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古言1v1)》 第一章口舌 凉州武威,黄沙风卷之地。 时值盛夏,日头高升,暑气渐渐逼人。西街口的柳荫下,或立着,或蹲着数人。 “怎么还没开啊?”蹲在地上的王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焦急不安地问。 “快了快了,以往都是这个时辰开门。”同王武一道来的赵大用袖子扇着风,满头大汗地回。 正说着话,从远处的石桥上走来一位青衣男子。凉州男子多粗犷,而这位青年却生得颇为细致。朱唇柳眉,青峰琼鼻,一身肌骨仿若被霜气浸透,透着一股肃然之气。 来人是凉州主簿吴仁吴大人。 几个蹲着的人连忙起身,纷纷给青年行礼。 “见过吴大人。” 吴仁略微颔首,同他们一道站在柳荫下。 那几人面面相觑,还是往外挪了几步,站在烈日底下,把这一大片柳荫都留给了吴大人。 吴仁的神色自若,只是拢着广袖,盯着前方的牌匾。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牌匾之上的字饱经风霜,但依旧清晰可见:“吴氏面馆”。 众人松了一口气。 原来吴大人也是来吃面的啊。 说来也怪,这周围的店铺早早就开门迎客了,唯独这家面馆迟迟不开门。此时暑气愈浓,街上的游人纷纷归家避暑,可偏偏这家店专挑这人少的时候开张。 众人翘首以待,掌店的吴叁娘终于敞开了大门。 吴叁娘是吴地人,讲着一口吴侬软语。据说南方战乱,她投奔亲戚途中被人牙子给拐到长安城的烟花柳巷之地。后来也是历经波折才来到凉州,开了这家面馆讨生活。 虽说吴叁娘曾经沦落风尘,行事做派略有轻浮,但性格泼辣,一般人还真不敢惹她,顶多也是讨个口舌便宜。 吴叁娘今日穿着一身石榴红的褶裥裙,梳着随云髻,配以一根镂空银簪。做饭馆生意的,难免烟熏火燎,弄得灰头土脸,糟蹋好看衣裳。倒是吴叁娘,薄施粉黛,打扮得跟乐人一般,经营起面馆来却是游刃有余。 “叁娘,我今日又来捧场了!”隔着几丈远,王武就乐得挥手大喊。 吴叁娘转过身,单手扶着门,笑盈盈地道:“来的正好,今日有鲜笋。” “这不是巧了么!”王武匆匆跑了几步,瞥见吴仁正从树荫下走出,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放慢了步子。 “大人,你先请。”王武恭敬地道。他一手拽住边上的人,冲他们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弄明白他的意思,纷纷放慢脚步,让吴仁先走入店。 吴叁娘引着吴仁至窗边的一张方桌,这是吴仁惯常坐的位置。从柜台后走出一个圆脸少年,拦住之后的食客,将他们带到店中的另一侧,与吴仁一左一右,遥遥相对。 “大人,今日可是想吃点什么?”吴叁娘单手叉着腰问。毕竟是风月场出来的人,仪态比寻常妇人要好上许多,身姿如古柏挺拔。随着她的举动,这前襟的布料骤然绷起,勾画出一个饱满的轮廓。 吴仁垂眸,双手交迭,声色毫无波澜:“有叁鲜面吗?” “大人来得巧了。今日正好有鲜笋,自然做得来叁鲜面。” “嗯,来一碗。” “那大人喝什么呢?”吴叁娘倚桌,身上的桂花味晃晃悠悠地飘散。 吴仁轻嗅,倒是有几分醉人,眼帘微抬,问道:“哪里来的桂花香?” “前几日到的桂花酒,本不外卖的,既然让大人闻出来了,那就送大人一杯。” “君子不夺人所爱,既然是叁娘的心头好,那便罢了。” 吴叁娘掩唇一笑,眉目带春:“一杯算不得什么。要是一壶,倒是会让我心疼。” 她说话咬字很轻,说到那“心疼”二字,还带着莫名的情绪,像是江南梅雨季节连绵不绝的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窗扉,平白无故地惹人烦。 “大人还要些什么吗?” 吴仁摆了摆手。 吴叁娘欠身,走向其他桌的客人。 吴仁单手托腮,一只眼看着窗外,一只眼往吴叁娘那处看去。 吴叁娘来凉州叁年有余,他对吴叁娘的怀疑始终未消。寻常百姓出门,须要官司文凭的传符,而她一个女子,从吴地一路辗转,最终到了凉州,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若不是他……对这一口面牵肠挂肚,他绝不会来此处。 “吴娘子,我们每人,一碗叁鲜面,一碗阳春面。阳春面上要加宽油炸蛋。” “好。”吴叁娘俯首,露出一颈子的细白,众人的目光随即落在她颈子上,眼珠子都瞪得往外掉。 坐在窗边的吴仁则微微侧过脸,双目皆看往窗外。 俗媚的女子。他心底不禁轻叹。 这世间的俗女子,大多俗得彻底。这吴叁娘虽俗气缠身,但也有几分让人高看的风骨。这也是为何他明明看不上吴叁娘,却还要来此处吃面的缘由。 吴叁娘每桌都问了个遍。有人小声嘀咕:“问这么多桌,能分清楚吗?” 吴叁娘还未回话,王武就嚷嚷开了:“废话,哪有叁娘弄不清楚的事?” 吴叁娘冲着王武笑了笑,走入后厨。 她一走,王武就直接踩上凳子,蹲在凳面,伸手指着大堂,大声道:“这是我看上的人,谁都别跟我抢。” 他的手指一个人一个人地点过去,有些人视而不见,有些人冲着他摇首,点到吴仁之时,吴仁的目光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吴仁的眸中似静水无波,目光却有骇人之势。 王武的头皮发麻,赶紧略过吴仁,指向下一个人。 “这位客官,鄙店乃蓬门荜户,椅凳可不兴这么折腾。”吴叁娘端着一杯酒,挑帘而出。 王武马上从凳子上跃下,讪然一笑。凉州人好蹲,他平日里蹲习惯了,坐不惯椅凳。 吴叁娘转身来到吴仁这桌。 “大人,你的酒。”吴叁娘将酒放到桌上。 吴仁此时正垂首,一双雪腻的手入目,不知觉地咳了一声。 “夜间风寒,白日炎热,大人须保重身子啊。”吴叁娘柔声道。 吴叁娘正要迤迤然离去,却被吴仁喊住。 “桂花酒配白瓷,则失去了韵味。” 吴叁娘脚步一顿,侧首问:“那该配什么瓷?” “钱塘产的桂花酒,自然该配钱塘产的青瓷。不过纵使再好的青瓷,也无法重现那叁秋桂子下喝酒的闲情逸致。吴地的东西,自然还是回吴地的好。”吴仁难得跟她说那么多话,话中的意思却是要将她赶回吴地。 她轻笑:“吴地的东西,在吴地不过是个寻常玩意,到了凉州,却成了稀罕货。” 她回过身,拿起桌上那杯酒,随手洒在地面:“东西要有人欣赏,才是好东西。既然大人不欣赏,就跟白水无异。” 她懒得与他口舌,大步离去。 吴仁盯着地面的一弧湿痕,皱起眉心。 第二章笑语 “小九。”吴叁娘撩起帘子,冲着大堂招手。 唤作小九的少年搓了搓手,叁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何事?” 吴叁娘吩咐了几句,少年随着她一起步入后厨。 少刻,吴叁娘端着面走了出来。缓踏莲步,袅袅婷婷。 “慢用。”吴叁娘开张的第一碗面放在赵大跟前。 王武撇嘴道:“叁娘,我的面呢?” “这就来。” 相较于那头的热闹,吴仁这边着实冷清。吴仁垂首,摩挲着自己的指骨。吴地的小娘子还是睚眦必报,他不过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就迟迟不给他上面。 正出神想着,面就上来了。 端面的不是她,而是那个唤作小九的少年。 “大人,慢用。”少年的声色比吴叁娘青涩不少,也多了几分疏离。 他瞥了一眼少年,五官周正,一副低眉顺眼的生意人模样。 “给我一碟醋,里面需添上捣成碎末的胡蒜,切成丝发般细长的姜丝,还要一碟油泼辣子。” “这……”小九为难地看向吴叁娘。 “你若是做不了主,就把主人家喊来。”吴仁端坐在窗边,眉头紧蹙地道。 吴叁娘正在给别人上面,听到小九的耳语,转首瞥了一眼吴仁。吴叁娘的眼神冷淡,只是蜻蜓点水般地掠过他,又挪向别处。 她应该生气了吧?吴仁心中暗忖。 没一会儿,小九端来一碟醋和一碟油泼辣子,恭谨地放在桌上。小九转了个身,正要松口气,没想到又被吴仁喊住。 “我要一壶绿茶。须用活水或者雨露烹煮,用白瓷杯盛之。” 小九挠了挠头:“我们家的茶都是用井水煮的。” “诶,难道不在吴地,就要如此糊弄人吗?”吴仁质问道。 小九无奈,只得去找叁娘,将吴仁的话又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吴叁娘把托盘在柜台上一摔,走到吴仁那桌,一手捏起一碟料汁,直接倒地上了。 “叁鲜面,讲究一个鲜字。我这面,有鲜笋、鲜虾、鲜菇,吃的就是食材的原汁原味。看来大人对吴地美食的喜爱,也不过是叶公好龙,又何必来为难我们这家破瓦之店呢?” 她站着斜睨他,眉目之间皆是不悦的神色。 “吴娘子好厉害,竟然敢当面呛主簿大人。”大堂中响起窃窃私语。 吴仁抬眸,对上吴叁娘的那双明净秋水,缓缓地垂下眼帘:“罢了,不与你计较。” 吴叁娘沉着脸离去。 小九挑起帘子,吴叁娘弯腰走入后厨。小九连忙闪身跟上,侧身附耳道:“他可真讨厌。” 吴叁娘把手中的碟子塞入他的手中,眉目间的怒气已然消散,压低着声对他道:“别忘了我们来做什么的。” “我只是替姐姐感到不值。”小九小声抱怨。 “万事都要向长远看。” “有什么可看的。一个凉州主簿,至于看得那么紧吗?” “嘘——”吴叁娘把手指竖在唇边,小九立刻噤声。外面人多口杂,他可不能让人听了墙角。 吴叁娘再度回到大堂之时,几位食客正在高谈阔论。 “听说匈奴马上要借道武威,去长安纳贡了。” “什么时候?” “就这两日吧。据说匈奴这回要献上两千头牛,五千头羊,一百车金银锭。州府还真搁不下这些,刺史大人征用了一整座山,以作匈奴的休憩之用,就在我婶娘家后头。” 见到吴叁娘走近,王武开口问道:“叁娘,你见过匈奴人吗?” “没有。” 王武颔首:“还是不要见为好。我小时候,经常见匈奴,每回都要死不少人。近些年反倒少见了,我都快记不清匈奴人的长相了。” “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可看的?”赵大吃了满口的面,含糊不清地道。 “废话!哪个人不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叁只眼的那是二郎神!” “是是是。”赵大连连应声。 “吴叁娘。”身后冷不丁地传来一声低唤。声音沉落,有肃肃之意。 “结账。” 吴仁坐在窗边,清瘦的身子挺如修竹。手中拿着一块石青色的方帕,仔细地擦拭手指上沾染的浮油。 吴叁娘一直知道他的手很好看。半只手裹在帕子内,露出软玉削青葱般的长指,与那人的手生得一模一样。 “二十文。” 吴仁拿出钱袋,等了半晌也不见吴叁娘走近。他扫了一眼大堂,吴叁娘正在招呼别的客人。 还真是稀奇。别的店家都抢着收钱,这吴叁娘却毫不在意,也不怕客人逃账。 他摸出一个铜板,扣在桌上,斜眼瞥着吴叁娘。 女人在一群糙汉中谈笑风生,进退自如,完全略过了他。 他又取出一枚铜板,缓缓按在桌面,这回是正眼盯着吴叁娘。 “两千头牛和五千头羊,这得要多大一座山啊!”吴叁娘感慨道。 “不大,就一个小山包,在城东,那里有河,牛羊吃的草也多。”先前提到婶娘家的那人回道。 “这样啊。此处离城东还挺远的……”吴叁娘的眸中难掩失落。 “匈奴从城西穿城而过,吴娘子可以同我们一道在街上看个热闹。” “你们一群大男人,我凑什么热闹?说出去不叫人笑话!” 吴叁娘掩唇一笑,眉眼弯弯,似染春晖。 吴仁从钱袋捏起一枚铜板,若有所思地放下。这回,他敛了目光,从钱袋里面一枚一枚地取出铜板,迭成高高的一堆。 二十枚,不多不少,迭得比茶杯还要高。 他又多摸了一枚,孤零零地放在一旁。 钱已付清,他起身走人。 吴仁走后,小九过来收拾。见桌上迭着一柱钱,便推平了铜板,拂入自己的手心。数了一遍钱,却见桌子的另一侧单独摆了一文钱。 “二十一文……”他低喃。 小九扬起头,对着吴叁娘喊:“阿姐,大人落下一枚铜板。” 吴叁娘走来,小九指着桌面道:“大人放了二十枚铜板在这,那边又多放了一文。” 吴叁娘捏起那枚铜板,似乎还能摸到余温。 “大人赏我的。” 小九一拍自己的脑袋:“阿姐,我真是太蠢了……” 吴叁娘向门外望去,见那青衣人正撩起衣袍,缓步过桥。风静云歇,蝉鸣聒噪,暑气如浪而至,男子的背影隐隐绰绰。 她就这么看着,直到看不见为止。 大人,守在凉州,你甘心吗? 第三章异常 两日后,来了一场急雨。武威旱了数月,民众们终于盼来了天降的甘露。 小九打开窗,见隔壁店铺的小黄狗颠颠地跑入雨中,摇头摆尾地大吼。 “阿姐,你看,小狗都乐疯了。”小九指着雨中乱蹦的小狗道。 “久旱逢甘霖,是好事。”吴叁娘坐在窗边,一页一页地翻阅账本。偶有几个雨珠从窗外飘入,在纸面上晕开零星的湿痕。 “是啊。”小九趴在窗边,看着雨打青砖。凉州的夏日,暑气颇重,雨落于地化作云烟,雾锁重檐,有几分吴地的水色。 “你说……吴地是不是像这样的?”小九出神地问。他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士,这辈子没踏出过凉州,也不知道文人墨客笔下的吴地是何画面。 “吴地的雨,格外的多。”吴叁娘放下账本,侧身看向窗外。她也有叁年未回吴地了。 “阿姐,等这边的事情做完,我能去吴地看看吗?” “可以,我亲自领你去。” “真的吗?”小九扬起首,双目圆瞪,晶亮地望着她。 “真的。” 吴叁娘站起身,雨小了不少,淅淅沥沥,串成丝线。凉州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走吧。” “去哪里?”小九好奇地问。今日不开张了吗? “看热闹去。” 吴叁娘打了一把霁青色的伞,身穿水空色的云烟裙,似从吴地的水云间走来。 雨快要停了,细雨霏霏,不少人都收了伞。吴叁娘仍旧撑着伞,缓步地走着。 小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小九穿了一身黑色襦衣,腰间别了一把没有刀刃的佩刀。大周朝的男子多以此为配饰。 城门口已经乱了。 几千的牛羊要入城,百姓则围着路瞧热闹。一个要进,一个要堵,匈奴人迟迟无法入城。 吴仁是文官,专司文书簿籍及印章。今日匈奴入城之事本轮不到他管,只是城中缺人,他便自告奋勇地来帮忙。 吴仁走上城门,朝着身着筒袖铠兵曹从事张永平作揖:“见过张大人。” 兵曹从事,执掌凉州军防驿传诸事。匈奴人借道武威,他在此处也是理所应当。 “吴大人怎么来了?” “我听闻城门口拥塞,过来看看。” “吴大人有心了。”张永平拱了拱手。 吴仁颔首。 他走到城墙边,手搭在方砖之上,向城外俯瞰。 武威城外是枯黄的草地,再往远处便是苍茫无垠的戈壁。上百个匈奴人骑马驱使着行走的牧人,几千头牛羊被牧羊人围困在城门口。与这大片的牛羊群相比,城门显得格外狭窄。牧人需要在城外驱赶牛羊,进了城内的牛羊则少有人看管,被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城中的百姓多是养鸡和猪,哪里见过这么多活的牛羊,都觉得分外稀奇,伸长着脖子看热闹。 吴仁在城门上转了一圈,找到张永平道:“城外的牛羊须结成小队入城,每个小队由一名牧人看管,城内须清道。” “吴大人说得有理。” 张永平对着身边的将士耳语了一番。 少刻,城门外的牛羊结成小队,有序入城。城中已有官兵清道,百姓只能站在街道两侧,或瓦房屋舍中。 吴仁松了一口气,下城门,随着牛羊一道而行。 匈奴入城乃大事。稍有差池,便会引来纷争,届时黎庶涂炭、民不聊生。他有些自嘲地笑了,入凉州二十年,他快要忘记自己是个吴人了。吴仁,吴人,查无此人。 武威比不上富庶的建安城。入城后不久,砖路成了黄泥路。刚下过雨,地面泥泞,他的衣摆落了星星点点的黄泥。 他是个喜爱干净的人。平常衣服上落灰便会不自在,这会儿衣摆沾泥,恨不得去换件衣衫。 正恼间,一片青色入目。 凉州多的是黄泥土色,乍一见到青色,他略微有些失神。 他抬眸,女子落伞。他看不到女子用伞遮掩的容颜,却见一袭烟水明净的青色。 他垂眸,看到女子干净齐整的鞋面与裙摆。同是下雨天,有人脚沾泥点,有人不染纤尘。 跟牛羊走了半城的路,他有些倦了,便走到街边酒肆的檐下,同一群看客站在一道。从他那处看去,一眼就能望见人群中那把撑开如藕叶的伞。 女子提起裙摆,撑伞走到桥上。拱桥的桥面高,可以俯视整个街道。而他只要稍稍抬眸,就能瞥到那抹青色。 这回,他看清了脸。 山眉水眼,雾鬓风鬟。原是那曾经流落风尘的吴叁娘啊! 倒也不算意外。这凉州城,能把如水的青色穿在身上,又穿得如此出挑的,只有那个女子。 “阿姐,好臭啊!”小九捏着鼻子道。 “牲畜哪有香的?”吴叁娘撑着伞,目光掠过重重的人,落在酒肆的檐下。没想到会在此处碰到他……他看上去有些狼狈,远不如在她店中那般从容。 “可是炖牛肉和烤全羊很香啊!”小九嘟囔道。 “熟的能和生的比吗?” “哎,确实哦。”小九捏着鼻子的手渐松,闻多了,似乎也不那么臭了。 雨彻底停了。烈日杲杲,流金砾石。地面上的潮润化作湿气,闷烧着众人。 小九抹了抹自己的后颈,都能感受到一抹刺痛。他往伞底下钻:“太热了,借我躲躲。” 吴叁娘的伞一斜,落了小九一肩的阴凉。 桥上没有遮挡,人全都跑了,挤在树荫和屋檐下。桥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两人,吴仁看得更为清楚。 吴叁娘一半的袖子曝晒在烈日下,却把边上那个少年遮得严严实实的。 倒是个心思细腻、为他人着想之人。 屋檐下的人越来越多,他被迫挤到墙边,倚靠着墙角。他的个子虽高,但架不住前方一些背着稚童凑热闹的人。看不见匈奴人,便只好看她。 那一身的青色,如独山玉,嵌在万里碧空中。烈日不辨美人色,将辉芒织作轻纱,落下一伞流光。 他敛了目光。不过是个从良的风尘女,有何可看的? “阿姐,你看你看,好多车啊!”小九指着远方道。 牛羊的尽头是一场队马车,装载着押送入长安的金银锭。与牛羊不同,车队边上有骑马匈奴人和城中守卫随行。 “嗯。”吴叁娘轻应了一声。 “我都数不过来了。这得多少钱啊!”小九感叹道。 “嗯。” “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长的纳贡队伍。以往都是几车木箱,好没意思。今年可真是有趣多了!” 小九滔滔不绝地说着,见吴叁娘始终敷衍他,便闭上了嘴。 吴叁娘的目光落于地面。 此时,黄土路已经半干,略微有些发硬,牛羊只能踩出极浅的蹄印。车队渐近,车轮碾过土路,几乎没留下痕迹。 怪了…… 吴叁娘将伞塞入小九手中,提着裙摆跑下桥。 吴仁则挤出人群,见到车队经过,想是岁贡之事也快了了,便转身走人。 “阿姐!”小九举着伞,追了下来。 吴叁娘蹲地,手指抠弄地面。土里的潮气犹存,若是用力,还是能留下印子。马车内装的是金银,比牛羊还是要重许多,这车痕也太浅了。 第四章知会 “阿姐,吃瓜。”小九端了一碟切好的西瓜过来。他把西瓜一切为二,用勺子擓瓜肉,筷子挑西瓜籽,放了满满的一碟西瓜肉。 他们归家许久了,吴叁娘一直坐着出神。 马车里装的是什么呢? 若是用石头换了金银,匈奴图的是什么? 小九拿来一个板凳,抱着被他挖得坑坑洼洼的西瓜,擓剩余的瓜肉吃。 “阿姐在想什么?”小九扬起头问。 吴叁娘摇了摇首:“我得写一封书信。” “阿姐好久未给建安写信了,可是出什么事了吗?” “但愿无事吧。” 吴叁娘匆匆写完信,从鸽笼逮住一只白鸽,绑在腿上,扬手将鸽子放飞。 此事非同小可。她原是吴人,凉州与吴地相去甚远,她可以作壁上观。只是,她亦是汉人,汉家的土地,不该落入外夷之手。鸽子一来一回要叁五日,事急从权。建安的贵人,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定能理解她的处境。 吴叁娘倚着屋檐下斑驳的木柱,有些许的恍然。凉州可用之人太少了。她在建安时,可谓是一呼百应,到了凉州,只余下十几人可供调遣。而在武威,人手更少,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干什么事都需要人。她得把凉州的人手先召集至武威。 打定主意,她又写下几封书信,把鸽笼里的鸽子全都给放走了。 小九看着白鸽飞了一只又一只,皱眉问:“真的没有出事吗?” 大周朝式微,江河日下。先帝驾崩,太皇太后与太后争权夺势,太皇太后惨败,被赐予鸩酒了断。太后又与宦官相争,召并州刺史李穆入长安清君侧,结果李穆不但剿灭阉党,也绞死了太后。前几年,李穆废帝改立新君,自封为相国,引来各州声讨,中原之地燃起战火。 凉州还算太平,听说南方已经乱了。小九虽没去过南方,但也听过不少南方的事,那吴地的兵都要打到楚地了。阿姐是吴人,关心的是吴地之事。阿姐关心的,也就是他关心的。 “希望是我多心吧。”吴叁娘心神不宁地道。 吴叁娘的商铺是前店后宅的布局。她穿过院落,就从后门走入自己的面馆。 “阿姐,你还没吃瓜呢!”小九在身后大喊。 吴叁娘置若罔闻。 她站在柜台后,手指关节扣着台面。她在凉州的人不够。大鹏展翅还需凭借东风,像她办这么大的事,少不了要借官家之力。 可是……这件事如何才能知会官家呢? 她当然可以趁着夜黑风高,去刺史府大闹一场,留个条子什么的。只是谁会把这种字条当回事?再者说,她不过是想带一句话,又何必多此一举?等官府弄明白她的意图之时,匈奴早就得手了。 她应找一个在刺史面前能说上话的人。 她该选谁呢?这个人最好是个官身,官家人说官家事,才会掷地有声。 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人。 她推开门,几人从柳荫下站起。 “吴叁娘,开门了啊。”王武拍拍自己屁股,腿都蹲麻了,一瘸一拐地往店内走。才刚看完热闹,他就过来守着店,硬是捱到下午,才见吴娘子开张做生意。 吴叁娘正欲阖上门,把这些人给推拒了,却见遥遥走来一蓝衣人。 吴仁回府换了一身干净衣裳。一色的缥衣,似将碧海青天穿在身上。 匈奴入城,刺史忙得不见人影,他便偷了半日的闲。 他随处转转,没想到还是走至西街口。许是平日里走多了,便习惯了。 他侧过脸,见她正扶着门,与他的目光相对。 “大人,可不是巧了么,进来坐坐?”吴叁娘笑语盈盈。女子眉眼带笑,粉面桃腮,若红杏倚云。 吴仁一愣。 “不知妾身能否有幸为大人献上一杯青杏酒?” 吴仁沉墨的眸子盯了她片刻,略一颔首,终是走进面馆。酷暑难耐,进来避个暑也是好的。 他依旧坐在窗边的老位置。 吴叁娘端着一壶酒而来。她放下酒壶,身子微弯,将桌上倒扣的酒杯摆正。她一手捏起酒壶,一手扣住酒壶盖,从半空中将酒倒下。 青杏酒色如琥珀,清澈见底。 “请。”吴叁娘双手捧起酒杯,躬身献酒。 吴仁抬手,指尖无意间触及吴叁娘的手指。吴叁娘的手一颤,酒杯从手中滑落。 吴叁娘与吴仁同时出手。吴叁娘的手更快,碰到了酒杯,不仅未接住酒杯,还把酒杯失手打到吴仁的膝盖上。 “咣当——”酒杯落地,应声而碎。青杏酒在衣摆上洇开,留下一大片湿痕。 吴仁微恼。才换的衣裳,又脏了。 他正要拂袖而去,吴叁娘拉住了他。 从未有人敢这么拽过他的衣袖,他压低声音,恼怒地问:“你要作甚?” “大人,不如去后厨,让妾身把这酒渍擦了?”她贴着他,仰头盯着他。她的眸子,比太湖春水还要澄净,满含着真诚。 他的喉结一滚,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松手,笑着引他走入后厨。他抚了抚手腕,后知后觉地生疼。 吴叁娘用绣帕浸透井水,蹲下身,轻轻地抚过吴仁的衣摆。 “大人,我今日见着匈奴人,觉得他们都不如大人好看。” 吴仁没想到吴叁娘会这么直白,耳廓上晕生霞色,低咳一声。 “我听说匈奴人不存钱,钱都换成了牛羊,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那运着金银的车痕都浅浅的,定是个空箱子,装点门面用。” 吴仁的眉头一皱。 “我想着那外族男子如此作派,终归虚伪。放眼这凉州城,还是大人最为出挑。不知大人可否婚配?” 吴仁眉心更皱。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从吴叁娘手中抽出衣摆,拂手向外离去。 吴叁娘也不追,只是在他身后细语柔声:“妾身真觉得大人比匈奴人真实不少,至少不会拉个空箱子进城做戏。大人的喜怒,皆是发自肺腑呢……” 走出面馆,吴仁的脚步渐缓。 许是盛夏,火气也大。吴叁娘轻轻的几句戏言,就挑得他满腔怒火。那个女子,为何会这么胆大地调戏他,仿若他是花街柳巷的卖笑人。明明她才是倚门卖笑,他只是个食客罢了。 他在柳荫下站了片刻。 日头偏西,风吹长柳,也带来几分阴凉。 火气一时半会未消,不过他倒是开始揣摩吴叁娘的话了。他之前跟着牛羊走了一路,后被人挤到墙边,并未关注最后装载金银的车队。这是他的疏忽。他一是觉得死物不如活物能惹乱子,二是车队有重兵把守,出了差错也轮不上他来管。 他也说不准吴叁娘的话有几分真假。不过此事无法赌,他须去查验一番。 他匆匆走至匈奴走过的黄泥大道。 曝晒了半日的黄土地已有龟裂纹,似铜墙铁壁般坚实。他蹲身,只能用指甲浅浅地抠下一层黄土。用手捶打地面,声音很闷,也分外的沉。 他看到很浅的一道车痕,从城西向城东一路走去,车痕渐深。匈奴从城西入城,那时雨还未歇,地面泥泞,车痕也深。往东而去,土地愈干,车痕渐浅。车痕,跟马蹄的深度差不了多少,比人的脚印稍微深一些。 这样深度的车痕,马车内绝不可能是装满金银的木箱。 不管木箱中装了什么,匈奴人定包藏祸心。匈奴人的纳贡之行,该止步凉州了。 他焦急地往刺史府赶。路过上午遇到吴叁娘之地,不由地驻足,凝神往那桥上盯了片刻。 他记得那抹青色,似山水画卷中的一抹蟹壳青。她只是那么一站,仿若有春风拂槛。 那个从风尘中走出来的女子,究竟是看上了他,还是想点醒他? 第五章求见 凉州的夜,星疏风寒。 吴仁穿着白日里的衣衫,觉得夜风透过单薄的布料,浸入骨中。 “吴大人,夜里冷,进府中等吧。”下人执着灯笼,走下石阶,请吴仁回府内。 “不碍事,我就在此处等。”吴仁的眉间间已有倦意。 “若是主簿大人着了凉,刺史大人会怪罪的。”下人小声地念叨。 “不妨事,就说我执意等在此处。你们回去吧。”吴仁摆了摆手。 “是。”下人提着灯笼,又走上石阶,回府内避风去了。 迟迟等不来刺史,他心中难免焦急。他是文官,手下无兵,探查不到刺史究竟在何处。今日城中诸事杂乱,刺史抽不开身,也是极有可能的。 他想着再等片刻,若是等不来刺史,就直接去找别驾从事,至少也是个能主事的人。 已至宵禁,街道上各家关门闭户。 冷月明街,风穿堂隙,有飒飒之音。车轮碾过街面,马蹄声格外清晰。 吴仁抬首,见那街道尽头,有人驱车而来。马车上挂着两盏牙色的纱灯,左右相对。 终是等来了刺史。 他躬身作揖:“下官吴仁,有要事求见。” “夜半更深,有事明日再议吧。” 帘子后的嗓音有些低哑,与他平日听到的声音略有不同。 “十万火急之事。” 帘子后沉默半晌,轻道了一声:“那便同我进府吧。” 下人挑起帘子,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中年人。此人身形矮小,鸠形鹄面,正是凉州刺史高噙。 高噙的脚步虚浮,由下人撑着,这才站稳身形。 吴仁低头睨视着他。身上穿着的是便服,萦绕着浓重的酒气,应是刚从酒局上回来。 “请。”高噙伸手。 吴仁也伸出手:“大人先请。” 吴仁缓步跟着踉踉跄跄的刺史走入府中。 下人让吴仁在大堂内止步,吴仁无奈,便坐在大堂之中,下人则扶着刺史去了后院。 少刻,有丫鬟来奉茶:“吴大人请稍候。大人醒了酒,自然会来找你。” 吴仁颔首。 结果,茶喝了叁盏,依旧没等来高噙。丫鬟每回添茶倒水之时,吴仁总是要问上一句,丫鬟只是让吴仁耐心。到了第叁回,吴仁没忍住,怒道:“你来句真话,高大人到底来还是不来?” 丫鬟添了茶,低眉顺眼地道:“大人睡下了,吴大人还是明日再来吧。” 吴仁拿起杯盏,就往地上一扔,走出大堂往后院走。 从暗处涌出一群家丁将他围住。 “吴大人,请回吧,明日再见大人也不迟。” “性命攸关的事,怎容明日再见。”吴仁要往里闯。 众人见劝不住他,干脆就一拥而上,一个抱着胳膊,一个拽着腿,直接扛起他,往外跑。 “高大人,你若是不想当官了,今夜就将我轰出去!”吴仁急得大喊。 屋内的烛火已歇,高噙本已睡着,被吴仁这一嗓子又给喊起来。 下人提着灯,走入高噙的卧房:“大人,无事了,人已经轰出去了。” 高噙皱起眉,醉醺醺地问:“他刚才说我不想当官了?” “大人别放在心上,吴大人可能只是一时失言。大人今日与匈奴斡旋,守卫的是边疆太平。吴大人再有急事,有大人的事重要吗?” 高噙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匈奴女子的朱唇余温似乎犹存。可真是一场令人难忘的筵席啊。 往年的匈奴总是盛气凌人,去跟匈奴人打交道,要受不少的气。也不知为何,今岁的匈奴转了性子,不仅为他敬献珠宝玉器,还奉上热辣的匈奴女子。 他这个人,不太能拒绝主动的女子,几杯酒落肚,手便埋入陪酒的歌舞女子裙底。匈奴女子不似汉女般娇羞,见他的手伸过来,反而张开腿。他一摸,湿漉漉的,当即把女子按在地上,掏出胯下那细小之物,给刺了进去。 匈奴女子愣了半晌,也不知道这汉人是否进来,看他一副欲仙欲死的模样,便揉着胸喊了几声,生生地将他喊泄了。 他有滋有味地逮住另一位舞女,又摆弄几下。 一场筵席,吃得是尽欢而散。 “有理。” 他正欲躺下,听得吴仁的又一声高喊:“大人,你要弃凉州的百姓于不顾吗?” 高噙连忙坐直身子,气道:“我为何孤身去赴匈奴的筵席,不就是求的凉州安宁。你看看他说的什么话,赶紧把他给我带过来,可不要污了我的清名!” 吴仁已经被抬到刺史府门口。一群人闹哄哄地正要把他从台阶上摔下去,听得有人过来吩咐了几句,这群人又扛着他走回府内。 高噙并未让吴仁进屋,而是由人搀扶,披衣站在院子门口,脸色阴沉地候着吴仁。 远远地看到高噙,吴仁赶紧开口:“放我下来,我自己有腿。” 本是一身狼狈之人,落地之后反而清肃许多。他挺直脊背,向高噙走去。他要是自私些,遇到今晚的羞辱,早就该抬腿走人。天下纷乱,凉州乱了,对吴地没有什么坏处。但以几十年或者上百年的眼光来看,若此时让匈奴剑指长安,汉地子民将饱受摧残。毕竟匈奴来了,才不会管你是凉州人还是吴地人。 “你到底有何事?至于这么大呼小叫吗?”高噙眼底全是不耐烦。 吴仁跪地:“此事事关重要,还请大人屏退左右。” “吴仁,你最好说点重要的事情,你自己掂量吧。” 见吴仁神色坚定,高噙挥了挥手,下人们尽数退去。酒色容易掏空人,他身形晃了晃,扶着墙面,这才站稳身形。 “说吧。”高噙压着怒火道。 “下官发现匈奴的车痕较浅,恐装的不是金银。” “胡说八道!”高噙指着吴仁道。他今日赴宴,收了不少珠玉,全都是真的,他一件件地摸过来。匈奴这般财大气粗,怎么可能把金银给偷换了? 吴仁仰起首,盯着高噙,朗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箱子中并非金银,轻则天子重罚,重则匈奴里应外合,铁骑踏平凉州。无论是轻是重,大人的仕途也到此为止了。” 高噙默然。吴仁的话虽不好听,但有几分道理。 “大人刚从酒宴回来,是何人的筵席?大人身上有西域的苏合香,是外族舞女喜爱熏的香。请问大人,前年匈奴将你摔下马的耻辱给忘了吗?” 吴仁一提到此事,高噙就气不打一出来。前年匈奴纳贡,就抬了小小的几个箱子过来。匈奴也不进城,非要他骑马相迎。他沉着一张脸,去城外接匈奴使者,没想到胯下之马失控将他甩下马。匈奴还嘲笑他的马不行,而他们坐下的都是马王,汉马见了他们的马,便会生出野性,不甘雌伏。他被他们羞辱了一路,晚上查马之时,才发现马腿上肿了一块,估摸是被石子打中过。 “怎么能忘呢?本官今天不是找回本了么……”毕竟他今天收受匈奴两大箱的珠宝,又睡了叁个匈奴舞姬,这不就是给汉人找面子么? 吴仁不知道匈奴究竟干了什么,不过大约是私相授受之事,哂笑着道:“大人可曾想过,前年匈奴还是此番戏弄你,今日又来讨好你,请问大人做了什么,让他们如此忌惮?是汉兵打到了他们单于的帐前,还是大人你将他们单于掳了去?” “没有,只是……” “哦?只是匈奴倾慕大人的丰姿,请问大人,匈奴是那种可以讲雅俗之人吗?大人在凉州这么多年,该不会不知道匈奴只看谁的拳头更硬吧?” 吴仁的一句反问,高噙额头上沁出了汗,嗫嚅道:“可是他们今天才跟本官说要修两国的秦晋之好……” “匈奴戏耍大人多年,如今便会与大人坦诚相见?怕又是一顿戏耍不成!” “如果匈奴要害我,刚才酒宴上为何不下手?”高噙皱着眉问。 吴仁冷嗤:“匈奴不下手,因为他们所图之大,绝不是一个凉州刺史。” 高噙醍醐灌顶,酒醒大半,后背生起冷汗。他也是昏了头,才被匈奴送上的小恩小惠给诱惑。 “你说的车痕之事,必须要彻查。现在替我宣张永平和崔攀入府。” 第六章诘问 张永平和崔攀分别是凉州的兵曹从事和武猛从事,皆为武官,掌凉州兵马之事。 此番匈奴借道武威,两人忙到夤夜才回军中,这会儿又被急召至刺史府。 两人皆身长八尺。张永平武官出身,燕颌虎须,一副煞星模样。崔攀原是文官,父辈被匈奴所害后,弃文从武,一路摸爬滚打至武猛从事。他目朗眉浓,身携文卷气,有“凉州小潘安”的美称。 高噙换上官服见到二人后,也不做寒暄,命吴仁将车痕之事相告。两人听闻之后,脸色渐沉。 “大人,匈奴既换金银,定是心怀鬼胎。武威虽与边疆还有些距离,但也要谨防匈奴里应外合。不如直接扣留这些匈奴,加强边疆防御。”崔攀提议。 “不可。”张永平打断道,“还不如直接将匈奴放走。反正他们要害的也是长安之人。自从李贼废帝之后,天下犹如一盘散沙。长安有乱,于凉州来说是好事。” “张永平,你忘了匈奴如何在我凉州烧杀抢掠?”崔攀横眉冷对,指着他高声质问。当年匈奴一路杀至武威,屠戮无辜百姓,连他父辈也罹难。这些年来,他一直吞声饮恨,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家人报仇雪恨。 “大周天子不仁,奸臣当道,跟匈奴有何异?”张永平反问。 “你有想过,你若是引狼入室,凉州腹背受敌,你要如何和凉州百姓交代?” …… “别吵了!”高噙听得头疼,揉着眉心道。他是召人过来商议的,不是来听吵架的。 他指了指吴仁,问道:“事是你挑的,你有何想法?” 吴仁面色阴沉。听高噙这话的意思,明显是怨他找事了。他为的可是凉州百姓,从未有过私利! “长安若是有乱,凉州与长安不过是咫尺之遥,大人莫非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况且,匈奴乃外敌,怎能因为内斗而引外敌登堂入室?” 高噙指着吴仁,赞叹道:“到底是文官,话说得真好。” 吴仁听得刺耳,高噙这话说的,也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 “大人,你也说吴大人是文官,轻飘飘几句话,就让我们将士出身入死。”张永平朗声斥责。 见高噙的神色略有松动,他当即跪地,抱拳道:“如今天下纷乱,各为其主。我们凉州为何非要卷入匈奴的是非之中?何不韬光养晦,在乱世中求稳呢?” “你说得对!”高噙倏而站起,指着张永平,满目的激动。这话说到他心坎了。他要看长安和匈奴斗,待两败俱伤,他再来个坐收渔翁之利。 “大人,若是长安知晓你将匈奴放行,定不会让你好过!”吴仁劝道。真怄气,本以为能说服高噙,结果被张永平的几句话就给搅合了。张永平此人,向来喜欢当缩头乌龟,和墙头草的高噙是一拍即合。 “哼,长安自顾不暇,能来管着我凉州不成?”张永平一句话就呛了回去。 “对对对,我凉州有两位大将,没人能动得了我们。”高噙赶紧扶起张永平,握着他的手,眼中尽是深切之意。 “大人,万万不能放匈奴入长安啊!”崔攀高声相劝。 “诶,你们要眼光放远点,不要只盯着凉州这一亩叁分地。”高噙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张永平替他把话都说了,他自然要开始端架子。 吴仁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高噙,仿若鹰隼之锐目,似乎下一刻就能在高噙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走吧走吧。匈奴之事,就由张永平负责吧。”高噙挥了挥手,避开吴仁的目光。真是的,长一双这么亮的眼睛做甚? “大人,请叁思!”崔攀跪地,声色凄厉。 吴仁不想再跪了。高噙是个耳根子软、自私自利之人,只要有张永平在,他劝不了高噙。 可惜了,他是真想帮凉州百姓一把。 他拱了拱手:“但凭张大人吩咐。” 话说得客气,不过话音刚落,就直接抬腿走人。 “嘿,我还没让你走呢!”高噙不悦道。 吴仁充耳不闻,脚下步子越快。 “你们看看,他真是越来越目中无人了!”高噙絮絮不休地抱怨。 冷月高悬,银辉泄地。他身后之影孤长,倾斜地铺于青砖地上。凉州城的青砖地不多,刺史府门口是其中之一。 他拢了拢衣袖,长叹一口气。 张永平与高噙狼狈为奸,将无辜百姓推入万丈深渊…… 此事若是发生在吴地,那个人绝对坐视不管。七岁来到凉州,已有二十年,他已经记不得吴地风情,真想回去看看…… 他走到西街口,“吴氏面馆”已经打烊,大门紧闭,但窗纸上依旧映着灯辉。 关于今日之事,他还有几句话想问吴叁娘。 他敲了敲窗。 “谁呀?”屋内女子的流声悦耳。女子走到窗前,柳腰花态的身姿映照在窗纸之上。 “是我。” 吴仁虽未说他是何人,但他的嗓音也确实独特,威严而又不失朗润之意。 吴叁娘打开窗,托着粉腮,笑吟吟地问:“漫漫长宵,大人可是有话与妾身说?” 吴仁垂眸盯着她。店内的灯辉落在香肌玉肤之上,生出几许朦胧之感。 “大人?”见吴仁久久不语,吴叁娘便出声提醒。 “哦,我在想你白日里那个问题。”吴仁随口道。 吴叁娘了然:“是那个大人可曾婚配的问题吧?大人请讲,妾身洗耳恭听。” 吴仁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他不过是想过来问问吴叁娘是否为探子,效忠的又是哪位主子,却把自己给绕进去了。也罢,她若是真为探子,也绝不可能直白地告诉他身份。 “吴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吴叁娘掩唇一笑:“深更半夜的,大人过来此处,该不会特意告诉妾身,大人是独身呢?” 吴仁连忙摆手,目光向吴叁娘身后看去:“我只是想来喝杯酒。” “凉州夜寒,妾身这就给你去温酒。”吴叁娘开门,将吴仁给迎了进来。 吴叁娘在后厨温酒,手中拿着蒲扇,对着炉子煽火,小九睡眼惺忪地凑了过来,低声道:“店都打烊了,还把那人放进来?” 吴叁娘一把推开他:“去睡觉。” “等他走了,我再去睡。” “他一时半会走不了,你先去睡。” 小九揉了揉眼:“阿姐,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在一起,我不放心。” 吴叁娘捏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道:“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小九连忙躲得远远的,小声嘀咕:“不就是想赶我走。我走就是了……” 酒温好了。吴叁娘端上了酒,又送了一碟盐渍梅子。 “这是枇杷酒。” 吴仁本以为吴叁娘要吹擂一番,没想到她放下酒,便转身走了。她没再理他,而是就着灯火看账本。 吴仁将酒一口闷了,端着空酒杯,高喊:“给我续上。” 桌上有酒壶,但他要吴叁娘亲手满上。 吴叁娘闻声,便过来为他斟酒。 他的脸酡红,乌眸中映着一簇光,似星火煌煌。 “你……为何要问我是否婚配?”他的目光就这么凝在她身上,似乎要将她灼出一个窟窿。 “都是些女儿家的心思罢了。” 女儿家的心思,就是那种藏在心里,又会引人抓耳挠腮的心思。 吴仁怕她又走了,不由地出手攥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往后缩,他却攥着不放。 “大人这是何意?我虽出身风尘,但也不是可调笑之人!” “这回为何要躲我?”吴仁问她。 “大人说笑了,只是大人吓到我了。” 吴仁的手攥得愈紧,手背上青筋暴突。吴叁娘的手已经成青白之色,手骨差点被捏断。 “你引我往那处想,我既来此处,为何又如此疏离?给我绕这么大圈子,不就是想告诉我匈奴人之事?说吧,你背后是哪个主子?” 第七章交易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第八章提议 吴叁娘用化尸粉溶了尸体,衣帽盔甲用麻绳捆好,绑上石头,丢入城中的水池里。那一盆鲜血,也给泼到臭水沟里。平日里,各家商户没少往里面泼洒牛羊鲜血,因而也不会招人怀疑。 她回去焚香沐浴,更衣起身之时,天光微亮。窗外青梅枝头,已有雀鸟叽喳。 忽而,一只白鸽落下,惊起几只麻雀儿。 吴叁娘开窗,伸出了手。白鸽乖顺地飞至她手间,她轻轻地为它整理白羽,这才将绑在腿间的纸条取下。 “事已知悉,正在途中。——老方” 老方是在凉州的门人,常活跃于张掖一带。快的话,傍晚应该能见着他。 她卷起纸,扔入灯罩之中。灯罩内的灯火一爆,生起一缕青烟。 她半倚在榻上,闭目歇息。时机不等人,她就等到明日,能来多少人就多少了。 吴仁一觉睡到日上叁竿。高噙过来请他,这才将他吵醒。 他慢慢悠悠地穿衣洗漱,到了晌午才走到刺史府。 高噙已经火烧眉毛了:“吴仁,你才来啊。我问你,昨夜你走后,你见过张永平吗?” “未曾。张大人可是有什么事吗?” “他不见了。”高噙摸着脑门,急躁地大喊。这么大个活人,还是个武官,怎么能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哦?张大人莫不是有什么急事吧?武威可是凉州中心,怎么能将一个活人变没呢?” 高噙拍了一下掌:“你说的有理。”那张永平定是有什么急事,没来得及向他汇报。等张永平出现,他定要好好说教一番。 “咦——”吴仁的一声低呼又将张永平的心吊了起来。 “干嘛?” “大人莫不是忘了,匈奴还在城中,张大人该不会……” “你别瞎说!”高噙不悦地道。匈奴昨晚还设了私宴款待他,怎么可能今日就抓走张永平?不过吴仁将此事点了出来,他心里也不免犯嘀咕。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走来两人,一文一武。武官是崔攀,文官是簿曹从事廖久安,簿曹从事主司凉州境内的银钱粮草。高噙见到这两人凑在一起,眉头微皱。掌管军马粮草的聚在一处,准没好事。 “崔攀,你来得正好。张永平昨夜摔沟里了,腿脚不便,你先代他几日。” “张大人可好?”崔攀拱手问。 “歇几天就行。如今匈奴在城内,你可要万事小心啊。” “不负大人厚望。只是这虎符……” “你等等,这里有封手令,你拿着我的手令去张永平军中。”高噙在袖中摸了半天才取出手令。他不是很喜欢崔攀。崔攀虽战功卓着,却是一根筋之人,天天嚷着要报匈奴的血海深仇,从来不懂得审时度势。要不是张永平不见了踪影,他根本不想将凉州的军务都交给崔攀。 “多谢大人。”崔攀摊开双手,等了片刻,才拿到手令。 “大人,那下官便告辞了。” 高噙挥了挥手,崔攀便转身离去。高噙的目光这才落到廖久安的身上:“你怎么来了?” “大人,匈奴那边闹了起来。” “怎么回事?”高噙惊问。 “下官按大人吩咐,每位匈奴五日可食一斗米的配比,送去的吃食。结果匈奴嫌少,要每五日叁斗米。城中的粮食皆有定量,下官思来想去,还是请大人定夺。” “原来是此事啊。”高噙松了一口气,“左右匈奴也不过待五日,既然要粮,多给便是。” “大人,请叁思。”在一旁站立许久的吴仁开口道。 高噙一听到吴仁的声音,顿时头昏脑胀。天天让他叁思,他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叁思啊! “你又有何事?”高噙不耐烦地问。 “大人,给粮的事小,但背后的缘由可得搞清楚啊。”吴仁意味深长地道。 “下官也是这个意思。粮食是按人口分配,如今匈奴多要口粮,是要给谁吃?若是匈奴真要犯事,事后查出来,我们就是为虎作伥啊。还请大人明鉴!”廖久安“扑通”跪地,朗声道。 “又跪一个……”高噙嗫嚅道。这几天,各大属官轮流跪地,武将跪完文官跪,讲的全都是匈奴之事,还有完没完了。 他转首看到站在旁处的吴仁,似看到救命稻草般。是他,都是他起的头,所以得由他来擦屁股! 他指着吴仁:“你不是想查吗?你就去查。不过,要是五日一到,匈奴那里没什么动静,不管他们想做什么,都要放行。” “是大人,还请大人给我写道手令。” “我写我写。”高噙嘟嘟囔囔地走了。他回后院睡了一个午觉,待日头偏西,这才托人把手令交予吴仁。 暮色四合,苍山沉远。 吴仁终于在日落前赶到城西的军营,崔攀早已等候多时。 崔攀将吴仁迎进中军大帐,屏退左右:“昨夜有人看到吴大人与张大人进入西街口的’吴氏面馆’,吴大人请放心,人已经被封口。待匈奴事毕,我会将张大人之死都推在匈奴头上。” “吴某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吴仁面不改色地道。 崔攀讪然一笑:“吴大人不必紧张,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吴大人借此帮了崔某一把,崔某不是不懂情理之人。” 吴仁肃然道:“大人,吴某再说一遍,并不懂你在说什么。” 崔攀拍了拍他的手臂:“不懂就不懂吧。找我来是有何事?” “刺史大人命我彻查匈奴之事,只是我身为文官,既无权,又无兵……” “吴大人可是要借兵?”崔攀反问。 吴仁摇首:“只是想借大人之手做些事。” “吴大人请讲。有用得上崔某之地,定不会推辞。” “崔大人还记得吴某所说的车痕之事。” 崔攀颔首。 “吴某先前还想借崔大人的兵去查看一下箱中之物,不过今日听廖大人一说,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崔攀皱眉,只听吴仁继续道:“匈奴多要了两倍口粮,这些口粮所养的两百来号人去哪了,自然不可能是在牛羊肚中,那便只能在箱子中。” “他们好大的胆子!”崔攀怒斥道。难怪车痕要比金银浅,原来如此。 “算上在箱子外头的,其实也不过区区叁百人,若是深入汉地,也只能引发一点骚动,成不了气候。” “有理。”崔攀颔首。箱子进入长安,也要由长安的官员入库清点,根本见不着天子,能闹出什么动静来。 “可是在武威呢?” 崔攀摇首:“武威也有军队镇守,叁百余人,也翻不出水花来。” “自然不会只有叁百人。” “你什么意思?”崔攀脸色骤变。 “匈奴不是傻子,难道只会派叁百人过来送死?” 崔攀的面色变得铁青。匈奴人虽凶悍,但行军打仗也会布阵,并非头脑简单的蛮人。 吴仁继续道:“凉州地广人稀,城市疏远,我担心匈奴会绕道张掖,直扑武威。” 若是匈奴想直接兵临武威城下,就不能从凉州西部入境,而是从凉州中部往南扑。张掖在武威北部,是匈奴从北边入境之后的第一大城市。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崔攀问。 “我觉得叁百人想要夺下武威确实是自寻死路,但若是里应外合,叁百人并不少。” 崔攀颔首,吴仁所说,无可辩驳。 “我听说高大人明日要在府中设宴,款待匈奴人。可能这就是一个契机。匈奴想要凉州,殊不知我们可以借此将他们一网打尽。” 崔攀拱手:“我知晓了。吴大人之恩,崔某粉身难报。” 吴仁摆手婉拒,握住崔攀手腕,压低声音道:“崔大人,乱世当中,唯有明君才能护佑百姓。想必大人心中有数。” 崔攀稍稍眯眼,吴仁淡然一笑,随即松开手。 崔攀目送吴仁远去。青衣随风卷起,一身傲霜斗雪的姿态。此人足智多谋,胆识过人,日后并非池中之物。 第九章布局 吴叁娘醒了。 已至落日时分,余霞散绮,透过纤薄窗纸,在榻上铺开浅橙色的光晕。 她推开门,见小九在院子里喂鸽子。小九捏着一个烧饼,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地上撕。他撕得极慢,看几只鸽子为这小小的饼子争得你死我活,而后他哈哈大笑。 听到开门声,他侧首:“阿姐,你醒了啊。凉州境内的鸽子都回来了。” “纸条呢?” “在这里。”小九直接扔了饼子,从怀中摸出一打纸条。 吴叁娘接过,匆匆看完。大致估算一下,上半夜能到的只有老方,下半夜和明日能来个五六人,剩下的要后日才能到。明日可用的只有七八人,也就如此了。 “接下来几日,会有门人前来,你负责接待。我们就等到明日晌午,届时我有事交代。” “是。”小九应道。 吴叁娘心事重重地把纸条揉成一团,小九凑到她身边,小声地问:“阿姐,昨夜你是不是杀人了?” “为何这么问?”吴叁娘皱眉问。 “我早上起来,感觉店中充斥着一股血腥味。我又给店里清洗一遍,还熏了艾草。” “嗯,做得好。”吴叁娘随口夸道。小九的鼻子要比普通人灵,他要是认为没有味道,那就是真没味道了。 “阿姐,你杀的是谁?”小九压低声问。 吴叁娘拽住他的衣袖问:“外头有风声吗?” 小九摇了摇首:“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 吴叁娘拍了拍他的手:“那就当无事发生吧。” “哦,好。” 吴叁娘进屋把手中的纸条都烧了。忽而,屋顶传来“窸窣窸窣”的声音,院子内的白鸽吓得胡乱扑腾。 应该是老方来了。老方是边疆的游牧民族,擅长驯鹰,屋顶的那个声音多半是他的鹰弄出来的。 小九出去开门,将一位身着牛皮甲的壮汉给迎了进来。男人手臂上裹有皮制腕具,面容黝黑,方脸细眉,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宗主呢?”老方走入院中,并未见到吴叁娘,便着急询问。 “方叔请进,宗主随后就来。”小九将老方请进屋,又奉上新鲜泡的青茶。 吴叁娘走至大堂之中,老方连忙放下茶盏,倏得跪地:“宗主,方某有要事禀告。某收到宗主的消息后,昼夜奔赴而来。途中发现匈奴踪迹,恐大军绕道张掖,直奔武威!” 吴叁娘和小九的面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你可看清楚了?”吴叁娘面容问道。 “看清楚了。距张掖五十里之处,某看到大量马蹄印记。某遣火眼探查,确有匈奴大军向武威奔袭。算算时辰,明日便到了。”火眼是他的鹰,因眼角下有一根红色杂毛而得名。 “明日?这也太快了吧?”小九惊呼。 “小九,你现在带着老方去见吴仁吴大人,将匈奴的动向告知。” “阿姐,你呢?”小九问。 “我今晚有事。明日清晨,所有人在此等我。” “好,那我现在就带方叔去见吴大人。” 小九一走,吴叁娘换了一身夜行服,趁着夜色,摸黑翻墙出了城。 自从知晓匈奴的箱子有异之后,她本想着凭借着店中这些年来所藏的桐油将一百号左右的木箱付之一炬。不过,匈奴大军压境,那箱子之事也没那么迫切了,解武威之难才是火烧眉毛之事。 匈奴敢绕道张掖,有两层考虑:一是城中有内应,二是认为自己乃虎狼之师,所向披靡。匈奴之策,颇为缜密与大胆,但百密终有一疏。只要武威能拖住匈奴,武威与张掖便能将匈奴前后夹击,来个瓮中捉鳖。若是武威不幸失守,张掖便会成为孤城,被匈奴围困。此局已开,武威必须守住。 她手头人少,当然不能让这几个人去以卵击石,不过破匈奴之锐气也是够的。 她蹲下身,拽起一把草,枯黄生硬,看上去极易燃烧。武威入夏之后,只下过昨日的一场雨。那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历经了一整日的曝晒,地面又旱得不行,草木枯萎。凉州多是戈壁,唯有城池附近才能见着大片草地,这也给她些许启发。 她在城外跑了一大圈,除了极个别几处的草湿气过重之外,其余的皆能点燃。有这些草的助力,或许不仅仅是杀匈奴的锐气了。既然匈奴敢打汉地的主意,定叫他们有来无回! 想好了如何对付城外的匈奴大军,她开始布局城内。原先为城内匈奴准备的桐油要用到城外战场,她便只能在城中来个出其不意,搅乱一下匈奴的计划。 一个时辰后,城东出了乱子。 围坐在一起的匈奴看到山上竹林里吊着一个白衣女鬼。夜里黑黢黢的,白衣女鬼的衣裳却映着月色,一眼就让人瞧见。 汉地的鬼虽然不如匈奴的狞恶,但看上去更为阴森。匈奴纷纷止住议论,拔出腰间长刀。 女鬼俯身低掠,手中不知散了一把什么,匈奴用刀背相挡,只听“叮叮当当”的脆音。众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把柳叶。再抬头之时,女鬼早已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有人低呼:“救命!” 众人围到木箱边,只见有一个木箱之上扎了一朵枯木月季花,银白无瑕,傲霜怒放。枯木扎穿了箱板,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呼救。 众人七手八脚地去掀箱子,要比往常多费些力气。甫一开箱,鲜血四溅,待血流得差不多,众人这才看清眼前之景。箱子中抱膝坐着两人,一个被月季花的茎干扎中后颈,已经断气,另一人吓得面如死灰,只是低声喊着“救命”。 有人拔下那枯木月季花,奉给匈奴的领头之人金獯。常年拿着刀鋋的手,乍拿到这朵花,只觉得娇弱。细看之下,觉得大有玄机。这花似真非真,枯木上的刺被磨平,底部削尖,这才能刺入木箱之中。他不过捏了片刻,此花便开始枯萎,化作一团黑色的膏体,沾在枯木之上。 “是春风渡。”有人在边上提醒。 “什么?” “是个江湖门派,以枯木四季花为信,有一白一红两花,白花为介入,红花为撒手,白花始,红花终。不过春风渡势力多在大周东南,不知为何跑到此处寻我们的麻烦。” “江湖门派,不足为虑。待我们拿下武威,再寻仇也不迟。”金獯捏断了枯木。小小江湖门派,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金大人,我听说此地闹贼,人没事吧?有无丢财?”隔着院子,崔攀在外大喊。 金獯扫了一眼众人,压低声道:“速速把此地打扫了。今夜之事,不可妄议,切不能耽误明日大计。” “是。”众人应道。 金獯走出大门。崔攀领着乌泱泱的一群士兵守在院子外,一见到金獯便高声询问:“金大人可有事?” “无事。贼人已走,崔大人请回吧。” 崔攀颔首,骑马调转了头。马蹄声远去,士兵却没跟着走。 “怎么回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金獯急问。 “回金大人,城中闹贼,崔大人派我们过来护卫大人们的安危,务必要确保明日大人们能够安全赴宴。” 金獯看士兵将整座山围了水泄不通,苍蝇无法飞进,更无法飞出。 也罢。只要明日能赴宴,先暂且忍一忍吧。 第十章良策 吴叁娘回至店内,摇曳烛火边端坐着一青衣人。 “春风渡水,枯木生花。”青衣人悠悠念道。 吴叁娘瞥了他一眼,关上店门,掀开帘子走去后厨。 吴仁起身,跟了进来。 吴叁娘打了盆水,细细地洗去脸上搽的白粉。吴仁盯着她的侧颜,看着她指尖抹去苍白的粉,露出粉中透白的玉肌。他平日见吴叁娘皆是描眉画眼,如今看她不施粉黛的模样,竟觉得意外的好看。 “春风渡总堂在建安。”他开口道。 吴叁娘擦了擦手,手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刀,横在吴仁脖颈中:“大人,少管闲事。” 吴仁抬手,缓缓地推开她的手,长吁一口气:“我只是想说,我……父亲也是建安人,我们也算是半个同乡。” 吴叁娘将刀插在桌上,吴仁斜了一眼,低语道:“我来是想看看你是否有事。看样子,是无事了……” 见吴叁娘不搭理他,他神色失落地道:“既然无事,那我便走了……” 他走到门口,吴叁娘喊住了他:“刚才的崔大人是你喊来的?” 吴仁摇首:“崔大人是自己去的。不过我已经提醒过崔大人了。” “他去的时机正好。武威有这样的守将,可令百姓安心。” “嗯。”吴仁轻应了一声。他靠着门框,就着昏黄灯火,看吴叁娘将垂落的乌发高盘。之前并不在意,今日看得仔细,发觉她梳的是妇人发髻。听闻她流落长安之时是嫁过人的,此事或许有假,但嫁人之事八成是真。 “匈奴大军的概况可摸清?”吴叁娘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收敛了心绪,正色道:“斥候来报,大约有二十万。城中守军只有十万不到,求援的信已经发了出去,应该能拖到援兵来之时。” 吴叁娘拿着梳篦的手一顿,摇首道:“求人不如求己。城外正好一大片枯草地,妾身觉得可以将匈奴围堵,再用火攻之。” 吴仁的眸子倒映着烛辉,煌煌夺目。他沉吟片刻,问道:“我们只有十万人,如何围堵困兽犹斗的匈奴?” “妾身可用火封住匈奴退路,还望大人劝说崔大人将匈奴的左右翼封住。届时,大火燃起,匈奴犹如一盘散沙,不足为惧。” “你如何用火封住匈奴退路?” 吴叁娘招了招手,吴仁走了过来。他俯身,她仰首,丹唇贴着耳,明明说着正事,却听得他面红耳赤。 “大人有何高见?” “此计可行,只是……”吴仁看向吴叁娘的目光多了几分复杂。 “我等人微言轻,还望大人从中斡旋。” 吴仁叹了口气:“你且放心去做吧。崔大人那边,我帮你去说。” “那就有劳大人了。”吴叁娘欠身行礼。 “同我客气什么。” 吴叁娘浅笑。 吴仁颔首,便抬腿往外走,才走几步,又折而复返。他见吴叁娘手中正拿着两只簪子,神色恍然,似乎对挑选哪根发簪而犹豫不决,便出声道:“珍珠簪子好看。” 吴叁娘一惊:“你回来有何事?” “没什么。”吴仁摆手。他也不知道为何回来,可能只是想看她把头发盘完再走。战事将起,人命犹如草芥,也不知以后还能否有闲情看她盘发了。 “哦。”吴叁娘果真拿起珍珠簪子,缓缓地插入发间。 吴仁略一颔首:“那我走了。” 这回是真走了。 更深人静,吴叁娘合衣而睡。到天快擦亮之时,小九唤醒了她。 “阿姐阿姐,他们来了。” 吴叁娘起身见人。她昨日吩咐众人在此地等她,众人如约而至。 狭小的院子里面拥挤地站了七人,皆是一身疲惫之色,比她预想的人数要多上一些。 见到吴叁娘,七人齐刷刷地拱手:“见过宗主。” 吴叁娘一一打量,高矮胖瘦,形态迥异。除却老方,她从未见过这些人,若不是这回的匈奴之事,他们也不会赶来武威。他们虽未同她介绍自己,但她靠着外貌也猜了七七八八。 “你们这里可有会看天象的?”吴叁娘问道。 一个葛巾布袍的老道走上前来,拱手道:“贫道可窥一二。” “我看昨天刮的是南风,你看看今日刮的还是不是南风?” 那老道掐指一算,眯眼皱眉,念念有词片刻才道:“正是南风。” 吴叁娘颔首。这老道虽然看上去有些神神叨叨,但算无遗策,在凉州小有名气。 “谁擅长马上射箭的?”吴叁娘继续问。 老方率先站了出来。马背就是他的家,他叁岁之时便会在马上射箭了。 “我要两个人。” “算我一个。”穿着皮袍的妇人走上前。 吴叁娘之前虽未见过这个妇人,但也有所耳闻。此人是边境大名鼎鼎的牧羊人,一人可牧千羊。惦记她牛羊的人不少,但从未有人能抢走她的一只。 “好,我等会有事交代给你二人。” “但凭宗主吩咐。”两人拱了拱手。 吴叁娘颔首,目光扫过众人:“所有人先随我去库房。” 库房里放的是桐油。她一来此地就开始囤积桐油,以备不时之需。 小九喊来马车,众人将一桶桶的油都往马车上搬,往城外送去。最初只有叁辆马车,根本不够用,半道又追加两辆。五辆马车不停地进出城,搬到正午,这才将库房搬空。 油都泼在离武威半里远之处,铺成一道宽长的油道,横亘在匈奴的必经之路。 “这么大味道,匈奴不会发现吗?”小九好奇地问。 “匈奴骑马,等他们发觉,早已迈过此道。”吴叁娘回。 “也是,奔腾的马是停不下来的。”小九恍然大悟。 “好了,将马车都撤了。我们也撤了。” 小九贴着吴叁娘,压低声道:“阿姐,要不你离开武威吧。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宗门里面不能没有阿姐。” 吴叁娘斜眼一瞪:“你是不信我?” “没没没。”小九连忙摆手。阿姐那么大能耐,他怎么能不信呢? 小九跟着吴叁娘走了几步,又低声问:“我其实有一事想不明白。阿姐你不是凉州人,阿姐虽不同我说,咱也知道这宗门跟凉州没什么瓜葛。如今战事将起,阿姐为何不直接弃凉州而去?” 吴叁娘的脚步一顿,问道:“凉州可是汉地?” 小九颔首。 “汉地须由汉人来管。” 小九挠了挠头:“好像是这么个理。” 几人回到城门口,守城的士兵拦住吴叁娘:“主簿大人请小娘子刺史府一叙。” 几人面面相觑。 小九拉住吴叁娘衣角,摇了摇首。 吴叁娘轻拍他的手臂,缓缓地掰开他的手,柔声细语:“无妨。你们记得我的吩咐,若是我来不及赶回来,一定要按计划行事。” “定不负宗主所望。”众人齐声应道。 士兵赶来马车,扶着吴叁娘上车。吴叁娘提起石榴红缎面裙摆,轻盈跃上马车。 她回过首,众人皆仰首伸眉,盯着她看。 “多保重。”她垂首一笑,缓缓地放下帘子。 “恭送宗主。”众人异口同声地道。 第十一章政变 士兵扬鞭,马车轱轱辘辘驶向刺史府。 吴叁娘没想到吴仁亲自来府外接她。他为她挑帘,她俯身走下马车。 “城外布置完了?”他问。 “嗯。大人喊妾身过来何事?” 两人并肩往刺史府内走去。吴叁娘记得看门的下人原先是个圆脸,如今一夕之间换成方脸,怕是这刺史府也许易了主。她虽有猜测,但她不能问,以免招来横祸。 “有一处地方想带你去。” 两人一前一后,吴仁在前带路,吴叁娘跟于其后。一路穿花拂柳,走到一处嶙峋假山堆迭出来的高地。两人攀上只容下一人行的石阶,最终立在最高处的朱红六角亭内。此处是刺史府中的最高处,可以俯瞰整个府衙。 水榭亭台,九曲回廊间花木掩映。此时榴花正艳,簇簇挂枝头。 “大人莫不是想告诉妾身,此地有匈奴?” “此地自然没有匈奴。我只是见花开正好,便想着带你来看看。” 吴叁娘皱起眉:“大人这是何意?匈奴重兵压境,大人还有这闲心赏花?” 吴仁摇了摇首,长叹一口气:“你为凉州做了如此多,可曾想过退路?” “若是事事都想着退路,这世上便就没有路了。大人可是听到什么风声?” “如今受形势所迫,崔攀接受了你的提议,但你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了如此多桐油,战事一旦结束,他便会清算你。” 吴仁盯着她,却见她波澜不惊,只是浅浅地抬起眼皮,柔声反问:“就这?” 他一怔。 就这? 她到底是听懂了,还是装傻充愣呢? 他急切地道:“我不是在同你玩笑。匈奴之事虽然重要,但你的性命更重要。我已经给你备好马车,趁着战事还未开,你赶紧走吧。” “多谢大人关心。妾身虽一条贱命,但也做不来逃兵。妾身亲自布的局,必须要走到局终。” “你是吴地人,为何不能自私一点呢?” 吴叁娘轻笑:“大人也姓吴,吴地的吴,为何也不能自私点?” 吴仁的眸子一凛,低声道:“你说什么?” “不是大人说跟妾身是半个同乡么?” 吴仁将质问之语又咽了回去,张了张嘴,终归是哑口无言。这个女子连死都不怕,哪能用叁言两语劝服她? 先前两人说话间,府内涌入不少士兵,以草木作掩,藏在府中各处。 吴叁娘看着这些忙碌的士兵,喃喃道:“用不着这么多人。” “什么?” “今夜刺史大人明面上宴请远道而来的客人,实则布下天罗地网,计策虽好,但难免伤亡过多。” “你有何办法?”吴仁百感交集。她才得知崔攀要清算她之事,现在又不计前嫌地帮城中之人。 “大人参加过科举,定然看过那些考生是如何入进考场的。” 她点到为止,吴仁顿时了然。 这般聪慧的女子,绝不能被崔攀暗算了去。他是文官,权势虽小,但拼尽全力也要护住她。 “今夜过后,战事应有一个结果。明日,你必须走。” “妾身若是得到答案,自然会走。” “明日,我接你。” 吴叁娘默然,没有应,也没有否。他便当她应了。 “我去忙筵席的事了。你先回家,把东西都收拾了。” 吴叁娘欠身行礼,算是告别。 他匆匆离去,穿过一片竹林,这才转回首。隔着重重迭迭的枝桠竹叶,他只能在间隙中看到一角石榴红的色泽。他长叹一口气,心底不由得空落。 吴仁走到府中大堂,原本该横金拖玉的高噙如狗般被压在地面。冠帽掀翻在地,披头散发,神色萎靡。一旁矗立着披坚执锐的崔攀,眸子中满是不屑之色。 看到走来的吴仁,高噙黯淡的眸子亮起一簇光,高声喊:“吴仁,救我!” 崔攀甩下一个巴掌,讥嘲道:“救你?我看谁敢来救你!” 吴仁远远地看着,拱手道:“崔大人,匈奴之事,迫在眉睫,切勿因小失大。”他先前教唆过崔攀诛杀高噙,只是没想到崔攀沉不住气,在这种紧要关头动了杀心。 “对,匈奴来犯,若是城中军民发现他们的大人被杀了,定会动摇人心啊!”高噙连忙搭腔。 崔攀讥嘲道:“你这鱼肉百姓的狗官,还真当自己是百姓的主心骨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放我一条生路,好么?”高噙低叁下气地乞求。 “吴大人说得对。”崔攀顿了顿,高噙略微忪了一口气。 哪知崔攀继续道:“既然匈奴之事更为重要,那就现在了结吧。” 高噙眸子一瞪,大喊:“你要干嘛?” 崔攀拽住他的发,逼着高噙抬起首看向他。他在凉州做官快二十年了,这回是第一次俯视高噙。这么看过去,高噙就像一个瘦小的野猴。 他抬起剑,挥手割了高噙的脖子。 “恭喜崔大人,执掌凉州大权。”吴仁从容不迫地道。高噙到底还是死了,本以为这种渣滓还能多活几日呢。 崔攀的身上溅满了鲜血,他侧首看向吴仁,略一颔首:“多谢吴大人提点。日后还请吴大人继续为凉州效力。” “这是吴某分内之事。” 下人开始冲刷地面血迹。一桶水泼下去,反而扫得到处都是血。 崔攀收起带血的剑,用水冲了冲沾在手上的鲜血,问道:“到何时了?” “是时候该请匈奴赴宴了。” 崔攀颔首,朝着吴仁作长揖:“吴大人,城中之事就全权交予你了。” 吴仁面色肃然地道:“大人请放心。吴某预祝大人旗开得胜、凯歌高奏!” 崔攀当下带兵去了城门口,吴仁则坐镇刺史府。从刺史府驶出叁辆华贵马车,往城东匈奴所住之地而去。 吴叁娘见那叁辆马车与平常官家用的马车不同,车厢皆是要小上不少,想来吴仁不但听懂她话中之意,还借此发挥了。 匈奴也未曾见过这种马车。金箔贴柱,锦绣织帘,富贵迷花眼。 “这原本是我大周王公之上才配的车驾,今日特用此来接各位大人入府,以示大周的拳拳之心。”面对匈奴一行人,凉州官员恭顺地道。 金獯盯着这些金澄澄的马车,两眼放光,喜笑颜开地道:“不错,你们比去年的那些粗人懂事。” 大周朝行如此大礼,许是因昨夜闹鬼之事来安抚他们。 他抬了抬手,身边的匈奴人挑开帘子,里面一览无余,已经摆好金丝软垫。 “对了,这个车似乎有点小啊。我们有百来人呢。”金獯问道,差点就忘了大事。 “大人不必担心,此处离刺史府也不远,我们多跑几趟,定在宴会之前将各位送到。” “就不能换些普通的马车吗?”身边有人小声嘀咕道。 金獯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这是人家周朝对我们的尊敬。” 那人立刻噤声。 金獯率先上了马车。这马车着实让他大开眼界,连车帘上的刺绣都不是凡品,细看之下,来来回回织了好几层,这才调出缤纷的色彩。 因车厢狭小,此车内只坐叁人。另外两辆车的人勉强挤了挤,总共只能塞下十人。 他上的是第一辆马车。一路上,富丽堂皇的马车引发不少人围观,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后两辆马车被落下很远。待他到刺史府门口,还看不见那两辆车的影子。 他等了片刻,在边上汉臣劝说之下,便打算入府等待。 他走入府中,转过照壁,穿过一道拱门,一道白光袭来。他连忙拔刀而挡。 “铛——”刀剑之间擦出火花。 他正要高呼,忽然觉得后颈一痛,张了张口,怎么也发不出声。 第十二章清算 吴仁见那金獯倒下,身后立着一个女子,手中的长剑滴淌鲜血。 金獯虽死,他那两个同车的属下没死,转身要逃。士兵们堵住大门,吴叁娘快步追上,直接与两人打了起来。 两个匈奴人手执弯刀,一左一右地围攻吴叁娘,吴叁娘丝毫不落下风。她用腿扫过匈奴人下盘,瞬间掀翻一人,她脚踩那人的脸,飞身跃起,踏上另一人的刀面,在空中一个轻旋,长剑划过那人的脖颈。在地上那人发懵间,又是一脚踩脸,将剑直接刺入地面之人的胸膛。 吴仁看得目瞪口呆。 “把尸体清理了。”她开口道。 士兵们缓过神,手脚利索地抬走尸体,开始冲洗地面。 “你无事吧?”吴仁走上前,关切地问。 “无事。”吴叁娘不咸不淡地回。 “你怎么还在这里?赶快回去,我办完事便去找你。” “妾身有事不明。” “你说。” “大人为何在此处设伏?大人不该卸了他们的武器,再诛杀他们么?” 吴仁一愣,亏他还被人夸智多星,却疏忽了这重要之事,他羞愧地道:“确实是百密一疏,多谢吴娘子提点。” 吴叁娘绕过他,直接走到下个拱门前,执剑立在此处:“我就守在此处。不管你们做得如何,我不会让一个匈奴活着进入此门。” 吴仁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便也歇了劝她的心思。 第二辆马车也到了门口。五人走下马车之后,先要卸下腰间弯刀交予一旁侍立的下人,再被引入府中。 吴仁本以为失去弯刀的匈奴会很容易拿下,没想到他们的长靴之内还藏着短匕首,伤了不少的士兵。几十个士兵围着五个站成一圈的匈奴,一时间僵持不下。 “大人。”吴叁娘出声。 吴仁转过身,见那吴叁娘一袭石榴红的衣裙站在石榴花下,也不知是花比人艳,还是人比花娇。 “大人,妾身想借点东西。” “什么?” 吴叁娘招了招手,吴仁走上前去,吴叁娘仰首,贴着他的耳低语。 他觉得耳边一热,似是她的唇畔余温。 “弓箭,大人愿意借给妾身吗?”她笑着问。 “借。”他毫不犹豫地道。 她浅笑地推开他,他舍不得走远,便同她一道立在树荫里。 士兵们送来弓箭,他为她抱着箭筒,为她递上羽箭,她张弓搭箭。 吴仁虽是文官,但也见过武将拉弓,吴叁娘这弓法,显然是受过军中训练。春风渡不过是一个江湖门派,没想到她连这个身份也可能是假的,也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是真的? 她松开手,箭矢呼啸而过,射倒一个匈奴人。 她摊开手,迟迟拿不到第二根羽箭。 她侧过脸,见吴仁神色复杂地盯着她,她皱起眉头,他这才悠悠地取出一根羽箭。 “大人可是在想妾身的箭法是出自何处?”吴叁娘问。 吴仁暗惊,面上不动声色:“没有,只是诧异于你百步穿杨的箭法。” 第二箭也射了出去,又一个匈奴人应声而倒。 吴仁送上第叁根箭:“你一个女孩子家的,为何会这些打打杀杀的?” “女孩子就做不来这些事?那你一个大男人,为何不会呢?” “我……我……”他被吴叁娘说得面红耳赤。 吴叁娘瞥了他一眼,笑着道:“不会又不丢人。” 她手一松,箭无虚发。已经死了叁个匈奴,另两人干脆丢下匕首,直接举手投降。士兵们一拥而上,将两人捆了起来。 “大人不去审问吗?”吴叁娘问他。 “等崔大人回来,让他去审吧。” “大人不去查看伤兵吗?” 吴仁摇首:“这点小伤,他们能处理好。” 吴叁娘挑了挑眉,也不知这吴仁怎么了,非要像个呆子一样地抱着箭筒站在此处。 “你离开凉州,有何打算?” “大人也说了,春风渡在建安,自然回宗门之中。” “好啊,那我以后就能在建安寻着你了。” “大人寻我做甚?”吴叁娘转首,看着他道。 他对上吴叁娘的目光,略有些慌乱,目光躲闪间,落在她发间的一朵石榴花上。 他抬起手,吴叁娘挡住他的手。 “你发间有落花。”吴仁轻声细语。 她便松开手,吴仁择出那朵石榴花,又小心翼翼地别在她的发髻之上。 “花呢?”吴叁娘见他手中空空,问道。 “别你头上了。” 吴叁娘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果真有一朵榴花,抿唇一笑。 吴仁见她桃腮带靥,想着她这张脸应是真的,又想到她不惜暴露身份也要守护武威,心中也不再计较她的身份。真真假假也好,只要守护凉州之心是真便好。更何况,他也没告诉她自己的身份是假的。 “你若是这么回了宗门,会不会受到惩戒?” “妾身为何要受到惩戒?妾身来此地不过是游历,别无他意。” “嗯,游历了一库房的桐油。”吴仁失笑,这娘子确实嘴硬。 吴叁娘也笑了,却不同他解释,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我不是要与你算帐的意思,我只是……”吴仁连忙解释,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只是想关心她而已? “大人,这是妾身的事。” 眼见着吴叁娘要拒他于千里之外,他又解释道:“我只是想着,你若是有麻烦,想找人商量事情,我愿意做那个人。” “多谢大人好意。我这人,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 “我不是别人啊,你帮了我那么多忙,为何不让我帮你。人情往来不就是有来有回么?” “若是大人觉得欠妾身人情,那便欠着,必要之时,妾身自然会来讨。”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欠着我,而不是我欠着你。”吴仁急切地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他觉得自己说这些欠不欠的,显得自己很小气。 “好,明白了,有需要吴大人帮忙的,妾身定然开口。” “嗯。”吴仁决定闭嘴。言多必失,今日不适合说话。 一刻钟后,第四辆马车也来了。卸下弯刀的匈奴入府之后,被士兵们团团围着。他们也像先前之人那般拔出匕首,不过士兵们早有防备,并未被匈奴所伤。 吴仁给吴叁娘递上箭,吴叁娘连发叁箭,直接射倒叁人,再一发两箭,将剩下两人也解决了。 “叁娘子这是一人抵千军。”吴仁赞叹道。 “谬赞了。” “不,是真的。有了叁娘,我今晚才能不废一兵一卒,拿下城中所有匈奴。” “那大人要如何谢妾身?” “你这是又看上我身上的什么东西了?上次连我娘送给我娶妻用的玉佩都被你拿走了。” 吴叁娘的脸一红,反问:“那真的是大人的娘给大人娶妻用的?” “我能拿这事撒谎?” 吴仁看着吴叁娘的脸愈红,不由地笑出声:“诓你的。那块确实是我最喜欢的玉,想着日后娶妻,便将此物当作信物,没成想被你这土匪给劫了去……” 吴叁娘从脖子间挑出那条红绳,一块碧绿色的翡翠玉牌落在衣前。 “既是大人的心头好,大人便拿其他之物与我换吧。” 吴仁摇首:“此物落你手了,说明与你有缘,我不拆缘分,拿着便是。” “那就多谢大人。既然大人最心爱之物都落我手里了,我就不问大人讨要东西了。” “你还挺有良心。” “妾身的良心自然是在的。” 第十三章奸细 两人说说笑笑间,将来的匈奴几乎都射杀了,只留了十余人的活口作为俘虏。 城东的军队也将匈奴所住的房子用木条全部订死,泼上桐油,用火把点燃。 此时夜幕低垂,城东烧起的大火映照了半天的霞色。 “妾身本想着火烧城东,大人同妾身想一道去了。” “能与吴叁娘想一道,是吴某的荣幸。” “大人真会抬举妾身。”吴叁娘扔下弓箭,往外走去。 吴仁也丢了箭筒,追了上去:“你要去哪里?” “城门口。” 吴仁拽住她的衣袖:“城里的匈奴都死光了。城外的匈奴有大凉铁骑在。趁现在崔攀顾不上你,你赶紧走吧。” 吴叁娘缓缓地将袖子抽出:“妾身说过,妾身亲自布的局,自然要亲眼看着结束。吴大人莫不是忘了春风渡的那朵枯木白花,白花代表始,有始必有终,妾身要亲自宣判结束。” “如果……如果崔攀要杀你,我或许真的护不住你。”吴仁的眼角一涩,身有无力之感。 “谁要大人护了?”吴叁娘轻笑。 “什么?”吴仁一怔。 “大人莫要自作多情,大人护住自己就好。” 此时,城门口号角响起,匈奴大军已兵临城下。 吴叁娘脸色一沉,匆匆往外跑。 吴仁捏着自己的手,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自嘲地笑了。他气了片刻,还是担忧吴叁娘的安危,便向外追出去。 吴叁娘还未至城门口,听得城外匈奴的叫嚣声,蹩脚的官话中夹杂着匈奴的语言。她来凉州叁年,虽未见过匈奴,但也学了几句匈奴的语言,能听出来对面的意思。 武威大门紧闭,城墙上站了一排弓箭手,崔攀也在上头。 吴叁娘飞身上了城墙,引起一阵骚乱。 “你怎么来了?”崔攀戒备地问道。 “我答应将军要截断匈奴后路,自然要来坐镇。” 崔攀挥手,示意周围的士兵各自归位。他的手扣在城墙之上,问道:“匈奴差不多进来了,点火的人何时来?” 吴叁娘看向城外,二十万大军压境,烈马嘶鸣,弯刀如钩。她目光落至远处,末尾零星之人也跨过她铺洒出来的油道。 她抬首,见那城墙头插的军旗往后招展,那老道说得未错,今日刮的是南风。 “还请崔将军封住匈奴的左右翼,点火之人即刻就来。” 吴叁娘向空中放了一个响箭,一道刺眼的白光掠过上空。 崔攀立刻传令,在城池两侧潜伏许久的军队得到信令,向前奔袭,从两翼封住匈奴。于此同时,有两骑,一左一右,向前狂奔。 左边的是一个边关游牧族的汉子,右边则是一个牧羊人打扮的妇人。两人全速疾进,一骑绝尘,将大军远远地落在后头。 快至油道之处,那两人同时拿起羽箭,用火折子点燃浸了桐油的箭头,对准油道射了出去。 裹着火苗的箭矢甫一落地,就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火沿着油道,从两侧向内延伸,封锁住匈奴的整个后路。 今日刮的是南风,冲天大火向北扑进,顷刻间吞噬不少的匈奴人。原本井然有序的匈奴开始乱了,不少人死于冲撞与踩踏。小部分人决定冲击城门,多数人打算从左右侧突围。 “严守城门!”崔攀下了死令。 匈奴撞击城门,城内士兵死堵城门。无论匈奴如何使劲,大门迟迟不开。 而左右两侧突围的匈奴遇到气势汹汹的汉军,又被大火一吓,早已溃不成军,根本顾不上阵型,而是各自奔命。 腾空的烈焰仿若深渊巨口,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所遇之物。不过片刻,战场上的匈奴已经少了一半。 呛鼻的烟尘味已在墙头盘桓,士兵们皆以袖掩面。 吴叁娘从城墙上下来,见城门虽然被撞得凶狠,但依旧严丝合缝。 “跟我走!”吴仁找到了她,想要拽住她的手腕,却被她躲开。 “走啊!外头这个样子,匈奴败了,你要的答案已经有了!” “不,还不能走。”吴叁娘盯着城门道。 “为什么?”吴仁一边问,一边咳嗽。从城内都能看到燃起的火苗了,烟尘扑面而来,呛得众人涕泪交加。 “还没结束。” 吴仁气极,为何这个女子如此不听劝?可他偏偏又无可奈何。既然她不肯走,那他也不走了! 吴叁娘一动不动地盯着城门。 那些凶狠的叫骂声慢慢地变作悲鸣与乞求。 “求求你们,放我们进去。” “救救我们……” “我们不想被烧死……” 人在灾祸面前何其渺小。 那些原本群情激愤的士兵纷纷收手,变得犹豫不决。 大火烧至城墙,崔攀不得已撤了下来,已有士兵在为匈奴人求情,崔攀的脸色颇为难看。 放他们入城,犹如引狼入室。 不放他们入城,是不仁不义。 正在众人犹豫间,吴叁娘飞身上前,纤瘦的身子抵住城门,大声喝斥:“谁敢开城门,便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吴仁双目圆瞪。她疯了么?她为何要担这千古骂名? 崔攀大喜过望,骂名有人担了,功名是他的,竟有此等好事! 有了崔攀的默许,不少士兵帮吴叁娘抵住门。门外的哀号渐渐成为鬼哭狼嚎,城门上发出窸窸窣窣的抠门声。 直到城门开始发烫,众人这才松开手。 吴叁娘快要被烟尘熏得背过气了。她从怀中掏出一朵红色的枯木月季花,钉在城门上。 春风渡,有始必有终。 红色枯木月季花,便送给了战场上的敌人。 “走!”吴仁将一块湿润的帕子按在她唇边,拽着她一路飞奔。 他一口气都不敢歇,直接跑到吴氏面馆附近,却见官兵已经将面馆团团围住。 吴叁娘跑得直翻白眼,这才喘能口气,肺部隐隐有些作痛。 两人藏在小巷子里,吴仁手抵住墙面,将吴叁娘护在怀中,低声道:“我本来安排了出城的马车在此处接应你,没想到崔攀来得如此快。” “多谢,不如就此别过吧。妾身自己能出城。”吴叁娘理了理自己的发,想必受了一顿烟熏火燎的,此时定是灰头土脸,难看至极。 “那你的属下呢?你能走,他们能吗?” “他们已经走了。若不是大人拽了妾身一路,妾身或许已经在城外了。” 吴仁连忙收手,烦躁地道:“是我的不对了?” 吴叁娘敛衽行礼:“大人,多谢你的好意。妾身本就是凉薄之人,适才之事你也看到了。匈奴之患已解,妾身已经没有留在凉州的必要,江湖路远,有缘再会。” 她大大方方道别,反倒是他显得小小气气。好心当作驴肝肺! 他拂袖道:“我不耽误你去别处高就!” 他从小巷子中走出,气得有些胸闷。正揉胸间,那些围住面馆之人赶了过来,将他给围住。 他一惊,问道:“你们围我作甚?” “崔大人有令,要抓住吴地奸细!” 第十四章身份 吴叁娘仍未离开。之前吴仁多次问她为何不能提早离开,并非全是为了匈奴之事。她猜到崔攀会对吴仁有所清算,这才迟迟不走。 果不其然,崔攀还是动手了。崔攀不一定知晓吴仁真实身份,也许只是歪打正着,但定是要置吴仁于死地。好在崔攀此人不在,面馆周围不过是几个小喽啰。 她冲出巷子,一手勒住最近之人的肩膀,一手掰过他的脸,直接将他颈骨掰断。她夺过此人手中的剑,与围住吴仁的人缠斗。 吴仁藏在吴叁娘身后,瞅准机会,给对面一脚。 吴叁娘一打五,伸手砍死两人人,抬脚踹死一人,还有一人直接被割喉。 “走!”这回是吴叁娘拽着他跑。 武威经历了战乱,不少百姓正排队等着出城避祸。 吴叁娘赶着一辆牛车,后排装着几个巨大的粪桶,排在出城的队伍中。 尽管空中弥漫着烟熏火燎的味道,但依旧掩盖不住大粪的臭味,连城门口的守卫也臭得受不了了。 “哎,你干什么?” “去给安定送大粪。”吴叁娘灰头土面,确实是一副贫苦农妇的模样。她压低了声音,这样显得她的口音不是很明显。 北边牛羊多,城中确实有不少小商小贩,将北地大粪倒手至南边。士兵捏着鼻子道:“你赶紧走吧。” 排队的民众也纷纷让开道,让吴叁娘赶着牛车先行。 吴仁坐在大粪桶中,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若不是吴叁娘用那双含羞带怯的眼神看着他,他才不会神使鬼差地爬进大粪桶里面。他的一世清名啊…… 好在他不是被泡在大粪里面。粪桶底部是个空的,上面套了一个木盆,用来装载大粪。 他等了许久,吴叁娘才将上面装粪的木盆拿开,向他伸来手。 他握住她的手,纤柔的一只,却十分有劲。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抖了抖酸麻的脚,这才道:“原来你早有准备。我真是多此一举。” “倒也没有,至少知道你心是好的……” 言下之意,还是说他多此一举。 吴仁失笑。也罢,无论是谁的准备,逃出来就好。 “你既是我的救命恩人,总该告诉我个真名吧?”吴仁问道。 “我记得刚才那群士兵喊大人是吴地奸细,大人不也没同我说实话么?” 吴仁盯着她,悠悠开口:“我看你那箭法受过军中的训练,春风渡又在建安,你该是为武安侯或者他的哪个公子卖命吧?” 吴叁娘不置可否,神色之间淡然自若。 “既然如此,你早就知晓我是谁了吧?” 吴叁娘跪地,这才见礼:“妾身云芜绿,见过越公子。” “哦,原来你叫云芜绿啊,倒是比吴叁娘好听。起来吧。我不是你的主子,无须跪我。”越秋白道。 “多谢公子。”云芜绿起身。 “虽然你救我出城,但我必须得回去一趟。事出紧急,有件重要的东西落在城内,我必须带走。” “既然公子要回去,妾身便陪你走一遭。” 越秋白摇首:“此事与你无关,不用为我涉险。” “妾身来此地,便是为了大公子,还望大公子莫要推辞。” 越秋白笑道:“你说是为了我,那一库房的桐油也是给我喝的?” 越秋白觉得云芜绿也是个奇人,谎话被戳破,从来不会恼羞成怒,反而就是一副破罐破摔的模样。横竖他也不会将她怎么样,他摆了摆手:“无所谓了,你愿意跟着,就跟着便是。” 出城的人很多,进城的人也很多。周围村落的村民听说匈奴大军来犯,纷纷往城里跑。城外毕竟是土墙泥瓦的,根本防不住匈奴的铁骑。 越秋白与云芜绿混在入城的队伍中。越秋白身形颀长,一身清骨是无论如何用破衣掩盖不住的。还未轮到他们入城,便有村民搭话:“你们是哪里人啊?” “武威本地人。”越秋白开口道。他七岁便长在武威,说的确实是武威味道的官话。 “对不住啊。我看你白白净净的,以为不是本地人。” “谁说我不是本地人。”越秋白正要跟他计较,却被云芜绿一把拽走。 “不排队了吗?”越秋白问道。 “这样进不去的。” 云芜绿一路将他拽到牛车边,这才松开手:“你刚才也看到了,只是一个无知村民就将你识破,更何况身经百战的守卫呢?” 越秋白皱起眉:“那我再乔装一番吧。” “你告诉我,那东西在哪,我帮你取。” 越秋白默然,显然是不愿假手他人。 “我明白了。妾身一定将公子送入城中。” 云芜绿话音刚落,兜头一盆牛粪淋下。 越秋白瞠目结舌。 云芜绿抬起手,将他脸上的牛粪抹匀,而后嫌弃地甩了甩手。 “你知不知你在做什么?”越秋白想杀了她的心都有了。他向来爱干净,能爬入那个粪桶已到忍耐极限,没想到此生还会被浇了大粪。 “妾身的法子虽然让公子受了委屈,不过能进城的就是好法子,大公子还是忍耐一下。” 越秋白面色铁青,一言不发。他不能开口,一说话似乎那牛粪的味道就能渗入口中。 云芜绿拍了拍牛车,柔声道:“越公子请上车,妾身来赶车。” 越秋白默然地坐上车,背对着云芜绿。 云芜绿瞥了他一眼,扬鞭赶牛。 车一到门口,又是熏了漫天的臭气。众人纷纷躲避,士兵也掩着袖子问道:“你们是谁?从哪里来?” 他们走的不是适才出来的那个城门,守卫自然也不是刚才那拨人。 云芜绿压低声道:“我们去安定送大粪,半道牛车翻了,就回来了。” 士兵们往后看去,见一个浑身都是牛粪的男人,还有那空空的牛粪桶,连忙道:“赶紧走吧,看点路啊。” “哎。” 云芜绿赶着牛粪往里走,众人如见瘟神地躲避。 越秋白本是一肚子火,看到如此轻松地躲过盘问,心中的郁气消散不少。 “去西柳巷,我在那处有一宅子。”越秋白道。 西柳巷的宅子是他的私宅,是他以防日后出事置办的,地契上写的不是吴仁,而是另外一个假名字,崔攀一时半会查不到此处。 宅子很小,门脸也小,但也够两人生活。 一进院子,越秋白便烧水沐浴。他洗了一桶水不够,还使唤云芜绿给他烧水。 云芜绿念着那粪确实是自己泼的,便给他烧了水。 隔着屏风,云芜绿告诉他水烧好了。 屏风之后,水声哗然。隐隐约约似能看到男子站起了身。云芜绿看到屏风底下透了一双莹润的脚,骨节分明,白中透粉。 “进来,帮我把水换了。”他倨傲地道。 “水在厨房,公子有手有脚,自便吧。” “慢着!”见云芜绿要走,越秋白连忙喊住她。 “公子有何吩咐?” “粪是你泼的,你就撒手不管了?” “妾身不是也帮公子进城了,不是么?” “一码归一码!”他暗恼。他本就消火了,并不想怪她,可是看她一副两不相欠的模样,不由得生起气来。 云芜绿忽然觉得这越大公子竟然像个泼皮般地耍无赖,不觉得失笑。 “越大公子,妾身帮你不止一次两次了,你打算用什么还?” “自然不会亏待你。” “哦?大公子七岁离家,在凉州二十载,似乎当的是个清官吧。大人,妾身是个生意人,要的是钱,大人似乎给不起呢?既然如此,就别纠结洗澡水之事了。” “给不起,就拿我抵。你泼我粪,让你倒个洗澡水有什么了不起的。被泼的又不是你。”越秋白没好气地道。他平常说不出这种话,气急败坏之时便口不择言。 “好了,你藏起来,我给你倒洗澡水就是了。” 云芜绿向那屏风看去,见屏风上的身影慌慌张张地跑远。 “藏好了吗?”云芜绿问。 “嗯。”越秋白声音闷闷的。 云芜绿绕过屏风,见地上一串水渍,一直延伸到衣柜之中。这么大的人,原来躲进衣柜里面了。 她笑着扛起发臭的洗澡水,泼到了院子外面的臭水沟里,又扛回木桶,再填上温水。 这一番下来,她满头大汗。她干脆坐在门槛上,吹着过堂的夏风。 越秋白悄然地走出衣柜,又悄无声息地坐入浴桶中。他侧过脸,透过屏风的纱绢,看到坐在门槛上隐约的身影,心底漾过愧意。 第十五章试探 越秋白换了一身干净的青绿缎衫,形相清癯,又成了那个爽朗清举的文人。 云芜绿倦极,忙碌一个白日,靠着门框入睡。 越秋白轻手轻脚地走出来,与她并肩而坐。 若是往常,他定离她远远的。她身上不仅有烟熏火燎的味道,还隐约有牛粪的臭味,他这人爱干净,闻不来这些味道。但他此时,只想陪她待会。 半个时辰后,他喊醒了她。 “水烧好了,去洗吧。今晚早些安歇。” 云芜绿揉了揉酸疼的肩膀,走到屏风后,果然浴桶里已经放好了热气腾腾的温水。 “那个……汗巾并不是新的,我以前用过。”越秋白吞吞吐吐地道。 “妾身不嫌。” “嗯,换洗的衣裳……其实也是我以前的。我院里没有女人,自然也无女衫。” 他那时的个头还不高,正好与她的个头一致。自从他长高之后,这些衣裳便无用了,他都搬来了此处。 “知道了,我不挑。” 越秋白松了一口气,瞥到屏风后的身影要宽衣解带,连忙侧过脸道:“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越秋白大步流星地走到厨房,用冷水洗去脸上的汗。 他并不经常来此处,备的粮食也不多。他只找到一颗白菜,两颗鸡蛋,一把宽面,便简单做了两碗鸡蛋面。他的手艺比不上云芜绿,但做的却是吴地口味,他记得云芜绿吃不来辣。 云芜绿洗完,在大堂中找到越秋白。他端坐在条凳子,一副官家姿态。桌上摆着两碗浮绿的鸡蛋汤面,面似乎坨了。 “吃吧,吃完便歇着吧。”越秋白递上一双筷子。 云芜绿盯着他手中的筷子片刻,笑着道:“我给人做了这么多面,倒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做面。” “比不上你的手艺。”越秋白夹起一团面,放入口中,微微皱起眉头,但还是吃下去了。面一入口,就跟粉似得散开,确实不尽人意。 云芜绿吃了一口,呛了一声,这才将面咽下,倒是眼中的笑意未减:“还可以。” 越秋白嫌弃地吃完自己的面,用绢布擦拭了自己的口,又细细地擦了手,见云芜绿还在慢慢悠悠地吃,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就像小猫儿。 “若是吃不下,就别勉强了。”越秋白劝道。 “没有,我只是吃得慢。” 越秋白便看着云芜绿将面吃完,连汤都喝去了大半,似乎并不讨厌自己做的面。 “谢谢你。”他开口道。 云芜绿轻轻摇首:“不用谢我,妾身是个生意人,欠我的,都是要还的。” 越秋白挑了挑眉:“这回你想要什么?” “我还没想好,大人先欠着吧。” “先欠着的是最贵的。你出个价,不然我也不敢用你。” “市面上想请我做事,少说也要千两黄金。” 越秋白失笑:“我给不起。” “大人莫不是忘了,给不起,便拿自己抵。” 云芜绿起身,走到他那侧,笑吟吟地坐在他身边。她抬起手,搭在他的肩膀之上,在他耳侧吐气如兰。 他握住她的手臂,向外一推,与她隔开几许,面色铁青地道:“我不是那些可以同你开玩笑之人。” 他先前不过是被气得一时失言,却被她拿此调笑,显得他颇为狼狈。 云芜绿的目光落在他泛白的指骨上,怕是真生气了,所以才会下这么重的手。 他见她在看他的手,连忙松开,这才发觉她手臂上有了一圈红印。 “妾身同你说笑的。没想着收公子的钱。” 她起身,宽长的袖子掩着手臂。 越秋白一把将她的手腕拽住:“你什么意思?” 他在同她讨价还价,她却说是玩笑。 “你为什么要帮我?是奉你家主人之命,还是……”他连连问道。 “想帮便帮了。”她说的倒也未错。她的主人只是说要看住他,却从未说过要护他安危。 “为什么?” 云芜绿蹙眉,却听又一声“为什么?” 她感到不解,越秋白到底想要听到什么答案。 “公子毕竟也算吴地的主子,妾身帮一把,需要何原因?” 越秋白盯着她的眸子,乌黑澄明,只有心性纯净才能长出这样一双眼眸吧。 “我想找你的主人谈一谈。” “主人想见你时,自然能见。” “好。”他渐渐松开手。 云芜绿走了几步,听得身后一句“抱歉”。 云芜绿转首瞥了一眼:“公子不用同我道歉,是妾身失礼了。公子是正人君子,妾身乃风尘之人,唐突了公子。” 越秋白立刻起身:“我没有看不起你。只是不喜欢……” “既然公子不喜欢妾身,妾身这就走。” “不是。” 云芜绿听到身后的脚步近了,在离她一步之遥驻足。她俯首,地面上他的影子恰好将她笼住。 “我没有不喜欢你,我不喜欢被调戏。”他说完,便略过她,匆匆离去。 第十六章实话 云芜绿这一夜并未睡好。夜里辗转反侧,想着越秋白的话。 越秋白与旁的男子不同,既不吝啬他的关心,却也不避讳自己的疏远。这样的男人,就像那月季花儿,看着漂亮,拿在手里扎肉。 主人的消息还未至,她只能凭着本心做事。但愿她所做之事,皆不是白费工夫。 月落星沉,旭日东升,她在院中看到侍弄花草的越秋白。夜晚风寒,吹落了一地的石榴花。越秋白清扫了院子里的落花,又为花花草草们洒上了水。 “早。”见到云芜绿,他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 “公子早。”云芜绿颔首,泼出了一盆洗脸的水。 她回身走入屋内,少刻又走入院内。 越秋白抬头,不禁愣在当场。他只能从五官轮廓依稀辨认出她。蛾眉淡扫,却依旧掩盖不住眉目间的老态,看上去似半老徐娘。她平常画的是嫦娥眉,眉形似月,略微上扬,妩媚而不失锋锐。今日画的是小山眉,如小山横卧,恭顺而慈祥。 他以为他们年岁差不多。他二十又七,她大概有个二十五六左右,如今看到她这番毫不做作的老妇姿态,他根本吃不准她有几岁。 “你去哪?” “买吃食。” 直到他洒水的壶都空了,他这才意识到她已走远。那就是江湖中的易容术吗?他不明白,若是易容了,她的五官轮廓却没有动。若不是易容,她看上去就像一夜沧桑了十几岁。 云芜绿走入一家市井烟火的早餐铺子,要了一碗豆浆和一块牛肉烧饼,坐在角落慢慢悠悠地吃。 周围稀稀拉拉地坐着些食客,似乎要比往常冷清。边上桌坐着一高一瘦的两人,正唾沫横飞地聊着城中之事。 “听说了吗?城里抓了不少奸细呢。” “听说了,逮了不少匈奴奸细呢,似乎还有吴地奸细。这我就不明白了,吴地和凉州同属大周,怎么还会派奸细过来?” “大周快完了,江河日下,各州各为其主,现在凉州城谁还知道现在的皇帝叫什么?” “难怪,如今城里到处是奸细,何时才能抓得完呢!” …… 云芜绿听了半晌,得知城中已经戒严,进出城都要受到严格盘查。如今东西还未拿到,退路就快要被封死了。 她吃完,又多要了两份烧饼,揣着温热的饼子往外走。街道上果真有许多巡逻的士兵,偶尔逮住几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行人,例行问话。 她神色如常地与士兵们擦肩而过,匆匆走回宅院。 “给。外头戒严了,你莫要随意出去。”她把包着烧饼的油纸递给越秋白,大步地向屋内走去。 “多谢。”越秋白捏了捏手中的饼子,还是热的。 他回过身,喊住了她:“你这装扮是易容术吗?” “怎么了?”云芜绿的脚步一顿。 “没什么,只是想问你一下的年岁?” “你觉得几岁,妾身便是几岁。” 越秋白追上她,在她身后急切地道:“我并不是想打听你的岁数。只是你我在一处,我想听你一句实话。” 云芜绿停下步子,越秋白躲闪不及,撞上了她的脊背。她纹丝不动,他倒是被撞退了好几步,手中的饼子也往地上落。 云芜绿伸手,一把接住饼子,递给越秋白:“实话就是,妾身想说的,自然会告诉大人。大人可以信任妾身,不必拐弯抹角。” “好,是我唐突了。”越秋白接过饼子,转身去了院子。 他吃得很快,似乎只是为了果腹,根本就不在意饼子的味道。他风卷残云地吃完,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是牛肉烧饼。 素烧饼一文一个,猪肉烧饼两文一个,牛肉烧饼是最贵的,要叁文一个。两个烧饼,花了她六文。 他五味杂陈地看向洞开的大门。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晌午之时,云芜绿又出了一趟门,未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不过春风渡的大名因为她堵着城门的缘故倒是人尽皆知。夸她的人不多,骂她的人大把。什么最毒妇人心之类的。 她充耳不闻。为什么要做个好人,仁慈是给自己人的,匈奴来汉地烧杀抢掠,何时有过一念的仁慈? 骂吧。反正她做事不求名利,只求问心无愧。 云芜绿捎回去一只烤羊腿,用小刀将肉剔得干干净净,装入盘中。 越秋白站在一旁看她剔肉。她的手好看极了,十指纤纤,似玉笋芽。这般纤柔的手却是杀人的手。 他本该是怕的,只是念到她从未害过他,他便不怕了。 云芜绿剔了满满一盘的肉,却迟迟不递给他。 “你何时去将东西取来?” 他这才收回自己的目光,正色道:“这两日吧。” “我等不了,今日你若是办不成,便将东西所在处告诉我,我替你取。” “今日便能成。” 云芜绿这才将装羊肉的盘子递给他,若有所思。越秋白怪她不同他说实话,他其实也不信任她。明明城中戒严,他宁愿甘冒虎口,也不愿将此事交予她。 第十七章解惑 越秋白吃完后,换了一身樵夫装扮,卷起一节裤脚,戴上斗笠,遮去大半的脸。 他知会了云芜绿一声,便走出门。 此时正是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分,街道冷清不少,士兵也在躲清凉。他一路走至城北,并未遇见任何盘查。 城北有山,山腰建有道观庙宇,常年香火鼎盛。香客们踩着石阶上山,一番焚香供祭之后下山,鲜有人知晓山麓羊肠小道尽头有一尼姑庵。 尼姑庵前门可罗雀,萧条惨淡。 他左右查看一番,只见绿荫掩映,未见人影,这才叩响门扉。 “何人在外?”门内响起一声沧桑的女声。 “有客山中至,言传故人讯。” 少刻,一老尼打开了门,恭敬地道:“吴施主,请进。” “这些日子,可有人拜访过此地?” 老尼关上门,回道:“此处比不上山腰的道观,近一个月没有人来了。” 越秋白颔首。既然没人来此地,那处暗道应该也无人知晓。 “你忙去吧。我随处走走。” “那大人请便。”老尼捻着佛珠,念念有词地向佛堂走去。 越秋白走到后院废弃的柴房,推开破旧不堪的木门,只见尘埃扑面。他挥了挥手,以袖掩面,这才走入柴房之内。这座柴房年久失修,庵中已建了新的柴房,此处便堆一些破烂之物。 他蹲下身,缓缓地刨开地上堆着的砖瓦,弄得满手泥泞,这才摸到墙角微突的一块砖。 应该就是此处了。 暗道是上任主簿修来与尼姑庵的尼姑通奸所用。前任主簿犯了事,他是审案之人,遂得知暗道之事。主簿被问斩后,他又寻个由头流放了那风流尼姑,挑选一位口风紧的尼姑作了庵主,替他守着这暗道的秘密。 他悄然拔出那块砖,墙面一颤,整个柴房似要坍塌般,簌簌地抖落尘土。 墙上出现一个狗洞。 他趴在地上往里看,黑黢黢,一眼望不到头。 没办法了。他爬入其内。 里面可容一人通过,他站起身,抚着墙面,小步地往前走。 走了一炷香的光景,他撞到了一堵墙。应是走到他的府邸了。 他在墙上摸索半天,触到一块凸起的砖。他抠了几下,感觉这块砖似乎被卡主了。他之前未走过这个暗道,思索片刻,握拳向下一砸。砖面凹陷,墙壁似乎可以挪动。 他推了一下墙,墙面倾斜出一道缝隙。透过此隙,他发现自己就在柴房之中。他的目光落到柴房的角落,那里堆的柴火还是纵横交错,是他特意摆放的堆法。 他的东西就在那堆柴火后的一块方砖之后。 他将墙壁推得更开,半个身子挤出墙缝。 忽而,一道蛮横的力量揪住了他的后领,将他扯回暗道。一只手拍上墙面,暗门关闭。 “是我。别叫。”女子压低声音道。 云芜绿缓缓地松开手,越秋白捂住自己的脖子,小心地揉捏。 “你来做甚?”他轻声问。 “刚才有守卫过来,你差点被发现了。” “你怎么知道?”越秋白将信将疑地问。 “我看到了,我的眼力比你好。” “那我还要谢谢你啊。” 越秋白这才发觉云芜绿将他桎梏在墙边。他只能趴着墙,而她的身子却贴着他的后背,手放在他的腰间,扣着墙面。 “不用客气,公子。” 云芜绿松开手,后退了几步。她吹燃火折子,看到越秋白的眸子沾染着怒气,耳廓却红了。 “我知道了,你就是来搅我的事吧。”越秋白质问道。 “妾身不明白公子所言。” “你是不是也要那件东西,所以跟在我后面?” 云芜绿盯着他道:“妾身不知道公子要取的是何物,妾身也不在乎此物。” 越秋白看着她的眸子,坦坦荡荡,不遮不掩。到底是他小人度君子之腹了。 “你……为何跟我?” “妾身既然送公子入城,便也要安然无恙地将公子送出城。” “这是你主人的命令吗?” 越秋白看到她的眸光微动。她灭了火折子,他便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未答,而是走到十步远之地。 “我在此处守着。等到夜幕落了,我们再出去。” 他心底掠一阵失落,问道:“你如何知晓夜幕落了?” “我在心底诵经,一遍为半个时辰。” 越秋白靠着墙,摸了摸袖间的匕首。在此处遇见云芜绿,着实出乎他的意料。那个物件绝不可能落入他人之手,他可以信她吗? 如果他现在杀了她,东西自然不会被她抢走,但他也不一定能走出武威。更何况他根本杀不了她。 她这一来,他真的是骑虎难下。 “你把火折子给我。”他出声道。如果她流露出任何要夺物之心,那他就直接烧了那物件。宁可毁了,也不能让她给夺去。 “自己来拿。” 他一愣。云芜绿此人其实颇为孤傲,言辞之间少有客气,除非她有身份需要掩饰之时。尽管她未坦白真实身份,他仍能从字里行间隐约觉察到她的性格。 他摸索着走到她身边,轻轻点了一下她的手臂。 “想要就自取。” 他的手落在她的腰间,犹豫了片刻,轻轻地抚过细腰。入手的纱布细腻,衣料下的腰很软,令人浮想联翩。 “你想杀我吗?”他哑着声问。 “公子为何这么想?” “美人计对我不管用。” “是么?公子的气息乱了。”云芜绿轻笑。原来越秋白也觉得她是个美人。 越秋白一把握住她的细腕,质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公子数次问我主人之事,妾身就是好奇,公子究竟是在意主人,还是在意我?” “那你呢?你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云芜绿默然,越秋白接着道:“既然无法坦诚,我有何可答?” “待回了建安,妾身给你一个坦诚。” “谢谢,你不过是在等你主人的回复,我不需要这样的坦白。”越秋白缓缓地松开手。 云芜绿将火折子塞入他的手中:“抱歉。” 她只不过是想戏弄他一下,却忘了他是戏弄不得之人。 “我并非逼你背信弃义,不是所有之事都与忠义有关。云芜绿究竟是不是你真名?你几岁?可否婚配?我难道听不得你一句真话吗?” 云芜绿微讶,兜兜转转不过是要问她这些? “若是不愿意答,我也无话可说。”越秋白失落地道。 “公子打听这么清楚做甚?倒像是要给我做媒。”云芜绿笑着问。 “寻常姑娘,这些都摆在明面,自然不用问。你不说,我当然得问个清楚。” “公子还是信不过我。” “我想信你,你愿意吗?” 云芜绿默然不语,片刻之后才悠悠开口:“云芜绿是我本名,年岁二十又五,未曾婚配。可否解答公子的困惑?” 越秋白的呼吸愈乱,紧张地问:“为何告诉我这些?因为死人不会道出你的秘密?” 以云芜绿的谨慎,他没指望她能作答。如今她坦诚了,他反倒害怕了。 云芜绿低笑:“公子,你还是不信妾身。” “你不懂!”越秋白低吼。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抚着自己的唇边,后退几步:“对不住。” “无妨。日久见人心,公子不必为了几句话,而改变对妾身的看法。” 第十八章逃命 两人相顾无言。 越秋白倚着墙,不知过了多时,脚已经酸麻,云芜绿开口道:“时辰差不多了。” “好。”越秋白扶着墙,向前迈步。脚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斜伸过来一只手,扶住他的手臂,他借力站稳,云芜绿随即收手。 他扶墙的手指微蜷,唇角漾开苦笑。 今日之事,不仅关乎生死,还是一场赌。 他轻缓地推开墙面,从间隙中望去,透过洞开的窗户,只见不远处有明灭的火把,映照着几个守卫的身影。 他蹲下身,慢慢地爬入柴房。云芜绿也低身,弯腰曲背,蹑手蹑脚地走过窗户。 越秋白悄悄地挪开堆积的柴木,云芜绿也蹲在他身边,替他搬柴木。 顷刻之间,柴木堆被挪至一旁,露出墙后灰白的旧砖。他在墙上敲敲打打,几块砖被捶陷,挤突了一块方砖。他抠下这块砖,从砖后缝隙取出一卷轴,塞入自己的袖间。 他看向云芜绿,她正盯着窗外,将后背留给了他。 他明白,她这是在告诉他,她对此物兴趣缺缺。 他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指了指暗道。 她回首,略一颔首。 两人悄然回至暗道。云芜绿一掌拍回暗门,点亮了火折子。 “跟紧我。”云芜绿道。 云芜绿在前,他跟在后,很快就走到暗道尽头。她率先爬出暗门,吹灭了火折子,蹲在地上等他出来。 他狼狈地爬出来,一眼便看到在月色下笑着的她。 “拉我一把。” 云芜绿伸出手,他握住她的手,狠狠一拽,两人摔作一处。 她在下,他在上。他居高临下,目光却躲闪着她,而她的目光坚定,坦然地望着他。 “谢谢。”他轻声道。 “先别急谢,待我们出城再说。” “嗯。”越秋白连忙起身,向她伸出手。她将手轻放在他手心,他有力地握住,将她带入怀内。 他的手轻搭在她腰侧,如蜻蜓点水般,转瞬之间又收手。 “站稳了。”他松开了手。 云芜绿抿唇而笑。 越秋白轻咳了一声,问:“这回出城是不是又要把我往粪桶塞?” 云芜绿摇首:“如今进出城都要盘查官司文凭的路引,此法行不通。” 越秋白皱眉。事出紧急,他还来不及去伪造路引。 “小九在安定等我们,已经备好路引。现在城门还未关,我带你杀出去吧。” “你疯了吗?”越秋白一惊。城中戒严,守城门的少说有几十官兵,她如何能杀出去? “我认真的。” 越秋白拽住他的手臂,肃然道:“听我的,我们从长计议。” “你会骑马吗?”她问,根本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我不会。听我一句劝,你不能去送死。” 云芜绿抬首,盯着他的眸子,开口道:“我不是送死。想活命的话,就听我的。” 越秋白松开手,在柴房内踱步。 他能信任她吗?信任到将自己的命都奉上? “我问你,你做的这一切,是因为你主人之令吗?”他再度问道。 “这问题重要吗?” “重要。” 云芜绿垂首,叹了口气道:“是我擅作主张。” “谢谢。”越秋白走到她身前,掷地有声地道,“我愿意信你。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云芜绿说得未错,日久见人心。既然她所做之事,皆是出自本心,他足以看清她的品行,他自然愿意将性命相托。 “多谢公子,定不负公子所托。” 两人来至城门口。 此时刚入夜不久,城门还未闭,门口零星排着几位要出城的百姓。 守城门的官兵多了四人,远处还有士兵骑马而来。 “送马的来了。”云芜绿压低声道。两人躲在小巷子内,观察着城门。 “你要去劫马?”越秋白一脸惊骇。 “自然,要不然去哪里搞马?” “能行吗?” 云芜绿瞪了他一眼,指着远远而来的两个骑兵:“两匹马,你选一匹。” 两匹都是大宛马,通体漆黑,毛色油亮。 “都可以吧。” “好,等他们过来,我处理了这两人,你立刻奔过来,知道吗?”她叮嘱道。 “嗯。” 他轻轻地拽了一下她的手臂,嗫嚅道:“我其实……” “闭嘴。他们来了。”云芜绿斥道。 他立刻噤声。罢了,不说就是了,日后总归是有时机说的。 她挣脱了他的手,反而压着他的手腕,手中举着一把匕首。 马蹄声渐近。 她的目光陡然凌厉,如疾风般地飞身跃起。那两人听闻动静,立刻拔剑相迎。 她一个侧身,直接坐在一人身后,一手扣肩,一手抹了他的脖颈。她随即出了掌,直接将人拍向对面的马匹。对面之人躲闪不及,手中的剑直接将人穿透。 她驱马,与那人擦身而过,匕首扎在对方的马上。马吃痛,剧烈跳跃,直接将人甩下马背,又踩上了几蹄子。 “快来!”她抢了长剑,御马向巷子口冲去。 越秋白听到她的呼喊,急忙从巷子内跑了出来,向她伸出手。她一把握住他,直接将他拽上马。 “咔嚓——” 越秋白听到风声中的一声骨头的错位声。完了,他手腕脱臼了。 “抱紧我。摔下去我不管!”越秋白连忙用那还完好的手抱紧她,另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搭在她腰间。 云芜绿驾马向城门冲去。 守城的士兵已经察觉此处之事,围成一排,堵住了出去的路。 她挥剑而上,将剑舞得密不透风。围堵之墙被她撕开一条缝,火花四溅。 她一夹马腹,马站起身,扬起前蹄。士兵们向两侧退去,马侧过身,直接踹出后蹄,踢翻好几人。 越秋白差点被甩下马。靠着一只手死死地抱住云芜绿,差点把她的腰带扯断,这才没有落马。 云芜绿出剑又划伤几人,将士兵解决得七七八八,这才驾马前行。 他们走的是北门。待他们身影隐入夜色之中,她才调转马头,向东南而行。她要先去安定与小九汇合。 第十九章试探 马行了一整夜,这才到安定境内。 “阿姐!” 小九就站在约定的客栈外,双眼来来回回地望着道路尽头。甫一见到云芜绿,他连忙招手。 云芜绿勒马,拍了拍越秋白的手背。越秋白松开僵硬的手,云芜绿瞥了一眼小九:“去帮他一把。” 小九扁了扁嘴,抓住越秋白的手臂,将他拽下马。 越秋白落地之后,向前一扑,幸好小九拽着他,他才只是跪在地上。 “干嘛行此大礼?”小九问道。 “小九,不得无礼。扶他进屋,再去买些跌打损伤的药。” “阿姐,你可有事?”小九一脸焦急,仔仔细细地打量云芜绿。 “不是我。”云芜绿下马,冲门口张望的小二招手。 小二笑吟吟地走来,牵走她的马。 “那我再去要一间房?”小九问。他没想到宗主将越秋白给带了出来,故只要了两间上房。 “不用,他跟我一起住。” “为什么呀?”小九不解。 云芜绿皱眉:“我说话,你照办就是了。” “好吧。”小九撑起他,让他的手搭着自己的肩膀,带他进屋。 他身子绵软,就像一团破布般地被小九丢在床上。他第一次骑马,全身骨头似被打碎般,痛苦地蜷起身子,额头上也出了细密的汗。 “我去买药了。”小九瞪了他一眼,脚步沉沉地走了。 云芜绿关上房门,走到床边,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他挣扎着起身,她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起身。手指缓慢地摩挲着他清瘦的肩膀,他皱起的眉心逐渐舒展。 她的手抚至他的颈间,沿着他的下颌线而上,扣住他的下颌,俯身低语:“张嘴。”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张开嘴。 她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香帕,揉成一团,塞入他嘴中。 他那双长眸圆瞪,她究竟要做何? 她摸到他脱臼的手腕,感受着错位的骨头。而后向上一掰,骨头“咔嚓”一声复位。 他眸子里生出血丝,咬住香帕。若不是这块帕子,他或许会疼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托起他的手,上下摆弄几下,笑着道:“好了。” 他尝试着摇了摇自己的手,确实好了,随即弯了眉眼。 云芜绿取走帕子,他轻声嗫嚅:“多谢。” “小事。今日休息,等明日我们便坐马车离开,你也不用受那奔波劳碌之苦。” “谢谢。你是想送我回建安吗?” “嗯。我也是回建安,顺道送你吧。” 他艰难起身,颤着双手作揖:“多谢。先前是我错怪你了,对不住。” “无妨,防人之人不可无,我没放在心上。”她温婉一笑,坐在窗边,托着腮陷入沉思。 他松了一口气,这才躺到。 一夜奔袭,他很快便入睡了。 他是被手腕间的疼痛给激醒的。 天已经黑了,屋内点起烛火。在昏黄的烛辉下,云芜绿握着他的手腕,正在往他手腕上抹药。那药一触及肌肤,就化为水浸入肌底,勾起一阵凉意和痛感。 他拧眉,却未收回手。 “没事的,活血化淤,现在痛一些,明天就好了。” “嗯。”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指上。纤长玉润,指甲也是修长的,粉若桃李。 “为什么?”他轻声问道。 “什么?”她微怔。 “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总是求些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云芜绿摇了摇首,她也有些迷茫。或许只是主人要求她盯梢,她觉得在眼皮子底下看了叁年的人不能就这么死了,所以才愿意帮他吧。 “不是说了么,先欠着。” “你现在越是不要,我越觉得给不起,或许要……”他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目光,终究把那“以身相许”四字给咽下肚。 “放心吧,不会让你还不起。” “还不起,我也认了。” 她看向他,见他一脸正色,不似开玩笑的模样,便“噗嗤”一笑:“别乱想了。安心歇息吧。” 她正要抽手,却被他一把握住。 她脸上笑意渐凝,却还是强笑道:“你这手好得挺快,都有力气抓人了。” “你去哪儿?”他急切地问。 “哪都不去,在窗边守着。” “你等等。”他松开手,慢慢地坐起身,掀开被褥要下床。 “你干什么?”云芜绿问。 “我去窗边守着,你睡床。” 云芜绿一把将他按回床,断然拒绝:“不用。” 云芜绿这一按,差点将他骨头给按断。他倒抽一口气,不甘心地盯她。 她回之一笑,直接一掌拍在他肩头,把他打入被窝之中。 “好好休息。” 他被这一掌给打懵了,歇息了好久这才回过神来。他侧过脸,看向窗边。女子盘膝调息,闭目养神。 烛火摇曳,女子朱唇粉面,似远山芙蓉。 若这女子仅仅只有美貌,他定是不屑的。但她身具文韬武略,美色便如锦上添花,成了眼底抹不去的景。 “你为何要回建安?在武威钻营叁年,这么回去不就前功尽弃么?”越秋白和衣而卧,出声问道。 “倒也没有刻意钻营。” “那一库房的桐油是怎么回事?” “我其实并未想好用桐油做什么,不过若是没有匈奴,我也许会放火烧山,搅乱凉州。” “要我说还是最毒妇人心。”越秋白低声呢喃。 云芜绿没搭理他。说她狠毒之人不少,吴地也有,凉州也有,不差他一个。 “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我们彼此彼此。” 云芜绿依旧默然。 “若是回了建安,你会不会对付我?” “不知。”这回,她开了口。 “你如此大费周章救我,届时再对付我,不如直接把我在武威宰了。”他偷偷瞄她,她岿然不动,一副置若罔闻的模样。 “反正我也不是武安侯的亲生子,在建安没权没势,日后也难给你好处。你不如杀了我,拿到我拼死取来之物,回去邀功请赏才是正路子。” “我为何要走你的正路子?”云芜绿反问。 “我这不是给你出谋划策么?”越秋白的手交迭在衾被之下,手指已经摸着匕首。 “收起你的歪心眼吧。” 越秋白咬了咬唇,侧过身,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看。 她很好看,而且是越看越好看,如牡丹含露,远山倚云。 “闭眼,要不然挖了你眼睛。”云芜绿凶道。 “好。”越秋白听话地闭上双目。凶婆娘,之前还是一口一个公子和妾身呢。 第二十章故人 云芜绿被翅膀的扑腾声给惊醒。 她从桌上抬起头,见那窗边立着一只白鸽。算着日子,应该不是宗主来信,许是宗门里其他人。 她伸手抓起那只鸽子,取下脚边绑的纸条。 “已至长安,候君安。 ——舒成” 云芜绿皱眉。他怎么来了? 柳舒成,时任会稽郡的文学祭酒,掌教授生徒。他虽不是宗门之人,但是主子埋在朝中的暗桩。只不过一个郡府文官,不待在郡中,跑来长安作甚? 她随手烧了字条,却见越秋白已醒,正盯着她手间的灰烬。 “你主子给你回信了?”他问。 “少管闲事。” “哦,看来我又能多活几日。” 越秋白自说自话,云芜绿瞪了他一眼,便走出了客房。 小九已经守在门口:“阿姐早啊。安定有什么好吃的,我都打探好了。我们一道去吃吧。” “你去吧,多捎些回来。我去找马车,吃完饭就走。” “这么着急走啊?”小九失望地道。好不容易出趟远门,他都没好好逛逛呢。 “此去建安,不得耽搁。” “好吧。那我去建安再逛吧。”小九嘟嘟囔囔地走了。 等越秋白洗漱完,马车来了,吃食也来了。 “走吧。”云芜绿在屋门口喊。 越秋白拉开门,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发,走了出来。这一路走得急,连换洗衣裳都没带,他便只能先擦了身应付一下。 他下楼梯时走得极慢,抱着栏杆不撒手,每次只往下迈一步。只是这么小小的一个台阶,差点就要将他的腿扭断。 “阿姐,你看他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小九嘲笑道。 “闭嘴,去帮忙。” “哦。”小九抗起他的手臂,一口气地走完楼梯。 越秋白不由自主地被他带下楼梯,脚踩过一个又一个台阶,疼得直冒冷汗。 “越公子,没事的。不会骑马之人,第一次都这样。像我们这些会骑马的,骑上一夜,也受不住啊。”小九安慰道。 闻言,越秋白看向云芜绿,见她面色红润,不似有异。别人受不受得住他不知道,但她受得住。见鬼了…… 小九生拉硬拽地将越秋白折腾上马车,他直接躺倒在软垫之上。 “阿姐,我去赶车了。吃的在车厢里。” “嗯。”云芜绿颔首,轻轻一跃上了马车。 马车的小几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摞腊肉夹儿。云芜绿拿起一个,向越秋白递去。 他动了动眸子,手却未抬起。 “不饿吗?” “饿,但是身子骨太疼。”他小声地道。 “没什么大碍,只是颠了一夜的马,身子吃不消罢了。吃点东西再歇着吧。”她抓起他的手,将腊肉夹儿塞入他手里。 他攥着腊肉夹儿,盯着车厢顶,喃喃:“我这般样子,也是任人宰割了。” “没人想宰割你,吃吧。”云芜绿捏起一个腊肉夹儿,小口地吃了起来。 他举起腊肉夹儿,也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他的手也不抖了,确实比昨日要好上不少。他可要快些好。这般想着,很快就将一个腊肉夹儿给吃没了。 云芜绿又给他递来一个。 “谢谢。” 这回他主动接的,狼吞虎咽地吃。吃着吃着,不知不觉热泪盈眶。 “怎么了?”云芜绿问道。 泪水划过脸颊,混入腊肉之中,他就着泪水,大口地吃着。 “没什么,劫后余生的庆幸吧。”他嘴里塞着肉,含糊不清地道。 “早就出来了,你也太过后知后觉吧。” 他未语,只是埋头吃东西。他有过两次劫后余生的庆幸感。第一次是刚出武威城那会儿,他为自己死里逃生而欣喜,随后却被铺天盖地的忧虑所席卷。他害怕拼死护他出城之人最终会害了他。第二次便是此刻,他估摸着她应是不会害他了,一时间竟然哭了。一哭之下,泪水决堤,止也止不住。 云芜绿一愣,放下手中的吃食,坐到他身边。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递了过来。 “擦一下吧。” 他缓缓地抬起手,这才想到手上有沾染的猪油,手向后一缩。 她侧过身,捏着帕子,轻轻地在他脸上抹着。隔着纤薄的丝帕,她的指尖描摹着他的脸骨,他泪眼婆娑地看向她。 一路逃命,她脸上的妆早就给洗尽了。不施粉黛的她,依然明艳动人,似那二月春花,倚风裁月。 他却是狼狈不堪的。哪怕是洗去了身上的浮尘,穿的依旧是脏衣服,连发都没来得及挽。 他缩了缩身子,别过脸。 “谢谢,不必了。”还是在意被她看到这般的窘态。 她将帕子塞入他手中,与他并肩而坐。 “对不住,是我失态了。”他拿起帕子,胡乱地擦着脸。 “情之所至,人生常态。”云芜绿轻声细语。 越秋白捏着帕子的手一紧。她在安慰他。她那样的人,杀人之时不眨眼,但也懂得安慰人。 “你救我,有没有想过你主人要杀我?”他哽咽地道。 “别乱想了。”云芜绿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的话提醒了她,约莫明后日就能收到主人来信了,她既期待,又忧愁。 他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便不再过问此事,而是问道:“接下来是去哪?” “先去长安。” “好。”长安是国都,有不少吴地的线人。他也许可以寻人给父亲去信,让人来接应他。 “我会把你安顿在客栈,走的时候再喊上你。” “你在长安有事?” 云芜绿瞥了他一眼,没想到被他猜中心思,轻轻颔首:“宗门中有事。” “好,我等你。” “嗯。”云芜绿应了一声。 第二十一章重逢 终南山下长安城,金碧楼台相倚,槐花簇簇,满城香雪。 越秋白掀开帘子,只见车马喧阗,商贾云集。凉州离长安不远,但他前来的次数也寥寥无几。 “上次来长安之时,还是深秋,满城的寂寥色。没想到在这夏日,却别有景致。” 越秋白正感叹间,却见不少官兵在行人间穿梭。他拧起眉,如此多官兵,怕是城中出事了。 云芜绿也觉察到了不对,从马车中探身,向后望去。城门口的官兵堵着门,严查出城之人。 “刚从龙潭出,又入虎穴。”云芜绿低喃。这一路回去,多半不太平。 “你若想办事,速速去吧。”越秋白催促道。 云芜绿侧首看了他一眼:“为何?” “李贼另立新帝以来,朝堂中腥风血雨,如今城门戒严,许是宫内有变。不管是成是败,届时全城封锁,你还是趁此先把宗门之事办了吧。” “行,那我先下车了。”云芜绿弯腰,身子往马车外探。 “等等。”越秋白喊住了她。 “何事?”她的身子一顿。 “小心点。” “你也是。”云芜绿头也不回地跃下了车。 马车一晃,轻快不少。越秋白挑起车帘,看着云芜绿的身影渐远。 云芜绿路过西市,已有不少官兵在清场,小商小贩收拾着货物往家赶。看来越秋白所言不差,宫中许是出事了。 此事,还是要速速告知主人才好。 她脚下的步子生风,疾步走至弘化坊的一间酒楼。 飞檐拂云,琼楼含雾。同凉州的酒楼相比,长安酒楼巍峨宏伟,令人惊叹。 诺大的酒楼,虽还未有官兵前来,但看上去也颇为冷清。 “客官,打烊了。”小二满脸歉意道。 闻言,云芜绿不仅未退出门,反而走到柜台前,悠悠开口:“春风苦渡,花明柳暗。” 小二连忙道:“客官请上二楼。” 云芜绿颔首,沿着木梯拾级而上。向下俯看,小二真催着大堂中的客人离开。待她走上二楼,人皆已清空,小二匆匆忙忙地关上了门。 二楼的房门皆掩着,唯有一间的门是半阖的。 她走到那间门口,举起手,迟迟没有敲门。 她还没想好如何去见此人。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男子的声音清越,与叁年前未有任何的变化。 她深吸一口气,将门推开。 男人背对着她而坐,秀颀挺拔,似章台杨柳。 他看上去从容自若,但她还记得五年前初见他时的狼狈模样。他原本被郡中举孝廉至长安,结果在殿前失言,被夺去了官身。那会他刚回建安,便跪在主人跟前上表忠心。 她那会就侍立在主人身边,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这个人,似乎低头了,但骨头却是硬的。他不像别的人,对着主人摇尾乞怜,而是对主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似乎只是来向主人展示才能的,而不是攀附主人。主人那会手头无人,便留下了他。 再后来,她发觉自己错了。 这个人就是一条毫无廉耻的狗。 “你不在会稽,来长安作甚?”云芜绿在他对面坐下。 他面向着窗,她将他的面容看了个清楚。叁年了,一如当初,连脸上的稚气都还未退。眉眼隽逸,有明山秀水之韵,鼻似青峰卧立,唇边浅含笑。 “主子有信,务必让我亲自送你手上。” “拿来吧。”云芜绿没好气地道。 柳舒成从怀中掏出信,向前一递。 云芜绿伸手,柳舒成的手向后一缩。 “主子的信,你就这么不放在眼里?”他的眼睛一睨,满眼的计较之色。 云芜绿沉着脸,伸出双手,柳舒成这才将信放到她手中。 柳舒成的目光落在她脖颈间,那里多了一根未见过的红绳,底端悬着一块翡翠玉牌。 她急急忙忙地拆开信,匆匆扫了几眼。 “芜儿,见信如晤。一别叁秋,不知你还习惯凉州之夏日? 玄武湖夏荷已开,是时候该回来了。 另,请替吾分辨越秋白之心。若顺,则降之,若反,则杀之。 顺致夏安 嘉禾” 她攥着信的手一颤。主子,竟然有杀越秋白之心?越秋白毕竟是主子的大哥啊! 也是……在权势面前,亲情又算得了什么。 她揉皱了纸,面色阴沉地坐着。 柳舒成瞥了一眼纸团,开口道:“看来是件重要之事。难怪主子吩咐要亲手送到你手上。” “信也送到了,你赶紧走吧。”云芜绿不耐烦地道。 “公事办完了,还有些私事。” “别怪我没提醒你,如今城中似乎出了大事,越晚走,越走不掉。” 他身子一斜,慵散地坐着,慢慢悠悠地道:“你知道的,我私事是什么。” 云芜绿猛然抬头,死死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道:“别告诉我是见我。” 柳舒成笑着道:“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主子指派给你的面首。你这一跑就是叁年,让我情何以堪?” 云芜绿连忙喝住他:“闭嘴!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说的什么混账话。” “芜儿,我已至弱冠之年。再说,叁年前我们……” 云芜绿拔出袖中的匕首,横在他脖颈之上,沉声道:“别喊我芜儿!叁年前的事情,你我心知肚明。” 叁年前,她差点嫁作人妇。在外人口中,那人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武神,而在她眼中,是个言传身教的良师。她为了嫁给魏长明,只会舞刀弄剑的手也会了洗手作羹汤。她甚至一针一线为自己缝制嫁衣,直至一个雨夜,主人只身寻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主人眼中看到失望,就像无边的夜色,将人深埋。 主人就站在屋檐下,身后是滂沱大雨。她还记得主人那天穿着一身红衣,比她的嫁衣还要鲜红,深深地刺入她眼底。 “芜儿,我救你,教你,不是为了让你成为将军夫人。” 她当即跪地,一遍又一遍地给主人磕头。 主人缓步走上前,一把攥住她的前襟,将她拽起:“你记住,我想要的,是让你成为将军。” 她听到了一声惊雷,振聋发聩。 “将军?”她的面容,既惊骇,又不解。自古以来,没有女子能成为将军。能嫁入高门大户,已是一个女子的幸运。 “对,我要让你成为将军。我要为你,打破这世间对女子的偏见与枷锁。” 又一声惊雷乍现。她看到主人的脸,那一泓秋水之中流波暗涌。 她在屋檐下跪了一夜,转头便把做了一半的嫁衣给剪了。那个人想要的是红袖添香,她给不了、装不来,还不如去做回自己。 她回到主人身边,替主人打理春风渡,主人便把柳舒成赏赐给她。 她知道这不仅是安抚,更是试探,所以她就毫不犹豫地与他共度春宵。她借此示忠,而柳舒成应该是想要青云直上。他们之间,不过是各有算计、各取所需罢了。 第二十二章祝福 “男欢女爱,情深意切,我是这般想的。难道芜儿不是这般想的?”他面不改色地道。 云芜绿向前推了推匕首,在他脖颈上割出一道血丝。她垂眸看了一眼,直接丢了匕首,反用手掐住他脖颈,恶狠狠道:“你事后没升官吗?” “升官与此事无关。” “得了便宜卖乖,少唬弄人!” “你就是这般看我?” 云芜绿嫌恶地甩开手:“我不想同你吵。陈年旧事,忘了吧。” 柳舒成抚着脖颈,温声道:“我倒是想忘,主子说了,我得看着你,若是再让你跑回凉州,我得提头来见。” “你回去复命吧,就说我正在归途。” 柳舒成摇首:“主子既然发话了,我得亲自送你回去。” “随你!” 云芜绿火冒叁丈地走下楼。 她没有直接去客栈,而是七弯八拐地走。柳舒成就在不远处,如同狗皮膏药般难缠。她干脆翻了几堵墙,这才将他甩掉。好在柳舒成一肚子墨水,并不会武功,要不然她还真没辙了。 她回到客栈,见客栈幡旗下立着一个男子。月牙白的锦缎长衫,由一束玉带扎起,腰间垂落着一支墨玉短箫。 是柳舒成…… 仍旧给他找上门了。 云芜绿瞪了一眼,拽了一下裙摆,径直走入客栈。她找小二问了一下越秋白的房间,便直接闯入房中。 越秋白刚焚香沐浴,正捏着茶盖品茗、晾晒头发,被云芜绿吓得泼了一地的茶。好在衣衫未湿,也未白换衣裳。 “出何事了?”他问道。 云芜绿一把摔上门,怒火中烧地坐下:“见了个不讨喜的人。” “我从未见过你发这么大的火。” 云芜绿向来是波澜不惊的,似乎什么都未放于心上。今日,第一次看她发如此大的火,许是见了什么重要之人吧。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之人。 他的眸子有些生暗。 云芜绿看了他一眼,收敛了所有情绪。她不是个喜形于色之人,确实有些失态。 她想起主人的嘱托。 她护送他到此地,从未问过他去建安之后的打算。这样一个霁月清风般的男子,真的甘愿诚服于主人吗? “你之前总是打探我主人。我今日可以告诉你,但我不能白白告诉你,你得陪我喝一杯。” “可以,不过我酒品不好,若是醉了,可能会说一些不该说的话。” 云芜绿低笑:“又不是没见过公子喝醉。妾身这就去买酒。” 越秋白拽住她:“我去吧。你且沐浴更衣,我不喜欢和身上有泥尘的人喝酒。” 越秋白掩门下楼,到柜台边替云芜绿要了桶热水,又买了两壶温酒。自己坐在大堂中,百无聊赖地等着云芜绿喊自己上楼。 他虽不通武功,但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片刻之后,那暗中窥探之人终于走上前来。 “这位公子,是玉石品鉴的大家吧?”从角落走来一位白衣公子,气质文雅,客气地问。 越秋白抬首:“你是?” 只见这公子气度不凡,说的一口越地味道的官话,约莫也是吴人? “在下柳舒成,家在会稽,来长安走亲戚。柳某近日收了一块玉坠,只是听说长安城中鱼龙混杂,便想着找人看看。我见公子腰间挂了一块春带彩的翡翠玉佩,应是懂玉之人,便冒昧问上一问。” “想来公子也是爱玉之人,便让我看上一看吧。”越秋白道。他腰间的玉佩,虽然比不上送给云芜绿的满绿玉牌,但也是难得一见的佳品。难得有人慧眼识珠,他自然愿出手帮上一回。 柳舒成从怀中取出一块清透的水滴玉坠。 越秋白眸子一亮,小心地拿过。玉坠清澈,明净如水,从一侧望去,能看到那侧的景致。 “兄台,这可是上好的冰翡翠。” “当真?” “自然是不会错。不知兄台能否割爱,我愿意以高价收之。” 柳舒成连忙收到怀中,婉拒道:“此物是送给在下心爱之人。若是公子喜欢,我便帮公子留意着,说不定能遇到相似的。” “越某曾将一玉牌送予心爱之人,自然也不会强求。不知哪家小姑娘有幸,可得柳公子的青目?” “一个伶牙俐齿,一拳能打死十个壮汉的小姑娘。” 越秋白讶然,随后笑道:“这样的女子倒是世间少有。” “可不是么。在下便是喜欢她的那份独一无二。” “那越某就祝二位白首同归。” “多谢越公子,叨扰公子多时,敢问公子大名?” “在下姓越,’秋逢白月正圆时’的秋白。” “越秋白,好名字。今日多谢越公子,来日有缘再会。”柳舒成告辞道。 越秋白起身,拱了拱手。 柳舒成走出客栈外,拐入巷中,便停下了脚步。拢在袖中的手握成拳,骨节泛起霜白色。 叁年未见,她已经与他人换了信物,唯有他还在留在原处…… 第二十三章心事 越秋白抬首,看到小二抬着木桶出来,云芜绿藏在门后,露着半张脸同他招手。 他抱着酒走上台阶。 地上还有水渍。目光顺着水痕,一直落到窗边。 云芜绿已经坐在窗下的木榻上。她赤着足,身着竹月色纱裙,似有簪星曳月之辉。 越秋白缓步走上前,放下酒。眼前一肩竹月,如缀丁香。他别过脸,目光躲闪地看向窗外。 “你是让我一个人喝吗?”云芜绿托起腮,斜看着他。 越秋白转过脸,瞥了一眼,呐呐:“你的发还湿着,我帮你擦一下。” 不由她分说,他便找了一块帕巾丢在她脸上。他坐在她身后,一双宽大的手放在她两鬓,轻柔地揉搓。 他不敢看她。 他怕看了,就会失态。 “我以为你会着询问我主人之事。”云芜绿低喃。 越秋白默然。他曾经确实在意她的主子是谁,但自从得知她在凉州做的事是出自本心之后,他似乎又不那么在意了。 他有些忐忑。若是她的主人,是他厌恶之人,又该如何? “你收到主人消息了吧。” “算是吧。” 柳舒成送来的信至少是一月之前了。有关近日之事,主人还未表态。不管如何,她都要弄清楚越秋白的态度。 “所以你能对我坦白了?” “妾身早已对公子坦白,只是涉及主人之事,还是要主人首肯,才能与公子道来。” 越秋白的目光越过她,落到案几上的那两壶酒,问道:“让我猜猜,这酒怕不是鸿门宴吧?” 云芜绿低头不语。越秋白是个心思玲珑之人,她很难骗过他。 “我想你现在不杀我,定是还有招揽我之意。说吧,你的主人是谁?” 云芜绿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越秋白:“主人在建安很是挂念公子。公子离开之时,主人才牙牙学语,公子若是回去,定然认不出主人了。” 越秋白捏着酒杯,迟迟未喝,犹疑地问:“是承歌还是如意?” 赵承歌和赵如意皆是他母亲改嫁后所生,乃武安侯嫡子。他七岁离开建安,那时承歌五岁,如意叁岁。听云芜绿的意思,更像是赵如意。 “并非二位公子,而是县主。” 越秋白错愕地问:“你是说……嘉禾?” 赵嘉禾是母亲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比他小上六岁。 “没错。” “嘉禾……她……扶持春风渡,在凉州闹了这么大动静,她到底想作甚?” 云芜绿扯下头上的帕巾,酒杯与越秋白手中的酒杯相碰,发出清脆之声。她笑意盈盈地喝下酒,随后将酒杯就地一摔。 越秋白吓了一跳,酒泼一地。 “公子为何如此惊讶?若主人为男子之身,不用妾身说,公子便能猜到主人想要做什么吧。” 越秋白的眉头紧拧,惊疑不定地问:“嘉禾要当吴地之主?” “越公子是认为县主当不了这天下之主吗?” “她疯了?”越秋白的手一松,手中之瓷杯落地。自古以来,哪有女子当一国之主?更何况在乱世,女子命如浮萍,怎能成为号令天下之人? “她没疯。疯的是这个世道,将女子禁锢在后院的一方天地之间,将女子的命运寄托于男人身上。” “无稽之谈!女子嫁人,掌管中馈,怎能算是禁锢?若是我的妻子,我愿让她做任何她愿做之事。” “那又如何?哪怕是公子的夫人,也不得坐贾行商,更谈何出将入相。” 越秋白缓缓地转过脸,看向她。 他记得她拈弓搭箭的模样,也记得她运筹帷幄的样貌。这样的女子,他根本舍不得桎梏在后院之内。她是飞天鲲鹏,应在碧空翱翔。 “这是你之愿吗?” “这是我之愿,也是主人之愿。” 越秋白默然,许久之后才道:“我回吴地,不过是想看看故土。我想着你若是愿意,我便——” 他的话骤然停了。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唇,唇边泛白。 他从她的眸子中见到疑惑与清寒,唯独没有期待。 他为自己斟酒,一口喝尽,自嘲地笑道:“我自觉得是个无用之人,也帮不上什么忙。” “风生于地,起于青萍(注)之末。微薄之力,也有可用之处。” 越秋白又猛喝了一杯酒。两杯温酒下肚,这才有了胆量,问道:“那我斗胆问一句,你想要怎样之人相伴左右?” “同道中人。”她浅笑微顰。 “我之前从未想过你所说之事,只因我见过的女子,皆是活成了世人想要看到的模样。是你让我明白,女子也可以与众不同。可是我想着,我与你何关系,我为何要为你费尽心力,甚至拼掉性命?” 云芜绿为他斟酒,无言地递上一杯。 他一饮而尽,继续道:“我亲生父亲被武安侯所诛,母亲却改嫁给武安侯,而后亲手将我送至凉州。这世间没有什么可让我留恋。若要我为之赴汤蹈火,便只有吾妻。” “公子何意?” 越秋白苦笑:“我在问你,我是否值得你嫁我?” 云芜绿侧过脸,轻笑道:“公子说什么笑。妾身既为主人办事,便不可能当寻常女子,当家立纪是绝无可能。不瞒公子,妾身有过不少男人,有年少气盛时跟过的,也有主人赏赐给妾身的。妾身在外做事,这些免不了,后院男子会越来越多,公子难道要跟妾身这般的人厮混?” 越秋白的面色渐沉,怒目切齿:“所以……你甘愿同那些人厮混、沉沦?” “这有何重要的?” 越秋白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 “原来你也想要啊……”她低声呢喃。他跟那些觊觎她美色的男人有何分别? “云芜绿,你不知好歹。”越秋白骤然抽身,云芜绿身前一空,扑在榻上。 他转过身,已是潸然泪下。 ------- 注:应该是青ping草的ping,打出来会被页面吞掉,导致文章没法显示,所以就放个注释在这里。 第二十四章往事(H) 越秋白已走远,云芜绿靠着窗,把玩手中的匕首。 主人交代的事,她给搞砸了……她真要如主人所言,将越秋白杀了? 她救越秋白两次,她可以用救命之恩相挟,但挟持来的忠心迟早会变味。她当然也可以与越秋白虚与委蛇,但她向来不屑玩弄他人的感情。她要的是越秋白的心甘情愿。 “他走了?”柳舒成推门而进。 “你来得倒快。” 柳舒成走到她身边,俯下身,皱眉道:“你喝酒了?” “要不你陪我将这未喝尽的酒喝完?” “荣幸之至。”柳舒成撩袍而坐,取了一个干净酒杯,斟了两杯酒。 云芜绿接过酒,举杯道:“五年前你回建安之时,还是白身。你如今是文学祭酒,我一去凉州叁年,仍未恭喜你呢。” “芜儿,你何必与我这般见外?” 云芜绿喝尽手中酒,摆了摆手:“你若是还这么跟我说话,就滚出去吧。” “你恨我吗?” 云芜绿摇首:“为何你会这么想?” “既然不恨我,为何见我就如临大敌?” “并没有。” “我知道说这些显得小人,但叁年前的那晚,整整四个时辰,你全都忘了吗?” “闭嘴!”云芜绿怒目而视,大声呵斥。 叁年前之事,不过是一场利用,别无其他…… 那些封尘已久的记忆再度涌现。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喜形于色之人。她六岁之时便拜魏长明为师,山河破碎,她伴他征战沙场,将吴地的领土向西扩张。十叁岁时,她向他吐露心迹,十八岁时,他终于接受她。他将她接进府中,给了她掌管中馈之权,向她许下誓言,若是吴地的铁骑打到楚地,便会迎娶她。 她与他之间,只差了一个名分。 他待她极好,她亦是。待吴军真的攻至楚地,他确实也信守诺言,但她却亲手毁了这个誓言。 她回到春风渡之时,艳阳高照,碧空如洗,而她的心却是阴雨连绵。 主人送来了一个男人,就跪在屋外。隔着屏风的薄纱,她能看到男人孤隽的身影,若一竿青竹,清姿亭亭。 主人说这是送与她的面首。所谓面首,就是高门贵女的玩物。 她十八岁跟了魏长明,从未知晓过别的男人是何滋味。她知道主人想要什么,那她便如主人所愿。 她喊外面的人进来为她濯足。 没想到屏风后面走来的是柳舒成。 是了,投靠主人两年,依旧在吴地某名不经传的县城当着县丞,自然会不甘心。见过长安的风华,怎能容忍自己的庸碌? 他是官,她是民。那又如何?她是主人的心腹,他便只能像狗一样地讨好她。 他蹲下身,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足,为她褪去鞋袜,放入温水之中。修长手指分开她细白的脚趾,轻柔地揉捏。盆中之水倒映着他的脸庞,青涩且隽逸。 彼时,她二十又二,他十七岁。 他用帕巾抚去她足上清珠,轻放于榻上。他整个身子也覆了上来,温热的吻落在她耳畔。 她捏住他的衣襟,弓起身子。 耳后的湿热来至脖颈间,她的手一松,落在他腰带之上。纤白的手指一勾,腰带坠地,男人宽袍坠于臂弯,露出玉润的肩头。 她攀住他的脖颈,闻到男人身上清幽的墨香味。 她只在男人身上闻到过汗味。魏长明知晓她不喜,每回都要沐浴更衣才来见她,只是偶尔有几次,他没来得及做这些,她在他身上闻到淡淡的汗味。 文官身上的味道与武将不同,清雅幽然,好闻不少。 她的手探入他的亵裤之内,握住那勃然的长物。原来此物的大小,无关文武。 她从根部抚至顶端,才知晓此物可以有些许弧度,弯如长月,别有风韵。 柳舒成倒吸了一口气,在她耳边呢喃:“芜儿芜儿……” 他的身子僵直,一动也不敢动,脸上的霞色晕染了整个耳廓。 “你就是这般当面首的?”她低语。 “凡事总有第一次……”他小声辩解。 “这青云路未免走得太轻易些了吧?”她张口,咬住他的肩。 “嘶——”他皱起眉,眼底的笑意却未减。 “教我。”他言辞恳切。 她坐起身,缓缓褪去衣衫。鸳鸯锦被似拥簇一团雪,女子敛眉含笑,玉足轻勾。 柳舒成倾身,将她拢在自己的怀中。 水骨嫩,玉山隆,是他从未见过的盛景。他抬起她的腿,放至自己的腰间。大手伸入自己散乱的衣衫下,扯落碍事的亵裤,将那昂然贴合在她腿间。 他从未入过幽径,便一下又一下地试探着那处的样貌。是一个白面馒头的形状,中央有一道细软的小缝,上面生着萋萋芳草。 他的额头上沁了汗,女子在他身下低笑。 她记得魏长明的第一次也没有这般生涩,柳舒成什么都不会。没有侍奉人的本事,却偏偏要走旁门左道。既然如此,她便要叫他后悔。 她的手伸至他的胯下,握着那长柱,找准了去路。他的身子一沉,终于深入幽径。 她扬起首,吮着他的喉结,手掐着他的手臂,指甲深刻地嵌入其中。 他的呼吸是乱的。大口喘着气,凭着本心而动。 她开始咬他,一小口一小口,在他脖颈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粉痕。 温热的宽掌覆着她的细腰,长根深凿,她不知不觉已是泪眼婆娑。 终归是难过。 人总有七情六欲,魏长明不仅是她的男人,更是一个可以生死相依的朋友。与他割席,如何能云淡风轻? 她缠着柳舒成,手脚并用,想要将他嵌入肌骨之中。或许只有如此,她才能掩盖自己的痛。 她疯了一般地咬着他,又会心疼地吻他。 她攥着他的发,逼着他与自己接吻,舌头与舌头纠缠。魏长明曾经就这么吻她,激烈又热忱。 她逼着他用各种姿势,每一个和魏长明试过的姿势,她都要同他来一遍,这样她才能忘却那人。 后来,柳舒成也疯了。或许柳舒成原本就是疯的,只是喜欢用伪善来伪装自己。他克制的面皮下,也可能是一颗疯心。 他亲手开的窗户,将她按在窗边,猛烈地抵撞。她的乳晃若雪波,在夏日的艳阳下泛起莹润的色泽。 他抓起她的乳,肆意揉捏,就像魏长明一样。然而魏长明的指尖皆是茧子,而他的手细腻柔软,丝滑地抚弄着她。 她的脚渐渐离地,整个人悬在窗上。 好在她那日下了死令,所有人都不得进入她的院子。 她记得温热的淫水沿着她的腿流淌,最终在脚底落成一滩水渍。 柳舒成流了一身的汗,似从井水中捞上来的一般。但他身上没有汗味,那墨香味却愈浓。 四个时辰,八次,她记得很清楚。 之后,她叁日才消肿,柳舒成则大病一场,好几个月才养回来。 那日,她生平第一次行欢前未喝避子汤,因为柳舒成已被主人灌了汤。魏长明曾说孩子无须早,待他心有余力之时再生,为她端了一次避子汤,之后她便次次喝着。 想来也好笑,为了一个男人,成了一个没骨气之人。至此以后,她的气节又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解围 “你一声不吭地跑到凉州,你可曾有过心?”柳舒成诘问声在耳畔响起。 云芜绿盯着自己空酒杯,哂笑道:“柳大官人,是不是青云路上遇到阻碍,又要求上主人一回?” 柳舒成皱起眉:“凉州的风沙,将你侵蚀得愈加无情。” “柳舒成,当初我软弱,互相利用了一回。如今,不会让你有可趁之机。” “我没有利用你!”柳舒成厉声道。 云芜绿抬眸,眼帘又缓缓垂落:“我不在乎。离我远一点,毕竟我是阎罗殿里爬上来的人。” “我是不会走的。” “随你,不过你若是有事,我不会出手。”云芜绿起身,一脚踩入鞋中,向外走去。 柳舒成倚靠着窗,紧咬下唇,一言不发。 这个女人的心肠,是石头做的吧! 云芜绿吩咐小九将长安的近事整理成书信,安排飞鸽往建安送去,这才出门寻越秋白。 越秋白性情孤高,若是着急追出去,怕是会适得其反。 走了两条街才看到越秋白,正被几个官兵围着问话。 “建安人士,怎么是一口凉州口音?”官兵翻查了他的路引,问道。 越秋白连忙换成了吴语的腔调回:“小人从小走南闯北,口音已经面目全非。” 几位官兵面面相觑。此人着实可疑。 “我们现在搜你的身,把手举起来。” 越秋白无奈地抬手。他只是心中苦闷,不想同云芜绿待在一个屋檐下,没想到撞到巡城的士兵。 几双手在他身上摸了一圈,从他袖间扯出一幅卷轴。 “这是什么?”官兵解开绳结,将画抖开,纷纷都笑出声。 “这是小人画的猛虎出山图。”越秋白解释道。 素白绢布上卧着一只肥硕的老虎,若不说是虎,无人看得出来。 “猛虎?这是饕餮吧!”有人打趣。 “是是。”越秋白低眉顺眼道。 官兵把画一迭,目光落在他腰间玉佩之上,开口道:“看你形迹可疑,随我们去廷尉府走一趟吧。” 廷尉府管刑狱,他要是去了,非脱一层皮不可。 越秋白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玉佩。原来是想要玉佩。 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腰间玉佩,正要递过去之时,却听得一声清亮的女声:“官人,原来你在这里啊。发生何事了?” “你是何人?”官兵问道。 云芜绿走上前来,欠身行礼:“妾身是这位公子的内人。敢问官爷,我家官人所犯何事?” “此人形迹可疑,去廷尉府问个话。” “官爷,我家官人胆子小,到了廷尉府,吓破胆子说错了话,白白受罪,不如在这里问吧。”她笑着拉过一个官兵,塞过去一锭银子。 那官兵四下查看,她已经眼疾手快地给另一人也塞了银锭。 “给我。”她小声地对越秋白道。 越秋白讲玉佩递给她,她一把抓过,最后又将玉佩塞给领头之人。 几人皆收了好处,低语一番,领头之人便道:“行,那就在此处问吧。” 领头之人站在原处,其余几人拽着越秋白走到十几步远之处。那人睨视云芜绿,问道:“你家官人是何营生?” “回官爷,是商人。”云芜绿回道。先前她将捏造的路引递给越秋白之时,简单聊过身份。 “贩卖何物?” 云芜绿不动声色,但心中已起了波澜。她与越秋白虽串通了身份,但并未讨论过此等细枝末节。官兵的问题定然也会让越秋白回答,若她是他,该如何回答呢?或许,会说上一个他喜爱之物…… “玉石。” “你们何时成的亲?” 云芜绿眸子一凝,竟然问得如此细致?编造成亲之事乃是她临时起意,若是问越秋白,此事必然穿帮不成。她必须想个法子。 或许,越秋白会记得那日…… “叁年前。” “哪个日子?” 云芜绿抿唇一笑,羞涩地道:“十一月十六。” “好了,你在这里候着。” 那人朝着远处招了招手,几人推搡着越秋白走来。 越秋白望向云芜绿,云芜绿笑着道:“官人莫慌,实话与官爷说就是了。回去妾身给官人买金桔酒喝。” 越秋白一愣。金桔酒,这是长安没有的酒。他在叁年前才有幸从云芜绿的手中得到过一坛。 官兵见他呆楞模样,想来也不是什么州府来的探子,便将问云芜绿的问题又道了一遍。 “你做的什么营生?” “商人。”越秋白态度恭敬地回。 “贩的何物?” 越秋白看向云芜绿,只见她低头把玩着他送予她的玉牌,他心中便有了底。 “玉石。” 官兵颔首,越秋白微松了一口气。 “何时成的亲?” 越秋白又望向云芜绿,她仍旧是垂首,他想到适才她同自己说的话,便开口道:“叁年前。” “什么日子?” 越秋白微讶,这阎王底下的小鬼如此难缠,竟这般刨根问底,但愿他未会错她的意。 “大雪之后,十一月十六。”那日,他在她店中缉拿当时的凉州主簿,也砸坏了她不少桌椅。他事后送了五锭白银赔罪,她笑着送上一坛金桔酒。那日是他们的初见,他记住了她,也记住了那坛他日后喝了许久的金桔酒。 “嗯,没事了,你们走吧。” “多谢官爷。”云芜绿敛衽。她笑吟吟地拽住越秋白的手腕,往远处走。 待离了官兵的视线,她这才松开手,独自疾步走着。 越秋白遂在后头跟着。 走过一条街,云芜绿脚步一顿,回过身问:“不是说我不识好歹么,跟着我作甚?” 越秋白垂首立于夏风之中,暖阳当空,他却有清肃萧索之意。 “在武威城外,你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却带着我再入城中。刚才,你也可以袖手旁观,但你还是选择出手相救。我欠你的不只是两条命,我想为你做事,直到我还清你的恩情为止。” 云芜绿看向他,眸子中干干净净。报救命之恩,目的倒是纯粹。她还曾想过以此相挟,他却主动提了。 “行啊,不过他日你若是觉得报完恩情,须知会我一声。” “好。” 他向她伸来手,她出手握住。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温声道。 第二十六章受邀 越秋白回至客栈,隔着广袖,摩挲着那卷画。 那并非是猛虎出山图。画面的绢布有叁层,最上用来掩人耳目,中间是一层白绢,最下才是他舍命相护的,是凉州舆图。大周一统天下后,并未校勘过各州舆图,而是用各州天差地别的舆图拼凑成一个粗制滥造的疆域全览图。他花了二十年,走过凉州的每一寸土地,绘制了这份细致的凉州舆图。若是他日吴军能攻至凉州,借助此图,必会势如破竹。 只是有一点他不解。 云芜绿明明就看到了他的图。以云芜绿的洞察力,定会察觉他画卷的不寻常之处,但她连试探都未曾有过,似乎真的对这画卷毫不在意。 难道嘉禾也不想要此图吗? 嘉禾到底布了什么样的局? “越公子,收拾好东西,我们现在动身了。”小九在门外喊。 “现在?”越秋白问。他还未联络上在长安的吴地线人。也罢,如今长安城中局势不明,线人也许自身难保,他还是早日出城,去下一个城池找寻父亲之人才是上策。 “阿姐说长安事已毕,及早动身为好。” “嗯。” 越秋白急急忙忙地收拾东西,背着包裹往楼下走。老旧的木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城中丧钟也在此时响起。 他的脚步一顿。 客栈里的人皆伸长脖子向外望去。 丧钟声久久不散,天子驾崩了。帝王故去,须鸣钟叁万下,因而长安城中钟声四起。 云芜绿抱臂站在客栈大堂之中,面色阴郁。新帝未至弱冠,登基尚未有几年,竟然就殡天了? 新帝膝下无子嗣,李贼莫非是要窃国吧。若是如此,长安城必有动乱,他们须速速出城,免得遭受殃及。 云芜绿瞥到楼梯上的男子,便大步走上前来,将他一把拽了下来。 “快走。”她将他拉出客栈,扯上马车。 越秋白跌入马车之中,自己还未坐稳,回身去拽云芜绿。哪知云芜绿一跃便上了马车,他的手空抬着,略微有些尴尬。 他收起手,拢在袖间,一笑置之。 小九驾起马车,向城门口疾驰而去。行至城门口,果不其然被守城的士兵拦下。 “下车,例行检查。”守城的官兵用刀柄敲了敲车厢,没好气地道。 车中之人皆走下车,官兵进入车内仔仔细细地搜查后,勒令这些人都举起手。官兵们查了一圈,还是把越秋白袖中画卷搜了出来。他们打开画卷,看到画中丰腴的老虎,纷纷笑出声。 “这是硕鼠把?” “傻啊,这明明是只猫!” 唯有一人,贼眉鼠眼,粗砺手指抚过画卷,不禁皱起眉头:“这画上之布怎么如此厚?” 越秋白的额头沁出了汗,云芜绿的脸色骤变。这长安城中真是藏龙卧虎,连守城门的士兵都洞察秋毫。 “似乎是画下藏着什么……”那人喃喃自语。 云芜绿的手摸至袖间,握住匕首。若是画中隐秘被揭露,便只能硬闯了。 “这可是上好的越厚绢啊。”从身后走来一个白衣公子,轻摇桃花扇,言笑晏晏。 “越厚绢?”几位官兵满头雾水。都听说过蜀锦天下闻名,也不知越厚绢是个什么布? 柳舒成收拢扇子,拱手道:“各位官爷,在下是越地的画师。此画虽然粗糙,但用的绢布却是极好,乃越地特有的画绢,质地厚重,唯有富贵人家才用得上。” 云芜绿瞥了他一眼,又垂下首。柳舒成胡说八道的本事又长进了。 “对,在下不才,正好有些小钱,也舍得花钱学画。”越秋白掏出几颗碎银,往官兵手中塞去。 官兵们收了钱,相视一笑。 “受教了。”出声质问的那人卷起画作,递还给他们,态度也恭敬不少。 官兵们向两侧站去,几人上马,车向城外驶去。 少刻,柳舒成的马车便追上了他们。 他撩起帘子,高声喊道:“越公子!” 云芜绿沉着脸坐在车内。这柳舒成是个聪慧之人,知道她厌烦他,便讨好着她身边之人。 “停车!” 越秋白掀开帘子,小九停下马车,他从车上一跃而下。 柳舒成也下了马车,拱手道:“越公子,你这是回吴地吗?” “是的,柳公子这是去何方?” “我也是回吴地。不过,我今日收到一张武林大会的英雄帖。此次大会由燕王主持,在洛阳开办,不知越公子是否有兴趣?” 越秋白摆手:“我就是个文人,不通武功。” “越公子不用担心,武林大会并非只有江湖豪侠,也需文人墨客题诗作画,记录众英雄风姿。柳某不会武功,受邀为英雄作画。” “多谢柳公子美意,只是在下家中有事……”越秋白推辞道。 “还是家中事情要紧。”柳舒成一脸遗憾。 他探过身,指着马车道:“我记得你家娘子似乎会功夫。武林大会中五湖四海的高手汇聚一堂,如此盛会,若是错过就可惜了。” 云芜绿一把扯开帘子,站在马车上,睨视着他:“请贴给我看一眼。” 柳舒成从广袖中拿出一张花笺,双手奉上。 云芜绿接过,暗香扑面,也不知是花笺自有的香,还是柳舒成盈袖的幽香。 云芜绿拿起花笺一看,只有寥寥几字,但角落里绘着一朵霜白色的枯木月季花。 她看向柳舒成,柳舒成也在看她。此非真正的武林大会请帖,而是主子借柳舒成之手下达命令,而真正的请帖也一并交与了柳舒成。洛阳,她必须走一趟了。 她将花笺随手一迭,丢给柳舒成,似笑非笑地道:“多谢公子盛情相邀,妾身却之不恭。” “小娘子不用客气。只是你夫家……?”柳舒成为难地看向越秋白。 越秋白本以为云芜绿会矢口否认,没想到她只是随着柳舒成的目光看向他。他眉眼带笑地道:“娘子既然想去,那自然要去。” 云芜绿抿唇一笑,退入车中。 “看来越公子与夫人真是鹣鲽情深啊。想必公子的玉牌,送的也是夫人吧?” 越秋白笑着道:“自然。” 柳舒成不动声色地道:“令人艳羡啊。” “哪里。”越秋白客套地回。 第二十七章和好 天子驾崩,佞臣窃国。周王朝分崩离析,殷王朝横空出世。 是夜,长安城千灯如昼,流光溢彩。即便他们已经远离长安,还能遥看天际的一抹霓色。 当年,并州刺史李穆奉太后懿旨入长安清君侧,结果不仅绞死太后,还废帝另择新主。李穆挟持幼主,自封相国。这还没几年,就杀了新主,直接篡国窃位。 山河破碎,国已不国。 早些年,阉党与外戚相斗,周王朝日渐式微。各大州府开始拥兵自重,互相蚕食。如今李穆称帝,州府不再顾忌,各自为王。 乱世之中,上至诸侯,下至黎民,皆有割据称雄之心。各处匪盗猖獗,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绕开官道,抄山路近道,向洛阳疾行。 到了夜间,几人宿于林中。 柳舒成去溪边打水,蹲下身,却见溪水中倒映着女子的蛾眉曼睩。他转过身,一把未出鞘的匕首抵在他腰间。 “主人何时来的消息?”云芜绿问道。昨日她去寻柳舒成之时,他对武林大会只字不提,看来应是事出突然。 “今日清晨。这里还有一封与你的信。” 柳舒成从怀中取出信,云芜绿一把扯住,将信纸抖开,就着银月清辉而看。 “芜儿, 展信祝佳。 事已知悉。外敌当前,吾等皆为汉人,须戮力同心。尔且放手一搏,莫问前程。待凉州事毕,切勿忘却吾之嘱托。 另,长安恐会生变。燕王借武林大会招揽能人异士,尔须乱其谋划。 山高水长,江湖路远,多保重。 顺候夏祉 嘉禾 ” 云芜绿咬着唇,眼角还是溢出了湿意。她先前只是猜测主人会理解她,可当主人白字黑字写下她心中所想之时,她不禁动容万分。 她擦了擦眼角,捏着信纸,笑出了声。 柳舒成皱眉看着她:“又哭又笑的,主子说什么了?” “主子的事,你别管。”云芜绿收起信,转身要走。 “等等。”柳舒成喊住了她。 “何事?”云芜绿顿了脚步。 “你在凉州,也许不知中原局势,我同你讲一讲吧。” “你一个会稽郡的文官,又如何知晓中原局势?”云芜绿反问。 “主子谋天下,这是为人臣子分内之事。” 云芜绿转身,上下打量他片刻,忽而拔出手中匕首,砍下一截桃枝。 柳舒成被她吓了一跳,见她不是朝着自己出刀,松了一口气。他的手拢在袖间,默然地看着她把桃枝削成一条光滑的细棍。 云芜绿收了匕首,将棍子递给他:“你就用这个作笔,湖水作纸,给我讲吧。” 柳舒成捏着木棍,上面未有任何倒刺,想来她的刀法锋利,又颇为细心。 “好。”他背过身,面对湖水。 云芜绿也走上前来,两人并肩而立。两人隔着一臂之距,但云芜绿还是闻到她身上的墨香味,一如叁年前。 月明水白,无风波平。 她记得吴地的水是温柔的,荷花夜开,明月满塘。而此地的水却是清寒的,让她心中半分旖旎的柔情都不曾留下。 或许是见过了人间冷暖,心肠就硬了吧。 柳舒成捏着木棍,在水面划下一道曲折的弧,如“之”字横卧。 “黄河。”云芜绿开口道。 “你看此处,黄河由北至南,在叁秦要道的渭南郡接上渭河,如勾般弯折,向洛阳东去。并州在黄河中段以东,自从李穆带兵入长安,并州早已被瓜分干净。如今东北以燕王为首。” “燕王……”云芜绿低喃。她记得大周鼎盛之时,燕地不过是王朝东北部的弹丸之地。 “目前,黄河中段以东,淮水以北,皆是燕地。” “竟然已至淮水……”云芜绿眉头紧锁。淮水以南为扬州,是吴地。燕王原本掌管冀州,与扬州还隔着豫州与徐州,没想到如今燕地与吴地已然接壤。 魏长明当年为吴地定下西扩之计,算是放任了燕王的坐大。自她离开魏长明,魏长明一气之下投靠敌军,如今是楚王座下伥鬼。吴地的损失,也成了一本无人负责的糊涂账。 “荆州与扬州争斗多年,让燕王坐收了渔利。魏长明的叛变,令侯爷心灰意冷。两位公子只爱建安的迷眼富贵,扬州前途未卜。”柳舒成愁眉不展地道。 “扬州并非无人,乱世的枭雄一人足矣。” 柳舒成眉头轻展。 是啊,扬州还有那么一个人。 从他第一次见到主子,他就看到了别人身上未曾有的韧性。他常在书上读到女人若水,但他却觉得主子像随风拂柳,看似纤柔曼妙,但怎么也折不断,若是以此作鞭,能抽得人遍体鳞伤。 他曾以为吴地的官员皆被纸醉金迷侵蚀了风骨。十里红桥,轻歌曼舞,谁人还能知晓这是一个乱世? 直到他见到了主子。他见识到了真正的吴人风骨。 “嗯。”他看向云芜绿,清眸炯然,扬唇一笑。 云芜绿迎上他的目光。他为官,她为民,本该各安其所,但他们又为一个主子做事。既然目的相同,她也该放下芥蒂了…… 她伸出手,浅笑道:“还请柳大人多指教。” 柳舒成讶然,犹豫片刻,伸手握住她的手:“哪里敢指教,柳某愿为云娘子执鞭随镫,还望云娘子莫嫌弃。” 小九遥遥地看到两人谈笑风生地走来,手中抱着的枯枝落了一地。 “你怎么了?”越秋白捡起地上的枯枝,堆成小小的一迭。 小九这才察觉到脚趾的微麻,估摸是被树枝砸了脚,连忙敛下情绪道:“没什么。” 待云芜绿走近,他扯着云芜绿的衣袖走到一旁,低声问:“阿姐,你真的跟他和好了?” 春风渡上下皆知柳舒成是她的面首。柳舒成虽不是宗门之人,但享有门人权力。她未同小九提过柳舒成之事,小九却也知晓此人。 “不然呢?本身也没什么仇。” 她从未恨过他。只是见到他之时,会想起自己曾经的狼狈,一时无法接受罢了。 “阿姐,你为何要那样的人侍奉你?”小九生气道。阿姐犹如明珠生辉,像柳舒成那样以色事人、买官鬻爵之人,怎配站于阿姐身侧? “小九,他不是来侍奉我的。” 小九的圆脸皱成一团,问道:“他不是你的面首么?不侍奉你,那来做什么?” “主人虽然将他赏赐给我,但已是过去之事。他是官,是春风渡的上宾,日后要放尊重些。” “可是……”小九咬着唇,满脸的不悦。这世间难道不是该黑白分明么?柳舒成是个奸人,就不该结交。 “小九,如果我们目的相同,便可以结伴而行。” “好吧……”小九听得似懂非懂,满脸不甘心。 第二十八章探讨 明月挂枝,山中起了烟岚,寒露清浮。 此处离长安不远,与凉州的气候相差不多。入夏后,凉州白日里暑气颇重,夜间却是寒气凛人。此处白日也热,夜里倒不至于受寒。 尽管如此,越秋白还是觉得冷。他坐在篝火旁烤去身上潮气,除了柳舒成,其余人皆离他很远。对习武之人来说,此时待在篝火旁会生出一身热汗。 越秋白侧过脸,见柳舒成背靠参天古木,手中捏着一根木棍,直眉瞪眼的发愣模样。 “柳公子,过来烤火吗?”越秋白轻唤。 柳舒成无动于衷,似乎未曾听到他的唤声。 他便抬高声音,喊到:“柳公子,一道过来烤火吧!” 柳舒成回过神,笑着道:“多谢。在下就不过来了,火边太热了。” “哦。”越秋白应了一声。 柳舒成的目光落至越秋白清瘦的肩头,眉头微皱。他先前并不认识此人,云芜绿尊称他一声公子,不似商人的作派,倒像是个北地的文官。 “越公子,请问你是哪里人士?” 越秋白抱着臂,看着火苗舔过枯枝,沉吟片刻才道:“我是建安人士,长于凉州。” “难怪,我听着公子的吴语与吴地的吴语略有不同,似乎夹杂着北地官话的音。” “离家太久,乡音难免也改了。” 柳舒成颔首:“我是钱塘人士,在外走得少,不过说话也与家乡之人有了些许不同。” 越秋白看了一眼柳舒成。同是异乡人,竟然多了分亲切之感。他是建安的吴人,柳舒成是越地的吴人,算起来他们还算是同乡。 “柳公子是做何营生?” “画师。” 越秋白赞叹道:“想必公子定是丹青圣手,难怪武林大会这般的盛会也会邀请公子。” “不值一提。那越公子呢?在何处高就?” “在下是凉州的玉石商人。” 柳舒成微讶:“看公子一身清气,不染铜臭,不像个商人。” 越秋白讪然一笑:“公子谬赞,越某是爱玉之人,美玉高洁,这才染了些许玉气。” “越公子客气。公子不仅有美玉在怀,还有佳人在侧,是个有福之人。” “柳公子抬爱。公子定会心想事成,不必艳羡他人。” 柳舒成扬眉,似笑非笑。 他试探多回,越秋白似乎对云芜绿有爱慕之意。他了解云芜绿,这世间没有比她心肠更硬的女人了。云芜绿连魏长明那般的骁将都不要,更不可能要越秋白这个文弱商户,多半是利用越秋白遮掩身份。他见过魏长明,铁骨铮铮的武将,身长八尺有余,姿颜雄伟。越秋白与之相去甚远。 “天下将乱,不知越公子为何在此地?”柳舒成问道。 “不瞒柳公子,家父与家慈皆在吴地。值此乱世,我回去看一眼才安心。只是柳公子家在越地,为何不远千里前来此地?” 柳舒成唇边漾笑,垂眸盯了手中木棍片刻,这才回道:“生逢乱世,想看看能做些什么。” 越秋白不禁肃颜:“乱世之中,兵连祸结,公子不惧危难,为的是什么?” “我是个俗人,并未想什么天下兴亡。大乱之下有大变,我找些事做。” 越秋白一愣。这世间的文人多是清高,满口的仁义道德,这柳舒成却明明白白地说自己是个俗人,倒是坦诚。 “吃五谷杂粮,哪个不是俗人?乱世生大变,大变中蕴藏机遇。柳公子是个有魄力之人。”越秋白感慨道。 柳舒成不过是个画师,却有如此胆识,而他身为吴地公子,却一直踟蹰不前,着实令人汗颜。 或许像柳舒成这般通透之人,能解答他心中之惑? “我有一事,不知可否得到柳公子指点?”越秋白犹豫道。 “指点不敢当,越公子有话直说。” “不知柳公子如何看待女子?” “女子?”柳舒成一愣。 越秋白颔首:“世人常用所见所闻去评判他人。我们谈论女子,皆是源自我们日常对女子的观察。人自出生,第一个见到的女子是母亲,其后是姊妹姨母等亲族,再之后是街坊邻里,又或是书中人物。这些印象,无一不在告诉我们,女子该贤良淑德。柳公子也是这般想女子吗?” “自然不是。越公子会这般想,还是见的人太少。”柳舒成回道。至少在他眼中,主子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云芜绿更不是。 “是。”越秋白垂首低笑。他是认识云芜绿之后,才会对自己的认知有所动摇。 “天高地广,千人有千面。” “那如果有一个人同你说女子可以称王称帝呢?” 柳舒成面色渐凝。曾经主子便是这么问他的。他当时回的是“良禽择木而栖,我既投靠县主,定然相信县主能大展宏图。”主子就是听了这话,才将他留了下来。 “这世道对女子来说,总是要难上许多。柳某不知女子是否能称王称帝,但在乱世之中还是要择一明君。” 越秋白拧起眉。嘉禾所图之大,先前又无女子称帝的先例,他真的要冒死一试吗? 为了嘉禾的野心,这定然是不值当的。 可若是为了云芜绿,他心底不禁柔软几分。 “越公子不知为何做此感想?如今李贼窃国,诸侯割据,哪来的女子称王?” 越秋白扬唇一笑:“昨日做了个梦,误入一个女子为帝的国家,你说奇怪不奇怪?” “原来是梦啊……” “那不然呢?” 越秋白侧脸看柳舒成,柳舒成浅笑:“自然是梦……” 第二十九章拜见 燕地全境戒严。哪怕他们走的不是官道,还是遇见了官兵盘查。好在柳舒成怀揣武林大会请帖,因而被有惊无险地放行了。 燕王以郡建国,最初的分封地为幽州涿郡。历代燕王励精图治,将整个幽州收入囊中。自从周朝衰落后,燕王开始扩张版图,如今的洛阳俨然有一国之都的风貌。 他们还未入城,便有官员相迎。 众人皆察觉到官员的官服不同。周王朝的官员服深衣,以红黑二色为主,而前来的官员却穿着一身青衣。 众人面色迥异。 官员领着他们下榻官家驿站,吩咐交代一番后,便起身告辞。 小九第一次来洛阳,看什么都新奇。他打开驿站的窗,看着无尽的绿瓦红墙,不知不觉惊叹出声。 长安庄严肃穆,皇城位于正北,城池左右布局相差无几,瓦房屋舍方正,千篇一律。城中无河道,唯有东南角有一曲江池。 洛阳则不同。刺史府在西北角,洛水穿城而过,水系四通八达,与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扬州不分上下。 “燕王怕是要反了吧……”柳舒成忧心忡忡地道。连官服都换了,离称帝也不远了。 越秋白倚着墙,反驳道:“周朝都亡了,怎么算是反呢?顶多算是自立门户。” “燕王割据一方,不愿意为人臣子,也能理解。”云芜绿道。只是她不知武安侯是如何打算的。主人定然不会俯首称臣,但说服武安侯也是一桩难事。 “洛阳会有战乱吗?”小九担忧地问。 “不会,”云芜绿摇首,“燕王若是称帝,洛阳应是国都。若是战火燃到洛阳,燕王便败了。” “哦。”小九望着满城的富庶与繁华,若是让战争毁了去,就可惜了。 小九许久未听到身后之人说话,便转回身道:“都别想了。上位者争斗,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操什么心?今晚城中有灯会,不如出去逛逛吧。” “好。”云芜绿一口应下。 柳舒成颔首:“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洛阳灯会,柳某自是要凑热闹的。” 越秋白看了一眼云芜绿,又别过脸:“我有些事,就不去了。” “啊?我们才至洛阳,公子你就有事?那后日的武林大会,公子还去吗?”小九问道。 “或许吧。” “越公子,你还是来吧。毕竟夫人都去,你让夫人孤身前去,像什么样子!” 越秋白神色古怪地看向小九。小九明明知晓他和云芜绿是假夫妻…… 小九朝他撇嘴,瞪了一眼柳舒成。 越秋白了然,原来小九不喜欢柳舒成。 “行,我若能抽开身,便过来。” “好的。”小九笑嘻嘻地道。 越秋白起身作别,云芜绿朝他略一颔首。小九则找了一张椅子,蹲在椅面上,热火朝天地说着晚上出行之事。 越秋白走出驿站,有些许的茫然。他在凉州二十年,从未与洛阳的吴人有过联系。他隐约记得小时候见过一个叫做李逾的长史,当年时常来拜见父亲,后来听闻拜迁至洛阳。 二十年了,他也不知此人是何官职,更不知他是否还是与父亲有联络。不过他还是想试上一试。 他在街上打听了一圈,直至金乌西坠,才有了消息。 李逾,时任司州刺史。司州州治洛阳,因而李逾正好在洛阳。 越秋白穿过整个洛阳城,来到刺史府门口。 洛阳与武威大为不同。武威城中透着一股寒酸劲,刺史府门前是少见的青石路。而洛阳富庶,全城铺砖,刺史府外的石狮子也威风凛凛。 越秋白敲了片刻门,一个方脸的小厮开了门。 “麻烦帮我通传一声,就说建安来客越秋白求见。” “好的,稍等。”小厮关上门,匆匆跑入府中。 刺史府后花园种着一参天的菩提树。树盖如云,遮天蔽日。 树下置一藤椅,躺着一位清癯的中年人。男人手边摆放几案,上摆着一盏清茶。 “大人,外头说建安来客……” 小厮话还未说完,李逾便打断道:“不见。” 周王朝已经亡了,燕王不日就要称帝。此等紧要关头,他怎能见外乡人? 小厮低头离去,没走几步,又被李逾喊住:“等等,那人叫什么?” “越秋白。”小厮恭敬地道。 李逾脸色微变,从藤椅上骤然起身。越秋白?武安侯的大公子为何会出现此地? 李逾思索片刻,开口道:“把他喊进来,备宴。” 越秋白被迎入府中。一路走来,曲径回廊,亭台轩榭。夏风穿堂而过,翠篁摇曳,杨絮飞舞。 好一处幽静之地。 凉州与司州同属北方,凉州刺史府虽也有曲径穿花,但总是略显粗糙。司州刺史府中的花木皆被精心裁剪,红翠相间,疏密有致,颇为雅致。 落夜了。华灯初上,香尘积地。 素月当空,屋檐下立着一清瘦的文人。 “司州刺史李逾,见过越公子。”男人俯首作揖。 “见过李大人。越某不请自来,还望大人见谅。” “无妨。我记得上次见你之时,你还是个小子。一别二十余年,你现在也是一表人材了。”李逾客气地道,疏离中带着恭谨。 “大人谬赞。” 李逾侧过身,伸手道:“进来吧。我已吩咐下人略备薄宴。” “多谢大人。” 越秋白走入屋内,只见屋中陈设与吴地略有相似,却又多了些燕风。 几案上摆了盆景,用的是燕地常见之榆木,但却在枝头缠了许多彩丝。吴地的花多,吴人喜爱艳丽的盆栽,这彩条缠枝也是仿的吴地之风。 李逾坐上首,越秋白坐侧首。 李逾拍手,美人携玉盘珍馐,缓步而来。 “不知越公子为何身在洛阳?”李逾双手撑着桌面,问道。 美人跪坐于越秋白身侧,为他斟酒。越秋白的目光略过女子,看向李逾,回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幼时被父亲送至凉州,近日被凉州官府得知了身份,欲将我除之。我一路奔逃至洛阳,事发突然,也不知如何联系上父亲。不知李大人可有法子?” 李逾一愣,笑着道:“公子不妨住下。我与你父亲联络,待你父亲那边安排妥当了,你再走便是了。” 越秋白起身作揖:“多谢大人,只是越某着急回吴地,烦请大人告知父亲一声,让人在归途接应我便好。” “你且放宽心。我现在就派人给你送信。”他招了招手,侍立在一旁的小厮凑了过来。他附耳低语一番,小厮疾步走出门。 “哎呀,真没想到,一转眼你就长这么大了。”李逾举起酒杯,感叹道。 伺候在一旁的美人也将酒杯向越秋白递来,越秋白接过,向李逾举起杯。 李逾颔首,举杯而饮。 越秋白举起杯,递至唇边,以袖掩唇,将酒都倒在了广袖之中。 越秋白放下酒杯,捂住了自己腹部,痛苦地道:“大人,越某有些内急……” “孔四,带越公子如厕。”李逾挥手,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从暗处走出来。 “公子,这边请。” 美人的手几乎要摸到越秋白的衣摆,只得悻悻收手。这般好看的公子哥,真是无福啊。 第三十章相约 越秋白脚下生风。他险些就被李逾蒙骗了! 好在他懂唇语,能读懂李逾所说。李逾分明跟身边小厮道:“把外头的人都调至院内,要抓活的。” “公子,茅厕在这边,莫要走岔了。”孔四贴着他走,粗大的手几乎要攥上他的手腕。 “走不岔,我看见了。”越秋白指着不远处的茅厕,勉强一笑。 “好,那公子进去如厕,小人在外守着。” 越秋白走入茅厕,转回身,见那孔四抱着手臂,死死地盯着他。 他关上门,左右打量了一番。茅厕颇为逼仄,里头有个粪池。粪池挨着后墙,上头有个洞开的窗,人是无法翻出去的。 他站了一会,被熏得头昏脑胀。怎么办?要如何逃脱呢? “越公子,好了吗?”孔四在外面大声催促。 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眉梢微抬,高声回:“快了——哎呦!” 孔四的耳朵贴着茅厕的门,急问:“越公子,你没事吧?” “快帮我!” 孔四一下撞开茅厕摇摇欲坠的门,只见茅厕里面空空如也。 人呢?翻窗出去了吗? 正想着,颈后一痛,整个人向前扑去,摔入粪池。 越秋白从门后走出来,膝盖压住孔四的腿,手扣着他的后脑,死死地往粪池中按去。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怕他爱干净,也顾不上许多了。 孔四不停挣扎,他孔武有力,差点便要挣脱了。好在越秋白和凉州武将学会几招擒拿之术,知道如何用巧劲制人,死按着孔四,没有给他逃生之机。 片刻之后,孔四不再抵抗,一头扎入粪池底部。 越秋白这才松手,身上已经是黄星点点,恶臭无比。 越秋白悄然走出茅厕。外头无人,但应有不少守卫隐藏于假山怪石之后。 他迈开步子,跑向围墙。果不其然,那些隐藏在院内的守卫都走到明处。十几人呈包围之势,向他逼近。 这十几人皆是被坚执锐,而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纵有通天本事,今日也怕是插翅难飞。 他看到墙边一个窄小的狗洞,毫不犹豫地弯腰。 半个身子已钻出墙,有人却抓住他的鞋,将他往后拽。他狠踹一脚,连鞋带袜被人扯了去。 惊慌之下,他并未注意到墙外站着一人。 那人扣住他的手,狠狠往外一拉,他躲避不及,扑倒在地。 完了…… 他这般想着,却听身后传来刀剑之声。 他回过身,只见冷月清辉下,执剑女子蒙着面纱,一袭黑裙,将随后从狗洞爬出来的守卫砍去头颅。猩红的鲜血铺散于惨白墙面上,如红梅初绽。 是云芜绿…… 她又来救他了! “滚远点,别碍事!”云芜绿低吼。 越秋白闻言,连忙起身,向远处奔逃。 他掉了一只鞋,只能赤足而跑。纤柔的脚底踩到石子,割出不少细小伤口。 他不能停下。如果他被逮住,云芜绿就白费工夫了。 夏夜的风擦着耳过,他一连跑了半个城,这才停下脚步。 他大口喘息。此处应该无人追来了吧…… 脚很痛。 他倚靠着桥下柳树,抬起了脚。脚底黑黢黢的,沾了不少泥尘,隐隐渗出些血珠。他弓起脚,脚底略有痛感,应是擦破了皮。 他长叹口气,望向长河映灯,等着云芜绿。 少刻,执剑女子遥遥走来,他在月下挥手。 他知道自己定是狼狈的,满身污浊,发冠凌乱。他想回避,但按捺不住想见她的心。 “你无事吧?”相隔两叁丈远,他问道。 “无事。你呢?”云芜绿轻声询问。 “无事,有些狼狈,怕被你瞧见了。” 他坦荡荡地看向她,她回之一笑:“无事便好。” 她向前走了几步,越秋白连忙侧过身,脸靠着柳树,背对她道:“别往前走。我身上太臭了。” “我知道。你还曾被我泼过粪,我也未嫌过。” 云芜绿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握住了他的脚踝。 他一愣。 “把脚抬起来。”她柔声道。 越秋白随即抬起脚。云芜绿端详片刻,脚底有些擦伤,没什么大碍。 这双脚,与他的手一般好看,骨节分明,玉润纤秀。 “回去将脚洗了,过几日便好了。若是上药,好得更快。” “谢谢。”越秋白轻声道。 云芜绿将夺回来的鞋袜丢在地上:“穿上鞋回去吧。” 越秋白鼻尖一酸。她连他的鞋袜都抢回来了…… “你不是在同小九他们看花灯吗?”他低声问道。明明不在意他,为何又要管他? “小九太聒噪,我让柳舒成陪他逛了。” “我不聒噪,我可以陪你逛吗?”他脱口而出。他当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噤声。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既然无法收回,他便期待地看向她。 云芜绿讶然,以为是越秋白的笑言,却见他眸中恳切做不得假,沉吟片刻,笑着回:“天未亮,夜未尽,你将自己收拾好,我在此处等着你。” 这回轮到越秋白惊讶了。她竟然答应了?! “一言为定!等我!”越秋白连忙穿鞋,急匆匆地往回走。 云芜绿走上桥,看着越秋白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像风一般地往驿站跑,不禁低笑。凉州的吴仁大人,向来是左右逢源、处变不惊,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的孩子气模样。 越秋白换上一身黛蓝长衫,似一湖净水,映着溶溶月色。 回至分别之处,他撩起衣袍,缓慢走上桥。 月至中天,游人缓归,长河起涟漪。 他倚靠着桥边栏杆。 每每听闻脚步声,他便探首望去。街道渐空,唯有河岸边的花灯如昼。 云芜绿未至…… 等了一个时辰,他还是未见着人。夏夜的风微凉,他拢起袖子,抱住自己的身子。 饥寒交加,困意上涌…… 他坐在栏杆上,望着长河明灯。 她还会来吗? 是不是自己唐突了? 还是说自己的狼狈样,让她生了厌? 更或者是她向来讨厌他? 在凉州之时,他是凉州主簿,而她是面馆掌柜娘子。他是官家,她为平民,在他眼中,她或许还是个奸细,因而他从未给过她好脸色。莫非她怀恨在心?若是如此,她为何一次又一次救他? 夜静人歇,灯明风止。素月当空,将他孤影拉长。 他困得摇摇欲坠。银牙咬着的舌尖,靠着疼痛方才清醒。 眼前出现了一角堇色。他顺着这抹色泽,抬起首。 女子唇边噙笑,立于月下。 直领襦裙,胭脂红的软烟罗缠着柳腰,素手摇动纨扇。 “来晚了。”她弯眉笑语,提起裙摆,拾级而上。 第三十一章赴约 “没……天未亮,夜未尽,并不晚。”他倏得站起,困意全无。 “走吧,后夜无人,整条街都是我们的。” “好。”越秋白应道。 云芜绿在前,越秋白在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月下的影子纤长,他不忍相踩。 武林大会在即,全城挂起花灯。千灯如曙,灯影幢幢。 云芜绿在一盏玉兔灯下驻足。巴掌大的兔儿灯下缀着流苏,风起影动。 她也曾收到过玉兔灯,是魏长明亲手做的。那时候她还小,拜入魏长明门下不久,被他严苛的教导折磨得天天哭鼻子。那一年上元节,别家的小孩都去看花灯了,唯有她还在扎马步。 夜里,她抱着衾被哭泣。魏长明来了,一把掀开衾被,把她拽起来:“小丫头,看看为师给你带了什么?” 他抬起手,是一盏袖珍的玉兔灯。烛火摇曳,在他肃寒的脸颊上落了浅橙的辉芒。 “这是为师比武赢的,是建安城中独一无二的花灯。”他一脸骄傲。 她伸手接过,他一把捏住她的鼻子,凶道:“要是再看到你躲起来哭鼻子,我就让你扎上一天一夜的马步。” 她笑了。 那会的魏长明也不过是个少年,桀骜不驯,对谁都不屑一顾,唯独对她,就好像她真的是他的孩子,严加管教,却也肆意偏爱。 她看着眼前的玉兔灯,不知不觉间眼角微潮。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你喜欢这盏兔儿灯?”越秋白问。 “嗯,很好看。” “我去帮你摘下来吧。白日里我再来找老板送钱。” 越秋白正要抬起手,被云芜绿伸手拦住:“不用了。” “不妨事,我明日来一趟就行。” “不必了。”云芜绿拽着他的手腕,并未松开。 “好,我不摘了。” 越秋白垂首,目光落在她手上,她却始终未松手。 他的心怦然而跳。 云芜绿拿起纨扇,遮住了他的脸。这个身形,与少年时的魏长明别无二致。 她从来爱的是少年时期的魏长明,以前是,如今亦是。他教会她武功和学问,哪怕在教授之时用着最威厉的言辞,但全建安人都知晓他对她的疼爱——那种毫不避讳、被千夫所指都不曾在意的疼爱。他说他就是这般对待徒弟的,所以他这一辈子只收一个徒弟。 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贪恋那种张扬的感情,尽管当时不过是师徒情谊罢了。 是她先动了心,亲手毁了他们之间的师徒关系。 可她不过是想要抓住那个对自己好的人罢了。小孩子不就是那样么,喜欢什么,就不肯撒手。 越秋白捏住扇柄,隔着轻纱扇面,温言道:“谢谢你,又救我一次。”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救我四回,我怕是还不清了。” “那就拿你的忠心来换。” “好。”越秋白毫不犹豫地道。 云芜绿转动扇柄,扇面竖在两人之间。她看见了他的面容,眉清目朗,雪胎梅骨,与记忆中的少年未有任何相同之处。 她记得越秋白曾经是犹疑的。他不认同她所做之事,对她的忠诚不过是为了报恩,但她此时分明感受到了真心实意的信任。 越秋白看到云芜绿眸中的疑色,开口道:“对不起。” “为何与我道歉?” “因为不曾信任你。你二度救我出城,我却想着你也许要杀我。你在长安的官兵前救我,我想的是如何报恩才能让全身而退。若不是我不信你,我今夜也不过遭此一劫。我欠你一个道歉。” 云芜绿微怔。她知道越秋白无法信任她,但她从未放在心上。越秋白的亲生父亲被如今的养父所杀,他又被母亲送至凉州,这样的人很难相信他人。 “不用与我道歉,我理解。”她又何曾愿意相信他人? “不,我想让你知晓我之所想。我从未信任过人,如果是你,我愿意一试。” 当她初次与他谈论嘉禾的宏图之时,他并不能认同。时至今日,他信了。她办成了许多他做不到事,多次救他于水火。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做不成之事? 云芜绿的手一松,纨扇落地。 这么多年,她似乎又感受到当初的偏爱。 只是她已经不是稚童了,用一只玉兔花灯便能哄好。小的时候,一句笑语就能让她惦记许久,长大之后,入心之事越来越少。 “那就多谢公子。妾身对公子向来坦诚。”她嫣然一笑。 越秋白蹲下身,捡起纨扇递给云芜绿。 云芜绿垂首,缓缓接过。指尖触及他的指尖,手指微勾,轻轻刮了一下。 他抿唇,眼底含笑。 她收起纨扇,掩住半张脸,笑着道:“天快亮了。多谢公子邀约,来日再约。” “好,来日再约。” 云芜绿回身向驿站走去,越秋白在后跟着。 星残月淡,霞光迭绮,周遭起了晨雾,如梦似幻。越秋白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悠长的梦,那纨扇后的笑靥,风情无限。 第三十二章丢弃 越秋白一觉睡至下午。 他被窗外灌入的夏风吹得满头大汗,衣衫尽湿。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双手发愣。他做春梦了…… 醉酒后的云芜绿,缠着他的手臂,温软地喊他“夫君”。他便将她拽入红鸾帐中…… 要疯了。 他自诩是清正人士,从未往云芜绿的酥乳看过一眼。可在春梦之中,他就爱不释手地揉捏着那两团柔嫩,还垂首轻嘬。 梦醒了,手中那温暖的触感犹存。 他抬起手,摸过自己的脸颊,是凉的。 他愣了片刻,手伸入衾被之中,摸到一片濡湿。 梦遗了…… 自打他十叁岁以来,便有了梦遗。这是第一回做了春梦才梦遗…… 古人常言修身养性,他将此奉为圭臬。淫欲腐蚀人的心性,堕化人的意志,他独身之时,从不敢碰,也不愿碰。 可他偏偏做了春梦—— 他从未感受过那种温暖,整个心房都被填满,身子轻悠,如登春台。 他该有个家了…… 云芜绿也醒了。一夜无梦。 梳妆打扮一番后,她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她拉开门,柳舒成正抱着一些笔墨纸砚,正从楼梯上来。 柳舒成听到开门的动静,抬起首,眉眼带笑:“这么巧啊。” “是啊,可真巧。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纸墨笔砚?” 柳舒成抱了个满怀,好些纸笔在怀中摇摇欲坠。 “刚去了趟刺史府。官家对我们这些文人有所交代,这些文房之物也是他们赏的。” “我帮你拿些吧。” “不用不用,我快到……” 柳舒成的话还未尽,怀中的一些文房用具就被云芜绿拿了去。 柳舒成看了她一眼。芜儿还是在意他的…… 柳舒成推开自己的房门,将手中的文具放在案几上,又转头接过云芜绿手中之物,低声言谢。 云芜绿回身阖上门。 柳舒成抿起嘴。难得芜儿愿意与他独处…… “明日的武林大会,你别去了。”云芜绿冷淡开口。 柳舒成的神情一凝,笑意渐无,疑惑地问:“为何?” “主人给你传信,是因为不知我在何处,借你传话。如今话已传到,你也不必去武林大会了。” “可是请帖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柳舒成不解地道。 “少一个画师,多一个侠客,有何所谓?” “主子想要拉拢武林大会上的侠客,我可以去游说。同为主子办事,我们各司其职。”柳舒成沉声道。他来此处不只是为芜儿送信,更是想与芜儿共同进退。怎能抛下芜儿,一走了之呢! “你办不来。” 柳舒成皱眉道:“芜儿,你看不起我么?” 云芜绿略过他的诘问:“明日武林大会,你到底去不去?” “去。”柳舒成不假思索地回。 云芜绿向前走来,柳舒成茫然地看着她,手搭上案几上的文具,不小心拂落一地。 他正要弯腰去捡,被云芜绿一把拽住衣襟,按在窗边。 “芜儿……云娘子……你要作甚?” 柳舒成见她的眸子里满是凶光,额头上不禁沁出汗。云芜绿从未这么看过他,她向来是疏离冷淡。 “你不是春风渡的人,我的话自然可以不听。对付外人,就该用外人的方法。” “芜儿,我从未将你当过外人。” “我不在意。” 云芜绿的目光向街道上扫去。洛阳街头车水马龙,华盖云集。 “此次武林大会,是燕王招揽人才的契机。你的武功,再配上我的口才,定能搅了燕王的计谋。”柳舒成劝道。 云芜绿攥着衣襟的手愈紧,将他半个身子压出窗外。 柳舒成的脚未着地,身子摇摇欲坠。他的手死死地扒着窗户,颤声道:“你别吓我了……差不多就行了。” “你觉得我是在吓你?”云芜绿反问。她瞥到一辆由远而近的牛车,上面捆满了稻草。 “我希望你能信任我,我也想为你分忧。” 云芜绿松开手,柳舒成松了一口气,也松开自己的手,身子往屋内滑落。 云芜绿反手作掌。柳舒成躲闪不及,胸口被打了一掌,身子向后仰去。 他伸出手。 救我…… 他就这么看着云芜绿站在窗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好似在欣赏自己的佳作。 他不会武功。这么高的楼摔下去定必死无疑。 云芜绿,你当真如此嫌弃我,非要置我于死地吗? “哗——”他跌在草垛之中。 “柳公子!”在喧嚣之中,小九的惊呼声响起。 “柳公子,你没事吧?” 小九跃上牛车,扒开稻草,蹲身扶他。他抬起头,与小九的眸子对视。小九报以一笑,压住他的脚踝,直接将他的脚踝扭了。 “嘶——”他倒吸一口气,气得甩开小九的手。 “滚!”他怒道。这一主一仆都没安好心! “柳公子,你腿折了,明日武林大会去不了了。我喊大夫过来,连夜送你回吴地养病。” “谁说——”柳舒成的话还未尽,就被小九点了哑穴。 “柳公子,莫激动。大夫一定会将你的腿治好。” “啊啊——”柳舒成张了半天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他恶狠狠地盯着小九,挣扎着站起身。 小九伸手去扶,被柳舒成一把甩开。 不就是扭了一只脚的脚踝,他又不是真瘸了。 他从牛车上一跃而下。一只脚终是稳不住身形,摔了个狗吃屎。 一身白衣凌乱不堪,发冠散乱,头顶稻草。他定是洛阳城中最狼狈之人了。全拜这一主一仆所赐! 云芜绿,你当真没有心。好歹我也曾钦慕于你,我们也有过鱼水之欢,如今竟弃我如敝屣! 我柳舒成不稀罕你! “柳公子,车和大夫都来了,我送你回吴地吧。”小九拽起他道。 第三十三章劝诫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云娘子,我听闻屋外有动静,不知你可有事?”越秋白在外询问。 云芜绿拉开门。 越秋白的手还举在空中,松了一口气,收手道:“无事就好。” “你还不如问柳舒成是否有事。你觉得我能被他害了去?” 越秋白连忙道:“自然不会。我现在就去问他是否有事。” 他转过身,匆匆往楼下跑。走到大堂,他脚步一顿。 不对,他知晓云芜绿品行,断不会无缘无故将柳舒成推下窗。 他思虑片刻,便把这事想了个明白。他回身,急急忙忙跑上来。 云芜绿正要阖门,从门隙间看到他的身影,便又拉开门。 “你还有事吗?”她问。 “柳公子年纪尚小,教人还是训诫为上,这般出手,着实有些吓人。” 柳舒成比云芜绿小上五岁,比他小上七岁,在他眼中像是兄弟子侄。 “谁说我教他了?”云芜绿倚着门问。越秋白比她想得还要聪慧,立刻便窥破此事内幕。 “我相信云娘子的为人。云娘子不过是想吓唬柳公子,让他远离武林大会罢了。” “你少自作聪明。” 云芜绿转身进屋,门却未阖。越秋白推门而入,回身关上了门。 “此次武林大会凶吉难卜,与会的英雄豪杰大多数靠拳头说话,留下柳公子只会徒增危险。你是一片好心,可惜如此行事,柳公子只会因此嫉恨上你。” 云芜绿坐于榻上,浅笑嫣然:“与其在这里揣度我的心思,不如去慰问一下柳舒成吧。” “柳公子自然没事。待他出了洛阳,便更没事了。” “你要留在此处作甚?指责我行事偏颇么?” “非也。”越秋白摇首。他见云芜绿竖起浑身的倒刺,语气也十分冷淡,不由地叹气。云芜绿并不信任他…… 他解释道:“我从未想过指责你。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只是不希望柳公子留在洛阳,你大可跟我说,我定能劝走他。” “不必了。我嫌柳舒成聒噪。” “柳公子不是个话多之人,平常行事也是进退有度,你——”越秋白的声音一顿,他记得在长安之时,云芜绿说见了一个不讨喜之人,发了好大的火。那个人定是柳舒成吧。能为一个人生气,定是极为在意那人吧。 他垂首,轻笑道:“我知道了,聒噪就是聒噪,哪有那么多缘由。” 云芜绿见他忽然落寞的模样,知他误会了。若是以往,她是不屑解释的,今日却将澄清之语脱口而出:“我同柳舒成,有过一段过往。仅此而已。” 越秋白一愣。她为何要同自己解释? “前尘旧事,皆是过眼云烟。”她又道。 越秋白抬起首。她神色淡淡,似乎对过去极为坦然。她从未与他聊过自己的过往,倒让他颇感惊喜。 “往事随风散,未来犹可期。”越秋白接着她的话道,目光灼然。 他就站在云芜绿的对面。他仿若在说,他就是她的未来。 云芜绿只是浅笑,低身趴于案几之上。风髻雾鬓,肤如温玉般散着柔色,腰若纤柳不堪一握。 越秋白垂眸,目光落在那柳腰之上,果真与梦中如出一辙。他平日里不敢看她,其实最不敢看之处,却是最记忆犹新之处。 夏风拂窗,吹起她身上的纱衣,也吹来夏日的倦意。 她不再轰他走,但也没当他在屋内。 他看了片刻,走上前来,端坐榻边。 榻的一头是她,另一头是他。他这会看不见她,便不会觉得失礼,与她相隔又不远。 柳舒成应摔得不轻,他多少也该去慰问一下,只是他更放不下她。她瞧着无事,心底多半在为武林大会而犯愁。 他生平第一次为不会武功而懊悔。他不喜习武。他的亲生父亲就是被如今的养父一剑砍去了头颅。习武,免不了杀戮与血腥。可如今,他真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乱世之中自身难保,又谈何保护他人。 “要是我会武就好了……”他低喃。 “公子孤身入凉州,这份心性就着实比常人要坚韧,会不会武有什么所谓。”云芜绿半阖双目,慢悠悠地道。 “我若是会武,便无须你次次相救,我也能为你做些什么。” “公子有这份心,妾身已经感激不尽。” 越秋白皱起眉。自从云芜绿道出她的身份后,常与他客套疏远之时,才会说“妾身”。 “为你做事,是我心甘情愿,你无须感激我,也不要感激我。” 他知晓自己就是说千句万句,也不如给她做件事来得有用,但他还是想为自己辩解。 “好。”她轻声应道。 越秋白也不知她是否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垂首想了片刻,开口道:“你喊我一声公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公子。你应该也知晓,我不过是武安侯的螟蛉子,而侯夫人却是我的生母。母亲与武安侯有了孩子,自然将我视作眼中钉,七岁之时就被母亲送至凉州。我或许是公子,可在我眼中,我无爹也无娘。” 云芜绿睁开眼,半撑起脸,听着他声色凉润地道过去之事。 “我初至凉州,被一官宦人家收作他们家嫡长公子的伴读。我那时说着一口吴地官话,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便逼着我改口音,动辄打骂,不给饭吃。我在学堂里,学问比他们家的公子好,他们便不让我去学堂。还是公子求我回去,只为帮他做功课。我曾经想过,若是我父亲还在人世,我原本也是家中嫡长子,为何要受这等委屈?” 云芜绿眸光微漾,低声道:“人生在世,出身与成长常不可选,后半生人生却是自己的。” “是啊。我怎能一辈子蹉跎在宅门之中?十叁岁那年,武安侯终于想起我,给我送来些许衣物。他根本不知晓我长得多高了,那些衣服都太小了。不过,我也因此搭上他,借了他在凉州的力,一路做到凉州主簿。你知晓原本收养我的那家如何了?” “想来下场不太好。” “那家主人是前任的凉州主簿,被我缉拿,亲自问的斩。家眷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云芜绿垂目。原来他们是一种人啊…… 越秋白又道:“外头都说你狠毒,可我知道,你只是恩怨分明,从不会对仇人仁慈而已。我也是这样的人,我看得明白。” 云芜绿坐起身,望向窗外。 多年前,有一个人手执鞭子,抽着她的脊骨。 “是谁教你害人的?” “我没有你这个不仁不义的徒弟!” 那时伺候她的侍女爱慕魏长明,嫉妒魏长明宠爱她,于是给她饭菜中下了烂脸的毒,她察觉之后,直接给那人上了劓刑。魏长明归来,看到她将剑丢在地面,若无其事地擦拭着手,地上躺着满脸是血的侍女,当下发作,甚至打断了他的一根长鞭。 魏长明越是打她,她越不认为自己错了。 她这样的性子,连主人也委婉劝过,但她依旧我行我素。似乎是一种固执,想证明世人皆醉我独醒。 她从未想过获得认同,而当认同她之人出现,她开始不知所措。 第三十四章谈心 云芜绿失神地望着窗外的一方天地,悠悠开口:“我是个孤儿。从我有意识起,就在乞丐堆里讨生活。南方已经乱了多年,他们说我爹娘是避祸途中将我丢弃的。我在外流浪,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会虽然不通道理,但也明白,若我是个男孩,爹娘定不会将我弃之。” 越秋白呼吸一滞,如芒刺在背。原以为自己爹娘面目可憎,未想到她的双亲更为恶劣!她那会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稚童,被这般抛弃,分明是想要置她于死地! “我不知什么叫原谅。如果我原谅抢我吃食的人,他们下次还会抢,然后嘲笑我的懦弱。谁敢抢我,我就打到他们不敢对我伸出手。我从不抢人,但我也不会让别人抢我。” 越秋白默然,眼角已经泛起潮气。他多想回到当年,将她接至自己身边,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六岁之时,魏长明护送主人回建安,途径我当时在的镇子。他们见主人穿金戴银,决定偷点银钱,结果被魏长明捉住,送到府衙,他们将事情推我头上,说是我出的主意。我被逮了之后,为了自证清白,与他们打了起来。魏长明分开我们,结果手腕上差点被我咬掉一块肉。主人便这般看中我,要我拜魏长明为师。” 魏长明…… 越秋白微讶。她竟是魏长明的徒弟! 他久居凉州,但也听过魏长明的威名。魏长明在吴地被奉成“武神”。他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方天戟,在战场上来去自如,令人闻风丧胆。 魏长明此生只收了一个徒弟,后来却爱上徒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娶徒弟为妻。只是不知为何,徒弟忽然下落不明,婚事也不了了之。 “我便拜了魏长明为师。我生平第一次吃了饱饭。后来之事,你应该也知晓了吧?” “你为何不嫁他?” 云芜绿低笑。魏长明当真是声名远扬,他们之间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都传至了凉州。 “他想要的是红袖添香的知心人,而我不是,也不想是。”她回道。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主人说我是将才,你觉得呢?”云芜绿的眉梢微挑,笑语嫣然。 “嘉禾所言不虚。” 云芜绿一怔,凝了唇边笑意。越秋白竟然相信主人之言?他先前还斥责过她的言论是无稽之谈,如今却改了主意? 云芜绿侧脸看向他,他迎着她目光:“吴地失去了魏长明,却有了云娘子。云娘子是魏长明的徒弟,必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越秋白,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云芜绿声色中不觉有了颤音。若不是主人相劝,连她自己也动摇过。可越秋白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可以。 “我虽势单力薄,但只要是云娘子的心愿,我也会全力以赴。”越秋白神色坚定地道。 “公子为了报恩,可是下了血本啊。”云芜绿低喃。 “不只是为了报恩……” 眼见着越秋白要将未尽之语道出,云芜绿倾身而来,一手抚着他的肩膀,一手伸出食指,竖在他唇边。 他的唇温软,气息灼热。 “别说。”云芜绿轻声道。 她垂眸,看到越秋白滚了滚喉结,抿唇扯出一个笑。 她也报以一笑,缓缓地松开手。指腹擦过他的唇,落下一抹温意。 越秋白的脸红了,咬了咬唇,温声道:“好。” 夏风拂面而来,缱绻地抚过两人的脸颊。 云芜绿低首,手轻轻地攥住他的衣袂,将上好的锦绣揉成一团,一如她纷乱成团的心绪。 云芜绿,你大可将越秋白丢下楼,一了百了…… 她抬起首,眸光落入一双明净秋目之中。 越秋白近在咫尺,呼出的幽兰之息喷洒在她的青丝之间。 她记得越秋白在凉州有个绰号——琼玉大人。她原以为世人知他爱玉,才取下此称号。此时才恍然知晓,世人借玉赞他。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凉州主簿大人,如琼玉,温润清介。 先前不曾入眼,因而不在意。如今看在眼里,越看越欢喜。 “若无事的话,去替我看一眼柳舒成。” “好。”越秋白慌忙起身。他掸了掸自己身上微不可见的浮尘,低眉浅笑。 “我走了。” 慢悠悠地走了几步,他又转回身:“明日武林大会,我等你回来。” 云芜绿颔首。 他这才退出屋外,阖上房门。 他走出驿站,小九已经坐在马车上,正欲扬鞭起驾。 “小九,我上车送一下柳公子。” 小九出手相拦,犹豫了片刻,还是收回手:“越公子,请上车。” 越秋白攀上车,甫一挑帘,柳舒成朝他瞪眼,喉间发出低沉的“啊啊”声。 越秋白脸色一沉,攥住小九的手腕,低声道:“把他的穴解开。” “不要。”小九断然拒绝。万一柳舒成喊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过路行人听见,宗主定会责罚他的。 “把他穴解了,有事我担着。如果你不解,我就高喊’你要谋杀柳公子’。” “越公子,你欺人太甚。我要告诉宗主!”小九憋红脸嚷嚷。 “你快解!”越秋白凶道。 越秋白推了小九一把,小九这才不情愿地解开柳舒成身上所有的穴。 小九怕柳舒成出声,盯了柳舒成片刻,只见柳舒成失神地坐起身,搂住自己的双膝,眸子中有些湿意。 越秋白进入车厢,轻拍了一下柳舒成的肩,低声道:“没事了。此去吴地,山高水长,一路小心。” 云芜绿说过“前尘旧事,皆是过眼云烟”。云芜绿已经放下了,他便不会放在心上。他不仅不会嫉恨柳舒成,他还要善待柳舒成来彰显自己的大度。 柳舒成涣散的目光逐渐聚集到越秋白的身上,眼角带泪。 芜儿不出面,却派了她的“新欢”来安抚旧爱,这是在嘲笑他吧? “你的脚没什么大碍。”越秋白出言道。 柳舒成哂笑:“我从未见过这般狠毒的女子。我有何错?我为何要遭此罪?” 他扬起首,扣住越秋白的手腕,气愤地道:“她没心肝。这样的女人,还请越公子看住了!” “对不住……” “我不需要你同我道歉,将我推下楼的不是你!”柳舒成高声道。 他从怀中摸出珍藏许久的冰翡翠玉坠,塞入越秋白的怀中,忿忿不平地道:“替我转告云娘子,无须对我柳舒成道歉,我也不会接受道歉。” 第三十五章大会 马车驶远,喧嚣也渐远。 越秋白走上楼,推开了她的门。 “这是柳舒成的玉坠,我放在此处了。” 越秋白将玉坠轻放于几案上,云芜绿背对他,倚靠着窗,并未作答。 “他说……” “说什么不重要。”云芜绿打断道。 “嗯。那我走了。”越秋白轻手轻脚地阖上门。 他在门口站了片刻。喉间有千言万语,但还是生生地压了下去。明日便是武林大会了,云芜绿有自己的筹谋,他也可以尽些绵薄之力。云芜绿不想让柳舒成参会,定也不希望他去,他就不去碍人眼了。 武林大会如期而至。 武林大会本该由武林中颇具盛名的正派举办,今年恰好轮到的是嵩山少林寺。天下已乱,少林寺不愿参与纷争,直接闭门谢客,将武林大会承办之事转手给了燕王。燕王发迹幽州,洛阳乃幽州郡治,因而此次大会的场所定于洛阳刺史府。 武林大会虽年年召开,但盟主之位却叁年一换,由能者居之。今年正值武林盟主的轮换。江山半壁,世风日下,在此时接任盟主之位,既是荣光,也是艰险。 云芜绿奉上请帖,由刺史府门口小厮查验真伪后,这才放行。 请帖上有柳舒成的名号。她本以为要遭受一番盘问,未想到连问都没有。 一转过照壁,矗立着一块木质的布告牌,上贴着一张“英雄榜”。 “英雄榜”以过去叁年的威望作排名,只取前一百名者。唯有上榜者,才能参与武林盟主的角逐。 “咦,我的名字在哪呢?” 在她手侧窜出来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衣男子,手臂一抬,直接将她挤到一旁,手指点着“英雄榜”,从末尾往前一一查看。 云芜绿被挤退好几步,不悦地打量来人。 此人身长八尺有余,身着两领皂衫,腰系粗绳,脚踏皂靴,一副小门小派来的粗人模样。 他背对着她,她见他的头发粘结成缕,扎在身后,似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哈,我张天虎也有上榜了。”男人高兴地道。 云芜绿侧身撇了眼,九十叁名,确实好找。 “才九十叁啊。”云芜绿哂道。 张天虎转过首,怒气冲冲地盯着她,大声问:“你多少名?” 云芜绿看到一张方正、棱角分明的脸。五官平平无奇,若不是这方脸,着实令人记不住。 “不知道,还没看。”她在过去叁年鲜有出手,去年也只得了九十五,今年名次也不会高吧。 “你不是不知道吧,而是根本没有吧!”张天虎讥讽道。 “春风渡云芜绿,请多指教。”她自报家门。 她话音刚落,周围骤然噤声。 原本有几人凑在告示牌前,纷纷躲避,只留下张天虎和云芜绿二人。 “啥?”张天虎皱起眉,粗浓的眉毛皱成一团乌浓。 “春风渡,云芜绿,听不懂吗?” “谁听不懂了。”他嘀嘀咕咕地转身,沿着榜单最后往前找。 “云芜绿,云……芜绿,云芜绿……”张天虎一目十行,飞快地往前扫着名字。 眼见着张天虎扫了五十人,依旧未见着她的名字,她不禁疑惑。莫不是这榜上真的无她? “云……芜……绿……” 张天虎的手指停在二十名处,转回身道:“这英雄榜上无你的名字。你竟然还敢嘲笑爷爷。赶紧给爷爷我赔礼道歉!” “你看完了吗?” “自然。前二十名谁人不知,你是哪个犄角旮旯出来的!” “再看看。”云芜绿提醒道。 “你当我傻啊。你今儿要是不道歉,我就把你头扭下来。” “霸刀门,张天虎,我记住你了。” “对,是你爷爷。”张天虎抽出腰间别的长刀,甩出一道厉风。 “我劝你把英雄榜看完。”云芜绿面不改色地道。 “怎么了,莫非你还妄想榜上有你名字不曾?” 张天虎看向周遭,人都跑没了,只在远处遥遥地看着他们。他不禁侧过脸,将剩下二十个未看的名字匆匆扫了一眼。 春风渡云芜绿赫然在目,为第叁名! 他大惊失色。 第叁名啊! 以往只有大宗门的宗主才能拿到此名次! 他立刻收敛怒气,抱拳道:“云娘子,多有得罪。” “无妨,我还未看完,你可以走了么?” “自然自然。”张天虎匆匆离去。 告示牌下只余下云芜绿一人,她可以仔细看了。 榜首之人是当下的武林盟主、青城派掌门——秦沣。排名第二的是峨眉掌门——姜娥。据传姜娥垂涎盟主之位,只是每回盟主甄选都棋差一招,屈居第二。世人皆说这就是命,女子当不得武林盟主,因而回回让姜娥铩羽而归。 第叁便是她自己。春风渡创立不过十年,去年不过排九十五,今年竟然一跃成了第叁。怕是凉州之事已经传至洛阳,她的恶名多半也是人尽皆知。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在她后头的人,她大多都听过名声。这几年多了许多新帮派,就像春风渡那般,一夜坐大,例如楚地的浣花门、长安的长乐门。江湖人才辈出,这些新门派之人她皆不熟,不过背后少不得有各地州府的影子。 第三十六章试探 云芜绿看完英雄榜,立刻有婢女相迎。待她走后,远处躲避之人才渐渐围过来,窃窃私语四起。 “原来那人就是在凉州堵着城门,眼睁睁看匈奴烧死的毒妇。” “听闻她昨日还把柳画师给摔下楼,害得柳画师半身不遂,只为抢人家的请帖。” “是啊,我刚才瞥到她手中的请帖,写的根本不是她的名字。” “我听说燕王给春风渡递了帖,没想到这宗主还要抢别人的帖子。” ……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云芜绿虽走远,但也听了个大概。燕王即便递了帖子,也是往建安的春风渡送。如今战乱,她人又不在建安,还不如用柳舒成的请帖。 她不甚在意地低笑。恶名也是名,总好过一文不名吧。 婢女领着她至后院的亭内。亭临湖岸,水色潋滟,烟波渺然。湖中植有青莲,玉立亭亭。白花绿盖相映,颇为赏心悦目。 亭中无人,而远处长廊下却立着不少人,先前遇见的张天虎也在其中。 她前些年来过武林大会,大会对英雄榜名列前茅之人皆会额外照拂,不用与其他人挤作一处。她今年排了第叁,便有了宽敞的歇脚处。 亭中摆了叁张桌,各对着一个方位。她猜测另两个席位是秦沣与姜娥的。秦沣为现任武林盟主,须助燕王协理大会诸事,此处虽有他的桌子,他却不一定会来。姜娥是江湖前辈,多半会姗姗来迟。 此刻只有她一人,倒也自在。 大周之时,民间以右为尊,她便坐在左侧的位置。从她的座位看去,正好能望见后院入口。 婢女端来热茶。 往年的武林大会只能喝到些民间常见的散茶,今日喝的竟然是宫廷贡茶——紫阳毛尖,她只在主人身边时有幸被主人赏过一壶,看来今日这燕王也是下了血本。 正喝着茶,她瞥见后院入口有几人簇拥着一位官人而来。官人身着赤色直裾袍,佩以青色发巾,看穿着打扮不似诸侯王,多半是司州刺史李逾。 云芜绿端起茶的手一顿,缓缓放下手中茶盏。 李逾…… 小九给她递过此人的消息。青年之时在吴地为官,后右迁至洛阳。此人为了向燕王投诚,替燕王做了不少腌臜事,燕王也投桃报李,许以高官厚禄。 她着实没想到越秋白会去寻此人。要不是她跟着越秋白,越秋白早已被李逾下狱。 此人既然来了,她今日定不会让他轻易走掉。 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湖对岸停了一艘二层画舫,也有不少人走入其中。 画舫向他们这处驶来,此时亭中终于又多了一人。 是个白衣老媪,灰白相间的发梳得一丝不苟,发髻中插着一根翡翠菊钗。她的面容肃穆,不怒自威,一双眸子略微凹陷,目光锐利。 此人应是峨眉掌门——姜娥。 “晚辈春风渡云芜绿,见过前辈。”云芜绿起身见礼。 姜娥敛眸,端起茶盏,掩袖喝了起来。 这一小杯茶,喝了半晌。 云芜绿浅笑坐下。 峨眉自诩是名门正派,自然不愿与她这种吴地来的小门小派搭上关系,更何况她的名声并不好。只不过姜娥眼高于顶,许是可以用言语挑拨一番。 “久闻姜前辈的大名,今日得以一见,果真是神仙中人。今年这武林盟主之位,定然也是前辈的囊中之物。” 闻言,姜娥放下茶盏,面露不豫之色,冷哼了一声。 “叁年前的武林大会,我有幸观摩了前辈风姿。那一战,盛况空前,前辈与当今的武林盟主打得难分难舍。我观前辈似乎技高一筹,剑法虽凌厉,但每每点到为止,只是不知为何最后棋差一招,真是可惜。” 姜娥的脸色愈沉,捏着茶盏的指骨泛起霜白之色,嗤鼻道:“当年之战,我心服口服。” “叁年之后,前辈剑法愈发精进,想必当年的胜者未必能笑到最后。晚辈今日便祝前辈得偿所愿。” 云芜绿举起茶盏,姜娥只是瞥了她一眼,并未回应。云芜绿仰首,将茶喝尽。 看来姜娥是个油盐不进的主。与其在她身上浪费工夫,倒不如想想其他对策。 远处的画舫已经驶至湖中央。 只见飘荡烟波中,雕槛朱窗,美轮美奂。锦幔珠帘后有鬓影钗光,丝竹管弦之声遥遥传来。 船头几个侍卫模样的人簇拥着两位中年男子。 一位穿着道袍竹冠,手执麈拂,长须飘飘,应是当今的武林盟主、青城派掌门——秦沣。 另一位身穿蟒袍玉带,脚踏缎靴,一副珠圆玉润、慈眉善目的模样,定是燕王徐奉元。 大周还未亡之时,据传长安城的权贵给燕王起过“笑面虎”的称号,后来流言不知为何就销声匿迹了,许是传流言的人被燕王封口了。 今日得以一见,还真是对得上“笑面虎”这个称谓。 笙歌骤停,燕王抱拳道:“今日诸位英雄好汉齐聚一堂,令此地蓬荜生辉。” 燕王的声音不大,但周围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听了个真切。 “哪里哪里。得以看到王爷的真容,也是我这等粗人的荣幸。”人群中大嗓门喊起,众人纷纷侧目。 是张天虎,一个在众人眼中的无名之辈。 燕王报以一笑,继续道:“听闻江湖中人,追逐的是侠肝义胆。所谓侠义,除恶扬善,匡扶正义。本王身为朝堂中人,以护佑一方百姓为己任,与诸位算是殊途同归。自古以来,江湖朝堂泾渭分明,而如今正值乱世,硝烟四起,既然我们都要扶助百姓,又何必分你我?” 云芜绿凝神静听。燕王真是好口才,一番话下来,便打消了他人对他的疑虑。 “燕王高义。”张天虎搭腔道。 云芜绿微微蹙眉。这张天虎该不是燕王请来的托吧?亦或是本身就是个傻子? 他这话音刚落,身后一群人朝着燕王行礼,燕王也回之一礼。 云芜绿的脸色一沉,口中的贡茶也索然无味。燕王几句话下来,笼络不少人心。她不过是江湖中籍籍无名的后生小辈,要如何毁了燕王的谋划呢? 第三十七章擂台 秦沣侧过身,朝燕王作长揖,言辞恳切地道:“江湖和朝堂本就不该分你我。燕王侠义心肠,令人钦佩。” 云芜绿撑起半扇脸颊。原来最大的托是此人啊……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秦沣再得了这盟主之位。 “秦盟主客气了,都是些分内之事。此次若不是少林闭门谢客,本王也不会接过这无人问津的差事,得以目睹诸位风采。” 云芜绿轻笑。少林在司州境内,如今归燕王管辖,燕王想要这差事,少林不想给也得给。明面上说的是少林闭门谢客,谁知道暗地里是什么呢。这徐奉元嘴上说得冠冕堂皇,背后还要踩上少林一脚,可真不要脸。 “哼——” 云芜绿听到一声极轻的冷哼。她侧过脸,只见姜娥自顾自地喝茶,目光落于茶水之中,面色漠然。 “武林盛会能得王爷相助,荣幸之至。”秦沣恭敬地回。 “秦盟主客气了。还请秦盟主为大会祝词。” 徐奉元抬起手,秦沣与他颔首,徐奉元便回身入了船舱。 船头的人皆走入窗内,只余下秦沣一人。 他拔出身后所背之剑,雪剑起寒芒,身轻如燕地起舞。 白色道袍翻飞,犹如仙鹤剔翎。 “云雾送祥瑞,武林英杰欢聚一堂。秦某以剑作词,祝诸位力拔头筹、得偿所愿!” 广袖一拂,长剑甩出一道凌厉之气,劈开如镜水面。水花高溅,碧波荡漾,众人的欢呼声四起。 好剑法! 青城剑法名不虚传。 云芜绿看向姜娥。姜娥垂首,不知在想什么。 秦沣收起剑,高声道:“今日,以天为证,以水为台,秦某在此设下擂台。英雄榜上有名之辈皆可一试,胜者为新任武林盟主!” 长廊下响起一阵鬼哭狼嚎之声,正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往常的擂台设在平地之上,即便是榜末之人也可以试上一回。而今日的擂台竟摆放于水上,若非轻功卓绝,连擂台都走不上去。 这擂台还未开打,已经有大半人出局,让不少兴致勃勃前来与会之人颇为扫兴。 “好耶!好耶!”一群人中唯独那傻大个兴高采烈地鼓掌。巨大的手掌像个小鼓,拍得震天动地。 云芜绿不由地多看了他几眼。 这张天虎莫非真是个傻的? 往届的大会中未见过此人,霸刀门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此人犹如横空出世,着实古怪。 他如此高调做事,周遭有不少看其不顺眼之人对他推搡起来。他这才后知后觉地躲到人群之后,惹得众人一顿讥笑。 秦沣走入船舱,将湖面留给众人。 他作为武林盟主,只须打一场擂台即可。其余之人须在今日角逐出一人,与他做最终对决,胜者为新任的武林盟主。 长廊下正喧闹间,一袭红衣踩过石凳,足尖轻点湖面,凌波低掠。 他飞至湖中央,从身后拔出胭脂色的油纸伞,伞盖上绘有金色的金钱花。他虽为男子,却有舞姬般曼妙的身段,腰系宫绦,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 以伞为武器,以荆地特有的金银花为徽记的,只有来自荆地的浣花门了。几年前,江湖上还未有这门派。世道愈乱,江湖上的门派便如雨后春笋般地涌现,其后多少有各大州府的支持。 “在下浣花门掌门楚摇玉,英雄榜排名四十七,请多指教。”他高声道。 云芜绿是首次在武林大会上见到浣花门的人,也是浣花门首次有人跻身英雄榜。 初次入榜就能拿到四十七,实力不可小觑。 云芜绿向长廊那处望去。有不少面熟之人排名在此人之前,却面露难色。这水上打擂台,难倒不少人啊。 楚摇玉在湖面上等了许久,这才从长廊中飞来一人。 同样身着赤衣,却是个浓眉大眼的异族女子。穿着一身露脐赤红纱裙,手戴金镯,面上蒙纱,用磕磕绊绊的官话道:“拜火教教主丹娜,请多指教。” 拜火教源自西域,如今在凉州扎根。中原武林鲜有听到其名号,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廊下之人起先压着声音,后肆无忌惮地高谈阔论。 “外族人怎么可以染指我们中原武林?” “蛮夷滚出中原!” …… 丹娜解下腰间的鞭子,甩起一道波浪。水化为千针,遮天蔽日地向长廊下飞去,吓得众人举起刀箭相挡。 水针打在刀背剑身伤化为水痕,沿着利刃而淌。 这是有人想起丹娜的名次,大喊:“拜火教丹娜,英雄榜第六!” 此话一出,无人敢言。 众人将目光投向楚摇玉。英雄榜四十七对上第六,这是以卵击石吧。 不过这英雄榜也只是以威望排名,说不定这四十七之人比第六的武功也差不了多少。 “拜火教必败。”云芜绿身侧的姜娥悠悠来了一句。 “为何?”云芜绿不解问。丹娜那一鞭力道十足,有开山裂石之势,一般人还真奈何不了她。 “因为她是女子。” 云芜绿拧眉:“打擂台比的难道不是武功深浅么?” 姜娥神色漠然地呷了一口茶,并未回应她。 云芜绿站起身,手扶阑干,望向远处相对而立的两人。 两人皆开始起势。楚摇玉拔下伞柄,是一柄细长的短刃。他一手执伞,以此为盾,一手握短刀藏于伞盖后。 丹娜执鞭的手举在耳侧,另一手出掌,将身子弯成满弓姿态。 丹娜率先甩出一鞭。楚摇玉拿伞相抵,鞭子打上伞骨,发出清脆的击打声。这伞盖竟然牢不可破,也不知是何物制成。 丹娜的下一鞭往他下盘扫去,他翻身跃起,令她的鞭子打了空响。 她飞身而上,用鞭子去缠他的细腰。 他挥起短刀,与鞭子相碰,两人手腕皆震得一麻。 云芜绿面色凝重。丹娜也许真赢不了,这个楚摇玉实力不在她之下。 她回首看了一眼姜娥:“两人打得难分难舍,也不知最后谁会赢。” “浣花门赢。” “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因为不行便是不行。”姜娥面无表情地回。云芜绿听在耳中,似有弦外之音。 第三十八章龌蹉 丹娜并不近身,而是远远地用鞭子抽打。只恨楚摇玉灵活得如同泥鳅般,每回都叫她打在扇面上。 云芜绿暗自叫好。 丹娜意图消耗楚摇玉的气力,而楚摇玉也是这般想的。 出力气的人总是要累过不费力气之人。丹娜攻,楚摇玉躲,丹娜很快便气喘吁吁,而楚摇玉则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貌。 丹娜随即收起长鞭,换成腰间的一把匕首。 中原匕首多是直刃,而她手中的是一柄弯刀,呈柳叶形。刀柄是金色的,嵌有红宝石。 云芜绿见那刀刃泛起寒光,定是锋利无比。 江湖武功百花齐放,各家都有自己擅长之处。鞭法与刀法相差甚远,一远一近,极少有人能同时精通这两门功法。 众人都知道丹娜会鞭法,并不知晓她也通刀法。若不是楚摇玉将丹娜逼至此,丹娜也绝不会拿出匕首。 丹娜踏水而上,一袭赤衣如红日映江,在水面铺开一片烈火之色。 楚摇玉用伞而挡,只露出赤红裙摆。 丹娜身子压低,反手执着匕首向他腿上割去。 楚摇玉骤然甩出伞,从伞面之后刺出短刃,向丹娜脖颈上而去。 丹娜上半身后仰,脖颈几乎擦着刀刃而过,手臂向前一推,割下楚摇玉的一角裙摆。 “浣花门楚摇玉胜!”秦沣此时站在画舫二层,高声宣判。 丹娜疑惑地看向秦沣,朗声道:“还未打完。” 云芜绿也不解地看向秦沣。丹娜与楚摇玉打得火热,怎么就宣判了呢? 秦沣一脸正色道:“擂台点到即止。刚才若不是楚摇玉有所收敛,匕首已经割裂丹娜脖颈。高下已分,不必再战。” 丹娜困惑地看着自己手中匕首。适才她算得精准,所以才躲过一劫。莫非真的是楚摇玉留了一手? “他并未留手……”云芜绿低喃。她看得清楚,楚摇玉手臂伸直,身子前倾,根本未有收敛。秦沣不想让丹娜赢罢了。 可是姜娥为何会笃定丹娜会输呢? 她转首看向姜娥,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丹娜技不如人。” “他们分明不相上下!” 正说着,她听到一阵惊呼。她转过脸,见丹娜挥舞匕首朝楚摇玉刺去。 秦沣从画舫上跃下,踏过水波,出掌而来。 水生波澜,有排山倒海之势。 丹娜被秦沣与楚摇玉围堵,气愤地丢了匕首,向岸边掠来。 她拿出长鞭,在水上打出一个巨浪,高声道:“我拜火教,再也不参与中原武林的龌蹉!” “丹娜,比武认输便恼羞成怒,这是你拜火教的做派么?既如此,我中原武林也不欢迎你们!”秦沣沉声道。 “少血口喷人!我丹娜未输,在场的都是见证。” 她看向廊下那些武林人士,却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看热闹模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便是众人心态。如此的武林,不要也罢! 她转身,愤而离去。 秦沣安慰了楚摇玉几句,又飞身回至画舫,对众人道:“拜火教败北,擂台继续。有意向者,请向浣花门楚摇玉挑战。” 楚摇玉打败了英雄榜排名第六之人,多数人都歇了打擂台的心思。众多目光往云芜绿所在的亭子看来。如今最有可能打败楚摇玉之人在这亭中。 云芜绿并未出战,而是走到姜娥身前,问道:“我问你,丹娜是为何输的?因为她是外族人?还是拜火教是外来教派?亦或是她是个……女子?” 姜娥默然。 云芜绿又道:“擂台上又不是没有女子赢过。前辈这么多年也数次打到过第二。中原武林不过是不想让拜火教好过,对吧?” 姜娥轻轻颔首。 云芜绿哂笑:“那晚辈想问,前辈为何每回都是棋差一招,与武林盟主失之交臂?” 姜娥抬起首,对上她一双明瞳,扬声道:“你若是想要答案,便自己去寻。” 姜娥起身,脚踏上石凳,跃出亭子。 白衣翩跹,向湖中央低掠而去,犹如白鹤乘风。 她还未报家门,已有人低呼:“是峨眉掌门!” 峨眉掌门之名如雷贯耳。这么多年,峨眉掌门姜娥一直是英雄榜上的第二名,屡次叁番错失盟主之位。她是江湖之中除却武林盟主,离盟主位置最近之人。 尽管江湖上常有人在背后讥讽她是“千年老二”,但在场之人无人敢嘲。受邀而来的江湖中人皆是榜上有名,名次是用实力挣来的,众人对姜娥心服口服。 “老身峨眉掌门姜娥,请赐教。”姜娥拔出背后之剑,指着楚摇玉道。 楚摇玉撑起伞,躬身行礼:“晚辈浣花门楚摇玉,献丑了。” 他不卑不亢,未有任何惧色。 云芜绿不禁蹙眉。她在叁年前见过姜娥出手,实力远在楚摇玉之上,而这楚摇玉竟然如此从容,莫非是有后手吗? 浣花门来自楚地,一夜之间遍地开花,应是借了楚王东风。 今日浣花门过来,多半也背负了与她相似的任务。楚王不似主人,奉行以法治国,以吏为师,以法为教,对待下属铁面无私,楚摇玉今日必然会竭尽全力吧。 她倒要看看浣花门有何后招。 “你既是后辈,我就让你一招。你先请。” 楚摇玉低笑:“江湖之中,一代新人胜旧人,还望前辈莫要手下留情。” 楚摇玉收拢伞,飞身向姜娥刺去。 姜娥身子后仰,斜手挥剑,将伞打偏。 楚摇玉骤然撑开伞,挡住凌厉的剑气。长剑落于伞盖之上,擦出点点星火。楚摇玉抬起伞,逼得姜娥举起握剑的手,与此同时,他的短刃从擦着伞沿斜刺出去。 姜娥的胸前毫无阻挡,不出意外的话,他就能将利刃插入姜娥的胸腔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姜娥那只空手掐住了楚摇玉细瘦的手腕。手指相捻,楚摇玉的眸子生出了血丝。 “你输了。”姜娥低声道。 楚摇玉凝眸盯着她。他确实输了,不过这般回去,定会受到楚王的责罚。 “认输吧,否则你的手腕就保不住了。”姜娥沉声道。 楚摇玉手一松,红伞落入湖水中,在碧波上漂浮。 姜娥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短刃上,他轻笑着松开手,匕首也落入湖水之中。 立在船头的秦沣颔首,高声宣布:“峨眉掌门姜娥胜——” 话还未落,楚摇玉广袖一拂,甩出一捧黄粉。这些齑粉落于衣料上便燃,落于肌肤之上会融出一个小坑。 姜娥未料到他行此等卑劣之事,白衣上被焚出无数细小的洞,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是血迹斑斑。 姜娥的手一拧,直接折断了楚摇玉的一只手。她抬脚一踹,楚摇玉如同破布般摔入水中,水花四溅。 秦沣飞身而来:“竟然蔑视大会规章,出手伤人,今日吾定要惩戒你,以正视听!” 楚摇玉刚挣扎着浮出水面,秦沣便拽起他的衣襟,将剑从他的颈后贯穿而下。鲜血在湖面铺开,男子凄厉的呼喊直上九霄。 众人目瞪口呆。 武林大会皆是点到即止,今日竟然见血了?武林盟主直接诛杀一派掌门,简直是闻所未闻。 云芜绿看向画舫,二楼窗边坐着不动声色的燕王。秦沣的出手,跟燕王脱不了干系吧。 第三十九章宴席 湖面上飘来小舟,将楚瑶玉尸体搬走。小舟远去,湖面上血迹未散,引来无数银鱼,在清波之中留下一大片明晃晃的粼光。 因这楚摇玉之事,擂台赛暂停。姜娥被人扶去换衣上药,秦沣为了安抚众人,将浣花门背后之事一一道来。 原来这浣花门就是楚王扶持的。今日来这武林大会,是替楚王行不轨之事。 云芜绿听得直皱眉。这算是敲山震虎吧? 擂台赛都快结束了,她不仅未完成主子交代之事,反而被这秦沣反将一军。 此时离饭点也不远,秦沣便让众人移步后花园。那里摆了英雄宴,待饭后再进行下午的比试。 所谓“英雄宴”不过是流水席罢了。几十张圆桌,随意落座,不分主次。奴婢仆从不停上菜,随到随吃。 江湖中人难得齐聚一堂,觥筹交错间,便不再端着,开始称兄道弟。 云芜绿并未着急落座。今年武林大会比往届冷清不少,许多门派不愿卷入朝堂纷争,关门闭户,不再参与武林之事。前来的门派,不是有官家做靠山,便是狼子野心。 拜火教与浣花门已退赛,剩下还算有声望的门派是峨眉、青城、太极门、长乐门。其中峨眉、青城、太极门与未曾前来的武当和少林并称为五大门派。长乐门是近些年在长安迅速崛起的宗门。 五大门派乃传统名门正派,看不上新晋门派。云芜绿不打算同这些人坐一桌,免得生出龃龉。长乐门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与春风渡有着相似背景,或许可以拉拢他们。 “前辈,你杵在这里作甚。快落座!”身后传来一身震天动地的声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前辈?莫不是在喊她吧? 云芜绿转过身,这张天虎果真站在她身后。 “前辈,你同我坐一桌吧。先前多有得罪,张某要自罚一壶,向你赔罪。” 他不由分说地走上前,推搡着让她坐在偏僻的角落。 她正要起身,张天虎给她塞了一个酒杯,执起酒壶为她斟酒。 “先前是我有眼无珠,得罪了前辈。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张天虎说完,便举着酒壶往口中灌。清润的酒沿着他方正的下颌骨流淌,润湿了他的前襟。他毫不在意,一口气干完了一壶酒。 张天虎抓起桌上的另一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双手举杯:“若是前辈肯原谅我,便同张某饮下此杯。” 云芜绿盯了他片刻,扬唇一笑,掩唇将酒喝尽。 先前倒是小瞧他了。这酒量着实不错,一壶酒下肚,面不改色。 张天虎笑着喝尽酒,伸手夹了一筷子的渍珍,放到云芜绿碗中。渍珍乃生牛肉裹酒糖,而云芜绿向来不爱吃生食,将碗推给他,婉拒道:“不必给我夹菜,自己吃自己的。” “不,你是前辈,作为晚辈,自然是要伺候的。” 张天虎又拿来一只空碗,这回夹的是糟肉,用烤熟的牛肉放在糟卤汁中腌制而成。 “吃吧。” 他起身,又为她舀了一碗桂花酒酿圆子,摆在她手边。桂花浮玉,香糯之气氤氲。 她一愣。 曾经也有人这般伺候过她吃饭。起初说是可怜她,后来就正大光明地说喜欢看她吃饭。 魏长明带她吃过建安城最好的馆子,为她夹菜倒茶,偏偏不给她喝酒,说小孩子不能喝,自己却大口地喝。 他曾说过,他最喜欢看她腮帮子鼓鼓,塞满吃食的模样。 那时的他,在她眼中,是建安城中最好的少年。 “谢谢。”她捏起勺子,有片刻的恍然。 这都是十年前的往事了,犹如昨日之事,记忆中的少年依旧如此鲜明。 张天虎也为自己舀了一碗桂花酒酿圆子。宽大的手捏着一个小勺,着实有些可笑。 “不太好吃。”他皱眉道。 云芜绿垂首吃了一颗小圆子。入口还算软糯,比起街头卖的桂花酒酿圆子要好上许多了。只是比起在建安城中吃的,要逊色许多。 吴地的桂花最为香甜,细碎地撒于酒酿圆子上,有浮光跃金之意。 此处吃着的桂花酒酿圆子,虽然差强人意,但也足以慰藉她的思乡之情。 “吃肉。”张天虎又舀了一碗兔肉汤过来。 “这道菜,有个文雅且不太好记的名字。反正我没记住。”张天虎介绍道。 “拨霞供。”云芜绿轻声道。 “对对对。虽然名字我没记住,但是绝对好吃,我敢保证,你没吃过。” “你怎么知晓我没吃过?” “前辈是建安人士,吴地又不吃兔肉。” “你倒是有点小聪明。” 云芜绿浅尝一口。兔肉颇为入味,咸淡适宜,确实好吃。 “前辈,你说这下午的擂台还打么?”张天虎小声地问。 “盟主未选出来,擂台自然是打的。” “前辈会去吗?” 云芜绿放下碗,这张天虎该不会是来打探消息的吧? “还没想好。”云芜绿答道。 她确实未想好。姜娥似乎与燕王不对付,若是姜娥能当武林盟主,够让燕王闹心一阵子。不过,姜娥颇有城府,难以被操控,她有些举棋不定。 “哦,是不是只要打赢擂台赛,就能当武林盟主了?”张天虎问。 “自然。能上英雄榜的人,威望已经足够,剩下的便看实力。” “前辈,我第一次来武林大会,若是这么回去了,也太无趣了吧。你说,我这样的,能不能当上武林盟主?” 云芜绿一怔。他疯了? 她看向他,一张其貌不扬的方脸,除了这高大的个子,看上去没有出彩之地。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云芜绿抿了一口汤:“人人都能当上武林盟主,各凭本事罢了。” 张天虎咧嘴一笑:“有前辈这句话,晚辈定当全力以赴。” 第四十章擂台 云芜绿以为张天虎说的不过是玩笑话,未曾想下午的擂台一开场,张天虎便举着斧头在廊下叫嚣:“霸刀门张天虎,请赐教。” 众人一阵哄笑。 霸刀门,闻所未闻的门派。张天虎,又是哪根葱? 常人都是在擂台上报上自己的大名,而此人却只敢站在廊下。众人不禁怀疑他连湖面都走不上去。 一身白衣的姜娥负手立于水面。她脸上抹了药膏,绿油油的一片,但依旧难掩仙风道气。 “何人喧哗?”她看向长廊,出声询问。 张天虎在人群中挥动斧头:“是我是我!” 众人笑声愈盛。这是个跳梁小丑吧! “我,霸刀门,张天虎!”他大声吼道。 “既通姓名,那就上前来吧。”姜娥道。 “好嘞,这就来。”他踩着石凳,跃出亭子。 先前丹娜出亭,直接一口气掠至水面,而这张天虎则是双脚重重地落于花坛之中,引得亭子抖动几分。 众人纷纷嘲笑。 张天虎置若罔闻,将斧头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向湖边走去。 “真给他们门派丢脸!” “这怕不是要掉湖里吧?” …… 议论声在他脚踩上湖面之时戛然而止。他依旧健步如飞地走着,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已经走于湖面之上。众人预料的水中挣扎也未出现,简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云芜绿收敛了神色。原是个扮猪吃老虎之人啊! 张天虎脚下生风,一路走到姜娥跟前,从容行礼:“晚辈霸刀门张天虎,请赐教。” “老身入江湖五十载,从未听过霸刀门。” “今日不就听闻了么?”张天虎笑道。 “老惯例,你是晚辈,我让你一招。” “不用,要不然赢了,别人也会说我胜之不武。” “你好大口气。” “前辈请。” 张天虎身子下沉,一腿弓起,身子向后,一手握拳高举,一手将斧头竖在身前,摆好姿势。 云芜绿看得眉心紧皱。这个姿势,不应是耍斧头的。以斧作为兵器之人,通常力大无比,寻求高伤害,所用招式锋利无比,身子向前,以图砍到对方。而这种张弛有度的招数,应是用于剑客身上。 莫非这张天虎并不是用斧之人? 他既是练剑的,为何要用不称手的武器?他想嘲讽谁,还是想遮掩什么? 张天虎……似乎有些眼熟。 姜娥抬剑刺来,张天虎举斧相迎。姜娥一剑砍在斧头之上,迸出数点火花。 手中之剑一震,姜娥只觉得手腕发麻,而对面的张天虎却跟没事人一般。莫非这张天虎是天生神力? 姜娥伸腿往张天虎下盘扫去,张天虎笑嘻嘻跃起,如脱兔般灵活。 长廊下已是一片死寂。习武之人皆是心明眼亮,张天虎什么实力,已经一目了然。 “我在这里。”张天虎跃至她身侧,笑着道。 姜娥脸色骤变,举剑相刺。 张天虎侧身闪避,手中斧头往她手腕上砍去,她连忙收手后撤几步。即便如此,那斧头挥舞生出的厉风还是断了她一缕发丝。 “你……”姜娥的眸子微眯,心底隐约有了猜测。 她挽出一个剑花,伸臂向张天虎刺去。张天虎举起斧,一斧劈歪了剑。 姜娥的手一松,长剑落入水中。她捂住虎口,鲜血直往指缝外涌。 “我输了。”姜娥不再留恋,转身便走。 她并未向云芜绿而来,而是径自走向院外。长廊下的峨眉弟子也疾步追随,一众白衣飘然远去,院落里清静不少。 秦沣面色青白,目送着姜娥走远。 一向满脸堆笑的徐奉元凝了神情,神色不悦地朝秦沣招手。 秦沣走入船舱,徐奉元低声询问:“那张天虎什么来头,可是你的人?” “山野莽夫,也不知如何就让姜娥落荒而逃了。姜娥也是个靠不住的。王爷放心,我定会将他打得落花流水。” 徐奉元阴笑:“你连姜娥都打不过,你要我怎么信你?” 秦沣脸色微变。姜娥的剑术独步武林,若非她女子身份,定然能当上武林盟主。姜娥也知自己若是强行要当这盟主,定然受到各大门派的排挤,便退而求其次,每回当个第二,也借此换得各大门派的拥簇。 一个可以轻易打败姜娥之人,多半也能打败他。 不,姜娥从未赢过他。 他曾经与姜娥打得难分难舍,但姜娥最后还是棋差一招。不管别人与姜娥是如何争斗,他赢姜娥是名正言顺。 “王爷此言差矣,姜娥乃我手下败将。区区匹夫,不足挂齿,王爷莫要放在心上。” 徐奉元抬手拍了拍秦沣的肩:“千万别叫本王失望。”脸上笑意轻浮,未达眼底。 “请王爷放心。”秦沣硬着头皮回。 徐奉元不再言语,而是走至窗边,凭栏而望。目光与后院中的李逾相对,李逾颔首,与身边仆从低语几句。 第四十一章身份 长廊下响起议论声。这么多年来,可谓是铁打的姜娥,流水的武林盟主,如同诅咒般,凡是打赢姜娥才能当武林盟主。如今忽然冒出来的无名小卒竟然打败姜娥,莫不是他要当上这武林盟主了? 云芜绿立于亭中。夏日暑气颇重,便是一湖清波也催不走热浪。即便如此,她却如坠冰窟。 哪怕张天虎煞费苦心地遮掩自己的招式,她还是认出来了。 容貌可以更改,但身形改不了。 他是魏长明。 魏长明,身长八尺有余,无论在吴地还是北地,皆是鹤立鸡群之人。 未想到叁年之后,再见竟是这般模样。 云芜绿拿出佩剑,从剑鞘中拔出,在众人喁喁私语中,跃出凉亭。 今日无论是谁,她都不能将盟主之位拱手相让,更何况对面是魏长明。 “春风渡云芜绿,请多指教。” 张天虎浅笑:“霸刀门张天虎,恭候你多时。” “斧不是你擅长的兵器,换上剑或者戟与我打吧。” 魏长明少年时是练剑的,后来为了上战场,换成了方天戟,也因方天戟而扬名天下。 张天虎一怔,随即笑语:“你比以前聪慧多了。”既被窥破身份,他也不用再去伪装。他平生最厌恶傻子,若不是遇见他这个小徒儿,他早就不想装了。 一别叁年,再度相见。云芜绿想过无数次重逢的画面,她以为他的眸中会有怅恨,毕竟她离开时,他一气之下投敌。可她却什么也未看出来,他的眸子明净无波,不曾泄露任何情绪。 叁年过去了,也不知魏长明仍旧是那个狂放不羁的青年,还是变成了一只不动声色的老狐狸? “你不如认输吧,你的武艺是我教的,你打不过我。”魏长明扬首,睨视着她道。 “我虽是你徒弟,焉知后来者不能居上?” 闻言,魏长明轻笑:“你跟你那个主人,一样狂妄自大、愚昧无知。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却学了赵嘉禾的一身恶习。” “你当年也曾信任过我的主人,如今说这些话,莫不是自打脸?” “呵,我信的不是那赵嘉禾,而是我自己。有我魏长明在,就是一条狗,我也能推举它当上天子。”魏长明嗤笑。 “魏长明,你过于自负了。”云芜绿不动声色地道。她的目光瞥至画舫,船上之人都在看向他们。他们言谈间刻意压低了声音,众人也只能从他们的神色间猜测他们的关系。 “若说我自负,我是比不上你们主仆二人。” 云芜绿抬起手中之剑,指向他道:“我今日不是同你叙旧的。开打吧。”她与魏长明之间,话不投机半句多。 魏长明依旧负手而立,神色倨傲地道:“我可以给你个将功补过之机。你现在认输,同我回荆州成婚,当好这将军夫人,我可以既往不咎。” 云芜绿未答,而是神色漠然地望着他。 魏长明微抬眉梢。云芜绿是他亲自教授出来的徒弟,多半不会被叁言两语给带动心神,他须把话挑明了。 他收敛了神色:“你若是随我回去,便是我魏长明唯一的夫人,我断不会叁心二意,我的每一份荣耀,皆与你共享。你若是固执己见,我便让整个吴地为你的愚昧陪葬。” “魏长明,如此甘愿当这叁姓家奴吗?再说,你打得过我吗?” “你——”魏长明气极。这世间,敢这么与他叫板的,也只有她了。 云芜绿转首,对着画舫大喊:“麻烦诸位给这位张侠士送一把好剑过来。毕竟张侠士用着不称手的武器,我若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众人脸色微变。适才张天虎用着不称手的武器,竟然几招之下就赢了姜娥。 这世间武林的传承,皆是前辈带着晚辈入门。晚辈初出茅庐,将师门一报,众人便能将此人未来气运看得明明白白。这就是为何众人挤破头也要去名门正派。英雄榜常年被大宗门弟子所占,这些年却多了许多无名小辈,不禁叫人感慨世风日下。 张天虎,就是这乱世中的一个无名小辈。大宗门弟子看他不顺眼,小门派弟子却都流露着艳羡之情。而这些人看她的目光又是不同的。她在凉州战场上杀过人,她的“丰功伟绩”传遍各地,众人对她既是敬畏,又是鄙夷。 “你知道这些人怎么说我吗?”云芜绿浅笑着与廊下之人致意,又收回目光看向魏长明。 “你在凉州做下的事情,我听说了。这么多年,你的秉性一直未变。” “听说过就好。” “你的名声一向狼藉,小时候是,现在亦是。世人都求个好名声,你倒是反其道而行之。” “好与坏,我并不在意。有名就行。”云芜绿从指间生出一朵白色的枯木月季花。修长手指捏着细长茎干,白花怒放,皑如山雪。 所有人的目光皆落于这枯木月季花之上。 春风渡,以枯木月季花为信,白花为始,红花为终,有始必有终。 众人都听说过枯木月季花的传闻,却不知云芜绿将这白花取出来有何用。莫非只是想要告诉众人,春风渡的宗主要参与这盟主遴选? 云芜绿云袖一拂,枯木月季花如流矢般出手,扎入一青莲叶之上。月季花朝天怒放,在一众娇粉中格外扎眼。 “你想作甚?”魏长明问。 “你想做什么,我便想做什么。” 第四十二章蜕变 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名垂青史。 这样的盛名,他的小徒儿要得起吗? 他的一生,从未有过污点,除却这个一时兴起收来的徒弟。如果这世间没有魏长明,他相信云芜绿定会千古垂名。可惜了,既然他活着,这世间就不应该有云芜绿。 他腻烦弱者,更厌恶心怀野心的弱者。他的小徒儿,恰巧就长成了他最不喜欢的那类人。 刺史府中下人划船而来,亲手奉上一柄长剑。 魏长明拔下剑鞘,寒芒刺目。玄铁铸造而成的剑握在手中,似捏着轻羽,从容自如。他旋了一圈剑,勾起一道清风,水面上生出涟漪。 “你既要打,我便成全你。这世间总有你跨不过去的高山。” 魏长明握剑立于水上,笑意吟吟地看向她。他此时披着人皮面具,面容虽叫她感到陌生,但眸中狂傲不羁的眸色倒是同叁年前一模一样。 大抵是从未输过,所以才会这么狂妄。 云芜绿不再同他废话,飞身跃起,向魏长明砍去。 魏长明侧身避开利刃,挥剑斩向云芜绿的手臂。云芜绿的手臂向上一抬,剑身擦着他的长剑而过,打偏了他的攻势,留下一串绚丽的火星。 魏长明半蹲下身,伸腿扫向云芜绿的下盘。云芜绿轻轻一跃,脚踩上他的剑身,一个凌空翻腾,来到他身后,出剑扎向他的后肩。 魏长明身形虽然魁梧,但动作颇为灵活。他向前跨了两步,回身向云芜绿刺来。 云芜绿的剑擦着他的衣袖而过,他的剑却直直地扎向她心窝。 千钧一发之际,云芜绿横剑将魏长明的长剑向上一挑,自己快步后退,躲过他的出招。 魏长明并未追上,而是立于原处,不敢置信地低语:“叁年了,你比我想得要好……” 她竟然如此强? 叁年前,她还是他的手下败将……她的成长如此迅速,倒衬得他在退步。 “还打吗?”云芜绿剑指着他问。叁年了,魏长明也不复当初,比她预想的还要强。若是再给她叁年,她定然有十足把握,只是今日,多半会有一场苦战。 魏长明一言不发,黑白分明的眸子紧锁她。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审视她,也是生平第一次这般看人。只有他的对手,才配得上他的注目。 他的小徒儿长大了,如破茧成蝶…… 小徒儿一相见就给他这么大的惊喜,他自然也要好好回报小徒儿。 他的手一松,手中长剑落入湖中,碧波微漾。 “不打了,没兴致了。”他飞身向岸边掠去。小徒儿,洛阳这个烂摊子,就由你折腾了。 “春风渡云芜绿胜。”秦沣在远处宣判。 云芜绿举着剑,目送魏长明远去。 她的某些脾气,与魏长明一脉相承,譬如魏长明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之人。可魏长明却轻而易举地认输了。他到底在盘算什么? “擂台继续。还有谁要发起挑战?”秦沣高声询问。 云芜绿等了片刻,周遭是一片死寂。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应。 徐奉元招了招手,秦沣走直他的身侧,徐奉元低声道:“记住你说的话。若是输了,你知晓后果。” 秦沣额头起了细汗。为了此次武林大会,青城派倾巢而出,大多在洛阳境内被徐奉元请去喝茶,唯有寥寥数人得以参会。 他原本与姜娥说定,姜娥扫平剩余之人,他与姜娥假斗一场,他拿下武林盟主。没想到这姜娥出了岔子。也不知眼前这黄毛丫头是什么来头。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挡燕王的筹谋,江湖势力必须归于燕王麾下。 他抱起拳:“你放心,盟主之位定不会旁落他人。” 他拔出手中剑,从画舫二楼一跃而下,凌波而来。 “自古英雄出少年,江湖中能看到这般优秀的后生,老朽就是死也无憾了。”秦沣感慨道。 云芜绿却高声回道:“前辈此言差矣。我非少年,也不是后生,我是一介女子。我今日站在此处,是为了女子正名。” “正什么名?”秦沣皱起眉。 “我听闻一些流言,说这女子当不成武林盟主。” “你也说这是流言。这擂台从未禁过女子,是最为公正的。” “自然,即便有女子参会,也会不让她当成。” 秦沣面色一沉,呵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怎容作假?莫非你觉得赢不了我,就胡乱攀咬吗?” “晚辈并非攀咬,只是说些敞亮话。公不公正,一打便知。” “满口胡言乱语,如此品性,怎能堪当大任?” 第四十三章获胜 她听到远处传来些许辱骂声。 她不过是个后生小辈,比不上在武林深耕多年的秦沣。他的寥寥数语就能让众人以为她为了一己私利去中伤武林盟主。 无妨。现在不信,以后总会信的。 秦沣举剑刺来。与魏长明不同,秦沣用的是杀招。 武林大会的擂台点到为止,可秦沣却罔顾规则。她抬手挥剑,挡住他的杀招。秦沣可以用杀招,她却不能用。一旦她使用,别人便可以大做文章。她不仅要赢,还要赢得毫无争议。 秦沣见未伤着她,趁势又劈下一剑。这回用了十足力道。 云芜绿侧身闪避。剑气落入水中,激起数人高的水浪。 湖水落于脸颊之上,打湿了长衫。她抬起手,剑指着他。 这一场争斗,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天下所有女子。 她要在这乱世之中撕开一口子,让天下人皆知,女子也能做成任何事。 她挥动剑,剑气流转,将坠落的水珠削成细针,锋芒刺目。 “这是……”秦沣脸色大变。 这天底下的兵器千奇百怪,但没有人能够以水做兵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定是障眼法,千万不能被这等拙劣的小把戏给骗去。 感受到身后森寒剑气,正欲离去的魏长明转回身。 是“无相针”! 他在而立之年才练成的功法!他只是粗浅地传授过口诀,并未真正地教会她。她竟有此等天赋,自学成才! 他的小徒儿啊…… 他唇角扬笑。 他的小徒儿果真讨喜,倒叫曾经的他看走了眼。 “雕虫小技!”秦沣冷哼。手中的剑一横,周身剑气大涨。 他飞身而起,挥剑而来。利剑掀起巨浪,顷刻间淹没了她。 他悬于空中,以剑气搅起水中湍流。清珠四溅,暗蔼眇眇。 围观之人皆瞪大双目。这般大的浪花,即便是会水之人,也要被淹死。秦盟主功力如此高深,这女子输定了。 徐奉元脸上浮现笑意。看来这秦沣也不是什么草包,还是有些能耐的。 只不过这浪也太大了,连画舫都不停摇摆。船面上围聚船夫,齐心合力将画舫划向水静无波的远方。 秦沣死死地盯着滔天巨浪。 水性再好之人,也不可能一直待在水中。她迟迟不出现,只能表明她已溺毙了。 他许久未笑了。枯瘦的唇角一勾,眉眼也上扬。 浪花渐低,露出一角素色。 他的笑骤然凝于唇边。 云芜绿从水中缓慢浮现。她似修罗初生,乌云蔽日,狂风肆虐。 森寒剑气卷起湖水,抽出细丝,在她周遭交织成网。随着浪潮的退却,这些细密缠绕的水丝断裂,化成千千万万长针,悬于她的身后。 以剑气控物,乃武术的最高境界。化剑于无形,化万物为剑。 她神色漠然地看向秦沣,问道:“秦盟主,你觉得女人能当盟主吗?” 秦沣正欲回答,一道惊雷乍现,打断了他的话。 那个女人在九天雷霆之下扬起手。罡风扬起飞沙,女子一身素白犹如天地之间的一点明光。这一点光芒,带着燎原之势,无人可挡。 她平静地看向众人,众人想起了那个传言。她只身拦在武威城门口,任凭几十万的匈奴人烧死在城门外。 她是人间的恶鬼。 她要将这世间化为修罗地狱! 秦沣强忍惊惧,重重地哼了一声:“装神弄鬼的把戏,也配赢过我?” “好,还请秦盟主看清楚了。”云芜绿挥袖,千针铺天盖地袭来。 秦沣挽出剑花,扬手打落一串水针。剑气消散,针散成水珠,落入湖中,化为荡漾碧波。 云芜绿轻笑,剑划过水面,剑气凝出水针,生于秦沣脚下。只要剑气还在,无相针可以无限复生。数针扎入他鞋底,猩红之色在碧水上洇开。 “认输吗?”云芜绿问。 “你竟暗算我。卑鄙小人!”秦沣飞身入空,大声斥责。 云芜绿也提着声回:“秦盟主对我用杀招,我不过是点到为止罢了。” 云芜绿这话一出口,倒是提醒了众人。先前众人看得真切,却碍于秦沣的名望,以为他不过是虚晃一招。没想到这秦沣真的是要置她于死地啊! “你血口喷人!像你这种山野村妇,毫无教养的粗鄙女子,怎配当这盟主!” “山野村妇?也不知说这话的人是何等修养?” 云芜绿伸出手,剑尖浸入湖水中。她的手臂向上一扬,剑尖挑起的水如一条水鞭抽打在秦沣的脊骨上。 “认输吗?”云芜绿逼问。她今日定要此人亲口向一个女子认输。 “休想!”秦沣举剑俯冲。他要杀了这个女子,将其挫骨扬灰! 众人发出惊呼。如此强烈的剑气,是秦沣的成名杀招。秦沣没想让这个女子活着! 魏长明的面色一沉。青城派的老头,竟然敢动他的小徒儿…… 所有人都以为云芜绿会避其锋芒,然而云芜绿却直面秦沣。她用剑挑起一缕水,湖水幻化成一股无形之力,打偏了秦沣的出剑。她趁机出手,剑直直地向前刺。 剑没入秦沣胸口,只进入一个剑尖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他长袍之下似乎有什么遮挡之物。 无耻之徒,还穿着软甲! 云芜绿哂笑,手向上一抬,剑横于他的脖间。 “认输吗?”她扬眉,沉声问。 秦沣瞪向她,扬袖甩出一把赤红的药粉。绝不能让她得逞,绝不能让一个女人当上盟主! “小心!”魏长明出声,向前迈了一步,又生生止住步伐。若是她能被此等小人暗算去,也不配获得他魏长明的关心。 云芜绿飞起一脚,将秦沣踢入湖水之中。裙角翻飞,将粉尘扇至远处。 秦沣入水之后,挣扎着运气,却如何都爬不上水面。一代武林盟主,如落水狗般狼狈至极。 此时,应有人宣判胜负,却迟迟未有人出声。 云芜绿目光扫向画舫。徐奉元已经隐入画舫之中,看不见身影。 “胜负已分。”她开口道。既然无人出言,那就她来说吧。 她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朵赤红的枯木月季花,缓步向秦沣走去。 风雨初歇,一道金芒落于她身上。流水映霞,素影摇曳。 “你干什么?”秦沣心惊胆战地问。 云芜绿蹲下身,将红色的枯木月季花插在他灰白的发间。一个耄耋老者,发间缀着艳丽的月季花儿,显得颇为诡异。 “我既胜了,这花便送你了。”春风渡,有始必有终。她夺得武林盟主之位,不辱使命。 魏长明率先鼓掌,大声道:“恭喜,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盟主! 第四十四章清算 魏长明的掌声格外突兀。他拍了许久,这才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来应和他。 几家欢喜几家愁。出自名门正派的侠士大失所望,而那些新晋门派的人士却对她另眼相看。 众人对云芜绿知之甚少,甚至无人将她与传闻中的魏长明徒弟想作一处。众人知晓魏长明的徒弟,仅仅是因为魏长明声名显赫罢了。 她飞身掠向岸边。廊下走出一群素衣人,皆为长乐门的人。长乐门来自长安,以长安的槐花为宗门印记,门人皆穿素衣。与峨眉的素衣不同,他们的衣袍并不宽大,要熨帖许多。 “恭喜云娘子夺得掌门之位!”为首之人道。 “多谢,你是……?” 云芜绿向他看去。是个青年男子,身形瘦削,丹凤长眼,唇边含笑。 “在下长乐门长老刘琮,久仰云娘子大名。”刘琮抱拳道。 “客气了。”云芜绿冷淡地回。长乐门背后应是大周皇室,道不同不相为谋。 刘琮也不做纠缠,而是拱手让开,身后之人便走上前来,逐一介绍自己。 云芜绿轻轻颔首,算作认过了。 她听了数十人自报家门,竟无一人来自五大门派。看来这武林早已翻天覆地,名门式微,新宗门崛起。 忽而,后院口传来喧闹。 云芜绿抬眸望去,是青城与太极门之人。五大门派中,少林与武当并未来人,峨眉之人皆被姜娥带走,府内只余青城与太极的门人。这些人见着云芜绿夺得盟主之位后,失望离去,不料被拦于后院口。 “为何不让我们走?” “这就是你们燕地的待客之道?” …… 后院外不知何时围满了披坚执锐的士兵,而武林人士也纷纷亮出兵器。两边对峙,一时僵持不下。 云芜绿转过身,见那画舫如离弦之箭远去,已成为湖面上一个遥不可及的虚影。 徐奉元跑了! 看来这徐奉元做了两手准备。若是秦沣当上武林盟主,他便借青城派操纵武林;若是秦沣失败,他就要将武林中人一网打尽。 远处屋顶上似有刺目寒芒。她定睛一看,屋顶上蹲着无数弓箭手。他们张弓搭箭,已经瞄准了后院中人。 不止她注意到了,在场之人皆看见了,喧哗声四起。 “云盟主,你如何看?”魏长明的高声询问盖过了所有人的喧闹声,众人噤声,侧脸看向云芜绿。 “人若犯我,我必诛之。”她的目光扫向众人。 “别以为你打得过秦宗主,就能在此大放阙词!”青城派的长老吹胡子瞪眼地反驳。 “怎么,你不信?”云芜绿走上前来。魏长明走在她身侧,一副煞神模样,逼得众人让出一片空地。 云芜绿走到对峙双方的中央,面朝士兵,背对武林人士,朗声道:“若是服我之人,便退后,我定当护你们周全。若是不服的,尽管站于原处,生死与我无关。” 青城派与太极门之人面面相觑。既然盟主如此不要命地想出风头,他们成全便是。 两派之人躲入长廊,其余人紧随其后,独留云芜绿与魏长明两人站在乌泱泱的士兵前。 “你留在这里作甚?”云芜绿瞥了一眼魏长明。 他抱着双臂,满不在乎地道:“看我小徒儿的热闹。” “没人教你看热闹站这么前面会死吗?” “受教了。” 话虽如此,他的身形却未动。云芜绿瞪了他一眼,他回以一笑。 罢了,她没工夫与他置气。 她目光落向远处,在士兵的末尾站着一位身着赤色直裾袍的官人。李逾这狗贼,同他那个贪生怕死的主子一样,躲得远远的。徐奉元是王爷,想跑多远有多远,他是爪牙,不能明目张胆跑路,因而躲在人群后头。 她扬声大喊:“李逾,你出来,我们谈谈!” 李逾见云芜绿喊话,心下一慌,连忙与围在身边将领耳语。 只听那将领一声令下,箭如雨下。 魏长明终于动了步子,疾退几步,高声道:“小徒儿,这些喽啰就交予你处置了!” 他找了个无人在意的空地,抱着双臂,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云芜绿冷哼了一声,扬起纤长的手。 周遭起了风,岸边柳条轻拂。 魏长明凛了眸子。她的“无相针”还在初阶,只能用剑气操纵无形之物,她莫不是要操控有形之物吧? 魏长明皱眉。在这乱箭齐发的紧要关头,她不想着保命,竟然琢磨着练功?万一她没成,难道要把小命交代在此处? 疯子。 他魏长明自诩天下第一疯,但远远比不上他这个小徒儿。 箭雨几乎要落于她身上,随着一声清喝,岸边柳叶化为无数利针,在空中旋转。碧光流转,不停地打落飞矢。 魏长明看得目瞪口呆。 须臾之间,她竟然领悟了高阶的“无相针”! 云芜绿身上剑气愈浓。敢伤她者,她必十倍奉还! 四周花叶离树,悬浮于空中,化为长针,根根分明,对准一众士兵。 李逾吓得面如土色,转身就逃。 “哪里走!”云芜绿高喝。 李逾曾设伏追捕越秋白,今日她就将新仇旧恨一并清算了! 千针如密雨向李逾扑去。李逾惨叫扑地,顷刻间被扎得千疮百孔,血流满地。 “留在此地之人,杀无赦!”云芜绿沉声道。她看上去不过是个颇有姿色的女子,说的话却如同地狱修罗。众人听得毛骨悚然。 李逾一死,群龙无首,士兵溃不成军,四下奔逃。 云芜绿目光扫向廊下挤作一处的众人,就像看着一窝刚出生的雏鸟。 众人想起那个凉州战场上的传言,云芜绿以一人之力烧死数万匈奴武士,皆觉得胆寒发竖。 云芜绿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众人被盯得头皮发麻。 许久之后,刘琮从人群中走出,躬身作揖:“多谢盟主施以援手,长乐门愿为云盟主效犬马之劳。” 他甫一表态,其余人才恍然大悟,纷纷作揖表忠。 云芜绿面上未起任何波澜,而是从怀中取出一块凤纹令牌——这是昭示主子身份的令牌。 “我家主人乃清河县主赵嘉禾。你们若是要认我为盟主,便也是她的门客。我不强留人,你们自行选择。” 话音刚落,不少人抬腿便走。有些人不欲卷入庙堂之争,而更多人是觉得耻辱。云芜绿武艺不凡,靠实力摘得盟主之位,他们无可指摘,可赵嘉禾又是谁?乱世之中,谁会择一女子为君呢? 云芜绿早料到此景,冷淡开口:“不过,我适才救你们一命,你们可以不向我表忠,但这救命之恩须还。” 她目光流转,又道:“我这人过目不忘,在场每个人的面容都记得清楚,一个都落不下。” 那些要走的人只觉得踩着刀山火海,脚下生疼。云芜绿的话既是指责,又是威胁。他们随即折而复返,低声向云芜绿致歉。 云芜绿浅含笑意道:“无须向我道歉。你们来去自如。” 她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反叫众人更为恐惧,愈加不敢走了。 “可是想好了?”云芜绿问。 “想好了想好了!” “真的要认女人当主子?不会后悔?”云芜绿又问。 “不后悔!”众人连连摇首。谁敢说后悔啊! “那就好。江湖中人,皆是言出必行。” “自然。”众人陪笑。 第四十五章提议 刺史府外的茶肆内,越秋白叫了一壶散茶,一盘茶糕,枯坐了一整个下午。 他看着门外长生树的树影,逐渐向东偏斜,一日将过。 他已经备好车马,整理完行囊。只要云芜绿出府,他便能带她离开洛阳了。 云芜绿未至,茶肆里却多了一群习武的女子。为首之人是个白衣老媪,霜染鬓发。他虽对江湖中人并不熟悉,但还是略有耳闻。这般模样打扮的门派,应是峨眉派。 据说这峨眉派也是个名门正派,不知为何躲到这刺史府外的茶肆? 越秋白正暗中打量着这群人,却不小心对上姜娥锐利的目光。 “你是官府中人?”她开口问道。 越秋白一惊,环顾四周。他左右无人,这老媪分明在问他。 “我不是。”他回道。 姜娥眯了眯眼,沉声道:“我在通缉令上看到过你。” “胡说八道!什么通缉令,拿来我瞧瞧。” “凉州的通缉令。” 越秋白暗叫不好。这峨眉派的人竟然跑到凉州看通缉令,明显是居心叵测。 “什么凉州通缉令,我从不知晓此事,你少胡搅蛮缠。” “凉州主簿吴仁与春风渡宗主云芜绿一道潜逃,如今云芜绿在府中,那这吴仁又在何方?”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越秋白起身要走,姜娥踢翻了一个凳子,踹在他跟前,止住了他的脚步。 “你说话带着凉州口音,又是文人打扮。” “我走南闯北,哪里的话都能说。”这回他说的便是吴地口音。 “不用辩解。坐下喝茶,等云芜绿来了,自有分辨。” 越秋白见她难缠,便知自己否认也无用,遂道:“如今天下大乱,各州府已是自立门户。凉州的通缉令,在司州做不得数。” “是做不得数,不过把你押回凉州就不一样了。” 姜娥抬手,越秋白沉身,缓缓落座。他不再言语,这老媪就是冲他来的。 金乌西坠,长生树上落了苍茫暮色,树影消失于低垂夜幕中。 云芜绿踏出刺史府的门槛。 越秋白的眸子一亮,目光随即被她手中之物给勾去。 是一个血淋淋的首级。 他后背起了冷汗。 云芜绿身后还跟着一个方脸男子,平平无奇的容貌,但是个头颇高,几乎是擦着门走出的刺史府。 云芜绿一眼便瞥见了被姜娥一行人围困的越秋白,径直走入茶肆内。 峨眉派的人见着她,皆让至一旁,守在姜娥身后。 云芜绿略过姜娥,将首级丢在越秋白的桌前,问道:“前日是不是他想杀你?” 越秋白强压心中惊骇,用手指挑开那首级的发丝。在满面的血污中,隐约看清了面容的轮廓。 是他!那个对他痛下杀手的司州刺史李逾! “我替你报仇了。” 云芜绿走至他身侧,隔绝了众人窥探的目光。 “云娘子……”他抬起手,轻拢住她的手,温声询问,“你可有受伤?” 斜伸过来一把斧子,用斧背点了一下他的手,差点敲碎他的手骨。他吃痛,不由地松手。 “哪里来的瘦猴,滚后头去。我倒不知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会逮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放。”魏长明不由分说地拍了他一掌,逼得越秋白倒退好几步。 这个男人是谁? 越秋白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挣扎着起身。 “你们两个,谁当了武林盟主?”姜娥并不理会魏长明的询问。 “我。”云芜绿开口。 姜娥了然:“猜也是你。有魏长明在,定会让你当上武林盟主。” 越秋白诧然。魏长明也来了? “峨眉掌门此话何意?这武林盟主之位,难道还是魏长明让我的不成?”云芜绿皱眉问。 “你是女子,那些老东西不会让你当上盟主。没有魏长明,你什么都不是。” “笑话,我教出来的徒儿,你们这些老东西,给她提鞋都不配!”魏长明开口。 徒儿? 越秋白看向魏长明。传闻魏长明八尺有余,骨相雄伟。看此人身高,应是魏长明无疑。他竟来了洛阳? “无知小儿,你虽打赢我,那又如何?你还扶持这么个人当武林盟主,如何号召武林?倒不如把盟主之位让予老身,老身欠你们一个人情,日后若有事相求,定当仁不让。” 云芜绿轻笑:“姜娥,我再说一遍,盟主之位是我打擂台赢来的。” “随你怎么说,那些个老东西断不会听你号令,你将盟主之位让予老身,这是于我们都好。” “我自己光明正大打来的盟主之位,为何要让你?你吃相未免太过难看了。” “你一个女子,又是无名小派出身,谁会将你当回事?” 闻言,魏长明长眉一抬,斥责道:“女子怎么了?我魏长明的徒弟,就是一条狗,你们也得供着!”他是看不起女子,但是谁都不能看低他的徒儿! 云芜绿瞥了一眼魏长明。她就知道魏长明这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眼见着魏长明要拔出腰间斧头,姜娥高声道:“自古以来,江湖与庙堂互不干涉,还望魏将军莫要坏了规矩。” “前辈,你莫不是忘了今日燕王所言吧?燕王亲口说江湖庙堂,不分你我。”云芜绿提醒道。 姜娥忌惮魏长明,手中握剑,却迟迟不拔剑,回道:“你不就是想靠魏长明为你出头么?” 闻言,魏长明后退一步:“对付你们,还用得着我?” 姜娥见魏长明表态,便直接亮出长剑。 越秋白向前几步,将云芜绿拽于身后:“吾乃武安侯大公子越秋白,你等休要胡来!” 他是没有武功傍身,但他也明白姜娥不敢把他怎么样。一个峨眉派,还不敢与王侯作对。 “你算是什么东西?我小徒儿打架,轮得上你吗?”魏长明出言讥讽。他听说过此人,是建安城内的无名小卒。一个挂名在武安侯名下的公子,也螟蛉子的地位都比不上。 “好啊,一个楚地将军,一个武安侯公子,云芜绿你可真会挑男人。”姜娥奚落道。好不容易劝得魏长明收手,却又跳出一个拦路虎来。 “越公子,你让开。”云芜绿面色阴沉地道。 “云娘子……”越秋白犹疑不定。 “姜娥当众欺辱我,你是要纵容她吗?”云芜绿扬首望向他,锋锐目光直达眼底。他张口无言,最终还是让开身子。 “小心点。”他轻语。 第四十六章围剿 魏长明目光瞥过越秋白,冷哼一声。脚尖勾起一张条凳,安然放于桌边,兀自坐下身。 “越公子,你请便。”魏长明抬起手,却未见帮他摆凳子的举动。越秋白弯腰,捡起一张凳子,摆至角落,也撩袍落座。 姜娥飞身跃起,脚踏着桌面,挥剑而来。剑气四溢,桌上的茶点碎成齑粉。 越秋白呼吸一滞,摆在膝上的双手握成拳,将衣摆揉搓得不成样子。 云芜绿飞起一脚,一张条凳向姜娥砸去。姜娥扬剑劈开,木屑纷扬。姜娥掩面,向后退一步,不料云芜绿来得更快,从满目尘埃中挥出剑,向她额头刺来。 她大惊,用剑挑开云芜绿的长剑,一个旋身绕至云芜绿身后,剑往云芜绿的后肩刺去。 云芜绿反手出剑,比她还要快,如流星般地抵于她腰间。 姜娥急退,执剑立于茶肆之外。峨眉弟子看出姜娥的颓势,皆站至姜娥身后。 “掌门,你没事吧?”弟子们一边询问,一边揎拳掳袖。 姜娥目光在魏长明和越秋白的身上游移。如果她的弟子也出手,这两人定不会袖手旁观吧?可若云芜绿就这么走了,武林和燕王定不会放过她。 正踟蹰间,地面微颤,方桌上的茶盏倾倒,茶水流了满地。 原本看他们打架而躲在柜台后的茶肆小二忽然拔腿就跑,将这空荡荡的茶肆留给了他们。 马蹄声由远而近,振聋发聩。 姜娥侧过脸,看到道路尽头各来了一队骑兵,“燕”字旌旗在长空之下格外扎眼。 是燕王的人马! 姜娥放下手中之剑,作揖行礼。看来无须她动手了。 “列阵!”为首之人高喝。是姜娥从未见过的将领。 那人端坐于马背之上,身穿玄甲,眸色森寒。他扬起手,马背上的弓箭手皆张开弓,将箭头对准了茶肆。 “小徒儿,这该怎么办呢?”魏长明从容地问。 “杀出去。”云芜绿回。 魏长明笑着看向越秋白,幸灾乐祸地道:“这下,你的名头也用不着了吧。” 越秋白沉脸:“魏将军,我们皆是一条船上之人。你有什么办法,赶紧用来,何必在此说风凉话。” “你求我啊。”魏长明嬉笑地道。 越秋白皱眉:“现在可不是开玩笑之时。”传闻这魏长明横行无忌,今日得见,果真不虚。 姜娥领着众峨眉弟子走上前去。她为燕王效力,既然燕王军队出现于此,她的人也该退场了。 “老身乃峨眉掌门姜——” 她话音未落,马背上的将领一挥手,箭如雨下。 她走在最前,离弓箭手最近。一时间躲避不及,被利箭扎成了筛子。大团鲜红从白衣上洇开,老者清瘦的身子直直地向后倒去。 她双目圆瞪,满脸的不可置信。燕王曾允诺过她,只要效忠于他,便能保峨眉兴盛…… 身后的峨眉弟子抱头而逃,却仍旧躲不开遮天蔽日的箭雨,一个接一个倒地。 血水冲刷过青石板路,马蹄无情地践踏着逝者尸骨。 “出来吧。”男人已经驱马到了茶肆门口,冲着门内高喊。 越秋白想到了武威的那一战。只不过匈奴始终未入城,他并未看到什么血。如今乍一见到满街横尸,他面色顿时煞白。 他强忍心中纷乱思绪,走到云芜绿身前,将她护于身后。 “你是江湖人士,对燕王来说没什么用处。他……也是江湖人士,”越秋白望了一眼易容的魏长明,“我出去,换你们平安。” “不需要你。”云芜绿出言道。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护她,岂不是笑话。 “我把她交予你,请护她周全。”越秋白推了一把云芜绿,将她推向魏长明。 他大步地向前走去。 他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了。如果能用他的性命,换她的命,也算值了。 他记得她在灯火下看账本的模样。纤长的手指,一页一页地翻着。她的动作很轻,但他耳边却只余下账本翻动的声音。 香鬟堕髻,美人低笑。 他只有在醉酒之时,才敢想上一想。 “当——”魏长明的手间甩出一茶盏,打在越秋白的腿弯之处。 越秋白跪地,魏长明抬腿走到他身前,不悦地道:“我这人,平生最恨被人抢了风头。” 越秋白扬起首:“你……”外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魏长明要作甚? “滚一边去,别碍事。”魏长明一脚踏出茶肆。 飞箭也随之落下。魏长明拔出斧头,随手便将扑面而来的箭打落。他的脚一抬,将一根落地的箭踢起,斧头擦着长箭而过,斧头带出的气旋将箭射出去,扎在为首将领的马肚上。 马高声嘶鸣,扬起前蹄,将背上之人甩下。 “停箭!”他高喝,狼狈起身。 箭停了。 魏长明扛着斧头,哂笑道:“哟,还未至战场,就这般不堪一击啊?”他知晓燕地有这么一号人,只不过他向来眼高于顶,并不记得此人姓名。寻常将领打仗都要知己知彼,他不需要,只要别人知晓他就足矣。 趴在地面的人身子一颤。这独有的说辞是…… “保护盟主!”从刺史府内涌出不少江湖人士,以长乐门的刘琮为首,拔剑与士兵对峙。 街上的士兵分成两队,一队围困刺史府,一队围困茶肆。 “在场的人,一个都不留!”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的将领,扶正了自己的虎头兜鍪,下令道。既然这些人不投靠燕王,就必须死。尤其是那人…… 他看向茶肆门口,男人的脸并不是那修罗的脸。是不是哪里错了? 第四十七章逗弄 云芜绿疾步走出茶肆。她扬剑劈去,凌厉的剑气掀翻几十人,扫出一片空地,将刺史府与茶肆之间的路打通。 刺史府外的武林人士向她靠拢,将她围于中央,剑指士兵。 “我们江湖人士绝不任人宰割!”刘琮高声道。他站在最外,手中之剑几乎要擦上对面的盾牌。 “你们燕地是把我们太极门不放在眼中么?”太极门长老责问道。太极门乃是五大宗门之一,连以前的大周皇室都要给他们一分薄面,何曾受过此等屈辱? “他们连我们青城派都未放在眼里,你们太极门算哪根葱?”青城派长老置喙道。他们宗门内有不少人被燕王请去喝茶,至今还下落不明…… “哼,你们青城派,本来就没人放在眼里。” “你个老匹夫!” …… 眼见着两派要争斗起来,云芜绿高喝:“都给我闭嘴!” 两派之人终于噤声。 “此等关头,还逞口舌之利,是想所有人都去陪葬吗?”云芜绿怒斥。天下分崩离析,这江湖也犹如一盘散沙。 “盟主所言极是,”刘琮赞同道,“我们须戮力同心,方能搏得生路。” 太极门长老哼了一声:“我这把老骨头,今日就会会所谓的官兵。” 越秋白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这些人是江湖中人,不知洛阳城中的军力。洛阳城内有十万余守军,就凭这些人,如何闯得出去? “你为何不拦着他们?”越秋白扶着门框,向魏长明发问。他们不知晓,难道魏长明不知晓吗? 魏长明未语。 “云芜绿想救那么多人,但是我的命不够值钱,我只能去换她。”他开口道。如果他用凉州舆图,或许能换下所有人的命。但他不能将舆图献给燕王…… 魏长明伸手,拦住了他的脚步:“你的命是她的,没人能替她拿主意。” 越秋白的步子停了。 魏长明说的不错,可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魏长明收手,向前走了几步,手指抚着自己下颌,轻笑道:“你们燕地真有意思,当初低三下四求着我们过来参加武林大会,如今却要将我们斩草除根。” 他的指尖刮过颌角,捏起一张假面,撕了下来。 剑眉山鼻,眸含凛霜,身怀肃杀之气。他仅仅是站在那里,便叫人胆寒。 “魏长明!”那将领看得真切。这魔头竟然真的在此处! “杀了他!”将领指着魏长明,竭力嘶吼。楚军多年来被吴军和燕军吊打,自从魏长明叛变吴军加入楚军之后,反倒是将燕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只要杀了魏长明,楚军还是会像当初那般不堪一击。 城中号角忽然响起。 在场之人皆愣住。只有城外大军压境,城中号角才会吹响。洛阳并不处于燕地边境,究竟是哪支军队来了? 魏长明指了指云芜绿,寒声道:“其他人,她护着。她,我护着。你们敢伤她一根寒毛,我就屠燕地一座城。” “魏——长——明——”对面将领怒目切齿。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他不能待在此处了。 魏长明笑看他踩了三次马镫才翻上马背,开口道:“放所有人走,本将军可以撤军。” “笑话,放走你们,如何制衡你们?” 他扬起手,又道:“其余人无所谓,魏长明必须拿下,生死勿论。” 他驱马离去。弓箭手将手中之箭对准魏长明,箭如飞蝗般落下。 云芜绿挥出长剑,剑气如潮般涌出。即便是不会武功之人都能看到如白浪般的剑气裹挟起飞箭,硬生生地掰了个方向。这些箭来时如何,原路回去便如何。 那些弓箭手眼睁睁地看着从手中飞出的箭又向自己射来,纷纷被射落马下。 云芜绿瞪了一眼魏长明:“你还是护好自己吧!” “当然,小徒儿护我,我护小徒儿。” 魏长明向她走去。手中挥舞着金斧,哪个不长眼的拦他,他就跟切瓜般地劈死一个。 魏长明一路走过,留了一路的尸首。 这师徒俩如此凶悍,没有人敢再动手,而是不远不近地围着他们。 魏长明站在江湖人士的包围圈外,冲云芜绿勾了勾手指:“到为师这里来。” 那模样,分明是逗小孩般。 江湖中人面面相觑。莫非云芜绿就是魏长明那传闻中的徒弟?只是魏长明已经叛变吴地,两人也结怨多年。如今这模样,似乎在打情骂俏? 难道……云芜绿是楚地派在吴地的奸细? 众人面色迥异,各有猜测。 “你要作甚?”云芜绿问。比起那些燕军,似乎眼前之人更为讨厌。 “小徒儿站在师父身边,有何不妥?” 第四十八章赠物 别人心系的是人命,魏长明想的却是她站在何处。这魏长明的确够疯。 她不想节外生枝,便依着他的话,走到他身侧。 他上下打量着她:“来时走得匆忙,未给你备礼,你拿着这个吧!” 云芜绿蹙眉。在这众目睽睽的紧要时刻,他居然还有这等闲心? 他解下脖间细绳,塞入她手中。 云芜绿的手抚过套在绳上的白玉扳指,心中起了些许波澜。这是魏家宗主的信物。魏长明用剑,带着扳指不便,因而挂在自己脖间。 魏家满门忠烈,皆埋骨于西北风沙之中了。魏长明是魏家仅存之人,这个扳指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以前,从未将扳指离过身,如今却随手赠予了她。 她的指尖还留有他身上余温,觉得有些可笑。魏长明当她师父之时,可谓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当她男人之人,却是极糟的,似乎从未将她放在眼底,更未送过她如此贵重之物。魏长明对人有内外之分,徒弟为传承,是自己人,所以肆无忌惮地偏宠。女人是外人,尽管他只有她一个女人,但并不妨碍他这般去想。 这回,魏长明或许又要以师父的身份来待她。只不过,时过境迁,她早已不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小徒儿了。 魏长明的唇角微抿。这是她成年之后,他头一回亲手送她礼物。她幼年时的生日,他年年陪她过。待她长大成人,做了他的女人之后,他便忘了。女人,是用来相夫教子的,不用花心思讨好。 云芜绿对上他的目光,扬唇一笑,扯下这个扳指,向后一甩。越秋白连忙出手,接住了这个扳指。 “麻烦越公子帮我看一眼,这玉是真是假。” 越秋白微讶,这块玉玲珑剔透,泛起幽泽,就是不识货之人也不会错认。 “对了,”云芜绿低笑,“你与这位公子不熟吧?他还是凉州鼎鼎有名的玉石收藏大家。男人们送我的玉石,我都是找他鉴定的。” 魏长明面色顿时青白。 云芜绿侧首道:“看完了吗?若是真的,便还给魏将军。无功不受禄,妾身受之有愧。若是假的,悄声告诉妾身,省得魏将军丢脸。” “小徒儿,你就这般厌恶为师吗?”魏长明怒目相问。 “是。” “为师自认为从未亏待过你。”哪怕当年云芜绿成为他女人之后,他没有像小时那般疼爱她,他也从未苛待她,甚至将府内中馈之权相交。即便如此,他得到的竟是一场背叛。 云芜绿轻笑:“魏长明,你宠女人的样子,就像在养小猫小狗,可笑得紧。” “休要胡言!当我魏长明的女人是你三生有幸。”魏长明斥道。这世间钦慕他的女子多如牛毛,她能被他看上,她应该感激涕零。 “魏长明,这话送给你。你何德何能,可以当我云芜绿的男人?”普天之下,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而云芜绿只有一个! 魏长明火冒三丈。未从有人当众拂过他面子。 “魏将军,此物为真。玉赠有缘人,或许此物与云娘子缘分未够吧。”越秋白奉上魏长明的扳指。 魏长明一把将扳指攥入手中,沉着脸道:“小徒儿,为师的东西只送一次,你会后悔的。” 他收好扳指,默不作声地立在茶肆外。这世间,除了云芜绿这对主仆,还无人敢驳他魏长明的面子。 入夜了,玉兔东升,星河欲转。 士兵们依旧未退,皆点起火把,刺史府外亮如白昼。 众人脸上已有疲惫之色。他们出不去,外头的也杀不进来,若是耗至最后,输的也只能是他们。 越秋白见此,便走回茶肆,烧火煮茶。 人又不是神仙,可以不吃不喝。 茶肆里有很多干净杯盏,后厨里摆满了茶糕。越秋白取了一个托盘,放上一碟茶糕,又泡上一杯散茶,这才端给云芜绿。 “吃点东西吧。”他温言相劝。 魏长明哼了一声:“尽做这个没用之事。” “将军此言差矣,人若是吃不饱饭,干什么事都没劲。”越秋白回呛。 云芜绿端过茶,小声言谢。 抬手之时,一支暗箭射来。这周围布满了弓箭手,专门等着她懈怠之时送上致命一击。 不待云芜绿出手,魏长明便打飞了这一箭,不悦地道:“我并非为你出手。我行事光明磊落,最看不得这暗箭伤人之事。” 云芜绿稍抬眉稍。他不说话倒还好,一说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又一道暗箭飞来,这回是对准了魏长明。 云芜绿扬袖,将茶盏甩了出去。茶盏与箭矢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脆响。云芜绿伸手,茶盏稳稳落于手心,只是可惜一杯茶全都泼在地面。 魏长明微微拧眉。他还未来得及出手呢! “礼尚往来。”云芜绿浅笑道。 第四十九章撤退 云芜绿说得光明磊落,他冷哼一声,撇过了脸。 街道尽头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白日里那位嚣张的守将纵马而来。他身上已经挂彩,挥舞着长剑高喊:“杀死魏长明,守护洛阳百姓!” 士兵向两侧退去,让出一条道。男人夹紧马腹,冲入武林人中。 “随我杀!”他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凌空扑向魏长明。 魏长明长身玉立,并不躲闪,而是扬起斧头,直接迎上长剑。 剑砍上斧面,擦出炫目的火花。 魏长明抬腿一脚,踹中男人的腹部。男人向后仰去,云芜绿提剑而上,按住男人肩头,直接割开脖颈。 越秋白从茶肆中走出,见云芜绿手臂压制着一个男子,鲜血从男子脖间喷涌而出。他略有些晃神,很快又镇定下来,走至云芜绿身边,低声道:“他是洛阳守将。” “我知道。”云芜绿砍下头颅,拎于手中。鲜血如瀑般滴淌,濡湿了裙摆,她转向魏长明,面不改色地道:“他如此急不可耐,多半是洛阳城已破,恭喜了,魏将军!” 越秋白眸子微凛。楚军竟然攻下了洛阳?洛阳与楚地并不接壤。如此一来,楚王有望问鼎中原。 魏长明眉梢一抬,不置可否:“你若是后悔,想做将军夫人了,我允你后悔的机会。” 云芜绿将头颅向前一抛。头颅在地面砸出一大片血迹,骨碌碌地滚至他脚下。 “我为你们楚军杀了洛阳守将,也算是大功一件。我想要件赏赐。” 魏长明哂笑:“若不是我让着你,他已经是我刀下亡魂。” “所以我求不来赏赐?”云芜绿问。 “云芜绿,你没有跟我讨价还价的余地。洛阳城破,你已经成战俘。” “那盟主之位呢?” “盟主之位与我有何用?” “妾身知晓魏将军看不上区区盟主之位,但洛阳城中有数百上千的江湖人士,若我等不降,够让将军头疼一阵子吧?将军刚破洛阳,定还是想求稳吧。” 魏长明眉头微皱,这些江湖人士确实棘手,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清完。 “此外,将军是官,我等是民,将军一入城便屠戮无辜百姓,难以堵天下悠悠众口。妾身知晓将军不在乎虚名,但楚王可是爱民如子啊。” 魏长明面色一变:“你想要什么?” “放我和越秋白走。” “越秋白可以走,你要留下。” 云芜绿扬起手中的剑,指向魏长明:“魏将军应该知晓,不想留之人,强留也是无用。” 魏长明凝眸盯了她半晌,忽而放声大笑,声色凛然道:“小徒儿,这是我最后一次留你。既然你不肯,那便没有以后了。你记住,终有一日,我会将你和你的主子斩首,让世间之人明白,痴心妄想之人没有好下场。” “受教了。”云芜绿向越秋白伸出手。他日,她定会将此话原封不动地送还。 越秋白紧紧地攥住,十指交扣。 街道尽头忽然杀来一队骑兵,旌旗蔽日,“楚”字清晰可见。铁骑纷踏间,地动不止,有穿云裂石之声。 云芜绿目光一凝。在这排山倒海的杀气前,他们这百来个江湖人士犹如蚍蜉般渺然。 骑兵冲散了围困住众人的洛阳守军,重新将一众江湖中人包围起来。他们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洛阳城真的破了! “魏将军,我们江湖中人与你无冤无仇,围我们作甚?”刘琮高声质问。 “因为你们认贼当主子。”魏长明轻笑。 云芜绿神色肃然道:“诸位,洛阳易主,城中一草一木皆改楚姓。我乃吴人,断不会认楚人为主,即刻请辞盟主之位,也免得牵连诸位。” 云芜绿拽着越秋白,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军队向两侧散去,为她让开一条道。 “盟主高义啊,竟然为我们放弃了好不容易争来的位置。”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魏长明面色一沉,当着众人的面,朗声道:“你们看,这就是认女人当主子的下场。你们的盟主落荒而逃了!” 云芜绿脚步一顿。 魏长明讥笑道:“女人,就是如此的善变与不可靠!尔等信任她,可她却抛下你们,一走了之!” 云芜绿停下步子,回身道::“魏将军,你既已是洛阳的主子,何须出言中伤妾身呢?诸位生死不过是魏将军的一句话,妾身又如何能定夺呢?” 云芜绿两句话说下来,众人都望向魏长明。毕竟云芜绿所言非虚,决定他们生死的不是云芜绿,而是魏长明。 魏长明面色铁青。小徒儿向来牙尖嘴利,他再说下去,倒显得他没有容人之量。 他扫过一众殷切的目光道:“忠我楚王,可饶不死!” 有了魏长明的首肯,云芜绿与越秋白出城并未遭受为难。 越秋白驾车,云芜绿与他并肩而坐,手中捏着一把匕首,目光打量着周遭。 城外硝烟四起,士兵列成长队等待入城。 云芜绿眸光一抬,队伍望不见尾,消失于天际。 若她有这么多兵便好了。也不至于将到手的武林盟主白白送予魏长明。 “抱歉,若不是我,你也不用拿盟主之位去换。”越秋白难受地道。他虽未亲眼见证云芜绿夺下盟主之位,但看姜娥那求而不得的模样,他也知晓此位置的来之不易。仅仅是为了让他脱身,云芜绿就轻易拱手让人。 云芜绿轻摇首:“是有些可惜,但没什么大不了的。”主子只要求乱燕王的计划,是她想多走一步。如今被魏长明所逼,但主子的交代还是完成了。 “我还差点害你背上污名……”越秋白低喃。若不是他人微言轻,也无功夫傍身,也不至于还要云芜绿搭救。 “不是你的错。我犯了几个错误:一,未将魏长明算入局中;二,并未了解楚燕军情;三,高估了武林,低估了军权。” “什么叫高估武林,低估军权?”越秋白问。 “我曾以为掌控了武林,能为主子的千秋大业推波助澜,经此一事,我才明白不过是杯水车薪。想要帮助主子,必须要有兵!” 越秋白心下一惊:“你可是有了想法?” “魏长明夺我盟主之位,那我就要夺他的兵。” “云娘子,你只有孤身一人,而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如何夺兵?” 云芜绿抿唇一笑,侧脸看向越秋白。夜色下,男子的下颌勾出一弯冷月浅弧。 越秋白大惑不解:“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妾身在想,妾身能不能做成四两拨千斤之事。” 越秋白皱眉,面露不解。 片刻后,他的眉心逐渐舒展。是了,他明白她的意思了。 第五十章相逢 两人行了半日的路,在客栈与小九接头,小九身边还坐着一位青衣公子,修长手指捏起一盏清茶,缓缓悠悠地喝着。 “柳舒成?”云芜绿眉头微皱。柳舒成竟然没回建安? “主子将我赏予你了,我得跟着你。”柳舒成侧着脸道,云芜绿未能看清他的面容,但她也不甚在意。 “哦,也行。”云芜绿漠然地道。她用匕首刀柄抵住越秋白,粗暴地将他推入房内,当着小九与柳舒成的面阖上门。 “为了你的安危,你与我一屋。” “这……”越秋白的玉容顿时铺上了一抹霞色。 “我都不在意名声,你还在意什么?”云芜绿脱鞋上床,合衣而躺。 “要不我打地铺吧。”越秋白小声建议。 “随你。无论你是否休憩,三个时辰后出发,骑马回建安。” “骑……骑马?”他还记得自己当初逃离武威,差点被马巅得全身散架的狼狈模样。 “夜长梦多,先回去再说。” “好。”越秋白赞同道。他手中的舆图,必须得早日送回吴地。 云芜绿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烛火之下,女子后背纤长,楚楚婀娜,他的喉结不禁微滚。 “云娘子,我还是出去吧。”他后退了几步。 “站住。” 越秋白的身影一顿,声音微颤地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孤男寡女,不合礼数。” “江湖中人,事急从权。” “可是……”越秋白的额上起了微汗。仅仅是一个后背,就足以让他心猿意马了。 “你想说什么?” 越秋白的目光瞥向暗处,低喃:“我怕我……逾矩了。” 他骤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掩唇道:“抱歉,是我唐突了,我去隔壁吧。” 脚步向门边疾走,只听一句清喝:“站住。” 越秋白停下步子,咬住了下唇。该死,他为何将心底话都说了出来。 “过来,躺我身边。” 越秋白犹豫了半晌,还是依言在她身侧合衣躺下。他双手相绞,忐忑不安。 “闭上眼,睡觉。” “哦。”越秋白闭上双目,额汗愈多,鼻尖隐有幽香漂浮。 “你若是睡不着,可以求我劈晕你。” 越秋白一怔,汗意尽退,忙道:“睡得着。” 一夜辗转反则。快至凌晨之时,越秋白这才睡去。 云芜绿起身那会,越秋白睡下不久,云芜绿便踢了他一脚。 “怎么了?”越秋白睡眼惺忪地问。 “给你一刻钟,若是不下楼,自己掂量着办吧。”云芜绿穿鞋下楼。 大堂里坐着寥寥数人,柳舒成是其中之一。青绿泽衫,白袴革带,一副风姿卓越的模样。 “清粥小菜已备好,与柳某一道吃吧?”广袖轻摆,莹白的手指向身边的空位一指。 云芜绿落座,拿起桌上竹箸,问道:“说吧,你有何求?” 柳舒成低笑:“柳某并无所求。只是主子来信,将柳某骂得狗血淋头。柳某既是主子赏赐给云娘子的面首,就是云娘子的狗,云娘子想什么玩弄便怎么玩弄。” 云芜绿乜了他一眼:“妾身印象中,柳公子是个清高之人。” 柳舒成夹起一条腌萝卜放入云芜绿碗中:“那是给外人看的。” 云芜绿盯着碗中的腌萝卜,似笑非笑。 “柳某的腿骨也接上了,并无大碍。云娘子当初不过是不想让柳某沾染武林大会这趟浑水,是柳某错怪了云娘子。” 柳舒成俯身而来,温热的唇贴上云芜绿的耳:“今夜,让柳某侍奉你吧,芜儿。” 云芜绿低声问道:“如何侍奉?” “极尽柳某的本事。” “你若是想,待回了建安再说。”云芜绿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脸。 “芜儿,你正值妙龄,为何要让自己过得如此清苦呢?” 云芜绿扣住他的下颌,挑眉道:“柳舒成,你有几分姿色,但你现在给我收起你的小心思。有事回建安再说,听明白了吗?” 柳舒成敛眸,长长地叹了口气:“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柳某听明白了。” 一刻钟后,越秋白穿戴整齐,哈欠连天地走下楼。 “越兄,快来吃饭,我们马上就走了。”柳舒成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催促道。 “好。”越秋白落座,稍稍卷起衣袖,柳舒成瞥到他袖中藏着的卷轴,遂开口询问:“这是那幅猛虎出山图吧?没想到历经波折,越兄还带在身上。” 越秋白眸光一凛,瞌睡全无,笑道:“画工拙劣,不值一提。” “哪里的话,柳某见那幅画,颇有童趣。可否让柳某再观赏一番?” 云芜绿放下手中竹箸,瞥了一眼柳舒成:“你若是吃完了,就去收拾物品吧。待越秋白吃完,我们就走。” “是。”柳舒成起身,往楼上走去。 越秋白拢了拢长袖,垂首吃饭。 云芜绿目送柳舒成上楼,直至看不见他的身影,这才道:“画收好了,莫要给任何人看。” “嗯。”越秋白颔首。 “你待会与我同骑。” “啊……”越秋白一口粥卡在喉间,接连咳嗽了好几下。 “怎么,又不是没同骑过。”云芜绿笑道。 “这一路回去要好几日,我怕马受不住两个人……” “无妨,我们会换马。” “哦。”越秋白喝了一大口粥,仍旧被呛住,咳得满面绯红。 “怎么了,喝粥还这么不小心?”云芜绿坐至他身边,手轻轻地抚过他的后背。 他气息渐平,咳得带泪的眸子看向她:“云娘子,是我的问题,是我心神不宁,连喝粥都要呛住。” 他的目光落至她柔荑间的皓白,眸色恍然。 云芜绿的指尖抚过他的唇,轻轻地竖于其中。她都明白。 她俯身,唇贴上他的耳:“公子,妾身不讨厌你。” 不讨厌,离喜欢,还终究是差点意思。 越秋白收回了眸光,自言自语道:“我能理解……毕竟,至今为止,我还欠着云娘子的恩德。”像云芜绿这般聪慧的债主,怎么会在他还完恩情之前,对他动情呢? 第五十一章威胁 四骑披星戴月地向吴地疾驰。云芜绿与越秋白共乘一骑,另有一骑无人,与他们的马轮换前行。 第一日,越秋白差点在马背上晕过去,下马落地后,抱着一棵古树狂吐不止。 之后日渐好转,但依旧食欲不振,面容也变得憔悴许多。 这日,风餐露宿的几人终于进入城镇,在一家客栈下榻。 越秋白下马,“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柳舒成低笑:“越公子为何行如此大礼?” 云芜绿眉头一蹙:“柳舒成,扶越公子进去。记得等会给越公子打水,服侍越公子沐浴。” 柳舒成讶然,张口无言,瞪了一眼越秋白,但还是依言将他扶起。 小九安顿好马匹,见柳舒成扶着越秋白往客栈二楼走去,不禁问道:“阿姐,你怎么不喊我去帮忙?” “让柳舒成去吧,我看他挺闲,还有工夫嘴贱。” 小九捂嘴笑道:“柳公子那是嫉妒呢。” 云芜绿哼了一声:“我们在楼下点些吃食,等会送上去。” 云芜绿要了一斤牛肉,两斤包子,和一坛竹叶青。小九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抱着酒坛子,跟着云芜绿拾级而上。 “小九,你去柳舒成那屋,没有我的传唤,不要过来。” “是。”小九应道。 他们四人出行,总共要了两个屋。云芜绿与越秋白一屋,柳舒成与小九一屋。此时,越秋白正在房中沐浴,而柳舒成则为越秋白做些换水递衣的杂活。 云芜绿推门而入,令房中二人大吃一惊。 越秋白双手捂胸,语无伦次地道:“云……云……非礼勿视……” 柳舒成背对着越秋白,与云芜绿四目相对,不解地问:“你进来作甚?” “没什么,进来看看。”云芜绿面不改色地道。她向前走去,越秋白耳廓上起了红晕,身子向水下钻去,只余半张脸在水上。 “既然云娘子要伺候,柳某就恕不奉陪了。”柳舒成抬腿欲走。 云芜绿出脚,柳舒成躲避不及,重重地摔于地面。 “柳兄!”越秋白一惊,骤然从水下立起,想要攀出浴桶扶柳舒成。他眸光流转,正好对上了云芜绿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云芜绿也一愣,目光沿着他一身玉骨冰肌向下滑落。浅浅一丛黑色间,有一根娇粉、犹如女子手腕般粗的肉具,顶端离膝盖有一手的距离,仿若一颗李子,被悉心包裹着。 越秋白呼吸一滞,顺着云芜绿的目光,落至自己的胯下,双目骤然圆瞪,翻身落入水桶之内,惊起水花无数。 这回是整个人缩于桶中,连头也不敢探出来。 柳舒成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向外走去,被云芜绿一把抓住腰带。 “云娘子,你这是作甚?” “交出来。” “什么?” 云芜绿也不同他废话,在他手腕间一点,他顿时觉得手臂一麻,失去了知觉。云芜绿拔出匕首,在他广袖上一割,一幅画卷滚落于地。 云芜绿弯腰捡起画卷,缓缓地打开,正是越秋白的猛虎出山图! “说吧,是谁授意的?” 柳舒成抿唇,默然不语。他眸中起了狞意,恶狠狠地盯向她。 “让我想想。你离开洛阳后,谁能如此凑巧地策反你呢?赵承歌吗?他的手似乎伸不到洛阳。赵如意吗?他又是个纨绔子弟……还有谁要置我于死地呢?凉州的人士似乎也力不从心。如此看来,也只有那个人了。” 云芜绿踢了柳舒成一脚,逼得柳舒成跪地:“是魏长明吧。” 柳舒成目光微凛,摇首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柳某只是见这幅画好看,才想据为己有。” 云芜绿揪住他的衣领,丹唇翕动,厉声道:“还不肯说实话吗?” 云芜绿的匕首贴上他的脖颈,凉意侵肌。 他惊惧不已:“我说,我说……柳某出了洛阳,便有人追上来,说是燕王的人。只要柳某偷走越公子手里那幅画,就能得到高官厚禄。柳某在吴地多年,一直郁郁不志,所以鬼迷心窍……吾错了,画已完璧归赵。芜儿,看在我们曾经的情分上,柳某日后定会为你当牛做马——” 云芜绿一刀扎在他脖颈上。 死到临头还是谎话连篇。 柳舒成双目一瞪,挣扎地抬手意图掐她脖颈。 她手起刀落,斩落一双手掌。 她起身,嫌恶地用割下他的一角衣衫,缓缓地拭去匕首上的血迹。 她侧过首,见越秋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指节泛白,满目骇然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云芜绿弯腰捡起他的卷轴,放于案几上,问道:“怕吗?” 越秋白缓慢地松开手,摇了摇首,哑着声道:“我没想到……没想到他已经背叛了你。” 云芜绿颔首:“你与他不熟,出乎意料也正常。” “多谢……”越秋白低语。 “不必客气。” 地上所躺之人已经没了动静,双目圆睁地瞪向她,眸中已无神色。 越秋白咬了一下唇,从水中起身,擦净身上的水珠。他拿起衣衫往身上披之时,见云芜绿目光直直地盯着他。 他面上发烫:“云娘子赶紧去沐浴吧,此处我来打扫。” 云芜绿摇首:“无妨,此客栈归春风渡所有,稍后会有人过来清扫。” “哦。”越秋白捏着衣角,不停地揉搓。 “我看到了你的身子。”云芜绿开口。 越秋白面上愈红:“我不是故意的,只是被吓到了。” “我很满意。” “啊?”越秋白一愣。 “蜂腰鹤膝,很好看。” 待明白云芜绿在说什么,越秋白羞怒道:“云娘子,你还是忘了吧!” 云芜绿低眉浅笑,向他走来。 她每往前走一步,他便向后退一步,直到他无路可退。 “妾身为公子杀了人,妾身在想要怎么堵公子的嘴。” “我定会守口如瓶!”越秋白忙不迭地解释。他又不是没见过她杀人,他还曾雇她杀过人呢…… 云芜绿将他压在墙壁之上,仰首望向他,柳眉微抬,问道:“公子当真会守口如瓶?” “自然。云娘子——” 她的手撩开他的衣摆,缓缓地探入长裤之中。 他声音一顿,续道:“云娘子为我杀人,我定会缄口不言。” 越秋白浑身紧绷,感受着云芜绿纤长的手指抚过他的小腹,随后将一抹凉意贴于他身下。 他的眸子微凝,怵然开口:“云娘子,请高抬贵手。” 云芜绿握着匕首,刀背轻刮肉具。 云芜绿踮脚,附耳轻笑:“越公子,记得你的承诺。” 刀背拍打了几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第五十二章相见 越秋白连做了几夜噩梦。好在他们已入吴地,他可以好好歇上一阵了。 燕楚两地开战,吴地屯兵边城,武安侯担忧局势,亲赴吴燕边境,因而越秋白在进入吴地后便得到了父亲的召见。 云芜绿伏在驿站窗台之上,看着几位士兵簇拥着越秋白离去。 她已将越秋白送至吴地,也得到过越秋白愿为主子俯首称臣的许诺,算是不负主子所托。 天上忽而飘来一团阴云,顷刻间大雨如注。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幕之下,她看到一团赤色的身影以袖遮额,匆匆跑入驿站。 她微讶。 在这雾雨阴天,这抹如流火般的赤色,显得颇为扎眼。 “芜儿!”她听到了一声清丽的呼唤。 她的眸色一凝,惊喜转首。 最难风雨故人来。 楼梯间立着一位少女。云堆翠髻,蛾眉浅笑,犹如松生空谷,玉立亭亭。 “主子!”云芜绿连忙俯身行礼。主子竟远道而来,在吴地边陲相迎。 “免礼。”赵嘉禾托起她手腕,细细打量道,“你总算愿意回来了。一去西北三年,倒也没甚么变化,只是神情冷肃了不少。” “让主子挂心了。” 赵嘉禾摇首:“你想做什么,想去何处,只要下定主意,我都会替你做好打算。只是,我希望是你自己的心愿,而不是为了一个男人。” “主子教训得是,下次不会了。”云芜绿垂眸道。?“柳舒成的事,我听说了。我派人收殓了他的尸骨,过几日再为你送个面首过来。” “多谢主子的好意,只是属下有不得不做之事,还请主子恩准。”云芜绿撩起衣袍,端端正正地跪地。 “你说。”赵嘉禾神色肃然地道。 “请主子允许我回燕地,为主子抢来被楚军俘虏的燕兵。” 赵嘉禾眉心微蹙,片刻后,她问道:“你需要多少兵?” “我一人。” “你一人?”赵嘉禾不解地问。 “我想去试试。看看以我一人之力,能为主子召集到多少人马。” 赵嘉禾目露动容之色:“芜儿,你长大了。” “主子莫要这么说,主子明明比我年岁还要小,却好似少年老成。” 赵嘉禾握住云芜绿的手臂,将她拽了起来,浅笑道:“我很高兴,看你走出泥潭,又看你做无人能及之事。” “我也很高兴,我能走这么远。” 两人并肩而立,一同望向窗外的雨幕。 赵嘉禾伸手,接住了一捧雨水,怅然道:“可惜了,才见面就要分别了。我在玄武湖上包了一条画舫,为你点了最好的伶人。留仙阁的花又要开了,我还想给你留一位……”留仙阁是赵嘉禾的住所,所谓留仙阁的花是指“花奴”,也就是最末等的面首,开花暗指花奴长到十五岁,即将开始侍奉主子。 云芜绿摇首:“花奴是主子的人,属下不敢觊觎。” “那越秋白呢?”赵嘉禾笑问。 云芜绿微讶,坦然回道:“公子是吴地的主子。” “我让他当你的狗,你愿意吗?” 云芜绿看向赵嘉禾,明明赵嘉禾巧笑嫣然,眸底却未有丝毫笑意。 “公子或许有自己的想法。” “他若是不答应,若是另有他想,我便杀了他。芜儿,你告诉我,这条狗,你要么?” 云芜绿默然。许久之后,轻轻颔首。 赵嘉禾攥住她的手指,轻轻地摩挲:“好芜儿,今夜我就将他送来,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好。”云芜绿低声应道。三年前,为了向主子表达她已经将魏长明置之脑后,她毫不犹豫地召幸了柳舒成。三年后,主子借此试探越秋白,那她照做就是。 赵嘉禾捏了捏她的脸颊,眉眼弯弯:“此去燕地,山高水长,定要平安归来。” “好。” “那我走了。”少女轻轻抱了她一下,又快速松开。她扬唇一笑,犹如月明春江。 云芜绿捡起驿站中的一把伞,塞入赵嘉禾手中:“外头雨大,主子要小心。” “好。”少女撑开伞,提着裙摆走入风雨之中。 云芜绿倚栏,目送她远去。 云芜绿留于驿站中,少刻又来了不少春风渡的门人。她这才知晓,吴王已染疴疾,此次是拖着病体前来出巡,难怪主子也要跟出来。 建安城中早已不是她当年离去时的风平浪静,吴王两个嫡出的儿子为了储君之位,争得头破血流。二子赵承歌,处事果断,心思缜密,却嗜杀成性。三子赵如意,纨绔逍遥,不学无术,依仗主子筹谋奔走,在建安城中与赵承歌分庭抗礼。 云芜绿交代完建安城中之事后,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 暴雨已歇,挂着纱灯的马车碾过积水,停于驿站之外。灯辉落于水洼之中,如水中明月,碎影凄凄。 云芜绿向窗外探身,只见几个小厮从马车上抗下一个麻袋。 云芜绿皱眉,莫不是越公子吧? 她提起裙摆,向楼下跑去。 小厮们将麻袋丢在大堂,麻袋中发出沉闷的哼声。 “云宗主,狗已送到,还望宗主好生调教。”小厮双手端上一根马鞭。 云芜绿抬手接过,几双眸子齐刷刷地盯着她。 她无奈,扬鞭打在麻袋之上。 小厮这才拱手道:“主子吩咐过了,已灌下断子散。他日宗主若是能成为镇守一方的将军,主子便会为公子解这断子散,毕竟届时也要给宗主留个后。当然宗主若是玩腻了,这解药也省了。” “多谢主子挂怀。” “春宵苦短,我等也告退了。” 云芜绿将他们送走,立刻阖上驿站大门,用匕首割开麻袋。 越秋白见到光,动了动眼皮。 耳边是赵嘉禾的声音:“记得给云芜绿当狗,像我的花奴一般,伺候好她。我给你灌了三碗药,一碗断子散,一碗穿肠草,一碗千机毒。若是想活命,就照我的话做。” 他勉力睁开眼,隐约间看到云芜绿身影,不由地抬手想抓住这抹熟悉。 云芜绿伸手拍落了他的手,攥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 “云……云娘子?”越秋白低问。他头脑发昏,连站稳都勉强,由着云芜绿将他拽入房内。 第五十三章缱绻(H) 清瘦的脊背撞上床板,他低哼一声,蜷起身子。 灯灭了,房中陷入暗色。 越秋白侧过脸,月色如霜,女子斜长的身影落于墙壁之上,手中匕首泛起寒芒。 “云娘子?”越秋白轻唤,心下一沉,滚了滚喉结,问道:“图已送抵,你们这是要过河拆桥吗?”与云芜绿相处许久,他不相信这是云芜绿的本心。她定是奉了嘉禾的命令。 他今日遇见了嘉禾。父亲缠绵病榻,屏风后隐隐绰绰有个女子身影,在他与父亲对话之时,偶尔传出几声咳嗽。 他观父亲在女子咳嗽后几度欲言又止,神色间颇有忌惮之意,便明白了屏风后那人的身份。 赵嘉禾,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工于心计,玩弄吴地之主于股掌之间。 “越公子,妾身的确见到主子了。” 越秋白哂笑:“那她给我活路了吗?”或许他就不该执着将舆图送回吴地,这样性命至少还在自己手中。 云芜绿颔首,揪住他的广袖,用匕首割下一大块,甩于地面。 越秋白眉心一跳:“云娘子莫不是要与我割袍断义?” “闭嘴。”云芜绿一刀一刀地将他的衣衫割裂。 衣料如雪片般从玉骨上滑落,男子一身玉肤在月辉下犹如欺霜傲雪。 云芜绿将刀扎在枕边,俯身,一字一顿道:“她要你臣服于我。” 她微凉的手在裸露的玉肌上游走,他的目光变得灼热,低笑道:“男人臣服于妻子,是应该的。” 云芜绿的手一顿:“我没说要嫁你。” “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云娘子还不负责吗?” 云芜绿的唇微抿。先前她与柳舒成之间是各取所需,因而问心无愧。如今,对上越秋白期待的明眸,她不禁退缩了。 越秋白攥住她的衣襟:“我不知晓嘉禾对你说了什么。我只知晓,我心悦你,此生愿为你俯首称臣。” 云芜绿的眸色一漾,低声道:“我不知道……”他们历经艰辛,从凉州到吴地,她不希望他死于主子的剑下,而唯一能让他活下的方式就是听从主子的命令。 越秋白不能倒戈。主子是个多疑之人,这是仅有的打消主子疑虑的法子。 云芜绿按上他的胸口,跨坐于男人的窄腰之间,俯下身,唇如轻羽般扫过越秋白微启的朱唇。 她一愣。 她太久没有这般吻过男人了。 温暖如熏风…… 明明只有一瞬,却耐人寻味。 越秋白指尖轻抚过自己的唇,眉宇间不禁浮现喜色。这一回,他得到的不再是婉拒。 待他回过神之时,云芜绿的亵裤已然落地。 “云娘子……”他瞠目结舌。 微凉的腿与他修长温暖的腿相触,他不禁面红耳赤。 “云娘子,容我……”他一时语塞。他原本想着抵达建安后,买上一本春宫秘笈研习一番,如今看来,似乎来不及了…… “无妨,我教你。” 闻言,越秋白大松一口气。 云芜绿扯下他的亵裤,粗长肉具往空中一弹,上下晃动。纤长的手指勾住已经勃然昂扬的肉具,轻轻地从根部撸到顶端。 越秋白倒吸凉气,手肘压着床面,半撑起身子。 云芜绿身子向后仰去,滑落于床榻之上,春潮暗涌的牝户恰好在肉具上留下一道湿弧。长根耸立,顶端犹如玉冠,棱边分明。 越秋白拔出匕首,割去她垂落的裙摆。 月色下,他们的腿交缠,他看了个分明。 他丢下匕首,覆身而上。她抬起腿,勾住他精瘦的腰。 “芜儿……”他附耳呢喃。 他等这一刻太久了。 身子毫不犹豫地沉落,却久久不得门道。 他额头起了汗,急道:“芜儿,帮我……” 他握住她的手,捏住茎首,眸色炯炯。 云芜绿唇角微抿,为他摆正了方位。这回茎首没入温穴,两人脸色皆一变。 云芜绿不由得曲起腿,用膝盖顶住他的胸。 三年未得云雨,竟一时不习惯他的尺寸。 “芜儿……”越秋白低呼。因云芜绿并腿之举,穴口“啵——”地一声将茎首吐掉,淌出无数春水。 越秋白额间汗意更甚,轻抚她的腿,低语:“没事的,放松……” 他的手插入她的腿间,将纤长的腿分开,花心敞露,犹如馒首突起,其中有两片花唇,翕翕而动。 云芜绿抓住他的手臂:“继续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与魏长明的初夜要比今日惨烈无数,魏长明按住她的腿,长驱直入,鲜血濡湿了床单。 他却起身,双手托起她的臀,俯首而下。 温热的唇含住牝户,她身子一僵,大口喘息。 粉润舌尖分开细软的毛,找到了藏于其中的花核。朱唇微启,喉结滚动,轻缓地吮了一口。 云芜绿脚背弓起,足尖踮着床铺。她手指微曲,指尖掐入他的肌肤之下。 温暖的舌面裹住花核,细细碾磨。花核逐渐变得浑圆,犹似珠玉,又似菡萏叶上的露水儿。 他复又深吮了几下,云芜绿低吟出声,一股热液如瀑般悬坠。 越秋白的舌如灵蛇吐信,在穴口扫了一圈,往其内钻去。 云芜绿只觉得身下酥痒,双腿夹起了他的两鬓。 朱唇轻吻牝户,男子笑道:“你夹得我无法动弹了。” “抱歉……”云芜绿红着脸,又分开了腿。 舌尖再入穴内,反复研擦。 云芜绿花鬟倾斜,缬眼如醺,身上沁出了香汗,指尖轻缓地摩挲着他的耳廓。 手指向下滑动,抚过修长的颈子,捏住了他的喉结。犹如捻花般,似无意地撩动喉结。 他的每回吮吸,都会咽下一口春汁,也带动了喉结。 指尖传来的起伏,与身下涌上的酥麻交织而至。 她拽住了自己的衣领。尽管裙摆已经被越秋白剪下,但她的上衣仍旧完好无损,裹得她极为难受。 从来都是男人来脱她衣衫,这是她一回在男人面前脱。 她狠狠一拽,一个白乳跃然而出,上缀了一点朱樱,犹如相思红豆,落于苍山暮雪之上。 越秋白覆身而来,咬住一个乳首。银牙轻捻,唇间濡出一抹湿意。云芜绿一时分不清这是他口中的津液,还是她身下春汁。 他的手落至她腿心之处,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探入其中。 “嗯……”云芜绿嘤咛出声。这回并未有不适,只余下了惋惜。手指终归是细了些,短了些…… 她抬高了腿,攀住他的腰。 他那么聪明,一定明白他想要什么。 果不其然,他抽出手指,低眉浅笑。沾染着春汁的指尖放于自己的朱唇之上,划出一弧微光。 “芜儿……”他的声音低哑,又带着令人不易察觉的撩人。 男人身子下沉。茎首撑开穴口,一寸一寸地没入。 云芜绿香汗涔涔。他的每一分侵入,都会抽走她的一分气力。 她举起手,他向她俯首。她攀住了他的脖颈,埋入他微汗的颈窝里。只是一点极淡的烟火气,让人心生喜欢。 他的高鼻挑开青丝,热唇吻上了颈后的细腻。 她收拢手臂,将他揽得更紧,而他也入得更深。 终于,耻骨相碰,他尽数地进入其中。 他身形一顿,额间的汗细密地淌落。 “我可以吗?”他在耳边低声呢喃。 “嗯。” “会难受吗?” “不会。”只是有些酸麻罢了。 “好。”窄腰起伏,徐抽慢送。 云芜绿手向下滑落,一节一节地抚弄他的脊骨。越秋白有一副极好美人骨,难怪有龙章凤姿。 数十下后,肉具带出不少的白沫儿,他的进出也愈发顺滑。 骨节分明的手指掐住细腰,快快地深凿。茎首接连撞击宫口,虬结青筋碾磨穴壁。 云芜绿指尖下压,指甲嵌入男人微汗的后背。 他的唇胡乱地吻着耳后,留下一片湿痕。 这般来了三百来下,他放缓了律动。此事已是大汗淋漓,犹如水中捞起一般。 他有些难捱。 这是他的初次,可他却不想让她低看。 他趴伏在她身上,心跳如擂鼓。 他侧过身,也将她带过了身。两人相对而躺,双腿纠缠。他勾住了她的腿弯,让她纤瘦的玉腿挎于他的腰际。 她的头枕着他的手臂,身子被他紧揽,两个人犹如水乳般交融,不分彼此。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顶,精瘦的腰肢动如海波,抽送不止。 交合处一片泠泠水声。 “我们什么时候成亲?”他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会的。” “会的?” “如你所愿。” “那就明天?” “好。”云芜绿应道。 越秋白诧然。本想激她一下,没想到她竟然应了。 “你可不能耍我。”他眉开眼笑,一口气未提上来,精关大松,茎首在温穴内向前一突,浊汁喷涌如潮。 他满面通红,支支吾吾道:“抱歉……”终归只来了一千下不到,还是丢人了。 “无妨。”云芜绿轻语。难怪主子一再坚持赏赐她面首,原来此事确实会让人身心愉悦。 “下回,定不叫你失望。” “嗯。”她不甚在意地回。 第五十四章送别 越秋白难得睡了一个好觉。醒来之时,已是人走茶凉,仿若昨夜是黄粱一梦。 云芜绿骑马出城时,赵嘉禾纵马追了上来。两骑并肩而行。 “我送你的宠物,喜欢吗?”赵嘉禾笑问。她瞥到云芜绿脖颈间的吻痕,眼底笑意更深。 “喜欢。” “喜欢就留着吧。” “多谢主子。”云芜绿松了一口气。看来越秋白的命是留住了。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芜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任何人和事,放弃自己的理想。” “主子所言极是。” “我就送你到此处了。”赵嘉禾勒马,抛来一物。 云芜绿抬手接过,是一节折柳。 “折柳送离人。愿你安然归来,愿你一展宏图。”赵嘉禾扬眉而望。 云芜绿握住折柳,俯首作揖:“愿主子能得偿所愿。” 赵嘉禾摆了摆手,调转了马头。 一骑向前,一骑向后,奔向各自归程。 赵嘉禾走到半道上,却看越秋白火急火燎地奔来。 赵嘉禾扬鞭抽翻了一个菜摊,拦住了越秋白去路。 “你去哪?”她冷言询问。 “云芜绿去哪了?” 赵嘉禾一鞭子抽在他的脊背上,逼得他双膝跪地:“云芜绿是你主子,她爱去哪儿去哪儿,莫要多问。” “赵嘉禾,你到底想要如何?我不过是螟蛉子,不是你的阻碍,你何必对我苦苦相逼呢?” “因为你是个变数,而我不喜欢变数。”赵嘉禾朗声道。她算尽了建安城中的每一步棋,唯独漏掉了这个变数,所以她要将他踢出棋局。 “我无意于吴地的纷争。若你能告诉我云芜绿的去处,我感激不尽。若你缄口不言,我就是踏破铁鞋,也要将她找到。 ” 赵嘉禾眼帘微垂,问道:“你为何非要找她?” “因为她曾允诺要嫁我,我得让她践行诺言。” 赵嘉禾眉梢一抬,轻笑道:“你不过是觉得她一走了之,让你面上无光而已。” “我心悦她。” 赵嘉禾一怔。她已经许多年未听到这样的说辞了。当年也有人这么与她说过,犹如日华般热烈耀眼的少年,被她亲手折辱,如今已经化作一抔黄土。 “我绝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赵嘉禾沉眸道。 “我亦是。”他寸步不让。 赵嘉禾沉吟片刻,敛眸道:“你若是能受我三鞭,我便告诉你她的去向。” “好。”越秋白毫不犹豫地道。他撩起衣袍,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地。 “那个好像是清河县主啊……” “也不知道地上倒霉的这个是谁。”不远处,百姓们交头接耳,但碍于赵嘉禾的威仪,皆不敢上前。 “越秋白,我可提醒你,我并非弱不禁风的闺阁女子,这条鞭下死过不少人。你最好想清楚。” “来吧。”越秋白决绝道。只要能换来云芜绿的去向,别说三鞭,就是三十鞭他也受得。 “好!”赵嘉禾也不再多费口舌,扬起手,用上了十成的力道,将越秋白抽翻在地。 鞭子割裂了衣料,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鲜血濡湿了衣料。 越秋白倒抽一口气,咬住下唇,强逼自己清醒。 手撑于地面,他挣扎地起身。 “还来吗?”赵嘉禾问。 “来!”越秋白不假思索地回。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放弃。 赵嘉禾冷哼一声,又落下一鞭。 “啪——” 又是一道血痕生于后背。 越秋白的手指曲起,指甲抠入青石板中。 他咬牙直起身子,仿若苍松翠柏,绝不曲折身骨。 “你已经受了两鞭,如今现在放弃,我会以功名富贵补偿你。” 越秋白转过首,眸光幽冷:“赵嘉禾,并非人人都爱荣华富贵,尤其是这建安城中犹如镜花水月般的迷人富贵。” “扬州刺史,你想当吗?”赵嘉禾悠悠问道。扬州刺史掌管整个扬州事务,此前由他们的父亲兼任。 “少废话,打完第三鞭,告诉我云芜绿下落!”越秋白斥道。 “越秋白,你有骨气。我成全你。”赵嘉禾挥鞭。 “啪——”鞭子落于越秋白一步之遥,在地面打出一道浅痕。 她收起鞭子,睨视道:“这是第三鞭。” 越秋白一怔。这第三鞭竟然被赵嘉禾打空了,看来她手下留情了。 “你可以去燕楚前线寻着她。” “好。”他踉跄起身,被赵嘉禾丢来的一颗丹药砸了个正着。 “穿肠草的解药。” 越秋白塞入嘴中,丹药在舌尖化开,是橘子的清香。 “这……是橘子糖?”越秋白皱眉道。 赵嘉禾耸肩:“我送你的三碗药,只有一碗是真的。猜猜看是那碗?” “两碗毒药,一碗断子药,既然断肠散是假的,那牵机毒多半也真不了。” 赵嘉禾朱唇微抿:“你比我想得要聪明。” “难道我还要感谢你吗?”一碗断子散,赵嘉禾够狠。 “千里送舆图,只能证明你对父亲忠诚。你今日之举,足见你品性,但这还不够。你既然想去找云芜绿,我可以遣人送你一程。你中的断子散也并非无解,但我要你以忠心来回报我。” “什么样的忠心?” “去帮芜儿,不计一切代价达成她所图之事。” “好。”芜儿所图,亦是他所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