间飞跃,也朝蓝中一抹纯白飞近,然而任凭武艺再高,也触及不了九天之高。 呼呼风声啸耳而过,冷冷冽冽,离地数丈仿若腾云驾雾。 “不远,我就在这里。”他柔语,像轻喃,却是最深刻的承诺。 “我在哪里?”红豆轻问。 他始终在她身边,而她呢?她的终点又在哪里?他的胸膛?可她没有把握,日子无情地悄悄溜走,她每日清醒便算着自己又跨近一步死亡,四年多的岁月,减去一段足以改朝换代的时刻,她朝前进,心却慢慢地退至恐惧之后。 不再害怕死亡之日的到来,不再害怕魂飞魄散之后的茫茫九泉阴冷,离开阎王门的日子,他将往后数十年的幸福全浓缩在短短几年,让她再无遗憾,她可以放胆接受属于自己的命运,以及往后两世相同的轮回。 可是仍避不了幽幽浅叹——他伴着她到寿终,她却必须在他人生中途离弃他;他倾其所有,她却无法再给。 放不下的,也只有他…… “在这里。”他握着她的手,压在他心窝。 “不要永远……”她摇摇头。只要她断了气,就忘了她吧。 “不会永远。”他毫不迟疑。 红豆微愣。她好歪,嘴里说不要永远,听到他利落的答覆,心头竟又不争气地酸楚……这样也好,不会永远,这样就好……吻去她泪眼朦胧,风势吹扬两人衣袖,交缠不分。 暖暖的细语滑入她耳内。 “这一世。” 她眼瞳间的他在笑,这一世,她永远都在他心里,直到他饮下孟婆汤,忘却今世情浓缘浅,才能忘却这颗在他掌心萌芽、成长、开花,结果的相思红豆;直到他重新追寻她下世、下下世,甚至是遥远无期的某一世,再一次让她进驻空缺的心头,补足遗憾。 她笑捻两人一撮发,反复交叉,编着细密的结。 “好,就准你这一世。” 尾声 嵩山山脚下,以简陌茅草搭建而成的茶棚,为过路口渴的旅人提供暂时休憩的场所。山野小店,十年修得同船渡,今日能同桌共饮茶便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这观念,让不熟稔的路人甲乙丙竟也能笑谈数句。 三张木桌皆坐满客倌,寒冷的正月,壶壶泛起热气的茶水驱逐透骨冷风之际,也无人会去在乎饮人肚里的茶水是优是劣。 马嘶步停,跳下马儿的白色人影轻扶着尚坐在马上的妇人下马,拂去她一身冷尘,为她拉紧白色裘氅。紧蒙住脸蛋的妇人挺着浑圆的肚子,蹒跚地勾着白衣夫君的手臂步人茶棚。 “容倌,请进。”伙计领着夫妇来到棚架内已坐着两名客人的桌前,“天冷,客倌们凑个足数,一块儿坐可好?”他询问着两人,所有容倌中就属这对男女最面善,男的爽朗英挺,女的活泼可人,应是不介意与陌生人同坐。 “快让姐姐坐下,挺个肚子很辛苦呢。”伙计话甫完,啃着瓜子的俏姑娘便大方接话,并为妇人拉开木椅,无心机的模样很是讨喜。 “谢谢。”白衣男人道谢,向伙计交代数份简单的茶点,与夫人坐定。 褪下白氅的妇人大吁一口气,闷红的脸蛋年轻的不可思议。 伙计送来茶点,为客倌斟茶。“小夫妻俩是回娘家还是探访亲友?” “都是。”白衣男子将茶杯递交妻子手心,交代道:“暖暖身子。” 此时,对桌五名男人的交谈声引起他们注意。 “我说,大伙还记得阎王门这组织吗?” “不正是几年前教铁血神捕龙步云给铲除得一干二净那个邪魔歪道吗?” “一千二净?头儿都没抓到,全给溜啦!阎王、文武双判、黑白无常一个也没捕到!据说上头气得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些日子,许久不曾问世的阎王令又重现江湖,嚣狂极了!看来阎王门重振,最恼的就属铁血神捕了,窝囊呀!”男子讪笑一声。 噗的一声,爽朗男子一口清茶全数给喷了出来。啃瓜子的俏姑娘挑起眉,投给身畔脸部微抽搐的男伴同情眼神,右手好心拍拍他猛咳不已的抖动背脊。 白衣男子没漏失两人脸上暗潮汹涌的讯息,唇角浅笑,小妇人拉扯他的衣袖。 “那儿有小贩在卖热汤呢!我想喝,好不好?”她指着茶棚不远处,担着各式热汤的贩子撒娇道。 白衣男子宠溺地点头,为她张罗食物去。 “姐姐,你何时临盆?肚子好大喔。”俏姑娘举起手,准备触碰小妇人皮球似的肚皮,连衣物还来不及摸着,一柄扇隔开她的毛手毛脚。 轻易一眼,他便看穿她柔美间使毒者惯有的特征——尖细指,易藏毒及永难隐藏的一股药味。任何危害他娘子的人事物,他都格外小心。 俏姑娘惊讶于他的好眼力,及来回小贩与茶棚间不算短的距离,竟只在她说完一句话时,他人也跟着回来,手捧着的热汤还涓滴未漏。看不出来,这儒雅的外貌下竟潜藏高深莫测的修为。 “姑娘没有恶意,她只是好奇我的肚子。” 第22章 小妇人为俏姑娘解释,拉过她的手掌平贴在腹间,分享即将为母的喜悦。“约略十数天宝宝就要出世了。” “十数天?你夫君还敢带你奔波赶路?他难道不知道这期间对孕妇是很危险的吗?”俏姑娘轻嚷。 “他知道,也一直担着心,是我吵着要赶回家与亲人团圆。”小妇人的手与白衣男子轻轻交握,眼神里传达浓烈的眷恋。 五年过去,是预言失准,抑或他以寿换寿的心愿让上天听闻怜惜,还是她强烈的求生意念让她存活了下来,不得而知。 她仍旧是她,既无病也无痛,与寻常人无异。 生死之于凡人,永远都是难解之谜,宿命的丝线彼端落在神秘不可测知的暗渊,那是凡人终其一生也参不透、摸不着,无法窥视的迷雾。 谁能断言生与死?谁能把握长生不老,谁又能看穿渺渺来世? 她与他皆不能,既然不能,又何需苦苦悬挂心头?她只知道现在的她仍安然陪伴着他展翅。 能多久? 一天?一年?十年?五十年?一辈子?那已经不是她所在乎及担忧。 她打心底相信她的命是向他赊借来的,他将他的寿命均分予她,毫不吝啬。这想法或许天真、或许不实际,也仅是她隐埋在心底甜蜜的念头。她悄悄告诉自己,因为他——是人称掌管轮回生死簿的“文判官”呀! 俏姑娘不明所以,但依然看得出鹳鲽情深。 “看得出来你夫君很疼你。”俏姑娘以肘敲敲身畔男伴,朝幸福夫妻方向努嘴。“龙老大,学着点。”可惜她这俏佳人免费提供他练习,他还爱理不理! 她的动作换来身畔男伴无聊的目光。 “喝汤,是你最喜爱的‘相思团圆’。”白衣男子见俏姑娘毫无威胁,也不小题大作,坐回妻子身边。 “红豆汤圆!”小妇人开心惊呼,小心翼翼捧过。 “吃完咱们还得赶路。”他想尽快返回家门,一方面也担心妻子在旅途中若将临盆,身旁没个弄婆总是不好。 “嗯。原先我还担心魑……大伙的近况,不过现在很放心了。”这得感谢对桌五个长舌公。 汤碗见底,白衣男子起身牵马,红衣小妇人朝同桌男女点点头,等待夫君打点好。 “多坐一会儿不好吗?”俏姑娘问道。 “不了,赶着回去,协…我爹还盼着呢。何况,我和夫君还得另外好好‘探访’一名风姓故友。”红衣妇人期盼的脸庞闪动红光,衣袖之下的手正磨拳擦掌。这些年来她的拳脚功夫练得透彻,就为了这一日的到来。 “以后还会见面吗?”虽是头次见面,俏姑娘对小妇人却相当有好感。 红衣妇人轻笑,“或许。”未来之事,谁也说不准。 “来,咱们走了。”白衣男子朝她伸出手。 柔荑递交至白衣男子掌心,随他上马,身形毫无恋栈地消失在风沙之中。 “我喜欢她。”俏姑娘摇头晃脑道,戳戳男伴,“龙老大,别吃味,我也喜欢你。” 爽朗男子啃着瓜子,懒得回答她,嘴角满足的弧度泄漏他的真正心思。 “接下来,咱们要再去找阎王门的麻烦,是不?”即使无人理她,俏姑娘依旧能自言自语、自得其乐。“别恼、别恼,就算天下人皆耻笑龙老大你,我可是义气的很。说到这个义气呀,咱们可得先从三国时期讲起——”麻雀儿在树上叫,俏姑娘在树下嚷,同类、同类。 爽朗男子摇摇头,招来伙计再布上数道小菜,勉强打起精神,迎向俏姑娘的长篇大论。 全文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