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冠》 阿索太太和她的朋友们 礼拜日晚上四点二十,阿索太太从马车上跳下来,她瞧起来并不经常做这样的活动,不然也不会很滑稽地在雪地上趔趄了一下,然后推开车夫的手,迈上教堂的台阶。 教会的活动已经开始了,有乐队在上面弹唱,歌词似乎是为远方的战士祈福,有女孩子在下面哽咽了,又悄悄抹了抹眼角。 阿索太太在一处空位落座,她来得晚了,错过了她平日里聚在一起的小姐妹。这些见利忘友的太太们这会颇热切地聚集在前排,阿索太太眯了眯眼睛,被那人发上的红宝石晃了眼睛,便皱着眉头撇过头。 她眼神不大好,又很好奇是什么人物,大驾光临这座小教堂里。 阿索太太往左边侧了侧,她方才就知道旁边坐的是嘴巴最大的芒利夫人,可她真想装作没看见她。 芒利夫人的话太多了,太多了,她总有法子把话题扯到她没用的弟弟和偏心的父母上面,阿索太太真不想招惹她。 都怪下午军队里来的那封信,她拧了拧眉头。 芒利夫人果然便原谅了阿索方才装作没瞧见她,这会恰好是一段低沉的吟唱,她便竹筒倒豆子个痛快, “是希雅公主,来为战士们祈祷的。” 阿索太太的眼睛转了转,发出一声意味深长地叹息,果然芒利夫人便没有疲倦地絮絮叨叨起来, “一个西葡星的公主,信了新教,却还是穿得这样花枝招展的。” 她是说希雅公主无论何时何地都方方正正地顶着各类价值连城的王冠,连身上的礼服裙都保留了西葡星球追求奢华繁复的风格,这会出现在这座简约木质的新教教堂里,大约有一些过分其实的隆重,让芒利夫人快要遮掩不住自己眼里的艳羡和嫉妒, “可要我说,她可是王朝唯一的公主,你也知道,陛下没有女儿,也只有那么一个哥哥,这些年将她养到身边,除了王后的那一份,什么好东西不是给她的?” 说到这里,芒利夫人压低了声线, “可她也太爱钱了,她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再给她的王冠加几块蓝宝石?不合规制呀阿索太太!” 阿索太太克制地点了点头,当她听到芒利夫人开始抱怨自己用田产贷了希雅公主3万索,刚刚逾期了几个星期便要被人拿去抵债了,阿索太太终于忍不住,趁着颂歌的最后一个音节,站起来, “好了芒利太太,是自己要贷款的,”她冲芒利太太下巴那处肥肉努了努嘴,“你要真是觉得不公平,希雅公主就在那里,你去求一求?” 颂歌间隙的休息,参与祈祷的太太小姐们,便可以走动走动,去一旁的桌子上拿一些水果和点心。有一个叉着布朗尼的太太同希雅公主开玩笑, “谢天谢地殿下!如果是一百年前,我们可得在木头椅子上坐一整天,若再能加几块木头,让我们扭一扭,动一动身子,那可是天大的恩惠呢!” 她说的是新教之前的音兰教,曾经王朝的国教,以严苛的教法闻名,如今却渐渐式微了,王朝下的几个星球,便只有西葡星球,和少数西葡的周边星球保留这样的宗教。 便连西葡星球唯一的继承人,希雅公主,十二岁那年也在王朝的首都,维斯敦,改信了新教。 音兰教的衰落可见一斑。 可不代表在希雅面前说这些不是一种冒犯,一个客居维斯敦的的西葡公主,参与的宗教活动总会被人打上某种新教胜利的标签,代表一种新兴教义的正当性,希雅公主点了点头,还没有发话,阿索太太从簇拥着她的太太们的肥屁股里钻出来,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水,清了清嗓子,直起腰道, “殿下,你听说了?蓝星的战役彻底胜利了,大军已经在回朝的路上了!” 相比周遭太太们骤然间的欢呼和雀跃,希雅瞧起来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结果,只是冲她点了点头,“是么阿索太太,你弟弟的消息?” 阿索太太可不算什么大人物,不然也不会连教堂前排的位子都保不住,听到希雅公主对阿索家的职位十分清楚,阿索太太在周围夫人们狐疑的打量里挺了挺身子, “是的殿下,陛下刚刚下达的消息,维斯敦为将战争的胜利举办庆典,我的弟弟奥索已经在往蓝星传递消息了!” 尽管如此,在喜极而泣的太太小姐之间,希雅公主的镇静好像对这个消息早有耳闻一般,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可是怎么会呢?由于战事紧张,蓝星和维斯敦的通讯只有陛下亲信的一条线路,而希雅公主,阿索太太想起几年前大战爆发前的那一幕,和她今天特地参加教堂为战士祈祷的活动,心里突然有一些不确定。 犹疑间希雅公主已经举起杯子,向一群抹着眼泪的夫人小姐们高声道, “为王朝的胜利!” 阿索太太回神,她的声音瞬间淹没在激动的欢呼里, “为王朝的胜利!” 遥远的马尔多纳星球。 淅淅沥沥的小雨连绵不绝,兰泽尔对这闷热潮湿的星球厌烦至极,大军在这里耽搁的够久了,一开始只是简单的修整,可从上上个星期开始,他的同僚斐迪南便开始以各种借口拖延回朝的进程。 从一开始“这里瓜肥果硕,战士们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到“我的腿被毒虫子叮咬了,许多战士也是,军医说了不能立即动身”,兰泽尔烦躁地将军靴迈进一团泥潭里,泥水四溅。 比起那些纨绔的贵族,斐迪南已经算是个难得体面勇武的男爵,在战场上的果决睿智也没得说,饶是严苛谨慎如兰泽尔也尊敬他是个可信赖的战友,可他未免太容易被温柔乡裹挟了。 这次似乎更严重了一些。 军里都传言着斐迪南和种植园里年轻貌美的小寡妇,那个恭顺白净的女人似乎是被抛弃的庄园主旧妻,在这个雨季里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人生第二次机会――斐迪南,王朝的男爵,一个立了战功即将接受国王封赏的中校,他的前途不可限量。 于是这个古老家族的独子毫无节操地卷入了种植园的细腻缠绵里,兰泽尔已经许多日子没有看到他了,就算偶然遇见了,他也匆忙赶在“找军医看毒虫子”或者“肚子太饿需要大吃一顿”的路上。 兰泽尔在军帐里草拟给维斯敦的公文,希冀更高一级的施压,让他们早日离开马尔多纳。纵然他是军队的长官,斐迪南的身份让他成为和兰泽尔平级或者更高一级的存在。 尽管斐迪南只是个中校,可毕竟兰泽尔出身平民,没有任何爵位,除了陛下的口信,他并奈何不了斐迪南。 他因为焦急和烦躁皱起了眉头,直到军帐被人掀起,才警惕地抬头,是多日不见的斐迪南。 贵族先生瞧起来神清气爽,大概是在小寡妇那里身心愉悦,见到兰泽尔甚至颇轻佻地吹了个口哨,便开始熟悉的不修边幅的做派, “嘿,我的朋友。” 他可不算是斐迪南的朋友。 兰泽尔皱眉头。 然后比起从中尉一步一步靠军功爬到上校的兰泽尔,斐迪南优越的家境和顺遂的仕途让他乐于同任何人交朋友,更何况他总是自诩比旁人更了解兰泽尔一些,也许是因为同乡,更或许因为别的。比如现在,斐迪南促狭地冲上校先生挤眉弄眼, “你急着回维斯敦,被我耽误了,气坏了是不是?” 兰泽尔知道他在说什么,纵然他不喜欢斐迪南标榜是他知己好友的样子,还是一板一眼地回复他,“陛下的命令是五月之前抵达都城。” “得了吧,”斐迪南打断他,躺在一张木质的凉榻上,“你喜欢维斯敦,我可不喜欢,这么冷,就算有阳光,风一吹就阴森森的,连带着维斯敦的贵族小姐,”他冷笑了一声,“都披着一张地里面爬出来的死人脸,冰冷冷的。” 大约是兰泽尔面上的不愉快太明显了,斐迪南抬起头,冲他扬了扬眉毛,“当然了,除了那位小姐。” 他想到了别的,面色突然温柔起来,“可是夏罗提一点也不一样。” 素来洒脱的中校似乎有些苦涩,“你明白吗兰泽尔,如果我现在走了,我的生命里再不会有这样的女人了,这样温柔,水一样的,”他抬起头,目光游离,“只有这里有这样的女人,像帕帕雅果实一样甜美,你遇到过吗?兰泽尔?” 他当然遇到过。 兰泽尔的目光飘向窗外。 不是帕帕雅果实的甜腻,是青柠,带着少女的芬芳和青涩,像昨日雨后的第一朵山茶花,悸动和热情都还在他的呼吸间。 在山间随意搭起的帆布吊床,阳光从树林间透过撒到他们的头发上,他的少女懒洋洋地陷在吊床里,细腻的皮肤和微微翘起的乳尖在他的目光下轻微晃动。 兰泽尔的鼻息陷进她的颈窝里,少女的指尖点在他的额头,他听见她嘻嘻地笑,像开玩笑,又像是切实地感叹, “你真好看。” 兰泽尔握住她的手指,试探而不确信,“你没有见过我,怎么知道我好看呢?” 他笑了笑,似乎要逗她,将她压在身下, “万一我是个丑八怪呢?” 少女在他的亲吻里躲闪,一面咯咯地笑个不停, “不会的兰茨,你的脸一直在我的脑子里。” 一道闪电从天边掠过,惊醒了兰泽尔的旧梦。 已经许多年了,他好像还能听见她西葡的口音,因为初到维斯敦,总是将“兰茨”发得像“南茨”,可兰尔泽一点也不想纠正她。 他闭了闭眼睛。 希雅·克洛斯。 好想再听你叫一声我的名字。 当你的青梅竹马是个蠢货 维斯敦王宫这几日忙做了一团,大军即将回朝,这座巨大的王宫需要同时接待上千名军官和士兵,以示陛下对这场艰难胜利的重视。 往日里礼数周全的宫女也因为忙碌而双颊微红地快步在人群中穿梭,匆忙间眼睛瞥见了一双繁琐重工的象牙鞋底,忙向对方躬身行礼。 希雅的目光从慌张行礼的宫女身上掠过,投到不远处的阿索夫人。 阿索夫人也瞧见了她,臃肿的身子瞧起来有些惊慌,可还是面上挂了笑,向她走过去, “殿下来看望王后?” 阿索夫人近来身价大涨,传闻她已成了王后最亲近的贵妇人,再不是那个要从诸多官太太里钻出来,才能和希雅公主说声话的落魄贵族了。 这可是维斯敦,每个一时不得志的人,总有那么一两个小小的杀手锏,来帮助自己的家族翻身。 希雅瞥了一眼她耳朵上巨大的珍珠坠子,微微点了点头。 她面上还是传说中一样的冷淡倨傲,常常让贵妇人们一边小心惶恐,一面在背后怨声载道,可阿索夫人仍旧是笑呵呵地, “大军要回朝了,殿下要好好准备一下才是。” 公主的目光在阿索夫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阿索夫人却行了个礼,手搭上身旁的侍女,摇摇摆摆地向宫门走去了。 威伦公爵这几日脾气坏得很,连他最宠爱的情人也不敢近身。 都城里已经传得风风雨雨,威伦公爵的独子,斐迪南,迷上了开普敦一个种植园的年轻寡妇,直接放弃了随大军回朝,留在了开普敦的靡靡雨季里。 这让原本为儿子的军功沾沾自喜的威伦公爵气得跳脚。 他发去了无数封催促,斐迪南却置若罔闻,好容易几日前斐迪南回了信表示自己已经在快马加鞭地赶往都城,今天早晨却有人通报,蓝星归来的胜军已经抵达了维斯敦,即将参加王宫的盛典。 这里面自然不会有他的儿子斐迪南。 威伦先生不敢想象这会是他们家族如何可怕的污点,陛下又会如何看待这个不靠谱的年轻军官。 更何况,威伦先生原本就很忌惮军队里的新星,兰泽尔。他有预感,陛下在有意识地扶植这些平民出身的军官,这对他的家族来说,不是什么好的信号。 这会威伦公爵在王宫的会客室里等待,为自己稍后的会面打着腹稿,期待自己能帮儿子挽回一点颜面,有一个宫女为他上茶,威伦先生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些。 宫女低声透了一声口信,威伦先生顿时脸色煞白, “王后正在努力撮合兰泽尔和希雅公主。” 希雅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王后最早注意到她面色的苍白,有些狐疑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侍女,王后的母亲,菲比夫人,好像找到了更好的解释,捂着嘴笑道, “维斯敦的女孩儿都向殿下学习,对身材的管理严苛到了极点,可宴会马上要开始了,若为了腰线和身姿,体力不支可如何好呢?” 菲比夫人落了话,王后和一团贵妇人皆捂了扇子心照不宣地微笑,希雅的眉头皱了皱,抿了一口红茶,没有回话。 她从迈进来便感到一种密谋好的诡异氛围,若是往日她大约会警惕一些,可今日她整个人都比往日虚弱了许多,便连王后面上难以遮掩的胸有成竹,她也没有心思探究。 希雅倒确实比平日里还要瘦削许多,维斯敦以女子的纤腰为美,她这样出席晚上的宴会,不晓得要多少小姐们嫉恨。 希雅偏了偏眼睛,可她却不打算参加了。 也不在乎王后在密谋什么。 她的脑子里还是几日前让她坐立不安的那个消息,到了今天似乎所有的希冀都落了空,让她整个人失去了大半的气力。希雅垂眸,并没有心思理会王后和她身后几个贵妇人的一唱一和。 王后似乎提到了即将入住都城的上万名的将领和士兵,“维斯敦没有足够的地方容纳这么多士兵,公主可否为表率,打开家门,邀请浴血奋战的将领入住呢?” 希雅不置可否。 “我有许多宅子,叔母,”希雅喝了一口红茶,闭目凝神,却仍旧疲于应对这些,“如果有将领需要住处,我很乐意提供乡下的宅子,和我私人的马匹供他们使用。” 王后的脸色微微有一些难看,目光扫过周围的贵妇人,菲比夫人知趣地带着她们离开。 直到只剩她们两个,王朝最尊贵的女人清了清喉咙,“你知道这事关你的婚事,希雅,我们选了一个绝好的青年,可不是为了让你随便把他扔在乡下的哪个宅子里。” 她瞥见公主眼角轻微的不屑,放缓了声音, “不要总是这样抵触,希雅,你这个样子,你的叔叔也会很不高兴,多少给他一点面子。” 等希雅迈出了王后的宫殿,撞见了满面虚汗的威伦公爵,难得地,希雅面上带了微笑,冲他行礼。 由于过往的一些纠葛,希雅同国王与王后的关系并不亲密,却待威伦公爵亲厚有加,甚至在威伦公爵的几处资产陷入窘境时,慷慨施以援手,大约也因为希雅父母健在的时候,两家差一点有了一层娃娃亲。 说到这一层关系,威伦想起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就这样错过了举国最富有的公主,咬了咬牙根,又同公主行礼,又听见希雅问道, “斐迪南哥哥还好吗?” 她的声音带一些少女的体贴,让威伦想起希雅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第一次来到维斯敦,便总是追在斐迪南身后,甜甜地喊他“斐迪南哥哥”。 不管旁人怎么说,威伦公爵总觉得殿下对自己的儿子大约还是有一些情愫的,不论是青梅竹马的情谊,还是一个少女对哥哥的向往,原本他好好布局一番,会是一个对家族利好的姻缘。 威伦公爵吸了口气,可眼看要被兰泽尔那个臭小子截了胡。 终究是意难平,威伦公爵上前一步,“殿下,我听说了,他们要您邀请兰泽尔入住您的庄园?”他抬起眼,看到希雅面上的难堪,低下声线,“您要当心殿下!这些从沼泽地里爬起来的泥腿子,心眼多的很,他们为了上位可什么都做得出来!” 公主殿下似乎被他说动了,眸子闪了闪,低头道,“我明白公爵,我的庄园很大,并不会又什么交集。” 威伦公爵从这里面听出了一点保证,想起了殿下同威伦家族的一贯亲厚,终于定了定心,又寒暄了几句,瞥见远处王后的人经过,便行了礼离开。 望向威伦公爵颤巍巍的背影,侍女阿比尔忍不住上前去,担忧地看向希雅,“殿下……” 今日她们外出太久了,希雅的面色已经苍白如纸,泛白的唇色也显露出来,大约是从前几日得到消息后便没有进食的缘故,更何日被王后做了局。 公主冲她挥了挥手,“阿比尔,去帮我拿一些甜茶来,我喘不上气。” 阿比尔扶住她,“我送您去看医生,殿下?” 她却嗤地笑了一声,“看什么医生呢阿比尔?”希雅想说什么,抬起头望见天上掠过的飞鸟,她眼里的苍凉让阿比尔心头一酸。 跟随希雅多年的侍女忍住眼眶里的泪水,“我去帮您拿一些甜茶,一会就回来。” 尽管数年的坚持一朝被人击溃,希雅主仍旧勉力维持自己往日的身形,扶住了桥边的栏杆,不让自己弯下脊背。 她的耳边嗡鸣作响,有王后方才体贴地同她思量,“你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希雅,维斯敦的那些贵族,我明白你瞧不上。” “兰泽尔是个很好的人,而且我知道,”王后理了理她的头发,目光温柔,“我做了很多调查,问了很多人,你会喜欢他的。” 她的目光落在少女抗拒的眼睛,“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试一试,如果还是不喜欢,我们再想一想别的?” 怎么会喜欢。 希雅冷笑。 她的爱情始于很多年前,从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便做了一切的准备成为那个人的新娘。 他们门当户对,多年家世渊源,父母又是极好的朋友,如果经营得当,希雅大概早就有了深爱的丈夫和幸福的婚姻,而不会成为一个被人指指点点的孤僻公主。 从年少的玩伴,到完美的眷侣,希雅不记得自己从几岁开始,便一点点规划和憧憬这样的未来,甚至她还记得自己和斐迪南参加别人的婚礼时,自己抓着他逼他承诺的样子。 可惜六年前的一场荒唐,不知道是巫师的诅咒还是神的荒谬,让她彻底失去了追求爱情的勇气。 等希雅花尽了许多力气,将自己打造地无坚不摧,完美无瑕,她有最丰厚的嫁妆,最尊贵的地位,和声名远扬的容貌,以为自己会是最有底气同他匹配的女子。 可他却为了一个寡妇放弃了回朝。 斐迪南,这个英俊的,永远笑着的,张扬的,蠢货。 希雅低头嗤笑,又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王后说的那个人叫什么?兰泽尔?还是什么? 希雅用手背抹了抹嘴角,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往宅院里塞个几天,应付陛下和王后罢了。 她的头痛的很,小腿也在微微颤抖,身体剧烈的疼痛让她有些想要蜷缩起来,恍惚间她听见一声关切的声音, “殿下?” 希雅扶着自己额头,冷汗因痛苦从她的侧颜滑下来,对面的男子眼睛里有一些欣喜和慌乱,同很多年前的另一双眼睛重叠。 兰泽尔上前去,要去扶她,他的目光还定在她的面容上,大约在寻找那个十七岁少女的旧影。 她变了许多,脸颊的婴儿肥已经消失了,西葡的血统在她面上更明显些,连带着她胸前宗教意味的装饰,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一百年前兴盛一时的西葡星球。 这种变化让兰泽尔有一种莫名的不安,从前的少女及时偶尔娇纵,但没有到令人生畏的地步,这也是兰泽尔后来为什么很难将希雅同公主联系起来。 六年将天真胡闹的女孩子已经变成王室众多的象征符号中的一个,她有最得体的仪态和几屋子价值连城的妆奁,可这些都同兰泽尔没有什么联系。 甚至是这个王朝的运行体系里,对他颇不友好的那一部分。 尽管如此,兰泽尔还是鼓起勇气开口, “殿下,您不舒服吗?” 希雅怔了怔,目光定格在兰尔泽伸过来的手掌,在即将接触到她手背的时候,希雅突然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在希雅·克洛斯的记忆里,有一个人被死死地尘封起来,十七岁的希雅只看了他的面容一眼,便希望他永远消失在自己的记忆里。 可是老天不放过她,除了让他一次次出现在希雅的噩梦里,年轻的公主在这个坏消息多得快要将她团团勒死的下午,见到了她从六年前最害怕见到的那张脸。 多少次她祈祷那段隐秘的错误埋在时间的长河里,她甚至恶毒地希望当年的那个中尉死在战场,从此她便是唯一的当事人,这个秘密她自己苦苦地守着,一点点在她的心里腐烂流脓。 希雅猛地推开他。 年少得志的将军后退了一步,有一些迟疑和受伤,希雅只手扶住了身后的大理石栏杆,盯住他肩章上的军阶,陡然面色惨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尽管她抚住了自己的胸口,却无法遮掩此刻的仓皇和失态,仿佛是她今日的最后一棵稻草,要将她彻底压溃。 在早上同陛下的会面里,有个年轻的上校被破格提拔为将军,授勋仪式会在晚上的夜宴上举行,希雅耳目众多,自然有所耳闻。 更何况那个王后方才口里的绝好青年,也是个新任的将军。 希雅的突然冷笑了一声,捂住自己的面庞,她的声音听不出来是嘲讽还是破碎的认命, “你就是兰泽尔?” 王后口里年轻有为的新任将军,十七岁那年她因为愚蠢而意外纠葛的草根中尉,在这个下午倏然建立了关联。希雅突然明白了方才王后和菲比夫人眼里的促狭,大概不管希雅如何死守那个秘密,她们还是得到了消息,关于那场大战之前,小女孩大胆而隐秘的恋情。 会是谁?她的脑子里闪过阿索夫人的脸。 兰泽尔, 兰泽尔。 记忆里那个雨夜,男子的面孔晦暗不清,他的声音里有一些压抑的波澜,在六年前的那个夜晚将希雅揽进怀里,连同她咚咚如鼓的心跳声,这样激烈,似乎快要冲出来,砸到他紧实的胸膛上。 “叫我兰茨。“ 她那时候吓傻了,以为是自己语言学的还是不够好,所以听错了音节,傻乎乎地抬眼,唤他, “南茨。” 男子定了定,骤然失笑,她望着他,纵然看不真切,也知道他是在笑,这样快乐,让她觉得这样的雨便这样下下去就很好。 女孩子纤细柔嫩的手臂缠住他,像一种与生俱来的撒娇本能,“南茨,南茨……” 原来如此。 王后的声音从她耳边再次响起, “你会喜欢他的。” 希雅的喉咙里滚过一声含糊的嘲讽。 阿比尔端着甜茶跑过来,以为是哪个进宫的登徒子欺负了公主,在看清楚男子的面容的时候,侍女手中的滚烫的茶水翻到手上,却顾不得疼痛,下意识地挡在希雅身前。 希雅瞥见她手背的通红,定了定,勉强镇静了神色。 兰泽尔的看向侍女,温和地笑了笑,“是你,阿比尔。” 阿比尔已经惊慌地说不出话,整个人可怜巴巴地发抖,兰泽尔有些困惑地看向希雅,对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得体冷静,甚至吸了口气,冷漠而倨傲,微微倾了身子,冲他行了一个礼, “幸会,将军,”她在兰泽尔鹰一般地打量里,牵起那个瑟瑟发抖的可怜姑娘,“我要带我的侍女疗伤了,我们,”她偏了偏眼睛,似乎有些抵触, “后会有期。” —— 情节需要背景设置是工业时代前的王朝,因此有象牙制品的出现 请小伙伴们保护动物,抵制象牙制品,让大象快乐生活哦! 古老宅子的神秘声响 夜幕微垂, 落日将宫殿周遭的群山染了色,兰泽尔斜倚在窗沿,目光有一些踌躇和困惑。 希雅没有出现在晚上的宴会里,方才王后同他多说了几句,努力为这位公主缺席找借口的样子,不合理地让兰泽尔都不仅心生疑惑。 当然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个。 阔别六年,兰泽尔不是没有想过希雅会忘了自己,新任的将军握紧了杯子,不得不承认,午夜梦回,他也带了嫉妒和不安地思忖,她会不会有了新欢? 毕竟她是那么擅长被人喜欢。 六年已经足够她同太多男人逍遥快活。 兰泽尔合了合眼睛。 哪怕是六年前,还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便晓得如何言笑晏晏地让一个素来寡言少语的少年沦陷,兰泽尔皱眉,更何况她是帝国的公主。 会有多少人同她大献殷勤。 他想起午后希雅面上的苍白和冷淡,和她毫不遮掩的疏离,像心脏被什么虫子咬了一下,兰泽尔有些勉强地喘了气。 直到他被年迈的声音唤回到宴会里,兰泽尔转身,身着藏蓝色礼服的菲比夫人站在她面前,和善地又喊了他一声, “将军。” 菲比夫人是王后的生母,兰泽尔匆忙向她行礼,这个年迈的妇人来自一个古老的贵族的家族,在过去一百年的战乱与动荡里,仍旧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了王后的宝座。 兰泽尔匆忙向菲比夫人行礼,菲比夫人却拜了拜手,然后冲他眨了眨眼睛,“在为希雅苦恼吗?” 似乎看出了兰泽尔脸上的犹豫,菲比夫人笑了笑, “放轻松将军,我知道这是你们的小秘密,我和王后都没有恶意。” 菲比夫人从身旁拿过一杯酒,又轻声道,“真是庆幸,将军,我们一直都觉得希雅在等什么人。” 不远处阿索夫人的身形掠过,菲比夫人朝她远远地点头示意,又转过头对兰泽尔道, “现在我们明白了,”菲比夫人微笑,对面将军面上的困惑和失落似乎让她颇为满意, “原来她一直在等您。” 大概是菲比夫人的话给了他一些信心,兰泽尔迈进希雅宅子的时候,终于将那些嫉妒和揣测抛在脑后。 年轻的将军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得出结论,公主大概是恨他的不告而别。 这便是另一段往事。 他们之间有一段小小的不愉快,是兰泽尔自作主张在大庭广众向她求婚的那一次,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希雅的身份,想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她害羞生气了。 原本他是该去好好哄一哄她的,可是在场的斐迪南告诉兰泽尔,他求婚的是王朝唯一的公主,兰泽尔不得不承认,自己犹豫了很久。 他那时候只是个想一心在军队有所作为的青年,那个在丛林里闯进他怀里的少女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变数,那场求婚已经是他鼓足勇气的结果了,他想向她保证,会守护她,爱护她,陪她走下去。 可兰泽尔从来没有想过同王室扯上关系,也不觉得王室会看得上他这个穷小子。 当太阳从山峦升起,兀自挣扎的中尉望着天边的微黄的霞光,一夜未睡,他终于下了更艰难的决心,然而大战爆发,军队紧急集结地,他还没来得及表明自己的决心,便被送上了战场。 兰泽尔便这样消失在少女的生命里。 现在想来,他简直是一个混蛋。 相比之下,希雅对他冷漠也好,疏离也罢,都无可厚非。 公主住处的管家已经出来迎接他,这样大喇喇地入住一个女孩子的私人住宅,饶是兰泽尔也忍不住脸红,可他想起昨晚菲比夫人的鼓励, “勇敢一点年轻人,那可是希雅,我们王室最美丽的公主,你丢掉的每一点自尊心都会是值得的。” 思及此,兰泽尔迈开的步子稳健了一些,又回头向管家道, “殿下在家吗?” 管家是个无什么表情的中年男子,只颔了首, “殿下生了病,在静养,但会和您一起用午餐表示欢迎。” 管家顿了顿,似乎十分戒备这个厚脸皮闯进来年轻人, “稍后带您去您的住处,请将军不要随意行动,殿下未婚,声誉要紧,以免冲撞。” 婆娑的树影间,年少的女孩子蹑手蹑脚地在繁茂压顶的枝丫间行走,那是刚满十七岁的希雅,维斯顿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崭新的,陌生的,包含着神秘和吸引力。 不时有昆虫从她脚下快速溜走,有东西突然缠在她的头发上,希雅想叫,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待发现只是一小块树枝之后,才放松下来,小心地将树枝扯开。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拨开最后一方草丛,入眼是大片的草原和几匹晃着尾巴的骏马,似乎是一眼就看见了少女,不远处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驾马的少年向她伸出手。 从林外的阳光太刺眼,希雅下意识用手背遮过阳光,下一秒她的手被人紧握住,连身子被人带上了马匹。 她知道那是谁。 或者她以为自己知道那是谁。 少年青涩而急切,一只手探进她的裙摆摩挲她的曲线,马仍旧在草原上奔跑,颠簸得让希雅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被震出来。他的手碰到那团小小的乳肉,少女羞赧地缩起身子,年少的欲望像一只陌生而奇诡的兽,让人恐惧又忍不住试探,再试探。 希雅的身体一点点被撑开,哪怕不是第一次的亲近,火热的亲密和少年粗重的呼吸都让她浑身发抖,有风吹散她耳际的长发,阳光下的秘密让她整个人紧张到了极点。 她的少年察觉了她的僵硬,手指一点点抚摸她的背,一面吮着她的耳垂,喑哑地安抚她, “不要害怕,希雅。” 她发出了一点丢脸的莺啼,像撒娇或者抱怨,少年闷笑了一声,又取笑她, “为什么把眼睛闭的这样紧?” 他大概又想使坏,裙摆下的冲撞和起伏伴随少年颤动的胸膛,像这片草原唯一的一个光点,却散发出无限的潮湿和溽热,初尝情欲的女孩子红着双颊,微张着唇努力呼吸,她被诱哄着睁开了眼睛,在光影的晃动间去寻找自己记忆里的那张脸。 斐迪南的那张脸。 身下一阵刺痛,希雅下意识地将眼睛睁大了一些,周遭突然陷入混沌,只剩下在她身上起伏的,另一张陌生面孔。 是谁? 希雅从梦中惊醒。 一身虚汗,她原本身体就不好,昨日从王宫回来受了凉,头痛得很,有下人禀报说,兰泽尔已经抵达了她的住处。 希雅觉得自己额头上的某一处神经跳得更加不痛快。 许多人从噩梦醒来,会发觉恐惧的每一个触角,到了现实里,多少会收敛一些,纵然惊魂一时,多少会有所安定。 但是希雅·克洛斯的噩梦,哪怕是醒来了,也并没有半点安定。 不会结束,甚至,变本加厉。 希雅的目光投向窗外,正在楼下花园和管家攀谈的年轻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兰泽尔下意识地抬头。 特质的玻璃让他只看到了一小团光晕,所以他看不到面色苍白的公主殿下,和她面上的烦恼和厌恶。 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很快移开了。 有侍女上前替希雅准备更衣,公主殿下向不远处的阿比尔挥手, “阿比尔,告诉新来的将军,我在养病,不要打扰我。” 兰泽尔已经住进来一个星期了,也没有机会见到庄园的主人。 他能感觉到周遭有许多眼睛在盯着他,兰泽尔的房间被安排在花房后面的独栋小楼里,整洁舒适,用餐则需要步行到庄园主楼的餐厅,管家曾询问过他是否想要将餐食送到他的房间,兰泽尔拒绝了, “希雅公主呢?不在主楼用餐吗?” “殿下身体不好,不常下楼,”管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兰泽尔的脸上扫过,又快速收敛了其中的打量,“将军参观主楼的时候,有些地方不太方便您进入,还希望将军理解。” 于是在战场上浸淫多年的兰泽尔,便不得不勉强忍耐了时不时会出现在他身后的目光,当他有一回想要迈向二楼的阶梯时,被迅速出现的侍女制止了。 那里大概是通往什么了不得的地方。 可是今日兰泽尔明显感觉到他身后的目光少了许多,甚至从他迈出小楼,到在主楼用餐的漫长时间里,他的周遭了都少了那点让他很不舒服的监视感。 兰泽尔有些故意地在通往二楼的阶梯处徘徊。 他的靴子试探地踏上了楼梯。 仍旧没有人制止他。 可是擅闯主人的禁地,并不是什么体面的行为,兰泽尔微抿了抿唇,准备将靴子收回来,毕竟他并不想更加惹怒已经怠慢了他一个星期的公主殿下。 然而“砰”地一声巨响,兰泽尔警觉地抬头。 这是栋老宅子,木质的地板并不隔音,兰泽尔可以听到上面有人奔跑的声音,和女人压低的声线,似乎在遮掩,又好像是怕惊动什么。 这是公主的住宅,可二楼的混乱和刻意压抑的嘈杂,让兰泽尔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他每一次在战事里灵敏的直觉。 会否是闯进了什么人,要挟持公主? 思量再三,他还是往楼梯上迈了步子,去一探究竟。 二楼的门开着,里面有慌张奔跑的侍女和护士,兰泽尔刚刚走上去,便迎面摔过来一大片银色的硬物,下意识躲开后,才发现是一个银质的碟子,现在顺着楼梯口滚了下去,叮叮当当的声音回荡在木质的楼梯,又被房间里的混乱和嘈杂淹没了。 混乱里兰泽尔听见侍女小声的哭泣,再往前探了一步,一个女子伏在床前大口地呕吐,方才扔出去的似乎是她的午餐。 并没有什么挟持公主的刺客,只有一群手忙脚乱的侍女,为首的一个是阿比尔,和另外几个正围着床榻上的女子轻言安抚。 二楼这个被侍女簇拥的女子是谁似乎再明显不过,可兰泽尔一瞬间仍旧无法把床上那个病弱的,一点血色都没有的憔悴女子和记忆里的希雅画上等号,哪怕是前几日他们在宫殿见面的时候,希雅也是精致的,高傲的。 而不是现在伏在窗前,因为过度呕吐,满脸都是血丝和泪水的瘦弱公主,她瞧起来整个人被松松垮垮的睡袍压着,下一秒就要喘不过气。 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兰泽尔弯下腰,是一个棕色的胶囊,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意外对上了公主的眼睛。 那里面有一瞬间的惊愕,很快变成了抵触和回避,她的目光似乎短暂定格在兰泽尔手上的胶囊上,在希雅挤出力气下命令之前,已经有侍女惊呼出来, “将军!” 兰泽尔很快被一群喊着“您不能再这里”,“请您回避”的侍女请了出去,离开前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希雅的面上没有任何波动,哪怕是对上了他的目光,眼睛里居高临下的漠然,也无法掩盖她瞧起来像个苍白的雕塑。 兰泽尔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 “我们王室最美丽的公主” 王室只有一个公主 嘻嘻 少管闲事少说话 希雅再次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窗外下起了雨。 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让她有些抗拒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前几日的烧似乎退了,她的身体轻盈了一些,那些沉重的、不堪的东西伴随着一场大病稍稍褪去了颜色,同前几日疯狂折磨她的煎熬比,一次高烧反而让她缓了过来。 然而它们依然在那里,就像她从一个天真的女孩子成为一个公主的漫长道路里,每一件将她的软弱和逃避凌迟掉的痛苦,它们永远都在她生活的某一个角落里,不问自请地突兀到来,然后沉默残酷地凝视她,像一个个提醒她没有资格轻狂的万丈深渊。 希雅伸出一只手,摇了铃,阿比尔很快推门进来,又快步上前帮希雅从床上坐起, “再睡一会呢殿下?现在是凌晨五点钟。” 她的声音轻缓,声怕惊扰到公主,希雅被她披上了羊驼绒的毛毯,就着阿比尔的手喝了一些柠檬水,才开口道, “把伊塔星的报告拿过来。” 兰泽尔发现自己的东西被人动过了。 不同于侍女每日的打扫,而是有目的的搜寻。兰泽尔伸手将自己的军用包裹稍稍挪回本来的位置,对方其实非常小心,若是旁人看来,同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难逃一个强迫症军官的眼睛。 再怎么谨慎,还是同之前摆放的位置偏离了两个度。 如果要搜查他,不会等到他入住了一个星期才开始,兰泽尔的眼锋上下扫了扫他的书桌,抽屉被人关的很好,将军伸出手,将他的抽屉向外拉了一些。 那才是他习惯关抽屉的位置 他们在找什么呢? 距离兰泽尔被提拔不过几天,维斯敦的一切对他来说还是陌生的,阔别多年,他同这里并没有什么过多的联系,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会值得人留心。 然而作为王朝的都城,维斯敦的每一口空气都凝杂着多方势力的较量,野心勃勃的新兴贵族,家缠万贯的平民商贾,以及那些面临众多威胁但毕竟势力雄厚的古老贵族,这其中有许多人,都将兰泽尔视为眼中钉。 可是似乎没有这么复杂。 兰泽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棕色胶囊,是前几日他在希雅房门口捡到的,看起来是普通的药物,但他隐约觉得没有这么简单。 他将胶囊靠近鼻尖嗅了嗅,轻微的味道,让他脑子里闪过一点联想。 年轻的将军皱起眉头。 他似乎有了一些决断,拿起桌子上的帽子准备出门,到了楼梯口,管家出现在他面前, “将军,公主的身体有所好转,邀请您一起共用午餐。” 主楼的餐厅兰泽尔已经去了很多次了,只不过每一次都是他一个人在空旷的餐厅用餐。每当兰泽尔在这个落下一个叉子都听见三分钟回音的餐厅吃饭,都会被自己的咀嚼声逼到烦躁。 今日的餐厅却热闹了许多,有仆人忙里忙外地布置菜品,隆重地让兰泽尔多了许多不相干的绮思,他原本心脏便跳的有些快,当兰泽尔被管家安排落座的时候,甚至很不自然地捏了捏自己的大腿。 他和希雅的隆重午餐。 将军的目光落在餐厅中央的巨大花束上,有一些发怔。 兰泽尔和希雅并没有这么正式地用餐过,如果真的要用“用餐”来形容他们俩从前一起吃饭的话,也未免过于庄重了。他们在丛林里烤过野兔,或者希雅每次偷跑出来找他的时候,背过那些大大小小的零食。 他们最多随意地坐在草地上,年少的公主总爱背一个大大的口袋,然后将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和零食塞到他怀里,好像她总担心兰泽尔在军队里营养不良,然后把那些没有什么营养价值的东西往他嘴里填。 希雅最喜欢带的,是伊塔星的特产,星空软糖。 兰泽尔有些温柔地挑了挑嘴角。 在他陷入以往回忆的时候,不远处传来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兰泽尔抬头,阿比尔推开了餐厅的门,她身后是身着深灰色礼服裙的公主殿下。 希雅的面色比前几日好了一些,然而仍旧消瘦,连早晨侍女拼命修饰地妆容也并不能遮掩她面色的苍白,看到站起来的将军,希雅点了点头, “欢迎入住我的庄园,将军,”她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这种形式化的问候让她整个人有一种例行公事的冷淡,然而希雅的脑子里闪过几天前的一幕,强迫自己带了一点笑意,“如果我的欢迎不算太晚的话。” 被王后和陛下养在膝下,希雅在过去几年对应付这样的会面驾轻就熟。许多贵妇人喜欢夸赞王后对她的无微不至,和陛下对自己兄长女儿的宽容关爱,然而希雅并不这样觉得。 非亲生父母的养育,总会掺杂许多东西,比如王后在第几次安排的相亲徒劳无功时,终于忍不住严肃了面孔, “你以为是你自己的幸福吗希雅。” “所有人都在盯着你,盯着我们,不要让你的叔父丢脸。” 希雅的目光垂了垂,兰泽尔却起身走到她面前,公主的眼眸微偏,落在他伸出的手掌,和他手上的小小盒子, “我为您准备了礼物,殿下,”希雅抬头,兰泽尔的眼睛里有一些忐忑和拘谨,这让她有些头痛。 他们之间有一段短暂的沉默,兰泽尔略微能感到对方的犹豫,也许是心软,或者是礼节,希雅还是伸出手,接过了他的礼物, “您太客气了,将军。” 严格意义上讲,兰泽尔对于希雅来说,算是半个陌生人。 然而对方显然不这么觉得。 比如现在,希雅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躺着的星空软糖,面容僵了僵。 星空软糖是伊塔星的特产,里面往往混杂了各个星球形状的糖果,比如蓝星,比如西葡星。 她能感觉到餐桌对面期待的目光,这种目光让她的胃猛地发痛,希雅呼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她当然可以刻薄,再没有比刻薄这件事公主殿下更擅长的了,就像过往那些自尊心被她刺的跳脚的年轻贵族,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将这回事处理地很妥当。 然而得罪一个受到陛下重用的新兴将军,甚至因为前日让她有了一点小小忌惮的庄园客人,都不是明智的。 身为一个贵族,狂热的爱慕或者憎恨,都是生活里无可避免的一份子,年少风流的贵族多年后遇到旧人,这样的故事在维斯敦每天都在上演,连嗑着瓜子八卦的贵妇人都懒于讨论。 “太老套了亲爱的,”如果是芒利夫人,大概会说,“这种事一天能发生个百八十回,讲点新鲜的成吗?” 然而希雅内心深处那点微弱的公道又会提醒自己,兰泽尔也不过是受她牵连的倒霉鬼。 六年前趴在少年背上,追着他躲避的脸要给他吃星空软糖的,正是她自己。 少女百无聊赖地晃着小腿,“你不喜欢吗?妈妈说,我想她的时候,就吃很多很多的西葡星。” 现在希雅手里的玻璃瓶子,放满了西葡星形状的软糖,她的眼眸不自觉闪了闪。 “我最喜欢的也是西葡星,”黄昏分别的时候, 十七岁的女孩子往少年的口袋里拼命塞着最后一包糖果,“因为里面会有奶酪夹心。” 餐桌对面的将军适时地开口,“不尝尝看吗殿下?” 希雅将玻璃瓶子放回餐桌上,抬起眼睛,“多谢,将军。” “但是我不吃甜食。” 兰泽尔发现所有的肉菜都在自己那边。 当侍女端着一盘鸭子上前,兰泽尔看到她再度摆到自己面前,终于开口制止,表示对方应该往希雅那边放一些。 侍女有些踌躇地看了一眼希雅,公主放下手里的汤勺,擦了擦嘴角, “我不能吃肉,将军。” 兰泽尔怔了怔,他的目光从餐厅上方华丽精致的钟摆掠过,表盘上宗教意味的装饰让他下意识地开口, “是斋戒吗,殿下。” 上菜的侍女手猛地一抖,盘子落在餐桌发出碰撞地清脆声响,侍女惊恐地抱歉,又在希雅的示意下手忙脚乱地快步退下。 “新教没有斋戒。”希雅的眼睛冷淡了许多,她的叉子落在一块球芽甘蓝上,又因为没有食欲放下了。 新教和音兰教的纷争,曾经导致了西葡星和维斯敦的常年对立,陛下也因此对自己的兄长百般怀疑,甚至在希雅十六岁那年,强迫西葡星将她送到都城,当做人质。 名义上她仍旧是受人尊崇的公主,在音兰教下成长的公主,一开始并不适应维斯敦的新教氛围,她不明白教堂里为什么没有披着金纱的圣母雕像,甚至因为习惯性地将宗教装饰挂在胸前,受到了陛下的当众训斥。 而现在,希雅·克洛斯已经是众所周知的新教成员,陛下默许她西葡风格的礼服裙,但新教仍旧有许多双眼睛在盯着她。 没有人会轻信一个外来者。 在维斯敦,坐拥众多财富的西葡公主,更是许多人眼里的威胁,如果可以证明她和音兰教的联系,那大概会让很多人心生雀跃。 兰泽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在他试图为自己解释的时候,公主切下来一块红酒腌渍的苹果,帮他换到另一个话题,“我听闻陛下在重用您。” 希雅抬眼,她的面上再没有方才勉强挤出的友好,这种警告兰泽尔在很多人脸上见到过,他们多半出现在宫廷,代表一种古老势力的游刃有余, “如果您打算在维斯敦有所作为的话,不能这样冒失了,也不要去不该去的地方。” 兰泽尔知道她说的是他前几日闯到了宅子的二楼,心下愧疚,“我很抱歉,殿下,我以为……” 希雅放下了叉子,打断了他, “也不要管自己不该管的事情。” 兰泽尔不自觉地摸向裤子口袋里的棕色胶囊。 好气哦殿下是个坏孩子 如果你将一个人一直当作另一个人相处,再亲密的关系,也无法建立多么深厚的了解。 她对兰泽尔一无所知。 希雅有些烦躁地翻着从伊塔星发来的信件,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尽管一切都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但她的右眼皮一直跳得厉害。 也许只是昨晚睡的不好,希雅安慰自己。 晚餐有侍女送上菜品,被她回绝了,阿比尔劝她,“殿下中午的胃口看起来好了一些……”,却让公主更加坚持, “所以我吃的太多了,”她的脸上有一些懊恼的厌弃,这几日所有的事情都在失控的边缘,包括她的节食,“让他们把东西送回去。” 夏日的雷暴从钴蓝色的天空闪过,暴雨前的疾风猛地刮向她的窗户,已经过了一天,侍女禀报她兰泽尔还在同陛下会面,这让希雅心里的不安不断蔓延。 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插入一个国王的亲信,希雅已经开始怀疑这是她叔父的一步棋。 那是个狡猾多疑的男人,克洛斯家族的不幸已经足以让她对陛下保持最警惕的防御,他所有明面上的纵容,都有可能是日后对希雅发难的把柄。 哪怕改信了新教,哪怕日益成为维斯敦王宫的一份子,哪怕她的婚姻注定要受王室的影响。 希雅也要记得自己是西葡唯一的继承人。 因此每一步棋都不能走错。 兰泽尔在风雨中驾马疾驰,白色的骏马已经满身的泥泞,雨水和泥水混在他的军靴和制服上,一道闪电在不远处照亮了一小处山峦,兰泽尔索性扬鞭,身下马匹嘶鸣了一声,继续尽忠职守地奔跑。 暴雨从晚上六点钟开始瓢泼而下,那时候他还在从前交好的军医艾布特的住处,彼时艾布特看着天色,挽留他, “雨太大了将军,不如留在这里过夜,我让下面的人收拾客房出来。” 兰泽尔的面色难看的很,只含糊地说有急事,便要推门出去。 在他一只脚迈出去的时候,艾步特叫住了他,“将军。” 兰泽尔回头,他脸色的阴沉和其中夹杂的愤怒让艾步特迟疑地开口, “您带来的那个胶囊,到底是哪里来的?” 兰泽尔沉默了一会,窗外雨水溅落的声音和此刻诡异的氛围下,艾步特有些懊悔自己的问题,直到他看到兰泽尔稍微缓和了神色,呼了口气,开口道, “警署的朋友抓了一个走私贩子,”他将手上的帽子扣到自己的头上,帽檐的阴影投在他的脸上,艾步特一时间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没什么大事艾步特,”兰泽尔转身,雨水从房檐滴落到他的肩章,又快速晕染在深绿色的制服, “今天多谢你了,我们下次再聊。” 另一道闷雷将希雅从梦中惊醒。 她的睡眠质量已经差到了一定程度,希雅扶住自己的额头,如果是往日还好,多少还有松懈的空间,可是连着几日她的心神不定,希雅需要更多的睡眠来维持自己的工作量。 一楼的会客厅放了一些酒,希雅赤足拿着酒杯,从酒架上拿下来一瓶,这些酒大概能让她稍微早一点入睡。 希雅不打算惊动阿比尔,让她知道了多半会有些麻烦,夜晚的主楼大厅只点了几只蜡烛,希雅将葡萄酒倒进杯子,一面放轻了脚步一点点往楼梯处走,深夜的大厅便只有液体轻微晃动的声音,再没有别的。 在她一只脚踏上台阶的时候,好像听到了外面细碎的声响,希雅的脚步顿了顿,屏息倾听,又似乎只有外面的雨声和风声,大概只是她的错觉。 希雅垂了垂眸,握紧了酒杯,继续上楼。当她走到阶梯中央的时候,主楼的大门突然被人“砰”地打开,希雅猛地转身扶住了楼梯,她的头发被雨夜的风吹了起来,一个黑影站在门口,公主殿下下意识地抚住胸口。 黑影大步踏入了主楼,军靴上的泥水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两侧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希雅透过他帽檐下的雨水看清楚来人的脸,也顺便瞥到了门口两个还没有来得及通报就被人打晕的侍卫,她的嗓子有一些涩,门外的风和雨水透进来,让她不自主打了个哆嗦。 可她仍旧是镇定的模样,“将军,您不该到这里来。” 兰泽尔上前了一步,希雅控制住自己转身逃跑的冲动,多年训练的礼节和仪态让她勉强保持了该有的威严,公主殿下的目光落到他军靴上肮脏的泥水,禁不住皱眉, “您弄脏我的地毯了……” 她的声音被兰泽尔低沉的声线粗暴打断,“你在喝酒。” 希雅荒谬地偏了偏头,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他真是无礼到了极点。 没有哪一条法规规定公主不能饮酒,更何况葡萄酒本来就深受维斯敦贵族的喜爱,大概是兰泽尔发了什么疯,或者是昨天午餐时的警告让他觉得受了挫,要扳回一局,不管是那一种,对面这个军官已经过了她忍耐的底线,希雅决定扯开嗓子叫更多的侍卫护驾。 可她刚要开口,却停住了,兰泽尔站在楼梯入口,仰头望着她,他的眼睛里有扭曲的痛苦,其中的心碎让希雅的心沉了沉,过分逾越的将军看起来整个人脆弱到了极点,周遭的烛光打在他脸上,像教堂里某个绝望的信徒,在最后的冷静里挣扎。 旋转阶梯上居高临下的公主听见他叹了口气, “你在服用什叶锦,为什么还敢饮酒?” 希雅的面色陡然变白。 什叶锦是众所周知的禁药,产自少数几个星球的热带,由于副作用对人身体的永久危害,已经禁止种植和生产了许多年,只在一小撮的药贩手里流通,但近几年也被打压地渐无生息了。 如果让人知道帝国的公主在服用什叶锦,甚至更多她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希雅的手指甲嵌入自己手心的皮肉,那大概是个莫大的丑闻。 可她很快反应过来,将酒杯靠近自己,若无其事地开口,“你在说什么疯话。” 没有什么比行动更能自证清白,服用什叶锦的人不能喝酒,希雅便干脆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证明自己同那个众所周知的违禁品无关。 然而在她吞下那口酒之前,方才脆弱的军官神色大变,瞬间像一只敏捷的豹子,迅速扑向高处的希雅。希雅只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便被人大力地推向楼梯栏杆,她的脚有些虚软,又适时地被人扶住了。 兰泽尔的一只手锁向她的喉咙,希雅大概猜到他要做什么,在公主的家里这样逾矩,骤然升腾而起的愤怒和骄傲让希雅偏要不如他的意,拼命将那口酒吞下去。 手里的酒杯和剩余的葡萄酒掉落在阶梯的地毯上,白色的羊毛地毯被染上一大块污渍,深红色的液体从酒瓶里一点点流淌出来,又浸入到地毯的每一寸纤维里。 然而一切都是无声的。 红酒从希雅的唇里溢出来一些,滴落到兰泽尔钳制她手上,希雅从小到大从没有这样被人粗暴对待过,这样狼狈地遭人羞辱,她想要弓起小腿挣扎,却动弹不得。 男子的气息近地早已过了她能忍耐的限度,在希雅要破口大骂之前,冰冷的唇覆盖住她的,带着雨水的寒气,大概是趁着公主还在震惊的愤怒里,兰泽尔舌头放肆地侵入她的口腔,原本被吐出来许多,只剩下了半口的红酒,被他悉数卷到口里。 红酒被他一口吞下,深夜的木质楼梯,似乎可以听见他吞咽的声音和凌乱的呼吸,这种陌生的侵犯里有没有旧日的温存在其中,希雅没有心思辨别。 兰泽尔甚至很浪荡地用舌头检查了一番,其中的控制欲让希雅难以克制地缩了缩身体,在他确认了一滴酒也不会进入希雅的肚子里后,才略微放开她。 公主因为激动而面色带了不健康的绯红,骤然获得的氧气并没有让她感觉有任何好受,反而呼吸剧烈地让她的胸口有些撕裂地疼,下一秒希雅伸出手要推开兰泽尔,又被他握住了,反扣到身后。 兰泽尔的目光落到她白色睡衣上溅落的红酒渍,和她因喘息而不断起伏的胸脯,轻声开口, “使不上力气是不是?” 他的额头抵住她的,像很多年前那样,然而兰泽尔的眼睛里从前没有过的冰冷, “你吃了那么多什叶锦,怎么可能会有力气?” 勉强镇定的公主喘着气,哪怕双手被控制了,仍旧抬起眼望向他,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里没有颤抖和呼吸困难导致的虚弱, “这是诽谤,将军。” 他对上她的眼睛,那里面的冷静和傲慢,是他从前没有见过的,实际上希雅·克洛斯的许多东西,都是兰泽尔没有见过的,也许六年前山林里的女孩子才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的那一个,这种陌生和不安在过去十几天便时不时地折磨他,在这一刻让他整颗心像浸入在冰窖里, “我也希望这是诽谤,殿下,”兰泽尔艰难开口,这个暴雨夜的调查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愤怒和痛苦,从离开艾步特家里,到他连夜调取档案,到最后深夜闯入公主的住宅,兰泽尔觉得其中的路程比过去的六年还要漫长,“我也希望您是被人加害了,有人把什叶锦混进你的药剂里。” 什叶锦因为强大的依赖性和戒断反应,被禁止作为药品使用了二十年之久,当艾步特在那枚棕色胶囊里检测到了销声匿迹近十年的禁品成分,兰泽尔感觉心脏要被人撕裂开。 一开始他只是希望艾步特帮他推断希雅是否得了什么顽疾,毕竟公主的病症是一个他不便过问的隐私,甚至他想过经验丰富的军医在推测出病情后,会有更好的药剂。 然而一切都有了解释,为什么希雅总是面色苍白,为什么她整个人都瘦削而没有气力,以及那天中午兰泽尔为什么撞见她在呕吐。 “三年前,你在伊塔星南部买下了一片雨林。” “你知道我的家乡在伊塔星的。”兰泽尔的手指抚向希雅的侧颜,对方的目光落在他制服上不断低落的水渍,地毯边缘的木质台阶上很快有了一小滩圆形的水团。 “我比谁都更清楚雨林里有什么。” --- 不要担心,脱离剂量,兰泽尔在耍流氓 小伙子仔细瞅瞅还挺帅 雨林。 数亿种植物的栖息地,帝国百分之六十的药品源头可以追溯到几个星球的雨林。伊塔星由于气候原因,雨林只占少部分的土地,南北肥沃的土壤为农场和牧场提供了便利,却因为利润微薄,且毒虫众多,鲜少有人愿意为伊塔星的雨林买单。 但那是什叶锦原料的绝佳产地。 在战事上消耗了六年之久的军队,一朝回朝,对这个复杂诡谲的都城,总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毕竟人脉和势力的扩张都不是一朝一夕的,希雅却没有想到兰泽尔的情报能力,比她预想的高效了太多。 一个刚刚回朝便被委以重任的将军,希雅回忆起白天侍女通报他一直在王宫,和他方才让她神色大变的质问,希雅偏了偏眼睛,语气冷淡, “你禀报陛下了?” 抛开从前的混乱往事,兰泽尔在她眼里实在不过是个有些殷勤但过分逾矩的普通将军,更何况以他平民的出身,想要在维斯敦立足,便必然要站到陛下那里去,希雅不觉得自己的推断有什么问题。 然而将军的眼里像有什么东西骤然熄灭了。 希雅有些不舒服地向后退了退,这样死死贴着楼梯的栏杆,拉开的距离简直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她只好有些难堪地想要把头向右偏了一些,这样便可以离男子的鼻息远一些。 兰泽尔却主动放开了她。 他沉默了良久,整个人的脸色藏在夜色里,对面墙壁烛光的阴影投在他脸上,希雅隐约察觉出一点伤感和自嘲。 可她并不没有想去了解兰泽尔的情绪是好是坏,此刻公主殿下的脑子快速运转着他会如何禀报陛下,而她又要如何应对,思索间只听见对面男子的声音轻的像失去大半的力气, “你只在乎这个吗?” 希雅不知道这个回答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 但她大概猜到,拥有公主殿下的一个把柄,总是要比直接将她出卖掉要有价值的多。毕竟兰泽尔此刻还在她的屋檐下,更何况以希雅的商业力量,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最好成为她的朋友,而不是敌人。 于是她顺水推舟,一只手抚平自己睡裙的褶皱,又努力扶住楼梯的扶手,站直了一些, “我说过,将军,”希雅拉了拉自己的襟口,有些不耐烦地皱眉, “不要管你不该管的事情。” 这个夜晚对她来说已经足够烦躁了,因此当对面的男子抬起头,额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的眼睛上,露出一些平日里没有的迷茫,希雅只觉得此刻这一幕,已经给了她一种不好的预感,比如无休无尽的麻烦,或者缺乏理智的纠缠。 公主殿下最讨厌被迫和不相干的人纠葛在一起。 她咳了咳,夜色太凉了,似乎退下的烧又要卷土重来的趋势,赤足在这样的楼梯上,她的脚已经冰冷到了极点,于是希雅迈开一个台阶,打算回自己的房间。 却被兰泽尔握住了手臂。 到了这一步,贸贸然叫侍女和守卫出来,多半她和兰泽尔的笑话,第二日就要传得整个维斯敦去。 原本她打算过几日皇后忘了这回事,她便找借口外出避开兰泽尔,若在这时候让人知道兰泽尔深夜闯进她的住处,不定传言要如何难听。 不仅麻烦,而且丢脸。 而且,公主的眼睛暗了暗,想起了颇看中贵族声誉的威伦公爵,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希雅转回头,矮了她两个台阶的兰泽尔还在抬头看着她,摇曳的烛光让希雅能够看清楚他眼睛里的低落和痛苦。 那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平民的出身并没有影响他本身出众的气质,大约也因为在军队多年的缘故,哪怕在这个夜晚,制服浸着雨水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也仍旧挺拔而端正,像树,或者方尖碑。 希雅的目光从他的眉宇慢慢落到鼻梁。 这一幕似曾相识。 六年前兰泽尔求婚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低下头看着他,那是她第一次看清楚和她有过许多亲密厮磨的年轻人长得什么样子。 那是个特别的日子,周围挤满了士兵的家属和看热闹的市民,来看望被隔离特训了整整一年的新兵们,鲜花和欢呼声响彻了整个维斯敦广场。 她忘不了那一天。 也忘不了当兰泽尔露出面容的时候,陌生男子的面孔一瞬间打破了她长久以来的幻想,错位的纠葛和铺天盖地的崩溃让希雅差一点当场大哭。 那是个漫长的噩梦。 希雅觉得自己的心被再次揪起来。 现在他又这样望着她,不同于那一天的羞涩和激动,整个人看起来像个被水淋个湿透的茫然野兽,一时间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里。 希雅突然觉得这张脸对她来说没有这么恐怖了,虽然在过去六年,维斯敦广场的那一幕总是再她的噩梦里折磨她。可那时候她这样小,只是看了一眼,便捂住了嘴,连尖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然后拼命推开了求婚的男子,抓起裙摆疯狂逃走。 因此她记得那张脸,但并没有仔细地这样打量过他。 就像你一直害怕一个东西,强迫自己去观察它,总是一种有效的脱敏。当希雅的目光终于落在他抿得发直的嘴角,不晓得是自嘲还是感叹,公主殿下发自内心地由衷叹息, “这么多年,”她笑了笑,大概是觉得命运的讽刺,或者恐惧这件事情本身的可笑,“我居然第一次看清楚你长什么样子。” 似乎是内心最愧疚的一部分被人戳中,兰泽尔的神色蓦然颓唐。 下一秒,希雅的手臂被他松开。 受到太多惊吓,即使没有酒精,当希雅钻进被窝,被温暖和安稳席卷的时候,她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兰泽尔也许已经离开了主楼,又或许还在,但她没有精力去思量那个年轻人打算什么时候收敛自己的放肆,方才她一步一步走回房间,甚至能感觉到兰泽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每一步都紧绷着,连背后都出了一些薄汗。 现在希雅只想好好睡一觉。 这个夜晚如预感一般糟糕,可不管是应对的策略,还是懊悔自己不该半夜下楼,希雅都需要更多时间的休息,等天亮的时候再去处理它们。 在她陷入昏睡的前一刻,她的脑海里迷蒙地闪过兰泽尔方才看她的眼睛,深绿色的瞳仁像某只丛林深处的猎豹,公主在朦胧中皱了皱眉,往被子里缩了缩,陷入睡眠。 倒很奇怪,也许是内心深处的恐惧真的得到了安抚,终日折磨希雅的噩梦像一只难得消停的魇兽,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阿比尔进房间服侍她梳洗,有外面的侍女进来,通报她, “殿下,陛下临时要召见您。” 希雅不是没有怀疑过兰泽尔的调查受到了陛下那边的助力。 私自提取什叶锦,如果只是被皇帝知道,只要不扩散出去,并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贵族私下里乱七八糟的勾当多了去了,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私家雨林。 然而以她叔父的多疑,难保不会自此便上了心,查到别的事情上去,希雅在马车上微微皱眉。 这么多年她以一个西葡公主的身份经营产业,如果陛下想,大的小的阻碍并不会少,可一切都算顺风顺水。 多半是因为西葡的皇室里,便只剩下希雅一个孤女,成不了气候,让她的日子好过一点,也能安抚西葡星球的残余势力。 更何况,希雅的眼睛微垂。 她和皇帝都知道,是什么让她变成了一个孤女。 维斯敦陛下的早晨照例同近臣议事,希雅到的时候,皇帝亲近的侍从欧莱已经在大厅等她,一面替希雅拿去清晨挡风的斗篷,一面殷勤地笑道, “陛下稍后过来,问您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餐?” 希雅脸上飞速闪过一瞬间的为难,欧莱凑近她,笑嘻嘻的, “别担心殿下,我们都知道,”像是刻意不被别人听到,欧莱压低了声音,“一定是无脂的牛奶,水果也是低甜的。” 希雅微微低了低头,感谢他的体贴,“多谢你,欧莱。” 王宫的餐厅一如陛下的品味,极尽奢华,希雅托腮,大约是怕她等的时间过久,欧莱邀请她先在餐厅落座,并为她放了一些简单的水果和热茶。 缺席了太多次王室的活动,希雅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在王宫用餐时什么时候了,多数时间她只是和皇后匆匆聊上几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开了。 她不喜欢维斯敦的王宫,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西葡王室的装潢同样是富丽的,但因音兰教的文化,总是一种簇拥的,繁花似锦般的可爱和亲切。希雅出生以后,溺爱独女的西葡国王重新翻新了王宫,增加了许多女孩子喜欢的装饰,甚至一度在会见使臣的时候,戴了希雅最喜欢的一顶粉色帽子。 然而哪怕在维斯敦已经生活了这么久,希雅仍旧觉得维斯敦的每一块柱子上的浮雕,都透着一种漠不关心的轻慢,一如帝国的皇帝。 就像从前父亲酒后的轻蔑, “你说维斯敦王室?他们的祖先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子子孙孙都有一颗冰冷的心。” 希雅的祖母是一个信奉音兰教的女人。几十年前,音兰教还没有现在这么落魄,而新教已经逐渐崛起,在王朝日益分裂的时候,老皇帝娶了两任妻子,第一任是一个音兰教的传统贵族,生下希雅的父亲后便与世长辞了,几年后,一个信仰新教的女人成了王朝的皇后,也就是如今陛下的生母。 王朝势力的更迭总是在最上层的那一群人里有迹可循,比如一个新教的皇后,比如一个最终获得皇权的次子。 然而希雅的父亲却看不清。 希雅低眉喝下一点红茶,她的思绪被不远处的声音打断了, “欧莱说你现在连百吉果和牛角面包都不吃了,”正在缓慢过渡到壮年的帝国皇帝迈进餐厅,看到希雅因为突然被他吓到无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皇帝的脸上带了一点笑意,将嗓音放柔和了一些, “你是要瘦成旗杆子吗,希雅?” --- 起名字太烦了 以后就起成 欧莱·雅 科颜·氏 比欧·泉 --- 本文设定帝国的首脑是皇帝,西葡星是附属的王室,因为皇帝只有一个哥哥,所以西葡国王以外就没有别的国王了。 唯有金钱值得追求 比起维斯敦的皇后,希雅的叔父朗索克总是要难对付的多。他总是对一切一目了然的样子,让人想起他手下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而心生畏惧。 现在希雅在半片黑麦面包上涂了一层薄薄的番石榴果酱,按照欧莱的吩咐,里面没有再加糖,只是不远处的一盘烟熏鲑鱼的气味不时飘到希雅的鼻子里,让她微弱地皱了皱眉头。 皇帝伸手将鲑鱼拿到了自己的面前,希雅抬眼,他已经把鱼子酱放到空出来的地方,一边随意地开口, “皇后把兰泽尔送到你的庄园了?” 他这话说的微妙,好像兰泽尔是个什么卑贱的男宠,而不是最近颇受他倚重的新任将军。希雅顿了顿手上的餐刀,又觉得这其实也符合她叔父的本性。 再怎么利益至上要削弱老贵族的势力,平民军官在他眼里,终究也不过是把趁手的好刀罢了。 希雅切下盘子里的一小块番茄, “是的,陛下。” 突然想起来什么,她抬起头,目光带了一点锐利, “皇后和我说这样可以免去我三年的报税。” 她是来同他确认是否是皇后的空口支票,希雅代表王室以身作则,成千上万的士兵才会在维斯敦暂时妥当地安置下来,她觉得自己很有理由讨得一点报酬。毕竟每年报税的日子又要到了,希雅并不打算再分享一些自己的资产给王室的装潢。 皇帝看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审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希雅感觉他好像很高兴自己这样说,果然皇帝放下手里的刀叉,半开玩笑一样的, “所以为了三年的税务,你同意一个陌生男人住进家里?” 公主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报税很麻烦的,叔父,”在涉及金钱的时候,公主总是很乐意把口气放软一点,“我每年雇人算账的钱够我买一顶新王冠了。” 皇帝没有说话,只是放了一点吐司到自己嘴里。 希雅低眉把奇异果里的籽一点点挑出来。 等她确认里面一点黑色的籽都没有的时候,皇帝终于吞下那口吐司,开口, “你想要什么样的王冠?” 于是话题便变到王冠上去,希雅不知道陛下是否在刻意绕开关于她税务的话题,毕竟每年她给王室上缴的,实在是个不小的数字,公主的脸上有一点明显的不快, “贝雕王冠,我想找人做一个,”她托腮,似乎是上了心,“叔母那顶红色黄金的就很好看,我还想加几块紫翠玉。” 的确是西葡公主的审美,皇后那顶贝雕王冠原本因为白色贝雕的特别和朴素为她赢得了许多勤俭的赞美,按照希雅一贯的风格,在上面加上几块紫翠玉,克拉又多半不会小,大概又要被贵妇人们翻来覆去地嘴碎。 连皇帝都忍不住摇了摇头,却没有制止她, “好吧,但你要低调一点,”陛下用餐巾擦了擦嘴,想起这位公主十年如一日对新王冠的追逐,皇帝有些宽容地弯起嘴角,又冲她眨了眨眼睛,不是他平日里威严的样子,反而有些少年的风流,“不然我又要被那几个老爷子追着纠缠了。” 陛下是老皇帝的老来子,年少继位,至今也不过三十多岁,因此在维斯敦关于陛下风流韵事的传闻,从来没有少过。希雅却不在意他是眨眼睛,还是被老贵族们骚扰,她没有和陛下说俏皮话的爱好,心里打着小算盘的公主强行把话题拉回去, “六月要来了,叔父,”希雅把奇异果切成小块,“我可以不报税吗?” 她实在有点得寸进尺,六月报的是去年的税务,希雅的小心机简直大喇喇地放在明面上,皇帝大概能猜到她三年后继续耍无赖找借口不交税的样子,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可以不交,”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如果你下次还是不想交,或者是别的,可以直接告诉我。” 他喝了一口咖啡,脸上带了一点嘲讽, “不然下回皇后塞给你一个老乞丐呢?” 维斯敦的郊外,一辆马车快速向不远处的庄园行驶。 顺利免掉三年的赋税,皇帝似乎也对什叶锦的事情并不知情,希雅的心情略微轻松了一些。 然而今天早上,当皇帝第三次对她提起希雅面前的鱼子酱是清晨刚从南部星球送来的,希雅终于勉为其难地伸手加了一勺。 “你要再放一些,”皇帝似乎因为她的妥协颇为愉悦,十分惹人嫌地指手画脚, “你这样吃不出来它的风味。” 她的味觉正常,怎么会吃不出来风味,希雅皱眉,在靠近庄园大门的时候,叫停了车夫,在侍女的陪伴下步行回自己的住处。 过去一个月的大半时间她都在病床上,并没有力气运动。然而早上被迫多吃了几口鱼子酱,希雅只能增加自己的活动量来避免自己腰间的肉多出几块来。 可她顶讨厌运动之后身上的汗水,在靠近花房的时候,满脸不快的公主一眼看到了斜倚在回廊处的兰泽尔。 他大概在想什么,目光投在远处的一棵月桂上,并没有注意到远处的动静。希雅下意识地要绕开他,然而在她刚刚挪开脚步,兰泽尔敏锐地回过头,已经看见了她。 希雅只好站定,看着兰泽尔一步一步靠近她,然后中规中矩地同她行礼。 兰泽尔似乎已经从昨夜的颓废里走出来。今天早晨的公主庄园一如往常的平静,没有人质疑昨夜主楼门口被人打晕的侍卫,也没有人怀疑通往二楼的白色地毯上乱七八糟的泥泞和红酒渍,昨天晚上的所有痕迹都被快速整理,新的地毯被更换,新的侍卫按时到岗,兰泽尔在早餐后旁敲侧击地询问,被告知公主一早上就去了维斯敦王宫。 一切都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包括希雅看到他的时候,面上想要回避的神情。 兰泽尔轻笑。 莫名地,他甚至有闲情逸致抬眼看了看透过回廊的树叶,投在公主金发上的阳光。 与此同时,陛下寝宫深处,早上十点钟的阳光被厚厚的帷幔遮掩,皇帝朗索克快步推门进去,侍卫识相地守在外面。 他的脚步有一些慌乱的急切,像隐忍多年的冲动,再也按捺不住了,陛下拉开床上的纱幔的手指都有一些颤抖的凌乱。 里面是个穿着华丽衣裙的少女,跪趴在陛下的被衾上,绸缎的蝴蝶结绑在她细嫩的脖颈后,感受到皇帝的注视,少女直起一些身子,眼睛里带着胆怯和讨好。 朗索克没有仔细打量她的面孔,伸手粗暴地将她背朝自己压在床上,少女发出一声呜咽,似乎这样的声音颇得皇帝的满意,她的衣裙被朗索克粗暴地撕扯剥离,很快露出光滑的背脊,饶是被百般调教训练过的女孩子,这时候也羞怯的颤抖,皇帝的唇重重吮上她奶油般的肌肤,少女无措地咬住嘴唇。 朗索克快意地发出闷哼。 欧莱很有眼光,处子的清香,和他幻想中一样,朗索克的双手探入她已经乱七八糟的前襟,包裹住少女青涩的乳,熟练地揉捻,很快女孩子的声线带了娇啼,挺立的乳首发着媚浪的灼热,让皇帝的欲望更加高涨,朗索克将她一把翻过来,狂热地揉捏她的乳肉,大口吮吸。 少女的衬裙里探入一只有力的手,让她方才的意乱情迷里带了恐慌,大约是为了迎合陛下的喜好,欧莱并没有如何深入地训练她,当陛下有些粗糙的手心大力揉着她已经湿润的花穴,少女双颊通红地哭啼,似乎能听见自己汁水潋滟的下身像肥美花瓣一般被陛下玩弄,她听见自己声音里荡着的陌生情欲,又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陛下的目光落在她通红的耳朵,大约是因为她遮住了自己小半张脸的缘故,皇帝的目光突然柔软下来,低下头,带着一些爱怜,亲了亲她的耳垂。 一瞬间的温情让少女愣了愣,然而下一秒她的下身被陌生的硬挺抵住,精壮的体魄没有半分疼惜地撞进她柔嫩身体的深处,少女的眼角瞬间滚下一大滴泪水。 撕裂的疼痛让她从方才的意乱情迷里清醒,过早懂事的少女垂了垂眸子,回忆起几日前的训练,一面忍着疼痛,小口地呼吸,一面鼓起勇气,大胆地搂住陛下的脖子,娇滴滴地咬着他的脖颈哭痛,然后讨好地吮他的耳垂,克制自己的颤抖,摸他们相连的地方,带着哭腔, “陛下……求你……再深一些……” 她果然听见皇帝愉悦的轻笑,似乎是满意她的主动,原本被按在身下的少女被他只手扶过来,抱坐在皇帝的怀里,娇小的像个爱宠,或者玩具,深红色的性器撞进未经人事的穴口,青涩的身体被他一点点开发,陛下揉着少女雪白的臀肉,顺着她小小的,挺立的乳,贪婪地舔吮,一边发出难以克制的低喘。 性器一次次撞进最深处的嫩肉,少女的声线娇媚让他喉咙发紧,交叠的肉体在纱帐的遮掩下耸动起伏,床沿因为陛下粗暴的挺弄而微微颤动,伴着少女逐渐蜷起的脚趾,像一场各怀心事的交欢。 朗索克许久没有过这样快意的性事,汗水一颗颗从他的脖颈处滚落,被侵犯地满面潮红的少女被他重新压进蓬松柔软的被衾里,泥泞的下身混着血和体液,情动地迎合他。 快感在他身体里爆开的那一刻,朗索克闭上了眼睛,他的眉头里多了一些痛苦和嘲弄,过了许久,白浊混着血丝从少女的腿间流出来,朗索克挣扎了一瞬间,重新将他的头埋进少女柔软的金色长发里。 青柠的香气,越是精准无误的讨好,越衬托出欲望的丑陋与背德的肮脏。 他的心里滚过一个不能说出来的名字。 ———- 说到底最了解我们陛下的还是欧莱哥哥 兰泽尔:???为什么第一个小车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以及斐迪南哥哥也不算是男二啦,只是一个有着固执审美热爱大胸熟女的竹马罢辽。 ----- 贝雕王冠参考了瑞典王室约瑟芬王后的王冠 .sohu/a/282686282_100292166 来自皇室的古法减肥秘方 离开故土,生活在这座暗潮汹涌的都城,希雅·克洛斯有一套自己做事体系。 贵族便可以随心所欲了吗?自然不是,面对冗杂繁复的关系,帝国瞬息万变的网络,希雅很快发现把自己放置其中,当做蛛网上的某一块,没有感情地去处理自己同其他在蛛网上跳动挣扎昆虫的关系,会省去不少麻烦。权衡利弊是一件不消耗力气的事情,因尺度大多通用,而不像感情,后者没有来由,也无从比较。 这一切希雅的父母并没有来得及教她,在她还是个一切以喜欢或不喜欢做衡量标准的女孩子的时候,便被送到了维斯敦。 当你发现这个世界并没有人真的爱你,便自然没有必要回馈许多情绪,就像蛛网上的昆虫,能够做到不去怨愤或者惶惶不可终日,便算是个有些修为的小虫子,哪有什么精力爱或者不爱呢。 因此当兰泽尔提出要同她做一笔交易的时候,这种无关过往,无关爱恨,可以放在天平上一清二楚的东西,希雅由衷地感到松了一口气。 直到她听清楚兰泽尔的要求是什么。 希雅克洛斯虽然同花季少女已经沾不上太大关系了,但实在也没有到了耳聋眼瞎的地步,她盯着对面男子一脸的诚恳,再三克制自己,还是忍不住尖着嗓子要他再说一次, “你说什么?” “我告诉您正常饮食也能维持身材的方法,”将军似乎不觉得自己的多管闲事唐突而不合时宜,“但您不能再服用什叶锦了。” 希雅的面色变得晦暗不明,对方甚至懒于遮掩,自己已经洞悉了某些难堪的事实。 节食是一场漫长的孤独。 大半的生活都是枯燥的,没有颜色,如果有什么不是索然无味的,大概是黑夜里饥肠辘辘的每一秒,都渴望甜的,大块的,可以填充她空荡荡胃部的东西。 什么都行。 希雅那时候正值十几岁,所有东西在她眼里都是美味的,都想要试一试,在希雅刚到维斯敦的时候,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然而做一个异域公主,想要在维斯敦站稳脚跟,又或者说,当你发现你身后毫无一人,却承担了太多期望和责任,只能无限地把这些涌动地,时刻要将她拖进深渊的欲望压制下去。 要从一个客居威斯敦的西葡公主,一个寄人篱下的异国质子,拥有自己的权势,地位,筹码手段, 变成帝国唯一的公主。 权力并不能将人从自我约束里解放出来,甚至往往成为自我约束的一部分,一个女性的高位者,不仅要聪敏,要圆滑,还要优雅,还要美貌。 还要有整个帝国最纤细的腰肢,最柔嫩的皮肤,最嫣红的嘴唇。 因为你是公主。 男人当然不需要有这么多要求,他们只需要有一个好的父亲,或者不错的军功,没有人在乎他们的眉毛今天两边是不是画的一不一致,他们的脸上的瑕疵有没有好好掩盖,或者超过十二小时的宴会之后,妆容是否精致如常。 希雅一开始觉得这些层层的约束和要求,便是将女性隔绝在权力之外的某种技巧,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然而一个失去双亲的女孩子,抑郁与孤寂在每一个夜晚折磨她,身体自我保护地想要追逐糖果、糕点、奶油,那些会让最原始的机能分泌出让她短暂快乐的东西,用一种笨拙而不计后果的方式,将她从抑郁的沼泽里捞出来几个小时,然后给她一个相对平静的夜晚,可以暂且入梦。 然而当裁缝送来的裙子不合尺寸,当妆娘拼命地修补也无法拯救她脸上的婴儿肥,稍微水肿一点的脸便失去了立挺的五官,暴饮暴食带来的憔悴和浮肿让她看起来像个拼命掩盖衰老的过气妓女。 在那一刻,希雅突然嘲讽地感受到,公主和妓女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 一样要有纤细的腰肢,要靠举手投足的风韵来赢得筹码,要在意他人的指指点点,要不能出错。 望着镜子羞耻到极点地公主想起自己前一天晚上失控地将糕点塞进嘴巴里,食欲失控的狼狈,终于造就了此刻她的另一重更深刻的失败。希雅将桌子上的首饰和化妆品都推到了地上,妆容,发型,都改变不了她内心汹涌的羞耻心和挫败感。她的脑子里想起母亲的话, “你要记得自己的责任。” 可希雅大概实在无法承担这样的责任。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是个男孩子,便可以把原本匮乏的精力,从节食,在意他人的目光,探究别人的情绪里抽离出来,投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男人永远不会明白这些事情会成为一个必须前进的女孩子面前,多大的绊脚石。 尤其是在对女子容貌格外苛刻的维斯敦。不同于西葡星球,维斯敦的女孩子从记事起就已经学习如何让自己的外貌更加靓丽光彩,如何追逐风尚让自己不落潮流,又如何利用这些让自己周旋于名利场。 在维斯敦,容貌和地位的不匹配,会让你沦为一个帝国的笑柄,然后失去更多的东西。 而当希雅开始跌跌撞撞,笨笨拙拙地去一点点学习那些陌生的、甚至荒谬的技巧的时候。 她已经十七岁了。 在某种程度上,一次巨变,一次灭顶之灾,并不会改变她是个愚蠢的、天真的女孩子这件事本身,只会把她变成一个愚蠢的、天真的、而又倒霉的女孩子,王朝的历史书里,偶尔会出现她们的名字,比如“没有脑子的佩娜西”,或者“倒霉鬼玛丽”。 从没有什么苦难是勋章,苦难只会让你更加悲哀。 直到她找到了什叶锦。 与其把什叶锦称作王朝的禁药,倒不然干脆说是和魔鬼的交易。所谓交易,就是你牺牲了当下或者未来的某些东西,重新获得安宁。 高剂量的什叶锦让人获得极致的快乐,然后早早殒命。但低剂量的,却不会影响性命,还有抑制食欲的作用。 世界再次是有色彩的,而不是破败的,像放置过久的食物,或者腐烂的水果。 希雅可以轻而易举将自己塞进小号的衣裙,再也不用为一口蛋糕或者一杯果汁而自责。青春的肉体似乎可以抵抗最猛烈的消耗,并将这种消耗当成一种甘之如饴的付出。美貌、名声,这些东西也许不能直接将她带到她该去的地方,但如果她想要再维斯敦站稳脚跟,她需要这些作为铠甲。 这是每个女贵族的生存法则。 然而代价便是希雅的胃病和严重的失眠,就像童话故事里每一场看似公平的交易,总要带走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哪怕希雅服用的什叶锦剂量已经调整到最低,然而对食欲的扼制,等于在强行改变她整个身体机能。 希雅想起不久前医生的那句话。 “十年之后,您会有性命之忧。” 如今这句话却从兰泽尔的口里出来。 希雅抬眼,她有些怀疑自己的医生已经被兰泽尔收买了,这些突然出现在都城的军官们要了命的麻烦,多年的军队生活和战争造就了他们的雷霆手段,且,无孔不入。 年轻的将军低下头,他眼睛里有一些理解的哀悯,这种哀悯让希雅烦躁地后退了一步,兰泽尔的声音像是做一场从容不迫的战术报告,如果不是他讲话的内容,希雅简直以为自己在皇帝的议事厅。 “您相信我,军队里有许多种保持您身材和样貌的方法,饮食、锻炼,会比什叶锦的效果好上许多。” 他将皇帝的亲军说的像是一群搔首弄姿的鸭子军团,希雅扯了扯嘴角,她讽刺地哼了一声, “这么神奇?” 在追求外貌的道路上,是一场场和各路江湖骗子的周旋,曾有个被维斯敦的女贵族们捧过了天的方士,又被人秘密地推荐给公主殿下,殿下拿他给的药方去给医师瞧,最后发现是一包泻药。 便这样能在都城骗个钵满。 她大概能猜到兰泽尔会是什么伎俩,也不外是她年少的时候尝试又失败了的东西,希雅晃了晃手腕,似乎在刻意刁难他,“我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流汗。” 她瞧起来不好相与得很,可兰泽尔却莫名觉得比她从前刻意躲避,或者面上的客套要可爱的多,将军笑了笑,说话却很不客气,“那您就喜欢三十岁的时候头发全白,变成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子吗?” 希雅的眸子刹那间暗了暗。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后果,等待斐迪南的日子实在是太漫长了,在不知道战争何时结束的日子,希雅也会在深夜里忧惧自己的容貌还能持续多久,也许可以支撑到斐迪南回来,也许不能。 然而十年之后呢? 将军很适时地补上一句,“十年是你完全失去青春的期限,”什叶锦的带来的隐患让他的心也不安的很,“这样下去,不过三五年,你的皮肤会开始松弛,牙齿也会慢慢掉落。” 像不像巫师的诅咒? 为了一时的美貌,变成一个怪物。 希雅轻轻垂下眼睛。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这样的代价。 兰泽尔并没有指责或者讽刺她的饮鸩止渴,也没有威胁要将这样的丑闻散步出去,好像他也分外明白做一个公主要受的苦痛似的,尽管如此,希雅仍旧没有完全应允他。 军衔也不能证明一个人不是江湖骗子,希雅还记得上一个自称来自南部星球有多年军医履历的人,最后也不过是场骗局。保持纤细的身材这件事情本身,是一件残忍而没有捷径的事情,和打一场胜仗,或者治理好一个国家,同样的艰难。 而介入她的生活,却利处多多。 若是旁人,提这样莽撞的条件,或者这样胆大包天地窥探她的秘密,希雅可以没有顾忌地选择一些极端的手段。 可对方是帝国的新兴将领。 起码短时间内,希雅并不想真的将事情推到一个决绝的状态里去,她并不了解这些军官,也不清楚他们的力量。 兰泽尔已经知道了太多她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把这些窥视秘密的人,变成助力,而不是敌人,似乎是比较理智的做法。 “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公主觉得自己已经相当宽容,甚至她没有察觉自己心里偷偷燃烧起来的一点希冀,“如果我发现你骗了我,”她抬起脸,眼睛里有讥诮和怀疑,“那就滚回你的军队,训练那些男宠们。” 要制定方案养胖胖才行 又有一个西葡女孩的尸体被人从护城河里打捞起来。 消息到了希雅这里,便不知道已经周转了多少地方。皇后特地派人来她的庄园问候,似乎已经暗含了其中的联系,过去几年时不时出现的少女尸体,同样的血统,同样的金发碧眼,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癖好,在维斯敦蔓延开来。 癖好。 当然。 小报上说这次的女孩子是个没落贵族之后,不知道是从什么途径被人从西葡掳到了维斯敦,大约成了某些贵族的玩物,又被残忍地杀害。 贵族加上少女,便足以让人有破坏欲。 希雅的手指拂过陛下新送来的王冠。贝雕的王冠基底,嵌着红金色的桂枝,是个半成品,丝绒的摆盘上放着十几个不同尺寸大小的紫翠玉,附上她叔父手写的卡片, “照你自己的喜好吧,我晓得你有更好的工匠。” 希雅轻声哼了一下,将卡片扔回去。 王室没有陛下亲生的少女,但王室需要一个少女。 帝国的王权从诞生之初就带着自恋般的神话色彩,是神创造了第一任王,和他的妻子,他教给王管理子民的手段,赋予王后烹饪纺织的天分,于是他们是神最得意的作品,要教导和带领其余的子民,以做表率。 于是王室便成了万家万户的缩影,母性、孩童、青年,所有世间的关系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体面的典范,每一个人都应该找到自己对应的,顶礼膜拜的光耀存在,这是支撑这个帝国延绵数年的内在支柱。 所以,也要有少女。 也要有公主。 而如今担任这个职位的西葡少女,似乎仍旧是某些势力的眼中钉。 今日的早餐兰泽尔要监督她是否按照约定好好进食,将军走进餐厅的时候,刚好看到公主在把玩手里的王冠,大约是在思量如何将那些紫翠玉镶嵌进去,才是一顶得意的作品。 她没有爽约,或者故意迟到,倒让兰泽尔有些惊讶,预先的许多状况都没有担心的必要,于是他的口吻也轻松许多,“我们今日要去骑马,您要带着这顶王冠去吗?” 希雅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回王冠上去,继续她方才的思量。离开维斯敦太久的将军并不知道公主最朴素的王冠也不会这样光秃秃的只有红金和贝雕,他这会有点自以为了解贵族少女的小心思,一面坐到餐桌前,一面开口,“马跑起来的时候,王冠会掉的。” “不会掉的,”希雅将她的新玩具放回去,她的声线听起来十分平静,好像从前那些和抵触和回避是暂时蜷起来的触角,得以维持平和的假象,“骑马有骑马时戴的王冠,怎么会掉呢?” 他们的早餐出乎意料的顺利,兰泽尔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题,战争或者美食,希雅都颇给面子地接了下去,甚至在她犹疑着要不要吃盘子里的烟熏牛肉时,也在将军期待的目光下切下来放进嘴巴里。 味道有一些古怪,大约是她太久没有进肉食的缘故,对面兰泽尔手里的叉子磨蹭着盘子里的牛肉,他瞧起来有点忐忑,看到希雅犹豫了一下,又切下第二口,才问她,“是伊塔星的牛肉,吃起来怎么样?” 伊塔星热带的狭窄也导致了它的农业发达,不然也不会成为威伦公爵发家的地方,希雅擦了擦嘴角,“您要带我体验军旅生活吗?骑马配牛肉干粮?” “当然不是。”他细细地同她讲,伊塔星的牛肉如何的与众不同,脂肪的含量也比其他牛肉要少一些,不知道是他哪个腔调让她觉得滑稽,希雅轻声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大约没有嘲讽的意思,却让兰泽尔有一点窘迫。他突然想到贵族们通常爱以牛肉的品质为身份的标榜,其中的学问和门道,远不不是他所了解的。 兰泽尔顿了顿,也悄然静默下去。 这种静默公主并没有表示不适,好像他们已亲近的不需要刻意打破沉默似的,又好像这种尴尬才是她乐意见到的。 一直到早餐最后,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殿下的马是一匹纯白色的阿拉伯骏马,高大健壮,只不过常年在马厩里晒太阳,这会突然被人牵出来,颇有灵性地察觉出一次难得的出行,甚至亲昵地同希雅打了个响鼻。 希雅最近一个月糟糕的身体让她很少同自己的坐骑交流感情,于是她也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它的鬃毛,又去检查它的脚趾和牙齿。 看起来被照料的很好。 大约是瞧出来主人的满意,通身雪白的马儿得意地甩了甩尾巴。 相比之下兰泽尔那匹纯黑色的马倒稳重的多,陪伴将军在战场上厮杀的军马,之前一直被养在都城的军营,前几日才被临时安置在公主的庄园,对新环境和新伙伴,兰泽尔的战马一如既往地快速适应了,毕竟比起马尔多纳的潮湿,这里已经算的上宜居的好地方 。 将军拍了拍他的好战友,又抬起脸冲她笑了笑,规规矩矩地恭维,“好漂亮的马。” 希雅换了骑装,难得瞧起来像个有精气神的女孩子,却也显得她整个人瘦削地过了头,失去了宽大裙摆的遮掩,兰泽尔肉眼估计了一下她的腰肢和小腿,心中盘算着晚餐的菜式。 总还是要她多吃一点。 他像个第一回喂养兔子的农夫,满脑子都是这些朴实的心愿,过了许久,公主的声音将新兴养殖大户的思绪拉回现实里, “倒没有见过这样的草原马。” 维斯敦的马匹多半来自周围星球的进贡,都城所在的星球重商贾而非农业,饶是如此希雅也没有见过这样体态的黑色战马,可见并不是常见的马匹。兰泽尔也赞同地点点头,“和蓝星的战役里缴获的,那时候还是个小马驹。” 蓝星,像笼罩在帝国上方挥之不去的阴影,那里的人残暴、善战,因整颗星球几乎笼罩在严冬的统治下,便时不时地要入侵其他星球掠夺食物和金银。 也因此那里的马匹异常耐寒。 希雅有些好奇地伸手,想看一看黑色战马的皮毛到底有什么不同,能让它们在蓝星的寒冷气候里带着主人奋勇杀敌。多年训练的马匹看了主人一眼,便乖顺地低下头,大约也因此讨了公主的欢心, “它叫什么?” “拉蒙。” 殿下点了点头,只觉得这个名字有一些耳熟,没有放在心上,便纵身上马。 “走吧将军,”这种居高临下的视野让她有一种难得的安全感,甚至连吐气都有一些畅快,少女的脸融在日光里让人看不清表情,“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把戏。” 她如今是个很好的骑手,因为不少产业需要她亲自带人过问的缘故,纵马奔腾,总要比拖家带口地坐着马车要有效率。 这些都是她这些年学来的新本领,西葡的女子不爱骑马,她们偏爱华贵的车轿,每一个显露财富和本钱的机会,西葡的贵族都不会放弃。 兰泽尔初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在丛林里鬼鬼祟祟的女孩子,死缠烂打和古灵精怪,全凭一双脚的奔波,并没有见过她骑马。 后来有了许多亲近时刻,她蜷在他的怀里,给他看她在林子里奔跑时被野草割伤的脚踝,雪白的皮肤上面触目惊心的一道道血痕,一天过去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他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胸口骤然缩起的感觉是什么,如今想来,大概是心疼。 年少的男孩子伏在她腿边,凑上去对她的伤口轻轻呼气,其中的爱怜教她很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他抓着脚踝拉回来,唇落在她光滑的脚背, “怎么这么凉?” 丛林里已到了傍晚,气温转凉,她怕他赶他走,无措地蹭了蹭脚踝,又娇着嗓音,“不凉呀……” 他自然知道那些小心思,如此便带了一些怜惜的热情和欲望,却还是忍住了,因为她方才还在骂他兴起的时候太粗暴,弄痛了她。 于是兰泽尔难得有了小聪明,满面的诚恳,“下回教你骑马,便不会被划伤了。” 她却不承他的好意,偏了偏脑袋,毫不客气地拒绝,“我不要。” 他以为她是看破了,知道他想骗她上马,一边奔腾一面揉捏她柔软挺翘的胸,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对那里迷恋又疯狂,恨不得夜夜吮进口里,像如何也吃不化的甜品。 他又听见她道,“我不要学,就要你带着我骑马。” 他的心像浸在她那些小脾气和撒娇里,连带亲吻她的伤口,都怕将她弄痛,听见她懒洋洋的鼻音,兰泽尔的嘴唇一路向上,带了缠绵和火热,到她光裸的大腿。 疯魔了不是,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丛林,还非要穿浅青色的裙子,兰泽尔的目光瞥了瞥被他早先丢在一旁的衬裙,大约是不久前的热切和玫色的记忆重新点燃了什么,少年钻进她浅青色的外裙,黄昏的光晕里他重新探进潮湿的,清甜的,还有一点点中午交合时的气息。 记忆还是这样鲜明,像初摘不久的瓜果,亘久在鼻息间的青涩情爱。午后的日光,盘亘的古树,委屈巴巴地将青色裙摆皱巴巴地团在手里,撅着臀被他侵犯的女孩子。 那个地方。 他吮上去,用唇舌去回忆她的湿润和温暖。 她的身体再次起伏起来,像到了季节便摆好了姿势让人采撷的果实,像过分信任且热衷讨好的一只爱宠,他的头发擦过她的小腹,隔着衣裙听见她娇啼一般的“南茨”,于是他托了她的臀,像今日的最后一餐盛宴,把那些甜蜜的、滑腻的、裹着情欲和爱怜的汁水裹进口里。 在女孩子有些剧烈地颤抖,身体紧绷着将肥美的花蕊送进他的唇里,伴随着她一声压抑的哭吟,早已翻滚的天边闪过一声雷鸣。 同样的雷声打在维斯敦的郊外。 殿下及时拉停了马,抬头望陡然变换的天色,维斯敦在成为都城之前,便是一片气候诡异莫测的荒地,此刻天晴,不久后狂风暴雨,是常有的事情。 雨滴已经开始星星点点地落在他们身上,希雅出门也不过半个小时,一路纵马,已经到了远离庄园的维摩山峦脚下,将军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公主身上, “殿下,我们先找地方避雨。” 一个觉得自己懂很多的男孩 雨季总是这样,从豆大的雨点,到瓢泼大雨,不过是眨一眨眼,好在他们还没有上山,在山脚下找到一处矮小的房子,似乎是猎户遗弃的旧居。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干草,勉强可以落座。 赤色的火苗在黑暗里骤然升腾。 兰泽尔的斗篷帮希雅挡过了大半的雨,除了头发湿了一些,她的衣裙还算干燥。可骑着马在雨中四处寻找落脚的地方,这种没有准备的失误和慌乱,让她厌烦而疲倦。这会好容易消停了一些,希雅便又没有力气同兰泽尔彬彬有礼,又觉得是他没有做好周全的安排,理应受到怠慢,便只用几个鼻音回答他关于“饿了”或者“冷不冷”之类的问询。 希雅便这样抱着膝盖坐着,紫色骑装上的绸缎浸了一些雨水,但尚且可以忍受。在这黑暗的小屋里,唯一的光源和热源便是那一堆闪烁不定的篝火,她就像一个年幼瘦小的女孩子,对世界漠不关心似的,自顾自将自己圈在一小团地方。 他们大概要在这里呆到天亮,雨水在外面滴滴答答的声音,就成了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声响,将军照旧坐的很直,但不再开口,低眉静默的样子,像个无言的雕像。 可他脑子里的东西,倒不像个雕像会有的。 兰泽尔小的时候,母亲还在世,总爱带他去看戏剧,有一场很有意思,不仅情节跌宕,布局也巧妙。寻常戏剧到了电闪雷鸣,不过是旁白说一声,换个幕布,又或者用乐器配个相似的背景音,可那一场却不知道用什么做了雷电的灯效果,还真的在男女主角身上洒上了雨。 他记得母亲那时候一边夸赞这样的效果,又一边笑嘻嘻地感叹道, “嘿,有好戏要看了。” 孤男寡女在雨夜相处,是有好戏可以看的,这是兰泽尔六岁的时候从戏剧里学来的道理。于是在这个夜晚,窗外的雨水胡乱落在屋棚上,细密规律的声响让他没来由地有点焦躁,像个被人敲了警钟但仍旧为演练焦虑失措的新兵,万千个没有头脑的蚂蚁在他心里胡乱爬动,兰泽尔竖起了耳朵留意公主的每一个细微的动静。 这是难得的独处,这样的情境,雨夜,郊外,湿透了的衣衫,实在很难不让他胡思乱想。 他在心里默默温习起之前斐迪南同他讲的情场经验。 “如果她说冷,”情场老手懒洋洋地玩着手里的匕首,随手抛起,又接住,“不要只是把你的衣服给她,要揽进怀里是不是?只给衣服有什么用?” 可是希雅方才说她不冷。 兰泽尔眉头轻微地皱了皱。 “如果她不说话,那便是还对你有防备,你想想她喜欢什么,耐心一些,体贴一些。” 可是公主喜欢什么呢?他却没有头绪,以前蹦着跳着问喜好的,反而是希雅,兰泽尔只知道她喜欢星球软糖,喜欢他制服上的银色扣子,喜欢从树上掉下来的鲍鱼果,要催着兰泽尔帮她凿开,吃里面鲜甜的果实。 可是她还喜欢这些吗? 兰泽尔的嘴角抿了抿。 六年的战事,把他心爱的姑娘变成一个遥远陌生的公主,对星球软糖没有兴趣,也不会缠着他求他把纽扣送给她,更不会为了把鲍鱼果放进衣兜里,快快活活地跑到他面前。 他想了想,自己都觉得很可笑,可他知道自己心里那些难堪的卑微和惶恐,还是选了最稳妥的话题, “我听说,下个月西葡的主教要来维斯敦了?” 他选这样的话题,怕不是当这里是陛下的议事厅。希雅不觉得自己愿意和兰泽尔在这个破烂潮湿的小屋子里讨论主教的问题,于是她没有回答。 这是个老消息了,早在大军胜利之前,便已经定下来的事情,皇后甚至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希雅来出席这次陛下和音兰教的会面,纵然陛下明面上并没有制止音兰教的继续传播,但种种间接的授意和打压,大家都不是傻子。 更何况在希雅十二岁的时候,皇帝强迫西葡的国王将独女送往维斯敦,并对外界宣传公主受新教感化,加入了新教,正式的公开受洗之后,才准许希雅回答西葡同父母团聚。 那时候的她什么都不懂,只记得马车日夜兼程,将她送回去,到达西葡边境的那一刻,希雅掀开马车的帘子,落日的余晖撒在地平线上,她的父亲便站立在边境碑,静静地望着远方,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直到他听见女儿清脆地,兴奋地喊着“爸爸!”,才迎上去,抱住从马车上跳下来奔跑过来的女儿。 希雅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这么害怕,她能感觉到父亲手心里的颤抖。 一个人有了软肋,便有了恐惧,便再难无所畏惧无坚不摧,可惜她那时候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她总是很容易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大约是因为这世上同她有关联的也并没有什么人的缘故。直到她回忆起十几岁的时候,在父亲的会议室里见到了西葡的主教,才想起方才兰泽尔挑起的话题。 希雅微微抬了眼,对面的男子低着头,浑身萦绕着一股颓丧。从兰泽尔方才期待她的回答,傻傻等了许久却在她静默的眉眼里落了空,便再没有开口的意愿了。现在他整个人陷入被忽视的低落里,纵然努力维持平日英气硬朗的形象,可身上深绿色的制服被雨淋得湿透,变成黑绿色的布料顺着军靴滴着水,反而像只被主人遗弃在野外淋了一夜雨的流浪犬,自暴自弃的样子。 他怎么总爱把自己淋成这样? 希雅忍不住腹诽。 一个人一周内两次把自己弄成落汤鸡,让人不知道是感慨维斯敦的天气,还是感叹他不爱带伞的坏习惯。可这回是兰泽尔把披风给了自己,倒让希雅没有立场嘲笑他,公主的心里没来由地心虚了一把。 更何况他大概是顾忌希雅,才宁愿穿着湿哒哒的衣服,也不能衣衫不整。 因为不仅是冒犯,也是轻视。 于是她想了想,终于被自己微弱的良心战胜,开了口, “把制服脱了吧,用火烤一烤。” 哦,脱衣服。 那是另一场戏剧里的事情。 那时候兰泽尔已经十岁了,母亲照旧带他去看戏,这一次的戏似乎很难买到票,母亲拜托了很久鲍兰姨妈,才拿到了两张票。 为此兰泽尔的妹妹还同他大吵了一架,非要说妈妈偏心哥哥,不愿意带上她。 “你可不能看,”兰泽尔记得母亲神秘的笑容,“你的哥哥倒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是男孩子。” 那一场戏没有特别的布景和配音,也没有从天而降的雨,兰泽尔记得那是个狭小的剧院,观众得以近距离地观看,那一天剧院里落座的多是女士,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一些古怪的兴奋。 这种兴奋的来由很快有了答案。 当女主角不小心将水泼了男主角一身,羞怯而抱歉地开口, “真对不起,先生,让我帮你换上干爽的衣服好吗?” 兰泽尔听见周遭低低的感叹声,他的母亲偷偷捂住了口,“哦,”十岁的男孩子仿佛看见他母亲眼睛里闪过的绿光,“我的天呐……” 他们坐在第三排,因此连女主角耳朵上的耳坠子,都能看得清楚。不过在场的观众大概并不在乎女主角的耳坠子,这是兰泽尔后来才明白的事情。 当男主角在灯光下缓慢脱下湿透了的衬衫,露出光滑结实的肌肉,甚至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又在抓头发的间隙里展露了手臂完美的线条,幕后的乐团适时奏起了萨克斯,每一个可以放缓的音调落在男主角抚摸自己胸口的节奏上。 兰泽尔听见旁边的女士一边拍着胸口一边低声感叹,“上帝啊……不……不能这样……” 虽然他不明白母亲和身边的女观众双颊绯红,可是他大概觉得那位女士想说的,并不是“不”和“不能”,而是, “请再来一些。” 于是当将军将湿透的制服扔在一旁,鬼使神差地,他又解开了两颗衬衫的扣子。 里面的衬衫已经被雨水浸了个透,隐约透露出他身体的轮廓来,兰泽尔感觉到公主的目光落到他的胸口,然后没有移开,反而定格在那里。 这目光让他的脸庞陡然发烫,心里滚过一万种猜测和幻想。 是哪里?他居然有心思心猿意马,是胸口的肌肉,还是隐约露出的两点? 他听见她有些迟疑地开口,一瞬间他的心陡然提起来,害怕错过每一个细节,希雅的目光落在他露出的那一片皮肤,“你……胸口受过伤?” 她说的是三年前的一场战事,因此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疤痕,时间已经让它变成一条肉色的勋章,如果幸运,也许公主会觉得这样的勋章很有男子气概。 兰泽尔点了点头,他抬起脸,紧张和期盼让他的勾引笨拙而生硬, “那么殿下,”他不晓得自己看起来傻气极了,“您要摸摸看吗?” ----- 不要总是乱想 ——来自老母亲的温馨提示 不是每一个男孩子都可以是竹马 希雅觉得自己最好不要笑出来。 事实上在过去的很多年,哪怕是最有名的艺人在面前刻意地说些笑话,她也不过礼貌性地捧个场罢了,并不会觉得如何有趣。 却从没有想过一点傻里傻气的自作多情,和他喉头无措的滚动,像一只第一次来到都市的野兽,笨手笨脚地试探,便戳中了她心里的某一处趣味,嘴角都不自觉扬起。 可对面男子在她眼睛里闪过笑意的一瞬间便立刻将头偏了回去,甚至有些难堪地拢了拢胸口的衬衫,方才那些勇气和笨拙似乎是转瞬即逝的光火,自惭和羞愧若有似无地从他的脖颈处升起,希雅觉得有一点莫名的心软。 这世界上的很多事,做错的那一个,都只是希雅自己,和别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大部分的艰难和不如意,希雅都没有资格推到别人身上去。 这样的责任心多少分担了她想笑出声的冲动,于是她将一旁烤干了的披风递过去, “披上吧,暖和一些。” 她看到他面上的犹豫和难堪,其中的逞强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勾起了很多年前的另一段回忆。 她也曾经是个对维斯敦的繁华感到陌生的女孩子,不安又忐忑,却偏要摆出一副自己是公主的架子,最后遭来更无情的奚落。 十二岁的希雅在接受受洗后,被叔父安排到都城的学院里学习,她原本语言就说的不是很好,自我介绍磕磕绊绊,那段时间维斯敦对音兰教的抵制越发猛烈,连带一群贵族少年,也在耳濡目染下察觉到风向,对一身异域气质的希雅投以冷眼和歧视。 他们学着大人的口吻,偷偷叫她西葡来的奸细。 她被安排坐到斐迪南旁边。 希雅的家族和威伦公爵是世交,他俩虽然儿童时是亲密的玩伴,但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从一个小女孩长成少女,遇到过去的朋友,总会有一点奇怪的矜持和抵触。那一天斐迪南翘掉了早课,因此希雅只看到他桌子上乱七八糟书本和画笔,然后开始了她只听得懂“早上好”和“开始“的古语课。 她最后因为在课堂上睡着受到了周围的哄笑。 一直到体育课前少年们笑笑闹闹地列队,斐迪南也没有出现。 作为一个异国的姑娘,被迫来到这座都城,不管是王宫还是教堂,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希雅已经习惯了自己是不受待见的存在,在这种要求自由活动的运动课堂,她甚至颇为熟练地屏蔽周遭的打量和窃窃私语,无视那些一团团聚在一起的女孩子故意加快的语速,并学会用自己的小小特权让自己稍微舒服一点。 毕竟就算讨厌她,也并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就这样希雅旁若无人地啃着冰激凌,坐在了球场对面的台阶上,撑着下巴看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 无聊,但是平静。 直到一个少年的声线把她的注意力从第六只搬着米粒的蚂蚁那里吸引回来,她看到不远处一个金发的少年,一脸的阳光和笑容,耀眼地好像不属于这座阴雨连绵的城市, “喂!小妞!”翘掉了一上午课程的斐迪南冲她招手,“要不要过来打球?” 她一眼认出来他,是小时候一起在泥土里打滚,然后被大人打得哇哇叫的皮猴子。因此希雅有点不开心他这样喊她“小妞”,好像故意撇清和她之间的情谊似的。 她的目光扫过斐迪南周遭的贵族少年们,多半面上带着怀疑和抵触,但是明面上没有制止斐迪南。 好像喊她打球是件多么自我牺牲的事情,多半还要得罪朋友。 这让她更不想接受他的施舍。 然而在她打算摇摇头继续吃自己的冰激凌,斐迪南却大步跑过来,希雅能看见阳光下他的发丝飞扬起来,真是奇怪,维斯敦的秋季,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暖的太阳,大约那一天是场难得的好天气。 他纵身越过栏杆,跨越几道阶梯站在希雅面前的时候,她还在发愣,因为方才的奔跑少年一面笑一面喘着气,希雅能够看到他胸口流淌的汗水,斐迪南伸出手,一把拉出她的手腕,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走了克洛斯!”她被他拉扯着站起来,还没有回过神,斐迪南已经在拽着她奔跑,希雅听见风从自己的耳边吹过,呼啦啦地作响,她的冰激凌掉在地上,变成一团丑陋的奶油,下意识低头的男孩子好像知道她想什么, “别总是坐在那里吃甜食,”他扭过脸,吓唬她,“你会变成一个大胖子的!” 希雅在新学校呆了三天,便因为皇帝特赦她回家,而离开了维斯敦。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下午,斐迪南仍旧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睡觉,直到黄昏的日光投下来,周遭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回家,他才做完一场好梦。 西葡的公主坐在他旁边,望着窗外的斜阳,目光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少年懒洋洋地斜撑起脑袋,伸出手拽了拽她的马尾。 他好像知道她为什么还在这里。 “你明天要走了?” 他声音还带着惺忪的睡意,希雅回过头,她方才想了很多话,但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于是她有点茫然地点了点头。 “我们会再见面的,”他看着她有点困惑的脸,猜到是他习惯性用了吞音,对方没有听明白,于是斐迪南伸出手,掐了掐她的脸,决定让她记得深刻一点, “不要忘记我。” 她当然不会忘记他。 如果说小的时候斐迪南是她的玩伴,他们在教堂嬉闹,玩了很多次关于结婚的家家酒,加上父母关于娃娃亲的玩笑话带了的一点暗示,只知道对方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好朋友。十二岁的希雅,真真切切地觉得她的未婚夫是一个不在乎他人目光的男子汉。 虽然浪荡了一点,不学无术了一点。 但他是全世界最好的男子汉。 她想要成为和他相配,成为和他一样好的人。 希雅握住手里的披风,也许是因为再次陷入那段回忆里,一改平日里的不耐烦,探过身子将干燥温暖的披风盖在兰泽尔身上。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问她“要不要打球”的少年一样,有的时候,她总是会不自主地去做斐迪南会做的事,这样她会觉得自己离他稍微近一些。 夜里的风让她的心有点发冷,她想了想,脑子里闪过另一桩事, “你的疤痕,是在文泽星球的战役吗?” 大军在三年前遇到了文泽星球的埋伏。原本这里是军队临时落脚的补给站,却不想文泽星球已经暗自向蓝星投诚,行军数月,断粮少水的大军,在那里经历了一场最残酷的厮杀。 文泽星球的驻军擅长将雷电引入自己的刀枪里,因此一旦被击中,伤口里残余的电流会导致长期的溃烂,最后因无法愈合和感染死亡。 斐迪南和兰泽尔都有类似的伤口。 斐迪南伤在左臂,他的好朋友伤在胸口,两员大将的劳损,让军队的士气极其低落,军医建议斐迪南斩断左臂,这样便能保住性命,也能降低军队的损失。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都城送来了治疗这种伤口的特效药。 没有人知道是谁送来的,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心善的贵族能够突破层层封锁将药品输送进来,救了这些在鬼门关徘徊的士兵。 伤口愈合之后,至今留有散布在刀痕周围,细细碎碎的肉色疤痕,看起来像一条条刻在胸口的脉络,诡异而狰狞。回忆起当时的险境,兰泽尔拢了拢披风, “也许是神的旨意吧,”他用木枝挑了挑面前的篝火,“救了我的命。” 希雅哧地笑出声。 这一回她的笑声里真的有嘲讽,避开了兰泽尔困惑的目光,希雅不着痕迹地开口,“你说另一个人伤到了手臂?”她的声音平静地像只是寻常的聊天, “你和他很熟吗?” 今天也是被狗男人坑的一天 她从来没有一次性听过这么多关于斐迪南的故事,过往很多年,她已经习惯不动声色地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获得信息,像一个多年的拾荒者,因为突如其来的好运气而兴奋,又害怕骤然失去而想抓到更多。 希雅甚至不觉得自己有遮掩自己想听到更多故事的渴望。 他们曾并肩作战,兰泽尔上过的战场,挥刀斩过的敌人,斐迪南都有过。 他们曾经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片土地上,多么神奇,在命运奇诡周折的安排下,现在希雅和他最亲密的战友在同一团火光前,听他们是如何杀出重围,又是如何取敌首级的。 无数男孩子的英雄梦,是这两个人用鲜血和勇气燃烧升腾的青春六年。 她的眼圈有一点红。 兰泽尔能感觉到希雅喜欢听这些,至少她愿意去问他问题,而不是客气地点头,像平日里那样不动声色地结束话题。他告诉她曾经发生的艰险,有多少次艰难地从蓝星手里夺过阵地,还有他最好的朋友,虽然他总是不愿意说那是他的朋友。 “我不知道,男人在战场上的情谊是很不一样的,”当希雅问他和那位贵族中校之间的关系,兰泽尔努力坦诚一些,“虽然我不是很待见他,也不喜欢他的懒散,但他是我信赖的战友。” 希雅点了点头。 “当然,将军,”她声音里的赞同让兰泽尔的心变得轻盈起来,“我们都不会讨厌尽忠职守的人。” 兰泽尔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和公主之前的共同话题,虽然是以一次丢脸而造作的勾引为代价。可是希雅撑着下巴,耐心听他说话的样子,时间变的慢而悠长,他喜欢她那些细微的表情,每一个都想刻在心里掰开揉碎地揣摩,也许是欣赏,也许是赞美,也许是惊惧,或者受到感染。 她眼睛里的那个人,是兰泽尔。 光是想到这里都让他心跳加速。 大概是他太享受这样的时刻,有一些不受控的滔滔不绝,当他终于将目光从远方收回来,结束了一段让他陷入回忆的战争史,公主的头轻微地垂下,仍旧是托着下巴的姿势,但眼睑已经覆上了眸子。 兰泽尔闭上了嘴。 他有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挪到希雅那边的干草堆,她眼睛下面常年的青色已经说明了她的睡眠质量,兰泽尔如何也不想吵醒她。 公主的肩膀被他一点点扶着倾斜,最后枕在他的大腿上。 她睡着的时候,眉心也会不自觉蹙着,好像有许多万千的愁绪压着她。关于帝国唯一的公主,在入驻维斯敦的这几日,兰泽尔没少听过各种流言,她的父母,她的宗教,当然,她的美貌。 他们这个年纪的普通人往往会感慨自己的平凡和生活周而复始的复杂无趣,然而希雅,却每天被生活的无常和冷酷折磨着,兰泽尔不敢想象她一个人是怎么在维斯敦生存下来的,将军的手克制地抚过她颊上的一丝头发,然后停留在她的耳垂。 又是经历了什么,变得这样瘦弱。 他的胸膛因为里面的疼痛而艰难地起伏。 兰泽尔方才想要让她睡得舒服一点,不自觉将手放在她的上身,一瞬间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肋骨,联想她瘦削的身形,皮肤之间的接触不再是是旖旎的,反而变得生涩而疼痛。 希雅的脸仍旧苍白,白天打上的胭脂早已经被雨水冲染得没有踪迹,兰泽尔低下头,难以抑制地,一点点将唇印在她的额头。 这样冰冷。 冷得让他害怕。 将军的心再次揪紧。 当希雅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个散发着霉味,让她无比厌恶但还要克制情绪的小木屋,而是回到了自己往日的居所。然而浑身的无力和疼痛似乎比雨夜里的棚屋更加折磨人。希雅有些难受地呻吟,嗓子火辣辣地疼,身旁守着她的人蓦然站起,又被阿比尔推开到一旁。 “殿下,您醒了。”阿比尔凑到她身前,柔软的手摸过她的额头,希雅散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她的侍女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柔和而平缓,“您在外面受了凉,高烧已经很久了。” 至于如何在外面受凉,阿比尔不愿多说,但她希望站在一旁的男人的良心能够有所触动,反省一下自己的照顾不周。 周遭有嘈杂的,来来往往的声音,大概是被叫来看诊的医生和护士,希雅能听见医生轻声讨论和诊断的声音,以及阿比尔压低的声线, “将军,公主已经醒了,”侍女有些凶狠地瞪着这个厚脸皮赖在这里的男人,“您必须得离开了。” 兰泽尔的目光投向希雅。 是他的疏忽,忘记了希雅的身体的虚弱,在外面淋了雨,又在那样的屋棚里受凉过夜,当清晨殿下的亲军找到他们的时候,兰泽尔刚从迷蒙里睁开眼睛,然后惊慌地发现他怀里的女孩子全身滚烫地像淬过火的铁。 他能够理解阿比尔的愤怒。 如果他是她,大概想一刀砍了自己。 兰泽尔觉得自己也确实没有颜面再赖在这里不走,于是他点了点头,有些颓废地挪开脚步,打算求阿比尔第一时间告诉他消息。 然而当他望向希雅陷在被衾里的苍白面孔,公主却开了口。 “兰泽尔,”她瞧起来难受极了,嘴唇白得一丝血色都没有,她的声音太轻,以至于将军以为是自己的幻想过了头,最后出现了幻听,“你能,再讲一些吗?” 她没有力气把这个句子说完,可是兰泽尔知道她想听的是什么。她想听的是在北部星球的那场大战,她想听两个少年是如何偷袭了蓝星的粮仓,她想知道二十二岁的兰泽尔和他的好朋友去了哪些地方,他们如何从两个青涩顽劣的少年,变成真正的军人。 他坐在她的床边,铺了层层软绮的床沿陷了下去,希雅虚弱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没有拒绝。将军伸手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兰泽尔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可以这样轻缓,大概因为他整个人都被她的挽留柔软下来的缘故,“我接着讲,你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常年被节食和什叶锦折磨的身体异常虚弱,尤其是她的胃,因为受凉和生病,被这次的高烧引发其了诸多炎症。原本在一个傍晚医生诊断她已经退了烧,兰泽尔得以松了一口气,被阿比尔委婉地建议去洗了个澡。 然而等他吃过了晚餐,便收到了消息,希雅的病情再次恶化,出现了严重的呕吐。 她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之前好转的时候勉强喝下的一点米水,剩下的就是各种汤剂和药水。 兰泽尔不知道这个夜晚是怎么过去的,两三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清理着呕吐物,医生在一旁皱着眉头做新的诊断,这一场大病甚至惊动了陛下,宫廷里的医生被派出来,在做完检查后又和之前的医生皱着眉头讨论。 兰泽尔听不懂他们说的专业词汇,终于没有耐心地打断, “抱歉,但是,”他眼里有一些憔悴的不安,“殿下会好起来吗?” 宫廷里多年的老医生看了他一眼,给了他一个稳妥的回复,“要好好照料,这一次会好得慢一些。” 兰泽尔听得出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了。 他确信希雅已经把所有的什叶锦交给他,她看起来这么骄傲,并不屑于欺骗兰泽尔。这一刻他懊悔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这么久,如果早一些,一年前,或者两年前他回到维斯敦,希雅的身体也许便不会这么糟,一切有更好的弥补办法。 现在她的呼吸微弱地好像随时都会消失掉。 经历了种种战役的将军,发现死亡仍旧是这样的冰冷而可怕,战争的经历和创伤都没有将他训练得无坚不摧,这一刻他仍旧如此恐惧,害怕从医生里听出更糟糕的结论来。 幸好没有。 又或者,不适合被他听到。 同样的夜晚,一个青年骑着战马在维斯敦深夜的街道上疾驰,他的身后有一小队亲兵,紧随着他的身影,队伍的中间是一架四轮的马车。 威伦公爵信赖多年的老管家在这个深夜被人通报有人造访,他有些吃力地穿上衣服,带着困惑和怀疑,拄着拐杖来到公爵府邸的大门前。 当他看清楚来人的面容,嗓音经不住颤抖起来,“哦我的上帝……”亚伯觉得自己的眼眶里有泪水在翻滚,“是您,您回来了。” 离家六年的贵族少年见到了他,眼睛亮了亮,他头顶上避雨的黑色披风也遮不住他的金发,他嘴角的笑容就像管家最熟悉的那样,“亚伯,我回来了。” 管家亚伯有些激动地伸出手,要去摸一摸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少爷,然而他迟疑地看向斐迪南身后的丰腴女子,和女子两只手各自牵着的男孩女孩。 “这是阿德瑞纳,”斐迪南拉过女子的手臂,笑了笑,然后低头看向两个小家伙,“米娜,达斯,和亚伯爷爷问好。” 啊朋友我回来了回来了 生病的日子总是很难熬。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间歇性的病症,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然后在康复的时候努力振作起来,重新回到工作里处理各种各样的麻烦,希雅以为自己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因为生病而有种种可笑的情绪了。 可是呕吐的痛苦,像要把五脏六腑都要从一个看不见的黑洞里掏出来,高热侵蚀着她的神智,好不容易在医生的看管下退了烧,浑身的疼痛和嗓子的干裂嘶哑,让她整个人的状态差到了极点。 她大概可以猜到自己看起来像个没有体面的药罐子。 希雅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像个破败旋转的扇叶,带着余热和痛,兰泽尔给她倒了一点蜂蜜水,将她越发虚弱的身体靠进他的臂弯里,他似乎紧张极了,因为害怕自己用的力气太大,便从最小的力气开始一点点加码,声怕自己弄痛了她。 希雅如果神智再清明一点,大概会觉得他像个登上芭蕾舞台的小狗熊,又会忍不住想要笑起来。 可是她仍旧在方才的那场梦里焦灼,是她透过兰泽尔的叙述里,看到的那些事。梦里文泽星球的士兵将刀划过斐迪南的胸膛,鲜血刹那间涌了出来,希雅在梦里尖叫着流泪,可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想去按住伤口,伤口里却残留着电流,将她击得远远的。希雅隐约知道该去做什么,却在梦里陷入手足无措的绝望里。 “怎么办?” 兰泽尔听见她混着焦急和恐惧的呢喃,第二次的高热已经退了,可是她还是这样不清醒,似乎仍旧在一场噩梦的余韵里。将军将蜂蜜水放在一边,让她慢慢躺好,在替她盖上被子的时候,希雅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有一点冰凉,眼里却有悲凉的执拗,“胸口的伤口,”希雅艰难地开口,她眼睛里的世界还是文泽星球的战火,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也许有什么办法拯救斐迪南, “你救救他。” 她声音带了哀求的脆弱。 她永远知道如何击溃他。 兰泽尔坐在她的床边。希雅已经慢慢重新回到睡眠里,不晓得她会否又回到方才那个梦境。大概是因为他同她讲了太多战争故事,又大概是因为希雅亲眼见到了他胸口的伤口,才会让她这样不安稳。 他的胸腔里涌动着复杂的心绪,从来不会这样,五味杂陈,懊悔告诉她战争的残酷,又,可耻地在一点点甜蜜里忍不住轻轻微笑。 叁年前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并不是太遥远的事情。 那一场战争,元帅,军医,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斐迪南身上,所有人都在讨论着如何保住他的性命。因为他伤在左臂,尚有一线生机,也因为他是威伦公爵的儿子,是帝国古老家族的唯一后代。 没有人在意兰泽尔的死活。 他不过是一个平民,胸口上的长长疤痕已经断定了他的生死,刚刚受伤的他也会觉得不忿,不相信自己的命运就要这样终结了,可是第二天,第叁天,伤口没有愈合的迹象,残余的雷火刺激着他的皮肉,原本的伤口一点点溃烂,创面越来越大,他看到军医开始收拾东西,将资源投到更有价值的东西上去。 没有人心疼他。 没有人回视他渴望活下去的眼睛。 也没有人说一声, “你救救他。”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兰泽尔不在乎军医或者元帅想不想救他,他的食指现在被希雅紧紧握着,似乎是担心他趁她不注意偷偷消失掉,将军低下头嘴角微弯。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地陷进去,也许从很早以前就是如此,可也并不会如今这样,为一种甜蜜而没有期限的囚牢,甘之如饴地觉得是一种幸运。 他们都不是顺遂的孩子。 哪怕希雅不说,他也知道她过往吃了多少苦头。 他们都是维斯敦的异类。 他们都要很努力,很拼命才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自己生存的空间,然后,为自己的尊严长久地战斗下去。 但是从今以后,兰泽尔低头,亲吻她的指头,至少会有一个人,在生死存亡之际,会为他着急,为他流泪了。 有的幸运是推演不出来的,兰泽尔想,就像他如何也想不到当年树林里会窜出来一个女孩子,也想不到这个女孩子是帝国的公主。 他觉得自己很幸运。 斐迪南在抵达维斯敦的第二天,便很讲义气地邀请了兰泽尔到家里做客。 将军自然拒绝了,要等公主的身体好一些再去造访。可是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参与军队里的议事,下属再叁地暗示催促,他才和医生确认了希雅的情况,马不停蹄地回到军队里去。 自然遇到了刚刚到岗的斐迪南。 贵族先生虽然姗姗来迟,但陛下十分大度,仍旧给了封赏,不仅提拔为上校,并将在宫廷内举行宴会欢迎他的回归。 算是很给威伦公爵的面子。 军队里的会议刚刚结束,斐迪南便追上了他打算急急离开的好朋友, “喂兰茨,”听到他一如既往的张扬声线,兰泽尔有些无奈地停下脚步,开始思考如何敷衍金发青年久违的热情,斐迪南已经凑上去,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没有恭喜你的升迁。” “多谢,也恭喜你,”兰泽尔点点头,毫不遮掩自己的另有心事。贵族先生倒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果然将军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时间停留,“我还有急事,要回去了。” “急着去照顾公主吗?”斐迪南觉得自己的笑容有一点僵,于是他干脆放弃了微笑。 兰泽尔回头,不知道为什么,斐迪南的神色里的复杂让他有一种不太好的危机感,过了一会,他又听见贵族先生恢复嬉笑的口吻, “你们还真是如胶似漆。” 他没有等兰泽尔的回答,又开口道,“到我家喝一杯吧,你又不是医生,不缺这一时。” 斐迪南耸了耸肩膀,“父亲把公主小时候的医生从西葡请过来了,又犹豫不好出面把人送过去,显得和公主走得过分亲近了。” 他没有错过兰泽尔眼睛里的一点迟疑,斐迪南的笑容更灿烂了一些,“来我家喝一杯,正好你把人带过去。” 威伦公爵的府邸是一个百年历史的老庄园,兰泽尔原以为会有机会见识一番,可惜斐迪南刚回到维斯敦,便搬到了城北的一处宅院。 兰泽尔进门的时候,阿德瑞纳正坐在庭院里做着针线活,看到他们的到来,有些欣喜地站起来, “欧雁将军,”她冲兰泽尔行礼,又上前接过斐迪南手里的东西,抬脸冲他微笑,“你回来了。” 纵然兰泽尔没有心情窥探他的老战友的感情生活,也觉得斐迪南现在颇为享受这样的家庭生活。 虽然娃不是他的,女人到现在还冠着以前的夫姓。 兰泽尔抿了抿嘴,但兴许他的老战友就喜欢这样呢? 斐迪南开了一瓶琴酒,兰泽尔坚持只喝一点红茶,他便一个人倒在杯子里,一边毫不介意地坦白,“父亲不接纳阿德瑞纳,我们第一个晚上就被赶出来了。” 兰泽尔大概能猜到当时的情境,一个贵族青年,带着一个大他十岁的寡妇,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孩子,没有一个家族会接纳他们。 “你应该早就料到这样的情况,”和他的老朋友说话,兰泽尔并不客气,“便这样把他们带进维斯敦,会不会太草率了?” 斐迪南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很不认真。” 他想了想,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莫名没有了解释的冲动,沉默了一会,又道,“但我觉得这样很好。” 没有一个人会仅仅因为觉得很好,便放弃了家族,前程,带着一个不明不白的女人,和两个孩子,回到维斯敦。 如果没有希雅的事情,兰泽尔大概有心情听他倒一倒苦水,从战场回到维斯敦,即使是对斐迪南来说,也同样难以短时间适应这个诡谲而没有半点人情味的地方,因此他需要他的老朋友陪一陪他,给他一点信心,让他觉得至少总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才会有力量支撑下去。 可现在他的好朋友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了,斐迪南的余光打量着兰泽尔眼里的焦虑。 “好吧,老朋友,”他把酒杯放到桌子上,他心里的失落半点不落地写在脸上,“我一会带你去见殿下的医生。” 大约是看到兰泽尔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的样子,斐迪南不咸不淡地提起另一桩事,“两天后,陛下欢迎我回来的宴会,你会参加吗?” 兰泽尔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他的目光落到庭院里玩耍的两个孩子,和那个温柔的身影,“蒙顿夫人会参加吗?” 斐迪南发出一声嗤笑。 “这一次不会,但下一次就难说了,”他站起来,看起来有一些嘲讽,“说不定你要改口叫威伦夫人呢?” 绿是油麦菜的绿 在斐迪南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便常常因为讨厌维斯敦贵族的种种做派同父亲无休无止地争执。 他们之间争吵最激烈的时候,威伦公爵差一点要写遗嘱不将爵位传袭给他。可是不同于其他少年的叛逆,斐迪南在维斯敦的名声如何风流多情,对家族的制约如何反叛,也没有要求过将儿时的婚约解除。 公爵府的老管家亚伯反而记得他常常同父亲抱怨,“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去娶西葡的公主?”金发的少年看起来十分不忿,“这样我就可以离开维斯敦,一辈子呆在西葡,再也不回来。” 某种程度上,和西葡王室的婚约,缓和了威伦家父子间的关系。 威伦公爵是个老油条。 外界总是敬畏他们是最古老的贵族,而所谓古老,也意味着他们祖祖辈辈信奉的是音兰教,古老的宗教渗透着这个家族的每一个角落,哪怕新帝上位后,威伦为表忠心,举家改信了新教,他也能感觉到皇帝对这些老贵族的不信任。 不然也不会开始扶持平民军官,打着各种由头缩减贵族的特权。 如果斐迪南成功和公主联姻,那么西葡的下一任国王,便要姓威伦,做一个国王的父亲,自然是要比做一个受到忌惮的老贵族,要有意思的多的。 他当然知道儿子不喜欢维斯敦,一个新政权的兴起,平静的水面下面每一天都是无休无止的厮杀和惊天骇浪,连他自己有时候都很想赶紧举家搬到西葡去。 于是和希雅·克洛斯的婚姻,成了一个家族等待解脱的契机。 如果事情没有意外,在希雅十六岁那年来到维斯敦,是应该和她的未婚夫见上一面,然后顺理成章地,两家开始讨论婚姻的事宜。 那一年斐迪南也即将完成新兵特训,成为一个正式的军人,这会为他的婚姻加分不少。在和父亲的通信中,他能感觉到威伦公爵的慎重和兴奋。那时候西葡虽然没有百年前的兴盛,但多年的商贸和农业,让它仍旧是强盛繁荣的星球,他的家族将一跃从贵族,变成一个强大王室的一员。 直到他在维斯敦广场看到了探头探脑的希雅。 斐迪南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希雅还只有十二岁,便是个过分漂亮的小丫头了,更何况她终于长大成人,即使刻意装扮成来这里庆贺的平民,斐迪南也能注意到身边那些久不开荤的士兵明目张胆地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那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饶是再自恋张扬的少年也带了疑惑,不远处的教官似乎一直在盯着希雅的腰身,这让他很不舒服,干脆站出来,挡住了教官的目光,也站到了希雅的面前。 少女被吓了一跳。 被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好奇的打量,斐迪南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一点干涩,甚至做不到像从前那样和她打个招呼。 这真是奇怪,她很快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们之间会有最神圣也最亲密的关系,但好像知道这件事情本身,便让他更加紧张。 斐迪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在他这样沉默着挡着少女的时候,希雅终于有些犹疑地开口,“请问……” 她说话还带一点西葡的口音,却已经比十二岁的时候流利多了,在过去的六年斐迪南甚至顺便将西葡的语言说了个流利,但现在看来显然他们没有交流的障碍了。 希雅仰着头,想透过他的头盔看清楚他的眼睛,她看起来很有礼貌,“您知道斐迪南在哪里吗?” 有一瞬间她因为没有收到回答而困惑地歪了歪头。 她面前的少年突然笑了起来。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她柔软的金发,他都不知道她变成这样胆大的小姑娘,会偷偷跑出来,参加他特训的结业仪式。 原来她这样想见到他。 可是在他的手掌碰到她头顶之前,另一个声线打断了他们,“希雅!” 公主扭过头去看,同样的少年,同样的盔甲,但是她已经认出了对方。 他的未婚妻提着裙摆向那个人奔跑过去,对面的少年一把托起她的臀,将她抱进臂弯里。 他的未婚妻搂着那个人的脖子,亲昵地凑上去,喊他, “兰茨。” 斐迪南在这个深夜将最后一滴酒倒进杯子里。 是中午和兰泽尔喝剩下的琴酒,维斯敦总是这样让他厌烦的地方,纷杂的回忆,复杂的关系,让他常常不知道六年前坚持求陛下解除婚约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如果不那样做,即使他的妻子不爱他,他也可以暂时逃出维斯敦这个囚牢。 不过也许不会,毕竟连西葡的公主都被迫在维斯敦长久居住下来,基本已经控制西葡政局的陛下,不会轻易给她重回西葡复国的机会。 威伦家族的国王梦基本上已经破裂了。 所以可见,解除或者不解除并不会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还是会去想这个问题。 维斯敦就是这样的地方,再古老遥远的事情,也会忍不住去想。 当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响起,阿德瑞纳已经在温柔地喊孩子们起床,与此同时,公主庄园的医生宣布希雅脱离了危险期,只需要安心养病,便会慢慢康复了。 她渐渐地可以靠坐在床上,而不是每天躺在床上等待下一轮的检查和诊断。兰泽尔总是会来看她,希雅心情好的时候,会愿意听他讲一讲战争里的故事,如果心情不好,便让阿比尔告诉他自己睡着了,然后一个人看窗外的风景。 好在希雅的心情慢慢在好转。 厨房为她准备了清淡的饮食,阿比尔激动于她终于可以正常进食,又很讨厌那位笨手笨脚的将军要坚持帮殿下布菜,她知道殿下的默许是因为什么,可将军明显在自作多情。 阿比尔忧虑地看着对方的身影。 一个侍女进来冲阿比尔说了什么,让她只好短暂地离开公主的卧室,去处理厨房的事情。 等她确认了晚餐的食材和菜谱,回到希雅的房间,她看见兰泽尔坐在殿下面前,一边削着水果,一边开口,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柔缓,“周一的时候我遇见他了,在军队里。” 阿比尔看到公主突然变了脸色,发现阿比尔的出现,甚至抬起眼同她的目光有了短暂的交汇,兰泽尔没有注意到这些, “陛下还同他准备了欢迎的庆典,就在明天,原本我们可以一同去……” 刹那间阿比尔握紧手里的托盘,她终于意识道他在说什么。 费心提拔的臭小子却只想谈恋爱 这是个忙碌的早晨。 新的工作原本就需要更多的时间适应,然而兰泽尔升任将军之后似乎并没有把精力放在他的新职位上,将军办公室的几位中校只在几次会议里草草见过他几面,在他做了几个重要的行政决策之后,中校们便再也找不到他们新任领导的踪影。 这样对工作的怠慢在维斯敦并不少见,通常人们也会给予理解,并有其特殊的运作方式。 如果他是贵族的话。 然而一个平民将军,他所有倚仗的是他的功勋,和他当前被委以的重任,皇帝的亲信一大早借着传递消息的由头对他旁敲侧击, “欧雁将军,对公主殷勤一点总也没有错,”那位总是笑眯眯的近臣看起来有些另有所指,“但总还是要有主次之分。” 兰泽尔觉得他已经就差被指着鼻子警告,“弄清楚谁才是自己效忠的主人”了。 倒也不只是因为希雅的病情起起伏伏。 他是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将领,习惯于刀光剑影间的厮杀和布局,重用这样的年轻人往往有很多好处,他们有实战经验,在工作里更倾向于高效而非八方圆滑的推脱周全,给予这样的年轻人一个强有力的后盾,是可以快速推进改革的,且更容易获得忠诚。 在同蓝星战争的胜利之后,陛下从扶植平民军官里尝到了甜头,那些从三岁就开始受到贵族训练的男孩子们,他们也许从记事起就拥有了一只手工打造的银质手枪,也许在少年的时候便成功猎杀了一只老虎,但是在家族和王室之间,这些贵族少年,并不一定会选择后者。 而一个信仰新派宗教的君主,原本就站在古老贵族的对立面,因此兰泽尔的提拔,是陛下思量再三的结果。 一个年少有为的青年,有野心,有报复,大局观和文化素养都让他有别于普通的兵痞。然而皇帝朗索克觉得自己并没有得到他该看到的忠心。 更何况他觉得兰泽尔觊觎了他不该看的东西。 这其中自然有皇后的授意,说不定这个成长环境离王室太远的年轻人甚至以为陛下也有相同的暗示。 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大胆,将公主带出了庄园,消失了一整夜,第二天公主发着高烧被连夜看诊。 所有人都在暗自思量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朗索克自己都有很多不好的联想,不然也不会授意宫廷医生多加查看公主的病况。 可有些事情,宫廷医生也不一定看得出来。 皇后的母亲菲比夫人在清晨的早餐有些促狭地捂嘴偷笑, “能是什么呢陛下?”年迈的贵妇人无视了陛下难看的脸色,“公主毕竟太娇嫩了,而将军大概还不太会温柔和克制吧?” 于是在这个早晨,被皇帝忌惮的年轻将军被临时指派了大量的任务,其中许多的琐碎的让他觉得并不该由自己定夺,但是皇帝的近臣适时地敲打他, “您初来维斯敦,亲力亲为总不会是什么坏事。”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焦虑,近臣压低了声线靠近他,“这也是陛下看重您,是不是?” 将军叹了口气,得益于陛下的看重,他这一整天都没有机会离开他的办公室半步。 当兰泽尔从军队里策马赶回庄园时,已经是傍晚了,他过于急切听到希雅的状况,在遇到管家时有些失态地拉扯了对方的衣袖,又在管家冷淡而不赞同的目光下送开手。 “公主很好,”管家向后退了一步,又伸手请他回自己的阁楼,“将军先休息吧,等用晚饭的时候我遣人喊您。” 兰泽尔已经能够辨别出来管家对他的敷衍和推脱,因此他回住处沐浴换了衣服之后,没有等管家遣人通知他,便直接出门往公主所在的主楼走去。 不晓得算不算他的运气很好,他在主楼门口看到停在那里的四轮马车,两匹白马乖顺地在那里等候,希雅正在被侍女搀扶着一层一层下着楼梯。 她看起来动人极了,每下一个台阶似乎能听见她耳饰上小小风铃轻轻晃动的声响。如果不仔细看希雅下楼梯时颤抖的脚尖,很难看出她面上的病容。可兰泽尔没有心思为她今日的妆容的心旌摇曳,将军上前去,嗓音里的担忧难以掩盖, “殿下要出门吗?” 大概是没有料到兰泽尔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希雅抬眼看了看他,没有回话。 黄昏的日光从斜处撒到主楼前的花园里,衬着公主今日头上的王冠都带了温润的光芒, 纵然在之前的几次见面,希雅也曾穿过宫装,但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 每一个裙摆都像被精心调整过,每一个光线都被小心验证过的风华,仿佛拼了十几年的力气,便为了这一朝似的。 兰泽尔想不出有什么盛大的活动值得她如此庄重。 他心里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将军没有忍住,开口问她,“是今晚皇宫的宴会吗?” 既然是陛下组织的宴会,那么希雅被邀请也再自然不过。可是她昨日才刚刚退了烧,连着几日都没有好好吃饭,兰泽尔昨天晚上见她的时候,她脸上还带着病态的浮肿。 将军上前去,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耐心诱哄, “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好,便不要去了?”他笑了笑,大约是很体谅她做一个公主的不容易,“陛下那边,我自然会去解释的。” 他却没有想过自己有什么资格却解释一个公主的缺席,于是希雅有些疲倦地勾了勾唇角,没有同他纠缠下去的想法,也没有再看他,径直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她没有看到将军想要上前,却被管家拦在了不远处。 纵然看到,她也不会说什么。 今天晚上,她要去见斐迪南。 再也没有什么比见上一面更加重要。希雅知道斐迪南为什么迟迟不回维斯敦,也知道他从马尔多纳带来了一个风情万种的小寡妇,这些消息从一个月前便苦苦折磨着她,让她生了一场大病之后,觉得多年的坚持失去了最后一点盼头。 可是那又怎么样,希雅还是要风风光光地去见他。 她是公主,她有自己经营多年的美貌和力量,在一场博弈里,她并不一定是输的那个。 只有见了他,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她也要去搏一搏。 凭什么还没有开局,便要让她甘心认输? 一个古老贵族的后代是不可能真的娶一个寡妇作为妻子的,因此,即使如今处在颓势,希雅还是要重新抖擞精神,一点点为自己转圜。 可她头痛极了,希雅有些艰难地呼吸,觉得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都有一把刀子在缓缓折磨她。不远处似乎响起一阵急急的马蹄声,连阿比尔都注意到了,侍女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看了一眼,一点点风灌进来,希雅便受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阿比尔忙放下帘子,又凑近她的耳朵,“是欧雁将军,”她脸上有一些担忧的为难,“现在跟在我们的马车后面。” 希雅的眉心皱了皱。 但她没有力气再为这种事情伤神,只轻轻开了口, “随他去。” --- 小兰很快就会不那么惨了 嘿嘿嘿 殿下赴宴未半而中道哭唧唧 马车在行驶了二十分钟后骤然停止。 希雅已经竭力忍耐了,为了让自己能够顺利乘坐马车,她甚至强迫自己吃了一点甜的东西,还喝了一些酒来让自己的气色好看一点。 然而那一点点酒精带来的红晕,也在车内的颠簸和她胃里的翻江倒海下,瞬间褪去,重新变得煞白。 像一个蹩脚的术法,效期短暂的让人心寒。 阿比尔没有来得及搀扶她,在马车停下来的那一刻,希雅已经冲出去,她的裙摆由于过于宽大差一点将她绊了一脚,好在她及时扶住了一棵橡树,然后便再顾不得别的,抚住胸口大口呕吐。 她胃里没有什么东西,将那一点点方才勉强吃下的东西吐出来,也仍旧止不住胃部的生理反应,她就这样在一干侍卫和侍女面前发出失态的,恶心的声音,像一个用喉咙不断发出咕隆声的怪物,褪去了她平日里光鲜的外壳,露出了原本狰狞的一面,应该活在最肮脏的地方。 希雅的眼角渗出来许多泪水,说不清楚是因为呕吐带来的, 还是因为别的。 她对自己失望极了,如果可以,便干脆让她把自己的内脏也都吐出来才好,可是她来不及为这些事情神伤,希雅勉强直起来一些身体,想要找阿比尔,还没有平复气息,便又蜷起来,将最后一点酸水也呕个干净。 身边有人给她递来了清水,应该是阿比尔,希雅接过来,她的动作吃力极了,握着水杯的手颤地厉害,好容易没有将水撒到外面,却连漱口都让她觉得气短,下一秒就要脱力地倒下去。 等她艰难地将最后一口水吐出来,嘴里的酸涩感终于少了许多,她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向后踉跄了一步,便要跌坐在地上。 她被人接进怀里。 希雅抬眼。 一双担忧的眼睛,熟悉的,又或者并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被他这样端详过,希雅的眼前一阵阵的眩晕,兰泽尔的面容渐渐变得有些重影,好像马上要涣散在黑暗里。 将军迟疑地伸手,将她唇边的一边水渍擦去,她也没有力气拒绝。 如今她的口脂已经完全消失了,露出了原本苍白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兰泽尔知道她有自己的倔脾气,却不知道她已经倔强到了这样的地步,她决定的事情,简直没有什么能改变她的主意。 将军将她往自己的怀里靠了靠,不顾她轻微的拒绝,揉了揉她的头发,决心强硬一些, “我们先回去,不要去宴会了。” 她听到他这句话,却开始挣扎起来,不晓得是从哪里得来的力气,希雅被他扶着肩膀站起来,却没有心思去看兰泽尔,只急切地回头去找她的侍女, “阿比尔,”她像看到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带了绝望的尖细,希雅眼角闪烁的泪光让她看起来像个凄楚的疯婆子,“来给我补妆。” 几个侍女上前去,手里是准备好的各种腮红粉饼,不晓得是否是为这样的状况提前做了准备。傍晚的风从不远处吹过来,兰泽尔能感觉到希雅瘦弱身体的轻轻颤抖,连他都怕再过来一阵风便要将她吹散了,将军低下头,终于忍不住带了凶狠,低声吼她, “你疯了?这样还要去宴会?” 她要挣脱他,又被他揽回去,腰肢被他钳地生痛,却也没有办法让他放手。阿比尔想要制止他,可一个战场上舔过血的青年陡然带了杀气的愤怒,让年轻的侍女们都不自觉吓的后退,只剩下公主倔强地,宁可去看地面上的一株草,也不去和他对视的眸子。 终于他还是服软了。 他当然可以粗暴一点,一个战士,比任何人知道怎么运用强制和暴力。 希雅有很多他不明白的事情,责任,苦痛,或者自我折磨,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将军的目光短暂定格在她的绣鞋上,那是双颜色特别的鞋子,在不同的光线下折射出微妙变幻的色泽。 和她裙子的颜色奇妙地相配。 他脑子里不知道被谁点了一指,兰泽尔将目光收回,落到公主苍白的面色,将军努力平复自己的气息,把心头那团焦躁的火气强行按捺下去,他吸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缓而安抚, “你的鞋子脏了。” 希雅下意识地去看自己的鞋子,上面有一点小小的污渍,是她方才呕吐的时候不小心溅上的。 “不好清理吧,这种材质,”兰泽尔耐着性子一点点劝服她,像他真的对殿下的鞋子很有研究。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样也许能改变公主的倔脾气,“可是总觉得只有这个质地颜色的鞋子才和你的裙子相配。” 他笑了笑,拇指划过公主的脸颊,不顾她躲闪的眼睛,带了哄骗, “我们先回去?我去帮你找同样质地的鞋子,找到了我们再去参加宴会,”大约是怕她不相信,又补充了一句,“晚一点也没有关系的。” 当然不会再去宴会了,哪怕晚一些。 因为只有是完美的,希雅苦笑,只有自己是完美的,每一个细节都不出错,她才有勇气,站在斐迪南面前。 一双不相配的鞋子。 一处不完美的唇色。 都不可以。 都会把她一点点垒起来的自信轻易击溃。 希雅·克洛斯的自信心,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 兰泽尔感觉怀里的女孩子似乎颤抖地过分,他低了眉,以为是他方才太凶了,吓到了他,可还没有等他开口道歉,大滴大滴的泪水已经从希雅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她便这样死死盯着绣鞋上的一块污渍,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强迫自己不许哭出来,却怎么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 兰泽尔一瞬间甚至后悔自己去提她的鞋子。 她似乎觉得丢脸地很,并不想在下人面前这样失态,将手掩住了自己的眼睛,也觉得自己仍旧可以感受到那些侍卫侍女沉默的,无声的审视和嘲笑。 希雅只想快一些从这一刻逃离,她将脸埋进兰泽尔的怀里,轻轻地要求他, “带我回去吧。” 得了命令的将军一把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大步踏入马车里。 他没有放下她,而是很厚脸皮地便这样抱着她,坐在马车的狭小车厢。 阿比尔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制止他。 马车的车帘被放下,遮去了大半的光线,在这黄昏最后一点暗橙色的遮掩下,希雅终于有了一些安全感,连眼泪无穷无止的流淌都少了一些顾虑,她甚至闭着眼睛轻轻吸了吸鼻子,也不会觉得这种失礼的声响有违她的身份。 男子的怀抱让她被带回到她的十七岁,无忧无虑,能哭能笑。 希雅的眼泪像是被压在锦盒里太久的珍珠,一朝倾泻,便如何也停不下来。许多年没有这样哭泣,还是在兰泽尔面前,他们之间尴尬的关系和她失控的哭泣都让她觉得丢脸。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希雅便这样揪着兰泽尔胸前的制服料子,一开始是小声的啜泣,然后被情绪一点点击溃,好像觉得到了这一步,倒不如破罐破摔地来个痛快,最后渐渐变成低声的呜咽。 像一个失去港湾的小小动物,终于露出了脆弱茫然的一面,兰泽尔的心一点点被揪紧,拿了她的帕子,轻柔又小心,帮她擦掉面上的泪水。 “我会去帮你找鞋子的,”他哄她,亲她的发心,不顾她轻微地躲闪,”我保证你依然是宴会里最美丽的。” 他不知道,那双鞋子从定制,到设计,到完工,花了整整三年。 他也不知道,从一个懵懂甚至有些自卑的少女,到她有勇气站在迈出那一步,站到斐迪南面前,又是多少年。 他什么都不知道,可偏偏希雅觉得他的怀抱让她回到自己最想回到的那一段时光里,她是父母疼爱的西葡公主,有一个英俊张扬的未婚夫,她的未来是鲜亮的,定制好每一个细节的幸福完美,像神的宠儿。 公主的睫毛颤抖,好像她闭上眼睛,所有的重担和责任便可以推迟到一个遥远的未来,现在她只有十七岁,她在丛林里见到了她的未婚夫,他还是这样勇敢和善战,她靠自己小小的厚脸皮,得以每天有一点短暂的,快乐的时光和他独处。 可是。 然而。 没有可是,也没有然而,她不愿意去想,只要她不睁开眼睛,她就不是那个盛装准备,却将一次期待已久的见面夭折在半路的西葡公主。 她似乎又开始发烧了,也许是方才的风让她着了凉,也许是她太累了,想要快一些陷入梦境,逃避现实的残酷和无措。 兰泽尔还贴着她的耳朵,含糊地说着宽慰她的话,不晓得从哪一刻起,希雅突然安定下来,耳际只剩下他那些笨拙的,但温柔的声线,眼泪也不再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她带了疲倦和昏沉的,将自己蜷进男子的怀抱里,记忆将她推回到十七岁那年,也是黄昏,也是一次大哭后的困倦。 她捏紧了兰泽尔的一颗金黄色纽扣,含糊不清地呢喃, “南茨。” 拯救无家可归的失足青年 “从头到尾就是这样,我送她回家,叮嘱她好好休息,然后侍女让我离开,”兰泽尔躺在竹椅上,他脸上的颓丧让他的好朋友幸灾乐祸地咧了咧嘴,又在兰泽尔沮丧的叹气中收敛,继续听他的倾诉,“我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 “然后今天早上你被塞了一把市中心公寓的钥匙,最后连人带行李被扔了出去?” 斐迪南声音里的嘲笑简直没法掩盖。 可他确实是兰泽尔唯一的贵族朋友,在将军困惑不解的一整天,斐迪南是唯一一个可靠的朋友,可以帮他分析他是否做了什么事,犯了贵族的禁忌,才会让希雅勃然大怒,不许他再进入自己的庄园。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我不觉得你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禁忌,”斐迪南耸了耸肩膀,“可能你有一些小细节没有告诉我,但应该都无伤大雅。” 他给他的好朋友空了的杯子重新倒满酒,兰泽尔的叙述让他想起了很多年的另一桩事,大约猜到了一些公主的心思, “克洛斯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从小就是这样,”斐迪南轻描淡写地将酒瓶放回去, “她大概只是觉得太丢脸了,暂时不想见到你。” 他的话让兰泽尔敏锐地抬眼,“你们从小就认识?” 威伦家族和西葡的婚约已经被刻意被淡化许多年,斐迪南能感觉到并不只是因为六年前自己坚持解除和希雅的婚约,让王室觉得失了面子,背后总有什么原因是他没有看清楚的,可是哪怕是他父亲威伦公爵,恐怕也没有什么线索。 不管怎么说,这个婚约就像一个被共同遵守的禁忌,鲜少有人提起。 他也没有兴趣让兰泽尔知道,如何告诉他呢?不管用哪种方式,当年在维斯敦广场的难堪都总会被人揭起,斐迪南宁愿自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那一个,也不想听他的好兄弟跟他说“谢谢”或者“对不起”。 如果真的要兰泽尔因为这种事道歉,那最后最难受别扭的大概是斐迪南自己。 以兰泽尔的性格,不管他处理的多么周全,他们俩多多少少没法像现在这样推心置腹地做个好战友,好朋友。 现在斐迪南只想做一个贴心的朋友,不知道为什么,从几日前开始,他在维斯敦的心绪不宁渐渐有所平缓,甚至在听兰泽尔讲他和希雅的近况,也不再有从前难以克制的意难平,反而前所未有的平和。斐迪南将这归因于他终于还是适应了他从小长大的城池,以及他成为了一个成熟有尺度的男人。 贵族先生喝了一口红茶。 红茶是他的情人亲手调配的,浓郁醇厚,却总是莫名让他心神宁静,阿德瑞纳说是因为她加了一点马尔多纳特有的安神草,斐迪南也确实觉得之前嘈杂晦暗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 一个情史丰富的女人,总是要比一个风流多情的青年,更知道怎么让他自己把躁动的心收回去。斐迪南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红茶,果然他心里不再有哪些酸涩的东西,过往的回忆对他来说也没有那么多阴差阳错的唏嘘感,斐迪南甚至自得于自己语气的平静, “我们是童年的玩伴。” 那一年斐迪南第一次随父亲前往西葡,威伦公爵受西葡王室的邀请,去庆祝希雅的生日。整个家族都知道这一次的邀约意味着什么,临行前母亲再三地叮嘱他,不可以恶作剧,也不可以调皮捣蛋,见到了公主,要有礼貌,要做个绅士,要保护她。 大人们的叮嘱千篇一律且带着奇怪的慎重,让斐迪南渐渐感到了厌烦,甚至有些不想见到那个总是被挂在嘴上的西葡公主。 可是还是会好奇,为什么所有人都将她的喜好看的这样重要,西葡又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不同于维斯敦的气候多变,以瓜果和木材闻名的西葡,夏天要潮湿也要炎热许多,斐迪南好不容易随父亲进入王宫,已经被毒辣的日头晒地失去了所有的活力,自然没有心思去和人胡闹,或者恶作剧。 于是西葡的国王会见了远道而来的威伦公爵,和他因为炎热潮湿的气候而蔫了吧唧的小儿子。 和国王的初次会面,蔫了吧唧的贵族男孩并没有见到传说中他要好好对待的西葡公主,好像他被母亲唠叨了好几日,被父亲一路上的教训和演练都落了空,让斐迪南说不清楚是失落还是沮丧。 他还挺想好好表现给父亲看,证明自己已经是个可靠的男子汉了。 威伦公爵提起公主的时候,西葡国王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也不知道她跑到哪里去了,”他瞧起来苦恼的很,“早上的时候还见到她,这会便不知道到哪里野去了。” 西葡安排的住所是在一片树荫遮掩处,阴凉畅快,斐迪南抱着佣人送来的冰镇番石榴汁,才终于觉得缓过了一些精神。 父亲草草用过了午饭便去休息了,长途的跋涉让威伦公爵也觉得精疲力尽,因此国王也表示他们充分休息之后再设宴款待。同样是舟车劳顿,小孩子和大人休息的时间线似乎总是很不一样,被冰镇番石榴汁抖擞精神的斐迪南,一杯下去,便恢复了活力,并不愿意在他的房间里乖乖地呆着,安安分分地等他父亲醒来。 他趁着佣人不注意,穿上鞋子跑了出去。 他不记得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自己一头扎进了林子里,顺着石径一路向前。为了让居住在这里的人夏日里也能感到清凉,房屋的外面是一片大的丛林,斐迪南打小便常被父亲带往猎场,并不会再里面迷路。 然而从前的猎场,如何也不会有巨大的芒果树,斐迪南跑着跑着,被青黄色的芒果吸引了目光,他仰着头,看着上面垂下来的芒果,枝叶间投下来的日光落在上面,像蒙了层自然的光晕,瞧起来诱人的很,调皮惯了的男孩子转着脑筋想要摘下来一个。 个子还不够高的小男孩伸了手,垫着脚尖去探最近的那一颗,身后传来清脆的声音, “这种芒果是做果汁的,”他回过头,一个女孩子歪着脑袋看他,又指了指那个芒果, “你如果想要吃,要到另一片林子里去。” 斐迪南觉得有点丢脸。 维斯敦的贵族孩子是不能为了一时口腹之欲去摘果子的,那是平民才会做的事情,可那个女孩子便这样大喇喇地将他的行径说出来,让他很没有面子。 哪怕这里没有别人,他也不许别人说他是个馋嘴的小男孩,这让他想起上一回他因为多吃了一口甜食,被父亲惩罚,一边打他的手心,一边责骂他忘记了宗教的规训和贵族的体面,为了一点吃的便失去了仪态。 虽然他就是很嘴馋。 于是斐迪南挑了挑眉毛,决定用一点专横把自己的脸面找回来。 他以为她是哪个女佣的孩子,偷偷跑来了芒果林。那便很好办,只要摆出贵族的架子,总没有错,最后把她吓哭或者吓跑,便万事大吉。 于是哪怕是西葡的语言他说的磕磕绊绊,也不影响斐迪南露出颐指气使的样子,他的声音傲慢极了,学着他父亲居高临下的语气, “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女孩的脸有点红。 丛林的枝叶盖过了日光,多多少少掩盖了一些她脸上的不好意思,然而斐迪南在那样的年纪,却已经看出来她的神色有点不太对,于是他凑过去,故意拉长了声音, “哦……”他一边走一边打量她,“你是来偷芒果的!” 那女孩子猛地摇头,他却很得意,觉得自己聪明极了,断然是猜中了,才叫她这样慌乱, “不然你怎么会知道什么芒果是用来做果汁,什么芒果是用来吃的呢?” 斐迪南得意于自己的聪明才智,甚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比他在西葡语的课堂上绞尽脑汁造句要来得流利。可他没有注意到女孩子越来越红的眼眶,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面前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了,一撇嘴,哇地大哭出声。 附近的侍女听见了,从另一边跑过来,一边跪下来安抚小小的,哭啼啼的女孩子,一边急道,“殿下这是怎么了?是被谁欺负了?” 斐迪南到现在都记得他父亲的那一顿好打。 “总而言之,下一次你们见面的时候,你好好赔罪,放低一点姿态就是了。” 斐迪南想起当年的那一顿打,有些尴尬地咳了咳。他说了话,又觉得并不妥当,放低姿态的手段,只存在于贵族和贵族之间,他的好朋友,并没有将姿态拉高过,情路便已经十分坎坷。 好端端被往日的恋人赶出了庄园,姿态如果再低下去,大抵要到尘埃里去,也难怪兰泽尔对他的建议嗤之以鼻,叫斐迪南也对自己不走心的建议很不好意思。 他想了想,决定难得发一发善心,给他一个顺手人情, “好吧,下周我恰好有一个私人宴会,”他脑子里想到了另一桩事,更加觉得是个可以利用的时机,“我叫公主的好友游说她,确保她一定参加,给你制造机会。” 他全心全意地为他朋友着想,又拍了拍兰泽尔的肩膀,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贵族先生露出笑容,“我是不是很够意思?” ----- 仔细想想希雅小的时候和斐迪南真是同一个路数的性格 也怪不得青梅竹马时代玩的这么好 打断殿下脑洞的上校先生 “是威伦上校私人的宴会,上校说在皇宫的那次束手束脚的,”艾比扇着自己精致的小扇子,那是她母亲嫁妆的一部分,艾比磨了好久才从她姐姐那里抢过来,“殿下,您不想去看看吗?” 艾比是一个新兴贵族的小女儿,原本在维斯敦没有人在意这个总是说个不停的小姑娘,直到人们发现她似乎颇讨公主的欢心。 在家休养多日的公主终于离开病榻,她今日状态很好,甚至有时间去市中心的绸缎店去看一看,刚巧遇到了出来买东西的艾比。 艾比费了心思地同她游说,她的小算盘打得飞快,如果可以说动公主出席,又是她们亲近关系的一种凭证。 希雅被她晃着胳膊,似乎并不适应少女的亲近和友好,所幸阿比尔及时将她从活泼的小姑娘手里拯救出来,希雅偷偷松了口气。 “我要看看我有没有时间……”公主漫不经心地看着新到的布样,打算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去,赶巧绸缎店的女店长抱着一堆绸缎从后面的仓库钻出来,吸引了她们的目光。店长的个子很小,因此整个人埋在层层叠叠的丝绸里,看起来像个移动的缎子山。 缎子山的声音有些尖细却并不讨人厌,“私人宴会?我看还是要谨慎一点。” 店长梅丽莎将一团缎子丢到柜台,露出她有些苍白的脸庞和上面星星点点的雀斑,“维斯敦的贵族有几个真的敢去的?大家都在观望。” 梅丽莎一边熟练地整理手里的绸缎,她手脚麻利,更让人觉得这样的女人说得话有几分可信。干练的女店长冷哼了 一声,手上的活计丝毫没有停顿,眉毛也轻蔑地扬起来, “如果是在威伦上校的别院开宴会呢?和他那个马尔多纳的寡妇一起?”她抬起头,对上艾比满脸的不满,冷笑了一声,冲她扬了扬下巴,“小艾比,你就别给殿下乱添麻烦了。” 梅丽莎的话不无道理,希雅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心里也是踌躇的。 不过维斯敦贵族很快停止了观望。 威伦公爵似乎停止了和他儿子的冷战,并允许他在家里举办这次宴会。许多收到请柬的维斯敦贵族都松了口气,得罪一个刚刚回到战场的男爵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可如果和威伦家不承认的情妇出现在一个宴会,又很失体面。 现在他们又可以为新的宴会热热闹闹地定裙子,和讨论会参加的单身男客了,小艾比喜滋滋地去公主的庄园报信, “去吧,殿下!”她仍旧摇着那柄扇子,似乎是承了什么命令,非得得到殿下的允诺才行,“会很有趣的!我发誓!大家都喜欢威伦家的宅子。” 宴会由威伦公爵的姐姐亲自操办,彻底打消了众人心里的疑虑。往来的宾客从马车上下来,在公爵门口的花园寒暄,从关于斐迪南的流言,说到皇宫里的新消息,话题和此起彼伏的惊呼或者笑闹,总也到不了尽头,直到从远方驶来的金色马车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哦是殿下,”阿索太太捂住了嘴,一面激动地拍着身旁夫人的手臂,又冲她眨了眨眼睛,“我听说欧雁将军也会来。” 那位夫人跟着压低了声音,灰色的眼睛快速闪烁,“我可听说将军上周被从庄园赶出来了。” “会是因为什么?”另一个刻意压低的尖细声音。 “还用说?听说公主被带出去消失了一晚上。” “天呐,被欧雁将军挟持了?” “你疯了吗玛丽,如果那样怎么会只是被赶出去。” “所以?” “所以?”阿索太太声音高的有些刻意,她直起身子,深深吸入一口空气,好像这空气里也有某种让她兴奋的成分,让她一面享受贵妇们期待的注视,一面不自觉晃了晃下巴的肥肉。 阿索太太常常得意于这些太太的迟钝和不敏锐,又往往生出鹤立鸡群的孤独感,于是她叹了口气,带一点悲天悯人的口吻, “自然只是普通的情侣吵架了,” 她扫了扫高个子夫人脸上的恍然大悟,便忍不住洋洋得意的刻薄起来, “真怪不得你女儿肚子都五个月了,只有你还蒙在鼓里。” 她可不在乎高个子夫人突然难看的脸色,以及周围女人们生硬地左顾右盼。没有等高个子夫人尴尬地转移话题,阿索太太已经离开了贵妇人的小群体,提着裙子向公主的马车的走去。 她兴许并没有听到高个子夫人恶狠狠地低咒她, “这个走狗屎运的胖婊子。” 殿下自然是光彩照人的,芒利夫人觉得她比平日里还要用心打扮,她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将自己的注意力从殿下耳朵那里大块繁复的红宝石耳坠转移出去。 当然,只有聪明的阿索夫人能够理解其中的玄妙。去参加一场情人会出席的宴会,和参加一场刚刚吵过架的情人会出席的宴会,后者更能激起一个女人的斗志,公主衣裙上的昂贵丝绸,在她眼里无疑是一件顶华丽的战袍,阿索夫人上前去,一面笑一面赞叹, “这料子可真是绝了,”她的声音吸引了公主的注意,阿索夫人冲希雅行礼,今日的阳光格外的好,显得她这样爱说爱笑的太太也更加讨人喜欢,“我说为什么姑娘们都吵哄哄地要去买新裙子,原来是殿下也要出席。” 希雅的目光落到不远处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似乎在讨论一个正和芒利夫人寒暄的男爵,她笑了笑,没有平日里的冷淡疏离,难得愿意同人多攀谈几句, “是索菲吗?”她是说为首的女孩子,阿索夫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呀,上次见到陛下她还是个小孩子呢。” 母亲提到孩子总是会念叨个不完,希雅很耐心地听她的碎碎念,“过了那个坎,就像竹子一样疯长,每几个月鞋子就穿不上了,叫叫嚷嚷地要买新鞋子……” “是吗阿索夫人,”希雅点点头,“那可真不错。” “哦,”阿索太太打了个磕巴,很快她又笑起来,“是呀。” 她紧张极了。 希雅能感觉到自己的手都在抖。 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她甚至无意识地同不同的人攀谈,这样难得的健谈让几个贵族太太都有些受宠若惊,现在希雅被她们围在宴会的大厅,叽叽喳喳地聊着什么,是什么话题?她没有注意。 威伦公爵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又歉意地表示斐迪南非要去城郊的酒庄去拉一车红酒, “原本什么都准备好了,他却说亚伯的红酒品味糟得很,酒窖里的酒也保存的不当。”公爵的声音并没有往日的高调,难看的脸色大概说明了他不太妙的身体状况,几个太太贴心地插话,又劝他保重身体。 “要我说,”威伦公爵对宾客们无奈的摇摇头,“他如果对酒的要求和对自己一样高,烦心事能少很多。” 于是宴会的主角迟迟没有出席。 威伦公爵前几日染了风寒,今日出现在宴会完全因为儿子的任性,他上前和希雅寒暄了几句,便要准备离席了。 离开前他有些焦虑地搓了搓手掌,又捂着嘴巴咳嗽了一下,“多和他聊一聊,殿下,”公爵苦恼得很,“我总觉得这样兴许会管用。” 他看起来只是个为青春期的儿子头痛的父亲,急于寻找一个可靠的同龄人当做万能药剂。 可是,希雅的指甲嵌进自己的手心,她要怎么跟斐迪南攀谈,斐迪南又会怎么看她。 尤其是,六年前在维斯敦广场,她确信斐迪南看到了求婚的荒唐一幕。 想到这里,希雅更加后悔自己一时疏忽,答应了皇后将什么战场归来的将军请进家门,以做表率。 现在只怕斐迪南也觉得她和兰泽尔已经旧情复燃。 她转过身,要去拿一只新的香槟,有夫人促狭地撞了撞她的胳膊,压低了声音,却仍旧带着笑, “是欧雁将军到了。” 一个英武的年轻人,在战场上带了6年,又被破格提拔成将军,这样的履历,即使高傲如维斯敦贵族,也会忍不住加以青睐,比如阿索太太的女儿,已经迫不及待地提起裙摆迎上去。 然而将军明显在找什么人,他棕色的眼睛似乎焦虑又期待,希雅皱了皱眉头,将自己埋在一个高个子夫人的身后,又快速拿起一杯新的香槟,蹑手蹑脚地往侧门溜过去。 让兰泽尔离开庄园,是她弥补自己过失的第一步。 人总是会因为种种不顺有破罐破摔的时候,过了那一步,便得妥协,便得收拾残局,权衡利弊,将节外生的枝砍掉,将不小心弄脏的鞋子换掉,将不配套的裙子扔掉,然后做一条没有从前计划的那么好,但同样是光彩照人的,新裙子。 希雅不自觉走到了通往书房的走廊。 她不打算去探索威伦家的图书馆,只想一个人有一点清净的,一个人的时间,整理好她现在纷杂冲撞的心思,以应对之后让她期待又焦虑的时刻。 希雅呼了口气。 她现在连设想一下如何同斐迪南开口,都会紧张地轻轻发抖。 如果一会真的失态?她代表王室出席,寒暄是不会避免的事情,所以没有什么临阵逃脱的可能性。可哪怕是声线的一点点不稳,希雅合了合眼睛,她大概事后都会崩溃地痛哭。 于是她随手拿了一本在长廊书立上的一本书,希望自己可以有所镇静。 熟悉的西葡文字,也许是威伦公爵的西葡妻子的个人私藏。 宴会里的小声和提琴的悠扬变成一个遥远的背景音,这是她家乡的文字,希雅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看过一本西葡的书籍,每一个字母和音节都像清晨的小雨一滴滴落在她的心里,让她在这个古老的宅子里,产生了一点错觉。 可她渴望陷在这个错觉里,这错觉来得突兀又恰到好处,希雅轻轻闭上眼睛,身后的笑声交谈声渐渐远去了,大提琴的绵长尾音变成了轻快的短笛,她好像回到八九岁的时候,一个因为雨点声落在窗户上,便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的早晨。 鼻息里似乎还有西葡特有的香薰味。 在这样独处的,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小幻觉里,她好像真的听见一个人用西葡语喊她的名字,带着笑和亲近, “希雅。” 大概是她的幻觉,所以她不想睁开眼睛,让自己的大脑可以短暂逃离维斯敦,这样的瞬间奢侈得让她不想浪费每一个呼吸。 可又似乎不是她的幻觉。 公主轻轻皱了眉头。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眼睛一点点睁开,碧绿的眼眸还有一些从黑暗和虚空中回来的不适应。 逆光站着的,是一个挺拔瘦削的身影,年轻的上校笑了笑,他嘴角的弧度让眼前的女子有一些迷茫, “你还是这样喜欢童话故事。” 真是个大喜的好日子 在心里勾勒了无数次的,种种对话和情境的见面,当斐迪南站在希雅面前的那一刻,她的心里突然一派平静。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走廊,宴会的嘈杂被距离一点点减弱,最后反而衬着这样的场景更加安静而郑重。时光和记忆重新把斐迪南推到她的面前,在这个至今仍旧让希雅陌生而无所适从的城池,她的童年玩伴,她曾经的未婚夫,用她家乡的语言,问她, “宴会里太吵了吗?” 希雅摇了摇头,她的眼眶有一点红,但除此以外她身上每一个毛孔都镇静得连她自己都有些惊异。很快她又庆幸自己方才决定溜出来,这样才不会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因为在一双双各含意义的眼睛前谈话,只能为了礼数和周全而草草结束。 现在他们俩谁都没有行礼,好像斐迪南和她,又回到少年时代,因为一层心照不宣的关系而从不在那些虚礼上浪费时间,从而演化成一种特别的凭证。 上校先生似乎从来没有变过。 他仍旧是那个样子,一头金发里有几根很不乖顺地翘起来,显得他整个人浪荡有余又莫名的有点亲切。 斐迪南侧过自己的手臂,示意希雅环上去,殿下抬头看他,眼睛里面的端详让他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柔软, “走吧,”他眨了眨眼睛,说了个俏皮话,“主角要登场了。” 他当然是主角。 希雅试探地伸出手,在快要环上他的手臂的时候,仍旧有一些不确信,抬眼再一次试探地观察他,她眼睛里面的确认让上校先生爽朗地笑起来, “克洛斯,”他伸出手,将她的手放在他的小臂上,这样他们两个人就会相互挽着走进宴会厅。斐迪南端详了一下,觉得确乎是个完美的姿势,又抬眼笑道,“我再不出现,要被父亲打的。” 于是从迈开的第一个步子,他便自然地提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就像他们之间没有隔着这么多东西,仍旧可以因为童年一件共同的蠢事而拉近关系,就像他们之间仍旧有那一层心照不宣的约定。 就像他不曾解除了婚约。 希雅的眼睛暗了暗。 她的耳际是斐迪南轻松温和的声音,希雅抬头,阳光穿过上校先生的金色头发,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低下头望她,放大了笑意,说的是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 似乎是说那一次他因为冤枉希雅是偷芒果的小贼,然后被威伦公爵暴揍,希雅不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扬起来,宴会的音乐声随着他们的步伐越来越大,她有些惶恐,心也随着越来越清晰的提琴声而无措地颤动,大约是预料到这样的时刻,即将结束, 且,再难拥有。 像即将燃烧尽的花火,像秋天最后落下的一片黄叶,在那之前,所有的都只会成为印刻,很多年后,希雅还是会想起,她那样忐忑而谨小慎微的甜蜜,她望着他,回答他, “我都记得。” 她没有等到斐迪南的回答,也许他因为她的话笑了笑,然而宴会厅里骤然响起的欢呼声和鼓掌声让金发青年抬起了头,在希雅的视野里,便只剩下一张在落日的辉煌里,仿佛散着微光的侧脸。 他天生属于这样的欢呼,希雅的目光从他脸上抽离,落到宴会厅每一张真心实意的激动和赞美,他们像一片奔向日光的燃烧熔流,为这样耀眼发光的年轻人,毫不吝惜热情与光热,而希雅只是一个运气很好,却满心的骄傲的旁观者。 他天生属于光环。 而她不想走开。 然而斐迪南的手臂渐渐松开,希雅的手瞬间脱落,她下意识地看他,不知道有没有看出来她脸上的无措,上校先生低下头,冲她低语了一句, “在这里等我一下。” 希雅低头,轻轻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青年手臂的余温,身上制服的纹理,都好像还在上面,她的脑子里似乎只剩下方才他说的每一个字,便已经被填的满满当当,让她觉得周围的声音如此嘈杂惹人厌烦。 不知道是不是后知后觉,绯红和燥热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一点点爬上她的脸,希雅感觉到自己耳垂骤然升起的温度,突然想要逃开这里。 和斐迪南,她偷偷捂住胸口,里面因为脑海里的快速闪回而快速跳动,她终于有了关于他新的记忆,再也不会是遥远的,儿时的家家酒和少年的几句对白,再也不是模糊的,看不清面目的光影,他们说了话,他们走的这样近,安静的走廊每一个地板都仿佛有他们的印刻,他们一起出现在宴会的大厅的门口。 宛如璧人。 可她不敢这么想,希雅偷偷责怪自己的逾越,可这些让她的心突然充满希望,再也不是午夜梦回自己梳理现状的一地鸡毛,而被悔恨压抑地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生她的气。 他还愿意和她说话。 这让希雅小心翼翼地生出了一点勇气。 她要等斐迪南从宴会出来,同他道歉,忏悔,解释当年因为她的失误和粗心导致的无法挽回和阴差阳错。 她抬起脸,与众人寒暄的上校恰巧目光也落在她的身上,他们之间隔着少女攒动的帽子和贵妇肩膀上的羽毛,空气里的酒香好像也带了情绪,变成希雅心里一派辛酸的悸动。 斐迪南抬起手,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抽离了,然而希雅仍旧望着他,甚至于他手腕上的一颗松石袖扣都不想错过,上校先生的声音盖过了人们的笑闹声, “各位,给我几分钟的时间,我有一件事情要宣布!” 渐渐低下的谈话声像一团雨后压低的蚊蚁,几个少女挤眉弄眼地对着暗号,不知道为什么,希雅觉得自己背后的皮肤有些冷,也许因为方才沁了一些汗。 她的目光莫名落在侧廊的阴影里,希雅下意识多看了一眼,那里似乎站着一个女子。 她心里的不详很快有了印证。 当斐迪南的声音响起,像滚过宴会厅的车辇,刹那间压去了所有的低音, “我要感谢主的指引,感谢你们所有爱我的人,让我有运气遇到了决定一生相守的女人。” 他伸出手,在众人压抑的呼吸和互相惊愕地对视里,侧廊阴影下的女人一步步走进宴厅,大概是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女人的背脊因为胆怯有一些微弯,斐迪南走过去,拉住他的手, “在马尔多纳,我已经在主的见证下,和阿德瑞纳结为夫妇。” 他微笑着,好像自信自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和欢呼,然而台下鸦雀无声。 直到人群中有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希雅侧耳去听,发现这个尖叫的女人,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威伦公爵的姐姐, “这简直是胡闹!”素来以家族和血统为荣的女贵族终于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气得浑身发抖,“你有爵位,没有教皇的允许,这个婚姻是无效的!” 这样的场景无疑让在场所有维斯敦的贵族都感到难堪,然而希雅的注意力却全部落在那个努力挺直腰杆,不让自己发抖的女人身上。殿下死死盯着那个害怕地快要留下眼泪的脆弱女人,碧绿里的眼睛里是残酷的冷静,好像她早已习惯每一次希望的落空,和现实的羞辱。 他说她叫阿德瑞纳。 希雅仰起头,像审视一匹马,或者一个玩具。 她一点也不苗条,希雅的目光扫过她的腰身,大概因为马尔多纳有西葡移民的原因,她的身材像许多过了少女时代的西葡女子一样,从纤细快速变成丰满,而这样的丰满在维斯敦是不受待见的。 此刻和上校先生交握的手指有一些粗糙,光秃秃的没有戒指或者别的装饰物,也许是因为像传闻一样过过苦日子的缘故,一个丰满的女人,又没有昂贵的珠宝加身,来自维斯敦的敌意便会像对准蛮夷的弓箭,永无宁日。 人群里果然有细微的“瞧瞧她的腰身”,“斐迪南疯了”。 希雅觉得自己出奇的冷静,也许是因为她早上出门认真的祷告,让主给了她一点稳重当做铠甲,在这样的闹剧周围也能保持镇定。 上校先生显然有备而来, “是的,姑姑,”他看起来半点慌乱都没有,反而像个娓娓道来的读书人,“新教的贵族,婚姻必须得到教皇的认可,”斐迪南的目光落在人群里一顶格外流光溢彩的王冠, “要感谢我和殿下的亲厚关系,音兰教的教皇破例允许我改变信仰。” 他握紧了阿德瑞纳的手,安抚地冲她笑了笑,又昂起头,目光从那些质疑的眼睛里一一扫过。 他早已不是维斯敦记忆里那个任性的少年,他离开这座城市太久,让人们忘了,战场是一个残酷的地界,足以让一个男孩变成男人,且有力量抵御每一点恶意, “维斯敦是信仰自由的地方,我们是音兰教信徒,我们的婚姻不需要新教教皇的允许。” 年轻人不要总想当月老 信仰自由。 希雅的指甲嵌入手心。 信仰自由的地方不会让一个西葡公主被迫改信新教。 她觉得疲惫极了,为了这个晚宴,她选了最华丽复杂也最重的一顶王冠,也为了这个晚宴,她一天没有吃东西。 为了见鬼的腰身。 然而他却随口一句话把她卷进音兰教的风波里,在明知道音兰教教皇下个月要来维斯敦,希雅的状况已经很尴尬的情况下。 殿下的目光微垂,站在周围愤然离席的贵族之中,她难看的脸色并没有十分突兀,希雅抚了抚自己的裙摆,面色冷寂,准备转身离开。 斐迪南却叫住了她。 他实在犯了她的太多忌讳,不管是带了一个马尔多纳的女人回来,还是将她扯进音兰教和新教的争端,希雅不在乎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情史,可她在乎他这样自私地利用他。 他把她当做王室的见证人。 他把她当做教皇的中间人。 唯独没有把她当做一个,亲近的,可以值得信任,应当给予尊重的人。 对于希雅·克洛斯来说,斐迪南是唯一一个和她的过去,她的童年,她的故乡,有所联系的媒介,是她改变命运马车的方向盘,回到过去幸福生活的一把钥匙,她愿意把所有的宽容和温情都给他,但显然斐迪南不一样。 这是他从小长到大的城池,这是他祖祖辈辈的宅子,他可以无视教义,可以将整个维斯敦的权贵踩在脚下,那是因为他有整个威伦家族做后盾,他的家族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他。 因此他可以随意利用和羞辱一个孤身在维斯敦挣扎的西葡公主。 希雅的血液在慢慢变冷,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斐迪南并不是她在维斯敦唯一撑下去的寄托,他和这里所有的人一样,早就站在她的对立面。 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去压抑心里的火气和失望。 这对她来说,已经是背叛。 殿下抬起眼,没有随着人群离开,也没有回答斐迪南。上校的身边还带着他温柔似水的新婚妻子,希雅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个来来回,便收回了。 一个华贵少女的冷漠和傲慢,显然吓坏了温顺的阿德瑞纳,而她向来迟钝的年轻丈夫却没有半点察觉,斐迪南正冲着不远处的另一个青年使了个眼色,又好像方才的闹剧并没有发生过,带着玩笑的口吻, “我听说你和兰茨吵架了,”他忽略了希雅变得更加难看的面色,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和越界,像一个好脾气的兄长,耐心宽厚,“你们分别了六年……” 他看到殿下嘴角渐渐扬起的嘲讽,终于有了一点迟来的分寸,下意识地停下来。 她就这样看着他,看他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还有什么是她预料不到的。希雅眼睛里的轻蔑和失望让她重新回到了那个冷漠疏离的少女,像一只难得燃烧的蜡烛被夜风吹灭,她在最后升起的一缕凉烟里,轻轻开口, “六年太久了。” 斐迪南有些怔愣地看着面前少女眼里的一点一点漾出来的泪光,四目相对之际,斐迪南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叮了一下,少女的声音带着颤,斐迪南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这样过,永远得体高傲的少女一边浸着泪一边微笑,努力把不争气的泪水逼回去,“六年太久了上校。” “如果你不能分别六年还不变心。”她吸了吸鼻子,大概是觉得自己这样的失态真是可笑又可悲,目光转而变得冷漠而讽刺。 这没有什么,她告诉自己,这样的一败涂地反而让她能够无坚不摧,方才的脆弱渐渐从她的眼睛里消弭了。 有一秒钟斐迪南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而心生懊悔,尽管他并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很快希雅继续开口,“那么我也一样。” 她没有再等斐迪南的回答,哪怕她知道自己会舍不得这样决绝的告别。 可是,希雅握紧了拳头。 她还顶着王冠,只要还顶着王冠,她就是帝国的公主,而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让人羞辱的流浪汉。 她快速地行了个礼,然后再没有看他一眼。 古老的宅院门口此刻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义愤填膺的贵族。 当希雅出现的时候,阿索太太正在高声叫骂,“这些诡计多端的异教徒!” 一眼瞥到了希雅的裙摆,身旁的夫人好心推了她一把,却被阿索太太翻了一个白眼, “我要和皇后说一说,”她一点也不打算遮掩自己和皇后的亲近关系,“威伦家和西葡的关系太近了,这次斐迪南的背叛不是没有来由的!” 这回她身边的夫人没有回答她。 回答她的是一个冷淡的声线,“是吗,阿索太太。” 外面的暴雨让这个夜晚带了森然的可怖,阿索太太有些惊慌的回头,殿下碧绿色的眼眸居高临下的盯着她,已经不再是下午亲切的样子了,希雅冷笑了一下,带着轻慢, “您可真是权势通天。” 她声音里的嘲讽让几个早已对阿索太太怀恨在心的夫人们偷偷嬉笑起来,希雅的目光重新落到外面磅礴的雨幕,没有理会阿索结结巴巴的道歉。 威伦的宅子在高山上。 这一场暴雨显然将怒气冲冲的贵族们挡在了雨幕前。原本宴会刚开始不久,几个偷懒的小厮和马夫以为不到深夜主人家不会召唤,便偷摸着去赌钱,好容易将他们集齐了叫过来,外面的大雨却挡住了去路。 在泥泞的山路夜行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人群中不乏有骂骂咧咧的叫唤,愤怒和漫长的等待并没有让暴雨有收敛的架势,眼看着几个没有耐心的年轻贵族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言行。 威伦公爵的声音这时候从大厅响起, “各位,让我代替我的家族,先向你们道歉。” 贵族们望向佝偻着出现在大厅的公爵,方才的咒骂和低语变成了一片沉默。 没有质疑,也没有宽恕,只有一派冷眼的审时度势,因为他们都知道, 威伦家要变天了。 “是我教导无方,”老爷子刚从病床上折腾着起来,说话夹杂着几声咳嗽,“斐迪南已经被投进家族的地牢了,我会恨恨地惩戒他。” “这事可不能只是家族的地牢。”为首的高个子男贵族提醒他。 在战场上呆了太久的年轻人大概真的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又或者长久作为唯一的贵族在一群平民军官里,就像一只在鸭群里呆了太久的天鹅,因为太多特权而看不清楚自己的责任。 他为了取悦自己的新欢,在所有维斯敦的贵族脸上扇了狠狠的一巴掌便罢了,也扇了一巴掌在新教,甚至陛下的脸上。 几十年了,只有音兰教的人改信新教,从未有新教的人变成音兰教的信徒。 其中的原因,没有人愿意放在台面上,但没有人心里不清楚。 威伦公爵叹了口气, “我会亲自向陛下请罪,”他比下午还要苍老了许多,厅门口的昏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看起来落寞而虚弱,让人很难将他和平日里叱咤风云的维斯敦第一贵族联系起来,“威伦家不会纵容一个叛徒。” 现在整件事情的走向似乎清晰了,剩下的,便是这可恶的,下个不停的,把这群渴望快点逃离这晦气地方的贵族们,困在这里的暴雨。 “这雨今夜停不下来,山路湿滑,很容易发生事故,”威伦公爵拄着拐杖,他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说过话,公爵伸出手,邀请的姿态,看起来颤颤巍巍的,好像那支拐杖也要随时脱了力,“请允许我,挽留你们在这里过夜,等天亮雨停了再离开。” 年迈公爵的手掌在空气里微微颤抖,但没有人回答他。 人群里只有无声的眼神交流。 除了一个年轻女子,站出来,冲他点了点头, “当然,”希雅伸出手,扶过威伦公爵,“感谢您的好心。” 老爷子的眼睛里有一些微弱的水光,他拍了拍殿下的手,声音带了激动的感怀,“好,”他被她搀扶着迈出一个脚步,“我带殿下去您的房间。” 他们的身后是一群犹豫不决,带最终走回大厅的贵族。 安抚威伦公爵的过程固然要说许多乐观的好话,但当希雅一个人呆在这个房间里,心里很清楚事情不会这么容易过去。 她没有带侍女过来,阿比尔因为之前照顾她过度劳累而得了感冒,希雅干脆给她放了长假,现在她突然没有勇气一个人呆在这个陌生的房间。 于是她推开了房间的门。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门外面站着一个黑衣服的少女。 在看到希雅的那一刻,黑色帽檐下的少女笑了笑, “你是知道我在这里吗?” 你好,想听黄色笑话吗 金发的少女将自己整个人包裹在黑色斗篷里,希雅没有邀请她进来的意愿,而她显然也没有进去的想法。 阿芙拉,斐迪南的亲妹妹,一个狂热的音兰教徒,希雅只在十二岁那年和她见过一面,据说后来她因为一次无法收场的宗教活动,被监禁在威伦家族的地牢里。 现在她出现在这里,希雅真的有些怀疑威伦家在密谋些什么。 金发少女冲她甜甜一笑,十几岁的女孩子,除却这身斗篷,纯真和不谙世事写在她的笑容里,然而她一开口便让希雅想把门啪的关上, “听说哥哥给你找了很大的麻烦?”少女的小小虎牙上仿佛淬了毒,“异教的叛徒。” 维斯敦的人将希雅看做西葡的奸细,音兰教的人则将她视为叛徒,希雅笑了笑,她常常觉得自己还能王冠加身地活着,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她低了低头,像怕惊动了侍卫,也许是为了回敬黑衣少女,或者这个夜晚让她想起了太多不愉快的事情,包括曾经和这位少女之间的芥蒂,希雅的声音带了讽刺,“阿芙拉,你该在地牢里。” 她比对方高了一头,因此睥睨的时候,让她原本冷傲的眉眼更添了天生的不屑一顾,希雅的笑容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刻薄,“这的灯光太明亮了,不适合你。” 阿芙拉并没有被她惹恼。 守卫随时会过来,她不打算浪费时间,阿芙拉决定长话短说, “殿下,也许是主不忍心看你在异教流浪,希望你迷途知返。” 她没有在乎希雅脸上的不置可否,少女的声音带了愤怒和不平,“你不觉得他们很可笑吗?维斯敦所有的贵族,他们的祖母,他们祖母的祖母,都是音兰教的信徒,这个帝国是在音兰教的怀抱里诞生的,现在哥哥信奉音兰教,他们却要说他是异教徒,要烧死他。“ 你刚刚也在喊我异教徒,希雅偏了偏眼睛。 殿下呼出一口浊气,难得有了一点耐心, ”阿芙拉,”希雅扶着自己的门框,克制自己不关上房门,“因为从来就没有什么主,只有权力而已。” 帝国是在音兰教的怀抱里诞生的,那是第一任君主要建立自己的权力。 陛下从继位之际便各方面打压音兰教,那是要巩固自己的权力。 维斯敦其实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城市,阿芙拉怪罪这些贵族的朝秦暮楚,其实是因为,他们真正信仰的,只有权势和地位,在这件事上,他们一直是最虔诚的信徒。 阿芙拉没有否认她,也没有反驳,少女仰起头,看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庄严而郑重, “那么殿下,”她吸了一口气,似乎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代表了神秘而古老的势力,向面前的女子发出邀约,“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夺回你的权力吗?” 她们之间有一片短暂的沉默。 很快阿芙拉的脸色因为一声冷笑变得难看起来。 “我不在乎,”希雅摇了摇头,“如果你的主可以让我早点从这个世界消失的话,我也许会考虑。” 她大概是今天被刺激得过了头,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阿芙兰渐渐皱起了眉头,眼前的女子看着她脸上隐约的失望和愤怒,轻轻勾起嘴角, “下一次,你不喊我异教的叛徒,我也许也会考虑一下。” 一个半路结束的宴会,让希雅有更多的机会偷到她想要的酒。 现在她躲在威伦家的图书馆里,那里其实是她很小的时候,第一次到威伦家,斐迪南带她去的地方。 年幼的希雅第一次去威伦家做客,威伦家派了一众侍女跟随着她,那些笨手笨脚的女人声怕娇嫩的小女孩磕着碰着,恨不得手拿八层锦缎将她包裹起来,然后捱到殿下回到西葡的日子。 斐迪南回到家里的时候,便看见希雅被一团侍女围着,在高脚凳上晃着小腿,闷闷不乐。 他趁着侍女拿点心,指挥另外几个侍女去找来他的象棋,然后趴在高脚凳前,眨了眨眼睛, “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现在希雅猛灌了一口烈酒,然后翻开一本笑话书。 那时候斐迪南还在上初级文法,他们两个坐在图书馆的地毯上,翻着那本笑话书,斐迪南翻译成西葡语给他听,可很多笑话,他就算翻译了,希雅还是听不明白。 “为什么教琉特琴的老师会被抓捕?因为他们用手指弹和弦。” 希雅趴过去,那些字母拼在一起她便一个也不认识,于是她抬头问他,“用手指弹(finger)和弦(minor)就会被捕吗?” 斐迪南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挠了挠脑袋, “可能在有些国家会吧?” 现在希雅重新翻到那一页。 昏暗的图书馆里突然传出低低的笑声,然后,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 斐迪南那个蠢货,带她看的是一本黄色笑话。 当她走回房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希雅不知道自己绕了多少路才走回去,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有没有走对路,现在她一只手拎着一瓶烈酒,一只手捏着那本笑话书,在走廊的灯光下跌跌撞撞,似乎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直到她看见一个青年斜倚在门框,希雅突然觉得,自己大概是走对了。 她站定,然后抬头看了看上面的号码。 是她的房间没有错。 她听见将军沉稳的声音,“您又喝酒了。” 她不打算进那个房间,希雅花了许多时间来适应一个人在维斯敦生活,并不差这一个夜晚。公主的金色长发披在肩上,没有那些珠宝和王冠的映衬,她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漂亮姑娘,希雅学着他的姿势斜倚在墙上,歪过头问他, “为什么教琉特琴的老师会被抓捕?” 将军的目光落在她被酒精浸染的嘴唇。 过了许久,兰泽尔才缓慢地开口, “因为指交(finger)未成年人(minor)?” 公主嘻嘻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力地点头。 她笑得花枝乱颤,直到眼泪从眼角滚下来,她才用手拭去了,然后低声感叹道, “真他妈的好笑。” “好了,”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将军顺走了她挂在手指的钥匙,揽过她,一边开门,一边低头安抚她,“你该睡觉了。” 来自异性的气息,上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上一次好像也还是这个人,希雅在他的臂弯里略微失神,房间的门被打开,又被兰泽尔带上,将军尽职尽责地将她放在床上,夺走了她的酒和笑话书。 他低下身子,酒后的殿下没有往日的疏离和高傲,只是个红着脸的小孩子,时不时因为酗酒引发的头痛发出呜咽,将军捏了捏她的耳垂, “闭上眼睛,”他说,“我把灯关上了。” “不要。”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 兰泽尔知道她怕黑。 也许是从那个暴雨夜开始,真巧,这也是个暴雨夜。 他蹲下来,伸出手摸她的脸颊,酒后的希雅难得没有躲闪他,让他不自觉带了笑,“那我在这里呢?” 公主的手被他握住。 他大概能猜到斐迪南的那些话会给她带来的困扰,不然也不会在听到她说自己变心之后,还是决定来看一看她。 希雅望着他的眼睛带了水汽,像记忆里那样,兰泽尔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像被柳枝拨动。 她的唇微微张开,却不是迷蒙的,或者稚气的,反而是低沉着,带着嘲讽, “你是在勾引我吗?将军?” 兰泽尔没有回答她。 他在门口等她这么久,又送她在床上躺好,总不该只是为了哄她睡觉的。 希雅只是喝醉了,不代表她有变蠢。 她觉得有一点讽刺,这具身体,这张脸,这个身份,斐迪南无视她,维斯敦的人不信任她,音兰教的人喊她异教的叛徒,却还是有人,会渴望她。 是不是算是她的可取之处? 殿下低声笑了笑,她坐起来,金发散在她因为衣裙的凌乱而裸露的肩头,圆润的,脂一般的光泽,像从很多年前就传唱的,关于诡计多端的美貌女巫,让人害怕又莫名幻想的邪恶传说,诱人堕落而蛊惑人心, “我们做爱吧,将军?” ——- Why was the guitar teacher arrested? For fingering a minor. 气死了殿下是个变心大萝北 她看见兰泽尔的喉头滚了滚。 年轻的公主将这当做一种凭证,被报复和放纵的冲动驱使,她伸出手要去摸兰泽尔的领口。 将军却推开了她。 “我不能。”他说。 公主的眼睛里写满了嘲讽。 “因为我爱您,”他望着她,好像知道她心里翻滚的,冲撞的,让她痛苦的东西,将军合了合眼睛,自嘲于自己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放下自尊心, “我永远也不会背叛您。”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这个夜晚有一双眼睛一直在追随她, 他一直在看她。 希雅总是对旁人的目光过分敏感,这只不过是维斯敦带给她的变化之一,是这座城市在一个外来者身上打上的烙印,提醒她,她永远也不会属于这里。 她忐忑的时候,因为斐迪南的随口羞辱而满脸煞白的时候,甚至说不准被称作“异教叛徒”的时候,都在兰泽尔的注视里。 这些该死的,走路没有声音的军人。 像鬼魂一样。 希雅扬了扬鼻尖,在青年紧张地注视里,“哦”了一声。 这种时刻的情话并不能很好的去安抚她, “那我就去找别人,”她盯着他,有恃无恐地威胁,“你觉得我找不到第二个爱我,说喜欢我的人吗?” 将军没有说话。 希雅瞪着他,等他的回答,过了许久,她的眼睛里已经有骤然升起的火苗,也没有听到他的答案。 他的沉默像扯下了她的遮羞布,连他都看出来了,并没有人爱她,她是一座孤岛,就算她真的找到一个愿意同她交欢的男人,那个人也不爱她。 希雅脸上的酡红在一点点褪去。 她心里的胜负欲在升腾。 她扑过去,搂住将军的脖子,像是将自己的魅力赌出去,生涩又笨拙地亲吻兰泽尔的嘴唇,将军的那一点推拒可真是半点也没有走心,她舔着他的唇,然后低低地喊他, “兰茨。” 兰泽尔放在她腰肢的手骤然停顿。 他其实还在愤怒,喜欢和爱并不能将这些愤怒压下去,从战场上归来,入住公主的庄园,习惯并理解那些规矩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然而希雅都看不见。 这些他也都曾试图不在乎过。 甚至于今天,他还真的考虑了斐迪南的建议,为一个他根本没有做错的事情低声下气的道歉,不止如此,他还专门找人去问了问见鬼的贵族礼仪,担心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惹她生气。 可是她在宴厅里,对斐迪南说,她变心了。 在他还在默背自己道歉长文的时候。 让将军忐忑了许久,最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可以理解,毕竟就像希雅说的,满屋子甚至满帝国的男人她都可以随便挑选,但不代表他不会愤怒,将军只手将她压进柔软的床榻,不顾殿下的挣扎咬住了她的脖颈,一开始是发了狠地啃噬,终究还是没有忍心,变成了唇舌间重重的吮吸, “六年很长吗?” 他的声音落在空荡的房间,殿下方才的小小推拒有了一点犹豫,兰泽尔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却通红的眼睛, “可是我没有变心。” 他的声音有一点委屈,让醉酒的公主心头被重重击打了一下,她其实可以满不在乎地说“关我什么事”,然而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像一只长途跋涉跑回家里,却被主人拒之门外的大犬。 兰泽尔咬住了嘴唇,他眼睛里有太多激荡的情绪,因此他半合了眼睛,不想被她看见,又低低地重复了那一句,指责公主的不负责任, ”可是我没有变心。“ 过了许久,兰泽尔低垂着眉眼,陷入自己的颓丧里。有一瞬间他觉得就这样算了吧,现在走还来得及,没必要最后弄得更加难堪。 也许是因为他的失落和不甘心太浓重了,一只柔软的手摸上他的脸颊。 他没有回应,仍旧有一些负气,纵然心里有一点点甜美,动摇了他方才给自己的赌咒。可他也不愿意为了她给出一星半点亲近和示好,便恢复自己从前在庄园里的样子,没有底线的讨她欢心,兰泽尔不喜欢那样的自己。 让他失去了所有的勇敢和尊严,变成一个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在爱情面前没有一点自信。 他好歹是个战士,也是个将军。 这真可笑,当他说那些话的时候,希雅突然觉得,也许在这个宅子里,相同的执拗和坚持,可能也仅此两份。 但总比只有她一个要让人好受一点。 她拍了拍他的脸,像安抚另一个怒火中烧又委屈懊丧的自己,殿下悲哀地笑了笑,可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说“这不怪你”,还是“你很不错”? 都没有什么必要。她收回手,躺在青年的身下,一个人想了许久,直到青年的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脸上将信将疑地审视,她的心情被里面的试探和期待弄得有些微妙。 她像逗一只直脑筋的大犬,没有什么良心, “那你不做就算了。” 果然她把他当做一时兴起的玩物。 将军的目光重新带了愤怒,对上殿下逗弄的眼神,更加让他气恼。希雅看着他逐渐铁青的脸色,心情莫名的愉快,连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都可以暂且搁置,于是她“嗤”地笑出来,觉得他真是委屈又可爱。 她伸出手,抚了抚他的头发,开玩笑一般的口吻, “对不起。” 大狗就是大狗,在尊严和最后饱食一顿之间,兰泽尔还是很没有出息地握住她的下巴,粗暴地吻上去。 殿下难得宽厚地放纵了他的粗暴,兰泽尔的舌头撬开她的牙齿,驱入她的口腔,她也许是在赎罪,这个猜测反而让将军的内心更加苦涩。 但是得了吧,殿下的舌头勾引着他纠缠,这个没有良心的小婊子,她才不会赎罪呢。 希雅鼻息间的酒精好像也带走了他的神智,青年一只手钳制着她的下巴,有一些津液从他们纠缠的唇舌里淌出来。 兰泽尔的另一只手飞快地解着她的衣裙,六年前希雅那些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充满巧思的裙子将他训练出了一点特殊技能,因为每次过分情动而将裙子撕坏,公主会气得哭鼻子,然后一连几天不来找他。 于是连这样的礼服,他也能靠自己总结的规律,将它顺利解开。 当他将镶了宝石滚了金线的裙子扔到低下,专心对付殿下的衬裙,又随口抱怨, “你的裙子怎么这么重?” 殿下发出一声带着笑意的鼻音。 和自己不爱的人交欢似乎也没有什么难的,又或者是因为这个人是兰泽尔。 希雅的目光落在远处的墙上,威伦家族的族徽。 纵然她没有带头和威伦家割裂,纵然她仍旧给了威伦公爵面子,可是不代表,她可以原谅斐迪南的背叛。 她曾经憧憬嫁入这个宅子,曾经憧憬披着婚纱被那个人迎接着,踏入大宅门口的红毯。 青年解开了她的胸衣,露出浑圆的乳,希雅的眼睛里一派平静。 她曾经憧憬将自己的一切献给自己的丈夫,她的财富、智慧、和她精心护养的身体。 她胸前的软肉被身上的男子颤抖着揉弄,希雅偏了偏头。 她曾经憧憬成为这个家族的女主人。 希雅笑了笑,她的眼睛里也许有泪光,又或者没有,殿下伸出手,拍了拍那个贪婪吮吻她的皮肤,而有一些失控的年轻人, “轻一些,”他的发茬有一些硬,让她的手心痒痒的,“我有点痛。” 青年仰起头望向她,他眼睛里兵荒马乱的情绪让她生出来一点温情,随便他好了,希雅想,反正总归是那么回事。 她需要出这口恶气,至于怎么出,原本就是她欠兰泽尔的。 然而下一刻,将军小心地,讨好地,一点点用舌头濡湿她的乳头,希雅的身体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同人亲近过,一时间生出的奇异感觉,让她本能的想要退缩,兰泽尔的舌头推挤这那颗可怜的挺立,她的身体像燃起了奇怪的火苗,希雅逼迫自己不去抗拒。 衬裙被堆在她的腰腹间,青年的手指顺着丝绸的纹理一路向下,当他试探着要去抚摸那处禁地的时候,方才镇静的殿下突然动了火,开始推拒他,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她对视青年困惑的眼睛,不让他看出自己的慌乱,“你就不能直接开始吗?” 她喘着气,又用鼻息控制自己的呼吸,却不知道自己绯红的脸早已经出卖了她,殿下的眼里的水色快要滴落出来,仍旧色厉内荏地刺激他, “还是你不会?” 回答她的是男人粗暴地分开她的双腿。 她以为他要开始了,这样她也许会有点疼,但不会失控,更不会有那些奇怪的,皮肤间的电流,他的手指挑开她内裤的边缘,公主发现自己有一些轻微的发抖,但她希冀对方没有发现。 丝质的内裤被扔在地上,她的身上便只有堆在腰间的那层丝绸,像个被人玩弄了一半的娃娃,殿下已经心生退意,下意识地合拢自己的双腿,却被青年制止,将军的脸色难得带了嘲笑, “不是要开始吗,殿下?”他歪了歪头,看起来困惑极了,却有一些残酷的嘲讽,“你这样我们怎么开始?” 希雅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受刑一般地,双腿被他分开,身体被他拉近,露出瑟缩的,不该落入男人眼中的那处秘谷。 方才应该关灯的。 她绝望的想。 现在他一定发现她在发抖了。 并没有拔x无情的正直女青年 她瞧起来可怜极了,却仍旧强撑着淡定,不知道在多少事情上都是如此,兰泽尔叹了口气,欺上去,亲了亲瑟缩的花唇。 没有一点水泽,这样直接进去,她大概又想去见医生。 果然殿下又要开口嘲讽他,然而男子粗糙的舌苔落在她羞耻的地方,公主难以抑制地“呜”了一声,又捂住了自己的嘴。 性爱是她封存许久的记忆,因为代表着罪过,羞耻,肮脏,是她不愿意回首的那一部分,然而兰泽尔却将这一部分全然揭开了,他的舌头一寸寸耐心分开蜷缩的肉缝,里面的花露一点点渗出来,公主逐渐滚烫的皮肤让她回到了她最不想面对的那个年纪。 那个在情欲里笨拙的少女。 青年的手指揉弄起她的花珠,殿下低低地叫出声,眯起眼睛,腰肢不自觉地迎合。 那个在爱抚里迷醉的少女。 她的喘息渐渐变得柔软,热意顺着她的血液,将她那些强撑着的铠甲一一卸除,青年的一只手粗暴揉弄起她有些寂寥的乳,那里的涨意有所缓解,殿下呜咽了一声,无意识地蹭弄他。 他仍旧记得她的敏感点,知道要如何抚弄,会让她在他身下哀哀地叫唤,男子的舌头一点点探入狭窄的花穴,那里太生涩了,要他一点点用舌头唤醒它。 殿下的身体在他的挑逗下起伏,像在海上漂浮的船只,因突然激起的浪流而无所适从,甜美的花露顺着他的舌尖滚落,兰泽尔卷了卷舌头,殿下便挺起腰肢,发出呜咽。 她的乳头硬得像颗小石头。 每一寸相贴的皮肤都是一次互相传递的满足感,再不是他一个人的悸动,一个人的紧张,她的喘息像撒娇的小兽一般动人,一点点揉捻便让她敏感地细细呻吟。 青年的唇舌变得有些粗暴,大口吮吸不断滚落的花蜜,殿下修长的腿被他把持,没有来得及吞入口里的花露,渐渐低落在丝绸上,变成一团深色的洇渍,兰泽尔停下来,端详另一股从穴里滚出来的透明液体。 很美。 粉色的穴口已经充血张开,渴望更多的填满,也许是注意到他的注视,耻毛掩映下的花穴难耐地缩了缩,兰泽尔还要凑近端详,一只嫩足已经踢到他的脸上, “不许看!” 殿下小口小口喘着气,满面的潮红快要滴落到脸上,将军欺上去,亲她的脖颈,含着情欲的火热,好像她方才那一脚踢开了什么了不得的开关,不顾少女的躲闪,将军含住她的耳垂,一边在她的耳际撩拨, “你那里可爱极了。” 他的手指仍旧在温柔地揉捏她的乳肉,像一团羽毛轻轻搔刮殿下就因为中途停止而渴望更多的心,希雅合了合眼睛,青年的手指慢慢下滑,渐渐在她的秘处偷偷打转,她没有拒绝。 他咬了咬她耳后的一点皮肤,看见她自欺欺人地闭着眼睛,声音带了笑意, “和你一样。” 手指一寸寸挤入肉穴,大概是要再次确认她有没有完全湿润,又一边坏心眼地搔刮着内壁,将军对她湿漉漉的花心十分满意,一边慢条斯理地解开自己的领口。 殿下偷偷睁开眼睛,落在他紧实的肌肉,和随着他每一个指节的微颤,解开领口而露出的下腹,将军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有值得骄傲的身体,从少年到青年,成熟和侵占性都是从前没有的,自然会吸引她的视线。将军收回自己的手指,感觉足够湿润了,纵身跨在殿下身上,盯着她的眸子,一点点解开自己的皮带。 他手臂的肌肉结实壮硕,希雅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伸出手摸了摸一处暴起的青筋。 他抽出皮带,拉下裤链,露出被一层布料包裹着的,已然挺立的性器。 殿下愣了愣,瞬间收回了手。 兰泽尔倾下身子,她的胆怯是这样可爱,让他忍不住逗弄他,带着她柔嫩的手,顺着最后一层布料探弄狰狞的性器,殿下的那一点拒绝是这样微弱,将军亲着她的耳朵,温柔而恶趣味, “再摸摸看啊。” 大概是怕真的让她生了气,将军放开她努力瑟缩的手,褪下裤子,在她耳际说一些混乱的情话,聊胜于无地安抚她。 性器抵在湿润到泛滥的穴口,兰泽尔轻吻她的眼睛,温柔地,仿佛知道她心底的恐惧,希雅柔软的手被他交握着陷进丝滑的被衾,将军的声音轻缓而沙哑, “我进去了?” 殿下却气急败坏地,睁开眼睛瞪他,一面因为性器的顶端一下下蹭弄她湿滑的秘口而小声喘息,一边不服输地回嘴, “你不许,”她声音细地像骂他明知故问,“你提上裤子滚出去……啊……” 顶端不留情地抵入穴口,殿下的咒骂变成了含泪的呜咽,将军在她身上喘着粗气,缓慢地浅浅抽插,一边啄了啄她的嘴唇, “对不起,”他声音里的笑意让希雅狠狠地抓了一下他的背,回敬她的是更深的顶入和一声压抑的低喘, “决定权确实不在你那里。” 两个人激荡的心跳声仿佛就此连接。 她能感觉到青年的兴奋,这种兴奋算不算对她本人的赞美,希雅已经无力去想,细碎的呻吟从她口里一点点溢出来,她想要停下来,可是发出这样的声音本身,便让她有一种奇异地放纵感,她在一个男子身下承欢,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更何况是在这所宅子。 她的眼睛有一些迷离,不满于她的走神,青年扶起她的腰臀,更加凶狠地冲撞,让她求饶地发出哭腔。 希雅搂着他的脖子,情欲的气息在他们纠缠的唇舌里,随着他的律动变成一种汹涌燃烧的火热,她忍不住绷起脚尖迎合他的粗暴,青年一边粗重地喘息,一边在她的耳际厮磨, “你喜欢吗?”他卖力地一个深挺,好像取悦她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一件事,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在翻滚,变成舒展的,粉红色的气流,希雅的呼吸一片混乱,肉体激烈的交媾让她担心自己真的晕死过去,毕竟她一天都没有吃什么东西。 “你轻一些……”她自己没有注意到声音里的媚意,像个一面承欢一面软语撒娇的小姑娘,果然兰泽尔放缓了动作,以为自己弄痛了她,爱怜地舔弄她的下巴,柔软而动情,希雅满意地咕哝了一声。 然而肉棒放慢了速度,要了命的研磨,却成了另一种可恶的撩拨,更遑论青年抓着她的手一寸寸抚摸他胸口的肌肉,像一种慢条斯理的情色,殿下的目光一点点下移,落到黑色的毛从,和他们交合的地方,咽了咽口水。 她确实喜欢他的身体,这样新鲜的,来自另一个性别的躯体,让她觉得刺激而有趣,他们的躯体是这样不同,是造物者的智慧,他是强健的,刚硬的,当然,火热的。 殿下在另一个缓慢的挺入里终于受不住了,她眯了眯眼睛,声音带了一点危险, “兰泽尔。” 将军讨好地亲她,表示自己在听。 “你没有吃饭吗?” 她还想说什么,比如“快点弄完,我饿死了。”将军却粗暴地将她翻过来,硬挺在她身体里搅动,殿下很没有自尊心地哭叫出声,将军拍了拍她柔软的臀,将那层丝绸堆到她的腰腹,露出雪白的两瓣肉。 这样屈辱的姿势让希雅下意识的反抗,然而粗鲁的,握着她腰肢的快速挞伐,让殿下的愤怒很快变成支离破碎的求饶。 快感将她冲刷地失去了所有的神智,眼角有生理性的泪水滚落,又被将军捏着她的下巴,将泪水卷入口里。 “兰泽尔……”硬挺每一次都刺入她身体的最深处,为了确保自己不会丢脸地晕过去,殿下故技重施,娇着嗓子求他,“你轻一些……” 回答她的是将军发了狠地啮咬,汹涌的情潮和不能退让的自尊心,他大概是要证明自己不仅有好好吃饭,而且有好好锻炼,殿下粉嫩的背脊被他留下一处处吻痕, “希雅·克洛斯,”像一种报复的狂欢,将军不再克制自己的冲动与爱欲,随心所欲地亵玩殿下充血饱满的柔软,一只手揉着她的臀肉,在她细嫩的皮肤里沉醉, “别想让我再信你的鬼话。” 这个夜晚如此漫长,以至于希雅最后放弃了宵夜计划,在不知道第几次失了神的痉挛里,一边呻吟一边软了声线地求饶。 当性器在最后关头抽出来,白浊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她的腰腹,殿下的半边侧脸已经陷入被子里,困倦地没有一点点力气。 青年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讨人厌的很, “睡着了吗?” “嗯……”她发出一声鼻音,然后在青年的低笑声中半梦半醒地威胁, “再乱来我就把你的东西剪掉。” 这一梦她睡得很沉。 也许是因为肉体的疲倦,也许是因为一整天精神的起起落落,她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关于她的十七岁。 关于那场暴雨,她在雨夜里奔跑,夜晚的丛林漆黑而危险,年少的女孩子吓坏了,大口大口地喘气,雨幕盖过了危险的声音,只剩下落在树叶和土地上的喧嚣,但这更让她心生恐惧。 她在奔跑里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让她差一点摔倒,却被人抱住。 她抬起头,是一双熟悉的眼睛,里面有她不熟悉的东西,担忧、恐惧、以及,如释重负。 她被抱进他的怀里,可以听见那个人纷杂的心跳声,好像要冲出这个雨幕,刻印在她的记忆。 他说, “叫我兰茨。” 希雅抬起眼, 那是兰泽尔的面孔。 当希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日光已经有些刺眼了,透过了窗帘,让她有些不舒服的眯了眯眼睛,然后在眼前的古铜色胸膛前,发了会懵。 青年便这样支着脑袋看她,少女金色的长发乱糟糟的,也许是因为他昨晚的粗暴,想到这里,兰泽尔伸出手,将她的头发理了理, 她没有拒绝。 他的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悸动,将军笑了笑,声音带着餍足的沙哑, “早上好,殿下。” 失去了酒精的作用,记忆里极致的欢愉,仍旧让她有些荒谬,和食髓知味。 青年的手指落在她的下巴,她的脸被人抬起来,唇角处落下将军的吻。 不知道为什么,希雅突然想起来,传闻里人们说斐迪南迷恋于阿德瑞纳的温柔,那是维斯敦的女人所没有的。 斐迪南喜欢温柔,那么她也可以。 斐迪南有乖顺的情人,那么她也可以。 这样才叫,势均力敌。 她抬起头,懒洋洋的,漫不经心却让青年的瞳孔缩了缩, “要再来一次吗?” ----- 兰茨:今天也要努力锻炼 清醒点已经停车了 庄园的下午总是格外宁静,几个训练有素的侍女快速做着日常的工作,贝克莱医生被管家领进主楼的时候,被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了目光,画的是林间的日月,有一些特别, “上次好像不是这一幅。”医生顿了顿脚步。 管家点点头,面上有微妙的赞许,“您记忆真好,”他伸手引贝克莱上楼, “殿下说,夏天来了,想要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 贝克莱推门进去的时候,希雅正靠在床上看窗外的一只鸟,她的床被移到了飘窗旁边,下午的阳光透过纱质窗帘投到她仍旧消瘦的身躯上,贝克莱医生敲了敲门, “听说你又生病了?” 他说的是上次甚至惊动陛下的重病。 按照协议希雅应当定时去他的办公室见面,贝克莱是经人推荐给希雅的心理咨询师,是维斯敦有为的学霸青年,因为年纪轻轻拿了两个专业的博士学位,据说对跌打损伤也很有研究。 当然希雅并没有跌打损伤的需求。 她在一开始被推荐到他那里的时候总是敷衍而不配合,两个都精神敏感的人坐在一起,便很容易看出对方刻意没有收敛的轻蔑和不赞同,气氛总会变成各自的消磨时间。 “好吧,”有一天是贝克莱忍不住了,这位公主对不信任的人实在是过分无情了一些,医生合上了手上的记录本,“你一定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那一天希雅的心情原本就不好,似乎是有人随口说了斐迪南在战场上的另一段情史,让她心里横冲直撞的需要一个出口,而眼前这个医生显然撞到了枪口上。 公主的目光从被她盯了超过20分钟的花瓶移到医生脸上,她没有错过医生突然和她对视时一瞬间的不自然, “你双亲健在?”她的声音像没有感情的诊所护士,只按周章办事,医生点了点头,“是的。” “除了在医学院读书,当医生,你有过别的职业吗?” “没有。” “上过战场吗?” “没有。” “结过婚吗?” “没有。” 她没有问下去了。 那几秒钟的沉默让贝克莱感觉自己回到了毕业答辩的煎熬里,好在公主并没有什么心思折磨他,很快希雅嗤笑了一声, “那我为什么会觉得一个医学院的毕业生,除了读书工作,什么经验都没有,”她扫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听起来你来维斯敦也没有很多年,我为什么要觉得,” “你会给我的生活提出什么好建议呢?” 事实上他确实提不出什么好建议。 “那就把我当做一个树洞呢?”他没有被羞辱到,仍旧保持温和的笑容,“说什么都可以。” “毕竟按照协议,和我们的行业制度,如果我泄露了今天的谈话内容,是要被送上法庭的。” 对于王室的成员来说,送上法庭,并不是一个如何强有力的恐吓和约束。 但是她没有再为难他。 现在贝克莱站在她面前,侍女为他端来了一个椅子,医生打开了他的记录本,一边旋转开手上的钢笔,一边问她, “那么,上次布置的作业,做的怎么样了?” 是很简单的小手段,希雅要用色彩完成一幅画,贝克莱结果侍女递过来的纸张,认真审视,一边赞许她,“画画会让你的大脑自动产生快乐的情绪。” 他放下纸张,跟她解释,比划着和她解释,“因为你不快乐的时候,和你快乐的时候,产生情绪的是两个不同的地方。” 她笑了笑。 贝克莱将画对向她,指着色彩斑斓的一团乱麻, “为什么是这样的线条呢?” 希雅的笑容有一点点冷, “因为,”她的声音很轻,像夜晚的一线冷烟,随风就要消逝了,“因为没有出口。” 希雅总是对时间有很好的掌控感,她很克制自己在咨询里透露出来的信息,也把时间控制在他们协议里的谈话时间,贝克莱有时候会尽力引导她多说一些,大多数病人都会在情绪倾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停不下来,陷入自我宣泄或者自我哀怜。 可是希雅没有。 在墙上的钟表分针恰好指向12的时候,她适时的停下来。 贝克莱常常觉得这反而是对自己的一种终结。 他合上手上的记录本,随意地开口,“阿比尔说你已经可以正常吃饭和走动了。” 希雅没有否认。 “那起来送送我吧,”医生站起来,他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就当作你今天必须要呼吸的新鲜空气。” 在工作时间之外和公主走在紫藤花垂下的回廊,大多数的年轻人都会觉得紧张,贝克莱伸手将面前的一串紫藤花拨开,一边放轻松口吻, “你的花匠很喜欢偷懒。” 希雅笑了笑。 她没有说很多话的意愿,每隔一段时间强制性和贝克莱的密集对话,常常让她疲倦,但是她也没有要冷落医生的想法,他们的脚步即将走完回廊的最后一块砖瓦,到达庄园的门口,公主适时地开口, “聪明的花匠都知道怎么偷懒。” 这算是高规格的礼遇了,贝克莱站在庄园门口,车马已经在等着他,殿下的目光已经落到远处的一小团黑影里,和平时一样,如果医生不提出话题,那她多半会被别的什么东西吸引注意力。 贝克莱笑了笑,想要和她道别,却看见公主的的目光变了变,她的眉毛轻微地挑起来,好像真的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让她挪不开视线。 医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小队赤裸胸膛的精壮汉子,从远处的山坡快速整齐地向庄园方向移动。此时正是采夏茶的季节,庄园门口的茶园,有采茶的少女停下手上的活计,好奇地打量,希雅能听见他们越来越近的口号声,也能看到不远处的少女们嬉笑着交头接耳。 贝克莱和她都默契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医生在看清楚带队的男子时,感觉公主的身体僵了僵。 瞧起来是个英俊的青年,身上的疤痕昭示着他大概从战场上归来,贝克莱下意识地去看希雅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在那群人越来越近,殿下似乎很认真地去听清楚他们在喊什么口号。 士兵们靴子上的尘土在每次落脚时扬起浅浅的沙尘,带头的那一位青年在离公主几步远的时候,将他们叫停了。 青年脖颈上的汗水顺着他的胸膛滚落到结实的腹肌,贝克莱理解了远处少女们脸上的羞怯笑容,青年上前去,他的黑色短发此刻被汗水浸了个透,胸膛的疤痕狰狞却让他比平日里多了一些侵略气。 兰泽尔望向希雅,他的气息有一些不稳,但说话仍旧是清晰有力的, “殿下,”他望着站定在那里的公主,不知道是不是赞叹自己的好运气,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胸膛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他看起来慎重极了,仿佛在求一个很重要的答案,“你今天过得好吗?” 贝克莱的目光落在希雅的面上,又重新打量那位青年。 似乎是之前住进公主庄园的那位将军,他被逐出庄园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维斯敦,估计是真的惹了公主的不快,听闻陛下还颇体谅地给他赏赐了新的仆人。 但殿下应该是真的不喜欢他。 贝克莱以为这样的纠缠会让希雅愠怒,毕竟长时间的接触让他知道殿下并不是个好脾气的姑娘,意外的,他看见她的唇角勾了勾。 希雅的目光扫过兰泽尔身后一众满面汗水,惨白着一张张脸弯着腰苟延残喘的士兵,从军队到庄园,快马加鞭也要将近一个小时,希雅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 她没有回答兰泽尔的问好,声音却带了恶趣味的笑意, “将军,”她被一个士兵捂着胸口干呕吸引了注意力,看来他们今天不止从军队跑到庄园,连贝克莱都能感觉到她难得的愉快和轻松, “你的士兵看起来要累死了。” 兰泽尔顺着她的注视看过去,那位原本快要跌坐在地上的可怜士兵,在接受到长官的一记眼锋后,顾不得方才的虚脱,又摇摇晃晃地强行站了个笔直。 希雅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士兵,可贝克莱却觉得她微妙的愉悦,似乎更明显了一些。 不知道哪位将军有没有看出来。 兰泽尔转过身,望向希雅,面上仍旧是灿烂的笑容,甚至带了傻气, “所以他们需要锻炼。” 他没有听背后小声的哀嚎们,只是吸了口气,黑色的眸子亮得很难让人移开目光,又问她, “殿下,你今天过得好吗?” 他看起来真的很想知道希雅过得好不好。 公主偏头,管家会意地从不远处快步跑过来,听她的吩咐,“去给战士们拿茶水和点心。” 她没有去听士兵们的欢呼,也没有在意兰泽尔脸上放大的笑意,希雅侧过身,向贝克莱告别, “路上小心,医生。” 贝克莱怔愣了一秒钟。 很快他反应过来,笑着回答她,“多谢,殿下。” 医生用目光快速打量了一下她身后的兰泽尔,然后转身踏入马车。 人生居然有了一点新乐趣 紫藤花树下。 欢好过的两具身体总是有点不一样。 不一样在那里,希雅说不出来。 她只知道兰泽尔抚着她的脸庞,明明是粗粝的样子,嘴唇却柔软的不像话,她会很自然地迎合他的吻,唇舌间湿润的勾引会让她有些情动,一只手被他引着抚摸他的胸膛,也并没有什么抵触,甚至不小心碰到了一侧的肉粒,听他突然急促的呼吸,会觉得有些可爱,想进一步亵玩。 为什么会急促?她像有了一个新的玩具,总是想要探索新的玩法,公主的手指一点点顺着他的腹肌下滑,将军的喉咙里发出奇妙的喘息,兰泽尔抵住她的额头,殿下抬眼看他的时候,碧绿色眼睛里的澄澈,让他有些逃避地想要闭上眼睛。 就会看不到他眼睛里面的情欲,悸动,和无法把持的掌控欲。 这是她的新玩具。 和她的王冠们不一样,和她收藏的画作不一样,是温热的,会让她快乐的,会让她的身体极度欢愉的,希雅低下头吮上他胸前的一点。 比什么心理咨询,什么医生,都来的有用。 带着汗水的味道,像海边奔跑的少年,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和欲望,这些都是让她喜欢的,却失去很久的东西。肉粒一点点突起,在她唇舌里濡湿而兴奋,希雅抬起眼望着低下头咬着唇的青年,舌头情色地扫过他的胸膛,她看见他眼睛里的迷醉和沉溺。 希雅被他反身压在树干,气息一派凌乱的将军眼睛里好像有水汽,火热硬挺的性器抵着她的腿心,一点点地蹭弄,下流又放肆。 下流。 公主勾起嘴角。 这样很好,把以前的纲常尺度都破坏掉,那些把她圈在这座都城的体面和礼数,那些用一个小小梦想将她禁锢住的自制和压抑。 全都烧掉吧。 全都,他妈的,被烧掉吧。 殿下轻轻眯了眯眼睛。 她承认自己被取悦到,一个男子赤裸着上身,一路跑到她的庄园,每一寸眉眼,每一个毛孔,都写着渴望。 他应该很迷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被迷恋和被爱,有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区别。 哦,他也说过爱她。 那还有什么不好的呢?调情这件事本身,并不需要太多的心有灵犀,只需要一方的臣服,和一点点刺激。 她的双腿被他试探着分开,她没有拒绝,反而依着他的力道被抬高了小腿,你看,公主的双腿,也没有什么矜持。 她觉得自己像从前某一个画家的画作,白嫩的小腿搭在他精壮结实的手臂上,放荡、没有廉耻,只顾欢愉。 可是放荡这个词,听起来就很有生命力。 比做一个药罐子和活死人,要来得有趣的多。 她甚至很漫不经心地提起一些她的裙摆,将绽放的,禁忌的那一团软肉,对着将军的嘴唇,说不清是暗示还是勾引, “湿了。” 这是她的私人花园,没有任何人。 她的裙子被凌乱地解开,散落在草地上,将军的军裤被她很恶趣味地用脚趾揉弄,她被他放在草地的斜坡,有不知名的花开在她的身边,直到她看见将军胡乱将自己的底裤扔到一边,狰狞的性器对着她白皙的腿,挺立的兴奋让她莫名地有些紧张。 她突然觉得这样赤身裸体的两个人,像传教士说过的某个故事。 这种联想让她觉得可笑。 希雅被他抱坐在怀里,她还是太瘦了,可以摸到她背后的骨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那场大病还没有养好。好在两团乳仍旧是丰盈的,将军的手一点点拨弄她的乳头,她便欢愉地扬起脖颈,好像很喜欢这样的爱抚。 肉体的愉悦总是简单而快乐,不需要喜欢,也不需要熟稔,只需要挑逗,只需要搞清楚她的敏感。 有风吹过她的背脊,可她再也不会瑟瑟发抖了,反而火热。 她的身躯随着男子的吮弄而轻轻扭动,身下不断分泌的粘液被兰泽尔的手心接住,希雅轻轻张合的下身在他的手心不断泛滥着情潮,像一尾在他手里滑动的鱼。 兰泽尔抬头望着她。 她看起来懒洋洋的,一只手摸过他的耳朵,又落到他的脖颈,兰泽尔揉弄她下身的力度大一些,她便会迷醉地挺起身子,在他身上起伏。 性器一次次打在她的臀上。 似乎是让她有些烦了,希雅的手伸到身后,漫不经心地套弄他的昂扬。 柔软的手心接触到最敏感的皮肉,兰泽尔的头皮猛地发紧。 成熟的男女有时候会少了一些矜持的趣味,却也容易在纲常外的刺激里沉沦。好像格外满意他夹杂着挣扎的欢愉,殿下勾起唇角,低下头吮住他的耳垂, “希雅……”他在她的挑逗下发出沙哑的鼻音,叫她得意地扬起嘴角,好像发现了新的游戏,希雅的舌尖在他的耳廓滑过,像抱怨更像取笑,“你怎么这么硬……”她的手心上下撸弄着他的阳物,分泌的液体润泽了她手心的皮肤,她的新玩具每一寸毛孔都让她满意,希雅觉得这是她最近发现最棒的乐趣。 或者说,很多年了,她都没有发现原来还有什么东西,会让她觉得有趣。 他眼睛里的水光让他看起来这样温润,这是个金戈铁马里滚爬过的将军,而他在她的掌下,也不过是个为了一点点欲望摇尾乞怜的男人,可见从前她眼里如何神圣需要捍卫的东西,总没有什么了不得。 她的拇指揉了揉他的顶端,兰泽尔难以克制地低吟让她快乐极了,她咬他的喉结,像个欺负他的坏孩子, “你喜欢吗?” 坏孩子想要一点恶作剧的反馈。 回答她的是一个漫长的深吻。 将军的手掌缓慢地贴着她湿滑的穴口,向前滑动,希雅有些难捱地低吟,咬着他的耳朵求他, “兰茨……” 她动情的时候总是像最狡猾娇媚的狐狸,声音也像清晨的花蜜一般,“你进来……” 他喜欢她渴望的样子,喜欢他做什么事情是可以讨她欢心的,兰泽尔低头吮住她的乳尖,粗糙的舌苔一寸寸研磨,她的臀被轻轻抬起,粗大的性器顶端抵住她微开的花心,似乎是看到兰泽尔面上的失神,希雅低下头,去看他眼睛里的色彩。 耻毛被露水黏到了一起,泛着水光的穴口一点点吞没着顶端的沟壑,花蕊兴奋地泛着水光,往日里高洁不可侵犯的公主,迷离地眯起眼睛,忘却了矜持和体度,循着本能和对欲望的追逐,扶着他的性器,扭着臀坐了下去。 两个人都发出了叹息。 肉棒自下而上的挺弄,他埋在她的胸乳里喘息,一面抓她的臀一面感叹,“太紧了……希雅……”他的喉咙难以克制地滚动,梦里无数次的湿滑与柔软,都比不上现实里每一寸厮磨里的快活。 她的呻吟慢慢变得娇媚而惑人,像终于成熟的花朵,在最肥美的时节绽放。 绽放给他一个人看。 他抚过她的头发,扬了头去吮她的唇,和交欢比,亲吻总也是他喜欢的,希雅好像也发现这样总会让他很兴奋,灵巧的舌头便没有顾忌地去探他的舌尖,又被他扣着脑袋掠夺津液。 她有时候喜欢他这样粗暴,好像她很甜美,希雅的花穴猛地收紧,将军的鼻息短暂地顿了顿。 紫藤花的花瓣缓慢地落在交叠的两具身体。 人见人爱的贵族先生 浴后的两个人躺在飘窗,窗帘已经被拉开,飘窗的软垫上放着几本画册,兰泽尔随手翻了翻,最后发现还是殿下手里那本最好看。 于是他凑过去,动了动鼻子,像个偷看画册的小男孩,一边偷偷沉浸在殿下的发香,而柔软了眼神。 希雅让人给他送来了亚麻浴袍,兰泽尔穿不太惯,如果可以,他更喜欢赤裸着胸膛走来走去,但看到和殿下的浴袍是一套的,兰泽尔便很乐意穿在身上。 他系浴袍腰带的时候,像个欢快的大狗子,希雅正倚着飘窗看历史画册,偏眼瞧了瞧他,不咸不淡的开口, “你阁楼的衣柜里我放了许多这样的浴袍。” 兰泽尔动作停滞了一下。 希雅昨天晚上似乎睡得很不好,过分激烈的亲密已经让她有些困倦,这个时候确实需要一个人陪她夜里入睡。 将军靠过去,小心翼翼的,担心自己这样十分不知好歹,“今晚我要早点回去。” 他说了这句话,便忐忑地观察她的眉间,如果她扬起眉毛,或者眸子里的色彩微变,那兰泽尔下一次大概要从伊塔星跑到庄园,希雅才愿意让他进门。 殿下这一次倒没有直接赶他滚蛋,只是冷嗤了一声, “你们家是有宵禁吗?” 从威伦家回来的时候,殿下便问过他,要不要搬回庄园来住。以希雅的性格,这样的邀约简直罕见,这意味着他们俩不算露水情缘,殿下有长期相处的意愿。 然而将军挣扎了好一会,还是拒绝了。 “你不要想太多,”面色骤然变得难看的公主并没有当场发作,“我只是觉得对我的失眠有帮助。” “我当然很想每天见到您,”将军恨不得剖心自证,“但是我不想失去自己的住所,我保证我会每天去庄园找您,我们也可以常常出去,”他在希雅漫长的凝视下流下一滴冷汗,但还是向她坦诚, “我不能像个男宠一样住到您家里去。” 希雅的眼眸里的色彩变了变。 过了许久,白金马车里的殿下轻轻开口,“好吧。” 将军刚要感谢她的善解人意,希雅挑了挑嘴角, “那你就永远不要过来。” 她真是个坏脾气的姑娘。 兰泽尔吃了几天闭门羹,至今心有余悸,如果不是他今天带着一众士兵徒步跑到庄园,不知道还要冷战多久,想到这里,将军伸手将希雅揽进怀里,蹭着她的金色头发,将话题转到别的地方, “我送你的星空软糖你吃了吗?” 她已经不再戒糖了,饮食也都恢复了正常,兰泽尔的手抚了抚她的腰身,还是太瘦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胖一点。 殿下翻了一页画册,毫不在意这样会打击到将军的自尊心,“不想吃。” 果然她身后萦绕了一些哀怨气流,兰泽尔低头亲她的脸颊,“为什么?” 希雅不愿意回答他,他便笑起来,一边亲一边追问,直到殿下别别扭扭的, “我讨厌肉桂。” 兰泽尔陷入沉思,他在挑选口味的时候,确实买的是肉桂味的。 将军眨了眨眼睛,“肉桂很好吃啊,” 殿下翻了个白眼,没有搭理他。 离开庄园之前,兰泽尔犹豫了再三,还是决定告诉希雅他接下来的去处。将军在卧室门口徘徊了又徘徊,直到殿下有些狐疑地看了他几眼,兰泽尔才转过来,握了握拳头, “我晚上是要去看斐迪南。” 希雅握着花茶杯子的手指果然停顿了。 她在青年忐忑的注视下,觉得并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担待她对威伦家族的回避,于是殿下放下了骨瓷杯子, “威伦公爵知道吗?” 她也许是害怕他惹出什么麻烦来,兰泽尔傻笑了一下,又飞快地点头,“因此公爵让我晚上过去。” 他还要说下去, “他是我的老战友……”却被殿下打断了, “那就去地牢和你的老战友叙旧去,”希雅的语气生硬,可兰泽尔觉得她并没有生气,甚至她还没有忘记刻薄, “别弄得好像是我不让你和你男朋友相聚似的。” 兰泽尔耸了耸肩膀,凑上去在她脸上落下一个吻,然后快速消失在殿下的庄园。 在这样的雨季,被关在地牢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哪怕是外界都嘲讽威伦公爵并不会亏待他唯一的儿子,当兰泽尔顺着长长的阶梯走到地下,扑面的潮气和不远处大快朵颐一块不知道是什么碎肉的老鼠,还是让他皱了眉头。 斐迪南在最深处的地牢,他还在等待陛下的发落。 兰泽尔的军靴踩进地面的一层水渍,不知道哪里来的,也许是因为地面渗水,又或者是别的。 在走向斐迪南的最后一个拐角处,有一个房间里透出微黄的灯光。 兰泽尔好奇地瞥了一眼,里面是一个金发少女,正在低声朗诵经文。 大概是察觉了她的注视,少女敏锐地回头,快速地在兰泽尔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然后冷笑了一声。 兰泽尔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想要低头道歉,少女却并不理会他,而是啪地,按掉了狱间灯光的开关。 他在一片黑暗前怔愣了一下,耳边只剩下少女低声的吟诵声。 兰泽尔听出来那是音兰教的经文。 斐迪南过得还算不错,纵然在地牢里好也好不到那里去,但起码住的地方是干燥的。阿德瑞纳并没有被一起投进地牢,也许是来自贵族的另一种不屑,觉得失去了男人的倚仗,这个马尔多纳的女人大概明天就会和她两个孩子饿死在维斯敦街头。 又或者出现在红灯区,有贵族夫人这样刻薄地预测。 兰泽尔宽慰他的好朋友不要担心, “我给他们寻了新的住处,目前一切都还好。”他好像知道贵族先生另外的疑虑, “陛下还在查你的事情,还没有因为你的那句话而怪罪殿下。” “早晚的事,”斐迪南晃了晃二郎腿,“朗索克那个疑心狂魔。” 兰泽尔皱了皱眉头,忍住了问他为什么要拉殿下下水的冲动。 “听起来我确实让你们破镜重圆了。”躺在稻草堆的少校先生咬了咬嘴里的一根草杆子,对他朋友的近况并不感兴趣的样子,又打了个哈欠, “父亲同意你过来?你可行行好,不要总来我面前炫耀。” 兰泽尔简直想要敲敲他的脑袋,提醒他当年和小寡妇陷入热恋的时候,又是如何在自己面前每天说个不停的。 但是算了,将军大人有大量,没有在他落魄的时候报复,甚至大发善心地扔了一大盒肉桂味的糖果给他, “给你的,”他撇了撇嘴,“殿下不喜欢吃。” 斐迪南随手接住,兰泽尔动作的幅度,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笼子里被投食的野兽,心里别扭的很。贵族先生一边拆着糖果盒子一边吐槽他, “嚯,你大老远来看你地牢里的朋友,给他带糖果。” 将军翻了一个白眼, “你父亲不会饿着你的,”兰泽尔随意倚在一旁,军靴踢了踢地上的一根稻草,“再说了,你不是喜欢肉桂味的东西吗?” 斐迪南在空中抛了一个糖果,然后用嘴接住,“我是喜欢,”他捏着手里的糖纸,转过头去问兰泽尔, “但是你为什么要送殿下肉桂味的东西?” 这便落到了兰泽尔的疑问,将军疑惑地要挠了挠鼻子,望向他朋友,满脸的匪夷所思, “我记得她挺喜欢吃的啊?” “克洛斯?”斐迪南抬高了语调,然后飞快地摇头, “哈,你一定是记错了!” 他好像连希雅喜欢什么都很清楚似的,兰泽尔为了不刺激他决定不说当年他和希雅在草地上,吃了不知道多少个肉桂味的星空软糖。 算了。 将军觉得自己称得上仁义。 他的好朋友却起了鸡皮疙瘩,“你该不会把我的喜好记成你女朋友的了吧?” 贵族先生在地牢里仍旧自恋地理了理自己的金色头发, “可真让人困扰。” 谁还不曾是个清纯少年呢 朗索克总喜欢在清晨召见希雅。 也许是因为在清晨陛下的时间相对比较宽裕,午餐和晚餐又总是提前几个月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于是早餐成了很好的见面机会。 一夜没有睡好的殿下看起来精力十分不济,让内侍官欧莱也担忧地请她先到偏厅休息,等陛下清晨的议事会结束,再一起用早餐。 斐迪南事件之后,希雅对自己外貌和名声,便没有那么在意,有时候的敷衍,连外人都能看得出来。哪怕是像今天只睡了几个钟头被叫起来梳洗,她也没有再苛求侍女们尽力遮盖自己的黑眼圈,只要求妆发齐整,不失礼便足够了。 因此如今殿下干脆在偏厅合眼入睡,不再像平日那样无时无刻将腰板挺得笔直,让欧莱莫名有些不安。 就像一只常年扮演兔子的狐狸,有一天把白色的皮毛扔掉了,整个人懒洋洋地缩在你面前,总让人心神不定,觉得风雨欲来。 如果是往日,陛下的临时召见,希雅多半以身体为由推脱,毕竟大部分时间,她也确实身体不适。然而这几日只怕大半个维斯敦都侧耳打听着这次会面的消息,也许陛下会惩戒她,或者从此对她猜忌,削弱她的力量。 谁知道呢?连希雅自己都有些好奇。 希雅晃了晃脑袋,将自己缩进羊皮沙发。 陷在巨大的宫裙里,她像团在松叶里的一只松鼠,疲惫的公主轻轻合眼,眼皮沉重,再不想睁开,殿下缩了缩脚尖,补了个小小的懒觉。 也许是因为早晨马车路过宫门的时候,希雅掀开帘子多看了一眼,这会在维斯敦的皇宫,希雅梦见自己回到十七岁的时候,因为和兰泽尔在野外见面而耽误了时间,好容易赶回都城,已经过了西门那个被她收买的守卫的值班时间。 十几岁的希雅吓坏了,她那时候被要求住在皇宫,每日早晨要随皇后一同祷告。现在她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自己的住处,而不被陛下和皇后发现。 朗索克那个时候对她严厉又苛刻,希雅为了日子好过一点,总是想尽办法躲着他,声怕一个小辫子被他捏住,又被扔去新教的教堂洗涤身心。 希雅揉了揉鼻子,她可受够了松香味了。 殿下在皇宫墙外来来去去踱了几个来回,想起来临近花园边,有一颗巨大的月桂树,生长在宫墙外,因为枝繁叶茂,枝头探进了皇宫里。 西葡的女子泼辣敏捷,又因西葡盛产木材,从小便习惯在树木枝丫间跳跃,连国王的女儿也是如此,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兰泽尔无法将希雅和贵族少女联系到一起。 皇宫之大,并不能兼顾每一个角落,因此希雅顺利爬上了月桂树,夏夜月桂浓郁的清香让她的心也跟着轻快起来,希雅一个轻盈的跳跃,便跃过了宫墙,到了探进皇宫的粗大枝头。 年轻的女孩子沉浸在着夏夜的静谧幽香里,忘记了环顾四周,一个人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这样清甜。 殿下浅浅叹了口气,想到守卫随时会来,只好放弃这样难得的静谧,睁开眼睛决定查探一番,便顺着枝干溜下去。 然而树下却站着一个人。 希雅心里一慌,向后缩了缩脑袋。 树下的人也发现了她。 那里是朗索克晚饭后会去的地方。 也是他一天里唯一不会有护卫和随从相随的时候。 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君主,又是上一个新教皇后的儿子,维斯敦对他来说是并不是个友善的地方,于是他能做的,便是雷霆手段,来打压这些不友善。 新的星球在不断开发,新的工业在一点点兴起,古老的音兰教已经不再适合日新月异的帝国,冗长的经文,严苛的教义,在过去可以换取忠诚和自我压抑带来的太平,然而大刀阔斧改革中的帝国,需要的是野心、欲望和动员起所有蠢蠢欲动灵魂的新兴宗教。 这些是朗索克的哥哥不明白的。 年轻的君主呼了口气,尽管维斯敦已经在向新教快速靠拢,仍旧有星球在交耳相传他的暴虐,有时候朗索克自己也不知道暴虐是一种手段,还是一种本心,他抬起头,想要看一看月亮,也许会有月神的指引,然而他的目光还没有到达天空的月亮,月桂树上的小小身影已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是个女孩子。 朗索克第一反应是个别有用心的舞姬,他往前迈了一步,眯了眯眼睛,看清楚了。 是这两天见了他就夹着尾巴溜走的希雅。 现在希雅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她几乎可以看到自己接下来在教堂的苦难命运,也许陛下要把她送去刷马桶,或者去清洁圣池,可放过她吧,她才不想弄湿自己的裙子。 在那一瞬间,希雅在认怂和反抗之间,做了快速而艰难的选择。 她选择了逃跑。 口袋里多少还有点钱,希雅想,如果在维斯敦呆不下来,便去找郊外的音兰教教堂,求他们把自己送回西葡。 无论如何都比落在朗索克手里强。 发现希雅转身就要溜到枝头另一头,灵活地像一只吃饱了就逃跑的松鼠,朗索克大怒,上前一大步,对着月桂树低声怒吼, “希雅·克洛斯!” 鬼鬼祟祟在这里就算了,被他发现了还想溜走,她想溜到哪里?在皇宫外流浪吗?简直胆大包天! 朗索克提腿就给了宫墙一脚,月桂树受到震颤,枝叶上细小花多稀稀落落地掉下来,陛下在这淡黄色的花雨里,已经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 “给我滚下来!” 被他吓了一跳的少女尖叫了一声,慌忙抱着颤动的枝干,低头望了他一眼,一脸的宁死不屈, “我不要!” 她在高高的枝干上,咬了咬嘴唇, “你又要把我送去教堂了,我不要去!” 教堂里的牧师都不喜欢她,总是冷冰冰的,指不定那些人的冷淡也是陛下的授意。希雅生气地鼓了鼓腮帮子,独自一人在异乡,许久的委屈和被朗索克抓包的恐惧混在一起,最后变成了带着哭腔的破罐破摔, “你们都不喜欢我,我讨厌这里!” 于是陛下便这样仰着头,看着那个抱着枝干的女孩子,眼眶的泪珠越来越多,大概是觉得最糟糕也不过如此了,自己真是倒霉的要命,压抑的哭腔慢慢变成了嚎啕大哭,梨花带雨,凄凄惨惨。 朗索克脸上的愤怒也渐渐变成了手足无措。 朗索克的母亲是帝国第一个新教皇后,是他父亲推行新的力量的第一个筹码,那个时候的维斯敦,古老的力量绝不肯让步,新旧宗教的争斗带来了太多无端的争斗和牺牲,因此朗索克多少知道希雅说的,“你们都不喜欢我”,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很可笑,好像在这条路上,总是要让不同的人,遭遇同样的事。 朗索克叹了口气,抬起头,放软了语气, “下来吧,”他举起手,发誓的姿势,“不打你,也不送你去教堂。” 女孩子的哭泣声渐弱。 过了一会,她吸了吸鼻子,看起来还是很生气,一边抽噎,一边愤愤地指责他, “您还想打我吗?” 朗索克扬了扬眉毛, “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向来坏脾气的陛下难得宽厚地后退了一步, “现在下来,”他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了笑,“下来就不打你。” 然而公主许久都没有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朗索克觉得自己已经给足了面子,打算出声好好训斥她的时候,希雅才微微弱弱地开口, “我,”她撇着嘴,瞧起来又要哭了,“我脚麻了。” 她又觉得很丢脸,一个人抱着枝干缩了缩,像个负气的无尾熊,让朗索克最后一点余怒也消了,甚至憋住了没有笑出来。 直到陛下摊开了手臂,望着她,那张脸和她父亲有一点点轮廓的相似,给了她一点安全感, “跳下来吧,”他大概没有想到自己消食消出了这回事来,满脸的认命,“不会摔着你的。” 在那个夏天的夜晚,闭紧了眼睛的小姑娘,和纷繁的月桂花瓣,混着草木葱郁的香气,像一只受了伤的云雀,落进朗索克的怀里。 一怀清甜。 希雅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太清了,似乎是朗索克将她送回了自己的小院子,没有将她扔给什么侍从,而是便这样抱着她过去,希雅拘谨极了,还瑟瑟发抖地问他, “陛下?” 朗索克低头看了她一眼,表示自己在听,希雅压低了声音,有点不自信, “你是不是很讨厌这样?” 她竖着耳朵等了一会,并没有等到回答,只好自己给自己圆场,“您身体都僵硬了。” 这次朗索克倒回答了, “再多话就把你丢到池塘里去。” 殿下偷偷捂住了自己的嘴。 有一段时间希雅生出了一点错觉,觉得她的叔父对自己还是亲厚的,甚至她替陛下找了一些他的严厉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借口。 当然,她的幻觉很快便破灭了。 在这个清晨,希雅缓缓张开了眼睛,维斯敦皇宫的装潢渐渐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一只手停留在她的额头,又在她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收了回去。 “早上好,希雅,”朗索克冲她微笑, “看来我要专门为你布置一个休息室。” 今天也要好好吃饭 希雅的胃口变得很好。 以往她只会吃一些水果和黑麦面包,现在连刻意放在朗索克那边的熏肉她都很有兴趣地夹了一块,陛下有些出乎意料,然后将熏肉放到她那边去。 她自己都感到惊异,在将一小块炙鹿肉切进鹰嘴豆泥里,希雅在齿颊的香气间歪了歪头,这样沉浸在食物带来的愉悦里,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最后她讲这归结于皇宫的魅力, “您的厨子很不赖。” 早餐的对话还没有提及斐迪南,因此朗索克也看起来比平日里要愉快一些,他指了指另一端的,香蕉叶包裹的点心,似乎觉得不够,又将它的位置换到希雅面前, “那你要尝尝这个。”朗索克有些期待地眨了眨眼睛。 那是西葡的传统早餐,叫tamal,用玉米粉做成,希雅用勺子挖了一些,放进嘴里,然后摇了摇头, “不地道。” “怎么会呢?”陛下也挖了一小块,仔细辨别其中的风味,却找不出差异在哪里, “厨子是西葡来的,材料也是西葡的。” 希雅托了腮,慢慢咀嚼,细细地比较和记忆里的不同,她没有看到朗索克目光落在她的鼻尖,沉浸下来的温柔。 “是生火用的炭,”在她望向皇帝的时候,陛下的目光轻微地躲闪了一下,公主不以为意地喝了一口咖啡, “炭的品种用的不对。” 希雅没有继续说下去,毕竟再深里探究,便要扯到西葡独特的木材,那并不是她愿意和陛下细聊的。于是公主转而继续攻略她喜欢的鹿肉,希雅好到不正常的胃口让陛下也起了疑心,朗索克原本以为希雅会一身戒备地出席,他甚至为了让气氛轻松一些想了几个蹩脚的笑话。 现在早餐的氛围愉快得让人不安。 陛下擦了擦嘴角,随口问她, “怎么重新开始吃肉了?” 她托了腮,陷入沉思。 陛下很有耐心地让人续上了咖啡,等她的回答。 “兰泽尔说我太瘦了,他喜欢胖胖的女孩子,”这样的话十分符合她的年纪,像个热恋中的女孩子,炫耀一般地抱怨, “他的审美真奇怪,可我也没有办法。” 皇帝没有说话。 托腮的女孩子偷偷跑了神,也许是在想她的男朋友,朗索克确认自己放下咖啡的动作足够轻缓,而没有将那个杯子砸在桌面上,才开始缓慢咀嚼嘴巴里的那口肉。 他并没有看向希雅,只是低头切下一小块马铃薯, “不是被你赶出庄园了?” 殿下却嗤得笑出声, “整个维斯敦都知道他是我的新情人了,”她忽略了朗索克在听到“情人”两个字时眼睛里的阴骘,轻快地扬了扬嘴角, “您的消息可真慢。” 陛下的消息可不会慢。 他们沉默了一会,餐厅里便知剩下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朗索克终究没有吃下那块土豆,而是转而在吐司上抹起黄油,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因为皇后的撮合?” 这像是在为希雅开脱,又好像是感慨, “维斯敦有谣言说你等了欧雁将军六年。”陛下抬起脸,带一点微笑, “我一直觉得不可能,”他的目光落到希雅的蓝宝石王冠,像最寻常的玩笑,声音却有些低, “我以为你会一直等斐迪南·威伦回来呢。” 希雅的目光沉了沉。 这算是切入了正题。 希雅有些遗憾地看着叉子上的鹿肉,真可惜,这么快就失去了吃它的兴致。 “是他解除的婚约,”殿下靠在椅背上,脸色算不上好看,“在我失去家人的时候。” 她兀自怔了一会神,又抬眼望向观察她神情的皇帝,“有时候您得听听大家说什么。” “大家说我在等兰泽尔·欧雁,”希雅笑了笑,有一些嘲讽,“那我就是在等兰泽尔·欧雁。” 她轻轻放下了那块鹿肉,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只是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为什么?”陛下合了手指,他的声音平缓无波,像日常的,居高临下的询问,“维斯敦有更好的男人,只要你想……” “因为他说他爱我。” 殿下笑起来。 朗索克的眼睛里滑过一瞬间的怔愣。 希雅的嘴唇还带着奶油的润泽,她说这些的时候,并不是少女惯常的甜蜜,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怅然,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想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一个人是爱我的了。” 她陷入了心绪里,没有在意陛下面上骤起的波澜,寂寥像过去六年的每一次见面一样写在这个少女的脸上,过了许久,殿下轻笑了一声, “当然,”她抬起头,碧绿色的眸子坦然地望向对面的男人, “您也爱我。” 朗索克的手指陡然颤抖,连希雅都注意到他有些不稳的银色叉子,于是殿下笑了笑,安抚一般的, “叔母也爱我,”她嘲讽地笑了笑,“是不是?” 朗索克发出一声短促的笑。 他已经恢复了镇静,示意人们撤下他面前的盘子, “在我看来,这更像是对斐迪南·威伦的报复,”陛下的脚尖敲了敲地毯,鹰一般的眼睛有穿透一切的森然,“听说欧雁将军是他最好的朋友。” 殿下嘻嘻地笑起来,也许是因为这个话题和凝重的氛围反衬得十分可笑, “您可真八卦。” 皇帝的神色却没有改变。 “您这么说也没错,”希雅耸了耸肩膀,一脸的天真,“但我不能报复他吗?” 她看起来娇憨又残酷,时光让这个公主不再只是甜美的,或者惹人怜爱的,她常常因为带了一点锋芒的瞬间,而流露出不一样的一面,让人陡然生出更多的隐秘欲望。 朗索克的面上浮起复杂的微笑。 他的目光在希雅的身上定格了数秒,似乎在思虑什么。在公主被他盯得不自在之前,陛下敲了敲桌子,“我说过,你可以做任何事,”他收回视线,用方巾擦了擦嘴角, “只要你呆在维斯敦。” 看起来朗索克并没有进一步的猜疑。 希雅在最后一个盘子被撤下时,微微合眼。 让陛下相信她对斐迪南的怨恨,便暂时解除了她和威伦家勾结的疑虑,哪怕真的是希雅指示教皇接纳斐迪南,也只是因为报复,而没有别的野心。 毕竟对于希雅来说,斐迪南在她失去双亲消息的同一天,请求解除婚约,整个王室都为之震惊,那时候甚至有街头的孩子相伴着,唱着讽刺威伦家见风使舵的歌谣。 她确实有足够的理由憎恨他。 更何况斐迪南带回来的,来自马尔多纳的寡妇,她和斐迪南的婚姻让人无法不去联想当年的婚约,没有一个公主会在知道斐迪南的计划前,会专程赴宴,自找羞辱。 朗索克冷笑,威伦家的小儿子,确实仍旧是传闻中的惹祸精。 至于兰泽尔,那个据说在威伦家便和殿下从一个卧室走出来的年轻人,陛下在早餐的最后站起来,壁灯的阴影投在他脸上,看起来有一些莫测, “你当然可以有情人,但他是个平民,”朗索克蓝色的眼睛没有一丝感情,“所以他只能是个情人。” 他可真不会打算盘,希雅的眼眸微沉。 原本她还想借此让陛下更放松一些对西葡的戒备。 和平民通婚,希雅的孩子,便失去了西葡的王位继承权,西葡一脉,便算是在希雅这里断掉了。 很多时候,希雅望向窗外的山峦,她的叔父真的得学学他的妻子。 希雅撇了撇嘴角。 在通往庄园的道路上,卸去一桩心事的希雅浅浅入了眠,也许是因为太过疲惫,这一觉睡得难得安稳,当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卧室的床上,面前躺了个赤裸胸膛的男人。 殿下眼睛瞥了瞥,手指戳了戳他的军裤,面上的嫌弃再明显不过,兰泽尔已经咧着嘴笑起来, “我换了新的,干净着呢。” 你好,想抱大腿吗? 午后的阳光总是让人懒洋洋的,觉得大好的时光,总得犒劳自己一把,至于别的,多半可以搁一搁,不如纵情享受当下。 希雅状况最糟糕的时候,曾有人劝说陛下将希雅送到南方的阳光海滨调养,后来又不知道怎么的,未能成行。 再后来,贝克莱医生被送到公主的庄园,殿下被这个什么也不懂的职场新人烦坏了,也曾经表示自己的抗拒, “您觉得我是精力旺盛的老奶奶,缺个聊天的伴儿吗?” 坏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这似乎已经成了王室的传统,流淌这样血脉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便要么互相宽容,要么刀戈相向。 朗索克选择了宽容。 他给殿下拨款,重新修整了郊外的皇家庄园,在维斯敦采光最好的地方,然后送给了阴雨绵绵里难免抑郁的公主。这样就算比不上慵懒惬意的海滨城市,殿下仍旧可以享受一点阳光带来的安心感。 这是陛下的好意。 现在希雅的手指落在兰泽尔古铜色的手臂,因为逆着光,阳光变成了包裹皮肤的橙色的岩浆,战争残酷地塑造了将军完美的身体,像传说里受了神力庇佑的战士,让人有一点想要亵渎的坏心思。 她使坏的时候,总是会坦然地去望将军的眸子,这样他即使偶尔低喘着想要合上眼,也会在她的注视下露出平日没有的失控来。 也不是她总爱欺负他。 就像你有了一个新的宠物,总是想逗逗他,看他急不可耐的焦灼,再满足他。 希雅的唇落在他的胸膛。 她的耳边有一声急促的呼吸。 这是乐趣。 他似乎比前几天要瘦了一些,希雅目测了一下他的身形,鼻尖被将军俯下身子,追逐着亲昵地蹭弄,殿下在他急切地凑上去之前,突然想起来什么, “迈威将军还为难你吗?” 兰泽尔捧着她脸颊的手指顿了顿。 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小小的火光,将军侧开一些身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困窘,连脸也罕见地涨红了,便这样傻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 迈威将军是贵族,也是陛下的得力助手,在此之前一直驻守维斯敦,说是陛下的亲军统领也不为过,兰泽尔升任将军后,没少受到他的刁难。 将军明面上受陛下倚重,然而受陛下倚重的那一拨人,又仍旧有自己的小圈子,兰泽尔和斐迪南过密的关系让他最近在军队里颇为艰难,更何况关于他的风言风语总也少不了。 有人说他是抱紧了公主的裙带,才有了这次升职。 也有传闻他接管了斐迪南的妻子,还有那两个孩子,也不知道来自马尔多纳的精明女人,会不会转投他的怀抱。 直到昨天,兰泽尔突然发觉自己的工作顺利了许多,日常申请的调配,不再有从前那样推三阻四的拖延,空气里那些细碎的,像苍蝇一般让人烦躁的流言也安分了许多,他的士兵还因为终于到账的补贴而小小地欢呼了一把。 哪怕是以服从为天职的士兵,也会观察自己长官的境遇。 看起来一切都在变好。 兰泽尔以为是陛下的授意。 现在他低下了眸子,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是陛下的授意,还是希雅的授意,似乎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毕竟针对他的,是军队里的贵族圈子,成为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平民将军,这些困境总是无法避免。 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在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比如他确实因希雅的裙带有所获益。 现在那些平民将领大概也将他看做了贵族边缘地带的一份子。 迈威将军用他的退让表达了对希雅的尊重,和对兰泽尔的欢迎。 来自一个至高无上,只靠血缘和婚姻纽带集团的欢迎,也许他应该兴奋。 但是,将军的心沉了沉。 将军皱了皱眉头,大概是顾忌公主的坏脾气,他说的很克制, “我自己可以处理这些,”他尽力微笑,但还是有一些勉强,小心而婉转地表达他的想法,“你大概不知道,在一个新地方站稳脚跟,对一个战士来说,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回绝殿下的示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兰泽尔比谁都清楚那是个懒得对不相干的人投以额外关注的女孩子。 他现在一定很不识好歹,将军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希雅耸了耸肩膀。 她没有这样对人示好过,从前也不过是随手帮过威伦公爵几回,来维持家族间的情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期待兰泽尔的感谢,或者讨好。 殿下不耐烦地偏了偏头,觉得自己也并没有很想要什么回报。 她不过是把他盘进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把那些从前被轻慢的怨气,用一种迟来的还击,狠狠地扇回到过去打她脸上的见风使舵和蜚短流长。 某种意义上,也是出她自己的气。 于是殿下难得有了耐心,也许是因为对这样初来乍到却格格不入的状态感同身受,希雅凑过去,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赶他离开,反而伸出舌尖,暧昧地滑过他的耳廓,将军意料之中地颤了颤。 “你不用觉得这代表什么,”殿下的鼻息还带着她早上喷的,玫瑰香水馥郁的慵懒,她的声音温和而嘲讽,“我在贵族里本来就是个异类。” 殿下弯起嘴角,露出小小的虎牙,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狡黠,“如果非要代表什么的话。”将军的喉结被湿润煽情地含住, “从此你和我这个异类就绑在一处了。” 她在兰泽尔陡然热切的索取里,懒洋洋地晃了晃脚尖,像感慨更像引诱, “那干嘛不让自己舒服一点?” 兰泽尔再次在她的庄园留宿。 从什么时候开始欢好,好像总也记不清,也许是在一盏泼在胸前的红茶后,或者被踢翻的一个地灯前。 已经经历了几场高潮,便只剩下肉体间的纠缠爱抚,没有一开始的迫切和过了头的渴望,时间充裕,夜色深沉,没有睡意的人,自然有足够的空间和自由来享受欢爱里每一寸的沉沦。 他们之间漫长的空白让已经成熟的两具躯体总有一种无法满足的焦灼感,比起十七岁的希雅,现在的她总感觉少了一些什么,可兰茨仍旧沉溺在她的主动和纠缠里,好像她陷在一场被不断延长的醉酒,而和她酒后交欢的那一个,自欺欺人地不允许她醒过来。 殿下慵懒地靠在飘窗上的软垫,修长的双腿被分开,将军的唇舌虔诚地吮住她有些红肿的花蕊突起,随着她一声沙哑的,长长的叹息,兰泽尔的舌头卷起她花穴深处的露水,裹进自己嘴里。 那里有他们两个人的味道。 公主懒洋洋地将手指陷入他的短发。 飘窗柔软的绸缎上有一片深色的潮湿,是她滴落下来的蜜液,希雅随手打开身边的一瓶酒,却被兰泽尔制止。 他握住她的手,一边亲她的脖子,一边小声地责备, “不要喝酒。” 她却很知道怎么让他认输,殿下搂住他,娇憨的,勾引或者撒娇, “我喂给你喝啊?”她倾下身子,舔他红透了的耳根,湿滑的舌苔让男子胸膛剧烈地起伏,“你不想吗?” 酒精在他们交缠的舌头间滴落,又被他捏住她的下巴,大口地攫取。 浓度很高,也许是因为手掌间的躯体,也许是因为来到维斯敦后便不曾放纵地饮酒,兰泽尔能感觉到自己的知觉变得更加敏锐,他的血液在她的挑逗下更加翻滚地奔腾,她的手指探着他更加兴奋地昂扬,声音带了醉意, “你戳到我了。” 是狗子是猫要拉出去溜溜 醉后的兰泽尔有些失控的粗暴。 公主被他翻过身子抵在飘窗的玻璃,将将要挣脱,已经被他扣住了手腕,兰泽尔的手掌大力揉弄起她的臀,大抵希雅也没有预料到他酒后的模样,将军的手掌拍了拍她圆翘的臀肉,在放荡中沉沦的公主也忍不住红了耳朵地发出哀求。 以往的兰泽尔也许会心疼地亲吻她。 如果他还清醒的话。 性和酒精燃烧在一起,便很难让一个青年残有神智,希雅被他发了狠地分开了双腿,微张的穴口对着那张带着酒气的鼻息,夜色的微凉让希雅感到身下空虚地有些冷,于是她在男子的呼吸间有些不知足地晃了晃臀。 她以为这样便足以诱因他填满自己。 他的声音却很冷酷, “揉给我看。” 公主羞耻地咬住了唇。 醉酒的将军居然意外的克制,并不理会她的为难,希雅修长的手指探入自己的穴口,她方才口的酒皆被兰泽尔夺了去,因而神智是清明的,这样跪趴在男子面前,揉弄自己的花穴,希雅的身躯忍不住颤抖。 她在他的目光下,凭着记忆里兰泽尔的样子,生涩地揉弄起那两瓣花唇。 很快殿下便发现其中的妙处,在她的呻吟声渐渐高起来,食指一点点探进去,臀也忍不住随着自己的爱抚扭动,将军夺过了她的手指,难耐地吮她手指上的汁液,火热的性器一入到底。 希雅满足地发出哭叫。 身体餍足的欢愉让她再一次陷入迷离里,她被将军架着腿大力侵犯,囊袋一次次拍在她泛滥的穴口,这个夜晚这样安静,只剩下男子的低喘和她带着哭腔的呻吟。 他的手指揉捏着她胸前的柔软,嘴里的话从未有过的放肆, “原来我的殿下是这样的坏孩子,”将军的手指拨动着她挺立的乳头,“我要被你夹得受不住了,你便这么喜欢吃它吗?” 她带了泪光地摇头,却被他更恶劣的揉捻下收缩花穴,红肿的乳头被他玩弄地泛着可怜的润泽,将军进犯的力道越发带了狠,又带了她的手,去揉弄自己的肉粒,花唇已经被完全撑开,希雅的手指触碰肉粒的一瞬间,便绷紧了身子,他便这样握着她的娇躯,不许她挣扎,粗暴地挺弄,带着她揉弄让自己快乐的地方。 双重的快感将她从头到脚的冲刷,希雅的唇被他失控地吮咬,高潮来的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缺了氧。 花液刹那间浇在仍旧大力挞伐的性器顶端。 兰泽尔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投过飘窗散落到帷帐里的软塌。 他大概是喝了许多酒,不然也不会这样头痛,将军有些吃力地想要起身,发现胸前偎着一个小小的身躯。 兰泽尔的心陡然陷了下去。 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她额前的金发,天使一样的,纯美的,天真的脸庞。 使坏的时候也让人招架不住。 他忍不住微笑。 房间的温度调整的刚好,因此他们两个人这样不着丝缕地交缠,也并没有觉得很冷,兰泽尔的目光从她的肩颈慢慢落到她的臀。 一片青紫。 将军瞬间有一些赧然。 希雅在下一秒睁开眼睛。 碧绿色的瞳孔一点点在将军的目光下恢复清明,总是忍不住让人心生悸动,像看一只振翅的蝶,一片落在手心的羽毛。 难以遏制地心生柔软。 她伸出手,搂过她的新玩具,像小的时候拥抱父亲送她的一只犬,她喜欢他的体温,和他的心跳,就像所有有生命有活力的爱宠,都更容易讨主人的欢心。 只要它忠诚,就算蠢一点,或者贪玩一点,都没有什么关系。 至于别的,爱情,或者陪伴,或者婚姻。 都比不上一个好的,得她心意的爱宠。 兰泽尔伸手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他小心地啄她肩膀上的吻痕,一面愧疚地揉她的头发,“痛吗?” 就像一只做了坏事才知道认错的犬。 她凑上去,亲他的耳朵,听他急促的呼吸声,这是她最近喜欢的小游戏,乐此不疲,怎么都不会厌倦, “你很好,”她抚他的头发,表达自己对他的包容和宠爱,“我很喜欢。” 维斯敦这几日风云诡谲,陛下还没有决定对斐迪南的发落,然而最强大的贵族陡然失了势,无数力量在隐秘地重组,相比之下,城郊公主的庄园反倒成为最安静的地方。 兰泽尔几次来看她,希雅多半靠在飘窗看书,每一回将军来之前,总会默默列出许多他新发现的好地方,想要带她去看。他总是计划的很好,比如同她一起用午餐,然后借着消食的借口同她去骑马,或者一起去山脚下看落日。 可惜多半还没有到午餐两个人就滚在了地毯上。 压抑许久的情热,和过分契合的肉体,让兰泽尔都有些赧然,一开始他还苦恼得很,比如要带什么新的礼物讨她欢心,如今斐迪南进了地牢,他连个帮他参考颜色、或者挑选绸缎质地的人选都没有。 挑礼物这种事,斐迪南的新妻子倒很乐意帮助他,但流言已经足够难听了,兰泽尔并不想冒惹怒殿下的风险。 不过现在,他倒不再为这些事情苦恼了。殿下不在乎颜色,对绸缎也没有兴趣,说的直白一些,她只喜欢欧雁将军的身体。 兰泽尔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情。 于是今天,他终于堪堪抵抗住了殿下的撩拨,按住了她使坏的手指,一面微喘,一面亲吻她的手心, “我们一起去打猎?你马骑得这样好,不去打猎该有多可惜。” 青年红着耳根,眼睛里有诚恳的光亮,大概没有什么姑娘能抵挡住这样的目光。他倒很知道如何恭维她,希雅这几日身体比从前健康了许多,更让兰泽尔觉得自己有带她多出去走走的义务。 他记得骑马是殿下为数不多的户外爱好。 殿下却没有什么兴趣, “我不会射箭。” 那她大概找对了人,将军仿佛一只摇着尾巴要求出门溜溜的大犬, “我教你啊,”他去追她躲闪的手指,不顾她面上的勉强和敷衍,“城里新开了一家射箭馆,我们去试试?” 殿下低下眼,微微皱眉,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几个来回,但还是像每一个不喜欢走动,为了宠物只好牺牲自己的主人,在自己过分强烈的责任心的煎熬下,勉为其难地决定履行日常的义务, “好吧,”她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将军因为她指尖的温柔,而微眯的眼睛更让她觉得自己着实算个负责任的好主人。 殿下叹了口气,为了宠物的身心健康无奈地开口, “你要今天去吗?” 无法跨越物种交流的气呼呼铲屎官 射箭馆新开不久,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老板见到兰泽尔便热情地打招呼,领着他们往贵宾区走。 希雅只穿了便装出门,让她放弃戴上自己刚到的红宝石王冠,要下很大一番决心。殿下不觉得出门溜犬就不能衣着华丽,维斯敦多的是拿出游当做炫耀衣衫机会的贵妇人,若不是为了展露新到的罗锦和珠宝,干嘛不坐马车呢? 然而兰泽尔却为难地告诉她,射箭馆虽然在市中心,但离平民区有些近,如果她不想被围观的话,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好。 毕竟以她西葡的长相,再加上华贵的衣衫,多半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心。 于是殿下换上了藏青色的便服,方便活动和舒展,也不会吸引额外的目光,但仍旧抱怨着, “为什么不去王室旗下的射箭馆?”她自己也知道多半会遇到许多不想见的人,上了马车,依然嫌弃地戳了戳自己平平无奇的黑色靴子, “我要自己开一家。”希雅为这件事怄起了气,反倒不再是平日里高傲疏远的样子,一个人嘟嘟囔囔个不停,让人觉得当年那个倔强执拗的小女孩并没有真的消失,时不时仍旧会从她眉眼里出现。 将军凑过去,亲她撅起的唇,也被躲开了,傲慢的殿下固然让人充满征服欲,然而他总是会怀念她青涩稚嫩的样子。 兰泽尔的鼻息埋在她的金发里,恍惚里有青柠的香气,将军的声音有一些陷入回忆的缥缈, “我还想带你去射击、做陶艺、去摘芒果呢,”他低笑了一声,拨弄她的手指,像调笑更像沉醉, “那殿下要一家一家地开吗?” 贵宾区并不是单独的隔间,只是有更好的服务和装潢,尽管如此,大概因为刚开业的缘故,二楼的区域也是空空荡荡的。 指不定兰泽尔已经是老板结交到最有权势的一位了。 殿下轻轻微笑。 希雅只当做是一次普通的出游,并没有虚心求教的意思,这位射箭馆的大主顾却全新全意地做起了教练,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在这里有什么兼职,一副要快速将殿下培训成才,然后一起去郊外打猎的架势。 可惜今日的贵宾并不买他的账,希雅懒洋洋的姿势被他反复地纠正,虽然没有抱怨,还是不耐烦地撇了撇嘴角。 明明只是拉开弓,却总有这么多要调整的地方,将军的手领着她的大腿分开,又扶着她的腰要求她站得更笔直一些,现在兰泽尔抵在她身后,男子的鼻息拂过她的耳朵,希雅眨了眨眼睛,压低了声音, “将军?”他以为她终于对射箭产生了点儿兴趣,凑近耳朵去听,殿下偏了头,几乎要亲到他的侧脸,让兰泽尔屏住了呼吸,又僵硬地眨了眨眼睛。 “这是什么新花样吗?” 她声音低哑暧昧地有些邪恶,腰肢蹭过他的大腿,让人联想起不过几个小时前殿下柔嫩的脚趾还被他按压着性器蹭弄。 兰泽尔清了清嗓子,古铜色的皮肤盖住了他耳根的绯红。 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正直的大好青年,兰泽尔拿出了一点将军的威严,下巴微微蹭到她的头发, “殿下,”他迎上她的眸子,里面的正经和认真让殿下忍不住莞尔,像一个死板严苛的教官,并不给嬉皮笑脸的新兵一点面子,“您有一点精虫上脑。” 公主的嘴角扬地更明显了一些。 “哦,”她回过头,比刚才的敷衍相比,拉弓的姿势更卖力了一些,面上却不在乎的样子,“是您误导了我。” 她实在是个学习态度坏到家的学生,如果真的是兰泽尔部下的新兵,大概已经被他丢到操场跑圈,在兰泽尔第几十次地耐心地让她调整胳膊的姿势,殿下终于不耐烦了, “我这样也能把箭射出去。” 将军看见半米外歪歪斜斜落在地上的一支箭,保命地闭上了嘴。 他的沉默却助长了殿下的怒火,她那点做一个好主人的责任心,被兰泽尔的不识相给激怒了,就像小的时候她带自己的宠物狗去看医生,她自己也很讨厌针和药水,但为了让宠物有安全感,希雅还是在医生抵达王宫的时候,选择陪伴自己的狗狗。 结果那只坏狗咬了她一口。 害得她也要去打针。 在主人和宠物的交流里,除了极少数时间自我幻想出来的心有灵犀,大多数时候都是无法沟通的互相折磨,比如希雅觉得自己已经很给兰泽尔面子,而他现在闭口不言的样子,好像无理取闹的是她。 指不定他在责怪自己不够聪明,不能一小时学到个百发百中。 殿下把弓箭丢在地上,说不准是因为自尊心,还好是因为气愤,弓箭和地板碰撞的巨大声响多少昭示了她的坏心情。 她决定不去理那只一脸委屈和困惑的笨狗。 希雅本意是想离开射箭馆,可她刚刚转过身子,发现贵宾室的门口站了个女孩子,满脸写着惊慌。 殿下对这个不提供私人空间的射箭馆表示鄙夷。 惊吓到不知道如何开口的女孩子穿着学校定做的射箭服,希雅的目光在她那张有些熟悉的面庞上扫了扫,她认出来那是阿索太太的大女儿,索菲。 看样子十几岁的小姑娘没有错过刚才精彩的一幕,现在她惶恐的棕色眼眸在两个人都难看至极的脸色穿梭,在这让人窒息的沉默里选择做自我牺牲的那一个,结结巴巴地解释, “我……我来为学校的考试练习……” 大概是遗传到她母亲大脑的敏捷,她很快意识到殿下并没有了解她学校考试的兴趣,尽快消失也许是更聪明的做法,少女咽了咽口水, “我想我还是离开好了……” 但公主叫住了她。 “那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索菲没有和殿下说过话,但她大概知道以希雅现在的语气,并不是是留在这里的好时候。 小姑娘握着手里的弓箭,忐忑地转身,求助一般地去望将军,然而对方只是沉默地站着。 殿下扬了扬下巴,她如今正在气头上,脸上是傲慢的讽刺,“让兰泽尔教你,保准让你通过考试,”她想起方才兰泽尔的架势,觉得这主意简直绝妙,“他可比谁都专业。” 仿佛是为了验证兰泽尔是一个如何好的老师,希雅好整以暇地坐在休息区的丝绒凳子,看好戏的心态让她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殿下不觉得教一个还在读书的小丫头,和教她射箭,有什么区别。 起初兰泽尔还回头望了她几眼,在小姑娘忐忑期待的目光下不知道如何拿捏和她相处的距离,然而希雅正聚精会神地和老板确认一会给她送来的红茶里,该放多少牛奶, “是哪里的茶?”殿下笑眯眯的,老板却觉得后背一阵阴冷,果然希雅偏了偏头,指向后面的茶叶展架, “如果不是伊塔星产的,”她掏出一包金子,善解人意的样子,“帮我去城北的茶庄买些今年的新货好吗?” 等待饮品的过程十分漫长,大概是因为快马加鞭到城北也要半个钟头的缘故,希雅托了腮,目光投向射箭场上的两个人,又轻轻哼了哼。 小姑娘果然笨极了,一连两次都脱了靶子,相比之下公主简直是天赋异禀。 阿索太太出身平民,丈夫也只是在贵族圈子的边缘打转,因此子女并不能在王室管理的几所学校上学,只能自己出资请私人教师,或者像这样来商业的射箭场准备考试。 想来这家新开的射箭馆,也有意面向阿索、或者兰泽尔这种不同于平民,但尚且无法融入贵族的人群。 殿下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将射箭场上的两个人归类在一起,皱了眉头,然后咂了咂嘴。 小姑娘再一次脱靶,连希雅都有些担忧她的期末考试。 然而她瞧起来努力极了,尽了全力将手臂抬到兰泽尔要求的位置,小腿都因为僵硬而轻轻颤抖,大概是感动于这样勤奋诚恳的好学生,兰泽尔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用这么着急,”他甚至有些宽厚的笑起来,放软了声音让可怜的姑娘轻松一些,“你总不能一天就练成维斯敦的冠军,是不是?” 少女脸颊骤然升起了绯红,殿下的目光落在索菲瞬间可以烧开热水的耳垂,希雅眯起眼睛,缓缓坐直了身子。 在少女羞怯的微笑里,兰泽尔伸手揉了揉她柔软的棕色头发, “再试一次?” 今天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主人 维斯顿的人说起希雅,总是带着对外族人的打量,说不清楚外面盛传的她的美貌,是因为对异域的陌生,还是出于对她身份的加持。 斐迪南随随便便就能被一个马尔多纳的寡妇勾走,似乎也更印证了这一点,异性加上异族,抛开财富和地位,她好像总是一个局外人。 界限之外的人,好奇地打量她,揣度她,这样的好奇和过分延展的幻想有时候会引发一些狂热,可如果跳过那个圈子呢? 希雅站起来。 面前的青年和少女看起来格外和谐,也许因为他们相同的背景,又或者同样的棕色头发,相似人种带来的和谐感。 好像她才不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胸腔里溢出来,希雅低下头,过分汹涌,让人困惑。 上一次这个样子是很久之前了,联想起当时的情状,殿下皱住眉头。 有外人在,又是在平民区,希雅并不想在阿索太太的女儿面前有任何节外生枝。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青年的背影上,他正在指导索菲将弓箭拉地更开一些,希雅迈开一个步子,犹豫了一下,又重新看过去。 殿下有一些不合常理的愤怒,她不明白是出于占有欲,还是出于责任心,短暂的思忖和困惑后,她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找人问一问。 希雅没有拥有过情人,并不知道情人和恋人的界限在那里,将兰泽尔看做一个宠物,固然可以理所应当地把他视为自己的所有物,但在希雅拥有毛茸茸蠢狗的年纪,也没有阻挠那只蠢狗对表姐家的爱宠屁颠屁颠地讨好。 从她的角度看,兰泽尔的手在弓箭上,不过咫尺就是少女有些颤抖的手指,希雅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那么,是否应该像对那只蠢狗一样纵容呢? 好像也不对,至少那只毛茸茸的蠢狗并没有爬上她的床。 希雅垂了垂眸子,感觉自己陷入一个怪圈。 维斯敦拥有情人的女贵族不在少数,有一位多年从希雅那里订购珠宝的莱茵夫人,便是个众所周知的滥情女子,她的情人排起队能从城北排到城南,争风吃醋的消息从早到晚见诸报端,可从没有见这位夫人有任何的不快和困扰。 一段新的关系,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和纠结似乎如何也少不了,和兰泽尔的关系变化的太快,希雅还没有来得及去向前辈讨教。 殿下的脚步很轻,她几乎是悄无声新地迈出了贵宾室。殿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让兰泽尔察觉自己的离开,兴许和她脸上不适合被人看到的情绪有关。 这没有什么,时刻保持别人眼中的得体和宽容也是一项自我约束。 她觉得自己今天可以去找莱茵夫人喝一杯红茶。 射箭馆原本就由老板和几个亲信经营,希雅的脚步很轻,这样一个人思索着走到楼梯,也并没有人上前询问她。兰泽尔和索菲被她留在射箭馆里,殿下忍耐住心里的不舒服,觉得自己应该尽快去找莱茵夫人请教,就像每一个新手主人,都会同别的主人交流一样。 在得出结论之前,射箭馆里的那只大狗可以先自由一会。 车夫已经在门口等她,看见她一个人出来,也并没有多嘴,只是在殿下坐稳之后,尽职尽责的扬鞭。 希雅托了腮,也许下一次她还是要戴上自己的王冠,头顶上少了那件装饰物,好像整个人都少了一点底气,殿下皱了皱眉头,伸手要拿一旁的靠垫,像把她抱在怀里,这样也许会有一点安全感。 真奇怪,为什么会没有安全感?殿下的困惑有些太多了。 她疲惫地撇了撇嘴,也许可以放进一会跟莱茵夫人讨论的内容里。 然而马车外“砰”的一声响,希雅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黑影已经掀开车帘冲进来,殿下下意识地瞪圆了眼睛,在她开口呼叫之前,已经被那人猛地扑倒在软垫上。 马车的速度有所减慢,那人因为方才的奔跑,微红的脸庞上淌着汗水,青年一面喘着粗气,让人怀疑他还能不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兰泽尔证明他可以。 在马车迟疑的减速里,青年吸了口气,高声冲着外面的马夫, “是我,乔治。”确信马夫听清楚了是他的声音,将军的目光重新落在希雅的脸庞上,一寸一寸的审视。 他眼睛里有微弱的火苗,让殿下觉得被他审视过的地方,有被灼伤的疼痛。 乔治仍旧在等殿下的命令。 直到希雅平稳的声音响起来,“先回家吧。” 马夫这才调转了方向,不再往莱茵夫人的家去。 青年的眸子里有一些慌张,甚至低下头去吻她的时候,还带着小心的试探,声怕被她拒绝,好像他也知道自己越了界。可希雅这样沉静的样子,好像他方才那些有意无意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兰泽尔不知道他是希望这事会惹怒希雅,还是不会。 殿下没有推开他,但也没有回应他。 青年侧过脸,讨好地啄着她的唇,像一只知道错,便刻意乖顺的犬,他的鼻尖蹭过希雅的脸颊,委屈和惶恐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但一切都因为面前这个女人而无可奈何地顺理成章起来。 他张了张口,自尊心让他克制着不说出来,然而终究没有用,将军的声音有一些含糊的颤抖,其中的波动不晓得是因为方才爆发式地奔跑,还是因为别的。 “别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 殿下的眸子突然动了一下。 她的新宠物叹了口气,像所有有体温的生物一样,低落的情绪从他的呼吸里传递到陛下的皮肤。 殿下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共情能力还不错。 “真的,希雅,”他似乎陷入了回忆里,也许是六年前的维斯敦广场,被他求婚的姑娘拎起裙摆扭头就跑,也许是整整六年的孤军奋战,将军的声音从前没有过的脆弱, “别把我一个人丢下了。” 关于那只蠢狗,一直在西葡的王宫里,听说它实在是太老了,西葡潮湿的气候让它得了严重的关节炎,身下生满了了褥疮,希雅十七岁的时候,收到父亲的信,说有一回有女孩子带了脚铃,在王宫里跑过去,年迈的狗狗以为是希雅回来了,拖着无力的四肢也要去看。 自然不是公主。 它大概失望极了。 再后来,王室就只剩下她一个人,西葡王宫的老仆人,有时候会写信告诉她,说狗狗在等她回来。 希雅盼望着那一天朗索克对她降低了戒备,她就可以回到西葡去,去见那只一直等她的狗狗。 可是她没有等到那一天。 狗狗最终还是走了。 是病死的,走的时候瘦骨嶙峋,多年的病痛将它折磨地再也等不下去了,那只狗经历了西葡王室最幸福的一段岁月,从它还是一个小奶狗时起,国王抱着它,去哄躲在被窝里闹脾气的公主。 到它走的时候,王室已经名存实亡了。 彼时希雅在维斯敦为一件波及她的丑闻焦头烂额,当她收到来自西葡王室的信件,殿下没有流泪。 因为没有时间。 再后来,她有时间了。 但她没有勇气去想。 现在希雅伸出手,她的手指落在青年的短发,迟疑了一瞬间,又轻轻拍了拍。 她以前是个差劲到底的主人,脾气坏,总是在遛狗的时候偷懒,故意吃好吃的让蠢狗眼巴巴地看。 会因为衣服被抓烂而大声吼它。 青年的蹭进她的脖颈,他还在等她的回答。 殿下的眼角有一些红,过了许久,兰泽尔才听见她开口, “我知道了,”希雅顿了顿,安抚一般地摸了摸他的肩膀, “不会丢下你了。” 他也是个有故事的男同学 也许是斐迪南的事情引起了宗教力量的恐慌,在回家的路上,有诵经人在公主庄园的必经之路高声吟唱。 希雅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此外再没有任何变化。 反倒是兰泽尔,发现在靠近殿下庄园的地方,还有另一群诵经人,这已经是毫不遮掩,甚至蹬鼻子上脸的挑衅,将军的面色微沉,想要跳下车驱赶他们。 “不用管他们,”比起白日里她难以收敛的坏脾气,在悠扬经文的笼罩下,希雅的沉静中带一些轻蔑,“维斯敦的新教就是这样。” 讥诮在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她的声音好像代表了另一个古老力量的不屑,“一群守不住财产的暴发户,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要命。” 在古老的音兰教面前,新兴的宗教固然是一群暴发户,他们强大而浮躁,有乱七八糟的口号和林立的宗派,如果古老意味着腐朽,那么年轻也不一定总是好事,在一个蛰伏的,上了千年的宗教面前,新教总有点沉不住气。 兰泽尔坐回去,年轻的将军刚从方才的手忙脚乱里缓过来,并没有什么头脑思考这样沉重的课题。 他是陛下亲手选中的将军,又在新教家庭长大,如果不是为了希雅,他也不会觉得新教的种种行为有任何不妥。 在此之前,音兰教在他眼里是可怖的,甚至…… 兰泽尔强忍着攥紧了手指。 然而老天安排他爱上了一个西葡姑娘。 有时候兰泽尔觉得,如果真的有主,那他大概有点恶趣味。 兰泽尔出生在伊塔星,那里有希雅最喜欢的红茶,也是威伦公爵的故乡,因此一直是保守派力量的据点。 二十多年可以带来沧海桑田的变化,二十多年前音兰教虽然受到了新教的威胁,但仍旧是帝国的第一大宗教,上一任的皇帝有两个皇子,一个是住在维斯敦的新教皇后的儿子,一个是已经是西葡国王的音兰教后代。 所有人都以为西葡国王会是未来的皇帝,毕竟他是长子,又掌握着最富饶土地的实权。有人谄媚他在西葡的政绩会成为锦上添花的存在,他唯一的女儿也许有朝一日会成为女皇。 新教在这样的情形下艰难壮大,新的经济力量,新的职业在手工业的无声改组里缓慢兴起,音兰教的礼法早已经成为他们的阻碍。脱离严苛教义束缚的渴望像火焰一般在这个古老帝国逐渐燎原,连最保守的地方都有他们的秘密据点。 比如远在伊塔星的一个牧场,那里就有一个年轻的新教家庭,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在新教牧师的祝福下,被取名兰泽尔。 兰泽尔很小的时候就能感觉到自己家庭和周围的格格不入,当然,不仅因为他母亲喜欢出席各种秘密的小剧场。在偶尔和周围主妇的聚会里,母亲总是避免说话,这种沉默有的时候被看做一种不知好歹的傲慢。 记忆里,也只有和出现在秘密剧场的太太们,母亲才会一边大口嚼着烟草一边开怀大笑。 这样的行为当然不能被音兰教的女人们看到。 “那他们大概会把我绑在十字架上暴晒。”兰泽尔记得母亲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翻白眼。 兰泽尔的父亲是一个手艺人,确切的说,他专职打造手枪。在工业流水线尚未到来的时代,手枪是一件奢侈的手工艺品,要熟练的手工艺人锻造半年到一年,再以高昂的价格交付到贵族手里。 兰泽尔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曾经好奇地眯上一只眼睛,踮起脚尖去够父亲工作台上的一只枪。他想去看看黑洞洞的枪口里面藏着什么秘密,才会在父亲试枪的时候,爆出这样绚丽的火光。 他的父亲在他试探地扣动扳机之前夺过了他手里的手枪。 不然那个鬼灵精的小男孩可能已经肉身葬在伊塔星的一块墓地里,灵魂到天上和主讨论到底是新教还是音兰教。 “嗬你这个臭小子!”欧雁先生惊魂未定,忍住了把一不留神就闯祸的皮猴子暴揍一顿的冲动,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吓人。 欧雁先生蹲下来,一字一句地跟他解释,“这是用来杀人的。”他对他似懂非懂的儿子耐心地比划,刻意压低了声音,靠近兰泽尔,给他看其中的细节, “就这里,”他指着扳机,打量了一下小男孩专注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凑近兰泽尔的耳朵,突然抬高了声音,大吼,“咔嚓!” 方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皮猴子被他父亲吓了个踉跄,但还是站直了,崇拜地看着坏笑的欧雁先生。 “好吧,”欧雁先生觉得自己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他那撮小胡子翘了翘,神气又厉害,“你也想要一只自己的是不是?” 兰泽尔相信自己一定拼命地、重重地点头。 记忆里的欧雁先生笑得很得意,好像他已经看到了几十年后在战场上一颗耀眼的新星,于是他答应他的儿子, “等你成年了,我就送你一只顶好的。” 兰泽尔没有等到那一天。 那只是伊塔星最平凡不过的一次宗教冲突,起因是一个在新教家庭传教时中风倒地的音兰教牧师,被人怀疑是新教的巫术,而引发的为期一个月的对新教的镇压和暴力。 平凡到甚至在镇子上的文件里也不过区区两行字: “音兰教的教徒失去了理智,他们发誓要为死去的牧师复仇,妇女们害怕自己的孩子受到新教的巫蛊,学校暂时不允许新教学生入学。“ “事情很快得到了控制,最后仅死伤五人。” 在这件平凡到无声的宗教冲突里,在滔天的火光里,十四岁的兰泽尔躲在柜子里,死死捂住了颤抖着的妹妹的嘴巴,外面是火硝的味道,血液的味道,以及暴虐的,刻在他记忆里,仇恨的味道。 透过柜子的缝隙他看见父母的尸体,踏入他们家的音兰教教民掳走了父亲打造的手枪,那一刻他们不再担心上面是否有新教的巫蛊,他们伸出的手没有半点犹豫。 其中有一只是伊塔星的威伦家族预定的,还有一只通体发亮的银质手枪,上面刻着L.O.。 那是兰泽尔·欧雁名字的缩写。 事实上,哪怕再过2个月,代表新教的朗索克即将继位,再过四个月,威伦家族会是第一批选择倒戈新教的古老贵族,伊塔星的宗教力量便会彻底改写。 只要他的家庭足够幸运,哪怕他的父母只是外出去亲戚家喝杯茶,他们就不会是“最后仅死伤五人”里的两具尸体,他们会在这个对新教日益友好的星球生活下去,他们的大儿子会在成年的那一天得到父亲亲手打造的手枪,和他带着爱和鼓励的祝福。 他会继承父业,或者参加军队。 谁知道? 然而在命运和历史的洪流里,欧雁一家的不幸不会有任何人记住,他们的死亡没有引发变革、或者战争,在权势和信仰的改组里,他们是一群不走运的人,会随着这个小镇文件的销毁和腐烂,成为时代的尘埃。 十四岁的兰泽尔和妹妹坐在前往维斯敦的马车,他们的身后是仍旧阳光灿烂的,有白云和广袤草原的伊塔星,它仍旧那样富饶,平静,美丽,是所有上位者都不会放弃或者摧毁的地方,它的茶叶上供给了另一个皇帝,它的牛奶输送给了另一个宗教,然而这一切,都不再和他有关了。 现在,二十多岁的青年掀开车帘,不远处的诵经人透过他马车的窗户望向阴影里女子的侧颜,那个人眼睛里的仇恨、恐惧、以及燃烧的,对敌人的愤怒,兰泽尔非常熟悉。 现在风水轮流转。 但一切并没有改变。 还是个菜鸟的那些年 如果倒退到六年前,兰泽尔还在为音兰教遭受的打压感到快意,甚至他觉得让这些残忍的刽子手只是低下高贵的头颅,并不足以为他们的恶行付出代价。 那时候他刚刚加入军队,新君朗索克破天荒地出现在那一年的新兵集会,鼓励这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你们的刀和枪,会把新教,把文明带到更多的地方。” 兰泽尔是饱受鼓舞的士兵一员。 很快他受到更大的激励,一度让他相信朗索克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并觉得自己走在一条正确的坦途上。 皇帝从一群十几岁的少年里选出了最精锐的士兵,有兰泽尔这样的平民,也有一个姓氏背后就有诸多传说的贵族少年,年轻的帝王从那个时候开始着手打造属于他自己的军队,而不是让贵族把持了从底层士兵到将领的上升渠道。 他甚至大费周章的组织一次精兵集训,为了避免差异化的对待,所有的士兵被染成了黑色的头发和眉毛,然后鼻子以上必须被全包裹的皮质面具遮盖。 在长达几个月的集训里,他们只有编号,只有强弱,没有贵族和平民,没有云端和泥土。 这是皇帝的初衷,他要在平等竞争的基础上,找到值得自己从头培养的那把刀。 朗索克觉得自己的布局已经足够周全,他自信再有私心的教官,也没法因此偏袒任何人。 可他实在是乐观过了头。 总还是有办法在一群精兵里找到贵族少年。 那就是射击。 哪怕是过去几年枪支的产量已经在缓慢提高,甚至出现了第一个枪械厂,平民仍旧没有机会接触到枪支,于是在第一次的射击课堂上,负责训练的教官基本上已经看出来哪些少年是贵族的后代。 年轻的皇帝如果知道,估计会因为这些狡猾的油子而大发雷霆。 在那堂断送皇帝心血的射击课上,有个表现尤为突出的青年,他伊坦星的口音和漂亮的枪法很容易让人和威伦家族联系起来,更因此被人推断是威伦公爵唯一的小儿子,而被特别委以重任,执行一场秘密行动。 他们的说辞冠冕堂皇,向上级报告的文件也无懈可击,连兰泽尔都以为是因为自己出色的表现,得到了教官的信任。 “肉就那么点,有的风险太高,有的又太苦,好干又出成绩的,就得给合适的人,”教官在酒后和同伴信口开河,“我跟你说,这也是投资。” 如果说兰泽尔从上万个新兵蛋子里脱颖而出,加入了精兵训练,靠的是实力,那么当整个帝国最优秀的少年齐聚一堂,他们中很多人从记事起就在专业军人的训练下练习射击,想要有不一样的成绩,便多少需要一点运气。 欧雁家族的老本行给了他这样的运气。 编号10907,在教官的脑子里,那是个枪法卓越的贵族少年,一看就是老手。 他被安排和南部毒枭的卧底交接,将情报带回维斯敦。 第一次接到这样正式、真实的任务,哪怕是一贯稳重老成的少年也激动得不停颤抖。十几岁的年纪,毒枭、危险、卧底、鲜血,这些藏在一纸命令后的字眼,让兰泽尔在出发前的夜晚心潮澎湃,从来都寡言少语的少年十分反常地在床榻上翻身又翻身,连他上铺那个因为对染发剂过敏而饱受折磨的战友,都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你能不能消停点?”兰泽尔听见上铺还在挠自己的头皮,“我他妈本来就痒得睡不着。” 由于集训里严禁透露自己的姓名,那我们就称那位过敏少年为, 10901。 而他下铺的,明显有什么心事的10907,终于安静下来,不过他也没有因此就陷入梦乡,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兰泽尔都始终睁着眼睛。 兴奋和期待散布在他的血液里,还有说不出来的紧张和焦虑,让他的大脑根本没法安宁下来。在整个任务过程中他不能脱下眼睛上的面具,让人看到自己的脸,因此兰泽尔只能遮盖住面部或者不暴露在人群里。 这意味着他随时有被盯上的危险。 毫无疑问少年渴望一切顺利,为此他不知道在心里祈祷了多少次。这次集训对于一个平民士兵来说意味着太多东西,一次难得的机遇,很有可能让他之后的道路顺遂许多。 没有一个少年在踏入军队的那一天,不曾怀过成为将军的梦想。 然而梦想需要运气,和把握住运气的运气。 在清晨号角响起的那一刻,怀着绝密任务的10907,快速从下铺跳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自己的脚踏入军靴。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一切原本进行的非常顺利,甚至比他想象中的要简单不少。兰泽尔按照指令和卧底在一个小村庄交接,毒枭内部的布局图顺利被交到他手里,当他把那张轻飘飘的纸塞进自己的口袋,还有些不敢相信让他忐忑许多天的神圣一刻,原来也没有什么不同。 没有他以为的艰难险阻,枪林弹雨似乎也不存在。 那是群让维斯敦头疼已久的毒匪,靠从热带雨林走私原材料,然后提纯毒品和禁药发家,他们暴戾残忍的名声从南部传到了北部。政权的更迭无意给了这群亡命之徒可乘之机,听说他们的生意已经做到了维斯敦的军队里。 这显然不是朗索克能够容忍的。 和兰泽尔交接的是一个文文弱弱的前辈,兰泽尔原以为要何等的精英才能在毒枭里卧底数年,然而对方看起来,实在是再普通不过。 如果在大街上,他指定不会多看他一眼。 在少年狐疑的眼光里,一身平民装扮的前辈哈哈笑了笑,伸手拍了拍肩膀,大度而真诚地鼓励他, “好好干,小子,”兰泽尔至今还记得他的笑容,和他声音,“你以后肯定比我强。” 然而下一秒一颗子弹便射穿了他的胸膛。 任务暴露了。 维斯敦的禁军至今也不过只能保证人手一支枪支,而在南部的毒贩手里,却已经能够带着枪出来扫平卧底。 兰泽尔没有心思思考这些,他想要混进慌乱四散的人群里,却已经被带头的人盯上,那人手枪的子弹一次又一次从他身边穿过,被他敏捷地闪躲,有一片还是弹片滑破了他的脖颈。 他都不知道弥漫在鼻尖的甜腥味是自己流出来的鲜血。 紧跟着的是密集的弓箭,少年像一只慌不择路的野兔,他的大腿中了一箭,趔趄了一下,但他很快便从村庄躲入后山的丛林,毒枭追击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像索命的鬼魅,兰泽尔捂着自己大腿的伤口拼命向前,那是他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 在那一刻,荣誉、任务、对未来的渴望,都只剩下一颗被求生欲鼓作一团的心脏,他只记得自己的血管都要爆开,为了活下去,只有拼命地向前奔跑。 好在他的运气不错,村庄原本就是另一个贵族的辖区,方才的动乱已经震动了当地的贵族,几个毒枭并不想在丛林里浪费时间。 少年得以有时间处理自己的伤口,以及通过周围的环境锁定自己的位置。 事实上,如果兰泽尔选择在走出丛林的第一时间向当地人求助,也许会有人帮助他,将他送回到集训的地方,然而十几岁的少年执拗而骄傲,笼罩他眼前的面具提醒他,他的任务,他这个人,集训的地点,他的身份,都是绝密的。 他因这份绝密而骄傲,这意味着他是被选择的那一小部分,他不愿意毁掉自己被给予的信任和期望。 这份骄傲撑着他靠口袋里的干粮和夜里的捕猎日夜前行,最后抵达了集训营附近的丛林,然而在踏入树林的夜晚,兰泽尔该死的发现,他弄丢了自己的指南针。 他迷路了。 而且多日里发炎的右腿伤口,让他发起了高烧。 晕倒在丛林里的兰泽尔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算作烈士。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少年醒来的时候躺在一个干燥的小木屋,他肩膀上的号码牌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发出的细碎声响让他轻轻皱眉。 兰泽尔顺着那根白净的手指向上看,对上一双来自异族的碧绿色眼睛。 那是一个西葡少女。 兰泽尔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落到了音兰教手里。 少女愣了一下,便热切地笑起来,“你醒啦!” 她又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顾他下意识地躲闪,庆幸的样子,“而且还退烧了。” 她不是你的妹妹 她缩回手,便捧着脸,一脸期待地望着他,好像她已经说完了自己负责的开场白,眨巴眨巴眼睛,便等兰泽尔的回答。 兰泽尔的余光快速扫过这件木屋,这里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但他不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有力气把他从丛林里拖过来。 八成是音兰教在捣鬼。 少年冷漠而疏远,他甚至没有遮掩自己的厌恶和敌意, “你是什么人?” 西葡女孩脸上的笑容定格在那里。 过了许久,她才垂下眼睛,声音也没有方才的欢快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单, “你不认识我吗?” 她的西葡口音让兰泽尔有了更加不好的回忆,比如童年常常出现在伊塔星,趾高气昂的西葡人,有人说他们是西葡国王的亲信。 兰泽尔嘲讽地冷哼了一声, “你是什么大名人吗?”他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忐忑不安的女孩子,想要找出其中的破绽。可她看起来在认真地思考少年的问题,这让他更加烦躁,干脆说个明白, “还是说,你是音兰教派来的?我可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可以给你们。”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下意识地摸了摸放着毒枭布局图的右口袋。 那个女孩子的眼睛瞬间有些失落的灰暗。 “好吧,”她站起来,心灰意冷地敷衍他,“我不是什么大名人,家里是林子里的猎户。” 她真是随口胡诌,猎户的女儿可不会穿着那样质地的裙子,兰泽尔还没有拆穿她,少女已经气呼呼地瞪向他, “而且!我已经改信新教了!” 她凶神恶煞的,好像这是件顶重要的事情,而他不知道是一件多大的疏忽,兰泽尔却觉得这不过是她谎言的一部分,声线更加嘲讽, “是吗?”面色苍白的少年说起话来丝毫不留情面,处于变声期尾端的嗓音,更让他听起来是个刻薄的混蛋,“该不会是前脚在新教受洗,后脚就去唱音兰教的经文,吃音兰教的果子?” 面前女孩子顿时发白的脸让他觉得自己半点也没有错。 “不要再耍花招了。”兰泽尔觉得自己硬气的很,他已经做好了被严刑拷打的准备,毕竟集训里的一部分时间,就是训练他如何在这样的情形下保持忠诚。 他冷笑了一声,觉得这就是考验自己军人品格的庄重时刻, “有什么尽管使出来。” 说不害怕是假的。 他身体十分虚弱,腿上的伤口被重新包扎,却也疼得让他咬紧牙齿,他方才的话也很给面子地奏效,眼前的女孩子简直恼羞成怒,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可她气得原地转了好几圈,再没有说什么,只是干脆摔门出去,也许是去找背后的力量控诉他的不识好歹。 兰泽尔感觉到自己毛孔在慢慢变得紧张。 他还没有真的直面过残忍的敌人,连那些嗜血的毒枭,也只是短短的追杀,便已经让他在生死的边缘心有余悸。 当门外重新传来脚步声,床榻上的少年握紧了拳头,尝试着挪动自己的腿,又因为钻心的痛,惨白着脸低低地喘息。 然而出现的还是那个女孩子。 她没有像兰泽尔以为的那样,搬出什么背后的大人物来。 而是从厨房端来了一碗牛肉羹。 食物的香气和陡然放松的神经,让他的肚子很不争气地高歌了一曲。 在强撑着不露出窘迫的少年面前,小姑娘很是豪放地坐在他面前,然后盛起一勺,少年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定格在冒着热气的牛肉羹里上。 他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女孩子吹了吹勺子里的肉羹,确认温度刚好,送到他的嘴边,又在少年怀疑的目光里,恶声恶气地咬牙切齿, “我放了剧毒,你吃完了就会全身溃烂而死。” 她好像发现这么说很出气,眉飞色舞起来,又继续补充地更加细致形象一些,“然后我就把你丢在这个屋子里,让野兽把你的尸体吃掉。” 这样似乎又有些不妥,“不行不行,那样野兽就也死掉了……” 女孩子皱了眉,纠结于如何才能有一个万全之策,在她撇着嘴觉得干脆把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丢给野兽时,少年已经抬过身子,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便大口吃掉了勺子里的肉羹,然后喉头滚动,吞入腹里。 面具下的眼睛亮晶晶地瞪着那个还在思索的小姑娘,好像是一种示威。 她怔了一下。 然后弯起嘴角笑起来。 少年的耳朵有一点红。 兰泽尔仍旧不觉得自己会运气好到会被一个身份不明的小姑娘,在从林里救下一条命,而没有任何所图。 她说自己是猎户的女儿,却总是天黑前慌慌张张地离开小木屋,然后第二天又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跑回来。 兰泽尔觉得她可能也是音兰教底层的一个小罗喽,和他在军队的状况估计差不多,才被派过来接近他。 毕竟他也确实不值得什么大人物来插手。 于是听她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谎话也成了消遣,毕竟养伤的日子太过无聊,而腿上的伤口又让他只能呆在木屋里,能够偶尔说说话的,便只有那一个人。 有时候他都没注意到自己在等那个女孩子像个搬家的蜗牛一样,背着重重的包袱,在中午之前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木屋外面。 说不定她是什么精怪,到了晚上就要现原形呢? 兰泽尔自嘲地笑了笑,诚然被一个精怪所救,要被被音兰教的人救下要好得多,最起码他不用时不时因为心软,而重新提醒自己对方来自一个敌对势力。 可他心软的次数也未免太多了。 这也不能怪他,兰泽尔长这么大,也没有见过这么能折腾的小姑娘,有一回她脸上还有擦伤,被少年几次有意无意地打量,才随意地抹了抹脸, “我在前面发现了一颗圭那果树,”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巨大的,像石球一样的果子,“我给你凿开,你就可以吃里面的果子。” 于是少年靠在床上,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凶残地拿起一块大石头砸向那颗果实,然后抿了抿嘴角,向后缩了缩。 现在他有点相信她是猎户的女儿了。 冷不丁的,还在专注地砸着圭那果的女孩子听见对她的询问, “你叫什么名字?” “希雅·克……”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赶紧闭嘴,下一秒她手里的大石头砸到了自己的拇指,女孩子“嗷”地哭喊出声。 兰泽尔忍住了没有笑出来。 她眼泪汪汪地,吹着自己的手指,像个滑稽的杂技演员,靠扮丑和倒霉来逗乐养伤的那位大爷。她拼命忍着不哭的样子滑稽极了,确实让少年的心情好了许多,算是答谢她的自我牺牲,兰泽尔勉为其难,决定和她拉近点距离,让她可以和背后的大人物请功。 于是少年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问她, “你叫希雅克?” 她犹豫了一会,抬起脸,眼睛里有说不清楚的光亮, “我叫希雅。” 这是个好名字,出自音兰教的经文,兰泽尔耸了耸肩膀, “我有个远房的妹妹,也叫希雅。” 他伸出手,向她招了招,面色严肃了一些,“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可她却生气了,腾地站起来,石头和圭那果都扔在地上,也不去看散落的果实一眼,转身就往门外走,留下一脸困惑的兰泽尔。 过了许久,他听见有人踹树的声音,和小小的咒骂, “才不是你远房的妹妹……” 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他渐渐能下床了,便会一瘸一拐地到院子里走动,兰泽尔才发觉这木屋多半被废弃已久,比如门口原本有一个专门砸开圭纳果的装置,已经因为丛林的潮湿,而锈迹斑斑地烂作一团,院落虽然被打理过,但明显一边团着一堆杂草,看的出来是前不久刚刚清理出来的。 然而他不觉得这些是希雅做的,虽然她总是号称自己是个能干的猎户家孩子,但这两天从她拙劣的生火技巧上来看,多半是个在音兰教过的很滋润的小教徒,没干过什么重活。 她看起来唯一在行的就是拿大石头砸圭那果实,还砸伤了自己的拇指。 兰泽尔想到这里轻声哧了一声。 做这些的应该是那个叫阿比尔的姑娘,希雅手指不能沾水的那几天,是那个小姑娘跑过来做的饭,她看起来麻利又能干,大概当初也是她帮的手将兰泽尔扛到了木屋。 至于那个自以为给阿比尔使眼色没有被他发现的大小姐,抛开她自残式的砸果子技术,好像连每天的肉羹也是阿比尔做好,她抱过来加热的。 于是在希雅一个人出现在木屋的上午,兰泽尔自然而然地随口问她, “阿比尔今天不来吗?” 他是觉得既然希雅多半是大包小包地加工阿比尔的半成品,比如她正在努力往包裹里往外掏的那盒东西,既然又劳累了那个勤快的小姑娘,便不如问候一下。 希雅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 兰泽尔知趣地闭了嘴。 她埋着头,不看他,也不回答他,叫他多少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然而阿比尔看起来和希雅的关系很好,虽然她们俩看起来确实不像普通朋友,但也没有到提一句就让希雅不开心的地步。 兰泽尔偷偷瞟了她一眼。 应该不至于过一个晚上就情谊断裂了,而他撞到了枪口上。 女孩子的友谊,兰泽尔毫无头绪。 从入伍,到训练,除了和家里的妹妹通信,这种敏感又娇弱的生物,好像离他已经太久远了,上一次兰泽尔弄哭,还是在伊坦星,家庭的变故让他迅速变得沉稳而内敛,并不再是个出言不逊的混小子。 因此当希雅把加热后牛肉羹扔到他面前,便一个人跑到院子的角落里坐着,兰泽尔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他便在这种难捱的沉默里艰难地吃着饭,这几天希雅对他的照料他不是没有动容,纵然他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音兰教的手段,可对方从来都没有打探过什么,甚至颇有默契地没有问他的名字。 连阿比尔开口叫他“少爷”都被希雅制止了,而改口变成了“士兵先生”这个拗口又古怪的称呼。 兰泽尔又瞟了她一眼。 他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搭话,“今天的牛肉羹很好吃。” 他是感谢的意思,然而希雅的耳朵动了动,却没有搭理他。 士兵先生头一回为自己匮乏的词汇量感到忧愁,如果是他上铺的兄弟,估计可以从选材到配料滔滔不绝个半个小时,绝不会让场面如此尴尬。 当然,也不知道这几天那个话痨有没有在餐厅被教官罚站。 兰泽尔晃了一下神,被希雅发现了,更加气不过,干脆扔了一个小石头到他脚边,他去看她,她却把头偏过去了,只气呼呼地嘟囔了一句, “又不是我做的。” 有点转机,士兵先生在心里笑了笑。 很快她果然就憋不住话,兰泽尔估计她这辈子也没试过把话在肚子里憋过一个小时,也不知道音兰教怎么选中她出来历练。 明显欲言又止的小姑娘委屈又试探地看了他好几眼,兰泽尔只装作没有察觉她的视线,牛肉羹吃得更欢快了一些。 希雅咬了咬嘴唇,一个人在那里的纠结,让兰泽尔都有点看不过去,过了好久,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她长得很好看吗?” 谁? 好看? 士兵先生眨了眨眼睛,实在不知道希雅在说哪个姑娘。 这除了希雅,好像并没有别的姑娘在。 思来想去,他只好当做希雅把前几天抓住的一只兔子拟人化,于是他很慎重的, ”你说那只兔子?” 他指了指栓在门口的,吃着脚边一团草的毛团, “那是只公兔子。” 兰泽尔的视线在那个仍旧大快朵颐的毛团定格了一下,“他长得还行。” 他可回答的太认真了,希雅半天都没有说话,士兵先生甚至真诚地眨了一下他被面具遮挡的大眼睛,她也只是张了张嘴,却没有再问什么了。 但兰泽尔觉得,她的心情在慢慢变好。 那只兔子还是兰泽尔无聊的时候抓住的,不要小瞧一个瘸了腿的士兵,毕竟他受伤的那几天,靠捕猎打了几天牙祭。 原本这只公兔子应当会变成手撕兔肉或者红烧兔腿,然而果然所有的姑娘都逃不了这种毛茸茸物种的卖萌,希雅不过摸了它两把,便强行和它建立了深厚的联系, “你不觉得很有缘分吗?一定是因为它觉得你晚上很无聊,才来陪你的。” 兰泽尔觉得它是因为他晚上有点饿,才来陪他的。 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在第二天希雅捎带丰盛晚餐的情况下,他愿意让这只兔子多吃两天草。 现在小姑娘似乎终于从自己的愁绪里走出来,利落地站起,拍了拍自己的腿,又恢复了朝气蓬勃的样子, “那我们来给兔子取个名字吧?” 于是她又有了新的课题,从新教到音兰教的名字恨不得都被她取了个遍,甚至打起了兰泽尔袖口编号的主意, “叫他907呢?这样你集训完了,就可以做纪念了。” 兰泽尔没有养一只兔子做纪念的想法。 但他还是很给面子地捧她的场,毕竟今天的牛肉羹依然十分可口,要多亏她大老远地背过来,兰泽尔吃掉最后一勺子,面无表情地回味, “叫拉蒙吧。” 小姑娘歪歪头,“为什么?” 兰泽尔扶着拐杖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去洗碗, “因为是在山上发现的,mont是山的意思。” 她觉得没劲透了,也只是耸了耸肩膀,又很欢快地抬头问他, “你还想不想吃圭纳果?我去给你砸?” 兰泽尔实在不想打击她,更不想再看她因为砸到手指发出惨叫,只好委婉地同她拒绝, “你捡了许多果实了,也该给小动物们留一些。” 成熟的圭那果实会直接落在地上,坚硬的外壳让它像一个巨型的椰子,完美保护了里面鲜嫩的果实,因此兰泽尔大概猜到希雅是怎么把这些果实捡回来的。 她挠了挠头,却很自信, “我可以爬树,”好像是为了弥补自己没能亲手给他做点吃的,希雅赶紧夸耀起自己的本领, “你还喜欢吃什么果子?野山楂?金樱子?我都去给你摘。” 当初只道是舔狗 兰泽尔一个半瘸半拐的老弱病残,望着树上一个小姑娘歪歪斜斜地去够一个金灿灿的果子,很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他想婆妈地叮嘱她一句“小心点”,或者“快点下来”,然而耳朵红了老半天,也没有说出来一个字。 便只剩下一双紧张盯着树枝的眼睛,一边估量她的重量,一边小心地调整自己的姿势,并做好了当她人肉垫子的准备。 然而没有。 当最后一个熟透的果子落在她的怀里,希雅轻巧地换了个着力点,林间的风穿过她的头发,忐忑的少年低下头,傻乎乎望着他的,已经是一张微微喘息着,挂着汗水的笑脸, “你尝一尝,很甜的。” 兰泽尔低下头,抿了抿嘴角。 她八成不生在维斯敦,不只是因为她的长相和口音,而是因为维斯敦的山林里,从不会有好吃的果子。 作为一个经过多次野外特训的人,兰泽尔很有发言权。 这个城市多变的天气和不受阳光眷顾的气候,让它周边的山林里很难产出什么甜美的果实,兰泽尔光是瞥一眼,就认出是之前他为了果腹才忍着酸涩和恶心吞入腹里的野果子。 然而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块发着光的绿宝石,这可真奇怪,宝石是贵族最爱的装饰,自带的距离感总是让人心生敬畏,然而面前写满了期待和讨好的瞳仁,反而让人忍不住柔软起来,想去迁就她。 兰泽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是因为走了一会神,才会忘记思索,下意识地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咬下来一口新鲜的果实。 当他的呼吸洒在希雅手心的那一刻,他的耳朵突然红起来。 茫茫然地,带着面具的少年抬起头,对面的女孩子似乎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眨了眨眼睛,然后双颊飞快地升温。 然而她还是强撑着淡定,好像一只努力克服羞怯不逃跑的小兔子,结结巴巴地问另一个物种, “你,你要再吃一口吗?”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热情地过了头,在少年嘴角越来越明显的弧度之前,希雅慌慌张张地给自己找补, “甜吗?我也尝尝看。” 然而在她要把果肉送进嘴里之前,少年已经一把抓走了她手里的果子们。 他的手指修长,两三下就进了自己的口袋,任凭希雅在他的身后蹦蹦跳着要去抢,一面不满地叫唤, “是我摘下来的!” 他却心情很好,连声音都难得有了飞扬, “你摘给我吃的。” “你怎么这么厚脸皮?”她一边抢一边骂他,终究没有得手。 算是回馈希雅的辛勤劳动,晚餐兰泽尔亲自出手,烤了一只漂漂亮亮的野鸡,为了防止希雅再次对毛茸茸的动物产生什么奇怪的共情,当他拄着拐杖回来时,手上已经是一只清理地干干净净地秃毛鸡。 这一次小姑娘流着口水赞叹, “我们放一些辣椒好吗?阿比尔给了我一小罐。” 兰泽尔片头看了看她发光的眼睛,感叹女人果然只看脸,并庆幸自己把那些五颜六色的羽毛丢得远远的。 于是暂时不能出卖颜值的士兵先生耸了耸肩膀, “随你,”他嫌弃的啧了一声,“把你的口水擦一擦。” 一点美好的,焦香的东西,总会让人放松起来。与其说是晚餐,倒不如说是一次蛋白质过于丰富的下午茶,因为希雅总是会在天色渐晚的时候慌慌张张的离开,兰泽尔问起来,她便用那些错漏百出的借口搪塞他,比如“我要回家做饭”,或者,“要去接弟弟放学。” 如果她好好锻炼一下自己的业务能力,不至于连水都烧不开,兰泽尔倒愿意相信她的鬼话。 于是现在他已经会自然而然地问她,“你一会什么时候走?” 希雅用嘴巴撕下一块鸡肉,她的吃相和门口那只兔子实在有点像,鼓囊囊的腮帮子和白晶晶的小门牙,连说话的样子都像是脑容量不够了随口问来, “你怎么老问我?”她砸吧砸吧嘴,低头对付一小块软骨,“你不想我走吗?” 当她因为辣椒的完美调味而眯起眼睛陶醉的时候,才意识到对方没有接话。 希雅茫茫然抬头望他的那一刻,少年却好像被踩住了尾巴,瞬间直起身子,声音也绷紧了,“谁?谁不想你走?” 他吸了口气,脸上的面具遮住了他一时的慌乱,仿佛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加真切一些, “我明天就要回去集训了,你也不用总大老远过来了。” 希雅鼓囊囊的腮帮子顿时停止了咀嚼。 兰泽尔有点同情她,她人不坏,光是这两天悉心的照顾,兰泽尔便欠下了许多的人情,看起来她也没吃过什么苦,至今为止,也从没有找他打探什么消息,刺探集训或者毒枭的情报。。 不过她还没有开口,八成也因为拖延症,现在deadline到了,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开始,少年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像看一个学期末还一篇文献也没有读的学渣,让教授那颗偶尔柔软的心松动了一下,想要给她延迟一下截止日期。 然而他迅速清醒。 不管日期如何延迟,他的忠诚与骄傲都不会允许自己泄露一丁点机密。 他还记得朗索克在新兵集训的发言,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强大的敌人,”年轻的皇帝声音高亢而沉稳,“他们狡猾,奸诈,他们的手段要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少年清了清嗓子,在他脱下自己的面具,扔下自己的铭牌之前,他并不想违背自己入伍的誓言, “多谢你这几日的帮助,”他重新摆回冷淡的面孔,大概是想让离别更加干脆利落一点,“我集训结束,一定会报答你的。” 他也知道她想要的不是报答。 果然她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像一个恳求老师放宽期限的废物学生,“你能,你能再等我两天吗?” 他眼睛里的犹豫和思索给了希雅一点鼓励,女孩子坐起来,油乎乎的爪子顿了顿,忍住了去抓他的冲动,又抹了抹嘴,一派诚恳的样子, “我,我订了你喜欢的肉桂味星球软糖,你一定很久没吃了,”她怕他拒绝,快速地同他解释,“可是这个口味很难定,我找老板摸了很久,要下个星期才能到,你再等等我,行不行?” 她双手合十的祈求,借口固然拙劣,但deadline之前完不成任务的焦虑却是真的。兰泽尔挣扎了一下,他很想做点什么让她回去给音兰教复命,或者随便说点集训里的消息,兴许能让她的日子好过一点。 可是他不能。 年轻的士兵只能握了握拳头,硬下心肠, “我并不喜欢吃星球软糖,”他看着她逐渐暗淡下去的眼睛,和无措纠结的油乎乎小爪子,终究还是不愿意伤害她,而放软了语气, “我保证,特训结束之后,我就去找你。” 他说了这句话,便站起来,好像是怕自己后悔,少年看向营地的方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冷酷无情, “现在我要走了。” 他的身后是还在燃烧的篝火,和被这个突然的决定吓懵了的小姑娘。 他明明说的是“明天,然而顷刻间便决定立刻动身,希雅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他,乱七八糟地道歉和示好,也没有改变他的心意。 前往营地的路并不好走,兰泽尔故意加快了脚步,不管自己的腿上的伤口,难为自己也难为那个明显不怎么运动的小姑娘。甚至有几次他专门选了有荆棘的灌木从,希雅便这样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说不准已经磨出了多少水泡,可还是怎么劝也不愿意走,让他一度心烦意乱。 在天色明显越来越晚的势头,少年看着前方隐约出现的草地,那是通往营地的原野,有哨兵在高处驻守。 “你不能再往前了,”兰泽尔回过头,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接近劝哄,“哨兵会发现你的。” 希雅垂了垂眼睛,她看起来像个垂头丧气的小兔子,让绝情的那一个,觉得自己活该是个被人唾骂的负心汉,只好一个劲地保证, “你告诉我你的家在哪,我特训完就去找你。” 他没有说是去找她道谢,报答,或者别的什么,希雅却抬起脸,眼睛里有点水光,在最后的分别哀求他, “我们下周一在这里见面好吗?” 她双手合十,祈求的样子,夕阳将她的眼角映照地有一点泛红,“我保证,把星球软糖给你就走。” 他知道她一定不是只想给她星球软糖。 一个失去父母太久,寄人篱下多年的少年,比谁都知道从没有什么甜美是无缘无故的。音兰教也许想在里面混一点巫术,一点药物,又或者这是一次长远的投资,又或者, 一次美人计。 他低下头看着她咬着嘴唇,期待又胆怯的样子,心里微动。 其实他也不介意。 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像一个知道自己注定要投降的逃兵,一个早就在她从树上跳跃下来,或者抱着圭那果求夸奖地跑到他面前,就已经一点点陷落的软骨头,兰泽尔伸出手,挣扎了一瞬间,终于放下了所有冷漠的伪饰,和自己的心情妥协。他揉了揉她的脑袋,是最轻缓的声线,像小的时候在玩具店哄妹妹放下手里的洋娃娃, “你先放起来,等集训结束了,我再找你一起吃。” 他的声音不坚定地好像下一秒自己就会倒戈,也难怪希雅会抓住他的手指,心怀一点微弱的希望,语无伦次地挣扎, “可是你还有半年才结束集训呢,而且你最喜欢吃星球软糖,没有肉桂味的东西你就会心情不好……” 兰泽尔只把这些当做她没有技术含量的谎话之一,当然,如果她聪敏一点,被培训的圆滑一点,也不会这样的,傻气又笨拙,诚恳地让人心动。 连最后带了目的的祈求,都像一只被迫出门讨食的小松鼠,不知道跳跃的技巧,也不明白奸诈和诡计,只知道眼巴巴地看着他,等他投喂她想要的,小小的坚果。 在夕阳透过最后一片树林,洒落在远方的草地,少年低下头,他的唇落在女孩子的额头,皮肤间柔软的触碰,有一瞬间他能听见同一种节奏的,巨大撞击的心跳声。 当远方的军号声响起,兰泽尔站直了身子,看见她傻乎乎的,满面通红的怔愣,他的嘴角弯了弯,觉得这一刻的美好和稍纵即逝,相得益彰得让人遗憾。 “回去吧,”他转过去,这一次他不会再回头了,哪怕他真的很想, ”我会去找你的。” 当士兵的军靴穿过灌木丛,落在草地上,身后传来女孩子的喊声, “我下周一会在这里等你!就在现在这个地方!”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大步向前。 当女孩子用力的呼喊再次传进他的耳朵,他也没有再放慢自己的脚步。 那声“请你一定要来”越来越遥远。 大难不死必有桃花 特训营的教官赫尔曼这几天头快秃了。 南部毒枭卧底身亡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负责和他交接的特训学员还没有消息,然而大概率凶多吉少,毕竟他已经消失太多天了。 上面已经给赫尔曼最后的期限,如果再找不到人,就要根据编号确认身份,然后通知亲属。 赫尔曼知道到了那一步,基本宣告自己的晋升之路结束了,那个被额外排遣任务的年轻人,很明显是某个贵族的后代,而他即将成为贵族的死敌,指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最后期限在三天后。 门外有敲门的声音,赫尔曼烦躁地将那张纸塞进抽屉里,让那人进来。 在看到对方明显出现金色发丝的头顶,还没有等他开口,赫尔曼已经骂了句娘, “10901,”这个年轻人已经讨人嫌到了赫尔曼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来的地步,“你这周的染发剂是被狗吃了吗?” 赫尔曼的粗暴名声在新兵里众所周知,然而这个年轻人却没有被吓住,只是摊了摊手, “军医说我对染发剂严重过敏,要停止使用,”他的目光短暂停留在赫尔曼桌子上的公文,“您不必担心,金色头发的有许多人,并不会显露出来我是谁。” 赫尔曼冷哧了一声。 10901,他没有记错的话,是射击课的常年吊车尾,只怕就算暴露身份了,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小子。 赫尔曼也是平民,所以赫尔曼比谁都知道,一个显赫的姓氏,意味着什么。 他还在思索10907消失的事情,面前的年轻人不知死活地撞他的枪口上, “10907消失很多天了,”他看起来有一些忧虑,“您还没有消息吗?” 赫尔曼忍住了将烟灰缸砸在他脑袋上的冲动,他可不想再出什么状况,变成罪加一等。 “我已经派人再查了,”他粗声粗气的,有抬起头打量对方,“你和他关系很好吗?” 10901没有回答,赫尔曼的眼睛转了转,这个年轻人似乎和大多数人关系都不赖,指不定是哪个在市井里滚爬过的泥猴子,混进了军队里,赫尔曼想到这里,试探性地开口, “他……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家里的情况?” 对方明显没有领会他的意思,赫尔曼烦躁地啧了一声,冲他招了招手,然后压低了声音, “我有感觉,他就是威伦公爵的那个小儿子。” 面前的年轻人明显愣了一下,更让赫尔曼更加确认,他八成也是早就知道了,才会这么殷勤,于是教官那双灰色的小眼睛死死地顶着10901,不错过他面部的任何一块肌肉, “你觉得呢?” 年轻人撇了撇嘴, “哦,可不是,”10901笑了笑,“他看起来挺像。” 他好像想明白了什么,又嬉皮笑脸起来, “那您可得多费心将他找回来。” 这下赫尔曼更加确信了,事已至此,他只能低声骂了句脏话,又挥挥手, “不用你来讲,”他看起来烦透了,又啧了一声,“见鬼了,怎么会暴露呢?” 在年轻人准备行礼离开的时候,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一个矮小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被赫尔曼探过头,劈头盖脸地骂过去, “都他妈的怎么了?来我这开宴会吗?” 那个矮小的士兵喘着气, “是,是10907,”他担心赫尔曼不知道那是谁,“失联的10907,他回来了!” 兰泽尔有点不太适应特训营里突然的殷勤。 一开始他还有点忐忑,觉得自己并没有完美地完成命令,又拖拖拉拉到今天才回到营队里,然而赫尔曼拍着他的肩膀欢迎他回来的时候,兰泽尔觉得那个暴躁的中年男人快要哭出来了, “好小子,”赫尔曼吸了吸鼻子,瞧起来他是真挂念这事似的,“你可真是干得漂亮。” 于是他在一段时间里成了一个小小的英雄,营队里甚至小题大做地找了心理医生,赫尔曼声情并茂地同他解释, “你年纪小,第一次目睹身边人被杀,一定需要时间适应。” 兰泽尔的瞳孔微缩了一下。 赫尔曼更加确认他需要心理干预,和蔼可亲地像门口卖西瓜的大婶, “去吧,别担心特训的事。” 当兰泽尔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上铺的兄弟在翻着一本破画册,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旯捡来的,听见他回来,并没有像别的士兵那样殷勤热烈,只是砸吧砸吧嘴, “吃完饭了吗?今天的烤鸭子可真不错。” 兰泽尔没有回答他。 他坐在床铺上,看起来有点茫然。 下午和心理医生的会面有点出乎他的控制,兰泽尔本意并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心理医生上,只想赶紧追平特训的进度,一再表明自己还好,然而对面那个年轻女人似乎和赫尔曼的关系不错,被教官先生一再拜托,便绝不肯就这样把兰泽尔放走, “可能你现在觉得没有什么,”她扭开手上的钢笔帽,在本子上写上日历和时间,看起来游刃有余, “相信我先生,我见过很多士兵,第一次遇到死亡,他们都会崩溃很久。” 面前的年轻人突然沉默。 过了许久,大难不死的10907艰难开口, “这不是第一次我看到身边的人被杀。” 纵然医生一再表明自己会把今日的所有谈话记录封存,并不会影响特训营的身份保密守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突然提起父母被害的往事,兰泽尔仍旧有一些吃不消。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对一个陌生女人说这些,只是因为他不想浪费时间在心理干预上,就把当年那桩惨事掏出来,兰泽尔觉得这样的自己,轻飘飘地就把父母亲的去世,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他说不清楚,但他觉得羞耻。 上铺的年轻人翻了个身,也许是要下来找本新的破画册,兰泽尔没有在意,过了一会,一只手伸过来,递给他什么东西,兰泽尔抬眼,是一根香烟, “抽根烟吧年轻人,”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讨厌的油腔滑调, “你看起来像被人吊打了十几天似的。” 于是在回到特训营的日子,便被这些事情所充斥,好在心理干预很快结束了,也许是兰泽尔的剖白有了好处,他们终于相信这个年少便见证了父母被杀的年轻人,可以很好地调整自己的状态。 他的腿伤原本就愈合的差不多了,在医护的照顾下好的很快。当集训的日子回到了高压下的跑圈,训练,搏击和模拟战斗,肌肉的疲劳和紧张充实的生活像粗粝轰鸣的列车,某种程度上重新治愈了兰泽尔,推着他继续向前。 只不过赫尔曼对他的态度诡异起来,兰泽尔说不准问题出在那里,这个教官有时候会在远处打量他,灰色的小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少年实在没有精力去思考这些。 当兰泽尔结束了一次水下训练,浑身酸痛的快要炸掉,回到宿舍就只想要躺下时,已经是星期一的下午。 他的室友刚刚洗完澡,擦着自己的半金色,半灰秋秋,半黑色的头发,像个杂毛狗,杂毛狗先生下午刚被赫尔曼骂的狗血淋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赫尔曼对他的轻蔑,可他还是笑嘻嘻的,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明天就是周二了,可以休息半天,”杂毛狗先生居然还有力气原地做了个起跳,看见他经过这一整天折磨的韧带多么地顽强,“你打算做什么?一楼据说有个小派对,还会有酒哦。” 兰泽尔因为疲惫半瘫痪的大脑反应了老半天,才突然坐起来, “今天是周一?” 他恍然转头去看天色,已经是黄昏了。 杂毛狗先生仍旧絮絮叨叨个不停, “日子都不记得了是不是?害,我也是,我现在只记休息日,管他是周几呢……” 希雅也许已经回去了,毕竟她总是会在黄昏时分往家里赶,兰泽尔快步像营地边缘的草地前进,休息日的前夕,营地的看管松弛了许多,几个醉醺醺的酒鬼还和他打了个招呼。 然而天色越来越暗,风雨欲来。 兰泽尔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维斯敦的天气,曾经对他来说暴雨或者是烈日,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训练他意志的一部分,然而现在,他的内心开始挂念另一种柔软的生命,她和他完全不同。 年轻的士兵定了定心,在草地边缘的灌木丛,背后影影绰绰的树林里似乎并没有有。 兰泽尔松了口气,她也许等得不耐烦,已经回家了。 然而等他走近,天边已经是翻滚的乌云,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下来,兰泽尔在灌木丛里,看到几个不属于丛林里的东西。 他捡起来,是肉桂味的星球软糖。 一道惊雷从天边滚过。 地上没有血迹,兰泽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而他急促的呼吸还是泄露了无法平复的心烦意乱,这里是营地的边缘地带,常有人走动,并没有太多的野兽,然而他往里走了两步,看到一个破了的,掉在地上的布袋子,里面是散落的星球软糖,周围的草地里有凌乱的踩踏痕迹。 雨水顺着枝头湿透了他的头发。 兰泽尔迈着军靴快速奔跑起来。 看脚印的痕迹,她应该离开不久,不会去远,也许她回了小木屋,但是会不会迷路?兰泽尔记得她的方向感不是很好。 然而当少年喘着粗气到达木屋时,里面却空无一人。 他喊着希雅的名字去看厨房,里面仍旧没有一个人。兰泽尔转过身,他的心被恐惧和紧张提起来,变成发了涩的颤抖,可是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去那里找他。 直到他隐隐约约地听见不远处有一丝异样的动静,听起来并不像是野兽,然而那一点动静也很快被更大的雨水冲刷掉了。 兰泽尔精准地抓住它的痕迹,向那个方向大步跑过去。 地上的泥水湿滑而黏腻,女孩子每一脚都险些陷进去,她只敢沿着上山人开辟出来的泥地奔跑,因为草地上会有更多的荆棘,树干也容易刮住她的裙子,最重要的,她很害怕自己遇到蛇。 一点点异动都让她心惊肉跳,偏偏瓢泼的大雨干扰着她原本就不敏锐的听觉,希雅感觉到裙子被扯住,瑟瑟发抖地惨叫,以为是野兽或者是蛇,发现只是一个歪歪斜斜的枝干,又捂住嘴,继续往前跑。 她低着头,像要把脸上的雨水摇掉,冷不丁撞上面前的硬物。 绝不会是树干,是……活的东西。 她吓坏了,颤抖着身体一点点抬头,树林的黑暗里只剩下一点点光亮,当她看清楚对方的轮廓,终于支撑不住,哇地哭出声。 少年再也克制不了,一把将她搂紧怀里,她能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是因为奔跑还是忧惧?她不知道。 当她哭哭啼啼地,抬起来,怯怯地看着他,嘴巴张了张,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士兵先生……” 她不知道他刚才嘴角的弧度是不是笑,士兵先生拦腰将她抱起来,于是她成为他怀里瘦小瑟缩的一团,雨水打在身上,似乎也不再是冰冷的了,她缩在他的胸膛,感觉到一点暖意。 他的声音传到她的耳朵里,像雨点声余后的幻觉,在方才的惊恐后,显得很不真实。 他说, “叫我兰茨。” 她抬起头,傻乎乎地重复他, “南茨……?”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 六年前的雨夜成了很多事情的分割点,比如他们在小木屋里独处的夜晚,比如兰泽尔因为被人报告彻夜不归而被惩罚去边界草地当哨兵,又比如他因此而和希雅有了一段短暂的甜蜜时光。 好像也是从那个时候起,荣誉与骄傲和另外一些东西重新组成了他这个人,有了牵挂,也有了柔软,有了妥协,也有了退路。 现在,记忆里雨夜那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子已经长大了,兰泽尔眨了眨眼睛,将军赤裸的胸膛依靠在浴缸的毛巾上,温热的水流滑过他的背脊,殿下柔软的手指顺着水流一点点按压着。这样的惬意简直有点精致的过分,并不是习惯了快速解决自我清洁的将军所熟悉的。 恐怕这样来自殿下的服务,没有谁会熟悉。 白色的泡沫盈满青年的黑色头发,希雅的手指在他的发间揉搓,纵然心里有无尽的困惑忐忑, 兰泽尔还是屈服于被她抚弄的快乐,忍住了没有发出舒服的呼噜声,有些惬意地叹了口气。 然而总还是要清醒一点。他的思绪从过去的日子里拉回来,重新回到现实的难题。如果是从前的希雅,看到他故意和别的姑娘亲近,也许会闹脾气,或者好一段时间不理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回房间便勒令他将衣服一件件脱掉,然后亲自去浴室放热水。 那会他踏进浴室,站在她的身后,当希雅转过身,青年已经在解自己领口的的扣子,他看起来有一点犹豫,一边用眼睛打量她,大约是因为仍旧弄不明白希雅的心情好坏,殿下没有给他纠结的时间,干脆上前去,弯下身子,顺着他剩下的没做完的事情,伸手帮他解开扣子。 当她的鼻息蹭过他的腹肌,兰泽尔的喉头滚了一下。 于是现在殿下仍旧穿着那件藏青色的骑装,衣装整齐地坐在他面前,兰泽尔趴在浴缸边缘,眯起眼睛享受她的手指在发间穿梭,余光偷偷打量她看不清喜怒的神色,说不明白这算是奖励还是惩罚。 如果是惩罚,也未免太优厚了一些。 如果是奖励,他可真没有做什么好事。 他有些忐忑地揣摩殿下的神色,然而很快,花洒从他的头上浇过,温水顺着泡沫淌下来,将军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她清理地十分仔细,包括他的耳廓,也耐心地用手指刮弄,这样少有的温情,让将军有一点得寸进尺,当殿下纤细的手指再一次滑过他的耳垂,细小的火花混着皮肤间的微弱电流,湿漉漉头发的将军被小心翼翼的渴望驱使,探了探脑袋,不顾他发上的水滴溅到了希雅的裙摆上, “殿下,”他声音哑的要命,眼有隐隐约约的火光,“我想和你一起洗。” 希雅迟疑了一下,将军已经伸手拉过她的腰肢,在她一声迟钝的惊呼里,希雅已经浑身湿漉漉地坐在浴缸里。 始作俑者讨好地舔她的下巴,一边飞快地解着她的裙子, “您喜欢什么味道的沐浴剂?梨子味的?” 他的亲吻热切而讨好, “还是桃子味的?你总爱用那种。“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微动,似乎有些气恼他的胡闹,并没有回答他,可也没有动什么大怒,甚至默许了他乱动的手。厚实的衣裙被快速解开,湿哒哒着浸了一层水,被随手仍在外面,青年结实的手臂带着水珠,不得不说吸引了她的目光。 束腰和胸衣也被他扔出去,希雅才回过了神,兰泽尔的舌头滑过她的锁骨,又微起了身子,察觉她落在他胸肌的目光,声音带了笑, “你在看什么?” 果然她的耳朵有一点红。 他要去亲她的唇,被她回了神地推开,希雅仍旧固执地,倒了沐浴剂在他的身上,声音也带了执拗, “你还没有洗干净。” 兰泽尔低头看她在自己胸前忙活,好像把清理他当做顶重要的一件事,青年斜倚在浴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只好暂时放弃了自己的求欢。 殿下没有扔掉他,也没有赶他走。 青年扬了扬嘴角,剩下的,管他呢? 他觉得自己捡了个大便宜。 她连他的腿间都没有放过,性器在女子柔软的手里跳动,泡沫一点点在上面打磨,兰泽尔将这当做一种调情,毕竟希雅之前没少干这种坏事,于是他低下头,配合地吮她的耳朵,心里有一根羽毛轻轻刮动。 然而希雅却躲开了。 将军无奈地啧了一声。 他不明白希雅为什么突然爱上了这份浴室工作,唯一的联想是他今天摸了索菲的头发,兰泽尔狐疑地望了望大力用揉搓他胳膊的希雅。 她该不会因此就觉得他不干净了? 兰泽尔为这个联想打了个寒颤。 当然也有这个先例,那得是很久之前的音兰教,而且也是针对女子,女子如果在婚后和外面的男子打情骂俏,会被丈夫认为不洁,而进行惩罚。 想到这里,将军第一次感到宗教和文化的差异带来的危机感,于是他慌不择路地握住希雅的手腕,看起来紧张极了, “我不是故意要摸她的头发的。” 殿下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 那一秒钟的对视让兰泽尔确认了现在诡异的状况,都是因为他方才在射箭馆鬼迷心窍伸出的那只手。 而此刻不合常理的,执着于清理他的希雅,也多半验证了不会好过的后果。 她歪了歪头,好像觉得很好笑, “那你是不小心摸到她的头发,还揉了揉?” 她把“不小心”说的很慢,好像那是个多罕见的副词,将军咽了咽口水,他确实是故意让希雅看见,甚至想好了要如何逗弄她,问她是不是很在意。 现在她肉眼可见地非常在意,但兰泽尔觉得自己可能离浸猪笼不远了。 当漫长而煎熬的清洁终于结束,希雅用白色的毛巾一点点擦干净他的头发,坐在床榻前的兰泽尔像一只愁眉苦脸的大狗,门外又侍女敲门的声音,兰泽尔的耳朵竖起来,看到希雅走过去,拿过来什么东西。 她在他面前打开丝绒的盒子,里面是一套项圈。 柔软的皮革陪着锃亮的金属装饰,在维斯敦的贵族圈子里,并不少见,兰泽尔之前也听说过他们种种匪夷所思的癖好,现在希雅拿起那条皮革,在他的脖子那里比划了一下。 他的喉头快速滚动。 戴上这样的东西,一贯骄傲的年轻人本能地抗拒。 但是,如果希雅喜欢呢? 兰泽尔有些挣扎地看着她手里的项圈,毕竟希雅总是很喜欢同他亲近,也许她很想试一试,而且她从前确实是一个好奇心很强的姑娘。 而他又总是拒绝不了她。 在将军内心兀自的挣扎里,项圈的纽扣已经在他的脖子间收紧。 从前青涩羞怯的女孩子成长的过于迅速,常常让他因为追赶不上她的改变而感到不安,现在她蹲在他的面前,丝绸的浴衣下面露出隐约的乳。 兰泽尔的眼睛里一片茫然。 希雅抬起头,她看起来认真极了,好像不是再对一个情人,甚至一个男人,而是对一个契约者, “之前没有和你说清楚,但是今天,我想和你确认。” 她的手指落在项圈上,嵌入皮革和他皮肤间的距离,骤然缩紧的项圈让兰泽尔有些呼吸不畅。 他轻轻皱起眉,无措而紧张,希雅的眼睛里没有恐吓,没有威胁,也没有他以为的醋意或者撒娇,她看起来就像宣告一件她已经习惯的法则,将他就此纳进了兰泽尔不熟悉的,但属于希雅·克洛斯的地界, “你是我的。” 她说。 像宣告她的所有物,像她的一顶新的王冠,她考量每一个细节,她的指纹烙印在上面,她名字的简写永远伴随着她的新玩具。 兰泽尔的眉梢跳了跳。 过了许久,他意识到殿下在等他的回答。 他的喉咙很涩,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喝水的缘故,将军的嘴角抿了抿,他的眼睛里有一层看不清的情绪, “那么,”兰泽尔对上她的眼睛,期待在里面找出点什么,他看起来困惑而不安,连声音都带了颤,“你也是我的吗?” 她没有回答他。 现在他不敢要她的回答了。 将军低下头,含住她的嘴唇,像从前那样煽情缠绵地挑逗,殿下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子,皮质的项圈和她的手镯短暂地碰撞了一下,又分开了。 他托起她的臀,下腹的火热抵住她的柔软,骤然升起的温度和逐渐昏暗的灯光,这个夜晚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 兰泽尔告诉自己。 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过生日就要许愿哦 十七岁的希雅总是会在日落前夕蜷在他的怀里,一边嘟着嘴一边抱怨, “明明什么都做过了,晚上睡觉总还是一个人。” 她总是很介怀晚上一个人入睡,于是兰泽尔未来有了一件艰巨的责任,两个人便傻乎乎地在那里数集训结束的日子,等那个履行责任的日子到来。他这样把集训和荣誉统统抛之脑后,好像当初那个立誓在特训营里出人头地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倒也不是兰泽尔沉湎美色,在被罚往草地做哨兵的前一天晚上,他在赫尔曼的办公室门口清清楚楚地听到, “被那个泥腿子给糊弄了,我还真以为他是威伦公爵的儿子。” 下一个声音十分熟悉,是他在心理干预里听到过的声音,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他说父母已经死了,我也以为是呢。” 于是一切都有了答案,传闻中跨域了贵族和阶级,强者为王的特训营,原来也从来没有什么不同,兰泽尔在心理医生娇滴滴的声线中悄声离开,在那一刻,他突然觉得颓唐。 有的时候梦想没有什么问题,但当通往梦想道路本身出了问题,很多事情注定是徒劳的。 他突然庆幸自己被罚去做一个形单影只的哨兵。 不过过了这么多年,许多事情都有了变化,比如他最终还是有了不错的军功,成为帝国第一个平民将军,又比如现在,希雅不再是一个人入睡了。 她总是像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动物,因为不会水,便紧紧依偎着唯一的浮木,将头发陷进去,傻气又让人怜爱,纵然她睁开眼睛之后,多半会发一会起床气,但熟睡的希雅,总是可爱的,连她蹭进兰泽尔胸膛的依恋,都让人想把最好的东西捧给她。 将军的手指穿过她金色的头发,殿下皱了皱眉,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于是他伸出手臂,像她搂住他脖子那样,亲密无间地揽住她的腰,在偌大的床上,便成了两个紧紧依靠的小浣熊,相依为命一般,互相取暖。 他的鼻息陷进她的发香,然后深深地吐了口气。 不得不说,有的时候幸福美好得像偷来的。 殿下最近有些贪懒,不比将军严苛的作息习惯,从前希雅的睡眠总是很不安稳,现在得益于每天充分的运动,她可以享受一点睡梦沉沉带来的安心感,兰泽尔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时间被她依偎着,而不是时刻为下一场坏脾气做着准备。 虽然坏脾气的殿下也很可爱,兰泽尔抚了抚她光裸的腰肢,也还是更喜欢她黏人的样子。 像从前那样。 窗外的鸟鸣好像吵醒了她,希雅的小腿蹭过将军的,然而皱着眉头从他的怀里翻了个身,微微睁开眼睛怔了一会,又转回去,伸手摸他脖颈的皮质项圈。 瞧起来今天不会有起床气了。 将军挑了挑眉毛。 也瞧起来她很喜欢这个项圈。 希雅便这样眯着眼睛,摩挲着上面的皮革和纹路,又过了许久,带着沙哑惺忪的睡意, “我的生日要到了。” 上一次因为没有好好准备生日礼物而引发的风波好像还近在眼前,吃一堑长了许多智的将军很快接过了她的话, “我准备好礼物了,”像怕她不相信,又道,“也联系了郊外的芒果庄园,我们去摘芒果呢?这回只会有我们两个。” 她却笑了笑,不是从前嘲讽的样子,也没有挑剔或者刁蛮,反而有些无奈,希雅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低下了眸子, “会有皇宫的宴会的,将军,”她凑过去,想起来什么,看起来有点促狭, “而且求你了,别再送我肉桂味的星球软糖了。” 希雅手指和他耳垂接触的一小块皮肤陡然烧了起来。 然而在希雅生日的前一周,兰泽尔却被陛下外派到了南部星球,知道了这个消息的公主固然失望,但也没有说什么。 反倒是兰泽尔觉得愧疚又不安,在殿下的卧室里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推掉外派, “也许我可以和陛下商量一下……” 殿下随手把皮质的项圈扔进柜子里,为了不让兰泽尔在军队里受人非议,大多数时间项圈成了他们之间私下的游戏,心照不宣地不带出这个庄园。 像一种不宣之于口的尊重和体贴。 “他才不会搭理你呢,”希雅坐回躺椅,打开一旁的信笺,她最近忙极了,生日期间总有许多事情要处理,西葡的,维斯敦的,当殿下的目光落到第二行字的时候,她的思绪已经基本上飘远,只漫不经心地对兰泽尔道, “如果你路过产火腿的村庄,给我带一些回来,那里的火腿最地道。” 她自己嘴上说着并不会介怀,到了生日的那一天,阿比尔却能感受到殿下的闷闷不乐。朗索克将宴会安排在皇宫别苑,盛大而热烈,仿佛要昭告全世界他如何厚待这位西葡公主,殿下终于如愿以偿地戴上新到的红宝石王冠,原本便精致深刻的西葡五官更加让人移不开眼。 她这样懒洋洋的,半分笑意都没有,倒也是维斯敦的贵族们所习惯的,上一回她在斐迪南的宴会上难得的亲厚热情,将几个贵族太太们吓了一跳,以为是有什么新的风向让她们错过了。 现在她又开始了敷衍了事地行礼,然后坐在陛下一旁的位置心不在焉地听歌剧,让人终于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感,一场威伦家族的风波以后,一切回到从前的平静。 皇后只在开席的时候出现了一会,便抱恙离开了,算是给足了殿下的面子。于是享受这场演出的,便只剩下朗索克和希雅,以及一群各怀心思的贵族。 乐队是从西葡请来的,热烈奔放,和维斯敦的传统音乐完全不同,歌剧的背景也投其所好地设置在西葡,希雅听了一会,便托起了腮,兴致缺缺的样子,让领唱的女演员很有些紧张地去扫了她几眼,又去看陛下的神色。 朗索克却很有兴味,今日的剧目是他选好的,热热闹闹大悲大喜的爱情故事,多半是女孩子喜欢的,纵然被讨好的那一个没有什么兴致,他也还是侧过身子,目光扫过她的王冠,选了一个平日里她喜欢的话题, “我以为你会带那顶紫翠玉王冠呢。” 他说的是上一回希雅因为喜欢皇后的王冠,陛下便送来了打好的红金冠座,和几块上好的紫翠玉,以往希雅总会乐意为王冠的事絮絮叨叨个不停,好像天底下能让她稍微热切一些的,便只有这一个话题,然而今天她瞧起来烦闷极了,是摇了摇头, “和我的裙子并不匹配。” 她没有说下去的意愿,朗索克便不知道如何继续这个话题,当舞台上的男演员吻上女演员的额头,希雅皱了皱眉头。 这故事禁忌而跨越伦理,男主角比女主角长了十几岁,爱的隐忍又难堪,希雅在这一刻突然很希望兰泽尔在,这样她偷偷捏一捏他的手心,或者踩一踩他的脚,也比在这里看不伦不类的西葡演出要好的多。 乐队是西葡请来的,剧作却是维斯敦的名家写的,那名家八成没去过西葡,更不要说懂西葡语,于是整场演出像被意淫出来的异国情调,不伦不类,高傲的维斯敦贵族不喜欢,希雅也不见得喜欢。 不过年年都是如此,连不喜欢和没兴趣都没有什么大的波动。可她今年好像格外的不耐烦,在第二场落幕的时候,希雅便借口补妆,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走出别苑的小小剧场,空气便清新了许多,也许是因为没有那些贵族在,又或者是蹩脚的西葡演出。 殿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腰,往喷泉池走过去。 别苑确然是个好地方,传闻朗索克原先是想将这里送给希雅做庄园,被皇后拦下了,最后仍旧作为王室的私家园林。在维斯敦这样气候不讨喜的地方,喷泉池边会开满粉或者紫色的绣球,确然是一种奢侈。 希雅坐的十分优雅,和她方才在宴会厅里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当她的目光扫过视线所及的地方,确定了没有任何人在,殿下便偷偷的,将那只亮晶晶的鞋子脱下来,踢到一边去,在喷泉池边,毫不在意地晃了晃自己光裸的脚。 单纯为了得体去束缚自己的身体,总会让人觉得有些不值当,希雅偏了头,阳光撒在喷泉池上的水花,变成一派晶莹,维斯敦过分羞赧的太阳在这里倒是相得益彰,并没有因为太多的光源,而让喷泉池刺眼得让人无法欣赏全貌。 她伸出手,摸了摸池子里的水,很凉。 于是她连呼吸都轻盈起来,好像在这个城市,一个人呆着总是要好过于同许多人在一起,殿下光裸的脚趾落在地面上,微凉的,像她小时候跑过的石子路。 她又要伸手去摸喷泉池里的一小块鹅卵石,一团亮晶晶的东西却从远处抛掷进池水里,溅起一小片水花,吓了她一跳。 希雅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清澈的池底躺着一枚金币。 在她的身后,陛下背着手,看起来心情很不错, “这是个许愿池,你有试过许愿吗?” Play中的play 她应当站起来向他行礼,然而被吓了一跳的殿下脚趾落在鞋面上,没有找好着力点,鞋子歪歪斜斜地倒在了那里,朗索克的目光滑过她因为羞恼而咬起的嘴唇,面上的笑意深了一些。 想要看到这样的希雅,总需要一点机缘。 现在陛下很庆幸自己没有继续坐在那里看歌剧。他蹲下身子,手指落在少女光裸的脚背,被他触碰到一小块皮肤,让殿下猛地瑟缩了一下,想要后退,朗索克却紧紧握住了她的脚踝。 男子手心的温度让她不适极了,想要抽身离开,然而陛下却不顾她的拒绝,扶起倒在地上的鞋子,将她的脚放进去。 为了看起来晶莹剔透,鞋子的质地很硬,连陛下自己都想起来传说中的童话故事,他抬起脸,笑起来,像嘲笑她的困窘, “一直穿着,很不舒服是不是?” 希雅没有回答他,也不顾仪态,弯下身子去捡另一只鞋子,动作堪称粗鲁地自己穿上。 她的头发散落在陛下的鼻息,朗索克的面色变了变。 现在她终于可以站起来,却刚起来一点身子,又朗索克按下去。陛下的手没有在她的肩膀停留很久,但是那一点点触觉都让希雅烦躁极了,朗索克坐到她身边,回过头看喷泉池里的那一枚金币,又开口问她, “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说出来就不会灵了,除非面前坐的是维斯敦的陛下,那大概实现愿望的效率还会更高一些。希雅偏过了头,去看远方的一丛花树,并没有什么情绪, “您已经送我许多礼物了。” 从月初开始流水般的小玩意便进入希雅的庄园,陛下简直殷勤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连负责派送礼物的侍官欧莱也开始偷懒,前脚得了陛下命令,便缓一缓,说不准又有什么东西要送过去,可以省一次脚力。 可是朗索克仍旧觉得不够,就像他精心筹备的歌剧并不得希雅欢心一样,一个坏脾气的漂亮姑娘再有一些挑剔的喜好,好像更让人难以割舍,朗索克十分认同这样的道理。 当然,她并不是什么普通的漂亮姑娘。 这也没有什么不妥,陛下的母亲,上一任皇帝的第二任妻子,便是皇帝最小的表妹,这样相比下来,希雅和他的血亲,已经远了许多。 唯一不妥的便是差了个辈分,可他和希雅的年龄,实在也不过间隔10岁罢了,朗索克仍旧相信自己魅力依旧,更何况他如今是帝国最有权势的男人,连上一任皇帝,也很难像他这样,同掌政治和宗教的大权,陛下觉得自己有资格追求自己想要的。 比如现在,平日里总是见不到人影的少女就坐在他身边,朗索克甚至能听见她脚踝的铃铛在风的飘摇里叮铃作响,这一刻的美妙让他终于从永不停息的内斗和没日没夜的政务脱身,变回一个在殿下身边,竭力掩饰自己手足无措的男人。 当然如果她的表情不这么煎熬的话,也许会更好一些。 他觉得有必要展露一下自己的诚意。 “你想要新的王冠?还是城北的皇家绸缎,上次你好像提到过……”他自以为自己很理解这个热爱一切亮晶晶东西的小姑娘,她只是没有安全感,才会这么执着那些华丽漂亮的东西,那么只要不过分,陛下都愿意给她。 希雅回过头,她的目光和朗索克短暂对视了几秒,便偏了去,殿下揉了揉自己的裙摆,不报任何期待的, “我想回西葡。” 陛下没有回答她。 过了许久,意料之中的,朗索克呼了口气,千篇一律的说辞让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音兰教的极端势力不会放过你的,我知道你想家。” 希雅灰暗的眼睛有一瞬间刺痛了他,让他不想她这么失望下去, “但我从前说过,你的家里现在住满了维斯敦的敌人,再给我一点时间。” 他侧过身子,信誓旦旦的样子,将自己说得仿佛是保护她的英雄, “等我赶走那些敌人,就让你回家。” 他是要打破音兰教的壁垒,将整个西葡都新教化,到了那个时候,希雅也许会是有一个很好的人选,她有正统的王室血统,也改信了新教,怎么思量都是个不错的傀儡,可以继续安抚西葡的百姓。 殿下不得不承认,比起她父亲,朗索克更适合在他现在这个位子上。 她抬起头,去看天上的飞雁,兀自思索了一会,然后晃了晃腿,笑得有些嘲讽, “那把南部军队的统领权交给欧雁将军呢?”她没有错过朗索克脸色陡然的难堪,希雅有一种得逞的快乐,“您的贵族将军们可没少欺负他。” 做一个平民将军,那么他所有的权力和地位,便都得靠自己一刀一枪地攥进手里,这是陛下对他的期待,也是陛下对他的要求。 然而朗索克不觉得兰泽尔有把全部的身心放在军队里。 又或者,陛下并不是他唯一忠诚的对象。 “这不是你该插手的事情,”他的声音生硬而冷淡,怒气险些就要遮掩不住,毕竟坏脾气是王室最顽强的基因,谁也幸免不了。 然而一连两次回绝她的要求,朗索克大概猜得到希雅的不快,觉得他不过是个给些金银绸缎的小气鬼,并不愿意为她的势力争取一点利益。陛下吸了口气,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力恢复脸上的柔和,毕竟他总是很不想希雅把他当做一个霸道暴虐的皇帝。 哪怕整个帝国不少人都这么认为。 于是陛下甚至努力带了一点笑,让自己听起来柔软一些,没有那么决绝,“但这是个好建议,我会考虑。”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希雅顺理成章地站起来,她笑得灿烂极了,好像这是一种承诺,“那真是多谢您。”她嘴角没有一点点讽刺,但朗索克总觉得她的笑脸十分刺眼, “现在我要回去欣赏歌剧了,”殿下的王冠在阳光下反射出一小弧光亮,她看上去一分钟的剧情都不想错过, “真希望我在外面呆这么久,回去还能看得懂。” 别苑远离皇宫, 因此在傍晚例行公事的晚宴,希雅照旧提前离席,前往为她安排的房间,准备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一大早便赶回庄园。 没有人拦着不让她喝酒,她反而没有什么兴致了,客厅摆好的金酒也没有看一眼,只是一个人在阳台吹风,然后吩咐侍女去放热水。 这是栋老宅子,今年重新翻修过,殿下靠着阳台的栏杆,风从外面沙沙作响的树叶吹拂到她的脸上,黄昏的日光让整个别苑静谧而神幽,或许是因为她的房间被安排到了单独的院落。 隔壁似乎也住进了人,希雅并不清楚这个宅院的构造,因此她也不知道,此刻她所在的房间,是上一任皇帝最有名的情妇过去的住所。 从入住的房门看完全看不出任何不同,事实上,四面的墙壁通透而薄,那是老皇帝的趣味,当她的情妇在为侍官的某个笑话而发出银铃般笑声的时候,老皇帝便在隔壁,和一群面色尴尬的群臣讨论公务。 这样诡异的乐趣在他娶到第二任皇后时有所收敛。 不过现在他的儿子继承了这样的乐趣。 朗索克的手指抚摸上墙壁,他可以清楚地听到浴室的水声。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在几声女子的低语后,空气里似乎是裙摆落地的声音,让他的心陡然颤抖。 他好像可以闻到浴室的玫瑰浴剂,那也是他挑选的。 她的衣裙也许落到了地上,她的衬裙也许被解开随手扔到一边。 侍女很快被遣离,于是整个房间,便只剩下希雅,和一墙之隔的男人。 少女的水探入浴缸的水,水纹波动的声音,透过薄薄的墙壁,传到另一端,殿下的身体也许不断没入水中,上面有漂浮的泡沫,随着一声微弱的,舒适的轻叹,朗索克的头皮猛然收紧。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兴奋,却连呼吸都需要克制,因为陛下稍微大一点的动静,都有可能透到墙壁另一端,从而让一切败露。 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水声,她兴许在用泡沫抚过自己的锁骨,或者花一般的蓓蕾,她会否会在上面偷偷打几个圈?粉色的蓓蕾在白色泡沫下该有多么的可爱,朗索克的下身已然悄然挺立,这些幻想都让他难以自持。 毕竟他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 然而在陛下陷入癫狂幻想的同时,隔壁却传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异动。 像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又像是一扇猛然被推开的门,接下来传来一声希雅短促的尖叫,但很快消失了,朗索克面色微变,一切似乎又是平静的。 是刺客?还是掉落的衣服? 如果这个时候去查探,无疑暴露了他自己,陛下握紧了拳头,绷紧神经捕捉另一端的动静。 殿下原本在浴缸里闭目养神,享受水汽带来的放松和惬意,却有什么东西推开了浴室的窗户轻巧地跳了进来,在希雅打开浴帘查看之前,一只大手敏捷地捂住了她的眼睛,然后猛地掀开了浴帘。 冷风从窗户外灌了进来,似乎昭示了对方的来历,希雅下意识地剧烈挣扎,另一只手却被握住,被带引着抚摸那个人的脖颈,上面熟悉的皮革和纹路,暗示着他的身份,让殿下突然冷静下来,甚至脸上多了一些笑意。 那个人就这样在她的身后,慢条斯理地带着她抚摸自己颈上的皮质项圈,等到她终于冷静下来,不再乱动或者尖叫,他才收回了手,从口袋里找到一只手帕,不慌不忙地覆盖在殿下的眼睛上。 这样的小游戏自然最讨她的欢心。 然而即使知道他有意不让她看见,希雅还是下意识地低低唤了一声, “兰茨?”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朗索克,青筋刹那间在他的额头爆开。 希雅伸出手要去摸他的脸庞,男子躲开了,低下头,亲她的耳朵,是和往日不同的声线, “殿下这么想念你的情人?” 她被这陌生的声线吓得怔住了,手指下意识地顺着他的喉结,试探又不确定,一点点细致地向下摩挲,甚至探入了他的领口,去摸里面的胸肌。 一寸一寸,好像在和记忆里的细节做着比对。 他没有制止她,只是张开嘴,咬了咬他的耳垂,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侵占, “我说不定比他更能满足你。” 对方拒绝了你的视频邀请 陌生的声线和语气,都让她整个人不安极了,哪怕这种隐含着不确定和危险性的撩拨,一开始让她期待而渴盼,现在却开始慢慢退缩。殿下的手在男子胸前摩挲了许久,在熟悉与陌生之间徘徊,如何也找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在黑暗里犹豫了一下,还是皱了眉头,将手收回来,要摘下眼前的手帕。 为了一时刺激冒太大的刺激,总不是明智的。 然而手腕却被握住,男子低下头,好像知道她的怀疑,用更陌生粗暴的方式吻住她,舌头强硬地探进去,逼着她纠缠。 他的手指在她后颈摩挲,皮肤间的水分让他们之间的接触滑腻而潮湿,他好像很擅长怎么用一两个动作便挑起她的兴致。 他也许很熟悉她的身体。 又或者他很擅长调情。 殿下压抑的轻喘被他吞进唇里,对来者的怀疑和不确认,让希雅很难像平日里同兰泽尔交欢时那样放纵和肆无忌惮,她瞧起来紧张极了,肩头的皮肤起了细细的一层绒毛,青年轻轻咬了咬她的嘴唇,便让她皱了眉头,躲闪着颤抖了一下。 她听见一声闷笑。 希雅的耳垂从来都没有这么红过。 柔软的,蛇一般的舌头滑过她的耳廓,青年的手揉过她的丰盈,她最近长了一些肉了,连带着胸前也丰满了不少,好像身后的那个人也对此很满意,男子的手指在水里搅起一些涟漪,手掌和乳尖的揉捻让殿下偷偷咬起了嘴唇,把细碎的呻吟强撑着咽下去。 心跳得有些过快了,快速流动的血液和每一个毛孔的紧张都让她很难找回理智和冷静。希雅很想要一个确认,对方是不是兰泽尔,只是被他带引着,触摸一个项圈,并不能让她有足够的安全感,帮她恢复到从前对交欢的热情里。 在她最喜欢的游戏里,自己不再是主导者,原来这样让人恐慌,红着脸的少女没有注意到一根手指悄悄抚上了她的嘴唇,趁着她天人交战地迷惘时,探入她的口里。 冰凉的,仿佛在夜色里浸过的指尖,和她舌头接触的瞬间,殿下发出一声没来得及藏住的娇啼。 那不是她惯常发出的声音,羞怯而压抑,细细小小的少女声线,好像戳中了青年的某一点,揉捏她乳肉的手掌变得粗暴起来,她的舌头抗拒地抵着口中的那根手指,然而对方却肆无忌惮的,反而顺着她的抗拒挑动,男子的声音在她耳际不怀好意, “你的耳朵快把我烫化了,”他好像故意用这种词来逗她,青年亲了亲她的耳垂,带了笑,“舌头也是。” 他的手掌渐渐地在她的小腹游移,泡沫下的修长五指游刃有余地让人怀疑他是否常常做这样的事情,在他更加放肆之前,仍旧是陌生的,慢条斯理的声线, “殿下该不会要合上双腿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微张的唇,和满面的绯红,青年在她犹豫挣扎的喘息里,厚颜无耻地利用了她的自尊心,手指渐渐落到微开的两腿间,微微瑟缩的秘地。 他叹了口气。 殿下的肩头被吮住,滑腻的舌头在上面打了个转, “别害怕,”他的手指分开了瑟缩的两瓣,细细地揉弄它,“只是帮你好好清理。” 青年在她带了哭腔的喘息里咬了咬她浑圆的肩头,被他亲吻的身子紧张地止不住颤抖,让他很难不心软, “殿下最讨厌脏东西了,”他善解人意极了,一只手指在微开的蜜口前摩挲,“所以要好好洗干净。” 于是这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清理,一切撩拨与挑逗都有了顺理成章的来由,黑暗让触碰变成更加激烈的敏感,殿下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到了最后已经忘记去确认身后人的身份,在他手指的爱抚下红着脸呻吟起来。 浴室里只剩下水声,和她一声声带了喘息的娇吟。 可是他好像连给她快乐都吝啬而蔫坏,到了她带了哭腔的那一点,又收回去,非要游移在让她失控的一条线上,被她渴求更多地迎合,又偏偏避开,让她被欲望一点点蚕食掉理智,不再躲闪他有些粗暴的吮吻。 当少女被抱坐在怀里,细细地被他用毛巾擦干净身上的水分,男子好像将这当做最重要的一步,手指隔着粗糙的毛巾在在她挺立起来的乳尖打转,她还在欲望的火热里煎熬着,方才轻描淡写的爱抚并没有给她足够的纾解,现在殿下陷在失去视觉的泥沼里,每一寸抚弄都让她敏感极了,只好偷偷向爱欲投了降,勾了他的脖子细细喘息,渴望多一点的爱抚和快乐。 可是她还是做不到像平日里和兰泽尔那样,自然而然地去吮他的喉结,说一些放荡的情话,从而勾引对方激烈地交欢。她便这样像个被他玩弄的娃娃,一面沉沦,一面又有一点说不清楚的矜持心,只是随着他的抚弄轻喘,好像便有点不得已的体面在。 可是矜持也未免太可笑了,只是一方粗糙的毛巾,一点点顺着她的乳肉下滑,便让她微张了嘴,不满地发出一声鼻音,于是青年很体贴的,亲了亲她的唇, “弄痛你了?” 这一声试探倒很像兰泽尔平日的风格,毕竟他总是要确认会不会惹怒希雅,然而在殿下的心好不容易安稳了一点点,毛巾被随手扔在地上,青年的手掌探入她还带着水汽的两腿之间,殿下的耳边传来他仍旧带了邪气的声音, “还是你更喜欢这样?” 他的手心缓慢地,滑过殿下的秘地,来来回回不过几下,方才被挑逗到一半的花心很快分泌出更多的露水,滑腻的汁水在一次次抚弄下渐渐盈满了他的手心,殿下剧烈的喘息荡在他的胸前,黑暗如潮水的欢愉里,她不自觉扬起白皙的脖颈。 松松散散的浴袍聊胜于无地被他披在希雅的身上,然而挺翘的乳和光洁的身子,都在他的怀里。 青年低下头,吮上一只挺翘的乳尖。 粗糙的舌苔一次次挑逗着原本就兴奋挺立的地方,殿下能感觉他火热的地方已经勃发地抵着自己,朦胧里她伸出手,想要确认那里的形状。 希雅的手指不过隔着他的衣服细细地勾勒了两下,青年的呼吸陡然变重,下一秒殿下被他抱起来,然后在浴室的墙前把她放下,青年的手掌仍旧大力揉弄着浸着花液的蜜穴,少女靠着浴室冰凉的瓷砖忍不住轻轻发抖,她能听见对方快速解开扣带的声音。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似乎显而易见。 在他欺上去的同一刻,殿下突然挣扎起来,又被有些粗暴地抵回去,青年地手指更加卖力地在她身下挑逗,似乎不满她的推拒,在她发出水一般柔媚的莺啼的同时,殿下听见一声不耐烦的粗喘, “为什么不要?” 她没有回答他,可是他自己找到了答案,殿下的一只腿被分开,隐约感觉到身前的人蹲下来,下一秒来自另一个男人的气息,贴上了她最敏感的地方。 安静的浴室,披着白色浴袍的少女被蒙上了双眼,双面通红地轻轻发抖,在她的身前,黑色军装的男子扶着她的大腿,一只手揉着她丰盈的乳,唇舌卖力地吮着少女不断滚出蜜液的穴口。 希雅最敏感的地方被舌尖打着转地吮弄,少女微仰起头,手指落在他的头发上,在他一次粗暴的舔吮下,妥协般地,发出一声漫长的,欢愉地喘息。 情欲弥漫在水汽氤氲的浴室。 以及墙壁的另一端。 康康脸 过分漫长的前戏让人忘却了抵抗和理智,从而陷入本能的,对甜美的贪婪与追逐里,而始作俑者的那一个,也敏锐地察觉了她早已经软弱下来的防备心,在她一声短促的鼻音里,停下了动作。 她瞧起来可怜极了,如果这个时候摘下手帕,多半能看见一双水盈盈的眼睛,褪去了自傲和倔强,变成原本的样子,贪欢而可爱,青年站起来,重新贴近了她的身子。 他的耐心未免好的过分,炙热的硬挺多少彰显了他出色的自控能力,性器的冠头在已经一派泥泞的湿润前蹭弄,殿下咬了咬嘴唇,她瞧起来还有最后一点未尽的挣扎,又在快乐的诱印下说不出拒绝,最后变成一句结结巴巴,带了奶音的控诉, “坏,坏人……” 他却好像很享受这个称呼,轻轻笑了一下,大发善心地没有嘲笑她。殿下的情人这几日不在身边,她的身子比平日里敏感许多,皮肤不经意的蹭弄都让她忍不住渴求更多的填满。 硬挺不过探进去一点,媚肉便颤抖着缠上去,让青年颇受不住地低哼了一声,又在她耳边恢复了方才的做派, “这么想要?”他的笑声残忍又冷淡,像刻意粉碎掉殿下心里一点自我安慰的期待,不顾她红着脸艰难的呼吸,又向前挺了挺,声音带了快意的沙哑, “是这两天没有被喂饱,还是一直都没有被喂饱?” 少女微扬了下巴,她大概很想透过那只手帕看清楚他的样子,为了防止殿下挨不住地将手帕扯掉,青年干脆扣了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束缚在她的头顶。 他的侵犯像他说话那样,慢条斯理,又没有温度,除了性器的炙热以外,再没有别的情绪,让希雅的手心渐渐有些发冷。 几次缓慢地挺弄似乎让他食髓知味,男子慢慢地粗暴起来,强制地,毫无怜惜地进犯,吮在她肩头的唇舌接近噬咬,好像将她当做一个难得美味的糕点,毫不顾忌地吞吃入腹。 希雅呼痛的叫停也没有任何回应,一开始被项圈建立的信任感几乎消尽了,怀疑在她的心里越来越重。 如果他真的不是兰泽尔? 如果他是个陌生人? 如果她再一次,弄错了交欢的对象? 他的冷酷并不像纯属为了游戏的伪装,青年扣住希雅的下巴,他的征服欲也没有演戏的成分,男人的气息蛮横地闯入她的口腔,希雅抗拒地呜咽被他无视掉,皮肤间的蹭弄摩挲也只是为了他自己的快活,好像她只是个泄欲的娃娃,换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肉体的欢愉渐渐被一种羞耻盖过,方才的每一个痕迹,每一个暗示,在与兰泽尔截然不同的声线,毫无温情的做派,和这场只有肉欲的交合练成了一条线,最后得出的那个结论,让殿下的身子突然忍不住发抖。 她觉得恐惧。 就像许多年来,殿下都如此恐惧着和男子的亲近,身边接近她的贵族青年不在少数,以各种可笑或者不可笑的由头,也曾经有西葡血统的年轻人,用她家乡的语言试图让她敞开心扉,可是她总是会在最后关头落荒而逃。 她总是很害怕,很害怕自己看不清,有的时候等待斐迪南成了一个很好的借口,她不用再一次重新回到过去惨败的情爱经历了。 十七岁的公主和一个错误的男子欢好了数月,说最甜蜜的情话,勾勒最美好的未来,然后发现, 她认错了人。 有一段时间希雅觉得也许自己有一点面部识别障碍,她特意去问了贝克莱医生,是否有这样的疾病,医生只是温和地告诉她, “我想这没那么严重。” 但是对希雅来说,这很严重。 她恐惧每一张她看不清楚的面容,对方是谁,或者,对方真正是谁,和她眼里的样子,是不是同一个,会不会又有什么误差,下一次错认的代价又是什么。 就像一个因为被蛇咬了一次便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倒霉鬼,此后再见不得麻绳,也看不得皮管。 直到她选择兰泽尔做自己的情人。 他是她已经犯过的错误,哪怕是闭着眼睛,希雅也不至于再把什么人错认成兰泽尔·欧雁,就像一场人生只有一次几率的大病,治愈了就有了抗体,这是不幸后的幸运。 但现在,希雅再一次陷入了这样的恐惧。 错以为万无一失的交付,再度席卷的恐慌让她的腿有些发软。 她微仰头,试图在黑暗里用剩余的感官来验证对方的身份。怀疑的火焰一旦燃烧,方才她心里认定对方是兰泽尔的一切由头,都变成了她的错觉,黑暗中的男子并不温柔,也没有兰泽尔平日里小心翼翼的试探,他甚至没有问她的感受,和少女的交合显然让他享受极了,不必察探希雅的回应,征服欲和极度的欢愉便已经推着他抱起希雅的臀,一次次低吼着,粗暴地顶入。 她的乳在他怀里剧烈颤抖着,又被他的一只手放肆地揉捏,好像他觉得这样粗鲁的玩弄能给她多大的快感似的,希雅的后背一次撞上瓷砖,冰凉和火热撞击在一起,变成一派兵荒马乱的恐惧,她的手腕还被他把持着,动弹不得。 这算不算是强奸? 还是另一个愚蠢的错误? 希雅的眼眶酸涩极了。 她再一次默许了一个错误男子的侵犯,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了一个素昧平生且多半心怀不轨的人,她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说不定刚好是她最讨厌的脸型,说不定他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怪癖,而她一无所知。 蒙在她眼前的手帕渐渐湿润,然而对方并没有察觉到。 颤抖着承欢的殿下觉得自己是一个团不属于自己的软肉,她再也不觉得欢愉了,这是一场征服者的游戏,而此刻连推开他的权力都没有的自己,失去了高傲,失去了尊严,殿下微微张开口,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到她的唇边。 好疼。 性器再一次深深顶入。 好疼。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停下的,只记得自己哭得眼前一片模糊,甚至在男子松开她手腕的时候,也没有去摘开眼前的手帕,反正也看不清了,她想,又或者她还是害怕。 殿下现在还没有勇气去看对方长什么样子。 那个人的手指有些犹疑,欲望兴头上戛然停止,希雅还能感受到他未尽的灼热,青年叹了口气,却没有继续强迫她,伸手抚上她眼前的手帕,被她瑟缩着躲开。 他的性器还在她的身体里,显着她的躲闪没骨气而丢脸,可她也不在乎了。 他好像犹豫着要说什么,即使什么也看不见,殿下也能感觉到他不再冰冷的气息,可那又怎么样呢?并不能让她因此便宽慰一些。 希雅觉得自己有一些喘不过气,哭泣和恐慌都让她缺氧。在同一个致命错误上连续跌两个跟头,还都是半推半就的沉迷,羞耻和自我厌弃再一次摧毁了她,这一次她又能找什么借口呢? 她因为哭的太厉害而抽噎起来,这样蒙着眼睛,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大概像个被凌虐的女孩子,让施虐的那一个,再也忍不住了,抵住她的额头,不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混账话,一点点抚摸她的头发,用他惯常的声线, “希雅。” 殿下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眼前的手帕被他摘下,可希雅仍旧紧闭着眼睛,青年的吻落在她的鼻尖,舌尖一点点将她的泪水卷进口里,这一次她没有躲。 他又带着她的手,去摸他脖子上的项圈,好像吃准了她介意什么一样,帮她重新建立一点信心,希雅却抽出了手,径直摸向他的脸,从鼻梁到嘴唇,每一个地方都要确认。 兰泽尔覆上她的手掌,放柔了声音, “你摸摸看,是不是我?” 泪水涟涟的眼睛终于偷偷地睁开,可她还是有一点不安稳,又伸了另一只手摸他的下巴,兰泽尔凑过去,让她仔仔细细地检查,会否错过了细微的痕迹,或者这其实是一张假面。 她看起来认真又专注,好像不是为了一个结论,而是为了对她自己的审判。将军的目光落在她还有些红的眼眶,笑了笑,低下头,要去亲她,却被她躲开了,仍旧要一板一眼地细细核对,他这张脸是原装的。 于是他再不敢说什么玩笑,重新将她抱起来,往卧室里去,一边走一边低头抿起了嘴角,诚恳的样子, “是我不好。” 他以为她会喜欢,一开始将军把这当做讨好殿下的新游戏,可渐渐他自己也上了瘾,如果希雅记得,他们刚开始亲密厮磨的时候,顺服的那一方,并不是兰泽尔。 他那时候初尝情欲,又不懂得克制,总是会弄伤她,偶尔得了法,少女在他怀里颤抖着娇吟,无助又可怜,就像刚才在他怀里,被蒙上眼睛的殿下,因他的爱抚而吟哦,这样的主控欲和征服感重新将他拉回了那段记忆里。 十几岁的少年因欲望而焦灼,因冲动而失控,纵然青涩而愚蠢,也诚然是他心里最甜美的记忆。兰泽尔突然也渴望换一种身份,他不是心怀歉疚和忐忑的平民将军,她也不是高傲矜持的贵族公主,至于换成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于是在过往军旅里擅长伪装和潜伏的兰泽尔,选择了一个从前没有过的声线。 可他却吓坏她了。 将军低头亲她的额头,手掌抚着她光洁的背让她安稳下来,希雅的气息还有些不稳,她瞧起来惊魂未定,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又抬起头确认他的脸庞。 在这一刻,兰泽尔突然觉得,做臣服的那一方,其实也没有那么的难以适应。 毕竟驯服他的少女是这样抗拒除他以外的人。 他是她唯一愿意驯服的那一个。 这感觉很好。 兰兰子升职记 她渐渐地平静了,不再抽泣,也没有骂他,只是一个人小小地缩在他怀里,碧绿色的眼眸还带着雾气,像一个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小松鼠,眼睛耳朵还是紧张的,随时都准备溜走。 殿下往青年的怀里蜷了蜷,余光落在床头一个蓝色盒子,白色的绸缎蝴蝶结打在上面,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声音还带着沙哑的哭腔,却仍旧是疑惑的, “那是什么?” 所有的礼物被侍女丢在了前厅,并不会有什么被放置在这里,除非是某个擅长翻窗的年轻人,在闯入她浴室之前,便把盒子放在那里。 果然他笑了笑,手臂往前一探,便取了来,大约是觉得她是喜欢拆礼物的快乐的,又带着她的手,把绸缎一点点解开。 她瞧起来好奇极了,好像方才不愉快都忘在了一头,只剩下对礼物的新奇,直到蓝色的盒子被打开,里面露出了绸缎打底,镶着珠翠的一双鞋。 和她从前的某一双很像,但总又不一样。 他观察她的神色,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我说了要帮你找鞋子的。”他说的是希雅因为弄脏了鞋子就没有参加斐迪南宴会的那一次,青年起了身,到了床的另一头。殿下被他抚了抚脚背,鞋子柔软的缎面逐渐包裹了她还有些酸痛的脚趾,兰泽尔俯下头,嘴唇落在她裸露的脚腕。 和他皮肤的温度比,她的脚腕有一些凉。 希雅浑身只裹了一件毛毯,光洁白皙的小腿下面,便只剩下一双精致柔软的鞋子,成了唯一的衣物。 画蛇添足一般,却又让人觉得很衬她,是唯一一件有必要的装饰品。 扶着她脚腕的男子抬起眼看她,眼睛里的温和让被讨好的那一个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眼睛,想要局促地收回小腿,又被他带了笑地拦阻了。 尺寸刚刚好,瞧起来也不会磨痛她的脚趾。 纵然花去了将军一年的薪水,但此刻他觉得很值得。 殿下晃了晃脚尖,她的耳朵有一点红,说不清楚是害羞还是喜欢,青年重新回到她的身前,她又自发地缩进他的臂弯里,一只手指在他胸前画了许久,只吐出来一句, “你明早要走吗?” “夜里就要走,”他低头亲她的额头,“天亮要赶回去。” 她咬了咬嘴唇,便没有说什么了,刨去希雅熟睡的时候,他们之间倒少有这样的安静,好像平日里有一点点亲近的机会,便带了渴求和不知足地,非要燃烧地热烈起来,才能掩盖过不可明说的距离感似的,殿下卷了卷身上的毯子,微闭上眼睛,瞧起来有些倦了。 兰泽尔将她往臂弯里紧了紧,伸手将一旁的台灯关上,黑夜好像让一切不安都重归到平静,变成一种心照不宣的安稳,殿下的新鞋子还在她的脚上。 他明知故问, “要把鞋子脱掉吗?” 她懒洋洋地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抱怨他的多话, “我困了,”她的手指拂过将军脖颈的皮质项圈,有一瞬间的停留好像带了一些依恋, “你如果睡过了头,我可不要管你。” 当清晨的阳光重新照进这栋林间的阁楼,窗前的一片纱帘没有似乎拉好,也许是侍女的失误,也许是被什么人扯开了。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到希雅的眼睛上,睡梦中的殿下有些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她下意识地往前靠了靠,却从圆枕上落到了床单上。 殿下睁开眼睛,卧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一切都像一场幻梦,恐惧和哭泣,安稳和悸动,都在一场睡梦中消淡了颜色,变成记忆里情绪的某一点,这是大脑的奇妙。殿下揉了揉自己有些凌乱的金发,将身上的绒毯往上拉了拉。 她脚上的绸缎宝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比昨晚还要明亮些。 像她小时候听过的,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个故事,当舞会结束,当华丽的衣裙消失,当短暂的甜蜜变回泡影,当生活回到一地鸡毛和灰头土脸。 她的新鞋子还在那里。 殿下抬起头,望了望窗外的景色。 林影浮动,有鸟在枝头穿梭。 她又长大了一岁。 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糟。 生日总会给人短暂的,自己是世界中心的错觉,哪怕是被多方迁就的结果,过了那一天,一切仍旧在快速变动着,从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比如即将到达的维斯敦的音兰教主教。 连希雅自己都怀疑这是朗索克的阴谋,也许他会将主教囚禁,更加残忍地打压残余的音兰教的势力,这样的做法不是不可能,但战争只怕会一触即发。 这么多年维斯敦对音兰教的容忍,不可谓不建立在之前长达六年的,和蓝星战争的基础上。那个来自荒漠的蛮族将朗索克从新教推行里抽出身来,不得不统一所有的力量,来抵抗外敌。 但现在,他有了更多的财力和兵力来继续他对音兰教的战争。 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前几天威伦家族的变故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变数,所有贵族都在等候对地牢里斐迪南的最后发落,这大概率预示着之后的政治走向。 然而没有人知道朗索克的想法。 连希雅自己都觉得朗索克在那次生日宴会后,好像有了一些改变,最明显的也许是不再送往她庄园的珠宝和绸缎,又或者是不再找各种奇怪的借口约她进宫吃早餐。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变化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直到兰泽尔回到维斯敦的同一天,他收到了陛下的一道任命,他被升任为中将。 与此同时,升职后的兰泽尔第一道命令,便是接管斐迪南的案子,彻查背后的音兰教势力。 将军在早餐有些忧虑地握了握杯子,他对面的殿下明显也在为这个命令而苦恼,兰泽尔叹了口气, “我昨天去看了阿德瑞纳。” 他低下头重新倒了一杯咖啡,错过了殿下微微蹙起的眉头, “她求我一定要救救斐迪南,当然,如果可以,我也想他安然回来,”兰泽尔头痛地摇头, “但是陛下明显是要我公正处置。” 陛下岂止是要让他公正处置。 朗索克不信任贵族,在他的眼里,这些祖上叁代都是音兰教信徒的人,自己都不干不净,和旧势力藕断丝连,不要说把威伦公爵的独子往火坑里推。 但兰泽尔不同,他出身新教家庭,又是平民出身,他确实是最好的,代表陛下意志的一枚棋子。 任命是一种艺术,想要一个强硬对敌的官员,便任命一个少数族裔,他们总害怕自己不够强硬,就被视作不忠诚。 兰泽尔被任命为他最好朋友案子的主理,这是朗索克对他的考验和威胁,他并不能出手帮助自己的朋友。 山雨欲来。 希雅低下头,挖出一块黄油。 她的裙子里,藏着一封来自阿芙拉·威伦的手写信。 哈喽朋友好久不见 兰泽尔还是选择去地牢见一次斐迪南。 这样的会面兴许会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当将军的靴子再次踏入威伦公爵家的大门,他正大光明的不明智简直有了肆无忌惮的意味。 但兰泽尔最终决定去看看他。 哪怕连威伦公爵的管家都劝他避嫌。 将军小的时候便常常因为因小失大而被父亲责骂,比如他为了救一只在房顶上的野猫,而踩空了家里新修的屋顶,父亲最生气的一回把杯子摔在地上, “你这样早晚会吃大亏!” 为了不吃大亏,又或者不让父亲发这样的火,兰泽尔开始下意识地去学着权衡利弊,等下一回同一只野猫在房顶上喵喵叫的时候,兰泽尔强迫自己不去看它,直接走开。 不过后来他发现,那只野猫没几天就爱往房顶上跑,灵活机敏,它叫的凄凄惨惨,可能并不是因为在高处受到了惊吓。 只是因为春天来了。 毕竟连猫都知道,要站的高一点,才会被看到。 现在他又来去看另一只野猫,似曾相识的,这只地牢里的野猫也颇为惬意地晃着二郎腿,让再一次冒着踩空房顶危险的那一个,偷偷在心里骂了句娘。 斐迪南瞧起来过得很不错,和别的牢房相比,他那一间干燥舒服的简直贵宾待遇,除了几十天不见阳光让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些,但总体来说,他看起来仍旧和往日里没有什么区别。 威伦小少爷一向是个乐观过了头的年轻人,哪怕是在炮火连天的战壕,或者缺衣少食的行军路上,他也都没有愁眉苦脸,兰泽尔记忆里他好像总是带着笑脸,在最寒冷的高山上,笑嘻嘻的金发少年一度成为糙老爷们里的暖男存在。 除了他被俘虏回来的那一次,兰泽尔偏了偏头,陷入短暂的回忆,因为那段时间斐迪南低落的太明显了,让军队的大老爷们都感觉生活少了点暖洋洋。 六年的战争并不总是胜利和顺遂,比如斐迪南,也曾经被蓝星的势力俘虏过,差一点被折磨致死,哪怕最后逃出生天,也花了不少时间走出阴影。 不过至今想来,兰泽尔都不认为那一次是蓝星的阴谋。 这是六年战事里的未解之谜之一。 现在斐迪南斜靠在地牢的一角,翻着一本色情小说,封面上肉体纠缠的男女让兰泽尔很是担忧地问候他, “少看点吧,我又不能给你塞个姑娘进来。” 他却正在兴头上,又翻了一页,津津有味的咂咂嘴,“那难道我看经文就会清心寡欲吗?” “没用的朋友,”威伦小少爷冒着绿光的眼睛落到某个段落,舔了舔嘴唇,“我脑子里就只有这个。” 他们照例交换了阿德瑞纳的消息,斐迪南对这个肚子在异乡拉扯两个孩子的女人有一种莫名的信心,让兰泽尔怀疑这只是他不负责任的方式之一。 哪怕为斐迪南的事情焦头烂额,将军仍然认为他欠考虑地在宴会上宣布叛教,是自寻死路,也没有对千里迢迢跟着他来到威斯敦的阿德瑞纳,负起应有的责任。 换做是兰泽尔,绝不会让希雅冒这样的风险。 然而斐迪南却并不觉得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他看起来仍旧十分轻松,并没有意识到如果陛下激进一点,他和阿德瑞纳的头颅,可能已经挂在城门口示众, “我相信她过的不错。” 兰泽尔不知道他的相信从何而来,要知道安顿阿德瑞纳这件事没少让他头疼,维斯敦作为商业中心,平民聚居的区域犯罪率一直都不算太低,连年的战乱让大批难民从不同星球投奔到帝国的中心,希冀一点机遇。 但他们大多数许多人,最后只能在边缘的贫民区出卖苦力,或者冒更高的风险,为了果腹加入黑帮。 将斐迪南名不正言不顺的新妻子安顿到平民区固然是有风险的。 但贵族和富商的区域则绝不会让阿德瑞纳入住,没有人愿意将房子租给一个音兰教的女人,一个异乡人,一个二婚丈夫在地牢里指不定明天就会砍头的人,那些需要政治来投机的有钱人,比谁都谨慎小心,绝不肯自己沾上一点风险。 最后兰泽尔只好想办法让阿德瑞纳隐瞒自己的名字,将她安排在维斯敦郊外的一座小镇,并拜托自己的朋友照料她。 可他并不能告诉斐迪南这些,就像每一个探监的人都报喜不报忧,你很少看到什么人走到监狱里还哭诉家里出了什么糟糕事,毕竟你也知道,再惨的境遇,也不敌牢里的那位,除非你想折磨他。 虽然斐迪南是个很坑的朋友,兰泽尔并不想折磨他,在他简短地表示阿德瑞纳一切都好后,金发青年突然露出了神秘的微笑,冲他招了招手。 兰泽尔凑过去,地牢里的年轻人眼睛里划过一点罕见的光彩,他瞧起来有一个很想分享的小秘密,“其实,我觉得阿德瑞纳就在这附近。” 将军皱了皱眉头,不知道要不要打破他的幻想,斐迪南似乎也知道他不会相信, “我这两天吃的菜,是阿德瑞纳才做出来的味道,我吃的出来。” 兰泽尔重新站直,看向斐迪南的目光有一些莫测。 靠着铁栏杆的年轻人得意的笑了笑。 从维斯敦的郊外到威伦公爵府邸,坐马车也要超过两个小时,如果阿德瑞纳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偷偷来到威伦公爵家里,做了个厨娘,只为让他吃到熟悉的口味,这固然是个大爱动天的故事,但剩下的两个孩子,便被丢在家里吗? 又或者,将军其实担心的并不是孩子的安危,兰泽尔派去保护阿德瑞纳的士兵分明报备她每天都在院落里忙活。 是士兵也被瞒天过海,还是斐迪南在地牢里关坏了脑子?因为看了太多色情刊物而产生了幻觉? 现在兰泽尔觉得很有必要尽快把他救出来。 “你老实和我讲,”兰泽尔重新俯下身子,盯住金发年轻人的眼睛,谨防他又耍什么花招, “是不是有人逼你加入音兰教?” 大牢里的年轻人眨了眨眼睛。 他瞧起来困惑极了,纯情的像个音兰教的小处男,“这是什么意思?我就不能是出于信仰?” 威伦少爷的老朋友冷哧了一声。 “你连新教的祈祷都不走心。”兰泽尔审视他的目光更加严肃,即使在过去几年里,只要斐迪南有心要骗他,他再怎么防备也没什么用。 “这是歧视,”威伦小少爷重新嬉皮笑脸起来,“你是在暗示新教的祈祷没有音兰教正式吗?” 那可真是个不小的罪名,但兰泽尔没有心情和他拌嘴。 斐迪南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只好收回了笑脸,耸了耸肩膀,“ 没有这么复杂,我就只是想结婚而已。” 只有加入音兰教,他才能绕开贵族的限制,和阿德瑞纳结婚。 诚然这就是斐迪南·威伦,他兴许爱开玩笑,或者有些无伤大雅的小骗术,但是他永远在一开始,就把一切摆在明面上。 没有权势,没有威胁,没有宗教,也没有取舍,他就是想和自己喜欢的女人结婚而已。 斐迪南向后躺下,他枕在自己的手掌上,看起来惬意又放松,好像眼睛里并不是地牢黑色发霉的天花板,而是群星闪耀的夜空。 没有什么可以剥夺他的自由。 “你还记得我被俘虏的那一次吗?” 兰泽尔望向他,威伦小少爷也有点没有告诉兰泽尔的小秘密,今天他决定倾囊相诉,甚至难得的有点害羞, “其实是阿德瑞纳救了我,她去看望亲戚,把我藏进了谷堆里。” 兰泽尔一直以为他们的相遇是在打败蓝星回维斯敦的路上,毕竟在马尔多纳的他俩没少因为迟迟不开拔而大动肝火,兰泽尔一度觉得他是一个打了胜仗就沉湎美色的软骨头。 但现在看来,阿德瑞纳和斐迪南·威伦的缘分,可以追溯到更久远。 “缘分是很神奇是不是?” 金发的年轻人咧了咧嘴,他瞧起来快乐极了,好像他觉得自个其实非常幸运,在两条线即将交错的最后一瞬间,重新抓住了它。 他躺在那里,喃喃自语,“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地牢之外,他的朋友低下了眸子。 看医生 早晨十一点钟,阳光已经有些刺眼,女佣贴心地将窗帘拉上,阴影透过余下的光晕投在殿下的侧颜,她的手心捧着一杯还有些发烫的红茶。 破旧的唱片机吱吱呀呀地,是一首老歌。 时间过得挺慢。 贝克莱医生坐在殿下对面,从一开始,他的坐姿就没怎么变过。医生的记事本被搁在座椅的犀牛角扶手上,发了黄的前页和皮面斑驳的座椅,以及空气中隐隐约约的药草香,让他看起来像个不怎么靠谱的江湖郎中,无法解释皇室为什么会请他做希雅的心理咨询师。 连希雅都没有认可过他的专业,甚至不客气地表示过他的问题很蠢。 不过今天,殿下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 尽管贝克莱一再强调她所有的心事都可以同他倾诉,这样的会面已经持续了两年,贝克莱那本厚厚的记事本上,从没有记录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医生以为今天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过了许久,殿下的睫毛终于抖了抖,医生重新拿起了笔,直了直身子,准备倾听。 她沉在自己的思绪里,瞧起来有一些困惑,在时针再次偏离,他们的会面时间即将过半的时候,殿下终于开口, “我有的时候,”她皱了皱眉头,又叹了口气,放弃般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讲。” “没有关系,”医生笑得很温和,因为她难得的愿意倾诉,“您可以慢慢来,我之后并没有客人。” 皇室的关系并没有给贝克莱带来更多的客户,大概没有谁觉得他给希雅的心理咨询有什么价值。 殿下呼了口气,打了一个不怎么样的比喻,鼓励自己寻求一个答案, “我很喜欢吃芒果,我会为了吃芒果,去努力争取,或者改变自己,甚至让自己很不快乐。” 她从没有这样愿意表达自己,贝克莱的笔飞速在纸上滑动。 “然后有一天,我发现另一个人,用了我不齿的手段,得到了芒果。” 她抿了抿嘴,大部分时间希雅都是刚强的,甚至漠然的,然而今天的殿下,却像个委屈而愤怒的小姑娘,也许因为她心爱的芒果被人抢走了。 贝克拉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于是他更认真地捕捉她的情绪。 “我不知道,”她咬了咬嘴唇,挣扎的样子,“我是应该愤恨对方,还是责怪自己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活该自己失去了芒果。” 贝克莱点了点头, “那么殿下,”他倾了倾身子,认真而温柔, “现在你还是想要那个芒果吗?” 希雅沉默了许久。 在时针即将跳跃到另一个数字,医生终于听见她开口, “如果我说,芒果也没有那么无可替代,”她抬起眼睛,有一些迷茫,“你会觉得我是因为得不到,才自我安慰吗?” 希雅回到庄园的时候,兰泽尔已经坐在窗前的沙发,翻着手里厚厚的公文,听见殿下气呼呼的脚步声,抬起眼睛笑话她, “和贝克莱医生的见面不愉快吗?” 她还穿着外出时的宽大裙子,整个人像个气急败坏的小动物,兰泽尔仍旧陷在沙发里,殿下走过去,坐倒在厚厚的地毯上,伸出手抱住将军,裙摆在地上胡乱地散着,像一块巨大奶油上的一朵,希雅金色的头发埋进将军的怀里。 “他只会说废话。”希雅咕咕哝哝地,但没有继续抱怨下去,生日之后,她的亲昵逐渐褪去了从前的傲慢,遵从本能地去追寻另一种温度,另一种回应,将军的手指落到她的头发上,她便偏了偏脑袋,让他去摸她的耳朵。 兰泽尔叹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到了手里的公文,自然而然地开口, “我去见斐迪南了。” 希雅的身体僵了僵。 她坐起来,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你为什么总要提他?”她的怒火来的毫无来由,兰泽尔看起来有些诧异, “你不喜欢他?” 兰泽尔并没有想过自己的爱人会不喜欢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并不擅长处理这样的关系,有些结结巴巴地, “他其实人很好,当然,他这次做的不太对,贵族们都讨厌他,但是他这个人……” 殿下没有等他说下去。 她站起来,面色恢复了冷淡, “别总提另一个男人,将军,”兰泽尔隐约觉得她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声音冷淡又克制,“你在男人堆里呆的太久了,总让我怀疑你的性向。” 将军的脸色变得十分精彩。 希雅落了狠话,便要走开,腰却被人揽住,重新坐进兰泽尔怀里,将军咬着她的耳朵,语气变得十分恶劣,兴许是因为上一回改变声线的效果不错,将军功利地保留了自己的小把戏,“你从哪里学来的刻薄话?” 他的手隔着裙子的轮廓揉她的乳,胸口裸露出来的乳沟被他的鼻息喷过,他的声音带着笑,却粗鲁地像个嫖客, “你是觉得我对你不够热情吗?” 他等不来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还是昨天晚上做的不够多?” 将军的手探入她宽大的裙摆,顺着光滑细腻的大腿摩挲, “是谁求我慢一点的?” 她的耳朵渐渐红的要滴血,说不准是不是被他吮弄的,方才傲慢的神色也被另一种色彩取代了,殿下隔着裙摆也能感受到他渐渐硬挺起来的部位,她的下巴被他带过去,将军的舌头探进她的唇里,慢条斯理地撩拨。 她无意识地抠着他的肩章。 裙摆,束腰,一件件被除去,他的眼眸渐渐带了炙热,希雅分开了双腿坐在他身上,最后一件遮蔽的布料也被他扔在地上,她没有抗拒,只是低下头,目光扫过将军挺括的制服。 他瞧起来还挺体面。 殿下并没有羞耻地蜷缩起来,那是小家碧玉爱做的事情,哪怕没有华服和配饰,她也照旧为自己的身子骄傲。她有很好的基因,人为的,几代人的精心筛选,变成异域的曲线和细腻的皮肤,维斯敦不会有第二个女人有这么漂亮的腰线和锁骨。 现在她挺着腰肢,跨坐在将军身上,和兰泽尔面对面地互相审视,明明一丝不挂,却骄傲得要命,好像把自己当个很名贵的展品。 她当然是个很名贵的展品。 将军的目光一点点从她的脖颈下移。 左胸那里还有一小点红,那是昨天被人吮出来的,靠近乳头的位置,她那会叫得撩人极了,腿被大大地打开,哭叫着求他再深一点,将军陷入短暂的回忆,手指顺着她的胸乳一点点下滑。 她却很不耐烦,偏了偏头,手指伸过去玩他的唇瓣,兰泽尔没有制止她,她便很上瘾似的,一点点揉他有些干涩的唇,又低下眼睛盯着他滚动的喉头。 她觉得那里很有意思。 在她的手指第几次探进他的口腔,将军的舌尖再度从她的指尖滑过,粗糙的,湿润的,和陡然火热的温度。 他喉头滚动的频率实在有些高了。 希雅眼睛里滑过一瞬间的满意。 殿下的一只乳头被人撩拨着揉捏,渐渐在他指腹下挺立,希雅眯起眼睛,懒洋洋地蹭着他的下腹,仰起脖颈细细地呻吟。 她可真能偷懒,连这样扭着腰肢,也不愿意卖力一点。 将军的军裤上很快有了深色的水渍。 殿下的体毛不多,因此将军不过低一低眼,便能隐约看到一点秘谷,她的腰肢被将军带着往后倾了一点,因此兰泽尔可以更清楚地,看见湿润的,吐着露水的穴口。 他低下头,殿下便撑着他的肩头更过分地仰了仰,嫌他矜持似的,肆无忌惮地打量他的眼睛。 一潺露水在他的注视下滚了出来。 她确信兰泽尔看得很清楚。 “你的医生有没有检查你这里?” 将军的手指轻轻分开两瓣肥厚的唇,他瞧起来像个复查的医生,声线冷静地没有一丝波动,并不在乎殿下嘲笑的冷哧, “那是心理医生,将军。” “呵,”将军低笑了一声,“真对不住,我不知道什么是心理医生。” 将军的手指顺着她的穴口细细滑动,殿下的呼吸急促了一些。 “您得教教我,心理医生会把手指放进你这里吗?” “这说不准,将军,”殿下的脸颊带了欲望的浅粉,她眯起眼睛,压抑地发了一个鼻音,又不服输地,“下次我可以问问。” 他点了点头,赞同她的回答,然后带了她的手,去揉他军裤上鼓鼓囊囊的一团,继续虚心求教, “心理医生会让你帮忙摸一摸这里吗?” 希雅笑了笑,她很喜欢这个游戏,“那得看我的心情,将军。” 于是他也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兰泽尔压低了她的脑袋,咬了咬她的鼻子,这样情色旖旎的时刻,她也仍旧倔强地绝不愿意落到下风,在兰泽尔带笑的眼眸里,殿下偏过脸,牙齿落到将军的下巴上。 一点亏也不愿意吃。 她的手指灵巧的很,一只手便解开了将军的皮带,说不准同样的事情做了多少回。 “您解得可真熟练。” 将军低了低头,真情实感地赞赏她,希雅便得意地扬了扬嘴角,粗鲁地拉下了他的裤子,勃发的性器弹出来,离她流着水的小穴不过咫尺。 殿下低了眼,很是研究地打量,又握住它,揉了揉柱头,她享受这种下流,荡妇是她的性幻想之一,值得身体力行地实践。 将军闷哼了一声。 “它可真够丑的。” 将军便跟着她一起研究自己的器官,气定神闲地,“是么?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那便问倒了她。 殿下挑了挑眉毛,没有回答他。 将军很宽厚地笑了笑,“你觉得牛丑吗?” 他也许是说不远处牧场的奶牛,将军的手指揉着她的湿滑,不算粗暴,甚至温和地给了她点甜头,让她快活极了,嘴上却仍旧是刻薄的, “丑死了。” 将军很满意她的回答,挺了挺身子,粗大的性器抵住她的泥泞穴口。 “虽然丑,你却很喜欢吃,”殿下猜到了他的意思,眼睛闪了一下,下一秒顶端探入了一寸, “而且每一次,都一边吃,一边叫个不停。” 擦玻璃 巨大的落地窗下是花园里忙碌的园丁。 她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将军身上的军装仍旧是笔挺的,除了勃发的下身一次次插入湿漉漉的穴口,殿下甜腻的声音让他揉弄她臀肉的手掌更粗鲁了一些,脑子里闪过了什么,将军低哑着嗓音开口, “你知道今天会有人来擦玻璃吗?” 殿下仍旧摇着自己的腰肢,下体交合的声音缓慢而煽情,像一种有规律的互相抚慰,她被兰泽尔恶意地顶了顶,禁不住缩了缩肩膀,颤着发出一个还算得体的,“嗯?” 将军揉捏着他的乳肉,慢条斯理的, “是爬着梯子来外面玻璃的工人。” 他的嘴角一点点扬起,“这会也该到主楼了。” 肉穴骤然收缩起来,兰泽尔闷哼了一声。 如果从玻璃外,自然会看到衣装笔挺的将军,希雅怀疑他的上衣一点褶皱都没有,当然,也会看到在他身上,晃着丰满的臀,披散着头发叫得像个小荡妇的殿下。 她下意识地要逃,却被兰泽尔握着腰肢按回来,希雅整个人紧张极了,她喜欢性爱里的下流,不等于喜欢被无关的人见证这种下流。兰泽尔几乎感觉到她在发抖,将军恶意地,不留情面地大力挺弄起来,深深顶入花心。 他能听见汁水溅出来的声音。 比她方才小猫般的小打小闹,兰泽尔果然更喜欢这样粗暴的,受他主控的交欢,殿下搂着他的脖子,渐渐丢掉了矜持,被过分激烈的快感和浓重的羞耻感折磨得又哭又叫,求他将窗帘拉上,甚至讨好地舔他的耳廓。 湿滑的,带着求饶的舔吮,有她投其所好的成分。 被恐惧驱使的讨好,总会让人陡然生出征服欲。 兰泽尔逐渐慢下来,亲了亲她的脸。 希雅呜咽着搂紧了他的脖子。 他抱起她,放在窗前,希雅伸出手,要将窗帘拉上,将军却分开她一只腿,借着方才的泥泞,再一次深深顶入。 她的手被他高高压在窗户上。 “怕什么?”他咬她的肩头,窗户的倒影隐约能看见她吞吐着巨物的穴口,和她绯红的,染了情潮的脸。 将军另一只手抬起了她的右腿,希雅慌张的抵住玻璃,如此便成了她主动的暴露似的,殿下带了绯色的眼角可爱极了,保不准她其实也喜欢这样的刺激。希雅的乳肉在兰泽尔快速的进犯下上下颤动,乳头一次次贴到冰冷的玻璃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他铁了心要折磨她。 她要做荡妇,便做个彻底。 希雅绷紧了身子,过分的紧张让每一个毛孔都敏感到了极点,性器一次次深深地顶入,快感和羞耻让她的背脊沁满了汗珠,将军向前挺了挺,她的乳肉便贴紧了玻璃,这里是在高楼,但如果有人搭了梯子,便会看见一具浑圆的,丰满的,粘了情潮的身体。 以及在她腿间快速挺弄的性器。 而身后把持一切的那一个,除了狰狞侵犯着的下身,连肩章都没有歪一点,好像玩弄她只是下午茶的一件的消遣。 “你的水流到玻璃上了。”他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却让希雅羞耻地弓起了脚趾,在她哭着求他心软之前,将军疯狂地,贴紧了她的身子,每一次都顶到她的敏感点。 快感从头到脚裹紧了她,她还没有被这么对待过,光裸着身子,随时有人看到她如何在性爱里迷醉疯狂的,对方不一定是哪里的肮脏的货色,又会怎么意淫她的身体。 殿下额头的头发渐渐被汗水浸得湿透。 她的腰肢崩得像一只弓。 却有更多的露水滚出来。 湿热的穴肉紧紧攀附着将军的性器,兰泽尔粗声在她的耳际喘息, “你咬得太紧了,殿下,”他故意提醒她, “别吃得这么卖力。” 他看见她眼睛里逐渐的失神,带了笑,更加粗暴地顶入,殿下渐渐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咽事,将军甚至有闲心地一边快速进犯,一边咬了咬她的耳垂, “他们会看到什么?” “殿下被我操得流了一玻璃水吗?” 她不晓得他哪来的这些下流话,红着脸却没有力气反驳,兰泽尔轻声哼了哼, “他们会不会问问你,殿下,”他伸出一只手,揉弄起殿下的小豆, “为什么这里擦不干净呢?” 她摇了摇头,组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在他疯狂地顶入里哀哀地收缩着花穴,断断续续的求他, “慢一点……” 兰泽尔却突然开口, “好像有人在搬梯子了。” 她吓得快要哭出来,带了水色的眼睛轻轻颤抖,在她想要看清楚之前,将军捏过她的下巴,粗暴地吮上去。 舌尖的纠葛让她有一瞬间忘记了此刻的难堪。 敏感地身体被他重重地一次顶入,大开大合的侵犯和她被快感冲刷的每一寸皮肤,让她还没有来得及向下看,便弓起了身子,哭叫着,丰满的臀肉在将军的手掌间扭动。 他却半点也没有放过她,殿下的一只乳头被暴力的拉扯,将军手指间越发敏感炙热的小硬石头似乎暗示了她的快慰,在他的下一次深深挺弄下,殿下呻吟的声线突然变了尾音。 两个人交合的地方陡然迸出大量的液体,她原本便被架着身子,露水淅淅沥沥地喷洒在玻璃上,在兰泽尔的侵犯下,高贵的少女失去了最后的矜持。 将军显然也愣住了。 殿下瑟缩在她的怀里,玻璃上还滚落着她喷出来的东西,紧闭着眼睛不愿意面对。空气淫靡的过分,她的乳头红肿着,像个被凌虐的少女。 趁她还在失神,将军快速将她打横抱起,然后拉上了窗帘,将她抱回床上。 房间迅速昏暗下来。 她咬着自己的手指,在柔软的被子里发着抖,额间的金色头发被汗水浸得湿透,看起来吓坏了。 将军很不厚道地亲她的额头,一边轻声哄她 “玻璃上午就已经被他们擦干净了。” 她都没有注意到。 他又骗她,希雅却没有力气骂出声,她的腿被重新分开,将军伏在她身前,虔诚地,将余在腿间的露水卷进口里。 她的大腿根都是湿漉漉的。 他忍不住去回味方才那一刻,兴许她也一样,不然也不会重新被他打开修长的双腿,迎接他的爱抚。 连闷哼都带着沙哑。 情欲再一次渐渐侵蚀了她,这一次是舒缓的,温情的,将军的舌头沿着她的穴口打转,偶尔吮过肿着的小豆,希雅忍不住颤了颤,她真是给一点甜头便忘了疼痛,很快便在他的舔弄下细细呻吟。 他的手掌握过她的。 像安抚更像赔罪,仍旧狰狞的性器重新进入她的身体,他们的肉体在希雅还带着哭腔的呜咽声中缓慢起伏,兰泽尔的唇温柔地落在她的鼻子。 然后是嘴唇。 连亲吻都是柔软的,好像方才粗着嗓子说话的是另一个人,将军总是很擅长帮她洗去阴影,指不定这也是军队训练的一部分,他解开了胸口的扣子,带着希雅的手抚摸自己的胸膛,是她以前喜欢的。 是对她的讨好。 她渐渐重新拥抱他,她对他的信赖真是没有来由,殿下无意识地喊着“兰茨……”,然后仰起脖子,慢慢迷失在欲望里。 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高潮来临的时候,她挺着身子,抚住了吮弄着她乳头的男子。 --- 希雅:干,底线为什么越来越低 新消息 从什么时候开始,殿下房间的香薰变得很甜。 黑莓的气味,兰泽尔的鼻子总是敏锐于常人,哪怕是人类,也仍旧会用气味来确认自己的领地,一个新的地方,陌生与不欢迎,往往会用气味来告诉你。 冷淡和讨厌有时候也可以很刺鼻。 现在将军的领口,有的时候也会沾上这样黑莓的气味,果实的甜美和酸涩,像很多惹人追逐的东西。 他的办公室还种了一棵小小的薄荷,是之前快被希雅浇死的那一颗。 对于植物来说,大多数时候,将军都比殿下要友好许多。 这些气味混在一起让他整个人柔和起来,在此之前,如果不是亲近的朋友,他也仍旧是个不苟颜色的平民将军,旁人也知道他唯以严苛傍身,并不敢招惹他。 现在偶尔,也有手下的士兵,觉得长官有几个瞬间,还挺平易近人。 一切都在向更好的那个方向发展,好像这正是他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人们会打趣一个结束单身的青年,促狭他不再凌乱的领口,和突然光洁干净的指甲,善意地祝福他就此在这条康庄大路上走下去,有一个婚姻,或者有一个孩子。 是一种标准结局。 清晨的将军睁开眼睛,他就这样躺在那里,望着天花板上画师勾勒的金色穹顶,怀里是浅浅呼吸的希雅,一只手搭在他的胸口,睡得很沉。 像长达六年的战争终于结束的那一天,像从一场伏击战里死里逃生,像小时候终于完成的一次考试,他终于有时间去体味一下放松的感觉,平稳的,一切都在简单地,向善向好。 美好,又好像随时都会失去。 人和命数在须臾数十年的磨合里,彼此的恶意和折磨,总是趋于多数。 总也说不准哪一方喘过了气,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希雅在他的怀里突然动了动小腿。 于是他侧过身,将她重新揽进怀里,相拥的姿势,殿下的金发盈满他的鼻息。 不算聪明,会弄醒她,但他觉得安稳。 殿下醒来的时候,还有点茫然,傻乎乎的,并没有完全睡醒。她被将军随手套了一件家居服,荷叶边的,瞧起来像个小女孩,这是周末,他们有时间穿得舒服一点,早饭已经被侍女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大概是兰泽尔的意思。已经接近夏末了,空气开始渐渐转凉,殿下光洁的脚趾落在地毯上,在她的汤勺落进牛奶羹之前,带着冰凉的脚心蹭上了将军的脚踝。 他果然很暖和。 殿下不动声色的,想要往他的裤管里,再蹭一点温暖。 兰泽尔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刚刚放了一勺子牛奶羹进嘴巴里,柔顺的头发打着一个小小的结,看起来乖顺极了。 将军的目光却很不赞同, “你要先把早饭好好吃掉。”希雅扬了扬下巴,示意自己在好好吃早饭,兰泽尔却躲开了她继续汲暖的脚趾。 他甚至瞪了她一眼, “我问过医生了,这样的事情还是晚上做比较好。” 希雅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没有问他的解释,只是乖乖将脚收了回来。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将军已经把话题转到了别处,事实上,兰泽尔最近工作的重心一直在斐迪南的案子上,但是他刻意回避了,反而去提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希雅没有什么兴趣地撇了一下嘴,她的思绪也渐渐飘远到别处。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会想起阿芙拉的那封信。 希雅原本已经决定将那封信尘封在庄园的某个角落,阿芙拉透露的信息,显然是要借她的手掀起风浪,但希雅并不愿意这么做。 她对风浪没有兴趣,风浪却总是来找她。 希雅有的时候希望自己不要太过长寿,最好赶在下一次动荡前,她就入土为安才好。 当她的思绪缓慢飘回来的时候,兰泽尔似乎也走了神,将军的目光定格在早餐送来的牛奶瓶子上,是伊塔星的特供牛奶,上面刻着威伦家族的族徽。 也许很快这样的族徽便不会出现在贵族们的早餐上。 希雅低下眼睛,送了一口蛋饼进自己嘴里。 和平日比,今天的早餐结束得仓促,也许是两个人都心不在焉的缘故,当侍女撤下剩余的盘子,兰泽尔抱歉地笑了笑,打算离开庄园,到军队去。 虽然是周末,他决定继续去调查斐迪南的案子。 哪怕有一丝线索可以帮他脱罪呢? 在他站起来的同时,希雅擦了擦嘴角,有些犹疑地开口, “其实…”,她挣扎地咬了咬嘴唇,在最后一秒,她仍旧不知道这么做是不是对的。 终于希雅还是放弃地叹了口气,至少对于对面这个人来说,他会需要知道这些。 殿下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像讲一件无关紧要的八卦, “我听到一些消息,也许会对威伦上校有所帮助。” 将军的眸子怔愣了一秒,他的嘴角缓慢地扬了起来。 希雅没有看向他,她皱了皱眉头,忧虑地看往窗外。 唯有爱,能让人克制住厌恶,选择奉献。 也唯有爱,可以最大限度地操纵人心。 维斯敦的郊外,一小队士兵围住了一处矮小的房子。 那个房子是之前兰泽尔安排的,远离市区,周遭也是温和本分的居民,在安置阿德瑞纳这件事上,他动了不少脑筋,甚至想过如果发生什么,阿德瑞纳也好被他送到别的地方。 但没有想到,是他亲自带兵包围了这里。 夏末的气温仍旧很高,有苍蝇在窗边嗡嗡地飞个不停,混着夏日最后的蝉鸣声,没来由地让人心烦气短。 一个士兵在猛烈拍打房门,但是没有人回应。 兰泽尔的预感不算好。 他们闯进去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尸臭味已经暗示了事态的不妙。 兰泽尔的军靴踩在地毯上,不远处客厅的一角,躺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他身上的军绿色布料被血浸透了,软踏踏地耷拉在地上。 那是兰泽尔排遣来负责照顾阿德瑞纳的士兵。 在这个阳光炽烈的午后,门外的草地上,一只乌鸦高亢地鸣叫。 又很快消失。 夏天要结束了。 巫术 在古帝国的文字里,-poli-,有打磨,抛光的意思 西葡的殿下不需要太多时间在古文课堂上,她的母语和这个古老的语言过分接近了,于是代表皇室正统的语言,更像一堂考古课。 从打磨抛光,到政治礼仪,一个短短的前缀,囊括了时代一步一步的变化,就像在这个农业大国之外,快速演变的世界。 然而一切都没有声响,正如夏末的最后一个午后,失去了蝉鸣声的,记忆里无声映画般的时刻,和往日里没有什么不同。 七岁的希雅在课堂上,昏昏欲睡。 那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比如在遥远的麻文星球,一次针对女巫的屠杀运动,这很讽刺,也是在同一年,维斯敦诞生了第一个科学学会,疯狂与理性在那一年激烈冲撞,最后变成了《西葡早报》对新教的讽刺,认为这一切都是新教徒的罪过。 不平衡的宗教力量和世道的野蛮生长已经说不清楚哪一个是因,哪一个是果,在睡前故事的时候,希雅照例翻着画册,问和她一起长大的侍女阿比尔,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女巫吗?” 年幼的侍女吓了一跳,她有一点慌乱, “我不知道,殿下,”阿比尔张望了一下四周,确定年长的侍女已经退出了房间,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听老家的人说,帝国建立之前她们就存在了,她们会飞,会诅咒,也会下魔药。” “魔药?”殿下好奇极了,兴致勃勃地坐起来,“可以一晚上长高的魔药吗?” “那我可不清楚,”阿比尔耸了耸肩膀,“有人说是爱情魔药,可是为什么要有这种药水呢?” 她们俩都不明白女巫要大费周章制作这样的魔药,而不是其他更有意义的药水。谈论这样的话题在音兰教是明令禁止的,巫术被称为是和魔鬼的交易,传播这样的消息更会被视为别有用心,于是阿比尔和希雅只能用床单盖住两个小小的身体,偷偷摸摸地讨论, “如果见到女巫,我想找她要变漂亮的药水。”阿比尔红着脸,憧憬极了。 “什么才算变漂亮?”希雅嘲笑她,“有大大的胸脯吗?” 阿比尔耳朵也红了个透,没有回答她。 当同样的对话出现在帝国皇帝的会客室,便再也没有小女孩们的天真和趣味了。 它离谱,奇诡,荒唐,应该藏在那些不被看见地犄角旮旯里,在舌尖和耳朵里偷偷翻滚,而不是出自帝国将军的嘴里。 然而兰泽尔却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找到了斐迪南受女巫蛊惑的证据。 朗索克的神色复杂,他的眼睛没有放过兰泽尔脸上一丁点变化,这样的报告很难不让他大动肝火,感觉被轻视了智商。 “哈,女巫,爱情魔药。”陛下手里的文件被随手扔在了桌面上,空荡的会客室只有他们两个人。 陛下觉得多一个人听到都是丢脸。 如果不是为了试探希雅对斐迪南的感情,陛下怎么也不会委派兰泽尔做这样的事情。 他预料过兰泽尔会为了自己的地位严苛执法,兴许他会因此得罪威伦家族,甚至和希雅闹翻。 但他没想过这样的结果。 朗索克手里的杯子已经出现了一道裂缝,陛下荒唐地甚至想笑。 “这就是你想出来帮斐迪南脱罪的办法?” 将军没有被他的轻蔑吓到。 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在威伦家的厨房里找到了阿德瑞纳,她已经混进去一个月了”,将军捡起地上的文件,夹在某一页的,有一片小小的药草碎,放在透明的玻璃片里,“阿德瑞纳贴身的衣物,和给斐迪南的食物里,都发现了不知名的药物。” 兰泽尔想起斐迪南和他说过的,阿德瑞纳的安神草,金发的青年曾经满脸的得意, “在别的地方可喝不到,是阿德瑞纳的秘方。” 斐迪南曾经随口答应要请兰泽尔喝一回,但如今想来,兰泽尔几次去看望他和阿德瑞纳,也没有喝到过传说的安神茶。 不难推断,那是专门为斐迪南调制的。 连当年斐迪南意外被俘虏,为阿德瑞纳所救,恐怕也另有隐情。 “可以见得,即使是魔药,效用也是有限的,不然阿德瑞纳也不会费尽心思地混进厨房,确保斐迪南继续摄入……” 陛下的面色渐渐变得有些难堪。 一个荒谬的传闻一旦出现了真实的端倪,便往往会带来诸多麻烦,因为很难作出足够的准备。 兰泽尔还要给他看另一份文件, “我们查了阿德瑞纳的背景……” 陛下却没有心思继续听他的报告,尽管他的确被说服,“好了将军。”他挥了挥手,打断了兰泽尔。 忧虑已然悄声浮出水面。 将军没有再说话,他在陛下的沉默里察觉到了事态的复杂,朗索克的眉头至此便没有松开过。 “女巫就像蟑螂一样,一旦出现了一个,恐慌就会制造出一群,不管是不是真的。” 朗索克手里的文件被揉地有些皱,一个善于调制魔药的女巫固然可怖,但现在的维斯敦,绝不能再来一次人人喊打的烧女巫事件。 几十年前的麻文星球便因此几乎烧为灰烬,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被指控为女巫的会是谁。 也许是贵族,也许是皇室。 只需要一点疯狂,一点猜忌,一点幻想和错觉,一个帝国也可以因此倾覆。 突然想起了什么,陛下狐疑地看向兰泽尔, “是谁告诉你可以从阿德瑞纳入手的?” 兰泽尔并不想将希雅牵扯进去。 “我派去照顾阿德瑞纳的士兵失联了,”他滴水不漏,“死在了我给阿德瑞纳安排的房子里。” “你给她安排的房子?” 陛下的目光变得十分玩味。 兰泽尔以为他误会了自己和阿德瑞纳的关系,“她是斐迪南的情人,我理应照顾她。” 朗索克冷嗤了一声, “情人,当然,”他看向兰泽尔的目光越发冰冷,将军觉得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陛下的讽刺不加遮掩, “一个以为用雕虫小技就可以做贵族夫人的泥巴种。”他冷笑了一声, “那么欧雁将军,”朗索克站起来,居高临下的姿态, “在阿德瑞纳出现在维斯敦之前,你们的关系就很好吗?” 他是怀疑兰泽尔也对希雅用了爱情魔药。 如果只是斐迪南,陛下姑且可以当作这是威伦家族为了拯救独生子撒下的蹩脚谎言,女巫在几百年前的宗教运动里,就已经几乎消失殆尽,最近的一次屠杀女巫运动,也不过是谣言引发的暴乱。 陛下不希望这样的谣言出现在维斯敦。 然而兰泽尔,这个人出现得太奇怪了,朗索克记得在威伦家的舞会之前,希雅都一直回避和他说话,但在阿德瑞纳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同一个晚上,将军在殿下的卧室里呆了一整个晚上。 鬼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 现在拿出巫术证据的也是他,陛下看了看他手里的玻璃标本,指不定那里的草药,也是出自他手。 朗索克的眼眸有一些阴郁,当兰泽尔回答他,“我们之前并没有说过话”时,陛下暴躁地坐回到位子上, “最好是这样。” 兰泽尔不觉得他相信了。 不过很快兰泽尔便要为新的事情担心,陛下翻了翻手里的文件,短暂地平静下来,他抬了一下眼皮, “你觉得这和音兰教有关系吗?” 兰泽尔的神色微变。 他想起了几日前在希雅家门口咒骂的新教教徒。 “我们不能做这样的结论,陛下,”他看起来有些急切,“屠杀女巫最多的就是音兰教的人。” 朗索克没有看他。 “杂碎们总是会短暂地结盟,”他看起来漫不经心的,好像已经有了决定, “他们没有什么道义。” 连日的调查和报告让兰泽尔没有时间回到殿下的庄园,好不容易从皇宫里出来,也已经月上梢头,接近希雅入睡的时间。 他扬起鞭子,在夜色里疾驰起来。 上位者的不信任,已经可以预见的轩然大波,以及传说中的,可以操纵爱情的药水,都让他整颗心极度的不安稳。 兴许是渐渐涌动的预感。 兴许是担心这会有什么人也给希雅喝了这样的药水。 将军嘲笑自己。 当然远远不止这样,但是兰泽尔非常清楚,但如果这一刻可以看见她,总会让他好过不少。 于是他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会在殿下入睡前赶回去。 殿下果然已经睡着了。 她的手边放着一本西葡的故事书,将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在微黄的灯光下低下眸子,沉静端详。 兰泽尔看不懂西葡的文字,他的母语与帝国最早的语言相去甚远,在摊开的那一页插画上,将军看到一个戴着尖角帽子的女巫。 他的眼眸复杂起来。 为什么又是女巫? 他想起那一天希雅的犹疑。 “我听人说,那个叫阿德瑞纳的女人,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天希雅明显还知道更多的事情,但是她没有说下去。兰泽尔以为是她不喜欢斐迪南,才不愿意透露更多的信息,但是现在,他有了更多的疑问。 到底是谁告诉希雅,阿德瑞纳有些不对劲的? 殿下只是告诉将军,可以从斐迪南的情人那里入手,那么她手里关于女巫的书籍,又是不是巧合呢? 在他思索的时候,将军的衣角被人拉了拉。 兰泽尔低下头,揉着眼睛的金发少女让他的面容瞬间柔软了起来,将军坐在她身边,倾下身子,亲了亲她的头发, “我吵醒你了?” 他的手指抚摸过希雅的后颈,安抚地摸索,殿下凑过去,枕到他的膝盖上去,依恋又亲昵,兰泽尔揽过她,缓慢地吐出一口气。 所有的不安、揣度,似乎可以短暂地搁浅。 她迷迷糊糊地,本能的往他怀里蹭,然后咕咕哝哝地,问了他一句, “明天也要出门吗?” 殿下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便再度睡了过去。 风情 希雅讨厌成熟的女人。 一开始只是隐隐的厌恶,毕竟刚来维斯敦的时候,贵妇们总是挺着高高的胸脯,明里暗里地嘲笑她的笨拙和木讷。 比如维斯敦的皇后。 王室最尊贵的女人常常扇着她的小扇子,关切般地笑话她, “哦我的傻孩子,”她指了指希雅因为行礼时站不稳而有些发抖的小腿, “你这个样子,怎么会有年轻的贵族喜欢呢?” 希雅才不在乎怎么行礼才会有年轻的贵族喜欢。 她也不觉得叔母有多么的讨人喜欢。 可她仍旧会去揣摩,到底什么是贵妇们说的风情,她们把风情两个字渲染的神乎其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若不是天赋异禀,再努力地模仿也不过是犯蠢。 希雅还没有开始模仿,就已经被归在了犯蠢的一栏。 可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出生成长在维斯敦的斐迪南,也许会喜欢她们嘴巴里说的风情。 那些贵妇研究了一辈子男人,总不能说没有半点可取之处。 而最让她忧虑的是,斐迪南中学时代的几任女友,似乎都比他大了许多。 十六岁的希雅·克洛斯,偶尔也希望自己可以开个窍,在斐迪南从特训回来之前,变成一个他会喜欢的,成熟的,世故的,举手投足让人迷醉的女子。 二十叁岁的希雅从梦里惊醒。 她的心脏还沉浸在梦里对自己的自我厌弃里,青春期日日夜夜对自己容貌和身材的否定,像晦暗黏腻的潮水,让她难以呼吸。 还好,她终于过了对着镜子东施效颦的年纪。 殿下动了动手臂,腰间被人环着,应该是兰泽尔昨天晚上回来了。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混着雨水气息的空气从窗沿挤了进来,潮湿的,像少女的心事。 有多少少女在成熟女子的风韵面前惨然败北。 那她得算一个。 现在有人告诉她,她不是输给了一个神秘的、成熟的、浑身上下是岁月和风韵的马尔多纳女人,而是输给了一个古老的巫术。 希雅说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她甚至间接地将那个宣告她惨败的女人,送进了大牢。 殿下吸入一口微凉的空气。 她没什么好羞愧的。 女人真是很奇怪,在男人面前,好像总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年纪,太涩了不够甜,太甜了又熟透了。 于是总要把事情复杂化,风韵里要要有清纯,清纯了也不要忘了体贴。 可你问那些男人,他们准会不在乎地哈哈大笑,回一句, “那为什么不都收入怀中呢?” 也就只有傻姑娘以为自己什么都有了,对方便只会守着她一个。 如果可以,希雅也不介意斐迪南便至此和一个女巫长相厮守,她见过阿德瑞纳,就算是女巫,也不算是个丑女巫,当然,兴许也是有什么奇妙的药水来维持她的形态。 然而她还是心软了。 阿芙拉·威伦在信中恳求她的帮助, “陛下已经决心借此除掉威伦家,一旦叛徒的罪名定下来,哥哥会失去性命。” 威伦家的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公爵的小女儿,阿芙拉,早年因为激进的宗教主张,已经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地牢。 威伦家早已经不起再一次的变故。 牺牲掉一个马尔多纳的寡妇,总要好过葬送一个家族的独子。 然而希雅不觉得一切有那么简单。 一切只是引子,背后的轩然大波已经靠近,她和所有人,都在被凝视着。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她身后的男子撑起脑袋,手指滑过她的脸颊。 兰泽尔刚刚睡醒,神智却已经十分清明了,将军低下头亲她的耳朵,沉在她的气息里, “在想什么?” 殿下的眼睛偏了偏。 于是他凑过去,非要对上她的视线,希雅躲不开,只好僵直着和他对视,然后在他眼睛里的笑意越来越深时,气急败坏地咬了咬嘴唇, “大家都在传你和阿德瑞纳的事情。” 将军挑了挑眉毛,便知道她在说什么,随着调查的进行,兰泽尔对阿德瑞纳的照顾便不再是秘密,甚至有人传言阿德瑞纳也给帝国的将军下了爱情魔药,才会换来他死心塌地的照拂。 殿下碧绿色的瞳孔扫过他的脸,她脸上的介意让他的心轻快地过了头,将军不意外地听到她的质问, “她很好看吗?” 她眼睛里有期待他回答的紧张。 将军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那也许是很多年轻男人梦想的妻子,就算不是巫师,阿德瑞纳也仍旧柔情万种,可以轻易让一个毛头小子难以自持。 “她不难看,”欧雁将军觉得自己客观极了,他的目光仍旧在殿下脸上,看到她皱起的眉头,好像更让他愉快了一些,几日的抑郁终于一扫而空。 将军的吻落到她还带着敌意的眼睛,安抚而依恋, ”你是最好的。” 她却更生气了,非要显得自己不在乎似的,伸出手要推开他, “随便你。” 于是兰泽尔的手探进她的睡裙,粗声粗气地咬她的耳垂,下流又煽情, “随便我?” 他们两个人都需要一点确认。 确认爱情不是魔药试剂下的简单作用,确认隐藏在角落的阴暗,还没有席卷这里。 将军的前戏没有什么耐心,硬挺进去的时候,两个人都不那么痛快,可带着各自的心事,偏偏都忍耐了。 “以后吃的东西要好好检查。”他的牙齿滑过希雅圆润的肩头,殿下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在越来越热烈的律动了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像一场例行公事地,必须进行的交欢,像两个流浪者各自确认自己的领地,自己小小行囊里的那一颗宝石还是自己的,希雅的脖颈被他的手指抚过,在追寻他爱抚的间隔,将军一寸寸舔舐过她脖子的一小片肌肤。 殿下在他的一次挺入里颤栗。 “你也一样。” 希雅在兰泽尔粗暴地吮吻里含糊地开口,将军发了一个疑问的鼻音,她却又沉默了。 于是将军以为她是要他也注意自己的饮食,避免中了魔药的圈套,青年的心颤了颤,为这样的占有欲小小雀跃,他的舌头滑过她的乳。 殿下的眼睛暗了一下。 她是一场梦的制造者。 所以她清楚地知道,如果延续它,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 比如项圈可以套在将军的脖子上,但如果他要出门,她不会强求他继续带着。 比如现在,她如果还是那个通透聪明的公主,知道什么是对自己好的,知道该怎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快活下去,就不会开口嘲讽他, “你也喜欢那样的女人,”她抬起眼,对上将军神色的瞳孔,她的嘲讽更像是对自己的鄙夷, “你也喜欢知道怎么勾引你的,邀请你交欢的,”她在将军的挺弄里发出一声低喘,却还是不服输地,咬牙切齿地说下去,“一个眼神就能让你硬起来的女人。” 而那个十几岁的,只知道傻乎乎地,掏心掏肺地把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拿出来,交到喜欢的人手里的少女。 没有人会爱她。 连她的初夜,都是一次拙劣的意外。 将军埋在她的颈窝里低喘,他大概把她的话当成了新的角色扮演。 没有人会察觉到那些隐秘的,自卑的,自我厌弃的真相。 他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侍女 “我有罪吗,将军?” 昏暗的审讯室,兰泽尔站在阴影里,只剩下隐约的棱角,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阿德瑞纳的轻笑声像一句诅咒, “每个人都会为了被爱使一些小伎俩。” “有的人用权势,有的人用美貌, 有的人用肉体。” 她仰了仰头,到了这一刻,人们突然发现,那个怯懦的,总是躲在斐迪南身后的女人,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柔弱。 她的眼睛里是讥讽和挑衅,嘴唇因为干渴而粗糙,却让她整个人更加锋利, “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人人都在谈论爱情魔药。 谣言像随风撒播的种子,落地生根,让人搞不清楚是维斯敦的保密系统做的太差,还是有人刻意散播出去。 婚姻关系好像被重新解构,原本稀薄的感情还加上了对过往的猜忌, 让贵族的婚姻更纯粹了一点。同样被打散重组的,还有家家户户的厨房,皇室的一日叁餐,要经过层层的筛选和检测,好像他们都很怕自己失去了理智和冷酷似的,要步步小心。 据说有一天,早餐送到陛下的餐桌上时,已经因为过分严谨的检查,而凉掉了,陛下为此大发雷霆,在得知是皇后的意思后,才没有继续深入追究下去。 比起贵族的过度反应,平民的应对责要务实许多。兰泽尔审讯完阿德瑞纳,就要马不停蹄地去黑市突击检查,这段时间冒出不少巫师方士,人人都称自己有爱情灵药。 可谁也没法验证那些东西是不是真的。 市场的需求却隐秘而庞大。 带队的士兵将收缴来的瓶瓶罐罐扔进高高燃起的火苗里,火光混着霹雳啪拉的声响,先是浓烈的草药香,最后燃烧殆尽,带着面罩的士兵们,神情有些迷茫。 一切都在偏离轨道。 唯一让他有些宽慰的时,虽然阿德瑞纳的审讯还没有下来,斐迪南已经从地牢转到了帝国医院,被周全严密地观察治疗,随时应对巫术可能引发的后遗症。 一场原本要从威伦家引燃的政治风暴,以这样的结局,在大多数权贵的意料之外,冷寂多年的威伦家这些天又悄然热络起来,连兰泽尔一身疲倦地回到家里,也恰好听见阿比尔和希雅的悄悄话。 侍女似乎很关切殿下的人际关系,苦口婆心地劝说, “您得去看看威伦上校,好不容易才会有今天……” 在殿下回答她之前,兰泽尔很好心地插入她们的对话, “那恐怕要等几天,他最近心情不太好。” 他的无礼让阿比尔面色有些难看,侍女眼神复杂地瞥了殿下一眼,然而对方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甚至若无其事地将目光落到将军的裤脚上,不咸不淡地吩咐他, “你先去洗个澡。” 将军瞥到自己裤脚上的一道血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闪进了浴室。 水声渐渐在浴室里响起,隐约中外面是阿比尔的声音, “你不能这样下去了…” 后半句话被水声盖了过去,兰泽尔没有听清。 阿德瑞纳被捕的消息重新燃起了阿比尔的希望,六年前的失误,漫长的负罪感一直折磨着她,直到今天,满心悔恨的侍女突然觉得这就是命运的安排。 像两颗阴差阳错的星球,终于有了相遇的希望。 是时候结束错误的关系,让一切重回正轨。 然而殿下却没有什么兴趣。 “为什么不能继续这样?我是公主,又不是寡妇。” 希雅的敷衍让阿比尔有不好的预感,侍女试探地问她, “您是不是……” 殿下不自在地挥了挥手,打断了她的询问, “我会想想的,最近很累,”她躲开了阿比尔探寻的眼神, “斐迪南最近被严加看管,我也没法去看望他。” 侍女缓缓站直了身子,行了个礼,悄然退去了。 她在撒谎。 殿下骗不过阿比尔,她是西葡皇后亲手挑选出来的侍女,从小相伴长大, 让阿比尔除了陪伴的责任,还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做。 比如提醒殿下她要争取的东西。 一门之隔,雕花木门的另一边,隐约可以听见男女的低语声,她的殿下只是太孤独了,才会被一时情爱的快乐冲昏了头脑,忘记了在命运的路口,婚姻的选项早已经摆在她的面前。 她逃不了。 而兰泽尔不在这个选项里。 希雅今日兴致缺缺,和往日的热情比,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吃了个餍足,听说和她交好的几个贵妇,都有数不尽的男宠,得知殿下终于开了荤,早已经暗下心思地塞新人给她。 莱茵夫人便是其中一个。 坐拥万千男宠的莱茵夫人很懂得循序渐进,一开始她们不过讨论一些女人间的话题,渐渐地莱茵夫人开始旁敲侧击, “亲爱的,你总得尝点新鲜的。” 在希雅有些茫然时,莱茵夫人趁热打铁, “你只吃过一种口味,怎么就知道自己不喜欢别的呢?” 兰泽尔回到庄园时,一楼多了一个书记官,是个俊俏白净的年轻人,腰杆听的笔直,笑起来有一点傻气,听说是莱茵夫人送来的,要来殿下这里学一学礼仪。 将军很难不警铃大作。 他方才在桌边又看到了莱茵夫人的请帖,邀请希雅明日去她郊外的庄园做客,如果他没有猜错,那是维斯敦的贵妇素来寻欢作乐的地方。 数不尽的美酒。 当然,数不尽的少年。 兰泽尔用毛巾撸了撸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尽可能不动声色, “我们明天一起去看望斐迪南?他一准很想见你。” 好在希雅并没有用明天有约来拒绝他,殿下有些困倦地揉了一会眼睛,敷衍地将头埋进枕头,“他为什么会想见我?你刚才还说他心情不好不想见人。” 将军低下头,亲她的眼睛,“可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他从前总是提起你。”希雅下一瞬间的僵硬在他眼里变成了犹豫。 兰泽尔的舌头滑过她的鼻尖,耐心地诱哄, “去吧,让他高兴高兴,说不定心情就变好了。” 药物 那一年的夏天格外闷热。 空气里的压抑和翻滚的细微气流,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她也不会忘记。 然而陛下的书房,仍旧让她冷得打哆嗦。 也许是出于恐惧。 阿比尔知道如果被抓到,在被定罪之前,为了希雅的安全,她也得自我了断。 可是她得做这件事。 皇后带着笑意的声音好像还在她的耳边, “怎么会真的不知道特训名单?” 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懒洋洋地摸了摸怀里的卷毛狗,漫不经心一般, “陛下的书房里就藏着一份。” 月光透过玻璃窗户,照进陛下的书桌。 这个夜晚顺利地让人心里不安稳,阿比尔有些忐忑地,从角落里探出头,她的心被紧张捏成了小小的一团,时刻就要停止跳动。 直到瞥见陛下桌子上的一份文件。 侍女的心猛地缩了一下,她的动作轻盈地像一只猫,是多年训练的结果。 没有人察觉到这里。 除了她,也没有人在这里。 阿比尔的目光快速从文件上下滑,在这张名单上的最后一行,清楚地写着: 斐迪南· 威伦 10907 书房很快恢复了空荡和平静。 风从窗隙里吹过来,将文件上的一粒灰尘吹散了,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斐迪南· 威伦 10901 夏夜的风渐渐喧嚣了一些,也许是因为将要下一场暴雨。 夜风将文件的第一页卷起,露出了第二页的某一行: 兰泽尔·欧雁 10907 阿比尔猛然从梦里惊醒。 斐迪南的状况一直不太好。 魔药里放了高剂量的精神药物,长时间的服用已经让他产生了依赖,在帝国医院的头几天,斐迪南每天清醒的时间不到五个小时。 等他慢慢好转过来,也因为主治医生开了太多克制情绪的药物,让他整个人显得冷静, 而阴郁。 没有表情的金发青年,兰泽尔没有见过, 希雅也没有见过。 他的情感被高度精密的仪器和药物控制住了,于是阿德瑞纳的存在好像真的像一场梦境,可如果爱情是梦境,那么是不是从前所有的喜怒欢笑,都是幻觉呢。 不再嬉皮笑脸的威伦小公爵想不明白这样的问题。 他的床头放满了肉桂味的星球软糖,是威伦家多年的忠仆放上的,兰泽尔的目光在星球软糖上短暂地停留,他身边的殿下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将军没有放在心上。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兰泽尔努力让自己的笑容轻快一些,医生和他们解释,小公爵虽然很难像从前那样总是笑嘻嘻的,但也不会出现抑郁。 尽管如此,当斐迪南冷淡地冲他点了点头,兰泽尔心里仍旧很不是滋味。 他之前一个人过来了几次,斐迪南在短暂的清醒里总是十分冷淡,兰泽尔说服自己这是治疗的副作用,等魔药残余的效力在他身上消失,这一切都不会影响他们之间的友谊。 但真的不会影响吗? 将军心里其实并没有底。 在他想要讲个拙劣的笑话,或者找个轻松的话题,兰泽尔的话被打断在嘴边。 “你不用怕我以后会怪你。” 他的朋友突然开口。 哪怕不再是笑眯眯的了,他也仍旧通透而敏锐,多年的军旅生涯,除了一开始在特训里的平庸和灰头土脸,小公爵的玩世不恭并不影响人们用各种“天才”之类的名词称呼他,他的家世为他在实战里的出色提供了很多借口,也提供了很多支撑。 也许连兰泽尔也嫉妒过一段时间,最后和大多数人一样,把他和斐迪南的差距,归结为普通人和贵族的差距,好像努力无法逾越的鸿沟,出身和血统总是能更好地解释,从而让人达成和解。 他是威伦家的独子,所以有得天独厚的优越。 他是贵族,所以有不必追逐的从容。 将军低下头笑了笑。 现在他的嫉妒和介怀被负罪感取代了。 亲手毁了朋友的爱情,大概比拆散他们还要让人不齿,从此斐迪南和阿德瑞纳,不仅未来所有的憧憬都消失了,连过往的甜美都是假的,如果他是斐迪南,大概这辈子都不想见自己。 他当然是歉疚的。 面对斐迪南直白的宽恕,兰泽尔不知道怎么开口。 威伦小公爵没有在意他的沉默。 希雅也只是把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一束花,她目光停留的太久了,好像他们在听一场无声的祷告,各怀心思地跑神。 过了许久,也许是叁个人的静谧实在是多余而尴尬,斐迪南重新看向他, “兰泽尔,”他瞧起来仍旧是平静无波的,好像是身体的某一个神经已经被切割了,语气却不再那么生硬,“帮我买份奶酪蛋糕吧,突然想吃甜的。” “别让他们放肉桂粉了。”在将军答应之前,他又加了一句。 支使帝国的将军去给他买奶酪蛋糕,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很好。 希雅仍旧站在那里,她帽檐的网纱遮去了一半的面容,真奇怪,殿下一点也不觉得局促,或者尴尬,好像给斐迪南的药也让她吃了似的,这种奇妙的镇静让她在和斐迪南对视的数秒中里,产生了一点微妙的感慨。 像小的时候恐惧牙医,第几次在牙医面前睡着的时候,醒过来会惊讶自己的身体已经接纳了紧张和恐惧。 人总是比自己以为地变得要快。 这样的沉默再也不会让她羞耻了,不会为自己的笨拙和局促感到懊恼,生硬大抵是有的,不然对方也不会眼睛里闪过一丝笑。 有一瞬间希雅觉得他的情绪没有消失地那么彻底。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克洛斯?” 斐迪南的声音很轻。 哦,他也知道她的愤怒。 她大概是真的把他当做外人了,不然也不会没有去调查阿德瑞纳,以希雅的能力,在兰泽尔之前找出女巫的猫腻,其实不难。 殿下也不知道她是因为还在生气,还是因为别的。 ”没什么好生气的,”殿下收了收下巴,把目光从那支快要被她盯萎了的蓝色花束收回来。她看向他有一些居高临下的冷漠,大概还是怨恨的,开口的那一瞬间都带着锐,“我对你来说,本来就没有这么重要。” 和音兰教的关系像一个皮球,从斐迪南宣布叛教的那一刻起,就在几个人之间踢来踢去,他是受了女巫的蛊惑要信奉音兰教,还是出于希雅的撮合,选择背离新教,没有人说的清楚。 如果斐迪南真的吞了几年的爱情魔药,那么现在的他,指不定是最搞不清楚的那一个。 哦,也不会。用排除法,威伦小公爵也知道,他和希雅之间,从六年前的大战前夕,就失去了所有的联系。 “是我欠你的,”他说,小公爵的声音轻了一些,“我欠了你很多东西。” 他是说在希雅的父母身死的同一天,提出了解除婚约,他们之间的亏欠,好像用一种特定的语气,就可以一瞬间心照不宣。 殿下嗤笑了一声,在这一刻她也许真的和自己的少女时代作别了。 有的人永远是少女,只要她永远做梦。 可她毕竟还是醒了。 殿下的口吻疏离而冷淡,将自己从少女时代的痛楚里抽出来, “阿德瑞纳是女巫的消息,是阿芙拉透出来的,”她选择避开自己在这件事情的关系,也不想回味被抛弃的绝望和痛苦,殿下看向斐迪南的目光锐利而审视, “你知道这件事吗?” 斐迪南缓慢地笑了笑。 他这个样子可真是奇怪极了,如果他照一照镜子,大概也会觉得陌生,连日的治疗和观察让他的声音有一些虚弱的沙哑, “你有想过我们和其他人的不同吗?” 他实在是富有闲心。 希雅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了下来。现在,他们的高度没有这么悬殊了,然而怨恨仍旧让她锋利和刻薄。 殿下冷笑了一声, “你应该更清楚,你和平民在一起的日子,要比我久的多。” 他觉得这个笑话有点好笑,于是咧嘴笑了一下,因为眼睛里没有笑意,看起来生硬而别扭,希雅别过了自己的头。 “不只是贵族和平民的区别,”斐迪南摇了摇头,“是西葡是维斯敦的区别。” 希雅皱了皱眉头。 帝国是无数国家的联合体,在遥远的几百年前,星球之间的战争从来没有结束过,每一个星球都有过统一的构想,西葡有过,文泽星球有过,也许伊坦星也有过。 直到一次世纪的混战,帝国诞生,定都维斯敦,语言也许仍旧不同,文化兴许隔阂,但越来越多的星球已经习惯了以维斯敦为中心。 除了西葡。 他们有自己的王室,帝国短暂的历史里,娶了西葡姑娘的那个皇子,便是板上钉钉的西葡国王,在地位上,西葡和维斯敦的关系,有别于其他星球。 他们骄傲,他们不屈,他们是古老宗教的中心,他们坚信上帝站在他们那一边,不然不会给他们最富庶的土地,最肥壮的牛羊,最广袤的雨林,和最甜美的瓜果。 他们瞧不上新兴的贵族,更瞧不上维斯敦。 当西葡的王室被维斯敦绑架,帝国最后一个拥有王室的独立星球,选择用最后残留的血性,继续和维斯敦抗衡。 斐迪南望向她的目光有一些怜悯, “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没有一个帝王不会讨厌异类。 嘴上爱着万邦来朝的多元化,也仍旧是建立在邦和朝的基础上,比起之前的维斯敦皇帝,朗索克的位子坐的并不安稳。 他不是长子。 上一任皇帝的长子是西葡国王,不然人们也不会一直流传着帝国的都城也许会迁到西葡。 古老的宗教和富庶的星球,让他们把持着帝国大片的土地和财富,恐怕连陛下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隐秘的音兰教教产,又有多少蒸蒸日上的家族,背后音兰教组织的成员。 于是他选择打压。 要求西葡公主改变宗教信仰是一种羞辱,然而羞辱久了,也要忌惮不断积聚的反抗,朗索克几次叁番写信要求哥哥削减军队开支,并分散西葡的兵力用以帝国边缘星球的建设。 直到蓝星的入侵,打乱了帝国新旧之交的冲突。 也让处于入侵第一战线的西葡,因为兵力的薄弱,在战火里失去了自己的王室。 那是第一个被插上蓝星旗帜的屈辱星球。 当兰泽尔的军队第一次踏入西葡的土地,当蓝星茹毛饮血的军队在多日暗无天日的屠杀后终于被驱逐出古老的星球,饱受屠戮和蹂躏的西葡人面对姗姗来迟的帝国军队,他们碧绿的眼睛里绝无感动,只有冷漠。 和仇恨。 也许被入侵,被屠杀,被掳掠,也是朗索克的一步棋。 从此异类的明珠,蒙了尘。 从此古老是破败,传统是迂腐,慕强的人再没有理由为它停留,从此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煎熬,和夜夜含血吞齿的仇恨。 希雅的面色有些苍白。 “你也许觉得阿芙拉很激进,又或者因为我做的事对我怨恨,但是希雅,”永远面带笑容的青年,看向她,他眼睛里的情绪让希雅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那不是药物的作用可以阻挡的,是他身上同样流动的,家族的血液,和被掩盖的,隐藏的,痛和愤恨, “至少我和阿芙拉,还有很多人,是站在你身后的。” 风从病房的窗户里吹进来,窗边的风铃轻轻晃动,像他们小时候一起躲在房檐上吃西瓜冰沙的某个午后。 “如果你想说不,任何时候,”青年眼睛里的火焰让人确信,有些坚持,并非药物可以控制, “你都不是一个人。” 过了许久,殿下站起来,她脸色难看极了,希雅转过身,握紧了自己的裙摆,急于离开这个地方,又有些犹豫。 在踏出病房前,她重新看向青年,带着质疑, “你真的吃了爱情魔药吗?” 斐迪南的脸上有转瞬即逝的灰败。 “爱信不信,克洛斯,”这一次他的苦笑发自内心, “我自己也不知道。” 谢谢鸭 希雅觉得自己和父亲其实很像 。 他应该是最受爱戴的西葡国王,不然也不会年年有人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在维斯敦制造爆炸,比起之前走马上任,又总是因为膝下无所出而将接班人的位置还给维斯敦皇室的国王们,希雅的父亲好像上辈子在西葡活过一次似的,尽心尽力,宗教虔诚,热爱歌舞。 可尽管如此,面对亲弟弟的打压,他选择了妥协。 “朗索克其实没有什么不对,”希雅记得他在书房里收到来自维斯敦的命令,神情苦涩, “他是为了大局,虽然日子难过了一点,我愿意支持他。” 哪怕是最艰难的日子,父亲也仍旧自欺欺人的, “我的弟弟信赖我,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 现在希雅觉得,也许他只是懦弱,和她一样,不敢转过身拒绝,不敢确认自己的反抗是正当的,不敢挑起事端和战争,不敢取舍信仰和未来。 不敢为鲜血负责。 醉醺醺的殿下踢翻了一个酒瓶,身旁一个少年揉着她的耳朵安抚,又被她推开了。 这是莱茵夫人的会馆二楼。 夫人刚从一个酒局回来,听说了殿下难得造访,想要夸赞她的开窍,便看到窝在沙发里,抓着半瓶酒的希雅。 成熟女人丰腴的身体将她揽进怀里, “没出息的小殿下哟,听说你去看斐迪南了?” 维斯敦有点资历的人都知道她和斐迪南的婚约,只有那些刚刚踏进这个名利场的愣头青才会一无所知,以为自己是殿下唯一的那一个。 莱茵夫人将她手里的酒瓶拿开,抚摸她的头发, “真想不明白,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殿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这段日子莱茵夫人没少洗她的脑。 “爱情是说给没权力的女孩儿听的,”保养得当的夫人总爱歪在沙发上抽烟, “拜托了,你见哪家贵族的少爷是听爱情故事长大的?” 那时候夫人递给殿下一杯烈酒, “我们有权力,又有钱的女人,不需要追逐这种饭后甜点。” 于是夫人塞给她许多饭后甜点,并邀请她来品尝更多种类的甜点。 并时不时地嘲笑希雅,她连舔都没舔一口,就说自己不喜欢。 没有女人不喜欢甜食。 就像男人都是肉食动物。 你得试试。 与此同时,会馆的一楼,装潢精致的餐厅里,兰泽尔和一众军官举酒碰杯。 连着几日在黑市搜索爱情魔药的线索,军官们已经记不清有多少药物是招摇撞骗的假货,又审问了多少临时改行想要一笔暴富的巫师,最后依然一无所获。 黑市的利益并没有吸引出真正的女巫。 不管怎么说,他们仍旧确定了阿德瑞纳的罪行,于公于私,都应该庆祝了一下,地点是军医艾步特定的。 一个着名的,好酒好菜,好八卦的风月场所, 的附带餐厅。 几个军官正对着走廊出一个低头抽烟的年轻人挤眉弄眼, “看到没有,那是莱茵夫人的新宠。” 兰泽尔记得这个名字,就在不久前,他还在给希雅的请柬上看到,将军皱了皱眉, “莱茵夫人?” “呵,”艾步特笑起来,“您不知道,这里是莱茵夫人的产业,楼上可是不少贵妇人的乐园。” 几个军官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有一个吹了个口哨, “你可得当心,上周有个在这里吃饭的年轻人,就被莱茵夫人看上了。” 另一个吸了一口烟,刻意摆出了风流的姿势,“也许人家就是故意在这里呢?” “也说不准,”军医冲走廊的年轻人努了努嘴,“我听说,他那玩意,特别大。” 将军有点不舒服地皱眉,在一众“怪不得”,“看不出来”的粗噶笑声里,兰泽尔低头喝了口酒。 性别、种族、权力、阶层之间的鄙视链是交错的,看起来复杂,践行起来却格外直接简单。兰泽尔并不熟悉希雅的交际圈,当然后者也没有邀请他介入的意思。 但他知道莱茵夫人是她朋友中的一个。 应当是最近新交的朋友,前不久这位名声微妙的夫人还送了个漂亮的书记官到希雅的庄园,后来被兰泽尔以彻查魔药的借口打发去柴房烧火了。 殿下没有说什么。 但也没有保证什么。 兰泽尔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再得寸进尺地要求点什么。 将军的酒喝得有些快,明眼人都知道他最近的不快,兰泽尔的生活圈子不算大,他不是那种可以轻易交朋友的人。 现在他毁了朋友的爱情。 而他自己的爱情,也想浮萍一样,说不定哪一天就散了。 而可悲的是,他并不敢要求更多。 将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勉强让自己算得上稳重, “我去趟洗手间。” 他在小便池那里发了会呆,酒精让他的脑子运转地有些慢,于是每一个情绪便一帧一帧地折磨他。 比如斐迪南的冷淡。 比如希雅的请柬。 比如,阿德瑞纳的嘲讽。 等他回过神来,身旁也站了个人。 兰泽尔抬眼,是方才走廊的年轻人。 他瞧起来应该刚刚成年,皮肤白净,听说有的贵妇便喜欢这样的少年,是最近在维斯敦比较流行的口味。 鬼使神差地,将军低下眼睛看了一眼。 然后他看了一眼自己的。 军装笔挺的青年面色微沉,骂了句脏话。 他身旁的年轻人看了看他。 他冲将军笑了笑。 还挺有礼貌的 兰泽尔的脸色至此没有好看过。 这些见鬼了的军官居然还在八卦莱茵夫人的情人们,好像他们也很希望被莱茵夫人看上,再被打发去伺候哪个家大业大的贵妇。 年年有平民军官借此上位,不久之前在传闻里,兰泽尔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将军开了一瓶新酒,倒进杯子里。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悄然生长。 被他摇摇头打消。 又更快地滋长出来。 诚然他是好奇的,这些训练有素的年轻人,要如何讨得贵妇的欢心呢? 当然,除了那方面格外强悍以外。 将军放下了酒杯。 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却打定了主意要去搞个清楚。 兰泽尔兀自醒了一会酒,等到神智稍微清明了一些,便借口抽烟,往扶梯那里走。 那里并没有守卫,也许这是莱茵夫人的高明之处,有些隔阂不需要人去捍卫,只需要存在在那里,就够了。 但将军要去打破它。 他的军靴迈上了楼梯上的绒面地毯。 很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酒还没有醒。 兰泽尔还没有走到二楼,在中间的阶梯上,便中断了脚步。 是方才那个在走廊抽烟的年轻人,这会他怀里埋着个女子,面容姣好的年轻人声线颇为撩人,换个男人听见了也会骨头酥上一酥, “殿下,回去再睡吧。” 他的手还有一寸就要贴上希雅的脸颊。 兰泽尔能听见自己血管爆裂的声音。 等他稍微清醒一点,少年已经被他一手推倒,因为没有站稳而顺着地毯滚到了下面的平面,痛苦地蜷缩下来。 楼梯里只剩下男子因为愤怒的粗重鼻息,和少年在台阶下低低地哀嚎。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二楼的主人。 当莱茵夫人被护卫着赶到,兰泽尔正黑着脸将希雅拦腰抱起,夫人压抑着怒气,声音威严而讽刺, “欧雁将军,不来和我问个好吗?” 他没有心情和她周旋。 “你好夫人,”将军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所谓的问好,“我要带希雅回去了。” 然而几个护卫围住了他。 兰泽尔冷哧了一声, “您在羞辱我吗?” “当然不会,”夫人向下迈了一个台阶,她脸上带了一点笑,可看起来仍旧居高临下, “但殿下是我的客人,您是她的什么人,可以带走她呢?” 将军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迷茫, “我是她的……” 他没有说下去。 夫人善意地帮他补充了他一时间找不到的那个词, “情人?” 她说的没错。 莱茵夫人摊了摊手,无辜而困惑的样子, “我们这可不少别人的情人。” 她的身后是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兰泽尔握紧了拳头。 “您还年轻,又有作为,”她真是通情达理极了,却没有减少将军敌意, “所以你不知道,有的人很甜美,你运气很好,但那不是你的。” 夫人低下了头,有一些怜悯,和冷酷, “年轻人。”她挥了挥手,卫兵从兰泽尔的身边散开,她便这样一个人,却好像带了千军万马的压迫感。 莱茵夫人灰色的眼眸里有轻蔑和警告, “这不是你能独占的人。” 希雅被送回庄园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 日光微沉,风便陡然喧嚣起来,不出意外,这又是个雨夜。 兰泽尔将她放进柔软的被衾里,她便蜷起来,没有安全感似的,将军摸了摸她的金发,还带着酒气。 他坐在床边望了她一会,然后缓慢地,将头埋进自己的手心里。 将军一点点抓紧自己的头发,好像这样可以分散一点他压抑的焦躁,好像这样就可以抓住点什么。 兰泽尔和莱茵夫人对峙的时候,后面有几个看热闹的贵妇人,每个人都被叁叁两两的俊美少年拥簇着,那是将军没有见过的场景。 他想不出来希雅在他们之中的样子。 她应该是傲慢的,凡夫俗子的一点靠近都是僭越,兰泽尔曾经觉得这种傲慢证明了他的不一样。 他当然不一样,在将军看来,他们有教科书般的,童话一样的开始,放在地摊上卖成故事书,没有个Happy Ending都会被市民扔鸡蛋。 但现在他动摇了。 将军一个人坐在卧室隔壁的书房,那是希雅为他布置的,虽然兰泽尔一开始坚持回自己的住处,但越来越频繁的留宿让他的坚持苍白无力。 他还记得第一次拒绝的时候,他说自己不想像个男宠一样。 兰泽尔冷呵了一声。 他觉得很讽刺,到了今天,当莱茵夫人说出“情人”两个字的时候,他没有反驳的余地。 情人。 多奇妙的两个字,众人皆知的,登不上台面的,藏在所有正式语言的犄角旮旯里,维斯敦用来书写祷告的文字里说不定都没有这两个字。 这就是他。 兰泽尔低下头。 将军低笑了一声。 这就是他。 真可笑,他的眼角居然有点酸。 这么软弱,也怪不得被当做和男宠没有区别。 一杯红茶被放在他面前。 将军悲哀地抬头,是阿比尔。 他有些感激地笑了笑,“多谢。” 侍女善解人意地摆了摆手,关怀地询问, “您心情不好?” 兰泽尔自嘲地撇了一下嘴,阿比尔已经替他说下去, “殿下是因为最近有心事才去莱茵夫人那里的,您不必多想。” 这确实是恰到好处的宽慰,兰泽尔心里的压抑有所缓解,他尽量让语气轻快起来,不拂侍女的好意, “是吗?” 侍女点了点头。 她的笑容和煦极了,让人想起来这是个多么体贴,多么替希雅着想的好姑娘,她应当是从小伴在希雅的身边,那么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便不会有什么错。 “当然,不过您来了庄园之后,殿下快乐了不少。” 将军面上的阴郁少了大半,她实在太懂得如何宽慰人,这样的善意让兰泽尔有些感怀, “也是因为你在,阿比尔。”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的,将军,”她看起来这样真挚,像发自肺腑地感激他, “殿下和威伦小公爵解除婚约后,便没有这样快乐过了。” 她躬了躬身子,像没有看到对方突然失去色彩的面容,声音依然甜美而真诚, “可真的要感谢您呀!” 婚约 天刚刚亮,兰泽尔已经出现在帝国医院的病房门口。 早班的护士给他递了一杯水,那是个漂亮的金发姑娘,红唇张扬,据说是威伦家特意挑选的,指望能让小公爵心情好一点。 兰泽尔不知道有没有效果。 再过半个小时,斐迪南便要起床进行身体检查,将军坐在等候室的沙发里,握紧了手里的杯子。 一晚上没有睡,过往的碎片一点点被挖出来,后知后觉地解码。 小公爵归来的宴会上,希雅环着他的手臂,迈进宴厅,一屋子的人的目光都落在她和斐迪南身上,胜利归来的年轻贵族,和光彩照人的帝国公主,有人贵妇在兰泽尔的身后惊呼, “老天爷,他们又和好了!” 兰泽尔那一刻没有明白贵族们脸上微妙的惊愕,他只是再一次艳羡自己天之骄子的朋友。 没有人不会爱他。 但现在,这一幕就在他的脑子里折磨他。 提醒他们两个人有过多么难以想象的,恰当的关系。 一醒来就见到兰泽尔·欧雁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事。 小公爵就着红唇护士的手喝下一口水,在示意对方暂且离开后,病房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你又来给我送肉桂蛋糕了?”他没有在意兰泽尔难看的脸色,只当做他还在受良心的煎熬,威伦小少爷打了个哈欠, “我血糖要升高的,先生。” 兰泽尔的目光落在他的金发上。 他突然想起来,贵族在婚姻上有诸多限制,除了家族和门第,还有许多严苛细致的标准,而曾经希雅和斐迪南的婚约,算得上门当户对、考量周全的完美安排。 他们有相近的发色,相近的血统,当然,还有很多让他没有底气的地方。 将军从来没有这么挫败过。 他的声音算不上质问,轻飘飘的让他自己都有些厌恶,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希雅有过婚约?” 小公爵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过了许久,斐迪南避开了他的目光, “很多年前的事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怎么不放在心上?”兰泽尔站起来,他瞧起来焦躁极了,或许他仍旧无法在亲近的朋友面前收敛自己的情绪, “你们的婚约是六年前,我遇见希雅也是六年前,我……” 他卡在那里,说不下去。 比起成为殿下的情人,被人轻视,兰泽尔更加无法接受的是,曾经视若光亮的一段日子,他是一段婚约的第叁者。 他搞不懂这些贵族,也不明白希雅,是怎么在和另一个男人保持婚约的情况下,来接受他的。 还是她不在乎。 还是说谁都可以。 将军的脑子里闪过莱茵夫人的公馆。 兰泽尔下意识抓住自己的头发。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的朋友不耐烦地偏眼, “克洛斯喜欢你,我就去解除婚约了,这有什么不对?” 亲眼看着未婚妻奔向另一个人的怀抱里,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可她那时候看起来那样快乐,那是恋爱中的女孩子才有的笑容,她搂着恋人的时候,被他抱着转圈的时候,颊上晕染的粉,和带着撒娇的尖叫,斐迪南没有见过。 他是个聪明人,就算心里不舒服,也想的比谁都明白,希雅是他青春期时代想要逃离维斯敦的指望,但对方却不一定愿意成为这样的指望。 他们也许会结婚,会成为一对很合适的夫妇,生下一群同样发色的小朋友。 但是她不会这样雀跃地奔向他怀里,在斐迪南有限的回忆里,长大后的殿下是局促的,克制的。 尽管这样局促克制的殿下也曾经占据了小公爵心里的某个部分。 真遗憾。 恍惚里斐迪南听见兰泽尔的声音, “那你也应该告诉我。” 斐迪南扯了扯嘴角。 他没有再说什么,没有解释看着兰泽尔握着当年没送出的那枚婚戒,他心里的煎熬。 六年前维斯敦广场的结业典礼,少年垂头丧气地回去收拾行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处罚。 听说他求婚失败了。 永远出于八卦第一线的小公爵难得没有主动询问他。 “我不明白,”少年时代的兰泽尔迷茫地求助斐迪南, “为什么我求婚,她就跑掉了?” 也许是因为她还带着婚约。 小公爵有点恶毒地把这句话吞到肚子里。 十几年的婚约被踩在脚下,他是被背叛的那一个,而眼前的那个人还蒙在鼓里,有一瞬间斐迪南觉得自己干脆回去就履行婚约,和希雅结婚,然后邀请兰泽尔出席。 真相大白,或者,背叛被惩。 多少能平他的怒意。 然而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在这场婚约里,他不是没有私心,也许正因为这样,才会配不上。 病房外有护士敲门示意检查的时间到了。 斐迪南沉了沉眼睛, “就像你发现阿德瑞纳是女巫没有告诉我一样。” 他挥了挥手,请护士进来,没有去看兰泽尔, “我也是一样的原因。” 当他被护士扶上轮椅,兰泽尔才注意他仍旧不能下床走路。 他来的太早了,一个早上的谈话,斐迪南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在他被推出病房前,才轻描淡写的, “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应该去问希雅,而不是来问我。” 宿醉后的殿下总是没有什么精神。 她最近被看管地太严了,没有机会喝太多酒,才会忘记宿醉第二日的昏沉和头痛,希雅缩在窗边的沙发,捧着手里的热茶,难受地呜咽了一声。 在她垂着脑袋皱眉的时候,希雅手里的茶杯被拿开,又被塞了一杯牛奶。 殿下抬起头,她的声音里有埋怨的怒意, “你到哪里去了?” 她已经不习惯早晨起来一个人躺在床上,更何况这样难捱的时候,兰泽尔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去看了斐迪南。” 他回答的很简单,目光却锁在殿下的脸上。 从前他总是尽量不去提及威伦小公爵,他以为希雅不喜欢。 现在希雅下意识地僵硬,然后垂下眸子,乖乖喝牛奶的样子,让他的心沉了沉。 将军蹲下来,望着陷在沙发里的殿下。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慢条斯理的,却让殿下缩了缩,她有些不安地抬眼,青年的眼睛里没有什么色彩。 没有怒火,却让她警觉地绷直了背。 将军望向她, “莱茵夫人那里好玩吗?” 殿下光洁的脚趾往毛毯里躲了躲,却被他抓住了,将军仍旧单膝跪在那里,把玩他手里细嫩,明明应该是居高临下的,希雅却莫名觉得,自己在接受审问。 他的唇落在她的脚背上,仍旧扣着她的脚腕,不让她有机会缩回去。 兰泽尔没有在她面前流露过一丁点怒火。 他永远是温和的,柔软的,偶尔粗暴一点也是喝了酒,现在希雅在他带了寒气的目光下,结结巴巴地为自己脱罪, “我只是,我只是去喝茶……” 她真是没出息极了,传到莱茵夫人那里不知道要被笑话多久,连审问她的那一个,也讥嘲一般地, “去喝茶?” 他伸出手,拂开她颊边的碎发,殿下侧过脸,却没有躲开。 将军慢慢地扬起嘴角, “喝茶需要这么多男孩儿吗?” 他说别人是男孩,好像只有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似的。 殿下的目光瞥过他手臂裸露的结实肌肉,乖乖闭上了嘴。 他仰着脸,一寸一寸地审视她,这样的姿势有一点像求婚,让希雅很不自在,他的手指粗糙,摩挲在她的脚背,像羽毛在上面搔动。 “莱茵夫人问我是你的什么人。” 希雅并不知道他们打了照面,那大概解释了他这会身上的森然。殿下低下头喝牛奶掩饰,偷偷抬起眼睛打量,却不期然被抓住了。 将军没有在意她的做贼心虚。 他很有耐心, “希雅,”兰泽尔抚了抚她的肩膀,好像是怕她被呛到, “我是你的什么人?” -- 翻不了篇咯 关系 有时候享受被爱的那一个,也会有点心虚。 他永远不会生气,不会拒绝,不会觊觎利益,不会因为她一次冷言冷语就怀恨在心,不会因为一次自尊心受挫就从此势同水火。 可是你知道他不是没有原则,不是不会愤怒。 他只是喜欢你罢了。 希雅可比谁都清楚。 于是就算每次心理暗示捡来的东西,丢了扔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真的到了这一刻,也会忘记冷漠和疏远,心虚地不敢把“情人”两个字说出来。 殿下有些苍白的脸上难得带了犹豫,兴许是她仍旧不是个母语者,需要仔细搜罗词汇库,才勉强找到一个合适的, “恋,恋人?” 将军深色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 希雅决定如果她用的词还不够恰当,就干脆为自己的语言不好老实道歉。 可他脸上的寒意好像少了一点。 殿下小心地挪了挪屁股。 “我在想,”将军的目光落在她茶杯里的牛奶,纯白色的液体微微有些波动,他的声音却异常沉稳, “我在想,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更正式的关系?” 他抬起脸,明明脸上的笑容应该是期待的,希雅却感觉到里面的试探和审视。 这其实不算什么新鲜事。 她听过类似这样的问题,在莱茵夫人那里,相似的试探和不自然的笑容,一个外来的公主,总是会下意识地去参考母语者是怎么应对的,好像那才是正确答案。 于是希雅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嗓子,学着莱茵夫人当时的口吻, “你是要有一个名分?” 将军的眉头细微地皱起来。 她好像和他是一个意思,但又好像不是。 过了一会,希雅没有感觉到他的抵触,她这会捏着茶杯的样子,和莱茵夫人也像极了,连头痛带来的虚弱,也像故作的怠慢, “我可以想办法给你弄个爵位,男爵?你喜欢吗?应该有什么法子。” 他没有回答。 可她把球踢了回去,现在做选择的就成了他,兰泽尔仍旧不愿意从最难堪的角度去揣摩她的意思,于是他干脆问出来, “男爵是什么名分?” 她才想起来,这也是个外来者。 像小的时候到了新的环境,好不容易适应了,却仍旧时不时觉得和别的小朋友们有什么隔阂,直到有一天,发现来了个新朋友。 她便会挺起胸脯,骄傲自信地带他熟悉这些自己一步步摩挲出来的规则和名称。 仿佛这是一场每个人都得完成的学习。 “你不明白?”殿下有些得意地笑出来,像是嘲笑他果然刚刚来到帝国的都城,还不懂得其中隐秘的巧妙。 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大腿,说不清楚是讨巧卖乖,还是喜欢她愿意解释给他听的样子,一双眼睛望着她,带着点自欺欺人的期盼, “我不明白,难道男爵是什么关系的证明吗?” 她随手捏了捏他的鬓角,笑声里带一些轻佻,大概是觉得他真是无知又可爱,殿下低下头,像哄一个小孩子,宽容他问题的愚蠢和天真, “可就算是皇帝,也没有给情人的封号啊?” 将军依然望着她,她瞧起来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意识到她最后说出来的字眼。 兰泽尔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 殿下低下头喝杯子里的牛奶,错过了他脸上的森然,她愿意全他的心愿,被他一点点撒娇,便答应了这桩麻烦事,希雅觉得自己又是个有情有义的好主人了,便是自己偶尔脾气过分一点,也不会觉得心虚了。 平民变成男爵,总也不是容易的。 可如果他想要,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她没有看见兰泽尔眼角闪过的水光。 卧室门被人敲了敲,外面传来阿比尔的声音, “莱茵夫人来了,”兰泽尔的身体僵了一下,又听见阿比尔解释, “是来为昨天的事情道歉的。” 莱茵夫人还带来了昨天被将军揣下楼梯,鼻青脸肿的年轻人。 他的手上还打着绷带,可他瞧起来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做错的事情忏悔, “我不该冒犯您,将军。”他冲将军郑重行礼,被夫人含笑地拍了拍手臂,又笑着回望过去,心照不宣的暧昧。 这样温驯的男人是兰泽尔没有见过的,军队里没有这样的物种,如果有,恐怕也活不过叁天。他们像产自另一个星球,像某一个他不了解的流水线,拼装出来的,针对某一种需求,量产某一种抚慰。 将军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接受年轻人的道歉,也许接受了,他看上去那么年轻,也许刚刚读完中学,莱茵夫人和希雅讨论珠宝生意的时候,他便柔顺地坐在一旁,帮他们沏茶。 兰泽尔忍不住会去思考他背后是什么样的流水线,让他可以坦然地,冲一个把自己从楼梯推下去的男人道歉,然后用剩下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臂,为他送上滚烫的红茶。 好像也察觉到兰泽尔过分灼灼的注视,莱茵夫人随手将茶杯放下,然而她仍旧没有主动和这位平民将军说话,只是吩咐那个还打着绷带的年轻人, “你不是很喜欢殿下呢?留在殿下的庄园里怎么样?” 她没有等到少年的回答。 虽然她没有等待的必要。 兰泽尔已经站起来,一把抓过希雅的手臂,殿下手里还拿着空了的茶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被他拉着站起来,大步走过屏风,有几次差点趔趄着要摔倒。 将军打开盥洗室的门,将她拖进去,又大力关上。 这太失礼了。 尽管没有从前那样在仪态上近乎变态地苛刻自己,失礼在希雅·克洛斯这里,仍然是顶天的大事,更何况她不讨厌莱茵夫人,她兴许也有贵族的臭毛病,但她足够真诚。 在殿下动怒甩开兰泽尔之前,将军已经欺上去,将她抵上洗手台,呼吸凌乱地吮吻,带着灼然的欲望。 哪怕是最开始在威伦公爵府邸的夜晚,他的气息也从来不会这样,绝望而热烈。 希雅要去推他的胸膛,手指被他握住摩挲,有一瞬间她还是心软了,觉得这样的失礼也不是什么大事,相比之下,将军的反常好像更重要些。 她以为茶里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去检查他,兰泽尔好容易停下来,眸子里的破碎让她怔了怔,想要看清楚他是否是中了什么药,他却低下身子, 掀起了她的裙摆。 阅┊读┊无┊错┊小┊说:wоо⒙νiρ﹝Woo18.νiρ﹞ 好烦哦 希雅打小是个做事要做到底的一根筋姑娘。 哪怕是这档子事,不明不白的,情潮滚起的那一刻,殿下提心吊胆地放缓了呼吸,还是皱着迎合起男子的唇舌,最后的快乐是种凭证似的,既然开始了,就得到那一步。 不然就不作数。 这种情境,不论男女,好像都会精虫上脑,连带隔着一道门,不远处沙发的两个人,都被自动隐去了。殿下裸露的大腿皮肤被男子的手指揉捻,也许会有印记?那么火热的地方呢?会不会也有?她不知道。 他这么卖力,不知道是哪里让他动了情,殿下下意识咬住嘴唇,男子仍旧卖力地在她身下舔吮,她没有做过这种事,恍惚里觉得好奇,不知道施与的那一方,是不是也有快感。 最意乱情迷的时候,男人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她没有听清楚,迷惑地“嗯?”了一声。 兰泽尔抵住她的额头,这样狭小的空间让他缺氧,然后周身翻腾的血液让他有足够的不清醒,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我们结婚吧?殿下?” 他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便热烈地吻上去,说不准是不是因为害怕她的回答。 也因此没有看到她突然暗下来的脸色。 和她一点点皱起来的眉头。 肉体机械地交媾,男子的粗重的呼吸声在她耳边起伏,门外有侍女小声的交谈声。 殿下的手指扣住身后的洗手台,无味地跑了会神。 她早就没有兴致了。 因为那句求婚?还是她关于宠物的幻想被戳破,让她重新正视他们的关系。 婚姻,她的富有和权势,和另一个人缔结新的契约,从此他们是一体。 他实在太逾矩了,也许是因为有了错觉。 一段她当玩闹的关系,被赋予了不应该有的重量。 她觉得厌烦。 这种厌烦居高临下,你如果曾经经历过,一定会觉得愤怒和受伤。 但作为施与的那一方,她心安理得。 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心情做爱,也仍旧可以机械地完成,并不是出于讨好或者爱意,敷衍了事这种事,也并不是男性的特权。 就像那些公爵府各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他们倒也不一定是欲,或者有爱,就是觉得, 裤子都脱了,干脆做了吧。 做爱没有绩效考核,倒也不必每次都那么走心。 希雅在这样的档口跑了一会神。 她不是不知道兰泽尔想要什么,如果可能,她可以继续装作自己并不懂得这个国家的风土人情,在维斯敦,她当了七八年的外宾,这一点她驾轻就熟。 没有意思。 真的。 她一定不是唯一一个发现这一切没有意思的人。 莱茵夫人不是唯一一个。 公馆里的贵妇人们,都不是唯一一个。 甚至连皇宫里万种风情唾手可得的人,都不是第一个。 爱欲的欲擒故纵,裹了权势和地位,就没有那么复杂难言,连爱情本身也是如此,更不要说婚姻,你的富贵让你天真,你的顺遂让你善良,让你的特权让你与众不同。 你拥有的一切让你值得被爱。 所有的相识和追逐,都可以当一场游戏,但没有人会活在游戏里。 也没有人会把这种游戏当做一辈子。 踏进公馆本身没有这么可怕,被贵族夫人们同化没有这么可怕。 可怕的是,察觉并承认这种枯燥乏味的本身。 可怕的是,被人教导以爱欲为目标的青春期,却错过了真正有趣的,能让她们强大起来的东西。 有一滴水从另一个盥洗池里落下来。 让她想起有一天下午,她和阿比尔偷跑去吃一家街边的馆子,西葡的闹市是这样油腻、嘈杂,她们被送上一个垫着纸的盘子,然后相视一笑。 然后,热带的雨便落下来。 瓢泼的,自由的,像破灭热浪的一场决斗,落在地上的一瞬间仿佛有滚滚水尘,她们躲在一个破屋棚下面,分着碗里的最后一点零食。 她最近很容易想起这个场景,上一次她提起来,是和绸缎庄的老板娘梅丽莎,如果你不记得她是谁的话,那是个毒舌又干练的女商人。 希雅喜欢和女商人做朋友。 因为女商人没有时间,她们会最大化自己的效率,并假装自己一天有48个小时。 当希雅提起她年少和阿比尔偷偷出来吃零食的时候,梅丽莎从一堆绸缎里抬起头,突然有些促狭地问她, “你们吃的是什么?柠檬派?糯米糕?” 希雅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她也有点别扭, “炸猪肉。” 梅丽莎笑起来, “你看,炸猪肉这种东西,就没法出现在淑女的回忆里。” 她耸了耸肩膀, “我也喜欢炸猪肉,西葡的酥肉皮真是一绝,可是呢,”她把绸缎抱起来,声音渐渐远去, “让你们承认可真不是容易的事。” 无趣。 像一个设定好的剧本,她连偷跑出去,都应该吃柠檬派或者别的甜食,盥洗室有个男人要和她交欢,她就应该羞怯或者欲迎还拒。 如果可以,她应该羞耻地咬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的声音传出去。 兰泽尔试探地去吮她的唇,却被她躲开了。 透过一点灯光,他看见她脸上的漠然。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纤长的睫毛动了动,她回过头,对着已然一脸颓败的将军, “做完了?” 他们的下体交合,将军的裤腿是松垮的,更不要说她凌乱的裙摆。 兰泽尔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昏暗的灯光没有掩盖好她脸上的倦怠和厌烦。 像从一场大梦里醒来,像一个木偶戏里的木偶突然有了自己的灵魂,兰泽尔·欧雁终于意识到这是个多么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将军荒谬的,带着他终于察觉的讽刺, “我刚刚和你求婚了。” 殿下推开他,整理自己的裙摆,没有回答他。 兰泽尔自己都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十分难堪, “你是不是最起码要,”他找不到那个词,他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回应,实在他也没有想过他能得到什么回应,然而长久压抑的自尊心在这一刻让他愤怒而难堪, “你最起码也应该羞涩?或者犹豫?” 殿下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他凌乱的皮带, “是吗?” 她侧过身,镜子旁蜡烛的灯光投在她的脸上,殿下将自己嘴角一点唇脂擦干净,像一个终于暴露了真面目的反派,慢条斯理地舒展自己的触角, “为什么?” 镜子里她看到兰泽尔握紧的拳头。 “不要去砸镜子,”她说,可能是因为一场不怎么舒服的性事影响了她的心情, “我祖母传下来的,我可找不到一模一样的镜子。” 这真是十分不留情面的拒绝,这样骄傲的军官,估计不会再来她的府邸了。 希雅有一点遗憾。 尽管她讨厌别人越界。 这样的遗憾让她愿意口气软一点,在她想要开口之前,兰泽尔手指一点点放开, 他的声音有一些嘲讽, “如果是斐迪南这样像你求婚,”他抬起头,不期然的,对面墨绿色的眼睛有了一丝波动, 他笑了笑, “你也会这么回应吗?” 她没有思索。 这种事情不需要思索。 殿下伸出手重重扇了他一巴掌。 她最近真是没少锻炼,震得她手心发麻,殿下并不喜欢自己的伤疤被人揭开,也不需要别人来提醒她,在她以为自己厌倦的情爱戏码里,总有一个人。 她一辈子也得不到。 希雅转过身,握住盥洗室的把手, “带着你的东西,给我滚出庄园。” ---- 今天的验证码居然是Lima 绝妙 蠢狗 她照旧和莱茵夫人聊了珠宝生意,兰泽尔有时候很可爱,他觉得莱茵夫人来,就真的是因为他打了那个少年。 那天晚上没有人提起那个怒气冲冲离开庄园的男子,虽然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维斯敦。 北方星球的开采权正在开放,如果拿下那里,她们在维斯敦,就不再只是一群有钱的贵妇人。 她们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夜深人静的时候,希雅看着空荡荡的床,有一点微妙的懊恼。 这种懊恼很久之前他父亲就告诉过她,人们对生活的变动都会有点不自在,不管这个变化是好的还是坏的。 她的父亲躺在竹椅上吹着水烟, “如果可以,我觉得现在就很好。” 所以西葡变成了今天这样。 希雅随手挑了本书,坐在床上。 从第一行, “那里面住满了富有的孩子,Hou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一处地方。” 到第叁行, “她爱他,他这么小,她想用尽自己的一切保护他。” 在她看到第五行之前,书已经飞到对面的墙上。 殿下阴郁着脸,怒气沉沉, 她的耳边响着兰泽尔的话, “如果是斐迪南向你求婚……” 他知道了什么? 她的心里渐渐充满了怒火和不认输,兰泽尔无非也知道了她的受挫和丢脸。 该丢脸的明明是他。 她可不是求婚被拒绝的那一个。 如果那算求婚的话? 他怎么能在那种地方求婚? 但是。 见鬼。 殿下伸手打翻了手边的香薰。 她简直想要冲到他的住处,军队还是哪里,指着他的鼻子告诉他,不要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以及,谁他妈告诉他的? 殿下的心里充满无尽的脏话,指不定兰泽尔是想借此嘲讽她,戳破她的高傲和矜贵,提醒她, 她才是被拒绝的那一个。 她连个马尔多纳的寡妇都比不上。 他胆敢瞧不起她。 他凭什么瞧不起她?希雅的呼吸有些急促,就因为她曾经犯过傻? 明明是他的不对,他应该做一个乖巧的木偶,扮演他的宠物角色,她愿意给他分寸内的一切。 现在好了,她觉得自己落了下风。 奇耻大辱。 这是殿下第一次参加都城安保会议。 所谓的会议,是在新的维斯敦守备守则的讨论的一体,往常是军队里说的话上的军官,负责像贵族们传达新的安保守则,以期更好的配合。 是如果认真就会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这是兰泽尔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他已经由衷地感受到这份工作的艰难。 第九项议题,“关于在城南增加夜晚巡逻的次数和延长宵禁的时间”,再一次被人一票否决。 兰泽尔终于不能再装作没有看见那个人,尽管人他十分想要回避。 “殿下,”将军看起来正派而严肃,但他的黑眼圈和干裂的嘴唇暗示他最近过的不怎么样, “您的庄园并不在城南。” “我在那里有铺子,”她不介意让兰泽尔知道她从前是个多爱仗着自己产业找茬的女贵族,“宵禁时间久了,影响我的生意。” 兰泽尔忍住自己的解释。 他翻了一页, “关于在中心公园种植郁金香的议题……” 再次被一票否决。 她不是那种会因为感情纠纷就怀恨在心的人,至少兰泽尔是这么以为的。 在今天的提案被全部否决之前。 将军合上文件夹,他的语气有故作的轻松, “真得谢谢您殿下,”他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十分僵硬,“我们下个月的工作会轻松很多。” 盛装出席的女子再次敲了敲一票否决的锤子。 她眼睛里面的挑衅让兰泽尔怔了怔,又飞快躲开眼睛。 他真像个可怜的女佣,为了躲开希雅,刻意去了茶水间。 咖啡的香气慢慢氤氲出来,让他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直到一个声音从茶水间外传进来, “谁告诉你的?” 门是关着的,但门外的人在等他的回答。 她又问了一句, “我和斐迪南的事,谁告诉你的?” 将军端起一杯咖啡。 他觉得自己冷静得有点奇怪,甚至他也不在乎隔着门她能不能听见, “我也总认识几个土生土长的维斯敦人。” 他们的婚约不是秘密,只是没有人愿意主动提起,最后变成成为了愚弄外来人的一点小把戏。 有那么一会兰泽尔希望希雅会解释他们之间的关系,比如说只是父母强行加予的,她并不想要那样的婚约,不然也不会认识他。 可她却气急败坏的奇怪,“是,他解除了婚约,那又怎样?” 她大清早赶过来,就是为了告诉兰泽尔,不要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丑事,可是到了这里,她却语凝了。 她想不出来那件事怎么会不是丑事。 如果让人知道她又等了六年,却等来了阿德瑞纳。 真是要命。 茶水间的门被人打开。 如果不是她今天一直在捣乱,殿下这样一身华服,一个耳坠恨不得镶着八克拉的钻石,他一定以为她是来求复合的。 兰泽尔刻意让自己的注意力放在钻石上。 “斐迪南要解除婚约,是因为他看到我们在一起。” 她看起来十分介意这件事,兰泽尔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开诚布公的小叁,事实恐怕也就是这样。 殿下方才的凌厉骤然消失了,然而她并不吃惊这样的解释,或者说,她心里早就有这个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像个被拆穿的渣男,心虚又抱着一点希冀, “他告诉你的?” 天气转冷,兰泽尔手里的咖啡已经渐渐凉了。 “他想撮合我们,”他笑了一下, “可能他不知道,殿下你并不想?” 希雅看向他,她的眼睛里有复杂的挣扎,有一瞬间她想解释什么,但是又忍住了。 “谢谢你告诉我,”她敛了敛手腕的绸缎,又画蛇添足的, “不过我不在乎。” 她昂着头,威胁一般地瞪着他,他倒很少见到她这样。 所以兰泽尔也没有提醒她,她看起来在乎得好像要随时去把斐迪南绑起来再订一次婚,然后再跑到他面前炫耀自己没有那么不光彩。 “总之,殿下也可以当做教训,下一次你有了婚约,有想要消遣的时候,还是要找合适的人。” 他的声音有点尖刻,不过就算不尖刻,兰泽尔也不知道怎么才能算得上从容,起码不会像他现在这样,“莱茵夫人那里的人就很不错。” 自己揭了自己的伤疤,总不是什么舒坦的事,兰泽尔放下咖啡,躲开她的视线,假装要去给咖啡加糖, “或者你想,反正阿德瑞纳也不再他身边了……” 他还是不死心,想再确认一次希雅对斐迪南的感情,却被她发了火地打断, “我才不要吃阿德瑞纳的剩饭!” 她看起来像个闹脾气的小朋友,不再靠冷漠和高贵来遮掩,兰泽尔抬眼看他,她又怕他听不懂似的,瞪着他, “我才不想!” 精↑彩↓收║藏:wоо⒙νiρ (W oo1 8 . V i p) 原点 孤独。 希雅不想承认。 她已经不记得为什么将兰泽尔赶出去了,因为一场不合时宜的求婚? 她其实也没有这么在意适宜。 听说他最近过得不怎么顺利,不然也不会被派去和贵族们商量治安事宜,那不是他该做的事情。 现在她亲自找了他的麻烦,又耍了一通脾气,希雅趴在地毯上,身边的少年俯下身子,轻声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 摇曳的烛光落在她的侧颜,周围是嬉笑的,嘈杂的,酒杯碰撞的声响,刻意压低的声音,长久以来的养成的敏感让她觉得那些窃笑带了方向,暗暗指向她。 殿下鸵鸟一般地往抱枕里埋了埋。 这是威伦家的宴会,消沉许久的府邸重新焕发了生命力,听闻维斯敦大大小小的绸缎庄都收到了威伦家的订单,他们报复一般地庆贺这次劫后余生,凡事有头有脸的贵族都被邀请来庆贺,宣告他们重新回到维斯敦的中心。 希雅没有回绝他们的邀约。 不过她还没有机会和这次宴会的主角,斐迪南说上话。 旁人眼里她迷上了莱茵夫人送来的新宠,一头金发,和年少的斐迪南有点相像。 这点相像有时候成了贵族夫人里一些心照不宣的花边新闻。 几个夫人的目光不断往宴会的两端来回,谈笑间从容有度的小公爵。 和已然烂醉如泥的殿下。 在一团隐约和遮掩的审度下,像昏暗不明的烛光下始终遥遥相对的烛芯,让想要煽风点火的一群人,暗自心焦。 少年又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殿下低声“嗯”了一声,少年又笑了笑,唇线几乎贴上她的耳朵。 不远处小公爵轻轻瞥了一眼,又快速闪开。 直到前厅的剧场开了席,人群熙熙攘攘笑闹着从主厅鱼贯而出,窗外有烟火的声音,有孩子蹦跳这拉着母亲出去。 当最后一点声响消失,歪在地毯上的希雅惺忪地,翻了个身子,迷蒙地睁眼,穹顶嵌金的壁画和水晶吊灯有些刺眼,殿下下意识伸出手遮过那一团金光闪闪,却半路被人握住。 她望着那只白净的手,怔了怔。 小公爵的声音很轻柔, “你是来骗酒喝来了?” 她的脑子动的很慢。 即便察觉了一点不妥当,殿下也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有些奇怪的,交握的两只手。 小公爵蹲在她的身边,带了笑地看她,周遭再没有旁人。 真奇怪,她的心没有一点波澜。 她应该有波澜吗?希雅歪了歪头。 她不明白。 如果倒退到半年前,她这会一定心绪澎湃,指不定要落着泪求他不要再丢她一个人在维斯敦。 她等了太久了,太久了,她一直期盼这,斐迪南可以像救世主一样,给她一个全新的身份。 那个身份会让她不再是个外来者,她会有自己的大家族,有一个新的姓氏,有一个丈夫,甚至孩子。 殿下的手一点点从那只手抽出来。 人其实很自私,有的时候只是自己的期盼落了空,便会带了恨。 其实也不怪他。 她谁也不怪,殿下轻轻呼了口气,她觉得没有意思,她再也不想把自己的期待加注在别人身上,她再也不会因为自己的执念,就怨恨别人对她不够好。 她接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人。 没人将她放在心上,她也不把别人放在心上。 然而殿下收回手的前一瞬间,又被小公爵握住。 她眼睛里的醉意消失了一些。 金发青年低下了头,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得有些过分,殿下的绿色眸子睁开,冷淡地审视这个刚从帝国医院回归的年轻人。 他有和她一样颜色的眼睛。 希雅想象不出来这是个什么样的场景,这样偌大的宴会厅,方才还是盈满宾客,这会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好像可以听见呼吸声。 小公爵的眼睛里有一点紧张。 在她不耐烦之前,他终于开口, “我听阿比尔说,”希雅的的目光下移,微妙地,看见他滚动的喉头, “当年,你是以为兰泽尔,是我?” 他的声音有些涩,仿佛这回事对他来说,其实十分沉重,希雅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他的眼睛没有和她对视,反而有些柔软, “是这样吗?”他的鼻尖几乎要蹭上她的,声音突然带了一些涩的温情, “希雅?” 空荡的宴会厅,以至于这样的低语声,同样清楚地落在因为迟到而站在门口的年轻人耳朵里。 他的视力很好,甚至能看到小公爵一点点将殿下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胸口。 今天外面下了雨,他的制服上还有一些雨水的痕迹 又是一道雷声。 当雨点声越来越重地瞧上窗户,阿比尔适时地重新出现在门口。 将军没有看她,转身大步离开。 宴会厅里的两个人,仍旧离得这样近。 在亲吻吧? 谁知道。 殿下要和威伦小公爵恢复婚约。 消息像乘了纸鹤,很快飞遍了维斯敦,有人说阿德瑞纳的爱情魔药终究失效了,也有人说之前殿下和兰泽尔,也不过是对小公爵的激将法。 她最近倒经常出现在威伦家,看一些西葡的歌剧,威伦家的歌剧要被皇帝自个折腾的要好看的多,秋天来了,天气转凉的太快,殿下多半蜷在毛毯里,身旁是那个莱茵夫人送来的男孩子。 他说他叫图蒙。 他仍旧留在希雅身边,让流言里的婚事变得扑朔迷离,威伦家对他的态度十分诡异,恭敬里搀着不屑。 图蒙对此并没有抱怨。 只不过有的时候,他能感觉到,殿下对他受到的待遇,有一种微妙的吃瓜心态,颇有点观察社会的意思。 至于小公爵,倒对他很温和。 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额头有点绿。 斐迪南有时候会和她一起看歌剧,他们俩大部分时候说西葡语,周遭的人并听不懂,若是有通语言的人在,他们会用西葡王室的语言,更把他人隔绝在外,变成一种扑朔迷离的情趣。 比如今天,中场休息的间歇,小公爵的目光落在殿下身上,他笑的时候,有一种少年时代的使坏,和平日有一些不一样, “皇后今日问我有没有决定婚期。” 希雅怀里是一只威伦公爵家的小白猫,她自己从来不养,却很乐意撸别人家的猫,殿下的手指逗着猫咪,没有什么兴致, “是吗?” 小公爵喝了口红茶,他眼睛里的神采变了一些, “阿芙拉今日也问我,”他看起来有一点兴致, “她好像很期待你成为她的嫂子。” 他的声音里一定没有嘲讽。 希雅冷笑了一声。 “我没有这种癖好,斐迪南。”她没有看小公爵手指间的停顿, “我也不觉得你有。” 精|彩|收|藏:po18m.v ip | Woo1 8 . V i p 教区 在维斯敦南部,贫民窟的边缘地带,人烟稀少,少有人至,只有偶尔的老饕,会顺着稀稀疏疏的灌木丛,跨过隐秘危险的贫民窟,到另一端去。 那里有全维斯敦最好的西葡菜。 如果你有幸没有被抢劫,也没有灌木从钩破衣角,你会到一个新的地界,有小贩在路边搭起塑料棚子,几个食客在油烟外翘首以待,壮实的汉子掀开门帘,端出一盘炸玉米和炸猪肉。 你说玉米有什么好炸的? 那是没有见过西葡的玉米,颗颗有拇指那么大,饱满圆润,配着一碗焦香酥脆的炸猪肉,一旁有贴心的青柠和辣椒粉。 值得一个老饕的冒险。 但在今天,没有一个老饕愿意为了口腹之欲来到这个事端百出的地界。妇女们,孩子们,白发苍苍的老者,都集结在教堂门口,在那里有一群军队,拿着炸药和火把。 沉默,是维斯敦的音兰教区最熟悉的对抗,这个城市最后一座音兰教堂,已经被重重包围,为首的军官傲慢而无礼, “我们奉陛下的命令,来搜查女巫的残余势力。” “音兰教才不会和女巫勾结在一起!”有孩子忍不住开口,又被母亲快速捂住了嘴巴。 不远处的马车外,希雅的目光定在孩子母亲的脸上,憎恨, 和隐忍。 让她想起了一些不愿意想起的事情。 就像窗外的硝烟味一样。 总能刺激到自己的大脑,然后传递一些被掩埋的记忆。 教堂的嘈杂也没法盖过去。 她被下令送到维斯敦的夜晚,西葡宫殿里有群情激愤的大臣,有提议打回去的将领,她还小,却也觉得这样才是西葡该做的事情。 毕竟他们是最强大的星球。 他们有资格意气风发,傲然说不。 然后在希雅冲出来要求父亲出兵的前一刻,母亲捂住了她的嘴巴。 同样的憎恨,和同样的隐忍。 所有有的时候,希雅会想,如果她没有孩子,或者母亲没有孩子,她们脸上的,会不会没有隐忍,只有憎恨。 孩子到底是什么。 是希望,还是枷锁。 她是什么。 是人质,还是未来。 殿下的手指扣住车帘,指尖发白。 教堂外的对抗越发激烈,有年轻人阻止他们进入教堂,被军官一鞭子抽打在地上,年轻人抱住头仍旧哀嚎着,混吞着血和痛苦,断断续续地阻挠, “你们……不能进去。” 带着西葡的口音。 军官挠了挠耳朵,“你说什么?”鞭子再一次高高扬起, “你们在维斯敦这么久,都没有学会怎么说话吗?” 空气和鞭子抽打的声音,年轻人蜷缩起来,等待那一鞭子落下去,但是没有。 一个青年握住了鞭子,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地人,从缝隙里,看到一个逆着光的身影。 军官的声音变得别扭而嘲讽, “兰泽尔, ”他试图收回鞭子,却没有成功,只好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掩盖自己的窘迫, “你来为这些杂碎说话?” 将军的手腕微微发力,向来温和的青年鲜少脸上露出狠厉,让人忘了,他能从一个平民走到将军,是因为六年的战事里,杀神之名赫赫在外。 没有机会上过战场的军官被这一点点凛然吓得慌了神,等他反应过来,鞭子已经“啪”的一声,断作两团卷起的皮革。 将军松开手,另一截鞭子掉落在地上。 “负责清缴女巫的是我,”他擦了擦手心,没有什么表情,语气缓而冷然,“负责调查魔药的也是我,”将军抬起眼睛,黑色的瞳仁扫过军官苍白的脸色, “是谁给你的权力,来音兰教区的?” 一个身穿白衣的老者扶起蜷缩在地上的年轻人,他的余光从兰泽尔身上扫过。 最年轻的中将,气质自然是卓然的,然而除了军人出身,和战场上浸染的杀气,青年的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傲慢。 这种傲慢惯常出现在不远处马车里那个女子身上 。 此刻她的手指已经放松下来。 将军手里的银质手枪对准了方才叫嚣的军官,那是个贵族的小儿子,家里人指望他能在军队里历练半年,就转到更安逸的位置。 “你不能……”军官后退了一步,他的随从已经四下散开了,只剩下愤恨着看他好戏的音兰教徒。 垂死挣扎的,“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女巫事件扩大,陛下已经要求维斯敦进入战时管制,”青年下颌的弧度微微上扬,“而你违抗了我的命令。” 随着一声枪响,马车里的人松下了车帘。 贵族圈里要多一个瘸腿的小少爷。 她扬起嘴角。 想一想就觉得很开心。 尽管朗索克和希雅都不希望女巫事件波及更多的人,更不想再来一次猎巫运动,然后它仍旧扩大了,并被有心之人和音兰教联系在一起。 斐迪南宴会上宣布改信音兰教就是最好的证据。 没有人真的去问询斐迪南,那一次宣告是否出于他的本心,便已经盖棺定论。 威伦小公爵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的好朋友了,出于避嫌,他可以理解,只不过将军避嫌避得彻底了些。 好在维斯敦从来没有什么秘密,听闻那个被破格提拔的青年人,在维斯敦浑浑噩噩了几个月之后,惹出了一堆花边新闻,终于开始尽忠职守,为陛下效忠,重新得到了朗索克的信任。 他是层层选拔出来的好刀,微妙的身世,对贵族的掣肘,以及一次受挫后对权力的渴望,都让他成为下一次风波中的重要棋子。 没有人想当棋子,但每个人都是棋子,连陛下本人以为自己是下棋的人,都不一定不是棋子。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生活会简单许多。 此刻将军和威伦小公爵一起坐在候客室,相顾无言。 小公爵首先没有忍住,清了清嗓子, “上次舞会你来了吗?”他明明听侍从说将军出现了,却并没有看到他,威伦小公爵并没有什么朋友,虽然他最近家里住进了一个新朋友。 但那个朋友的脾气可没有兰泽尔这么好。 如果可以,小公爵还挺想找人吐吐槽。 将军低了低眼睛,沉默了一会,又看向威伦小公爵, “斐迪南。” 金发青年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头, 将军的目光有一些沉,战争结束后的很长时间,已经很久没有在他眼睛里出现这样的神采了。 小公爵曾经的好朋友压低了声音, “不要再和西葡搅和在一起了。” 早晨的餐厅。 希雅和朗索克各坐一端。 朗索克看起来兴致很好,他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的牛奶,漫不经心的, “音兰教区的事情只是一个意外。” 他笑得很诚恳, “不是被兰泽尔制止了吗?你知道我有多信赖他。” 这是他的土地,他的宫殿,他有权力说这种明显的瞎话,而另一端的可怜姑娘却不能质疑她。 这就是不对等。 他给了她很多,财富,土地,生意,特权。 但只要他想,以她父亲命名的教堂,就会变成一团焦土。 “你最近太劳神了,是因为总去威伦家?”陛下示意随从换一盘点心。 “如果你不好,我要怎么给你父亲交代呢?” 他笑得一派诚恳。 一只手指缓缓敲打在餐桌上。 希雅的目光从他的手指离开, “叔父,”她缓缓开口,不再是娇懒的,或者厌倦的, “你真的很小气。” 天分 六年的乖顺卖好,如今她不过和威伦家重新走近一些,便能招来陛下的猜忌。 如果更多的不安分,希雅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变动。 权力如此诡谲,和她枯燥、乏味的独居生活并不一样,也许下一次会面,她会成为阶下囚,又或者下下一次,失去生命。 她没有深刻的信仰,仇恨是有的,但没有到了燃烧生命来血债血偿的地步,更何况血债血偿这件事,如果只是自损八千的豪情,实在是蠢的要命。 但苟且偷生,这样自我煎熬的日子便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在一个画的越来越小的范围里活动,和某些人交往,和某些人做生意,和某些人示好。 偷生,偷一条自己不甚在意的性命。 而西葡的人,却要面临日益恶劣的生活情况。 殿下回了回神,早餐已经到了尾声,陛下在说北方开采权的事情, “我当然很乐意让你负责,”朗索克换了一杯咖啡,灰蓝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但是百分之八十的收益要收归皇室。” 他是要她做皇室的代理人,这其实是个便宜身份,尤其是对付当地的大贵族。 殿下的小手指动了动, “我想要百分之四十。” 陛下短促地笑了一声,有点无奈的意思,她对金钱的热爱,是出于安全感,还是出于另一场政变,在这一刻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朗索克摇了摇头, “我只能给你百分之叁十,”他靠向椅背,是结束对话的样子,有些意兴阑珊, “但我可以送你一套海边的宅子。” 世界上的许多道理是通用的,比如在皇室的餐桌讨价还价,和在菜市场买一块猪肉,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希雅出来的时候,斐迪南和兰泽尔坐在厅外,不久后就是陛下的晨会时间。 至少兰泽尔是要和陛下见面。 殿下的气色如常,新的资产和财富并没有让她多么兴奋,被侍女们簇拥着出来,目光从兰泽尔手里的军帽掠过,那个青年坐的那么直,他的注意力似乎被对面那个东方花瓶死死吸引了,如何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打断不了他对花瓶的钻研。 有一瞬间希雅眼睛里的悲悯让她看起来有点轻慢,但很快又略去了,最后落到小公爵的身上。 斐迪南挑了挑眉毛。 她的眼睛带了一点笑,仍旧无精打采的,在侍女整理她裙摆的时候,点了点头。 侍女从她的脚边站起来,希雅接过羽毛扇子,轻轻挥了两下,便不紧不慢地离开。 她的脚步渐渐消失在门口,威伦小公爵站起来,搓了搓手,假咳两声,望向面无表情的军装青年, “我好像也没有什么要和陛下汇报的。” 他笑得一派无害,并没有什么距离感,“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喝酒。” 将军抬眼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小公爵并不会被沉默伤害到,又或者,至少兰泽尔的沉默还不至于伤害他。 “大众情人斐迪南。” 在希雅说维斯敦的语言磕磕巴巴的时候,就已经能听懂这句话了。 一个人学一门新的语言,有的人从abc开始,有的人从abandon开始,有的人,却一开始就被固定了主题,以此为原点,是她一个人的孤独路径。 独一无二,无可诉说。 那个时候希雅有一种朦胧的感伤,一个青春期刚刚开始的女孩,哪怕是对自己的未婚夫,也不应该生出过分强烈的醋意,不管是出于道德,还是出于羞耻心。 然而斐迪南在女孩子里的如鱼得水,至少印证了,他并不是希雅一个人的亲密伙伴。 而希雅只是他名义上的,亲密朋友。 他有更好的陪伴,或者在他的青春期,他和另一个少女探索了男女之间的暧昧推拉,而所有的这一切,希雅只能从各种捕风捉影的传闻中,一个人生气,一个人感伤。 西葡的人好像已经把她看做别人家的新娘,提及斐迪南,总是以一种玩笑般的调戏, “你的那位未婚夫” 或者直接 “你未来的丈夫。” 可是她并不能常常见到他,也不知道他在遥远的,另一个星球,有着什么的生活,是否和她一样,常常感到孤独和难过。 她一无所知。 无可否认,在很多年后的今天,褪去了所有少女的憧憬和无处安放的悸动,她的好奇心终于得到了满足。以一种双方都心照不宣的方式,她终于知道他对仆人的温和是哪一种温和,他开的玩笑到底是哪一种玩笑,他还记不记得当年那本冷笑话书。 她曾经有很多想问的问题,这些问题她渴望一个回答,但今时今刻,她也不曾宣之于口,命运给了她自己解密的机会。 那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家世从来没有影响他成为一个善良、正直,有同理心的青年,习惯了多年从只言片语里拆解他近况的殿下,仍旧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一个安静观察的位置。 观察,不介入关系,也不建立联系。 非常安全的方式,不会伤害到她。 当然也有恍然的时候,小公爵今天邀请她一起去看歌剧,名家名作,西葡的故事打底,维斯敦的舞台和制作,希雅小的时候被父亲带着看过一回,不可否认,是一个好作品。 西葡最大的剧院总是落座各种各样的人,前排的贵族,越来越往后的新贵、甚至平民,熙熙攘攘,各自落座,在剧院里的一方空间,达成了某种不平等但合理的和谐和共享。 希雅坐在侧面的包厢,百无聊赖地趴在栏杆,去看后面的人浪。 无数张面孔,漠然的,亲昵的,微笑的,期待的,珠光宝气的舞女,贵妇人高高的礼帽,有的人注意到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冲她微笑,有的人反过来,像她盯着那些人一样,仰着头盯回去。 没有表情的大人,看起来很奇怪,希雅觉得他们瞪着眼睛的时候,像一只死的很突然的比目鱼,有一句无处可诉的临终遗言,卡在嗓子里。 现在她坐在维斯敦的剧院里。 不负所料的,她也成了一个没有表情的大人。 “我第一次看还是14岁,”小公爵有一些怀念,“你不知道吧?这个剧一开始只有西葡语,后来才有了今天的版本。” 殿下没有回答。 她觉得有点感伤,靠近一个憧憬太久的人,并不会因为情愫的多少,而变得冷静克制,她会发现一些共同点,会很遗憾如果可以早一点。 如果可以早一点。 可是她总是很早,在他之前看了这部歌剧,在他之前在乎这场婚约,在他之前爱上他。 在所有青梅竹马的浪漫故事里,都没有意识到一个现实的时差,女性成熟的时间往往早于男性,这个时差往往给后者许多愚蠢不自知的优越。 剧目拉开,熟悉的那一幕,一盏巨大的吊灯垂直落到地上,四散烟雾,音乐轰然响起,演员尖细的声音从烟雾走开。 她侧过脸,黑暗里,她看见斐迪南眼睛里的星光。 他从来都没有变过。 这真是莫大的天分。 也是莫大的福气。 花车 人会贪恋热闹和温暖,不管是不是他们应得的。 歌剧结束,小公爵问她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她从来都不知道散场后的剧院外面是什么样子的,黑色斗篷的帽子遮住了她的脸,金发和深邃的轮廓被昏暗的灯光隐藏,也盖住了她裙摆上的碎钻,斐迪南拉着她,挤进拥挤的人群,顺着人潮往剧院外面走。 没有人注意他们。 他们的前面是两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还在回顾方才的精彩情节,有一个明显中间休场的时候喝的太多了,绯红这脸说个不停,甚至在人群里张口唱了一段方才的旋律。 不过一句,便又笑作一团,身旁的人群在善意地微笑,斐迪南在人群里艰难地抽出握着希雅的手,举到空中为她捧场,一边吹口哨,一边笑着高声, “再来一段!” 那棕发的女孩在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一些讶异,下一瞬耳根便红了,转过头拉住自己的朋友,两个人像小老鼠一样挤进更前面的人流,刻意不再回头的样子还带一点兴奋和得意。 斐迪南要重新拉她的手,希雅已经把手放进斗篷口袋里,神色无波。 小公爵没有在意,挽住她的小臂,然后用另一边的手肘帮她挡过一旁拥挤的人群。 希雅微微低下头,跟着他的脚步,在这个已经让她有点晕眩的大厅一点点往外移动。 吸入第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她下意识仰起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小公爵伸出手,替她理了理方才弄乱的帽檐。 他的的礼服擦过希雅的鼻尖,让她有些痒地伸出手揉了揉鼻子,然后抬起头看他,有一点茫然。 斐迪南笑了笑, “好了,”他伸出手,示意她握住,“现在没有人看得到了。” 大众情人如果多一些,也许就没有战争了,希雅默默思索。 世界会美好许多。 小公爵的手伸进她的斗篷口袋,重新握住她的,他们走在一条商业街,这是节日的夜晚,赶上了一年最热闹的时候之一。 车夫在路边招徕,对面的超市已经摆出了热腾腾的汤食,秋冬的夜晚,冷风刮过她的脸颊,空气中有加热后奶酪的咸香,小贩在路边卖着亮晶晶的小玩意。 希雅突然想起十几岁某个讨好他的男孩子,总是问她, “要不要我给你买这个?你想要那个吗?” 斐迪南自然不会这样讨好她,他在这样的熙熙攘攘里,找到了一种安全,压低了嗓子, “你要去北方吗?” 殿下的目光还在不远处的一个棉花糖,上一回她吃到还是兰泽尔买来带进马车的,被她嫌弃透了。 彼时将军却很无辜, “你刚才一直在看,”记忆里兰泽尔非要让她舔一口,“难道不是因为想试试吗?” 希雅的思绪从棉花糖拉回来, “过段时间,我要看莱茵夫人的意思。” “这是个好生意,”他意有所指,“陛下不会这么好心,给你开采权,又放你离开维斯敦。“ 希雅的目光被另一只旋转的灯笼兔子吸引,过了一会,才开口, “这说不准”那只灯笼兔子真是可爱极了,让她看起来漫不经心,“现在能让我离威伦家远一点,他怎么都行。” 不远处的一栋两层建筑,一身黑色行军服的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熙熙攘攘的繁华街道。 他身后下属汇报, “虽然是节日,但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什么可疑人员。” 兰泽尔点了点头。 目光所及,渐行渐远,他纵身一跃,顺着中间的连接,跳到对面的建筑。 黑色斗篷的女子脚步不紧不慢,因此兰泽尔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斗篷口袋里的另一只手。 那个人是瞎了么? 他忍不住想。 看不出来她有多想要那个灯笼兔子? 前方有嘈杂的音乐声越来越近,身旁的人群自发地站停,是节日游街的歌舞团,斐迪南拉住她,他们俩重新站在人群里,身后是不断涌聚过来的人流,重新挤满了人行道,马车载着欢快的音乐从街角驶来。 这是今晚的花车表演,多数是宗教主题,欢快安宁,只是今年与往年不同。 一个白袍女子被绑在十字架上扮演女巫,身上被颜料划出鞭打的伤痕,赤裸的壮汉用藤鞭在空中挥舞,藤鞭在空气中抽打,女巫发出诡异夸张的尖叫。 人们冲他们高声欢呼。 希雅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喜欢看这种残酷的表演,然而斗篷握住他的手指骤然颤抖。 她抬起脸,斐迪南的面色是平静的,这种脸就算此刻出现在陛下面前,也绝不会有人怀疑他的心思。 他的过往。 他的治疗。 人群在此刻成了他们的牢笼,两个人在一派欢呼声中,动弹不得,像被一种公众的意志挟持了,强迫他们欣赏残酷的虐心表演。 壮汉掏出了钉子,女巫的手已经被处理过,观众兴奋地尖叫。 希雅转过身,斐迪南低头看他,他的眼睛仍旧那么平静,死水一般,甚至他在她的目光,带了一点安宁的笑容。 殿下伸出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她让他低一些,这样才能抵住他的额头,像小的时候,他们躲在酒仓,夜晚的风在外面猎猎作响,宛如鬼哭狼嚎。 他也是这样抵住她的额头,只不过到了今天,说这句话的人,变成了她, “闭上眼睛,”永远的微笑的年轻人忍不住颤抖,女巫惨叫的声音被她的手掌隔开,只剩下她额头的一点冰凉, “一会就好了。”她下意识地喃喃。 像对自己说。 在下一声尖叫响起之前,另一双手,盖住了她的耳朵。 他们的生活都是偷来的,在别人的鲜血上。 所以只好,互相捂住耳朵。 摊牌 不被理解的人,有时候更能理解他人。 这很残酷。 十数年试图靠近一个人的内心是什么体验,十数年想要理解一个人是什么体验,然而理解和靠近,要特权,要机缘,要性情,更要坦诚。 这没有什么好遗憾的,马车里的殿下放下了斗篷的帽子,人生有很多种无用功,有的人把资源和时间放在没有天分的事情,以为昭告天下自己的热爱就可以真的和手里的活计走过一生。 有的人把资源和时间放在没有缘分的人,以为至高无上的婚约可以把他们绑在一处。 在这个过程中,很多人告诉自己没有白费时间,很多人自证自己获得了更多,很多人把退而求其次变成了新的天分。 而掀开马车帘幕的那个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哪一种,马车外是一个骑马的俊美青年,他低下头,冲她微笑。 她有了一种祈求的冲动, 不要再假装喜欢我。 不要再假装爱我。 她已经知道了,被喜欢,和被爱,是什么样子的。 以至于所有的虚假和勉强,都像是戏弄。 这应该是最后一个在威伦公爵府上的夜晚,烛光里侍女帮她脱下斗篷,他们站在书房里,是从前一起吃点心看书的地方,小公爵在对面为她倒了一杯酒。 威伦公爵已经重病多时了,几番波折彻底击垮了这个老人,一代人的落幕,总意味着另一代人的开始,被生拉硬拽也好,慌慌张张也好,幕布已起,他们已经走在台前。 不管这群被宠坏的孩子们愿意或者不愿意。 “我要想办法去北方。”殿下喝了一口酒,她的口吻仍旧是冷淡的,阿芙拉希望她的哥哥与殿下有更密切的关系,音兰教也以为这样能把他们绑在一处,可是她不能。 她可以自证自己值得信赖,尽管和斐迪南在一起,就是最有效的方法。 “你不能自己去,”斐迪南放回酒具,他的神情坦然而安静,“最起码要等我们的婚约下来。” 大约是觉得自己拒绝地太生硬了,小公爵微笑,沉声安抚她,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拥有了开采权,主教那边会安排的。” 北方的贵族也许会成为音兰教最重要的助力,但是正如这个蛰伏许久的宗教一样,他们对希雅·克洛斯,不够信任。 她十二岁信奉新教,十六岁被送到维斯敦,漫长的,西葡被折辱,被践踏的时间里,她都老老实实地做好了一个维斯敦的公主,在陛下给她打造好的游戏里,做生意、耍性情、制造绯闻,尽职尽责,本本分分。 她拒绝了每一次音兰教的邀约。 音兰教的主教不知道是什么促使了她愿意伸出援手,唯一能让他们安心的,是一纸婚约,重新把她和威伦家绑在一起。 “我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殿下看起来有些不耐烦,“我不觉得,你父亲,或者你,比我自己对西葡的忠诚更有价值。” 在众多的贵族里,第一个叛变了音兰教信仰,投靠新帝的,便是威伦公爵,斐迪南多年来也一直是维斯敦的军官,除了他有一个漂亮疯癫的音兰教妹妹,并没有证明他有帮助音兰教复兴的决心。 当然,除了那件事。 “忠诚是要看行动的,殿下,”斐迪南倚靠在不远处的柱子,看起来有点嘲讽, “至少我当众叛了教。” 彼时的羞辱被他重提,希雅咽了一口酒,把她心里的火气压了下去。 小公爵看起来疲惫极了,甚至收尾这场对话都带了敷衍,这种敷衍明目张胆地让人不快, “好了殿下,”他放下酒杯,“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我们明天要去见皇后,去定婚礼的时间。” 殿下握紧了酒杯,轻轻叹了口气。 “你叛教,是为了阿德瑞纳。”她知道对方想要把刚才花车游行的事情糊弄过去,斐迪南的身形顿了顿,更让她觉得可笑极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对他这样嘲讽,可是他对她所有的无视都太傲慢了,让她觉得十分可笑, “甚至你站在这里,和我说这些话,”有一瞬间她好像回到了十七岁的时候,疯狂打探战场的消息,祈祷他早一点回来,这样的场景让她无奈而委屈,殿下的声音轻地像要被风吹走, “都是因为阿德瑞纳。” 她摇了摇头,现实总是让她这样无力,不管是音兰教,还是维斯敦,没有一个人真的把她当做一个人,一个有声音和想法的人,她是一个符号,一个正统,一种证明, 但不是一个女人,一个同盟。 斐迪南抬起头,他的脸上再也不是那种安宁的微笑了,其中的刺伤和冷漠让少年的情谊看起来苍白又脆弱, “那么你呢?希雅?你又是为了什么?” 他喉头滚了滚,似乎在压抑某种情绪,小公爵抬了抬手,欲言又止,转过身,重新给自己倒了杯酒。 他背对着她,好像这样才能让他袒露自己的真诚, “维斯敦的公主你当得不快乐,兰泽尔你也不要,阿芙拉说你爱我,靠我一个人就可以把你绑在我们的阵营,可是我觉得也并不是这样。” 他转过身,目光困惑, “你又是为什么决心要离开维斯敦?” 她微张了嘴,想要说什么,在他探究的目光下,沉默了片刻。 殿下笑了笑,有一点沉痛, “为什么你会不知道?” 在她幼年的假想里,斐迪南应当是最理解她的痛苦的那一个,他应该最明白她生活在异国的苦楚,寄人篱下的悲哀。 同脉同系,一个文化体系里长大的两个孩子,就算他另一个遥远的地方被同化,被塑造,他应该明白。 他可以不在乎,但是他怎么可以不知道? 殿下忍住了眼眶的泪水。 漫长的岁月同样也教会了她,眼泪只对爱自己的人有用。 “我从来都没有想一直做一个傀儡,”她的侧颜看起来刚毅和冷淡, “但是你,阿芙拉,包括主教,都在让我变成音兰教的傀儡。” 过去无数次他们的对话,小公爵总是握住她的肩膀, “你只要扮演好你的角色就好了,没有那么难的,殿下。”他和她的眼眸对视,“主教会安排好一切。” 他没有说过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可能他觉得她应该心知肚明,她像一朵玻璃罩子里的莬丝花,现在被一铲子掀起根茎,然后放进另一个玻璃罩子里。 可是她不是。 抛开过往所有的情愫,她的加入,不是为了私情,也不是一个懦弱女人寻求新的庇护,殿下微抬了下巴,看向对面的男子, “斐迪南·威伦,不管你是不是为了阿德瑞纳才要加入音兰教,你现在做的事情是不是为了救她,我都希望你能明白,” 她放下酒杯,走上前去, “我们现在是战友。” 书房的壁画上,是音兰教女神的微笑。 殿下接过他手里的酒瓶,低眉将它放在一旁的酒架上,她的手指抚过玻璃的瓶身, “我不是你们要保护起来的吉祥物,”她转过身,目光微沉, “我才是你们的刀。” 她也许微笑了,也许没有, “所以,让我去北方吧。” 公爵府殿下常住的房间里,粉蓝绸缎的被子上面,放了一个小小的,兔子南瓜灯。 风从大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将窗帘鼓作一团。 撕开遮羞布总让人惶恐,人总想被很多人爱,有理由的,没有理由的,只要有叁分真心,都可以算作爱。 她把标准放的很低。 殿下拿起那只兔子南瓜灯,冷风吹过她散下的金发。 她望向窗外的月。 没有家的人总是爱折腾,一个阵营跳到另一个,以为哪个羁绊多一点,爱就多一点。 可是没有。 在她二十多岁的年纪,殿下再一次撕开了她生活的粉饰太平,她给足了自己勇气,强迫自己承认,在这茫茫的人世间,真心爱她,或者爱过她的,那一个人,她已经失去了。 然而她只能向前。 弱者才会蹲在角落里数自己仅存的爱,而她已经做够了弱者。 她梦寐以求,爱和自由。 如果没有爱,那就要自由。 诉苦 秋冬的维斯特王宫早早升起了火炉,事实上,从十月份开始,阴风和阵雨已经渐渐笼罩了都城,皮草顺理成章地成了新的潮流。 城市四面临海,纬度又高,便成了这不招人喜爱的气候, 可它又成了帝国的中心,遥远的雨林,北方的钻石矿,出生以来便被冠以殖民地居民的婴儿,以各种方式遥望的,权力的聚集点。 战争把人们送去了远方,从未见过冰川的人决定了捕鲸的季节,从未用过奎宁水的人模仿另一个星球的礼仪。 而维斯特王宫,自然成了逸闻和八卦最关注的地方,比如今天,就有小道消息传出来,帝国的殿下在王后的寝宫痛哭,为她风流的准未婚夫。 “我现在觉得并没有什么爱情魔药,叔母,”殿下跪坐在地毯上,掩面失声,“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上一次是一个寡妇,这一次是侍女,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没有看见皇后皱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清晨从威伦公爵府里赶出来的,衣衫凌乱的女孩子,早已经落在有心人眼里,威伦小公爵和侍女偷情,被殿下当场捉奸的事情传遍了维斯敦的大街小巷。如果没有这样的一桩事,今天应该是希雅和斐迪南决定婚期的日子,皇后有些无奈地看了看她的母亲,菲比夫人。 富有经验的菲比夫人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她的声音慈爱而威严, “威伦中校固然胡闹了一些,但是孩子,这对你的婚姻并非没有益处。” 殿下泪眼婆娑地抬头,多可怜的女孩子,纵然平日里冷淡了一些,疏远了一些,遇到了事情,才让人想起来她的年龄也没有几岁,总还是个手无足措的小孩子。 侍女为她递上手帕,殿下接过来,又低低地啜泣了几声,像一个等待指点的迷途羔羊。菲比夫人微笑, “婚姻是长久的事情,这个时候显示你的大度,希雅,”她站起来,要去扶那个女孩子, “斐迪南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一辈子记得对你的亏欠。” 希雅看起来茫然极了,她望了望菲比夫人伸出来的手,又困惑地吸了吸鼻子。 皇后的面色已经好看了一些,她的目光落在希雅身上,像另一种施压,只要一点点牺牲和聪明,就可以解决这桩麻烦事。 在她被说服之前,军靴落地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声线已经打断了女人们的谈话, “我的公主可不需要丈夫的亏欠来维持婚姻。” 他刚从训练场回来,带了杀气的意气风发,侍从接过他的军帽,陛下伸手扶起跪坐在地上抽泣的公主,从未见过她把眼睛哭成这样, 为一个不应该的人。 朗索克轻轻皱眉。 他要伸手为她擦去眼泪,希雅已经用手帕先行拭去了,皇后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既然陛下来了,就交给陛下处理吧。”她已经告病多时了,并不愿意为这样的事情伤神,菲比夫人冲陛下行了个礼,方才她面上的笑容,也已经消失了。 气氛微妙而冰冷,但每个人都习以为常。 希雅被朗索克扶起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长久的哭泣让她的嗓子有一些疼,一批侍女簇拥着皇后离开,会客室里便只剩下她轻轻地咳嗽声。 像一只被俘获的小兽,连舔舐伤口都害怕惊动狩猎者。 陛下蹲在她面前,某种程度上这一刻十分难得,从来层层防备的女孩子不再坐在遥远餐桌的另一端,而是咬着嘴唇竭力压抑自己的哭泣。 他的目光穿过她散下的金发,想要看清楚她被咬住的,柔嫩的唇瓣。 如果殿下抬起眼,会看到陛下的目光柔软地像看一只迷途知返的鹿,带着他刻意遮掩的愉快。 好在她没有。 朗索克像哄一个小孩子,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希雅僵硬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叔父,”她微微抬起了头,声音怯怯的,惊吓和无助总会让人放下无谓的骄傲,向强者屈膝,殿下眼睛里的水汽让朗索克忍耐了她的称呼,侧耳听她的问题, “我还是要嫁给斐迪南吗?” 再没有比前几日还张牙舞爪的小孩子,突然露出了茫然和软肋,更让人心生怜爱的了,陛下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轻快, “你如果不喜欢,就不要嫁给他。” 她思忖了片刻,重新低下了头,一大颗眼泪顺着鼻头滚了下来, “大家已经在笑话我了,我在威伦家住了这么久,我真傻,说什么都信”她将自己缩在椅子的靠背,声音带了抖,自暴自弃地抽噎, “我要怎么呆在维斯敦呢?兴许我还会见到他,他怎么总这样羞辱我呢?这是第几回了?我不想这么厚脸皮……” 她自顾自地伤神,觉得可怖极了,陛下显然有些手忙脚乱,过了许久才想起来接过她攥在手里的手帕,帮她拭去下巴的泪水,她看起来瘦了一圈,仍旧低垂着眼睛,凄苦的样子。 “那便把他派到别处去。”他的心思全在如何也止不住的泪水上,并没有仔细思索,反倒是希雅提醒了他, “他爸爸生病了……这样不好的……”?她抬起头,有一些希冀地恳求, “叔父,可不可以让我和莱茵夫人一起去北方?我保证每天和她呆在一起,绝不会乱跑。” 朗索克擦拭她眼泪的手慢了下来。 他眼睛里的慌乱渐渐恢复了冷静。 一旦恢复了沉默,在这样的宫殿里,便有些阴森的可怖,更何况陛下的脸色已经变了,希雅抬眼同他短暂的对视,在他有所松动的目光下抽噎了一声, “我知道您说了很多次,我不能离开维斯敦。” 她将自己埋进臂弯里,少女尖细的哭声带着绝望, “那我就一直呆在我的庄园里,我哪里也不要去,反正去哪里都会被笑话。” 她几乎要整个人蜷进那把椅子里, “我也不要进宫了,也不要什么宴会,每个人都瞧不起我,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 纵然没有回应,她也哭泣个不停,一面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一面自暴自弃地说一些“反正您也不在乎”,或者“以后什么人都可以欺负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到了她已经没有力气说那些含混又消极的假设,陛下站起来,傍晚的阳光从他的身侧投到对面的金色镜框,他的面色有一些阴郁, “好吧。” 他说。 会客室的抽噎声小了一些。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哭泣的公主,最后落地的声音像一个古老的幻觉, “一个月后记得回来。” 善举 这是她第一次远行。 如果不算她被送到维斯敦的话。 对于希雅来说,远行,已经意味着长久的离别,离别,意味着无法从心的抉择,殿下把目光从阿比尔收拾行李的身影收回来, “不用带这么多东西,阿比尔。” 侍女回过头望她,欲言又止。 殿下站起来,拿起手边的马鞭, “我们还回来的。” 莱茵夫人已经早早提前去了北方,殿下的出行却还有一些小事在磨合, 比如陛下分配给她的一支随行军队,在公主禁卫军的基础上,多了一层保护。 也多了层监视。 殿下身着骑装,在庄园门口,纵身上马。 她很久没有这样骑马了,有一段时间是因为身体不好,后来是因为有了兰泽尔,出行成了一件要提前筹备的事情,不然她往往有这么多借口取消掉。 那个青年总是很想带她出去。 可是他又总是很容易妥协,可能是觉得来日方长。 寒风吹过殿下的斗篷,变成猎猎的声响,她低了低头,躲过迎面的冷风。 和斐迪南的见面在莱茵夫人的老地方,午餐时间,一楼的餐厅算的上热闹,希雅从侧门进入,斗篷遮住了她的侧颜,没有人注意到她。 在她踏上二楼之前,餐厅中间的混乱让她的脚步顿了顿。 似乎是两个军官因为下属的争吵,殿下回了神,没有什么兴致,重新走上楼梯。 一个军官高声笑道, “你的下属愿意做贵妇人的男宠,你来插什么手?在莱茵夫人的地方撒野?“ 自台阶而下,殿下俯视吵闹的人群,正中央一个熟悉的身形挡在瘦削军官的身前,他的声音和平常相比肃杀了许多, “他是一个士兵,就算欠了钱,也没有来做男宠的道理。” 对面的军官们嘲讽地讥笑。 在一派嘲笑声中,为首的军官凯斯站出来,上下打量了兰泽尔一下, “将军,不是我说,”他的笑容轻慢地让人烦躁,“如果您欠了莱茵夫人钱,也是要来这里做出卖男色的。” 他看着对面男人发青的脸色,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当然,我们都知道,您在这方面的记录……”他的话音被一记马鞭止住,军官有些不可置信地愣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满手的鲜血让他陡然狰狞起来,转身看向鞭子的来处。 金发的女子身着黑色的头蓬,脸色冷凝,碧绿色的眸子让为首的军官突然胆颤, “他在这方面的记录怎么了?” 希雅从来没有单独出现在公共场合。 周遭的人群渐渐反应过来,陆陆续续地行礼,确认了对面的女子确实是帝国的公主,凯斯的面色闪过一丝恼恨,又忍耐下来,笑道, “殿下这个时候不应该准备远行吗?” 仿佛被提醒了很有趣的事情,笑容从希雅的嘴角一点点漾开,她眼里的讥讽让对面的军官心底发寒, “我来看看护送我的少校是什么样的人。”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帽檐,肩膀上的军衔,又扫了一眼缩在兰泽尔身后,制服凌乱的士兵, “您看起来并不是服从上司的人,真让我担忧。” 凯斯张了张嘴,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 殿下将自己的马鞭重新打理好,她的强迫症让她在这诡异的沉默里慢条斯理,绝不是因为她在等站在那里的男人开口说话。 她没有等到。 希雅偷偷咬了咬嘴唇。 莱茵夫人的人已经从二楼下来,伸手邀请她离开,好护送她抵达房间。 殿下没有再看他们,重新戴上了斗篷。 那几个军绿色被她留在了身后。 二楼的大厅一反往日的脂粉气,也许是因为莱茵夫人远去北方的缘故,只有寥寥几个少年在那里小声低语,希雅被带领着,到了尽头的房间。 斐迪南已经在那里。 希雅进来的时候,他站在窗台,看窗外两队军官的随从,陆续离开,一边怅然地,痛心疾首, “这么一出好戏,我居然错过了。” 殿下坐到桌前,上面是一张北方地图,她的目光定了定,终究是没有忍住, “他好得帮你养着孩子,你也不为他出头么?” 她说了这话,又觉得微妙的很,好像兰泽尔才是斐迪南的弃妇。 小公爵耸了耸肩膀, “他选了这条路,希雅,”斐迪南坐下来,手指掠过地图的某一处, “他得自己应对这些。“ 拥有了皇帝的信任,也必然拥有了贵族的敌对,平民将领和贵族之间的矛盾已经日渐激烈。 希雅出来的时候,莱茵夫人的手下替她准备了马车,毕竟她的黑色斗篷已经被人注意到了,再不能让她一个人在街上纵马。 在她上车之前,突然想到了什么,侍从的手仍旧替她拉着车帘,殿下有些随意地开口, “对了,欧雁将军的下属是怎么回事?” 侍从放下了车帘,笑了笑, “那孩子欠了太多钱了,又爱赌,最后一次把他自己给赌上了。” 殿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算在我账上。” 那侍从刚要点头,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不牢殿下破费。” 将军的目光穿过殿下,落在侍从的身上,兰泽尔礼貌地点头, “裘洛先生,他欠了多少钱,我来替他偿还。” 裘洛先生报了一个天文数字。 没有去看兰泽尔的脸色,希雅啧了一声,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尘土,盯着地面嘟囔, “你要帮他还一辈子吗?” 裘洛先生望了望殿下,行了个礼,消失在马车前。 只剩下车夫正襟危坐,好像一个聋子。 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大概是兰泽尔想要率先离开了,才干脆开口, “这不关殿下的事。” 希雅下意识握了握自己的裙摆,又松开,她看向一脸冷淡的将军,声音轻佻地很无所谓, “我就是时不时爱做一些好事,”她扬了扬眉毛,确认他看到了自己的挑衅, “关你什么事?” 将军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望向殿下,军人的刚硬让他看起来冷淡又决绝, “确实不关我的事,”他的眼睛短暂在她微红的耳朵停留,又离开了,将军紧了紧自己的皮质手套,站的笔直,“是我应激反应了。” 不远处的枝头,寒风卷过几片落叶,又从他们的脚边滚过,兰泽尔的笑容看起来无奈又讽刺, “我害怕您婚约不顺,又来消遣我。” 他冲她行了个礼, “旅途愉快,殿下。” 山路 巍峨的卡拉米亚山隔开了维斯敦与北方大陆,连绵的山脉路径崎岖,想要迈过去,四五日的光景便要消耗在这山林间。 赶在大雪封山之前,通过卡拉米亚山前往北方,能利用的只有这短短的数日了。 是以这个时候大队的人马出现在盘山的路径,也并不奇怪。带队的军官握紧缰绳,坐得笔直,他看起来已经十分疲惫,甚至比后面几个步行的士兵得脸色还要难看。偶尔路过平坦的路途,有其他就地搭帐篷休息的旅人,都很难不去注意他右边的裤脚处,被一整块金属护住脚踝,以作支撑。 军官的小腿早已轻轻发抖,但他似乎十分在意身后的马车,仿佛随时有目光投过去,验证他的虚弱,一阵冷风过去,带队军官僵直着身子,像一块焊在马鞍上生锈的铁。 让他十分介怀的马车内,坐着帝国的殿下,因为颠簸的山路,一不留神磕在了车窗沿,又被阿比尔护住。 侍女伸出手轻抚她的背,一面小声劝她, “殿下,不如出去骑一会马。” 希雅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水,透过车窗帘向后看了看,放眼过去,除了七八个公主亲军,目之所及皆是大队的,黑色制服的人马。 殿下皱眉,“亲军现在在哪里?” 阿比尔放好手里的茶杯, “殿下的亲军负责殿后,索罗队长带了小队亲兵跟在殿下马车后面,等晚上宿营,我们再做安排。” 希雅的脸色稍缓,马车外,一道强作关切的声音传过来,是负责这次行军的军官提拉, “还要两个小时才能抵达驻扎点,殿下是否需要稍作休息呢?” 风吹过马车的帘子,希雅瞥见他右腿上的金属,面色微冷,礼貌拒绝了。 经过在莱茵公馆的那次争执,没有等希雅开口,原定的带队军官凯斯便被替换了下来,然而出于对他背后家族的厚爱,陛下没有放弃将这份差事分给他们,甚至匪夷所思地,委派给了凯斯的弟弟,提拉。 那个因为擅自包围音兰教堂,被兰泽尔打伤右腿的年轻军官。 曾经包括希雅在内,都以为一个瘸了腿的中级军官,他的履历表大概也就暂停在了那一天,然而朗索克的心思,就像他可以轻易答应希雅离开维斯敦一样,嫌少有人猜得透。 让一个狂热的,反音兰教的极端派带领殿下的北方行程,这让陛下的宽厚与友好很难不流于表面。 山峦脚下,奔腾的乌鲁班巴河从未停歇,水流激越声遮住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声音,提拉抽了马一鞭子,重新回到队伍前面。 按照计划,他们今晚将在山上宿营。 在此之前,路途中的休息地点多半在当地的驿馆,初次在山间宿营,让希雅有些莫名心慌。 好在北方钻石矿的消息早已传遍各个大陆,寻求机会的冒险家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不仅驿馆被纷至沓来的住客挤得熙熙攘攘,连绵的卡拉米亚山之间,也多见露营扎寨的旅人。 每个人都在说着生意、价格, 在方才的路上,希亚甚至听见了不少西葡语,善于商贸的古老民族,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天色渐渐变晚,路旁渐渐升起篝火,混着各个乡音的低语。希雅闭上眼睛,她喜欢这样的声音,不同的语言混杂在一起,在路边,在溪流旁,在黑夜即将笼罩的,旅人自己的行军路。 她不是外来者,她只是旅人。 她没什么不同,她只是旅人。 然而这样的声音却渐渐消弭了。 并不是戛然而止的,而是循序渐进地,像一种被安排好的,有规律的收敛,等殿下觉得周遭太安静了,伸手挑开了车窗帘,窗外已经一片漆黑。 却不再见篝火和旅人。 她心里有一些不安。 “少校先生,”殿下第一次主动开口,提拉的马匹掉头来到她的面前,黑暗中殿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太累了,再走下去可真受不住,这里的空地不少,便再这里安营扎寨吧。” 短暂的沉默让不好的预感在空气里滋生,提拉似乎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声音,却仍旧有些僵硬,“抱歉殿下,每天驻扎的地方是已经安排定好的,”他努力让嘴角的幅度大一些,尽管殿下不一定注意的到,“如果不能按时抵达,恐怕陛下会怪罪。” 他如果警惕性高一些,或者对面前的女人不那么轻蔑,就不会用“固定的驻扎地点”来敷衍。 不再想和他浪费时间,希雅向外探了探身子,对车夫大喝一声, “停车!” 马车在她的命令下短促停下。 山路上只有行军脚步陆续停止的声音。 提拉望向希雅,忍了忍,没有开口。 殿下的声音冷凝,“这是我的行程,少校。”几个亲卫隔开了她和提拉的距离,提拉的马匹略略受惊,疲惫的主人不得不花费精力重新坐稳,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提拉握紧缰绳的手指微微发白,才僵硬笑道, “这是自然。” 他示意大军正式停止前行。 就地安营扎寨,殿下的亲卫陆续赶过来守卫公主的帐篷,一时间忙碌有序。不远处提拉在高处下望,又被人搀扶着下来,狼狈地趔趄了一下。 “滚开!”提拉憋了一天的恶气终于有了出口,一脚踢开黑色头发的士兵,另一个士兵试探地看向他,提拉不耐烦的点头,示意他赶快离开。 殿下的帐篷内,负责亲兵的索罗队长留意着帐外的动静, “殿下不必担心,按照您的吩咐,在扎寨前我们已经补给过了,”他觉得接下来的话不能让有心人听见,压低了声音,“我们的人虽然比陛下的人少一些,但硬拼起来,不一定会输。” 这是殿下第一次在山间露宿,警惕固然是必要的,但小姑娘多年在维斯敦,也许只是小题大做了,索罗笑了笑,安抚她, “山间扎寨从前也经常有,殿下不如早些休息,都是陛下的人马,也不会有什么异心。” 他话音未落,阿比尔掀开帐帘,声音慌乱, “殿下,提拉的人去两公里外原驻扎点报信了,”她看了一眼索罗队长, “那里的山林里埋伏着大队人马,绝对不是增援。” 希雅站起来,帐外仍旧是亲兵的低语声,脚步声,和搬动重物的声音。 “要准备战斗了,索罗队长。”她的声音冷静地异常,也许因为这一切对她来说也是全新的,不知道怎么害怕。 又或者,更可怕的事情早已经经历过了,从那以后所有的事情,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解脱。 提刀 一场恶战。 埋伏在原驻扎点的大队人马迅速与在山路上的大军刀戈相见,提拉甚至没有按照原计划假称对方是山间的林匪,身着黑色制服的帝国军队便和殿下的亲军厮杀起来。 不止是索罗队长,连希雅自己都没有想到朗索克会如此没有耐心,这一次护送的军队,本意是要抵达北方星球成为当地的驻扎军,不然不会护送一个公主选派这么多人马。 朗索克却没有真的想让希雅抵达北方。 而那些埋伏在林间的人,也人数远多于他们的预估,幸好方才索罗已经有所布局,不然这样一派混乱地多了上千的敌人,她没有任何胜算。 饶是如此,场面也不容乐观。 殿下腰间别着她父亲送她的刀,时至今日,她从来没有打开过它,也许这是一个最好的契机。 火光中阿比尔挥刀斩下一个男人的头颅,另一个军人的刀在她的手臂划过一道口子。 鲜血烧灼了殿下的眼睛,这世道从不允许她干净懦弱地活下去,殿下抽出手中的刀,寒刃乍现,阿比尔转身,没有等殿下出手,方才伤她的男人已经人头落地。 她拉过殿下,钻进身后的帐篷。 “我们必须换掉衣服,您穿上普通士兵的,”侍女压低声音,“您先躲进山上的林子里,那里面没有人,索罗已经派人报信了,只要躲过这一遭,莱茵夫人会来救您。” “阿比尔,我们一起躲进去。”她要拒绝,这样的事情总是意味着死亡和离别,她已经失去太多了,如果连从小陪伴的侍女也要失去,她不知道这种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别犯傻,殿下,”她的侍女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阿比尔眼睛里的爱和希望让她看见里面那个怯懦的,瑟瑟发抖的女人, “我父亲给我算过命,我的命比什么都顽强,我能活到八十岁。” 她把殿下手里的刀放好,“别怕,我们在北方会和。” 她没有给希雅拒绝的机会,穿着公主的衣袍,只身重新奔入战场。 一个公主的背影,一个战士的灵魂。 希雅咬了咬嘴唇,握紧手中的刀,像方才那个隐没入血肉纷争的女人一样,大步奔跑。 混乱中,一身黑色制服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间。 从她记事起,便在林间奔跑,西葡山林众多,是她打小的游乐场,少女时代每日去找兰泽尔,这样的林间对她来说,即使在夜里,也算不上可怖。 可她心里却只剩下阿比尔方才消失的背影,原来十几年了,她们从没有分开过。 同样在她心里激荡的,是无法逃避的羞耻和惭愧,她们一起长大,一同在异国他乡艰难生活,一个成长成了战士,一个变成了懦夫。 树枝勾掉了她头上的军帽,金发散落,希雅犹豫了一下,弯下身去捡。 一道强光直射她的眼睛,殿下挡住脸,不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嘶哑而兴奋, “果然是你,希雅·克洛斯。” 男人一瘸一拐地向前迈了一步,殿下微扬了下巴,没有在她的脸上找到他期待的恐惧,让提拉十分恼怒。 甚至莫名地,在这个裹着宽大制服的女子身上,她抽出刀的果决和坚毅,让他看到另一道让他愤恨地身影。 那个一枪射中他右腿的男人。 提拉有些狰狞地笑了笑, “看来你的侍女说的没有错,”他终于在希雅脸上看到一点反应,满意的舔了舔嘴唇, “不得不说,您的侍女皮肤好极了,我的士兵们都喜欢得很。” 没有什么比这样更能吓怕一个女人,而他对面的殿下却不为所动。 “别吹牛了,”她握住手里的刀,战斗的姿态, “你这样的瘸子可打不过我的侍女。” 提拉的面色骤然变幻。 他掏出腰间的鞭子,冷笑,“好吧,如果不是陛下要活捉你回去,我一定一枪爆了你这个臭婊子。” 提拉,和他的哥哥凯斯,都是极端宗教的拥护者,不然提拉也不会因为擅自包围音兰教堂撞到兰泽尔的枪口上。 “那您的鞭子大概也得收起来,”希雅的眼睛扫过他因为疲惫和虚弱打颤的小腿,快速计算他的体力,“陛下恐怕也不想看到我身上的伤口。” 提拉发出一声低笑。 “看来您很清楚陛下要做什么,”他的鞭子就地发出一声猎响,一如那日他在音兰教堂对群众的恐吓,“您说的是,你的每一寸皮肤,”他放慢了声音,一种恶心地强调,“陛下都珍爱得要命。” 提拉一鞭子挥了过去,希雅侧身躲过,却还是打在她的手臂,皮肉裂开,露出渗了血的衬布。 他虽然虚弱,却诚然擅长用鞭。 希雅咬了咬嘴唇,肌肉紧绷,提拉瘸着腿,又上前了一点,褪去了在旅途中刻意遮掩的恭敬,终于露出他的轻蔑和仇视, “您当自己是公主?兴许有人当您是,可我的家族不会。” 他摸了摸自己的鞭子,上面的血迹让他整个人完全兴奋起来, “陛下每年享用的西葡少女,都是我的家族搜集的,”他的目光放肆地落在希雅地面孔上,下流地打量。 像一只猎狗,嗅着主人最渴望的猎物。 每年的西葡少女已经无法满足朗索克的欲望,他要借这个机会,让希雅成为他的秘密禁脔。 在提拉眼里,面前的女人,和从前由他挑选的少女,没有任何区别。 “柔软的金发、白嫩的皮肤,甚至脖颈的一颗痣,说起来,我在没有见过您之前,就对您很熟悉了……” 在他话音落下之前,面前的身影敏捷地跃起,在提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被连人带倒在地,一把刀直直向他的胸口插入,被他堪堪一躲, 只插入了他的肩膀。 提拉吃痛,伸手给了面前的女人一拳,掐住她的脖子,将希雅按入尘土里。 她的头颅上方是一块青石,提拉毫不犹豫的提着她的脖子,撞上那块青石。 鲜血从她的脑后流下来,青石上一片滑腻。 男人喘着粗气,“你以为我瘸了你就能打倒我?”他的手指用力,青石上的女人面色渐渐发白,月光照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提拉有些兴奋地笑出声, “你们西葡的女人,都是贱货。” 又一个巴掌扇在希雅的脸上。 缺氧带来的痛,殿下咬住了嘴唇,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提腿给了他重重一击。 然后就势提刀砍上他的大腿。 林子里只剩下她剧烈的咳嗽声,和提拉的嚎叫声。 每一个西葡的公主,都要修习格斗术,因为她不只是公主,还是王储。 可是她离开地太久了,也荒废地太久了,她像个被放在野鸭子里豢养太久的天鹅,旁人好吃好喝地养着她,她就以为自己早晚会成为它们的同类。 希雅提着刀,走向在地上苟延残喘地提拉,他已经彻底无法站立,并不能伤害她。 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阿比尔砍下的头颅,提拉说过的话,和她应该做的决心,希雅吸了口气,她转过身,决定放过他一个在这里自生自灭。踉踉跄跄地,希雅克制住不断发黑的眼前,咬住嘴唇让自己清醒,一个人继续往山林里去。 然而下一秒,身后的动静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希雅转过身,没有时间看清他在做什么,手里的刀径直穿入提拉的胸膛。 他确实掏出了什么东西,空气中稀薄的硝油味让她感到不妙,希雅抽出刀,捡起提拉丢在地上的油灯,照向他的尸体。 他手里的,不是枪,也不是炸弹。 信号弹的烟火直冲入天,在天空绽放。 该死。 她并没有离战场太远,以至于没有足够的逃跑时间,前方的林丛很快传来了动静,五六个黑色制服的人包围了这里,希雅仍旧握着手里的油灯,看起来像个静谧的人像。 她望着为首的那个人,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惊喜,又很快沉没在无尽的悲哀里。 她手里的刀还淌着提拉的血,希雅用手背擦了擦自己嘴角,希望自己看起来从容一点,甚至努力挂了点笑, “将军,你也来抓我吗?” 兰泽尔上前了一步。 这可真是个难得的场面,希雅心想。 可惜缺氧和伤口却不允许她的思考了,她还想说些什么,眼前却开始发黑。 丛林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在她眼前。 ----- 早知道当年好好学射箭也不至于这样 醒了 模糊混沌。 她陷在柔软的织物里,动弹不得,哪里会有这样的地方,身体没有知觉,心却警铃大作,恍惚里周遭的布置有些眼熟,像永远让她如坐针毡,恨不得第一时间逃离的维斯敦宫殿。 宫殿里总也少不了那个人。 朗索克手里拿着一个棕色的瓶子,要灌进她的嘴里。 她隐约知道那是什么,竭力抵抗却还是有药水一点点流进牙关,朗索克的声音低沉而愉悦, “喝下吧,好孩子,”奇特的草药香让她浑身发冷,“喝下它,你就是我的爱侣。” 几百年在传说里藏头露尾的爱情魔药,一点点气味就可以让人失去理智成为另一个人的俘虏,恐惧让希雅陡然生出力气,一把将人推开。 瓷器落地的声音叫醒了她的噩梦,金发的女子从床上惊坐而起,防备地握紧身前的被子,不远处兰泽尔拿着一只勺子,地上是被她打翻的棕色药水。 希雅望了望地上的碎片,面色更冷,她想去找自己的刀,却不知道在哪里,之后又拢了拢被子,神色戒备, “你给我喝的什么?” 将军和她对视了数秒,随手将手里的勺子扔在一旁的桌子上,声音没有波澜, “治疗你伤口的药。” 他转过身,找了个杯子,从药罐里倒出一些,当着希雅的面,一饮而尽。 殿下的面色稍缓。 他的手指顿了顿,又拿了另一个杯子,重新倒了一些药,送到她面前。 希雅要伸手去接,却被他躲过,“你接不住的。” 殿下凝眉,没有来得及分辩,已被他扶住了肩膀,将药灌了进去。 饶是她努力放松还是被呛住了,药水的味道充斥她的鼻腔,是她梦里躲避的草药香。 殿下捂住嘴低咳,他的气息很冷,不过一瞬间便散了,等她不再咳嗽了,兰泽尔也拿起来药罐和杯子,起身出门。 希雅想要开口问什么,却没有发出音节。 从窗外看外面的风景,已经接近北地的建筑,来往的人群服饰衣着与维斯敦周边地带截然不同,她应该已经跨越了卡拉米亚山。 将近十座山峰的盘山路,兰泽尔是怎么带她出来的,距离杀掉提拉的那一天,又经过了多少天。 她不知道自己被男人的披风裹着,将军连续叁日在山路上疾驰,怀里昏迷的殿下让他忍不住发抖。 也不知道自己高烧不退,在北地的驿馆已经昏睡了数日。 殿下抱住自己的小腿,去呼吸窗外的空气,兀自思索阿比尔是否成功脱身。 这两日她没有和兰泽尔说过一句话,对方每每只是到了饭点送饭送药,送到她唇边前,将军都会先吃几口,以示无毒。 如果不是希雅制止,他连治疗外伤的药膏也要放一些在嘴里。 除此以外,被他请来的佣人也是个哑女,帮殿下洗漱的时候安静地像个人偶。 这样的疏远指不定也是防备,她除了乖乖张嘴做个饭桶,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比如今日,长久独处的时光让她无聊又厌倦,一个人望着天色一点点变暗,然后倚着窗,昏昏沉又睡了过去。 前几日天黑之前,兰泽尔便已经过来为她换药,换药之前灯便点上了,药里的安眠成分不少,希雅被哑女服侍梳洗后,便大梦到天亮。 北地被一道卡拉米亚山相隔,物资自然远远不如维斯敦,这个小小的镇子,都还用着油灯和蜡烛,蜡烛燃上一夜,也便熄灭了。 可今日她靠在窗户悠悠转醒,房内一片漆黑,窗外的民舍已经点上了灯火,这会淅淅沥沥的下着雨,街道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人也不见了,风把带着雨水的空气吹到她的颊边。 外面微弱的一点点光亮让希雅眼前的事物更加晦暗不明。 像极了那天在林间。 这几日好容易放松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暗夜中的杀机,她从前从没有领教过,如今却亲身经历了,一个转身,一顶被勾掉的帽子,都有可能是一场厮杀的开始。 黑夜太危险。 殿下摒住了呼吸。 她凭着记忆去摸索床头的火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让这一切艰难,可越是摸不到,越觉得黑暗中有什么在暗中窥伺。 她摸索的动作越发慌乱。 桌面上大大小小的东西掉在地上,乒乒乓乓地一通乱响,希雅下意识的抱住头,将自己缩成一团。 门却开了。 黑暗中亮起一盏灯,跳动的光焰映照床上警觉抬脸的那个人,她眼睛里的警惕和防备让兰泽尔的心像一团被攥住的海绵。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陆续点亮了房间。 灯光让希雅终于放松下来。 兰泽尔身上还带着雨水,想来是她睡着的时候下了暴雨,希雅摸了摸头发,还有些湿,雨水透过窗子打到她头发上,她也不知道。 她还没有回过神,兰泽尔已经推门离开了。 再回来的时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黑色的短发还是湿的,但不再滴水。 将军手里拿着毛巾,第一次主动对她说话, “过来。” 希雅没有动。 他坐到床边,毛巾擦上她有些潮的头发,希雅的目光划过他的喉结,然后定格到被子上的一处花纹。 过了许久,他放下了毛巾,犹豫了一下,开口, “你杀了提拉?” 殿下带了水的眸子快速审视了他一眼,像一只不安稳的小动物,端详对方的善意。 从她醒过来,兰泽尔都没有解释过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以及那天晚上,为什么信号弹出现,第一时间抵达山林的,会是他。 同样是黑色制服,同样是朗索克的亲信,希雅很难不把他和提拉联系到一起。在林间的那个晚上,她已经轻了一回敌了,希雅对自己的判断力并不自信。 如果他就是负责埋伏在驻扎点的人呢?如果他出现在卡拉米亚山,就是为了增援提拉对抗希雅的亲兵呢? 那么提拉死去后,接管剩余人马的,便很可能是兰泽尔。 一个被殿下没有来由地抛弃的平民将军,一个需要忠诚和功勋加固自己的力量,一个父母被音兰教徒杀害,比提拉有更正当的理由站在她的对立面的人。 可是他没有把她送到朗索克手里。 他带着她跨过了卡拉米亚山。 为什么?几个月的旧情,可以在一个军官的野心里,占多大的分量? 希雅抬眼,沉默让她的不信任不言自明。 将军的脸色十分难看。 --- 兰泽尔:因为我爱你啊 希雅:为什么?你不用搞事业吗?kpi都完成了吗?你好奇怪 --- 明天见 真的真的 回答 与蓝星的大战之前,兰泽尔在特训营学到的重要一课,是士兵在第一次杀人时,需要心理干预。 这种干预对他本人的效果并不怎么样,甚至因此有了一些小麻烦,但他自己带兵以后,把这个传统保留下来。 成为利刃的人,在见血的第一天,生命于他注定不再一样,长官有资格为他准备这种另类的包容。 包容,我理解你从此不再是个手无寸铁的平民,你终结了另一个人的生命,呼吸和光亮,黑夜与体温,人世间最微小最习以为常的琐碎对你来说,都不再一样。 所以,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某种意义上,朗索克治下的平民军队,诚然是一种新的气象,励精图治的新教君王,也成了很多平民军官引以为傲的信念。 兰泽尔并不否认这种信念,他不崇拜,也不抵触,就像每一次他在大街上看到被欺负的音兰教徒,也还是会伸手帮一把。 他的童年阴影并不妨碍他帮助弱者。 有时候遇到感激涕零的教徒,眼睛里的温厚和胆怯,兰泽尔也不觉得那是音兰教特有的东西。 那只是弱者特有的东西。 他总是分的很清楚,当兵的分这么清楚其实不好,想明白了,就没有信念感,没有信念感,就做不好一个兵。 现在,在他的闻讯下,面前的女人终于做好了权衡,她眼睛里的狡黠有一些陌生,又有一点熟悉,像每一个落了难的人会有的小聪明。 将军很高兴自己在希雅·克罗斯面前也能保持清醒判断。 也很悲哀这种视角的转换。 失去王冠的殿下没有正面回答他, “打伤他右腿的是你,不是我,”她故作无谓的样子有一点狡猾的可爱, “兴许是他的旧伤在林子里犯了呢?” 将军点了点头。 他很有耐心,审问是过去几个月他一直在做的事情,审问阿德瑞娜,还有一切与爱情魔药相关的一切,这些漫长的、冗杂的事物磨去了他的浮躁和急于求成。抽丝剥茧的调查和无休无止的公文让他面对最不配合的捣蛋鬼,也能游刃有余。 当然,他并不觉得现在算的上审问,希雅的否认在他眼里,最多只是嘴硬而已。 “提拉的尸体上是刀伤,你手里的刀沾着血。” 他很简短地帮她回忆,然而希雅一瞬间的失神让他有些后悔这样的单刀直入,她毕竟不是他的审问对象。 她没有罪。 而他无意让她眼睛里重新被阴影掩盖。 短暂的晃神之后,希雅有一些被激怒的敌意,掀起被子躺下,将自己的金发埋进去, “我不记得了,你把他的尸体带在身边吗?你可以再去确认一下。” 她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傲慢,虽然底气没有很足。 她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一点点昏暗让她有一些委屈,不久前还对她言听计从的男人这样审问她,而现在她却连让他滚开的资格都没有,殿下的自尊心受了挫,只好自己偷偷在心里哽着,劝慰自己现在不是说自尊的时候。 万一他和提拉是一伙的呢?她提醒自己警惕,却又忍不住在他的照拂下放松,习惯性的信任让她贪图,贪图这一刻的安逸。 床垫微陷,兰泽尔坐在了她的床前。 希雅的手下意识握成了拳头。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伸手去摸她的金发,他的声音还是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情绪, “如果你不动手,我也会杀了他。” 杀这个动词在他这里好像只是个动词,又或者这个词原本就和他的职业息息相关,殿下偷偷探出一双眼睛,不小心和他对视,又皱了眉,不情不愿地缩回去。 他整理自己的措辞,确定不会再伤害她, “你做了正确的事情,换做任何人都会这么做的事情,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她渐渐将被子拉下,那些在她脑子里快速运转的思索和权衡,让她一时间渴望一个答案而忘却了戒备,向唯一那个愿意倾听她困惑的人开口, “那,如果以后杀了更多的人,”她的嗓子有一些涩,不难看出她的抵触和恐惧, “也不需要有任何负担吗?” 兰泽尔的目光透过她的眼眸,没有立刻回答。 时光如此玄妙讽刺,同样的问题被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问过,现在轮到那个不该沾上鲜血的女孩子。 而命运再次要求他做那个解答者,好像过往每一次浸了血的杀戮,都把他推到这个道貌岸然无所不知的位置上。 将军的眼眸褪了寒气,像看上一个刚刚杀了人,有一些慌乱无措的十六岁少年, “那取决于你是谁。” 是将军还是平民。 是战士还是旅人。 是公主,还是领袖。 这个夜晚哑女没有出现,纵然两个人之间仍然没有多余的对白,兰泽尔还是帮她完成了简单的梳洗,希雅昨天在哑女的帮助下擦了身子,也不好意思再要求他。 他帮她擦脸的时候有一点走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殿下的脸皮都被毛巾磨得通红,从前脾气坏到家的人这会非常识时务,只是委屈地看了他一眼,连不满的咕哝声都没有发出一下。 兰泽尔轻咳了一声,收回了毛巾。 将军临行前熄灭了蜡烛,最后一只蜡烛被吹灭前他用余光看了一眼明显不情愿的殿下,简短地解释, “军医说光亮影响睡眠。“ 他甚至收走了桌子上的火柴。 于是这个房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希雅一点点蜷进被子里,闭上眼睛。 黑夜让一切动静都变得异常清晰,恐惧和戒备重新涌没了她,殿下咬紧了牙关。 她必须扛过去。 不然在下一重险难前,她先把自己吓死了。 她好不容易放缓了呼吸,门再次被打开,希雅在被子里颤了颤。 男人抱着什么东西进来,希雅偷偷露出一只眼睛,窗外的光亮照到他的身影,他在地上铺了一层垫子,便就地躺下来。 她怔了怔,又将脑袋探出来一些,确认躺在那里的人眉宇间是熟悉的,有些犹豫地开口, “兰泽尔?” 不是兰茨,也不是欧雁将军,闭目躺在那里的男人没有回答她的试探。 希雅识趣地缩回去。 诡异的沉默漫长得让她浑身难受,连小腿的姿势都仿佛摆得不端正,在她思索着要不要换一个姿势,将军终于回答了她, “做什么?” 希雅偷偷伸展了一下小腿。 她挠了挠头,有点好奇地, “你为什么不铺好了再吹灭蜡烛?” 短暂地沉默后,将军翻了个身。 留她一个欠奉的背影。 --- 虽然只是平平无奇的日更,但我现在非常膨胀 水路 她一整日被关在房间里,浑浑噩噩的,又倚在窗台睡了小半天,这会自然半点睡意也没有。 兴许药喝了太多次,里面的安眠成分也渐渐失了效。 希雅掖了掖被子,长夜如此寂静,清醒真是种折磨,但今晚她不是一个人。 殿下的目光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心里突然冒出来一句, 好久不见。 这其实并不像她。殿下的世界里没有那么多的阔别重逢,如果有什么人不是过客的话,那可能也只是曾经的斐迪南罢了。 在离开维斯敦之前,希雅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自己这个事实,这可真是陈词滥调,但她需要确认。 爱是例外,爱是退让,爱是再不能让步的事情也愿意拱手让出,只有确认了,自己的生命里没有这样的东西,选择更冰冷的命运时,才能带上没有退路的决绝。 但是和阿比尔的分别让她动摇了。 整整六年,她以为自己在维斯敦一个人苦苦支撑,西葡的人把她当作叛徒,维斯敦王室从不真心地接纳她,希雅以为和孤独和谐相处是一件她很擅长的事情。 却忘了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她有一个勇敢的朋友,她们一起在维斯敦从少女慢慢长大,她们一起闯入郊外的密林,一起翻过高大的宫墙。 而习以为常和理所当然让这一切成了盲区。 如果她所谓的,对孤独的习惯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夸大其词,那么她对温暖与爱的渴求,似乎也没有什么死鸭子嘴硬的必要。 这种渴求在和斐迪南摊牌以后似乎更加清晰明了。那个青年如此爱着一个比他大了十岁的女人,希雅觉得她可以理解这种爱,这是她对斐迪南的底气,感同身受才让他们对等。 她的眼波微澜,而教会她的那个人,重新出现在她眼前。 军人对目光永远是敏感的,哪怕是背对着。 夜很静,可以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兰泽尔刻意把自己的呼吸压得很低。 好像这是次潜伏训练。 窗外有短暂的,雨水滴落檐下的声音,但很快就消失了。 在他第几次刻意让自己的呼吸更轻,更能伪装他已经入睡的假象的时候,投在他身上的注视却丝毫没有收敛,兰泽尔终于忍无可忍,翻过身对上那双打量自己的眼眸。 目光短暂地汇聚,然后成了较量般的,没有人移开。 兰泽尔不确定希雅在看自己,在他不算短地,和殿下共处的日子里,她对大部分的事情都兴致缺缺。 不做爱的时候,兰泽尔也多半在那个“大部分”里面。 纵然这个女人身上有太多的喜怒无常,兰泽尔也仍旧觉得自己对她的脾气,比绝大多数的人要清楚得多。 因为他曾经有数不清的机会来一头雾水,只能一个人躺在行军床上分析她莫名其妙的怒火,和莫名其妙的宽容。 越是看得透,就越明白她的现实,她不是那种做梦的姑娘,落了难还有甩脸子的骨气。 甚至她现在的注视,说不定也是委曲求全的一部分。 将军的眼眸很冷静,抛开他的执念和迷恋,兰泽尔·欧雁本人的气场算不上温厚,他不爱说话,更喜欢观察,然后给出反应。 冷冽,干脆,侧颜的线条像锋利的杀器,不愧是陛下最满意的刀戟。 殿下的睫毛颤了颤,寂静里她的叹息像柔肠百转的退让, “兰茨?” 将军的目光微微发冷。 他依然没有回答她,干脆面对她侧躺,然后闭上了眼睛。 殿下的目光也许带着温度,但如何也烧灼不了他。 一个女孩子受了惊吓,又一个人被丢在房间里好几日,再孤僻的性格,也还是要讲话的,而兰泽尔并不愿意给她这样的机会。 没有节制和轻重的体贴遭人厌弃,这是希雅·克洛斯交给他的道理。 将军再一次放缓了呼吸,强迫自己入睡。 裸露的手臂却被人戳了戳。 像落在荷叶上的蝶。 一点点泛出来的悸动让他无措,这一刻的无措让他愤怒,兰泽尔皱眉,睁开眼睛,瞪向她,不耐烦, “还要做什么?” 她却不在意他的不耐烦,枕了枕自己的手肘,打量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得好像她得了机会,现在成了审问的那一个, “你为什么会在卡拉米亚山?” 一瞬间的失望。 兰泽尔也不知道他期待过她应该问什么问题。 悸动可以用愤怒填平,那么失望呢?他勾了勾嘴角,可能是自嘲。 他给了一个最冠冕堂皇的借口, “陛下命令我带兵驻扎北方的矿业。” 这是个好差事,驻扎北方,一方之将,比在维斯敦做个处处受气、调查鸡毛蒜皮的将军要好多了。 希雅眼睛偏了偏。 只是这差事原本落不到他头上。 按照原来的计划,北方长年独立于维斯敦的统治之外,朗索克无意直接派兵驻守,引发冲突,最好的借口,是调兵护送希雅前往北方,然后以公主亲军的借口在当地驻扎。 然而殿下北上是一个阴谋,一个不可能抵达北方的公主,自然带着一批不可能驻扎北方的亲军。 朗索克从一开始,选择驻扎北方的军队,是兰泽尔治下的。 那么这支军队,也会出现在卡拉米亚山吗? 她眼睛里的算计没有遮掩,被算计的那一个也心如明镜。 殿下问得很直白, “你带领的军队,走水路还是山路?” 将军微微皱了眉。 他并不想说出那两个字,因为以她的聪慧,已经足以拼出她想要的答案。 可原来有的人的注视也是有魔法的,一开始抵触,时间久一点,就会想要更多。 想要被注视地更久一点,想要被问更多的问题,问什么都好,想要被好奇, 想要有价值。 他自嘲地低笑了一声,回望向她,坦然让他一无所有, “水路。” 她没有再问下去了。 因为接到调令的那一个人,比她更早反应过来,驻扎北方的军队,只会有一支。 一支启程,另一支就不会抵达。 而他选择赶往卡拉米亚山。 番外:预言 一盆冷水浇到刑架的女人身上。 满脸血污的女人吐出一口血水,吃力地抬眼,接收到一些模糊的光影,又合上。 主审的军官从兰泽尔·欧雁换成了朗索克的亲信,阿德瑞娜的日子越发难过。 那个青年启程前来看过她,他的目光悲悯, “我说过,阿德瑞娜,我从你这里问不出来,就只能换成别人。” 冠以女巫之名的女人此情此景说话也仍然是柔顺的,如果不是因为被审问了几十天,嗓子已经嘶哑,人们只会觉得这只是个落了难的可怜女人,不会和女巫建立联系。 “你们要我从我这里审出什么呢?”她的目光这样困惑,不过一瞬间,便带着了然的通透, “兰泽尔,你应该去问问你的陛下,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我接近斐迪南的目的,还是爱情魔药的真正药方?” 女巫是所有宗教的过街老鼠。 而马尔多纳是她们的庇护地。 整个星球百分之八十的植被是热带雨林,汹涌的河水将星球一分为二,瘴气、密林、洪涝、瘟疫,大自然才是一切秩序的缔造者,因此马尔多纳的人信奉一切超自然的力量。 阿德瑞娜出生在雨林里的一个猎户家庭。 她的母亲是远近闻名的女巫,预言、治病无一不行,阿德瑞娜还不会数数的时候,母亲就带她去看人头顶的光晕,去雨林深处去分辨草药和毒剂的原材料,在河上划着木筏,从漂浮的木枝去预测明年的雨水。 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 也是母亲最大的耻辱。 在阿德瑞娜七岁的时候,母亲发现她仍然没有展露任何女巫的天赋,她的眼睛很美,湛蓝的,像最平庸的人类。 一个卓越的母亲无法接受一个平庸的女儿。 一个远近闻名的天才不愿意浪费时间在蠢材的身上。 对一个孩子失望,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母亲约了每周进集市的船夫,将她带到水上集市,然后卖给了庄园主做柴火丫头。 生于雨林的女孩被带到佣人房,每天清晨起床,学习制作奶酪,清理瓷器。 再也不会被人点着脑袋问她看到了几层光晕,再也没有人掐她的耳朵,问她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什么? 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的手是煮茶熬奶酪的手,她的眼是乖顺讨好的眼,布不了塔罗,也看不见未来。 但这样的日子很好,知足而平淡,甚至有一些意料之外的甜美,她嫁给了庄园主的儿子。 因为一些幸运,也因为一些心机。 可是至少证明,她的母亲并不是全知全能的,婚礼上一个人踏进教堂的阿德瑞娜忍不住想。 至少她拿树枝抽到她小腿时,恶言恶语,并没有在她身上看到任何希望。 之后的故事有些陈词滥调,她因为温顺而嫁给一个男人,婚后自然扮演她应该扮演的角色,生儿育女,操持家庭。 从仆人房住进主人房,阿德瑞娜有的时候也会觉得,这样的人生,是不是有一点苦尽甘来的励志感,让她一望便是尽头的人生,至少有闪光的地方。 哪怕来得这样平庸,过得这样庸俗。 直到有一天她在丈夫的床上看到另一个女人。 那天早上她惯例去给丈夫送咖啡,咖啡打翻的那一刻,阿德瑞娜死死盯着那个棕色眼眸的女人,不是恨和愤怒,是惊慌和恐惧。 她的颧骨很高,配上那双眼睛,血统不言自明。 被她吵醒的女人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圆润的脚趾蹭了蹭被面,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笑了笑, “你是这个房子的女主人?” 房子的男主人已经早早离开了,并不介意妻子有可能会撞见这一幕。 床上的女人坐起来,目光锐利,在她的脸上扫了个来回,这种打量是阿德瑞娜从小苦苦学习的,眼眸的每一个角度,专注的几分程度,都曾卖力钻研过。 同样刻骨铭心的是,她什么也看不见的茫然。 坐在那里的女人挠了挠头发,她瞧起来很从容,也许只是刚才那一眼,就已经知道了一切。 “我对你的丈夫没有什么兴趣,”她托了腮,一种市侩的友善, “不过我手头确实有点紧,”她的狡猾像记忆里的母亲,连微眯的眼睛都如出一辙, “你对爱情魔药感兴趣吗?” 她看着那个抱着托盘,怔愣的可怜女人,笑得很俏皮, “就算这个男人用不上,” 女巫声线特有的沙哑和诱导让对面的女人面色发白, “下一个也可以用呀。” 不同 北地的夜风吹了进来,两个人都还醒着。 软肋被人重新发现的感觉并不好,兰泽尔一只手枕着胳膊,躺在薄薄的垫子上。 如果回头望,将军短短呼了口气,他和希雅之间,好像经历了很多,又好像只有短短数个月。 抛开六年自作多情的单相思,他们两个人的经历恐怕还没有斐迪南和阿德瑞娜的露水情缘波澜壮阔,起码后者还有起承转合,而兰泽尔连自己的“起”都不知道在哪里。 情不知所起,那是另一个国度的浪漫,不是他的。 前段时间兰泽尔的妹妹来维斯敦看他,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同他流着相同的血脉,如今在南部一座私立学校读中学,适逢读书假,和同学相约来维斯敦游玩。 他们去剧院里看了许多戏,妹妹和母亲一样,喜欢为那些叁小时以内的短促人生潸然泪下,兰泽尔陪着看了几场,一开始索然无味,后来莫名有了代入,再跟着观看,多少看出点道理来,他这种人设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忠诚而庸碌,出色而没有棱角。 龙套命。 上帝真是很不公平,有的人要用忠诚和庸碌换取出色,有的人给他出色,给他幸运,然后顺理成章地,给他天真和棱角。 那才是主角。 那是从童年父亲的教诲,军队的打磨,崇尚强者的坏境,残酷的阶级差距,都没有让他成为的人。 现在,北地一个带了寒意得秋夜,他躺在一层薄薄的垫子上,心甘情愿做了又一件利人不利己的事。 一切愤怒和不平最后成了坦然,他不是很虔诚的教徒,不会睡前给每一个不顺遂都找出一个活该的借口,爱意和得不到,都是他受的业障,也许出于家世,也许出于几千几万年前第一个人类犯下的罪,不管怎样,他无从改变,选择接受。 于是他决定平和一些,不再用冷眼和漠然武装自己从不存在的不在乎,将军清了清嗓子,既然她问了他,他也可以问回去, “斐迪南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北地?” 他没发现自己的试探,听到的那个也不在乎,只当他兴致来了,愿意和她睡前夜聊,希雅拢了拢被子,很高兴他愿意陪她说上两句, “陛下禁了他的足。” 她有些期待地探了探头,指望他问出点新花样,她愿意言无不尽。 将军没有思考很久,直截了当地表达自己的不认同, “如果他想,他也应该找到办法和你一起来。” 希雅短促地“哈”了一声,她偏了头,干脆戳穿他,“你说的对,” 她有点嘲讽, “他确实不爱我。” 没什么忸怩,大概因为从来没有扭曲现实的自恋,被一个人不喜欢也没有那么挫败。 又或者,没有曾经那么挫败。 将军看了她一眼,在和她对视之前偏离了眼睛, “说的也是,”他像个愤世嫉俗的小兵,生硬地表达理解,“你们贵族在一起,也没有什么爱不爱的。” 殿下笑了一声,干脆翻过身挪了挪枕头,挑眉, “我们贵族?”她眼睛里划过一点复杂的玩味,“你都要带兵镇守北方了,还觉得和我们不一样吗?” 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交谈过,闭口不谈彼此的圈层和不同,是一种礼貌和周全,就像每一个满嘴平等博爱,各司其职的贵族,他们说出这种话的本身,就说明没把你当人看。 她第一次迈出一步,表示自己倾听的意愿。 将军认真地思索了一会, “不,我们不一样。” 像一艘帆船在海上航行了太久,终于看到了一片陆地,又像在一方平平无奇的热带生活了太久,发现自己并不在自己以为的印度,而是从未有人发现的新大陆,殿下觉得这一刻如此有趣,甚至让她忘了自己的傲慢,愿意点醒他, “但你有很多机会和我们一样。” 将军轻轻笑了笑,然后点了点头,“比如说?” 希雅觉得他在明知故问,但她今天充满了耐心和好脾气,“比如娶一个贵女,再比如,”她自己先笑起来,像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起兵造反,你自己做陛下呢?” 将军和她一起笑起来。 他偏过头,对上希雅笑意盈盈的眼睛,那是他曾经期盼过得,想要拥有的东西,在这个夜晚,他得到了自己渴盼过的注视,有了他憧憬过的对话,他的声音是如此平静, “那又怎么样呢?”他有点刻意的残忍,但诚实让他没有负罪感, “如果我是你,此情此景,我还会有现在的好心情吗?” 他依然看起来如此温和,有人说过他说话的时候和拿刀的时候很不一样,只要刀鞘还封着,他总是愿意解释,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当被豢的鸟,殿下,”他抬头看头顶的陈旧吊灯,目光锐利,仿佛穿过一层吊顶到了漫天的星色,“笼中鸟写故事,历史,诗歌,音乐,所以我们以为世界就是他们笔下的故事、历史、诗歌、和音乐。” 殿下第一次这么专注地看着他,可惜他并不知道。 他很平静,平静到了遥远的地步, “我得谢谢您,我才能这么确定,”他看了她一眼,这一次没有回避她的眼睛, “我不喜欢,也不愿意。” 海鸟 她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刺伤他,揭露他不过是陛下走狗之类的刻薄话,可是她选择沉默。 人为什么不能做梦,猎狗为什么不能梦想成为雄鹰,她做不到的事情不一定别人不能做。 清晨的第一道阳光投了进来,照在那个人的脸上,她从前很少这样看他,他总是醒得很早,睡眼惺忪被晨光唤醒的一刻,就可以蹭进他的怀里,咕哝一些没有什么逻辑的抱怨。 殿下伸出手,晨曦落在她的手指上,还有一点点,就可以碰上他的鼻尖。 但她停住了。 也许因为想多看一会。 也许因为一些心动,一些懊悔,一些怀念,一些想要利用,想要拉拢,但最终选择放手。 人得厚道,她跟自己说。 老逮着一个人坑,不太好。 一夜没有合眼,殿下干脆一觉睡到了午后。 醒来一个中年男人在检查她的伤口,希雅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很快看到他身后站着的兰泽尔,又放松下来。 “这是军医艾布特,”希雅投过去的目光像个寻找主人的小动物,将军的客气又让她垂了眸,乖顺地听他的下一步安排, “你的身体恢复了很多,我们可以启程,继续北上。” 军医给她的手腕处绑好绷带,和善地点头,同她确认, “伤口愈合地很不错,已经可以走动了。” 他们刚刚穿过卡拉米亚山,想要和莱茵夫人汇合,还要继续北上,前往北地的商贸中心,蒙莱。 兰泽尔此行不过带了五六个人,希雅第一次迈出房门,冷风扑面的一刻,希雅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微微垂下眉。 艾布特牵过马匹,向她行礼, “实在没有找到合适的马车,而且前面就要坐船,”他看了一眼已经跨身上马的兰泽尔,“如果您不想和将军共乘,也可以和我一起。” 希雅快速扫了他一眼。 他袖口的一处污渍。 殿下的小手抓住斗篷的襟口,小腿的伤让她走起路有点踉踉跄跄地,好容易到了另一个人那里,希雅站在马前,顶着寒风抬脸,一本正经地请求, “将军,劳驾,”她皱着眉,苦大仇深地像个被刻意刁难地小姑娘, “我爬不上去。” 他低头看她,眼睛里划过一抹笑,又很快消失了。 将军从马上跳下来,他看起来只是个粗心但温和的年轻人,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他揽住她的腰,送她上马,然后将她的手放在鞍桥上,一跃到她身后,握住缰绳。 手背皮肤的短暂接触,没有任何意味,冷风吹过她的手,希雅的小手指轻轻动了动。 骑马疾行不过一个小时,便抵达了港口,想要前往蒙莱,便要乘船抵达海的另一端。 湿咸的海风迎面吹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让希雅忍不住观察每一个前往渡口的人,衣着、行李、甚至牵在手里的孩子,她都想要多打量几眼,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第一次脱离公主的身份,身处一个陌生的地界,潜意识地,她总把这一切当作最后一次机会,每一次呼吸,每一面吹过耳际的海风,都让她想要刻在记忆里。 如果、万一,她又被囚禁住,至少她曾经看见过。 此刻站在马下的将军,已经伸出手等了很久。 她眼睛里的留恋让兰泽尔不再等她的许可,伸手将她抱了下来。 重新回到地面,她依然看起来有点慢半拍,也许是因为还没有睡醒。 将军简短地同她解释, “我们带马上船,叁日后就会抵达。” 啊,坐船。 趴在窗沿吹着海风的殿下,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已经在海上。 维斯敦四面靠海,朗索克却从来不允许她接近海岸线,甚至连一座海边的宅子也要斟酌再叁,又收回去。 她是一个岛上的内陆人。 这不是看海的好季节,若是在盛夏,她就可以和人们站在甲板上,运气好的话,会遇上出行的海豚,变成湛蓝水下的暗色剪影。 可是这样就很好,侍者端来一盘生蚝,隔壁桌的士兵早已经大快朵颐,还没有到晚餐时间,只是下午的消遣,希雅学着他们的样子,拿起来一个,要一口吞下去。 兰泽尔打断她, “你能吃生的吗?” 殿下顿了顿。 她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食物的禁忌也很多,从来餐食里也没有过生食。希雅偏了偏眼睛,看到军医艾布特刚刚吞下了一只,发出快乐的啧啧声,连两撇小胡子上都写着满足。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小口小口的吃,干脆倒进嘴巴里,然后嘟着嘴品尝海的味道。 对面的男人轻笑了一声。 他一定觉得自己是个没有见过市面的乡巴佬,希雅又趴过去,去看甲板上的海鸟。 将军似乎也被她的兴致感染,递给她一片面包。 希雅接过,然后用同样的方式,递到了空中,仿佛等某一只懂礼貌的海鸟也接过去,然后同她弯腰说谢谢。 一只海鸟箭一般地俯冲,殿下小小地尖叫了一声,缩着脖子闭上眼,等她睁开眼睛,海鸟已经叼着一大片面包,飞向空中,很快成了肥硕的一个点。 她身后的男人托腮,气定神闲地摇头, “是我的错,没有告诉您,”她转头看他,兰泽尔示意她去参考不远处一个揪着面包喂食的小女孩, “没有人一整片都拿去喂海鸟。” ----- 宅女都出去谈恋爱了 你呢 海风 夜、海风和美酒。 漆黑的夜晚,平静的海面上只有轮船上的光亮,从晚餐开始,纵情歌舞到天亮之前,这是航行的人们最快乐的时光。 漫长的冬季即将到来,再过数月,航运就要停歇,从水手到依赖航运的商贾们,无不带着狂欢式的的放纵。 希雅小口喝着甜酒,身边有高大的年轻人邀请她共舞,被她摇头拒绝了。 不同船舱的人都聚在一起,廉价的纱料,粗粝的水手制服,和精心修剪的裙摆一次次从她身边擦肩而过,殿下的酒喝的有些快,她身旁的人并没有阻止她。 轮船的舞会上没有不喝酒的道理。 他从不会剥夺他人的快乐。 很快殿下不再只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而是抱着酒杯随着音乐晃着脑袋,她一次次拒绝邀舞的年轻人,让人以为坐在她旁边浅酌一杯烈酒的年轻军官是她的恋人,且占有欲很强。 夜风顺着窗户吹进来一些,年轻的军官随手将自己的制服外套披在她的肩膀上。 像一种所有物的标志。 被标记的那一个,偏头看了他一会,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水晶酒杯,特意停留地久了一些,矜持而热烈地请求一口带点劲的好酒。 她的甜酒没意思透了。 但那个人却没有分享给她的意向。 她又转回头,自顾自带了气,说不准是为了这回事,还是别的,恰巧带着小帽子的击鼓手在她身边热情示好,胆大的鼓手指不定来自哪个热带民族,没有被她身旁的男人吓退,毫不顾忌地牵了她的手,邀请她在舞池里打一个转。 她忘记了小腿的伤口,放下了酒杯,刚刚使力扶着站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差点摔下去,还好被身边的男人扶住。 歪歪斜斜地,撞进他怀里。 鼻息陷入他挺阔制服上的一处面料,清新的,像海风的味道。 殿下觉得自己的酒量严重退步。 这也怪不了她,自从什叶锦事件后,禁止她喝酒的就是面前这个人,殿下的身子陷在他胸前,昏沉又快乐,像一种失而复得的安全感,在周遭奔放快节奏的舞曲里,她忍不住环住那个人,一边自欺欺人,一边为自己找好了借口。 她喝醉了,或者她站不稳。 可是他并没有刁难她,甚至没有客气地把她送回去,也许是受到氛围的感染,兰泽尔揽住她的腰,带着她慢悠悠地在舞池跳舞。 如果踱步算跳舞的话。 希雅的耳朵有一些烧。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他的手扶住她腰间的时候,希雅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然后,越来越快。 她的耳朵伏在他的胸膛前,像个伺机打探的女贼,可是他的心跳依然如此平稳,好像只是一次无伤大雅的邀约。 确实无伤大雅,激烈的鼓点和欢快的音乐下,身旁的男女已经快要纠缠在一起,相比之下,他们俩顶多算两个重在参与的木头桩子。 那么,要继续装醉吗? 继续维持两个人的客气疏离,兰泽尔显然已经比她更擅长此道,他温和、友善甚至在下午邀请了希雅参观了轮船。 是邀请,出于善意的体贴,不是讨好,指望因此获得她的好感。 他耐心、敏锐,体贴她的好奇,在夜风起来之前,借来了轮椅,带她去看海上的夕阳。 巨大的落日一点点沉入海的另一头,那是她从小在各种油画上看到过的陈词滥调,可是她从来都不知道,坐在甲板上,余晖一点点晕染周遭所有的颜色,带了寒气的海风吹过眼睛有多痛,轮船驶过的轰鸣声和翻滚的白浪是多么喧嚣而无聊,傍晚的风越发地凉,她以为世界会由蓝变成橙红,却在夜幕下一点点和白日告别,被没有边际的黑色湮没,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和低语。 圆月当空的海上,身后站着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心的温度,又是怎样的。 然而,可惜。 信赖,但不再亲近。 她其实已经可以站立了,兰泽尔借来轮椅,邀请她去看落日固然是出于善意,但其实如果他想,他只需要偶尔扶她一下,她就可以一瘸一拐地走到甲板去。 可是他带来了轮椅。 这样他的帮助就不用有肢体接触,她也不必因此找借口拒绝,坐在甲板上的希雅,胸口发涩。 他放弃了。 他没有放弃给予她温暖,他甚至给了她真诚坦白的借口,他讨厌被豢养,理所当然,他那样的人,值得更广阔的天际。 他的坦荡值得更没有私心的爱意。 他的宽容值得更简单纯粹的关系。 而这些她都给不了,哪怕此刻她如此清楚,抛开无能为力和任重道远,她的心像一棵随风摇曳的藤曼,渴望和需要都是她自私的本能,只要一点点,一点点邀请,她就会重新攀附上去。 但是他不再强求了。 叁日的航行,只要到了岸上,他们就可以顺利成章地各司其职,命运赋予的位置会重新让他们忙碌、苦痛、挣扎、算计。 也许这样也好,会忘记怀念温暖,也不会为了执念回头。 可是为什么,越是这样,就越放不下味蕾上的最后一点甜。 希雅的手指扣住他制服上的一块金属。 她没有喝醉。 她想告诉他。 牛奶 胆怯。 原来开口这件事是如此复杂,要鼓起勇气,要下定决心,要克制每一个步骤下的动摇,屏住呼吸,打断沉默,要找一个合适的语气词把此刻的安宁打破。 可不可以再等一秒钟。 她想。 时间总是仁慈的,又总是不合时宜地没有道理,没有等希雅准备好,欢快热烈的音乐响起,七八个盛装打扮、披着薄纱的姑娘出现在晚宴的大厅,引起人们好奇的打量。 方才踱步的人群渐渐停下来,姑娘们光着脚丫,在厅内旋转跳舞,她们的胸口贴着小小的名字刺绣,昭示了船舱舞妓的身份。 希雅的目光落在远处一个身披红色沙丽的女孩子,她开起来那么奔放快乐,像阳光下的一尾金鱼,教殿下忍不住仔细审视,不期然对上了她的棕色眼睛。 那女孩子宛然一笑,反倒让希雅有些不好意思,看她旋转着舞步过来,一时间手足无措,想要拖着兰泽尔回到位置上去,却不想沙丽下的女孩子伸出古铜色的手指,快速掠过兰泽尔的脸颊。 兰泽尔微讶,等他反应过来,手里已经被人塞了一张卡片。 女孩子已经乘着歌到了另一端。 希雅凑过去,想看他手里的卡片,兰泽尔却握住了,没有给她看清字迹的机会,这样的遮掩让她气懑, “阿比尔和我说过船上的舞妓,你不用遮掩。”希雅一瘸一拐地,往座位去,兰泽尔紧随其后,听她气鼓鼓地炫耀自己博闻强记, “到了午夜她们会有自己的场子,现在是来揽客了,我说的对不对?”殿下仰起头,眼睛里的威胁,是她从前惯用的,激将的方式,“怎么,你要去吗?” 兰泽尔没有回答她。 殿下的脸渐渐冷下来。 军医和几个士兵这会也回到了旁边的桌子,热烈讨论着某一个大胸女孩,一边试探地问兰泽尔, “将军,咱们晚上?” 他们的长官没有犹豫, “当然,”年轻的军官看向兴奋的士兵们,“应该犒劳你们。” 他回过头,殿下的脸色并没有改变他温和的声线, “太晚了,殿下,”他伸出手,“我送你回房间。”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灯光摇曳在船舱的走道,两边是特等舱的房门,兰泽尔对她算得上大方。 寂静的夜里,偶尔能听见舞女的笑骂声,转角的角落,有一个富商正对着女孩的身体上下其手,希雅忍着腿上的痛,又加快了脚步。 犹豫这种事很可笑,错过了以后,曾经的忐忑、期待和软弱,都成了“幸好没有”和“原来如此”。 原来他是那样的人。 可是她心里又很清楚,这一次护送她去北地,并不是他的亲兵份内的事情,作为将军,他有必要做这些来维持下属的忠诚。 兰泽尔打开了走廊尽头的房门。 他点亮了里面的灯,灯光下他友善的面庞有些晦暗不明, “早点休息,殿下。 希雅的裙角掠过他的裤脚。 她恢复了冷淡的样子,“玩得愉快,将军。”她坐在柔软的沙发,抬头望向他,倨傲地暗示他是时候离开。 房门关闭的那一刻,希雅颓然地瘫进沙发里。 她的余光瞥到茶几上的酒瓶。 船舱的窗户紧闭,纵然是特等舱,闭塞的空间也让人觉得压抑,希雅窝在沙发上,房内的灯仍然只有兰泽尔开的那一盏,她没有点亮别的,也没有关掉它。 寂静里只剩下窗外海浪的声响。 一个人的时候情绪总是来的很快,尤其是摇晃的船身,封闭的空间,粗糙的沙发皮料和上不了台面的香薰,都无一不提醒着她孤身一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用地方形容也不太合适,此刻她在一段对终点同样一无所知的航行上,没有朋友,更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心肠不错的旧情人,还曾经被她扇过一巴掌赶出了庄园。 在她匮乏的生活经验里,没有哪个私人教师曾经教过她这样的情状应该如何处理,希雅伸出手,倒了一杯奶油威士忌。 甜腻的草莓奶油混着酒气,实在是一种糟糕的混合。 快点醉过去,然后睡着,她一边催眠自己,当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就会有更好的精神,和新的勇气。 隐约里她好像听见楼下船舱的歌舞声。 殿下的鼻头突然酸了一下,但眼泪并没有滚出来。 哭是一件很疲惫的事情,一个人的时候做起来没有任何意义,希雅大口吞着杯子里的酒,辛辣的酒味让她有一点想吐,她晚上吃了一些东西,可显然第一次登上渡轮的殿下后知后觉地开始晕船。 渡轮再次颠簸起来,希雅跌跌撞撞地起身,撑着墙壁推开卫生间的门,然后趴在马桶前,剧烈呕吐。 五脏六腑蜷缩在一起,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出来,生理性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她什么都吐不出来的时候,希雅费力地站起来,然后按下了抽水马桶。 她转过身,镜子里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眼角发红,还带着眼泪。 她抹了抹自己眼睛,洗了一把凉水脸,然后漱口,然后找到牙刷,鼻头仍然酸痛,时不时地,仍然会咳嗽。 她就这么对着镜子,慢慢地刷自己的牙齿。 希雅当然有过很多身体不适的经验,包括呕吐,都曾经是她不健康生活的一部分,只不过会有太多人来料理一切,而她只需要任人摆布。现在,殿下看着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半个小时前,她抱着一个男人,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从而回归一段关系。 把选择权送给对方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而她忐忑了许久。 半个小时后,她一个人趴在马桶呕吐,然后捂着蜷缩的胃,思索要不要找人送一杯热牛奶。 生活就是这样,变得太快,只是一瞬间,一分钟,就好像是上辈子。 希雅打开了洗手间的门。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手里拿了一杯热牛奶。 --- 由于有人过生日,yw了的桃女士强行吃了小蓝片,雄风5秒钟 干杯吧,朋友 落地灯被打开,晕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的阴影反而多于照亮的。殿下小口喝着牛奶,安静乖顺地像童话里公主该有的样子。 兰泽尔手里拿着牛奶却没有敲门,多半是听到了自己的呕吐声,一直等在门外,大概也觉得她太狼狈。 亲近的人才会直面彼此狼狈的时刻,而他们显然是不足以到这种关系。 殿下的头发又往下垂了垂。 一旁的将军把桌子上歪斜的酒瓶扶起,随口一般, “洗手间的隔音很好,我没有听到什么。” 她的耳垂微红。 金色的长发快要埋进牛奶杯子里,瞧起来有一点可爱,将军无声地笑了一下,确认她晕船已经好了许多,打算起身离开。 她却突然开口,说不准是埋怨还是转移怒火, “你什么都知道?你很懂女孩子?” 和另一个人比,他不仅不算懂,而且算得上笨拙。 可有的问题并不只是期待回答,反而是希冀此刻的延长,或者挽留的借口,兰泽尔没有思索太久, “我有一个妹妹。” 是每一个调查过他背景的人,都会知道的事情。 殿下双手握了握手里的牛奶杯,上面还有一些余温,让她不想收手,她向后陷入沙发,不再是拘谨的姿态,反而有了豁出去的勇气。 不可明说的,挽留的欲望,给她指向了另一条路,直觉往往比人更先反应过来,想要交心,就要主动剖白。 “我没有姐妹,是唯一的女儿。” 是帝国每一个平民,也都知道的事情。 可是她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那是另一个国度的事情,在另一个时空,她的身份不是异教徒,不是一个语言有口音的公主,不是维斯敦身份尴尬而尊贵的某个人,不是寄托,也不是代价。 而是,女儿。 海洋,峡谷,高原,星球,时光,把她从这个身份剥离了,变成了上辈子一般的事情,是她在教堂里,主教摸着她的头,说“神爱你就像父母爱你一般”的时候,会觉得陌生,觉得无所适从的时刻,是每一场聚会,避开一家和乐场面的,黯淡的眼睛。 是每一次心照不宣的,假装自己不曾有过,或者不曾失去过。 把记忆掩埋的,首先是语言,然后是沉默。 将军点了点头,回头看她,目光温和,像一场平淡的搭讪,聊最安全无害的话题, “那他们一定给你很多期待。” 希雅偏了偏头。 她笑了一下,其中的无奈隐在落地灯的光影里,让这个夜晚变成一种沉默的周全,她举了举杯子,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一开始没有。” 她停顿了一下,在兰泽尔转到下一个安全话题之前,殿下突然不甘心这一刻的就此终结,总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也想要说一些让氛围沉重的话题,而不是巧妙地绕过去,粉饰太平。 就算知道不可能,但也许,也许会存在一个人,值得她坦诚以告,而不是因为无法感同身受,在贫瘠的语言和狭隘的共情里挣扎,最后彼此都觉得姿态难堪,只好尴尬地逃离。 “一开始只希望我好好嫁人,”她没有看向兰泽尔,但她知道他在听,“就算继承了王位,也会遵循帝国的指示,甚至有更少的实权。” 将军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没有看向希雅,沉默了片刻,才斟酌地开口, “你几岁知道斐迪南是你的未婚夫?” 殿下偏了偏头,“五岁,”她撑住自己的脑袋,嘲弄总归让这个话题轻松一点, “你们男孩子会读王子公主的童话书吗?” “我妹妹会看。” 希雅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草莓奶油百利酒,这么违和的酒在他手里让她有一点想笑,于是她偏过了眼睛, “就是所有的故事,我都会自动带入我的未婚夫。” 她的声音很平淡,没有注意到男人握紧杯子的手, “如果幻想是爱,那我的爱确实很深刻。” 她低下眼睛,说不清楚是不是悲哀,自言自语一般, “但是破灭的时候,也会觉得,他很好,但确实从来都离我很远。” 酒精起作用的时间,总是远于她以为的,也许是醉了,或者困了,殿下撑着头,问她身边的男人, “你会梦见你父母吗?” 兰泽尔的身体僵了一下。 他短暂地说了一声,“会”,然后喝了一口手里的百利酒。 希雅的目光滑过他滚动的喉结,好像透过那片肌理就可以看见粉色的,奶油般的酒精滑过他的喉管,这让她心跳得有点快。 殿下抱住了手里的抱枕,轻声呢喃,“我也会。”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所以我会梦见他们被杀死的样子,然后醒过来,”她顿了顿,尽量让这个话题听起来足够平淡,“一边心想,啊,还好是梦,一边觉得,哦,他们确实是死了。” 没有人听她说过这些,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再也没有合适的听众,窗外的海浪声有些激烈,船身也微微摇晃。 “我倒是知道父母是怎么死的。”兰泽尔的目光望向不远处,这一刻他好像回到了上一次,被心理医生盘问,在那次背叛之后,他再也不相信这种倾诉。 将军的喉头滚动,声音发涩, “我在壁橱里,亲眼看到的。” 成年真是残酷而平淡的过程,他们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好像倾诉只是一种按部就班的告解,又好像麻木是过去十几年和命运较量的最后筹码,希雅的目光停留在他有些僵硬的轮廓,审视,但没有波澜, “被音兰教的人。” 他回过头,并不惊讶,只是确认,“你知道。” 她很坦诚,“我知道。” 兰泽尔笑了一声。 平民之间,哪怕肉体关系,也需要言语的坦诚,但是他们之间,却只需要常识、调查、和亲信,剩下的就只是心照不宣。 明明是最没有默契的连接,却比什么人都有默契。 灯光掩映,一点点剖白却总让人悸动。 殿下倾过身子,嘴唇擦过他的唇角,被他躲开了, “我刷过牙了。”她声音带一点笑。 兰泽尔望过去,她的眼睛还是这样,碧绿色的,狡黠却明亮,像尾自私自利的冷血动物,他的声音像叹息,又让人觉得太脆弱太犹疑了,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可是你会再一次丢下我。” 他是被背叛过就知道痛的人,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宽容,殿下低下眼眸,抓住他眼睛躲避的动摇,像濒死的妓女抓住最后一线生机,诱哄他, “为什么要想这么远,”她抵住他的额头,皮肤间的温度让她愉快地眯眼,太久了,久得好像冬日过后的第一道暖,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吃到一点甜头后的撒娇,“再也不会有哪个夜晚这么特别了。” 将军扶住了她的肩膀,微微发力,她的面色似乎更苍白了, “你永远都是最特别的,”他说,哪怕在这一刻,他也仍旧是温和的, “但你也会让我最痛苦。” 蒙莱 轮船在第二日抵达了北地的港口。 带了寒意的海风再一次吹到她的脸上, 茫然也许还在,但再也没有一开始的好奇。 她不笑的时候总是看起来在讥诮什么,兴许因为人的过去总写在脸上,这样漠不关心的一张脸,纵然说一些软话,可信度也不是很高。 那就干脆不说。 一场沉默的早餐,连军医艾略特都察觉到了氛围的微妙,将军看起来神态自若,甚至在殿下的黑脸下,替她抹好了面包。 多么贴心。 只是他抹了太多了,希雅不想被看出来她有多在意昨晚他的拒绝,纵然不快,也还是吃完了他准备的面包。 现在她噎的要命,感觉随时会当众打一个嗝。 如果真是那样,她转身就跳到海里去。 曾以为最差也会等在那里的人,却对你说了不。 这可真是年少里最可怕的心事。 寒风飘逸,现实的凛冽让希雅的鼻头红了红。 她吸了吸鼻子,望向前方,不想让自己的黯然神伤太明显。 不远处,巨大的路标,标志着他们抵达的北方大都市,蒙莱。 而标志的下方,用西葡语言写着,“欢迎来到北方小普利。” 殿下怔了怔。 普利,是西葡的首都。 也是她长大的地方。 西葡的历史久远于帝国的历史,在帝国的统一之前,古老的西葡已经开始南征北战,而它着名的殖民地,除了阿德瑞纳的故乡,马尔多纳,就是横亘帝国的北方,以蒙莱为中心的大片土地。 百年以前,西葡人就开始远渡重洋,移居至此,帝国建立以后,多年隔阂让他们在西葡语的基础形成了新的方言,但并不妨碍他们与西葡人的交流,哪怕新教兴起以来,北方的商贸也随着西葡的被打压而日渐衰落,但古老国度留下的傲慢,仍旧写在来来往往的本地人脸上。 成为一种基因里的亲切。 殿下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眼圈红起来,在她小的时候,这些广阔的殖民地,是父亲书房里一个个红色圈圈,她对它们的认知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些数字,而如今,她站在被层峦迭嶂的卡拉米亚山隔绝出来的城市,除了最新的钻石矿,她对它一无所知,而它却以她的故乡为名,长久而安静地同维斯敦共享一片蓝天。 而意料之外的亲切,似乎不止是这些。 不远处,一个熟悉的金发青年,冲她挥手。 熟悉,却是另一个地方该有的情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希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手腕却已经被人下意识握住了,她抬起头,将军也望着同样的方向,眼睛里的敌意是他的第一反应。 但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向希雅的一刻,又松开了手,然后别过头,投向一旁的飞鸟。 白色的飞鸟随海风扑腾而起,像一种难堪的心绪。 金发的青年已经走过来,亲切地如同他们此刻是在维斯敦的某个餐厅碰面, “太好了,看到了你没事就好。” 他笑得这样和煦,好像眼睛下方并没有两团乌青,希雅想了想,也许是因为计划被打乱,耽误了他的大局。 她忍不住又看了眼将军收回的手,眸子的眷恋让金发年轻人眉毛挑了挑,又听见她开口带着困惑,?“斐迪南,你怎么会在这里?” “莱茵夫人接到消息就通知了我,”他眨了眨眼睛,依然是风流的样子,仿佛她刚才的话里有什么关切被他接收到了,小公爵伸出手,掸了掸她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 “放心,没有被陛下知道。” 小公爵看向他许久没有碰面的好朋友,无视了他的抵触和回避,“多谢了,兰泽尔。”这个时候的言谢有点像宣告所有权,可他笑得挺热烈,让人觉得回去会因为酸痛揉半天嘴角, “不过,你们一路上还挺显眼的。” 若有似无的嘲讽,兰泽尔懒得和他计较。 和维斯敦不同,一队军官和一个西葡女人,在蒙莱,显眼的一定不是那个西葡姑娘,而是一群穿着帝国军装的男人。 也正因此,斐迪南才会得到他们上船的消息,在这里等候。 兰泽尔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将军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公事公办地交接,“你可以带殿下走了。” 他躲开了殿下偏头看他的眼睛,而是慢条斯理将皮质手套带在手上,一副打算转头骑马离开的样子。兴许因为离开的愿望如此迫切,手套上的某个褶皱便变得如此重要,重要到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和殿下告别的意愿。 希雅皱眉,她像他半路接来的货物,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签了单子,他就可以头也不回,到下一个行程。 可是,就算从此分道扬镳,她也很想好好告别。 哪怕只是平平淡淡的客气也好。 毕竟上一次,没有说再见。 “你别介意,他就是这样,” 斐迪南看向希雅,声音带着笑,用的是西葡语里的男式代词,“平常看起来温和,执行任务的时候没有什么情面。” 像一种提醒,将军在蒙莱的身份,是代表朗索克的北方驻军。 也许在船上,他还是一个保护者,和希雅在同一个船只上,但此刻,已经抵达蒙莱的帝国大部队,和在这里等候的斐迪南,已经预示了,有一些分离,不只是地理上的。 还有更多。 她没有来得及思考为什么斐迪南会和她说西葡语,刻意说某个人不懂的语言,实在是种冒犯。将军完整接收了小公爵的傲慢,瞥了对方一眼,扬了扬下巴,吐了口气,像一个伸展身体的公狮子,有一种轻慢的骄傲, “我也不是一直都在执行公务。”从他口里出来的,是不太纯正的西葡语,但是能听懂。 斐迪南的笑容凝滞了一秒钟,但他很快重新扬起唇角, “是吗?为了你的新职位学一门新语言,”他看起来真诚极了,赞美他在事业上的用心, “真不愧是陛下最信任的将领。” 大约觉得自己强调地够了,斐迪南有些疲倦地微笑,望向希雅, “走吧,阿比尔还在莱茵夫人那里等你呢。” 听到侍女的消息,希雅终于绽开笑容,向前了一步,远离了兰泽尔,“她好吗?有没有受伤?” 小公爵的面色缓和了一些, “她很好,伤也已经养得差不多了。”他伸出手,要去环住她的腰,却被殿下下意识地躲过去了,这让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希雅回过头,有一些犹疑的, “欧雁将军,”不过隔了数步,距离早餐那个给她抹面包的青年也不过一个小时,兰泽尔脸上陌生的冷冽却吓到了她,殿下不由自主地胆怯,却还是开口,“你要不要,一起?” 将军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一些, “多谢,殿下,”他大概不知道她心底升腾起来的期待,不然不会冷淡地背过身去, “我们有自己的落脚处。” 然后他没有再看向她。 --- 可恶,怎么还不和好呀!急死个人 鸽子 落魄。 他们用这个词形容蒙莱。 依托西葡王朝兴盛百年的城市,从一个小小的港口,一座小小的教堂,变成一方北地的城池,以独特的语言和文化辐射周遭的城市。 但随着西葡的衰败, 巍峨的城墙也会年久失修,教堂的敲钟人也会佝偻,最严苛的教徒家里,孩童们也会从学校里抱回维斯顿修订的课本。 人力有太多的不可为,城市的命数便是其中之一。 人力又有太多不可变,岁月依然在这个与西葡息息相关的城市里留下蛛丝马迹,希雅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过西葡语言的小小街道,面包店的玻璃窗放的紫玉米布丁,秋冬的街头升腾起的热气,掀开棉布,下面是玉米秸秆包裹好的tamal。 只要有人,就还有希望。 希雅的裙摆被路边一个招租的牌子勾住,瞧起来是个辉煌过的商铺,却也实打实地破旧了,斐迪南弯下身子,将她的裙摆重新整理好。 “我理解你的心情。”他说。 早晨的商铺还有一半没有完全开张,蒙莱太冷了,它很美,很像西葡,但它太冷了。 而她的故乡在热带。 寒风吹过她的脸颊,希雅有些茫然, “你为什么会理解?” 没有人会明白。她觉得。 更不要说一个在维斯敦养尊处优长大的小少爷,他父辈的血统在伊塔星,西葡对他来说,不过是母亲来自的神秘国度,是他家里那群格格不入的,远渡重洋而来的老妈子。 斐迪南笑了一下,说不上嘲讽,秋日的风吹过他的金发, “你知道蒙莱的移民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希雅曾经作为王位继承人的那一部分记忆让她有点儿自以为是,甚至有些少女炫耀的娇憨, “叁百年前,第一批音兰教的传教士在蒙莱建造教堂。” 斐迪南摇了摇头,他看起来有点伤感, “不是的,”他们走过一个花店,店主刚刚掀开店门,斐迪南冲他点头微笑,继续说下去, “是六年前。” 时间的伤痛往往不是一个女孩子的,纵然她失去了双亲,而放大到一个星球,一个民族,是一群人失去了国家。 朗索克的军队入驻了西葡,西葡大教堂被永久性关闭,学者神秘消失,首都的语言开始变成转变,母语变成了禁忌,有年轻人反抗,然后消失,父母带着孩子锁上故居的家门,走出了热带,寻找传说中的北地,一个盘踞在维斯顿的上方,被卡拉米亚山暂时荫蔽的,国中之国。 因为要有希望。 因为还要孩子们继续说着母语长大,还要圣母像,还要虔诚的希望,和为之骄傲的勇气。 弱者的对抗,总是惨痛,而惨痛,则意味着坚持的艰难和无可退让的必要。 不远处的街道,冷风吹过了一支绑在店铺门口的坎涂花。 丝绸的,被灰尘染了颜色。 那是热带的花朵,在北地无法长大,蒙莱出生的孩子们,被教诲那是民族的象征,但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真正坎涂花,是什么样子的。 花朵和人不一样,人可以换个地方,变成另外一副面孔,相信另一套宗教体系。 也因此,人可以选择记住和忘记,看见和无视。 沉湎个人的伤痛, 或者拥抱世界的真相。 此刻那个热带的女孩子,站在这清冷的北地,她突然明白,一个人拥有的特权和苦难,并不是起到平衡和抵消的作用,从而维持某种潜在的平等。 在命运的轮盘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和使命,我们在族群中诞生,刻着文化的徽印,献祭我们的青春和信念,被打磨,变坚韧,在潮起潮落中,重新融入大海。 哪怕此刻是迷茫的,沉默的,可总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你, “这样不对。” 战乱中长大的年轻人,没有在生计里消磨青春的特权。 而曾在母亲膝下玩耍的斐迪南,或许历史浪潮下的苦难,比起希雅,对他来说,要更加残酷和直观。 “一开始,只是家里的婆子们惊恐和抱怨,”斐迪南的声音没有什么色彩,“很快大家开始沉默。” “父亲总是说,不要提了,不要提了,好像我们家里有一个沉默的狮子,每个人都要垫着脚尖,装作自己是透明的,不能吵醒它。” “但是母亲不能接受。” 希雅隐约记得,威伦家的女主人,死于异常神秘的瘟疫。 而彼时,她的儿子还在战场。 “这些都是阿芙拉告诉我的,她和母亲最像,”斐迪南的声音有一点柔缓,“你想过吗?在维斯敦做一个音兰徒,所遭受的羞辱和责难,所有的这些,” 他不尖锐,也不责难,但希雅无可辩白, “发生我的妹妹身上。” 他没有说出那句 “而不是你。” 早晨八点,他们走到了蒙莱市中心。 教堂的钟声响起,灰暗天空下,白鸽扑棱着翅膀,在广场变成密集的风。 希雅突然想起,在久远的历史里,曾经有人,用鸽子的羽毛,做占卜的工具。 迁徙的鸟类留下的吉光片羽,变成了一种偶然的暗示,从而与生命偶然的脉络交相呼应。 接受吧,这就是你的命运。 ---- 你看这个鸽子 像不像我 --- 没有说哪一派好的意思,反正都是我瞎编的 西葡的原型是秘鲁+西班牙 坎涂花是秘鲁的国花,但其实这个花生于严寒 文中殖民地的描述没有考虑原住民,假定在这个宇宙里初始设定都只是荒地 tamal真的好好吃好好吃好好吃呜呜 预言 被遗忘许久的城市,一日里迎来太多贵客,让行政长官有些自顾不暇。 由于希雅的腿伤,欢迎的宴会被定在了下周,宴会之后,会有一系列的活动,让民众见到传说中西葡王室的最后血脉。 她会是最后一个公主吗?没有人知道。 此刻莱茵夫人的宅子外有嬉笑玩耍的孩童,他们好奇地趴在不远处的墙角,伸直了脖子想要看清楚宅子里走动的人影。 “公主是什么样子的?” 小女孩问。 “我的家里有关于王朝服饰的书,”另一个孩子回答, “他们穿的衣服和我们很像,但是和课本上的王室一点都不一样。” 而此刻,希雅面前的桌子摆满了日程安排的表格,从朗索克试图派人掳走她开始,踏上北地,已经是一条不归路。 再没有她怯懦的机会。 “是时候见见国师了,”莱茵夫人递给她一本薄薄的资料,她依然有心情开玩笑, “他还是个顶有名的预言家,你可以让他给你算一算爱情运势。” 希雅轻笑了一声,没有接话,手上的册子有一个小小的画像,那是西葡王室的前任国师,阿尔。 她小的时候应该见过他,毕竟公主出生的时候,总要被人算一算未来,具体阿尔说了什么,她却不记得了。 他是否说过有一天她要担上一国的重任?如果有,他是否早已预言了西葡的衰败? “你要赢得他的信任。” 斐迪南告诉她。 多年的战乱让西葡并不存在所谓的流亡政府,主教被长期监视,政治领袖被软禁,朗索克一直严密监视这曾经与西葡王室紧密联系的人群,而阿尔,便被囚禁在蒙莱的城郊。 对蒙莱的控制在这几年被不断增强,阿尔软禁的地方,从前是一小队蒙莱驻军,由于当地和西葡的密切关系,阿尔的日子过得还算舒适,也得以和莱茵夫人、威伦家有长期的联系。 然而数日前,从维斯敦赶来的的大批军队,也驻扎在了监禁阿尔的地方,那里本就是传统的军事基地,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地方迅速收纳到来的士兵。 但这让从前宽松的通讯受到阻碍。 而无论如何,一个新的领袖,不过她的血脉如何,得到阿尔的肯定和支持,是她的必经之路。 斐迪南看了看她的脚踝,有一点担忧, “你的脚真的没有关系了?” 境遇会让一个人不再娇气。 此刻在蒙莱的城郊,希雅换上了维斯敦驻军的制服,她的头发被严密包裹在深绿色的军帽下面,阿比尔仍旧担心地检查她藏在口袋里武器, “为什么非要你亲自见他?”她的侍女气鼓鼓地质问, “那个老头子这么厉害的话,干嘛不自己换上制服偷偷爬出来?” 夜风吹过,希雅的裤脚被扎扎实实地捆在军靴里,她突然意识到,成为一名军人,是这样安静的一件事。 纹丝不动。 她没有再多想,向阿比尔身后的斐迪南示意, “别担心,”她努力笑了一下, “我爬树可厉害了。” 朗索克的军队驻扎以来,阿尔的守卫确实森严了不少。 然而,由于从前的蒙莱守卫也并没有被撤下去,转而负责东南角的驻守,这给了希雅可乘之机。 一道黑影从月桂树上越过,蒙莱的当地守卫耳朵动了动,然后搓了搓口袋,掏出一支烟。 他一面点烟,一面轻松地吹了会口哨。 不远处的上方,风穿过深灰色的建筑,吹进打开的窗户。 守卫吐出一口烟雾,继续哼着那支西葡小调。 与此同时,音兰教风格的小小客厅,一个胡子花白的长者指了指桌子上的两杯热茶, “欢迎,我的殿下。” 真正的政治领袖和莱茵夫人、斐迪南不同,在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希雅周遭的朋友们多少在维斯顿见证了她作为一个异国公主的煎熬,同为异乡人的情感,让他们愿意包容和理解希雅最初对西葡势力的消极和拒绝。 但并不代表,她的故乡愿意包容,殿下多年来冰冷的拒绝和消极的回避。 阿尔的笑容里并没有多少亲厚,或者说,希雅的加入原也就是他们一步步谋划的结果,从斐迪南的反叛,到朗索克不为人知的秘密,一个曾经试图苟且偷生的人被境遇逼出了斗志,终归很难重新建立与他人的信赖。 但他们确实需要她。 殿下端起了一杯热茶,微笑, “我很敬重您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仍旧愿意延续我父亲的志向,” 她的目光顿了顿,有一些讽刺, “尤其是你我都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志向。” 阿尔摇了摇头, “不是的,孩子,”房间内的熏香让两个人都放松了一些下来, “你的父亲希望不同宗教的人都可以和睦相处,所以他才愿意容忍他的弟弟。” 阿尔的目光有些遥远,那毕竟是个旧人了,人们缅怀他,同情他,但那确实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们要复国,要信仰自由,但不代表我们要做朗索克一样的事情。” 会有不同吗,希雅并不确定。 她始终记得一个清晨,她从兰泽尔的怀里醒来,由于前一天刚从珠宝店定了相配的挂饰,她难得愿意干净利落地起床,去看不远处的小圆桌,已经被侍女放好的饰品。 殿下的心情如此愉悦。 同一时间到来的,还有一封关于兰泽尔的信。 她那时想要同他讨一个爵位,最好的办法,便是查一查他的旁支亲属,有没有什么早死的贵族,便可以牵强附会一下,总让兰泽尔作为一个平民将军,希雅心里很不舒坦。 好刀上面自然要配上好的宝石。 直到她看到兰泽尔的父母被杀害的原因。 阳光投在殿下的金发上,她转过身,望向还在沉睡的将军,突然觉得可笑。 在那一刻,她意识到,原来改信新教,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屏障。 只可惜好梦总要醒。 “我还是建议您和威伦尽快结婚,”阿尔的神情诚恳了许多,“并不是我们不信任您,殿下。” “西葡的血脉已经十分微薄了,不管是和威伦还是谁,早日成家,诞下新的血脉,对我们来说,也都是一种鼓舞。” 或许是经年累月与权力无关的日子,让希雅忘记了身为王室成员的责任,一个女人踏上权力的征程,首先被计量的,是她的子宫,这让她有些困惑。 “我不懂这有什么意义,”希雅面色发冷,“朗索克也没有孩子,维斯敦的血脉同样微薄。” 阿尔摸了摸胡须,神秘微笑, “所以他要完蛋了。” “别害怕,我的孩子,”这一刻他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希雅诞生的那一刻,回忆的温情让他原谅了这个孩子过去的愚蠢和叛逆, “神并不愿意强求你。” 在她离开的那一刻,阿尔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红宝石戒指, “带着吧,这是你母亲的东西,”他没有看希雅眼里的波动,有些困倦地闭上眼睛, “你今天会需要它。” 跌落 希雅确信阿尔今天预知到了什么,却没有告诉她。 比如此刻,原本一切十分顺利,可脚上的伤口被树枝撞到,希雅一时吃痛,从月桂树上跌落下来,惊动了周遭的士兵。 为首的那一个挥了挥手,示意后面的人继续巡逻,一个人走了过来。 应该是蒙莱的人,希雅安慰自己,所以多半也会帮助她。 直到她看到了兰泽尔的脸。 殿下很后悔今天早上祷告的时候,因为经文太过繁琐,偷偷打了个盹。 兰泽尔沉默了许久。 以希雅对他的了解,此刻他发直的嘴角应该不只是惊讶于在这里看到她,更多的是这一幕的荒谬让他懒得说话。 这个表情最早出现在她砸圭那果却砸坏了自己的手指。 终于殿下脸上的羞惭让他松动了一下,将军弯下身子,诚恳发问, “您最近是在参加什么历险记吗?” 殿下回避地抬头,躲开他的嘲笑,然后看到了月桂树枝上挂着的,她的帽子。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裸露出来的头发,虽然依然扎的整齐,缺少了遮盖的东西。 显然兰泽尔也发现了,在抬头看到帽子的那一刻,将军撇了撇嘴,不得不说,月光下迎风飘荡的帽子,给此刻增加了聊胜于无的欢快气氛。 希雅望向他的目光有一些恳求。 “我爬不上去,”兰泽尔的诚实一点马脚都没有露,“而且您好像太习惯我的帮助了。” 希雅垂下眼睛,揉了揉鼻子,老老实实努力从地上爬起来,她现在看起来一定十分狼狈,要两只手撑着才能晃晃荡荡地站起身子,而对面那个人也没有帮她的意思。 “看来脚好的差不多了。” 将军的手插在裤兜里,慢条斯理地打量她。 一个穿着低级士兵制服, 鬼鬼祟祟的殿下,总还是难得一见的。 可他的目光快要把她的皮肤烧穿了,殿下的耳朵已经红透,克制自己不去揉发痛的屁股,嘟囔着开口, “我要回去了。” 一只脚还未迈出,不远处的脚步声又把她吓回去,伴随着“欧雁将军”的小跑声,兰泽尔的目光微沉,随手将自己的帽子盖在她的头上,将她抵在月桂树下。 最后一点光源也消失了,只剩下他胸膛的温度,熟悉的鼻息拂过她的睫毛, 希雅的脸变得滚烫。 在很久以前,丛林、树木,这些大自然最沉默、常见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总有一些暧昧的意味,比如年少时期唇舌间的试探,对彼此身体的好奇和探索,总是在树下。 少年时期的兰泽尔,并不总是十分温柔,有的时候也会这样捏住她的下巴,粗暴地舔吮,纵然她觉得难受,也觉得是爱她的证明,就算鼻子被抵的发痛,也会在他粗重的呼吸声里身体发软。 甚至下意识地回应。 而此刻偶遇这对军营爱侣的年轻军官却被吓到了,他大概是丢了魂,在第一时间才没有想到赶紧溜走,看到月桂树下纠缠的两个人,大脑短路,又喊了一声, “欧雁,将军?” 黑暗中的兰泽尔回头。 年轻的上尉能看到将军身下的年轻士兵被他挑起衣襟,显然他的新长官还正在兴头上,不然也不会露出看向死人的森然,上尉打了个寒颤,终于明白长官身边为何少见女人。 他的心里落下一声喊了泪的, “原来如此。” 这回他不再多话,快速消失在夜色里。 呼吸分开的时候,有一点点津液的连接,落到她的唇瓣上,又被他随手拭去了。 他甚至还在看向军官逐渐消失的背影。 自然地好像抹掉一层灰尘,或者拂去一片树叶。 兰泽尔确认了周遭再没有别人。 此刻在他怀里的殿下小口小口喘着气,又亮着眼睛望向他。 她脑子还在一团浆糊,在这四目相对,片刻的沉默里,下意识地问出, “你用了什么香水?” 换了味道,这么陌生,让她有些不舒服。 兰泽尔没有回答他。 将军向后退了一步,给了她更多空气,也更多夜晚的凛冽,足够她清醒一下头脑, “附近的郊外发现了西葡的人,今天整个驻扎地都被封锁,你不可能出去。”他意简言赅,目光却落到她两颊的潮红,有些复杂, “还有,你知道朗索克的军队里不允许男男相恋吗?” 维斯敦的军队外,一匹黑马跨过篝火,闯进营区,路过的士兵低下眼眸,听说是将军从石月馆里带了人。 石月馆是附近的红灯区里最有名的一家,常年的小型驻军养活了一批风月女子,而最近到来的军队不可谓不是她们的好生意。 她们都在等那位新长官的行动。 不过显然,维斯敦来的新长官,并没有传说中这么古板,比如此刻在他马上的金发女子,便披着他的制服,柔软的头发散落在光裸的后背上,制服的末端露出细嫩的脚踝。 那美人被从马上抱下来,还没有掀开营帐,便主动搂上去,与将军唇舌纠缠。 这样奔放,必然是石月馆出品。 进入营帐的一刻,温暖的空气和跳动的烛光让兰泽尔有些怔愣,这是他的地界。 怀里抱着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 或许是山间的风和方才转瞬即逝的热烈,唤醒了那个女人的欲望和勇气,面对瞬间冷却下来,木然站立的将军,殿下舔了舔嘴角,像一只终于闻到肉味儿的小兽,不再有方才的拘谨,亲昵地用鼻尖蹭着他僵硬的脖颈, “这四遭都是营帐,隔音又不好,抱进来什么都不做,”她咬他的耳朵, “你这么在乎别人说什么,如果他们说你不行呢?” 给大家表演个自我介绍吧 红灯区是什么样子的? 此刻被丢到行军床上的殿下,在被子里将自己卷做一团,方才的那个吻,一点也没有吓到她,反而再没有从前的顾忌,让兰泽尔一面努力无视她的存在,一面后悔。 早知道就只做个样子。 直觉告诉他就算同样的共处一室,这一刻的殿下也比在轮船,或者卡拉米亚山,要难办的多。 而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越界总是比什么都给人胆量,因对方已帮她试探了底线,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原来可以再迈一步。 原来他不抗拒。 殿下还在被子团里滚来滚去,好像她十分喜欢这个,随时有可能被发现,四处都是维斯敦高级军官的地界, “所以,石月馆是什么地方?” 将军没有理她,只是掀开营帐,吩咐了几句,过了一会才回来,不情不愿地把目光投向那张行军床。 希雅正从他的枕头下面掏出一支银质手枪,对着烛光,费力地辨认上面的缩写,还没有看清楚,枪已经被他径直夺走了,可她却不气馁,坐起来继续发问, “还有你和守卫说的红灯区,那是什么地方,你去过吗?” 将军将枪收好放在一旁的柜子,轻描淡写绝无炫耀的意思。 如果他没有下意识扬起眉毛的话。 “当然去过。” 殿下“哦”了一声。 她又翻了个身,无聊地拍自己的肚皮, “可是我们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在空中踢了几脚,又偏过头问他, “真的没有关系吗?” 兰泽尔斜倚在一旁的柜子,开始慢条斯理的擦自己的手枪, “有什么关系?”他瞧起来可太擅长扯这种胡话了, “我就说你肚子上都是赘肉,让我倒胃口,”他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又不忍心把你丢出去冻死,收留你一晚上。” 殿下啧了一声,一点也没被气到。 “那也还是你不行。” 营帐外传来士兵的声音,希雅重新钻进被子里,只露出在空气中晃动的小腿。 被子外陆陆续续有搬动东西的声音,等周遭安静了,希雅探出脑袋,营帐里多了一个巨大木桶,蒸腾的热气让温度又高了一些。 兰泽尔从柜子里找到毛巾,没有看她一眼。 “过来洗澡。” 她掀开被子,踏在铺在地上的动物皮毛,赤足走过去,将军下意识的回头,瞳孔微缩。 时间定格于她光裸的身体,像某种反叛风格的画。 烛光闪烁地落在她挺翘的胸乳上,殿下依然毫无遮掩的意思,好像这个时刻有必要羞愧的,并不是她。 谁心怀不轨,谁就坦坦荡荡。 兰泽尔轻咳了一声,低头将军帽戴上,没有注意到自己戴歪了,“我出去抽一支烟。” 像一只落了蛛网才反应过来的飞虫,翅膀早就无法成为他的骄傲。 殿下从后面抱住他,他们面前是一个仪容镜。 女人柔软的胸脯贴着他薄薄的衬衫,灼热的温度说不清楚来自谁,殿下从来没有展露过这一面,柔软、讨好、以及, 娇媚。 想要挣脱,首先要触摸在他腰间的那双手,兰泽尔的目光在那里定格了数秒,却始终没有勇气覆上去,他的拒绝听起来没有任何力量, “松手。” 当然也就不会有作用。 修长的手指解开他领口的扣子,然后探进去,抚摸他起伏的胸膛。 将军很会控制自己的呼吸,如果他意识到自己的鼻息已经不稳的话。 “我错了,”她亲他的脖子,坦荡地近乎无耻, “别生气了。” 衬衫的扣子被径直揭开,浴桶蒸腾的热气让人失去神志,镜子里的女人像神话里引诱战士的蛇,滑腻、潮湿,动物一般的自私和直白。 “那你就当我是石月馆的女人啊?你喜欢什么名字?伊莲娜?还是奥罗拉?” 女人的手指落到他的皮带,一只手在金属扣上敲了敲,有点戏谑,“我的将军这么正直,一定最讨厌荡妇了。” 她探过头,看镜子里他努力克制的脸,似乎发现了她的目光,兰泽尔难堪地侧过脸。 连侧颜都硬挺的, 让人心动。 “将军是我第一个男人,是将军教会了我,”皮带被松开,他不知道这个角度能更清楚地看到他滚动的喉结,女人的唇微微颤动,吐出那两个字, “欲望。” 她没有机会确认那里硬到什么程度了。 便已经被男人推进浴桶里。 水花从他们身边溅落到周围,有一些落到了暖炉上,升腾起新的烟雾。 兰泽尔的眼眸带了怒火,被女人脸上的微笑挑衅到,说不准是羞愧于自制力,还是自尊心,将军的手指粗鲁地穿过她的金发,强迫她看向自己, “我觉得你可以叫奥罗拉。” 殿下勾唇,她的手掌落到他的脸颊,倾过身子,细密的吻落到他的鼻尖, “好的,将军。” 男人握住她的腰肢,在殿下的主导下,他们交换了一个绵密的吻,女人毫不压抑的喘息让他的胸膛变得滚烫,她在他耳边低语, “我叫希雅·克洛斯。” 最后再刹一次 兰泽尔的眼眸动了动,落到殿下此刻绯红的脸颊,他的失控大概让她感觉好极了。 这算什么。 他很想问。 然后就像很久以前,兰泽尔拒绝住进殿下庄园那样,从一开始的不对等,并不是没有预知到。 也并不是没有拒绝过。 殿下的手拂过他的脸。 她的唇落到他颤动的睫毛,像乘势追击一个早就投降的小偷,她甚至带了他的手去抚摸自己的脖颈。 柔滑的,沾了水的,没有人不心动。 没有人愿意拒绝她的渴求。 没有人不喜欢美好的东西。 如果这样,喜欢的区别是什么? “那我呢?” 他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像另一重意味,连希雅都没有觉察到,仍旧坏心眼地亲吻他的喉结,一边懒洋洋地发出一声,“嗯?” 将军笑了一下,眼睛里的情欲稍褪,望向殿下。 她动情得像雨后枝头的月季。 制服湿透的将军有一些黯然,一头落了水的兽,随时都会抽身离开, “那我呢?我叫什么?” 这世上从没有什么甜头,是你绕过苦头,就可以轻易吃到的。 希雅脸上的潮红慢慢消失。 他似乎见证了殿下的欲望如何因一个问题便冷却下来的,兰泽尔冷笑了一声,有点讽刺,于是他侧过脸,要撑起身子,从木桶里出来。 却被她抱住,殿下低低叫出声, “兰茨。” 不是撒娇的,或者戏谑,反而有点哀切。如果只图一时的快活,希雅有许多乱七八糟但合情合理的借口,这简直是刻在她基因里的东西,野史书上有许多关于她的祖父,或者外祖父,如何骗得一个妙龄少女,或者清纯少年的芳心的。 但绝不是此刻。 她是这样疲惫,如果没有卡拉米亚山的一切,希雅愿意去接受她逃避已久的家国重任,世上的每一种生活都有代价,无非她要去选择另一种代价。 这是每个继承人都要学会的东西,耳濡目染,在王室的角逐里,把视角放大到个人,自私自利本就是他们该做的事情。 可是她的祖父、或者外祖父,并没有像她一样,遇到一个愿意无条件保护她、为她退让的人。 只是因为爱还没有消退。 她如此恐惧兰泽尔的拒绝,从邮轮到现在,好像他在不断提醒她,这一切的动人,无论出自哪个脚本,她都是幸运到顶的那一个,但也只是出于爱,他不受控。 而他也在等待消退的那一天。 她像长久以来在沙滩上等日出的孩子,而他是受另一种力量控制而来的潮水,生命给了他施与爱的天分,想来他也会厌倦,然后等命运解放他。 他们四目相对,迟钝的那一个终于知道伸出手,而他已经在倒数离开。 殿下从手指上取下那枚红宝石戒指,那是她母亲留下来的。 她如此相信命运,更接受阿尔预言的暗示。 如果你想要什么,就要先交付出去。 这是她母亲教给她的道理,女人的头发还带着水,脸上再没有方才的妩媚,反而恢复了很多年前那个女孩子。 她如此愚蠢。 又如此勇敢。 殿下抬起眼,望向愕然的那一个,她自己也觉得此情此景有点可笑,但她还是伸出手,抓住了兰泽尔的手指。 颤抖的那个或许只是她。 “兰泽尔·欧雁,”殿下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会让人如此惶恐,对方每一个的反应都恨不得在凌迟她的焦虑, “你可不可以,再等我一下?” 兰泽尔眼睛里的困惑让她的心不住发冷。 “再等你一下?”将军盯住她的时候,像审问地窖里的犯人,求婚过两次都失败的人好像对这事格外挑剔,他扬了扬下巴,有些嘲讽, “这算什么?” 他瞥了眼那枚戒指, “您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消遣?” 他拂开她的手,被她下意识的瑟缩刺痛到,但也只是避开眼睛,“上一次是一个项圈,这次是个破戒指,”他没有看殿下咬住的嘴唇, “这次您又想要多久?还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兰泽尔的眼睛冷得像一团冰,戳破她的幻想, “还是您觉得我的驻军,对您很有用?” 殿下的眼睛里闪过一点水光,在他心软之前,又消失了。 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冷静。 浸了水的头发贴在她的脸上,和平日里爱答不理的冷淡相比,此刻的她像终于睡醒了,找回了郑重和理智, “这是我母亲求婚的戒指。” 希雅抹了一把脸,纵然这一点羞辱和她曾经干的混账事相比,实在是过于温柔了,她的心还是被刺得发痛,又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我父母的婚姻,是母亲求的婚。” 她看向兰泽尔,第一次,不是傲慢的,或者想要获取什么。 卸去她所有的面具和铠甲,纵然她比所有人都清楚,诚恳总是让人一无所有。 “我确实不能现在就和你结婚,”她顿了顿,又很有自知之明, “当然,估计你更不想。” 她只是拿着那个戒指,到了这一刻,她并不想低声下气地祈求,但也不想让自己后悔, “我只是,我知道你的家人不会接受音兰教的人,但是我保证,”她竖起手指,立誓的样子, “西葡会变成宗教自由的地方,再不会有教派斗争,你想信木桶教,每天给木桶磕头都可以,真的,随便你。” 如果她侧过头,去看看那面镜子,大概能看到自己眼睛里的星光, “如果有那一天,可不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沉默如此难堪。 尤其是施与的那个不是她。 木桶的水渐渐有些冷了,希雅打了个哆嗦,打算厚着脸皮从桶里爬出去。 如果他还想待着,殿下也不拦着。 将军终于开口, “如果我戴上了。”希雅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等到水冷下去,但还是瞬间竖起耳朵。 将军没有看她光裸的皮肤,恢复了在士兵面前冷淡倨傲的样子,像新兵入伍第一天,发号施令般地问话, “我算是你的未婚夫吗?” 他好介意这个。 殿下点头,她的嘴角克制着不飞扬起来, “算的,”她的耐心可真是好的离谱,让她愿意继续在水里和他解释, “如果你戴上了,以后我的孩子,才可以用你的姓。” 将军的警惕心来得十分及时, “你是为了孩子?” 殿下的手指悄然落在他的手上,循循善诱,人畜无害的样子, “那万一我们有了孩子,你又没有戒指,教皇随便找个男人怎么办?” 她试探着撬起一根手指,没有被拒绝,又悄然拿着戒指靠近,“那可能就姓威伦了。” 将军收回了他的手。 落空了的殿下脸色发黑。 “我怎么会和你有孩子,”兰泽尔抱胸看她,像看一个小怪物, “你大可不必有这样的担心。” 希雅默然缩回手,察觉了他的戏弄,哑然了一会,神情黯淡地轻声开口, “那我就不会有孩子了。” 她耸了耸肩膀,到了这一步,她难堪得鼻头发酸,又觉得对方实在欺人太甚,委屈地很,自暴自弃一般地喃喃, “反正我也没法和别人亲近,自然不会有孩子了。” 她的嘴慢慢撇了下去, “然后过几年,”纵然很想体面一点,眼泪却啪嗒地掉下来,滚落下来的那一瞬间兰泽尔的心抽了一下,直到听清楚她说什么, “你就会有别的女人做妻子,等你有一天起床,打开报纸,” 她揉了揉鼻子,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 “就会,就会看到我因为未婚未育被赶下王座。” “你会觉得,哈,活该希雅·克洛斯这样。”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去看将军眼里惊愕的荒谬,“如果她当年接受我的求婚就不会这样,你一定会这么想。” 很轻的一声嗤笑,希雅吸了吸鼻子,装作没有听到。 有什么东西从她手里离开了,殿下下意识握住手,是空的。 她泪眼朦胧,茫然望过去,看到他手里金制的戒托,又努力睁大眼睛。 将军端详手里的戒指,撇了撇嘴,好像嫌弃宝石的寒酸。 他笑了一下, “你母亲也是这样哭着求婚的吗?” 殿下吸了吸鼻子, “你还给我……”话音落下之前,已经套在那个人的手指。 “我很怀疑,”将军高她许多,此刻低下头看她,有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从哪里捡来的破戒指就来骗我。” 殿下红红的鼻头勾起他很久之前的记忆,就像很久之前那个撒谎说自己是猎人女儿的少女。 于是他伸出手,像从前那样,扯住她的脸颊, “如果是那样,”他倾下身子,亲掉她嘴角的泪水, “我一定狠狠揍你。” ----- 总觉得这样才对得起我们兰狗 裤子不能随便脱 渣女也不能随便原谅 迟来的11路 水已经完全冷却了,被毛毯包裹的殿下瑟瑟发抖,行军床小的可怜,两个人干脆躺在暖炉旁的虎皮毯子上,兰泽尔的唇落到她的眉心,肉体的温暖让她下意识地蜷过去。 她想说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再给她在水里泡一会八成要冻出肺炎。殿下在心里偷偷骂了一会,余光落到他的手指,略显小巧的一团红,又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地去亲他的胸膛。 将军手上的毛巾还在擦拭她的湿发, “身体暖和了再说。” 希雅的耳朵慢慢泛了红意。 说不出来是害羞还是兴奋。 唇瓣落到腹肌,舌头探出来舔了舔,果然将军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擦拭她头发的动作微微停顿,但是没有拒绝。 湿透的衣衫给了他们难得坦诚已对的机会,人类从有羞耻心的那一天,就知道如何用衣物对待不同的人。 而呱呱落地的那一刻,便是光裸的。 她突然很好奇,十六岁以前的兰泽尔是什么样子的。 他是一个怎么样的哥哥,一个怎么样的儿子,还有那六年,以及小腹那里的一块疤,是怎么来的。 她照例吻了上去。 头发还没有干透,带着秋夜的凉,落在此刻蠢蠢欲动的地方,像一种残酷的折磨,兰泽尔下意识抬起身子,有些迷茫地望向她。 动物般的眼神,困惑、渴望、依赖,她的鼻息未免靠的太近。 出于各种原因,不过是六年前,还是在殿下的庄园,从没有这种状况的发生。 她的意欲昭然若揭,踌躇的那一个却害怕是自己会错了意,直到她又向下了一些,兰泽尔才扶住她的肩膀, “你不必……”殿下抬眼,看到他的窘迫,有些困惑地歪头,好像是她自作多情,将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要说什么呢?你不必做这些?我已经投降了,说不定从前的那点底线也消磨没了。 从来你都不需要讨好我。 殿下扶住已然硬挺的性器,他此刻的兴奋只会让这些屁话虚伪又可笑。 是想要的。 是想要的。 是梦境里侵犯过的地方,恨和爱交织的时候也会有许多龌龊的想法,而这些一度让他万分羞耻。 可她真的这样做了。 舌尖挑过上面的沟壑,将军仰头,沉沉叹息。 唇舌包裹住顶端,女人的双眼微眯,套弄着吮吸,营帐里如此安静,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呼吸声。 她吮着他的火热,真奇怪,并没有想象中的恶心,甚至因为是他的味道,让她忍不住想要更多一点。 浑圆的乳在他眼前晃动,像梦里的景象,从来矜贵的殿下跪在他面前,吞吐他的性器,舌尖打了个转,慢慢贴近囊袋的沟壑,又深深吮吸。 兰泽尔发出粗喘。 他的手指穿过她的金发,像接纳自己心里的那头巨兽,性器被一点点纳入她的口腔,乖巧地,柔顺的,顶到喉咙的时候,殿下发出一声闷哼,但还是忍耐下来了。 希望他快乐,希望他喜欢。原来爱意是这样神奇的东西,会做许多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希雅吞吐地越发卖力,兰泽尔急促的呼吸声像一团火焰在她的周遭燃烧,而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将自己变成一团热烈的薪火,是这样值得的事情。 直到她瞥见仪容镜中的自己。 这张该死的镜子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面色潮红,粗大的性器在她的嘴唇侵犯,光裸的身体上挺立的乳头,无意不证明她因为吞吐一个男人的性器而情动。 她的眼角泛了红。 羞耻感让她有些发抖。 纵然是沉浸在情欲里,察觉到她的一点抗拒,将军也及时地停止,性器抽离口腔的时候有一点寂寥,但他还是顾不得,起身将她拥过去, “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兰泽尔伸出手指,擦掉她嘴角的津液,殿下摇了摇头,指了指镜子, “我看到自己了,”她的声音有一点怯,又不想他觉得自己半途而废矫情,干脆埋进他怀里,嗡里嗡气地接受, “觉得……很丑。” 或许有更合适的词,放荡,或者,下贱,但她说不出口。 将军抬头,望向那张镜子,里面是毛毯下相拥的一对男女,他失笑, “镜子里和我看到的是一样的,我没有觉得丑,”他的鼻尖蹭过她的,像诱哄更像调笑, “那你喜欢吗?” 这明明是她该问的问题。 可是她却抿起嘴角,人如此矛盾,吹牛皮要把自己比作石月馆女人的是她,接受不了自己那一面的也是她。 将军的手探入毛毯,一面亲她,一面说些哄她的鬼话, “让我看看湿了没有。” 粗糙的手指和腿根的细嫩皮肤相贴,那一瞬间殿下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挣扎,浸了水的穴肉却瞬间贴合他的手掌,又恬不知耻地蹭上去, “你看,你很喜欢,”他亲她的耳朵,带着昭然的愉快,戳破她想要靠美丑遮掩起来的秘密。殿下的脸被摆正,面对镜子,再一次,兰泽尔邀请她,去正视她的身体和欲望。 里面的女人仰起脖子,因男子缓慢起伏的手掌而轻声呻吟,将军一只手托起她的胸乳,手指慢条斯理拨弄她的乳头,像玩弄一只轻巧的瓷器, “一点也不丑。” 石月馆的女人又怎么样,西葡的殿下又怎么样,指不定明天她就得上断头台,可今日还在爱人的怀里,还有什么理由不快活? 希雅的一只手摸索他的脖颈,她像被重新拖曳进情欲浪流的树叶,而掌舵的那个人永远这样游刃有余,殿下微眯着眼睛轻声叹息,“兰茨……” 毛毯在他们的动作间滑落,镜子里将军的手指探入滑腻的肉穴,缓慢抽插,希雅咬住嘴唇听见来自她身体的水声,微挺了腰,却仍旧不满足的, “我想要你。” 手指不够,唇舌也不够,许久没有被爱抚过的地方忍不住颤抖,想要更多,想被填满,像饿了太久的孩子,总也学不会慢条斯理。 兰泽尔的手指适时离开,完全兴奋地性器在她的身下有些狰狞,却没有她以为的那样立刻靠近,这片刻的空虚如此煎熬,以至于每一秒都在烧灼她。 这样一丝不挂,将身体展露在他面前,希雅压抑着呼吸,颤着手指分开了已经湿透的小穴, “求你了将军,”她或许真的代入了他说的妓女,被欲望折磨着祈求他, 女人绯红着双颊,眼睛里带着水雾,抬起头望着沉静的将军, “求您进来。” 把插入的那一刻她发出莺啼。 激烈的欲望让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双乳颤动,被他握住的腰肢自发地起伏,殿下的身体变得这样滚烫,又被分开腿,侧着身子插入。 仪容镜里她能看到性器闯入穴肉的样子,和她如何带着男人的手,揉着自己的乳肉。 她的身体像一张饱满的弓。 两具肉体交迭,呻吟变得支离破碎,镜中的女子沉沦在情欲里,蜜一般的臀缓慢摇晃,莫名让她想起邮轮上的那支舞。 原来舞蹈和性爱有这样的关联,热意从交合的地方弥漫到全身,身体如此直白坦诚,饥渴的穴口难耐地收缩,他的形状和热度无一不让她觉得满足。 那面玻璃完整记录下这一切。 可她意识到他也在看,性器是如何插入张合的穴口,带出白浆,殿下不分时候的羞耻心,让她扭过脸,带着哭腔闹着要面对他。 她的那一点小聪明倒很是时候,光裸的后背重新挡住了镜子,性器自下而上贯穿了穴口,于是将军眼里的沉沦,再不是镜子里的,而只是她。 殿下后知后觉地捂住了脸。 直面他,自己在情欲里每一寸失神都被印刻,希雅一面回避他的目光,又忍不住渴求更多的爱抚,最后像个自欺欺人的小贼,一面用手背捂住眼睛,一面红着脸说出, “你撑得我好涨……” 或者, “再里面一点的”的胡话。 从前摇晃着身子吞吐性器的殿下,总是叫得像个小荡妇,仿佛全世界都活该来取悦她,让她快活,这样难得的羞怯,让兰泽尔很难不回应,将她压回到地毯上,无情侵占。 身体被抬起,兰泽尔的手掌粗暴揉捏她柔软的臀部,然后,巴掌落下。 殿下后背的皮肤起了一层激灵。 疼痛让她的羞耻变成一种快乐,臀肉在拍打下的隐秘快感让她不再压抑自己的呻吟,在下一个手掌落下之前兴奋地收紧肉穴。 她终于忍不住,搂住他,伸出舌头纠缠。 床笫间的深吻,带着欲望的灼热。 哪怕一点点,也想感受到他的偏爱。 第一轮高潮来的时候,她下意识的推拒,又被把持着,残酷地挞伐。 他把持了她的心跳和温度,来自另一具身体的疯狂和力量,陌生而让人沉醉,硬挺一次次撞上花心,战栗里哭叫的殿下咬住了他的脖颈。 射进她身体的那一刻,她满足地哭吟。 男人从她的身上离开,镜中女子修长的腿仍旧分开立着,嫩白的臀泛着红印,精液从穴口缓缓淌下来,殿下疲倦地在地毯上轻哼了一声。 餍足而慵懒。 她的新未婚夫,用戴着戒指的手指,碰了碰她浸了白浊的穴口。 冰凉的戒指触碰到她最敏感的地方,殿下的身体微颤,戒托上的宝石染上了他们的东西,她的余光瞥到兰泽尔眼睛里的笑。 明天再骂他,她想。 鸽子的良知 未重逢的时候,会梦见他。 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多半是远远得看着,或者就算走近一些,梦里的希雅也还是会心虚地逃避。 于是大梦终了,又觉得是神的预兆,预兆多了,便很怅然。。 天刚蒙蒙亮,微微睁开眼睛的殿下,迷蒙地叹了口气。 这回的梦倒亲近了许多。 阔别许久的温暖和快乐,殿下闭上眼睛,有些逃避醒来。 直到她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希雅怔了一下,猛地转过身子,要看清是谁,鼻子却磕上那个人的下巴。 将军皱着眉头睁开眼睛。 棕色瞳仁扫过她乱糟糟的头发,殿下在他的打量下缩了缩脑袋,疼痛把她带回现实,又小声问他, “你还睡吗?” 兰泽尔揉了揉自己被撞地发麻的下巴,还有些惺忪,低下眸子,眉宇带了点嘲笑,?“你还让我睡吗?” 她有一点心虚, 却很会遮掩过去,干脆钻进他怀里, “我不想睡,”她的声音闷闷的, “你是不是要送我走了?” 将军的手指穿过她的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有未来的爱情,是不是就没有决定权? 可是从始至终,只有希雅·克洛斯知道未来在哪里。 在他想要做好一个将军,成为一个配得上她的丈夫,在维斯顿成家立业的时候,他的枕边人早就放弃了那座海岛上的一切。 包括他。 所以从来,都不是他来决定,是不是送她走。 但是兰泽尔不愿意说出这些,她让他等,那他就把戒指套在手上,时间会告诉他这种傻气值不值得。 将军翻身将她抱在身上,地上放了虎皮毯子,终究还是有寒气,殿下乖巧地趴在他的胸膛,伸手点他的鼻子,若有所思的样子。 将军大概能猜到她的烦恼。 但很不幸,他的爱人选了一条太难走的路,此时此刻,又或者从前在维斯顿也是,他的帮助总是很有限。 兰泽尔扬了扬眉毛,有一瞬间希雅好像看到很多年前,那个年轻士兵的少年气,直到听见他心平气和地评价, “你变重了。” 比起身份、家国,体重的话题果然更能激怒她,殿下恨不得就地找个秤出来,以证清白, “我才没有!” 将军枕着自己的胳膊,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将她的头发理到后面去,目光掠过她明显红润许多的脸颊, “你从卡拉米亚山就一直和我一起,”他的余光扫过殿下有些丰满的乳, “每天的面包和黄油都是我看着你吃的。” 希雅想起每天早上他抹的黄油面包,抿起了嘴角。 可是众所周知,将军就是喜欢她丰腴一些。 于是她无赖一样地搂住他的脖子, “那又怎么样,”她的鼻息略过将军的耳朵, “早餐呢?一会的早餐吃什么?” 他们并没有机会一起吃早餐。 天色尚且是鱼肚白,已经有士兵通报,斐迪南到了驻扎地。 时间尚早,但兰泽尔没有让他等太久,小公爵被士兵引到营帐的时候,兰泽尔已经在帐外等他。 秋冬的天气,他原本就高大,穿了一件军绿色的披风,很容易让小公爵想起曾经两个人在文泽星球并肩作战的日子。 士兵被示意离开,兰泽尔面色如常,冲他开口, “希雅还在换衣服,”他确信自己没有炫耀的意思,“我们在帐外等一会。” 小公爵轻笑了一下。 他觉得这可能就是报应。 每一次斐迪南被西葡亲王的位子诱惑,以家族的荣耀为先,想要选择以希雅·克罗斯为名的命运时,兰泽尔都会适时地站出来,告诉他, 从来选择权都不在你那里。 笑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小公爵的脸上出现了,眼前沉默的年轻贵族,失去了浪荡与潇洒,就算此刻他回到维斯敦,也只会迅速融入到名利场里,再不会有一同饮酒的快意,和他那些胡言乱语的八卦。 这个曾经是兰泽尔的上铺,一同骂过蠢货教官,被兰泽尔暗自嫉妒过的年轻人,终究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将军在心里轻轻叹息,斐迪南的的沉默让他有些负罪感,还没有开口,帐内已经传来希雅的声音, “兰茨?” 他下意识地回头,没有看到斐迪南难堪的脸色。 殿下的声音带着窘迫, “我不会扣这个腰带。” 将军掀开帐子进去。 冷风里只剩下小公爵。 鸽子很努力 兰泽尔看见她的时候,希雅还在和腰间的皮带搏斗。 八成一开始这身制服就不是她自己穿的。 他走过去,顺手整理了她乱七八糟的军裤,好像殿下成了他的一日士兵,纵然嫌弃得要命,还是要关照她的仪容仪表。 将军低头的样子,总是很认真,他专心处理一小块褶皱,毕竟昨天带她回来,衣服已经像一团烂菜叶子。 殿下偷瞄了几眼他的侧脸,舔了舔嘴唇,然后快速弯下身子,亲吻他的脸颊。 呼吸间的短暂停顿,像振翅的蝶。 然后她乖乖站好,甚至伸手揉了揉鼻子,无辜的样子。 兰泽尔有些愕然地抬头,不太习惯她过分娇俏的示爱方式。 毕竟这种事她也有六年没有做过了。 希雅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地面, “如果一会让你生气了,”她瞧起来像个知道自己早晚要挨打的小孩子,理不直气更不壮, “你不要不理我。” 将军站直了身子,将自己的普通军帽戴在她的脑袋上,上面没有徽章,看不出来军阶, “少拿这种糖衣炮弹糊弄我。”他摆正她的帽子, “不想让我生气,就少干点坏事。” 天还没有透亮,昨天两个人的马匹已经被牵到帐外,连同斐迪南手里的那一匹,乖顺地等待主人的吩咐。 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谈事情的好地方。 叁匹骏马从军营飞奔出去。 在小公爵和将军身后,一个士兵低着头追随,似乎是将军的某位亲信。 兰泽尔原本就是新任的将领,门口守卫并不熟悉他的近从,照例行礼后,没有察觉任何不妥。 从城郊一路奔驰,渐渐远离了军营,希雅偷偷松了口气,她向前看,两个青年并驾齐驱,同样精湛的骑术,同样的训练有素, 殿下有些恍然。 那些年的战场,他们也曾这样策马扬鞭吗? 希雅不得而知。 叁个人一路飞奔到莱茵夫人的宅子,天色已亮了大半。 兰泽尔把希雅抱下来,殿下依依不舍的神情终于让小公爵看不过去,打消了沉默, “不进来坐坐吗?” 将军的手拂过殿下额角的碎发,小公爵的目光快速扫过他手指上的新戒指。 女式的,显然不是兰泽尔会主动买的东西。 “她还没有吃饭,”他捏了捏殿下的耳朵,看到她期盼的眼睛,声音温和起来, “回去吃个饭,就睡个好觉。” 可她还想和他一起吃个早餐,殿下还没有开口,兰泽尔已经打断她, “过几日还有行政长官的宴会,”他有些安抚地笑了一下, “到时候再见。” 他扬鞭离开,骏马奔驰,风会把衣角扬起。 从前知道他长得不错,多半关注在他赤裸的肉体。 原来将军是这样好看的。 这么好看的人,接受了她的戒指。 餐桌上的殿下有些跑神,甚至忽视了斐迪南和莱茵夫人严肃的脸。 希雅大概明白为什么兰泽尔要一路送他们到莱茵夫人的住所,却并不愿意进来用餐,哪怕她自己和斐迪南,都有一些话想要和他说。 将军对自己人总有一颗柔软的心,不管是朋友还是爱人,他都不想让彼此难堪。 又或者,希雅闷闷地将叉子插进煎蛋,忍不住胡思乱想, 又或者,他觉得这个烂摊子是她折腾出来的,自然要她一个人收拾。 在她第叁次叹气的时候,莱茵夫人终于开口, “其实这也不是坏事,”夫人仍旧下意识地为殿下说话, “欧雁将军毕竟把持着朗索克的驻军,这是我们最大的威胁。” 希雅的耳朵动了动,没有接她的话。 殿下的反应被斐迪南看在眼里,小公爵心里的火气终于忍不住,干脆说出他和希雅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你觉得他会叛变吗?他可是兰泽尔·欧雁。” 帝国最优秀的平民将领,出身虔诚的新教家庭,怎么看都不会是为了女人要举兵谋反的迷糊蛋。 更何况在朗索克在布局下,兰泽尔一手带领的军队仍旧在维斯敦,此刻在蒙莱的驻军,不过是名义上以他为将领,实际听从的,仍旧是维斯敦的那位陛下。 无可避免的,最糟糕的情况,所有人都可以预见, “有一天他会是我们的敌人,”小公爵的声音有些冷酷,他的目光落在希雅身上,殿下轻微地抖了一下, “你觉得你还有时间吗?” 好奇 莱茵夫人恰时地离开了餐桌,饭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小公爵侧过脸,仰头灌下一杯朗姆酒,压抑脸上的难堪。 殿下平静地看完他的一系列动作。 “真奇怪,”和爱人重逢的甜蜜渐渐退却,在面对斐迪南的时候,希雅总是会带上一点旁观者的好奇, “这样的话为什么会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 她没有讽刺的意思,抛开她曾经对这个男人的希冀,希雅·克洛斯更憧憬成为他,这才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正直、宽厚、英俊、顺遂,这些所有的正面词汇加在一起,则非特权所不能及,除了这些,他还有一对费劲心力为他筹谋的父母,一个理所当然要去闯荡世界的性别,和一身死里逃生的好运气。 年少的倾慕,有多少是倾心,又有多少是暗自勾勒的,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会很好奇,那另一种人生里,有多少细节是她可以解密的。 “因为我有家族,”现在他回答她,像来自另一个时光的剖白,斐迪南的目光有沉痛和真诚, “我的母亲因西葡而亡,父亲后半辈子被朗索克玩弄鼓掌,希雅,你要逃出来,难道不是同样的理由吗?” 同样的理由。当然。 这几个月他们站在一起,互相容忍、试探、筹谋、算计,都不外乎,同样的国仇家恨。 她有些茫然,然后笑了一下, “这样,” 殿下因为往事怔忪了一会,抛开他们彼此都一清二楚的成长历程,有些感叹的, “原来你也会不快乐。” 斐迪南有些困惑地抬眼,殿下摇了摇头,挥散了自己的情绪, “可是我觉得,我的选择,和你当初为了阿德瑞娜叛教比,似乎算不得什么大事。” 她偏头打量他眉宇间的烦躁,条分缕析, “兰茨纵然不会背叛朗索克,可是也不会伤害我。” 小公爵在餐桌上的话有多少是恐吓她的成分,殿下心知肚明, “拥有敌军最高长官的心软,这难道不比和你的婚姻更有价值吗?” 殿下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裙摆,轻描淡写,尽力不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更何况你当初,也没有考虑到自己家族的意思。” 一切的变化似乎都可以追溯到那一天威伦公爵的宴会,如果早一点预知,希雅和兰泽尔的情事,威伦家和殿下再也无法弥补的裂隙,如果命运多给他们一点暗示,那个夜晚的小公爵,还会不会宣布他的爱人? 如果不会,那么兰泽尔也依然是受公主冷遇的平民将军,希雅也还是一个在原地等待的痴情公主。 斐迪南起身踱步,有些挣扎地,试图挽回一个久远的误差, “我那时候不知道母亲的死因,更不知道阿德瑞娜是有爱情魔药……” “真的有爱情魔药吗?”他的焦躁被希雅打断,殿下抬眼,倔强而直白。 如果斐迪南有机会,在六年前的夏天, 有机会殿下相处的话,哪怕只有一天。 那么此刻,他一定会感慨有些东西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和男爵夫人的绯闻,十四岁哪年被你母亲赶出来的女仆,这些都是爱情魔药吗?” 她吸了口气,没有质问的立场,更像是为十几岁的她争一口气。可这样细数真是种难堪,等于把那个悲哀的,躲在闺房里搜集蛛丝马迹的女孩子,展开了摊开在他面前。 偏执的人总是这样,像海里的鲛,鲁莽和直白就是她们自剖的方式,把泪水和珍珠放在手心。 然后一把散开,交付汪洋大海。 不要也罢。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甚至在一开始得知消息的时候,希雅也会因为自己多年的坚持,败给传说中的巫术而深深颓丧,然而帝国医院为了根除巫术,甚至用药物控制斐迪南的情绪波动,经历过十几天的过度诊治,一度要靠轮椅行走的人,却在女巫游行里,无法控制指尖的颤抖。 她不是傻的。 怎么会有巫术,凭空在一个已经麻木的人身上,生出爱意。 到底是数年相伴,让他愿意抛弃一切,为她养育前夫孩子的女人。 殿下抹了抹鼻子,瞥见了小公爵眼睛里一瞬间的动容,兴许是因为她方才的话,希雅有些讽刺地笑了一声, “你在想什么,感动了?”殿下自己揭开了伤疤,疼痛让她牙尖嘴利, “我请求你,”她的讽刺让她恢复了以往的傲慢,眼睛里闪烁的寒光才是她这么多年保护自己的依仗, “不要一边怀缅自己的爱人,一边同情我的愚蠢。” 折纸 早餐没有吃几口就被打断,一整晚的消耗和此刻的饥饿,让她的心情坏了透,干脆破罐破摔,撕破他们俩之间的那层体面, “你在我的位置上,也会等下去的,一个异国他乡的公主,没有权势,像草一样的命运,却拥有一个耀眼的,人人艳羡的未婚夫,”殿下短促的笑了一声,讽刺她自己, “当然要等,以为等到了,就可以共享你的自由,你的优越,你的特权,和你的快乐。” 她的目光有些悲哀, “你还是过得太好了,斐迪南。” 她笑了一下,自嘲一般, “所以你不知道,爱有多难得。” 他们同处一个阵营,实在不该把话说的过分难听,希雅低下头,打算离开,再去找一些点心安抚自己濒临崩溃的肠胃。 斐迪南的声音让她停下来, “我为什么不能感动?” 殿下茫然回头,仔细想来,小公爵哪怕在威逼利诱的时候,在她面前也一派含笑和气,从来没有这样带着情绪同她说话,希雅皱了皱眉,被他眼睛里的火焰晃了神,踌躇地握住自己的裙摆。 她克制自己想要转身的冲动。 年轻的贵族被她不再遮掩的轻蔑刺伤,他们是两个在假面舞会耽搁太久的人,好不容易捱到了真面目示人,竟然是同样的气急败坏, “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憧憬过这个婚约吗?” 他冷笑了一声,如果聚光灯只偏爱在希雅·克罗斯的独洛戏,那么旁人的感伤,好像都格外可笑。 “还是你以为,如果不是六年前看到你和兰泽尔在维斯敦广场,我会放弃吗?” 时光倒流到她第一次入维斯敦为质,分别的时候,他抓她的马尾,也不外乎, 不要忘记我。 等待下一次的见面。 斐迪南的面容有些冷,说不清楚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 “别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懂,克洛斯。” 他像是被刺伤了要自我防卫的动物,毫不留情把自己隐忍下来的过往都丢回去,并不理会对方眼里的不可置信,小公爵上前了一步,看到殿下下意识地后退,又停止了。 年轻男人碧绿的眸子里,火苗降息将灭, “我只是晚了那么一点。” 过度的药物让他失去了正常的情绪,在和希雅相处的日子里,仇恨和责任让他变成最精妙的演员,然后用他表演出来的爱,送给她许多失望。 但不代表,他会忘记在街头,有人愿意为他捂住耳朵。 也不代表,他听到别人或戏谑或同情地诉说希雅·克洛斯的那六年,心里可以没有丝毫波澜。 此刻坚持婚约的小公爵,和从前在殿下面前叛教的小公爵,也许并没有那么大的不同。 然而,可是。 那是和希雅·克罗斯的婚约,一段永远在理智的那一端被算计, 被计量,被放弃,被妥协的利益关系。 一个和斐迪南·威伦的失控、放纵、沉沦、离经叛道的所有瞬间,都没有关系的女人。 现在他要她相信,她追逐半生的东西,是拥有过的。 她也曾在理智和算计的另一端,停留过。 他也会胆怯吗,他也会卑微吗,他也会一遍一遍鞭打自己的错处,然后自惭形秽深夜痛哭吗? 他也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一片幽暗的路口,只有那一束光,给了自己起床、用餐、同生活厮杀的动力吗? 他也会有无数次的自我怀疑,觉得这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海市蜃楼吗? 也许有,又有多久呢。 在殿下被往事击中,眼角发红的时候,小公爵向她伸出手,希雅茫然地审视他的面容。 里面有多少表演的成分,人心如此诡谲,他想要的,是西葡亲王的权力,还是希雅·克洛斯的少女心事? 如果是后者,他又是如何得知的呢,大约从阿比尔,还是阿芙拉那里知道,她一直在等他伸出的一只手。 小公爵的声音如此柔软,像她梦境里憧憬过的那样,宽容她所有的不完美。 “我不会责怪你和兰泽尔,就像我也有坚持不了的时候,你说的对,爱很奢侈。” 殿下的目光落在阳光下他的手掌,这样美好,也这样格格不入。 像一个放错了地方的童话,变成对成年人的讽刺。 小公爵长久未见笑容的脸上有一寸的希冀, “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太晚了,是不是不合适,可是我想,如果这样,那就回到一开始,或许是最好的。” 回到一开始。 泪水从殿下的眼角滑落,她望向窗外,无奈地扬起嘴角,像许多次,感叹命运的玩笑, “要怎么回去啊?” 阳光从玻璃窗外透过,窗栏的阴影投过去,隔在两个人之间。 她已见过大海,她已泛过巨浪。 她的人生是一张折纸,时间把她变成纸鹤,变成孤舟,她怀念一开始空白的,充满一切可能的时刻,然而折痕已经在那里,她有了自己的形状。 再没有回头路了。 等待 如果回头看,哪怕是为了 一段没有指望的单恋做的努力,只要付诸足够的心力,也一定是有回报的。 一个王朝的孤女兴许没有话语权,但从最富庶的星球,到最偏远的岛屿,遍布的商业帝国彼此串联,变成一个以克罗斯为姓氏的庞大网络,便成了最好的筹码。 每个女性在成长的过程中好像都会贬低自己的力量,就像希雅也曾经一边制定新大陆的商业计划,一边暗自揣度这样的财势,是否足够成为她的嫁妆。 现在她不必将为她的妆奁费心了,金钱从诞生开始就应该向权力蔓延,而权力至少能给她想要的自由。 帝国黑暗中蛰伏的力量早已有了新的女主人,此刻她托着腮,在行政长官举办的晚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她可真是坏记性,早在钻石矿之前,蒙莱赖以生存的船舶制造,早已被希雅的产业把持。 被围困的殿下也许出不了海,但并不妨碍大笔的订单成为她每年王冠的来源。 现在绿松石的王冠嵌在她的发顶,殿下碧绿色的眼睛在人群里扫过,然后定格在一排制服军官那里。 没有她想见到的人。 蒙莱的深秋其实是个笑话,如果和当地人讲,对方会短促地笑一声, “秋天?10月就开始漫天大雪的地方,哪里有秋天?” 毛皮披风让希雅的脖颈有些痒,可这样的寒风其实也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干冷的,像要把皮肤吹裂。 不像维斯敦。 希雅嘲笑自己,不知不觉,第一反应竟然是和维斯敦做对比。 她在那个阴冷的城市也度过了自己人生的四分之一,在那座她没有见过大海的海岛上,骤变的天气滚着冷风,大雨瓢泼而下,寒气带着水汽,要把骨头的热量都熄灭。 她伸出手,想摸一下树叶上的一层霜,会是什么感觉呢? 干粉一样,还是会变成水?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 “你的手套呢?” 希雅小的时候就很喜欢军装,她曾经偷偷找出父亲作为统帅的制服,披风很大,以至于小女孩踉踉跄跄地把衣服撑起来,还没有走几步,就摔了一跤。 她那时候问父亲, “我长大了,也会穿这样的制服吗?” 西葡的统治者思索了一下,“应该吧,”他蹲下身子, “爸爸也没有见过女王,不过如果你喜欢,” 他笑了一下,像上位者的通透和冷淡, “它就只是件衣服而已。” 现在殿下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的手被兰泽尔握住,还带着体温的皮质手套被强行戴在她手上。 是码头的时候他戴的那副。 和她的裙摆半点也不相配。 殿下轻佻地打量他的军装披风, “你的衣服很不错。” 殿下这个人脸皮很薄,脾气也不怎么样,如果她等一个人不耐烦,便会像个怎么也不会满意的小刺猬。 带王冠的那种小刺猬。 兰泽尔的手握住她新戴上的羊皮手套,低下眼睛看她没有波澜的面容, “有点事情耽搁了,”他拥她进怀里,揉了揉她发红的耳朵, “冷吗?” 这样的天气,应该没有人会在户外乱来,殿下撅了撅唇,说不清楚是好奇还是遗憾。 却被人当做是索吻,将军的气息覆上她的,他的嘴唇有些干裂,也许是因为从郊外策马而来,希雅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兰泽尔的手指拂过她的脖颈,微凉的,没有等她缩起脖子,已经离开了。 她的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这一点甜头,便又雀跃起来,被他揽进怀里,殿下伸出手指戳他的一点胡茬,娇气又不满,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兰泽尔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是说爬窗和你偷情吗?” 她想说有什么不可以,考虑到自己乱七八糟的往事,还是忍住了。 “你不想就算了,”她低垂着眼睛,有点伤感的委屈, “等我离开蒙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面了。” 她等了很久也没有得到回应。 殿下偷偷抬眼,兰泽尔刚硬的侧颜有没有因为她的话更冷毅一些,她突然有些不确定。 为什么明知道相处的机会越来越少,这些天却从来没有来联系她。 甚至连这样的晚宴,也留她一个人在那里等待许久。 希雅不喜欢等待,她已经等了太多年了,就像一碗馊饭膈应了她大半辈子,她有权利对之后所有的食物挑剔起来。 哪怕是知道答案,希雅突然想要自取其辱一把,她离开他的拥抱,寒风吹过她的金发,王冠上起了一层冰冷锋芒,让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有一天,我和维斯敦为敌,”她直视他的眼睛,强迫自己做最坏的打算, “你会帮我吗?” 她仰起头,才发现将军原来这样高大, 他低下头看她的样子,会因为面无表情,而显得居高临下。 “我是个军人。” 他说。 诚实 破镜重圆是很难的的。 特别是一方亏欠了对方,想要放肆一点,都会少了胆气。 害怕索取,因为比对方更清楚拒绝的借口,不用等他翻脸,希雅都可以把自己绑到耻辱柱上拷问叁日,哪里来的胆量要求他叛变。 她没有这个底气。 殿下有些焦躁地等待了一会,希望对方为自己生硬的拒绝找点什么借口,或者解释给她听也好,再生硬也行。 兰泽尔的喉头滚动,在他发声之前,希雅已经打断了他,像恐惧什么, “我知道的,”她没有再看他,只是去看树叶上的白霜,声音带了飘, “我就是问问,万一呢。” 如果兰泽尔·欧雁为了自己背叛了朗索克,无视自己在军队一手带大的士兵,似乎也不再是他了。 那些对他死心塌地甚至愿意陪着他只身穿越克拉米亚山的亲信们,他要为他们负责。 希雅在方才数秒里已经为他找了一万个借口。 虽然他一个也没有说。 殿下突然觉得他消失那几天,其实也是好事,晚一点让这些事情浮出水面,至少她可以多做几天美梦。 比如关窗的时候,刻意没有锁上。 或者晚上睡前,小心翼翼地整理自己的仪容。 她为自己的幻想有点难过,不仅落了空,还很可笑。殿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她还不适应蒙莱的气候,脚趾已经有些发冷。 这让她有了一个借口落荒而逃。 在她转身的时候,兰泽尔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等你把西葡变成宗教自由的地方。” 他的声音有些哑,像是受了伤,又或许只是刚才在寒风里纵马,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杯热酒。 “你说过的,”他伸过手,已经有些冰凉了,覆在希雅的面颊上,同样的僵硬,但他还是努力带了点期盼的样子, “咱们都会等到那一天。” “可如果我死了呢?”她开口尖细而短促,兰泽尔的面色骤变,收回了自己的手。 独占欲让她拼命戳破他的防守,殿下蛮不讲理起来,又变回那个试探他人底线的小孩子, “如果有一天,我们彼此敌对,然后我死在战场了呢?” “不会有那一天。” “你怎么知道?”希雅上前一步,直视他的眼睛 ,“你是帝王吗?帝国是你的吗?” 将军的眼睛里快速闪过怒气,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的身形依然这样笔直,就像在这种情景也没有说出的一句软话,他低下眼,最后一丝柔情也隐去了, “那就赢过我。” 他的目光定格在殿下眼睛里的惊愕和荒唐,“我不可能为音兰教而战,如果有一天,我们在战场上相见,” 他的嘴唇因为希雅眼眶的泪水颤抖了一下,将军吐了口气,继续说下去, “请把我当做对手。” 希雅快速吸了下鼻子,趁着她声音里还没有那么重的哭腔,含糊着甩出一句“朗索克才不会让你我对战。”便抓住裙摆转身离开。 这一回将军倒没有抛下她,跟随在她身后,殿下知道自己就算加快了脚步也一定会被他追上,干脆不做这样的无用功。 “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他终于有了点哄她的意思,却反而让殿下心头一酸。 狗男人也知道她难过。 “我不是来听你的坏打算,”希雅吸了口气,提高了声调, “哪怕是骗我,就不能说你会饶我一命吗?”她终于稳定了心神,放慢了脚步,泪眼婆娑地瞪那个男人, “没有什么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不能骗我?” 将军站定。 他将手插进衣兜里,看向那个满眼泪水的姑娘,说不清楚是酸涩还是踌躇。 她的手套和皮草可太不搭了,像从哪里抢来的。 “我怎么能骗你呢?” 殿下确定她听到了他声音里的嘲笑。 在她发作之前,兰泽尔的声音放缓,像循循善诱的一个前辈, “更何况,为什么不会是你饶我一命?” 他伸出手,扫过她额头的一点灰尘, “如果你决定前进,”他要教她重要的东西,那是他教给每一个士兵的,在战争的死亡大门之前,兰泽尔像个守卫的石像,向每一个不得不,或者怀抱希冀走进这个地界的年轻人点头,陪伴他们在杀戮里重新定义生命的意义,邀请他们成为自己和许多人的一份子。 现在他要欢迎他最重要的女人,来到这个功勋、生死和善恶,都不再和人间烟火共通的世界。 “拿起了刀枪,就不要觉得自己会输。” 致蒙莱 蒙莱的行政长官普莱特是个老滑头,多年来同西葡交好,竟然也能在朗索克的眼皮底下,坐稳自己的位置。 年年蒙莱都在折腾着独立,光复西葡的游行也不时在这里出现,多数被远郊的驻军镇压,但来来回回,双方也就有了默契。 往往游行的队伍出街个十分钟,驻军再懒懒散散地抵达,例行公事地制止一番,便都鸟雀散了。 直到朗索克派来新的军队,微妙的平衡被再度打破。 当然,来的不止是新教的士兵们,还有西葡最后的血脉, 希雅·克洛斯。 她在心不在焉地戳着盘子里的甜品。 钻石矿成了宴会最热门的话题,新旧势力在这座移民大陆上此消彼长,莱茵夫人作为这两派共同的红人,受尽殷勤。不少人都希望从她滴水不漏的笑脸里,找到关于殿下立场的蛛丝马迹。 自被送到维斯敦,殿下第一次离开都城,官方的解释自然是为了钻石矿,但神秘的是希雅为何私下乘船抵达的蒙莱。 甚至有目击者称他们在轮渡上看到了奉命驻扎蒙莱的新教将领,兰泽尔·欧雁。 一切都在说得通和不合常理之间摇摆,此刻两个人坐在长桌的两端,瞧起来生疏的要命。 西葡毕竟远离都城,殿下的情事在小报上刊登的篇幅再长,也很难穿越重重山峦,抵达这座城市,少数几个商人听闻过两个人的关系,也只道听途说他们散场的很难堪。 难堪到结伴同行了一路,现在却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一次。 此刻普莱特结束了和将军的攀谈,转向殿下,余光从她手上的叉子扫过,被折磨的是一块碎的不成样子的蛋糕, 头发花白的老绅士慈眉善目的没有棱角, “还合胃口吗,殿下?” 殿下抬眼,礼节范围内的客气,无论对方立场如何,她都没有谄媚或者疏远的必要, “今天的酒很不错。” 普莱特的笑容很有感染力,寒冷的气候其实很难生出这种把微笑时时挂在嘴角的人物, “当然,咱们西葡盛产葡萄酒。” 希雅短促地笑了一下,其中的微妙,普莱特没有察觉一般,为她添酒。 殿下抚腮,玻璃杯里微溅起的酒红色让她笑意加深, “是啊,”她想起她广袤热带的故乡,只有一小块适合种植葡萄的岛屿,与盛产实在相去甚远。殿下看向普莱特,眼眸里的了然和戏谑让对方有些尴尬, “您是哪里人?” 对方轻声咳了一下,只好从实招来, “我出生在伊塔星,您很敏锐,”普莱特的诚实为他争取了找回从容的时间, “不过我六岁就搬来了蒙莱,”他微笑,“这里的学校教会我西葡语。” “我的家庭比大多数西葡的家庭来的都要早。” 是的,起码在几十年前,蒙莱和西葡的关联,只是宗主国和殖民地,远上不到一个失落文明的避难所。 她并没有理由预设蒙莱的长官和她有同样的故乡。 诚然,这是一个移民大陆。 殿下举起酒杯,有致歉的成分, “致蒙莱。” 一点点交锋反而能让两个人的关系近一点,起码在这种人人装模作样的场合,总行得通。 普莱特的酒量一般,几杯下去虽然不至于失态,但脸上已泛了红。 这位行政长官大概已从侍女促狭的目光里猜测到,干脆自嘲起自己的体质,殿下抿嘴微笑, “这在伊塔星很常见。” 她隐藏了后半句,但兰泽尔却不是这样。 此刻将军早已经借口离席,颇有点要与殿下割席的意味,在外界眼里又成为两人不和的证据。好在普莱特也不必担心自己同殿下攀谈过多,冷淡了把持重兵的贵客。 听到希雅的话,这位行政长官有些迷茫,他望向一旁舞池里旋转的少女,怔忪了一会,开口, “是吗?” “我没有再回去过了,”他笑了笑,有点怅然, “我以为只有我们家是这样的呢。” 背负着古老文明的重量艰难前行,和丢掉了故乡的传承相比,哪一种要更加辛苦?希雅不知道答案。 但对于在蒙莱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普莱特来说,他或许并不在乎西葡,也不在乎伊塔星,他是见证了过去四十年种族迁徙的人,蒙莱才是他的家。 然而,此地,他的家其实风雨欲来。 纵然脸上有些泛红,普莱特的目光仍然敏锐, “殿下,您信教吗? 希雅的眉头下意识地皱起。 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雷区,普莱特却耸了耸肩膀, “我没见过您去教堂。” 不管是音兰教,还是新教的。 没有等待希雅的回答,普莱特指向不远处的西葡花环,是传统中为圣母编制,地域色彩浓厚。 “这里有很多音兰教徒,但是新教也有。” “我想这也是神的安排。” 殿下收回目光,看向他, “那他们过得好吗?” 普莱特的回答很迅速, “比在维斯敦好。” 他回答得过于果断,同帝国最繁华的都市相比,实在骄傲地有点越界了,却不失为一种可爱。 希雅脸上的微笑变得十分柔和, “那要感谢您。” 她向他微微颔首,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淤痕 夜幕下的蒙莱少了白天终日的雾气,只是灯光仍然稀少,希雅的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港口,闪烁着些微灯光。 独自一人的殿下,不再是人群里倨傲的样子,纵然没有笑容,也终归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她是个人,不是个符号。 殿下的手指握住窗沿,今夜她再没有隐秘地期待着,更没有梳洗后在睡裙和发喷上浪费什么小心思。兴许是因为一连几个夜晚的失望,又或者那个人今天离开的时候,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这样当然很好的。 但天底下好的东西,并不尽然都是她想要的。 希雅苦笑。 她想要罔顾世俗的焦灼视线,想要抛开理智的选择,想要一个人忘却身份地位,万千隔阂的赴汤蹈火,想要, 想要所有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 贪念如此可笑,像一支铜铸的手环渴盼价值连城的宝石镶嵌,像一个在小店祈祷着买下一枚彩票的中产阶级。 像此刻还没有关上窗户的她自己。 殿下合了合眼睛,伸长手臂要去关上另一扇窗。 夜凉如水,再这么开着,她真的会着凉。 窗沿被人从外推开,殿下吃痛得闷哼了一声。 黑影落地的时候,似乎也没有料到希雅也在窗前,两个人兀自沉默了一会,将军才后知后觉地,要去看她的手臂, “伤到你了?” 他穿着夜行的黑色制服,上一次见到这一身,还是生日时在朗索克的庄园,兰泽尔低头检查她的时候,希雅的眼睛冷了一下, “你来做什么?” 他抬头,棕色的瞳仁一如既往的坦荡,连带他的诚实,都让她脸红, “我总觉得你想我跳窗来看你。” 果然殿下一把推开他,她想否认,但心却不容许她的怯懦,男人手心的温度穿过她丝绸睡衣的薄薄布料,另一个人的皮肤烧灼起她渴望太久的东西。 她的眼眸闪烁了许久,在夜风下轻轻打了个哆嗦,最终认命一般地低头,带着苦笑, “我确实想。” 殿下的手指很凉,大约在风里站了太久了,将军只手关了窗,将她拉进怀里,手指摩挲她的金发, “抱歉,”他低眼,抵她的额头 “我应该来早一点。” “不会,”她的声音硬邦邦的,像个交代了软肋,但仍然有自己脾气的小贼, “现在是两班守卫交接的时候,你来的刚好。” 将军微笑,捏了捏她的脸,“确实,”他的目光落在她蹙起的眉心,柔软而遗憾, “但你希望我日落的时候就出现,或者再早几天,如果可以,和守卫打起来也没什么。” 如此柔情,如果里面没有若有似无的笑意的话。 被戳穿的丢脸让她浑身无力,在兰泽尔下一句之前,希雅捂住了他的嘴,投降地请求, “求你了,”她再也没有什么力气同他演高傲公主或者别扭情人的戏码, “就算看穿了,也别为这种事道歉。” 他啄她的手指,虔诚地,好像夜夜等候的那个人是他,她的指尖还有玫瑰沐浴剂的香气,大概是刚洗过澡,繁杂工序后的香气很容易唤起另一段记忆,远郊的庄园,他兀自勾勒的另一种人生。 诚然没有希雅的日子里,他的生活变成另一种气味,冷寂的,有时候会血腥,大多数时间是金属的味道,刀剑,或者铠甲。 兰泽尔抬眼,喉咙仍旧是沙哑的,带着含混的吞咽, “我想你了。” 殿下乖顺地被他捏了下巴亲吻,唇瓣上有她刚刷上的一层脂,是她护养身体的某一个步骤,最后被兰泽尔越发粗暴的吞咽和饱含情欲的鼻息席卷。 她总是忘记,将军最初相遇的时候,从不是一只乖顺的犬。 他是头狼一般的人,只是因为机缘和歉疚,才愿意为她俯首帖耳了一段时间,他们两个之间,却并不是乖巧的小公主和忠诚的守护犬。 他们开始于林间,第一次的亲密,是在一场暴风雨,她脱下湿漉漉的衣服,在篝火前,贴着他滚烫的胸膛,笨拙而热烈的献祭。 高压的训练带给他最好的身体和最勃发的欲望,多好的年纪,他是打开她身体的钥匙,从少女到女人的成人礼,他们完成地原始而粗暴。 此刻男人的手搁着丝绸的睡衣揉捏她光裸的臀,这个人是她自己找来的,殿下伸出舌尖划过他的耳垂,又被他追逐着吮入口里。 不是什么婚约,也不是什么指腹为婚, 是她自己跑到林子里捡来的,谁也夺不走。 殿下无意识地蹭弄他的手掌。 丝帛被她的动作带起,露出饱满的臀肉,希雅背后的镜子很好地记录起一切,男人的手掌将她的臀托入手心,轻而易举地把人抱起,她的乳在轻薄的睡衣里摇晃,被他只手握住,搁着丝绸吮弄。 殿下的手指插入他的发,她的身下不着丝缕,一点挑逗,便让她食髓知味地夹紧了腿心,一只手去扯将军训练服上的拉链。 她渴望他的皮肤,渴望他胸前的肌肉,那才是她熟悉的东西,黑色的作训服下是军绿色的衬衫,殿下的手指有些凌乱,好不容易扯开,下意识地要吻上去,却怔住。 一大片的淤痕,在靠近锁骨的地方,殿下的情欲消失了大半, “这是……什么?“ 将军没有回答她。 超老实 希雅从他身上跳下来,也不顾自己凌乱的衣衫,拉着他坐上床榻,将军像个手足无措的老实孩子,说不准是不是演出来的,指不定可以卖个惨。 她将他的衬衫脱掉,检查是否有别的伤口。 似乎没有。 “哪里来的?“ 上一次在军营里还没有,只会是这两天的新伤。 兰泽尔很少看到殿下审视的目光,在他的记忆里殿下大多数时间都漫不经心,或者偶尔的无理取闹已经是他的特权,这时候伏在他胸口逼问,不得不说,里面的锐利, 让他下面硬的发痛。 将军的沉默很好地挑战了她的耐心,甚至他还试图低下头去亲她的额头,希雅闪开他的亲吻,皱眉, “有兵乱?还是暴动?” “不是,”将军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可怜一点, “斐迪南打的。” 希雅沉默了一会。 在她的认知里斐迪南纵然也上过战场,偶尔也穿制服,但能在兰泽尔的身上留下这样的伤口,她还不不禁有些, 丢脸。 类似于自家男人出门被人打了的不争气。 殿下的好胜心让她下意识地追问, “那你打回去了没有?” 她严肃的眉眼和其中的嫌弃让将军哑然失笑,连他自己都觉得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挺滑稽,于是他点头,得意地扬眉, “他都破相了,”将军在殿下满意的目光里仿佛受到了嘉奖,像个第一次在搏击里获胜的小兵崽子,低头轻吻殿下的鼻尖, “是不是最近都不怎么看他出门?” 原来小公爵没有出现在今晚的宴会上,并不是因为前几日和殿下的争执。 殿下的目光落回到他的伤口。 而兰泽尔消失了这几天,还有他沙哑的喉咙,也多半因为身上的伤。 有军医艾布特在,伤口应该受到了好的照料,殿下俯下身子,原本紫色的痕迹渐渐泛了青,没有注意到自己浑圆的乳在睡衣领口微晃,殿下抬头望向将军, “你把他老婆怎么了?” 兰泽尔的目光从给她领口的白皙收回,突然失语。 也许连斐迪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天他没有问到一句阿德瑞娜。 兰泽尔仰头,此刻他斜靠在柔软的枕头上,他的心上人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甚至自发地与他同仇敌忾。 一切都很完美。如果他选择就此缄口的话。 “他希望我能加入西葡,”他定了定,哪怕显而易见殿下微闪的目光其实期待另一个答案, “我拒绝了。” 她微张了唇,没有说话。 在她的沉默里,兰泽尔补充了另一句,仿佛是一种印证, “他没有提到阿德瑞娜。” 这算是对希雅的回答。 她伸出手指触碰了一下淤青的边缘,然后不紧不慢地发出一声, “哦。” 将军捧住她的脸,逼她和自己对视, “哦是什么?” 他眼睛里有一点不安,大约是发现自己的老朋友有了一些变化,那个金发年轻人看起来压抑而愤怒,在兰泽尔坦言自己无法离开朗索克的军队后,一拳挥了上去。 曾几何时,他是再艰难的险境,也笑嘻嘻的年轻人。 没有什么爱情真的能跨越立场,将军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她的睫毛微颤,下意识地开口, “对不……” “说了不要道歉!” 殿下尖利地打断他。 她在他探寻的目光里鼻子猛地发酸,像个藏不住委屈的小孩子,怎么咬紧牙关也没法把眼泪逼回去,倒不如破罐破摔。 “我没有说啊,我没有请求你背叛朗索克啊?”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带了哭腔地语无伦次, “我,我都知道的啊。” 他的家庭,他父母的死,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一清二楚。 殿下的脸庞盛着无尽的哀伤, “可是我不能想一下吗?我的父母也不在了,我被迫改变了信仰,我寄人篱下,同我的仇人为伍了这么多年,这个世界上,” 她努力微笑,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的痛苦。” “我没有期待你也这样,我知道这样不对,”当将军的手抚下她的泪水,殿下压抑的抽噎声像小兽的呜咽,他的心里一片酸楚, “我很爱你,兰茨,”她扬起脸,殿下眼眶里的晶莹让她错过了将军一瞬间的动容, “我不想你经受和我一样的事情。” 她把她自私的那一面锁起来,那个叫嚣着,疯狂的,想要在溺水前抓住一只手的女人,她在最阴暗的角落里怒吼, “你不是爱我吗?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痛苦?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背叛,一起没有出口,一起在地狱里苟延残喘?” 所有这些声音,希雅都深深藏在她心里永不见天日的地窖里。 哪有什么无私的,纯洁的爱人,她也是血肉之躯,骨子里的自私薄情更不定比常人多多少。 只是她希望他快乐。 如果她就是不幸本身,那至少,希望他平安。 将军的吻落在她的泪眼,凌乱而没有章法,说不准是心疼,还是她的爱意太过坦荡热烈,让他的灵魂止不住颤抖, “让我先把妹妹安顿好……” “不要承诺我。”这个夜晚她打断了他太多次,将军无奈地纵容她,他想,也许他们真的无法在回到六年前。 但这样也很好,殿下捏住他的领口,带了泪地咬住他的唇,像从他哪里掠夺一点什么,她是刚刚恢复力量的母狮子,她不需要别人的承诺。 “我知道,”在她横冲直撞的的间隙,将军温柔地呢喃, “这也是我的好机会,不是吗?” 超期待 她的手指抚过他的耳朵,牙齿碾过他的唇瓣,又吮上去,一点点痛让唇舌间的试探变得煽情而柔缓,将军的手掌顺着她的大腿探入睡裙,殿下腰肢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粒,希雅的的鼻音慵懒而绵长,摇晃着身子迎合他的爱抚。 她若有似无地蹭着他,胸前的两朵隔着丝绸,从兰泽尔身上渴望着抚慰,细密而微妙的快感让她渴望更多,不经意地一次次撞过将军的胸口。 没有男人能受得住这样的求欢,兰泽尔拢过她脖颈后的碎发,将她抱坐在身上,一只手插入她的腿心,搁着丝质的内裤揉弄。 两个人都发出一声叹息。 很快她便搂着他的脖子呻吟起来,殿下的身体浪一般地起伏,她的欲望一向很直白,连鼻音后面微蜷的撒娇,都是她勾引将军的一部分,果然兰泽尔的目光钉在她迷醉的脸上,似乎感应到一般,殿下微微眯起绿色的眼眸,扇一般的睫毛投下一层阴影,像在回应将军的注视。 她伸出舌尖,有些饥渴地咬住嘴唇。 潮红泛在她白皙的皮肤,甚至鼻尖,纯情和放荡在同一个人身上,像跨越时空的邀约,从少女成人的那一刻算起,从果子褪去青涩的那一秒开始,和过往的记忆重迭,将军的眼睛里闪过一层阴霾,占有欲占了上风,他突然没有那些讨好她的耐心。 下一秒殿下被扔在床上,从欲望的云端坠落,迎面一头扎进松软的被子,希雅想要骂脏话,在她挣扎着起身之前,男人从身后衔住她的脖颈。 像狼寻到最美味的猎物。 她的动物本能让她顺从地匍匐在他身下。 他很有耐心,反倒是身下那个人还在欲望的余韵里渴望更多。女人金色的头发落在兰泽尔的鼻尖,带着浴后的气息,他顺着其中的痕迹微动着鼻头,像野兽间的确认。 她转过头,想要亲他,却被他重新压制,又被他揽了腰,半推半就地跪趴在他面前。 将军的手掌再一次抚上她的臀瓣,不再是温柔的,蹂躏一般地揉捏,像要拧出她的汁水。疼痛提高了希雅的敏感度,他的一只手在她胸口粗鲁地揉弄了两把,睡裙便被粗暴地撕开,挺翘的乳头一瞬间暴露在空气中瑟瑟发抖。 殿下呜咽了一声,他的吻落在她光洁的后背,滚烫地要灼穿她,胸口的温度完全依仗于将军带了茧子的手掌,他的食指揉捻上她敏感挺立的乳头,那一刻她很没有出息地打了个哆嗦。 那是他常年扣动扳机的手指,将军的将她的腰肢抬高,这样紧密的贴合,希雅感觉到他的硬挺抵着她身上最后一块布料,很快内裤也被撕开,一瞬间肉穴被拉紧又放松,失去了最后的遮蔽,殿下仰起脖子发出一声哭叫。 他真的是很喜欢殿下不着丝缕地在他面前,形成一种反差,好像成为爱宠的并不是他,将军拉下军裤的拉链,窸窣的声音让希雅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 他咬了咬她的耳垂,声线沙哑得醉人, “这么期待吗?” 性器磨蹭上她几乎滴水的肉穴,殿下有些绝望地皱眉,他简直在折磨她。 顶端一次次残忍地蹭过穴口,不顾她难耐地张合,在她下意识地绞紧,希望硬挺可以再深一些的时候,将军离开了她的身体。 连带她的乳,都一瞬间感到寂寥。 将军扶住她的大腿,鼻息渐渐喷上欲求不满的肉穴,殿下莫名其妙想起他过分高耸的鼻头,只好带了娇地请求他, “兰茨……” 可是他只是凑上去观察,像他突然有了什么科学爱好,非要搞清楚不断吐出的汁水从何而来。 希雅的臀高高抬起,穴肉恬不知耻地张开,带了粘连的浅色毛发,在他的目光下摇晃。 她像一个猫科动物,发情期对滚烫肉棒的渴望让她忘记了骄傲,高举了尾巴,将湿滑的穴口送到男人的眼前。 想要被插入,被贯穿,被侵犯,被玩弄。 粗暴也可以,痛也可以。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将军伸出手指,揉弄起她的阴核,这样慢条斯理,殿下渴求的呜咽声好像勾起了他一些愉快的回忆。 “你还是个小孩子,殿下,”他的声音许久没有这么浪荡了,像藏匿已久的恶趣味, “流的水也不比今天少。” 别回头 记忆回到那个茅草屋,那个暴风雨,16岁的的希雅,乳房还没有发育完全,稚嫩而饱满的形状,挺立在他的掌心,昏暗的烛光投在她浸了汗水的皮肤上,像白嫩的甜品。 第一次享受肉体的欢愉,传教士的体位,殿下一只手陷入枕头,身下被放肆地侵犯,那一刻让她快乐的,是她幻想中的爱情吗,或许并不是。 是新鲜的,潮湿的,她从来都不知道,入口的第一秒便让她昏了头,变成另一个模样的纵情欢爱。 她总是会在他挺入时满足地吮着自己的手指,像在这艰难的世界里终于找到了属于她的甜美,像黑暗里为她打开的罪恶大门。 正视她自己的欲望。 她的欲望,殿下眯眼,朦胧中的,来自另一个人的肉体。 现在,将军重新覆在她身上,饥渴外翻的穴肉终于容纳了渴望已久的东西,满足地吮住不放,性器从浅浅抽插,到男人闷哼下一次次顶入花心。殿下合上眼睛,黑暗让她陷入性爱带来的快乐中,她的下巴再一次被捏住,将军的手指探入她的唇,殿下迷茫地微张眼睛,乖巧地舔舐他的手指。 “喜欢吗?” 他撞地又深又急,连声音都带了粗哑,两个人看不见彼此,像没有感情的性交易,只剩下肉体的快慰。 但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兰泽尔将她翻过来抱坐在身上,重重顶入。 粗糙的舌苔摩挲过她的乳肉,恶劣地拨弄含吮,将军大口的吞入像要将她剥皮食肉,殿下泥泞泛滥的下体让她难堪地偏过脸,又被他倾过身抚住后脑,深深吻住。 她在他的顶弄中眩晕,余光看到自己摇晃的乳,和他粗红的,一次次进犯的硬挺,空气里只剩下她支离破碎的呻吟,和她身体扭动间床垫轻微晃动的声响。 他如此沉默,好像动情的那个人,只有她。 敏感点被一次次碾磨,汗水从她的小腹倏然滚下,殿下扶住他的肩膀,高声媚叫,性器交融的地方将热意和快活送到她的四肢百骸,她如此贪图快乐,揉着自己的乳肉送进他嘴里。希雅的发丝落在微红的鼻尖,随着身体的颠簸里晃动,主动的那个人成了她,在追逐欲望的游戏里,殿下没有什么放不开。 痉挛的那一刻,她发出脆弱的呜咽,又陷入一种冰冷的耻感。 高潮后的身体滚烫而敏感,她下意识地推拒他,小口小口地调整呼吸,泛了润泽的唇瓣又被温柔地吮住。 他还没有满足。 他跪坐在她的身前,希雅的脸几乎陷进黑色从毛,殿下有些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将军居高临下的脸冷如神祇。 人的偏爱真是没完没了,底线和喜恶仿佛都成了笑话,女人修长的手指扶住狰狞的肉棒,一点点用嘴巴容纳。 餍足的身体让她慵懒而狡猾,殿下的舌尖扫过他敏感的顶端,听他一声粗重的鼻音,将军的手拂过她的脸颊,又被她时不时的偷懒惹怒了一般,干脆手指插入她的金发,残酷地将硬挺送地更深。 男人的气息盈满了她的呼吸,殿下些微的挣扎仿佛激起了什么,希雅简直怀疑他其实更偏好这样,性器一次次顶入她的口腔,下巴被他把持着更方便侵犯,女人难捱地吞咽让男人喘息带了更多快意。 她也许会成为这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她即将要带领千军万马。 而此刻她匍匐在一个男人的身下, 吮吸他的阳具。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 越华丽的冠冕,一旦跌落入泥,仿佛能更激起他的隐秘欲望。 毁灭她。 占有她。 血液里的兽欲让他的动作愈发粗暴,甚至枉顾了殿下吃痛的抗拒,如果有什么,可以在她身上留下标记,隔绝所有的肖想和垂涎,将她从聚光灯拉下来,让他成为最重要的,唯一的,她目光所及的只有他自己。 如果可以,让她消失。 电光石闪。 阴暗从没有那么独特,只是人们下意识要把自己那一面藏起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帝国的陛下为什么要在卡拉米亚山设下埋伏。 如果可以囚禁她,褪去华丽衣衫,成为床笫间的奴隶,让她每天被性器贯穿,被爱欲浇灌。 那些传闻中出没于宫廷的西葡少女,贵族女人嘴角神秘而轻蔑的微笑,和护城河上漂浮的金发尸体。 以及朗索克苦苦寻求的爱情魔药。 兰泽尔闷哼了一声,刹那失神,下意识要抽出,却还是晚了一步,等他意识到,殿下的嘴角和下巴已经留下些许白浊。 在他恢复理智之前,将军被女人一脚踹翻,殿下赤裸的身体并不影响她眼睛里的冰冷和傲慢,只手握住兰泽尔的喉咙,一把小匕首已经横在他的脖颈旁, 女人的目光中的冷冽让他那些幽暗心思无所遁形,匕首锋利的刀刃贴了贴他的皮肤,像威胁更像报复, “你真的有点过分。” 将军坦然地望向她。 美好的东西就是这样,会有人想要打破她,折断她,弄脏她,毁灭她。 如果不能得到,那就让她低贱。 如果感到威胁,那就干脆把她永远锁进黑暗。 “下周的集会,”他仿佛没有察觉到殿下的怒意,以及冰冷刀尖的温度, “做您想做的吧。” 兰泽尔笑了笑,在女人的怔忪里,望向吊灯璀璨的水晶,太晃眼,让他下意识地阖眼, “别回头。” 过个节 集会定在圣路济亚节,西葡的民众将有机会在教堂仪式结束后,亲眼看到王室最后的血脉。 这日子选的很好,一年里黑夜最长的日子,原本就是蒙莱每年的重要节日,往年大街小巷放满了绢布制成的花朵,各色的蜡烛圣像,以迎接光明之意。 纬度太高,一年过半的日子被积雪笼罩,阳光是最昂贵的奢侈品,是以迎接白昼的到来,同纪念圣路济亚圣女结合起来,政治上的压抑往往在这一天被释放,如果没有朗索克的驻军,蒙莱的长官对这一天的大小活动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尴尬复杂的地方,自然就有其尴尬复杂的处理模式。 街角有孩子挥舞着刚从小摊那里买到的纸质王冠,叁叁两两地扮演国王和公主的角色,大人们嘴里的密辛,逐渐演化成孩子们的新游戏, 扮演国王的孩子正抚摸另一个女孩子的头发,老神在在地要安排她的受洗。 而不远处的古老建筑里,真正的殿下站立在窗前,她的胸前佩戴着西葡王室的勋章,瞧起来有些年份了。 “路济有光明的意思,”殿下转身,金色王冠落在她的发顶,宗教饰物折射的光辉让斐迪南微微眯眼,她声音里有一点嘲笑, “如果你的西葡语老师教过你的话。” 中校额角的金发遮住了一层淤青,新教亦有圣路济亚节,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这么渴盼光明,希雅选择的节日仍然没有表明她的立场。 “我听阿尔说,你拒绝改信音兰教。” 殿下有一点想笑,可能因为改信什么教这种事,在她的人生里实在是发生了太多次,她自己的,她所谓的未婚夫的,人人都要改,但似乎总也改不对。 “帝国已成,分裂已就,”她耐心点明这个大家都不愿承认的事实, “哪怕我们与朗索克为敌,偏安一隅,总有一天,还会有新的战争要恢复现在的领土,不是他们,也是我们。” 只要帝国的荣耀传说一日还在,总会有人想要恢复它往日的荣光,人们不一定真的在乎自己拜哪家神,但失去好日子的人一定记得集权曾经给自己带来的优渥生活,不论是来自几十年前的音兰教,还是现在的新教。 到了那一天,多元化的现状无法改变,建立新的民族身份,联合所有派别的统一信条,才是未来新帝国的唯一出路。 “我们不是音兰教的抗争,是自由的抗争。” 一个女人要历经什么才能成为领袖,斐迪南并不了解,他有一个过分强势的母亲,和一个举国闻名的刺头儿妹妹,夹在这两个女性之间,让小公爵年少时对传说中脾气不错的公主心神往之。 此刻,教堂的钟声悄然响起,民众聚集在教堂外,唱诗班和风琴声从彩窗传出,在音兰教教皇的带领下,年轻的殿下手捧经文,轻声吟唱。 “哑然无声的黑夜正在过去 现在有人听到了翅膀的声音 在每一个寂静的房间里 好象是来自天使翅膀振动的飒飒的声音 看吧,她正站立在我们的大门入口处 身穿白色长袍,头戴金色蜡烛花冠 这就是圣路济亚,圣路济亚。” 在他们的身后,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泪水从他们的脸庞落下,他们的目光落在最前方那个华服女子。 她如此陌生,又好像生来便该这般,她的存在本身就是被掩盖了数年的西葡历史。 时光倒回几个小时前的清晨,侍女有条不紊地为殿下整理裙摆,希雅垂眸默诵演讲词,在斐迪南出现在房门口的时候,殿下敏锐地抬头,又微笑, “说来有趣,”这是这么些天她第一次主动和小公爵说话, “大部分关于圣路济亚的传说,都是关于她拒绝嫁给一个想要求娶她的男人。” 宗教把持人心,但与此同时,人又从中获得些许宽慰,庄重如圣人传,也愿意记录一个女子抗争的决心。 现在,教皇将一小块圆面包放在殿下的手心,与此同时,教堂的木门缓缓打开,阳光缓缓投向穹顶之下,身着西葡服饰的女人。 古老的饰品挂在她的身上,殿下迎着光,一步一步向前。 门外的广场外,上万的民众屏息以待。 这是一年里黑暗最长的日子,但也意味着,未来的每一天,都会有越来越多的阳光。 而阳光选择了她。 如果是数月前,殿下也会问自己,我值得吗? 她凭什么,承担一个民族对失落国度的怀念,她凭什么,承担一个宗教被压迫下最虔诚的渴盼,她凭什么,被倾听,被期待,被崇敬,被爱。 但是现在,她的心如此平静。 在维斯顿小岛苟且偷生的希雅·克洛斯也许不值得,在西葡森林里玩耍的小公主也许不值得。 但她的姓氏,她的身份,她身后的力量 ,值得。 在这一刻,她又成了符号。 一个女人要历经什么才能成为领袖,如果斐迪南还有此疑问的话,那么其实和过去几千年男人的历史相同。 戴上王冠,然后站在那个位置上——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发个言 时隔多年,希雅终于在公众场合,用她的母语,发出声音, “中午好,蒙莱的同胞们。” 她停顿了片刻,台下依然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落在年轻女人的脸庞,有的人在寻求老国王的血缘痕迹,有的人明目张胆地审判她的合法性,而在这一刻,她牙牙学语时的第一句问候,她在梦中渐渐被另一种语言取代的文法,成为她与这个城市巨大的关联。 过往这些年,官方一直在平衡西葡语和帝国的官方语言,大多数时候通告都会在官方陈词后用西葡语重新陈述,从而打造出包容开放的双语城市,并逐渐淡化人们心里西葡旧部的印象。 这不容易。行政长官普莱特做了许多年的端水大师,他的理念需要时间,却不失明智,兼容并包的城市氛围,确实让蒙莱在两个文化的夹缝中,得以喘息。 但今天,普莱特预感他这些年的努力要被人洗劫一空。 行政长官皱眉,望向高处声音柔缓坚定的贵族女子,她应该接受了很好的王储教育,只要她想,就可以一改从前宴会时的散漫,成为民众想要看到的样子。 人们需要看到他们想看到的人,说出他们想说出的话,这是作为平民出身的长官不得不承认的地方。 殿下的目光落在台下的脸庞,群众,人民,这些不断出现在在公文里,被笼统概括的无数家庭、身份的集合,他们是一群受了太多委屈的人,从上一辈,到下一辈,从遥远的亲属,到未来的安身立命之处,希雅微微颔首,女性的柔和让她的共情如此真诚, “我走过这里的街道,这座西葡城市,我看到玉米粽,看到坎涂花,看到圣母像和你们付诸的巨大努力,我无法压抑我内心的情感,以古老国家的名义,以西葡的名义,我全心全意地向你们致敬。” 她的致敬维持了数秒,在这沉默里,有太多的疑问和委屈,这也许是演讲的某一个环节,但对于一座长久以来在割裂和撕扯里挣扎的城市来说,这里的人需要他们母国的认可。 而她与有荣焉。 重新望向台下的众人,她应当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人们总是幻想最上层的那个人是最智慧的精密仪器,超脱世俗与凡人,是理性与人文的结合,哪怕凡人想象本身的瑰丽程度其实要胜过锦衣玉食贵族们的糜烂人生,贡献税收的人也心甘情愿。 但被投注想象,又不可谓不是一种责任。 “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蒙莱,你们的包容,自由,解放,这是你们的成就,也是西葡的成就。” 殿下的目光扫过普莱特有些忧虑的脸庞,又移开, “我必须要说,西葡过往经历了巨大的考验,而你们的努力让我们对整个民族的觉醒充满信心,我们曾是最强大的星球,奉行神的之意,人人平等,绝不侵犯公民的自由权利。” 她看到有男人咬紧牙关,女人将怀中的孩子举高,让他看清楚殿下的面容,普莱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呼唤亲卫,但被殿下的亲兵拦下,教皇在她的身侧,微不可察得呼了口气。 殿下的面容变得坚毅而冷冽,她提高声线,确保最末尾的人也能听清, “西葡在过去几十年,一直奉行信仰自由和宗教宽容,我父亲多次下达命令,以寻求音兰教同新教,以及其他教派的平衡。” “基于我们心知肚明的历史,这样的平衡被破坏,维斯敦一再削弱西葡的兵力,在蓝星入侵的时候,我们被献祭,成了维斯敦贵族寻欢作乐的炮灰。” 被掩盖的历史重新被提起,西葡衰落的真相是帝国不能提及的公开秘密,受益的人对此心知肚明,而在蒙莱过去几年快速增长的新人口,多半是从那场大战里死里逃生,拖家带口地逃到这苦寒之地。 这一路上死了多少人,有多少孩子被母亲抛下,有多少人受不住严寒在冬日里死去,这座的城市的繁荣,本就建立在另一个国度的尸骸上。 在人群的另一端,一个军官身骑黑马,与希雅遥遥相望,殿下与他短暂的对视,又重新将目光落在台下的民众身上。 年迈的诵经人双手合十向她行礼,从没有一个人的成人礼像她那样血腥,故乡的泯灭,死亡,维斯敦音兰教众的艰难求生,一个又一个离奇死亡的西葡少女,而那些血腥此刻,成了一个群体的共同隐痛, “我都看在眼里,我的同胞们,当你们流血,我知道他们杯中的红酒里有你们的血泪,你们被欺压,我看得到他们的幸灾乐祸,我在彼岸,同胞,但我的心同你们在一处。” 泪水从她的眼眶滚落,普莱特想要传令给维斯敦驻军,却被殿下的亲兵围住,他开口要制止殿下的演说,又很快淹没在民众西葡语的愤怒情绪中。 他无法制止一个民族十几年的创伤和愤怒。 在教皇的手势下,“光荣西葡”,“推翻新教”的声音渐渐才压下来,殿下的声音重新在广场响起, “我们被谋杀,被剥削,文化和荣耀成了我们的原罪,我们的城镇被烧毁,尊严被践踏到尘埃,又被以神之名剥夺我们的权利,朗索克和他的附庸们一再破坏和我父亲缔结的盟约,连我本人,也被囚禁数年。” “过去的几年,教皇,我,以及遵循我父亲遗嘱的西葡人,一再警告、劝解维斯敦对我们的掠夺,我们顾念历史和血缘,而他们却置若罔闻,” 她放慢了语速,在历史这出戏里,她是那个拉幕人, “因此,我不得不宣布和他们分离。” 有那么几秒,广场如此寂静,甚至包括一直挣扎的普莱特,都缓缓停下站定。人类的直觉让他们预感到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当然,还有战火,血腥,死亡和分裂。 希雅在这寂静中,缓缓抬起了右手,像她记忆里父亲的样子,像她从小接收的王储训练,她代表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宣告所有耻辱和压迫的终结, “我因此宣布,与维斯敦的政治联系全部断绝,西葡将作为一个独立自由的国家,在神的指引下,采取宣战、缔和、结盟、通商和采取独立国家有权采取的一切行动。” 在欢呼声中,她终于喊出了他们想要的,也是她被命运赋予的声音, “自由西葡!” “自由蒙莱!” 她听见同胞的回应和嘶吼。 “独立西葡!” “自由万岁!” 不远处的军官策马扬鞭,他的披风渐渐消失在巷口,变成一个军绿色的小点。 这一次,他们没有告别。 干工作 维斯敦的驻军抵达港口的时间刚刚好,随着兰泽尔的下令,堤岸上第一队士兵开枪时,殿下和她的亲兵队伍已经在射程之外的船队上。 如果普莱特仔细审查每年蒙莱航运的税务,会发现每一笔款项,实际上都汇入了维斯敦远郊的一座庄园里,而这只是女主人商业帝国的一小部分,连她自己恐怕都不记得把项链上的某一块宝石同蒙莱的一艘艘邮船货轮联系起来。 正值冬季,加上冰封期的影响,这些船成了离开蒙莱的唯一渠道,莫说是普莱特,哪怕是朗索克亲临,也再难找到足够的木板子去追逐殿下的队伍。 蒙莱城区内一片大乱,驻军和反抗维斯敦政权的平民不断发生冲突,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有家人死在新教的铁骑下,从维斯顿调来的军队,半句西葡话都不会说,自然成了平民仇视的对象。 而这些冲突掩护了殿下的撤退。 蒙莱是第一枪的好地方,希雅的演讲稿早已见诸报端,顺着语言社群的脉络,消息会快速传递到每一个西葡曾经的殖民地。但同时易守难攻的山势,大批的驻军,都让它难以成为建立稳定政权的起点。 这些西葡的流亡贵族需要去维斯敦力量最薄弱,西葡力量尚存的地方,马尔多纳。 那里大片的热带雨林和晦涩的方言让朗索克的力量难以插足,在帝国建立后的许多年,仍然保持着领主制,巫术混杂着宗教力量,由于过去几年帝国对女巫越来越残酷的猎杀,马尔多纳渐渐与音兰教的力量密不可分,成为西葡最重要的武装支持。 当然,那也是阿德瑞娜的故乡。 如果斐迪南还记得他妻子的话。 而此刻,由于受到长官的勒令,无法在城区使用刀枪,朗索克精兵们在蒙莱的市中心吃了不少苦头。 当然,除了被游行、抗议充斥的街道,行政长官普莱特最担心的,反倒不是这座城市从此易主,毕竟大批的守军不至于让他丢掉城池。 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多年苦苦端水的局面被打破,而最为维斯敦忌惮的,在西葡最有声望的几个人,也逃脱了牢笼。 原本正值圣路济亚节,为了表示对公主的友好,被幽禁、监视的大批西葡政治人物被允许出现在教堂,但现在,随着希雅的撤退,这些人也一并神奇消失。 普莱特焦头烂额,不出意外,阿尔,教皇,还有曾经的西葡重臣,都已经在离开蒙莱的船只上,这些人足以组成一个优秀的内阁。 因此当兰泽尔出现在议事厅,可怜的行政长官好像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实在无法预料到这些,将军,”普莱特万分后悔自己没有学几句伊塔星的语言,此刻多少也能同他祖籍相同的年轻人套个近乎, “请您务必禀明陛下我的忠诚。” 将军简略地点了一下下巴,他瞧起来很严肃,但不知道为什么普兰特总觉得他有些疲倦和事不关己, “我已差人走山路汇报陛下,最快下周就能将消息送到维斯敦。” 他重新戴上军帽,公事公办地示意自己必须离开, “当务之急,还是维持城区的稳定。” 蒙莱的暴乱正式拉开了紧急状态,根据《战争措施法》,城市的交通被封锁,宵禁开始,大批的士兵在夜晚巡逻各个街道。 殿下离开蒙莱的第叁天,兰泽尔不确定快马加鞭的信使是否已经将报告送到朗索克的手上,但他相信维斯敦的皇帝多少已经收到了消息。 西葡的独立宣言顺着音兰教的教会脉络快速蔓延到帝国所有的社区,大片的西葡旧殖民地相继爆发了抗议和示威,多年的暴力压制变成了城区内的大片废墟和熊熊烈火,曾经被捂住嘴沉默的人,被消失在视线的人,在短短几天里爆发了可怖的力量。 没有什么可以被抹去,没有什么可以被压制。 这是兰泽尔从小在伊塔星就明白的道理。 曾经的新教也这样在音兰教的压迫下苦苦挣扎,他记得母亲偷偷藏在灶台下的经文,记得他幼年的时候,因为自己的名字过分新教化,第一天上学的时候宁愿做个哑巴,也不愿意自我介绍,所有的这些经历,都让他成年以后看到的世界格外颠倒可笑。 任何一个派别下的苦都最终落到个人与平民身上,希雅的父亲高呼宗教自由,但并不能改变西葡之外音兰教的权威和残酷,朗索克确立了新教,但他本人并非明白底层信徒的生活。 君权神授的谎言无法掩盖皇权的短视与浅薄,说白了,如果西葡人不为自己发声,那没有人会管他们的死活。 于是以暴制暴,陷入循环。 生为一个将领,一个所谓的利器,兰泽尔在训练一批又一批士兵的过程中,渐渐将工作和生活分的很清,救世主愿意为了平民的罪牺牲自己,而平民却为了各自的血肉相博,为了更崇高的事业献出生命,那生命本身似乎就可以更有价值,但说白了,如果巴别塔没有引发分裂,如果从此没有战争,那这个世界上自然就没有将军这个职业。 那他会是什么呢? 其实也由不得他,成为士兵的那一刻就是为了糊口,生为平民,原本就是在江河湖海里随大势而走,在高度发达的商业社会,他也许会成为一个工厂主,那在战乱的年代,成为将军也就顺理成章。 如果可以,他想,如果真的可以,信仰什么宗教不再是决定安身立命的事情,谁欠了谁的血债,谁杀了谁的父母不再成为战争爆发的原由,他也想要拥有做选择的权利。 做人也没什么好,但总好过做武器。 吱吱吱 急报如雪花般飘入维斯敦。 午夜时分大臣被唤入议事厅召开紧急会议,皇帝阴沉的神色在不同旧西葡属地的奏报中越来越难堪。 从护送公主的守卫死的死伤的伤,到希雅离奇地靠自己出现在蒙莱,朗索克并不意外殿下的逃离,皇帝原本的计划是放任她在蒙莱过一段自由的生活,甚至她想要到更远的地方,也愿意松松手指,算是他对撕破脸的小小歉意。 反正也总能找回来。 甚至在这周,更换蒙莱的驻军将领的命令就应该从维斯敦出来,朗索克觉得自己日子算的不错,当殿下哭求着要离开都城,他以为这个从小被保护太好的姑娘最多只是想跟随莱茵夫人隐姓埋名做个逍遥的富家小姐,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皇帝放纵她对财富的狂热。 陛下觉得自己很懂她,透过所有的眼线和不断更换的心理医生,朗索克觉得自己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一面。他喜欢她的脆弱,喜欢她沉湎于年少的爱情,喜欢她一次又一次拒绝西葡的拉拢,喜欢她对权力的兴致缺缺,喜欢她没什么信仰也吃不了苦,这些都是她年轻而无知的印证,她精致,骄纵,美好,没有爪子,也没有力量飞起来,更没有毅力飞长远。 完美的幻想对象。 朗索克不介意你追我藏的游戏,这种事情反倒给他禁锢一个女人更好的机会,毕竟是你选择离开了冠冕的保护,那么在一个帝国的权力面前,一个失去地位的公主,就像失去宝石的木头小鸟,可以任他改造牵引。 出乎意料,小鸟不只飞离了,还瞬间长出了利爪尖喙,回头重重咬了他一口。 不管是偏爱西葡的殿下,还是重用平民将军,贵族们对此都早有不满,现在两个人在同一个地方闹了乱子,少不得会有人趁机补刀,比如原本护送公主出行的提拉,其背后的家族在找到小儿子的尸体后,自然把账都算到希雅和兰泽尔的头上。 失去了亲弟,又在莱茵夫人的地盘因为兰泽尔的事情被希雅羞辱,提拉的哥哥凯斯不愿放弃这个机会,如果可能,争取到平叛的指挥权,他能一洗家族的耻辱。 “不过是次西葡的叛乱罢了,咱们过去几年遇到的还少吗?” 少校轻蔑地看向大臣,被兰泽尔压在头上太久,凯斯需要军功来谋求更多利益,弟弟不能白白死在深山中,陛下总该知道平民并不可信。 被他打断的大臣自然知道他的意图,但此刻更重要的陛下的想法, “确实不少,但教皇、公主带头叛乱,这是头一遭,足以鼓动音兰教的教众。” 凯斯冷哼了一声。 现在人们都私底下传言提拉是被殿下杀的。 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斩杀于丛林,连头颅都被山间的野兽啃食了大半,凯斯光想到弟弟下葬时的情景,便怒火中烧。 “公主叛乱,驻守在蒙莱的兰泽尔会不知道? 我听说,到目前还没有叛民被关进蒙莱监狱。” 朗索克钴蓝色的眼睛快速瞥了他一眼,陛下素来讨厌维斯敦贵族的急功近利,特别是新兴的新教势力,总是像饿了几百年吃不饱一般。 此刻陛下的沉默和其他重臣的视线都让凯斯十分得意,还要继续开口,被朗索克不耐烦的打断, “西葡的反贼挟持了公主,”这算是他对这次事件的盖棺定音,眼见得凯斯瞬间灰白的脸色,朗索克看向迈威将军, “他们把殿下劫去哪里了?” 蒙莱的消息传来也不过一天,西葡旧属地的速报时不时被叛军打乱,严重干预了他们的情报。迈威将军唯一知道的是,目前还没有哪块殖民地有希雅一行人的消息。 除非他们不怕死,直接奔向被重兵把守,早已没有平民和城市的西葡星球。 迈威将军上前, “殿下应该已经被劫持到海上,目前还没有消息,”他停顿了一下,又道, “不过,从蒙莱一路向北,就可以穿过星球通道,抵达马尔多纳,那里有不少残留的西葡势力。” 他禀告完,便退回去,耐心等待朗索克的决定。 正如凯斯所说,西葡的叛乱在过去几年时有发生,和其最强大的时期相比,希雅这次宣告独立,固然会动员起最底层的民众,在帝国的强大兵马面前,仍然过分渺小。 距离和蓝星的大战也不过一年,朗索克的士兵们还沉浸在胜利之后的高亢氛围中,而就算是马尔多纳,剩余的兵力也难以和帝国抗衡。 因此平叛本身并不是今天的会议的重点,而是陛下到底要如何处置以公主为首的叛军,到目前看,大概率他们要想一个万全之策,重新将那个女人带回来。 过了良久,威迈将军察觉到陛下换了个姿势,以为要等到最高指示的他屏息凝神,却只听见朗索克含糊的咕哝了一声,似乎说了句, “她也不怕冷。” 冬日的夜晚,窗外一片寂静,偶尔有风声刮过树枝,窸窣树影间,一只黑影快速从议事厅的玻璃窗外掠过,门外的士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黑影又变成地上小小的一团,虚晃一瞬便消失在下水道。 士兵打了一个哈欠,大概是老鼠,这种生物在哪里都能存活,只不过皇宫的贵人们不知道它们的存在罢了。 黑影吱吱地顺着底下,到了某一块石砖下,鼻子碰了碰周遭的石壁,毛绒绒的耳朵贴了上去。 隐约中,空气里传来鞭打声和女人的哀嚎,黑影耐心地等待着,军靴渐渐离开的声音,女人低低的呻吟声,和她和着血的沉重呼吸,透过石砖传递到狭小的地下空间。 随着沉重的关门声,铁链被重新上锁,黑影吱吱一动,又快速地钻进上方的管道。 再往上,就是皇宫的牢狱。 谈谈吧 会议结束时,天已现出鱼肚白。 侍从欧莱趁四下无人偷偷地打了个哈欠,散会的声音传来又赶紧重新打起精神站好,眼见得陛下走出,这才小心翼翼地跟上。 瞥见朗索克疲倦的神色,欧莱眼珠子转了转,躬身引陛下回宫殿休息。 朗索克刚要抬脚,又停住了,空气里有一些特殊的味道,并不是议事厅往常会有的。 阴暗、潮湿,带着血腥, 皇帝的眼睛闪过一丝异样,看向欧莱, “刚才谁来了?” 朗索克的鼻子素来灵敏,嗅觉是记忆更是本领,比如他会很多年对希雅从月桂树跌落的味道念念不忘,也会在成年之前遇到刺客的暗杀,率先问到冷兵器上残留的血腥味,从而躲过一劫。 自知瞒不过陛下, 欧莱老老实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片,朗索克的神色一凛。 这和兰泽尔调查爱情魔药时的原材料如出一辙。将军曾奉陛下命令彻查了帝国的黑市,但这类草药却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一度朗索克怀疑那是兰泽尔伪造的。 直到现在,这几片植物重现出现在朗索克的面前。 欧莱的声音颇为犹豫, “是暗牢来的人,”他将玻璃片奉至皇帝手上, “阿德瑞娜愿意告诉您爱情魔药的秘方,”欧莱小心用余光打量朗索克, “不过她希望单独见您一面。” 皇帝沉吟了数秒。 侍从赔着笑脸, “想来便是女巫也想看一眼传说中陛下的英武,不如晾她两叁天……” “同我过去吧。”他的话被陛下打断,欧莱没有机会继续劝告,只能老老实实小跑跟在大步流星的朗索克身后。 侍从为自己再次推迟的补觉暗暗叫苦。 皇宫的暗牢在最深处,要顺着密道一路走下去,空气中腐烂腥臭的味道让皇帝微微皱眉,最可怜的是他往日并不需要亲自踏入暗牢的侍从,欧莱强忍着恶心,克制自己不当面干呕出来。 这里的犯人多半同皇帝的密辛有关,人活于世,总会有一点秘密和把柄,朗索克的比普通人还要多一些,这是做皇帝的附赠品。 这其中便有被兴师动众盖上女巫帽子的阿德瑞娜。事实上,她并没有机会被公开审判,哪怕民众们已经狂欢过数次对她的制裁,整个流程不透明也不合法,从逮捕到审问,没有人确认她的罪名是私用巫术,还是勾引贵族,便把她直接投到了皇帝的私狱。 说白了,她的罪行实在太过浅薄,哪怕是在女巫里也是顶没有出息。既没有喝人血,也没有下诅咒,不过是让一个男人爱上自己,若不是她笨拙,兴许换个风骚的舞娘早已得法。 不过笨人的捷径总是更容易被人觊觎,比如此刻,朗索克站在被捆绑在石柱上的女人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 浑身上下新旧伤加在一起,没有一块好肉。她应该是刚受过一轮拷打,还在疼痛地抽搐。这个地方阿德瑞娜其实呆的很久了,暗牢的狱卒擅长让她痛苦而长久地活着,尽管兰泽尔在动身离开维斯敦的时候已经尽力关照,但皇帝的命令悬在头顶,不交出爱情魔药,谁也救不了她。 今夜,连狱卒都松了口气,很少有人能撑如此久的时间,如此坚韧的女人,想来换个性别早已建功立业,却因为给男人下魔药,被囚禁于此受尽折磨。 不免让人唏嘘。 好在,她应该快要解脱了,哪怕结局是死。 在皇帝的打量下,满脸血污的女人抬起脸,同朗索克对视,其中的胆气和审视,加上马尔多纳人作为旧殖民地,多有西葡血统,朗索克很容易联想到另一个人。 女人声音嘶哑,光是开口便让她受尽苦楚,可她的声音还是如此冷静, “您好,陛下。” 皇帝面上的威严丝毫没有吓到她, “我想和您谈谈。” 朗索克没有说话。 他的思绪飘到了很久之前。 有个女孩子,平日里总是躲着他,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出现在早餐的时间,远远坐在餐桌的另一端,偶尔会在他说话的时候跑神看向窗外,丝毫没有求人的姿态。 等到她想开口了,再不咸不淡地切入正题, “叔父,我想和您谈谈。” 朗索克冷哼了一声。 回忆转瞬即逝,他的目光落回阿德瑞娜的身上,陛下伸手示意狱卒, “给她松绑。” 救命啊 此刻牢狱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欧莱本想留下,被朗索克一个眼风吓走,眼前的女人就算是身体康健,帝国的陛下也不觉得她有伤害自己的本领。 他还没有怕死到连这样一个缩在地上抽痛的女人都严防死守。 随着门被关上,阿德瑞娜重新抬起头,陛下看向她湛蓝色的眸子,颇有些不耐烦, “想要说什么就说吧。” 毕竟他还要尽快拿到爱情魔药。 拥有了魔药,叛乱的危机便也可以度过,西葡最大的筹码便是老国王最后的血脉,而若这血脉站到他的王座一侧,死后与他同穴。 朗索克的血液微腾。 他眼睛里微妙的变化被阿德瑞娜察觉,很多时候一寸肌肉的变化便足以被人探查内心的想法,阿德瑞娜虽然没有遗传到母亲的巫术,但世代的敏锐仍然为她所继承。 女人的指甲陷入自己手心的皮肉,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您审问我这么久了却一无所获,恐怕连兰泽尔都觉得爱情魔药并不存在,一切只是误会。”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 “但您却从来没有放弃过。” 陛下冷淡地将视线移开,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解释的必要,诚然不管调查进行的如何,皇帝的内心始终有一个声音坚定巫术的存在。 这也许是帝王与常人不同的某一个部分,同他的嗅觉一样。 女人想要挺起胸膛,却扯到了伤口,发出吃痛的呻吟,这样寂静的夜里,牢狱不见天日,便只有点点烛火掩映下,小心地呼吸。 她好容易调整好了气息,又强咬着牙,怪异地微笑, “您一定有一个很想得到的人。” 女人的微笑仿佛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一般,纵然这个可能性十分的低,皇室的密辛尚且传不到斐迪南情妇的耳朵里,但陛下的逆鳞被戳中,仍旧让他十分烦躁。 朗索克从简陋的椅子上站起,不耐烦地踱步, “这和你没有关系,”失去了耐心的朗索克只希望尽快结束这种令人不快的对话,于是他放缓了语气, “把魔药交出来,我便送你去医治,放你离开维斯敦。” 他并不知道阿德瑞娜的故乡在哪里,隐约记得她似乎有孩子,但似乎并没有,这样的人从来都没有资格在朗索克的记忆里留下痕迹,以至于他的筹码如此简单粗暴, “我甚至可以给你一笔钱,让你风光回乡。” 他耐心地盯着地牢角落里缩着的那一团,希望她赶紧吐出秘密,就可以被丢进乱葬岗,然后写进女巫鬼魂的民间传说里。 想到这里,陛下连面上的微笑都慈善了几分。 女人嘲讽地低笑了一声。 “您不觉得奇怪吗?陛下?” 阿德瑞娜眼睛里的嘲弄让朗索克非常不舒服,但仍然表示自己在听,可惜对方似乎对他的筹码毫不感兴趣, “你从继位以来就对帝国的女巫大肆杀戮,马尔多纳的女巫都死在您的铁骑下,直到杀无可杀了才停下来。” 她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这其中包括她的母亲。 “但是现在,”大段的话语让她的喉咙干涩而疼痛,阿德瑞娜不得不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声带上,这让她听起来真的像一个尖利的女巫, “您又突然想要爱情魔药了。” 朗索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他是帝王,在没有对人倾心之前,为了皇位的稳固,自然要迎合民心对巫术的恐惧,平民需要相信权力和暴力的存在是为了保护他们,只要他们好好遵循帝国的限制。 现在,他的限制和权威早已得到了加持,反对的声音早就不剩下几个,自然有道理去寻找女巫的痕迹达成自己的私欲,更何况,他的私欲对帝国的稳定大有所益。 这一切并非一个浅薄女巫所能理解的。 皇帝敷衍地点头, “我自然有我的用处。” 睡眠不足让他最后一丝耐心耗尽,想来阿德瑞娜也看了出来,微叹了口气, “那么,在我交出爱情魔药之前,我一定要告诉您一个秘密。” 石门外,欧莱用手帕捂住自己的鼻子,却仍旧有腐烂的臭味飘进来,只好喃喃自语祈祷自己可以早一点离开。 在他不远处的地方,一个犯人呆呆傻傻地坐着,他小腿上的伤口已经溃烂,爬满了白色蠕虫,有一只老鼠跑过来,开始大快朵颐他的血肉。 犯人的眼睛微微转了一下,停留在那只老鼠上,又不再动了。 欧莱欲哭无泪,只觉得这个晚上的心理冲击,恐怕要两瓶酒才能治愈。 在他盘算着回去要如何才能犒劳自己,突然被一声怒吼吓得两腿一软。 紧接着是凄厉的惨叫,朗索克的声音,欧莱陪伴陛下这么久,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这样可怕的叫声,等他反应过来,狱卒已经手忙脚乱地去开石门。 石门打开,烛光将一个巨大野兽的阴影投在墙上,一行人都吓呆在哪里,魂不附体间似乎有巨型动物的喘息声。 远古狩猎时代写进基因的恐惧让所有人都不自觉颤抖,直到墙上的阴影骤然消失,包括野兽低沉的呼吸声。 仿佛都是幻觉。 数秒,一行人冲了进去,欧莱下意识去看阿德瑞娜原本在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 整个牢狱只剩下朗索克一人。 方才惨叫的陛下躺在地上,脖子上两块血窟窿快速涌着鲜血,朗索克喉咙发出含糊的声音,血泡从他的嘴巴里不停滚出来。 欧莱的颤抖地想要上前,恍惚里他听见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吓得缩了回去,这让他想起刚才老鼠大口吃着犯人腿肉的场景。 “快救陛下出去!” 他声音如此尖细,要冲破地牢的石板,到另一端去 “赶紧找医生准备好急救!” ---- 关于阿德瑞娜和她的妹妹,可以回顾 番外:预言 反诈App 地上的皇宫一片大乱,连地下两只快速逃窜的小老鼠,都能听见不同方向士兵的脚步声。 如果它们在此地待得久一些,就能察觉出来这脚步声比平日的沉重,因为护军都全副武装穿上了铠甲护盾,层层保护朗索克的宫殿。 不过,比起黑老鼠气定神闲,还有心思用耳朵探查地上的动静,较落后的灰皮老鼠好像刚刚来到这人间不久一般,四肢奔跑的姿态颇为怪异,甚至时不时地顺拐。 黑老鼠见它渐渐落后,尖细地吱吱一声,后者又加快了一些,紧紧追随。 终于,前方有了一丝光亮,黑老鼠有些雀跃,尾巴发直,灰鼠见状,便知是皇宫外的出口,两鼠兴奋地动着鼻头,然后连滚带爬顺着油腻的下水道,一路向上。 好容易钻了出来,是个空荡的小巷,灰老鼠吱了一声,便怪异的翻了个身子,四只小爪僵直,腿却不住扑腾,挣扎间烟雾散起,竟从中站起个伤痕累累的长发女人。 在她面前的黑衣女巫奇奇拉就是方才的黑老鼠,大抵这档子勾当干的够多,她的变化便比阿德瑞娜从容了许多,奇奇拉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眼女人, “姐姐,若你再慢一些,可就要在下水道里变回人了。” 阿德瑞娜对这种轻慢嘲讽地语调再熟悉不过,奇奇拉同她们的亲生母亲太相像,不仅继承了母亲的巫术,连带古怪傲慢的个性都如出一辙。要知道,上一回她们见面,还是在马尔多纳,阿德瑞娜在她面前简直像个迷路的小羔羊。 那时候阿德瑞娜在她的诱骗下购买了爱情魔药,尽管妹妹在她被送到庄园后才出生,成为母亲的另一个“独生女”,但两人对彼此的身份其实心知肚明。 奇奇拉却直到今天才愿意喊她一声姐姐。 不过今日自己的性命为她所救,阿德瑞娜亦不愿意旧事重提显得刻意小气,贪婪地呼吸着夜晚自由清新的空气,在腥臭闭塞的牢房了呆了小半年,夜风珍贵得让她险些落下泪水。 凝了凝心神,阿德瑞娜看向奇奇拉,对方也在暗中观察着她,毕竟这个女人刚刚化身老虎咬死了帝国的首领,而她并母亲说的那般软弱无用。 至少此刻,没有像她预料中的痛哭流涕。 相反,奇奇拉的这位便宜姐姐比上次见她要厚脸皮的多,不仅迎上她的目光,甚至毫不犹豫地狮子大开口, “你没有什么办法把我弄出维斯敦?” 奇奇拉冷笑了一声, “你倒是贪得无厌,”她棕色的眼眸转了转,有些狡黠, “上回你买爱情魔药的时候,倒还知道给我金币,现在我施法救了你,你却觉得我便宜好用了。” 不管是掏出20个金币买下爱情魔药,还是鬼迷心窍得将它用在斐迪南身上,在牢狱里与自己的孩子分隔,阿德瑞娜深深明白,身为一个母亲,这个世界上唯一让她无法割舍的唯有她的孩子们。 曾经她如此渴望重新拥有一个家庭,才会为孩子们物色一个优秀的继父,从而有更光辉的前程。 过往几个月,一场梦醒,才知道和儿女在一起,哪怕在马尔多纳的生活苦一些,也比现在来得干净舒适。 母子分离这么久的日子,尽管她知道兰泽尔将他们照顾的很好,也焦心惭愧自己的愚蠢和私欲。当务之急,是活着去和他汇合。 为此,哪怕巧舌如簧,她也毫不羞愧, “你当初魔药卖给我不过20金币,却找西葡的王后要了一座小岛供你藏身,”阿德瑞娜知道奇奇拉挑起的眉峰代表她对接下来的话很感兴趣,这也是她打小在母亲棍棒下察言观色出来的, “可见你的价格也要看是谁。” 她没有在意奇奇拉脸色有点怪异。 “如果我没有被送进庄园,你根本就不会出生,更不会学到巫术,你是母亲骄傲的女儿,而我却在庄园夫人的骂声中挤牛奶,做干酪。” 她不是那种怨声载道要人知道自己苦日子的人,干脆直接了当, “你这次送我离开维斯敦,算我欠你的,日后你要什么,我会还你。” 此刻的街道一片寂静,但阿德瑞娜时时观察着周遭的动静,以防她们被打更人和夜巡的士兵发现。 因此奇奇拉的沉默对她来说格外拖拉,难以忍受。 过了许久,女巫才开口, “其实,”奇奇拉瞧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之所以只要20个金币,”方才不可一世的女巫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声音也变小了, “因为那个是假的。” 阿德瑞娜陡然瞪大双眼。 奇奇拉却又无所谓地耸肩, “整个马尔多纳的贵妇都买过我的魔药,你是有多闭塞,才没有人告诉你?” 她确实是个被孤立的庄园夫人。 阿德瑞娜苦笑。 再没有什么被一个没有社交的人容易蒙骗,现在整个帝国都知道她是一个拥有爱情魔药的女巫,连她自己都为自己的罪行和欺骗深深忏悔。 她失去了情人、孩子、家庭、自由还有健康的身体,为了逃跑还杀了人,此刻她牙齿上残留着咬朗索科脖子血腥味,恶心得她连口水都无法吞咽。 这一生,鲜血冲破大动脉迸进她口里的感觉,都会是她的噩梦。 而始作俑者在她面前大言不惭,告诉她,这魔药是假的。 女人眼眶泛泪,咬牙瞪着心虚绞手指的奇奇拉,比起仇恨她的谎言,阿德瑞娜更恨自己的闭塞愚蠢,自以为有了一次走捷径的运气,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境地。 这回奇奇拉欠她个大的,欠债还人情,天经地义,阿德瑞娜死死盯着她, “好,是你的假魔药把我害成这样……” 她妹妹不负责任的样子和母亲如出一辙,奇奇拉小声尖叫, “拜托!”女巫的尖帽子连带跟着激动摇晃, “真的爱情魔药需要女巫的鲜血,你知道我的血有多宝贵吗?”她颤巍巍举着她手上的伤口,那是制造变幻魔药的时候割开的,阿德瑞娜才由人变成老虎,又在狱卒冲进来之后,变成小灰老鼠,得以脱身。 可见她十分得意自己的作品,绝不会区区20金币就卖出去。 奇奇拉卖了这么多假药,甚至从西葡王后那里得到了一座小岛,实在是女巫中的大盗,行骗中的高手,倒也不负母亲的教导。 阿德瑞娜想了想,虽然觉得事不关己,还是问了一句, “那你卖给西葡的……” “当然是真的,我有原则的。”奇奇拉想要挽回一下自己廖剩无几的形象, “好吧,算我欠你的,”女巫叹了口气, “反正我也答应了西葡人,就送你离开维斯敦吧。” 想老公 连接蒙莱和马尔多纳的河流下方有大量地热,在严寒的冬季也能永不结冰,尽管如此,白昼顺着一路向北越来越少,希雅能感觉到自己逐渐加重的嗜睡和疲惫。 极夜已然到来,她透过船舱的玻璃去看甲板,上面覆盖一层厚厚的积雪,经验丰富的船员已经选择了最好走的一条道路,但失去阳光的生活和时不时敲击在窗户上的飞雪仍然让希雅的心越来越沉。 前路如此未知,马尔多纳是另一个她未曾前往的前殖民地,阿比尔想让她打起精神,语气欢快地提及那里才是真正的热带,要比蒙莱更像她的故乡。 漂泊的人一生都在寻找故乡的影子,这个像,那个也像,哪里流浪的人多了,也就成了故乡的缩影,恨不得一口饭,一个经幡,都是童年。 希雅将自己的头发埋进自己的臂弯里。 但什么都不是。 她想念兰泽尔,想念自己可以把那些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感伤说出来,将军会同她说伊塔星的旧事,说自己那只银质手枪的由来,他是如何报复了将他家洗劫一空的村民,又是如何找回了父亲留给他的东西。 他永远都这样安定,好像所有的事情到他那里都有一个惩恶扬善的结局,他不制定律法,但他维护公平,让人觉得和这样的人站在一起,这世上的困难都不过是通往一个更好的道路,他们会一步步踏上旋转楼梯,连美好结局的奏乐都有人谱好。 他能不能再次出现?就像过去那样,在每一次她落单的时候,来救她? 而她再也不是个落单的公主。 她有了自己真正的簇拥着,力量和权势让她怎么也不会是被抛弃那个。 门外,有大臣低低的谈话声,一开始他们每日还会讨论,可漂泊在水上,与外界失去联系,除了前行,他们也没有更多的信息去处理悬而未决的事项,同殿下的见面便只剩下每日的早餐。 好在那几个西葡重臣被朗索克层层关押了这么久,如今这船上的生活依然算的上舒适自在,还有老友聊天,自得其乐地反倒让希雅羡慕起来。 她能看到前方的道路会越来越孤独,不过她生下来便不是很能同人交心的性格,倒也显得没有太大的变化。在维斯敦为质的时候,如果她想,她也可以拥有更多的朋友,而不是同莱茵夫人这种主动与她走近的人相交。 自己选择的孤独,总还能说得过去。 但还是会觉得惶恐。 恐惧是可耻的,起码在此刻,希雅听见有人轻声扣门的声音,理了理头发,从窗前站起,然后坐回到书桌前。 斐迪南进来的时候,殿下面前摆着一堆公文,她的手放在金笔的一端,瞧起来沉湎于公务。 但他知道已经很多天没有新的事项需要她处理了。 “再过十天我们就能上岸了,”在海上漂久了,总会有些悲观,总觉得这样的旅程永无止境,小公爵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匕首,努力显得雀跃一些, “我可是在床头每天都刻了痕的,外面的老家伙们都准没我清楚。” 失去了昼夜之分,就算有时钟,也会忘记时间的流逝,斐迪南夹在一群西葡语说的飞快的老头,大多数时间只能侧耳倾听,或者将目光瞥向殿下大部分时间紧闭的房门。 殿下知道他是好意,毕竟她自己也觉得再这么一个人呆下去,像有一只黑色的手不断拉她下坠,只怕还没有到马尔多纳,她先垮了。 她强打起精神, “说起来,你去过马尔多纳。” 她话音未落,双方的脸色都有些尴尬。 可见她的大脑运行的真的有些慢了,都忘了他在马尔多纳遇见了谁。 倒是斐迪南先打破了尴尬,无所谓一般地向后靠在椅背上, “那地方不错,瓜果很多,当然,蚊虫也不少,千万别把自己的血肉露出来,能被活活吃掉。” 殿下低声嗤笑。 小公爵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个时候他如此情热,像迷途的人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像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是准备给他的,让他在被迫接受命运的错过以后,惊喜发现,原来他也有份。 只可惜,都是假的。 “虽然大家都说马尔多纳的姑娘和西葡很像,因为血统的缘故。” 小公爵的目光微闪, “但我觉得,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斐迪南想,更温柔,还是温柔背后的坚韧,可以在水上市场上与人据理力争,也可以在篝火前通孩子们讲故事。 殿下看向他困惑的眉眼,有些疲惫地开口, “能有什么不同呢?” 她看向窗外,那里仍旧一片漆黑,看不见外面的水光, “你又认识几个西葡女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