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水月》 第1章 [妖穷奇之卷]《镜花水月》 作者:决明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一章 饕餮吞天,只是传言. 四凶中的饕餮好贪食,无所不吃,举凡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她都吃,毫不知“节制”二字如何书写,巨大的胃囊,填也填不满,装也装不完。 被饕餮吞进腹中之物。从没有吐出来的前例,一方面饕餮巨胃如同另一方天地,一日一落入其中,犹似跌入茫茫大海,分不清东西南北,若想以蛮力将饕餮的胃打穿再逃出去,更是笑话一则—— 饕餮那只凶兽,刀枪不入.全身上下被金刚不坏之力所保护,包括她的胃。 问她为什么会知道得如此透彻,彷佛自己曾经到饕餮胃里一游? 她是呀。 而且。到目前还是。 穷奇托着粉腮,绝望地叹呀叹,红唇不住地逸出短吁,她捶打粉色胃壁打累了,现正瘫在一旁休息喘气,无趣地拿自己的长鬈发在纤纤玉指上绕圈圈,打发时间。 被同为四凶的饕餮吃进肚里,已经不知道经过多少时日. 此处看不到日升月落,分不清白昼黑夜,她还没被强酸胃液融化掉,全赖自身修为及法术,换成寻常小妖,不到半个时辰就在酸液大池里融得连渣也不剩,她是大妖,没这么简单让饕餮消化吸收——暂时,只是暂时,谁也不敢保证几十年几百年后,她仍能安然无恙,不过幸好……死时有人作伴,呵呵。 媚丝丝的眸往上方瞟去,在昏暗胃囊里,眼前除了单调的暗红色还是暗红色,偏偏有一团白光飞于半空,像颗耀眼金乌似的,散发着明亮,那么格格不入,又那么的……引人注目。 白光中央,有位天人正闭眸凝神,双手结印.白光源自于他身上,淡淡的琉璃清光包围其身,衬着洁白的发、洁白的衣及白净脸庞,如果不是此时还隐约听见肠呀胃呀蠕动的声音.她会以为这里是哪座宁静仙山的山顶. 她抿抿唇,故意挖苦他,“都被吃到肚子里了,省省吧,找块食物残渣坐下来陪我聊聊。”别念啥经修啥法啦,成天念念念,也不能把他们两人给念出饕餮的胃囊呀!啐。 不理她,沉默是他的回应。 “月读!”她嗔声,讨厌自己唱独脚戏,饕餮胃里只有她和他,他又老是闷不吭声,害她觉得很无聊。 “你静下心来,便不会如此浮躁。”他终于开口。 “谁还静得下来呀?我们现在在饕餮胃里耶!弄个不好,你这只天人和我这只凶兽就要被臭饕餮给融掉,成为她的血肉和肥油!”穷奇越说越气,又抡拳捶打胃壁一记。难不成他以为两人是在哪处山明水秀、鸟语花香的好地方吗?她可无法像他,在这种鬼地方还能既来之则安之! “……” “你干嘛又不讲话?回答我呀!”她的声音在庞大的胃里回荡,回音嘹亮。 “静下心来。” “你刚才讲过了啦!”就不能换个新词儿吗?例如:我帮你一块儿打穿臭饕餮的胃! “正因你心绪焦躁,我才必须重复提醒你.”月读平淡地应声,眸子始终未曾张开,说得彷佛全是她错。 厚,老古板就是老古板,闷死人了。 穷奇撩撩细鬈长发,轻哼道:“万一我们永远无法从饕餮胃里出去,你还能这样冷静吗?!” “若如此,也是注定.” “你会成为第一个被饕餮吃掉的神,而我会变成第一只被饕餮消化掉的凶兽,我们两个都会成为永世流传的笑柄!”她才不要沦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无妨.” “你无妨我有妨呀!”穷奇不满自己得仰头看他,干脆飞旋到半空中,与月读平视。她真气他的态度,从被饕餮吞进来至今,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也不和她认真商讨出去的办法。凭他的法力,要出去不是难事吧?他都有本领封浑沌、打檮杌了,要轰烂区区一只饕餮有啥困难? 上天有好生之德。月读说。 都被吃掉了还跟她客气什么!饕餮都不顾他和她的死活,她还管饕餮有没有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吗? 穷奇腾空坐在月读身边,才想轻启红唇数落他两句,外头却先一步有了动静。耳尖的她听见胃外传来声响,很耳熟,最近时常听见,次数频繁得连她都想大喊一句:“饕餮你太纵欲了吧?”相信耳力比她好的月读也听见了,但他还能维持这副平静无波的神颜,她都快拍拍手鼓励他的不动如山。 嘻……小刀,来玩嘛…… 饕餮调戏男人的嫩嗓声在胃里共鸣,啾啾亲吻男人颈子的声音真响亮,教人听了脸红心跳。 重色轻友的饕餮就是为了那把“小刀”,才会将她与月读吃进肚里,因为月读要阻止饕餮施展逆行之术,倒转时空回到三年前,老古板的月读无法纵容有人一次又一次逆天而行,而饕餮的决心也很坚定,一神一兽僵持不下,最后饕餮趁人不注意,恢复原形,张大嘴将月读吞入腹中,她穷奇倒霉站在月读旁边,被大舌头一并卷进来这里. 好,真好,饕餮和小刀现在快快乐乐地玩着床上游戏,她和月读困在胃里听他们淫声艳语耍肉欲? 小刀,我最爱你…… 恶心够了没呀…… 嗯哈哈哈……好痒哦…… 穷奇捂着耳,不想听这种没养分的字句,但是无论多用力地捂压双耳,隐隐约约还是听得见外头甜蜜到足以腻死人的和唇舌交缠的嬉闹。 啾啾啾…… 她偷瞄月读,他依旧闭目,对飘进耳里的嗯嗯啊啊不知是假装没听见还是充耳不闻,平静的容颜始终如一,连呼吸都没急促半分。她好奇起来,盯着他好半晌,外头声音已经变成断断续续的喘息,精采部分,但她不理会,全盘注意力都挪到月读身上,想看清楚他会不会因为此时此刻令人尴尬的情况而突然脸红或是露出一丝丝窘态,若有,那就太有趣了,她等着要看呢! 月读鲜少有情绪的脸庞非常清瘦,白色长发如飞瀑泄下,他白的好干净,白的好脱俗,白的好似任何一点灰尘也沾染不上。他五官端正,眉眼鼻都生得极好,拼凑起来更是俊秀无比,一眼就让人觉得他正气凛然——不是虎背熊腰的粗犷气势,不是严肃刚直的死板,而是一股浑然天成的善类味道。是不是神族都像他这般,她不确定,但看多了妖魔界三头六臂七手八脚外加青面獠牙的妖物,月读特殊得让她印象深刻。 神,在面对七情六欲时,是否真能无动于衷? 呵呵,她才不信。 嗯…… 穷奇等呀等,月读于空中盘脚静坐,连根白色睫毛也没颤动过。 呀呀呀…… 越来越激烈,连两人脚下一望无际的胃酸池都掀起惊涛骇浪,胃中世界与外头一样,天翻地覆,快乐得不得了。 穷奇不眨眼,不想错过月读变脸的任何蛛丝马迹。 呀呀呀呀呀…… 没有。 月读完全没有变脸,像个聋子般对于响彻周遭的床第浪吟毫无反应。 “月读?”穷奇想试试他是否真的聋了. “何事?” 没聋呀,听力很好. “外头在干坏事耶。”她指指上方. “非礼勿听。” “你不觉得听了会脸红心跳、呼吸加快吗?”连她这种坏胚子凶兽都听得耳根子发烫哩。 “静心,嘈杂便不入耳,心绪便不浮动。”他还有闲情教训她. “我也不想听呀,但它就是传进来了嘛!听听,饕餮玩得真凶,啧啧啧啧……那把小刀不知会不会被她榨干.我还以为她只顾吃呢,想不到她也是只淫兽。”穷奇说起来酸不溜丢的。 “食色,人之大欲,万物既生阴阳自有其理,天地阴阳,造就日与月轮替:人分阴阳、兽分阴阳,因而生生不息繁衍着生命,你何须指控饕餮?” 满口大道理.穷奇抿了抿红唇,故意捉他语病,又坏坏地笑了. “言下之意,你这位清灵圣洁的神,对于那档事也抱持着理所当然的态度,那么……月读,你也很常与人阴阳调和呀?”她在挑衅,打发困在饕餮胃里出不去的窝囊鸟气.她啧啧有声,连连摇晃螓首.手肘作势要顶顶他胸口,一副与他哥俩好的样子.“满天庭全是些娇滴滴的天女,一个比一个更美丽,一个比一个更纯真,很补吧?” 真好奇月读在情欲高涨时是啥模样?她无法想像,因为他太干净了,干净到无法将“”套在他身上。 他会像此时外头隐约传来的男性粗喘声,沉着嗓,重重吐纳着亢奋和欢愉? 还是会像此刻饕餮口里高吟着“小刀,不要这么用力……”一般,放纵贪欢? 月读终于张开眼,覆在淡白长睫下的眼瞳是浅浅颜色,像琉璃般清澄.与她乌黑如墨的瞳仁色泽迥异。他明显地蹙眉,赏她一句:“思想污秽。” “干嘛?你能做我不能说哦!”她哼了声. “满嘴胡言。” “是你自己先说什么阴不阴阳不阳什么繁衍不繁衍的!”他说行,她说就不行哦?神比较大尾,凶兽比较小尾就没人格吗? “子虚乌有.” 面对外头浪荡声响毫无表情的月读,在她的指控下有了情绪,两道淡色眉线的中央堆叠出淡淡皱摺,浅眸里带着稍稍不悦。 穷奇骄傲地抬起尖细下颚,她承认自己是胡说八道,朝他身上乱扣罪名,目的就是要看他翻脸。 第2章 虽然成效不大,但仍是有少少收获,嘿。 “我看你明明就一副老手的样子,才会对饕餮正在做的那档事无动于衷。”她才不信啥静不静心、非礼勿听,他一定是经验丰富。 月读不想理睬她,睨她一眼后就将眸闭上,不看她。 “心虚罗?”她还在调侃他,以此为乐,消遣在饕餮胃里的闷气。 “……”他连应声都懒。 “月读?”陪她拌嘴啦,不然在饕餮胃里好无趣. 穷奇从他身旁挪到他面前,踝上金铃叮叮响着,红纱飘飘,拂过他搁置膝上的手背,轻柔料子软如云絮,更软的,是她纤白细致的玉荑. 葱白十指爬上他脸颊,箝制着他,逼他再度张眼凝视她. 穷奇媚甜的嗓咯咯笑道:“这儿只有你和我。我口风紧,不会将事儿说出去,你就甭端出圣洁假象,让我瞧瞧你的本性。”她见多了衣冠禽兽,不信世上有言行合一之人存在。 月读没开口,任由她捧着他的脸庞,她靠得好近,说话时,气息喷吐,带着胭脂香味,丹红色唇瓣因为说着挑衅人的坏话而微微咧扬,露出雪般白皙的珍珠贝齿。这只凶兽,有着最艳美的外形、最娇媚的嗓音,让他想起招摇之山上所长的荆蘸花,剧毒之花。 荆蘸花,形似牡丹,大小却仅有牡丹三成,茎叶柔软攀附着乔木,火般红的十重办包裹着珠蕊,蕊上凝聚着晨露水珠,看似美矣,实际上那数颗水珠是荆篱花自身分泌的毒液,一沾上,毒入骨髓,死路一条。 她像荆蘸花,身段软,外形美,额心镶着珍珠,犹如荆蘸花蕊上凝结的液,圆润珠亮,却毒. “呵呵呵……老是假装自己高高在上,很累吧?当神多辛苦,见到讨厌的家伙不能一掌打爆他的脑袋,看到不顺眼的事无法口出恶言啐骂,非得端着无私无欲无求的嘴脸,扮演世人眼中至高的神只。现在在饕餮胃里,有啥好装的?”她边说,边在他五官间游移着指腹,滑过他的眉、他的鼻,更刻意徘徊在他唇上。他的唇薄,人类说薄唇无情,他一定吻合这种说法,正因无情,才能用最淡漠的眼光俯睨世间,才能对于生死看得透彻。 “你呵……偶尔也想离经叛道,试试使坏的滋味吧?” 她的唇,几乎要贴在他耳上,呵笑的气息,撩拨他鬓边白发轻轻飞扬,她噘嘴,呼地吹口气,要这严谨天人为此酥麻。 月读的反应仅仅是觑着她,宛如在冷眼旁观她作戏。 丰嫩的唇,从他鬓边挪移,往他挺直鼻粱去,嘴上胭脂在所到之处留下痕迹,那色泽,像极了荆蘸花的蕊艳。 “你呵……偶尔也想近女色,试试放纵的快意吧?”这句话,她贴在他唇心问,问完,也不给他回应的时间,迳自将他的薄唇纳入檀口中品尝. 这个吻,带着恶意。 她想看月读慌了手脚. 她想看月读神容失色。 她想看月读……被操控. 灵活的芳软小舌钻进微抿的薄唇,滑过整齐牙关,撩动他的舌,汲取他的味道,四唇交濡,避免不了的暧昧响声,从最亲密交缠的唇齿间传出,热辣辣的让人听了臊红。 脸红的人,只有她。 气息凌乱的人,只有她。 眸光迷蒙的人,只有她。 有所反应的人,也只有她。 月读静静地任由她在他嘴里翻搅,她的舌纠缠他的时,他不闪不躲,她吻得好卖力,他一贯的淡然,浅色的眸连一丝丝深浓也没有,凝视着她,七情不动. 她生气,吻得更使劲,故意咬破他的下唇。 葱白玉荑弄乱他的长发,指腹缠绕几缯白亮银丝,涂上蔻丹的十指突兀地在白发间穿梭,她唇上的胭脂几乎全喂进他口中,她吻得他满嘴鲜红,唇印子四处散布在他唇际。 末了,她喘吁吁地离开他的唇,胸脯随着用力吸气而波涛起伏。她芳息混乱,反观他,仍是一派淡定,与被她亲吻之前哪有什么差异? 只除了他颊上、唇上有困脂停驻。证明方才的吻是确实存在,而不是她胡乱妄想出来的坏念头. 纯白的他,头一次有其他颜色加诸在身上。 “你……你……呼……呼……你……你怎么都没有反应?我这样吻你,你好歹也该……”她仍在急喘.明明采取主动的人是她,进行攻击的人是她,有主控权的人是她,为什么现在看起来居于弱势的人也是她? 她在他清澄如镜的眼眸中看见自己双颊徘红,看见自己双眼蒙胧,甚至看见自己腿软地伏在他身上的狼狈。 “吻你和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块,是同样意思。”万物在他眼中,不存在差别。 “你拿我和石块比?!”石块有她婀娜有她娇艳有她前凸后翘有她技术高超吗?他这话太伤她雌威了! “实话实说。”月读这一回不仅是闭上眸,他的身影瞬间化为云烟,让她的攀附落空,差点从半空中摔入胃酸大池灭顶. “月读!你别走!你给我说清楚!”穷奇气得哇哇叫,半空中只剩下她一条身影,她急急降落,追着那道白烟消散的方向去。 小刀,嗯呀…… 不识相的爽快,此时此刻又钻进她耳里。 吵死了啦!嗯嗯呀呀个没完,烦不烦呀! 小刀,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好好吃哦…… 穷奇额边冒出青筋,恶狠狠地朝饕餮胃壁上送出好几脚泄愤——换种说辞叫“迁怒”。凭什么她被月读评为“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块是同样意思”.而饕餮却可以吻得欢快淋漓? 天理何在…… 不对,天底下才没有天理,否则美艳如她、妖媚如她,哪会受此侮辱? 哎哟哟哟——小刀,我肚子好痛!好痛!一定走穷奇又在踢我啦—— “哼,你死好!” 我不快乐,你也别想快乐啦! 穷奇认识月读的时间算算已经非常非常漫长。 在她还不是“四凶穷奇”时,她就与月读相识。 那时,她在无数污浊秽乱的瘴气中成形,环抱着她的是一道道名为“怨恨”、“仇视”、“嫉妒”、“愤怒”的黑潮,她在一处隐密谷底凝聚出形体,意识大部分仍处于浑沌虚无.已拥有视觉、听觉和些许记忆. “就是她吗?将会成为四大凶兽其中的一只?” “没错,我掐指算过,正是她。” “……好艳的妖。” 此时氤氲在朦胧烟尘中的女体赤裸无瑕,玲珑曲线若隐若现,长发随着波奇qisuu.书潮飘动,滑落锁骨、胸口,姣好的面容,春华映水。 她被一来一往的对谈声吵醒,眯着还好想睡的眼,抬头,从一片灰蒙蒙的气流中看见站在她头顶数尺远的四个年轻男人,他们全都飞腾于半空中,对她指指点点。 四名修行中的小仙人。 “仙尊说了,四凶将会扰乱天纲,他们无法软化驯服,也不具慈善之心,却拥有强大的邪恶力量。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在四凶仍未成气候之前,将其毁灭,如此一来,也算为世人除害.” “师兄说得有理。” “合我们四人之力,应该能驱散谷底所有瘴气,一旦失去瘴气加持,这只凶兽便无法成形。” 其中三人同时颔首,结起手印,准备要吟念甫修会的仙咒。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三人背后,一名黑发少年道,嗓子好轻,却不容忽视。 “咦?”三人转首,望向不合群的小师弟。“月读师弟何出此言?” “她虽然会成为凶兽,但她的岁寿将会非常漫长,她必须活下去,不该因师兄们的阻碍而消灭。” “月读师弟,你在胡说什么?既知道她是凶,她就不能存活,你没有算出来吗?未来会有多少生灵惨死于她阴狠挑起的战火之下?我们明知如此,还放任她壮大,就等于与她同罪!” “此时杀她,等同于杀害一条无辜性命,这与仙尊所教导之道全然背道而驰.”月读年轻的容颜上,有着沉敛老成的气质,面对年岁及资历都长他许多的师兄们,亦不见惧色,嗓音依旧平缓地陈述,“现在的她,没有抵抗力,没有思考力,甚至连杀伤力也没有.我们凭藉着哪条罪名伤她?就凭你我掐指算出她会为恶,所以她该死?” “杀一人救千人,才是对世人慈悲,你此刻对她的慈悲,是罪过,若将来世间因她而涂炭,月读师弟,你负担得起如此骂名吗?” “救一千个人,与救一千零一个人.我选择后者。”生命.不该被放在天秤上衡量谁多重谁多轻。 “你想救这只凶兽?” “不是救,在她犯错之前,她就是无罪之身。” “月读师弟,之前两只雄兽成形,他们暴戾的力量你我皆见识过.我们来不及在他们凝形之前毁灭他们,现在眼前这只雌兽仍脆弱,万一错过此时。日后怕会悔不当初!”三师兄想说服月读,不希望他与大师兄为了区区一只兽而争执. “我掐指算出的那些未来,谁也不该改变,上天已经写下的命运,企图扭转它便是逆天.例如:这只凶兽将在三千年后咬死一名暴徒,恶徒命中注定因她而亡,我们在此时打散她的瘴气,三千年后,那名暴徒将不会遇见她,你们知道会有多少人因此赔上性命?”月读淡淡问道。 三名师兄闻言立刻动手指,一掐一算。糟糕,那名暴徒凶狠无情,烧杀掳掠,恶事做尽,他若不死,前前后后还会多杀五百二十三名小老百姓……月读竟然已能算到如此长远? 第3章 他的法力莫非早已胜过他们许多? “五百二十三条不该死的性命,如此骂名,你们要担吗?” 她听见名唤月读的少年平静地反问三人,问得他们脸色铁青,说下出任何反驳字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黑发蓝袍,清俊的脸庞已见神威。 他救下她,没有让她被三名小仙人弄散。 多年过去,他的法力越修越高,外貌却越修越白,发色、袍色、眸色,都像覆上飘雪一般。她已经忘记是哪一年见着他时,他白得让她吓了一大跳,若不是眼神没变、五官没变、嗓音没变,她还以为是哪个顽皮家伙以月读的模样堆出一尊雪人来. “月读,你发生了什么事?”她那时愣愣地问他,月读没回答,她迳自演绎出一套猜测,“是惊雷那只混蛋做的对不对?!那家伙最爱吃“颜色”,上回我赏虹赏得好好的,他竟敢将七色彩虹吸得连渣都不剩——我去找他帮你报仇,扁到他吐出来还你!” 急性子的她,匆匆来,匆匆去,话没说齐,火红娇影已经闪走,扁完惊雷再回来,带回一脸困惑及方才卖力打过人的汗水淋漓. “惊雷说,他没胆吃掉你身上的颜色呀……也对,惊雷那种小妖哪可能打得赢你……你是怎么了?头发怎么变成这种白惨惨的颜色?”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白发,他没闪避,仍是闭眸静思. “发色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你黑发的样子看起来比较……没有距离感。”现在白得像朵云,她最讨厌云了,摸不着也抱不到,明明看起来又膨又软,却根本没有实体。 虚无缥缈. “你又伤人了。”月读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淡眉虽没蹙起,口吻中却有责备。 穷奇将手藏在身后,急急用衣袖擦拭掉爪子上的铁证。怪哉。她明明已经冲洗好几回了.却还是被他闻到,他的鼻子是狗鼻吗? “刚刚打了惊雷几拳而已,真的,我只有打他几拳.”她知道他不爱血腥味,而她也不爱带着血腥味来见他.因为—— 她会被他念到耳朵流脓! 果不其然,他张开眼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吟咒束缚住想逃跑的她,逼她乖乖盘腿坐在面前,用她听过太多回的长篇大论劝化她.向来寡言的月读,在这种时候却会变得相当健谈!那些仙佛挂在嘴边的好生之德、七级浮屠,只会让她听到打盹.而最后,她确实也是在他说教的中途就不知睡到哪个仙境去了。 这种情况很常发生,好似有着某种已成为默契的规律。 她找上他,做些小恶小坏的事儿来惹得他开尊口训诫她,再将他沉稳、具有安抚效果又酥骨的男嗓当成摇篮曲,让自己睡场好觉,醒来之后,神清气爽,如同此时—— 她在饕餮胃里,使坏地挑逗他、吻他,令月读丢下她迳自消失不见。她以为他自己从饕餮胃里离开,弃她于不顾,她有些急、有些害怕,因为月读出得去,不代表她出得去,万一月读真的不理她,她的下场绝对凄凄惨惨。就在她又嚷又叫,泪珠儿快在眼眶中打转之际,月读又出现在她面前,凛着神颜,长篇大论重现,这回由好生之德改为洁身自爱,念念念念……念到她又赚着一次好眠。 只是这一回,她怕他又闷不吭声地走掉,纤手抡紧他的衣袖,不放。 月读没有挣开她的羁绊,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情景,无数无数次,从几千年前开始,他与她,就总是如此,她挨在他身旁,睡得毫无防备。 这只凶兽离经叛道,这只凶兽骄恣妄为,这只凶兽听不进善言慈语,这只凶兽毫无耐心,这只凶兽……像个孩子一样,爱玩、任性、好动,名副其实的小霸王。 当年阻止师兄们毁掉她,不是个错误的决定,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她的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握之间.他放纵她,却又不容许她放纵过头,她本质里没有良善因子,却也没有变得更坏——至少,他不允准她误伤无辜人的性命. 他必须做到,否则……当日用来劝退师兄们的誓言,就会成真. 她额心的珍珠,散发着柔和光泽,它,是他亲手所镶上。 取下之日,也就是她犯下重罪,他不得不制裁她的那一天. “穷奇,你千万别让我动手摘下这颗珍珠。”月读淡然的嗓音沉缓喃道,食指滑过圆润的珠面。 第二章 她一直对月读被饕餮吃下肚这事儿抱着怀疑及不理解。 月读耶,他是神月读耶,不是寻常小树仙小花仙,区区一只凶兽的胃囊,岂能困住一尊天山之神? 果然,她的困惑得到答案。 月读被饕餮吃进肚里,是有其目的,在她跟着月读在大胃里停停走走、绕绕转转,终于察觉月读的意图. 他在找人。 不,修正,他在找妖,找一只偷走神天愚的羽衣而躲藏在饕餮胃中修炼之妖. “……也就是说,你打从一开始就预备让饕餮吃掉?”而她只是好死不死的沦为陪葬? 穷奇瞠着艳灿迷人的眸,不敢置信。相较于她,月读的态度更显得从容。 “我寻找垄蚯许久,他的气息不该消失得干净彻底,我猜想他躲在最危险也最安全之处.”他是在靠近饕餮,要制止她施展逆行之术时,察觉到垄蚯微弱的残余味道从饕餮嘴里飘散出来。 危险又安全的地方,天底下除了饕餮的金刚不坏之胃外,不做第二处想. 垄蚯能靠着天愚羽衣而免受饕餮胃液融化,还能避开众多天敌,待修练成功之后,必成一大祸害。 “我还以为你是一时不察才傻傻的被吞……”难怪他始终如老僧入定,一点也不惊慌,更没有急着想出去的迹象,这根本就是他设定好的棋路!这男人……将世事全当成棋盘里的棋局,握在手心,由他主导一切。 穷奇手擦腰,跺脚跺得踝上钤铛不住摇晃。“你有没有考虑到我?万一我被饕餮吃下后,立刻掉入胃酸池里,我不会泅水,活活淹死怎么办?”她又不像他,强得毫无弱点:她这只凶兽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水! 月读淡睨她。 不知是谁在饕餮食道里哇呀呀呀鬼吼鬼叫之时还不忘双手双脚箝抱在他身上,巴得死紧,又岂会有落水的危险?她的指控没有回答的必要. 穷奇没想从月读口中听见“放心,我定会救你”这类的好话,狗嘴吐不出象牙,同样的,从神嘴中能吐出啥好东西,她才不敢奢求哩!她继续跟着月读在大胃里“散步”。 “你发现垄蚯的踪迹了吧?” 饕餮胃里别有洞天,只缺颗太阳与月娘交替照亮。否则这偌大无垠的天地,再养千万只妖都绰绰有余。 胃酸大池里,有具巨大龙骸横亘其上,它没被融掉,像座白色桥梁盘踞,方便他们从东岸步往西岸。池内没有锦鲤草虾,倒有几群习惯丁强酸腐蚀的小型铁甲妖鱼,在水中悠游,偶尔探头冒泡泡,以酸池里的食物残渣为主食. “你也发现了。” “当然。” 她穷奇是何等人物,垄蚯的等级比她差上好几阶,小妖怪一只,她才不看在眼底哩!此刻,垄蚯的气息她全嗅着了,不就在百尺之前吗? “他身上有天愚的羽衣护体,不容小觑.” “你怕他呀?”穷奇取笑月读,媚眼轻挑.“怎么,多了件羽衣的垄蚯变得很恐怖吗?连你也忌惮三分?既然你会怕,我帮你解决他啦!”她动动手指就能捏死垄蛆那种杂碎。 “别妄动,我自有打算。”月读不领情,否决她有义气的提议。 “我也有“打”算呀!”打了再算! “取回天愚的羽衣是要务,羽衣不能有损,垄蚯也不能伤,我要将他收服至天愚面前,由天愚处置。”垄蚯打伤天愚身边的小仙童,这让天愚相当不悦。 “你好麻烦,打不能打,伤不能伤,怎么抓?”当然要先把垄蚯打到奄奄一息,到时还怕拿不回羽衣、逮不着他吗? “你只要别出手破坏,就算帮了我大忙.” “什么话呀!我好意要帮你耶!” “我不需要。”他自始至终都没要她出手帮助. “我知道你不需要,你是神月读嘛,什么事都能自己来——哼,你以后别求着要我伸出援手!”她哼得好重,最后一句警告听起来犹如落败犬逃窜前的最后哀言,纯粹是吠气势的。 月读最讨人厌之处就在于他完全不给人帮忙他的机会,他不需要凭藉任何人的力量就能达成他想要做的事。他很强悍,却又不像凶兽浑沌或檮杌那般蛮横霸道,无论处事或说话方式,总是一派温和,偏偏这样的他,拥有无法预测的神力。 也不将事情分一些给别人承担,全都往自己身上揽,他不累吗? 她明明就可以帮他的嘛,她又没有要他感谢,也没有要他报答,只是……两个人一块儿做,不是更事半功倍吗? 她老是想着要为他出头,误以为惊雷吃掉他身上的颜色那回如此,现在帮忙抓垄蚯也如此,但她的冲动与他的不领情,让她每次都是徒做白工。 “以护罩将自己包裹起来.”月读留下这句话,不待她问“为什么”,一条庞然大物的黑影窜出,朝月读袭击而来,月读早已预料到,右手接下掌风,左掌结印反击. 沉不住气的垄蚯从暗处现身,与其藏头缩尾等着被月读找到,不如与月读厮杀一场——他的自信,来自于身上这袭天愚羽衣。穿上它之后,感觉法力源源不绝地涌现,他不认为自己打不过月读,况且饕餮胃里的地形他早已摸透了,要躲要藏也比月读占优势。 第4章 “垄蚯!”穷奇见到他,立刻要跳入战局,挡在月读前方与垄蚯打一场。 “穷奇,你允诺过我,不许出手。”月读白袖轻扬,拦住她。 “我……”穷奇被他冷淡的表情激到,红唇噘高。“不出手就不出手!”她头一扭,退到后头去生闷气。 “护罩。”月读二度提醒她。 “我、不、需、要!”穷奇拿他方才拒绝她的字句回嘴。“我跟垄蚯是同一类妖物,我们的敌人是神族——就是你,他要打也是打你不是打我。垄蚯,上!给我好好教训这只老古板!”教训到月读开口拜托她穷奇姑奶奶出手相助! “神月读,连我躲到饕餮胃里也会被你找到?”垄蚯面目狰狞,身上所披的纯净羽衣与他的丑恶模样格格不入。 “天人羽衣并非你所能拥有,尽速物归原主,并随我向天愚天尊致歉。”月读说之以理,想和平解决垄蚯盗取天愚羽衣之事。 “你的脑袋坏掉了吗?!到手的宝物要我吐出去?拥有天愚羽衣,我的修行和法术都加倍,我怎么可能还你?”垄蚯没得商量. “天庭之物,灵气不适合妖物,修行和法术加倍只是你短暂的错觉.” “你以为你随便吠两句我就会乖乖听话吗?你有本事就来抢呀!”垄蚯以咆哮和行动挑衅月读. 靠着天愚羽衣的神力,他的力量变强、身体变轻、脚步变快,他狞笑着,粗腿横扫向月读的脸,月读凝眸,垄蚯的小腿在距离他几寸之前停下,被他身前的无形护墙逼退,但垄蚯哪能甘心,震回原地后换腿再来! 砰的一声重击,激发出强劲气流,在饕餮的胃囊中兴起狂风. 月读的白色长发张狂飞舞,衣袖随着激流翻扬,垄蚯的小腿被他一指抵定,那股强大的气流正是由他泛着光晕的指腹前扩散开来。月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相较于他,垄蛆抱着小腿痛嚎的声音显得刺耳。 月读右手一扬,垄蚯身上的天愚羽衣瞬间抽离,飞进他掌中。垄蛆大吃一惊,失去羽衣庇佑,他一改方才的嚣张.瞬间化为一道黑光,咻地不见踪影,月读轻易就能逮住他——前提是没有人跳出来阻挡的话——偏偏穷奇擦着纤腰,笑得哼哼有声,笑靥如花,眉尾飞扬,衬得额心珍珠闪闪发亮. “早叫你别嘴硬,开口求我助你一臂之力,垄蚯逃得掉吗?结果你非得要维持神族的假仁假义,说什么不能伤不能打。哼哼哼,若是我出手,绝对打残他的腿先,看他能往哪儿跑!”面对不听话的猎物,用不着客气啦! 若不是你挡着,垄蛆跑得掉吗? 拜托你有点自觉,没有自觉便罢,还有脸说那番话? 月读澄净的眸,淡淡浮现无声指控,穷奇虽然没瞧懂,却很清楚他的眼神定是在数落她什么。 “干嘛?有什么话用嘴巴讲呀!”默默在心里骂人真小人! 她瞪着他的唇,蓦然想起吻住它的滋味.那时她吻得好投入,为了挑逗他而使出浑身解数,却换来他的恶评。呋,这男人真不识趣.多少人想一亲芳泽都没那个命哩,他还挑! 她都没嫌他像条死鱼没反应——虽然他的味道清新又干净,好像喉间滑过沁凉解渴的山泉水,令她贪婪地再三吸吮。 她还想嫌他像根木头动也不动,送到嘴里的烤鸭竟不懂得吃——虽然她喜欢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光用看的也很赏心悦目。月读一定不知道他自己的容貌有多精致俊雅,就算不用笑容点缀。他都是好看的,害她差点都忘掉自己的目的只是想恶整他…… “你的思想又污秽起来了。”月读放弃去追垄蛆,天愚羽衣已经收回,垄蚯无法拿它作恶,危险性大大降低,也不可能从饕餮胃里逃出,几乎已是瓮中捉鳖。 “不要偷读我的心!”穷奇戒慎地用双手捂住心窝,以为这样就能挡住月读的探索。事实上。月读并没有读她的心,他光是从她迷蒙的眼神就能察觉她在用双眼剥他的衣裳。 月读寡言,天愚羽衣从他手中消失,收入怀里。 “羽衣拿到了,我们可以出去了吧?”既然进饕餮胃里找垄蚯讨羽衣是月读的目的,一达成,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垄蚯还没捉到.”拜她之赐。 “呋,你真没用,小小垄蚯也捉不到.”穷奇嗤了声,媚眸一转,顽皮心又起。“我们来比赛.看谁先逮着垄蚯,输的那方要受处罚,至于罚些什么嘛……赢的人决定!”在饕餮胃里没啥能玩乐的事,她无聊了好久,找个乐子来忙也不错。 “……”月读毫无玩心,也不认为这样很有趣,他不可能点头. “就这么说定罗,游戏开始!”穷奇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志在必得地挑衅一笑.旋身飞跃,在他眼前失去娇影。 呵呵呵,她要开始想想赢了月读之后,怎么整治他。 好期待哪! 为了赢过月读,穷奇从没玩游戏玩得这般认真。 她跑遍饕餮巨大的胃,除了没潜到酸液池里瞧瞧外,其他任何一处小地方都没放过。 成功,是给予努力的人。 穷奇爽快地体验到这句话的真谛。 她比月读先一步在大胃东侧一大片结石堆叠成的山峦密洞中,找到腿部受伤的垄蚯。 大凶兽遇上小妖物,穷奇气焰高张,嘿嘿笑着逼近他,垄蚯惨白的脸色不知是因为小腿的伤处,抑或是失去天愚羽衣后.在饕餮胃里受到酸液腐蚀影响所致. “走吧走吧,跟我一块儿去向月读炫耀炫耀。”穷奇说着,就要上前拎垄蚯出来。呀,好想赶快看到月读挫败无奈的嘴脸哦! “你为什么要站在神族那边替他们做事?堂堂四凶之一,竟然抛弃尊严成为神族的走狗——” “谁是神族的走狗呀?搞清楚点,我和神族是死对头,要是碰到神族,我也是会动手打几只过过瘾的好不好!”竟然说她穷奇是神族的走狗?想试试她怎么打神的就对了啦! 当初她还没成形前,差点就被三只小仙打散瘴气,这把怒火,至今仍没熄灭。 “你既然不是站在神族那边,为何帮着月读捉我?你和我是同类,你应该与我联手对抗月读,在饕餮胃里将他除掉!”在他与月读相抗时,穷奇明明就是站在他这方替他吆喝打气,要他好好地教训月读,他以为.她和他应该是同一阵线. 穷奇轻啧.摇着螓首,波浪长发随之摆动,发上光泽带着银白光芒.“我哪有在帮月读?捉你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我谁也不帮.只帮自己。” “对凶兽来说,我小小一只垄蚯有何价值可言?”吃不能吃,补不能补。 “嘿,我比月读先逮到你,月读就得乖乖任我处置,我一定要叫月读做几个鬼脸来让我笑笑,你说你的价值有多惊人?”穷奇心情愉悦,蹲着与垄蛆平视,脸上虽然有笑意,笑容却不是给他的,而是在提及月读时才会浮现。 “……你竟然与神族做交易?” “不是交易,是输赢。他输,我赢。” “你不知道神族全是群冷血无情的家伙,他们给予妖魔的承诺根本没有实现之日.想利用我们时就一副慈眉善目,榨干我们之后就立刻冷漠绝情地跟我们划清界线。这一点,你们四凶应该比我更清楚——浑沌被囚之事你忘了吗?囚住浑沌的是谁你也忘了吗?你现在竟然还敢和月读做交易!” “我就说了,不是交易。”这么难沟通吗?“浑沌的事,用不着你提醒我,是谁囚住浑沌,我比你更清楚,是月读。” “对,是月读!你没想着要替同为四凶的浑沌报仇便罢,竟然还与月读过从甚密!!” “我干嘛帮浑沌报仇?各人造业各人担,浑沌被囚是浑沌家的事,又不是我被囚.”穷奇好笑地反问垄蚯. 她虽与浑沌、檮杌、饕餮同列四凶,却不代表他们四人之间的感情有多融洽,那套“谁欺负你,我帮你打回来!”的义气,不存在于彼此心中,她与他们,充其量就是“认识”罢了. 比起浑沌和檮杌,她与月读见面的机会还多上数千倍。 从她睁开双眼的瞬间,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月读。 黑发披散,未加束绑,仍旧一丝不苟,直溜溜地倾泄在双肩,就算黑的转变为白,她仍是忘不掉那一日的他。 他持着与三名仙人师兄相反的意见,淡着声音表情与他们争辩,不容反驳地说着她有活下去的权利. 或许是兽的本能,对于张开眼头一个看到的人带着最最深刻的记忆,她无法否认。月读的身影一直都烙印在她眼底深处,虽然她自由自在、满山遍谷地跑透透,随心所欲地享受着人生,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她总还是会绕回月读身边,去闹他,去逗他,去看他。 月读不是她的亲人,不是她的朋友,甚至什么都不是,却是她最常见到的家伙。 对月读而言,她与浑沌、檮杌、饕餮或是任何一只妖兽都一样,在他眼中,平等的众生代表着同样的面容,她并不特殊,即便她好美、好艳,她有最耀眼炫目的窈窕身段,最柔滑细致的青丝,最勾人的眼神,最甜蜜的嗓音,月读都不会惊艳。 换成是浑沌、檮杌或饕餮,月读仍会与三名仙人师兄相抗,坚持他们也有活下去的权利。 她只是一只凶兽,月读一定是如此看待她。 一只凶兽.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穷奇清楚自己在月读面前所代表的意义,她会不会出现在他身边,她帮不帮他打垄蚯,她吻不吻他,她今天有没有比上一回见面时更漂亮……这些,月读毫不在乎。 第5章 对,他才不会在乎! 心情,一整个恶劣起来。 穷奇迁怒无辜的垄蛆,翻脸如翻书,方才脸上还挂着笑.此时只剩怒目相向。 “你不要一直罗哩罗唆,跟我去见月读就是了!” “别想!” 偏偏她就是想. 穷奇啐了声,不再浪费唇舌,手里扯着一条红丝绸,绷绷有声,垄蚯见状拔腿就跑,穷奇伫立在原地不动,将红丝绸抛向垄蛆!! 垄蚯逃得够快了,却不及红丝绸的速度,血一般的纱被赋予生命,它像条迅速扑咬猎物的大蟒,咻地纠缠上垄蚯的双腿,一收紧,他的上半身还处于奔驰状态,双腿却被反向一扯,这一跌,摔断他三颗利牙。 “敬酒不吃要吃罚酒,我都懒得说你。”极度鄙视的轻哼,从朱红艳唇里逸出。她最讨厌不识时务的家伙,明知道打不过她,就乖乖认输嘛,省去她出手逮人的麻烦。 红纱在垄蚯身上灵活缠绕,从腿部往颈上盘踞,将他缠成动弹不得的虫蛹,四肢不能行动,剩下嘴皮子能用。 “你以为神族会感激你的多事吗?你以为把我当成供品送给月读,他就会像摸只狗一样摸摸你的脑袋夸你好乖吗?你一定会后悔!你一定会呜呜呜呜呜呜——” 缠成拳头般大小的一团红纱,硬生生塞进垄蚯嘴里,不让他再吠下去。 月读不会感激她. 她知道。 就如同她替他做过无数的事——知道他最近要去处置哪只坏妖,她会抢在前头帮他先解决那家伙;知道哪只坏兽制造麻烦去打扰月读,她会扳扳十指,让那只坏东西后悔自己出生在世上——他不感激,这会指控她行事毒辣,以暴制暴. 月读不会夸她好乖。 她知道。 那又怎么样? 她做得开心又甘愿就好了呀!旁人多嘴什么? 穷奇抬起金铃叮叮作响的足踝.猛踩垄蚯的臀一脚,右手揪紧了红纱,拖着他找月读去。 “喏.” 穷奇献宝似地将垄蚯抛到月读面前,红唇要多弯就有多弯,笑容要多甜就有多甜。 月读低眉敛目,瞧也不瞧她或垄蚯. 穷奇不悦地说道:“我把垄蚯毫发无伤的带回来啦,连根兽毛也没掉。”因为不伤垄蚯是月读先前说过的,她有记住.“你输了,你得听我的!” “我并没有允诺你任何事。捉垄蚯一事,不须假你之手。”他没说的是——你多此一举。 “……”果然没有感激,连一丁点也没有,还顺势数落她多事。 好,比输赢是她自己一头热,他没答应她. 好,捉垄蚯是她好管闲事,他没央求她做,她还抢走他的功劳. 垄蚯瞄上来的眼神,也正在嘲笑着她两面不是人,穷奇愤愤地一脚踩上去蹂躏他的大脸。看!有什么好看?! “你也没有拒绝我呀!”她仰起脸,决心要用耍赖这一招。 “我有。在你冲动地转身之际,我拒绝了你幼稚的提议。”是她跑太快,快得连他的声音都来不及传入她耳里。 “我没听到,不作数!”她别开脸,任性到底,一会儿美眸又狠狠地转回来。“你敢食言,我就到处去指控你神月读说话不算话,比凶兽更坏、更不知礼教!” 她会罗织一大堆罪名,让大家都误解他,使他的神威荡然无存——反正她是凶兽,散布谣言和颠倒是非这几档事她常做,别以为她不敢。 “嘴长在你身上,说与不说,我不会阻止你。” 就是这种态度,吃定了她拿他没辙嘛! 可恶!她、她、她、她她她她……她真的没辙! 她能拿他怎么办? 不爽地放走垄蚯,让他重新再捉垄蚯一次吗?月读巴不得如此,他最不喜欢欠人情。 真的四处去说他坏、毁谤他的名声吗?月读根本不在乎虚名,加诸在他身上的字眼是夸奖或贬抑,他都无关痛痒。当年封住浑沌,后来封住拥有浑沌法力的小妖狐,指控他的声浪不会少只会多,月读仍旧是月读,不曾因此改变作风,不会为了得到他人一句景仰而违逆本性……而她,也不是真的想坏他声誉。 她完全没有赢的筹码。 穷奇像颗泄光气的皮鞠,自己在生自己的闷气。 她低着头,不让自己气鼓鼓的丑样落在月读眼中,就算他不在意她是美是丑,偏偏她自己在意,所以,她每次来找月读时,总是用象牙梳将一头又长又浓密的鬈发梳得整整齐齐,再簪上鲜花,抹胭脂,涂水粉,像个傻瓜似的在水池畔照了又照、瞧了又瞧,这些,月读都看不到。 低垂的视线里,只有被踩了好几回仍一样不怕死地维持眼中讽笑的垄蚯,以及饕餮胃囊的粉红颜色。 突兀的一抹白,跨入她视野之间,是月读洁白的鞋履。 她猛然拾头.月读就站在她面前.他拙住她的手腕,大掌有着云雾般的沁凉温度,他的力道很轻,她只觉得腕间一紧,一道白光逼得她眯眸,而眯眸之后,粉色胃囊消失不见,肠胃蠕动的声音不再充斥耳膜,不知多少时日不见的温暖日光洒落在她身上,湛蓝的天,白净的云,饕餮咬着鸡腿、一脸错愕的傻样近在咫尺,在在都在宣告一件事—— 她从饕餮的胃里出来了! 就只是眨眼间,月读将他们两个从见不着天日的大胃里带出来了! 她就知道以月读的本事,要从饕餮胃里出来很容易,但……容易成这副德行哪有天理? “就当做是你逮住垄蚯的回礼。”月读语调平平.衣袖轻扬,垄蛆瞬间消失不见——他被送到神天愚所在之处,交由天愚发落。 他的话,震醒穷奇,她还在适应外头明亮的光线。 “慢、慢着!”她喝住月读。“我赢的代价不是要你带我离开饕餮的胃,你不可以擅自决定!喂,月读——我要的不是这个啦!” 她必须要用吼的方式才能掩饰自己的开心。 他可以不管她的死活,放任她一个人在饕餮胃里被消化成一摊充满养分的尸水,让饕餮的肠胃将她给吸得半滴不剩,他可以的! 但他没有,他没有! 无情的神只,冷情的月读,在他离开饕餮大胃之时,没忘了将她也给救出来。 小小的恩惠,在她心里又大大记上一笔。 月读不理睬她哇哇大叫,来到仍未从愣然中恢复的饕餮和刀屠面前,他们小俩口正在自个儿房门外架起小桌小椅,挨在一块儿啃烤鸡,才啃到一半,饕餮打了个嗝,几十天前被她吃到肚里去的月读及穷奇竟然变成一道光,从她嘴里蹦出来. 月读缓步靠近,饕餮以为他要跟她算总帐,毕竟,她张嘴将他吃下肚,还企图揉肚加快消化掉他的速度。 月读朝饕餮伸出手,刀屠反应迅速地过来阻挡,将饕餮护在身后。 “龙飞。我没有要伤她,让开。” 月读喊出刀屠另一个名,刀屠却不可能被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说服。他拧着浓眉,文风不动,虽不曾亲眼见过饕餮口中被她吃掉的“神”与“凶兽”,但他清楚明白,眼前这一男一女正是他们。 月读也不再多说,继续往前走,拉近与饕餮的距离。 刀屠出手了,不允许月读对饕餮做出任何伤害之举,但他的阻止全然不被月读放在眼里,即使刀屠的手恢复成锋利刀身.仍然伤不了月读丝毫,他被刀屠碰着的部分全数化成白烟,世上最具杀伤力之刀,也不可能劈砍烟雾。 月读的指,穿透刀屠,落在饕餮额上,薄唇吟念出神语。 刀屠惊慌地回身,手刀再度挥砍向月读的虚影,同样徒劳无功,透过月读半虚半实的身躯,看见他收回长指,也看见饕餮嘴里还在咀嚼着肥嫩鸡腿肉。 “饕餮!”刀屠以为饕餮被月读怎么了。 “嗄?”饕餮唇角油腻腻,表情有些傻呼呼的,被刀屠猛拍着双颊。 “你怎么样?你有没有怎么样引饕餮!饕餮——” “我只是将逆行之术自她记忆中抽离,她永远都记不起来这个咒术的吟法,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做,你大可放心。”月读并不想伤饕餮,被她吞入腹中只是计划中之事,然而饕餮随兴所至地一再施行逆行之术,颠倒时序、混乱世常,他必须制止她的任性妄为。 跟饕餮讲理她听不懂,月读转而采取最直截了当的方式,让饕餮再也无法逆转任何一个时辰. 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该是既定的事实,不能因为后悔自己做错事、说错话,就想用最简单的方式逃避,抹煞掉自己的幼稚与不成熟。 “小刀,我没事,一点事都没有。”饕餮要刀屠别担心,月读对她做的事,不过是将手指放在她额心.又收回去而已。 月读将一连串的要事全数解决——取回天愚羽衣、擒获垄蚯、没收饕餮扰乱天纲的咒法、将穷奇从饕餮体内带出.他来去皆如风雾,缥缈难以掌握. 雪白身影,转瞬间化为清风,从三人眼前离去. 穷奇的嚷嚷来得好迟,因为她还拨空先狠踢饕餮的小凸腹一记,快得连刀屠反应过来时都已经救不到饕餮。月读不跟饕餮算帐,但是爱记仇的她才不会仁慈地放过饕餮。切,连她穷奇也敢吃! 当她踢完饕餮,回过头,月读已经不见踪迹。 “月读!你等等我!别想这样打发我!我帮你抓垄蚯,你至少要笑一笑跟我道谢或说句穷奇你好棒来听听啦——” 火红的娇影.跟着咻地不见,留下委屈嘟嘴的饕餮,以及嘴里说着“下回别再胡乱吃东西”,手掌轻揉她肚腹的刀屠。 第6章 第三章 “感谢天尊替我取回羽衣,又将垄蚯这祸首擒服.” 神天愚了却心头一件憾事,失去羽衣,他的法力损伤大半,羽衣又被垄抵秽气所污,后续要收拾的残局得费上一番功夫,月读的出手相助让他轻松不少,羽衣经过月读净化也恢复无瑕仙气。 “母须言谢,垄蚯盗取羽衣,若放任不管,造成的后果更不堪设想.” 言之有理。天愚与月读有同样的想法,他眯眸往下看,只见垄蚯在地板上不住地蠕动,企图挣扎。 “不过……很少见到天尊会以这种方式缚绑魔物。” 鲜红的绸,一圈一圈缠绕打结,绑得垄蚯一身粗厚皮肉被挤压凸出,绸纱的前端还塞在垄蚯嘴里,如此粗鲁的做法,不像月读的行事风格。 月读当然不会这么做,要束缠住垄蚯这类小妖,他有千百万种方法,以蛮力将人绑死再打结,他做不来。 红绸纱,与它的主人有着同样嚣狂冶艳的颜色,教人无法忽视的鲜丽。 她总是一身红裳,胭脂与蔻丹都涂得恁般赭红,妖美的五官艳丽无比,不及天女们端正清灵。她身上毫无正气,媚丝丝的味道会让人误解她荒淫贪玩,她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她,这些年陆陆续续传回他耳里的消息,全是她上哪儿玩得不亦乐乎,将谁谁谁迷得晕头转向,为博她一笑又是撕绸缎又是燃烽火,抑或是她挑拨两方原本就不睦的国君为她出兵相战,让两个男人争她争得面红耳赤. 她的玩乐方式类似浑沌,只顾自己欢快,不管他人痛苦.幸好她还不像浑沌那般不懂节制,否则他不会放任她在世间作乱。 臭月读!臭月读!臭月读!小气鬼喝凉水!说话不算话!你不会随便夸我一两句吗? 就在一个时辰前,追在他身后的她,留下这连珠炮似的跺脚咒骂,不愉快地走了,连嘟着唇在骂他时,踝上钤铛仍是清脆地响着,混着她的娇嗔埋怨,彷佛还在他耳边回荡。 “天尊?”天愚轻唤,很少见到月读这样沉默出神:心不在焉,而且向来淡然无绪的脸庞上唇角微扬,好似心情相当好. 月读敛眉,将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一抹红影驱逐. “擒服垄蚯另有其人,是四凶中的穷奇。”月读不隐瞒她的功劳。 天愚吃惊道:“穷奇?她竟然出手帮助我们神族,而不是站在垄蚯那边?”他还以为……见到羽衣这种罕见的神器,穷奇会想占为已有.一袭羽衣,等于千百年修行,对凶兽的力量不无小补,穷奇毫不恋栈吗? 怎么,多了件羽衣的垄蛆变得很恐怖吗?连你也忌惮三分?既然你会怕,我帮你解决他啦! 她老是将“我帮你”挂在嘴上,多事地帮他打惊雷、打垄蚯.以为那些小事他做不到,自己急乎乎地跳出来将事情揽下来做,做完又抱怨他不感谢她。 我帮你抓垄蚯,你至少要笑一笑跟我道谢或说句穷奇你好棒来听听啦—— 他从没开口要她做,所以她的积极帮助,他不领情,她想要讨的感恩也不过分贪心.但她每回都是失望而返. “穷奇并不是一只无恶不做的凶兽,好好同她说,她会听的。”这番话,月读不会在穷奇面前说,否则她听完之后又要骄傲起来,鼻尖比天高. “好难得听见天尊夸奖四凶.”四凶不把神族放在眼中,行为傲慢却力量强大,自恃无人能治他们,态度多嚣张。 “我不是夸奖.”就事论事罢了。 穷奇还不值得他夸奖。 她还没到达“善”的标准,一些小奸小恶的事,她仍是照做,行善积德的好事她同样嗤之以鼻,若这样都能得到夸奖,对一生奉行善意的人,又岂会公平? “天尊提及她时的模样太慈善,让我误以为是夸奖.”天愚浅笑。“天尊何不将穷奇渡化?收为麾下神兽,肋天尊济世救民。”每位仙佛身边都有会一两只灵兽护驾,例如他天愚有神鸟采鸾,神武罗有猛兽开明,月读却独身一人,若能收服凶兽,也是美谈。 “渡化穷奇?”月读喃喃重复。 “印象中,穷奇似乎受天尊神威感化,时常至天山聆听天尊讲道.”天愚不只一回曾在月读身边看过穷奇,她站在月读身旁很突兀,一红一白的强烈对比身影,一正一邪,一沉稳一娇佞,一慈悲一妖魅。 凶兽会三不五时跑到天山去找神月读,想必是领受着神恩.没想到凶兽之中,也有具备佛缘慧根者,难得,难得。 当年月读天尊渡化武罗,使其修成正道,如今要渡化一只小小凶兽,应当也没问题. 天愚完全想错了。 月读不认为穷奇会轻易被渡化,她与武罗的情况不同,武罗天性中带有仙缘,只要开启契机,便能领受神恩,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但穷奇原本就是由瘴气聚合,她身上没有任何善息,他只希望她能少惹些事、少为些恶,这样就够了.再者,穷奇不是受他感化,也不是双耳有闲聆听他讲道,她来天山…… 就只是找他,没有其他目的。 她每一回来,都显得理所当然,大剌刺地靠近.迳自往莲池玉杆上跷腿而坐。她从不跟他说“好久不见”或“我来了”.彷佛那两句话是多余的,一见面,她就会哼哼轻笑,先叫他一声“老古板”,他一如往常不理会她的调侃,她才会改口叫他“月读”。 她一开口鲜少有好话,这只兽,完全不懂何谓“说好话.做好事”的真谛,说话刺激他,哼声挑衅他,若他不理会她就跺脚骂他,直到他张开眼,她才会咧开红唇甜蜜地笑。媚艳的眸弯得像勾新月。听他说教时,她会毫不客气地找个好姿势睡觉,任由他去说,她睡她的,睡得既香甜,又无防备. 她走时,也从不说再见,但他们两人确确实实总是“再见”——一再相见,次数多到他不曾细数,比见天愚或武罗这些天界同伴还要频繁。 “或是,穷奇清楚知道她的生命操纵于天尊之手,才会如此听从天尊教诲?毕竟……一旦天尊取下那颗在她瘴气完全凝聚之时您亲手置入的灵气宝珠,她一身秽气闇息便会瓦解。若当年浑沌、檮杌、饕餮也都有镶上灵气宝珠,四凶的存在就不会成为神族背上芒刺,只要他们做出不容于天的恶事,取下宝珠,四凶便会回归到凝形之前,变成无数瘴气,一阵风来,吹得干干净净,要再重新成形,不知又是几千万年.”也不会累得天界众仙老是替四凶惹出来的麻烦收拾善后。 “天愚天尊,您方才动了杀念。”月读提醒他。这是恶念,一旦浮现,便成为业。 “呀……失态.”天愚立刻吟起洗心咒,净化心思。 待平心静气后,天愚向月读告辞,带走垄蚯及羽衣。 月读静静伫立,耳畔似乎听见穷奇唤他名字的埋怨语气,以及清脆响亮的铃铛声。每一回她离去之后,他都会有好一阵子幻听。彷佛她就在身旁,缠着、赖着、罗唆着…… 那只是风声,不是她叫着“月读”的声音。 不一会儿,薄唇也缓缓念出洗心咒—— 洗涤不该被扰乱的心。 每一回和月读相见,都是气呼呼地不欢而散,偏偏她真犯贱,下一回还是会乖乖地跑到天山找月读。 穷奇鄙视自己没有节操的行为。 她应该要很有骨气地对月读撂狠话,说她以后永远都不来找他。 但月读才不会理她呢,说不定还会回她一句:求之不得。 呀,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 所以她很识相地不说,以免得到让她更沮丧的答案。 月读……这两个字,就连念起来都比其他字眼顺口. 既然不能将气发在月读身上,没关系,她迁怒总行了吧? 第一个受害者,是招摇山上的白禺灵猿,谁教它全身上下覆满白毛. 白色,让她想起月读,而且它们还一公一母在树荫下浓情蜜意,互相梳毛捉跳蚤,看了多刺眼——哼,破坏、破坏!破坏别人的好事是她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 棒打鸳鸯最爽快!哈哈哈! 将成双的白禺灵猿打得各自逃窜,穷奇才稍稍厌到快意,愉悦地坐在溪畔啃野果,满山开遍荆蘸花,她却是繁花之中最娇艳的一株。 长裙绽开,宛如湖面涟漪,温暖的日光投射在裙面,火红的色泽镶上淡淡金边,她美得教人转不开视线,只是她自己毫无所觉,有时在水面倒影看见自己的模样还会闷闷不乐,喃喃咕哝着:“要是我长得别这么“妖”就好了……他应该比较喜欢容貌清清秀秀、乖乖巧巧的女孩吧?真讨厌我的眼睛……干嘛不柔和温驯一点?” 若能像月读的亲妹妹无瑕天女更好,她拥有令人安心放松的脱俗气质,眉清目秀——“美丽”这类词汇很难放在无瑕天女身上,她的美不肤浅,是清灵之息,如同她名字“无瑕”一般的美。 哪像她,妖艳、妩媚,美则美矣,却摆明让人觉得过之。 她的美,足以令千百万个男人趋之若骛,垂涎得无法挪开目光.但那些闲杂人的倾慕爱恋她才不稀罕,她只希望……月读也会觉得她好看就够了。 水中的倒影她早就瞧腻了,倒是眉心一抹光亮反照出耀眼星芒让她多看几眼。 “全身上下竟然只有这颗珍珠让我满意……”穷奇忍不住又低叹。 她不喜欢自己像是在嘲弄人的微扬眉形,不喜欢连眯眼都会让人误解她在耍媚的眼眸。不喜欢小巧挺直的鼻梁,不喜欢随时好似都在娇笑的饱满唇瓣,不喜欢寸长如扇骨的黑色长睫,独独额心上指甲般大小的白珍珠顺了她的眼。 第7章 白,和月读一样的颜色,镶在她的额心。 从她第一次在水中看见自己凝聚完整的模样,它就镶在那儿了,大概是像浑沌头上的沉黑长角或檮杌脸颊两侧的白虎斑,皆是与生俱来的印记,独一无二,专属于她。 好几回她都注意到了,月读会盯着她额心的珍珠瞧,看得相当专注。 她心想。月读可能对这小玩意儿有好感,毕竟它白白亮亮,饱满,外形相当讨喜。 就因为他的目光,害她也喜欢起它。 穷奇摸摸珍珠,滑润的触厌教人爱不释手。 “是谁在我的山头欺负我养的白禺?” “吱吱吱吱——”尖锐的兽狺,急促而连续,像在告状。 方才被穷奇欺负的白禺灵猿带着帮手回来,咄咄逼人的吼声,震得整座小山都在摇晃。 穷奇不悦.她以水为镜,正在端详自己的容貌,却被一波波震动扭曲的水纹给打坏兴致,她柳眉一蹙,瞪向来人。 白禺灵猿一左一右拉着山神,上门报仇。 “穷奇。是你?”那位山神看见穷奇,表情吃惊。 四凶在妖魔鬼神界中算是坏得赫赫有名,他识得穷奇,理所当然,而穷奇不认识小小山神,天经地义。 神.有分很多种,正如妖有大妖中妖小妖,神也有像月读、武罗那类高高在上的天尊,以及窝在小山小河里修为不高的杂仙。对于月读那种神,四凶还会有所顾己心,但杂仙在他们眼中就不足为惧,比一粒灰尘不如。 “不想和白禺一样被打,就离我远些.”穷奇娇哼,纤手一挥,波动的水面又恢复如镜,方便她继续照。 “为什么月读还没对你出手?” 听到此时不该听到的神名,穷奇的目光从水面挪向小山神脸上。 “你认识月读?”小神认识大神很寻常,但是当小神没用“月读天尊”来恭敬地称呼他,就是一大反奇qisuu.书常,更遑论那句“为什么月读还没对你出手”的指控。 “你不记得我?”小山神反问. “我不记得你。”她回答得毫不迟疑。 “我是南日。” “谁呀?”听都没听过。 小山神面露窘态,不甘愿地再道:“我是月读的师兄。你忘了吗?我们见过,在……你成形之前。” 穷奇没花太多工夫立即联想出来——她对叫“南日”的山神没有印象,但提到月读的师兄,不就是当年围在她凝聚瘴气的谷边,企图乘机将她毁灭掉的三只修仙其中一只? 看来,是了。 “月读都爬到那么高的地位了,你这个师兄却沦为招摇山的小小山神?”穷奇最高明之处不在于恶毒的字眼,而是光用鄙夷的眼神和冷哼的声调就足以教人万箭穿心。 南日脸色难看,身躯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身为师兄,修行比师弟早,领悟力却远远不及师弟,他当然不甘心,但不甘心又能怎样? “我……我以当山神为傲!”南日做着垂死挣扎。 “是哦?”穷奇嗤笑,以问句羞辱人。 “比起凶兽,我山神好歹也是“神”,你却是随时都可能因为做恶多端而被月读收拾掉!” 越是落败害怕的狗,吠得越是大声,想掩饰它的惊慌失措。穷奇连回答都嫌懒,撇撇红唇.冷笑道:“月读那家伙,老是将慈悲挂在嘴边,什么不杀生、不造孽的,他会怎么收拾我?”像囚住浑沌一样囚住她?她还没坏到浑沌那种程度,月读了不起只会用大道理数落她,念到她忍不住打呵欠想睡。 哎呀,害她又想起月读说话时的轻嗓,那真是哄人入睡最棒的摇篮曲。 南日扯唇,笑中带着恶意。“你错了,月读要收拾你易如反掌,不然你以为你额上那颗珍珠是做什么用的?” 珍珠?不就是天生长来点缀她的美吗? 这回哼笑的人换成南日. “你不知道那颗珍珠是月读镶进你额心的吗?当年我可是亲眼见到他取下脖子上那串佛珠其中一颗,再将它放进那儿。”南日指着穷奇光洁的额. “月读放的?”她对这事儿全然没有记忆,她一直以为珍珠是她肤上天生自然的一部分。 “放在你额上,当然不是为了让你看起来漂亮.而是当年他阻止我们打散你的瘴气时允诺,万一你不得不除时,只要取下珍珠,你就得死.”令他吃惊的是,近百年来四凶越来越壮大,越来越凶狠,为什么月读却没有按照承诺拿下珍珠,消灭穷奇,让世间少一只祸害? “拿下珍珠,我就得死?”穷奇眯眼,要问个清楚。 “你本来就是由尘世秽浊之气所凝聚的妖物,在完全成形之前,只要浊气被打散,你自然会落得散形魂飞的下场——” “废话少说,讲重点。”她不需要从他口中听见她自己更清楚的情况。 “月读在你即将完全成形之前,放入一颗沾满仙气的灵珠,它让你的浊气没有办法扎实凝固,好似在一栋屋里的梁柱上动手脚,要拆屋时抽掉梁.你说,房子会怎么样?” 轰隆隆隆隆,垮得乱七八糟。 同理.摘下她额上的珍珠,凝聚她的瘴气便会胡乱倾泄,失去瘴气后,她自然没有活路。 原来月读是这般打算的。只要她变坏,他就要这样对付她,不会手下留情。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 他说.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 是他亲口说的! 这就是他让她活下去的方法吗? 在她身上放置着一个轻而易举就能除掉她的东西,多便利,他只需动手将珍珠收回,而她,连弄脏他的手也不会。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不可以这样呢? 神,为世间除恶,是再正当不过之事.她是恶,在月读眼中,她永远是恶,永远有除去的必要,只是现在他还允许她活着,等到她该死的那一日到来.他会毫不迟疑地取下珍珠,冷着那张俊美无俦却也无情的容颜,半个字也不跟她罗唆,直接出手—— 他会。 额上的珍珠,突地变得好沉重,几乎要教她驮负不住. 他会。 这两字,令人胆寒。 他会。 这两字,让她想哭. 第四章 酒池,肉林。 毫不夸张,她眼前的情景,除了这四个字外,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 玉石堆砌出千尺宽敞的池塘,里头注满香醇的鲜酿酒,上头撒有桂花,一点一点的白,随着酒波而微微起伏,想喝酒,只消玉杯一舀,要多少有多少。 池畔,无数美人儿暍着酒液、嗅着酒香,煨出满腮的嫩红妩媚,轻薄透光的衣衫几乎包不住白皙匀净的娇躯,几位玉体横陈,几位柔媚仰卧,几位婀娜依偎,淫乱笑声,莺燕嘈杂,全围着当中唯一一个男人,讨好地以口含酒,争着哺喂他。 那男人,裸着上身,许许多多只白嫩柔荑正来回爱抚他的胸口,他咬下美人递至唇边的葡萄,黑紫果皮破裂,丰沛汁液滴在他的胡上,随即便有软嫩嫩的粉舌伸来,将之舔去。 荒淫无度的气息,纵欲享乐的味道,充斥鼻间,本该是最喜爱的气味,此时闻来却嫌它刺鼻难闻。 男人发觉美人儿皱眉不悦,以为她是不甘被冷落,他低笑着招来婢女,交代几句.婢女立即领命,款步朝美人儿走去,福身道:“大王赏镜花夫人美酒一杯,请夫人舒心.” 衣着同样暴露的美婢端上酒杯到她面前. “我不喝.”她连瞧都不瞧一眼。那杯酒,是从酒池舀起来的,就在不久之前,一群女人才把脚伸进去打水玩耍,谁要喝她们的洗脚水呀? 美人难以讨好,无妨;不喝酒.珠宝总爱了吧! 男人又交代另一名婢女,她也领命而来,福身道:“大王赏镜花夫人珍珠项链一条,请夫人舒心。” “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东西,就叫珍、珠!”最后两字说得咬牙切齿,她撒泼地将托着珍珠的盘子挥落,砸了一地的珍宝首饰。 美人真矛盾,自己额心上明明就镶着珍珠,嘴上却说她讨厌珍珠,既然讨厌,为什么不改镶玛瑙或玉石?心口不一嘛!不过,女人为求在君王面前比其他妃嫔独特,耍些欲擒故纵的手腕也很常见,这美人,九成九也在打这主意,而她确实成功了. 她是酒池肉林中最艳美的一朵花,高傲、冷漠、难以靠近,她对君王的宠怜爱理不理.对君王的问话爱答不答,甚至对君王的亲近爱管不管。给她赏赐,她嗤之以鼻;夸她美言,她冷哼回应,就算君王亲自端着酒杯要喂她,她连嘴都不肯张,君王采取软硬兼施的手法.偏偏她软硬都不吃—— 你软着声音同她说话,她用沉默回答你. 你硬着脾气逼她低头,她的姿态会比你更强硬. 这般骄恣无礼的美人儿,早该拖下去斩成十段八段,哪还容得她踩在君王头顶拿乔? 但她真的太美,即便慵懒不理人,即便蹙着眉安静地坐在那儿要忧郁耍阴沉,都好赏心悦目. 君王不因她的态度而退缩,伸手接过托盘中的玉杯,坐近她问道:“是谁惹本王的小花儿不高兴?”正要摸摸她柔嫩的小手,但她藏得比他更快。 “全天下。”她看什么都不顺眼,包括他! “全天下惹怒你.本王就将天下全打下来向你赔不是,笑一个给本王看.”君王逗着她,盼能博得美人回眸一笑。 “啐.”她的回应是别开头. “小花儿,别气坏了,来,让本王喂你喝酒,酒一喝下,什么气恼都没了。” 第8章 他软着声音哄道。 “你别烦我,走开啦!”美人半点面子也不给,像挥赶苍蝇般挥赶他。 就是这股辣劲!喔哦哦哦哦哦哦——好美!好美!美得他心痒难耐,美得他小鹿乱撞,美得他巴不得将她拽进怀里,狠狠地凌虐她一整夜! “小花儿,本王将宝珍库里所有金银珠宝都赏赐给你,就换你一个笑容,很划算吧?让本王瞧瞧你最美的一面——” “叫你走开你听不懂吗?”干嘛把嘴凑过来引真臭! 喔哦哦哦哦,这眼神,又凶又媚又迷人…… “再加上百匹丝绸。” “滚啦!” “你要稀世珍宝本王也会替你找来!” “罗唆!” 美人不满被打扰,无礼地挥开君王的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血痕,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惶恐,不似周遭其他妃嫔咚的一声屈膝跪下,生怕君王勃然大怒会殃及她们。她自软榻上翩然起身,深红花瓣似的长纱裙随之款款飘动,每走一步,清脆的钤铛声便由裙下玉踝处传来,她抛下君王,决定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让耳根子清净。 “好呛人的花。”君王没有动怒,反而眯眼欣赏着连背影都撩人心弦的美人儿。他欣赏她的不羁和傲骨,虽然偶尔会被她气到想以君王身分威逼她,要她就范.可是她傲视人的模样.又让他恨不下心。 镜花夫人,幕阜王近来最迷恋的美人儿,红纱轻裳是她的标准打扮,除红色之外,她不穿任何色泽的丝绸,她也最适合热情如火的艳红色。 波浪黑发在脑后盘梳成高髻,簪上玉珠金钗银钿,只留左右两缯乌丝垂落酥胸,未着凤鞋的裸足玉白精致,面容妖美冶艳,已有数十名臣子向幕阜王谏言,此姝定为祸水,留置身边可能会迷乱君王之心,偏偏幕阜王听不进规劝,被她迷得甚至严惩一干进谏的老臣。 她当然美,她是穷奇.有人类女子所没有的媚,更有人类女子所没有的佞艳及勇气。 她不喜欢在人间窝着,却已在人间窝了个把月.那日,从小山神南日口中听见她额上珍珠是由月读置入,目的是方便随时取她性命后,她几乎是逃窜似地奔离招摇山,无法克制自己将拳头握得好紧好紧,浑身颤抖,不知足气还是怕。总之,她逃了,要多远跑多远,等她冷静下来,已经停驻在宫墙之内,被一群手持长枪的禁军团团围住,为首的男人毫不掩藏眼里对她的惊艳。 她被留下来。 她想走随时都能走,但走掉之后,她能去哪儿? 她向来是无拘无束地四处玩乐,玩累了,就上天山去找月读,但现在她还能上天山吗?见着月读,她怕自己会哇哇大哭,质问他为何这么待她,更怕他无情淡漠的回答会将她彻底压垮.她,还能去哪儿呢? 所以她留下来,自愿的。 这名人间霸主竭尽所能地讨好她,他给她最美味的食物,最华丽的衣裳,最珍奇的首饰,最放任的宽容,就为了要见她一笑。他不吝惜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开口,从没有他不应允的。 月读绝对不会这样。 认识月读如此长久以来,他不曾放柔嗓音同她说话,不曾舒展白眉朝她微笑,不曾对她嘘寒问暖,那些都是极为简单之事,人界男子都做得到,神却无法。 连凶兽都比神有情。 浑沌当日跪求她打破净化石的画面,历历在目,骄傲至极的凶兽,为了一只小狐妖,屈膝而跪. 她忘不掉当净化石被打碎,浑沌烟尘弥漫的蒙雾里,脸上焦急而慌乱,也忘不掉当浑沌抱住包围着小狐妖的光球时。眉目间流转的欣喜若狂及眷爱. 檮杌拿着定魂珠四处收集一名女人的散魂这事儿,她也有听闻。 她曾经在某处林间巧遇檮杌,那时他正专注地由一只凤凰身边收取一丝丝缥缈魂魄,他低声呢喃着“白玉”,嗓音轻柔得几不可闻,当那丝散魂窜进他掌中的定魂珠内,他脸上露出她从未见过的神情——微微笑着,既温柔又专情。他将定魂珠按在心窝,好珍惜地捧着。 只顾吃的饕餮,生平除口腹之欲外,不曾为其他事情发火,却为一只刀精不惜恢复原形,将她与月读吞下肚里,罔顾她与她的交情——虽然没多深交,但好歹在四凶里勉强算是“姊妹”,没多熟的那种。 四凶到底哪里不好? 至少他们勇于面对与感情,想爱就爱,一付出就是全心全意,不罗唆不矫情.干脆俐落。 为什么要因为他们是凶兽,就视他们为毒瘤,非得除之而后快? 想到这里,她的额心又隐隐作痛,忍不住抬起手触摸滑腻的珍珠。 月读在你即将完全成形之前,放入一颗沾满仙气的灵珠,它让你的浊气没有办法扎实凝固。 她愣愣地站着,想像着仍是黑发的他,指间拈着珠子,穿透包裹着她的灰暗瘴幕,将珠子按向她的额心,嵌入一半。 那时的他,定是毫无情绪起伏,就像……在对待一颗石子或是一根木头一样。 万一你不得不除时,只要取下珍珠,你就得死。 “……真让人火大的一句话。”她咬住下唇,流泄着不满的咕哝。 “夫、夫人……”身后,一名婢女追了上来。 人类的死缠烂打真令她反感,他们都听不懂“滚远点”这三个字代表什么意思吗? “做什么?”穷奇没好气地瞪她。 “……您不回去陪大王喝酒吗?” “不要.” “……您不怕大王生气?” “不怕。” “……您会失宠的。” 失宠?哼,她才不稀罕得到男人的宠爱,留在这里,只是因为这里有吃有喝又有张大床可以好好窝着睡,否则她早走了。 “夫人?” “你如果只是想在我耳边碎碎念,就滚回酒池肉林那边去!” 婢女噤声,不敢再罗哩罗唆,但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钤、钤、铃…… 玉足踩过一片又一片的七彩琉璃瓦。 钤、铃、钤…… 奸聪的钤声.让婢女不是往她的裙摆瞧去。纱裙下,隐约可见纤足上系着金钤.最近宫里越来越多妃子也学起夫人的打扮——身着红纱,裸足系钤,额心黏着珠玉翡翠,可就是学不到夫人一成味道,难怪大王对夫人如此宠爱.看在旁人眼中,夫人着实太恃宠而骄,这种擒获男人心的手段偶尔为之还算可爱,若太常使用,磨光男人的耐性,难保夫人的下场不会变成冷宫里一朵等待凋零的残花。 她跟在夫人身边多时,看着这一切,胆战心惊,时常为夫人顶撞大王的言行捏把冷汗。 “夫、夫人。” 穷奇瞪向婢女。不是要她闭上嘴吗? “贞贞说句心里话,请夫人别生贞贞的气,好吗?”婢女怯生生地问. “不好。”穷奇一点也不想听她的心里话.既然都知道会惹她生气,那么就甭说。 “……新鲜感是会腻的。”婢女小小声道.见夫人没接话要她缝上嘴,她以为夫人是默许了,又以嘀咕的音量说:“而且……一直到今天,大王都还没有临幸过夫人,这不是好情况,若能快些怀上龙胎,对夫人才有保障,夫人应该要主动亲近大王……”而不是每回大王要拥抱她时闪得比谁都快,夜里大王要留宿在她房内,她绝对会让大王扑个空,燃着满肚子欲火面对一屋子空荡与黑暗,她却不知道跑哪儿去,害得所有侍卫与婢女集体动员找她,整夜没得好好睡. “他敢碰我半根寒毛,我会拧断他的脖子!”穷奇狠狠地瞪回婢女后头一连串的劝说。 镜花夫人,是幕阜王为她取的名号,说什么人间难见此一绝色.她如镜里花般不实际而虚幻炫目。在他苦苦追问她的闺名未果,而她又不愿意降贵纡尊地将“穷奇”两字告诉那只人类,他便霸道独断地封她这个称号。 反正叫什么她都不在意,以后不想留在这儿,她就将那个名字抛弃在人界。随便他爱叫去叫。 那男人,她不放在眼里.更不可能放进心里,想碰她,有一万条命再来妄想吧! 她的防卫心极重,不允许有人靠她太近,野生的兽,不学家畜摇尾乞怜,从以前便一直如此,自然不会为一个人类男子破例。再说,她又不是那些对权力和财富有所求的女人,何必拿身躯换取男人的疼爱?这无关洁身自爱,也非贞操守节,就只是讨厌她不喜欢的家伙碰触她,别说是身体了,连根头发她都不爱别人摸! 这样的她,却亲吻了月读. 这样的她,却总爱枕在月读身边睡,靠着他的肩,或是当他没反对时,她会枕在他膝上,自己寻找最舒适的姿势。或许是月读身上有人类所不可能有的清凛正气。让她嗅不到像慕阜王那股令人作呕的淫秽味道,所以她认定他是可以全心信任依偎的…… 至少.在她知道额上珍珠来由之前,她是这般相信着。 “夫人,贞贞是一片好意嘛……您也犯不着撂这么狠的话,被大王听见是要杀头的……”而且大王会连她这名无辜小婢一块儿杀。 “哪边凉快哪边滚啦!”穷奇耐心耗尽,无情地伸出腿将小婢踹回酒宴那儿去。 “哎哟——”婢女凄惨叫疼,按着臀儿,从地上爬起,噘着小嘴想抱怨两句,怎知一回头,夫人已经不见踪影。 长长水廊,空无一人.就算是以男人的脚程,也不可能在短短片刻从这头奔驰到水廊那头。 夫人呢? 凶兽的本性就是坏,而且说话不负责任,脱口的字句全凭当时心情好坏而定。 第9章 心情若好,她可以在幕阜王问她想吃什么时,回他少少一两句菜色。 心情若不好,就算是在人界地位至高的君王,她也不会客气地冷言顶嘴回去。 她的心情,一直都很糟。 她说的话,一直都没几句能听。 所以当幕阜王第十度讨好地询问她,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换来她最美一笑时,她给了答案. “我要天下鸡犬不宁。” 这是气话,气某个家伙满脑子只想着让天下无恶人,渴望天地祥和宁静,每个人每只妖每株草每朵花都能幸福快乐,为此,清除扰乱世间的害虫亦在所不惜。但她偏偏不要让那家伙如愿以偿,最好是激得他在天山跳脚。 男人,被美色迷到晕头转向,竟也昏庸地答应她。 战争开始。 幕阜王以拓展国境版图为理由,向外发兵,手段血腥暴戾,短短几十日之内,雄兵部队将西边邻近小国吞噬殆尽,军队休养半个月,准备往东边鲸吞其他国家。 人类的,越养越大。 一开始表现得好似全为了讨好她,后来,是为他自己。 打下的邻国进贡无数财宝及美人,并且俯首称臣于他之下,坐在权力最顶点的滋味何其美妙,他食髓知味,乐此不疲,国内赋税用来养大军队,百姓死活已经抛诸脑后。 战争之中,获益最多的,是他. 他得到领土,得到美人,得到数不尽的贡金,得到权力,得到过度膨胀的杀戮满足. 她只得到臭名一个。 祸国妖女. 幸好她对虚名也不在意,即便今日受人敬仰,夸她为护国仙女,她也不会比较快乐. 他们爱怎么看她就怎么看她,反正她本来就不是好东西。 昨日,幕阜王领着军队凯旋归来,从夜里就办起奢华热闹的庆功酒宴,一直到今日还没停止,看来似乎会延续数天。 幕阜王派人来邀请她许多回,要她到酒宴上与他分享战果,但她连甩也不甩,自己在房里睡上整日。 奇怪,有人替她发动战事,扰国扰民,让全天下人陪着她苦恼,为什么她还是不快乐呢? 外头飘散的气息全是凶兽最喜爱的阴霾,有家破人亡的悲苦,也有战死沙场的怨恨,她嗅着嗅着,却仍是皱眉。 “夫、夫人……”婢女贞贞跪在躺椅前,怯怯地开口. 此刻,穷奇正舒展着纤匀身躯,娇慵地窝在长椅上,像只懒洋洋的猫儿.她以软垫为枕,丝绸为被,长发不做任何梳整,任由它胡乱散敞,犹如随手泼洒的水墨画,微眯的媚眸,百般无聊地瞟向婢女. “大王又派人来请夫人了……正在外头候着呢……”呜,求求她快去吧,难道真要大王下十二道金牌才能请得动她?为什么要为难她这么一个小婢女? 穷奇翻个身,由侧躺改为仰卧。 “夫人……求您露个脸吧……毕竟,这一仗,大王是为您而打……” 穷奇噗哧一笑,冷哼出鄙夷,“为我而打?我得到什么?他又得到什么?得了便宜又卖乖就是这么一回事吧,人类,明明就只是找藉口掩饰他的贪得无厌,将罪名推给另一个人,自己装得多委屈,结果收获最丰硕的人,到底是谁呀?” 装得还真像一回事. 为了讨美人欢心,不得不出兵……咳.难道战败国会进贡俊男给她享用吗?当然不会,送上门的绝世佳人还不是上他的床去伺候他的。 她开口要他让天下鸡犬不宁,完全说中他的野心,那是他老早就产生的欲念,她的要求,只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夫人!贞贞求您别这么说……”外头还站着大王派来的人,若被听见,不被剥层皮才怪! “好吧。”穷奇从长椅上坐起,长发盖住半张微仰艳容,红纱滑落大半,露出裸白右肩,她红唇噙笑,很恶意的那种,彷佛找到乐子的坏孩子,正准备好好恶作剧一番。“去瞧瞧人类贪婪作戏的嘴脸也不错。”反正她正嫌无趣. 婢女贞贞尚未反应过来,穷奇已经起身拉开门扉,裸足跨出,弧形优美的脚掌.让守在门外的侍卫看得眼珠子差点滚下来……不过眼珠子没滚,倒是唇角那丝唾液缓缓滴落——她无视看傻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一身芳香,足以迷倒人。 她步向不远处的宴会场地,那座殿阁上方的天空,此刻正笼罩着腐败荒淫的黑雾,她只瞄了一眼,就不屑再看。 天底下有哪种生物,会在屠杀成千上万条性命之后还大肆吃酒庆祝? 除了“人”之外,她还真的想不出来哪! 比起那男人,凶兽算什么? 因凶兽的小小挑拨就能坏到骨于里去,只代表这只人类原本就不存善心,再强大的挑拨法力,永远都不及天性里潜藏的暴戾. 她也的确该露个脸,不然“祸国殃民”的罪名谁来扛呢? 呵呵,妖女来了。 “镜花夫人到.”侍卫朗声通报,原本嘈杂的宴席瞬间安静下来。 跳着舞的优伶,奏着琴的乐官,高昂的谈笑声,全数停止。只有穷奇脚上金钤清脆地响着,她每走一步,它就愉悦地钤一声,傲慢地向众人宣示——听着,她穷奇来了。 从她一踏进酒宴,耳边即传来许多无声咒骂,来自于主和派的臣子心中—— 全是这妖女,害得大王背负起昏庸之名! 妖女,她又要来鼓吹大王发兵攻打其他邻国!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唉,国之不幸呀…… 呵呵,她一字不漏,全都听见罗,谢谢大家夸奖。 “小花儿,来,坐本王身边。”幕阜王立刻赶走窝在他怀里的小美人,足见在他心目中,她的地位远胜过那几个满脸不悦的女人. 她走过去,不是因为听话,而是他身边有大空位. “你在午憩吗?发没梳呢。”慵懒的模样也真撩人,发丝微微凌乱,好似在床榻上翻滚过好几回,他几乎可以幻想她在床上的媚态。 “懒得梳。”穷奇避开他的手指,连发丝都不想让他摸。 “我应该要将所有见到你这娇俏模样的男人眼珠子挖出来。”他一说,在场所有男人忙不迭地移开视线。 最该挖眼的人就是你啦!用眼神在剥光我的衣裳,下流!穷奇在心里哼着。 “斟酒,我要和小花儿喝一杯。”幕阜王命令一下,手脚俐落的宫婢迅速将两个酒杯倒满,他端起。一杯给穷奇。“这场宴会是替你办的,我已经帮你将天下闹得鸡犬不宁,开心吗?” “这样就叫鸡犬不宁?”她挑眉,红唇沾着杯缘轻啜酒液。这热辣辣的玩意儿她没多喜欢,还是觉得山涧里的泉水顺喉. “哦?我的小花儿不满意?那么,你还希望怎么样?”幕阜王的指,似有若无地勾弄她的红袖,脑子里想着脱下它时的愉悦。 “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罗.” “再替你多打几个国家,要他们献出国内最美的珠宝.”他拍拍手,宫婢立即跪着呈上一只黄金打造的凤冠,色泽闪耀,刺痛众人的眼.“这回的战利品。喜欢不?送你。” 庸俗的人类,庸俗的眼光,她瞧不出这金光闪闪的东西美在哪里,有比一朵鲜花美吗? “不喜欢,你赏给别人吧,赏给我我也不会戴上.”她才不要在脑门上扛那么重的东西,自找苦吃,没看到捧着它的宫婢双手直颤抖吗? “你真难讨好。”幕阜王微微动怒,没看见她欣喜若狂地叩谢恩泽,更没看见她软着声音和身躯偎进他怀里撒娇,这女人,真懂得泼他冷水。 “天性。”她天生难搞。 “我的忍耐有限度。”这句话,已是威胁. “然后呢?”她不怕。 “我只要一句话,你的人头就会落地。” “呵。”她笑,眼神却轻蔑,像在说:凭你? 幕阜王瞪着她艮久,用着要瞪穿她似的狠劲,一对眼珠子瞠得极大,最后却不得不败下阵来。 她的表情,搔得他心头发痒,在彻底得到她之前,他舍不得杀她,等到他玩腻了,她还以为自己能无礼地和他顶嘴吗? 他绝不会让她好过,尤其是在床上。到时候,他非得要用尽她无法想像的方法蹂躏她甜美的肉体,非得要她反过来哀求他住手! “小花儿,本王就爱你这股辣劲,像这杯酒一样,虽辣口,却又极香。”他方才的怒目横眉已消失不见,换上宠溺的神色,虽然心里仍有气恼,却藏得极好。 她听到的,可不是这句夸奖,就连他在心里说要将她这样又那样,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思忖,她也听得清清楚楚.半个字不漏. “你放心,本王不会放弃讨你欢心,本王不信自己做的一切无法感动你。这凤冠,足足镶上九十九颗东海贝珠,只有临近海滨的禺京国才有此珍贵特产,你知道我为了打下它,费上多人力气?禺京国好顽强,连打半个月也攻不下一座城池,不过最后我仍是突破他们的死守,而且不费一兵一卒.这事儿你听来定会觉得不可思议,我方仅只派出一名说客,便说服禺京国降伏。” 穷奇自顾自喝她的酒,压根没专心听他吠。他说的事,她不感兴趣,一点也没有。 “此役的功臣,你想不想见见他?” 不想。她对任何一只人类都没有好奇心。 不过她还来不及口出言,一道白影,缓缓步来. 杯子抵在唇边,她却忘了该吞咽,酒液哗啦哗啦地倾溢出来,濡湿红裳的襟口。 她一定是疯了. 相思将她给逼疯了. 那么她也疯得太彻底。 第10章 她竟然…… 看见月读越过众人,步履平平稳稳地走过来! 飘然出尘的气息,淡然俯觑的澄眸,瞟向她时,眼神就是每回准备轻斥她做了坏事时才会有的肃穆。 脸上那副千年不变的神情,依旧是她记忆中的老古板模样。 而且—— 还是黑发黑眉黑瞳孔! 她瞠目,她结舌,她根本无法做出反应. 一开始,她以为是哪个长相有九成像月读的人类. 很快的,她就否决这个愚蠢的想法。 他就是月读,他身上的神味骗得过人类却骗不了她! 思绪纷乱间,他已来到她面前. “这位是水月先生,就是他助我军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胜利.”幕阜王还在说着. 见“鬼”不可怕,此时她见“神”才大受惊吓! 水月先生,在幕阜王久攻禺京国不下时突然出现在军营里的读书人,看似弱不禁风的他,无人知晓他的底细,偏偏在众人记忆中,好似军营里本就该有这么一号人物,每个瞧见他的人,都会脱口唤他一声“水月先生”,这四字,明明陌生,却又从脑子里迅速窜起。 就在幕阜王准备以火攻烧死禺京国都成千上万条性命的当夜,水月先生站出来,用平和清雅的嗓音说着他有一计,能让禺京国大开城门,恭迎幕阜王的人马入内,但他要求君王不得杀害任何一条人命. 幕阜王同意让他去试,但也要他立下军令状,若不能成事,就要拿命来祭军旗. 那夜,水月先生独自去了禺京国都一趟。 不到半个时辰,四方城门大开,禺京王领着全城百姓,伏身下跪,自愿投降。 从那时起,幕阜王对水月先生深感敬佩,视他为此役最大功臣。 “小人,用贱招谁不会?他一定是进到禺京国都,用法术将全城的人洗脑,让他们降伏,这哪是什么大功劳?”穷奇不断地嘀咕,酸言酸语全含在蠕动的红唇里,不能大声吼出来,真不痛快。 什么水月先生?月读就月读,装啥人类呀! 镜中花,水中月,两者都是虚假,她和他的身分,全是眶人。 她瞪向盘腿坐在席间的月读,他不像左右两边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臣子那样放纵,他只是静静坐着,桌上任何一盘菜肴皆不曾不箸。 还真是……有几千万年没见过月读这副模样. 黑色长发以玉簪整齐盘束,一丝不苟。 素净的衣袍以灰、白两色为主. 那两道眉,也黑得好明显,以往是淡淡银白色,总给人一种不太清晰的感觉,五官与轮廓都那么淡,那么不染尘色,此时整个显眼起来,也更年轻一些。 月读察觉到她的注视,扬起黑睫,回视她。 穷奇猛地一震,脸上浮现被逮到的窘红,她用力别开螓首。不对不对不对不对,现在哪有闲工夫管月读的头发是白是黑这种小事?她该在乎的是——月读出现在这里干什么? 当然不会是太久没见到她,很想念她才来的.她有自觉。 她也不认为月读闲到来替人类君王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 所以,此时此刻他坐在那里的用意,耐人寻味。 通常呢,月读出现在凶兽面前时,都是因为凶兽惹出祸事,浑沌如此,饕餮也如此. 现在轮到她了吗? 他是来处罚她挑拨人类君王发动战争这一条重罪吗? 他准备像对付浑沌一样,将她也囚在哪块钢石里几千年出不来吗? 还是干脆更省事一点,拿下她额心的珍珠,直接教她回归虚无缥缈,为世间除害? 月读的目光太深沉,她完全读不出他的打算。可是一想起额上珍珠是为何而来,她的火气又上来了。 臭月读!你来这里想干嘛?她开启心音,和月读以心灵对话,旁人听不见,她吼得特别大声。 这句话,该是由我来问.穷奇,你在此想做什么?他淡然回道。 哼!我又不归你管!没必要向他交代去向。 你若是想挑拨起战火,让生灵涂炭,我不得不管。月读的视线不再望向她,此时有人向他敬酒,他微勾唇角婉拒:心音却没有因而中断。你成为幕卓王的宠妃,要他为博你欢心而攻打其他国家,你一时玩兴,让多少人付出代价?穷奇,你为何做此损人不利己之事? 她任性地关掉心音,不想听月读说教,冷哼转头。 “水月先生,酒菜不合你胃口吗?”幕阜王瞧见他一口也没动过。 “我不饿不渴,谢大王好意。” “连本王敬你一杯也不肯?” “以茶代酒,水月可以连乾十杯。”言明他并不是拒绝幕阜王,而是拒绝酒肉。 “哈哈哈,好,本王不勉强你,赐茶.” 穷奇看见幕阜王对月读如此重视,美眸眯细.哼,她才不会让月读一帆风顺地打人人界这个圈子,成为幕阜王的爱卿。 她要破坏他! 她突地偎进幕阜王怀里,纤指在他心窝上画圈圈,画得幕阜王心跳加快,大鹿小鹿乱乱撞。接着,檀口轻启.声音说有多委屈就多委屈,掩在衣袖下的唇儿微微颤抖,眼泪硬挤在眼眶备用. “大王,那个男人目光淫秽地偷瞄我,他……他用眼神在意淫我……” 嫁祸. 男人最无法容忍的就是自己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觊觎。 但是幕阜王没有动怒。人家水月先生的视线根本没落在她身上,说他意淫她,相当牵强. “你看他的眼神多坏!”穷奇指向月读,继续控诉。 诬蔑。 “……有吗?”幕阜王一头雾水. 水月先生的眸色.是他此生见过最正直、最清澄的,里头没有半点心虚或不确定,当然,更没有邪念。 不只幕阜王如此认为,在场众臣亦有同戚。 水月先生光是坐在席间.没有半个舞伶敢靠过去挑逗他。他容貌生得好,是姊儿们最爱的俊俏温文.照理说来,她们应该会争先恐后地依偎在他身旁喂他喝酒,然而,他只是静静坐着,脸上没有严肃冷漠,更没有狰狞恐怖,偏偏就在无形中产生一股圣洁之力,令人又敬又畏。 所以她指控水月先生的眼神既坏又淫秽,完全没有说服力,甚至有人在心里嗤笑:说别人眼神坏,你怎么不瞧瞧自己那双眼,才真的叫邪恶! “有啦!大王,你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啦!”她跺脚,要幕阜王昏庸地为红颜而杀艮臣。 “小花儿,一定是误会,你别气,水月先生不会这样,乖。” 乖什么乖呀?她当然知道月读不会,就是不会才叫“诬陷”呀,要是会的话就叫“人赃俱获”嘛! “我说他会他就是会!”嫁祸不成,改采耍赖。 “好好好,他会他会,我帮你骂他。”幕阜五安抚她,但仍是和水月敬着茶,一边商讨接下来是否该乘胜追击,继续出兵攻打东方小国。 月读摇头,“大王,近日内不宜再出兵,东方小国接连见识大王收服西方众国的神威,相信他们早已对大王心存恐惧。此时若大王派遣使者动之以情,定能不费吹灰之力令其臣服,大王何必动国本、费粮草,去做一件不需要去做的事呢?” “水月先生言之有理。”要是小国乖乖投诚,自己送上门来,他确实可省去不少功夫。 “大王!”穷奇气自己被忽略,扬声嚷嚷。 两个男人依旧在讨论正事,没被她打断。月读很明显的准备说服幕阜王不兴兵侵略邻国,穷奇想坏他好事,和他唱反调,但她正要开口,以媚功撒娇,蛊惑幕阜王别听月读的话之际,一道神咒封住她的喉,教她连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剩下比蚊子还小的闷哼。 “唔唔唔……”臭月读!老古板!可恶!可恶!竟然要这种小人招式! 她愤恨地死瞪着月读,他却瞧也不瞧她,最可恶的是,唇边还有淡淡笑意! 是在笑她的狼狈吗? 你别挣扎,我不想伤你,但我也不许你再操控幕阜王。 脑海里,响起月读的声音。 你这个混蛋——她咒骂他。 不要逼我连心音都不让你说。 去你的! ……封住,无论是她嘴里的声音,抑或心里的咒骂。 穷奇嘴角微颤,满腔气闷无处发泄,只能拚命灌酒,一杯接一杯,将他口中的“穿肠毒药”喝个尽兴。 “小花儿,你今天这么有兴致喝?”幕阜王不介意降贵纡尊地为她斟酒。 她无法开口,瞪着月读,一面将杯中满溢出来的酒液一口干掉。 “本王陪你喝.”幕阜王又替她倒满。 穷奇,别喝,他要灌醉你.月读又在她心里罗唆。 要你管!我就是要喝,怎样?穷奇赌气地说给自己听,推开幕阜王递到唇边的酒杯,直接拿起酒坛灌,酒液沿着玉颈没入胸襟,湿濡了包裹着酥胸的深红布料。 穷奇! 哼。 幕阜王不懂穷奇与月读之间流转的对峙气氛,他只知道向来喝酒不超过三杯的美人儿,今日卯起来灌,想必也是高兴他为她出战得胜,她嘴上不说好话,却以实际行动庆祝。 喝吧喝吧,再多喝一点,醉了的话,今夜说不定他就能同卧美人窝,嘿嘿嘿…… 月读锁眉,露出罕见的愠怒,幕阜王的思忖源源本本传达过来,那些意念何止淫秽。 淫秽? 食色,人主大欲.万物既生阴阳自有其理,天地阴阳,造就日与月轮替:人分阴阳、兽分阴阳,因而生生下息繁衍着生命——这番话,是他在饕餮胃里对穷奇说过的道理,而他对男女之事的看法至今不曾改变,何以现在竟觉得幕阜王想对穷奇做的那些是“淫秽”? 第11章 向来认为阴阳调和是衍息必然,提及性事,他不会像寻常人一样扭捏暧昧,他用最清澄的眼看待阴阳,看待雌雄,看待传宗接代,此刻却无法乎心静气看待幕阜王搂抱她纤肩的亲昵动作。 怎么回事? 从胸口传来的闷意,是什么? 第五章 那一夜,幕阜王命人搀着醉瘫的美人儿回寝宫. 众人都知道幕阜王多眷宠这名妖艳美妃,今晚定是个绮丽旖旎的夜. 幕阜王终于要达成心愿了! 幕阜王抛下众臣,火速离开酒宴,猴急的模样好似一个刚尝情欲的毛躁少年,饥渴难耐。 他匆匆回宫,又匆匆从寝殿奔出,原来欣喜若狂的神情变换成暴怒跳脚,吼声震天价响:“去把镜花夫人给我找出来——” 镜花夫人又不见踪影,幕阜王扑空香闺的次数再添一笔.可怜哪。 相较于酒宴楼阁的灯火通明,金瓦玉砖堆砌成的议事大朝堂,在夜里熄尽所有烛火,长廊只靠月光照出微微的能见度,寻常人在这个时辰是不会踏进这儿的,仅有轮流巡视的侍卫偶尔穿梭,谁也没注意到,在金瓦屋檐上静伫着顽长身影。 夜风轻轻拂来,撩动衣袍如浪翻腾,衣袍的主人神情淡然,凝望着卵黄色的明月,自高处远睨,隐约还能见到后方数里的君王寝殿为寻找失踪美人而乱成一团,火把的光亮在黑暗中来回奔驰,当中又以幕阜王的咆哮声最大。 “哈啾!” 脚边传来喷嚏声,他没有俯身去看. “好冷。”穷奇蜷成一团,扯紧红衫,将自己包得更密. 屋顶上的风势比平地来得大,她从冰冰凉凉的瓦檐上坐直身子,凉风让她的思绪清晰不少,拨开被风吹乱的发丝,视线跟着看清的同时,她被站在身边的月读吓到。 “老古板?你……你不是和那只人类在商谈“正事”吗?”他们啥时结束的,她一点印象也没有,更没弄懂酒意稍退后,她怎么会跑到议事大朝堂的屋顶上吹冷风? 月读没应她半个字,眉宇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情绪,虽浅淡,却明显。 不悦。 “喂,月读!”她站直身,也只勉强到他下巴高度而已。 他不看她,缓缓启唇,“你应该立刻离开这里.人界之事,不该插手,更不该仗恃着他对你的宠爱而造杀孽,他因你一言而连屠三城,那些人命,全成了你一时玩乐的牺牲品。” 酒意带来的轻微剌痛.令穷奇的脑袋觉得好不舒服,又听见他这么指责,她不禁恼火了. “我又没要他杀人!是他自己偏好血腥和暴力!”干嘛将罪名全扣在她头上? “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她扁扁嘴,不屑地应道:“伯仁?谁认识伯仁呀?”她连听都没听过这个家伙。 月读不多解释,继续道:“以你现在受宠的程度,你可以轻易要求幕阜王住手,你却不做,反倒加油添醋,这叫挑拨,与浑沌做的事情并无异.” 四凶中的浑沌最爱在人界掀起战端,让两国战得你死我活,他再大口大口吸食所有黑暗的气息。对浑沌而言,人间越是充满仇视、对峙,怨恨及痛苦的味道就越深浓、越美味. “我跟浑沌才不一样!我一点都不觉得从人类身上传出的暗息有多香!”穷奇不认罪.虽然暗息能让四凶的力量增强,但她又不像浑沌或檮杌那样以力量为傲,她现在的修为已经很够用了。 “那么你比他更可恶,他做的一切是为了生存,你呢?自私的只求欢快。无视他人受战火波及,将人命视如草芥。”月读第一次用如此严厉的口吻责备她. 穷奇抡紧拳,听着。 他为了她不认识的人命在斥责她。 他为了不是她做的坏事在数落她. 但他呢? 他就真的将每一条生命都看得重要吗?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就多清高?你就多无私?你就多珍视生命?”她愤怒地吼着,“伟大的神月读,请你告诉我,珍视生命的人会在我额心放置一颗随时随地都能取我性命的灵珠.想杀就杀,要剐就剐吗?你跟幕阜王有什么不一样;:”在她眼中,一样都是杀人凶手,差别只在于一个已经做了,一个还在等候时机才要做! “你知道了?”月读淡淡说道,脸上不见半分窘态。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并不否认。”不否认她额上珍珠确实攸关她的生死。 “你当然不否认,因为那是你的心机,你的目的!” “你不为恶,我就永远不会取下它。” “那我真要先谢谢你。”她说得好酸,“你只是事先预防,怕我以后会壮大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所以先在我身上镶这种东西,方便哪天看我看腻了,珠子一摘,四凶穷奇就此烟消云散。” 妯最气的就址这个。 比法力,她当然不及月读,他根本母须多此一举,镶什么鬼珍珠,她宁愿他事后以仙术将她打散,也不是从最初相识的那一天便决定杀她,两者对她而言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我无意杀你,否则我下手的机会多到你无法想像,天既造了你,就有你存在的价值,我不会轻易剥夺你的性命,我并没有要你成为善良的物种,只希望你别滥杀无辜,像檮杌或饕餮,我也不曾以仙术惩治他们,不是吗?” “他们也不像我穷奇,额上有颗致命的珍珠。”拿檮杌和饕餮和她比,只不过是比较出她的悲惨。 “那颗珍珠只要不取下,就是个装饰罢了,你何必介怀它?” “你说得真云淡风轻,那我也在你身上镶颗爆石再跟你说别介怀它呀!”谁喜欢身上随时随地带着一个“危险物品”四处乱跑? 她不断地提及珍珠珍珠,而且每说一次就噘嘴一回,次数之频繁,没逃过月读的眼。 “原来你从今日见我便恶言相向,是知道额上灵珠的来由之故。”难怪她的态度与先前全然不同,以往这只凶兽每回都是带着笑容来找他,几乎不曾摆过臭睑。月读一顿,明白了。“你待在幕阜国,也是这原因,你在迁怒,将对我的不满转嫁在其他人身上,所以你要求幕阜王发动战争。是在报复我.” 她没有狡辩,凶兽敢做敢当,她确实是存着报复的想法。 “如此幼稚。”月读轻叹. 他的叹息太轻太淡,以致于穷奇未能察觉,双耳只听到他说她幼稚的结论。 “你少说教!我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听你说那些神族唠叨人的废话!我和你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两个就大难来时各自飞!”穷奇用她所知道的字句在吠他. “大难来时各自飞用错时机和对象.”那句,是用在夫妻身上. “一点都没有用错!以后你遇到麻烦,我绝对不会再跳出来替你挡,我也不会替你打小妖,不会帮你出气,什么都不会了!”哼,她和他正式宣战!正式决裂! “我不需要你替我做那些事.”他倒觉得会遇上“大难”的人,是她。 他这桶冷水,泼得穷奇一脸尴尬,亏她吼得那么中气十足,他一点也不放在眼底。 “臭月读!你……你……你真不知好歹!”她气得直发抖。 “你有气,对着我来,不用迁怒无辜。你离开幕阜国,残局我来善后。” “我才不要听你的!我不走!我在这里过得多愉快.幕阜王对我多好,多疼我,我要什么他全会替我找来,二话不说全为我办到,这些是你月读做不到的!” “穷奇.” “叫什么叫?” “离开这里。”他的语气没有加重,依旧维持平淡声调。 “我不要!你想阻止我,只有一种办法,拿下我额上的珍珠!”她挑衅道.但一脱口立刻就后悔,和月读赌气,不见得会占上风,毕竟月读对她无情,说不定他也觉得取下珍珠会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 反常的,月读只是沉默,与她互视良久. 她在等月读将手指伸向她,摘除跟着她千万年的额心珍珠,最好是连她胸中泛滥的疼痛也一并摘掉。 他没动,比平时浅淡眸色加深许多的眼瞳,将她的任性高傲看得仔细.末了,任由她仰颚哼声,绕过他,跃下屋顶,一抹红影,消失眼前。 “看来,今夜将你自幕阜王的寝殿带走,是我多事。” 低喃的嗓音太小太小,夜风拂过,带走所有呢喃及叹息. 惹熊惹虎,千万不要惹上凶女人。 这句话,不知是哪位先知说出来的至理名言,仔细想想,的确有其道理。 特别是正受宠的凶女人,更是绝对不能得罪,否则她只消在君王耳边撒娇几句,你的下场不死也剩半条命在喘。 偏偏有人犯了禁忌,成为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是活该倒霉。 那个倒霉鬼,正是水月。 镜花夫人对他的敌意.全宫里没有人看不清楚. 虽然镜花夫人在众臣眼中没有太高评价,但他们仍会顾忌她在幕阜王跟前火红的程度而不敢明目张胆与她交恶,像水月先生这种敢直接与镜花夫人正面对上的蠢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镜花夫人拍案吼他,而他冷淡无视的场景,一日内若没发生三回以上就算奇迹. 幕阜王之所以还没有耳根子软到听信镜花夫人的谗言,是因为水月先生有他存在的价值.他是个世间少见的参谋奇葩,东方小国的游说降服全靠他一人之力,他不带任何兵士护卫,独自各国朝堂,离开时,绝对都能带回令幕阜王满意的答案。 第12章 十三个东方小国,愿意无条件成为附庸臣国的,占了九个,其余四个,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 心爱的宠妃杠上重要的臣子.判此,幕阜王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两方都不得罪。 今日,两大冤家在后花园碰头,紧张的气氛教众宫婢不得不小心翼翼。 呀呀呀呀,镜花夫人在瞪水月先生,瞪得非常凶狠,一触即发的烟硝味,弥漫在众人鼻间。 “你们都退下.”穷奇扬手,屏退左右。 “夫、夫人?” “怎么,怕我吃了他不成?下去!” 听见她斥喝,婢女们不敢再迟疑,却也不敢退太远,要是镜花夫人与水月先生动起手来,她们才来得及跳出来阻止。几名面露不安的小丫头们退后数尺,看得到他们双方身影,却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内容. 穷奇与月读终于独处,他坐在石椅上,旁边有数本书册。 “水月先生真辛苦,为了幕阜王的国威,来回奔波。”她假笑。 “若不是镜花夫人向幕阜王进言以武力攻打无辜小国.也无水月效力之处。”待在人界的时间越长,他学来的官腔也越道地。 “我就是怕水月先生的人生太无趣,才弄些事情让水月先生忙呀。” “镜花夫人所谓的无趣若是指平平顺顺,那么水月倒认为无趣些又何妨。” “我说的无趣,是指你。”她哼。 他维持不变的淡然态度,手上的书册又翻过一页,双眼只看书,不看她.“水月反倒认为夫人的人生太过多采多姿.” 连日来,降国派使节到幕阜国来,幕阜王城夜夜笙歌,总是饮酒作乐,她也是其中一分子,跟着吃喝玩乐. “神也会讽刺人哪?”她媚扬红唇,挪着馨香身子靠近他,用挑逗的方式说着挑衅话语,“我以前就是太笨太天真,才会以为当个好孩子会有什么奖赏,结果呢?我那么乖,别人还不是当我是坏家伙,半句夸奖也没有,更想将我除之而后快,我干嘛还学你一样当个无趣的好人?你瞧,我现在快乐许多呢!”她边说,边用食指挠他的下颚,他没有闪避,眼瞳仍旧如她记忆中平静. “好孩子?”月读终于有了浅浅反应,就是挑眉觑她,质疑她这三个字说来脸不红气不喘、自卖自夸的勇气。 “对,以前我多乖呀,你不爱我做的事情,我就少做,我明明可以将人打到死,却想到你会不开心,就少打两拳,留他一条狗命,但是你从来不夸奖我,只会用更高的标准看待我.我是凶兽,不是神,你说的那些我不懂,我更不懂你为什么总是高高在上。我觉得好烦、好恼,也好不值,我再也不要讨好谁,我要做自己会爽快的事,管别人怎么看待我.”她下定决心要变坏——在他眼中.她不是变坏,而是本来就很坏,她不想再做任何努力。 她突地撩高红纱裙,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腿肚及半截白玉大腿,细长腿儿一跨,横过他.以毫不端庄的姿势跨坐在他腿上,既撩人又妖艳,尤其是她此刻佞美小睑上的微笑,绝对是淬满毒的危险。 她抽掉他发上木簪,让他散敞长发.墨的颜色流泄下他的肩,彷佛日光照耀流泉时反射出来的光泽,熠熠炫目。她勾唇,梳弄他的发丝.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黑发的模样真好看?” 他没应,而她也确实没说过,因为夸奖他,从不会得到他的善意回应。 “它变成白的,我惋惜好一阵子,不过看久了,也不讨厌,白发有白发的干净,黑发也有黑发的味道,两种我都爱。”穷奇五指微张,享受他发丝在指间缭绕的柔腻。 “你非得这样坐在我腿上和我谈话?” “我说过,我从现在起要做自己会爽快的事,我就是喜欢这样和你说话,你不高兴就当我是块大石罗。”她无谓地耸肩,继续做她想做的事. 大石可不会用脚趾头和脚跟在他靴上游栘.不时蹭下靴子布料,触及他的肤,弄得踝间钤铛直响. 她的双手按在他脑后,逼他低头。同一时间,她仰首,两人唇瓣胶着,她可不光是唇贴合着唇就能满足,她蛮横地咬破他的下唇,要他吃痛,要他启唇斥责她,再夹带同样气势,掠夺他口中每一寸领土,宣示她穷奇到此一游。 时而深,时而浅,她吸吮着他,小舌滑溜如鳅,来去自如,就算他不回应,她也能自得其乐. 时而退开,时而逼近,她撩弄着他,啃咬他时毫不嘴软,抚慰他时又无比温柔。 湿润的吻,浓重的喘息,月读眉心堆叠出蹙痕,有越来越明显的迹象。 吻山吻水吻花吻草吻石块也不可能像此时,她太激烈,她不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她有不羁的思想,有难驭的行为,有软香的唇瓣,有柔致的肌肤,她有呼吸,有爱顶嘴的好口才,有蚂蚁一般大的耐心…… 她不是沉稳无声的山,不是涓涓流动的水,不是暗自吐香的花,不是迎风摇曳的草,更不是冰冷坚硬的石块,她是穷奇.一只艳美迷人的妖兽。 推开她! 他必须推开她! 否则这只无法驾驭的兽会得寸进尺,而他也会—— “该死的你们在做什么?” 幕阜王震怒地大吼,让交缠的两道身影瞬间分开,她跳下月读的腿,踉跄跌坐在地,一手捂着红肿的唇,一手揪紧襟口.一声呜咽从小嘴里逸出—— “大王!这个男人强吻我!想占我便宜!” 纤指抖抖抖,指着采花大盗,配上呜呜哽咽,谁听了都要心痛怜惜. “可恶!把水月给我拖下去!” 两句话,一句是恶人先告状,强吻人的喊被强吻,另一句则是被美色及妒火蒙蔽双眼的昏庸命令. 月读被侍卫团团架住之际,看见穷奇露出坏笑,仍是那么媚丝丝的,她蠕动唇瓣无声地挑衅:跟我斗?哼哼,我会带牢饭去看你。 再补上一记吐舌大鬼睑。 调戏君王宠妃。这条罪名,说重不重,说轻也不算轻。 但是宠妃的香唇连君王都还没碰过.却被臣子抢先采撷,幕阜王气疯了,直接下令将水月关入大罕,数日后以五马分尸的极刑处置。经过一夜冷静,幕阜王想起水月仍有利用价值,虽然心里那口气很难吞咽下去,也不得不改变对水月的死刑惩处,暂且将其囚在阴暗地牢,不给吃不给喝,要他自行反省。 地牢里,弥漫一股霉湿的味道。 腐烂的乾草堆,叠着一床闷臭薄被,月读闭目盘腿坐于其上,对于周遭劣质环境不以为意,他面容平和,默吟神咒,思绪瞬间闪入一抹红影,噙笑的唇好艳红,微露的贝齿珠白玉润,他锁眉,将之驱逐出境,神咒吟得更急,脑海被一片圣洁清光占据。 我那么乖,别人还不是当我是坏家伙.半句夸奖也没有。 神咒的宁和,胜不过娇滴滴的嗓。 轻易的,圣洁清光破裂,被红艳所取代。 我是凶兽,不是神,你说的我不懂,我更不懂你为什么总是高高在上. 月读吟咒的唇瓣缓缓停止,神咒一顿,正在脑子里说着话的身影越是清晰,她的表情藏不住心思,埋怨、愤慰、不解,堆积在花一般的芙颜上。 伟大的神月读,请你告诉我,珍视生命的人,会在我额心放置一颗随时随地都能取我性命的灵珠,想杀就杀,要剐就剐吗? 那时,她说着的时候.像快哭了一样. 月读张开眸,死寂的大牢里,仿佛仍回荡着她的嗔怨,彷佛仍看见她大受打击的沮丧模样。 初见她,已经是太漫长之前的岁月,而那日的情景,却仍历历在目。 他还是名小修仙.与三名师兄拜于仙尊门下,学习仙术及仙道,历练虽不多,也已随仙尊看过许许多多的妖物,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艳美的生物。 心,一颤. 她睡在氤氲朦胧的烟雾里.长发随着呼吸缓慢起伏,她睁开惺忪眼眸时,眼里的迷蒙和纯真,很难让人将她与四凶做出联想,倒觉得她更像一只初绽的花精。 她将会在未来,某一个未来,因为任性与恣意妄为.犯下无法弥补之罪。 那个罪,让天界倾兵而出,不再遵守好生之德的约束,将她灭除. 那个未来,他早已算出,他甚至以天眼看到那个场景。 如果一切都是定论,生与死都按照天理而行,他情愿她的下场别如此凄凉!!百枝利箭刺穿全身,最终再由武罗一剑砍下她的头颅,将扰世凶兽杀之。 若她最终必须走向死亡,他情愿她能死得安详,死得没有痛苦,别像他所预见的那样,死得支离破碎。 摘下珍珠,一瞬间的疼痛。 他能做的,应该只有这样. 神,即便算出生死,也不该企图做出改变。 所以,他眼睁睁看着亲妹无瑕天女魂飞魄散,就算他可以轻而易举扭转她的命运,强行将她带回天山。他却不能也不该去做,指点檮杌以定魂珠收集散魂,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所以,面对穷奇,本该如此。 他却没有。 他不否认自己曾经兴起将穷奇囚入钢石以避开死劫的念头,关上百年千载,总好过成为断头鬼一只。他更不只一回两回地对穷奇说教,希望她能走往善道,希望她能将他的话听进去,当只乖乖的凶兽,别惹是生非,偶尔在他面前撒泼任性无妨,他不一定非要她像天人天女一般毫无恶念,也不一定非要她完美无缺点,她只要安安分分,收敛起爪子,不随意伤人,那就足够。 第13章 她就像个孩子,为了得到大人的注意,便去做些坏事来吸引目光. 而他,不想让她看到他的注意,便用更疏远的淡漠态度来伪装。 他知道她爱玩,耐心又不足,脾气说来便来,常常顾此失彼,她可以为了要陷害他而亲吻他,恶意的吻,直到现在仍残留余温在唇间. 他不喜欢她用身体作为引诱人的工具,她应该要珍惜她自己,她会为了耍玩他而献上红唇,是否也会为了迷惑幕阜王而用甜腻如蜜的唇去亲吻幕阜王? 思及此,他又是一记淡淡锁眉。 有许多事,他可以掐指算出,然而穷奇的事,他却不是很愿意去算得一清二楚,他对于她如何放纵及如何贪欢,一点也不想明白。 是妒? 不,神不会有妒。 “唷,难得耶,你在发怔呀?” 穷奇神情愉悦,站在牢门外,身旁婢女端着丰盛菜肴。 狱卒将牢门打开,扛进一个厚软垫摆在乾草堆上,恭迎镜花夫人款步入内,婢女将酒菜摆在月读面前。 脆皮鸡、烤乳猪、炙羊头、火腿炖甲鱼、茄汁牛舌……简言之。全是肉,要找根绿色菜叶还真困难。 附加一大坛酒. 穷奇屏退一千闲杂人等,坐进厚软垫,理理垂地裙摆,好整以暇地开口。 “再怎么说,咱俩的交情也值得我违背大王的禁食命令,为你带来好酒好菜。喏,快吃吧,别饿着。”她很殷勤地帮他摆竹箸. 她是故意的,明知道他茹素,不碰荤、不碰酒。 几日禁食禁水,对他完全没有影响,他不像人类,需要靠食物来维持生命。 望着她调侃人的笑,月读面容清平。“陷我入罪,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一点也没有,但是我高兴就好。”她也答得不客气。 “有时太任性妄为,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你该收敛些。” “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不想这样做。”她像个叛逆不羁的顽徒|qi|shu|wang|,他用说教的方式要她乖,她偏不,就是要跟他唱反调。 “那么,我要怎么说,你才愿意这样做?”月读反问她,想要得到确切的答覆. 她好惊讶月读会这样问,她还以为月读会不理睬她的挑衅. “怎么说嘛……”她很认真地思考,思绪跑得飞快。 她希望他怎么说呢?当然不是死板板地说着她知道却永远也做不到的大道理,她想听他说些软绵绵的话,说些夸奖她的话,说些甜蜜的话,说些可爱的话,说些…… “你说你喜爱我,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话。”奢望,毫不掩饰地从红唇里倾溢出来。 对,她想听这个,听月读说喜爱她! 月读脸上没有讶然,只是凝觑她的眼神变得更专注。 她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而且简单得出乎意料,她只想从他口中听见他喜爱她,如此而已。 “穷奇.”他轻喊她的名,而她向来很喜欢他用清浅的嗓音唤她。 “要说了吗?”她的双手因紧张而微微颤着,揪紧厚软垫的边缘,洗耳恭听。 “我爱天下万物,在我眼中,没有任何人事物是可憎的,包括你.” 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地若无情,则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 谁说天无情? 它的感情正因为宽广,才能遍布天地四方,它无法独爱一人,正如它无法将阳光及雨露全照耀浇淋在同一株花上,它不会因人的善恶而少给一丝干净空气. 它的无情,来自于它的有情。 “……这是什么烂答案?”她听懂了,一把火上心头。她觉得自己被唬弄!被戏耍!被敷衍! “穷奇,我是喜爱你的。” “只是和喜爱一颗石头没什么差别!”她吼出来,身子也霍然跃起,她不顾矜持,抬起脚就朝月读肩上送出一踢,管他会看到多少裙下风光,反正他就算看得一清二楚,也不会产生任何遐思! 钤……钤…… 她踢得多重,踝上金钤便震得多响。 “臭月读!臭月读!臭月读!” 钤…… 不见天日的地牢,突地落下雨丝,坠在月读平置于膝上的手背。 晶莹水珠,凝在那儿。 他抬头,朝水珠落下的方向望去。 那是她的眼,倾落着雨,从双腮不住地垂滚. 她用最大的力道咬紧下唇,不允许自己呜咽出声,血丝在贝齿施虐下缓缓染红了唇。 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狼狈和自取其辱,她狠狠地转头,逃出地牢。 只有铃声,像在代替她的哭声。 钤钤钤钤…… 不绝于耳。 穷奇一踏出地牢,脸上泪痕都还没擦,便从怀里掏出一颗由黑色雾气凝集的小圆珠,美目一凛,将小圆珠朝地上狠狠砸个粉碎——没有清脆的碎裂声,却有进散开来的碎片四窜. 小圆珠里的黑雾失去包裹,一瞬间全数涨开. 它们沿着她的娇躯盘旋而上,模糊她的泪颜,继续往半空中聚合,每条黑雾宛若拥有生命,它们扭动、它们伸展、它们狂乱舞动,再迅速地往四面八方散去. 穷奇挂着泪,唇畔挤出绝美笑颜,哭与笑,正矛盾着。 未了,她哼笑出声,越笑越哽咽,越笑越哀凄。 黑雾圆珠内,裹着从浑沌身上讨来的闇息,那是浑沌最高明的挑拨本领,当初浑沌求其他三只凶兽随他去打破净化石救小狐妖,他允诺三只凶兽开出任何条件,檮杌和饕餮都有想从浑沌那儿得到的东西,独独她没有,才随口说了“只想借助你挑拨的那套本事用用”。她本以为讨来了也不会有用到之日,现在却打破它,让合息包覆幕阜国。如此一来会造成什么后果,她一点也不在意,就算天塌下来又如何?就算人世陷入混乱又如何? 他要她乖.她不. 他要她收敛,她不. 他要她听话.她不。 因为—— 她要他说爱她,他也不。 第六章 幕阜王心性大变,已经到了暴虐的地步。 他在位十二年,曾发动不少战事,他的军队强盛,屡战屡胜,邻近小国多采取进贡求和的心态与他缔结同盟,而他也会在对方释出善意时鸣金休兵。但近来的幕阜王,突然变得喜爱享受杀戮,即便已经战胜,他还是命军队大肆血洗敌城,在敌人的痛苦哀号中,豪饮着美酒。 幕阜王的军队也一样,每一名将士皆斗志高昂,恨不得随时随地都能站上沙场,痛痛快快地拿刀杀人,每一张脸孔越来越狰狞,见血时的愉悦笑容几乎要咧到耳边,见者无不恐惧胆寒。 是浑沌暗息带来的影响。 它将人类心里的黑暗带到表面来,原先小小的恶念会以惊人的速度壮大,无论是嗜血、暴戾、凶残、阴险或狠毒。 小至幕阜王城的后宫妃子们争宠手段尽出,一张张漂亮的容颜扭曲变形,本该是台面下的斗争浮现上来,谁也不再甘心使些小心机——这几日来.穷奇喝到的毒酒已经超过三十杯。 大至百姓与百姓小事化大的争吵互殴:国与国之间频繁的战火,浑沌的力量,让人心腐化至此。 处于牢里的月读只留下一具打坐空壳,他的元神已经不在那里,依她对月读的认识,月读定是赶去阻止幕卓王军队的屠杀行动。 灰蒙蒙的天,有种风雨欲来的阴暗,人类或许会以为是大雨来临前的预兆,但她知道,那一片阴霾,是笼罩着天的暗息。 穷奇冷眼看着这一团混乱,她闯出来的祸,她不想也无法收拾. 将自己瘫进架着轻纱的大床,床柱上雕着花鸟,镶着金银珠宝,她无心欣赏,闭上眼,任由思绪沉淀。 搞得天下大乱.她没有得到快乐,也知道这些不是对的事,可是她阻止不了自己.难道就因为她是凶兽,所以她不懂痛苦,不懂人类在战争中尝到的恐惧及无助,不懂月读的悲天悯人? 那些善良的本能,为什么她没有? 为什么她这么坏? 为什么她的心肠冷硬如铁? 为什么看见人类掉泪,她没有一点心疼和怜悯? 为什么……她是一只由瘴气凝形的凶兽…… 这样的她:永永远远也不可能理解月读的想法:永永远远也不可能和他站在同一种高度看待世间万物。 好烦! 她逼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睡吧!睡着的话就可以暂时忽视烦人的事实…… 穷奇辗转反侧,她无法立刻安稳入眠,总是被夜里哀鸣的虫鸣扰醒,好半晌才终于有了睡意。 风,吹开窗扇,咿呀推动,在静寂深夜里,声响显得巨大无比,她连眸也懒得睁开,并未留意到另一道推开门扉的声音传来。 床柱悬系的纱帐没有解下束绳流苏,仰卧榻上的娇人儿一览无遗,红裳底下包裹着玲珑有致的玉体,长鬈发如丝绸披泄,即使她蛾眉深蹙,仍是美得超凡绝尘. 一道黑影,蹑着脚越过绘满富贵牡丹的屏风,进到后堂,停驻在美景不远处,贪婪的眼光锁住娇躯不放。 随着吐纳而起伏的丰胸饱满迷人,在红纱裹覆之下呼之欲出,她侧身睡着,衣襟滑开,露出一片白皙如雪的诱人景致.黑影用力咽了咽唾沫,挪动脚步缓缓跨上床榻。 穷奇立刻惊醒,视线对上一双淫秽黑瞳。 幕阜王! “小花儿,别怕,是本王。”幕阜王放软声音,贴在她耳边吐息,浓浓酒味扑鼻而来,连日来庆祝胜仗的酒宴,让他总是处于醉生梦死的狂欢中。 第14章 就是你我才怕啦! “你在做什么?!从我身上滚下去!”见幕阜王将她囚在床板与他的身躯之间,两脚跨置在她身侧,穷奇动怒地嘶吼,下一瞬就伸长爪子耙向他淫笑的脸孔. 幕阜王抢先一步捉住她的柔荑,将之扣在枕上。 “嘘,小花儿,你都不知道本王有多想好妤疼爱你,每回见到你,本王总是想要你想到浑身发疼,本王的小花儿,你真懂得如何撩拨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要亲吻她。 该死的人类! 不仅仅是嗜血的壮大.连奸淫女人的色胆也开始膨胀,竟然对她霸王硬上弓! 穷奇眼神一冷,正要出手,幕阜王的嘴已经压向她的唇,恣意啃咬。 嘶! 红裳被他粗鲁地撕裂,她身上留下他的指甲痕,他想用男人的力量制服她。 今日换成一个柔弱的人间女子,兴许就会被幕阜王以暴力强占身子。 但她不是柔弱的人间女子,她是凶兽穷奇。 人界男子的力量,在她眼中不如一只扛着糖的蚂蚁。 幕车王的双手在穷奇身上游移,全然没注意到穷奇的眸子已充血变红,呈现妖异恐怖的色泽。就在他噙着粗鄙的笑意,正要动手她软绵酥胸之际,穷奇扣住他的手腕。 “怎么了,小花儿,要本王温柔点吗?哈哈哈呃呀呀呀呀——” 狂笑瞬间变成尖叫,他的右手被穷奇硬生生地扯断,大量鲜血喷溅得满床满墙都是. “你……你……”幕阜王按住断臂,从床榻上跌下,仍阻止不了血液从伤口倾泄的速度,太过剧烈的痛楚,令他脸上涕泪纵横。 穷奇抹掉沾在她脸颊上的几滴污血,眼眸出奇冰冷,她将手上握着的断臂甩掉。扯下那只淫秽脏手她就满足吗?不,她不满足,这只人类就算被她挫骨扬灰一万次也死不足惜! 她身上红裳在方才被他扯破至腰际,露出雪胸,她没有伸手去遮。任由春光外泄,无妨,反正他马上就要死了. “你刚刚还用另一只手碰我。”她冷冷地说道,指掌间滴着幕阜王的血,怒意让她的獠牙浮现,十指利爪有半寸长,满头长发无风自动,在半空中狂舞,宛如拥有生命的活蛇。她指着他的左手,宣告道:“我要扭断它.” 幕阜王瞠大眼,完全酒醒,剧痛与惧怕让他爆发逃命的力量。他撞倒屏风,踉踉跄跄地往门外爬,一面扯喉大嚷:“妖、妖怪——妖怪呀——” 穷奇没打算轻饶他,迈开步伐,缓缓跟上去。 钤…… 本该悦耳的铃铛声,此时像极召魂索命的铃声,听了令人破胆,紧紧跟随在幕阜王身后,无论他跑多快,铃声都如影随形. “快来人呀!快……快来人救本王——” 幕卓王凄厉的嚷唤成功地叫来大批侍卫,他浑身是血,躲在持剑握枪的兵士身后,脸色惨白是因为失血过多,更因为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兵士想要先为他止血,却被他一把挥开,他举起重若千斤、频频颤抖的左手,指向身后仍款步而来、婀娜多姿的妖艳女子。 “杀了那个妖女!先杀了那个妖女——” “镜、镜花夫人?”这是什么情况?大王的宠妃身上沾满血腥,面无表情的俏颜冷如冰霜,她衣衫不整,仍旧美丽,手无寸铁,却将大王吓到语无伦次。 夜的墨黑,映衬出她的眸色血红,唇畔獠牙雪白. “没你们的事,让开,我要杀的只有他。”她指着不断打颤的幕阜王。 “夫人!您疯了吗?您怎能对大王不——” 红纱咻地窜向话还没说完的士兵,缠绕住他的颈,要他封口。 “谁敢挡,我连谁一起杀,不想死就滚远点!”她眉宇间只有森冷的妖息,逼退数十名侍卫。 “谁敢逃我绝不轻饶!”幕阜王见侍卫们心生恐惧,急忙斥喝,跌坐在地的他甚至以脚将一名侍卫踢得前进好几步。“上!你们全给我上——呜……”断臂的大量失血使他昏眩,眼前一片黑。 穷奇毫不手软,挡在面前的侍卫被她以掌风击散,人类哪能承受凶兽的强大力量,一个个像被使劲打飞的皮鞠,弹得老远。 她不想滥杀无辜,但他们不识相点快逃,怨不得她冷血。 清空眼前所有阻碍,她俯觑幕阜王,以一种至高无上的高傲,慢慢弯身,纤细的右手探向幕阜王咽喉,他惊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感觉到喉间的五根葱白玉指正施加着骇人力劲,那不是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力量—— “连我穷奇你也敢碰。”她一字一字缓慢说道,手指却不像她说话时的轻软缓慢,幕阜王的颈骨传来碎裂声,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惊惧的眼,充满死气. “我准你碰我了吗?我准了吗?肮脏的男人——” 她抬起左手,就要挖出他的心脏。 咻! 一枝箭。射穿穷奇左肩,阻止她的暴行. 本以为是哪名小兵偷袭她,穷奇侧过螓首看去.却发现那枝箭并非人类惯以羽毛、木材及铁椎所制成之物,而是一道亮光凝聚而成的箭形。 她瞄向天际,云霄之间的热闹程度还真少见,数十名神兵拉弓以待,箭头全朝向她。 她从第一列看到最末列.没有发现月读的踪影,站在最前头的是神武罗。 他虽是神族,却不像月读慈眉善目,关于他的传言有许多,但孰真孰假,也无从探知,最可信的便是曾为人类的他,屠杀十只祸兽,耗尽气力而亡。他整张刚棱的脸庞上划满无数的伤痕。据说是与祸兽厮杀时,祸兽的利爪及长牙所留下的疤痕,一道比一道更明显吓人。 神的法相,有慈爱,有愤怒,有悲悯,愤怒的法相不代表失去慈心,而是用以教化顽劣之徒而转化的形象。 “凶兽穷奇,你真不受敦,辜负月读天尊一番苦心。”武罗沉痛一叹,而穷奇的回应,只是更倨傲的冷哼。 “当年不该留你,是月读天尊失算,他以为以慈心能渡化你,虽不奢望你成佛成仙,但至少能消减你的凶性,别让你作乱人间,结果,你却做出与浑沌无异之事,现在,还以残暴手法杀害人类——” “少在我耳边说教,你们这些神,我看了就碍眼.”她不羁地顶嘴,右手捏碎幕阜王的颈骨,让这男人彻底断气,她放开他,任由尸首瘫软在地。 又有一名神兵松动弓弦,这一回,光箭钉入离她脚边几寸的地板. “且慢.” 一道光影降下,就在神武罗的身旁,回复白发白衣无垢圣洁原貌的月读翩然而来。 “月读天尊.”武罗不意外月读随后即刻来到,前方战线爆发的血腥混战,应该已被月读化解. “请将穷奇交给我。” “天尊,您不会是……还想为穷奇说情吧?”武罗是由月读领入仙班,月读之于他,像是师尊,也像是长者,他对月读存有最高敬意。 关于穷奇的下场,他与月读都一清二楚。穷奇藉由浑沌闇息之力,在人界种下祸因,在幕阜王发动的战争中,丧失的性命数以万计,那些罪,全该算在穷奇身上,这只凶兽已经变得危险,再放任下去,只会有更糟糕的情况,他此次便是领天命来斩除穷奇。 “不,我不会为她说情。”月读看着穷奇,神颜平淡如水,实际上他此时内心翻腾的怒意几乎冲喉而出。 他真不敢相信她会如此冲动,愚蠢到用凶兽的闇息影响人类。人类的心灵脆弱且易控,闇息对他们而言就像是毒,一旦吸入,人心便极可能扭曲,变得善妒,变得贪婪,变得残暴。 她为什么不能深思熟虑?为什么不能多些慈悲?为什么不能懂事些? 战火下的生灵涂炭,何其凄惨,谁瞧见皆会鼻酸,她若能感同身受,绝对不可能做出这般愚笨的错事! “我只希望武罗尊者将处置穷奇一事,交由我来做。” “天尊……” 月读的目光不看任何人,仅与穷奇交凝视线,说着:“我明白她该受的罚是什么,我不会徇私,更不会逆转天道,她自己种的因,要自己承受那个果。” 如果今日的死劫是穷奇命中注定,他绝不会站出来替她改变什么.天道循环,从开天辟地以来就是不变的真理,万物灭成就万物生,世界不外乎生与死的轮回,跳脱其中的人少之又少,他比谁都更明了这个道理。死亡,对他而言。不是一件绝望之事,穷奇若死,代表着她失去天道,天地无法容她…… 穷奇之死.是千万年前他便算出来的结局,但他却不想让武罗及一班神兵神将祭出兵器对付她。 当月读站到她面前时,穷奇没有后退,直挺挺地面对他,她甚至没有开口解释现在脚边躺着幕阜王尸体的原因。 “穷奇,你知错吗?”月读问她,若她说有,他或许尚能向武罗求情。 “我没错!”幕阜王那种货色,心肠没她好,心机比她重,留在世上做什么?杀了他,她一点错也没有! “穷奇!你知错了吗?”月读加重语气. “我、没、错!”她的口气比他更重。 “朽木不可雕。”月读眼眸一凛,薄唇逸出叹息. 穷奇看出他对她的失望,她做的一切,在他眼中全是离经叛道,全是错错错错,她并不是要看他流露出这种表情的……她也希望他见到她时,是心情愉悦的,是会舒眉带笑的,为什么她总是将事情弄得好混乱?害他不悦,害他总是皱眉数落她,也害她自己好累好倦。 她要怎么做才对? 第15章 没有人教过她呀。 从来……就没有人教她呀。 杀幕阜王不对吗? 他要强暴她.难道要她乖乖就范,任由他用恶心的双手和嘴唇在她身上游移?不,她无法忍受,她无法忍受月读以外的男人碰触她—— 迁怒别人不对吗? 可是她心里难过呀,凭什么她痛苦时,还要看别人开心? 伤害别人不对吗? 他气她伤人,可他也伤了她呀! 无视别人的生命不对吗? 可他也……无视她的生死呀,他置入珍珠的那一瞬间:心里想的,不就是如何轻松地取走她性命吗? 她真的……不明白。 “穷奇,你虽非四凶中最恶狠难驯的一只,却是四凶中唯一面临死劫的一只,这是你的宿命,从你成形那曰起,就已写下的结局.我现在所能做的,只是让你毫无痛楚地解脱,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慈悲。”月读尽量维持平淡脱俗的口吻,不想泄漏出心底情绪. 四凶中,浑沌做的坏事远远胜过穷奇许多许多,为何只有穷奇才有死劫?这个疑问,他问过自己无数次,浑沌的岁寿何其漫长,甚至接下来的人生还能吃喝玩乐愉快无比,穷奇却必须殒落,为什么? 岁寿长短,与善恶无关,若有关,也就不会有“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俚语传世,好人之所以命不久长,是因为人类投胎入世,是为了偿付业债,业债短,还得自然快,待偿清后,人世的责任也了,以神论看来,岁寿短,不等于坏事,而是另一种程度的解脱。 解脱…… 取下穷奇额上珍珠,就是助她解脱。 只是,为何他心中仍抱持着不明白? “慈悲?”穷奇喃喃重复这两字。 “是的,慈悲。” 她一笑,眉宇间却是凄苦嘲弄。 “你说的慈悲我不懂。我只知道,对我来说,也许当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师兄说要毁掉我,你没有跳出来阻止,甚至帮着他们一块儿动手,让我没机会活下去,那才叫慈悲。”而不是等她沾染一身情孽,做出许多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对是错的事之后,才说要让她毫无痛楚地解脱。 他的慈悲,她无法领受,也无法感谢。 她要的慈悲,也不是他认知中的慈悲。 “你那时说……我有活下去的权利,而现在,你想告诉我.我失去这权利了,是吗?” “生与死,一体两面,你今日死,明日也许就会重生,生命之息。不会因一个人的死亡而结束.” “……又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了.”她自嘲没有慧根. “你还有什么遗愿末完成,你说,我能做到的话,我仍会助你。” “天下大乱。” “你到现在仍执迷不悟。”他对她的答案锁眉。 “哈哈哈……”她娇笑几声,不答了。 遗愿?在生都无法做得到,死后她更不会去奢望。 月读缓缓抬起手掌,抵在她眉心. “穷奇。” “嗯?”她连挣扎的也没有,想打赢月读不可能的,他一旦想取她性命,就一定会做到,她额心的珍珠,不就是为此而生? 不,她不会抵抗.她不会在最后的这个时候,还让他为难,还让他费半分力量制服她。 淡淡的悲哀,盈满心头. 反正她早就知道这一日会到来,也知道月读不会手软,她不开口求他,不要亲耳从他口中听见冷漠的拒绝。 这条命,他要,就拿去吧,它本来就是他所留下的…… “……”月读最后仍是没有开口,无声喃念着神语.在她光洁额心的珍珠轻轻颤动,剥离,缓缓滚落至他的掌心,的珠子拥有圣洁无比的光晕。 穷奇此时才发觉,那颗珍珠间闪耀的色泽,就像是月读身上洁净的光辉,那本该就是他的东西呀,她怎么这么笨,一直没有发觉呢? 一点痛觉也没有,她只觉得有种沉重的东西从身上脱离,脑袋开始轻飘如絮,闪过千万年来无数的画面—— 她有活下去的权利。他正气凛然,独排众议与三名师兄言语相抗,在捍卫她的生命.让她好开心. 我掐指算出的那未来,谁也不该改变,上天已经写下的命运,企图扭转它便是逆天.这番话,曾是他从他师兄们手中救下她的说法,此时此刻再回想起来,竟变成讽刺。 你的思想又污秽起来了。他读出她的心,那时,她正回味着他唇瓣的好滋味,换来他的冷淡斥责. 你不为恶,我就永远不会取下它.她为了额上珍珠一事,和他赌气撒泼,他的语调,彷佛说着她额上珍珠是个无关紧要的装饰花钿罢了。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黑发的模样真好看?白的发、黑的发,她都好喜欢。 你说你喜爱我,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话。她首次,在他面前坦承心意. 穷奇,我是喜爱你的。他说. 眼前的过往,不断交错再交错,与此时的他重叠再分开,让她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不知由哪里而来的灰暗烟雾,阻挡视线,教她无法看个仔细,她伸手想挥开烟雾,它们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窜向天际。 烟雾,是由她额心的缺口冒出,她体内的瘴气,如破柙而出的兽,争先恐后地奔窜四散,让她无法看清他。 他没有骗她。这种死法,对一只凶兽而言,好慈悲. 不痛,不疼。 不痛,不疼哪…… 这就是他的慈悲,这就是神的慈悲. 她却觉得他好残忍。 他用着最冷淡的表情,取下珍珠。 他用着最冷淡的眼神,看着她消失。 他用着最冷淡的沉默.不发一语。 “事实上……我自己有试过想把珍珠拿下来……可是不管我怎么用力去拔,它就是一动也不动……”她喃喃细语,“我也不想当凶兽呀……我也想变乖呀……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做.谁都没有教过我呀……” 她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失去了抬高手臂的力量,逐渐的,她失去了思考的力量,现在,她连言语的力量也即将失去。 她表情迷蒙,被灰雾模糊,身子轻到似乎快要飞腾起来。 “月读……我是不是真的很坏……让你……很恼我呢……”细小的呢喃,最末了那几个字,只剩微弱气音。 “穷奇——”月读在一瞬间几乎就要出手将她化为轻烟的躯体拦下,不让她飞离眼前,不让她没入天际。 只是几乎。 最后,她的形体,尽数化为茫茫灰雾,随着瘴气,飘散于天地之间。 当灰雾随着清风拂去,在月读眼前,什么也没有. 四凶之一的穷奇,就此不复存在. 第七章 镜花水月,如梦似幻,神界一日,人间一年。 浑沌的暗息由月读将之全数洗净,连下十天的甘露,洗涤人心,浇熄战火.加上幕卓王猝死,即位的王子由主和派老臣推举.停止一切斗争,休养生息,助百姓重新回归安宁生活。 大雨,不仅仅冲掉浑沌的合息,还包含混杂其中的穷奇瘴气,都被洗得不留痕迹。 那已是一年前的往事,如今的幕阜国,民安国泰,与周遭邻国重修旧好,战争的阴霾会随着时间逐渐淡化,再过几年,也许记得的人也没几个了。 对月读而言,却是短短一日之前的事。 红艳的身影,摇摇欲坠,维持她生命的暗息,飞快消失。 月读……我是不是真的很坏……让你……很恼我呢……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得到解答的困惑. 她当然坏,就只因为她的任性以及跟他赌气,她可以挑拨起战争,让人类互相残杀,毫不顾及可贵的性命。看在他眼中,他绝不会悖逆道德,说出违反良心之语,夸奖她乖. 就像那日,她要他说喜爱她,她说,只要他肯开这个口,日后他要她做什么,她一定听话。 如此容易的事,动动口就可以,即便是骗她,她也不会发现,他仍选择不说。 神,不打诳语,话一日一说了,就是真实,不能欺骗人,更不能欺骗自己. 他不喜爱她吗? 不,这句话才是谎言。 天底下没有哪个人、哪只妖、哪只兽是他不喜爱的,从他眼中看见的,是众生平等,他不曾厌恶谁,却也不曾独爱谁。 他那时回答“穷奇,我是喜爱你的”,没有半字虚假。 只定和喜爱一颗石头没什么差别! ……没有差别吗? 若今天是一颗石头碎成粉末,他会如此介怀?如此纠结于心?如此反覆思量着他以前从不深究的问题? “仙尊,恶如浑沌、穷奇,虽两人皆列四凶,命运却天差地别.浑沌岁寿漫长,穷奇天殒:神将面对浑沌时,是以囚禁来阻止他,面对穷奇时却采杀戮,这是为何?”月读请益领他修仙的仙尊,关于生与死的问题。 “因不同,果不同。”苍老的嗓,在云中轻缓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伴随着回答,一道清光洒落月读周身,温暖如日,月读却无法领受,向来对冷热毫无所觉的他,一直觉得寒冷,不是云雾包围的沁寒,也不是天山没入天际的高处极寒,却又无法言喻是何种冷意。 “但他们两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 “我说了,因不同,果不同,怎会说两人所做之事是相似的呢?”老嗓含笑,“浑沌做的事、遇见的人,与穷奇做的事、遇见的人,完全一样吗?” “不一样。”月读摇头。 第16章 “穷奇和浑沌一样力量强大吗?” “不一样。” “所以你怎会想将两人的结果做出比较呢?你认为浑沌坏过穷奇,所以浑沌没死,穷奇也不该死,是不?” “……”月读默认,他的心里真的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生或死,并不是行善或为恶的奖惩,好人不一定拥有长寿,坏人更不一定会有报应,这天理,你不懂?”他所教授出来的仙徒中,就属月读悟性最高.这类浅显道理,月读早在数千万年前就已清楚透彻,此时再拿出来问他,只突显了困扰着月读的,并非生命因果,而是问句中的人物. 他懂,只是…… 只是什么呢? 为穷奇不平? 那么因她而死去的人类,岂不更加不平?他们又该找谁喊冤去? 是私心,让他产生偏颇. 不该有的偏颇。 月读离开仙尊所居之尧光仙池,最未了仙尊所言,犹在耳际. 你从不曾质疑三界轮回之道,以至高离尘的眼,淡觑生之喜、死之悲,这一次更该如此,否则,你与苦苦执着的檮杌和饕餮又有何异? 檮杌的执着,让他甘愿辛苦地上天下海,收集无瑕的魂魄。他劝过檮杌,要檮杌放弃渺茫的希望,他所算出来的未来,并没有无瑕死而复生的那一个,无瑕已经没有办法如檮杌所奢求:永生陪伴在檮杌身边。 但是,檮杌却以惊人的坚持及毅力,改变结局,他不仅带回无瑕,更以自身一魂两魄,镇住无瑕游离不稳的散魂。现在他指掌间掐算所得到的远景,不再是无瑕魂飞魄散,而是一道纤白秀致的身影伴随在檮杌身边,檮杌张大羽翼将她纳入其间保护,不曾存在于两人小指上的红线,竟然清晰浮现,牢牢牵系住檮杌与无瑕. 饕餮的执着,使她甘犯逆天之罪,也要回到令她遗憾的“过去”,一次两次三次去扭转未来。龙飞刀的命运,不是也早在他掌握之中?刀碎魂散,除此之外,不可能还有第二种结果,然而,饕餮的妄为,却为她换来迥然不同的命运。 她几乎每隔两天就快快乐乐地上天山抓凤凰回家进补,由刀屠亲手替她炖煮,两人再一块儿将凤凰汤吃个精光。 未来,因凶兽的执着而产生变化。 所以此时撞见饕餮抡起拳,敲昏神鸟凤凰,准备带回家让刀屠好好料理,月读一点也不意外。 饕餮迅速将肥美的凤凰往身后藏,庞大的鸟躯还是完全露馅,她仍有脸朝他呵呵直笑,热络地打招呼,彷佛她与他多熟一般。 “唷,月读,好久没见,吃饱了没?听说,穷奇被神族给诛灭了?”饕餮转移话题,一方面是怕月读要她交出到手的肥鸟,一方面是看见月读,她就忍不住想到穷奇,穷奇是四凶中唯一一只最喜欢绕在神月读身边转的异类。 她的问句,成功地让月读的眼神从那只凤凰挪向她福泰甜美的脸上,他的沉默,等同于默认,饕餮大大吁叹。 “原来是真的……好可惜,我满喜欢穷奇呢,她是我认识最久最久最久的家伙了,虽然她总是凶巴巴地说我圆说我胖,还爱用手指戳我脑袋。可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腐心,嘴坏心不坏……为什么是穷奇?我一直以为我们四只里面,浑沌会是最早挂掉的……我和浑沌是没啥仇恨啦,上回没吃到他的怨恨我也不是记得那么牢,只是……浑沌比穷奇坏吧?要追杀也是先追杀他才对呀!”她疑惑地看着月读,希望他替她解惑。 月读无法回答,就在不久之前,他也才问过仙尊相似的问题。 饕餮没等到答案也不以为意。嘴里边嚼着小零嘴——是小刀替她烘焙的一口盐饼,让她带在腰囊里,随时给她止饥用——边说:“可惜逆行之术的咒语我忘了,不然我就去把穷奇救回来。”像救小刀一样,轻松简单。 嚼嚼嚼,小盐饼消失在她嘴里,换一块继续嚼. “月读,你这么厉害,你施一下逆行之术去救穷奇嘛。”她一副和月读打商量的口吻。 “我不可能为了穷奇或任何人而施行逆行之术,让时空产生混乱.”月读断然拒绝,连“想”的时间都没有。 “对哦,我都忘了你是穷奇口中的老古板。”明明就是很便利的法术,偏偏仙佛们却视之为叛逆。“可是你都不会觉得可惜吗?穷奇死了,你不会心疼哦?” “心疼?”他的表情,仿佛饕餮问出多诡异的两字。 “对呀,她一直都在你身边,比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更多,连我这只被她骂过的凶兽都会觉得有一点点舍不得,你却没有吗?” “……” “那我要把她骂过我的那一句话送给你——月读,你真是只无情的家伙.”嘿嘿,当年她吃掉养了几年的五色鸟,换来穷奇冷嗤数落,现在她总算遇见比她更无情的人啦! 饕餮好似能丢掉“无情”这两字的指控就乐得开怀,嘴儿咧咧地直笑。 “穷奇她呀,那时还好气我.奇怪了,鸟是我养的,又不是偷她的,干嘛为了区区一只鸟骂我,你不认为穷奇很矛盾吗?明明看起来就是一只坏东西,长得妖媚,脾气又暴烈,可有时心肠又好软,骂我无情那回是,还有抢先你一步跑来阻止我施逆行之术也是,她就是怕我会像不受教的浑沌一样被你用钢石囚起来吧。” 说着说着,饕餮开始怀念起穷奇,即便她老是受穷奇欺负戏弄,但穷奇还是和她最有交情,越是想,越是发觉穷奇做的某些事是相当细微贴心.呜,她想,她之后一定不会忘掉穷奇,一定会偶尔想起她的。 “你们神族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啦,但我觉得……穷奇是只好家伙。” 四凶夸四凶,不会口出恶言是理所当然,月读不应该会有同感,凶兽与神的道德观感落差极大,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但,奇怪了,月读没有反驳,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真的反常呢,他对于她捉凤凰的事,没有罗唆。也没有要她放掉到手的大肥鸟耶. 他在想什么? 饕餮盯着他瞧了一会儿,肚子开始咕噜咕噜叫,她空出右手,摸摸肚皮. 她对小刀及食物之外的人都没有深究的兴致,对穷奇殒灭的难过也只维持短短一瞬间。估量一下时辰,她不能再和月读闲聊下去,否则就快耽误到美好迷人的午膳时间,她应该趁着月读难得的不对劲,赶紧扛着新鲜凤凰回去,小刀还在等她哩! 她灵活的圆眼骨碌碌一转,月读正微微敛目,白色睫帘半掩淡淡瞳仁,她抓住机会,咻地一声挪走身形,连声再见也不说,只留下茵茵绿草上的几根凤羽残毛. 月读没出手阻止饕餮离开,主因在于被饕餮吃下肚是那只凤凰唯一宿命,从它在母体内孕育成形的那一刻起,这个命运便紧紧跟随它。 不该死的,他定会救,应该死的,即便在他眼前、在他能力之内能救,他也绝不腧越那道无形界线,干预生与殒. 他无法像饕餮鲁莽,将逆行之术当成吃饭饮水般容易之事,想使就使,罔顾人界地府的混乱.施行一次逆行之术,影响之大,他很清楚。 他无法像浑沌义无反顾,伤害自身,偏执不放。 他也无法像檮杌执着,妄想逆转无瑕魂飞魄散的宿命.全心全意收集四散游离的魂魄。 他竟然羡慕起几只凶兽的率真和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任性。 那是他做不到的事。 他没有鲁莽,没有执着,更没有义无反顾,他的感情,悠悠渺渺,给万物,给众生,平均分配,却总换来“无情”之名。 天,有情?无情?自始以来从没有定论。 饕餮说他无情,不愿意救回穷奇,她若知道穷奇之死是由他亲自动手,岂不是会更咋舌,更埋怨他? 穷奇呢? 她也会觉得他无情……吧。 她最后的模样,没有眼泪,就只是瞠大眼,努力地看着他,试图挥开由她体内窜出来的灰烟,不让它阻碍视线,黑如曜石的眸子,染上薄雾,迷惑地问他,或许也是问她自己—— 月读,我是不是真的很坏…… 风里,呼呼作响的声音,混着林梢树叶摇曳沙沙,拂过白鬓,像在耳边呢喃。 也许当年在我成形之初,你那三名师兄说要毁掉我,你没有跳出来阻止,甚至帮着他们一块儿动手,让我没机会活下去,那才叫慈悲. 她说着,用最黯然的嗓音. 她恨他吧,激烈地恨着。 恨他待她的不慈悲. 可是就连一丝丝恨意,也不存在这世间,跟着她,消失得彻底。 月读不经意一瞥,路旁一株荆蘸花,含着瘦弱蕊蕾,突兀且孤单地混在不同类的花草间。 天山不产荆蘸花,应该是哪只飞禽在招摇山误食荆蘸花的剧毒果实,飞经天山上空毒发身亡而坠落,带着胃囊里的果实花籽,化为春泥,在这里落地生根,可又因水土不服,它长得异常弱小,叶片软软地垂头丧气,花茎吃力地撑着蕊苞,好似随时都会断颈。 它,活不过十日,花蕾连绽开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该救它。 月读告诉自己。 就如同他不该救穷奇. 生,死,是天理,是定数,是不容神动手改变。 否则全天下的悲苦离别,如何取舍谁该生谁该死? 他转身,化为云雾,回到天山之巅。 一阵风来,将那株荆篱花吹得东倒西歪,眼看花茎彷佛就要折断,却在风停之后,它又挺直腰杆,在原地,生存. 四凶之一的穷奇被诛灭,在妖魔界里至今仍是一件响当当的大事。 第17章 此举被视为神族杀鸡儆猴,警告其余妖物勿再扰乱世间,否则穷奇的下场便是众妖借镜。 连四凶也不敌神族,更遑论小妖小怪,近日来,魔物的动静确实安分不少,谁也不想成为穷奇第二. 月读不意外没有任何人出现在他面前为穷奇报仇,唯一和穷奇有交情的饕餮光是忙着吃食物和吃小刀就够她玩疯了,哪有空闲做“替姊妹报血海深仇”的无聊事?连饕餮都这般无情无义,同为四凶却更没感情的浑沌及檮杌,就更不可能为穷奇出面。 一个人死去之后,没有任何人想念起她,岂不凄凉? 全天下或许只剩下月读还会想起她火般艳红的身影。 有时想着想着,他几乎快要误以为她在下一瞬间就会笑嘻嘻的从天而降,一声“老古板”喊得愉悦清脆,他不理睬她,她才会噘噘嘴,改口叫他—— “月读。” 盘坐于莲池半空中的月读,因为这声叫唤而张开琉璃双眸.那声“月读”叫得咬牙切齿,带着兽般低狺.而且是出自于男人口中,不是她. 有一种兽,不知死活,更不知道外头发生了凶兽穷奇被神族消灭的严重大事,不懂此时最好是收敛野性,找个地方躲藏起来避避风头。他被关在天牢里,消息来源为零,这只兽,名唤“垄蚯”——正是盗取神天愚羽衣,躲进饕餮胃中修练的那一只。 他从天牢逃出来,二度偷袭天愚,再度抢走羽衣,他穿上羽衣,连伤数十名天仙,每伤一位,连带拿走天仙轻纱,藉着神器,强化自身力量. 如今,他身上缠满天神法力来源的羽衣仙纱,胀大他的自傲和愚昧,让他决定继续去抢夺其他天女天人的神器来得到巨大力量。这次找上月读,一方面是想报之前在饕餮胃里被月读揪出来的老鼠冤,另一方面,月读在天人之中正属于佼佼者,他的仙力比任何一位仙佛更滋补,若能取得月读的神器,他几乎就能天下无敌. 垄蚯以为此时的自己能与月读打成平手,毕竟他身上有几十条仙纱加持. “咦?怎么不见你身旁那只摇尾乞怜的狗?她不是老跟在你屁股后头?”垄蚯笑得好恶意,完全就是挑衅。“你不赶快吹口哨叫她出来保护主人吗?那只……叫穷奇的凶兽.” 垄蚯不只要找月读的麻烦,连当日好好“照顾”过他的穷奇,他也想一并算帐。 月读倏地锁紧白眉,眉间的蹙摺不再只是浅浅淡淡的纹路,而像是有道深深划下去的刀痕,割破他的一脸平静。 神颜,竟有狰狞浓重的阴影。 他从莲花上起身,白袂乱舞,周身的圣光仍笼罩在颐长身躯上,却不若以往温和煦人,天山之巅的云雾涌生,逐渐将整座天山包围,这结界,让人进得来,出不去. “干嘛——你瞪什么瞪?我实话实说罢了。她在众妖眼中本来就像一只讨好神族的狗,我还没看过有哪只妖兽会为了神族而去打同类,从来没有!”垄蚯被月读的气势压迫,不自觉退了一步又一步,咽咽唾,贱嘴仍在诋毁着穷奇。 他的话,令月读身旁的白雾流转得更快更激,衬着总是淡然的容颜,澄透双眸,冷冷盯着聋抵。教他不寒而栗。 垄蚯直觉现在应该要闭嘴,转身逃开,但他连脚步都还来不及挪动,月读的攻击已在电光石火间发动。 “愚昧之徒!”月读以云化掌,击向垄蚯,垄蚯逃得不够快,右胸硬生生承受这记看似软绵无力,实则轰山破石的千斤重击,掌风砰地袭中垄蚯,烟掌再穿透他背脊,轰垮左侧所有花草木石,刹那间,烟尘弥漫。 “呜咳咳咳……” 垄蚯捂着胸,咳出暗红色鲜血,若不是天愚羽衣护体,这一掌就会打得他魂飞魄散,可他的情况也无法称得上好,天愚羽衣及其他天人仙纱被他吐出的血染污,沾上邪气之血,神器的纯净已遭破坏,法力骤减,此时要是月读再发动攻击,他绝对抵挡不住. 幸好,月读是自诏慈悲的神族,应该不会赶尽杀绝才是…… 垄蚯才如此天真地想着,月读的第二掌再度袭来,混着清冷神嗓的教训。 “顽劣难驯!” 垄蚯在草地上滚了一圈窜逃,仍是被打中左大腿,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喷溅,缠在腿上的天女仙纱四分五裂,垄蚯痛叫出声,趴在地上无法动弹。 “等……等等!你想杀了我吗?把神天愚的羽衣弄破也没有关系吗?!你……你……一满嘴的血,让垄蚯说话时含糊不清。 “冥顽不灵!”第三掌,蓄势待发. “月读!”垄蚯恐惧地大叫. 这是神吗? 不,他觉得站在自己眼前这名白发天人更像是魔,完全没有慈心,脸上冰冷如霜,以往的神颜虽淡漠,却充满慈爱,对于惹祸妖兽,大多采取说教方法,希冀能劝他们改过向善,极少会直接出手伤害他们……像月读此时非得置他于死地的狠样,他连见也没见过—— 那双眼,冷得教人从脚底板窜起透骨寒意. 垄蚯弄不懂自己是犯了哪条必死之罪,因为他二次偷走天愚羽衣?因为他妄想跳出来打败月读?还是…… 他骂了穷奇是狗? 无法控制。 月读完全无法控制四肢百骸间流窜的怒意,白皙的肤上.碧青的血脉,奔驰鼓噪着源源不绝的力量,呼之欲出,不断在掌心凝聚,甚至从毛孔的每一寸涌出。 垄蚯罪不至死。 他知道. 天愚羽衣不可损伤。 他知道。 天人仙纱应该完好无缺地归还。 他知道. 知道,却无法做到。 眼前的垄蚯面目可憎,说着让他愤怒的言语。 “天尊!”神武罗匆忙赶来,挡下月读击出的第三掌,月读的强大神力让武罗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勉强拦下。 武罗是武神,月读是文神,武罗更是近来号称天界最强的战神,论武艺,武罗应当能轻取月读,实则不然,仙术并非凭藉刀剑拳脚,而是源自于心扉里最坚定的意识力量,这方面,月读是远胜于武罗。 月读以气漩缠住武罗的手臂,迫使武罗从垄蚯面前退开,结印的右手,就要再次袭取垄蚯. “天尊!垄蚯罪不及死!请您住手!”武罗大喊. 月读的中指抵在垄蚯额心,垄蚯早已吓昏过去,而武罗的倾力重喝,震得天山微微摇晃,也震回月读的理智,让他停手。 武罗吁口气。“天尊,垄蚯由我押回去天牢,至于天愚天尊的羽衣……”他瞄一眼,天愚羽衣染满妖血,还严重破损,变成破布一条,看来已经毫无用处,天愚得重修百年了. 武罗不待月读点头,迅速将昏死的垄蚯囚进小光球,纳进掌中,先收起来再说. 他不曾见过月读如此失控,以惊人神力对付一只小妖,即便面对凶兽浑沌,他都没出手如此狠过。他所认识的月读,总是温雅,不怒不笑不嗔不傲,他是不会将情绪外露的神,比起他武罗这位新神,偶尔还会拥有在人界时的七情六欲,成仙更长更久的月读已经完全净化。 月读静静觑着,没有阻止武罗,他明白自己超过了。 “天尊,从那日在人界收服穷奇之后,您我就不曾再见面,您……发生了什么事吗?”武罗对于月读方才的态度厌到不解。 在人界当日,月读的情况并无异状,穷奇的暗息四散,灰暗的雾彷佛绕着月读身旁纠缠,不愿离开,却又被无情的风给刮拂吹散,月读伫立在灰雾中,动也不动,双眸自始至终未曾闭上. “没有.” “……”武罗对这个答案存疑,顿了顿,又问:“您的白发……是怎么回事?” 白发? 月读低头,望向垂落胸口的一缯及膝长发。 发,仍是白的,只是隐隐约约.数百根白发间,夹杂着乌墨色泽的黑发. 人类.因烦恼而突生白发,月读却由最纯净的白发,染上最浓重的黑,就像皑皑白雪上挥洒着泼墨般突兀. 他的发,何时变成这般? 他的发,为何变成这般? 月读施咒,将发间的黑丝变回银白,维持了一瞬,它又恢复成黑色. “天尊。需不需要我试试?”武罗提议。变发色这等小法术,连最初等的小修仙都不会失败。 “不用,随它。”月读无意深究。 “会不会是那日被浑沌和穷奇的合息包围,所留下的影响?”武罗猜测道。 “不可能。”月读不假思索地否决。 闇息? 浑沌给穷奇的暗息连千分之一都不到,如此浅薄的邪气,对人类或许是剧毒,但对他月读不会有影响,而穷奇…… 她连一丝丝的味道也消失无踪,哪里还有闱息留下? 说完“不可能”三字的月读,发间又有黑涓泄下,好几丝的白发染黑。 “天尊,您不会是生病了吧?要不要找药师天尊替您瞧瞧?” “我无恙。武罗天尊,烦请你带垄蚯回去,天愚天尊的羽衣,我会亲自向他致歉。” 武罗虽仍担心月读的情况,尤其那头及膝白发,正以缓慢的速度在变色,不过月读已经开口送客,他也不好硬留,颔颔首,以身化光,消失天际。 天山云雾,逐渐平息。 方才出掌击伤垄蚯也造成周遭破坏,被他打残的花草、击碎的石块,全因他一时之怒而死,它们的疼痛|qi|shu|wang|,一滴不漏地传至他身上。 月读翻掌轻扬,将一切恢复原状,身影化虚,下一眨眼,他重新盘腿坐于莲池半空,这一次,他无心打坐,而是缓缓自怀里取出一物——这个动作完全跳脱意识,出自于本能,待他回过神来,手中已经轻轻执着它. 指甲大小的灵珠,当日自穷奇额心取下,至今已无属于她的体温,它滑入他的掌心,仿佛荷叶上的露珠,剔透美丽,比起此刻,他见过它更惊艳夺目的时候,那便是镶在穷奇额上之际。 第18章 微微收紧五指,握住它的圆润及冰凉。 有东西穿透他的意识而来。 那么浅,那么细声,那么的几不可闻. 他必须专注听着,才能仔细听见。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因为说着话的人儿,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不存在于天地之间。 月读,你怎么变白了?怎么变成这样?可恶!是谁敢欺负你?我去揍他! 月读,好可惜哦,我很喜欢你和我一样是黑发的样子。 月读,你不喜欢我伤人,我不伤人就是了,你别同我生气。 月读,嘿嘿,我又来看你了,许久不见,我想念你,你呢? 月读,你会高兴看到我吗?像我见到你时一样开心吗? 月读,我今天特地换了袭衣裳,还扑了水粉,好看吗?人界的男人都夸好看,但我才不稀罕他们哩! 月读,你瞧见了吗?我鬓边簪上的花……一定没有,你的眼神没有看向我…… 月读,我喜欢待在你身边,你让我觉得好安心。 月读,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妖艳很丑?我这副模样,你可会喜欢?还是你比较喜欢清纯可人的天女们? 月读,你的唇,好温暖,我好喜欢。 月读,就算你不爱跟我说话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每个字都有听见,都有听进去。 月读,为什么我从一出世就注定是只凶兽? 月读,你为什么要在我额上镶这种东西,你就只想杀我吗?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吗?我好难过,你让我好难过…… 月读,你真的狠得下心吗?你真的……对我毫无一丝丝的怜爱吗? 月读,我不是真的想那么坏,我只是希望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月读,我不懂你说的,因为你是神,我是凶兽,我们中间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吗? 月请,为什么你不爱我? 月读,我喜欢你,可以吗? 月读。 月读…… 月读—— 无数的声音,或笑或忐忑或惶然或哽咽,在说着话,说着他不曾听过的话,它们全被藏在她心里.那些全是要说给他听的句子,她没说,只反覆在脑海里呢喃。这颗珠子,曾经最靠近她的意识,她所想的每一件事,它都知道.如今,它握在他的掌心,属于她的思绪,一丝丝透过他的发肤,流入体内,流入心扉,像冰泉,滴在心头,每一滴,都令他颤起哆嗦。 她喊他的嗓音,让他想起她的表情,有点坏、有点不受教的叛逆。 他不知道,她来见他时,是抱着如此愉快的心情和期盼。 他不知道,她刻意扑粉簪花,不是为了悦己,而是为了他。 他不知道,她嫌弃自己绝世惊人的美貌,就怕他不喜欢她。 他不知道,他让她难过。 他甚至不知道她爱他。 陌生的刺痛,从胸口泛起,他蹙眉,将它忍下,它却越来越尖锐,扎在心头,剠得好深。 原本盘坐在莲池上的身躯,沉得令荷花莲叶无法支撑住他,月读坠入莲池内。 轻如鸿毛的仙体,竟变得沉如巨石,及膝池水,打湿他的白裳,浮沉在池水上的披散长发,一瞬之间.白丝尽数染黑。 天山之巅,乌云密布.绵绵细雨倾落而下。 从比,天山未曾天晴。 第八章 意识在飘浮。 身子在半空中载浮载沉,灰雾密密包裹的玲珑女体仍有些透明,左半边更只有流动中的烟尘,连手臂形状都还没有聚合。 即使身躯尚未完全凝形,却已有思绪和五感,美丽的眼眸盈满秋水波滥,长长的睫下时轻扇.她对于此时看得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 隐密的谷底,奇形怪状的石,流泉声在耳边回荡,碧蓝色的天空好遥远.伸长右手臂,还是连边也沾不着. 她偏首,在灰雾里泅泳,当视线转向侧方,她看见一个男人静静坐在灰雾外头的大石上,也在看她。 她踢踢腿,泅得更靠近他,但灰雾囹圄着她,她无法离开这里,就算伸手想触摸什么.也只能触到灰雾围出的界限。 男人的发,好长,滑过他的颈肩,当他盘腿坐着,它们流泄到脚边,绕了好几圈。他沉稳如山,长发是倾奔而下的山涧飞瀑,唯一与山泉不同之处在于它是黑墨颜色. 她急于挣开灰雾的束缚.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再不快些靠过去,他又要转身走开…… “又”? 为什么是“又”,她认识他吗?她见过他吗?为什么她会害怕他离开视线?为什么又会隐隐不舍? “莫急,还不到你能离开的时候。”男人开口,声音浅如轻风,她在雾里却听得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坚毅而认真,清澄而明亮。“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她轻易地被安抚。 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这几个简单的字眼,听来就像保证。 她听懂地点头,不再用肩膀去顶撞灰雾,安分地待在灰雾里头,一双娇媚的眼,仍是胶着在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看到熟识的感觉,彷佛许久许久前她就已经认识他. 你是谁呀?她用唇形问.始终注视着她的男人,自然没遗漏噘噘红唇蠕出的疑问。 “水月。” 水月?她呢喃重复,这两字,没有太震摄她,总觉得很陌生.她露出困惑的模样,唇儿又蠕动:你是在等我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颔首。“我在等你。” 你等很久了吗? “不久.”他淡笑。 喔。她仰头,双手双脚划动.维持飘浮姿势,瞧他瞧得很仔细。你笑起来好好看。 “你喜欢吗?” 嗯,喜欢。她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心情。 他又微扬一记浅浅笑弧,教她看痴。 他撩袖,露出手腕,缓缓前探。那层她无法撞破的暗灰阻碍,在他指腹靠近下浮生涟漪,修长的指,轻易穿透进来,轻轻梳弄她左颊凌乱腾舞的长发,动作温柔如羽,像是怕极了碰坏她。她反手捉住那截指,不让他走,甚至很坏心的想将他拖进灰雾里陪她,不知是她力量不够。还是他站得太稳,她的奸计失败,他依旧在灰雾外,只有一截手指还在她掌心。 “你尽可能凝聚心神,吸取合息,调匀体内流窜的邪气,有助于你早日出来。”他说话的嗓音,好似一曲哄人入睡的摇篮曲,说得轻,说得缓,说得无比细柔。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一直在原地没离开半步,在她看得到的视线范围内. 偶尔,他会沿着谷豁散步.那头曳地黑发远比衣袍更长.拖行在身后,他不绑偶尔,他会在飞瀑下净身,她所处的角度太差,最多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其余的,全被灰雾挡光,她很遗憾什么都瞧不清楚. 但他最多时间还是坐在她身边,噙着淡淡浅浅的笑,聆听她终于能从双唇说出来的言语,轻握她好不容易才能采出灰雾的半截柔荑。 约莫数月,她左半边的躯体完整凝合。 随着她修成的日子越近,他脸上笑意明显变多,直到那一日,她才真正发觉他的喜悦。 “时间到了。”他站在灰雾顶端,如履清潭,右手伸展在她面前,等她从灰雾中反手握住他的大掌,他借力使力,一把将她拉出重重灰色合息,她赤裸如初生婴娃的身子纤细轻盈,飞进他臂膀间,柔软光亮的黑绸青丝覆盖住两人. 她抱住他的颈子.她一直好想亲手搂搂他,隔着讨厌的灰雾,害她不能如愿,而他又那般诱人地在她眼前晃荡,根本就在考验她的忍耐力,偏偏“忍耐力“这三字,不包含在助她成形的闇息里,所以,她没有,与生俱来就没有。 原来,他这么高,这么瘦,肩膀却这么宽阔,身上遗有没淡淡檀香,味儿好好闻,她深深吸入,感觉熟息。 环在她腰际的手臂收得好紧,丰盈雪胸密密贴在他怀中,她感觉到他略略急促的吐纳,更听见奔腾咋他经络百骸间的激动。 “你……好像很开心?”她用猜的,因为他没有放声大笑,也没有抱着她转圈圈,至少一切该有的欣喜若狂他都没有,可是他和之前她看见的他又很不一样,总是好浅的笑,变得如蜜浓稠;总是好淡的眸,变得炯然炙热. 他等她,等了太久太久。 这一盼,何止百年。 “你是我的谁?为什么会因为我而开心?又为什么一直在这里等我?”她偏着脑袋问.她知道自己是凶兽,从一成形那日就知道,她鼻间吸的,是阴沉气息,嘴里嚼的,是贪婪不仁,她更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她应该没有亲人朋友,天底下也没有任何人会期待凶兽问世,他却守在她身边,为她眉开眼笑. 他没先回答她,右手轻翻,变出一袭轻柔衣裳,替她着衣. 她还在等他的答覆,他却只专心在替她缠腰带。明明用小法术就能做好的事,他仍亲自动手。 “水月——她本想催促他.喊了他的名,柳眉就先皱起来。“你不叫水月,你应该叫……叫……”咦?方才脑中闪过两字,快得她来不及捕捉就一溜烟消逝掉,是哪两字? 月…… 她正努力压榨着记忆,思绪却被一阵铃铃声打断。 他手中有串金色钤铛,清脆钤儿被风摇响,他屈膝,让她单足踩在他膝上,缓缓将铃铛系在她脚踝。 “这是?” “你的。”钤铛.确实足她先前戴在踝上那串,他在幕阜国拾回它. “我的?”她没印象,她对之前的事,完全没记忆,可是她喜欢这串钤铛,叮叮咚咚的声音真好听,她蹬脚,让它摇得凌乱,她的笑声也随之越发爽朗响亮。 第19章 他紧盯她轻快灿亮的芙颜,不愿挪开眼,她也看见他在看她,螓首偏着,唇儿咧得更开。细细双臂缠回他颈后。“我的?” 他听懂的,明白前一个“我的”是钤铛,后一个“我的”,是指他。 虽然她尾音高扬,带着疑问,眼眸却很清澈。 “你的。” 水月。 她的. 除了名字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但她心里却也没有任何不安.他身上有股慈悲的味道,待她又是无微不至、细腻体贴,教她明白,他说什么也不会伤她丝毫。 虽然全盘信任他,她对他仍是相当好奇. 她是凶兽,他却不像是另一只凶兽,不是同类,为何结众? 她时常会冒出使坏的念头,驱使她去做些破坏安宁的事.就像血液里鼓噪着邪恶,又或是哪几只不识相的小妖以为她是不小心误闯深山林内的小美人,想欺负她,她的反击非常不留情,谁敢惹她这只新生凶兽,也得有必死的觉悟才行! 那时的水月,会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淡淡一句“不可以”,她浑身上下的凶焰就会尽数熄灭,不管当时她有多想将招惹她的混蛋撕成肉条,所有恶念皆化为乌有,让她仅用红唇轻啐混蛋逃窜的背影,乖乖挨回他身边,任他以长指梳理她的长发,像安抚一只猫儿般. 她的坏,他包容,但不放纵. 有时,他总会不经意喃喃道:你这性子,还真是全然没变。含笑的模样,教她分不出是贬是褒。 他好似很认识她,她喜爱的食物、惯有的习性、处理事情的缺乏耐心,他全都一清二楚,仿佛他读透过她的心——用他那双漂亮清澄的眼眸. 她好几回光是瞧着他的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开始在意起从他眼中看见的她,好看吗?他会喜欢吗?还是他觉得那日在山里遇见的雌虎精长得比她美? 她开始会思索这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开始讨厌自己看起来有点凶凶坏坏的眼神. 她开始在意他将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长短,若长,她会开心好半天;若短,她就会满天乌云。 “别胡思乱想。”他一掌轻拍她额心,将她满脑子打转的怪想法打断。 她咬着桃子的红唇噘高高的,按着额心揉了揉. 看吧看吧,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像全数明白,不然哪知道她在胡思乱想着她觉得他的唇看起来秀色可餐? 水月原本凝笑的眸,不着痕迹地挪望天际,唇角淡淡抿着,面对她时却又恢复笑意。 “我去取水给你暍,别乱跑。”说毕,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干嘛这么麻烦,用这样不就行了?”她一手圈成瓶状,一手以掌心去盛,圈成瓶状的手往前倾,水便浙沥哗啦倒出来。 这种小法术,连她都会,哪用得着他去取水? 等会儿他回来,非得笑笑他不可。 她边喝水,边期待着水月回来,耳边突然听见细细碎碎的交谈,声音很小很小,像在洞穴里,还有回音. 她弯身寻找声音来源,鼻前先嗅到鼠骚味,循着骚味而去,在一处脑袋大的土洞里发现一群灰色鼠精围着一颗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分食着它。 洞不深,有光线透入,鼠精咀嚼着果肉时,肥软软的臀不住地左右摇晃,吱吱喳喳声此起彼落。 她是凶兽,听懂鼠语并非难事.反正等水月回来也等得很无聊.姑且听听它们在喳呼些什么。 唷,鼠辈遗会满嘴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呢. 一群山之首,曰天山,终年光明无夜,云雾涌生,为撑天之柱,邪气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华草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曰玄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 “错错错!”连三错,伴随着啧啧有声的鄙夷,一只肥鼠精煞有介事,摇着尖指和长尾巴,两边腮帮子动得飞快。“天山没有神啦!” “对!天山没有神!天山没有神!”有其他鼠精附和. “怎么没有?明明就有!”方才念满一长串的瘦鼠精呛声,“群山之首,曰天山,终年光明无夜,云雾涌生,为撑天之柱,邪气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华草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它又要重念一次。 “刚才念过了啦!”其他鼠精群起嘘它。 “我就快念到重点了啦!”干嘛打断它?蓄胡的腮帮不断颤动,露出雪白的两颗尖牙。“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曰玄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你们听你们听,有神月读居之,天山有神吧!”它可是有真凭实据的! “神月读早就死了!”肥鼠精喊一句。 “对,神月读早就死了!”其他应声鼠跟一句。 “天山现在没有神!” “对,天山现在没有神!” “而且天山也不是终年光明无夜,天山一直在下雨!” “对,天山一直在下雨!” 瘦鼠精挺直腰,站出来。“胡说八道,书上明明就说——” 肥鼠精一屁股撞过来,将瘦鼠精撞开,吱吱直笑.“神月读死掉了!神月读死掉了!”肥鼠精旋转几圈,又拉起瘦鼠精,学起人类唱曲儿的身段,嗓门尖细地说道:一五百多年前,天山之神突然失去踪影,有人说,天山之神被替凶兽穷奇复仇的浑沌、檮杌、饕餮合力诛杀掉——” 鼠群里,四只灰鼠跳出来,一只头上戴起乳白色果须演天山之神,一只脑门插两根枯枝演浑沌,一只以泥将脸涂黑扮檮杌,一只嘴里塞满食物,扮的自然是最贪食的凶兽饕餮。三只假凶兽,追打着一只假神,鼠爪鼠尾全派上用场,杀得吱吱作响,假神兵败如山倒,被假浑沌以假角戳中臀,又被假檮杌连踹好几脚,最后一击致命伤由假饕餮高高跃起,再重重压下,撞得假神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手脚抽搐。 “我们为穷奇报了血海深仇!穷奇呀,你可以瞑目了——”三只假凶兽激昂地拥抱,以告同伴在天之灵,说完,哭得浙沥哗啦,凶兽情谊,教人动容。 她在洞穴外,看得津津有味.这一群鼠辈的动作表情都相当滑稽夸张,明明演的是血腥厮杀,在她眼中就是场爆笑闹剧。 “所以天山没有神了!所以天山一直在下雨!”肥鼠精做出最终结论。 “这是真故事还是假故事呀?挺有趣的。”看戏的她,忍不住插嘴.小洞穴里,十来颗亮晶晶的圆圆鼠眼全瞠大颅她,由惊讶变惊恐。 吱!吱吱! “有人有人有人有人——” “被发现了被发现了被发现了——” “快逃呀快逃呀快逃呀——” 一溜烟的,洞穴中的鼠精跑得不见踪影,全钻进她瞧不见的洞穴深处。 “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 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喂!小老鼠!我还没听过瘾哪……只剩她的声音遗不断回荡. 啐,跑太快了吧! 那出诛仙戏曲.吊足她的胃口。 什么天山之神月读,凶兽穷奇、浑沌、檮杌、饕餮,令她产生莫名的兴致,尤其是“月读”两字。好熟哦,怎么好像曾经听过? “月读……”细喃在嘴里,有着淡淡的甜,淡淡的苦涩,还有淡淡的揪心?陌生的情愫.排山倒海而来。 五百年前,被其他凶兽围剿诛灭…… 天山没有神。 天山一直在下雨。 月读。 “这件事儿,不知道月有没有听过?等他回来时,定要问问他,天山无神是真是假,叫他将故事后续说给我听……”她嘀咕着。也许水月会知道,她觉得他好似无所不知,什么都懂。 说也奇怪,水月去取个水,怎么去那么久? 迷路了吗? 月读双掌轻负于身后.顽长儒雅的身影伫立在奇岩之上,清风吹拂柔软乌丝飞舞,一片黑绸,在脑后如浪腾舞,他合起细长凤眸,感受风势逐渐加大,耳边除了呼啸风声外,还有细微的呼喊.突地,风完全静止,他的发、他的袖,安安分分地落回他的肩、他的臂,引发风势的风神,揖身站在他身后。 “天尊……” “你为何又来?”淡然容颜,并未回头. “天尊,您真的不愿再回去吗?”风神寻他许久,藉着吹往各地的风,殷勤探访他的下落。 “这问题,我已经答过无数次.”答案皆只有一个. “天尊,请您改变心意——” 风神仍想劝,他扬手,不让风神说下去. “回去吧,别再来了.”他道。 “天尊!您这样太不值了!您千万年的修为、风骨、道行,全数赔上,弃您最爱的苍生于不顾,失去神格,就只为了一只凶兽,这代价未免太大!”风神不理睬他的阻止,继续说道. “你非我,又如何断言不值?”他认为,失去那些能换回她,太值了. “我至今仍然不懂,当年天尊为何会变成这模样……是什么原因,让向来平等看待万物的您,会自私的只眷顾一人,甚至为她不惜倾尽仙力,也要助凶兽再度凝形……天山失去您,正在逐渐死亡呀!而您与天山密不可分,这样简直是自取灭亡——”这不单是风神内心的困惑,也是全天界众仙无法理解之事。 天山之神,月读,从不徇私、不偏颇,淡漠的行径曾受批评,尤其是当凶兽浑沌的力量尽数转移到小狐妖身上时.他动手将无辜的小狐妖封入净化石一事,妖魔界控诉他的无情,他不为所动,认为遵循天道是唯一正确之路。 第20章 这样正直之神,却在一夕之间。白发变乌丝;一夕之间,无私变自私;一夕之间,淡情变浓情;一夕之间,天山倾落大雨. “这件事,你母须懂。”风神是局外人。 “天尊——” “我已经不再是天尊。”说完,他失去踪影。 “月读天尊——” 比风更快的移形速度,让风神即使想追上他,也只能望尘莫及,最后一声呼喊,没入风中,飘送向渺渺远方。 一夕之间? 不,那并非短暂一夕光阴所造成的改变。 太漫长,他从她额心珍珠里看到的一切,真的太漫长了,从她成形时见到他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成为她世界中最最重要的存在。 他掌心握着珍珠,费上数年时间,将她保存在珍珠里的爱恨嗔痴一一细读咀嚼,他不吃不喝不动,一遍又一遍听着珍珠中传来的声音。 她浓重的情感,一滴不剩地流入他的意识,深深地,敲进心底。 分离时,他被她所思念着。 相见时,他被她所迷恋着。 随时随地,他被她所深爱着. 她叫着“月读”的嗓音。每一声都刺在他心上.扎得好深,想起自己是如何冷淡的回应她……他竟会恨起自己来。 他总是背对她。 他总是不看向她。 他总是让她跺脚生气。 他总是让她失望而走. 他甚至让她在飞散之际,毫不挣扎,放弃抵抗,睁着那对漂亮的眸子,看着他将珍珠取下,珍珠里传来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 我不会在最后的这个时候,还让你为难,还让你费半分力量制服我,这条命,你要,就拿去吧,它本来就是你所留下的…… 眼泪不受控制地坠落之际,他不得不坦白面对自己的感情,不得不坦白面对自己不想失去她的私心,不得不坦白面对——失去她,他,很痛。 她对他而言,从来就不只是一颗石、一朵花,他以为她和万物无异:心,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受她牵系与支配。 他无法将她排除在清明思绪之外,无论如何乎心静气,她都会跃入脑中,他无法不想她,无法不去想…… 就连此时短暂的分离,他都想尽快回到她身边。 他什么都不再眷恋地抛下,现在,他所拥有的,只有她,却比起以前的自己更加富有、满足。 当月读回到穷奇乘凉的树荫底下,就看见她探头探脑地贴近一处小山洞,脸颊紧贴着地,长发和衣裙全沾上草泥。 “小花,你在做什么?”小花,是他替她取的新名字,她抗议过,说像在叫小狗小猫,却不被他采纳,仍是这般叫她。 她听久了也就随他,有一回她暗暗咕哝:“算了,看在你喊起来的声音那么好听,小花就小花”,全被他听见。 “月,你跑到哪里去取水?好久哦,水呢?”她不爱唤他水月,总觉得那两个字不适合他,喊在嘴里:心里不踏实,彷佛在喊别人的名。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怪异的想法,她自己也不明白. “……半路洒光了。”他忘了自己是用取水的藉口离开她身边,为的是不让风神出现在她面前,如今空手而回,只能一脸歉意地欺瞒她. “哈哈哈哈,哪有妖像你,用这么逊的方式取水。喏.要水我有。”她拉过他的手掌,咕噜咕噜用法术倒出一堆给他。 “你贴在地上穷忙什么?”他以袖沾水,替她擦拭鼻头及粉颊上的沙土。 “呀,我在听鼠精唱戏。”本想贴在地上再等等,看它们会不会从洞穴深处跑回来,结果没等到,真失望。“好有趣哦.对了,你听过天山之神吗?” 他挑眉,很意外从她口中听见那四个字——天山之神。 “你没听过呀?”她一脸可惜,但很快又恢复笑容.原来还是有他不知道的事嘛,嘿嘿,这下换她嚣张了吧。“我说给你听!”她拍拍旁边的圆石,要他快快坐下。 她将鼠精那一招拿出来献宝,以石头变出一神三凶兽,但她不知道他们的真实模样.只由鼠精的扮相来衍生想像. “这是天山之神.这是凶兽浑沌、檮杌、饕餮。”她慎重介绍,请掌声鼓励。 他失笑. 那颗冒出一头脏兮兮白色乾草的小石人.就是他吗? 她纤指一弹,小石人自己动起来,上演一出让他无言的“群兽殴神记”. 扮演天山之神的小石人多为戏牺牲,被另外三尊小石人卯起来打,她在一旁替他讲解情节,还生怕他听了觉得无趣,讲得更加手舞足蹈,好似她曾经亲眼见过凶兽打神那一幕,害他也不好打断她的兴致,让那张发光发亮的小脸失去光彩。 三只凶兽为了穷奇而联手痛打神月读? 这种事。永远不可能有发生之日。 凶兽之间,没有“坚贞友情”这四字存在。 这个故事,荒谬到令人发噱. “这位天山之神真惨,放过他吧?”他替自己……不,是替扮演自己的小石人说情。 “可是鼠精们说,他会被三只凶兽活活打死.”还没演到那里,才打到一半。 “我听到的故事却不是这样。” “咦?”有不同版本吗? 他衣袖一挥,小石人改换装扮,方才头顶白色乾草的小石人不再只是草率模样,它的头发部分变成柔软白丝.带有光泽,五宫也较为明显。 “天山之神,月读,个性……不是很讨人喜欢,曾经有人喊他老古板——” 老古板,爱说教,满嘴佛日佛日。她曾经,嘟嘴顶撞他。 他取来另一颗石,它有着纤细似女人的腰弧,石面温润光滑如玉,在他施咒之下,石顶冒出最柔细、最乌黑的长长鬈发,石身包裹着小巧红纱,和她此时的打扮好神似,唯一不同的是,小石人额心部位闪着耀眼亮光。 “石上在发光耶!这是什么?”她好奇地盯着,被那道光亮吸引,又觉得似曾相识。 “珍珠。” “喔。”她继续等着听故事. “有个女人,爱上天山之神,她总是爱待在他身旁,即便他的态度冷淡,她也不曾退缩。神的奇眼,放得太远太宽,没有看见站在身后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忘了将她一起放进去: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她听得专心,看着两尊小石人动作,白发小石人,背对着黑鬈发小石人,理都不理睬她,黑鬈发小石人好有耐心,甜蜜地贴过来,白发小石人马上闪开,害黑鬈发小石人扑空,沮丧的阴影,让额心珍珠也为之失色. 她皱皱柳眉,心里,有一丝揪紧。 傻乎乎的黑鬈发小石人,令她难受。 他没忽视她的表情。他说的这些事,会不会让她忆起往事,他不确定,即使她想起,他也不会逃避她对他的怨慰,若她想起他待她的无情,立刻就转身离开他,只要是她的选择,便好. “后来,她因为做了某些事,令天山之神动手将她……消灭。” 她错愕地转向他。 “天山之神杀了那个很爱他的女人?”话才问出口,眼前的白发小石人竟然动手将黑鬈发小石人额心的小珍珠取下,黑鬈发小石人瞬间风化,变成千千万万的细砂,她急得嚷嚷起来,伸手挥开白发小石人。“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她喜欢你耶!你这样……你这样……太过分!” “它只是石,不是真的天山之神。”他阻止她以肉掌去劈硬石。 “可是它、它……”她气到话也说不全了. “天山之神诛灭了她。她在他眼前化成云烟,消失不见。” “他一定一点伤心也没有!”她咬紧粉唇斥骂,一手揪住衣襟,感觉那儿好沉,她盯着原本是黑鬈发小石人的那堆细砂,鼻腔竟酸软起来。 “那时.确实是。” “那时?” “他以为,诛灭她是天道,是无论如何都会发生的事,只是杀她的人由其他神族换成他而已.可是,他发现他错了,他发现自己在想她,他发现自己为了她的既定宿命感到不公平,为什么她必须死,为什么她不能像其他凶兽一样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停顿.时间有些长,长到她开口催促他。 “然后呢?” “然后,他入魔了.” “入魔?” “他失去了神的一切。神的慈悲为怀,神的一视同仁,神的广爱泽被.”虽非堕入魔道.他的心,却产生心魔,那是不该出现在一位神只内心深处的幽暗。 “……他活该。”她才不同情呢,比起他说的故事,她比较喜欢鼠精的那个版本,负心汉的下场不用太好! “对,他活该。”他同意她的论调,含笑颔首。 嘴上虽说不同情那位天山之神:心里仍是隐隐有股不舍,她干嘛要为一个没心没肝的神族不舍呀?他这么坏,害黑鬈发小石人死掉! “那……入魔的他后来怎么样?”她仍忍不住问. “他决定去找回她。” “可是他不是诛灭她了吗?” “幸好她是凶兽。”他低低自语。 “什么?”她没听到. “我说,那只是一个故事,我也是听来的.”自始至终,他的声音清浅到就像在陈述一个真假未明的谣传,让她全然不知道故事中的主人翁是真有其人,而且还与她有切身相关。 “哦……” 只是一个故事。 可惜,只是一个故事…… 她像个听故事听到快入睡的孩子.挨进他怀里,闷闷的声音好细小,“希望故事的最后,他有找回她……然后对她好一点,不要再让她难受。” 第21章 搁在她肩头的大掌收紧了下。 “他会的。” 第九章 水月说的故事,令她脑子里幻化出好多画面,一连几日夜里熟睡时,梦境全是他们. 白发的无情天人。 红衫的痴情人儿。 追逐。 思念。 得不到回应。 失望。 难过。 诛灭。 额上的珍珠。 他失去神的一切。 然后,他入魔了。他说. 一位天山之神,入了魔。 神的眼.放得太远太宽,没有看见站在身后的她;神的心,容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忘了将她一起放进去: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无情吗? 若真无情,又怎会入魔?他失去她,还是可以继续当他的天山之神,继续做他的无情天人.可是他却入魔了…… 水月说得太轻描淡写,省略掉太多前因后果,毕竟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 说不走是水月编出来骗小孩的罢了. 故事应该听听便罢,像她这样一直悬在心头,太不寻常。 她怀里搋着两颗小石,一颗是白发小石人,一颗是黑鬈发小石人——她用法术将它变回风化之前的模样. 它们在故事里没有好结局,可是在她怀中,它们靠在一块儿,紧密不分。 他发觉她没睡,瞠着大眼,若有所思. “小花?”他温暖的掌,熨贴在她额心。“还不睡?仍在想几天前我同你说的故事?”瞧她抱紧两尊小石人的举止,不难猜出她的心思。 “月。”她扯扯他的长袖.“我们去天山好不好?” “去天山?”她这央求,出乎他意料之外. “我想去看看天山之神居住的地方。鼠精的故事里说,天山一直在下雨,不知是真是假……他还没找到她吗?所以才没回去,是不?他找不到她,所以他的悲伤和懊悔才会让天山一直下雨,是不?” 她不知道为何如此在意那位未曾谋面的天人,她应该要讨厌他的,他曾伤害一个女人真挚的心,她最不齿这种坏男人了,男人就该像水月才合格嘛……然而想起水月淡然的嗓音,诉说着天山之神的后悔,让她……心酸了起来。 “小花,你真是一个容易沉迷在故事里的小孩.” “你这意思是不答应吗?”她面露失望,但眉心还来不及打结,他以指腹轻轻按着她,不让她蹙眉。 “不,只要是你的希望,我都会替你做到。” “月……”她好开心。 他待她真好,认识他至今,他不曾拒绝过她半回. 这么温柔的男人,为什么愿意陪在她身边?她到现在仍没想通,不过此时她更在意的是他的应允。 他总让她觉得好受宠。天凉时,他会替她添衣;天热时,他会帮她摄风。每天早晨睡醒,他会替她梳发,他用他的体贴和嗓音,使她感觉她的存在,对他何等重“快睡吧,要上天山,也是明天的事.”他轻轻将手覆在她眼帘,要她乖乖合上,五官间只剩下红唇露在他指掌外,唇儿又红又弯,带着满足的笑容。 那柔细的弯弧,他仍记得有多炙热,记得他曾经被它吞噬包覆,记得藏在它底下的小舌有多甜美…… 他苦笑。 当时的无动于衷,此时的心猿意马,是他迟钝了?开窍了?还是—— 他的心里,有她了。 “若到天山,我要将这两尊小石人放在山顶。”她细声说,将双手里的小石人抱得更紧些。 “为什么?” “如果天山之神最后真的没办法找回她,就让这两尊小石人代替他们永远在一块儿,不分不离。” 她的答案,撩拨着他心上的弦,使他心口震颤,又轻柔地逸出欢喜的曲儿。饕餮口中矛盾的她,脾气坏,长相媚,偶尔心肠却好软,这就是她,虽是凶兽,凶兽所没有的温柔她也有,只是有些拙于表达。 她的心,何其柔软,为两尊小石人而怜爱心疼着。 “好,我们用红线将它们缠好,一块儿放在天山,让它们不分不离。” 他的话,伴随着她入眠.这一夜的她,睡得极好. 隔日,天刚透亮,她早早便醒了,连早膳都囫图吞枣匆匆吃完,不顾他取笑她猴急,要他带她去天山。 天山,她曾经熟悉到闭上眼也能轻易到达,重生的她,却对天山没有任何印象。 他握着她的柔荑,她不满意如此疏远的方式,主动勾住他的手臂,嘴儿咧咧直笑。他没拒绝她的亲近,确定她挽牢他,白袖一挥,施展瞬挪法术,连衣袂都还微微飘动着,两人已抵达天山。 不大的雨势,湿濡着遍地绿茵。 一柄油纸伞,遮蔽两人,她抬起头,与执伞的他目光交会。 “天山落雨不断,原来是真的……这是……神的眼泪吗?”她伸手去承接雨丝. “应该不是。”他轻轻摇头。 雨,不是神的眼泪。 或许是天山失去他的神力普照,不再成为永昼之山,开始有了晴雨更替。 “定是。他哭了,我听到了,他哭了。”她说得很肯定,仿佛她亲耳听见天山之神痛哭失声.“他活该死好,自己不懂得珍惜,失去后才懂疼痛,才说什么后悔得要死,既然如此,当初就别那样做呀……” 原本气呼呼的娇颜,软化下来,方才进出“活该死好”四字的咬牙切齿已不复见,后头应该接续下去的酸言酸语,她也停顿不说了,只剩下宽容的神情,说明她对于那位“活该死好”的天人,产生最强烈的同情。 “别哭了啦,月读……”她好小声好小声地安慰,字句含糊在嘴里。 他收紧揽在她纤细肩头的手心,几乎整个就要化开,他必须强忍住开口说些什么的冲动,放缓吐纳,深深吸气,直至恢复他应有的冷静,才说道:“要我直接以法术带你到山顶吗?” “不要,我要用双脚走上去。”天山的一草一木,对她而言都很新奇. “好,我们走上去。”他轻轻颔首。 他有数百年没再踏进这里,这段时间,他一直守在她重新凝形的谷里不愿离去.此刻,当他双足踩在这片土地,气息再度笼罩天山,山里每片叶、每枝草、每瓢水、每方空气,都开始躁动激扬. 天尊…… 沙沙叶响。 天尊…… 潺潺水流。 天尊……天尊…… 她疑惑地左顾右盼,总觉得有谁在耳边细细呢喃,但又听得不清楚,以为声音来自后方,一回头,只看见草丛被风吹打得直摇曳。下一瞬,声音又仿佛从头顶传来,猛仰首,不过是树梢间叶与叶摩擦的细碎声响。 “月,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她才一问完,林问振翼飞起无数大鸟,啼声嘹亮,那是神鸟凤凰,成群在他们顶上那片阴霾天际盘旋,呜鸣不断。 “当心脚下。”他提醒她,就怕她只顾看天上凤凰,忘了顾脚下不平的石路。 天尊…… 月读并不是没听见那一声一声的激动叫唤,它们等他归来,亦等了数百年. 深爱万物的神只,为何弃下我们? 天山不能失去您,天尊…… 他无法回应它们,从他心里满满只剩一条火红娇影开始,他就失去了神的资格,比起深爱万物,他宁愿只深爱一人,那种全心全意的眷恋,既浓且烈,是情感淡然的他,未曾领受的情愫。 步往山巅的路,非常遥远,一阶一阶的石板已生青苔,和着绵雨与薄雾,若下小心步履,很容易滑跤,石板旁,杂草丛生,他挽着她,护着她,像怀里拥着稀世珍宝。 陆陆续续,还有很多灵兽在石板旁边聚集,它们四肢伏地,犹如在跪地膜拜. 怪异的场景,教她心生迷惑。 她可不认为,灵兽会因为她是凶兽就心存敬意,凶兽在众妖间的崇高地位,靠的是蛮力.只有吃过他们拳脚的妖兽,才会脚软跪下。 那么,灵兽跪的…… 是他? 她早就想问了,他是哪种妖? 他不是凶兽,他身上没有凶兽的暴戾气息. 他也不像狐妖、熊妖、虎妖那类的兽,他可是半丝兽骚味也闻不到. “月,它们是在跪你吗?”她偏着螓首,好奇地问他:“你是……很大只的妖吗?可是那些灵兽没有发抖,不像是因恐惧而跪呀……”倒像是诚心臣服。 “它们跪的,是天山之神.” 第三道嗓音,不属于月读,不属于穷奇,来自于粗臂环胸,一身软甲进发出墨绿光芒的神武罗。 “天山之神?”她一时反应不过来,重生后的她不识武罗.以为武罗口中的“天山之神”指的是他自己。“你就是天山之神,月读?”她拎起白发小石人对照,眼前粗犷魁梧的男人是哪里像?连最基本的苍苍白发也没有嘛! 传说果然是假的! “我不是,他才是。”武罗的眸,落在她身侧的月读,神情充满难解。“天尊……您仍不改变心意,是不?” 月读没开口,倒是身旁的她听懂了武罗的语意,那声“天尊”,喊得她想装胡涂也不行。 “……月读?”她转向他,对着他喃喃轻吐这两字. 月读。 眼前的容颜,套上这个名字,完全吻合。 可“月读”是白发,鼠精的故事中如此.他的故事中亦然,而水月却有一头黑色长发—— 但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是月读!他是!他是! “月读.”她又喊一回,不同于前次,不是用疑惑的口吻,而是笃定。 第22章 她初听见“水月”时,那种淡淡的不对劲,现在她明白原因为何了. 水月根本不是他的名,月读才是,天山之神才是。 他不是兽,不是妖,不是她的同类。 他是神。 有个女人,爱上天山之神。 神的无情,伤害了她。 天山之神动手将她……消灭。 他决定去找回她。 从他嘴里说出的故事,再一遍在脑海上演。 女人,爱上天山之神. 无情的神,伤害“她”。 他消灭“她”。 他要去找回一她”. 他,月读,要去找回她,那个爱上天山之神的女人。 他,水月,从她成形就陪伴在她身边,不曾离去。 他,月读,要去找回她。 他,水月,一直在等她. 呼之欲出的答案,已然明了。故事中那女人的身分—— “天尊,当年您领我入仙班,是您教我放下执念、物欲、仇愤那些沉重包袱,我敬您为父为兄为师,您是我心目中至高的仙尊,我盼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您一般,而您却抛下一切,与您往昔所行之正道背向而驰,甚至……动用自身仙力帮助凶兽穷奇加速凝形,虽然在千万年之后,她仍可能因瘴息重生,但那个未来遥不可及,至少……此时此刻的她,不会站在我面前。”武罗对于月读毅然决然舍弃过往认知的神道,仅为了区区一只凶兽感到不解. 为何会如此?他所认识的月读.高风亮节、不忮不求、淡泊处世,这般的月读,虽然有时让人觉得矫枉过正、无情冷漠.但他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只顾自己好,为的,是万物苍生。 当他听见月读离开天山,他抱持着怀疑. 当他听见月读现身于千万年前穷奇凝形的谷豁,他不敢置信。 直至穷奇凭藉着月读以仙力引聚而来的合息重新成形,已该殒灭的凶兽,竟靠着神力再度苏醒,他不得不承认,那位无私的天人.早已死去。 “你与风神一样,是要来说服我吗?”月读淡问。 “不,遇见您,只是巧合。从您弃天山离去,天山灵气渐失,一些妖物进占天山为恶,我偶尔来此斩除它们,毕竟天山是如此重要之地,岂能任它们擅闯.” “……”月读静默。守护天山,是他之职,他已舍下. “真意外.以往的天尊,光听见“斩除”两宇,便会告诫我,神该有的慈善心。”武罗苦笑.月读所说过的字句,他仍牢记在心,言犹在耳,说过那些话的人,已经变了模样。 “神该有的慈善心……”月读轻喃这几字,它们遥远得几乎教他遗忘。 “慢着!这样不对呀!”她跳出来,打断两个男人交谈. 她的脑子拐了好几个弯,似懂非懂,水月是神月读,神月读在寻找一个女人,一个曾被他伤害的女人,水月一直陪在她身边,水月一直没离开她,水月在寻找女人。水月,月读,她,月读,她,月读,她……将这些全兜在一块儿…… 她看着右手的白发小石人,以及左手的黑鬈发小石人。 她的左手微微发颤。 “我是她吗?”她问他. “小花——” “我就是她吗?那个傻傻追着天山之神,然后又死于他手中的笨女人?!”她吼着问他。 “是.”月读不瞒她。 她举起右手,将白发小石人抵在他胸前。“你是他吗?” “是.” 其余的,她不用多问,月读说过的“故事”里,将他与她的纠葛都说足了. 他取下她额上的珍珠,让她死去…… 他杀了她…… 她心爱的男人,杀了她! “拿来!”她突地朝他伸手,本能告诉她,她想要的答案,在他身上. 他知道她索讨的是什么,她手里的黑鬈发小石人额心也正在闪耀着。 珍珠. 月读从掌心里变出润滑晶莹的小圆珠,她一把抢走,神色复杂地盯着他,红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未了还是全咽回去,在她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化为一道红光,消失于苍茫的天山。 “天尊,您不追去?”武罗并无意成为破坏别人恋情的坏蛋.在今天之前他并不知晓穷奇尚不知月读的身分. “不急,我知道她会去哪,留下来只是想同你说几句。” “天尊请说。” “我助穷奇聚形复苏,自然会揽下所有责任,她虽是瘴息凝结,我也不会放任她为非作歹,有穷奇在的地方,我一定在,她不会成为神族的麻烦,我保证。” “为了牵制一只凶兽而赔上一位天人,如何算都划不来。”根本是因小失大.要阻止凶兽为非作歹的方法何止千万,用美色去引诱她,是最劣之招。 “我还以为……你会比风雨雷电更明白我为何坚持这么做。”月读对着武罗轻叹. “我?”武罗不明其意. “毕竟你曾经是人类,拥有过人类的七情六欲,而且至今仍未能全数抛舍干净。”所以才会在他面前流露出孩子对父亲、弟弟对兄长、徒儿对师尊这类的孺慕悌爱。 “……天尊是指爱吧,不是宽博的爱。而是独占的,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武罗一针见血地说道,说完,眉目微黯。 那种东西,他还有吗? ……已经死了吧。 早就随着花凋之日,一块儿葬入尘上。 “我无法言明我对穷奇的感觉是什么,爱吗?应该是,与爱万物同重量吗?不,还要再更深些。”月读不曾独爱谁,这种感觉太陌生,他还不习惯,无法表达精确,然而穷奇在他心中的地位,远远胜过其他。至于胜过多少?他不清楚,是否比他所以为的还要更多更多?这似乎已是毋庸置疑,否则他何以为了她,弃下他千万年来谨守的天道,只为替她求得再生之机。 “看来……天尊舍弃天人身分的念头无法再被改变。然而,天山该如何?撑天之柱又该如何?天尊,您真以为您能时时看顾着凶兽穷奇,不让她再犯错?您真能无视这一切,任由天山崩塌?”武罗仍是忧心。 “未来,早有定数。” 月读留下此话,彷佛预言,他淡然而平静的态度,好似对于未来,全盘接受. “可是天山与天尊您——”武罗仍想多说什么,月读已化为云雾,追逐穷奇而去,武罗没来得及脱口的,最终仅能混着叹息,吁出。 眼泪.完全无法止住。 哗啦哗啦的水珠,成串成串坠落。 记忆,随着抵在额心的珍珠而全数回来,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每一回为何而笑,每一回为谁而哭,每一回为谁气恼不已,每一回又每一回为了什么而再三翻腾眷顾…… 她哭,不是气他取下珍珠让她散形殒命,也不是怨他隐瞒天山之神的身分不讲,而是那颗珍珠带回的,不仅仅只有她的那一部分,还包含了他的。 她听见他的声音,说着—— 为什么穷奇必须死? 比起凶兽浑沌,为什么穷奇必须死? 我不该救她,这是她的宿命……不该救,不能救,不该…… 我可以救她的.对我而言,易如反掌,为什么我没救她?为什么任由她烟消云散,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却什么也没有做? 我不能明白,无法参透.更无法理解,生与死,是由谁写下的注定? 螯诋!住嘴!住嘴!住嘴!不许你污蠛穷奇!不许你说她走狗! 蛰抵罪不至死,不能杀——但我想将他碎尸万段,扯裂他口不择言的嘴! 我不知道自己被你所深爱。 我不知道你每回来见我,都是如此欢喜。 我不知道我的冷淡如何刺伤了你。 ……我不知道,你恨我吗?我摘下那颗珍珠时,你恨我吗? 穷奇。 穷奇…… 我不要让你从此化为无形.连魂魄也没能留下。 穷奇,我要救回你,不计任何代价。 救回你。 他待她无情。 是吗? 是吗? 无情之神,怎会有这般澎湃的思绪浪潮? 无情之神,怎会用他向来淡漠的嗓,发出沉重痛苦的叹息? 属于他的意念和情绪,好炙热,一点一滴落入她的意识,让她看见了白裳扬舞的清雅天人是如何抡紧双拳,激烈地喊出:“为什么穷奇必须死?”她彷佛还瞧得好清晰,他深锁眉宇、紧抿双唇,倔强地说着:“我不要让你从此化为无形,连魂魄也没能留下。”更觑见他站在谷豁深处.倾其仙术,将必须再费千万年光阴才能重新凝形的合息拢聚,义无反顾地说着:“我要救回你,不计任何代价”。 她几乎要将珠子揉入额心之内,珠子在她白皙的额头印下红红痕迹. 月读的声音又传来,寡言如他,没有太多复杂琐碎的心音,在等待她苏醒的那段期间,笑容多过于言语,所以此时她所听见的,就是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你要凝众,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他那头白发,为她染上了颜色. 他那双淡眸,为她映上了笑意。 他为她,弃神成魔。 “小花。” 月读在她身后伫立,以掌轻覆她颤动的双肩。 “谁是小花?我才不叫那个小狗名!我是穷奇!我是穷奇——”她挣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说。 他不意外她恢复记忆,她索讨走的珍珠里保存她所有意念,她将会知道,曾经,他是如何冷淡地待她,无视她的付出,伤她至深…… 果然,她霍然回首,手脚并用地捶踢他,落在他身上的力劲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泄愤敲打的肉击声。 第23章 不如她踝上钤铛清脆响亮,叮咚作响。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哪有人这样的啦!一下子对人不理不睬,说我比花草不如,一下子又把人捧在手心上说永远要和我在一块儿?我都弄不懂你在想什么——”穷奇脑中充斥着殒灭前与硕灭后的记忆,明明还记得月读似雪般冷冽淡漠的语调和表情,下一瞬间,黑发深眸的他又跃出来,用最宠溺的笑、最温柔的目光抚慰她,在每个共处的夜里,他让她依偎倾靠,让她汲取他的体温,陪她说话. 她软拳嫩腿的攻势,他不闪不躲.而她也舍不得真打他出气,又捶了他肩头两三下便停手,拳儿改揪紧他肩上的衣料,粗鲁地把他扯近,将脸埋在他颈窝间. 他充满耐心地抚摸她的长发,动作无限轻柔,等待她冷静。 “你干嘛要这样做……你这样……就当不成神了呀……”他可以不要管她的,他可以继续将她当成一朵花、一枝草、一颗石,他可以嘴上挂着“生又何喜。死又何悲一的无情道理,他可以当他的天山之神……他可以的呀!但他却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情感如此丰沛、如此浓烈、如此义无反顾. “神,不过是个称谓,就像凶兽一样,我不在意它。”他从不曾将地位看重,能否成仙入佛,他总是淡然以对,这份不忮不求的心,反而使他超脱俗尘。 “月读——老古板——月……”她既气他、恼他,心里却又忍不住欢喜,双眼不断涌出的泪珠,分不清是听见由珍珠上传来淡淡悦耳的嗓在说“我找回了你,一定会对你好一点,不要再让你难受”而被逼出的感动,抑或是此时他低首贴在她柔软的鬓发边,逸出的温暖笑叹让她辣红双眼。 他不再是世人的神,他是仅属于她一个人的神。 第十章 应她的要求,月读重新替她将珍珠镶回额心。 这一次,不为预防凶兽乱世而设下,单纯地,不过是彼此都觉得美丽. 加上她此回的瘴息凝聚坚固,不若先前,瘴息还处于聚合过程便被置入珍珠,才会受珍珠牵制,否则月读是不允的。 保存着两人意念的银白色珍珠,在她额心闪耀光芒。 “原来是这样呀……”她摸着圆润的珠于,恍然大悟地直颔首。 “原来是怎样?”月读被她没头没脑的顿悟弄得更迷糊。 “声音呀。这颗珠子算起来是先跟着你修行嘛,你戴着它很久,对不对?” “是。”这颗珠子确实是由他手执的佛珠所取下。 “所以我老是听到你在说话!我不是指这一次,而是之前那一次,你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出现,我一直以为是幻听,因为不是很清楚,总是断断续续,我每回都当自己太想念你才会这样,原来不是……”或许是珠子离开他身边太久,声音都很细小.很模糊. “我说了什么?” “就+!”她故意卖个小关于,吐舌,才道:一大堆冷硬罗唆的人生大道理。”什么佛曰啦天道啦,全是她有听没有懂的字句. “这般无趣?” “对呀.”她不客气地附和他。 “既然我念了这般多的人生大道理,你怎么就没变乖呢?”太不受教。 “我的耳朵会自动排除掉刺耳的人生大道理。”嘿嘿.“但是有一句话,我听得可仔细呢——”她又露出顽皮神秘的表情。 “哦?是哪句?” 是“一念之恶,遂为恶根:一念之善,即为福本。一念转移:立分祸福”,还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抑或是“六道轮回是苦楚,早日顿悟早了脱。净土世界西方游,胜过凡尘数万倍。心心不乱勤念佛,了脱生死可究竟……” 她认真地绕着他走好几圈,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有人默默在心里呀……说着“她,好美丽”。”她一字一字说得慢慢地,紧盯他的反应,要看他双颊涨红。 月读的反映,只是稍稍停顿,然后,浅浅一笑,既不出言否认,也不多辩解. “你第一眼看到我.觉得我很美丽,对不对?”她才不让他用如此淡然的方式蒙混过去。 “是.”他从不说谎. 与三位师兄在阁息烟雾中初次见她,他的心底,确实发出赞叹。 多美的妖,怕是生平见过最美的了。 她,好美丽。 这些藏在心底深处的话语,只有他自己听见,不该动的凡心,在那一瞬间,因她而躁动。 必须无视她,所以他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必须忽略她,所以他表现出最淡漠的姿态. 必须疏远她,所以他不曾主动表现关怀,待她如同陌路。 因为他知道,那蓦然颤动的心,是警讯,若不压抑,它将会吞噬掉他向来的冷静自持。 然而,千算万算,算出她的殒落,却算不出自己会为她做下一连串疯狂行径。 原来,檮杌非得要寻回无瑕的决心. 原来,饕餮不许任何人阻碍她施咒,也要回到未断的龙飞刀身边。 原来.浑沌情愿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将小狐妖从净化石中救出。 他懂,竟然懂了,那些苦苦执着,那些不愿放弃,那些天人不该有的七情六欲,明知自己所为,件件皆违反正道,他却无法硬逼自己不去做。失去她的那段日子,他几乎要被思念逼疯,他想念她,想念她擦腰跺脚,想念她喊他的名字,想念她偎在他身边的小小重量,想念她说起话的自信满满,越是想念,越是孤寂:越是孤寂,越是恨起自己. “你真的觉得我好看?”她不确定地追问,指指自己的明眸大眼.“你不觉得这双眼很不正经,好似随时在勾人魂魄一样?还有这有,这张嘴,我没有故意噘的。可是它就是嘟嘟翘翘,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对自己半分自信也没有。 她还来不及数落自己哪儿生得不好,哪儿又长得妖艳,他伸掌过来,揉弄她的长鬈发。 “美与丑,不若本质重要,越美的花,往往越毒,丑陋的妖,也可能会有一颗纯净之心.”他笑觑她一脸的迷茫,长指缓缓梳弄她的眉,续道:“我从不认为美丑代表什么,就连众仙赞誉有加的百花天女.我也瞧不懂她美在哪儿,但是——我真的觉得你美.” 百花天女,她见过几回,真的是美到让女人都会自惭形秽,连她都会羡慕起百花天女的倾国容颜,他竟然说不懂百花天女美在哪里?他……不是瞎了就是蠢了! 偏偏他没瞎,也没蠢,而这个没瞎没蠢的男人还反过来夸她美,意思是……谁都入不了他的眼,独独她? “可你以前说我和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不同,我吻你时还一脸多鄙视哩.”她翻起旧帐:心里早已开心地哇哈哈直狂笑。 “我那时太迟钝。” “现在就不迟钝吗?”她玩心又起,谁教他一脸正经地说着他那时太迟钝的摸样如此可爱,还真的微微低头在反省呢。她双臂一攀,就挂在他颈上。 “若迟钝,你此时此刻就不会在这里。”应该还飘在哪个恶人头顶上,成为一缕合息,等待千万年后有机会聚形。 “言下之意,就是现在不迟钝嘛,是不?”十指在他脑后戏玩他的黑色发丝,芬芳气息轻吐在他鬓间。 月读已经看穿她的心思,那些旖旎意念化为浅粉色泽的光芒,就镶在她桃红色双颊边。 他做了她脑子里一直想做的事——低首,她柔软绵盈的。 本来要踮起脚尖,趁月读不注意时偷吻他的穷奇,完全没料到他有此一着,被吓傻的人,反倒是她。 生涩的吻技,一只手也数得出来他与人接吻的次数,第一次是在毫无美感的饕餮胃里,第二次是在幕阜国地牢中,第三次,便是现在了。 湿濡的交缠,他吻得无比轻柔,像蝶儿嬉花,浅啄、浅啄、浅啄——好几回她都快叼住他薄温的唇之际,他又退开.她挫败低吟,他又贴回来…… 折磨人嘛! 穷奇最终耐心用罄,双掌好用力地按住他的后脑勺,将他送进自己嘴里,丰唇缠薄唇,小舌绕大舌,牙撞牙,鼻碰鼻,与他的气息彻彻底底交濡缠绵。 直到两人从彼此唇边退开,已经是双方肺叶缺乏气息,闷得发疼。 “……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烫人的温度。”她伏在他怀里.气喘吁吁,好半晌仍无法平息,唇上仍停留着他炙热触戚,麻麻烫烫的。 “我也不知道你有这么害羞的一面。”他笑,在她耳边,气息拂动她鬓边细致的毛发,她的耳壳一片通红.随着他吐纳的次数而变得更加鲜艳.“你待我向来总是强取豪夺,不会客气。” “那是因为你太……太……”太老古板,她她她她才得要采采采采取主动嘛……谁知道他他他他……“我才不是一只爱强压别人使坏的淫兽呢……” 向来伶牙俐齿的她,难得结结巴巴,逗笑了他。 月读发出沉沉笑声,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笑,笑得那么悦耳,那么迷人,几乎让她看怔。 这个笑容.是给她的呢。 她盼着他因她而笑.盼了好久好久哦…… 神与凶兽,白头偕老——美谈?抑或只是一种空谈? 月读舍弃天山之神的地位,舍弃千万年来一贯的恬淡安宁,神族天人的脱俗离世,没有任何烦恼苦难,那些圣灵平静,他全数抛下,义无反顾,更未曾后悔。 然而,他所守护的天山失去神佑之后,妖魔入侵,原先在天山的祥鸟凤凰尽数绝迹,灵兽麒麟成为大妖们最滋补的食物,他并非毫无所觉,天山一草一木一兽的痛,他皆戚同身受,他的生命与它们相连,每一条性命消失,都像是剐去他一块肉. 穷奇发现到了. 她时常紧牵着月读的掌心,发现他会倏地僵硬,虽然是那般细微,她仍是察觉了,而那时.他的脸色总会相当惨白。 第24章 “月读。怎么了?”她仰头看他。 他浅笑,明显能看出是强硬挤出的云淡风轻,安抚她道:“没事。” “开始,她还相信他的说辞。对嘛,他是天人耶,天人会有什么事.但次数太过频繁之后,她不存疑也不行。 今日,他陪着她,正要到平逢山上去迎接东升旭日,月读却顿下脚步,身躯微弯,仿佛有什么重物正使劲压在双肩那般. “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太舒服.是不?”穷奇无法再忽视,一手采向他的额,一手轻抚他的鬓发,指腹上摸到淡淡湿濡,是汗。 “有些累.别担心。”他仍是笑意浅浅地安抚她。 “那你睡一下下,好不好?”她怎可能不担心,最近,月读很容易倦,好些回走着走着就说要歇脚,被她嘲笑“一把老骨头”时,他笑着不回嘴,却花费越来越多时间在打坐休息上。 “好。”他应允,顺着她的央求,伏卧于绿茵之上,枕着她曲起的腿,让她以十指轻梳他的黑发. 她以为他闭目养神好好休憩几个时辰,便会如他所言的“没事”,但情况不乐观,他的脸色及唇色皆更显苍白,她越瞧越担心,忍不住想以法术为他减轻痛苦,然而他的纯净仙体无法接受凶兽妖力,甚至产生排斥,他张眸,轻声要她别浪费法力,说完,又闭上双眼,状似养精蓄锐,额上的汗珠却越冒越多。 她只能茫然陪坐,用衣袖替他拭汗,他淡蹙双眉强忍的模样,看得令她揪心。 她不知道月读发生了什么事,她从不曾见过他流露出这么不舒服的神情,她好担心。 有听说过神会生病吗? 好像没有呀,连凶兽都不太有生病的机会…… “天山……要塌了……” 他喃喃地,恍惚问说了这么一句话,令她媚眸微瞠。 天山要塌了? 穷奇转头眺望处于云雾缥缈问的高耸峰峦,它距离他们数百里,虽远,仍是清晰可见,它太巨大,像是一根支撑着穹苍的大柱,此刻的天山,灰蒙蒙一片,隐约听到好似闷闷的雷声,但她不太确定。 以前的天山不是这副模样呀……它总是圣光清晏,笼罩在袅袅白云间,生气盎然,现在竟然会变成这般…… 她一怔,慢慢低头,看着枕在腿边的月读。 他是天山之神…… 天山存亡,系在他身上。 天山要塌了,那他呢? 一股凉意窜过背脊,答案隐约透露出来。 她知道月读当不成神了,但是,他的责任,用区区几个字就能撇干净吗?不当神,挥挥衣袖就能走得无所牵连吗? 不. 神,背负着多沉重的担子,她这只凶兽哪会懂?她更不会明白为什么有人愿意将自己束绑于天地之间,用自身力量来背负万物生存的权利。像她多好,自在快乐,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也不用谁来干涉,干嘛要去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别人也不见得会感激呀! 神族就是这么笨的家伙.虽然她讨厌他们——月读例外——但日升月落、风调雨顺,甚至是四季更迭,世人与众妖看似理所当然的芝麻绿豆小事,却都是神族替世间所做,哪天雨下大了点、风刮强了点,说不定还会被人指着痛骂两句,吃力不讨好。 若是她能选,她才不当神! 偏偏她爱上的,就是“神”! 她以不惊醒他的轻微动作将月读挪至以法术变出来的柔软云团上,确定他仍熟睡未醒,她又吟起隐身咒,在他周身数尺布下结界,将他藏好。 她的视线重新挪回远方的天山,向月读探问是绝对问不出啥前因后果,不如亲自跑一趟天山,去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 去看看这当中,与月读有何关联。 轰隆轰隆轰隆—— 巨石一块一块自山顶滚落,千年仙木也承受不住乱石砸击,应声而倒. 灵兽惊慌四窜,飞禽胡乱振翅,天山弥漫着浓重灰雾,大量沙尘充斥在眼前、鼻腔及肺叶。 窒息,像是咽喉被大掌勒住的疼痛。 天山崩塌。 支撑着天的柱子,四分五裂地崩塌下来,支离破碎。 天,倾倒下来,狠狠地,压垮人间万物,千万亿条的生命,尽数灭绝. 那是月读的梦境。 他曾经作过这样的一个灭世之梦. 醒来时的惊骇,让当时仍是一位生涩修仙的他、永生难忘。 神,是不会作梦的。当他向仙尊提及此梦时,仙尊呵呵笑着,如此回他。 若神不会作梦,那么,他的梦境,便是未来会成真之事。. 天山,会因他而毁——这个预言,他算出来了,于是,他想办法要扭转它,他不能任由梦中恐怖的场景实现。 月读,你要将自己与天山相融,用仙体护住天柱?仙尊那时的惊讶表情,他仍记忆深刻。 是,若如此,我使能确保天山无虞,不容任何人破坏天柱。他坚定回道。 是你的话……我相信你能,但,你将会无法离开天山太久,你漫长的仙寿将会与天山永远相系,万一有朝一日,你倦了、腻了、后悔了,也无法再改变,这样,你也愿意?仙尊再三向他确认。 愿意。他颔首,连思索的时间也没有。 要是天山垮下,你也…… 弟子知道。 他将天山包覆在自身仙体之中,千万年来,守护它,支撑乾坤之间的距离,天山因他的仙气而坚固难摧,无人能损它半粒沙、半片叶. 但现在的他,失去了保护它的仙气,是他已无法像那时清圣纯净,还是他的心,已填进了比天山更重要的人? 孩子,你怎会做出这般愚笨的事?你怎会挪用撑天的法力,去救回凶兽穷奇?你可知这么做的后果有多严重?他意识中的仙尊没有责备,只有叹息。 仙尊……我若不这么做,我会更加后悔。您也知道.穷奇这次殒灭,即便千万年后再凝形,那也不是她……就算我等待千万年,等待到的,不会是她…… 众人皆说,凶兽永远不会死亡,他们不靠精血孕育,不轮回,死亡了,只要耐心等待,还是会有重新聚形之日.或许千年,或许万年,那一日总会来到,可那是一条全新的生命,她没有穷奇的记忆,没有穷奇的感情,她不是穷奇…… 情关难破,劫,劫呀。仙尊语重心长。天山在崩解:它已经支持不住,天山一塌,沉重的天幕便会坠下,地界万物难逃一死,山川百豁化为残土,你想守护什么?能守护什么?你准备带着她逃往哪里去?天地之间,还有哪方能让你与地相守相恋? 我不会让天山崩塌,我绝不让她失去生存的地方。 你要怎么做?仙尊问,答案明明就了然于心哪,这个未来,它早已预见。它是神,高高在上,明知最爱惜的徒儿会犯下错.而此错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大改变,它也不能出手干预。 你,要怎么做? 月读幽幽转醒,蓝天白云映入他清澄眼中,天,看起来就在伸手可及之处,好近、好近…… 它在挪栘,它在不塌,它的重量,在他肩头上加剧,沉得令他几乎无法起身。 果然……动用了撑天的法力救回穷奇,让他到达极限,他的身体及天山都驮负他本以为,尚能与她再依偎久一些…… 他本以为,尚能再看见她的笑靥久一些…… 天山,竟真的因他而崩。 是他的私心,是他的执着.是他的贪婪,摧毁掉它。 但它不能崩塌,他不允许发生那样的情况,不为谁,也要为了穷奇…… 转头.遍寻不到穷奇的身影。 毋须掐指去算,他轻易得到她的下落,她踩在那个与他脉络相连的地方,她的轻盈体重,他能清楚察觉到。 “天山……” 这里不是她记忆中的天山。 天山的每一颗石上,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好似伸手一碰,它们就会崩解成沙,脆弱得不堪一击. 天山的每一株树,落尽了叶,满地枯黄。 天山的仙泉干涸,舀不起半瓢水,只有天际雨丝仍默默在飘。 天山的周遭,没有祥云,不见圣光,有的,只剩深灰色的蒙雾. 天山静得好死寂,往昔的百凤齐鸣、灵鹊报喜,现在根本无法听见。 “天山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我来找月读时,它明明就是那般美,那般的生气蓬勃呀……”她踩上一阶,石阶却发出乾裂的“啪”声,在她脚下化为散沙碎石。 气流中,传来波动,敏锐的耳,听见重物倾倒的声音,天山太静,那声音,不是错觉;那声音,就是她方才一路过来时听到的闷雷声,但一靠近,便能清楚分辨,它不是雷声。 脚下踩的地,微微震动,彷佛地牛翻身.撼动人间一切,她扶着枯松,等待震动停止的过程中,分心寻找声音来源,她身旁并没有任何生物.直到她的目光落在远方那片天幕—— “咦?”她抽息。 歪、歪掉了?穷奇使劲揉眼,再用力瞠大。 还是歪的! 头顶上的那片天,明显朝南边倾斜一大半!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尖叫,后退的步伐踩到石阶,又是一声碎裂,她没站稳,身子踉跄,就要摔倒—— “当心。”轻如烟的力道扶在穷奇腰后,吸收她倾倒的冲力,以大掌托住她。 “月读!”她连人都还没站稳,就忙不迭地指着天,嚷嚷道:“它歪掉了!不是我眼花吧?你也看到它歪掉了吧?”她必须找到和她站在同一阵线的盟友,才能证明不是她眼睛有问题. “比我料想中还要快。” 第25章 他一点也不惊讶. “什、什么?”他早就料想到? “怕是连半刻也撑不住了.”他扶稳她,眼神却投向远方.“仙尊,您说天不可逆,那时我企图逆天,我不相信天山会因我而毁,现在,我仍要逆天,我不相信……天会塌下来。” “天会塌下来?”她像听到一个最夸张的笑话。 他俯首凝觑她,唇边有笑。 “天怎么会塌下来呢?无论如何,护住这一方山水,你才有可以跑跳嬉笑的地方,我知道你喜欢躺在一大片绿草上看云,我知道你喜欢踩在冰冰凉凉又不深的溪水里贪个爽快,我知道你喜欢迎着微风哼曲儿……” 他说着,掌心轻轻地蹭抚她的脸颊,澄眸深深望进她眼底,坚定又温柔地娓娓细诉:“就算是自私的只为了你一个人,我也会撑下它。” 终章 月读变成了光,变成了雾,变成了云,变成了看不到的空气,渗透天山每一寸沙土裂缝间,方才还摇摇欲坠的山岩被层层细沙包覆得更稳固,脚下碎散的石阶在青色光芒迅速驰过一圈之后,恢复原状,青色光芒疾如闪电,继续往天山每个角落而去,爬过枯槁的树,拂向凋萎的花草,流过干涸的泉道。 笼罩山峦的浓灰蒙雾,被白云取代,周遭不再是灰暗暗的阴霾颜色,一切明亮起来,让她看得更清楚——方才站在她面前的天人,是如何说着可恶的话语,噙着可恶的温柔笑容,做着最最最可恶的牺牲奉献! 就算是自私的只为了你一个人,我也会撑下它。 他竟然—— 他竟然…… 穷奇气得说不出半个宇,她的拳,因抡握而让十指深深陷入肤肉,婉蜒出数道血红,鲜血奇一滴滴落在明明已被她踩碎却因为月读的仙气而变回完好无缺的石阶上。 吐不出咒骂他的话.她的嘴,用来应付大口大口的激动喘息都来不及。 神族就是这么笨的家伙!她再度确定了这件事实! 她从地上弹跳起来,裙摆一撩,脚儿狠狠踢向山壁,偏偏它不像刚才那么脆弱,一碰就散,任凭她使劲去踢,依旧文风不动。 “月读!你这个老古板!你这个笨蛋!你这个……你这个……你就让天山倒掉又怎么样……我才不要你这样!你知道我喜欢那个、喜欢这个,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什么?我最讨厌牺牲自己而呆呆去救别人的蠢蛋啦!” 她发疯似地拍打、踢踹天山花草树木,想要将月读逼出来,要他快些回到她面前,然而她再使劲、再疯狂、再乱吼乱叫,也不见月读身影. “天山绝对不能倒,天尊做的事正确无误.”武罗随即来到,虽然未能目睹月读所做之事,但此时天山进发着强烈仙气,天幕倾斜的情况停止下来,也不难猜出始末。“天山若倒,天便会塌陷下来.天一落地,地界只会被挤压尽碎,到时,所有在地界的人、妖、兽,无一幸免,或许你们凶兽勉强能抵抗那股强大压力,可是你们同样也会失去生存的地盘.” “天塌下来,凭什么只叫月读一个人去扛?!” “因为天山便是天尊,天尊便是天山,除他之外,没有人能代替他肩负撑天之责。” “……天山就是月读?”她怔然重复,“这整座山,是月读?” “天尊与天山脉脉相连的时间已不可考,但那是一段很长的岁月。”甚至比他武罗成仙时还要更早。“天尊的仙寿和法力都是守护撑天之柱的唯一人选,他与天山山柱合为一体,天山凭藉着天尊之力,屹立不摇了千万年,直至方才。”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撑天之柱,什么唯一人选,什么合为一体,我半个字也听不懂!我只知道月读化成了光,窜进天山之中,再也看不见他!”穷奇压根没有耐心听完武罗的话,她只想知道现在要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把月读从天山中“挖”出来! “天尊一直是个无私之人,他从不曾为了某人某事而放下自己肩负的重责大任,他知道他不能离开天山太久,第一次,他为你,在饕餮胃里停留数十日,第二次,他仍是为你,耗费仙力,将应该还得等上千万年才有重聚能力的你加速收齐,并在你凝形重生的谷豁里数百年不离不走。”武罗无视穷奇的心急跳脚,粗犷的嗓缓而慢,慢而坚定。 “他在饕餮胃里停留才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替神天愚拿回羽衣。 “天尊算出你有此劫,你去阻止饕餮施展逆行之术时,将会被愤怒的饕餮吃下,若只有你一人被饕餮吃进胃里。你以为你出得来吗?天尊去擒聋蚯不过是“顺道”,去将你带离饕餮大胃才是本意。” 她不知道!这一件事月读没说、没邀功,甚至珍珠也没传达出来,她完全不知道!他让她以为他只在意天愚那袭珍贵羽衣,拎她离开饕餮大胃是随手做来的小事。 他老是这样! 那张没有表情的神颜,不会大笑,不会大怒,总让人看不出情绪波动,明明做了那么多,却从不挂在嘴上. 穷奇必须深深吸气才会记得自己还得呼吸,她的不自觉地发颤,武罗还说了好多好多,说着月读犯下的错,便是产生了神所不该有的私情,眷上一只凶兽而忘却本职,导致天山塌毁速度加剧,说着月读与天山存亡与共;说着月读舍身护天山,等同于护下世间千万亿性命;说着天若塌下来,世间将会如何毁坏殆尽…… 她不懂! 那样很伟大吗? 那样很值得歌功颂德吗? 那样就能得到众人的磕头膜拜吗?! 她永远也不会懂! 她只知道她生气、她难过、她舍不得呀! 月读是天人,他有天人的职责,他被世人尊崇着,但对她而言,他单纯只是一个可以爱也好想爱的男人。 他肩上驮负着沉重的苍穹蓝天,无人能分担…… “开什么玩笑……开什么玩笑!被这么重的东西压着,谁受得了?而且他这辈子就只能这样扛着天,扛着你们这群神族,当你们在上头听仙乐唱仙曲时,他得撑着不让你们掉下来压死地界人妖兽……这到底是开什么玩笑?”穷奇咆哮大嚷,对着武罗发火。 武罗无言以对。仙尊要求所有天人都不能出手干预月读与天山之事的理由,他不明白。 她瞪着他,吐纳声浓重而急促,眸里闪着怒焰。 未了,她先开口,一字一字,咬着牙关,说得愤恨。 “既然如此,我把“天”给打得远远的——” 四凶再次聚首,距离上一回,已是几百年前穷奇未殡灭时的事. 饕餮嘴里塞着包子,手里还端着咸粥,穷奇咻的宛如一阵火红飓风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愣得连咀嚼也哈忘了。 “穷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再度凝聚闱息成形!好久不见哦!”回过神的饕餮,塞鼓鼓的颊畔浮现出可爱小酒窝,硬从食物堆里挤出老友久违重逢的含糊寒暄。 穷奇一点也不热络,扯着她的手腕,来匆匆去匆匆,一旋身,三人消失在空中!!饕餮没忘记要拉着刀屠一块儿。等挪栘的法术停止,穷奇与饕餮、刀屠落在结满仙佻的玉林里。 饕餮的注意力马上从老友重逢的喜悦移转到饱满迷人的香桃子上,急急叫刀屠也快帮忙多采几颗。 一株巨大黑桃树底下,衣着素雅净白的秀致女子,膝上枕着好梦正甜的凶兽檮杌,他一手佣懒地摊在草地上,另一手仍霸道地缠在白衣女子柔荑间不松开。 白衣女子轻摇檮杌,嗓音软软的,“檮杌,好像是你朋友来找你。” “朋友?我没有那种东西。”他连眸也没张. “但是她们走过来了……”白衣女子话还没来得及说齐,穷奇腕上艳红的纱绸已经缠上檮杌手臂,檮杌瞠目正欲反击,穷奇又施行挪移咒,五条身影——檮杌到死也不会放开上官白玉——在玉林桃树间失去踪影。 最后,一整串粽子般的入落在山林深处的飞雾流泉前,迎接着他们的,是活色生香的旖旎调情。缠绵的男女,吻得难分难舍。 “唷,没机会吃到的九尾白狐,你还是一身这么雪白细嫩呀!”对食物总是敏锐的饕餮,好眼力远远就看见交缠在波澜里的两具赤裸身躯,白的那具是看来绵软好吃的小狐妖百媚,深麦色那具口感和外观稍嫌粗硬的,便是另一只凶兽,浑沌。 “该死——”浑沌使力拍击泉面,漫天水花喷溅而起.无数水滴化为珠帘,遮蔽掉所有人视线,待水珠子一颗一颗落回泉面,怒气冲冲的浑沌拉起被狐毛衣包裹得妥妥当当的百媚杀过来! “你们到这里干什么?刚刚谁给我看到她的身体了?谁看到了?”浑沌乌黑爪子利森森地亮出来,谁敢举手就挖掉那个人的眼珠子! “我也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檮杌凛眸,扯断缠在臂膀间的红绸,冷觑穷奇。 穷奇也不扭捏迂回,伸手遥指天山。“你们都瞧见了吧,天,倾了一边。” “瞧是瞧见了,那又如何?”饕餮啃着从玉林摸来的仙桃。天幕的变化,她与浑沌、檮杌早有察觉,但不认为是啥重要大事,天歪一边就歪一边呀,她还不是饭照吃、觉照睡,没有任何差别。 “天倾了一边这种事,有神族那群家伙会去管,不干我们凶兽的事。”浑沌嗤声,“你去找月读呀,他管最多了。” 穷奇听见月读的名字,双拳紧了紧,红唇抿成一条缝,她深呼吸,不理会浑沌的尖酸言语,冷静之后说道:“我们出力把天给打回去。” 第26章 “喏,小刀,给你吃一口。”饕餮喂完她依偎着的刀屠,吮吮沾满桃汁的手指,才有空回答穷奇,而浑沌与檮杌的表情根本就是对穷奇说的那十个字不屑至极.“把天给打回去?” “对。” “吃鲍撑着。”檮杌准备要回去了,牵起上官白玉,与穷奇擦肩而过。 “天若塌下来,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就会被压碎。”穷奇又说。 “呀?真的假的?”百媚惊呼,一脸惶然,急忙拍拍浑沌。“她说天塌下来会压碎我们耶!” “笨蛋才相信这种话。”浑沌冷笑,马上看见百媚嘟趄红通通的唇。 “你骂我笨蛋!” “我哪时骂你了?” “刚刚!你说笨蛋才相信,可我就是相信了啦!”而且她还吓了好大一跳! “就算你是笨蛋你有什么好不高兴?我觉得爱上笨蛋的我才更可怜好不好.”浑沌小声嘀咕,这句话当然不能直接说出口,否则他会没有好日子可过,百媚不理会他,比天塌下来还惨。 “檮杌,先等等好吗?我觉得……这姑娘好似有话藏着没说。”上官白玉是这群妖物中最最心细的一位,她的气息与他们格格不入,也没有他们的强大妖力,却有清证明亮的眸光,让穷奇想起同样拥有这种眸色的月读。 她曾听说檮杌带走月读亲妹无瑕天女的转世,就是眼前这一个吗? 与她当年见过的无瑕天女模样不同,没有她身为天女时的美丽清致,可身上的祥和气味竟然丝毫未减。 檮杌即便不想停步,也被上官白玉这声“等等”给顿住步伐.不甘不愿地停下. “姑娘,你可以继续说下去。”上官白玉温柔地对穷奇道。 穷奇本来没打算说出月读与天山主事,她只想要商借其他三只凶兽的力量来将天幕打回去,若让他们知道她是为了帮月读,他们决计不会爽快同意,凶兽与神,原本就是死对头,更何况月读曾与凶兽有嫌隙…… 她一定是失心疯了,才会在上官白玉如此宁静的澄眸中娓娓道出始末。 “月读他……为了撑住那片天,将自己和天山融在一块儿,现在他等于是动弹不得,只有帮他把天幕打走,他才有可能离开天山,不用再苦苦支撑着天。”穷奇努力不让声音听起来颤抖及害怕。 天知道她必须耗费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平稳地说完这几句话。 “这不是很好吗?有人撑着天嘛,这样天就不会垮下来,我们只要悠悠哉哉过我们快乐的生活就好.”浑沌凉凉地说着,勾着百媚的纤腰,佣懒坐下。 “凶兽去帮神族把天幕打走?会变成众妖间耻笑的糗事耶。”饕餮也一副意兴阑珊。她是不讨厌月读啦,只是千万年来从没听说过凶兽和神族站在同一边这般荒谬之事。 檮杌则是连应声都嫌懒,想当然耳.他的答案不会是“好,我帮你”。 “如果是我求你们呢?我求你们把力量借我,我也能像浑沌一样,付出任何代价来跟你们交换条件呀!”穷奇不死心地想说服三只凶兽,她奔至饕餮和檮杌面前,指着自己尖嚷道:“你要吃我的身体吗?你要我的一魂两魄吗?全拿去没关系呀!” “你的魂魄对我来讲只是占空间的累赘。”檮杌不要。 “上回把你吃到肚里,我的下场多惨,胃差点被你踢坏……”饕餮也不敢领教,她虽然爱吃,却还是会挑食的。 “那你们到底要怎样才愿意帮我把月读救出来?”她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想,也没有谁能同她商量对策,以前遇上难题,只要去找月读就行了,他是无所不能的天人…… 就算是自私的只为了你一个人,我也会撑下它。 可是她不要他这样子呀! 活在这种庇护底下,她还是觉得寂寞、觉得孤单、觉得无所适从呀! “月读……是我兄长吧?”上官白玉对前世没有半分记忆,却曾见过那位白发高洁的亲兄长。 他为了让她避开魂飞魄散的死劫,出现在她面前,希望说服她与他回归天职,虽然她并未随月读而去,也如他所预言地化为虚无缥缈,最后是依赖檮杌的不愿放弃及月读的泄漏天机才寻得一丝生机,对这名兄长,她既陌生,却又熟悉。 “嗯。”穷奇点头。 “檮杌……”上官白玉转向身后檮杌,只淡淡喊了他的名,檮杌立刻堆起满脸无奈。 “我知道,他是你兄长,他还帮过我们——我才不承认哩,他不过是给我一颗定魂珠而已好不好。”后头那句纯属咕哝。 虽不愿承认,但若非月读,他恐怕到现在还像只无头苍蝇在寻找着救回白玉的方法,说不定,至今仍是孤孤单单一人,独活在世间,没有白玉陪在他身旁…… “檮杌答应帮你。”上官白玉轻轻对穷奇笑道,看见穷奇双眸里闪着激动。 “饕餮也答应帮你.”自始至终一路沉默的刀屠也站出来。 “咦?我哪时说过了?”饕餮傻愣愣的模样好不可爱,鼓鼓的双颊底下塞着满满一嘴的桃子肉。 “神月读没跟你计较你吃下他的这件事,更没有打破你的肚子出来,你至少心存感激些.”像他,就对这事儿感激得无以为报,那几十日里,夜夜提心吊胆,多害怕她会被开膛破肚,幸好月读没有伤她,仅仅没收了逆行之术的吟法,她还能好吃好睡好快乐,他也还能拥有她,光凭这一点,他没有理由不替饕餮应允帮忙。 “可是帮穷奇的忙,很累耶……肚子会饿很快……”她只要一出劳力,方才吃下去的食物就会消化得飞快。 “回去我让你连吃三天三夜。”刀屠指的是连着三天三夜灶不熄火,她想吃哪道菜,他就端哪道菜出来。 ““你”让我连吃三天三夜?”饕餮瞬间圆眼亮晶晶。她脑子里想的却是大床之上,痛痛快快的汗水淋漓。这个好这个好,这个好吸引人哦! “没节操的两只凶兽.”浑沌用鄙夷的眼光投向饕餮及檮杌,唇畔一抹嘲弄非常明显。“随随便便就同意要出手帮神族?” 他冷笑着,摆摆手,续道:“别看我。我不可能出手帮助一个把我关上几千年,又把百媚囚进净化石里的冷血家伙,想都甭想。” 浑沌和月读的仇结得多大,在场几只凶兽都心知肚明.浑沌是多高傲的兽,吃过月读手里的亏,要他拥有以德报怨的美德?下辈子吧! “浑沌……你就当做是帮我,这样也不行?”穷奇软着声,只差没跪下哀求他了。 “只要是扯上月读,就没啥好谈。而且——老实说,我非常期待看到月读被塌下来的天给压成柿饼的惨况!”哈哈哈哈…… 浑沌邪气地仰天长笑,笑得穷奇近乎绝望。 她早就知道浑沌不会轻易伸出援手,浑沌仇视月读,几乎恨他入骨,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若没有浑沌的力量,三只凶兽,能打回天幕吗? 绝望中,光明探出头来. “他不帮,我帮你好了啦。”银钤似的嗓,好轻快地说——这种调调,浑沌太熟悉了,每回他准备大快朵颐吃下人类闇息时,就会有某只家伙也以这般愉快活泼的声音,多事地跳出来替他毁掉那些甜美迷人的阴霾气息,还一脸阳光灿烂地讨着要他夸奖! “你给我——”浑沌龇牙咧嘴的模样煞是吓人,偏偏他谁都吓得着,就是吓不到小狐妖百媚。 “虽然我不是你们凶兽那一挂力量变态的大妖怪,但现在的我已经算是大狐妖一只,把天打回去这种事,我应该做得到啦!”百媚好豪气,当年浅浅道行的小狐妖在数百年修练后,也是会成长呢! “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浑沌还在沉狺。 “就让我出出力吧.”百媚直接拉着穷奇的手,一副好姊妹的态度,毫无心眼的单纯,数百年来皆未曾改变,即便跟在凶兽浑沌身边许久,吃过他口水无数,仍没学到浑沌的坏心眼。 “你不要以为你用这招就能逼我变相地出手帮穷奇——”他浑沌绝不会变成女人手中的绕指柔,任由她搓圆捏扁! “谁要你帮忙了?你在一旁看着我出锋头就好!”百媚对他嗤哼,可爱的小鼻皱了皱。 浑沌为之气结.好,说得这般有气魄,他就看看这只小蠢狐能多出风头! “你打算如何做呢?”上官白玉问着穷奇。 穷奇虽然对百媚的力量抱持怀疑,然而此时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我想,从天的四个极端之角,使力出击,将下沉的天幕打回上面去。” “可行吗?”上官白玉觉得夸张。 天,能打回去? 但在这群凶兽之中生活久了,她见识过太多化不可能为可能之事。 “我不知道……”穷奇脸色微黯。“我不知道……”她只能喃喃重复这四字。 她不知道该如何做.也不知道做了是否会有成效。 她只知道……她不允许那般沉的重担,压在月读身上! 他独自一个,她要帮他,她不能像他那样化为光、化为云、化为雾地镇守天山,她只能用自己所拥有的蛮横妖力,做她能做的事! “这一打,会不会把天幕打回神族天界去,直接将他们家的地板和屋梁黏在一块儿?”饕餮开始觉得有趣,兴奋地摩拳擦掌。 “我在西方,饕餮在东方,檮杌在南方,北方就让小狐妖去.”以目前天朝南边倾斜的角度,力量最大的檮杌负担最沉重的南方之角,而力量微小的小狐妖,以最不吃力的北方之角比较适合。 第27章 “啐,麻烦。”檮杌口中抱怨,下一瞬,化为黑光,搂着上官白玉往极南方向驰去. “东方是吗?交给我.”饕餮缠着刀屠.也走了。 “那我去北边罗.”百媚站起来.浑沌还在赌气,别过头不看她,她朝穷奇耸耸肩,化身白光,飞向极北之角。 那道白光,飞得歪歪斜斜,中途还得坠下,稍稍休息,然后才再继续飞. “她撑不住的,天的重量,会压碎她。”穷奇意有所指地对浑沌说,不待浑沌回嘴,她化身红光,奔往极西之角,徒剩气闷的浑沌留在原地。 他绝不会出手,绝不可能帮忙月读,那只他最刺眼的仇人。 他双掌交叠在脑后,往后头巨岩上躺,打算痛快地睡上一场午觉,管他们其他三只凶兽……外加一只小狐在瞎忙什么。 咻! 是穷奇发出的信号. 接着,四个极端之角窜上擎天光柱,南方的黑光夹带暗红火星,声势逼人,出自于檮杌;东方的金光闪闪烁烁,好似节庆花火,自然是爱玩的饕餮:西方艳红炫目的激光,是穷奇倾尽全力的妖力;北方…… 北方光柱连天的边际都没碰到,才一半便夭折,光柱更是细得比绣花针还营养下良! 轰隆隆—— 天幕被三道妖力击中,原本往南倾斜的角度,产生偏向,东南西方的冲击,使得天幕完全倾向北边,沉了好大一边。 浑沌双眼紧闭,额上的第三只眼却瞠得极大,将天幕变化全看在眼底。 轰隆隆隆隆—— “该死……”浑沌咬着咒骂,青筋一条一条又一条爬满额际。“该死!” 他三目暴瞠,黑袍拂扬,健躯瞬间挪栘,比光更快.教人看不清他的去向. 下一个眨眼,北方猛烈冲上火柱,与东南西三方的力量相抗,倾斜的天幕改变了轨迹,方才朝北边倾沉的角度越来越小、越来越平衡,直到东南西北四方达到平衡。 轰隆! 大片澄蓝的天,被四道蛮横霸道的力量往上推去,拉开与支撑着它的天山中间之距。 那片天,映在穷奇眼中,变得遥不可及,她的双臂举得好高好高,掌心击出的妖红法力几乎快要震碎她,天,有多沉重,她的手臂用强烈颤抖在告诉她,而月读驮负着的,是比这样更沉四倍之重! 思及此.她冲喉发出兽般的狺吼。 她的力量不及浑沌和檮杌,曾经散尽闇息而死亡,再重生,她的妖力更是不比先前强烈,但她的决心澎湃,支撑她的身躯和意识. 天幕的四个极角被推离到数万里之上,震落些许的天之碎片,紧接着又传来卡闩的啪声. 四道妖光同时消失,而天,没有沉下来。 “嘿嘿嘿,打到屋顶了吧!”东方传来哇哈哈的夸张笑声。“小刀,快点快点快点,回去大玩三天三夜!”等不及了啦! “……浪费我的时间,回去了。”南方只撂下短短几字冷嗤。 “你这只没长脑的臭小狐!不是撂话撂得很响亮吗?!不是要我看你出锋头吗?!不是自夸是只大狐妖吗?!”北方,咆哮声无敌巨大. “浑沌!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还有狗腿的谄媚啾吻声. 西方,长发在漫天风沙里扬舞的穷奇,面向天山,撕扯着喉,放声大哭.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怎么不可能,你在数千万年前,便预见了它,不足吗? 仙尊……那应该只是梦呀. 孩子,神,是不会作梦的。 那若非梦境,我所预见的未来,应该是天山倾倒,天幕塌落,地界因而完全灭亡。 只有这一个吗?你预见的,只有这一个未来吗?你不是曾告诉我.你还作过另一个模糊的预知梦,不是吗? 另一个……是呀,还有另一个,但它太荒谬,我没有办法将它当真,它是不可能会发生之事…… 它,已经发生了,四凶齐力,将天给推远数万里,四凶,救了地界.你作的两个预知梦,都是未来将会发生之事,你所选择的道路,决定了地界以及自己的宿命.孩子,你一直是“因”呀,明白吗? 我是“因”? 你因嫉恶如仇,将凶兽浑沌囚入钢石,其果便是浑沌遇见解咒的小狐妖,否则以他俩的道行,高傲的凶兽,岂会珍视一只道行浅浅的小狐妖?他与她,连相遇都不会,更不可能相恋。 你又因怜惜亲妹无瑕命运,泄予天机,让檮杌得以收集无瑕散魂,不仅改变无瑕魄灭之未来,也改变了檮杌冷硬倨傲的凶性,其果便是凶兽檮杌不再不受任何人劝解,他的心,柔软起来。 你还因待凶兽饕餮宽容,不惩治其再三胡乱施行逆行之术的行径,其果便是饕餮能获所爱,也受所爱所管,放肆行为收敛许多许多。 你更因心系穷奇,为她不惜抛弃神职,你倾仙力助她凝形、助她重生,她回报给你的,是加倍的感情,你因她而甘愿以身撑下天幕.她为你,更愿将天给打飞,你与她,真是有趣. 虽然你之于四凶,并不是最主要的“因”,但无法反驳的是,你确实影响着未来,没有你做的,敌视你的浑沌决计不会出手,骄傲的檮杌也不可能相助,贪玩的饕餮又岂会听龙飞刀的劝说而出力帮忙,注定遭逢死劫的穷奇更加不会。 但仙尊……我做的,并不纯粹全是为了世间万物,我甚至在那一瞬间涌现的念头,只有她一个人,那般自私的,就只想保护她一个人. 又何妨呢?我相信,她在攻击天幕时,脑子里所想的,也不是拯救世间万物,也单单只有你一个。 误打误撞成就一件好事,它就是一件好事,不会因而折损掉它本身的价值,不走吗? 然而我认为这样的我,失去仙格,我已经没有资格再称为仙人. 没错,孩子,这点,我同意。 请仙尊撤除我的仙籍。 ……你真的有此觉悟? 是. 当个小小山神呢?天山被你的灵气包覆数千万年,已经容不得其他天人了吧,它现在也撑不住天,不再是重要的撑天之柱,以后,说不定有更多妖邪想入侵,上头的凤凰也得有人看顾,被饕餮全吃光怎得了……孩子,你怎么说? 我不确定现在的我,是否连小小山神也无法做好。 你可以的,孩子,你可以的。 即使,我的心里占满了她?即使,我可能无法像爱她一样去珍爱山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朵花?天山是否会因我的私心而步入毁灭? 这答案,你何不自己去找呢? 孩子。 她来了。 你去吧,从驮负天山的重担中,解脱吧…… “月读——” 月读被这世上最响亮悦耳的声音所唤醒。 他张开双眼,看见穷奇飞奔而来,早已化为光和云雾的双臂使劲费力地穿透层层岩石、棵棵巨松、滴滴泉水,延伸、堆叠、纠结再凝形,化为肉,化为肤,化为强而有力的臂膀。 他渴望碰触到她,他渴望将她揽入怀中,渴望,加快了与山林树草石水融合的身躯挣脱的速度。 穷奇儍愣愣地顿在原地,眼泪大把大把往红红眼眶外泼洒,双掌捂住因吃惊而迟迟无法合上的嘴儿,滚在喉问的,是哽咽。 直到他展臂将她抱在怀里.扎扎实实的拥抱、温热平稳的气息,让她又哭又笑又叫又跳,恶狠狠地反抱紧他,红艳的唇,印上他的。 她与他,都没有人分心去注意—— 天山,开满鲜丽的荆篱花,那株曾经突兀孤单,且不属于此地的花儿,坚强地落地生根.开得怡然自得. 尾声 四凶聚首,只做坏事,不行善事。 那日,四凶出手袭击天幕,被视为向神族宣战,何其的大逆不道,他们在神界众天人眼中,再记上一笔不可饶恕的恶行——但对于一整本罚恶册上全写满“坏坏坏坏”的凶兽来说,多一笔少一笔皆无关痛痒,他们的日子,同样悠哉。 天庭大乱。 通往天界的一万六千六百六十六阶神梯,被直接压缩成六阶,多跨两步就能到达,玉瑶池还直接被推挤到了圣殿旁边哩。 天人们忙于整治被四凶弄乱的景致.当时阻止众仙出手制止四凶击天的仙尊拈胡轻笑,对此后果,乐观其成,或者该说,这结果,已然在弛指节间预测出来。 地界平空多出一大截空间,与天。拉得更远,空气,似乎变得更新鲜。 天山,无法再支撑天幕,即便它再高,也托不着天。 原先无可侵犯的至高地位,突然变得和旁侧小山没啥差别,充其量就是一座高了点的大山,如此而已。 天山之神,月读,当年喊起来响当当的名号,如今也变得平易近人。 “群山之首,日天山,终年光明无夜,云雾涌生,为撑天之柱,邪气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华草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日玄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光,生慈悲—— 一大群鼠精,又在洞穴里瞎起哄,瘦鼠精拈着鼠须,摇头晃脑。 “天山才不是群山之首!” “天山也不是撑天之柱啦!” “天山早就有日出日落啦!” 群起嘘之,吱吱声此起彼落。 “天山现在好热闹!小妖小怪也能上天山去玩!” “天山开满漂亮的花!红的黄的紫的七彩的,好大一片哦!” “天山不再让人敬而远之!” 第28章 “天山有美丽的天女啦!” “才不是天女,是凶兽!天山有凶兽!美丽的凶兽!” 嘘声之后,是热烈的讨论,上回它们整批鼠儿带着松果,跑天山一趟.那座千万年来不容小妖物跨越半步的神山,景色优美,如诗如画,树上果实饱满甜美,涧里溪水清凉润喉,就连飞在山腰的鸟儿也比其他山里来得肥大健硕,重点是,天山有只容貌极美的凶兽穷奇,她光是佣懒的躺在花丛里午憩,也美得令人屏息. 肥鼠精戴上染黑的黑须,以唾液在额心点一点,黏上小碎石,一步一娉婷,一步一摇曳,鼠臀左晃晃右摇摇,突地一个侧身卧躺,撩人地舞动手中那袭破红布. “美丽的凶兽!美丽的凶兽!”众鼠精欢呼。 另一只上回扮天山之神被围殴的鼠精也粉墨登场,鼠爪撩拨乳白色果须,缓缓走近扮美丽凶兽的肥鼠精,忠实呈现当日见到的情况—— 两只鼠儿,嘴凑着嘴,啾啾啾啾。 鼠精又吟起那歌谣—— 昔群山之首,曰天山,云雾涌生,曾为撑天之柱。其上多金、玉,华苹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甲百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 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凶兽穷奇相伴,性慈悲—— 番外【神月读前卷】 匀致的玲珑娇躯,如山峦凹凸起伏,酥胸饱满坚挺,纤腰滑腻软绵,修长腿儿雪白如玉,丰盈红唇轻轻在耳边吐着芬芳馨香,葱白十指滑过胸口,它的撩拨点火,停留在它到过的每寸肌肤,嫩红色里藏着一对可爱小虎牙,亮着珍珠色泽,当它顽皮地啃咬耳垂,又麻又痒的小小搔痛。显得微不足道。 鬈着的黑发,好长好长地流泄开来,掩住巴掌大的小脸及赤裸身躯,隐隐约约,他看见光洁额心上有道小小的耀眼光芒在反射,丰唇边含有一抹媚笑.逼他吞咽下口腔内泛滥的唾。 裸着的臂,交叠在他颈后.十指也不曾歇手,染着花红色的长指甲,轻耙过他的背脊,让他震颤,像百万只蚁爬过,搔痒着心、搔痒。 长而细的腿,跨在他腰际,若有,似无,挑战他的忍耐力。 她是谁? 为什么让他无法克制地将双掌及嘴唇印在她身上每一寸? 为什么让他火热得好似要燃烧起来,身体绷得如此疼痛? 当她安抚似地将嘴儿送到他唇边,他近乎饥渴地它,它好甜、好软,比蜜香,比云绵,勾引他深凿,而她,也像欢迎似地为他敞开一切,毫无保留. 他仍旧不知道她是谁.即使两人的行径已经如此亲密放纵,肢体交缠着,互染体温与汗水。 伹地认识他,漂亮的嘴儿喊的全是他的名. 他想问她是谁,强迫自己停下亲吻她的孟浪之举。想让嘴空出来问她名字,但他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他急于探索她的身躯,快意,欢愉,喟叹,如海潮席卷.他膜拜,崇敬,如吻神足地允满爱意,她每一寸芬芳,他吻得好珍惜,因为她是如此得之不易,如此令他眷恋…… 月读。她喊着,媚眸含波,既水灿.也迷蒙;既妖艳,也纯真。区区两字,摧毁掉他的冷静,他撷取了身下这具柔媚娇躯,以一个男人爱女人的方式,她弓起背脊,仰高细颈,脚趾蜷曲,攀附在他双臂上的十指深深陷入其间. 美丽的女人,可爱的女人.教他心系的女人…… 她喘息着,娇嗓凌乱而急促。 月读,月读,月读……一声又一声,她的叫喊,混着悦耳的钤铛,来自她的踝上,金色的钤,小巧成串,在翻云覆雨的狂欢奔驰之下,急急摇晃,清响玎玎。 我爱你…… 他被自己的回应所惊醒,黑眸睁得圆大,微张的嘴气喘吁吁,好似就在刚才,他才经历一场最激烈的烈火欢爱。 梦…… 春梦…… 他竟然作了一场春梦?! 月读从木杨上坐直身,一头墨黑长发沾黏在薄薄汗湿的双颊,他伸手拭汗,左右两侧的小木杨里,三位师兄仍睡得香沉。 他放轻动作,下榻,套鞋,步出微暗的寝房。往流泉那儿去,脑子里还残存着梦的片段,他甩头,想将不洁的思想和双颊的臊红甩掉,步入流泉之中,让冷凉的泉冲洗他的燠热。 不曾哪,刚成修仙的他从不曾作过那样的梦,如此的放肆、如此的狂野. 他的修行还不够,才会…… “这么早便开始修练?”仙尊来到流泉旁的石上。 “仙尊.”满身水湿的月读要起身行礼,仙尊示意他不用。 “你已经修练得很勤快,何不同师兄们一样,睡饱了更有精气神?” “……不瞒仙尊,弟子又作梦。”月读是个不擅说谎的孩子,十三岁的容貌,虽可见其稳重,却仍有浓浓稚气。 “又是你之前梦见的天山倒塌、天坠地界,或是另一个天幕被打飞?” “不是……”有些难以启齿,月读颜面微红。“弟子犯了色戒,竟在夜里发了淫秽之梦。”虽然是在梦里,仍是修行大忌。 “我说过,神是不会作梦,你眼中所见,是未来将会发生之事。”仙尊脸上完全没有愠色,仍是慈祥和蔼。 “不可能……我不可能像梦里那般……”月读立即摇头否定。他不相信梦中之人是他,他的性子清浅,情绪更是内敛,那样炙热疯狂的戚情,他不会有,也不该会有,绝不可能。 “你是所有修仙中灵动最强的孩子,你所能掐算的未来,超过你所有师兄太多太多,有些未来远在千万年之后,你无法肯定它发生之日,但它以梦境显现在你眼前,你可以抗拒它,也可以改变它,但是,别急着否定它。” “这太荒谬,仙尊——” “孩子,它是你的未来,还是你的梦境,你总有一日会知道。” “是梦境。”年纪尚轻的月读还在坚持,青涩的少年,老成的口吻。 仙尊呵呵直笑,不与他争辩。 梦境? 未来? 你说呢。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