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天工》 第1章 《玄武天工》 作者:步非烟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第一章荒野潜龙 这是个偏远的、荒凉的小村落,远在大山的深处。这里的景色极为壮美,山如锦,水如碧,野兽们自由地栖息在其中,并没有丝毫的喧嚣。 这里的居民,只有一个,就是阿饱。 阿饱并不能经常吃饱,因为他很懒。但他烹饪的手法却极为高明,因为他总觉得,吃饭应该是一种享受。但他实在太懒,所以,今天早上,太阳升起之后,他采了几个野果,简单的吃了一顿之后,就像往常一样,躺在大河岸边的沙滩上,仰望着天上的白云。 他经常这样一望就是一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满天的星辰升起,照亮他的眼睛。当星辰湮没,太阳初舒它那炫目的光影时,他仍然一动不动,只是这时他的眼睛中,就会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与沧桑。 一年多来,阿饱一直是这么过着的。他几乎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大山中的野兽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不时从他身边悠闲地走过去,到河边饮水。它们从来不觉得阿饱有什么威胁,实际上阿饱也从未对它们造成过伤害,因为他根本连动都懒得动。 如果不是一个年老的魔法师迷路走到了这里,也许阿饱会一直这么躺着,直到老去、死去。 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阿饱已经在河边躺了快三个时辰了,忽然,他听到了一阵丁零当啷的奇怪的声音。大山中的野兽们,包括钩足兽、恐象们都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阿饱很想看看这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但他实在懒得转动脖子。 突然,一阵喃喃的念叨声传进了他的耳朵:“咦?难道我又上当受骗了?三千个腾蛇币换来的紫微斗盘,说好会带领我找到天命者的,为什么走到这荒山野村中忽然失灵呢?贼老天,你的心可真狠,竟然将我最后的一笔财产也骗走了!” 接着,一阵哐啷哐啷的敲击声传了过来,跟着,一阵咒骂声、物体破碎声、惋惜痛哭声、跌倒声连接响了起来。阿饱静静地躺着,他觉得,或许这也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尽管自从他不再说话之后,这是他一年多来在这里听到的第一句话。 那声音忽然安静了下来,接着,发出了一阵惊喜的叫声,阿饱就觉得自己的脖子被一只干瘦的手猛然抱住了,然后,那声音喜道:“紫微斗盘没有骗我,我终于找到你了!天命者!” 阿饱有些迷茫,天命者?这里有天命者么?为什么自己住了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呢?忽然,眼前一黑,一只巨大的帽子遮了下来,帽子里面捎带着一张兴奋得扭曲到一起的脸,阿饱吓了一跳,那干瘪的脸忽然凑了过来,向他的脸上亲了过去。 阿饱一声惊叫,双手用力推了出去。就听扑通一声响,那个巨大的帽子连同干瘪的人头,被他一起推进了大河里。 立即一阵挣扎、呼救的声音传了出来,那只大帽子将河水盖住,下面的人根本挣扎不出来,不一会子,就传出了呛水的声音。阿饱急忙扯过一根干树枝,伸到河水里,将那人拉了上来。 这是个很老的老头,他的皮肤已经皱皱巴巴的了,但他的眼睛却依然闪亮着,紧紧盯着阿饱。如果没有那顶巨大到有些滑稽的帽子,他还是有些威严的。只是那帽子不但极大,将他大半个身子都罩了起来,而且花花绿绿的,插满了各种各样的装饰,看上去应该属于小丑,而不是魔法师。 但那老头伸出手,严肃地介绍道:“我是鬼祖,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锻造师、魔法师、御灵者与占卜家。” 阿饱有些困惑,他不太明白这些名号是什么意思。魔法师当然比较容易理解,是国土几乎覆盖满整个大地的玄武帝国中最通行的职业,但锻造师、御灵者与占卜家就不太知道了。他本着礼貌的原则,也伸出了手。 那老头一把紧紧握住,兴奋道:“我非常高兴,能够见到你,天命者!” 阿饱摇头道:“我不是天命者,我叫阿饱。” 那老头的脑袋摇的更厉害:“不要企图说服我,也不要使我相信我化三千个腾蛇币所买的紫微斗盘只是一个银币就买十个的便宜货!你就是天命者,我会证明的!” 阿饱很无奈地看着他,老人的脑筋都比较固执,老魔法师的脑筋,那几乎比圣山冈仁波吉峰还要顽固很多。如果他一定要这么认为,那就随便他吧,阿饱默默地想着。 老头抖了抖脑袋,那顶巨大的帽子上的露水四下飞溅,老头道:“你有没有什么吃的?拿些来,抚慰一下我这可怜的老人的肚皮。” 阿饱并没有什么好吃的,他最喜欢的就是躺在大地的怀抱中,仰望着天空。他能够一整天一整天地保持着这枯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但偶尔,也许是风吹的柔和的时候,也许是那鸟的叫声格外婉转,他的心情便会好起来,这时,他就会弄一点好吃的,犒赏一下自己。 就像现在,他用大山里的蘑菇煮起来的一大锅汤,足足让那叫做鬼祖的老魔法师垂涎三尺。他不停地围着大锅打转,不时问道:“可以吃了么?”每次,阿饱都告诉他,还不行,如果多煮一会,那味道就会好很多。这句话对老魔法师显然极为有效,又让他停住了那悸动的食指。 汤的香味越来越醇,阿饱一面拿大木勺搅着,一面将晒干了的作料投进去,于是香味就更为浓郁,老魔法师的口水就流的愈长。终于,阿饱尝了尝木勺上的余沥,点头道:“可以了。” 老魔法师迫不及待地将整个汤锅都举了起来,直接就凑到嘴上喝了起来。阿饱吃了一惊,但老魔法师先念了个咒语,周围寒光闪动,凝结出了一层浮着的细小的冰晶。饶是如此,那刚开锅的汤仍烫得老魔法师呲牙咧嘴,但他仍然停都不停,直到将整锅汤喝了个一干二净。 最后,他吧嗒着嘴,恋恋不舍地将汤锅放了下来,一面用尖长的手指将剩余的蘑菇挑起来,送到嘴里咀嚼。阿饱宽容的微笑着,他的汤这么受欢迎,让他很是高兴。 老魔法师赞叹道:“饿了三天的肚子,现在终于饱了……” 他满意地拍了拍鼓胀起来的肚子,躺了下去。但他突然一个翻滚爬了起来,因为满足而眯起来的眼睛重新张了开来,放射出炯炯的目光,这目光盯在阿饱的身上,老魔法师神采奕奕地叫道:“你要跟我走!我要证明,你就是天命者!” 对于是不是天命者,阿饱并没有兴趣,他也不想证明。他摇了摇头。老魔法师脸色惨变,他怪叫道:“你要是不跟我走,那就赔我三千个腾蛇币!” 三千个腾蛇币?阿饱快要晕过去了。要知道一个腾蛇币足足值十六个蛇币,而每个蛇币又值十六个银币,三千个腾蛇币,那可是普通的富人全家的财产啊! 老魔法师见阿饱害怕,身子前倾,恶狠狠地道:“我为了寻找天命者,花了三千个腾蛇币买了紫微斗盘,然后找到了你,但你却不跟我走,难道你不该赔我钱?你不赔我钱,那我找谁要去?难道你要让我这么老的人沿街乞讨去?” 他越嚣张,阿饱就越畏缩。阿饱拿不出三千腾蛇币,打死他都拿不出来,所以,他只能跟着老魔法师走出了大山。 但他也并没有留恋,因为,山外面的世界跟山里面的世界,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的生活与生命,就是躺在大地上,仰望天空。 老魔法师一脚踩在脚下的大石上,双目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这是一座连绵的、巨大的山脉,与别的山不同,它上面的所有的石头,都是漆黑的,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每块石头上都有着怪异的纹理,仿佛是一张狞笑着的人的脸。只是这脸上没有肌肉,全是白森森的骨头。 黑色的,长着白色头骨纹理的石头,无论大小,都一模一样,布满了整个山脉。 山脉中间,环绕着深邃的山谷。山谷中什么都没有,没有花,没有树,没有草,有的只是一块块星罗棋布的黑色巨石,那些石块上也全都孳生着狞笑的骨脸纹理。 山谷中,飘动着一股湿黑的瘴气,将整座深谷连同大半山脉全都笼罩住了。 风雨逼人。 老魔法师宛如一位睥睨天下的将军,右手霍然在身前挥过,大声道:“天命者,现在你冲进谷去,将黯酃王揪出来,证明你给我看吧!” 阿饱在旁边纠正他道:“我不叫天命者,我叫阿饱!” 老魔法师恶狠狠地回过头来:“为了我的三千腾蛇币,你必须叫天命者!” 他的恶魔般的气焰让阿饱退缩了,阿饱畏缩地低下头,看着这瘴气飞舞的深谷。 静寂宛如瘟疫一般在这谷中蔓延着,没有丝毫生机栖息其中,有的只是死一般的宁静。这宁静侵逼出无形而庞大的压力,让阿饱打了个冷战。黑石上的骷髅白纹宛如活了一般,在他的眼前晃动着。阿饱讷讷道:“我们走吧。” 老魔法师叫道:“不行!这谷中住着的乃是最邪恶的法师黯酃王,他也是御鬼之术最高的御灵者,你必须杀死他,好证明你是天命者,去吧,这是你的使命!” 阿饱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 老魔法师叫道:“那你喜欢什么?” 阿饱想了想,道:“我喜欢睡觉。” 老魔法师盯着他,突然,巨大帽子下那明亮的眼睛开始颤动起来,突然,一脚很有力地踢了出去,阿饱顺着山石咕噜噜滚了下去,一直滚进了山谷中。 第2章 阿饱摔得头昏眼花的,他有些愤怒,他不喜欢被逼着做他不喜欢的事情。他决定悄悄地溜走,不再陪老魔法师玩了。他还是比较喜欢大山里面。 他爬了起来,就看到了一双脚。 这双脚踩在地面上,显得坚定而干练,使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如果他不愿挪动,那么就没有人能够让他挪动分毫。阿饱的心中有些迷茫——这深谷中也有人么?他以为谷中的居民就只有这些黑石呢。 他的目光抬起,就见玄色衣衫流淌,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正在凝视着谷中。 风雾凄迷,他望向的,就是凄迷的最正中,他的脸上,只有两种表情,坚凝与沉静。阿饱忽然觉得这个人非常难惹,大山里所有的野兽,都没有给他这样的感觉,他决定离的远远的,最好再也不见到这个人。 阿饱的生性有些孤僻,并不喜欢跟人在一起,他比较喜欢野兽一些。 那人的掌心忽然腾出了一团青色的火焰,手掌晃动,青色的火焰渐渐布散开来,发出了微淡而摇曳的光芒。那人的神色渐渐变得郑重,左掌覆到右掌之上,那青焰登时增加了一倍,随着一声轻喝,青焰脱手而出,砰然炸开,显出一个巨大的头颅来。 那人双掌不断挥动,青色的火焰源源不绝地从他的掌心中涌出,那头颅也越来越大,终于化生成一头极为巨大的怪兽。 它的头颅有些像龙,身子却又像是狮子。四只爪子上生着厚厚的肉垫,青色的火焰不住地从爪上喷出,将它整个身子缭绕围住。它的鼻子高高隆起,两边各生了一溜十余只眼睛,每颗都有拳头那么大,青光从中喷出,直照耀出丈余远。那怪兽才一出现,便是一阵响彻天地的长啸,阿饱就觉魂魄一阵摇动,竟似要被这怪兽吸了去一般。 那人口中念诵,双掌送出,怪兽四爪舞动,浮空滑行,向那谷中飞去。充斥在深谷中的湿黑瘴气被它身上的青焰浊烧,雪浪般退了开来。 那人淡淡道:“冥河瑞气虽然厉害,但却挡不住万邪克星的玄灵神狴,黯酃王,请出来吧。” 他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但随着他手掌上的青焰炸开,那话语却仿佛轰天动地一般,在整个深谷中回响着。 若是阿饱的见识多一些,他就会知道,玄灵神狴乃是上古瑞兽,名列天下珍异的第十三名,威力大到不可思议。虽然比起地母神亲自诞育的八趾神龙跟参合玉凤稍逊一筹,却也是赫赫有名的灵物。而且它天生具有噬魂的异能,更是御鬼驱魔之术的克星。潜藏此谷者不知何人,但见此地鬼气森森的,想必是御鬼一派,正受玄灵神狴的克制,不战已居于下风。 那玄灵神狴宛如游鱼一般在空中滑行着,布满整谷的冥河瑞气虽然厉害,但却未对它造成任何的阻碍,眨眼之间,就行出去了几十丈远。 忽然,谷的正中处红光一闪,现出一只巨大的火焰之眼,随着它的眨动,炽烈的光芒不住腾出,将整个山谷照耀明亮。那湿黑的冥河瑞气也仿佛燃烧起来了一般,腾出炽芒烈焰。 玄灵神狴一声高昂的啸声,四爪缓缓顿住,它那两串巨大的眼睛一齐盯在火焰之眼上,极为愤怒的咆哮着。 瘴气在火焰之眼前凝结着,渐渐凝成一团巨大的黑影,然后慢慢分开,现出一团白骨来。咯呀呀一阵响,那白骨徐徐站起,阿饱打了个冷战,原来那并不仅仅是一团白骨,而是一个人! 只不过这个人跟骨头几乎已没有了分别,除了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嵌在头骨之中外,他的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肌肉。 瘴气自由地在他的身躯中漂移着,不受任何的阻挡。那头骨张合,咝咝冷气从中喷出:“是谁进入无馀谷,打搅我的修炼?黯无之眼,请你告诉我。” 白森森的指骨伸出,点在了他身后那炽烈的火焰之眼上。猛然一团极为强烈的赤光飞腾而出,照射在御使玄灵神狴的那人跟阿饱的身上。同时黑影闪动,那团白骨霍然闪到了两人身前! 第二章幽谷魔踪 阿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那团白骨仿佛从极寒的冰中取出来的一般,隔了六七丈远,兀自冷气逼人。白骨的表面,浮著丝丝黑气,随着谷中的微风吹拂,不断变换出各种狰狞的形状。白骨舒开,两团妖火从中闪出,正是那两只眼睛,仿佛在暗暗窥探着每个入谷者的心灵。 那白骨沙哑道:“你们来此做什么,是将灵魂奉献给我的么?” 他一开口说话,周围的空气更是冰寒,阿饱紧紧抱住了双臂,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有些好奇,这人周身都是骨头,那么是怎么发出声来的呢?难道是骨头摩擦?这个想法让他觉得好笑,但看了看周围仿佛活着一般的瘴气,他又笑不出来了。 御使玄灵神狴的那人却丝毫都不为白骨的惊人气势所摄,淡淡道:“黯酃王?” 那白骨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知道本王还敢入谷,看来你的修为不错。本王倒想尝尝你灵魂的滋味。” 那人笑了笑道:“厉天烈的灵魂并不好吃,但这件东西,想必尊驾会动心。” 他的手一翻,一尾白色的羽毛在他的掌心中闪现。立即,轻柔的白色毫光从羽毛上腾起,将方圆十丈内照得一片雪亮。那光芒并不甚强,但却仿佛能够穿透一切般,谷中浓黑的冥河瑞气竟然丝毫不能阻挡住它。 阿饱无意间低下头,就见自己的身躯竟被照的一片通透,里面的心脏肺腑看得一清二楚、历历在目。他大为惊讶,抬头看时,厉天烈的身体却依旧如前,并未出现这等异状。这不由得阿饱又是大奇。 黯酃王的瞳孔却在缓慢地收缩着,白骨中的双目不再转动,紧紧盯在这一片羽毛上。羽毛轻轻摇曳着,黯酃王嘎声道:“参合凤羽?” 厉天烈点了点头:“而且是参合玉凤十三棵尾羽之一,并由凤阙公主亲自加持,如果与尊驾的心神相合,那么便可施展出参合玉凤三成的本领。” 黯酃王灰黑的眸子闪亮了起来。 阿饱或许久离尘世,不太清楚这魔法帝国的事情,所以并不讶异。但稍有魔法常识的人都知道,由地母神亲自孕育的八趾神龙与参合玉凤乃是这世界上最强大的魔兽,就连帝国最强的魔法师辛夷也无法驾驭。在帝国三十万魔法师中,只有具有最纯正的皇室血统的龙城太子跟凤阙公主,能够分别御使它们。虽然只是三成的本领,却已足够啸傲天下。何况黯酃王修习的乃是极阴极暗的御鬼之术,而参合玉凤乃是至阳之灵,与黯酃王心神化合之后,黯酃王本身阴阳调和,便有可能突破本身的桎梏,功力飞速进展。 无论对于谁,这都是极大的诱惑,就连黯酃王这等万事不萦怀的人,都忍不住有些砰然心动。但他的目光却抬起,盯在了厉天烈的眼睛上:“说出你的要求。” 厉天烈笑了:“不愧是黯酃王。我奉凤阙公主之命,求借黯无之眼一用。” 黯酃王的脸色倏变:“不行!” 厉天烈身子一震:“只借片刻的功夫,就在谷中使用,马上归还!” 黯酃王双目中一片冰冷:“就算让你摸一下都不可能!快滚!” 说着,白骨一挥,一片瘴气轰然涌动,向厉天烈打了过去。厉天烈身形一动不动,那些瘴气沾身之后,他的身上忽然腾起了一片青光,将瘴气挡开。 他犹自不甘心:“龙城太子失踪了!” 黯酃王冷冰冰的神色丝毫不变:“太子爱去哪里,关我什么事?” 厉天烈胸口起伏,他强行压下一口怒气:“恐怕你不知道,若是不能在一个月内将太子寻回,那么太液池就会关闭!” 黯酃王冷笑道:“那是你们皇家的事情,更不必我过问。” 厉天烈厉声道:“你怎会不知道,太液池乃是天下魔力之源,若太液池关闭,那么天下的魔法师都无法再施展任何力量,包括你在内!” 黯酃王淡淡道:“那不是很好?天下也不知多少人盼着我死呢!” 厉天烈大吼道:“帝国魔法本出一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竟丝毫不已国家为重?” 黯酃王缓缓转身,冥河瑞气在他身后凝结成巨大的黑影,仿佛两只垂天的羽翼,将他托在空中。 黯酃王淡淡道:“你若是有本事,只管来杀了我。想要黯无之眼,只有靠你自己的力量来抢!” 厉天烈厉声道:“那就怪不得我了!” 他一声怒吼,那浮游空中的玄灵神狴狂啸相应,巨大的兽口张开,猛然吐出一片极大的清光,向黯酃王窜了过去。 黯酃王长长的手骨伸了出去,湿黑的瘴气在他的指尖凝结,形成一个拳头大的黑团。他的手轻轻抖了一下,黑团疾飞而出,跟那青练撞在了一起。 青、黑相接,空中猛然爆发出一阵咝咝的啸响声,那青练跟黑团忽然一齐燃烧了起来。厉天烈大喝道:“起!” 他的手掌一挥,干天炙云的青焰化生为万千火龙,向黯酃王猛扑过去。黯酃王灰黑色的眸子中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的双手垂了下来。他的手极长,按在了地面上,吟唱道:“将生与死奉献给我的灵魂,从静默中复苏,像莲花一样绽放在光明的末端。” 一阵凄惶的鬼啸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阿饱猛然就觉地面一阵动荡,几乎立足不稳。他忽然发现,这些鬼啸声,竟然是从他身周的黑色岩石中发出的!这个发现让他几乎晕了过去,他战战兢兢地尽量缩小了自己的身躯,不要让这些可怕的岩石发现。 第3章 波波一阵轻响,那些岩石顺着身上白色的纹理裂了开来,每块岩石都冒出一团漆黑的雾气来。那雾气笔直地上升着,渐渐舒放开来,变化成一朵黑色的夜莲。阿饱偷偷瞧了瞧,谷中阴气森森,仿佛有千万朵黑莲在这一瞬间盛开了。 猛然,仿佛微风吹过一般,夜莲中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爆响声,紧紧含闭的苞蕊倏然绽放开,露出了一点微光,将周围的瘴气照亮。微光摇曳,层层叠叠的夜莲交相辉映,在夜色中绽放出逼人心魄的美来。 但阿饱却情不自禁地打起冷颤来。莲蕊绽放后,黑谷中更是冷气逼人,几乎要将他冻僵。同时他看清楚了,在莲蕊中闪光的,并不是玉石或者灯火,而是人的头骨。 每一朵莲蕊中,都嵌着一只人的头骨。磷光闪烁,正在慢慢站起。 它们虚无的眼眶中,是一片的漆黑,它们就用这漆黑的眼睛,盯着满空的火龙,轰然一声疾响,死寂的深谷中涌起了一阵狂风,登时风火相交,狂烈的咆哮声响成一片,嘶咬在了一起。那些夜莲却仿佛一无所觉般,依旧在静静绽放着,渐渐张到了最满。它们的苞蕊中所站立的白骨骷髅,也生长到了最大,它们忽然一起发出了啸声! 满空鬼哭,形成凄厉的声爆,在青焰中炸开。 突然,一声嘹亮的狂啸响起,玄灵神狴在青焰中突然显身,巨大的头颅掉动,向地面轰然冲下。 这一冲宛如天塌下了一般,炽烈的暴风与漫天青焰相摩擦,满地的夜莲登时被它扑散了几十朵,莲中的骷髅落地就消失不见,宛如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玄灵神狴怒啸连连,杀出一条血路,猛然向黯酃王扑了过来。 黯酃王不避不闪,淡淡道:“雷。” 一道霹雳轰然从天际怒发,宛如光芒之枪般击在了玄灵神狴的身上。那神狴一声怒啸,黯酃王手一指:“雨。” 谷中漆黑的冥河瑞气奔马一般聚了过来,刹时之间天地一片漆黑,暴雨倾盆落下,将玄灵神狴冲得身形微滞。 电火燎空,雷神巨斧一般的霹雳不断轰然震发,向玄灵神狴追击而去。而冥河瑞气凝成的血雨更是阴毒之极,玄灵神狴身周缭绕的青焰被那暴雨一浇,竟然熄灭了好多。玄灵神狴情知不妙,悲声嘶啸,呼唤它的主人。 但厉天烈却始终没现出身形来。黯酃王目中露出沉思的表情,突然道:“不好!” 电光激闪,茫茫暴雨之中,就见那火焰一般的黯无之眼面前,站着一个人。 厉天烈。 他的双手抬起,刺破自己的手腕,将鲜血向黯无之眼洒了过去。 黯酃王厉声道:“不要!” 厉天烈另一只手挥动,一道青气在他的身前横开,瞬间连绵涌动,他的身形变得模糊了起来。黯酃王身形化作一道闪电,向他冲去,却听一声震响,被那青气挡在了外面。 黯酃王一声怒吼,他的手伸了出去。 几十朵夜莲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吸引着一般,向他的手臂上聚去。顷刻之间,聚合成一条漆黑的手臂。黯酃王一声暴喝,挥拳向青气击了下去! 这一拳乃是集结了黯酃王所收摄的这几十只灵鬼的力量所凝,一拳击出之后,那些灵鬼也就灰飞烟灭,所有的灵魂之力都将迸发出来。因此,这一击也就惊天动地,大到不可思议。 厉天烈虽然修为高深,但又哪里是这老魔头全力出击的对手?护身的青气在这一击之下,登时袅袅散乱为无形。 但这微微一阻,他腕中的鲜血,已经洒在了黯无之眼上。 厉天烈朗声道:“显出影像吧,为我寻找龙城太子的去向!” 他的声音忽然哑住,黯酃王白森森的手骨从背后刺出来,扼住他的脖子。 黯酃王本来很冷静的骨脸此时却极为狰狞:“我告诉过你,不要使用黯无之眼!你为什么不肯听!” 猛然一阵痛苦的呻吟声传了出来,那呻吟声竟然是从黯无之眼中发出的!厉天烈一惊,就见黯无之眼剧烈地蠕动了起来。黯黑色的血液从它身上流淌而下,滴在了黑色的大地上。它身上那炽烈的火焰也明灭闪烁不定,妖异地变化着。 黯酃王惶急道:“阿嫦……你忍住些,我马上寻鲜血给你……” [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他微一用力,将厉天烈举了起来,厉声道:“这是你自作孽,不可活,须怪不得我!” 他的手爪掐住厉天烈的脖子,厉天烈的脸色变了,他想要说话,但喉咙却被狠狠拧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黯酃王手一挥,指爪宛如利剑一般,将厉天烈的肌肤撕开,大蓬的鲜血飞溅而出,洒在了黯无之眼上。 那黯无之眼发出了一阵满足的叹息声,更加剧烈地蠕动起来。厉天烈的鲜血竟被它吸了进去,吸得干干净净的。黯酃王双手用力,将厉天烈的鲜血不住洒出来,滴到黯无之眼上。厉天烈被他的力量钳制住,竟然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他身上的鲜血几乎再也滴不出来了,黯酃王才一挥手,将他的身体扔到了地上,再也不看一眼。他的目光,只被那妖异蠕动着的黯无之眼吸引。 厉天烈却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声来。 不知为什么,黯酃王听到他的笑声,心中竟然一悸。他烦躁地问道:“你笑什么?” 厉天烈身子极为衰弱,但他却不住地笑着,仿佛要将全部的生命都化成这笑声一般。黯酃王大吼道:“你笑什么!” 厉天烈直笑到再也无力,他的头抬起,仰望着苍穹:“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凤阙公主会派我来了,原来只有我和你的血,(奇书网|isuu.)能引动黯无之眼……” 黯酃王一怔,思考着他话中的意思。黯无之眼是他用心血炼祭,早已和他息息相通,旁人绝难引动! 除非——除非他们流着同样的血! 黯酃王忽然冲了上来,指爪轻易地将厉天烈的衣服撕开,露出他的胸膛来。 那上面,是一个漆黑的星形,仿佛已烙进了他的肌肤里,就算再好的药,都无法将他平复。黯酃王身子一震,禁不住踉跄后退。他深嵌进白骨里的眼睛竟然有些涣散,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厉天烈的狂笑声又响了起来。 黯酃王抱着头,大吼道:“不可能!我怎么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阿饱的心突然一震,什么?厉天烈竟然是黯酃王的儿子?他禁不住向两人看去,却没发现眼前这两人有丝毫相似之处。 厉天烈的笑声渐渐止息,身体也僵硬下去。黯酃王忽然抱住了他,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狂乱的自信:“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让你复活,就像你母亲那样!” 他盯着黯无之眼,已经吸饱了鲜血的黯无之眼渐渐平复了下去,依旧被炽烈的火焰包围着,冷冷注视着这个漆黑的世界。 黯酃王的脸上有些疯狂:“我既然能创造出一个黯无之眼,就能创造出另一个!我一定能让你复活的。” 他坚定地说:“为此,我不惜杀光世间所有的人!”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厉声道:“恶魔,我不容许你这么做!” 第三章鬼王黯酃 黯酃王的身子一震,空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雕鸣,一头巨大的猛禽扑了下来。 它的头宛如金雕,双目就如闪电一般,纵然是在这充斥着湿黑之气的深谷中,依然耀目生辉。它生着两只极大的羽翼,横着张开,几乎有三丈多长。但它的身子却极小,背后拖着一只长长的尾巴,在空中不停甩动着。它的身上覆盖的不是羽毛,而是巨大的银色鳞片,看上去极为凶恶。 这正是帝国中最有名的凶禽六足风云兽。它介于禽、兽之间,兼有禽兽的长处,腹下生有六只长足,一对是狮爪,一对是鹰爪,一对却是鱼鳍。那六足风云兽天生就可水、陆、空三栖,灵力极强,多少有名的魔法师想要擒住一头,逼其做自己的魔灵,但它性情极为暴戾,往往宁可死去,也不屈服。是什么人,竟然能够御使它? 阿饱此时虽然吓的很,但也抑制不了好奇心,偷偷抬头看时,就见一袭翠衣在兽背上露出来,那乘坐六足风云兽之人,竟然是个绝美少女,年纪看去比阿饱还要小些,却是明眸皓齿,在这湿冷的黑谷中,就宛如一颗明珠般耀亮。只是她粉脸冰冷,含威带煞地看着黯酃王,手中握着一柄样式奇特的银枪。 黯酃王抬头看了一眼,便低下头来,慈爱地盯着厉天烈。 那少女见到厉天烈身上那无数的伤口,登时大怒:“你为了炼祭黯无之眼,杀人无数,我今日要替天行道,除去你这恶魔!” 黯酃王淡淡道:“你一口一个恶魔,难道就不烦么?我要救我的妻儿,与你何干?” 那少女怒道:“但你却杀了几百人,你以为我不知么?” 黯酃王眼睛并没有望她,他的双目注视着遥远的,仿佛存在于天际的虚无,缓缓道:“我不知道你的世界是怎样的,但我的世界却只有三个人。为了复原我的世界[奇·书·网-整.理'提.供],我不惜将另外所有的人都杀掉!” 少女大怒:“那你就先杀了我!” 她银枪一抖,风声骤起,向黯酃王刺了过去。黯酃王白骨一般的手指伸出去,少女的枪尖刺在他的手指上,竟然再也不能前进分毫。黯酃王一指弹出,少女就觉一股大力猛然涌了过来,情不自禁地踉跄后退。 黯酃王淡淡道:“你以为这很困难么?” 第4章 少女气的脸都红了,她娇叱道:“小六!” 她身后的六足风云兽发出一声暴啸,黑谷中登时狂风骤起。那少女银枪化作一道闪电,再度探了出去。六足风云兽天生能御使狂风,此时双翅张开,怒啸连连,登时卷起了一阵狂风。那少女银枪滚动,竟然将这怒风之力与枪合而为一,一枪破空刺了出去! 黯酃王眼睛中闪过一丝讶意,他的指骨再度弹了出去。但少女此时的这一枪显然威力与前大不相同,只听嗤的一声响,已然将他的指骨刺穿,夺进了他的胸口! 那少女大喜,只见黯酃王冷冷地盯着她,竟然没有丝毫的痛觉。枪尖虽然刺中,但刺的乃是一块白骨,又有何用?那少女更怒,银枪再起,黯酃王忽然叹了口气,她就觉脑中一晕,腾云驾雾般摔了出去。 这一摔,正跌在阿饱的身边。那少女极为坚毅,翻身跃起,长枪一摆,又要抢了上去。阿饱忽然伸手,扯住了她的衣服。 那少女倏然回头,厉声道:“你拉我做什么?” 阿饱吃了一惊,急忙放手。但他随即意识到不妥,又急忙拉住了,怔了好久,方才讷讷道:“你……你打不过他的!” 那少女毅然道:“打不过也要打!有我在,我必容不得这等恶魔为祸人间。” 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小姑娘,你的确打不过他!” 老魔法师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过来,笑嘻嘻地从岩石上跳了下来,站在两人面前。那少女哼了声,道:“天下事天下人管,打不过就不能打了么?” 老魔法师笑道:“你虽然打不过他,但这里有人能打得过。” 那少女神情一振,急问道:“谁?是谁?” 老魔法师嘿嘿笑了声,问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急道:“我是在问你谁能打的过他,你问我名字做什么?” 老魔法师悠然摇着手,道:“没名字,没答案!” 少女恶狠狠地盯着他,终于道:“我叫顾倾城!” 老魔法师赞道:“顾倾城,一顾倾城,果然是好名字!他叫阿饱,我叫鬼祖,我们的名字没有你的好,不过也马马虎虎了。” 少女见他越说越远,生气道:“快些站开,别误了我为民除害。” 老魔法师慌忙拦住她,道:“别着急啊,我这个介绍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你不是想知道谁能战过他么?那就是……” 他的手点在阿饱的面前,得意地道:“就是他!” 顾倾城听他说的郑重,情不自禁地仔细端详着阿饱。但越看越不像,禁不住问道:“他?他是什么人物?” 老魔法师傲然道:“他是我发掘出来的天下天命者!你知道么,我花了三千腾蛇币才买下那块紫微斗盘,靠着它,我整整跑了三年,才找到了他,众神祝福的天命者!虽然紫微斗盘是在跳蚤市场买的,但我知道它不会骗我的,他就是天命者!” 他说完,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阿饱觉得这么骗顾倾城有些不太好,就补充道:“是他自己认为的,我可没说过我是天命者。” 顾倾城冷冷地盯着他们两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天命者?跳蚤市场的紫微斗盘?哈哈哈哈!” 老魔法师一愕,跟着跳了起来。他那巨大的花花绿绿的帽子也跟着一跳三丈高,差点化成风筝飞了。老魔法师急忙用手按住。这使他的身形失去了平衡,差点撞在了旁边的岩石上。他好不容易才从帽子与岩石的会战中摆脱出来,又羞又怒道:“不许侮辱我的智慧!不许侮辱我的三千腾蛇币!” 顾倾城的确不再侮辱了,她甚至懒得再去看老魔法师一眼,整理了一下银枪,她的目光只盯在黯酃王的身上。 黯酃王将厉天烈放在了地上,开始做法。万朵夜莲迎风摆动,渐渐闭合了起来,它们中间的骷髅也渐渐缩小,最后形成一盏幽幽的明灯,在空无的大地上照耀着。无馀谷又恢复了原来那死寂的样子,只有瘴气漂移弥漫,宛如空寂之花,无声地盛开、衰败。 顾倾城决心离这两个小丑越远越好,她要靠自己的力量打败黯酃王。 就在她的脚步迈开,刚要移动时,老魔法师的声音却悠悠地传了过来:“你为什么不试试?” 顾倾城身子一震,她忍不住回头,老魔法师正含着一丝神秘的微笑看着她。他双目中闪闪发光,显然也在期待着:“为什么不试试看?” 他手忙脚乱地将魔法袍撩了起来,然后手忙脚乱地在里面寻找着。终于,他双手高举,从他脸上那得意的神情来看,他已经找到他想要的了。 这是一柄匕首,从它刃身上散发出的微光就可以看出,这是一柄魔法匕首。匕首的做工并不是很好,柄是用金属铸就的,成一个虎头的样子。看到顾倾城目光中的鄙夷之色,老魔法师有些生气,他愤怒地道:“不要小瞧了它,这是一柄歼邪匕首!歼邪啊!你知道么?” 顾倾城自然知道,歼邪乃是一种上古神兽,最喜欢吃鬼怪妖精,因此被很多人当作图腾来崇拜。它长着虎的头颅,但却是牛的身子。力大无比,尤其喜欢红色的东西,每次见到之后,都要扑上去撕碎才罢休。这柄匕首若是真的蕴含了歼邪之力,那倒真不可小觑。 但老魔法师的下一句话,却让顾倾城刚累积起来的一点敬意泻了气:“这是我化一千个腾蛇币买来的,一千个啊!” 三千腾蛇币买来的是一个呆瓜,一千能买来什么好东西?这样的组合能够打倒黯酃王?顾倾城宁愿相信自己手中的银枪。 老魔法师将匕首塞到了阿饱的手中,大声道:“去!将恶魔打倒吧,天命者!” 阿饱被他这么一推,踉踉跄跄地向前跌去。等他爬起来的时候,他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黯酃王的面前!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转身要跑,但老魔法师吹胡子瞪眼的,对着他发威,又使他不敢这么贸然返回。顾倾城的银枪却提了起来,全神戒备。阿饱距离黯酃王极近,黯酃王随时都会对他下毒手,顾倾城并没有多少把握能将他救下来。 但奇怪的是,黯酃王似乎并没有觉察到阿饱的存在,他依然在全神贯注地施展着魔法,将黑色的气息缠绕在厉天烈的身上。 阿饱仿佛是透明的一般,任由瘴气在他的身边缭绕,却一点障碍都没有。 老魔法师目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就连顾倾城也发现了这一异样,但她却无法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魔法师打了个手势,示意阿饱去攻击黯酃王。阿饱看了看手中的匕首,又看看了黯酃王,他心中极为害怕这个由骷髅构成的家伙,但这个家伙却仿佛一点都没意识到他的存在,这让他稍稍放了点心。 他渐渐靠近了一些,只听黯酃王柔声道:“孩子,当年我初习御鬼之术,魔法才成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去,想要见你们母子一面。哪知我身上散发出的死灵之气却非平常人能抵挡,竟让死灵之气侵蚀了你们母子。你母亲为了救你,拼力用身子遮挡,虽让你免遭无妄,但却……但却……” 黯酃王的身子一阵抽搐,他仿佛极力抑制住,才能说下去:“我救好了你后,你却再不肯原谅我,孤身远走。我那时候,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你妈妈复活,我们一家再次团聚。直到我得到了黯无之眼,这个愿望才有了实现之机。孩子啊,你们就是我的世界,为了让你们能再笑一次,我愿意毁灭这个世界!” 他的手轻轻地在厉天烈的胸口上按着,柔声道:“只有将心挖出来,才能抛弃这个已浑浊了的肉体,获得新生……” 他只剩下白骨的指爪按下,已渐渐刺入了厉天烈的心口。阿饱脱口道:“不要!” 黯酃王高大的身躯轰然站起,厉声道:“谁!是谁在打搅我!” 阿饱就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却仿佛看不到一般,在狂乱地四处搜寻着。 老魔法师惊喜道:“天命者!果然是天命者啊,连黯酃王都无法发现!我的三千腾蛇币没有白费!” 黯酃王的双目中突然精光大盛,凌空一抓飞了过来。老魔法师怪叫声中,他们遮身的巨大岩石,被黯酃王一爪抓裂!老魔法师登时吓了个魂飞魄散,大叫着逃了出去。 顾倾城一咬牙,身子腾空而起,凌厉的雕鸣声中,立在了六足风云兽的背上,傲然面向黯酃王。 黯酃王大笑道:“原来还是你们这两个!” 大笑声中,他的双爪一错,一抓老魔法师,一抓顾倾城。阴风啸然,老魔法师仓惶躲闪,但黯酃王抓风凌厉,直将周围的巨大岩石抓得满地乱走,有几次差点抓到了他的身上。 老魔法师狼狈万分,大叫道:“不公平啊不公平!为什么近的不抓,反而专抓老的!阿饱,砍他!” 阿饱见老魔法师的情势实在危急,就运起手中的匕首,向黯酃王刺了过去。但黯酃王的骨骼极为高大,又来去若电,他如何能够刺的到?老魔法师跑的帽子几乎都快掉了,忽然大声道:“去刺那眼睛!那眼睛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阿饱倒也真是听话,抓着匕首就奔着黯无之眼冲了过去。 突然,一声虎吼声嘹亮地响了起来,他手中的歼邪匕首上忽然腾起来了一阵炽亮的光芒,在他的身前翻腾怒吼,渐渐凝结成一个巨大的虎头,浩然怒啸声中,向着黯无之眼冲了过去。 歼邪恶红,那黯无之眼正是一片赤红,所以才引动了歼邪之力,猛冲了过去。歼邪的炽芒轰然没入了其中,黯无之眼忽然猛烈地悸动起来! 第5章 接着,这悸动倏然停止,黯无之眼上的血色更是鲜亮欲滴,一阵隐秘的声音微微响了起来,慢慢的,那浑圆的火球竟然孳生出八瓣血一样的花瓣,缓缓张了开来。 花瓣中间,扶摇的是颤盈盈的花蕊,而那花蕊的中间,躺着一个影子。一个淡淡的,随时会消散的影子。 奇异的是,这影子才接触到高空那清冷的月色,便倏然一震,透明的影体中仿佛升起了一团雾气一般,变得朦胧了起来。这时,它才有些真实,却听一声长叹,那影子缓缓坐了起来。 这是一个女人,一个并不很美,但却很温婉的女人。她静默地坐着,并不说话。她的脸极为精致,月光淋下来,闪烁着宝石一般的颜色。可惜的是,她的两只眸子却漆黑空洞,没有半点生机。 黯酃王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他倏然回首,眼睛却在接触到那女子的瞬间凝固住。 他那巨大的身躯竟然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仿佛是哭,又仿佛是笑,他悲嚎道:“阿嫦!” 他再也顾不得老魔法师与顾倾城,踉踉跄跄地向张开的黯无之眼冲去。 顾倾城叫道:“不要让他过去!” 阿饱一惊,手中的歼邪匕首一挥,向黯酃王刺了过去。黯酃王心神激荡,自然仍旧看不到他,但是他那巨大的脚掌却一脚踏下,顿时阿饱就觉身上仿佛塌下了一座山般,几乎晕死了过去。 便在这时,顾倾城的身子倏然窜下,她从黯酃王脚掌的间隙中将歼邪匕首抢过,倏然向黯酃王刺下! 这歼邪匕首既然能破开黯无之眼,想必也能克制黯酃王。等到这个阿嫦也醒过来,他们夫妻联手,可就不知道会怎样了! 匕首在顾倾城的运用之下,发出刺目的光芒,歼邪本就有破魔之力,这一剑的光芒射处,那些夜莲们都开始悸动不安。 黯酃王一声大吼,他的手掌横空挥来,向顾倾城击了过去。但他的眼睛却仍然凝结在阿嫦的身上。顾倾城身子凌空翻动,借助着风之灵力,她的身子仿佛一片落叶般,倏然就翻到了黯酃王的身前,匕首当头刺下! 黯酃王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这一匕,深深刺入了他的面门!狂暴的歼邪之力立即奔发,向他的身体里钻了进去。黯酃王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顾倾城身子一跃,向端坐不动的阿嫦扑了过去! 就算拼了她的性命,她也要歼掉这两个恶魔! 就在这时,阿嫦那灰黑的眼眸中,却突然有灵光一闪,跟着,这双眼睛明亮了起来! 它们宛如一双星辰,在混沌初生的夜空中照耀,它们纯粹如烈火般纯粹,晶莹如寒冰般晶莹。它们一尘不染,又如在梦境深处的精灵,只会在人间停留一瞬,便轻盈地飞去,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双眸子,静静地盯在顾倾城的脸上,接着,她说出了她复生之后的第一句话: “妈妈!” 第四章血染重生 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 阿嫦却一无所觉,她笑盈盈地张开手,向顾倾城扑了过去。她的神态、她的动作、她那眼睛中的光芒,都像极了才出生不久的婴儿,纯粹而天真,丝毫没受到人世的污浊。 如果不论她的身体的话。 她的身体,却是女儿最美丽、最奢侈的双十年华。 顾倾城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阿嫦娇软的身体已经扑到了她的怀中。她立即确认了两件事: 第一,阿嫦对她的感情是真的。她的的确确将自己当成了她的妈妈。 第二,阿嫦对黯酃王一点感情都没有,因为她已经看到他了,但却一点表示都没有,宛如看到了一块石头,一块掺杂在河底的石头。 顾倾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鸟类破壳出世之后,就会将第一个看到的生物当成自己的妈妈。那么,阿嫦在复生之后,是不是便是由于这个原因,而叫自己妈妈呢? 顾倾城心中沉思着,她的目光抬起,掠过阿嫦的肩头,停在黯酃王的脸上。 黯酃王巨大的身躯刚刚摇晃着站起来,却在这一瞬间震住了。他的呼吸,他的行动,他的生命,都仿佛就此凝固不动,被硬生生地中止在阿嫦扑过去的那一刻。接着,他的身子又在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的手伸出,那是枯瘦的,干裂的,漆黑的手爪。他伸出去,仿佛伸向的是光明,是希望,是他唯一存在于世界上的理由,喃喃的,黯酃王轻轻叫道:“阿嫦,过来吧……” 阿嫦偎依着顾倾城,连看都不看黯酃王一眼,撇着嘴,凑在顾倾城的腮边轻声道:“妈妈,这个黑黑的丑怪是谁啊?” 她的纤纤葱指,指向的正是黯酃王!但她似乎很厌恶满身都是浓黑气息的黯酃王,连指都不肯多指,马上就将手缩了回去。 黯酃王却整个人都呆住了。 这就是他甘愿冒着天谴、用千人的鲜血饲养黯无之眼而复生的人么?这就是他一生一世爱着的、就算是被自己误杀,却依然捧着他的脸,说“我不怪你”的人么? 强烈的颤抖从黯酃王的心底迸发出来,这不是他在颤抖,而是这个世界,是这个颠倒错乱到了连神佛妖怪都无法忍受的世界!但黯酃王强行压下心头的痛楚,他依旧笑道:“阿嫦,你不记得我了么?” 顾倾城的心忽然一动,刹那之间,她意识到,这或许是杀黯酃王的最好的机会。她轻轻将阿嫦推开,柔声道:“阿嫦,你去将他杀了!” 阿嫦身子一耸,睁大了眼睛:“只要杀了他,妈妈就会更喜欢阿嫦么?” 顾倾城缓缓点了点头,她忽然有一丝不忍,但她随即克制住了自己,因为若是不除去这等魔头,只怕又不知有多少人会死在他手上。 阿嫦一声欢呼,从顾倾城的手中接过长枪来。她喃喃道:“这个东西挺奇怪的,可不知道怎么用它……” 她随手挥舞着,那长枪在她手中飙轮一般旋转了起来。她的劲力竟然大得异常,随手展动,长枪便发出一阵凌厉的啸声,抖起一团巨大的枪花来。阿嫦越耍越是顺手,猛然间长枪化作一道银光,从她的手中飙出,向黯酃王刺了过去! 这一招威力之大,尚在顾倾城之上。就连老魔法师,也被这一招吓了一跳。转瞬之间,枪劲已然窜到了黯酃王的面前! 哪知黯酃王竟然不闪不避,他的手仍然伸出去,似乎在眷恋、诉求着什么。这一枪,投胸而入,深深扎入了黯酃王的身体中,破背而出! 黯酃王骨骼组成的身躯,竟然也被这一招重创!银枪之上发出一片晶亮的光芒,黯酃王的身躯与之接触,竟在渐渐的畏缩。但他却没有还击,两手抱了回来,将收势不住的阿嫦抱住,呜咽道:“阿嫦……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他的双手越来越紧,将阿嫦紧紧抱住,沾满鲜血与泪水的双唇,向她的秀发上吻了下去。这是他的世界啊,为此,哪怕杀一千、一万的人都无所谓。 哪知阿嫦一声怪叫,惨声道:“妈妈!妈妈快来救我!” 她又蹦又跳,出力地挣扎。黯酃王丝毫魔力未运,哪里抱得住她?阿嫦一阵风般从他的怀中逃了出去,躲到了顾倾城的背后,再也不敢露出头来了。 黯酃王却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茫然而急促地在周围寻找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因身体的颤抖而显得无比诡异。 顾倾城冷冷看着他,冷冷道:“据说所有逆天而行者,都会遭到天谴,或许,这就是你所受的天谴!” 这句话宛如霹雳一般,在黯酃王的耳边炸开。他仿佛被这雷声震住了,双目中尽是茫然的苍白。 顾倾城大喝道:“就是现在!” 她的背后,银光裂电,宛如蛟龙般掣动,一瞬之间,已经刺入了黯酃王的心房中。就连他心脏破裂之声,都清楚地传了出去! 黯酃王踉跄后退,鲜血汩汩冒出,瞬间就将他全身的衣裳沾湿。黯酃王再也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他的眼睛,仍然盯在阿嫦的身上。 阿嫦忽然有了一丝犹豫,她转过身去,不看黯酃王,猛然一脚踢出,正踹中黯酃王的脑袋。阿嫦也不看这一脚造成了什么后果,欢呼着向顾倾城跑去:“妈妈,妈妈,我已经杀了他了!” 她的头深深埋进了顾倾城的怀中,再也不肯抬起来。她的声音虽然欢快,但她的脸上,却连一点欢愉的表情都没有。 谷中现出了一片广漠的宁静,只有黯酃王身上的鲜血,在缓缓滴落。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可以清晰地感知到,他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失去,一股死寂般的绝望,弥漫在他的身周。 也同样弥漫在整个深谷中。 突然之间,黯酃王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天谴,天谴!老天,到最后你还在跟我作对!” 他摇摇晃晃地站立了起来,他身上仍然余留着巨大的伤口,那鲜血也在奔流冲涌着,但他却毫不在意,他执意地站立着,面对着覆压在大地上的天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永远无法践踏我的意志!” 他的头垂下来,双目中燃烧的火焰已经冰冷,变成了两泓死一般的黑潭,他的声音宛如从冰窟中传来:“我能够让她复活一次,就能复活第二次!只要我杀了她,再用千人心血从黯无之国中将她召唤回来,那她就会重新归于我的怀抱了。” 他冷笑道:“我会引爆黯无之眼,方圆三百里内的生物尽皆化为灰尘,被其吞噬,连你们也在内!那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阻挠我们了!你们这些卑劣的蝼蚁,全都去死吧!” 第6章 他的双手霍然举了起来,一股狂风陡然在深谷中盘旋啸腾,将那些湿黑瘴气凝聚在一起,在他的手间盘旋飞舞,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气团。而在同时,黯无之眼中的赤红血光,也再度升腾而起,隐隐然跟那黑团相呼应,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啸声! 顾倾城大怒,厉声道:“恶魔!你又要造这等无边杀孽!” 她从阿嫦手中接过长枪,真气暴运,向黯酃王刺了过去!六足风云兽感受到顾倾城那凄厉的杀意,双翅一阵盘旋,将风之力源源不断地向顾倾城身上送去。但她才射到黯酃王身边三尺处,就被那团黑气飙散出的黑光击得倒飞而出! 顾倾城吃力地想要稳住身形,但这次得反击之力却强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轰然摔倒在了地上,几乎摔了个头昏眼花。 影影绰绰的,就见一个人影跑了过来,奋力想扶她起来。顾倾城用力摇了摇头,才看清楚那人是阿饱。他艰难地将顾倾城拉了起来,想要拖她到稍微安全的地方。 而在同时,黯酃王的手霍然张开,朗朗的魔咒声轰响整个深谷,他手中的那团黑气,突然明亮了起来。 跟着,黯无之眼的八只巨瓣一瓣一瓣地掉了下来,铺成一条长长的桥梁,一直横架到了这团血黑的光芒中。一阵轻烟散过,那些巨瓣忽然变成了一道光流,宛如地狱中的三途河,在黯酃王与黯无之眼间奔流着。 阿嫦一声尖叫,那光流中仿佛有极强的吸力,将她凌空摄起,向黯无之眼中落了下去。同时,巨大的震动在整个天地间响起,黯无之眼的血光骤然明亮,刺目欲眩! 顾倾城心中一震,但她身上的劲力几乎涣散,连挣扎着爬起来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猛然抓住阿饱,厉声道:“快!快阻止他!” 阿饱吃惊地道:“我?” 顾倾城道:“当然是你!快些阻止他!要不所有的人都会死去!” 阿饱脸上闪过一阵惶惑之色,但他瞬间就恢复了原来的怯懦,低下头,嗫嚅道:“可是……可是我不会魔法啊……” 老魔法师双眼一阵闪亮,叫道:“你不会魔法?” 阿饱点了点头,老魔法师盯着他仔细地瞧着,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水晶球,向阿饱仔细地看着。那水晶球照向顾倾城的时候,闪烁出一片淡淡的青光,而向着黯酃王的时候,则是深沉的漆黑,但当它将阿饱映在其中的时候,却什么颜色都没有,水晶球中是一片通透,清晰地映出阿饱的样子来。 老魔法师一愕,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来,他笑的连腰都弯下去了,怎么直都直不起来。顾倾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老魔法师喘息道:“天命者……原来天命者竟是黎侏人!什么魔力都没有的黎侏人!” 顾倾城向阿饱看去,阿饱的脸上却有一丝疑惑,他也不明白什么叫黎侏人。 那老魔法师解释道:“玄武帝国将魔法发展到了空前强盛的地步,几乎每个人都天生具有魔力,轻易地施展出较为简单的魔法。他们将这叫做进化,以之表示自己比从前的人类先进……但极具讽刺意味的是,总有极少极少的人,他们完全与魔法绝缘,身上不带丝毫的魔力,也不受魔法的影响。帝国的魔法师们将这些人叫做黎侏人,意思是说他们是下等、低贱的人群。他们认为这些人是帝国发展的耻辱,因此,下令将之格杀勿论,黎侏人也越来越少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 他摇晃着硕大的脑袋,看着阿饱:“黯酃王的两只眼睛,其实是假的,他只能靠魔力的波动来感知到周围的动静。但你身上一丝魔力都没有,又哪来的波动?所以身为黎侏人的你,却正是他的克星。紫微斗盘没有骗我,在这个无馀谷中,你就是神赐的天命者。” 他越说越兴奋,突然大声道:“去吧!杀了作恶多端的黯酃王,这是你身为天命者的使命!” 阿饱吓了一跳,什么天命者云云,他根本就一点概念都没有。要他去杀黯酃王,那几乎是送死。但老魔法师却不管他,使劲一脚踹出,将阿饱向前踢了出去。他还伸手将顾倾城拦住,笑道:“不要怕,他能行的!” 阿饱绝对不想成为无馀谷的一块烂骨头,在这里陪着黯酃王腐烂。他转身就要回去,但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厉天烈。 黯酃王的法术被强行中止,但厉天烈却被吊住了一口气,他吃力地张开眼睛,盯着阿饱。阿饱也盯着他。 厉天烈吃力地道:“过……过来……” 阿饱见他浑身是伤,也不知道他是人是鬼,忐忑着磨蹭着过去。厉天烈突然一伸手,抓在了歼邪匕首之上。立时,他的手掌被匕首刺穿,残存的血液将匕首染成通红。看到鲜血,阿饱就觉头一阵疼,忍不住蹲下身子,哀叫了起来。 “砰”的一声,厉天烈抓在匕首上的手整个炸开,化成了一团血雾,被那匕首迅速地吸收了进去,跟着,一声嘹亮的虎吼声响起,一只巨大的透明神兽从匕首中高跃而起,飞在了空中。 那神兽生着一只硕大的虎头,但身子却是牛形,啸吼声震天动地,突然向着厉天烈冲了下来! 厉天烈一声惨叫,那神兽完全没入了他的身躯中,他的身体涨大、再涨大,猛地一跃,竟然直直地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仿佛已不碍事,厉天烈的双目中流动着赤红的火焰,突然烈腾空跃起,身子化成一道红光,在空中跟玄灵神狴卷在一起,风暴之声狂啸,一红一青绞成一股巨大的龙卷,向黯酃王落了下去! 他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将自身与匕首中的歼邪魂魄合而为一,这一击,几乎是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顿时激发出了毁天灭地的力量! 歼邪之虎头、玄灵神狴之龙首,在空中愤怒地嘶咬着,直贯长空而下! 黯酃王一震,他停止了施术,哑声道:“我的儿子啊,难道你要杀我么?” 他并没有招架,青、红厉光结结实实打在了他的身上。歼邪、玄灵神狴都是御鬼之术的克星,黯酃王的脸色霎时一片苍白,但他的手跟着挥出! 连接着黯无之眼的赤红光流怒卷而出,将厉天烈一并吸摄在内,向黯无之眼中投去。黯酃王脸上现出了一丝狂乱的狞笑。 “没有人能阻止我,就算我的儿子也不行!” 他仰头,被他召来的风雷怒吼,雨激下,黯酃王向天挥拳,魔气挥舞,将风雨切开,他狂啸道:“谁也不行!” 阿嫦与厉天烈相拥在一起,躺在黯无之眼的正中间,血色光流卷舞,将他们的身影绞弄的一片模糊。阿嫦的脸上又显出了那抹温柔,而厉天烈的脸也变得清爽起来,他仿佛变成了十一二岁的孩子,正躺在妈妈的怀中。 也许那是最温暖的所在吧…… 黯酃王低下头,看着这一切,他的眼前一阵恍惚,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刻。 ——那时,他御鬼之术初成; ——那时,他兴冲冲地赶回家; ——那时,他看到的妻子与孩子; ——那时,他们倒在他面前! 黯酃王的心忽然抽紧,阿嫦苍白的脸仿佛呼吸一般萦绕在他面前,她的呓语恍惚之中,又回荡在他耳边:“我不怪你……” 血色赤流中,阿嫦的嘴唇似乎依旧在开合着,说着同样的话。 “我不怪你……” 一阵尖锐的痛楚猛地从心底传了出来,黯酃王忍不住嘶吼道:“不!” 他抽出手,抱着自己的头,大声道:“不!不!” 浑浊的眼泪从他的手心中溢流出来:“阿嫦,我不能再杀你一次!我不能啊!” 那血色光流才脱离了他的手掌,立即狂暴地炸开,黯无之眼也仿佛失去了控制,周身那明亮的宛如透明一样的血光,闪过了一阵不稳定! 而黯酃王却浑无所觉,他只是抱着自己的头,陷入了深重的精神错乱中。 这些年,他活在自己的希望,自己的梦中,阿嫦,不但成为支撑他生存下去的理由,而且也成为他生命的桎梏。在通天法术遮掩下,他的心早如琉璃一样脆弱。 血光震动,那黯无之眼竟然在缓缓闭合着。阿饱吓了一跳,他急忙冲了上去,抱住阿嫦的手臂,使劲往外拖着。 那黯无之眼感受到有人在争夺它的猎物,它发出一声极度愤怒的嘶吼,周身的血光猛地炙烧开来!阿饱就觉身上一烫,皮肉宛如着火一般,剧痛难忍。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放手,但他接着用力一拉,打算在这最后关头,将阿嫦和厉天烈救出来! 但阿嫦竟然被紧紧吸住了,他全力一拖,阿嫦却动也不动! 忽然,人影一闪,黯酃王竟然冲进了黯无之眼中!阿饱大吃一惊,黯酃王白骨一般的脸上狞笑道:“没有你们,何至于此?都给我死吧!” 他一掌向阿饱击了过去。粘稠的瘴气在他的手掌间聚结,仿佛毒龙一般猛扑了过来。阿饱大惊之下,顾不得救阿嫦与厉天烈,急忙一个跟头,滚了出去。 黯酃王并没有追,他的脸上现出一片温柔,他轻轻地在阿嫦与厉天烈的身边坐了下来:“我们终于团圆了……阿嫦,你喜欢么?” 轰然震响中,黯无之眼的血色狂潮一般卷动了起来,明亮的雷电在周边成形,连接成巨大的链状,似乎要将它封锁起来。 阿饱一骨碌爬起来,叫道:“救他们!” 老魔法师却拉着他道:“我们逃吧!这里要爆炸了!” 顾倾城冷笑道:“逃? 第7章 你能逃得过爆炸么?” 老魔法师一呆,但他突然大笑了起来:“帽子!我有帽子!” 他抓着头上戴着的那顶巨大的帽子,狂笑了起来:“这帽子可是我最强的法宝啊,当年为了买它,我足足花了五千腾蛇币,五千啊!” 阿饱看了看他那小丑一样的帽子,忍不住问道:“它有什么用啊?” 老魔法师得意地笑道:“它能带我们去个安全的地方!” 他眼睛咕噜噜转着,四下瞧着,喃喃道:“这里什么地方最安全呢?” 突然,他大喜道:“就是这里了!” 他指向的,是黯无之眼的最中心。 链状的闪电越来越猛烈,仿佛雷神巨鞭,无情地鞭挞着周围的一切。那些盛开的夜莲被雷电触及,立即便化成飞灰,消散为无形。黯无之眼周围一片雷霆震动,但它的中心,却平静异常,就连黯酃王三人的脸上,也是一片宁帖与平静。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老魔法师大喜,拉着顾倾城与阿饱,大叫道:“我们也进去吧!” 随着他这句话,他头上的帽子突然发出了一阵光芒。帽子上花花绿绿的色彩,这时全都变成耀眼的光芒,五光十色的,将三人包围了起来。在这光芒的保护下,猛烈的闪电再也无法侵透,跟着,那七彩光芒张开,三人就觉眼前一阵恍惚,猛然之间,就闪到了黯无之眼中去! 黯酃王漆黑的眼眸忽然张开,他的双目深处竟然浸满了血色,他大叫道:“不许进来!”他那骷髅般高大的身材突然跳了起来,向老魔法师扑了过去! 黯无之眼跟着整个压了下来,与那七彩光芒撞在了一起。大地轰鸣,整个世界突然崩溃! 老魔法师发出一声尖叫:“我憎恨魔法,帽子啊帽子,快些带我去没有魔法的地方吧!” 彩光倏然暴涨,但在此同时,黯酃王高大的身躯已然扑至,一抓抓进了老魔法师的胸膛!老魔法师一声惨叫,黯无之眼火海怒卷,瞬息炙天蔽日,蒸腾喷啸,跟彩光交织在了一起。在两股强大的力量争斗下,整个空间开始扭曲起来。 突然,老魔法师跟黯酃王齐齐发出了一声惨叫! 阿饱就觉眼前人影变化,有黯酃王的,也有阿嫦的,有厉天烈的,也有顾倾城的。巨大的压力逼空而来,几乎将他的身躯刺透。他的眼前一黑,在这炽烈的包围中失去了意识。 第五章雪原荒城 巨大的晕眩感始终包围着阿饱,他虽然目不能见,耳不能听,但却仿佛感觉到是在剧烈地飞奔着,高速产生的压迫感让他几乎死去。 良久,他才从这巨大的头晕眼花中清醒了过来,但他随即呆住了。 眼前一片浩瀚的银亮展开,厚厚的冰雪覆盖在大地上,连绵地展开,几乎看不到尽头。阳光返照在雪海上,产生出一层浮光掠影,在远处凝结成瑰丽的彩虹。再远一些,便是巍峨的群山,但它们也一样笼罩在皑皑白雪的怀抱中,显得肃穆而庄严。这单纯的色调以及巨大的空间产生出极为宏大的壮美,瞬间令他屏住呼吸,脑海中只留下了赞叹。 只见老魔法师背对着他站在雪地上,大声叫道:“老天啊,怎么让我来到了这恶毒的地方!我宁愿死一千次,也不愿到这里来!” 顾倾城的状况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吃力地稳住身形,道:“这是什么地方?” 阿饱回头看了看,却不见黯酃王一家三人的踪迹。那巨大的爆炸不知将他们掀到了哪里去。也许已经在其中湮没了。 想到此处,阿饱不禁有些怅惘。黯酃王虽然可怕,但他对阿嫦的坚执的爱念,却让阿饱不由得佩服。 ——为了他的世界,不惜杀掉天下所有的人,我的世界呢?我的世界又在哪里? 他不禁有些迷茫。耳听老魔法师大声道:“这里是天工城啊!” 顾倾城身子一震,忍不住道:“你说的是帝国的死敌,号称要颠覆魔法的天工城?” 老魔法师用力地点头,颓然坐倒,道:“这下惨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里!” 阿饱不是很懂,天工城是什么地方,竟然这么可怕? 老魔法师忽然盯着他,道:“你是不是觉得这里很好?” 阿饱点了点头,这里晶莹玲珑,仿佛是琉璃世界,有什么不好的呢?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片的冰雪,看去很是新奇。 老魔法师颓然道:“玄武帝国憎恨天生不会魔法的黎侏人,几乎是一旦发现,就立即格杀。由于黎侏人一点魔力都没有,几乎没有还手之力,所以几乎被屠戮干净。但在一百多年前,突然出了位极高的高人,他创造出了一种秘法,自称为‘天工术’,可以让黎侏人也修习成绝顶高手,从而才改变了黎侏人的命运。后来他来到了此处,开创了天工城,专门收容被帝国欺压的弱者,逐渐壮大了起来。由于黎侏人天生对魔法绝缘,好多魔法对他们都无效,因此,帝国势力虽然强大,但却也不能将他们赶尽杀绝。帝国憎恨他们,他们也就憎恨一切会魔法的人,这里可以说是魔法师的墓地!” 他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顾倾城突然一声尖叫,银枪霍然举了起来! 阿饱一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不由得一震。只见老魔法师的脸全都变了,左半边露出了森森白骨,就跟黯酃王一模一样;而右半边却光滑丰润,看上去比阿饱还要年轻一些。眉目之中有些像老魔法师,但却俊美之极。如此诡异的面貌衬着他满头飘散的银发,现出了妖异的诡秘来。 老魔法师见他们如此惊讶,笑道:“你们见鬼了么?” 顾倾城不答话,手中银枪却越握越紧。老魔法师见他们神情古怪,也有些慌张,摸出了一面镜子照了照,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天啊,怎么会这样!” 但他随即大笑了起来:“这样也不错!唔,年轻时的我可真是英俊啊,阿饱,你赶不上我。” 他一面说着,半边俊秀、半边骷髅的脸嘻笑着,向阿饱转了过来。那半边森森白骨也做出了个笑容,阿饱没有说话,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老魔法师一呆,道:“你可真是胆小!” 顾倾城银枪一转,狂风骤起,在她的枪尖凝结成一道巨大的龙卷,指向老魔法师,她厉喝道:“快说,你究竟是谁!” 老魔法师脸色却突变,大叫道:“我说过这里的人憎恨魔法,不要施展魔法!” 他话音刚落,一阵锐响声破空传来,夺夺夺一片响,几十支冰箭刺进了他们身周的雪层中,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包围圈,将他们笼罩住。 就听一个声音冷冷传来:“魔法的拥有者,退出这片纯洁的土地,否则……死!” 随着这话语,几十条人影迅速地在周围出现。他们的行动好快,宛如惊虹掣电般闪过,将三人包围在了中间。他们的手臂以及肌肤上都闪着青褐色的光芒,看上去极为怪异。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柄冰弩,闪亮的冰矢正对着老魔法师。 老魔法师喃喃道:“玄铁卫士?天工城的精锐们来啦!” 阿饱此时缓过神来了,问道:“什么是玄铁卫士?” 老魔法师道:“天工术的秘密,就是将人与物相合,从而使人能够具有物的属性,增强人的力量。你见过铁匠的锻造么?铁可以被锻成钢,钢再加入稀有元素,被锻造成合金,威力便提高了不止一倍。那位高人对此有所感悟,所以才创造出了天工之术,通过自然中的霸道之力,比如雷电、地火等,将至刚至烈之物锻造进人体,使人突破自己的极限,攻击、防御都大幅度地提高。这玄铁卫士,就是将天外陨石中的玄铁锻造进自身者。战斗起来不惧刀砍剑伤,稍微弱一点的魔法,甚至连他们的皮肤都划不破。威力大概相当于帝国的禁卫军吧。” 顾倾城脸色变了变,道:“这么说来,这些人很难惹了?” 老魔法师点了点头,他突然笑了笑,道:“不过你今天不用害怕,因为他们就要全部死去了!” 顾倾城疑道:“为什么?” 老魔法师悠然道:“玄铁卫士的职责是保护天工城不被外来者侵入,但依我看来,此处距离天工城,却足有三百里。” 顾倾城道:“那又怎样?” 老魔法师笑道:“三百里外,本不属于天工城的范围,他们出现在这里,那只有一个原因:他们被人诱过来了!” 仿佛是在验证老魔法师这句话的正确性,周围的积雪轰然爆发,晶亮的白色冲天而起,嘹亮的雕鸣声中,十七八只六足风云兽张开长大的翅膀,将碎雪扇的蔽天而起,刹那间,将玄铁卫士们挡在了中间。 与小六不同,这些六足风云兽的眼睛全都是赤红色的,闪烁着妖异的光彩。老魔法师有些惊讶道:“施展了啸月术的魔灵?帝国的皇室禁卫军?” 顾倾城知道,啸月术可以大幅激发魔灵的能力,甚至可以让魔灵暂时进一阶。如此强力的魔法,自然被帝国皇室垄断,只准在皇室禁卫军中施展,已经成了禁卫军的标志之一。 但见那些六足风云兽翅膀略一闪动,积雪便被轰然激发,宛如箭矢一般飞溅而下,顷刻之间将玄铁卫士们打得阵型散乱。那些玄铁卫士知道中了埋伏,连连呼哨,纷纷搭起冰弩,进行还击。他们锻炼就的玄铁之躯坚韧之极,风雪打在身上,连动都不动。反而借助着身子的灵活,不时飙飞半空,向下扑击。 猛地一阵吟唱声刺空响起,一只巨大的六足风云兽背上迸射出一道红光,才一舒之间,就将周围几十丈的空间全都笼罩住。 第8章 老魔法师脸色一变,道:“磁摄术?” 红光越来越强,那些玄铁卫士的身形却跟着缓慢下来。磁摄术乃是将方圆百里的地磁之力聚集过来,形成一个巨大的磁场,对金属产生牵引之力,从而限制敌人的行动。多数是用来制约敌方的兵器,但此时对于肌肉骨骼已与玄铁合而为一的天工城卫士来讲,却无疑是地狱。 咯咯一串轻响,几只六足风云兽俯冲而下,将四名行动迟缓的卫士重重地撞在地上。鲜血喷在雪里,就如盛开的梅花。帝国皇室禁卫军瞬间占据了绝对优势,六足兽纵横来去,片刻功夫,所有的玄铁卫士全都重伤倒地。 狂风卷啸,六足风云兽缓缓降落,停留在卫士的上空。风云兽巨大的趾爪踩进卫士的身躯里,那些卫士紧紧咬住牙关,决不呼痛求饶。 身躯最为庞大的六足风云兽上传下一句冷冷的话:“一只一只地将他们的手脚折断,我看这些帝国的敌人还能强横到哪里去?” 立时一阵骨骼碎裂的声音响起。那些卫士身子剧烈颤抖着,有些人痛的晕了过去,但他们却仍然绝不出声! 那冷冷的话语淡淡道:“再折!” 突然一人大声道:“住手!” 顾倾城冲了出来,怒喝道:“两国交兵,你要杀就杀了他们,为什么这般残虐?” 那声音淡淡道:“因为我喜欢!” 一个高大的身形从风云兽背上站了起来,他傲然俯视着顾倾城。老魔法师的脸色变了:“糟糕!我该早些封住这丫头的嘴的!” 顾倾城愤怒道:“就因为你喜欢?” 高大身形道:“还因为他们是黎侏人,是贱民,贱民该死!” 顾倾城怒火冲天而起,厉声道:“该死的是你!” 她的手一翻,银枪掣出,整个人化作一道绚丽的银光,向那人刺空而去! 顾倾城的武功绝不是最高的,她没有厉天烈那股悍然之气,也没有黯酃王的圆熟老辣,甚至比这些帝国禁卫都高不到哪里去。女子修习这种霸道的魔法,本就要弱一些,何况顾倾城并没得到真正明师的指点。 但她的招式中却有种凛然之气,这气势,更在她的招数之上。你可以击败她的招数,但无法击败这个人!正是因为她没得到明师的指点,她才更完整的保留了这股气势。这气势,让她瞬息之间,能够爆发出山岳般的压力来! 风之力被她掌上的银枪搅动,形成一个极为高速的螺旋,向兽背上那人刺去。那人的瞳孔倏然收缩。令他吃惊的,并不是这一招,而是顾倾城身上的气势!这气势竟然让他微微一窒。 就是这一窒,他那傲岸如山的气势突然出现了一丝破绽。顾倾城虽然不是一流高手,但她大小战役无数,经验极为丰富,枪尖气流窜动,已然感受到这一破绽,那枪势陡然大盛,竟然破那人护身的魔气而入,向他的胸前奔袭而至! 锐风狂啸,顾倾城咬牙送枪,她的脑际微微一空,这一招,已然施展出了她全部的力量! 啸然之声猛响,那人猝然出手,啪的一声轻响,顾倾城手中的银枪已断!顾倾城心念电转,一口鲜血喷出,她手上风魔法那特有的淡青色倏然转浓,功力陡长,断裂的银枪脱手而出,将那人头上带着的铁盔刺落! 顾倾城身子急速后翻,落在了距那人两丈多远处。[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同时,当的一声响,铁盔落地! 那人身子一震,倏然一阵狂风骤起,那人的双眸变成了凌厉的金色! 老魔法师骇然道:“你竟然是帝国皇室?” 那人狂笑道:“不错!也只有我们轩辕皇室,才会拥有金色的眼眸!小丫头,你刺落我的头盔,我要你死!” 他锐利的目光落在了顾倾城的身上,他的目光仿佛是有形的一般,顾倾城的身子竟然被他压的抬不起来!那人冰冷的声音有如雷霆怒发:“下等的人,我给你一个恩赐,若你匍匐在我的脚底下,祈求我的宽恕,我将饶过你!” 顾倾城脸上闪过一阵愤怒,她猛地挺直了身躯!那人金色的目光陡然一盛,压力宛如山岳般轰然震下,几乎将顾倾城的脊椎压弯,但她仍然强行支撑着,身子并没有一丝的倾斜。 她的声音,也像她身体一样悍然不屈:“我顾倾城生平唯一的愿望,就是管尽天下不平事!你有力量,你用你的力量去压迫那些没有力量的人,但你又没有想过他们的感受?你又想没想过你会被比你力量更强的人压迫?” 那人哈哈大笑道:“笑话!没有力量的人就该死!” 顾倾城用力摇头:“不!我就要为没有力量的人而战!我要向你们这些有力量的人宣布,你们不能随意欺压别人!这是我的愿望,我愿意以生命来捍卫它。” 她的眼睛中再度闪过那丝凛然之气,她决然地重复道:“力量是用来保护的,不是用来欺压的,绝不是!” 她手中并没有兵器,她的力量仍然极为渺小,但六足风云兽上的那人,却忽然有了一丝犹豫。因为他已清晰地意识到,顾倾城绝不是他能打败的。 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够打败得了她! 这念头让他有些心烦意乱,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顺畅。他的魔法竟然无法震慑住自己的心神,使他的精神与肉体之间有了空隙,不再那么完美。这感觉让他极为难受,他决定尽快解决掉这件事,然后将所有的人都屠杀干净,让满地的鲜血洗涤掉这不愉快的回忆。 所以他的笑容转为冷酷,他的手伸了出去。 低沉而寒冷的咒语声响了起来,他身前的土地摇晃了起来。这摇晃渐渐剧烈,波及的范围越来越大,而周围的温度也渐渐增高。 老魔法师的脸色变了,他沙哑着声音道:“八炎火狱?” 那人狂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识的我这绝招!不错,这就是八炎火狱,能够焚尽一切的地火之狱!” 老魔法师登时面如土色,喃喃道:“完了、完了!我们这次完到不能再完了!” 便在此时,他们身侧四丈处,猛地爆发出一声巨大的裂响,大地轰鸣声中,土石纷飞,现出一个大洞来。炽烈的火气从中怒吐而出,缭绕成漫天的火云。紧跟着,炽烈之气大张,一道赤红的火柱冲天而出! 这八炎火狱乃是以自身的无名火勾动地底千百丈之下深埋的地火,将敌人焚尽的招数。但此等招数威力实在太大,波及极广,而且极为损耗施术人的元气。 盛怒之下,那人一出手就情不自禁地施展出这等绝招! 顾倾城一惊,她虽然知道此人的魔法修为极高,但也未曾料想竟高到这种程度!火云飞舞,周围的地面不住裂开,几丈粗的火柱奔涌而出,还未烧在身上,那炽烈的火气已然将人熏的几乎晕了过去。 她手上并没有兵器!但顾倾城一咬牙,身子腾空而起,她嘴唇扇动,竟然将风魔法施加在自己身上。她的身体闪烁出一片微弱的银光,高速旋转起来。她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柄凌厉的长枪,向着那人刺了过去! 那人身子岿然不动,他身下的六足风云兽突然一声狂嚎,一股凌厉的暴风猛然成形,向顾倾城卷了过去!她的身形微微一窒。就在这片刻功夫,那背后的火柱轰然击来,顾倾城一声闷哼,身子被击得远远甩了出去。 兽背那人手轻轻挥了挥,火柱轰然爆发,向顾倾城压下。 她的手握住了枪柄,但八炎火狱的火劲在她的身体中窜绕着,几乎已将她全身都麻痹掉。她悲凉地发现,她已无法逃脱了。 难道就这样死去么?这世界上的不平之事还会有谁来管? 顾倾城嘴角挂上了一丝苦笑。 突然,一个身影急速冲了上来。他一把将顾倾城抱住,手中的歼邪匕首使劲刺下。轰然震响声中,地面被匕首的强光击出好大的一个坑来。那人抱着她滚了进去。 那人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漫天火劲倏然落下,那人竟然一声都不吭! 顾倾城大惊,奋力挣扎,但那人紧紧抱住了她,再不放手。 顾倾城使劲一用力,那人终于无法再抑制她,被她从身下挣脱。漫天的火劲已然消失,只剩下轩辕那狂妄的笑声。顾倾城顾不得理会他,急忙将伏在她身边的那人拖了起来。她的心忽然抽紧! 他的身体完全焦黑了,上面纵横分布着各种的伤痕。有的是瘴气造成的,有的是烈火的灼伤。他的面目也几乎被烤焦,但顾倾城认识他。只是她始终没有想到,能奋力来救她的,竟然是阿饱,一个什么魔法都不会的黎侏人。 她立志坚决,要为天下没有力量的人而战斗,但她却极为看不起那些自甘软弱的人。她总认为,就算是黎侏人,也应该要努力向上,要自救。但阿饱显然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她其实并没有多看这个人一眼。 但现在,却是这个最没用的黎侏人,扑上来,从必杀的八炎火狱下,将她救出。她清楚地知道,八炎火狱是什么样的魔法,击中了人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她的头倏然昂起,她紧咬的牙关下已然溅出了鲜血!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滚落,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怎么这么傻!” 然后,她的头抬起,盯着六足风云兽上的轩辕煌野,她一字字道:“你、该、死!” 她倏然跃了起来,她手中的半截银枪倏然绽放出了粲然的力量,宛如景天长虹一般,向轩辕袭了过来!她悲啸着,这一招,几乎是在用她的生命燃烧! 第9章 轩辕煌野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不喜欢这种威胁感!他的心在抽紧着,加重了他残杀的欲望。他怒啸一声,双手交叉,挥了出去。 但他错了!顾倾城含愤出手,那力量之强,远远超过了她的极限!银枪厉芒飞舞,竟然破光而入,向轩辕煌野胸前刺了下去! 轩辕煌野的心中一阵惊骇,他不知道是什么使顾倾城的力量提升到如此强劲的地步,但他立即做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的手倏然压下,全力发动了他最强的法术! 大地轰然震响,地火猛烈爆发,八炎火狱就在轩辕煌野的惊骇中,以无比迅捷的速度迸发了出来! 火柱冲天而起,所取的,就是身在半空中的顾倾城!这一次,轩辕煌野有足够必杀的信心!他甚至绽放出了一丝笑容。 八炎火狱乃是玄武帝国的皇室魔法,只有具有皇室血统的人才能够施展,其威力自然极为凌厉,自从轩辕煌野学成之后,还没有人能够挡住! 猛然,他的背后响起了一声娇叱:“不要伤我妈妈!” 他并没有回头,因为八炎火狱已经几乎消耗了他全部的精神,而且,他也没有机会回头!那人来的好快,娇叱才发,人影已经闪到了轩辕的头顶!一股巨大的威慑力铺天盖地而下,轩辕忍不住猛然抬头! 银厉的光芒宛如皎月般煌煌洒下,一瞬之间,所有的色彩与光芒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淡淡的光辉,犹如空际永恒的月华,在静静地凝视着世间每一个人。 轩辕煌野的脑海中一阵恍惚,然后,他的胸口突地一疼。 他低下头,顾倾城的银枪已经完全没入了他的胸口。他眼睛的余光扫过,只见被八炎火狱掀起的地面,已经完全恢复了本来的模样。他举起头,想要再看一眼那辉煌的月色。但他的瞳孔却缩到最小,眼睛里满是惊惧,他哑声道:“你……你为什么有地藏之力?” 然后他庞大的身形轰然倒地! 第六章轩辕帝国 顾倾城踉跄后退,跌坐在地上。 一个娇小的身形飞射而下,偎依在她身边,笑道:“妈妈,我终于找到你了!” 顾倾城吃力地抬起眼睛,与轩辕煌野一战虽然短暂,但几乎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虚弱地道:“阿嫦,是你啊。” 阿嫦显然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疲倦,她美丽的大眼睛忽闪着,兴奋地道:“妈妈,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她好看的小嘴扁了扁,似乎快要哭出来了。经过黯无之眼重铸她的肉体之后,她似乎获得了完整的新生,不再是黯酃王所眷顾的那个阿嫦,而宛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天真而又活泼。她略带了点稚气的脸上闪着一片粉色的汗珠,娇俏可爱。这时做出惊讶的表情,当真连半点尘世的渣滓都不曾沾染。 顾倾城点点头,她已不愿意再去辩解她不是阿嫦的妈妈这个事实,因为每次她这样说的时候,阿嫦的泪珠就立即挂下来,然后惨兮兮地说妈妈不要她了。顾倾城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了她这种攻势的。 阿嫦道:“后来我找啊找啊,忽然发现了一群小六!我记得妈妈也有一只小六,所以就冲上去问他们妈妈在哪里。他们笑话我,然后要欺负我,那些小六也一起欺负我。后来我躲了起来,悄悄地打昏了一个,然后穿上他的衣服,他们就找不到我了!我好高兴啊,他们居然就带着我找到妈妈了!” 她得意地跳了跳,忽然发现了一边躺着的阿饱。她美丽的大眼睛里立即充满了惊讶,奇怪地走了过去,问道:“咦?这是什么东西?” 也无怪她惊讶,此时的阿饱跟块焦炭差不到哪里去。见她发问,顾倾城心中一疼,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嫦蹲下来,轻轻戳了戳阿饱,然后急忙跳开,生怕阿饱会跳起来将她吃掉。但焦炭自然一动都不会动,阿嫦又悄悄走了过来,又是一戳。她此时的胆量已经大了许多。 哪知此时阿饱的身子突然一动,坐了起来。阿嫦一声尖叫,纵身扑到了顾倾城的怀中,将头深深埋起,再也不敢看他。 顾倾城身子震了震,惊喜道:“阿饱?” 阿饱焦黑的身子慢慢坐了起来,他忍不住一声惨叫。八炎火狱绝对不是寻常魔法所能比拟的,这一击之威,火劲几乎已经烤透了他的身体。阿饱就觉浑身上下无一不疼,骨骼肌肉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而是一把把的尖刀,剜刻着他的心。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又禁不住惨叫起来。 顾倾城皱起了眉头,老魔法师幽灵一般冒了出来,笑道:“放心,他是天命者,怎么可能有事?不会的啦!” 老魔法师大力一掌拍在阿饱的肩头,阿饱刚站起来,几乎被他拍的又晕死过去,但老魔法师却已不再看他,细长的双目微微眯起,盯在了阿嫦的身上:“你为什么能施展地藏之力?” 炯炯目光照耀下,阿嫦身子一震,急忙将头伏在顾倾城的怀中,喃喃道:“好可怕!好可怕!” 老魔法师走上一步,厉声道:“你为什么有地藏之力?” 阿嫦一声尖叫,跳了起来,她的指尖银芒乍闪,一股晶亮的银月之光从她的指端腾起,向老魔法师电闪而至。老魔法师却恍如不觉,他只是紧紧盯着阿嫦,似乎她是个比天命者还要珍贵的珍宝一般。 阿饱见势不妙,急忙伸手,拉着老魔法师的身体猛力一扯。老魔法师极为虚弱,登时身子逛荡摔倒,一张脸结结实实地砸进了地面。他半边俊美的脸上立即布满了尘土,不由得大怒,使劲跳了起来,一脚踩在阿饱的脸上,大叫道:“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阿饱被踩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阿嫦扯着顾倾城的衣服,道:“妈妈,走!” 顾倾城回首看了看那些玄铁卫士,道:“走?好吧,我们就跟他们一起去天工城。” 老魔法师停住对阿饱的猛踩,赞成道:“去天工城?是个好办法!反正你杀了帝国的皇室,我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三人正要移步,忽然一阵狂风吹起,剩余的六足风云兽缓缓飞动,向这边逼了过来。 顾倾城一惊,纵身站了起来,她的手习惯地向旁边捞了过去,但她抓住的只是阿嫦的手,而不是她已用惯了的银枪。她的银枪早就已断裂,最后一段也插在了轩辕煌野的身上。她的心开始下沉,没有了银枪,她实在没有自保救人的把握。 阿嫦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担心,悄悄道:“妈妈,你不要怕,我给你准备好了!”她变戏法般的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的铁尺,两手徐徐拉伸,那本来只有手臂长的铁尺竟越来越长,变成了一条七尺余长的长枪,在冰雪的映照下乌光流转。 魔法师啧啧称奇:“这是黯无之眼的核心,经过了黯酃王数十年的锻造,凝结了千万阴魂的法力,实在是了不起的宝物,小丫头,你这次可因祸得福啦!” 顾倾城盈盈一笑,将长枪接了过来。正要摆弄,突然,狂风骤停,那些六足风云兽整整齐齐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当先一人沉声道:“你打败了我们风云战营的轩辕首领,依照帝国的法律,你就是风云战营新的首领,请加入我们,领导我们。” 所有的骑士全都从风云兽上下来,单膝跪倒在地,等待着顾倾城的命令。 顾倾城缓缓吐了口气,她的心这才放下。她扫了一眼,那些骑士全都极为恭谨,不似作伪。她笑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就先从这里撤走吧。” 那些骑士身形动也不动,齐声道:“我们等着新首领立功。” 顾倾城疑道:“立功?立什么功?” 那些骑士没有回答,他们只是抬起头来,盯住了周围的玄铁卫士。顾倾城忽然明白了他们要的是什么,她断然摇头道:“不行!” 那骑士冷冷道:“那么你就不是我们的新首领,而是谋杀皇亲的帝国的叛逆!” 顾倾城冷笑道:“就算是叛逆又怎样?我只要行我所甘愿,就算与整个帝国为敌都一样!” 那骑士不再说话,他们盯着顾倾城,慢慢后退。六足风云兽悲声长嘶,肃杀之气陡然之间强盛起来。顾倾城紧紧握住了拳头,她知道,大战就在眉睫! 但那些骑士却并不出手,齐齐翻身上了风云兽,狂风纷涌,起在了空中。他们最后看了顾倾城一眼,然后策兽飞入了遥远的天际。 阿饱看着顾倾城那娇怯但却坚定的背影,他的眼中慢慢闪过了一阵痛苦。但随即他的眼神就回复了原来的木讷。 是啊,这才像个黎侏人。 老魔法师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抖抖索索地靠着,想抵御一下这冰雪之地的严寒。 这地方的气候真是差劲到了极点,方才还是一片翠晴,转瞬之间就狂风大作,大地之间一片冰寒。那些玄铁卫士本来想走,但老魔法师居心叵测,哪里肯放?禁不住他盛情邀请,他们只好留了下来。 何况,他们就算是想走,也走不了。轩辕所施展的磁摄术仍然存在,他们的行动艰难之极,所以只有留下。但他们显然对这些身有魔法气息的不速之客深怀敌意,无论如何不肯坐近他们。 老魔法师喃喃道:“这个时候,若是能有堆火烤烤就好了……” (奇书网|isuu.) 他的眼睛猛然亮了起来:“火!哈哈,我怎么没有想起来!” 他匆匆忙忙地从口袋里翻出了一本书,找了好大一阵子,然后叽里呱啦地念了起来。最后,他长吟道:“火!” 第10章 一团火猛然在三人的中间炸开,火势好大,等它熄灭的时候,阿饱跟老魔法师的头发都只剩下了一半了。顾倾城见识不妙,早闪开了些,躲过了这一劫。老魔法师扑了扑脸上的灰,尴尬道:“错了错了……” 他又是一阵翻弄,终于,脸上露出了笑容,叽里呱啦地又念了起来,长吟道:“火精!” 阿饱有了前车之鉴,急忙拿袖子挡住了脸。但这次冒出的火苗却很小,只在冰空中闪烁了一下,然后悄悄地悬浮在了那里。阿饱见没什么动静,这才将袖子放下。 只见一个一尺多长的火精灵浮在空中,它身上窜出细小的,紫色的火苗,将周围的冰雪映亮。它生的好像一只直立着的猫咪,连耳朵也是尖尖的,背后还甩着一只长长的尾巴。这火精才出现,众人便感觉身上一阵暖意。 老魔法师惬意地向后一躺,笑道:“这火精乃是地火元气所凝结,本身炽烈无比,但是又不会灼伤人。将它召唤过来,就好比生了一团永不熄灭的火,冰雪于我何加焉……” 他越说声音越低,眼睛睁的大大的,脸上的神情越来越难看。因为那火精在他的极口夸赞下,竟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身子一阵发冷的颤抖,咪咪地叫了起来! 老魔法师的眼珠子几乎都快掉出来了,火精竟然会怕冷?这怎么可能!一阵风雪刮了过来,那火精马上丢弃了自己的地位与职责,咪咪叫着,大大的眼睛四处搜寻着,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阿嫦马上伸出手,喜道:“火精,到我这里来!” 说着,她就兴奋地扑了上去。那火精倒给她吓了一跳,一转身,蹿到了阿饱的怀里。立即一股暖意从阿饱的怀中升起,迅速蔓延到了他的全身。酷寒的冰雪世界,也不那么难挨了。 火精整个身子都蜷缩在阿饱的衣服里,直到觉得外面再没有危险了,这才悄悄地探出头来,大大的眼睛咕噜噜转动着,看着众人。它前两只爪子很小,捧在胸前,样子有些滑稽。不一会子,它就跟阿饱熟络了,用这两只爪子捧起阿饱的衣带,啃了起来。一串串细小的紫色火焰从它的牙齿上发出,将那衣带烧焦。火精似乎很喜欢这灰,舒服地打了个滚。 阿嫦极为失望,她凑了上来,小手悄悄地伸出去,向那火精摸了过去。却不料那火精口中突然喷出了一口烈火,轰然一声,灼在了她的手上。阿嫦一声尖叫,急忙缩手,那火精得意地冲她叫了几声,似乎是在示威。阿嫦气得抬手就想揍它。 老魔法师却满脸高兴地走了过来,奸笑道:“火精乖乖,让我摸一下……” 火精显然看着他那半阴半阳的脸更是没有半点好感,还没等他的手伸到,就是一口烈火喷出。不过与阿嫦不同,那老魔法师显然早有防备,身子一侧,闪了开来,大赞道:“好暖和!” 他竟然将火精当作了火炉,冷的时候就过来摸一下,让火精的喷炎暖和暖和。那火精看来道行还小,喷了十几口,就有些气喘。阿饱站起身来,在周围的雪地里拣了几十根半湿的木柴,让火精喷了口火,燃了起来。那火精也不在他怀里蹲着了,一跳跳进了火里,像鱼一样游了起来。看得阿嫦心痒难搔的。 老魔法师拍了拍肚子,道:“该吃饭了。” 他取下头上那巨大的帽子,也不知念了什么咒语,那帽子变成了个大铁锅,架在了火堆上。老魔法师取出一个口袋,里面满是在阿饱睡觉的大山中采的蘑菇、野果。他吃了一顿之后,大为赞美,就采了许多放在身边。 阿饱选了些干净的雪,捧到锅里面,因为有火精在下面,不一会子,雪就化成水,然后咕嘟咕嘟地开了。阿饱将那些蘑菇、野果倒了进去,浓郁的香味飘散了出去。 他将自制的作料不断添放进去,那香味就越来越浓。老魔法师大赞着他的手艺,忽然转头对顾倾城道:“你会不会煮什么东西,也露一手给我们看看?” 顾倾城摇头道:“我的愿望是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管尽天下不平事,才不学这些东西呢!” 阿饱一面搅着锅里的汤汁,笑着接口道:“天下第一高手也需要吃饭啊。” 顾倾城冷笑道:“你身为男子,不思进取,居然得意于这等烹饪小道。若是天下男子都像你这样,那不如都死了好呢!” 阿饱有些不理解,为什么烹饪就是小道,天下第一就是大道呢?他不喜欢打打杀杀,只喜欢舒舒服服地躺着,什么事情都不想。肚子饿了,就煮些好吃的犒赏自己一下,这么悠闲地过着,不是最幸福的么? 若是不再打仗了,天下第一高手又有什么用? 顾倾城也不再跟他辩论,自顾自在冰雪上坐下,用起功来。 也许她有自己的理由吧。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道路,有的大道通衢,有的坎坷崎岖,若是自己先前走的路跟她一样,想必也会有她这样的想法吧。 ——她以前的路是什么样子的呢?阿饱忽然有一丝好奇。 这好奇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锅开了。 老魔法师一叠声的催促下,阿饱先盛了一碗给他。跟着老魔法师旅行,就是有很多好处,他那口袋里仿佛什么都有,一抓就抓出大大的一叠碗来,居然连一只破碎的都没有。 阿饱也盛了一碗给顾倾城,但她还在练功,所以就先给了阿嫦了。她不客气地呼噜呼噜吃了起来,阿饱笑着招呼道:“你们也一起过来吃吧。” 这一声很平常的招呼却让那些玄铁卫士感到了一阵惊讶,他们显然有些惶惑,也伴随着惊喜,离得最近的一人讷讷道:“不……不了……” 阿饱笑道:“来吧,这么一大锅,足够我们吃的了。”他是个喜欢将快乐跟别人分享的人,他总觉得,如果多一个人跟他分享快乐,那么这快乐就多了一倍。 那人迟疑着转过身去,看着别的同伴。一个身材粗壮、高大的人怒道:“不要过去!会魔法的没有几个好东西!” 阿饱又觉得有些困惑,自己并不会魔法啊。何况老魔法师跟顾倾城都会魔法,却对人很和善,为什么说他们不是好东西呢?他暗暗叹了口气,觉得外面的人实在太难理解了,也许还是大山中比较适合他吧。 老魔法师一面大口吞咽着汤菜,一面含糊不清地道:“你们不要怕,他也是个黎侏人!” 那粗壮者上上下下打量了阿饱几眼,目中的神色缓和了一些。 阿饱笑着看着他,任谁都看的出来,他实在是什么恶意都没有。老魔法师的下一句话打动了他:“你们要不吃饱,怎么对付帝国的人!他们随时会杀回来的。” 他们互相交换了下眼色,陆续走了过来,从阿饱手中接过盛满了的汤碗。 阿饱忽然觉得有点异样,他们看着汤碗的目光,竟然如此渴望,就跟老魔法师在大山里看着他烧滚的汤锅一样。 阿饱有些困惑,这时老魔法师的碗终于放下了,他已经吃了七碗。他看着眼前这些玄铁卫士,眼中难得地露出了一抹哀伤,轻轻道:“你知道么?他们每年只能吃一次饱饭。” 阿饱的身子一震,老魔法师缓缓道:“你也看到了,天工城并不是个物产丰富的地方,而帝国为了打垮这个顽固的敌人,在天工城的周围设立了严密的魔法屏障,几乎封锁了它所有的进出口,他们所有的饮食,只有靠自给自足。每个人每天只能分得几片菜叶子,跟半块馒头……” 他的声音中难得地有了些沙哑,阿饱的心却抽紧了起来。几片菜叶子、半块馒头……人怎么活下去!玄武帝国空前强盛,魔法极度繁荣,哪怕是最卑贱的人,都很容易就能丰衣足食,甚至铺张浪费。但强盛的背后,却有着如此的凄惶! 又有谁将他们当作是人呢? 也许就像是顾倾城所说的,在这个世界上,弱者根本就不是人。 阿饱默默地举起勺子,在他们每个人的碗里都添了一大勺。但他舀到最后一个人的时候,却发觉她的碗中连一滴都没少。 她并没有吃,只是紧紧捧着碗,看着。 阿饱忍不住问道:“你不喜欢吃么?” 她仿佛吓了一跳,急忙道:“不……不是的!”她怯怯地看了阿饱一眼,小声道:“这位先生,我能保留这一碗么?我……我弟弟很久没有吃饱了。” 阿饱觉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可怜的人!他默默地拿过一只碗来,用热汤装满:“你放心吃吧,我再准备几碗,让你带回去。” 那少女大喜,但他仍然没有吃,她将两碗汤都倒在了自己带来的皮口袋里,笑道:“那请你允许我带回去,我要跟我弟弟一起吃。” 阿饱别过头去,他不忍心再看这少女一眼。他满满地舀了几勺子,将她的口袋装满。背后,静坐着的顾倾城的眼睛忽然睁开一线,她的嘴唇咬紧! 天下不平事,难道还有甚于此的么? 顾倾城忽然觉得自己很无力,所有的愿望、理想,都仿佛是空谈一般,甚至比不上阿饱的这几勺子汤。 第七章参合玉凤 他们很快就上路了,因为老魔法师的水晶球告诉他们,离去的风云战营的禁卫军们已经找到了他们的大部队,即将对残余的玄铁卫士进行围剿。 顾倾城自然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保护他们的责任,虽然玄铁卫士一再强调说他们并不需要保护。到后来,老魔法师说出了实话:是他想取得玄铁卫士的保护。 总之不管怎么样,他们一齐上路了。 第11章 此处的气候依旧那么恶劣,一会是艳阳高照,地面上的冰雪几乎都要化了,但才过不到一刻钟,狂风骤起,乌云啸聚,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大雪来。雪才落到地上[奇·书·网-整.理'提.供],就立即冰冻住。冷光满目,映着遥远的地平线,似乎天下的世界,无非就是一片晶莹。 阿饱也知道了那个要将汤藏起来的女卫士叫露钥,她有个弟弟叫昆莽,不过昆莽的年纪还很小,还没取得分配的权力,只能由她供养。 在天工城这个资源极度匮乏的地方,分配制度也同样残酷:只有接受了锻造仪式,成为卫士的人,才具有分配的资格,能够每天领取一份食物。而不具有这一资格的人,就只能靠亲人的赡养。经常有人因为没有食物而饿死在这片冰天雪地中。 在这里,生存是最大的问题。 但露钥并没有怨恨,相反,阿饱经常从她那细长的眼睛里看到满足与喜悦,因为从去年开始,她就成功晋级为卫士了,而且是较为高阶的玄铁卫士,这样她每天就可以分到一整个馒头,和一小碗热汤,维持住自己跟弟弟的生命。 她的弟弟是个纯血的黎侏人,而且从小体弱多病,根本无法通过锻造仪式。露钥唯一的愿望,就是晋级到太阳卫士,这样,她就有足够的食物,供给心爱的弟弟了。 阿饱的心情很沉重,露钥的话让他觉得极为压抑,他想象不出来天工城的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竟然还要化这么大的力气在生存上。 玄武帝国号称覆盖整个大地,所有的人都沐浴在地母神的眷顾中,为什么却独独对这些人这么苛刻呢?难道就是因为他们不会魔法么?可是既然魔法已如此盛行,就他们几个不会又有什么关系?每一个帝国公民都富足到可以供养自己、家人乃至宠物,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分出一点余力,将他们当作弱者来照料,而不是当作异端来屠杀呢? 阿饱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气候虽然恶劣,道路虽然难走,但玄铁卫士当真是铁打的一般,对如此冰寒竟然毫不在意,于玄冰之上也一样健步如飞,反倒是他们这几个外来者举步维艰。顾倾城心高气傲,哪里肯服输?她的六足风云兽虽已失散,但运起风魔法来,仍然行动自如。只是她马上就在阿饱的劝说下放弃了使用魔法,因为这不但会引来其他天工卫士的袭击,更可能让帝国禁卫军的魔法侦测到,从而引祸上身。 只是放弃了魔法,她很快就变得跟阿饱一样狼狈了。 不过阿饱有一点比她强,那就是他的怀中有火精,可以抵御掉外面的严寒。阿嫦显然也非常喜欢火精,紧紧靠着阿饱。她的身体里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量,让这严寒与狂风都丝毫不能影响到她,连脸色都不红。只是当她偶尔望见老魔法师的时候,眼神中就会闪过一丝迷惘。 一行人中,最舒服的就是老魔法师了。他干脆倚老卖老,让两个玄铁卫士搀着他走,一路上大讲自己的历险经历。那些卫士们多半没有出过天工城,听的津津有味,反而搀得更舒服,好让他多讲一些。 突然,顾倾城的脚步顿住,遽然的出力让她的脚深深陷进了冰雪中,她整个人都宛如石桩般定住,一动不动。她的双眸盯住前方,脸上露出了郑重的神色。 前方,一个小小的黑点渐渐扩大,成为人的形状。能够在此处出现的人,想必是个高手。才遭帝国禁卫军袭击的玄铁卫士们都如临大敌,纷纷将兵器掣了出来。 那人越走越近,露钥忽然惊呼道:“昆莽!怎么会是你?” 阿饱抬头看时,就见青苍的地平线上,现出了一个瘦弱的男孩,狂风似乎随时都能将他吹倒,但他仍然坚毅地举步,向前奋力走着。听到露钥的呼叫,他惊喜地抬起头来,大叫道:“姐姐!” 这惊喜让他放松了警惕,一阵猛烈的风暴吹来,他的身子一阵摇晃,扑到在地上。露钥急忙纵身而起,抱着他飞了回来,问道:“你不在家里呆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昆莽的嘴唇扁了扁,哭道:“我……我害怕,姐姐第一次出勤,我好怕姐姐出事……” 他似乎做了什么恶梦,额头上还残留着惊悸的虚汗。 露钥心中感动,轻轻搂住他道:“傻瓜,姐姐已经通过锻造仪式,怎么会出事呢?” 昆莽仍不放心,上下打量着姐姐,确信露钥一点伤势都没有,这才慢慢定了神。露钥取出装着蘑菇汤的皮囊,笑道:“你看,有个好心人给了姐姐很多好吃的,你快吃吧。” 昆莽接了过来,虽然已经冰冷,但那蘑菇的香味还是极为浓冽。昆莽吞了口水,抬起头来,像个小大人般道:“还是姐姐先吃吧,姐姐出勤,一定累坏了。昆莽今天已经吃过馒头了,一点都不饿。” 阿饱跟顾倾城都转过头去,不忍心看这对姐弟。 突然,空中一声尖锐的啸叫,一道碧光轰然从天而降,倏然贯穿那只皮囊,“噗”的一声,蘑菇带汤洒了满地都是。跟着,碧光炸开,仿佛一朵青菊般溅地收缩,昆莽惊叫声中,已被碧光将全身绑住,倏然收到了空中。 这变化太过激烈,所有的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露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昆莽!” 众人一齐抬头,就见厉天烈傲然站立在玄灵神狴上,一抹碧光从他的左手中腾出,昆莽的身体急速上升,被他左手收拢,抓在了手中。 顾倾城目眦欲裂,怒啸道:“厉天烈!” 厉天烈面色冷冰冰的,他脸上由左到右,现出一抹极为凄厉的惨红,仿佛是伤痕,又仿佛是刺青,让他英俊的脸看上去有些妖异。 相对于上次在无馀谷中,这次的他以完全没有了平和之态,而只剩下令人心惊的阴沉。 他静静看了昆莽一眼,右手在空中划了个奇特的图案,向昆莽按了下去。立时,昆莽的尖叫声就仿佛被捂住了一般,再也无法发出。厉天烈锐利的目光穿透重重云雾而下,盯在了露钥的身上。 他的嘴角残忍地挑起,形成一个神秘的笑容:“你很想他活下去。” 露钥拼命地点头,厉天烈的目光扫动:“天工城的废物,还有帝国的叛徒……每个都该杀!” 他轻轻抚摸在昆莽的头,似乎在表示着他的怜爱。但随着他的手抚过,昆莽的头发却纷扬落下,散了满空。 厉天烈的目光微微收了收:“不过我今天不是来执行公务的,我只要他,只要你们将他抓给我,我可以不伤害这头可怜的小羊羔。”他的手挥过,笔直指向老魔法师。 老魔法师一惊,怪叫道:“为什么!你找我做什么!” 厉天烈冷笑道:“黯酃王!你以为你躲在这具衰老的肉体里我就找不到你么?你身体中的血腥味,就算隔得再远,我都能闻到!” 阿饱跟顾倾城同时一惊,黯酃王?难道老魔法师的样子变得这么古怪,就是因为黯酃王竟然将自己的魂魄移到了他身上么? 老魔法师暴跳了起来:“胡说!我穿着九千腾蛇币一套的‘草寇’牌魔法套装,连内裤都是‘草寇’牌的,草寇啊!知道不知道,这世界上最顶级的魔法套装,防魔99.9999999%啊,怎么可能被黯酃王搞进去呢?你有没有搞错!” 厉天烈却不管他这辩解,冷冷道:“那你不妨跟我走,若是经过血魔炼魂之后,确信你不是黯酃王,我自然会将你放走的。” 老魔法师怪叫道:“血魔炼魂!炼过之后我还有命么!” 厉天烈哼了一声,不再回答,他只是手微微抖了一下,顿时鲜血当空洒下,昆莽的一只右手,被他硬生生扯了下来!露钥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周围的玄铁卫士齐声怒吼,突然一齐出手,满空登时闪过了一片凌厉的剑光,向厉天烈刺去! 这些玄铁卫士本身就是最好的兵刃,当他们运起天工术时,手臂就会变化成一道利刃,随手挥动,就发出仿佛能切割破天空的强烈光芒。他们目睹亲人的惨状,都是极为激愤,这下出手,剑光几乎将遍地的雪光都压了下去! 但厉天烈只是冷冷一笑,他的右手突然举了起来。那巨大的玄灵神狴昂首怒啸,雪浪般的青色光气从神狴身上怒涌而起,随着他的手势变化成巨大的青色光柱,直指天穹。 厉天烈手突然挥下,宛如大山崩倒一般,那光柱轰然散开,潮涌般的强猛力道飙散而开,将玄铁卫士们全都推了出去! 厉天烈傲然笑道:“就凭你们,还不足从我手中夺人!” 顾倾城的脸色变了,相对上次见面,厉天烈的功力竟然长了好多。但顾倾城仍然站了出去,银枪一指,正对准了空中的厉天烈。她怒喝道:“我说过,力量是用来保护的,不是欺压的!厉天烈,你不配拥有这力量。” 厉天烈大笑:“我也这样觉得,那你来啊,来将这力量取走,打败我!” 他疯魔一般笑着,那张清俊的脸隐隐笼罩着一层血光,显得分外诡异。他手一伸,压在了昆莽断折的手臂上。昆莽疼的脸色都变了,虽然在厉天烈的禁制下,他无法出声,但那惨烈的啸响,依旧响彻在众人的心头! 顾倾城怒喝道:“我要挑战你!” 她再也不理会什么顾忌,一声清脆的啸声,施展开风魔法,顿时,狂风聚成的巨大龙卷在她身周缠绕,直撼向厉天烈! 老魔法师忽然拉住了她,叫道:“先等等!”他跟着将阿嫦推了出去:“你认识不认识她是谁?” 顾倾城心中一动,阿嫦是厉天烈的母亲,也许她能够让厉天烈恢复这狂乱的魔性。 第12章 哪知厉天烈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冷冷道:“帝国叛徒,我怎么会认识?” 顾倾城心中顿时一片冰凉。在无馀谷的爆炸之后,肯定还发生了很多惊人的事情,厉天烈的这种变化,就是明证。 老魔法师笑道:“那就好了。” 他大声道:“阿嫦,跟你妈妈一起合力,用你的地藏之力将这个家伙打扁!” 阿嫦清脆地应了一声,嘿的一声蹿了出去。老魔法师有很强的自信,因为以阿嫦能轻松压制住八炎火狱的力量,要击败厉天烈并非没有可能。何况还有顾倾城助阵。 但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却让他禁不住慨叹,命运当真是人最大的敌人! 阿嫦身在空中,双手交叉,猛地挥了出去。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银月一样的光辉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她差点摔倒在地上! 老魔法师大叫道:“阿嫦,你不要玩了!” 阿嫦着急地一阵挥手,但无论她怎么挥,那神秘而强悍的地藏之力却再也没有出现,就算她急得几乎哭了出来也一样! 厉天烈爆发出一阵讥讽的大笑:“你们难道不知道么?这里是天工城与帝国最后的交界,也就是帝国最强的魔法师借助地母神的力量,所施展的镜闇结界所在处。在这里,所有强大的力量都无法施展,无论魔法还是天工术都一样!” 老魔法师反驳道:“那你怎么可以施展了?” 厉天烈冷笑道:“那是因为我身上有参合凤羽!” 他小心地张开手掌,一只美丽的白色羽毛飘了起来。那羽毛白的几乎透明,在雪光的反映之下,显得那么的美丽,微微的荧光从上面散发出来,将厉天烈笼罩住。 厉天烈喃喃道:“公主殿下,我必不辜负您的嘱托!” 他的头低下,目中血光激射:“再不交出来,我就杀了他!” 众人心头一震。老魔法师大笑道:“你以为就你有参合凤羽?我也有!” 他在口袋里一阵乱摸,果然,也找出了一根羽毛,交给阿饱,道:“给他看看!” 这根羽毛几乎跟厉天烈所持一模一样,洁白到透明,发出白净的光芒。阿饱大喜,高高举起来,道:“你看清楚了!” 厉天烈身子一震,脸色开始变了!阿饱高兴之极,举着那羽毛抢前几步。顾倾城目中精光大起,手中银枪发出了一阵啸声,她已准备出手! 但就在这时,老魔法师的苦笑声却轻轻传了过来:“这根凤羽是假的。” 阿饱跟顾倾城身子同时一震,道:“怎么会是假的?” 老魔法师悄悄道:“你看羽毛的柄。” 阿饱急忙去看,就见那羽毛的柄上刻着一行极小的字:“玄武帝国12005年5月11日造”。 阿饱几乎气的吐血,原来这片参合凤羽竟是赝品! 老魔法师悄悄道:“千万不要露出破绽来,让他识破了的话,我们就没有活路了!” 厉天烈脸上阴晴不定,他的手倏然抬起,那巨大的贯天青气长柱再度出现,轰然坍塌,向四周激绕而出。但这次却没有攻击别人,而是在他身周形成了几十层的青气长幔,将他包围在中间。 厉天烈冷笑道:“我现在有碧血长城护身,以你们的实力,一个时辰之内,绝对无法攻破。但若是在一刻钟内你们还没有将他拿下交给我,我就杀了他!” 他目中杀意骤显,绝对没有人敢怀疑他的决心! 露钥终于醒了过来,她并没有再哭,只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中充满了血丝,死死盯在老魔法师身上。老魔法师给她看的心中有些发毛,却发现,周围的玄铁卫士都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老魔法师笑道:“你们是不是想我贡献这条衰老的生命,换回你们的亲人?” 他本想说个笑话,让大家轻松一下。但没有人笑。老魔法师的笑容再也挂不下去了。他只好转头对阿饱跟顾倾城道:“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顾倾城咬牙道:“厉天烈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谁若是想要用同胞的生命换取敌人的同情,我第一个先杀了他!” 老魔法师长长吐了口气,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 露钥冷冷道:“那我弟弟怎么办?” 顾倾城坚定地道:“我一定会将他救出来,相信我!” 那个粗壮的玄铁卫士吼道:“你去救?怎么救?” 顾倾城一窒,他接着吼道:“若不是遇到你们这群会魔法的人,我们又怎会如此?都是你们害的!” 顾倾城盯着他,冷冷道:“不错,这件事是由我们而起,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她扬起头,大叫道:“厉天烈,你可敢跟我一战!” 厉天烈淡淡道:“我何须一战?” 顾倾城胸口起伏,突然将银枪望地下一扔,道:“那好,你放了他,我做你的人质。” 厉天烈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他比你好,他的背后,还有一群老鼠肯为他咬猫,你有么?” 顾倾城无言,仿佛示威一般,厉天烈的手指轻轻划过昆莽的脸,一道血痕跟着出现,越来越深,直达他的颚骨。做这些的时候,厉天烈一直看着顾倾城,他的目中闪动的,尽是讥嘲。 第八章天降雷霆 老魔法师悄悄将阿饱扯到一边,低声道:“要从厉天烈的手中救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阿饱大喜,道:“那你还不赶紧说出来!” 老魔法师悄悄道:“但这个办法极为危险,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阿饱道:“什么办法?” 老魔法师神秘地道:“因为你是黎侏人,还是连天工术都没有修习的黎儒人,所以当初在无馀谷的时候,以心为目的黯酃王就看不到你。现在厉天烈并不怎么注意一点魔法、天工术都没有的你,所以,你只要悄悄地靠近他,然后将这片羽毛抛到他身上,就大功告成了。” 阿饱惊讶地看了那羽毛一眼,道:“这羽毛不是假的么?” 老魔法师骄傲地道:“假的也有用啊!你知道么,我当初一心想做一片跟参合玉凤一模一样的羽毛出来,但这臭鸟作弊,它的羽毛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东西,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奇妙的方法,就是,偷梁换柱!” 他得意地道:“这个赝品虽然一点力量都没有,但它却可以在靠近正品的时候,将正品吞噬掉,从而成为真正的参合凤羽!所以,当你抛到他身上时,他那枚参合凤羽就会消失,那么,他的碧血长城就会立即受到结界的猛烈压迫!嘿嘿,到那时,他自顾尚且不暇,我们就可以很轻松地将昆莽救下来了。你说好不好?” 阿饱点了点头,但他有些不放心:“我抛过去的时候,这羽毛不会忽然引动大爆炸吧?” 老魔法师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你放心过去吧!” 阿饱犹豫道:“真的不会?” 老魔法师没有回答,他只是一脚踹在了阿饱的屁股上,刚好将阿饱踹到了玄灵神狴的下面。 老魔法师说的没错,厉天烈的确没有注意他,谁又会注意一个既没有魔法,又没有天工术的废物呢? 顾倾城却瞧见了阿饱的举动,她心念电转,知道阿饱肯定在策划什么阴谋,但她的脸上却丝毫神色都不动,银枪怒指,要跟厉天烈决一死战。 玄灵神狴乘云御气,浮在半空中,但不会魔法也不会天工术的阿饱,又如何靠近它呢?阿饱抬头仰望着那一片浓烈的青气,一瞬间想到了这个巨大的失误! 老魔法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的脸色也变了。要使人浮空,那需要很强大的力量,姑且不论能不能在这结界中施展,只要一发动,厉天烈肯定会觉察! 怎么办? 顾倾城怒喝声中,突然不顾一切地出手了! 她身形展动,枪上的淡青色龙卷倏然成形,带着她向厉天烈怒冲而去。但在这结界中,她无法借助魔法,只能施展出人本身的力量,这一枪刺出,当真没有大多的威力。 厉天烈甚至没怎么看她,身下的玄灵神狴巨口张开,一道翠绿的碧芒溢出,将顾倾城击了回去。 顾倾城被这巨力轰击,身子在空中翻滚不定。她厉啸声中,枪尖挽动,在空中划出了几个巨大的龙卷,方才将身子稳住。 厉天烈有些烦躁地看着她——这样的对手,值得他出手么? 但他绝对没有想到,顾倾城的出手,目标其实并不是他!那几个龙卷飞下,并不是要稳住自己的身形,而是卷起地下的阿饱,凌空飞过了厉天烈的头顶! 厉天烈并不是没有感觉到那龙卷的力量,只是这点力量实在不足以对他造成威胁,他又何必在意呢?但就在此时,猛地一股淡淡的白光闪过,他手中的参合凤羽倏然就不见了! 厉天烈大惊抬头,就见狂风卷动中,阿饱正从他的头顶掠过。他手中,赫然就是那枚参合凤羽! 厉天烈怒啸声中,双手一扬,霸横的青光潮卷怒涌,向阿饱击了过去! 但在此同时,本来充塞着乌云风雪的空中,突然闪过一阵瑰丽的七彩光芒,跟着,闪电宛如雷神操纵一般,怒发成千千万万条,遍空击了下来! 厉天烈惨啸声中,身上已然被无数的闪电击中!那闪电凌厉霸道之极,蔓延了几十丈的碧血长城连同那巨大的玄灵神狴,都在一瞬间被闪电劈散,连同厉天烈轰然摔在了地上! 响彻天地的雷霆声宛如战鼓般啸响着,在这一刻君临整个大地!就连地面上的玄铁卫士、老魔法师、顾倾城都没有逃脱掉,七彩霹雳神龙般夭矫于风雷天地之间,对着每一生灵怒卷而下! 第13章 唯一例外的就是阿饱,他手中的参合凤羽腾出一道淡淡的白光,将他的全身护住。那雷霆虽然猛烈,但却对他毫发不伤。但支撑他身体的龙卷已然在这密密麻麻的彩色雷霆中消失,他也摔滚在地上。 恰好一道闪电轰下,正向着顾倾城劈了下来。阿饱大惊,急忙将参合凤羽向她甩了过去,大叫道:“接着!” 凤羽散发出的白光在最后的关头将雷霆挡住,但顾倾城并没有接,她紧握着长枪,怒视着天地间肆虐的巨大雷霆。慢慢的,她的银枪举起:“我必须挡住这些雷霆!” 她的身子倏然飞起,长枪高举,直刺苍穹! 那些彩色雷霆受了她长枪的牵引,全都放弃了地面上的众人,纠结缠屈着,在空中聚合成一条巨大的闪电,向长枪上贯了过来。 这是魔法常识,雷电总是击中高而尖的铁器,那么别的人就安全了。但最不安全的就是这引雷的铁器! 顾倾城身形变化若电,就在雷电击中银枪的一瞬间,她倏然将长枪甩出,钉在了三丈远的地面上! 巨大的雷霆立即在枪尖上炸开,崩散出强悍到极点的波震,几乎将所有的人冲击倒! 厉天烈的狂笑声传了过来:“你以为这样会有用么?结界是为了阻止强大的力量的,你这样做,恰恰制造出了强大的力量,只能引发结界最凌厉的反噬!” 方才的七彩闪电使他遍身鲜血,但这丝毫没有去除他眼中的狂乱之气,反而让他的狂意更深、更浓!果然,他的话音刚落,就在那雷霆怒发之处,空间仿佛活过来一般,扭生出万千细小的彩色涟漪。那涟漪急速地扩大着,瞬间就怒张成万千彩色的雷霆,向众人包围了过来。 这一次,雷霆更多、更大,但顾倾城的手中已没有了长枪。就算有,她也没有把握将这么多的雷霆一举引开! 轰然的震响声仿佛宣告着地狱的来临,带着巨大的恐惧,向所有的人笼罩而下。 厉天烈狂笑道:“想不到我这个要杀你们的人,竟然要跟你们死在一起,老天可真是有意思!” 顾倾城昂首向天,她的眼神中已没有了愤怒,只有深深的无奈! 玄铁卫士紧紧抱在一起,任谁都看出,这一次他们实在是在劫难逃。只有露钥还在拼命地想爬过去,拯救她的弟弟昆莽。 突然,那些七彩的雷电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扯住了一般,猛地离地向上窜出。跟着,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溅射到了雷电群中。 她的速度好快,才一瞥眼之间,她的拳头已经跟每一条雷电都轰击了一下。在她那无与伦比的速度之前,那些闪电甚至就如同静物一般,呆在那里等着她来挥击。跟着,她的身形急速旋转开来,火光冲天而起,仿佛火山爆发一般,将整个天地都映得通明! 谁竟然有这么强大的力量?竟似连天地都要让她三分! 霸猛的拳风却没有带来哪怕最轻微的爆炸,那些七彩闪电与她的拳势才一接触,就被她硬生生地压了下去,直压进了空间中。强猛的火力仿佛是炉,而她的手就是可以熔锻一切的巨锤,雷霆的锋芒,竟然在她恍若瞬间千万锤的轰击下,迅速在空间中消散无形! 难道这才是真正的天工术?顾倾城眼睛中不禁有些敬畏,但随即变化成火热的光芒。 老魔法师笑道:“这下我们得救了。” 玄铁卫士已全部跪了下来:“城主!” 顾倾城跟着一惊,这就是天工城的城主?她举目仔细看时,就见那人身上着了一件很随便的衣衫,却在头上用一条红色丝带将长发束起,显得极为庄严。 她的脸上略显风霜之色,但双目中却隐流坚毅,她身上散发气息让她已经不能用“美丽”这个词来简单地形容,那是一种存在,一种宛如整个世界一样的存在,不朽、尊华、无法仰视却又可以亲近。 她一摆手,示意玄铁卫士们起来,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已站在了厉天烈的面前。 厉天烈却丝毫不惧,单手提起,笑道:“你来晚了,这头小羊羔受不了结界的灭绝神雷,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露钥哭着扑了上来,昆莽的尸体栽倒在地上,他的双眼仍然睁着,仿佛要再看一眼他永远挂念着的姐姐。 “总有一天,我要成为优秀的斗士,那时,我要保护姐姐!” 露钥的耳边响起昆莽的话语,可惜,这再也不能实现了。她抽搐的身子慢慢栽倒,紧紧抱着昆莽的身体。如果没了昆莽,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她成为玄铁斗士,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突然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厉天烈,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厉天烈的身上早就刺穿了无数的洞!但厉天烈却满不在乎:“我喜欢你的眼神,下次你再见我时,可以保持这样的眼神。” 城主双手垂下,她的眼神中有些疲倦:“你走吧,我不杀你。” 厉天烈大笑道:“下次我们再见时,我也仍会保持着这样的眼神的!”他猛地盯住城主:“下次我一定会突破现在的极限,那时,我要与你一战!” 结界恢复了平静,厉天烈不知所踪。 总有一天,厉天烈会回来,结界也会重新振荡,只有逝去的生命却再不会来,永远消失在遥远的未来之国。 阿饱的心中有些怅惘,究竟为什么,人会死去? 城主的目中也隐着一丝痛苦,她的每一个子民的痛苦,都是她的痛苦。她平生的经营,就是想为他们建立一个理想国,但几乎每个人都在挨饿,每天都有子民在死去,她的许诺,究竟是否一纸空言? 她默默转身,来到了老魔法师的面前,她忽然单膝跪了下去:“圣王,您终于回来了。” 老魔法师转过头,对着已惊呆了的阿饱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最不愿意到天工城来?” 他并没有要阿饱回答,自己解释道:“因为他们一见了我,就会叫我‘圣王’,然后逼着我穿上非常繁琐的衣服,坐在大殿上供人瞻仰。他们不许我穿的邋里邋遢的,不许我口袋里装满了各种东西,不许我坐在地上,不许我带这顶五千腾蛇币的帽子。你说,这样无趣的地方,我为什么要来?” 他喃喃道:“可是我还是来了,看来这次又要被折磨好几个月才能有机会逃走啊。” 城主静静听着他抱怨,她显然已经习惯了老魔法师的这种说法,而且有着足够的耐性。 阿饱与顾倾城的震惊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平复的。何况那些刚通过锻造仪式的毛头玄铁卫士们,见到方才自己一心想要送到厉天烈手中的,就是天工城奉为神一样的圣王,更是全部大惊失色,匍匐在地上乞求老魔法师的宽恕。 老魔法师苦笑道:“我在《天工开物》的大纲中就写过了,最重要的是做回自己,得罪我有什么要紧?若是没有你们,我这个圣王的名号,还不是形同虚设么?起来吧。” 他转头看着阿饱与顾倾城,道:“我是脱不掉的了,你们要到哪里去?你们两个都是很有趣的人,我实在舍不得你们啊。” 阿饱没有回答,对于要去哪里,他一向没有概念。 顾倾城淡淡道:“我本来的理想,是学好魔法,流浪天下,管尽人间不平事。但现在,我才知道,天下最大的不平事是什么。所以,我要留下来。” 她静静地说着:“我也知道,天工城不会收留有魔法的人,所以……” 她的话语很平静,但她的身上,却突然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声音,就连城主的脸色也变了变,但顾倾城的语调却没有任何的更改:“我废去我所有的魔法。” 一缕血丝从她的唇边垂下,仿佛鲜艳的朝阳照在雪地上。 她苍白的脸在此时看来一如冈仁波吉峰上的冰莲,只盛开在最接近天宇的苍穹。 她慢慢蹲下身来,轻抚着昆莽的身体,轻轻道:“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再也不会!” 第九章一锻倾城 所有人都惊得呆住了,没有人能够想到顾倾城竟然这么做! 她实在没有必要废去自己的魔法,这就等于将她以前的修炼全部抹杀,现在,即使一个刚修习过几天魔法的学徒,都可以轻易地杀死她。 而这,不过是为了一个她刚认识不到半天的人,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悲伤的故事,为了别人的饥饿。 “力量是用来保护的,不是欺压的。” “我要管尽天下不平事!” 也许,这些话,在许多自命洞察世情的人看来,是可笑的,但此时的顾倾城,却一点都不可笑,因为就为了这两句话,她可以舍弃掉一切。 要知道,在玄武帝国土地上,魔法就是一切。 天工城主看着她的眼神,也不禁有些肃然。她轻轻抬起手,覆在顾倾城的头顶,缓缓道:“谢谢你。” 那些玄铁卫士们有些惭愧地低下头来,与顾倾城相比较,他们想用老魔法师换回昆莽的行为就太卑劣了些。 顾倾城拭干嘴角的血迹:“我只希望你们能让我跟你们并肩作战。” 天工城主笑了笑:“你一定会的,因为我将收你为弟子!” 众人都是一阵骚动,天工城主缓缓道:“你是我第一个弟子,也将是最后一个,我的一身天工术……就靠你来继承了。” 顾倾城大喜,急忙跪倒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天工城主叹道:“可惜了,我现在没有很好的材料,否则在你新生(这是天工城的专门术语,意指舍弃魔法投诚天工)之时马上加以锻造,必将有很好的效果。” 第14章 忽然,一个声音传了过来:“把我的紫云苏给她吧。” 空中忽然现出了一抹紫影,缓缓降下,落到众人面前。 紫气淡淡地缭绕在一个少年身周,仿佛是蓝田映日而生的玉烟,让他看上去有些恍惚。那少年生得极为清秀,但却显得有些孱弱。他的脖子上挂了个细细的玉链,链子下面垂着个紫色鸡心大的玉石,那紫气就是从紫玉中发出的。 城主的脸色变了变,道:“不行,紫云苏是给你护身的,怎可……” 那少年淡淡笑道:“反正有母亲大人在身边,又有谁能够伤得了我?何况我钦佩这位姑娘的胸襟,就让紫云苏能多为天工城做些事情吧。” 说着,他轻轻地从脖子上摘下那串玉链,笑着送到了顾倾城的面前,道:“你锻得紫云苏之力后,再来保护我,那也是一样。” 紫云苏离了他的身体之后,那团紫气立即收拢进了玉中。失去了屏障后,他的脸色在冰雪的映照下极为苍白,几乎看不到半点血色。 顾倾城看着他的脸与那玉链,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天工城主轻轻道:“既然羲儿有心,你就收下吧。他天生身有暗疾,所以魔法、天工术都无法修习,你以后多照顾他一点。” 顾倾城点了点头,天工城主道:“既然如此,我就直接带你去执行锻造仪式。你们迎接圣王进城,不要让圣王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她后面的话,却是对玄铁卫士们说的。她对老魔法师行了一礼,拉着顾倾城的手,破空而去。那由帝国魔法师通力协作所布下的最强结界"奇"书"网-q'i's'u'u'.'c'o'm",竟似对她一点作用都没有一般。 顾倾城心中又喜又羡,偶尔低头看到了阿饱,却见他脸上仍是那片呆呆傻傻的样子,不禁有些失望。 天工城的少主却向着她微笑挥手致意,他的笑容在这碧天白雪中,显得那么灿烂。 那些玄铁卫士躬身道:“请圣王移玉天工城。” 老魔法师啐了一口,道:“走路就走路好了,还叫什么‘移玉’。我老人家还没有死,都给你们恶心死了。” 那些玄铁卫士不敢再说话,老魔法师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们辩解,不由得有些兴味索然,摇头道:“走吧!” 但他才走了几步,就忍不住这寂静,对阿饱道:“你看别人已经拜了名师,不久就将学会一身的本领,你呢?你不眼馋么?” 阿饱摇了摇头,道:“不眼馋啊。我又不想打打杀杀的。” 天工城的少主笑道:“不想这位兄台倒跟我相似,我也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不同的是,这位兄台是真的不喜欢,而我却是因为不能修炼,所以不得不喜欢。” 他伸出手去,他的手跟他的脸色一样苍白、细瘦:“我叫少羲,这位兄台怎么称呼?” 阿饱慌忙伸手,跟他握在一起,道:“我……我叫阿饱。” 他的脸有些红,因为阿饱这个名字实在有些滑稽,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会大笑不止。他急忙解释道:“也许是因为我幼时经常吃不饱饭,所以妈妈才给我起这个名字吧。” 少羲却没有笑,他的目光有些悠远:“只有在天工城中的人,才知道吃饱饭是多么艰难的事情。我很喜欢你这个名字。” 这是阿饱第一次听到有人夸他的名字,他立即对这个少主产生出了好感。 但老魔法师显然不像他这么想,他歪着脸看着少羲,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紫云苏在九大秘宝中排名第四,乃是用九条紫晶巨龙的龙心锻造而成,据说若修炼到心神相合时,便可以自由御使这九条巨龙,威力大到不可思议。你这么轻松地就送给了别人,难道就不心疼?” 少羲淡淡地笑道:“有什么好心疼的?你不觉得这么好的宝贝在我这个废物的身上,正是怀璧其罪么?” 老魔法师目中露出了些讶异之色,道:“你小小年纪,想的倒是挺多的。总之,是顾丫头的运气好吧。” 他叹了口气,道:“才一入天工城,就得了天下第四秘宝,拜了天下第一的人物为师。阿饱啊阿饱,你的运气咋就没这么好呢?连带的我都衰了起来!” 阿饱苦笑着,不知道说什么好。所幸,传说中的天工城,也就在这时候,崭露出了它的头角。 这是一座无比巨大的城,砌城的不是砖石、木料,而是巨大的冰块。每一块冰,都几乎有一座房间那么大,高高地垒砌起来,一直上升到那缥缈的云雾中去。如果仔细看时,那巨大的冰岩中还闪烁着瑰丽的七彩芒朵,显然,其中必定蕴含着极为强大的力量。冰城蹲踞在茫茫的雪原上,狂风吹起积雪,打在它身上,它就如同上古洪荒巨兽一般,骄傲而又孤独,沉凝而又威严。 玄铁卫士们念起了一长串奇怪的法咒,那冰城上立即伸出了一个巨大兽眼,打量了他们一阵,城门缓缓地打开了。那城门也是一整块巨冰,颜色带着些惨绿的幽暗,目光穿过它时,仿佛被吸收了一般,竟然无法透过。那冰门看上去巨大,但操作起来极为简便,隐隐约约就见城头那人拉了什么一下,它就缓慢而无声地滑开了。 进入天工城之后,他们方才发现,这个城其实本来是一座巨大的冰山,后来被掏空了,才成了现在的天工城的样子。人们的居所,就是在这座冰山上掏出来的一个个洞窟,大大小小的,在最顶端,是一座巨大的冰雕神殿。这些居所都是半透明的,几乎可以看的到里面的人的行动。 天时已暗,用以照明的太苍晶石们缓缓亮了起来,幽淡的光芒直照进冰山的深层,整座天工城都变成了一座华丽的冰灯,一时宛如进入了童话的世界。 第十章天工神厨 太苍晶石能够吸收太阳的光芒,在夜晚的时候释放出来,多用作照明。但此地终年被冰雪围绕,太阳光便不很强,那太苍晶石的光芒也就有些黯淡,一如整个天工城。 玄铁卫士领着众人沿着冰山的阶梯缓缓而上。他们对老魔法师的态度恭谨到了极点,绝无半点可以挑剔的,但老魔法师却不断地唉声叹气,仿佛进了牢笼一般。对他来说,恭谨只是疏远,客气反而是最可怕的牢笼。 然后,阿饱就看着他被套上了最华丽,也最繁琐的华裳,坐在了神殿正中的巨大冰座上。整座城中的人闻说圣王回归,都涌来跪拜,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巨大的喜悦,仿佛只要看到圣王,就看到了他们未来的美好的希望。 阿饱渐渐有些明白老魔法师为什么要从这里逃走,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承受这么重的希望。在天工城贫瘠的环境下,每一张孺慕而虔诚的脸都是一条鞭子,他甚至能看到坐在冰座上的老魔法师在羞愧着,在无地自容。但厅中的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营造的喜悦中,他们充分地享受着接近神的快感。 为了圣王的归来,整个天工城狂欢了整整三天。他们拿出所有的食物来,尽情地欢乐着,完全不去管吃完这些东西之后,会面临怎样的困境。 在三天结束之后,有人来通知阿饱,说他必须要工作,因为天工城绝不允许任何吃白饭的人,就算是圣王的朋友也一样。但作为圣王的患难之交,他们给了阿饱最大的特权,那就是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 阿饱想了想,他决定做一个厨师,因为他最大的乐趣就是睡觉,但睡觉是不能列入工作的范围的,所以他只能考虑第二个乐趣,那就是美美的吃一顿。他很相信自己的手艺,他也诚心地希望,既然天工城的人并不能吃饱,那么就让他们吃的好一点,可口一点。 也许真的是因为圣王的威严高高凌驾于每一个天工城民之上,他们很干脆地就答应了阿饱的要求,带他到了天工城的厨房。 这是个很大的地方,因为整个天工城的饮食,都是从这里运出去的。在之前,阿饱绝想不到,这个厨房竟然会这么大。 在天工城的最底层,也就是构成天工城的冰山的最底部,冰层几乎被挖空,只剩下许多不规则的巨大的柱子,支撑着整个冰层,这,就是天工城的厨房。这里是最适合囤放食物的地方,绝不担心食物会腐败。 但这么庞大的地方,却只有三个厨师。毕竟食物太少了,根本就没有烹饪的必要。 三个人,阿饱一下子就全都见到了。 满脸横肉,头发乱的像个鸡窝,但是眼睛极大的阿暴,他的手绝不会离开他那柄巨大的,像是半个车轮一样的刀,他是厨房里的切菜工。他负责把要做饭的所有的东西都切成指肚小的菜丁。 骨瘦如柴,几乎一走路就会倒、但偏偏怎么都不倒的强龙,他的人虽然干瘦,但却有两只极为巨大的拳头,也许是因为他负责的工作是将面揉在一起,做成拳头大小的馒头。 第三个人矮墩墩的,长的像黑炭一样,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但他的名字却偏偏叫老狼。老是老,但阿饱怎么看都不觉得他像狼。他的工作就是烧火,从天一明,就开始烧火,一直烧到天全黑。 阿暴、强龙、老狼现在全都聚集在阿饱的身边,手托着腮,他们很发愁。 他们不晓得阿饱来了之后,好干些什么。 天工城什么都不出产,食物只有从外面抢,抢来什么吃什么,也就不再讲究,所有的东西都剁碎了,一半做馒头,一半做菜。做菜很简单,全倒进大锅里,烧开就可以了。所有他们所有的工作就是剁菜、烧火、做馒头,正好一人负责一样,那么阿饱能做些什么呢? 第15章 这几乎将他们愁死了。 阿暴可以一连剁三大座小山一样的菜团子而不皱眉头、不歇一口气;强龙可以闪电一样在一呼吸之间揉出十几个馒头;老狼可以不停不停地烧火一直烧一年,但现在,他们却无法解开这个仿佛注定无解的命题。 阿饱讷讷地苦思,面对着如此敬业的三个人,他感觉自己无法再像从前那样浪费青春与活力,他觉得自己应该从此奋发,不能天天想着睡觉,他要找点有意义的事情来做,证明他不是个无用的人! 顾倾城来到了天工城,拜了名师,得了秘宝,指日可成为天下一流高手,他阿饱一定要做个天下第一流的厨师,决不能让她瞧不起! 这么一想,他立即燃起了万丈的雄心! 阿暴、强龙、老狼对望了一眼,强龙蜡黄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他望向老狼,老狼郑重地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一起望向阿暴。他们那严肃的表情感染了阿暴,只见他目中精光一闪,道:“老二老三,你们都决定了么?” 强龙、老狼一齐点头,道:“老大!是该说出我们天工厨房最终的奥秘的时候了!” 阿暴凝重地点了点头,他转身对阿饱道:“我们听说过你的事,你的诚心感动了我们,我们暴、龙、狼三人组,现在决定要把世界最伟大的厨房——天工厨房最终的奥秘传授给你,希望你能够继承发扬我们的传统,不负我们的嘱托。” 单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他们将要说出的话有多惊人,何况还是世界最伟大的厨房的最终的奥秘,恐怕连厉天烈都会心动吧!阿饱也兴奋起来,紧张道:“请你们告诉我吧!” 阿暴严肃地道:“你知道么,天工厨房中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剁菜、烧火、做馒头,而是……” 他住了嘴,但他的表情却越来越严肃,阿饱忍不住问道:“是什么?” 阿暴一字一字道:“是寻找失去的金色天堂!” 金色天堂? 阿饱对于这个名词陌生的很,就连似乎无所不晓的老魔法师也从来没提起过,那么它是什么地方呢?又怎么会成为天工厨房最重要的工作? 阿暴、强龙跟老狼的脸却都变得肃穆起来,似乎提到了什么伟大的名字一般。阿饱忍不住道:“金色天堂?” 阿暴沉着地点了点头,道:“你知不知道天工城为什么要建在这里?” 阿饱摇了摇头,对于这个问题,他也很疑惑,为什么要建在这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地方呢? 阿暴道:“第一个原因,是因为此地乃冰雪极地,易守难攻,第二个原因,就是因为金色天堂就存在于此地的地下!” 阿饱见他说的郑重,忍不住重新问道:“究竟什么是金色天堂?” 阿暴不答,反问道:“你知不知道天工城最缺的是什么?” 阿饱不知道,他虽然只来了一小会,但却觉得天工城什么都缺。 阿暴道:“是粮食!够天工城所有人吃的粮食!” 他不待阿饱再问,接着道:“传说埋藏在天工城底的金色天堂,拥有一片无边无际、永远也割不完的麦田,只要能找到金色天堂,那就再也不用担心粮食的问题了!” 阿饱身子一震,永远收割不完的粮食!从露钥的身上,他深深体会到粮食对于天工城是多么的重要。如果真的有金色天堂存在,那么天工城的人将再也不会挨饿。这实在是很具有诱惑性的一个提议。 阿暴叹了口气,道:“传说归传说,却从来没有人知道金色天堂在哪里,虽然明知道吃不完的粮食就在身边,但却没有人能够吃的到!” 他粗壮的手臂在桌子上擂了一拳,那胡桃木的古老桌子就吱嘎吱嘎地响了起来。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直到几天前,我才找到了正确的方位,金色天堂的麦子,即将流入到天工城中!” 强龙跟老狼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但他们却仍然忍不住泛起了兴奋之色,兴高采烈地互相对望着。阿暴双目中精光暴射,盯着阿饱道:“现在就要你来帮我们去寻找金色天堂了!” 阿饱呆了呆,道:“为什么是我?” 阿暴道:“第一,因为你已经来了天工厨房;第二,因为他们两个要做饭,实在走不开;第三,因为我喜欢你!” 阿饱吓了一大跳,道:“你喜欢我?” 阿暴用力地点头,裂开一张满是黄齿的嘴笑了起来:“我从第一眼看到你,就喜欢你了。有你在,我们一定能打开金色天堂的大门!” 他忽然伸手,将旁边那口极大极大的锅掀了开来,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阿暴沉声道:“这就是入口,我们进去吧!” 阿饱很不想去,因为他的确什么魔法、天工术都不会,既然金色天堂这么多年都未被发掘,想必不会是康庄大道,其中的艰险困难,恐怕是他所不能负担的。而且自从出了大山,他就没有歇息过,他很累,很想躺在地上,什么事都不要管,好好地睡上一觉。 从根本上讲,他是个很懒很懒的人,他没有什么计划,也同样没有追求,他只想能够舒舒服服地将今天过去。 但顾倾城就不同,她的生活是有着明确的目标的,而且她也在非常努力地向着这个目标努力。阿饱的脑海中忽然闪过顾倾城那倔强而执着的面容,忽然之间,他觉得有点羡慕她。 也许,人就应该那个样子吧,要有理想,有追求,为整个世界的不平而活着。 所以,阿饱咬了咬牙,跟着阿暴跃了下去。 天工城所坐落的巨大的冰山直投进地下几十米远,所以两人所在之处,仍然是一片坚冰。一条幽蓝的通道,就在两人面前,斜着向下伸展而去,不知道通向何处。 阿暴的声音在这个地下冰窟中,显得有些沉闷:“这就是我发现的金色天堂的入口,我们只要顺着这通道前行,就会找到金色天堂的大门的!” 他的兴奋与期待感染了阿饱,让阿饱也跟着满怀憧憬起来。 两人刚要迈步,突然,啪的一声响,两人面前毫无征兆地突然爆开了一团蓝光,跟着,纷繁芜杂的彩色光芒潮涌一般从其中怒卷而出,狂潮般向着两人追袭而至。 阿饱骇的脸色都变了。就在此时,他身边的阿暴突然一声大喝,他的右手隐然有一团红光暴出,一声猛啸从他的手上传了出来,迅速放大,跟着那红光裂扯扭曲成一头豹子的形象,随着他一拳击出,那赤红光豹怒啸声中,向着七彩光团猛然扑了过去! 就在两股力量眼看就要撞在一起的时候,那七彩光团猛然急速收拢了起来,然后骤然消散于无形,露出一个打扮的极为怪异的老头来,他手中正拿着一只花花绿绿的特大帽子,向自己的头顶扣了上去。 阿饱忍不住叫道:“鬼祖!” 阿暴见他认识,急忙聚力撤招。那光豹身子猛然腾起,电光石火之际,越过了老魔法师的发际,轰在了通道的冰层上。立即宛如整个大地轰鸣,这一击之威所制造出的声波在通道中不住撞击传袭,几乎将阿饱的耳朵都震聋了。 那老魔法师几乎骇的昏了过去,等阿暴手掌中的红光消退了之后,他才惊魂始定,喃喃道:“我早知道你想杀我,但也不用这么着急啊。” 阿暴冷冷看着他,道:“早知道是你,我就不收手了!” 看来他们不但认识,而且很熟,只是令阿饱疑惑的是,老魔法师既然是天工城的圣王,何以阿暴对他这么不尊重呢? 老魔法师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微笑道:“老朋友,自从你那次败在我手上,就始终耿耿于怀。这又何必呢?反正你永远不可能胜过我的!” 阿暴呸了一口,道:“若不是你净耍阴谋诡计,我又怎么会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也正是阿饱想问的。老魔法师搔了搔头,有些难为情地道:“在天工城里呆着太闷,而且没什么好吃的,我想出去走走。我这顶破帽子,枉费我花了五千腾蛇币来买它,我跟它说去一个‘能出天工城的地方’,它居然将我带到了这里。早知道遇到你们两个倒霉鬼,我还不如直接说是‘到天工城外面去’呢!” 他不断地唉声叹气着,似乎极为后悔自己的决断。 他瞅了瞅阿饱跟阿暴,问道:“那你们又在这里做什么?” 阿暴冷冷道:“我们去寻找金色天堂!” 老魔法师怔了怔,随即捧腹大笑了起来。他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一笑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阿暴的脸色越来越阴沉,阿饱见事不妙,急忙暗中扯了老魔法师一下。 老魔法师终于还是给了阿饱一个面子,喘息着站了起来,道:“金色天堂?你真的相信有这样的地方?那只是传说而已!” 阿暴盯着老魔法师,他脸上的神情阴晴不定,在急遽地变化着。 阿饱很担心他会一拳将老魔法师打得脊骨骨折,幸好他突然拔步,向通道最深处走了去。 阿饱招呼老魔法师道:“走啊,我们去寻找金色天堂去?” 老魔法师反问道:“你也相信有金色天堂?” 阿饱呆了呆,道:“我宁愿相信有,这样天工城的人就不用挨饿了。” 老魔法师轻轻地点着头,他缓缓道:“走吧,至少还有个想头、盼头,就幸福多了!” 他们在通道的尽头停了下来,阿暴没有骗他们。 尽头是一面巨大的门,不知什么材料制成的,看去碧沉沉的,仿佛有千钧万钧重一般。它的四周都深深嵌进了冰层中,仿佛亘古以来就是如此,而此后千千万万年,也再不会移动分毫一般。 第16章 门上刻着两行极大的字:“金色天堂,无尽虚藏。” 金色天堂! 难道这门之后,就是有着割不尽的麦田的金色天堂么? 阿饱的心,忽然也激动了起来。 阿暴的神情反而平复了下去,缓缓道:“经我多日揣摩,这门后面,十有八九就是金色天堂!” 老魔法师似乎也相信了阿暴的话,他走到了那扇大门前,轻轻扣了扣门扇,仔细地听它的回音,然后摇了摇头,道:“不可能的,这门坚固异常,没有几个人砸的开。” 阿暴冷笑道:“没有人能砸的开?那我呢?” 他突然一声长啸,双手张了开来。同时两道红光从他的掌心中迸射而出,瞬间将周围的冰层照得一片赤亮,厉啸声中,那两团红光猛地滋生膨大,跟着变化成一雕、一豹两只巨大的凶禽猛兽,双目中赤色的电光照出一丈多远,静静地盯在那紧闭的大门上。那雕、那豹仿佛感受到大门那窒息的压迫感,同时发出一声凄叫,向大门扑了过去! 轰然怒发,雕、豹那巨大的身躯撞在了大门上,那大门一阵扭曲,仿佛变成了一块极为粘稠的橡皮泥,被雕、豹冲击得瘪进去一大截。但随之那大门上面迸发出了一连串的银色火星,将整个玄冰通道照的通亮,跟着,一股狂风般的力量从大门上潮卷而出,将那雕、豹全都反弹而回! 阿暴一声怒啸,手上红光突然暴涨,硬生生地将雕、豹停在了空中。他的脸也被这反震之力憋得通红,一口气许久都喘不上来。 而那门却缓缓恢复了原样,仿佛从来没有被攻击过一般。 阿暴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忽然扭头,对阿饱道:“记住,一定要找到金色天堂!” 他突然回手,一拳击在自己的胸膛上,立时,一股血箭怒冲而出,他这一拳下手极狠,竟然将胸口击开了一个好大的口子!阿暴双手收拢,竟然全都插进了这伤口中。他手掌中的红光尚未消退,那一雕一豹才一沾到他的鲜血,立即双目变得赤红,竟然俯首在他的心头,大口大口吸着他的鲜血! 阿暴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但他手掌上的红光,却越来越浓郁,几乎就如天边那血一般的晚霞!突然,他高高扬起拳头,大喝道:“你们也喝够我的血了,冲吧!” 雕、豹仿佛全身都是血凝成的一般,不再是原来那样的虚形,而已进化成了实体。它们同时发出了一声强猛的啸叫,身子再度向大门扑了过去。 阿饱目中一阵恍惚,时间似乎仿佛突然变慢了,血雕血豹的身形在空中拉出两条长长的赤红痕迹,仿佛末日时出现的景天长虹一般,贯进了大门。 那大门突然片片碎散! 阿暴发出得意的大笑,但随即一阵猛烈的咳嗽袭来,将他的笑声硬生生噎住。血雕血豹仿佛受了极重的伤一般,步履蹒跚地回了来,依旧没入了他的手掌中。阿暴挣扎着想跨入这大门中,但他却一丝力气都没有了。 他失去的并不仅仅是鲜血,那也是他的生命,他的精华。 老魔法师看着他,半边骷髅、半边俊颜上似乎泛起了一阵无奈,缓缓道:“你这样做值得么?” 阿暴无力地垂坐在地上,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值得?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不值得?” 老魔法师深深看着他,叹道:“但愿你不要失望才好!” 他踏入了大门中去。阿饱将阿暴架了起来,笑道:“我们也进去吧。” 他并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觉得,阿暴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开路,如果不能亲眼看到金色天堂,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阿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粗豪的脸上也闪过了一丝兴奋与期待之色,道:“我们走!” 一跨进大门,立即一片金光迎面闪了过来,几乎将他们的眼睛晃晕。 那是万千细小的金光组成的巨大光幕,每一个光点,都渐渐具化成一朵巨大的麦穗,随着微微流动的风,在他们的面前摇晃着。他们甚至能够清晰地看到,每当一朵麦穗在风中折落的时候,它的茎上便立即又生出一朵来,迅速地成熟。 永远收割不完的麦田,金色天堂! 阿饱与阿暴齐齐大喜,他们向金色天堂冲了过去。 一只手将他们拉着,老魔法师的声音传了过来:“年轻人,越靠近理想的时候,越应该注意你的脚下。” 突然一阵赤红的炎烈之气就从他们的脚下怒涌冲上,那温度高得不可思议,几乎就贴着他们的脸掠过,将阿饱二人的眉毛烤焦! 两人一惊,急忙后退,这才看清楚,他们立足之处,竟然是在一座悬崖的边上,而悬崖的下面,全都是汹涌红赤的岩浆,不时腾起,如火龙般直贯入几十丈的高处,然后轰然落下。 方才,若不是老魔法师拉住,他们只怕早被这岩浆之龙吞噬掉了。 那悬崖足有几十丈宽,炎流滚滚,当真是飞鸟难越。而那片仿佛无边无际的麦穗,就在悬崖的对岸,只要越过这片炎流,便可任意采撷。天工城几万人的温饱,从此再也不用担心。 阿暴目中闪过一阵炽烈的欲望,大叫道:“快想个办法,我要过去!” 老魔法师悠然看着阿饱,道:“你有办法么?” 毫不出任何人的意外,阿饱摇了摇头。老魔法师叹了口气,道:“看来只有我出手了。” 他取下头上那顶巨大的帽子,却突然摇了摇头,道:“不行,这里被一种强力禁制封锁住了,若是用这顶帽子传送,我无法保证不撞上这些该死的岩浆。” 仿佛响应他的咒骂一般,又一大股炎龙冲天而起,溅落的火舌几乎烧在了他们的身上。 老魔法师突然喜道:“有办法了!” 他双手高举,喃喃地念起了咒语来。 “冰!”随着他的咒语声,空气中不住地出现细小的闪电,将他念诵出的魔力消解掉。他念了许久,手上才凝结出一个极小的冰球来。 老魔法师极为恼怒,他突然用力撕下一大绺头发,随着咒语声,用力地挥了出去。 立即他的咒语声暴强了几倍,那头发在空中自动封结成个人形,忽然窜出了大门。跟着轰隆隆一阵巨响,巨大的冰流随着那小人从门中挤了进来。老魔法师大口大口喘着气,但他的脸上却全都是得意之色,笑道:“我们用这冰流将岩浆冻住,搭一座直通对面的桥,就可以过去了!” 说着,他指挥着那头发小人向岩浆投了过去。阿饱跟阿暴的脸上都露出了一阵喜色,这或许真的是个办法! 金色天堂,马上就能到达了! 但就在此时,一声清啸从头顶传了下来:“住手!” 霸强的龙气猛然将这个庞大的空间充满,跟着,就在三人愕然抬头的同时,一个红影突然在他们的头顶闪现,卷舞起惊人的炽烈龙卷,向着他们轰然冲击而下! 第十一章金殿圣王 那偷袭来得好快,三人根本来不及招架,仓促后退中,一只赤红的神枪从天而降,将头发小人钉在了枪下!老魔法师“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身子摇摇欲倒。 阿饱仓惶看时,就见一袭倩影带着飒爽英姿挺立在炎流悬崖之上,赫然正是顾倾城! 不同的是,她的脸上隐隐中似乎有种彩光在流动着,她全身的气势都与先前截然不同! 难道她已完成了锻造仪式,吸收了紫云苏的力量,脱胎换骨了么? 只见她轻轻一抖手,那枚神枪突然蜿蜒着钻入到了她的衣袖中去。阿饱这才注意到,那不是枪,竟是一条龙,一条通体都是紫水晶的龙! 切割成极为美丽的弧线的紫色水晶堆砌在一起,勾勒出龙身那修长而矫健的弧线,虽刚硬但却绝不生涩。隐藏在这透明的身躯中的,是一团紫色的火,一明一灭的,仿佛是紫水晶之龙在喘息着。 紫色优雅而尖锐的美使它傲然俯视着天下苍生,它就像是由天上的星辰攒就的一般,丝毫不带有人世半点的渣滓。 以龙为枪、逼人的气势……现在的顾倾城,绝对已不是原先的吴下阿蒙,就算是厉天烈,也未曾给阿饱带来如此大的压力。 只见她手一抬,那只紫水晶之龙凝成的长枪“咻”的一声射了出来,遥遥指住三人,冷声道:“奉城主之命,不准任何人靠近金色天堂一步!” 诸人一怔,难道城主早已知道了金色天堂的秘密? 那为什么又让顾倾城守在天堂的入口处,不让他们采摘麦子呢? 难道她不想让自己的臣民摆脱饥饿么?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老魔法师一掌拍在了阿饱的肩头,齐声道:“看你的了!” 阿饱大惊道:“你们什么意思!” 阿暴翻了翻眼睛,道:“我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如何还能作战?” 老魔法师更是振振有辞:“我受到了魔法反噬,全身的魔力全都封闭住了,再也不能动用分毫。不但魔力不能用了,我那些腾蛇币买来的宝贝也不能用了。就只有靠你了!你不是天命者么?证明给我看!” 阿暴接着道:“只要打败了她,我们就能进入金色天堂了。你要加油啊,天工城七万多人就靠你了!” 阿饱只得抬起头,呐呐的对顾倾城喊道:“我们是为了寻找金色天堂,让所有的天工城子民吃饱饭,你还是放我们进去吧。” 顾倾城冷冷看了他一眼,长枪一横道:“城主既然叫我封锁金色天堂入口,必然有合理的理由,你们赶快回去!” 阿饱再要说话,老魔法师猛然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第17章 他踉踉跄跄地跌了出去,突然对面传来一阵逼人的森寒,让他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缩,身形宛如冻僵了般定住了! 寒意来自顾倾城手上的紫水晶之枪,同时也是来自她的眼眸。 映着这宏大的炎流与紫水晶之枪,一半是红色,一半是紫色的眼眸,冷冷盯着阿饱,无论哪一种颜色,都刻着两种含义:力量、决心! 阿饱忽然有了觉悟,若他再前进一步,哪怕只是一小步,顾倾城的紫枪就会毫不犹豫地刺下来! 这想法让他的心倏然冷却了,他并不敢去尝试,去挑战,因为他毕竟只是个黎侏人,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会的黎侏人。 传说黎侏人会在天工城中接受锻造之术,从而升格成太上黎侏人,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可惜,阿饱不喜欢打打杀杀,他也并没有接受锻造之术。 他一向觉得,只要我不去欺负别人,那别人也一样不会来欺负我,这样的话,又何必再去打去杀呢?那又要力量做什么? 但现在,他却无法这样想了,因为顾倾城的手中、眼中,便只有力量,要越过她,进入金色天堂,他必须要有更强的力量! 阿饱没有力量。 他的嘴角中挑起了一丝苦笑,他觉得这很有讽刺意味,他不明白老魔法师跟阿暴为什么要让他来面对顾倾城,难道是要赌顾倾城会念在故人的情面上,放他过去么? 但顾倾城面容冷峻,却丝毫都看不到有通融的迹象。 突然,他的胸口传来一阵热力,那只小小的火精从他的怀中飞扬而出,欢快地在悬崖上飞舞着。它那小小的躯体映着飞溅炎流,便透出一层火烈的红色,显得它精神饱满,兴高采烈之极。 老魔法师眼睛一亮,道:“有办法了!” 他在怀里掏啊掏啊掏的,突然掏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来,笑眯眯地走到了阿饱的背后,柔声道:“这是一千腾蛇币买来的惊神针,有一点点疼,但是绝对会帮你打败顾丫头。你忍着点,一会就好了。” 他那笑容怎么看都像是逮着了鸡的黄鼠狼,让阿饱心里十分没底。但现在他也没有办法,因为他毕竟只是个连天工术都不会的黎侏人,想要战斗,想要胜利,就只有听老魔法师的。 老魔法师绝不手软,将那银针直插进了阿饱的脑袋中去! 阿饱一声大叫,就觉一阵绝不可容忍的剧痛从脑后笔直传了进来,就仿佛有人挥着大斧,一斧将他的脑袋劈成了两半一般! 他的意识跟视线一齐变得模糊,恍惚之中,仿佛有一团炽烈的火团向他涌了过来,迅速地没进了他的心底。这火烧得他的心几乎都焦了,但却稍稍分担了那剧烈的疼痛,反而有些好受起来。 阿饱喘息着,那失去的精神渐渐回归了来。 火精同样随着他的动作转动着头颅,阿饱忽然感觉不到悬崖下岩浆的热度,那红红的激流看上去竟有些可亲,让他很想跳进去洗个澡。 他猛然省起,难道自己也变成了一只火精了么? 他急忙低头,却不由松了口气,他的身子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并没有丝毫的变化。 耳边忽然传来老魔法师的话语:“打啊!打啊!快冲上去打她!” 阿饱不由自主地就举起手来,一拳向顾倾城捣了过去。突然,轰的一声响,一大团炽烈的火流从他的掌心中涌出,向顾倾城烈烈卷了过去。 这下不但顾倾城大吃一惊,就连阿饱也骇得呆住了。 但顾倾城已吸化紫云苏,完成了锻造仪式之后,功力突飞猛进,早就晋身高手之列,此时手腕微抬,紫电一般的龙枪飙射而出,就在她的手掌中化身成为一道凌厉的紫色旋风,刹那之间将那团火流消灭的无影无踪,跟着一枪追袭,向阿饱刺了过来! 枪影还未及身,凌厉的风压已扑面过来。 阿饱就觉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向后跌了出去。老魔法师一把将他扶住,喃喃道:“看来还是不够。” 他又抽出一根银针,不同的是,这根银针更细更长。老魔法师连片刻都没有犹豫,狠命一针刺进了阿饱的后脑。 阿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啸声,他的脸突然紫涨了起来,身子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窜流而出一般,在他的皮肤下不住鼓动着。他的整个人狂跃而起,双掌铺天盖地般击了下来! 足足一丈多长的炎流从他的手掌中怒发而出,向着顾倾城炙烧而至。 顾倾城的眉头微微皱了皱,她的身子斜处,已避过这一招的锋芒,手中紫电龙枪翻卷,身随枪起,化作一道紫色的旋风,向阿饱弹至! 这惊神针聚合了魔法、天工的精华,能够将人的潜力在最短的时间内完全迫出,强行转移到另外的魔兽身上。乃是著名的异宝之一。 一根惊神针就足以让平庸的人成为高手,何况两根连运? 只是阿饱虽然身具强大的力量,但却丝毫招数都不会,火炎之力虽然强横,却哪里是身经百战的顾倾城的对手? 紫飙般的枪风才至,便已将力量散乱的炎流撕开了一道口子! 就在这时,悬崖中一声怒吼,一道粗大的炎流猛然卷空而上,怒喷而出。 顾倾城心神微分,那炎流来势迅疾,已经到了身侧! 饶是顾倾城如此修为,却仍然不得不避其锋芒,身子电闪错了开来。 阿饱却毫不收势,身子直窜进了炎流中,双掌猛地压下! 那炎流一喷之势,简直可以裂天,这时被硬生生地阻了去势,登时一阵狂吼,猛地四散溅开!阿饱已被惊神针将他跟火精连在了一起,不惧火焰威力,就挟着这炎流乱舞之势,猛扑而至! 他全身都充斥着惊神针激起的炎力,当真不斗不快。 这一下威力何止强了十倍! 顾倾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就算以她的修为,都未必能挡得住这天地之威,何况,她并不想杀阿饱! 但又要破解这炎流,又要不杀阿饱,谈何容易! 就在此时,一声清脆的娇叱响了起来:“不要伤我妈妈!” 一道红影飞射而下,同时一泓洁白的光芒随着她的身子幽幽如新出的弦月,将整片悬崖笼罩住了。那狂暴的炎流在这白芒的映射下,竟然也变得柔和起来,缓缓止住了去势。 那红影飞至,一脚踹在阿饱的身上,将他踹到了老魔法师的脚下! 阿饱一阵大声的咳嗽,他猝不及防受了这一突袭,体内炎力登时紊乱,几乎一口气喘不上来。 他不想作战,也没有作战的经验,却哪里能应付得了这种战斗? 老魔法师的眼睛一亮:“地藏之力?阿嫦,是你?” 那红影悄然落在顾倾城的身边,对着老魔法师做了个鬼脸道:“我都在边上看到啦,你们三个臭男人欺负我妈妈,尤其是你这个半人半鬼的家伙,最坏的就是你了。” 老魔法师苦笑道:“我?我最坏?” 阿嫦跺了跺脚,道:“反正阿嫦讨厌你!从第一眼看到起,阿嫦就很讨厌你。” 老魔法师看着她,还要再说什么,只见阿饱吃力挣扎着坐了起来,咬牙对他道:“你……你还有没有惊神针?再扎我一下!” 老魔法师眼中闪过一阵异光,道:“你还受得了?” 阿饱苦笑道:“我想应该可以吧。” 他看着悄然立着的顾倾城,看着她背后耀眼的金光,淡淡道:“我一辈子没什么用,总该让我做点什么吧。” 老魔法师深深看着他,道:“世人往往容易被外表迷惑,但我却相信你是天命者!你若想打开金色天堂,让天工城的人有饭吃,那你一定能做到的!” 阿饱摇了摇头,他缓缓站了起来:“我不想做天命者,我就想做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用做的阿饱……但……” 他没有再说下去。 昆莽看着汤时的那双眼睛是他永远忘不了的。 是的,无法忘记,这世界上还有忍饥挨饿的一批人,在这个天寒地冻的地方。或许阿饱的力量真的很微薄,但现在他试着去相信,"奇"书"网-q'i's'u'u'.'c'o'm"或许就是因为他的这点力量,就能让哪怕一个人能吃一口饱饭。 他咬牙拖着满是伤痛的身子,向顾倾城走去。 惊神针是很霸道的法宝,刺激了人体潜力的同时,也消耗着他的生命、健康。 阿饱每迈出去一步,两腿都宛如刀割着一般。 但他绝不停留。 老魔法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紊乱,顾倾城的手握着紫晶龙枪,却没有动。 阿饱努力聚攒着力量,一拳轰了出去。 赤红的火潮卷涌,从他的手掌上怒放而出,宛如一朵燃烧着的花。但这是一朵转瞬就会凋落的花朵,这一点,就连阿暴都看出来了。 顾倾城并没有躲闪,这一拳就这么结结实实地轰在了她的腰间,一缕鲜血慢慢从她的嘴角滑下,滴在了阿饱的手臂上。 阿饱震惊地抬起头来,急问道:“你为什么不躲闪?” 顾倾城笑了:“因为就连没用的阿饱都这么坚持的事情,我忽然也很好奇,我也想看看,金色天堂究竟能不能让天工城的人吃饱。” 阿饱大喜,收拳。顾倾城的身子一阵踉跄,几乎跌倒。这一拳并不轻。 阿饱急忙扶住,连声问道:“你有没有事?”他转头对着老魔法师大喝道:“你有没有伤药?” 老魔法师白了他一眼,道:“这点小伤还要用药?过一会自然就好了!”他走到阿饱身侧,突然伸手,将那两枚惊神针拔了下来。 第18章 阿饱一声大叫,头脑中一阵天旋地转,似乎全身的精力都被他拔走了一般。而在同时,那团火影倏然从身体中抽离,窜回了火精的体内。 火精发出一阵哀鸣声,变得没精打采的,蹒跚着飞进了阿饱的怀里。它仿佛也受了很大的伤害,一会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阿饱定了好久的神,方才清醒过来,就见顾倾城素手紧紧握着紫电龙枪,凝目瞧着对岸金色天堂那游离的金光,轻声问道:“你说,我们真的能找到永远收割不完的粮仓么?” 阿饱没有说话,他也凝望着那片穗穗的金光,缓缓道:“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地寻找,一定能找到的!” 顾倾城轻轻点了点头,忽然回头,对着阿饱盈盈一笑,道:“有时候我觉得你也挺可爱的!” 她不等这句话说完,身子一纵而起,手中紫晶神龙发出一声锐啸,倏然窜了出去,正扎在先前老魔法师凝成的那团冰流之上。 顾倾城一声娇喝,手上猝然发力,那冰流一阵扎呀呀的爆响,被她挑的飞了起来,直向悬崖对岸投去! 苍青色的冰流宛如一条无比长大的巨龙,瞬间就横过了这条宽阔的岩浆河流。 老魔法师急道:“我们快些过去!” 几人都是精神一震,急忙飞身而起,向那冰龙上跃去。阿饱身子才一动,便觉一阵头晕眼花,几乎摔倒在地。突然,旁边伸过一只柔软的手来,将他的胳膊托起,顾倾城笑道:“快些走吧!” 阿饱心中一暖,金色天堂的光芒似乎透过冰龙炎河照了过来,一直照进了他的心底,他也笑了起来:“我们走!” 老魔法师最高兴,飞快地跑在最前面,一面扬着那顶巨大的帽子,一面欢啸道:“金色天堂,我来了!” 他身后,愤怒的阿嫦吼道:“死老头,别挡着我的路!” 这几十丈的路途转瞬之间就走过,金色天堂的光芒,就在他们的身侧。老魔法师的脚,甚至都已经踏进了那广袤到无边无际的麦田中去了! 便在这时,那虚无但无所不在的金光宛如活了一般倏然收拢了起来,迅速地爬高涨大,宛如一个巨大的金色水泡般鼓涌而起,麦浪起伏中,它悬浮在辽阔的碧空下,跟着一声轻响,炸了开来。 飞腾的金色流芒宛如汁液般溅烧着,却赫然组成了一张巨大的女人笑脸,一闪而没,跟着,那金色光液宛如狂潮一般,向几人卷了过来! 老魔法师的脸色变了,一路行来,惊险叠遇,但阿饱跟顾倾城从来没见到老魔法师的脸色变得如此厉害! 两人的心中升起了一阵不祥之感,就听老魔法师撕心裂肺地大喊道:“地母神!地母神!” 第十二章地母神迹 阿饱一惊,他也听说过地母神的名字。 传说地母神乃是世界中唯一的神明,整个大地就是她那庞大的身体。她主司着祭献与收获,人类的一切魔力都源出于她。 她是玄武帝国的保护神,传说也是人类共同的母亲。 但是老魔法师为什么看到这金色流芒,竟然会呼唤出地母神的名字? 就见老魔法师仓惶掉转了头,没命般的向着来路飞奔而回。 便在同时,滔天的炎流怒冲而起,那条巨大的冰龙身上发出浓密的蒸汽,就在这瞬息之间,已经融化了一半! 几人这才大吃一惊,一齐狂奔而回。 那些炎流并没有落下,就在金光照到它们的一瞬间,它们身上那逼人的炎力突然消失,竟然也变得金光闪闪起来。 突然,宛如泥山倒塌一般,炎流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倒了下去。阿饱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万千条炎流,竟然全都在金光的照耀下,变成了粗大的麦粒。 那不再是要命的岩浆了,而是麦粒之河!金光缓缓前进,但这种改变却如影随形,毫不停息地进行着。 这个发现让他停了下来,他惊骇地发现,所有金光照耀到的地方,全都在一瞬间变成了麦粒。 难道这就是金色天堂的真面目? 无尽收割的麦田,就是这片能将所照耀到的东西变成麦粒的金光? 阿饱心中涌起一阵兴奋,一只苍老的手将他抓住,老魔法师用力地吼道:“快走!若是你被照射到了,你也会变成麦粒!” 阿饱吃了一惊,吃不完的麦子是好的,但若是自己也变成了这麦子,那就大大不好了。 便在此时,金光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笑声:“被我遗弃的孩子,再度回到我的怀抱中吧!” 那金光突然涨大,发出了一阵刺目的光芒,以更快的速度前行起来!周围的冰雪之窟一阵剧烈地晃动。 老魔法师脸色惨变,叫道:“不好!” 就连阿饱这么迟钝的人,也知道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若是这种转换不停歇,那么再过片刻,这座建筑在冰山之上的天工城就会崩塌,就算城中的人不被压死,也会在随之来的金光照耀下,被分解转化成麦粒,再不会有任何人存活下来! 难道这个金色天堂的传说,只不过是个陷阱? 顾倾城的脚步忽然停住,她倏然转身回来,她的双目中射出一阵坚毅的目光:“我们不能逃走!” 她的手紧紧握住了紫电龙枪,她的脸上又浮起了那倔强的表情。顾倾城轻轻咬住嘴唇,重复道:“我们不能走!一定要想办法,消灭这道金光!” 老魔法师半边还未坏掉的头颅上青筋暴起,气急败坏地嚷道:“消灭?你可知道这乃是地母神的收获之光,那是一切魔力的源头啊,怎么可能消灭的掉!” 顾倾城坚持道:“如果我们就此逃掉,那么天工城的千千万万人将会因我们的过错而无辜死掉!” 她昂起头:“由我而起的,就要由我而终结!” 老魔法师跟阿暴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的眼中都有些无奈。 阿暴粗暴地道:“把她打昏了带走吧!” 老魔法师大喜道:“好!”他拱手道:“你来打!” 阿暴挺了挺胸,但看到顾倾城手中那崭然发光的紫电龙枪,以及自己胸口那个大伤口,不禁泄了气。 就在这时,耀眼的金光已然刺到! 顾倾城一声娇喝,她手中的紫电龙枪飞射而出,向那金光上刺了过去。紫芒怒闪中,那龙枪赫然竟变成了三条,在她素手闪电般推送下,溅射出万千骄阳一般的晶芒,带起重重山影一般的枪影,向收获之光驰射而至! 昂然一阵龙吟声从枪身上发出,三条通灵巨龙似乎知道这金光极不好惹,在空中不安地扭曲着身子,极力避免同金光的交接。但在顾倾城的推送下,又不能后退,眼见刺目的金光罩下,紫龙忽然一阵悲啸。 它们那水晶一般的龙身上突然起了一阵波纹,竟然在金光照射到的一瞬间龟裂,暴散成点点麦粒!顾倾城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全力收枪,那金光如影附形一般跟了过来,向她的身上罩去。 阿饱大吃一惊,他顾不得细想,急忙跃了起来,一把将顾倾城推开。那金光却完完全全地将他的身子笼罩住。 阿饱几乎笃定地认为,自己会在一秒钟之后,整个身子都会化成麦粒飞掉,但事实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金光宛如最温暖的湖水,将他全身浸绕住,他竟然感觉到非常的舒适。他丝毫没有感到那金光有丝毫的恶意,恰恰相反,一股柔和的力量透进了他的身体,弥补着惊神针所造成的伤害。 他扬起头,就见金光的深处,一张极为美丽的面庞正向着他微笑。 所有的金光都仿佛从这张脸上发出的,在这金色灿烂的映照下,它高贵而尊华,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笑,带着些慈和,又带了些坚强,金光宛如她柔和的手,抚慰着阿饱创伤的身躯。阿饱就觉的身上一阵舒软,好想就此躺倒,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但就在这时,金光忽然涌起了一阵漩涡,潮水般地退了开去。 那张绝美的脸上闪过一阵愤怒的惊骇,慈美的眼睛刹那间变得狠辣了起来。 一双手闪电般伸了过来,将阿饱拉出了金光。那种旷美之极的舒适感突然消失掉,让阿饱一时之间有些适应不了。但他很快就定下神来,就见天工城的城主,坚定地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她那略带沧桑的眼睛盯着不住在翻搅凝旋的金光,她娇柔的身躯中有着连阿暴都无法比及的悍然,让那金光竟然无法越雷池一步。 她突然踏上一步,那金光仿佛沾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倏然后退。阿饱甚至可以看到,隐没在金光深处的那张绝美的脸,在刹那间扭曲了起来,金光愤怒地挥舞着,似乎想要将城主撕裂。 但城主身上显然有她极为忌惮的东西,金光虽然狂怒地挣扎,但却丝毫都不敢触及城主。 城主又跨上一步。她的身子猛地一颤! 金光受到挤压,登时暴缩,但它的反击之力也就更为凶悍,以城主的修为,也都有些难以支持。老魔法师叹了口气,缓缓走了上来,跟城主站在了一起。 他们的身上立即同时腾起了一道蓝色的光芒,连接在一起,向金芒压了过去。地母神嘶吼般的啸声在金光中奔腾潮吼,阿饱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金光被压的更小,但就算是两人合力,却仍然无法将金光击退回去。 顾倾城忽然道:“阿嫦,我们来帮忙!” 她双肩用力,撞在了城主的后背上,运劲推了起来。阿暴也冲过来帮忙,但阿饱却仿佛呆住了一般,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们。 第19章 终于,在五人的合力下,终于将凝结到最小的金光推动,缓缓向悬崖那边移了过去。 蓝光闪过,形成一排巨大的文字,一闪而没,形成一道虚无的蓝色屏障,跟周围的山川连在一起,将金光挡在了外面。金光撕啸怒吼,却无论如何也冲破不了蓝色的障碍。 阿饱身子忽然一震,地母神那尖锐的声音在他的脑颅中响起:“我会回来的!你摆脱不了我!” 这锐声让他的身子一阵颤抖,他脸色苍白,几乎就要跌倒。其他的人顾不上管他,都据地喘着粗气。虽然他们抑制住了地母神的进攻,但也几乎消耗尽了他们全部的力气。 顾倾城大大喘了几口气,疑惑地问道:“地母神不是人类的母亲么,为什么她却要消灭我们?” 城主苦笑道:“因为地母神是玄武帝国的守护神,而我们,却是帝国永世的敌人。在地母神看来,玄武帝国是她的爱子,而我们,却是最顽劣不教、一无是处的孽子,连她都想亲手杀了我们。” 顾倾城呆了呆,道:“为什么母亲要杀自己的孩子?难道地母神不是最仁慈的神么?” 城主笑道:“所幸天工城的建造者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传下了一件秘宝,专门克制地母神,这才使百年来天工城能够远离地母神的掌控,得以苟延残喘。但是这次……” 她脸上现出一丝忧虑之色,眼角那细细的皱纹似乎也在瞬时间加深了。 她缓缓道:“我只希望在地母神侵入的这片刻功夫中,帝国不会乘机派军队攻打我们。因为……” 她的头扬起:“因为一旦地母神侵入,我们设立的各种禁制都会失效,是万万挡不住帝国军团的!” 仿佛是为她这句话做注脚,随着她的话音刚落,他们头顶上忽然发出了一声闷讶的怒响,整个大地都仿佛颤动了起来! 城主脸色立即变了,她惊叫道:“不好!”跟着她的身侧亮起一道璀璨的蓝光,卷着她倏然就穿冰层而上,飞了出去。 顾倾城等几人见城主如此惊惶,情知大事不妙,急匆匆地从甬道中抢了出去。 只有阿饱留了下来,悬崖边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缓缓地坐了下来,盯着那片蓝光背后的金芒。 金芒中那双绝美的眼睛在妖异地闪烁着,与他的目光相接。 无数麦粒垒就的似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与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毫不相干。这是个连时间都可以舍弃的所在,余留的,只有淡淡的目光。 很缓慢的,阿饱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深邃的痛楚,他的头慢慢低下。 顾倾城一出了地下,就明显地感觉到异样。 天空仿佛失去了一般,停留在天工城上面的,是一片绝大的黑色。再仔细一点看,这片黑色,竟然是一座无比巨大的黑色宫殿,凌空悬浮在天工城的上空。浓重的漆黑跟天工城所居冰川的苍青色相映,就宛如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梦魇一般缠绕着每一个人。就在那大殿的正上方,悬挂着一只很大的匾额:太始殿。 太始殿?! 顾倾城心中一惊,她隐约记得,太始殿乃是玄武帝国的核心,传说凝聚着玄武帝国最强大的魔力,是当代统御者龙城太子与凤阙公主居住的地方,本来高居于圣山冈仁波吉峰的峰顶,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了呢? 难道帝国竟然倾巢而出了么? 就在她犹豫之际,那太始殿巨大的身躯上忽然炫起了一层七彩般的辉光,跟着,辉光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弹丸,暴雨一般向天工城压了下来。那些弹丸才一成形,便疯狂地涨大着,就在落地的瞬间,倏然全都如水泡般爆开,每一弹丸之中,都裂生出一只高大丑恶的怪兽来。 那些怪兽看去强悍凶猛之极,才一落地,都纷纷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啸声,巨爪倏飞,周围那些还未反应过来的天工城居民,便被撕成了几截,登时血肉横飞! 顾倾城一声怒叱,身子腾空飞起,紫电龙枪沛然怒发,形成一条极为长大的巨硕龙卷,闪电般贯穿了一头巨兽的身体。顾倾城身子疾飞,跟着又向第二只巨兽杀去。 天工城的守卫们也醒悟过来,纷纷奋力反抗。但那些怪兽实在太多,发起的进攻也太突兀,玄铁守卫们才刚一动手,就被怪兽凭借蛮力冲散,无法形成有效的作战队形,只能各自为战。就见太始殿上七彩辉光再现,又是一批怪兽冲天落下! 不同的是,这次的这批怪兽,竟然全都生有双翼,盘旋怒飞之际,灵活之极。不时俯冲而下,抓起天工居民们狠摔在冰山之上,四溅的鲜血染红了苍青的岩壁。 每一人死,顾倾城便是一声怒啸,她的枪便更快一分。但周围的怪兽层层迭迭,却不知道杀到何时,才是尽头! 生命,就宛如草芥一般,在不断地流逝掉。 这是生命啊,他们是完完整整的同类,跟我们一样呼吸着,生活着,怀有同样的思想与信念,他们一样会笑,会哭,会小心翼翼地不伤害周围的人,会用手掌摸梭着孩子的头,喃喃地说些赞美的话。 但现在,他们都在一样地死去,消失。 顾倾城的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她只盼着自己能够多杀一个怪兽,让多一个人存活下来。 她全身都沾满了怪兽的鲜血,几乎已成了一个血人。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顾倾城一枪刺出,将与她对垒的那只怪兽刺穿,跟着枪尖挑起,大蓬鲜血涌出,那只怪兽惨叫声中,被摔了出去,砸在了飞扑而至的另一只怪兽的身上。顾倾城趁着这片刻的功夫,大大喘了口气。 她抬头看时,就见少羲浮空站在一块小小的毯子上,但奇怪的是,所有的怪兽似乎都看不到他,不注意他,也从来不攻击他。 顾倾城道:“你想说什么。” 少羲道:“一个人的力量太弱,我们必须联合起来!我们的目标不应该是杀最多的怪兽,而是要让最多的人存活下来。所以你应该找到离你最近的人,跟他联合起来。” 顾倾城也是冰雪聪明之人,一听之下,立时领悟。她长枪刺出,身子跟着御枪而行,转瞬之间杀出了一群血路,就见阿暴正一手捂着胸前的伤口,一手吃力地同眼前的敌人搏斗着。顾倾城手中紫电龙枪飞舞,将他身边的怪兽一一挑开。 阿暴重重喘了口气,他黝黑满是刀疤的脸上浮起一丝愧色,嗫嚅道:“都是我不好……” 顾倾城打断他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跟我一起杀出重围!” 阿暴脸色稍微舒展了一些,猛地一声暴喝:“直娘贼!看老子全将你们杀光!” 两人合力,登时力量大增。两人背靠着背,也不用再担心背后受敌。转瞬之间将来袭的怪兽杀散,就见老魔法师正一面怪叫着,一面四处躲避各种巨兽。他那顶巨大而华丽的帽子反而成了最好的靶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窝蜂的巨兽跟着。 老魔法师急得几乎两边脸都裂开了。所幸阿嫦恰好在他身边,那新月一般的地藏之力冷冷如刀,将凶猛扑来的怪兽切成了碎片。 一看到顾倾城他们,老魔法师大大松了口气,急忙飞奔过来,躲到了两人的背后。阿嫦高高兴兴地叫道:“妈妈,好好玩哦!” 在地藏之力的霸横保护之下,她丝毫无损,所以显得很是高兴。 鲜血乱舞,生命,宛如夕阳一样,在无边的天际不断地落下。 又有多少个黑夜被永远地带了来? 在少羲的指挥之下,他们渐渐联合了更多的人。少羲让他们组成一个方阵,在外面的人拼力阻挡着周围的怪兽,让里面的人得到暂时的休息。等外面的人疲乏之时,再将他们换下来。这样,能够最大限度地防止精力的流逝。 而顾倾城却一直冲在方阵的最前线。她的悲伤、她的愤怒,也许只能用杀戮才能冲淡。 这样的作战方针显然极为有效,方阵宛如一个雪球般,不住地越滚越大,渐渐取得了优势。但在太始殿现出第三次彩波之后,这优势就全部地瓦解了。 这一次的弹丸,全都化成强猛的爆弹,在方阵中炸开。转瞬之间,整个方阵就被炸得支离破碎,迅速瓦解。 阿饱站在天工城的圣殿中,望着下面。这是天工城的最高处,几乎将这幕人间惨剧完全收在了眼底。他的眼睛中,又慢慢浮现了那抹痛苦之色。 然后,他将自己绑着头发的丝带解了下来。 他那长长的浓密的黑发就在他的头顶、身侧、背后飞扬散开,宛如那太始殿一般,将他完全笼罩住。然后,他仰头,向天,长长出了一口气。 天的方向,就是那座无比巨大的太始殿。 第十二章地母神迹 阿饱一惊,他也听说过地母神的名字。 传说地母神乃是世界中唯一的神明,整个大地就是她那庞大的身体。她主司着祭献与收获,人类的一切魔力都源出于她。 她是玄武帝国的保护神,传说也是人类共同的母亲。 但是老魔法师为什么看到这金色流芒,竟然会呼唤出地母神的名字? 就见老魔法师仓惶掉转了头,没命般的向着来路飞奔而回。 便在同时,滔天的炎流怒冲而起,那条巨大的冰龙身上发出浓密的蒸汽,就在这瞬息之间,已经融化了一半! 几人这才大吃一惊,一齐狂奔而回。 那些炎流并没有落下,就在金光照到它们的一瞬间,它们身上那逼人的炎力突然消失,竟然也变得金光闪闪起来。 第20章 突然,宛如泥山倒塌一般,炎流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倒了下去。阿饱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那万千条炎流,竟然全都在金光的照耀下,变成了粗大的麦粒。 那不再是要命的岩浆了,而是麦粒之河!金光缓缓前进,但这种改变却如影随形,毫不停息地进行着。 这个发现让他停了下来,他惊骇地发现,所有金光照耀到的地方,全都在一瞬间变成了麦粒。 难道这就是金色天堂的真面目? 无尽收割的麦田,就是这片能将所照耀到的东西变成麦粒的金光? 阿饱心中涌起一阵兴奋,一只苍老的手将他抓住,老魔法师用力地吼道:“快走!若是你被照射到了,你也会变成麦粒!” 阿饱吃了一惊,吃不完的麦子是好的,但若是自己也变成了这麦子,那就大大不好了。 便在此时,金光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笑声:“被我遗弃的孩子,再度回到我的怀抱中吧!” 那金光突然涨大,发出了一阵刺目的光芒,以更快的速度前行起来!周围的冰雪之窟一阵剧烈地晃动。 老魔法师脸色惨变,叫道:“不好!” 就连阿饱这么迟钝的人,也知道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若是这种转换不停歇,那么再过片刻,这座建筑在冰山之上的天工城就会崩塌,就算城中的人不被压死,也会在随之来的金光照耀下,被分解转化成麦粒,再不会有任何人存活下来! 难道这个金色天堂的传说,只不过是个陷阱? 顾倾城的脚步忽然停住,她倏然转身回来,她的双目中射出一阵坚毅的目光:“我们不能逃走!” 她的手紧紧握住了紫电龙枪,她的脸上又浮起了那倔强的表情。顾倾城轻轻咬住嘴唇,重复道:“我们不能走!一定要想办法,消灭这道金光!” 老魔法师半边还未坏掉的头颅上青筋暴起,气急败坏地嚷道:“消灭?你可知道这乃是地母神的收获之光,那是一切魔力的源头啊,怎么可能消灭的掉!” 顾倾城坚持道:“如果我们就此逃掉,那么天工城的千千万万人将会因我们的过错而无辜死掉!” 她昂起头:“由我而起的,就要由我而终结!” 老魔法师跟阿暴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的眼中都有些无奈。 阿暴粗暴地道:“把她打昏了带走吧!”[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老魔法师大喜道:“好!”他拱手道:“你来打!” 阿暴挺了挺胸,但看到顾倾城手中那崭然发光的紫电龙枪,以及自己胸口那个大伤口,不禁泄了气。 就在这时,耀眼的金光已然刺到! 顾倾城一声娇喝,她手中的紫电龙枪飞射而出,向那金光上刺了过去。紫芒怒闪中,那龙枪赫然竟变成了三条,在她素手闪电般推送下,溅射出万千骄阳一般的晶芒,带起重重山影一般的枪影,向收获之光驰射而至! 昂然一阵龙吟声从枪身上发出,三条通灵巨龙似乎知道这金光极不好惹,在空中不安地扭曲着身子,极力避免同金光的交接。但在顾倾城的推送下,又不能后退,眼见刺目的金光罩下,紫龙忽然一阵悲啸。 它们那水晶一般的龙身上突然起了一阵波纹,竟然在金光照射到的一瞬间龟裂,暴散成点点麦粒!顾倾城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全力收枪,那金光如影附形一般跟了过来,向她的身上罩去。 阿饱大吃一惊,他顾不得细想,急忙跃了起来,一把将顾倾城推开。那金光却完完全全地将他的身子笼罩住。 阿饱几乎笃定地认为,自己会在一秒钟之后,整个身子都会化成麦粒飞掉,但事实却并不像他想的那样。金光宛如最温暖的湖水,将他全身浸绕住,他竟然感觉到非常的舒适。他丝毫没有感到那金光有丝毫的恶意,恰恰相反,一股柔和的力量透进了他的身体,弥补着惊神针所造成的伤害。 他扬起头,就见金光的深处,一张极为美丽的面庞正向着他微笑。 所有的金光都仿佛从这张脸上发出的,在这金色灿烂的映照下,它高贵而尊华,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笑,带着些慈和,又带了些坚强,金光宛如她柔和的手,抚慰着阿饱创伤的身躯。阿饱就觉的身上一阵舒软,好想就此躺倒,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但就在这时,金光忽然涌起了一阵漩涡,潮水般地退了开去。 那张绝美的脸上闪过一阵愤怒的惊骇,慈美的眼睛刹那间变得狠辣了起来。 一双手闪电般伸了过来,将阿饱拉出了金光。那种旷美之极的舒适感突然消失掉,让阿饱一时之间有些适应不了。但他很快就定下神来,就见天工城的城主,坚定地站在了所有人的前面。 她那略带沧桑的眼睛盯着不住在翻搅凝旋的金光,她娇柔的身躯中有着连阿暴都无法比及的悍然,让那金光竟然无法越雷池一步。 她突然踏上一步,那金光仿佛沾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倏然后退。阿饱甚至可以看到,隐没在金光深处的那张绝美的脸,在刹那间扭曲了起来,金光愤怒地挥舞着,似乎想要将城主撕裂。 但城主身上显然有她极为忌惮的东西,金光虽然狂怒地挣扎,但却丝毫都不敢触及城主。 城主又跨上一步。她的身子猛地一颤! 金光受到挤压,登时暴缩,但它的反击之力也就更为凶悍,以城主的修为,也都有些难以支持。老魔法师叹了口气,缓缓走了上来,跟城主站在了一起。 他们的身上立即同时腾起了一道蓝色的光芒,连接在一起,向金芒压了过去。地母神嘶吼般的啸声在金光中奔腾潮吼,阿饱忽然有些心神不宁。 金光被压的更小,但就算是两人合力,却仍然无法将金光击退回去。 顾倾城忽然道:“阿嫦,我们来帮忙!” 她双肩用力,撞在了城主的后背上,运劲推了起来。阿暴也冲过来帮忙,但阿饱却仿佛呆住了一般,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们。终于,在五人的合力下,终于将凝结到最小的金光推动,缓缓向悬崖那边移了过去。 蓝光闪过,形成一排巨大的文字,一闪而没,形成一道虚无的蓝色屏障,跟周围的山川连在一起,将金光挡在了外面。金光撕啸怒吼,却无论如何也冲破不了蓝色的障碍。 阿饱身子忽然一震,地母神那尖锐的声音在他的脑颅中响起:“我会回来的!你摆脱不了我!” 这锐声让他的身子一阵颤抖,他脸色苍白,几乎就要跌倒。其他的人顾不上管他,都据地喘着粗气。虽然他们抑制住了地母神的进攻,但也几乎消耗尽了他们全部的力气。 顾倾城大大喘了几口气,疑惑地问道:“地母神不是人类的母亲么,为什么她却要消灭我们?” 城主苦笑道:“因为地母神是玄武帝国的守护神,而我们,却是帝国永世的敌人。在地母神看来,玄武帝国是她的爱子,而我们,却是最顽劣不教、一无是处的孽子,连她都想亲手杀了我们。” 顾倾城呆了呆,道:“为什么母亲要杀自己的孩子?难道地母神不是最仁慈的神么?” 城主笑道:“所幸天工城的建造者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传下了一件秘宝,专门克制地母神,这才使百年来天工城能够远离地母神的掌控,得以苟延残喘。但是这次……” 她脸上现出一丝忧虑之色,眼角那细细的皱纹似乎也在瞬时间加深了。 她缓缓道:“我只希望在地母神侵入的这片刻功夫中,帝国不会乘机派军队攻打我们。因为……” 她的头扬起:“因为一旦地母神侵入,我们设立的各种禁制都会失效,是万万挡不住帝国军团的!” 仿佛是为她这句话做注脚,随着她的话音刚落,他们头顶上忽然发出了一声闷讶的怒响,整个大地都仿佛颤动了起来! 城主脸色立即变了,她惊叫道:“不好!”跟着她的身侧亮起一道璀璨的蓝光,卷着她倏然就穿冰层而上,飞了出去。 顾倾城等几人见城主如此惊惶,情知大事不妙,急匆匆地从甬道中抢了出去。 只有阿饱留了下来,悬崖边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缓缓地坐了下来,盯着那片蓝光背后的金芒。 金芒中那双绝美的眼睛在妖异地闪烁着,与他的目光相接。 无数麦粒垒就的似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与所有的人,所有的物都毫不相干。这是个连时间都可以舍弃的所在,余留的,只有淡淡的目光。 很缓慢的,阿饱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种深邃的痛楚,他的头慢慢低下。 顾倾城一出了地下,就明显地感觉到异样。 天空仿佛失去了一般,停留在天工城上面的,是一片绝大的黑色。再仔细一点看,这片黑色,竟然是一座无比巨大的黑色宫殿,凌空悬浮在天工城的上空。浓重的漆黑跟天工城所居冰川的苍青色相映,就宛如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梦魇一般缠绕着每一个人。就在那大殿的正上方,悬挂着一只很大的匾额:太始殿。 太始殿?! 顾倾城心中一惊,她隐约记得,太始殿乃是玄武帝国的核心,传说凝聚着玄武帝国最强大的魔力,是当代统御者龙城太子与凤阙公主居住的地方,本来高居于圣山冈仁波吉峰的峰顶,怎么会突然跑到这里来了呢? 难道帝国竟然倾巢而出了么? 就在她犹豫之际,那太始殿巨大的身躯上忽然炫起了一层七彩般的辉光,跟着,辉光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弹丸,暴雨一般向天工城压了下来。 第21章 那些弹丸才一成形,便疯狂地涨大着,就在落地的瞬间,倏然全都如水泡般爆开,每一弹丸之中,都裂生出一只高大丑恶的怪兽来。 那些怪兽看去强悍凶猛之极,才一落地,都纷纷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啸声,巨爪倏飞,周围那些还未反应过来的天工城居民,便被撕成了几截,登时血肉横飞! 顾倾城一声怒叱,身子腾空飞起,紫电龙枪沛然怒发,形成一条极为长大的巨硕龙卷,闪电般贯穿了一头巨兽的身体。顾倾城身子疾飞,跟着又向第二只巨兽杀去。 天工城的守卫们也醒悟过来,纷纷奋力反抗。但那些怪兽实在太多,发起的进攻也太突兀,玄铁守卫们才刚一动手,就被怪兽凭借蛮力冲散,无法形成有效的作战队形,只能各自为战。就见太始殿上七彩辉光再现,又是一批怪兽冲天落下! 不同的是,这次的这批怪兽,竟然全都生有双翼,盘旋怒飞之际,灵活之极。不时俯冲而下,抓起天工居民们狠摔在冰山之上,四溅的鲜血染红了苍青的岩壁。 每一人死,顾倾城便是一声怒啸,她的枪便更快一分。但周围的怪兽层层迭迭,却不知道杀到何时,才是尽头! 生命,就宛如草芥一般,在不断地流逝掉。 这是生命啊,他们是完完整整的同类,跟我们一样呼吸着,生活着,怀有同样的思想与信念,他们一样会笑,会哭,会小心翼翼地不伤害周围的人,会用手掌摸梭着孩子的头,喃喃地说些赞美的话。 但现在,他们都在一样地死去,消失。 顾倾城的泪禁不住流了下来。她只盼着自己能够多杀一个怪兽,让多一个人存活下来。 她全身都沾满了怪兽的鲜血,几乎已成了一个血人。就在此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你愿不愿意听我说?” 顾倾城一枪刺出,将与她对垒的那只怪兽刺穿,跟着枪尖挑起,大蓬鲜血涌出,那只怪兽惨叫声中,被摔了出去,砸在了飞扑而至的另一只怪兽的身上。顾倾城趁着这片刻的功夫,大大喘了口气。 她抬头看时,就见少羲浮空站在一块小小的毯子上,但奇怪的是,所有的怪兽似乎都看不到他,不注意他,也从来不攻击他。 顾倾城道:“你想说什么。” 少羲道:“一个人的力量太弱,我们必须联合起来!我们的目标不应该是杀最多的怪兽,而是要让最多的人存活下来。所以你应该找到离你最近的人,跟他联合起来。” 顾倾城也是冰雪聪明之人,一听之下,立时领悟。她长枪刺出,身子跟着御枪而行,转瞬之间杀出了一群血路,就见阿暴正一手捂着胸前的伤口,一手吃力地同眼前的敌人搏斗着。顾倾城手中紫电龙枪飞舞,将他身边的怪兽一一挑开。 阿暴重重喘了口气,他黝黑满是刀疤的脸上浮起一丝愧色,嗫嚅道:“都是我不好……” 顾倾城打断他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跟我一起杀出重围!” 阿暴脸色稍微舒展了一些,猛地一声暴喝:“直娘贼!看老子全将你们杀光!” 两人合力,登时力量大增。两人背靠着背,也不用再担心背后受敌。转瞬之间将来袭的怪兽杀散,就见老魔法师正一面怪叫着,一面四处躲避各种巨兽。他那顶巨大而华丽的帽子反而成了最好的靶子,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窝蜂的巨兽跟着。 老魔法师急得几乎两边脸都裂开了。所幸阿嫦恰好在他身边,那新月一般的地藏之力冷冷如刀,将凶猛扑来的怪兽切成了碎片。 一看到顾倾城他们,老魔法师大大松了口气,急忙飞奔过来,躲到了两人的背后。阿嫦高高兴兴地叫道:“妈妈,好好玩哦!” 在地藏之力的霸横保护之下,她丝毫无损,所以显得很是高兴。 鲜血乱舞,生命,宛如夕阳一样,在无边的天际不断地落下。 又有多少个黑夜被永远地带了来? 在少羲的指挥之下,他们渐渐联合了更多的人。少羲让他们组成一个方阵,在外面的人拼力阻挡着周围的怪兽,让里面的人得到暂时的休息。等外面的人疲乏之时,再将他们换下来。这样,能够最大限度地防止精力的流逝。 而顾倾城却一直冲在方阵的最前线。她的悲伤、她的愤怒,也许只能用杀戮才能冲淡。 这样的作战方针显然极为有效,方阵宛如一个雪球般,不住地越滚越大,渐渐取得了优势。但在太始殿现出第三次彩波之后,这优势就全部地瓦解了。 这一次的弹丸,全都化成强猛的爆弹,在方阵中炸开。转瞬之间,整个方阵就被炸得支离破碎,迅速瓦解。 阿饱站在天工城的圣殿中,望着下面。这是天工城的最高处,几乎将这幕人间惨剧完全收在了眼底。他的眼睛中,又慢慢浮现了那抹痛苦之色。 然后,他将自己绑着头发的丝带解了下来。 他那长长的浓密的黑发就在他的头顶、身侧、背后飞扬散开,宛如那太始殿一般,将他完全笼罩住。然后,他仰头,向天,长长出了一口气。 天的方向,就是那座无比巨大的太始殿。 第十三章凤阙龙城 死亡的羽翼在苍青色的天空中翻舞着,将坟骨一般的惨白轰洒在整个城中,渐渐淹没了那无数的城民。哀愁在愤懑的废墟中吟唱着晕眩的舞蹈,一面祈求破败者的伴奏。 于是,大地上排满了音符,然后再一段一段地变幻着,犹如唱走调了的曲子,每一个转折,都带走凄惶的生命。 阿饱长长叹了口气,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将这所有的变化都收在了眼中。他脸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重,终于,他仿佛做出了决断,身子突然消失。 等他的身子再度闪现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太始殿前。这漆黑的大殿宛如上古洪荒巨兽,沉默地蹲伏着,等待着万物生灵自动进入他饕餮的大口中。但它的口紧紧闭合着,因为它并非饥不择食。 阿饱凝视着这黑色的大殿,他的脸色随着大殿反射出的战火明灭着,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他忽然念出了一连串短促的音节。 轰然声响中,从大殿的正门前猛地爆开一团赤色光潮,一旦射进太始殿上,那亘古未变的漆黑便为那透赤色所染,立即浮出一片辉煌的红色来。红色联卷纷舞,簇拥着阿饱向前行去。 在这晃眼欲盲的无尽怒红中,阿饱的身子忽然变得那么神秘、那么超然、那么强大。 他不再是那个什么魔力都没有的黎侏人,他也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想做的阿饱,他的脸并没有改变一丝一毫,但眸子中透出的金色光芒却是如此骄傲,让这张脸显得坚毅而威严,宛如一个掌控着天下的王者。 他的步法,他的神情,他的一举一动,都肆溢着逼人的王气,让人不可仰视。 旋绕在他身边的红芒赤潮奔腾汹涌,一接触到那黑沉沉的殿门,立即轰隆隆一阵响,那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阿饱举步走了进去,遥遥就见极远处一道白浪潮卷而至,狂猛的压力也随着这白浪迫人而来! 红潮白浪轰然交接,但却无声无息,没有发出哪怕最轻微的爆炸冲击。这两股力量都强大到不可思议,但它们又仿佛水乳交融、息息相关,并不会对彼此造成伤害。 阿饱站住了,就在那白浪的最中心处,忽然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凤啼。 白光怒旋而出,发出炽烈的光芒,将整个太始殿照的一片银亮。整个太始殿已无复开始时的那种沉黑色,而是在阿饱跟另一神秘人的力量影响下,变成半边赤红、半边银白的奇异模样。 阿饱的目光抬起,遥遥望向那白浪的最中心。 那里是一只高大的,用纯白大理石雕就的石椅,一位女子斜坐在上面。那石椅上一点花纹都没有,甚至连手工都十分粗糙,仿佛是用什么天兵神刃挥削而成的一般。坐落在空旷之极,没有半点装饰品的太始殿中,显得仿佛是一座山,将天下所有的人都压在下面。 与这石椅相衬,那女子有一张高贵之极的脸,她的眸子宛如天际最朗的星辰,凝然不转,倾注在阿饱的身上。 轻轻地,她笑了:“你终于回来了。” 阿饱默然。那女子站了起来:“这座位本就是你的,来吧,我的弟弟,坐上这太始之座,成为这世界最高的王者。” 阿饱仍然默然着。 那女子不再说话,淡淡笑着看着他。她的静默中仿佛有着无比的自信,知道阿饱一定会坐上这宝座,就宛如她所策划的一样。 凝视着那虽然粗糙,但却是天下最高贵的太始之座,阿饱的眼中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长出了一口气,缓缓道:“做最高的王者、统御整个世界,听上去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是凤阙公主,我的姐姐!难道你不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么?” 凤阙公主傲然笑道:“就算是假的,难道我们就不能将它变成真实的么?我们现在拥有天下最强大的力量!而且你知道,如果没有你,整个世界将会重归到蛮荒中去!” 凤阙公主冷朗的眸子盯住他:“这是你的责任,地母神跟我都知道,你永远逃避不了!” 这句话让阿饱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他随即摇了摇头,似乎想将这些念头全都甩开。他喃喃道:“这不是我的责任,这只是命运,被诅咒的命运!” 凤阙冷冷道:“责任也罢,命运也罢,再有十五天,你就会看到了。” 她张开双手,那滚旋着的白芒立即翻搅着,形成一张巨大的明镜,将整块大地那秀丽的河山映了出来。 第22章 这片大地有着无限的魔力资源,人们倚赖于帝国所设置的大型的魔法工厂,丰足地生活着,在大地的每个角落中,都布满了欢愉的笑脸。 虽然天工城一直作为帝国的敌人存在,但凭借可与魔法相媲美的锻造术,他们也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 但或许是长久的安乐已经让人们忘记,这片大地其实荒芜无比,基本上什么东西都不出产。人们的食物来源,绝大部分都是纯粹由魔法制成的“云泥”。倘若失去了魔力,那么世界将立即沦入苦难的渊薮,饱暖的天堂便成为贫瘠的地狱。 而魔力的来源,就是地母神。 传说地母神之所以肯为人类提供魔力,是因为她与玄武帝国轩辕皇室的一个久远的契约。而现在,嫡系的轩辕皇室就只剩下两个人,龙城太子与凤阙公主。 而龙城太子在三年前,就已经离奇地失踪了。 难道阿饱便是那神秘而强大,生下来便注定会成为万民之王的龙城太子? 他又为何要逃避这尊荣的地位,甘愿做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阿饱呢? 当这个尊华无比的称号再度加施在阿饱的身上时,阿饱眼中的痛苦之色更重了。 凤阙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的眼神也开始复杂起来。她指着眼前这片乐土般的景象,缓缓道:“再有十五天,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存在,而这,就在于你一念之间。” 她伸出手:“来吧,我的弟弟,回到你本来的位子上去,和我一道统御万民吧!” 阿饱痛苦地昂起头:“姐姐!难道你忘记父亲是怎么死的么?难道你不清楚这责任是怎么回事?” 凤阙的手慢慢放下,她的神色中嵌了一道冰冷,就仿佛这天工城所筑基的冰山一般:“父亲的死是咎由自得!忘掉那件事吧,龙城!” 阿饱慢慢摇头:“我忘不掉。”他用力摇头:“也许这辈子我都不会忘掉的!” 他抬起头来,眼神中混合着伤感与决断:“就让世界回归它的本来吧,人类并不需要神的存在!” 深深的,凤阙凝视着他,她的声音幽幽的仿佛是从冥界的风穴中传出来:“可是,人类将承受的,不是遗弃,而是神的愤怒。你又有几分把握来承受呢?” 阿饱没有回答,他仰天长长出了口气,道:“退兵吧,姐姐!放过这些可怜的人吧。地母神已经遗弃了他们,就不要赶尽杀绝了。” 凤阙看着他,她的眸子中有些沉思的表情,仿佛是在说给他,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你可知道么,这次进攻,是地母神通过玄黄明镜给我的启示,换而言之,这道命令,其实是地母神所下达的!” 阿饱的身子一震,凤阙道:“你若是再与他们混在一起,恐怕会连累他们的。你总该知道愤怒的地母神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阿饱沉默着,凤阙淡淡道:“不过我会答允你的请求,就算地母神会迁怒于我也无妨。” 阿饱仍旧沉默着,缓缓地,他点了点头,转身向殿外走了出去。潮卷一样的赤红随着他的脚步游弋,迅速露出覆染住的沉黑的大地。簇拥在凤阙身侧的白芒并没有进逼,这红潮与白浪越来越远,一如那流落的光阴。 在阿饱的背后,凤阙的声音虽不强,但却清晰地传了过来:“弟弟,你无法逃避你的责任,这一点,我知道,地母神知道,你也一样知道!” 宛如末日乌云一般压在天工城上的太始殿终于走了,突然而去,宛如它突然而来。没有人知道它撤走的原因,只是每个人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但没有人的脸上挂着胜利的笑容,因为这胜利来的太惨淡、太惨淡。 经此一战,天工城损耗了三成的子民,而且全都是能政善战的年轻壮丁。躲在洞穴里的老人与妇孺,反而伤亡很少。只因这一战,开始的快,结束的也一样快,还未杀到街巷中,便烟消云散。 敝败的荒芜充斥在每一个角落,丧失亲人的苦痛几乎让整个城市都委靡不振,笼罩在沉闷的云海中。 阿饱在街道上茫无目的地走着,与凤阙的一席话让他想起了很多他曾刻意想忘记的东西。 他亲手刺下的那一剑…… 他的愤怒一战…… 静静躺在他的身边,死去的八趾神龙,这从一出生就陪伴着他的魔灵,这几乎是他另一个生命的灵兽…… 鲜血与泥土混杂的潮湿气息冲进他的鼻子,阿饱忽然有一阵想呕吐的感觉。 十五天……十五天后的大地将是怎样的呢?阿饱连想都不敢想。 你无法逃避你的责任…… 阿饱苦笑着,可谁知道这责任竟是那么辛酸,那么丑恶!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大力拍在了他的肩膀上。阿饱一惊,就见老魔法师那张半人半鬼的脸一直凑到了他面前,大声道:“我知道是你!” 阿饱又是一惊,嗫嚅道:“你……你说什么?” 老魔法师满脸兴奋,又是狠命一掌拍在他肩上,笑道:“我就知道击败太始殿的一定是你,因为你是天命者!我花了三千腾蛇币换来的紫微斗盘是不会骗我的!快告诉我,你用的是什么方法?” 阿饱只好苦笑,老魔法师却完全不理他的反应,凑上来小声道:“这些都不重要,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说的极为神秘,眼睛睁的老大,炯炯地盯着阿饱,倒让他不问不快了:“什么秘密!” 老魔法师道:“小子,你快失恋了!我看到少羲那小子在追顾丫头!” 阿饱一呆,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魔法师不敢置信地望着他:“难道你跟顾丫头没有?” 阿饱慌忙摇手道:“我们是清白的!什么都没有!” 老魔法师大失所望,道:“太没意思了,我本想看一场三角恋加大决斗呢,这下扫兴了。” 就听一个娇脆的声音道:“臭老头,你又在说我妈妈的坏话!” 两人急忙抬头,就见阿嫦手叉着腰,满脸怒气盯着老魔法师。她那专属的地藏之力在脸上形成了一圈雾隐般的银月虹晕,看去杀气腾腾,可怕之极。 老魔法师身子一阵哆嗦,低声道:“这下凄惨了,不知怎么的,我见了这小丫头就害怕,而她倒像是找上我了,三番五次找上我,上次还将我的胡子拔掉了不少。你要知道,我的胡须本就很少很少的。” 自从无馀谷一战后,老魔法师的脸变成了半边少年,半边白骨,他原来的美髯尽归乌有,心下着实引为憾事。好不容易在腮边嘴角找出了毛茸茸的几根,当下便列为重点保护对象,大加栽培。可是现在童山濯濯,果然已被薅扯一空。阿嫦手脚齐动,大有搜根究底之势。 老魔法师急忙扯住阿饱,道:“今晚月圆之时到圣殿来找我,我还有个秘密要讲给你听!一定要来!” 刚说完,阿嫦已经扑到了近处。老魔法师一声大叫,落荒而逃。 阿嫦顿足道:“看你能逃到哪里去,我一定要为妈妈报仇!”说着,一溜烟追了出去。 阿饱看着他们的背影,嘴角的苦笑慢慢凝结。 少羲爱着顾倾城么,他们可真是很相配的一对啊。 却不知怎么的,阿饱的心中忽然有些空,第一次,他领略到了这种很烦躁、很不适的心境,却惶然不知为何。 第十四章刺客魂惊 他回到了天工厨房中,阿暴依旧在用他那把硕大的菜刀在切菜,强龙依旧在做馒头,老狼依旧在烧火。外面打翻了天,他们却一无所觉。阿暴看到阿饱后[奇·书·网-整.理'提.供],连目光都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 阿饱也就闷闷地找了个角落,蹲了起来。 他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少羲与顾倾城。少羲的指挥得当,让天工城减免了不少伤亡,而顾倾城的勇武与善良,也让她赢得了无数的赞誉。他们俩并肩站在街心,接受民众们的敬意,阿饱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这一切,就在他的眼前,但却又那么的遥远。只有阿饱自己知道,他永远无法享受这一尊荣,永远不能! 顾倾城一面微笑着,她的眼波却在不经意地扫射着一拨拨来去的人群。她寻找的是谁?阿饱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个地方停留的已经太久,也许,他该走了。 素月缓缓从东天升起,将银辉遍洒在这片苍青色的城中。所有的悲伤、痛楚,都被这洁净无瑕的月色掩盖,看不出一点的不平来。 这苍茫的月色,是最公平而仁慈的,照耀着这片被神所遗弃与憎恨的土地,正如它照耀着玄武帝国最伟大的冈仁波吉峰一样。 它无视贫贱与尊荣、卑微与伟大,甚至不会因罪与善而有一丝的更改,它照耀着,只因它有光。 阿饱仰望着这片月色,茫然不知道该向何处去。地母神的威严几乎涵盖了整个大地,他能够逃脱么? 他忽然想起了老魔法师的话,这个似疯不疯,总能拿出最能解决问题的法宝来的天工圣王,会说出什么样的秘密呢?阿饱忽然有一丝好奇,也许他能够解决自己的疑惑也说不定! 他决定去圣殿看一下老魔法师。 圣殿并不远,就建在这座冰山的最高处。他小心地拾阶而上,尽量不惊动别人。当他走到了台阶的尽头,刚要伸手敲门时,那门却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条缝,老魔法师一把将他抓了进来,跟着轻喝道:“噤声!” 阿饱依言不发出半点声音,良久,方才问道:“你要告诉我的秘密是什么?现在可以说了么?” 第23章 老魔法师听他相讯,心下大喜,眉花眼笑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阿饱自己想了一阵,终于摇了摇头。他连自己最大的愿望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老魔法师的呢? 老魔法师得意地道:“那就是永远从这座冰城中逃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阿饱莫名其妙,道:“这个秘密关我什么事?” 听他这么发问,老魔法师的笑声变得有些奸邪起来,老魔法师神秘地道:“我这次逃出去之后,他们对我防范的就更加紧了,但还是给我想出另外一个法子来,那就是——你假扮我,我假扮你!” 他这段话几乎让阿饱摔倒:“这……这怎么可能!” 老魔法师急忙抓住他,似乎生怕他跑掉一般:“我观察了好久,整座城中,最无用的就是你了。正因为你无用,所以没有人注意你、限制你。我若是假扮成你之后,找个机会一溜就溜出去了,从此海阔天空,岂不是好?而你呢,反正你很喜欢留在这里,那就留着好了。而且利用圣王的身份,说不定还会让顾丫头爱上你呢!” 阿饱道:“可是……可是我们俩相差那么多,怎么能瞒过别人呢?” 老魔法师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圣王的这套袍子又宽又大,还有面具,你只要老老实实地不出声,没有人能认出你来。至于我,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慢说是扮成你,就算是扮成顾丫头,那也一点问题都没有!对了,你们真的是清白的么?” 阿饱道:“你……”他实在无法想象,老魔法师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竟然会忽然跳到这个问题上。 老魔法师挥手道:“好啦好啦,你不说就算了。” 他催促道:“快些!快些将你的衣服脱下来!” 阿饱执意不肯,但他拗不过老魔法师的纠缠,最后,只好将外衣脱了下来,在老魔法师手忙脚乱的帮助下,将他那身臃肿之极的圣王服套了上去。老魔法师喜滋滋地将他的衣服穿戴整齐,笑道:“你看可以破绽么?” 圣王服实在太大,阿饱的脸陷在里面,圣殿光线灰沉,不仔细看,当真看不出来这衣服中藏的是谁。而又有谁敢如此近距离地仔细端详圣王呢? 而老魔法师就更不用担心了,他悄悄在脸上施展了一个简单的魔法,让他的面部看上去恍恍惚惚的,几乎就看不清相貌。同样,又有谁会在意阿饱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个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 老魔法师抓起那顶巨大的,花花绿绿的帽子,叫道:“你好好呆在这里,我先走了!” 他刚举步,忽然停住,喃喃道:“今天的天气似乎不太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有些古怪,不知怎么的,阿饱的心忽然抽紧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便在这时,一道掣电般的光芒乍闪,瞬间将整个圣王殿照亮! 光芒轮转闪烁,向着阿饱飙飞怒斩而下!阿饱猝不及防,一声闷响,已被那光芒击了个正中。登时,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溅射而出。 耳听有人轻轻咦了一声,就见那光芒倏然横掠,向着老魔法师纵去。 老魔法师一声大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道光芒。光芒在临近他身体的时候,倏然怒张,形成一道庞大的月状弯钩,轰然溅落。 老魔法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不是被杀倒的,而是被吓倒的。那光月根本没伤到他一根寒毛,他就先倒了下去。阿饱目光锁定那团光月,一声怒啸。 他头背束着长发的丝带“啪”炸了开来,阿饱的目光猛然变得冷冽,他一伸手,向那团冷光抓去。 他的手距离那光月两丈多远,但那光月却仿佛受了什么无形力量的牵引一般,向他手心投了过来。阿饱双手一扯,那光月立即蓬然涨大,变幻成原来的几十倍大小,向外横斩而出。 在银月光芒照射下,大殿的门口,隐隐约约地站着一个人影,一个遍身漆黑的人影! 银月轰然电射,倏忽就到了他的身前,那人影一步跨出,不知如何,他已经跨到了阿饱的身前,掌心红芒吞吐,一掌向阿饱印了下去。 赤色的雷光被他的掌力摧动,形成连环刺状的闪电,围绕在他掌缘,声威赫赫,惊人之极。 但阿饱一出掌,他就飞了出去。几滴鲜血洒下,忽然化作十数条凶猛的血影,在空中怒卷飞翔,向着阿饱扑击而下。 阿饱手一翻,银月轰然涨大,瞬间将整个圣王殿充满,冷津津的银光渐渐变幻成妖异的血红色,处在这血色中的他跟老魔法师毫发无伤,但那些血雕却才与这光芒相接,便被震成碎片,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那人情知不敌,一声嘹亮的雕鸣声响起,他的身影穿空而出,飞逝而去。 阿饱正要追赶,老魔法师突然大叫道:“疼死我了!” 这一声叫唤,让阿饱止住了脚步,用丝带重新将头发束起,赶到了老魔法师的身边。 老魔法师浑身浴血,躺在地上,气若游丝。 阿饱身子一震,不明白何以如此。那偷袭者的实力明明差他很远,甚至挡不住他一击,怎么可能将老魔法师伤成这样? 老魔法师虚弱道:“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快些将全部的人都召集起来,我要宣布遗嘱。” 阿饱跪下身子,他的手掌抚在老魔法师的身上,一股极难觉察到的红光随在他的手掌潜入到老魔法师的身体里去,阿饱淡淡道:“不用怕,你没有事的。” 老魔法师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有事?” 阿饱微笑看着他,老魔法师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道:“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又好了?” 他的声音变得洪亮了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阿饱将身上的圣王服脱了下来,道:“你好好休息休息,先不要想着溜出去了。这人的目标是你,你要小心些。” 老魔法师脸色有些发白,显然他也有些害怕。他的习惯竟然跟阿饱差不多,一害怕的时候倒头就睡,转瞬间就鼾声如雷。 阿饱又开始苦笑。他的眼神,却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他方才已经探测到,此人留在老魔法师体内的法力圆熟老辣,显然是个中高手。他运用几种不同的力量,布成几个环环相扣的禁制,互相冲突摩擦,来消耗老魔法师的生命力。这种手法极为霸道之极,半日之内就可让老魔法师死于非命。而且随着力量的不同,禁制的不同,这一招的解法也千差万别,几乎除了施法者本人,绝不可能解的开。 但阿饱——他只是一伸手,就将这一招完全破除了。 没办法,因为作为玄武帝国轩辕皇室的唯一血脉,龙城跟凤阙所施展的魔法,乃是直接从地母神那里借力而来的,乃是天下魔法的源头,自然无往而不利。但那个偷袭者也绝非庸手,若不是他大半的精神都放在了老魔法师的身上,阿饱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将他击退。 他又为什么偷袭老魔法师呢?难道…… 阿饱的心中忽然有一丝不祥之感。 老魔法师乃是天工城的圣王,如此尊崇的地位,却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的力量全都用来做别的用途了。 ——这天工城周围的结界,是不是就是用他的力量维系的呢? 那么这人刺杀老魔法师的目的,就昭然若揭了! 阿饱忽然意识到,他必须尽快将这个偷袭者找出来,否则,只怕整个天工城会在不知不觉中沦落。 但从何开始呢? 经昨日一战后,天工城迅速集结了残余的兵力,全力防御,所以凶手是玄武帝国的可能性极小。但就阿饱对天工城人的了解,他完全无法做任何的判断。 也许自己应该找个人商量一下。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顾倾城那清丽的容颜。他决定将这件事说给她听,也许她能够给出个不错的建议。 他正这样想着,顾倾城正从街的对面走了过来。她见到阿饱,也是面上一喜,她同时注意到了阿饱身上的血迹,皱眉道:“你不会魔法、天工术,怎不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弄得也受伤了。” 阿饱笑了笑,她若是知道自己就是龙城太子,而这太始殿的退却,就是他一人之力,她又会怎么想呢?但现在的他,却只是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黎侏人阿饱而已。 当下,他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顾倾城。自然,他略去了自己惊走偷袭者的经过,只说偷袭者见老魔法师晕过去,就大笑退走了。 顾倾城皱起了眉头,显然她也知道老魔法师对天工城的重要性,在大战之后的关键时刻,是决不能让老魔法师出任何意外的。 她抬起头,道:“走,你跟我去找少羲吧,以他的分析能力,一定能找出凶手来。” 阿饱苦笑,非常苦的笑,他实在不愿意让少羲告诉自己凶手是谁。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想,但他就是不愿。 也许这就是嫉妒吧。 第十四章刺客魂惊 他回到了天工厨房中,阿暴依旧在用他那把硕大的菜刀在切菜,强龙依旧在做馒头,老狼依旧在烧火。外面打翻了天,他们却一无所觉。阿暴看到阿饱后,连目光都未在他身上多做停留。 阿饱也就闷闷地找了个角落,蹲了起来。 他想起方才在街上看到的少羲与顾倾城。少羲的指挥得当,让天工城减免了不少伤亡,而顾倾城的勇武与善良,也让她赢得了无数的赞誉。 第24章 他们俩并肩站在街心,接受民众们的敬意,阿饱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 这一切,就在他的眼前,但却又那么的遥远。只有阿饱自己知道,他永远无法享受这一尊荣,永远不能! 顾倾城一面微笑着,她的眼波却在不经意地扫射着一拨拨来去的人群。她寻找的是谁?阿饱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个地方停留的已经太久,也许,他该走了。 素月缓缓从东天升起,将银辉遍洒在这片苍青色的城中。所有的悲伤、痛楚,都被这洁净无瑕的月色掩盖,看不出一点的不平来。 这苍茫的月色,是最公平而仁慈的,照耀着这片被神所遗弃与憎恨的土地,正如它照耀着玄武帝国最伟大的冈仁波吉峰一样。 它无视贫贱与尊荣、卑微与伟大,甚至不会因罪与善而有一丝的更改,它照耀着,只因它有光。 阿饱仰望着这片月色,茫然不知道该向何处去。地母神的威严几乎涵盖了整个大地,他能够逃脱么? 他忽然想起了老魔法师的话,这个似疯不疯,总能拿出最能解决问题的法宝来的天工圣王,会说出什么样的秘密呢?阿饱忽然有一丝好奇,也许他能够解决自己的疑惑也说不定! 他决定去圣殿看一下老魔法师。 圣殿并不远,就建在这座冰山的最高处。他小心地拾阶而上,尽量不惊动别人。当他走到了台阶的尽头,刚要伸手敲门时,那门却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条缝,老魔法师一把将他抓了进来,跟着轻喝道:“噤声!” 阿饱依言不发出半点声音,良久,方才问道:“你要告诉我的秘密是什么?现在可以说了么?” 老魔法师听他相讯,心下大喜,眉花眼笑地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阿饱自己想了一阵,终于摇了摇头。他连自己最大的愿望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老魔法师的呢? 老魔法师得意地道:“那就是永远从这座冰城中逃出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阿饱莫名其妙,道:“这个秘密关我什么事?” 听他这么发问,老魔法师的笑声变得有些奸邪起来,老魔法师神秘地道:“我这次逃出去之后,他们对我防范的就更加紧了,但还是给我想出另外一个法子来,那就是——你假扮我,我假扮你!” 他这段话几乎让阿饱摔倒:“这……这怎么可能!” 老魔法师急忙抓住他,似乎生怕他跑掉一般:“我观察了好久,整座城中,最无用的就是你了。正因为你无用,所以没有人注意你、限制你。我若是假扮成你之后,找个机会一溜就溜出去了,从此海阔天空,岂不是好?而你呢,反正你很喜欢留在这里,那就留着好了。而且利用圣王的身份,说不定还会让顾丫头爱上你呢!” 阿饱道:“可是……可是我们俩相差那么多,怎么能瞒过别人呢?” (奇书网|isuu.) 老魔法师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反正圣王的这套袍子又宽又大,还有面具,你只要老老实实地不出声,没有人能认出你来。至于我,那你就不用担心了。慢说是扮成你,就算是扮成顾丫头,那也一点问题都没有!对了,你们真的是清白的么?” 阿饱道:“你……”他实在无法想象,老魔法师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竟然会忽然跳到这个问题上。 老魔法师挥手道:“好啦好啦,你不说就算了。” 他催促道:“快些!快些将你的衣服脱下来!” 阿饱执意不肯,但他拗不过老魔法师的纠缠,最后,只好将外衣脱了下来,在老魔法师手忙脚乱的帮助下,将他那身臃肿之极的圣王服套了上去。老魔法师喜滋滋地将他的衣服穿戴整齐,笑道:“你看可以破绽么?” 圣王服实在太大,阿饱的脸陷在里面,圣殿光线灰沉,不仔细看,当真看不出来这衣服中藏的是谁。而又有谁敢如此近距离地仔细端详圣王呢? 而老魔法师就更不用担心了,他悄悄在脸上施展了一个简单的魔法,让他的面部看上去恍恍惚惚的,几乎就看不清相貌。同样,又有谁会在意阿饱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个计划实在是天衣无缝。 老魔法师抓起那顶巨大的,花花绿绿的帽子,叫道:“你好好呆在这里,我先走了!” 他刚举步,忽然停住,喃喃道:“今天的天气似乎不太好……”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有些古怪,不知怎么的,阿饱的心忽然抽紧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一般! 便在这时,一道掣电般的光芒乍闪,瞬间将整个圣王殿照亮! 光芒轮转闪烁,向着阿饱飙飞怒斩而下!阿饱猝不及防,一声闷响,已被那光芒击了个正中。登时,鲜血从他的伤口处溅射而出。 耳听有人轻轻咦了一声,就见那光芒倏然横掠,向着老魔法师纵去。 老魔法师一声大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道光芒。光芒在临近他身体的时候,倏然怒张,形成一道庞大的月状弯钩,轰然溅落。 老魔法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不是被杀倒的,而是被吓倒的。那光月根本没伤到他一根寒毛,他就先倒了下去。阿饱目光锁定那团光月,一声怒啸。 他头背束着长发的丝带“啪”炸了开来,阿饱的目光猛然变得冷冽,他一伸手,向那团冷光抓去。 他的手距离那光月两丈多远,但那光月却仿佛受了什么无形力量的牵引一般,向他手心投了过来。阿饱双手一扯,那光月立即蓬然涨大,变幻成原来的几十倍大小,向外横斩而出。 在银月光芒照射下,大殿的门口,隐隐约约地站着一个人影,一个遍身漆黑的人影! 银月轰然电射,倏忽就到了他的身前,那人影一步跨出,不知如何,他已经跨到了阿饱的身前,掌心红芒吞吐,一掌向阿饱印了下去。 赤色的雷光被他的掌力摧动,形成连环刺状的闪电,围绕在他掌缘,声威赫赫,惊人之极。 但阿饱一出掌,他就飞了出去。几滴鲜血洒下,忽然化作十数条凶猛的血影,在空中怒卷飞翔,向着阿饱扑击而下。 阿饱手一翻,银月轰然涨大,瞬间将整个圣王殿充满,冷津津的银光渐渐变幻成妖异的血红色,处在这血色中的他跟老魔法师毫发无伤,但那些血雕却才与这光芒相接,便被震成碎片,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那人情知不敌,一声嘹亮的雕鸣声响起,他的身影穿空而出,飞逝而去。 阿饱正要追赶,老魔法师突然大叫道:“疼死我了!” 这一声叫唤,让阿饱止住了脚步,用丝带重新将头发束起,赶到了老魔法师的身边。 老魔法师浑身浴血,躺在地上,气若游丝。 阿饱身子一震,不明白何以如此。那偷袭者的实力明明差他很远,甚至挡不住他一击,怎么可能将老魔法师伤成这样? 老魔法师虚弱道:“我不行了,我要死了,快些将全部的人都召集起来,我要宣布遗嘱。” 阿饱跪下身子,他的手掌抚在老魔法师的身上,一股极难觉察到的红光随在他的手掌潜入到老魔法师的身体里去,阿饱淡淡道:“不用怕,你没有事的。” 老魔法师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都伤成这样了,还说没有事?” 阿饱微笑看着他,老魔法师惊讶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体,道:“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又好了?” 他的声音变得洪亮了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阿饱将身上的圣王服脱了下来,道:“你好好休息休息,先不要想着溜出去了。这人的目标是你,你要小心些。” 老魔法师脸色有些发白,显然他也有些害怕。他的习惯竟然跟阿饱差不多,一害怕的时候倒头就睡,转瞬间就鼾声如雷。 阿饱又开始苦笑。他的眼神,却渐渐变得锐利起来。 他方才已经探测到,此人留在老魔法师体内的法力圆熟老辣,显然是个中高手。他运用几种不同的力量,布成几个环环相扣的禁制,互相冲突摩擦,来消耗老魔法师的生命力。这种手法极为霸道之极,半日之内就可让老魔法师死于非命。而且随着力量的不同,禁制的不同,这一招的解法也千差万别,几乎除了施法者本人,绝不可能解的开。 但阿饱——他只是一伸手,就将这一招完全破除了。 没办法,因为作为玄武帝国轩辕皇室的唯一血脉,龙城跟凤阙所施展的魔法,乃是直接从地母神那里借力而来的,乃是天下魔法的源头,自然无往而不利。但那个偷袭者也绝非庸手,若不是他大半的精神都放在了老魔法师的身上,阿饱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将他击退。 他又为什么偷袭老魔法师呢?难道…… 阿饱的心中忽然有一丝不祥之感。 老魔法师乃是天工城的圣王,如此尊崇的地位,却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的力量全都用来做别的用途了。 ——这天工城周围的结界,是不是就是用他的力量维系的呢? 那么这人刺杀老魔法师的目的,就昭然若揭了! 阿饱忽然意识到,他必须尽快将这个偷袭者找出来,否则,只怕整个天工城会在不知不觉中沦落。 但从何开始呢? 经昨日一战后,天工城迅速集结了残余的兵力,全力防御,所以凶手是玄武帝国的可能性极小。但就阿饱对天工城人的了解,他完全无法做任何的判断。 第25章 也许自己应该找个人商量一下。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了顾倾城那清丽的容颜。他决定将这件事说给她听,也许她能够给出个不错的建议。 他正这样想着,顾倾城正从街的对面走了过来。她见到阿饱,也是面上一喜,她同时注意到了阿饱身上的血迹,皱眉道:“你不会魔法、天工术,怎不找个地方好好躲起来,弄得也受伤了。” 阿饱笑了笑,她若是知道自己就是龙城太子,而这太始殿的退却,就是他一人之力,她又会怎么想呢?但现在的他,却只是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黎侏人阿饱而已。 当下,他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顾倾城。自然,他略去了自己惊走偷袭者的经过,只说偷袭者见老魔法师晕过去,就大笑退走了。 顾倾城皱起了眉头,显然她也知道老魔法师对天工城的重要性,在大战之后的关键时刻,是决不能让老魔法师出任何意外的。 她抬起头,道:“走,你跟我去找少羲吧,以他的分析能力,一定能找出凶手来。” 阿饱苦笑,非常苦的笑,他实在不愿意让少羲告诉自己凶手是谁。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这样想,但他就是不愿。 也许这就是嫉妒吧。 第十五章杀气如虹 少羲听完了阿饱的叙述,他并没有说话,而是在静静地思考着。 良久,他缓缓道:“我唯一不能想明白的,就是这个偷袭者得手之后,怎么不再补上一拳,将圣王杀死呢?他冒险杀入圣王殿,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就收手的。” 阿饱笑了笑,没说什么。 的确,如果不是他这个大高手在场的话,那偷袭者的确不会这么轻易地就收手。所以,对于他来讲,这个问题并不存在。 少羲仍然沉思着,他的眼睛忽然一亮,道:“圣王乃是天工城的中流砥柱,然而圣王已有许多年未曾出手,看来也不像要破例的样子,所以,圣王殿的周围都布满了护卫,来保护大殿。就算是在太始殿驾临之时,这些护卫也未曾少离。但昨天晚上,这些护卫却离开了一小会,因为圣王与阿饱兄相约,便设法将他们支开了。圣殿守卫都是天工城的精英,与真正的高手决战而胜或者不行,但要及时报警,却绰绰有余。而这一小会,也正是偷袭者进入的时间。” 阿饱的眼睛亮了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少羲思维的敏锐,的确非他所能及。 少羲道:“这一小会,只怕也就是近十年来,唯一不被人觉察而进入圣殿的机会。所以……” 他淡淡一笑,道:“阿饱兄仔细想想,谁还知道圣王之约,那么就可以锁定凶手了!” 他所分析的极有道理,当下阿饱沿着他的思路苦思了起来。 有谁会知道他跟圣王的约定呢? 阿嫦?老魔法师叫他月圆入殿之时,阿嫦就在身边,以她那地藏之力的高绝修为,要听到他们的谈话,想必不是什么难事。 但阿嫦有刺杀老魔法师的动机么? 阿饱摇了摇头,觉得这绝无可能。无论阿嫦还是顾倾城,她们要杀老魔法师,尽可在进入天工城之前。阿嫦虽然有些讨厌老魔法师,但若说动了杀机,那是怎么都不可能的。何况阿嫦天真未泯,又哪里会有这么深沉的城府? 那么还会有谁呢? 阿饱仔细想来想去,这件事知道的人绝少,几乎不会有人发现。猛然,不知怎地,阿饱眼前忽然晃过阿暴切菜时那柄巨大的菜刀,以及他肌肉牵动时狠辣的神情。难道是他?! 突然的,阿饱又想起提议去找金色天堂的,也正是阿暴!若是阿暴早就知道金色天堂的秘密,那这一着就是处心积虑、一网打尽的狠棋! 阿饱不由自主脱口道:“是他!” 顾倾城跟少羲神情都是一震,道:“是谁?” 阿饱没有再说话,他的眉峰渐渐竖了起来。每当这时,就是表明他已渐怒,他将要倾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将此人打倒! 他忽然向外走去,他要将阿暴揪出来,绳之于法。 对于这个视天工城所有生灵于无物的大奸贼大恶人,阿饱的确已动了真怒。 顾倾城紧了紧手中的银枪,道:“我跟你去!” 阿饱一怔,他现在的思维已随着与凤阙公主相会,部分地恢复成为龙城太子。号称天下第一人的龙城太子,需要别人的帮忙么? 顾倾城快步走到他身边,道:“你什么武功与魔法都不会,就算找出了人,也打不过。我跟你去,直接将他揪过来,不是更好?” 阿饱苦笑了笑,在她的眼中,原来阿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人啊。不过阿饱倒是很欢迎她跟着去,让她留在少羲的身边,总是有些不妥。 身后,少羲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什么武功魔法都不会么……”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露出痛苦之色:“我也是一样啊……” 厨房只怕是天工城中最安定的地方,无论战争也罢,和平也罢,饭总要吃的。在天工城这个物质匮乏的地方,吃饭更是成了头等大事。所以保护的最谨严的,除了最高处的圣王殿,就是厨房了。 当阿饱与顾倾城两人走近这座位于冰山最低层的巨大房屋时,他们能够清晰地听到那炽烈的烧火声。 就在这听似粗暴的声音中,面粉什么的被做成馒头,延续着他们的生命。这声音,也就成了天工城祥和的代表。 但当两人进入厨房后,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巨大的蒸锅被掀倒在地,还未蒸熟的馒头几乎散满了整个厨房,跟那些浓稠的汤汁混合在一起。在铁锅旁边,横着两个人,一个是强龙,一个是老狼。 阿饱心头一震,他急忙快步走了过去,扶起了两人。在接触到他们的同时,他的心也沉了下去。 两人的胸前都破了好大的一个洞,但却没有鲜血流出来,因为他们的鲜血已经几乎流干。但他们躺卧之处,也没有血迹,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猛兽将他们全身的血液都吸干了,只留下干瘪的内脏。 阿饱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救他们。 轩辕皇室的力量,是直接来源于地母神的,而地母神是祭祀与收获的女神,拥有可以让枯木重春的能力。要救回这两个人,并不是没有可能,但一旦使用这种力量,就必须让自己的心灵与地母神相合。 那时,这个天工城还会存在么? 顾倾城的双目中射出一道凌厉的怒火,显然,她也被凶手的残忍激怒。她的手掌用力地攥在紫晶龙枪上,关节都因用力而发白。 强龙跟老狼就跟晒在太阳底下的鱼,艰难地吞咽着强龙吃力地挪动着手,紧紧抓住阿饱,他的舌头已经变得极干:“是阿暴……阿暴……” 阿饱攥着他的手,轻轻点了点头,道:“你们安心吧,我一定会抓住他,为你们报仇的!” 强龙跟老狼同时摇了摇头,似乎挣扎着想要说出什么,但却只是喉头抽动了几下,就没了声息。 两人的身体缓缓委顿下去,仿佛两团就要融化的冰雪。 沉默,充塞在整个厨房中,阿饱缓缓地将强龙跟老狼放倒在地。 他的心情极度烦恶,一个人,竟然会残忍到杀害如此相信着自己的兄弟,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他霍然站起身子,在顾倾城看不到的角度,他的眼睛忽然变成了金色。 然后,他看到了许多残灭的影像。 …… 阿暴巨大的菜刀剁在了菜板上,然后他开始跟强龙、老狼说话。跟着,他忽然出手,双拳击在了两人的胸口,深深陷了进去。两人用力地挣扎着,渐渐已无还手之力,只见他们体内的鲜血全都化成了一团血雾,顺着手臂罩到了阿暴的胸前。他的伤口开始翻卷,渐渐蠕合在了一起。他的脸色、他的修为,都随着强龙跟老狼的血雾渐淡而重归颠峰。跟着,他双拳一抖,将两人摔开,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他再也没看这两个人一眼,仿佛这两人只是两摊垃圾一样。 天工城的垃圾! 阿饱咬住牙,他忽然从怀中出去一物,一串柔和的光芒迅速地在空中蔓延开,跟着,化作一连串的白星,横空分为两股,向强龙与老狼的伤口涌流过去。那是一只洁白的羽毛,它仿佛怀有怜悯一般,不住地鼓动着治愈的灵力。强龙跟老狼本已濒死,但被这流光一照,脸上竟然泛起了一阵红晕,他们心跳的声音,也渐渐洪亮了起来。 阿饱轻轻道:“这是我们缴获的参合玉凤的羽毛,你们躺着不要动,再过半个时辰,伤口就会愈合。你们的仇——” 他眼睛冲喷射出赤红的怒火:“我会帮你们报的,一定!” 他霍然站起来,顺着阿暴走去的方向,跟了下去。他的拳头已握紧! 凤羽的白光不停闪灭着,仿佛是人的呼吸。 那闪灭越来越缓,而强龙跟老狼的呼吸,也就越来越平稳。 但两人遥望着通道入口,将那句还未说出的话咽入了吼中,脸上却挂着苦笑,很深重的苦笑。 良久,老狼喃喃道:“强龙,你还想要这条命么?” 厨房里面共有两只大锅,一只锅底下是通往金色天堂的冰晶隧道,另一只也被掀开了,下面居然也有一条隧道。 阿饱毫不犹豫地就跳了进去。 这条隧道比去往金色天堂的那条要窄一些,也更加平缓,只是一样黑黝黝的望不到头。 阿饱一言不发地在前面走着,顾倾城却戒备森严,手中银枪不住地发出很小的刺波,刺探着周围的空间。 第26章 这隧道的尽头之物,若有金色天堂一半那么可怕,他们只怕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直走了半个多时辰,眼前忽然透过一丝光亮,这隧道终于走到了尽头。但阿饱的脸色并不好看。这隧道平缓之极,几乎没有拐弯,以阿饱粗略计算的距离,只怕早就出了天工城,甚至已通过天工城跟玄武帝国中间的强力禁制,进入了玄武帝国的内部。 若是阿暴真的是玄武帝国的奸细,那么这条隧道就是运兵潜入偷袭的最好渠道。 说不定这就是阿暴要杀强龙跟老狼的理由! 阿饱用力一蹬,跃出了通道。他不愿在顾倾城面前表现自己的绝世修为,因此,还是跟那个什么都不会的阿饱一般。 顾倾城飘然跟在后面,倒是毫不费劲。 眼前一片赤白,雪域茫茫,映衬着不远处那巍峨的冰山,就如沉默思索着的贤者。阿饱的眉头皱的更紧,此处正是包围着天工城的强力禁制所在! 一个灰影正站在这禁制之前,仿佛是在打量着禁制,又仿佛是在犹豫。 阿饱怒喝道:“阿暴!原来真的是你!” 那灰影倏然转过身来,就见他须发蓬蓬,脸上尽是刀痕剑伤,看去十分狞恶,正是阿暴。 他见阿饱跟顾倾城显身,也不由一惊,跟着神情平复,淡淡道:“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阿饱怒道:“还是问你要做什么!你是不是要打破禁制,进入玄武帝国?” 阿暴沉默着,缓缓道:“你说的不错,我正要去玄武帝国。” 阿饱怒极反笑:“好!我今日来,就是要擒你回去的!” 阿暴冷冷瞥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在他的眼中,什么都不会的阿饱有什么资格对他指手画脚? 顾倾城一言不发,缓缓站到了阿饱的身前,长枪横指,那化身为枪身的紫晶神龙一声苍茫的龙吟声响起,枪尖上逼出一道摄人的锋芒,向阿暴覆压了下去。 阿暴瞳孔倏然收缩,道:“不知死活!” 他倏然一掌冲了过来,掌势才刚起,一大团的血色就随着掌心亮起,盘旋飞舞中,一声嘹亮的雕鸣响起,血色化作一只巨大的血雕,向着顾倾城猛扑而下。 顾倾城一声娇叱,紫晶神龙身躯剧烈地抖动着,在顾倾城快到不可思议的枪击中,变化成一团巨大的云朵,将阿暴整个笼罩了起来。 轰然声响不住地从云团中传出来,宛如一声声闷哑的雷霆。 云朵覆盖中忽然传来一声厉吼,一道红光突然冲天而出,刺破了这紫色的云层。阿暴手中红光绽发,凝结成一道利剑的模样,在他的运用之下,宛如火龙般横飞而出,瞬间跟紫电龙枪交击了几百次,登时将龙枪形成的云团稍稍遏制住,跟着,红光变化,倏然向着顾倾城穿了过来。 顾倾城神色丝毫不变,喝道:“乌云化雨!”她的枪法倏然一变,刹那间交织成一团的枪影化成万万千千,有横有斜,有高有低,如天风海雨般向阿暴袭了过来。 阿暴一退、再退,背后已经是那道强力禁制,挟着这么霸猛的力道入内,他立即就会被禁制的反冲之力撕成碎片! 阿暴咬牙,大喝,另一只手也探了出来,红光乍显,在手上凝显出一头豹子的模样,怒啸震天动地,那血豹四爪蹬动,化作一道凄厉的光影,向着顾倾城飙射而至!漫天枪影,竟然毫不能阻挡住它! 顾倾城心中微微一惊,随着一声娇喝,她手中的紫电龙枪倏然一分为三,一取那血豹,一取阿暴,一取他另一只手中的血雕。 紫云苏中蕴含着八条巨龙的精魄,随着城主亲自施展的锻造术,已经全都与顾倾城的精魄相合。只是她修为尚浅,一次驱动三条巨龙,已是她的极限。 饶是如此,三条巨龙当空霍然挥舞,已经足够对阿暴形成压迫。 紫晶神龙与其他的龙大不相同,它们的身躯都是由坚韧之极的紫晶石构成的,体内蕴蓄了庞大的魔法力量,只要取得它们的认同,便可轻易地将这些力量发挥出来,威力立即便会暴增。 顾倾城自身的修为并不强,但加上这三条龙,那就绝不可同日而语了。 三龙才显,阿暴立即被那紫色巨涛淹没。 阿暴情知劲敌,他双手圈转,护在了身前。一豹一雕轮换,一护身,一对顾倾城的枪影发起了攻击。 两人功力悉敌,战在了一起。 顾倾城见久战不下,生怕阿暴另有绝招,当下一声娇喝,身子陡然拔在了高处,厉啸道:“雷雨枪法!” 第十六章暗劫频仍 轰然爆响声中,紫色的闪电从三条紫电龙枪的枪尖上怒发而出,相互纠结激撞,迅速壮大成手腕粗的怒雷,炽然盘旋,随着如山般的枪影,向着阿暴盖了下来。 枪影引动飓风,暴旋而起,刹那间方圆几十丈内都是一片漆黑,仿佛连光都被这一招完全隔绝了! 阿暴脸色变了,他的双手一合,豹、雕一阵痛苦的嘶鸣,迅速地合而为一,组成了一只似豹似雕的怪兽。阿暴跟着双手用力,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跟着用力一挥。他的鲜血随着这一挥溅射而出,洒在了怪兽身上。 立时,那怪兽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啸声,身上的红光突然强猛起来,带着阿暴向外电射而出。 顾倾城与阿暴的修为不相上下,顾倾城有紫电龙枪之助,胜算略高。但她的雷阵雨枪法波及面太广,而阿暴却将全身的劲力凝结在一点,顾倾城便堪堪有些不敌,眼见红光冲激怒发,就要破云干雨而上,冲出枪影的包围。 在一边观战的阿饱的手忽然动了动,这个动作极小,就算有人觉察到了,也只会以为这个黎侏人不过是被这里的寒风冻得受不了了而已。 但几乎就在同时,阿暴的右脚却一阵抽搐,他的动作也因这抽搐而稍微一顿,夹杂着妖电魔雷的雷阵雨枪法便在这瞬时之间轰然扫至,迅速破开那似豹似雕的怪兽,将阿暴刺落在地! 他的身上立时破开了无数的伤口,大蓬的鲜血激射而出,染红了他躺身的雪地。但阿暴却狂笑了起来。 顾倾城怒道:“你笑什么?” 阿暴仍然止不住那狂笑:“这莫非是天意?你本打不过我的,但就在我破围而出的同时,我的脚却抽筋了!我浮丘云风横行一世,想不到竟会这样屈辱地败在一个小丫头的手中。” 阿饱一震,道:“你是浮丘云风?” 阿暴冷哼道:“瞧不出你这小子什么都不会,却知道老子的名字。不错,我就是十年前大闹玄武帝都,几乎将帝国顶尖魔法师杀了个精光的浮丘云风。若是我的修为还剩下当时的一半,你们就决不会是我的对手!” 阿饱心中有些惊骇。 十年前,有一人怀着天工术进入了玄武帝都,邀战当时被奉为帝国国师、排名仅次于帝国第一魔法宗师辛夷的啸犬夜狼神。令人吃惊的是,此人竟然在十招之内,将啸犬夜狼神击败,几乎取了他的性命。 这件事,震动了整个帝都。为了维护帝国的尊严,几乎出动了帝国全部顶尖的魔法师,但却没有一个人能赢过此人。反而激动他性情中残忍的一面,大开杀戒,造成了恐怖一时的屠杀。后来辛夷亲自出手,方才擒住此人。但据辛夷自己讲,若不是那人连番激战,力量消耗太大,连他都未必是敌手。 这个人,就是浮丘云风,传奇般的浮丘云风。 他的名字,来源于他御使的两头强力魔灵,右手的逐云豹,左手的裂风雕。只是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也许是死了,也许是化鹤仙去,但却想不到,他竟然是天工厨房中的阿暴,剁菜的阿暴。 英雄,本不应该这样收场的。 阿饱望着浮丘云风,当他以一身天工术骄傲地走入天敌的老巢时,他是怎样的骄傲而孤独的呢? 他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浮丘云风仍在沉吟着,往日的辉煌如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让他有些日暮般的夺目。 浮丘云风长叹道:“我老了。” 阿饱跟顾倾城沉默着,等着他说下去。 浮丘云风道:“我跟强龙、老狼三人都有个愿望,就是要让天工城的人吃饱,为此,我们才辛辛苦苦地去找金色天堂。” 他的脸色并不太好:“但没想到金色天堂竟然是个骗局,而且因为我的关系,让太始殿进入天工城,几乎大半的人遇害!我们三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潜入帝国,盗取他们的粮草,来为自己赎罪。” 阿饱脸上神情变幻,道:“那你也不用杀了他们俩!” 浮丘云风吃惊地抬起头:“谁说是我杀他们俩?是他们坚持要我杀他们的!他们知道,我修习的功法特殊,力量的来源是血,只有鲜血才能救治我受的伤,让我爆发出真正的力量来。” 顾倾城脸色渐渐缓和下去,但她仍道:“谁会相信你这些鬼话?” 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你必须相信他!” 阿饱跟顾倾城倏然回头,就见强龙跟老狼互相搀扶着,倚在通道的门口。他们几乎已站立不住,但他们仍然咬牙坚持着,坚定地望着阿饱跟顾倾城。 阿饱一怔,急道:“你们为什么不呆在厨房中?参合凤羽已经勾住了你们的性命,只要你们再坚持一小会,就能得救啊!” 老狼肥蠢的脸上泛起一阵静静的笑容,道:“我老狼虽然是个混蛋,但还不会让朋友替我去死。” 强龙接口道:“如果要用朋友的命来换我的命,那这条命我宁愿不要!” 他盯着阿饱:“你一定要相信他,因为他说的是实话……当初要探金色天堂,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的主意,但他却将过错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我们将血给他,只是因为我们俩胆小,已经不敢再去打打杀杀了……” 他的眼睛红了起来:“他以前就是这样……” 浮丘云风的虎目中隐隐有泪花泛起,他大吼道:“不要再说了! 第27章 你们为什么不留在厨房中等我回来?我说过,只要你们躺着不动,就不会死的!” 强龙吃力笑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兄弟!我们不能看着你被别人误解杀死,我们不能让你受这样的屈辱!” 浮丘云风大喝一声,抱住了他们俩。 因为我们是兄弟。 就因为这一句话,可以不要生命。强龙跟老狼的身体渐渐僵硬,他们毕竟不是铁打的。浮丘云风紧紧抱住他们俩,悲怆地长啸了起来。 阿饱跟顾倾城惭愧地互相看了一眼,悄悄退了开。 此时的浮丘云风,已无法劝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时间抚平他的伤口。 甬道那么暗,那么长,就宛如天工城的未来,充满了昏沉的迷惘。 阿饱忽然仰头,道:“我们做错了么?” 顾倾城紧紧咬住嘴唇,强龙与老狼的死,也刺痛了她的心。她缓缓道:“多年之前,我就立誓要做个勇士,管尽天下不平事,让每个人都拥有笑脸。有一天,我看到这一天。” 她扬起头,望着甬道顶上那沉沉的玄冰:“人并不是神仙,都会看错、听错、判断错,但我们的心不能错。我们要做的,也就是要维持住这颗心,让它永远向着正义。” 她凝视着阿饱:“你并没有做错,错的只是命运而已。” 阿饱沉默着,良久,轻声道:“谢谢。” 是啊,错的只是命运而已! 他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大叫道:“不好!” 顾倾城被他惊了一跳,急忙问道:“怎么了?” 阿饱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缓缓道:“我们最好不要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顾倾城也不由得一惊,若浮丘云风不是偷袭者,那么就必定另有其人,而且一定会潜藏在城中!他们追着浮丘云风出了城,若是偷袭者此时下手,只怕老魔法师就会危在旦夕! 阿饱心念电转,他有一千种方法,可以瞬间到达圣王殿,但只要他用了其中的一种,他的身份就会马上暴露。 那时候,顾倾城还会理他么? 阿饱忽然生出一计,他微笑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道:“这是圣王给我的法宝,天地玄鉴,说是他用一千腾蛇币买来的,足以跟他那顶太昊如意帽相媲美,可以瞬时将我们传送到圣王殿中去,我们现在就试试看吧!” 他手中捏着的,是一片薄薄的,几乎透明的镜片似的东西。这哪里是什么天地玄鉴?此乃八趾神龙的鳞片而已。 八趾神龙——,你在那个世界还好么?阿饱的心中喃喃问着,生出一丝怅然。 天地悠悠,人如漂萍,落叶归根者盖几希! 顾倾城顾不得分辨他的话是真是假,催促道:“那你还等什么?” 阿饱手指捻动,嘴里吟唱着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咒语,他的心中却存想着八趾神龙的样子。 渐渐的,那夭矫于九天,高居龙之皇位的形象从他的心底飞舞而出,将魔力的源动凝结在他的身上。周围的世界宛如缩小了一般,尽数投放在这片小小的鳞片中,接着,鳞片轻轻转了转,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圣王殿那苍青色的殿顶上。就宛如世界本就如此一般,他们落在了殿内。 八趾神龙夭矫飞舞着,冲阿饱点了点头,渐渐隐没在他的心灵深处。 这就宛如一个美梦,总要被残酷的现实惊醒。刺鼻的血腥气传来,阿饱的瞳孔倏然收缩! 老魔法师躺在那只巨大的圣王座上,他的脖子上正向外渗着血,脸色苍白,就如那圣座一般。 在他身前,阿嫦单膝跪地,眼睛凶狠地盯着前方。 前方,黑影飘飘,赫然就是先前那偷袭者。 只见他手掌轻摇,黑色的劲气联翩飞舞,穿过阿嫦,向老魔法师击了过去。 阿嫦身上闪出银白色的光晕,运用地藏之力想消解这股黑气。但那黑气在偷袭者的运用之下,曼妙灵活之极,阿嫦的地藏之力虽然强大,但却抓不到那黑气,不一会就气喘吁吁的。黑气趁机加速,啪的击在了老魔法师的身上。 老魔法师几乎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受了黑气的挞击,身子一阵急颤,脖子处的鲜血涌流得更急了。 顾倾城身子倏然晃动,抢在了阿嫦的身前,紫电龙枪猛地一暴为三,晃眼之间,如山的枪影炸开,向偷袭者潮卷而去。妖异的紫色闪电在枪尖上连环炸开,形成无数绚丽的电火,倍增了雷阵雨枪法的威力。 这一招顾倾城含愤出手,威力更在与浮丘云风对战之上! 那偷袭者万万料想不到他们来的竟然如此之快,措手不及,只好斜跨开一步。顾倾城全力摧送,紫电龙枪去势更急,眨眼间射到了偷袭者的身前! 那偷袭者双手忽然交叉相合,恍惚之间,在身前交织成一连串莲花般的影像,瓣瓣莲花跟着倏然绽放,嗡然声响中,顾倾城的龙枪竟然被这些莲花虚像硬生生地止住! [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跟着,那莲花倏然涨大,苍青色的光芒怒吐,他们脚下的圣王殿一阵晃动,顾倾城霸猛之极的枪法竟然被他硬撼而回! 阿嫦一把将顾倾城抱住,喜道:“妈妈!妈妈!你们可来了!阿嫦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顾倾城微笑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阿嫦乖,不要怕,看妈妈替你出气。” 阿嫦嘴一扁,差点哭了出来:“阿嫦早上想起坏老头昨天说了妈妈的坏话,就想来教训他一顿,哪知我刚到,这个大坏蛋突然出现,一下子就将坏老头打了个半死。阿嫦用力地跟他打,也被他打的好痛。妈妈,你一定要加倍的打还他!” 顾倾城笑道:“那是一定的。” 她抬起头,脸上的柔情已经不见了:“你的力量如此之强,普天下也未必有几人,你究竟是谁?” 那偷袭者沉默着,仿佛没有听到顾倾城的话一般。他脸上罩了一块黑布,将容貌完全遮住了,就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 顾倾城龙枪展动,倏然扑了上去。她此时的枪法大开大阖,尽是进手招数,完全不留任何余地。 她的力量跟这偷袭者本有一定的差距,但如此不要命的打法,却也让偷袭者难以抵挡,一时打了个旗鼓相当。 剧斗之中,顾倾城忽然大喝道:“不要再躲藏了!” 那偷袭者身子一震,顾倾城就趁着他愣神的一刹那,舌尖咬破,手中的龙枪登时一分为四,力量宛如狂放的神龙一般,涨大了何止四倍?这全力一击取向的,并不是偷袭者,而是他蒙面的黑布! 偷袭者显然未料到这一招,急忙大惊闪躲,一阵凌厉的飓风刮过,那黑布忽然片片飞散,被顾倾城击成了碎片。 顾倾城的身形猛地呆住,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的东西一般。 她吃惊地张大了嘴,踉跄后退:“怎么会是你,怎么可能!” 第十七章厉血玄冰 那扯落的黑布下,是一张略带沧桑的脸。 岁月在这张本来美丽的脸上刻下了太多的痕迹,使人无法再注目在原将属于她的光辉上。也许是她肩负的太重了吧,明丽的脸上有些灰暗,但却增添了太多的坚强。 这个神秘的偷袭者,竟然是城主,天工城的城主! 真面目被识破之后,城主并没有露出慌乱的神色,反而,她握紧了拳头,冷然道:“倾城,走开,这里没有你的事!” 顾倾城身子一震,她的神情由不敢置信慢慢变成愤怒,她的手也攥紧了紫电龙枪,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节仿佛与龙枪融为了一起,白色紫色交融在一起,紫龙感受到她那惊涛骇浪一样的怒气,龙头昂扬如飞,直欲搏城主而出。 顾倾城咬牙道:“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城主左手轻轻抚着自己的拳头,她没有去看顾倾城愤怒的眼睛,淡淡道:“你不必知道!” 一个声音传了过来:“那么我能不能知道呢?” 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城主忍不住身子一颤,急速转过头来。就见少羲身子无力地倚在殿门上,双目中满是痛苦看着她。 城主的身子又是一震,少羲那痛楚的眼神让她灵魂都开始颤抖起来。 只听少羲缓缓道:“母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天工城不是你愿意用生命来守护着的么?” 城主仿佛无法面对他,缓缓抬头,长出了一口气:“是的,十年前,我答应过一个人,要用自己的生命来守护天工城,我本以为,我会永远这样做下去,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但我后来发觉,我做不到……” 她用力摇了摇头:“人们只看到我霸绝的天工术,看到我一次次将来犯的敌人击退,他们将我当成天工城的守护神,一厢情愿地认为我永远不可能被击倒。对他们来讲,我就如同这座冰山一样,永远没有倒下的一天……”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无法承担起这么重大的压力……我也想笑、也想哭,当面对着太始殿的时候,我也害怕!天工城的力量实在太小了,本无法与玄武帝国相抗衡。这些年,我的心力全都投在了它上面,但我却突然意识到,这迟早是一场空。” 她的目光倏然抬起来,冷冷地盯着阿饱与顾倾城:“有一个金色天堂,就有两个。我能击败一次、两次,还能击败第三次么?我已经厌倦了,奇$%^书*(网!&*$收集整理我不再想这样下去!我很想放下手中的担子,好好地休息休息……” 少羲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无法面对这样一个母亲。 第28章 他非常清楚自己母亲所承受的压力,那绝不是一个人能够承受得了的。他能说什么?那毕竟是他的母亲! 顾倾城的手稍微放开了一些,她怒道:“你想放弃,那就放弃好了,但为什么要刺杀圣王?难道你要整个天工城的子民都因你而死么?” 城主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的……” 她的身形忽然晃动,刹那之间,已经闪过顾倾城与阿嫦,射到了老魔法师的面前!悄无声息的,她的拳头已然架在了老魔法师的脖子上。 拳头上闪的是苍青色的光芒,幽幽淡淡的,但却散发出无比的逼人锋芒,让所有的人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拳头就如天工城所处的巍峨的冰山,绝非一步可以跨越的。擅近者必死!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刚刚抬起的脚步,紧张地看着城主。城主的目光,却紧紧盯着老魔法师。 这是半边枯骨、半边青春的容颜,已非老魔法师本来的容颜,但城主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轻轻的,喘息着,老魔法师张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浑浊的眼睛,已因身上受的伤而散乱无神。这双眼睛慢慢地在城主的身上划过,定在她的脸上。眼睛中露出了一丝笑容,老魔法师缓缓道:“碧容,你终于做不下去了么?” 他吃力地抬起手,仿佛想要抚一下城主:“这些年来,苦了你啦。” 城主紧紧咬住牙,架在老魔法师脖子上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老魔法师咳嗽着,道:“十年前,我答应他照顾你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你本不是个坚强的人,能够做到今天,已经很难为你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道:“所以,今天你要做什么,就做吧。不要再为任何理由而束缚你了。” 他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气若游丝。 城主身子剧烈地颤抖着,终于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十年,一场忍了十年的痛哭,又有谁能够止住?谁又能够理解这十年来她所受的艰辛? 在如阳光一样照耀着整个大地的玄武帝国的光芒下求生存,天工城就如随时都会消失的黑影一样,谁又知道要支撑这片黑影需要多少的力气,多坚韧的意志? 当年的她,只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年少女子,甚至还没有顾倾城成熟,却被植入天下第一流的力量,保护这片子民。 谁来保护她?最亲的人躺在血泊中,求她这最后一件事的时候,她又如何不答应?十载年华空老去,唯余流光照红颜! 你要做什么,就做吧……不要再为任何理由而束缚你…… 但她能做么? 圣王殿中忽然变得沉闷起来,只有城主那压抑的哭声。 突然,噗的一声轻响,她的手已经洞穿了老魔法师的胸口,硬生生地将他的心撕了出来! 老魔法师脸上一阵痛楚之极的抽搐,但他紧紧咬住了牙关,没有呼痛。他的眼睛中,却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对那个人的承诺,终于到了尽头了…… 城主一咬牙,用力将老魔法师推了开来,她的眸子中,全都是决然之意!厉啸声铺天盖地而来,顾倾城目眦欲裂,手中紫电龙枪啪啦啦扯出丈余长的深紫色闪电,轰然盘旋缠绕,将她全身布满,顾倾城人枪合一,向城主怒冲而去! 城主一回首,闪着苍青色光芒的拳头迅捷无伦地撞在了枪尖上。 轰然大响中,他们所在的圣王殿被这两股巨大的力量摧动,猛然摇晃了几下。 城主嘴角浮起一丝冷笑:“你的体内所锻造相合的是紫云苏,再经半年多的锻炼,你就可以完全吸纳,便可自由御使八条紫电神龙,横行天下。但我……我的精魄,却已与这座天工冰山锻在了一起。所以,你最好不要出全力攻击我,否则,整个天工城都会毁在你的枪下。” 顾倾城身子一震,城主突然一拳击出,将她逼开一丈,拳风凌厉中,忽然击进了自己的胸口! 没有鲜血溅出,她的胸口被硬生生击开一个洞,在众人的惊骇声中,城主探手,将自己的心脏硬生生拉了出来。 这是一枚青色的透明心脏,发出悠远的光芒来。虽然已离开了城主的身躯,仍然在勃勃跳动着。这枚心脏跟老魔法师的心放在了一起,两枚心脏立即同时跳动了起来。 老魔法师的心脏是七彩的,一面跳动着,一面变幻着各种的彩晕,看上去极为华丽。城主的心脏离身之后,脸色立即变得极为苍白。 顾倾城震惊道:“城主,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城主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都是为了他啊……” 她倏然将这两枚心脏攥紧,她跟老魔法师同时发出了一声惨叫,那两枚心脏被她硬生生攥在了一起,跟着,城主身形如电,飙射到了少羲的身边。"奇"书"网-q'i's'u'u'.'c'o'm"她一拳向少羲击了过去。 少羲那羸弱的身子仿佛不存在一般,城主的手穿过他的衣衫、肌肤,他的身子刹那间变得透明了起来,只见城主将两枚心脏形成的灿烂光团送进了少羲的心脏中。 少羲几乎疼的晕了过去。那光芒却仿佛找到了什么附着物一般,急速地在他的心脏中扩生了起来。才瞬息之间,已经将他的心脏完全充满。 少羲的心变成了一团苍青与七彩夹杂成条纹的光团,而他原来的心脏,便纷纷破裂,化为股股鲜血,浸染了衣襟。 城主缓缓将手抽了回来,少羲的身体也随之复原。 城主默默地看着他,少羲丝毫魔法天工术都不会,哪里能够经受如此强烈的换心之术?早就疼得晕了过去。 城主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天工城之所以能屹立不倒,是因为你的爹爹留下了一件秘宝,克制住地母神的力量,使她不敢靠近……现在,我将这件秘宝植入你的身躯中,此后天工城的人若想存活,势必会全力保护你。你虽然天生不具任何力量,但有他们的保护,妈妈也就放心了……” 她缓缓说着,脸上的神色由柔和渐渐转为坚定:“妈妈就可以放手一搏,再也没有任何顾忌了!” 说着,她倏然站了起来,神情已转为冷酷的坚凝!她的胸口虽然破了个大洞,但似乎全不影响她功力的发挥。 就见她深深吸了口气,众人就觉脚下一阵轰然大响,仿佛构成天工城的整个冰山都在震动一般。城主忽然厉声道:“黯酃王!” 阿饱跟顾倾城同时一震,黯酃王?!他不是已经死在无馀谷里了么? 城主的神色却郑重之极,她的目光坚定地盯在了老魔法师的脸上。就见老魔法师已经垂死的身躯震了一震,脸上露出了一片迷茫的表情。 城主深深吸了口气,她倏然探手,阿嫦一声惊叫,被她抓在手中。城主右手跟着挥出,大片苍青色的光芒轰然奔发而出,在她的身后形成一道瑰丽的冰壁,呵啦啦一阵响,将顾倾城的紫电龙枪挡了开来。 城主霍然将阿嫦提了起来,高声道:“黯酃王,醒来吧,你的爱妻阿嫦在这里!” 老魔法师的身子抖了抖,咯咯轻响中,他胸前的骨骼竟然缓慢地张开,将洞开的伤口缝合了起来。慢慢的,那灰败的肌肉跟着骨骼蠕动,将伤处填满。圣王殿中隐隐响起了一阵洪大的心跳声,只见他半边白骨一般的脸上竟然泛出了玉一般的光泽,那两只眼睛缓缓睁了来。 他的嘴中发出的,赫然正是黯酃王那沙哑的声音:“阿嫦!你在哪里,阿嫦!” 他脸上的白骨突然活动了起来,竟似要将另半边青春的脸挤掉一般。阿嫦尖叫道:“妈妈!快来救我,有妖怪啊!” 城主手一推,将阿嫦向前送去,缓缓道:“黯酃王,现在阿嫦已经不记得你了,还不施展你的黯无之眼,将她的记忆从黄泉之国抓来?” 黯酃王忧伤的目光紧紧盯住阿嫦,他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他张开双手,似乎想拥抱阿嫦,但又似乎不敢。 听到城主的建议,他喃喃道:“不错!我的黯无之眼乃是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我可以将她的记忆恢复的!” 他双手一摆,空间猛然发出一阵颤抖,一股宏大的力量宛如暴风般狂扫而开,在暴风的最中心,一团巨大的赤影火团轰然闪现,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圣王殿中高高矗立着。 黯酃王叫道:“阿嫦!我要你再做我的妻子!” 他双手舞动,连环的影像在黯无之眼中快速闪变着,终于汇聚成一个朴素而秀丽的年轻女子,在一灯豆火之下,聚精会神地补着衣衫。她不时抬起头来,凝望着墙角的喜蛛,淡淡地叹一口气。也许她是在思念远处的良人吧。 黯酃王脸上闪出了一丝兴奋与期待之色:“阿嫦,回到我身边吧!” 城主看着黯无之眼,眼中流露出难以言说的神情,她叹息了一声,轻轻推了阿嫦一把,一枚尖锐的青色匕首塞进了阿嫦的手中,淡淡道:“杀了他!” 这一声,宛如一只重锤,狠狠敲进了阿嫦的心中,对黯酃王诡异模样的恐惧被这一重击无限地放大了,阿嫦尖叫着,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紧紧握住匕首,狂奔着向黯酃王冲了过去。 黯酃王狂喜地张开双手,大叫道:“阿嫦!” 阿嫦仿佛逃避一般猛力摇着头,急速冲过黯无之眼。刹那之间,那温馨的一幕猛然在她的身边扭曲着,急速地流动着起来。阿嫦尖叫声尖锐而又痛苦,一股完全陌生的记忆又仿佛带着熟悉到刺痛的气息猛然灌入到她的意识中,几乎将她震得晕了过去。 第29章 等她清醒过来时,她已被黯酃王紧紧抱住了。 看到他那狰狞的相貌,阿嫦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 她记起来了,这正是她牵肠挂肚,宁愿死去也不愿忘记的人! 她记起了他还未修道时他们的快乐时光;她记起了那个深沉的夜,他突然出现带来的死亡;她记起他疯狂地吻着她逐渐冰冷的唇,惨啸声惊碎了月光;她记起多少个清冷的夜晚,他静静守着黯无之眼,将他的欢喜,他的忧愁,他的思念一点一点说给她听。 我不怪你…… 这不仅仅是她的承诺啊…… 阿嫦的热泪终于滴了下来,她也紧紧地抱住了黯酃王。这时,她才赫然发现,那柄青色的匕首,已经完全没入了黯酃王的胸口! 阿嫦骇然尖叫了起来。黯酃王却仿佛没有发觉一般,拥紧了她。他凝视着她,喃喃道:“阿嫦,你终于回到了我的身边!” 听到这柔情刻骨,相思已深的话,阿嫦忽然完全释怀了。 她动情地纵身到黯酃王的怀中,也紧紧抱住了他:“是的!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生与死,又能如何?能够相爱,哪怕只有一刻也就够了! 她忽然想起了他第一次相见的地方,那是一片很绿很绿的草地。她看着他的眸子,这眸子中有同样的笑意。在这一刻,他们心灵完全相通,再也没有任何的隔阂。 她知道,他从来都没有离开她,他一直在默默地保护着她。 那神秘的地藏之力,就是黯酃王一生修为的精华。他在无馀谷爆炸后,便附身于老魔法师,守护着她。 她很想告诉他,她知道,她能感受到这一切。她每次看到老魔法师那狰狞而诡异的脸时,她都能感觉到那眸子深处的温暖。 她讨厌老魔法师,故意跟他作对,只不过是想吸引他的注意而已。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因为他们将永远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有什么话,他们可以慢慢说,慢慢听。 阿嫦倒转匕首,快速地刺入了自己的身体。没有血流下来,她的血跟黯酃王的血交会在一起,互相流入彼此的身体中,然后,他们深深抱在了一起。 再不会有任何的遗憾。 他们同时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互相抱紧了对方。 顾倾城只看得热泪盈眶,她愤然怒啸了一声,紫电枪尖上倏然凝结出一道灿烂的闪电。顾倾城郁愤难消,全都凝结在了这一枪中。这一枪,已不可挡! 冰层与枪尖相碰,终于抵挡不住这一枪中的决然怒意,暴散而开。 顾倾城含愤郁怒,一枪斜引,向城主刺了过去。 城主眼睛盯在黯酃王与阿嫦身上,她竟然没有闪避。直到这一枪刺进了她的体内,她才矍然惊醒,右拳猛然挥了出去。 拳锋与枪身撞在一起,硬生生地将龙枪击开半尺。 顾倾城怒喝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你杀了一个还不够,竟然还要杀阿嫦!” 城主眼中也露出了痛苦之色,她突然喝道:“浮丘云风!” 一道赤红之光闪过,浮丘云风那魁梧而桀骜的身形倏然闪现,立在了城主身前。 城主缓缓道:“当年你曾说要报答我的,不知现在还算不算数?” 浮丘云风布满伤痕的脸上闪过一阵狂笑:“凭什么不算数?” 城主淡淡道:“那好,替我杀了她!” 她手指伸出,正指向顾倾城。 浮丘云风跟顾倾城的身子都是一震! 慢慢地,浮丘云风笑了:“当年万千人要杀我,只有你一个人说我可怜,然后冒着生命危险将我救了出来,只因你觉得我是个可怜的人。现在,不论你做什么,我浮丘云风追随到底!” 他的双手伸了出来,厉啸声直挞而出,宛如雷鞭抽着圣王殿内的巨石,逐云血豹跟裂风雕踏着赤涛一样的红光,闪电般显身而出。只是这一次,它们的身形高大了好多,足有上一次在天工城禁制之前一战时的三倍大小。 浮丘云风淡淡道:“来吧!” 他的身形随着话语,倏然窜了上去!那两头血色魔灵长啸声中,一上一下,化作两道血涛,铺天盖地般卷了过来。 压力如山般汹涌怒卷,几乎压得顾倾城喘不过气来。以浮丘云风此时的修为,绝不可能迫发出如此的杀意的! 顾倾城忽然意识到,浮丘云风不是在求战,他是在求死! 他的力量来源于血,那他此时就是焚血而战。赢不赢顾倾城,已成了次要的事情,不管输赢,他自己都会死,他只求死的时候,能够灿烂一些。 一诺重于山,但他明知这一诺会毁去千万人的生命,所以,他只有焚身而全诺。这就是英雄,苍苍茫茫的古豪杰。 顾倾城心中忽然涌起了敬意。但她却只有握紧龙枪,迎战。因为浮丘云风的凌厉杀意,已让她不得不战! 血光与紫电,迅速纠结在一起。轰然爆响声中,圣王殿被两人连圈迸发的劲力摧毁了大半,血光紫电耀空而舞! 城主缓缓抬起头来,她再也不看顾倾城与浮丘云风一眼,她的目光,深深盯在阿饱的身上。 “我认识你。”她缓缓道。 阿饱沉默着。他在思考着城主的来历。无论从哪一方面想,这位城主的来历都绝不简单。没有考虑清楚这根本的一点,他不愿意出手。 城主昂首向天,仿佛想起了很多的事情:“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你那时候的笑脸,是多么的天真啊……” 她眼睛垂下,看着依旧昏迷着的少羲,她的眼眸中闪现着柔情:“就跟少羲是那么像,有的时候,我就会将你们两个混在一起,分不清楚。这十年来,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少羲会是少羲,你会是你!” 她的话很古怪,但阿饱却惊骇地张大眼睛,盯住了城主。他的眼睛中闪烁出了灼亮的赤光,此时的他,已经不是阿饱,而是那霸绝天下的龙城。 “你……你究竟是谁!” 城主辛凉地摇了摇头,不去回答:“你们本是天下最相似的人,但你御驾八趾神龙,君临天下,他却承受着地母神的怨怒,不能施展任何力量。这不公平,这绝不公平!” 她的眸子开始闪亮,因愤怒而闪亮:“今天,我就要打破这一点!” 阿饱目中金光射出一丈多远,他身上迸发出的宏大气势,使他仿佛是这青天的一部分,任何人都无法撼动。他沉声道:“你……你是碧阿姨!” 城主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显然“碧阿姨”这个称呼,刺痛了她的心底。 她缓缓道:“不错,我就是归碧容,这个令地母神狂怒的名字!” 阿饱目中的红光倏然收回,喃喃道:“碧阿姨……碧阿姨!” 城主厉声道:“来,杀了我!你不是因我的种种恶行而愤怒么?用你那无上的力量杀了我!” 她踏前一步,阿饱却慌忙退了一步,喃喃道:“不……我不能伤你!” 倏然之间,赤红的光芒一闪,庞大的黯无之眼当头罩了下来,将阿饱困在了中间!城主厉笑声破云响起! 第十八章沉香幽冥 “你是龙城!” 她的眼睛紧紧盯住阿饱,这眼睛中有决然,也有残忍的兴奋:“其实从你一进入天工城,我就认出你来了。虽然你用了极高的魔法,将你体内所有的魔力波动都压制住,但我仍然一眼就认出你!因为……” 她的语音中忽然有了一丝疲乏:“因为你与你父亲实在太像了,我一见到你,就立即想起了他!”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显然,龙城的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决不会轻。 阿饱缓缓闭上眼睛,黯无之眼已完全将他吞没掉,但它的红光全无法掩盖阿饱身上放出的炽烈红光。黯无之眼血色浓郁的红光跟阿饱体内绽放出的明丽耀眼的红光交缠在一起,就宛如在阿饱的体外张开了一个巨大的护罩,将他罩在了中间。 他的束发丝带断裂,满头乌发散了开来,他的眸子渐渐变得锐利,使他看上去绝不是那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黎儒人阿饱,而在恍惚之间,已经变成这整个大地的王者,君临天下的龙城太子。 一团耀眼的红色光芒从他的体内蒸腾而出,迅速变化成透明的龙状。龙吟声啸天而起,那龙盘旋在阿饱的身侧,将他全身护住。 黯无之眼一阵鼓胀,几乎被这霸悍之极的神龙撑破! 城主的瞳孔倏然收缩,冷冷道:“你怎么不召唤出八趾神龙?难道你真的以为凭着你法力所凝结的神龙化身,就能够击破连接现世与冥界的黯无之眼么?” 阿饱摇了摇头,道:“八趾神龙已经不在了。” 城主忍不住惊问道:“你说什么?” 她的吃惊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龙城太子的八趾神龙跟凤阙公主的参合玉凤齐名,乃是大地上威力最强的两大魔灵。它们由地母神亲自诞育,只要地母神还存在于这个大地上,就绝没有任何力量能胜过它们! 这样强力的魔灵,怎么会死去? 阿饱淡淡道:“碧阿姨,你应该最清楚了!” 城主冷笑道:“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只知道,再有几天,就是人类祭祀地母神的大典,而这大典,必须要由纯血的轩辕皇室的男子来执行。而当今世界上,唯一的纯血皇族,就是你!” 阿饱深深吸了口气,叹道:“不是几天,而是十五天,等月亮最暗的时候,就是地母神祭祀大典开始时。” 城主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据说若是这祭祀大典无法举行,那么地母神就会震怒,收回施于人类的魔力之源,那时,所有的魔法都将无法施展,是不是有这样的事情?” 第30章 她不等阿饱回答,一字一顿道:“若是这样,我只要将你困住十五天,那么玄武帝国就将不攻自破,届时,天工城就将获得真正的解放!” 她撕开自己的手腕,将鲜血涂在黯无之眼上。原本有些灰沉黯淡的黯无之眼立即明亮了起来,它之中的血色漩涡开始缓慢旋转起来。 “黯无之眼的真正力量在于,若有两个心爱的人血祭,就能转化为轮回之力,将一切封锁,为此,我不惜杀了黯酃王和阿嫦,为的就是打造一个完美的监狱,将地母神的爱子、无所不能的龙城太子困于其中!” 随着她的话,黯无之眼渐渐放出夺目的光目,将阿饱连同那条血龙都变映得模糊不清,似乎就要将他们吞灭。 城主凄然笑道:“失去了地母神的支持,玄武帝国就将无法进攻天工城了吧?那我的子民们就将得救了!” 她的笑容有些怆然:“这么多年来,我终于能完成他的嘱托,真正保护了天工城的子民。你可知道,当年嘱托我的人是谁?” 阿饱沉默着,显然他早就知道了这答案,也许,这就是他无法向城主出手的原因! 城主的表情显得有些落寞,多少刻骨铭心的誓约,都被岁月的铁锤敲击进心房,成为不可碰触的刺痛。 她悠悠道:“当年,当我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我无忧无虑,在一片无人的森林中生活着。每天,我跟森林中的怪兽们游戏,什么心事都不懂,我过的很快活,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话语渐渐低了下来,显然,她也沉入了那无法遗忘的记忆中去,那本是她倾一生也不愿忘记的:“他含着笑容,静静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被他征服了。虽然没有什么誓约,但我们两个都知道,我们彼此谁都无法离开谁。他对我很好,我也倾我所有的爱他。” 她沉默着,仿佛在回味那段近乎完美的日子。 阿饱也没有动,他在静静地倾听。仿佛这个故事不单是城主的,也是他的。 良久,城主幽幽道:“后来,他领我到了个很大很大的城市中,对我说,他是这个世界的王,他要我跟他一起统御这个世界。我并不太理解他的话,只是知道,他想我高兴,无论我要什么,他都会尽力满足我。我听了很喜欢,但周围别的人的表情,却让我很担心,因为他们看着我们的表情虽然恭谨,但却偶尔,会很恐惧地看着我,似乎我是个怪物一般。我很害怕这表情,就跟他说了,他微笑着让我不要害怕,然后跟我说,他要带我去见一个人,然后这些人就不会再怕我了。” “我很高兴,跟着他走到了一个很深的山洞中,我在那里见到了一个化身魔兽的女子,她有着仙子的容貌,和魔鬼一般丑陋的身体。他跟那个女子说,他不愿履行那个契约,而要娶我。那个女子一听就暴怒了,向他出手。我一直以为,他的力量是天下最强的,但在那个女子手下,他却连一招都走不到……” “他拼命拦住那个女子,大声让我逃。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怕失去他,就没听他的话,反而向那个女子奔了过去。我想救他。但那女子狞笑着说了一句话,我就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的时候,就见他满身是血坐在我身边,跟我说,就算他失去了生命,他也不会离开我。他让他最好的朋友照顾我,将他最好的秘宝交给我,然后让他的朋友带我去天工城。我忽然意识到,我将永远永远地失去他了,我哭个不停,他笑着想安慰我,但他的手还没抚上我的发,整个大地就突然塌陷了……然后,我就按照他的安排,在这里活着。我知道,与其说是我守护着天工城,不如说是天工城守护着我,因为,我终于知道,那个有着绝美容颜的妖兽,就是大地的母亲——地母神。” 城主笑了笑,这笑容在圣王殿阴暗的灯光中,就如同要凋谢的花:“轩辕皇室在上古的时候跟地母神签定了一个契约,地母神将魔力借给人类使用。作为代价,皇室每一代的嫡系长子,将在成年之后举行仪式,与地母神结合,由地母神生下的孩子,来继承皇位。每一代轩辕皇室的嫡系都只有一个孩子,而他,正是这一代的太子……他见到我之后,甘愿抛弃这皇位,只为跟我在一起。但他低估了地母神的妒忌之心,她宁愿杀死他,也不愿意他分心去爱别的女人。” “地母神也没想到,她可以杀死他,但却无法斩断我跟他的联系,因为我已怀有他的孩子了……在他留下的秘宝的保护下,地母神的力量一直无法侵入天工城,只有设下金色天堂这个陷阱,等待机会。但她毕竟是神,她诅咒我的孩子不能使用任何力量,终其一生永远羸弱!” 她满怀慈爱地看着昏迷的少羲,缓缓道:“上代的恩怨,不应波及到下一代,就让这些事情,在我的手中中止吧。龙城太子,这一代的皇者,我深爱的人与地母神的结晶,现世中的天命者!我只要将你约束在黯无之眼中超过半个月,地母神与这个世界的维系就将永远斩断,我们就会从这个恶梦中醒来了!” 她的双手突然用力,大片的鲜血洒在黯无之眼上。 她的脸色一阵苍白,那黯无之眼却狞恶地急速旋转起来!无数幽淡的鬼影随着这旋转不停地从黯无之眼中冒出,然后再消失在这浊黑与猩红的洪流之中。阿饱的身影已完全被黯无之眼隐没了,再也看不清楚。 只有他的叹息缓缓从中间传了出来:“碧阿姨,我能叫你一声碧阿姨么?” 他已看不见的眸子中闪过一阵痛苦之色:“你知道么?杀死我父亲的并不是地母神,而是我啊。” 城主身子震了一震,阿饱的声音宛如一根针刺在了她的心上:“那时我只有四岁,我的母亲在妒火中烧中,蛊惑了我,借我的手杀死了父亲!他本来可以逃,或者杀了我的,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若我没有得手,地母神一定会杀了我!他含笑死在我的手上,在我醒来时,他并没有怪我,也没有埋怨这段命运,他只是静静地告诉我,他什么遗憾都没有,因为他活过、爱过。” 阿饱的声音中渐渐有了愤怒:“但我却不能原谅自己,有谁会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么?于是,我与母亲爆发了一场大战。八趾神龙,就是在那一战中死去的……可是我的母亲,她并没有亲手对付我,她只是命令自己的女儿、我的姐姐,要她格杀我。这个玩弄人心的恶魔!” 阿饱的拳头握紧,双目中的愤怒渐渐烧成赤红:“后来,我选择了逃避,我从皇都逃走,来到了大山中。我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封起来,甘愿做一个什么都不会的黎儒人。但地母神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如果我不回去,不顺从自己的命运,去和那个魔兽一般的神明结合,魔力之源将会干涸,这个世界随之就会崩溃!” 他沉沉道:“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是该顺从我的责任,还是选择继续走自己的路。但我清晰地知道,再过十五天,我必须要做一个决定,不管我愿意不愿意……” 他昂起了头,头上有蓝天么? “有的时候,我非常羡慕顾倾城,因为她只要不停地战斗,就可以坚守自己的责任,而我……我却不知道该不该战,要跟谁战。” “所以,我谢谢你,是你帮我做了决定,我不必烦恼了,再也不必烦恼了!” 他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仿佛他的人已完全被那黯无之眼吞没。城主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此时的阿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他的迷惘与疲倦,踏上了去往冥界的路途。 她忽然感到自己做错了! 十年来,最痛苦,最受伤的,不是她,而是阿饱。 她虽然承受着无比的压力,但却仍可以战斗,只要战斗下去,就总会有一丝的光明存在。但阿饱呢? 被母亲蛊惑着杀了父亲,然后再被姐姐的追杀,要他去承担的却是整个世界的存亡,却也是杀父娶母的命运! 想要走自己的路,却又无法无视世上千万人的责任。他究竟是该战,还是该退? 战,他要与谁战,退,他又退到哪里去? 如果自己是他,将会怎么做? 城主忽然发觉,这个问题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答案! 阿饱的逃避、退缩,绝不是怯懦,反而,这是一种勇气,是将一切全都承担在自己的肩膀上的勇气。可他还只是个孩子,或许正是因为他渴望着父母之爱,才会尤其地痛苦吧。 也许,真的一点力量都没有的少羲,反而要比他幸福。因为他毕竟有自己的关爱。自己可以放弃生命,只为他好好地活下去。 想到这一点,城主的身躯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些天来苦心经营,要凭几人的死来困住阿饱,从而斩断地母神跟人间的维系,这做法是不是太自私、太恶毒了呢? 对阿饱,这是不是公平呢? 赤血纷舞,缠绕着紫色电光,在半空中连环炸开。激昂的龙气交击迸发,扯出无数条璀璨的闪电,将沉沉的夜色撕开。轰然怒响中,圣王殿内爆发出一连串猛力交舞着的魔力螺旋,浮丘云风跟顾倾城的人影乍分还合,顷刻之间又连续对攻了三十余次。 热血飞溅在浮丘云风的身上,他的胸堂高高昂起来,脸上却全然没有惧色。两人全神贯注搏杀,几乎都施展出了最强的力量。 城主与阿饱的对话,以及阿饱被困在黯无之眼中,他们全都看不见,听不到。 他们的心神,全都凝结在对方的身上,确切地说,是凝结在对方攻来的那一点上。 第31章 就算天崩地踏了,他们也毫无所觉。 城主忽然出手。 她的双拳霍然挥出,霸猛的力量带着苍青色的光芒在空中一闪而过,竟然分别击向浮丘云风与顾倾城! 此时,浮丘云风左右手相交,逐云血豹与裂风雕两道红光交缠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强悍的赤色旋风,带着浮丘云风那巍峨的身躯,向着顾倾城怒冲而去。 顾倾城双手连挥,被她竭力召唤出的四条紫电神龙同时昂首怒啸,紫电裂空,枪影旋转,犹如一座移动的巨大枪山一般,对着浮丘云风疾冲而来。 长时间的搏杀,使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施展出了全力! 而此时,他们的面前,也同时出现了一个拳头!苍青如冰,万年而凝的拳头! 这拳头就如亘古不变的冰川一般,孤傲而冰冷,带着阴沉沉的死亡的气息。才一出现,整个圣王殿的气氛立即肃杀起来,空中的水汽硬生生地凝结渗出,在拳头的周围形成无数细小的冰花,随着这一拳的狂猛之力,锐啸轰发,电射而来! 龙吟苍然,鳞甲遍天飞舞,犹如下了一场纷纷的紫雪。而同时,那浓稠的血红色也倏然荡漾开来,然后骤然黯淡! 那拳头却仍然端凝不动,犹如高山一般,不可仰止。 只是拳头的主人却一阵摇晃,禁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顾倾城跟浮丘云风都是一惊,忙叫道:“城主……” 这两个字才一出口,顾倾城立即顿口。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城主,已经不是她认识的、她尊重的、她要效仿并学习的人了,她已经成为一个恶魔,是自己要拼全力打倒的对象!这念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龙枪。 浮丘云风却毫不犹豫地跑上去,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城主。但他随即放开了手,脸上闪过一丝惶惑。因为他生恐自己沾满了鲜血的双手会玷污了城主的圣洁。 城主抬起头,喃喃道:“我是不是错了?” 浮丘云风脸上闪过一阵黯然,他缓缓道:“乱世之中,有什么对错可言?对我来讲,敢于去做,就比坐以待毙要好!” 城主身子又是一震,浮丘云风道:“我杀人无数,本没有说教的资格,但……人要活下去,心就要狠一些。只有能活下去的人,才有评论对错的资格。” 他抬起头,盯着城主:“何况,城主本非为了自己而做这些事情,又何须内愧于心?” 城主长长出了口气,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浮丘云风脸上露出复杂的笑容,淡淡道:“你能想的开,我就放心了。” 他的身形忽然一阵踉跄,大蓬的鲜血从他身上迸射而出,瞬时之间,将他脚下的土地染的一片血红。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无比,显然,在与顾倾城的决斗中,已经几乎消耗了他全部的生命。 城主惊叫道:“你……” 浮丘云风的大手颤巍巍地拍在了城主的肩上,心中忽然有百味具陈的感觉。这些年来,他为了报恩,一直跟在她身边,当真是万死不辞。 如果可能,他愿意多为她分担一些。所以,他才努力地想去寻找金色天堂,那样,才可以多看一下她的笑脸。 如果没有他暗中帮助,天工城中的居民,也许一天只能分得半个馒头吧。现在,他的手掌放在她的肩膀上,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以后的路,就只有你自己走了…… 他喃喃道:“我还可以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他收回手,缓慢,但却绝不停留地走了出去。他去的方向,正是那一刻不停地旋转着的黯无之眼。巨大的赤红色围绕着永恒不动的一团黑色盈盈旋转着,仿佛是一只苍天的眼睛,在默默盯着世间每一个人。 浮丘云风嘴角浮起一丝笑容。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死的会有意义,但现在看来,他终于做到了。如果那女子已经不堪重负了,那就让他来承受她不愿承担的罪恶吧。 他猛然招手,凌厉的悲啸声中,逐云血豹跟裂风雕随着红光溅射而出,却轰然钻入了他身体中。豹跟雕的眼睛中,都满是悲伤,决绝的悲伤! 然后,他笔直地投入进了黯无之眼中。 黯无之眼的黑气悄无声息地将他吞没,被这股充斥着冥界死亡气息的压力束缚着,浮丘云风艰难,却解脱般地笑了:“逐云与裂风早就与我心灵相合,在我死亡的时候,它们积蓄一生的力量也将爆发出来,引发一场浩大的爆炸,或许可以封住冥界的入口,让龙城太子再也不能回来。往后的事情,你就不用再担心了……” 他微笑着,倏然引发了激烈缠绕在身边的红光! 城主大叫道:“不要!” 她的眸子倏然睁大,大叫道:“不!不要杀死他!” 她猛然跳了起来,投入到那电光缠绕,力量急遽收缩着的大爆炸的核心。 她要将阿饱跟浮丘云风统统拉出来,她不要他们死,一个都不要! 她的眼睛中热泪盈眶,这一瞬间,她忘了她对地母神的恨,忘了她这十年来所受的艰辛,这一瞬间,她只想留住每一个生命,哪怕只让他们享受一瞬间的幸福。 赤炎黑焰宛如被她的热泪点燃了一般,骤然浓缩的能量狂狮般啸叫而起,刹那间分身千千万万,要将整个空间撕裂。 城主就觉脑中微微一晕,一阵剧痛传了过来,知觉几乎完全失去。世间忽然变得极为安静,仿佛听觉已经不存在了一般。 她猛然张开眼睛,就见自己悬浮在巨大的空间中,四周一片漆黑,没有光,也没有影。只有阴森森的风不断吹拂过她的肌肤,提醒她的存在。希望、悲欢,似乎都成了极为遥远的概念,让她想都不敢想。 ——难道这就是冥界么? 一时之间,她忽然有超脱的快感。终于可以放下一切了,就算做对了,做错了,来到这里,都可以不管了。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最好再也不要醒来。 风带着她,在这个巨大的空间中漂浮着,忽然,眼前现出了一线微茫的光,前面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出口。所有的风都向那里汇聚而去,猛然之间,一股强大的压力在整个空间中散开,一瞬时,整个空间仿佛活了过来,具有了生命的韵动! 一张绝美的脸在出口处闪现,盈盈笑着向她鞠了个躬:“欢迎来到地母神的冥界!” 顾倾城惊叫道:“不要!”紫电龙枪一分为四,力量冲天而起,在她的身前形成一个紫色的龙卷,带着她的身形飙射而出。但她仍然慢了半步,那黯无之眼发出一阵猛烈的啸声,轰然闭合了起来。 惊天的气势,霸猛的力量,就此凭空消失,再也没有任何踪迹留下! 难道他们真的去了冥界么? 顾倾城心中猛地一紧,她的脑海中闪现出阿饱那有些颓废的脸来,却没来由地心房一阵收紧,几乎站不住脚。 在她的身后,少羲缓缓站了起来。 顾倾城并没有回头,淡淡道:“你醒来了。” 少羲攥紧了拳头,他虽然昏迷过去,但方才发生的一切,却都仿佛在他梦境中闪现了千千万万遍,他无法漏下任何一个片断。 他咬牙道:“我只希望我永远都不要醒来!” 顾倾城缓缓放下手中的龙枪,现在已经没有敌人了,要龙枪有什么用?她废然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少羲抱住头,厉声道:“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狂乱地摇着头,连续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实在太过冲击,他一时难以接受。 母亲,同父异母的哥哥,地母神……为什么他要背负力量的诅咒还不够,还要背负这些呢?他突然出拳,狠狠地击在地板上。坚硬的大理石面刺破他的手背,少羲的脸都疼得扭曲起来,但他似乎从这剧痛中得到了解脱,又是猛烈几拳击在了石板上。 顾倾城静静看着他,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等击到第六拳的时候,少羲忽然站了起来。他的身上血污模糊,狼狈不堪,但他的双目中却射出了锐利的光芒。借助这刺骨的疼痛,他终于强行将这些记忆压下,恢复了冷静的思考。 他沉声道:“要想救出他们,只有一个办法!” 顾倾城惊问道:“什么办法?” 少羲顿了顿,显然他也并不想采纳这个办法,他缓缓道:“找凤阙公主!” 第十九章旌麾南指 迷蒙的夜色下,圣王殿显得更加灰暗。 少羲沉声道:“在这个世界上,除去龙城太子,唯一可能与地母神有过接触的,知道地母神在哪里的,就只有暂摄帝国政务的凤阙公主了。我们要想救出母亲跟……阿饱,我们就必须要找到凤阙公主。” 他的拳头攥了起来:“而且要说服她!” 天工城跟玄武帝国世代为敌,要说服凤阙公主,那是何等艰难之事。 这一句话背后,会有多少人血流成河? 顾倾城身子抖了抖,缓缓道:“你要如何说服凤阙公主?” 少羲仰天,他的目光从破洞中穿出,望着被冰山映成玄青色的蓝天,良久,他长长出了口气:“我想天工城与帝国的战斗,应该在这个时候,划上一个句号了……” 顾倾城猛然抬头:“你……你什么意思?” 少羲躲开了她的目光:“明天我就下令,所有天工城的子民,只要能够走得动路的,就要随我出征。我要进攻玄武帝国,一直打到远在冈仁波吉峰的太始殿上去。” 顾倾城一震,惊叫道:“你……你疯了么!那会有多少人死去!” 第32章 少羲缓缓道:“我没疯。因为天工城就只能延续这一代了!” 顾倾城吃了一惊:“为什么?” 少羲眼睛中露出了一丝痛苦之色,他缓缓将衣服拉开,露出那苍白的胸膛来。 他很瘦弱,饱受诅咒的身躯看上去极为单薄,仿佛是用最脆弱的瓷片垒成的,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纷纷破碎。就在这磁的正中央,急速地跳动着一团火。血的火。 那是他的心。 这心脏被一团彩光跟一波青芒围绕着,不停诡异地闪烁着。但这闪烁并不在他的身躯里,而是浮著在皮肤的表面上,宛如是纹身的浮雕,只要轻轻的抹拭,就会浮尘般散落。 顾倾城看着这一幕,不由又呆住了。 少羲轻轻将衣服掩上,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我不知道为什么,妈妈将她的心给我的时候,并不是太完整。现在的我,随时都会有死的可能。本来锻造在妈妈跟圣王体内的灵心,拥有爸爸遗留下来的力量,不但可以遏止地母神,而且能够在天工城周围布下一道力量禁制,保护着天工城,免遭魔法的洗劫。但现在……” 他缓缓道:“我想这道禁制,已经不存在了吧。” 仿佛是印证着他这句话,圣王殿的大门被轰然推开了,一名玄铁卫士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惶然道:“圣……圣王!不好了!圣魔禁制已不存在了!” 他一抬头,见到大殿中的景象,话声立即哑住,呆立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无论是谁,如果看到自己虔诚信仰的圣地,生命的支柱之处,竟然被破坏成这个样子,而他们最敬仰的圣王殿下,竟然已倒地而亡,都会不由自主地这样吧。 少羲冷冷哼了声,淡淡道:“知道了,下去吧!” 那卫士瞥眼看到少羲胸前透出的两色玄光,脸色登时一变,躬身无比恭敬地行了个礼,倒退着退了出去。 少羲缓缓道:“失去圣魔禁制的屏障之后,天工城就如同完全暴露在了帝国的攻击之下。以我们目前的能力,只怕连第一次冲锋都躲不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进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反而更有取胜的可能。” 顾倾城沉吟着,如果不是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发动战争。因为一旦战火蔓延,那逝去的生命就不再是几十几百,而是成千上万!那也许是她一辈子打抱不平,都无法弥补的数目。 她忽然咬了咬牙,决然道:“不必了,我自己闯入太始殿中去,请求凤阙公主,要她答应,两边都不要打仗了!”[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少羲看着她,慢慢的,他笑了起来:“你可知道,圣魔禁制本就是两部分,一部分是由天工城布下的,而另一部分,是由玄武帝国所布。这道禁制不但能防止帝国的魔法师进入城内,而且也能防止城中的锻造师进入帝国。所以,你只要一越过这道禁制,立即就会被帝国发现,那时你能全身进入太始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以凤阙公主的修为,你绝不可能取胜的。” 他仰天叹了口气:“只要有地母神在,就没有人能够打败她!” 顾倾城心一沉:“那我们怎么办?”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很愿意倾听这个一点力量都没有的少年的话了。 慢慢的,少羲的双目中露出了刀锋般的光芒:“我们就要将地母神引出来,然后杀掉她!” 雾气隐约出现,将这个空间充满。那绝美的脸庞在其中若隐若现,那种浑然不掺杂半点人间烟火气息的美丽,惊人地展现出来。 阿饱盯着她,咯咯咯咯一阵响,他的身上忽然宛如浪潮般喷涌出大团大团的红光,跟着在他的身周凝结,形成透明的红色晶甲,将他浑身覆盖了起来。 他警惕地道:“这是什么地方?” 那秀美的脸庞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我的世界啊。你不喜欢这里么?” 她轻轻飞舞着,一袭洁白的长裙在她身边展开,宛如天际虹流一般,荡漾开明丽的光芒。小垂手处柳无力,随着她的纤纤手指勾动,茫然无有的空间中,突然嘶啦一声轻响,仿佛被她划破了一痕一般,产生出一道晶亮的光芒,瞬间沿着她的手指爆开,跟着,涌动的生命之力晃然蓬勃而出,迅速鼓涌涨大,轰轰发发地充满了她的身周。 这些绿流光芒变幻着,渐渐凝固起来,变成了万千种各色各样的奇花异草,竞相在这个空无的世界中绽放着。那绝美的女子轻笑道:“你还是不喜欢么?那好吧。” 纤纤素手凑到那鲜艳的红唇边,那女子轻轻吹了口气,登时沉寂的空间中响起了无数的禽鸟飞鸣之声,就见无数的白色碎羽随着她这轻轻一吹飘扬飞起,轰然散满了整个世界。 一沾染到这个世界那浓浓的绿意,那羽毛立即鼓胀起来,全都变成了一只只阿饱从未见过的飞禽,两两一对,自由自在地在无边的绿意中徜徉飞舞着。也因这飞动的灵韵,这个世界立即活了过来,变成真实,动人,优雅。 那绝美女子手指点着腮,微笑道:“现在你喜欢了么?” 阿饱点了点头。 绝美女子的笑容一下灿烂了起来:“那你愿意留在这里么?”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充满诱惑:“我是造物之神,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留下来。” 阿饱轻轻摇了摇头。 很意外的,那绝美女子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她只是轻轻叹着气,笑盈盈地道:“那可真是可惜的很啊。” 接着,她的目光盯在了城主的身上! 天工城的大军整整齐齐地开出了城门,向着玄武帝国的核心,高居冈仁波吉峰之顶的太始殿行去。 这只队伍并不很壮大,也就只有六千多人,但却几乎已聚结了城内所有可参战的力量。这一战若是失败,只怕天工城就再也不会存在了! 但每个人都有着慷慨赴死的觉悟,因为他们都知道,一直守卫着他们的屏障已经不在了,此后他们若是想活下去,就只有靠自己的双手。 在过去的岁月里,他们已经受够了玄武帝国的羞辱,他们深知一旦失去了这屏障,帝国绝不会给他们任何的生存机会,所以,他们也会用尽每一分力量,来抗争,来追求,仅仅只是为了生存。 他们的脚步坚定地踏在冰寒刺骨的雪中,没有一个人退缩。 顾倾城忽然在这长长的人流中看到了露钥的身影。这个孤苦的少女也挺起胸膛,坚韧地向前走着。 顾倾城晃身闪到了她身边,轻声道:“就要打仗了,你不害怕么?” 露钥坚定地摇了摇头:“不!我只希望我能为昆莽报仇!我也希望,我们的后代们,不用再困在冰山上,每天只能吃一个馒头!” 她一字一顿道:“为此,我宁愿牺牲我的生命。” 顾倾城沉默了。她慢慢转身,每一个天工城子民的脸上,都有一样坚毅的表情。他们全都做好了送死的打算! 为了每天不再只是吃一个馒头…… 这个理由,并不堂皇,也没有霸气,但却是真真实实支撑着每一个人,是他们走下去、战斗的力量。 顾倾城狠命握紧了手,她忽然为自己如此犹豫而感到羞愧。 为了这些人,难道她不应该战斗么? 她霍然转身,跃到了少羲的身边。少羲乘坐了一骑高头大马,因为他没有任何力量,甚至不可以靠自己的双足行走完这段旅程。本来他为顾倾城也安排了一头,但顾倾城断然拒绝了。 只要有一个人步行着,她就不愿意骑在马上。 少羲望着迷雾一样的前方,缓缓道:“你最好一直呆在我的身边,一步都不要离开!” 顾倾城脸上闪过了一丝疑惑:“为什么?” 少羲淡淡道:“因为即使我的身体中被植入了两颗灵心,但地母神的诅咒仍然盘旋在我身上,我连一丝力量都施展不出来。若是有人偷袭,我连最简单的一招都抵挡不住。[奇·书·网-整.理'提.供]如果我死了,那我们就再也没有跟地母神对抗的筹码了。” 他平静地说着,仿佛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语调中并没有哪怕最小的一丝涟漪。 顾倾城点了点头,跟在了他的马后。 少羲也就再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前行着。 整个部队也在沉默中,因为已经临近了圣魔禁制。 当年天工城十大高手还健在之时,天工城与玄武帝国的力量曾一度持平,双方打了个难解难分。后来,十大高手从帝国皇城中盗出一件秘宝,借助秘宝的力量布下了这道圣魔禁制,使任何进入此禁制的魔法师,力量都将锐减到原来的三成。 帝国魔法师们也不甘示弱,紧贴着圣魔禁制,布下了另一道防线,任何穿越防线的天工锻造师,其力量也仅仅只能施展出三成来。 力量的平衡使这道禁制成为天工城与帝国的自然分野,双方都无法越雷池一步。 但现在,圣魔禁制已经消失了,帝国的防线将会成为唯一的守护神,是天工城子民进入帝国的最大障碍! 就连少羲,也不由皱起了眉头。无论圣魔禁制还是帝国防线,都是超乎了普通力量的存在,就连地母神,也未曾试图冲击过这两道强力的、几乎代表人类终极力量的杰作。 天工城的子民们,又能否穿过它呢? 穿过之后,只剩下三成力量的他们,又将怎样面对帝国的强力魔法? 就在每一个人的忐忑不安中,终于,他们踏入了圣魔禁制的范围内。 第33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道无形的七彩防线,竟然像圣魔禁制那样,消失了,他们的眼前,是一片苍白的旷野! 少羲是最先从这震惊中清醒过来的,他振臂呼喝道:“我的勇士们,你们看到了吧!上天这次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拿起你们的兵器,去享受这注定的胜利吧!” 惊喜这才从所有人的心房中鼓涌而出,他们狂喜地挥舞着兵器,尽情地笑了起来。仿佛现在就已经是胜利的时刻! 顾倾城的眼睛闭了起来,她实在不忍心看到这狂喜变为失望。但她在帝国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深深知道,守护着帝国的魔法师们,他们拥有多么可怕的力量。 忽然一阵冷笑传了过来:“哪里来了这么一群乞丐?天工城的人都穷疯了么?居然跑到帝国这边来撒野!” 顾倾城仰头看去,就见半空中一百余头六足风云兽一字排开,兽背上傲然坐着一位位盔甲鲜明的骑士,正是帝国的皇家禁卫军。 他们的脸上明显地写着震惊与疑惑,似乎没有想到一向落后挨打的天工城,居然会进攻帝国!但他们的神情,仍然大半是倨傲的,在他们看来,农夫一样的天工城人,又哪里是皇家禁卫军的对手? 不知怎么的,顾倾城一看到他们骑着的六足风云兽,就不由自主地心口一痛,阿嫦那鲜媚的笑脸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是那已经失却了的阿饱。后者尤其让她的心宛如被猛力攥了一把,痛得几乎忍受不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这些胡思乱想压了下去,低声道:“我去将他们的阵型冲散,你们再发动攻击。” 少羲摇了摇头,道:“你不要出手,让他们去。” 他挥了挥手,一百多名玄铁卫士们倏然射到了空中,跟那些皇室禁卫军斗在了一起。顾倾城道:“为什么我不能出手?” 少羲顿了一顿,他似乎并不想将理由告诉顾倾城,但却仍旧说了出来:“你是我们对付凤阙公主的唯一王牌,我并不想让敌人早些知道我们的实力。放心吧,如果连这些人都战不过,我们天工城也不会支撑到今天。” 顾倾城张口还要再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专心观起战来。 失去了圣魔禁制与帝国防线的压制,皇室禁卫军跟玄铁卫士的武力全都发挥得淋漓尽致。那些玄铁卫士全都作战经验十分丰富,仗着身体的轻灵翔动,脚尖在地上轻轻一弹,立即就暴射而出,飞越了六足风云兽,凌空向下扑击。他们的身躯已与玄铁锻造相合,坚韧之极,禁卫军的长枪刺在他们身上,几乎不会留下什么伤痕。那些禁卫军见情形有些不妙,立即分出几人,躲在其他人后面,高声吟唱出了磁力之术。 噼啪的轻响中,环绕在大地上的磁力线被魔力渐渐汇聚到了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磁场。但那些玄铁卫士立即放下了身边的敌人,一声呼哨,全都在地上一弹身,轰然如蜂群一般扑向了那些施法的禁卫军们。 转瞬之间,那几人被乱刀分成了碎片。 少羲目中精光暴射,厉啸道:“杀!” 一直未曾出手的六千人轰然暴喝,巨大的力量波动冲击而出,一百多名禁卫军,就在自己同伴被击成碎片的惊骇中,全都变成了散碎的尸体,落了一地。 大战,就在力量的极度不平等中,迅速地结束了。 少羲疲倦地挥了挥手,道:“走吧。” 顾倾城深深凝注着满地的碎尸体,就算是敌人,她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为什么非要战斗呢? ——为了不被别人杀掉,为了生存。顾倾城知道这个理由,她只是无法接受。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理由呢?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用灵魂感受着死者在身体分解的片刻那惊痛与惶然。 少羲下了马,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他没有说话,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大地上,越拉越长。良久,少羲轻叹道:“这就是战争。” “今天我们杀人,就是为了明天有更多人活下去,而且是幸福地活下去。” 他的话语中有坚定的信心,只是顾倾城不知道,自己究竟应不应该相信他。 难道就没有不杀一人的幸福么? 绝美女子的视线在城主脸上停留了很长时间,阿饱忐忑地等待着,但她只是轻轻地笑了声:“我记得你。” 城主冷哼道:“你自然记得我,你曾经拼了命也要杀了我,但你却没有做到!” 绝美女子淡淡道:“我若想杀你,你绝逃不掉。就如同现在……” 她遥遥举起手,指向城主。猛然之间,这个空间中冷光一闪,恍惚之中,天际猛然现出了一只庞大的精光巨龙,轰然怒啸声中,猛烈几乎不能抵挡的巨力从天而降,将城主浑身笼罩住! 城主咬牙,但失去灵心的她,功力已经锐降,在这强到不可思议的力量之下,她的身躯一阵摇晃! 阿饱踏上一步,那巨力仿佛高山一般被撑了起来。绝美女子的目光猛然从城主的身上扫到了阿饱瞳孔上!那目光如同匕首一般,深深插入了阿饱的心底。 阿饱就觉心中一阵刺痛,忍不住一声轻哼,嘴角沁出了一道血丝。 那绝美女子忽然一笑,狂放的巨力骤然消失,绝美女子望着城主,悠然道:“就算我们当年有什么样的恩怨,现在也已经过去了,我已不需要杀你。” 她的笑容看上去又天真,又纯洁:“我只要杀了你的儿子,就可以让你痛苦一辈子,不是么?” 她洁白的衣袖在空中飞舞着,仿佛是一片轻云:“现在,他来了!” 第二十章移猎圣峰 喧阗山脉静寂如同一条金色的带子,横亘在帝国的正中间。 从这里越过之后,再走三十里路,就是帝国的都城,金华城。 但这座山也是帝国的最后一道屏障,守卫力量之坚固,自然也不是寻常能够轻易突破的。天工城的军队走到这里时,已经经过了大小三十几场战斗,人数也锐减为四千余人。 山脉静静矗立着,仿佛是一条收缩了毒信的长蛇,只等最佳的时机,才发动致命的一击。少羲凝神看着这座山脉,良久不语。 他身后,军队静默地站立着,等待着他的命令。 在这一路的行军中,少羲智计迭出,六千多人居然只折损了不到一半就走到了这里,实在是一件极大的奇迹。虽然面对的是帝国最强的屏障,但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坚定的信心。 仿佛只要在少羲的带领下,就一定能够杀到金华城、太始殿,败帝国于刀下。 只有顾倾城,却没有在少羲的眼睛中看到丝毫的信心。 这是否意味着他也无法保护他的子民?难道这孤注一掷般的一战,竟然是了无把握的么? 顾倾城也有些疑惑了。 是啊,谁又能战胜深受地母神眷顾的玄武帝国呢?这样的攻击,根本就是自杀! 少羲收回目光,淡淡道:“我们能越过这座山脉的,不是么?” 他转头望着顾倾城,他的目光很复杂,似乎是在安慰她,又似乎是要从顾倾城这里求得一些安慰。顾倾城无言地低下头,他们还能退却么?一样淡淡道:“是的,一定能!” 少羲的目光中倏然充满了勇气,他拨转马头,一连串的命令吩咐了下去。 他的命令很简单,选出一百名玄铁卫兵来,带着军队中所有的冗余物品,一路向西,沿着喧阗山脉狂奔。一面走,一面将所带的东西丢在地上。而他,则率领其他的部队,向着东方前进。 这是个声东击西的计策。事实证明,这一计策非常有效,当他们到达喧阗山脉的第二个关口的时候,这个关口几乎是空的。虽然天工城只剩下了四千人,但这四千人的修为却都极为高强,因为战争淘汰的,全都是弱者。 他们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攻下了这个关口,而且没有受到太大的抵抗。 但他们的兴奋却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们跟着发现,关中所有的魔法源泉,都已经枯竭。 帝国之所以强盛,就是因为在地母神的荫庇下,国内涌现了无数的魔法源泉,永不停息地释放着魔力,补充着大地上散乱的能量。人们吸纳这些魔力,来释放出强大的魔法,同时,使用它们作为原料,制作出魔法食物——云泥。 云泥具有很鲜美的口感,能够完全被人类吸收,而且营养极为均衡。由于它是由魔力凝结而成的,所以它还能补充人体消耗的魔力,所以,成为帝国最盛行的食物。也因此,靠着这些魔法源泉,帝国从未为食物担心过。 丰富的魔法源泉,使帝国的物资极为丰富。没有人想的起来,除去魔力后,这片大地上的资源其实已经极度匮乏,根本养不起哪怕现在一半的子民。 现在天工城所面临的,就是一个几乎荒废的关口。没有任何物资,也没有人。 而他们随身携带的食物,也几乎全都消耗光了。 少羲只说了一个字:“走!”当先向前行去。他并没有费心去寻找可能存在的物资,因为帝国若是已经实现了坚壁清野的战术,那么他们便有充足的时间来将这一战术贯彻到底。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这里,不如早些攻到太始殿,结束这场战争。 只是,这个消息或多或少的影响了整个军队的士气,每个人都有些默然。大军就在这略带悲壮的气氛中,急速越过关口,像一把出鞘的匕首,向金华城刺了过去。 三十里的路程,并不远。 临近帝国的心脏,每一个天工城人都做好了决战的准备,甚至,他们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第34章 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遭到抵抗,哪怕是最微小的抵抗。 高耸入云,洁白如玉的圣山冈仁波吉峰渐渐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纯净的蓝天仿佛是一片巨大的琉璃,装点在冈仁波吉峰的背后,将它那通透的净洁映衬得淋漓尽致。这是一种神圣得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膜拜的威严,仿佛它已居身于世外,不容受到任何的打扰。 哪怕是战争。 绝美女子秀美的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他来了,就在金华城的外面。我只要一招手,他的灵魂与肉体就会全部覆灭。你知道,这里是我的魔力最盛的地方。” 城主脸色骤变,因激动而扭曲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你敢!” 绝美女子轻轻笑了起来:“有什么不敢的呢?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我赐予的,当然可以由我而收回。这有什么敢不敢的?难道你想要我试试?” 她扣了个兰花指,伸了出去。伴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嗤然一声轻响,这个花鸟交艳的空间隐隐裂开了一个口子,一瞬之间,城主似乎从那口子中看到了少羲的面庞。 她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个口子真真正正地直达到少羲的面前,只要绝美女子的手指弹出,她立即就能取了少羲的命! 城主忍不住厉呼道:“不……不要!” 阿饱踏上一步,沉声道:“够了!” 绝美女子应声住手,她静静转过身来,看着阿饱。 她的眼睛宛如两只最纯净的琉璃,深孕着晶莹的光芒,极为缓慢地流转着。但每一次流转之后,整个世界便会经过一次枯荣开谢、成住坏空。 她淡淡笑着:“你要求我放过他们么?” 阿饱长长出了口气:“为什么你不可以让人类过自己的生活,而非要干涉他们呢?” 绝美女子的笑容更加无邪:“因为没有我的干涉,他们无法生存下去啊。” 她举手招了招,他们所处身的那个世界立即变了,所有的花鸟多荡然无存,映在眼前的,是跟真实世界完全一样的情景,只不过要小很多,几乎一眼就可以将全部世界看个干净。就在这个世界上,繁星一样点缀着无数的亮点。每一个亮点上,都摇曳着七彩的光芒。 绝美女子笑道:“你看到了么?这就是我用神的力量由异世界引导来的魔力源泉,只有在这些源泉的支撑下,帝国才能兴盛,人民才能生存。古文明的过度开发,几乎已消耗光了大地上所有的资源。如果没有魔力源泉,至少会有一半的人立即死去。” 她轻轻笑了起来:“这其实是个放射着华丽香味的已经腐烂了的世界,只不过你们一点都没感觉到就是了。人啊,往往只肯相信眼睛看的到的东西,而拒绝深究……” 她叹息着,脸上露出了妩媚的笑容。 她的艳丽,就在这笑容中,变幻出万种风情,宛如初春的花海,富丽而有极具有生命力。 阿饱忍不住倒退了一步。眼前的这个地母神,跟他十年前决战的地母神、跟他在金色天堂中看到的地母神,都完全不相同。 这之中是否会有什么秘密? 绝美女子却显然没注意到阿饱在想些什么,她的笑容在自己的叙述中徜徉:“我与人类的契约,就是人类给我永恒的爱,而我给人类永恒的力量。” “不管多少代,姓着轩辕氏的嫡子都将自己奉献给我,毫无保留地爱我,而我,也会将异世界的力量汇聚到这个世界,延续人类的生存。这是我们的约定。但这个约定,却在上一代就被打破了。” 她秀美的眼睛落在了城主的身上:“我无法容忍我的爱人将心分一半给别的女人,所以我一定要杀死你。” 他们处身的世界又开始波动起来。 阿饱道:“那你为何又要蛊惑我,让我亲手杀死父亲?” 绝美女子淡淡道:“背叛这万年不变的契约,他本就该死。” 阿饱的拳头紧紧握住。 绝美女子轻轻笑了起来:“那都是上代的事情了,我们不要再深究……重要的是,现在你们所面临的世界。” 这个缩小的世界的光猛然黯淡了一些,那些隐约的亮点有一大半变得晦涩了起来,跟着完全熄灭。 阿饱惊叫道:“你……你做什么?” 绝美女子悠然道:“不是我做什么,而是你在做什么。距离祭祀只有几个时辰了,现在每过一分钟,魔力之源就会熄灭一所。直到约定的时间,你还不肯回到我身边的话,所有的魔力之源都将熄灭,大地重归荒芜。无论魔法还是天工术,都将永远消失。” 城主惊叫道:“为什么天工也会消失?” 绝美女子淡淡道:“因为天工也是源于我的力量,只不过你们不知道罢了!” 城主身子猛地一震,这实在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事情! 亮点仍然在缓慢地熄灭着,却只剩下帝国最中心的一小团了。凄惨的哀苦声仿佛透过悠久的空间传了过来,在阿饱的耳边回响。 阿饱手紧紧握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分明地知道,只要自己走过去,那么所有的魔力之源都将重新点燃,帝国重归从前的辉煌。 就算是天工城,在自己的坚持下,帝国以及地母神未始不能网开一面,给他们一点生存的机会。 但是,他却不能忘记十年前地母神对他的蛊惑,他也不能忘记,是她,使自己亲手杀死了父亲! 更何况,顾倾城的影子倏然从他的脑海中闪过,他可以放下她,全心全意地去爱地母神么? 他可以当她只是个身边的过客,任来了就去,不会留任何的痕迹么? 他的心倏然疼痛了起来! 一如他们先前所碰到的,冈仁波吉峰下也没有守卫。 这座被帝国奉为无上圣地的玉之山峰,竟然连一个守着的人都没有。 少羲的脸色反倒更谨慎了起来。他小心地控御着座下的骏马,向冈仁波吉峰靠近。 突然,一圈艳丽的彩虹在他们的面前闪现,将所有的人都笼罩在那辉煌的七彩光芒中。一瞬之间,周围所有的景色都变得缥缈恍惚起来,仿佛他们所处的,并不是人间,而是仙境。 少羲的脸色却变了。就在同时,那条彩虹倏然分开,形成赤橙黄绿蓝靛紫七种颜色,倏然射到了半空中。每一种颜色都瞬间闪变成一只巨大的光晕,虚空悬停在半空中,各自放射出一道纯粹的光芒,交辉照耀,将整个大地都映射得一片通明。 每一个光晕中间,都现出一个白须的老魔法师,他们手中都拿着一只法杖,杖的顶端,是跟那光晕同色的巨大魔法晶石,分别雕成不同的禽、兽之状。少羲脸上微微变色:“七尊者?” 当先红晕中的老者一摆手中的鹤晶法杖,轰隆隆的声音宛如雷车怒发:“既然知道我们的名字,那就赶紧退却吧。我们并不想跟你们战斗!” 少羲笑了:“那是不是因为你们有很大的内患呢?我的宿敌,你说这样我们是否会撤兵呢?” 七尊者脸色一齐变了,他们手中的法杖各各放射出一道晶亮的奇光,怒空飞舞,立即幻变成庞大的怪兽,轰天的啸叫声中,急速向四周冲了出去。眨眼之间,那些怪兽已经跑的无影无踪。 七尊者却沉声道:“如此就怪不得我们了!” 就随着这一声厉啸,猛然大地一片震动,连背后已十分遥远的喧阗山脉,都剧烈摇晃了起来。天工城的军队全都立脚不住,有些修为高的,就起在了空中。但与此同时,那些跑走的庞然大物们,却一齐杀了回来。 当先那只红色的怪兽生着一只庞大的嘴,从它的口中喷出的,是无穷无尽的烈火,烧灼着整个世界。它的速度极快,那火在它的身后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毁天灭地一般向着天工城军队奔袭而来。 它的旁边,橙色的暴风裹着一只身子极为长大似龙的怪兽,它那百余丈长的身躯上长满了眼睛,每一只眼睛上面,覆盖着一只庞大的翅膀。眼睛金光闪烁,云翅鼓涌,卷起可撕裂巨石高山的狂风,裂穹而来。 大地仿佛经受不住这强猛的冲击,就在众人仓惶不知道怎么迎战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兽头忽然就从他们脚底下伸了出来。暴恶的怒吼声中,奇$%^书*(网!&*$收集整理泥土仿佛潮水般揭地而起,然后暴雨一般打了下来。 怒流翻卷,碧气森森中,一只满身都长满了鱼鳞的怪人支着独脚跳跃而来。突然一只巨鸟冲击而下,顿时,怒流转变成巨大的冰山,向着地面压了下去。怪人似乎极为愤怒,怒流再度鼓涌,将那冰山冲激成几大块,顺流而下。 本来晴朗的天空中忽然聚结了浓重的云层,一声巨大的霹雳,闪电宛如电蛇一般将整个空间爬满,跟着,无数拳头大的冰雹猛力砸下,就在接触到人身的瞬间,冰雹忽然变成了张牙舞爪的甲虫,将它们尖锐的触手刺进了人体中,顿时,将他们的鲜血吸得精光。 而那浓重的云层中,仿佛有巨大的异物在不停翻搅着,每一掉尾,便发出巨大的霹雳震响。 受到这突然袭击的天工城士兵们登时乱成了一团,陷入各自为战的混乱中。几个修为精湛一点的高手腾身而起,想要制服那些怪兽。 但这聚结了充沛的魔力的上等魔灵们,又怎会那么容易被制服?只在刹那之间,便有一千多人的生命,永远地消失了。 顾倾城一声怒喝,手中紫电龙枪闪现,遥遥一枪指向那浓云中的异物。她无法再不出手了! 一只苍白的手臂攀上了她的肩头,少羲的声音仍然是那么沉静: “安静!” 第35章 “用你的心去感受那些濒死者的呼唤,试着让他们进入你的心灵,你才会超越自身的极限!记住,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第二十一章龙战玉庭 顾倾城矍然一惊,就在此时,少羲的手指抬起,一指点在了她的眉心上。 她立即觉得一点剧痛从眉心倏然贯下,瞬间穿十二重楼而下,钻到了她的心房中去,跟着怒潮汹涌一般炸了开。 那是怎样不可忍受的痛苦啊,仿佛天崩,仿佛地陷,仿佛天下人都在齐声唾骂,仿佛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已瓦解、散乱。 万千点淡青的光点从这修罗地狱一般的战场上腾起,汇聚在少羲的指尖,随着他一点之下,化成青色的光流,穿入了顾倾城的眉心中去。立即,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她的眼前忽然变得浑浊起来,周围的景物仿佛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团团浓重的气流。每个人死亡时的痛苦、绝望的情绪,全都在这气流中翻搅着,然后突入到她的内心中去。 她的心立即痛了起来,仿佛不堪负荷如此强大的钻啮。她很想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沾染这些痛苦,但她又记起了少羲的话。 去感受这些濒死者的呼唤! 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在几乎晕死的痛苦中,她想起了她的童年,那因为年弱力小而被欺负的童年,以及她那时候暗暗发的誓:力量是用来保护的,而不是欺压的。她使劲咬了咬牙! 那些气团受了她的吸引,全都聚拢了过来,在她的身周尖声嘶啸着,重重压在她的头上。她猛然用力抬起了头,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她的心灵打开了。她决定,要真正地接纳他们,为他们而吃苦,为他们而战! 暗浊的气流仿佛找到了归宿一般,争先恐后地向她的心灵钻了下去。那撕裂一般的痛楚几乎让顾倾城错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割成粉末了。每一个战死的灵魂,都将它们死亡时的痛苦加于她的身上。她感受到烈火烧在她的头部,她的身体被可怕的怪兽嘶咬咀嚼,巨大的冰雹击打着她的身躯,她的骨骼被地下隆起的土石击得粉碎。 她的双目变得赤红,因为无论是谁,都绝对无法承受如此庞大的痛苦! 这痛苦,是四千人所承受的总和! 心底深处的一点清明在苦苦支撑中,已经到了最后的极限。顾倾城知道,自己转瞬就会迷失在这暗浊的漩涡中,永远不会回来! (奇书网|isuu.) 就在这时,她的眉心仿佛被撕开了一般,一道冰寒的气息突然贯了进来。那气息极为霸强,才一入体,便将那粘稠纠结在一起的暗浊气流扫开,跟着,宛如一柄大锤一般,重重敲在了顾倾城的心灵上! 奇怪的是,顾倾城并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在这个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灵被这股气息轰然敲开,裂开了一道极大的缝隙,一群紫色的巨龙从中霍然冲出,向那些暗浊气息上围了过去。一沾到这些气息,那些巨龙身上立即放出了璀璨的光芒,将它们吞噬掉,而其身躯也在慢慢涨大着。那些巨龙的行动好快,转瞬之间,所有的暗浊一扫而空,巨龙盘空怒旋,猛然扎入了她的心灵中! 这一下却疼到了极点,顾倾城忍不住一声厉啸出口,她的双目霍然张了开! 在她面前,少羲脸色苍白,踉跄后退,几乎跌倒了在地。但顾倾城却没顾得上去管他,因为她的身体中充斥着一股气,一股悍然欲战,要将所有的敌人都一股脑杀尽的霸气! 而更远的地方,七怪兽依旧在肆虐着天工城的军队,它们横扫一切的威力几乎打得整个军队都无还手之力。顾倾城的心底泛起了一阵强烈的怒意,她绝不容任何的生物在她面前逞威! 因为她是龙,她是万物之中的王者。而这些杂碎一般的怪兽,竟敢向着王者挑衅! 顾倾城的双手霍然举起,就伴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她的双眸忽然变成了深紫色,跟着,八道湛然紫色从她的体内破空而出,化作八道景天长虹,向着战场扑了下去。 龙吟之声震彻整个天地,那些长虹在空中纵横飞舞,全都现出了它们的真身来。那是八条无比巨大的紫龙,原先肆虐着的怪兽跟它们比起来,就如婴儿一般。 顾倾城手一挥,八龙同时掉尾而挥,整个空间中闪过了一股沛然的紫色气浪,七怪兽一阵哀鸣,被这八条巨龙生生打散,化作万千流萤,暴散退缩到了七位老魔法师的手杖中去。 那些老魔法师脸色齐齐变了,他们还未来得及动作,八龙同时张口,龙啸宛如怒雷排空一般,横扫而出! 瞬时之间,被七怪兽肆虐而起的巨大魔力被完全分解还原成纯粹的魔法元素,随着这强势的龙力喷发,轰然而成为一道紫色的怒涛,排空而出,向着老魔法师们泛滥卷去!七魔法师纷纷举起法杖,登时七彩光芒大张,向那紫色怒涛挡去。但那怒涛何等强烈?才一接触之下,七魔法师便被腾空摔起,远远地随着怒涛冲到了天边。 顾倾城缓缓垂手,八巨龙的身形逐渐变淡、在空中消失。但她却在自己的心灵中清晰地看到了那八条巨龙的影子,它们将她的心当成了龙池,在里面凫水嬉戏着,它们跟她的心紧紧连在一起,一同呼吸、阐变着。顾倾城忽然有种错觉,自己正站在宇宙的最高端,冷漠地俯视着整个人世间。 难道这就是神的感觉么? 那么,我还是不要做神吧。一股喜悦从顾倾城的心底升起,她终于有足够的力量,可以保护弱小者了! 少羲微笑着走了过来,他的步履仍然有些蹒跚,但这并不能阻挡他的笑意:“你终于成功熔炼紫云苏,完全驾驭了八龙之力。面对凤阙公主时,我们至少有了一战之力!” 顾倾城看着他的脸,心中的喜悦逐渐淡去。仅仅只是这片刻的时间,少羲看上去竟然苍老了许多。难道方才他这一指…… 少羲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心,摆了摆手,道:“不必担心,我只是损失了圣王的一半灵心。你知道,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锻造师。” 顾倾城身子一震。以她对锻造术的了解,一旦物与身合,则物即是身。物有损则身亦损。负圣王、城主灵心于一体的少羲,在失去一半圣王灵心的同时,身子必将遭受极为严重的创伤。 一股深深的内疚从顾倾城的心中升起。 四千人在拼死拼活,少羲甘愿受创,而自己却只是在坐享其成,在他们的牺牲下,获得了绝世的力量。这是自己所标榜的正义么? 狠狠咬着牙,顾倾城暗暗下了决心,就算战到最后一口气,她也要胜过凤阙,引领天工城走向胜利。 太始殿就在不远处。八龙初显后,一道柔和的白光就从太始殿中传了出来,一分为二,宛如凤凰那巨大的羽翼,在空中招展着,似乎在恭迎着他们的光临。 少羲的眼神渐渐凝结,下令道:“进军!” 随着他这一句话,天工城的人轰然答应,一齐将手中的兵器举向了高耸的冈仁波吉峰! 而在同时,巨大的声浪从天际远远奔腾而来,忽然之间,无数的身影在空中闪现,他们每个人都披坚执锐,大半身上笼着荧荧的光芒,浪潮一般向天工城的军队冲杀而下! 再一次的,天工城军队立即被冲散,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窘境。而在同时,那座黑黝黝的太始殿忽然浮空而起,向着冲杀的两方当头压下。 顾倾城心中一凛,她想起了当初在天工城中,太始殿那巨大的威力。就算她已经觉悟了八龙的力量,但她仍然没有把握,能够对付带着如此众多军队的太始殿! 少羲的脸色也变了,他牙一咬,决断地道:“带着我,攻入太始殿!” 顾倾城身子一震:“你说什么?” 少羲的眼睛紧紧盯着空中宛如梦魇一般的巨大黑影,静静道:“攻入太始殿,擒下凤阙公主,这是我们唯一的胜机!” 他转过身来,虽轻但却绝不容置疑地说道:“也是救这些人的唯一办法!” 绝美的女子在静静等待着,她的安静中有着无比的高傲。 因为她知道,阿饱一定会屈从于他早就注定的命运,回归自己的身边的。因为无论是对于他的王权,还是对于整个大地上的子民,他都无法逃避这个责任。 阿饱却一直沉默着,他的心在不断地斗争着,的确,他无法抗拒这个责任,但他又无法负担起这个责任。他的仇恨,他对顾倾城那朦朦胧胧的感情,都无法让他断然做出抉择。 他知道,如果接受了这个责任,那么他就会永远离开顾倾城。一旦他敢有丝毫不轨,那么他一定会遭遇父亲一样的命运。虽然眼前的地母神看上去柔媚而多情,但只有阿饱,才知道她嫉妒起来会有多么可怕。 也只有他,才知道,在这张绝美的面孔下,地母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便在这时,狭小的空间中,忽然传来了一声轰然咆哮。 就在绝美女子的身后,一连串的淡影闪变出现,迅速现出了一个巨大而狞恶的怪兽。 它的身子极为臃肿而庞大,仿佛一座小山一样,须仰视才能见其全貌。它的形体在不断地变幻着,倏忽七首八足,倏忽人面兽心。 但无论如何改变,它散发出的气势都那么强大、那么凌厉,让人竟然有膜拜的颤栗感。 这怪兽又是什么?怎么在帝国的传说中,从来没出现过? 那怪兽才一显形,立即发出一连串闷雷般的怒啸,一眼看到城主,千万只眼睛中立即充满了狠戾之色,身子腾空而起,向她扑了过来。 第36章 阿饱早有戒备,一声清啸,他的身体中忽然冲出一条巨大的血色洪流,宛如蛟龙般舞空而行,向那怪兽迎去。 血光才出,立即宛如红日一般耀满了整个空间!那怪兽身上突然腾起了几条触手,迅速地变幻成鹰一般的利爪,电光石火之间,已经抓住了血龙,一阵猛力撕扯,那龙被扯成了十七八段,乱纷纷地摔了出去,它那庞大的身子却丝毫都不停止,迅速地闪到了阿饱的身前。 血龙被伤,阿饱立即如受重创,身子摇摇欲坠,哪里还能抵挡怪兽如此霸猛绝伦的攻击? 就在此时,一阵香风吹过,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点粉红,瞬息之间,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只有那粉红绽开,盛放,变成了一朵艳丽的花朵。 人的目光微微一错,那花朵已经变成了千朵万朵,形成一道粉红屏障,将怪兽与阿饱隔了开来。 那怪兽如山崩,如海啸,如星焚般的一击,撞在这粉红屏障上,却立即消散无形,化为无有。 怪兽发出一声厉吼,暴怒地狂窜,那粉红屏障渐渐移动,将它向后推去。 绝美女子轻声道:“不要这样,好不好?” 那怪兽狂啸几声,似乎极为不满意。绝美女子却只是静静看着它,等着它安静下来。 城主盯着怪兽,疑道:“这是何方神圣?怎么会对我如此憎恨?” 绝美女子笑道:“它啊,它就是我的原神,也是地母神本来的样子啊!” 就连重伤的阿饱,也不禁一怔。 怎么一向以艳丽之姿示人的地母神,竟然是这样一只怪兽? 绝美女子轻轻点着自己的眉心,望向阿饱:“人类所谓美丑善恶,在我眼中不过是可笑的游戏,只是为了响应你们一代代的爱,我才甘愿幻化出人的样子。没有你的爱,我的存在将毫无意义。你,难道不愿爱我么?我们从远古就延承的约定,难道你不愿意遵守了么?” 阿饱心中忽然一震。 恍惚之间,眼前的这个女子,变得极为熟悉起来。在花前月下,世界的每个角落里,他都跟这个女子山盟海誓,休戚与共。 他忽然感觉,自己熟悉这女子的每一分每一寸,而她,也深深眷恋着自己的每一点痛苦与迷惘。 千亿年来,他们一起走过了啊…… 这莫名的念头让阿饱有种要落泪的冲动,他使劲摇了摇头,那些念头倏然消失了,再也不见了。 他看着绝美女子,又仿佛再也不认识这个神祗一般。 怪兽嘶吼咆哮着,似乎很不满意阿饱的犹豫。 绝美女子淡淡道:“你不记得了么?” 随着这轻轻的一句话,无数的影像潮水一般涌入阿饱的脑海中,将他的心灵一下子抛入到无边广阔的记忆的河流中去。但这河流虽然广阔,却依旧无法容纳如此众多的记忆。 而每一段记忆中,都有阿饱与绝美女子的身影! 他们一起哭过,一起笑过,一起面对着夕阳,一起想要让这个大地重新美丽起来。 苍茫的荒原上,她曾笑盈盈地问他:“人类的爱也会有永恒么?” 他望着她,久久不能出言。 是的,她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祗。她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而他,却只是一个人类,他的生命不过百年的时光,不可能陪伴她永远。 但是生命有着尽头,那爱呢? 他心中热血涌动,拥她入怀,对着双悬的日月发誓:“我会爱你,在我有生之年,也在我生命结束之后。我的爱将超越了时空,生生世世,永无断绝,这就是我承诺给你的永恒。” 他看到她满意的笑了,她是创造一切的神祗,此刻却看不透人类的承诺。 生生世世,一代一代,加起来,就是人类的永恒。 是的,他许下誓言的心是真诚的,但他忘了,他没有权力为他的后世承诺爱情。 人类,又怎有权力承诺永恒? 画面变幻,他也看到,在漆黑的世界边缘,绝美女子是如何忍受着异世界霸横能量的折磨,将它们强行收束,化成纯粹的魔力,涓涓流入每一处魔法源泉。当她看到人民丰足的笑脸时,她也由衷地笑了…… 但画面再转,在千万年后,父亲带领着碧阿姨走入祭祀殿堂的时候,这张纯善的脸庞却忽然扭曲了,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地母神狂横的暴怒中,火焰卷天冲起,无数她眷顾着的子民,在顷刻间丧失了生命! 她恶狠狠地盯着这个人类的女子,她发誓要让她与他永远痛苦,但她却没有出手,她只是潜入到她的孩子的梦中,让他仿佛梦游一般,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但她却又让他在刚得手的瞬间,从睡梦中醒来,目睹满手的鲜血。 自己的生骨之骨,生肉之肉的鲜血。 他又记起了那一场大战,他在醒来时与她进行的那场大战。就连号称天下第一魔灵的八趾神龙,都在她无穷的力量搏击下,化为灰尘。 他拼力保护,只救下了它残存的一片银鳞。无论他用什么样的办法,都无法从她那惊人的力量下逃脱。她甚至蛊惑了凤阙公主,让姐姐来杀害弟弟。 她热衷于玩弄人性的脆弱,并因此而乐得大声狂笑。 也许,只有在这样的折磨下,她才能平息那狂暴的怒气。 神的怒气。 阿饱的手渐渐握紧,他的目光抬了起来。 这一次,他不再躲避,不再犹豫:“我不答应!” 怪兽连同绝美女子齐齐一愕,跟着,它狂乱地怒吼了起来。 绝美女子却没有反应,只是用宛如湖水一样秀美深沉的眸子静静凝视着他。缓缓地,她轻声道:“这……这就是你的决定么?” 阿饱紧紧咬着嘴唇,他坚决地点了点头。尽管怪兽的怒气几乎已将天压倒,尽管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承受天怒,但他还是坚定地点头。 作为神祗的地母神,善的时候,宛如光芒一样纯善;但当她恶的时候,却要将整个世界沦陷,以求平息她的怒火。 在她的眼里,人类,始终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 恩施,不过是恩施而已。 人是该对这些摇头了,所以阿饱点头。 也许,倚赖于神明的恩施,这本身就是个错误吧。 第二十二章心幻大梦 顾倾城双手张开,八条紫龙昂然而出,环绕在她的身周,连同少羲一齐包了进去。 顾倾城心中默默存想,那八龙庞大的首级一齐仰了起来,火炬一样的目光聚集在了黯黑的太始殿上。 阴沉沉的大殿,仿佛是黑色的太阳一般,悬浮在玉白色的冈仁波吉峰上,黑白相映,看上去极为夺目。八龙激起一串晶紫色的亮花,平地炸了开,倏忽之间,就窜射到了太始殿的门前。 大殿寂静,仿佛其中绝无人迹一般。 顾倾城一声清啸,手扬处,巨龙奋迅怒飞,化作一只庞大的紫色羽箭,向着殿门横击而去。 她此时融会贯通了紫云苏的所有力量,虽然仍是一龙出击,但其威力却与从前截然不同。 那龙躯上喷炙出怒火一样的紫色火焰,犹如末世的劫火,可以烧尽世间的一切。怒龙还未靠近大殿,那殿门已经被这昂扬的紫火烤得透出了一股亮闪闪的淡紫色! 便在这时,那殿门的缝隙中倏然透露出了一丝白光,淡淡的,仿佛只是白玉的光晕一般,跟着缥缈展开,宛如山岚飞腾,刹那间已经遍布整个大地。一片片如幻似真的巨大瓣羽从雾气中凝结而出,支支组列成两只巨大的光翼,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凤鸣,向着那条紫龙飞扇而下。 龙箭凤翼还未交接,两者带起的遮天狂风已经高舞几十丈,仿佛要将这晴空撕裂! 顾倾城心中一惊,猝然之间,巨大光翼中光芒凝结,现出了参合玉凤那宛如最纯净的影子,一簇手掌大小的羽毛高耸在它的头顶,显得玉凤是那么的高华。 凤鸣连番响起,凤首猝然前伸,一道无形的闷雷就在飞袭而来的紫龙的前方炸开! 顾倾城心灵猛地一阵收缩,她情知这是因为八龙已与她的心神相合,八龙受袭也就是她心灵受袭。这也说明,参合玉凤的一击,绝不是紫龙能够轻松接下的! 顾倾城身子不退,反而更迅速地扑了上去。随着她前窜的身形,剩余的七条巨龙,也发出一阵沉宏的龙吟,闪电般前袭! 凤鸣声愈发清澈,围绕在参合玉凤身周的巨大白色光团突然散了开,竟然裂成了八瓣,宛如一朵盛开的巨大白玉兰一般,在八龙面前缓缓舒展。跟着,白气如风,轰然怒旋,每一瓣裂开的白气,竟然都变成了一只略小一点的参合玉凤,双翅张开,向紫晶神龙飞了过去。 顾倾城吃了一惊,龙、凤已经盘旋怒舞在了一起。就在顾倾城诧异的那一瞬间,八只玉凤倏然又转换成了一只,电光石火一般在八龙的头顶上都啄了一嘴! 白气宛如刀斧一般,随着这一啄喷薄而下,轰然击在了顾倾城的头顶上。 顾倾城一声闷哼,胸口气血一阵翻涌。她急忙双手翻出,八龙如响斯应一般,轰然跟玉凤撞在了一起! 顿时紫光白气裂绕成一团,顾倾城力量一提、再提,趁着八龙将玉凤束缚住的那一瞬间,急速地将力量催生到了最高点,要一举将这传说中的第一魔灵重创,先废了凤阙公主的左右手! 就在这时,一个轻柔但却带着无上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此本领,可称佳客。请进来吧。” 伴随着这个声音,参合玉凤凝成了巨大白气团倏忽消失,跟着,那黑沉沉的大门轰然开了! 第37章 搏斗中的敌人突然消失,顾倾城的八龙却一下收束不住,登时狠狠撞在了一起。她急忙强提力量,将它们收回,就见已经打开大门的太始殿中一片沉寂。黑玉砌成的台阶悠长无尽,一直向前、向上绵延而去。 顾倾城转头看了看少羲,少羲的目光也肃然起来,显然,面对着堪称帝国根本的太始殿,以及传说中的凤阙公主,无论谁都无法不肃然的! 缓缓地,他轻声道:“我们进去吧。” 顾倾城点了点头,暗暗将八龙存放在自己的双手、双足中,一旦发觉不对,便可以立即召唤应敌。 她紧紧跟在少羲的身边,向黑玉台阶上踏去。 两人的脚步声在大殿中轻轻地回响着。一进入这深沉的太始殿,外面的所有声响都仿佛被立即隔绝了一般,连斗到如火如荼的战场双方的惨啸声,都听不见了。 双足踏上地面的声音,单调而沉闷,一步一步,仿佛踏着自己的生命。 慢慢地,他们看到了在台阶的最极处,显出一座巨大的、用纯白大理石雕就的石椅。椅上一点花纹装饰都没有,完全是石材本身的原貌,虽朴素但却宏大,与太始殿的高大壮丽交相辉映。 一位女子斜身坐在石椅上,她用手轻支着自己的身体,寒辉一样的双目注视在少羲跟顾倾城的身上。 没有人还能注意那女子的相貌,因为只有这双眼睛就够了。 这眼睛就如照耀在冈仁波吉峰上的极光,那么鲜艳,那么美丽,那么高阔,那么寒冷!美固然是美到了极处,冷也冷到了极处。 顾倾城的目光被那女子紧紧吸引住了,那女子的目光也盯在顾倾城的身上,慢慢地,那女子笑了起来:“无怪乎龙城不肯回来,你果然不错。” 顾倾城皱了皱眉,阿饱就是龙城太子这个已不算的上秘密的秘密,却只瞒过了一个人。也许,应该说只有她恰巧不知道!是因为阿饱不愿意她知道,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呢?所以,顾倾城听到凤阙公主如此说,倒不由得一怔,跟着,她就明白过来了:“你……你说阿饱就是龙城太子?” 凤阙淡淡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一个声音道:“她是不知道,因为太子似乎不愿意让她知道!”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顾倾城顺声望去,这才发现,厉天烈无比恭谨地站在凤阙的身边。也许是因为凤阙实在太引人注目了,竟然没有人留心到厉天烈,包括少羲在内。 厉天烈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对待,一句话说完之后,马上躬身退后,从所有人的注目中脱开。 凤阙叹道:“他做的是对的,不知道会好一些!” 接着,她的目光定在了少羲的身上:“我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些年来你还好么?” 顾倾城又是一震,怎么少羲也成了她的弟弟了?她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只见少羲眼中光芒闪烁,静静道:“还好,至少现在还没有死。” 凤阙道:“你隐藏得很好,竟然连我都忽略了你,才被你趁着我们最危难的时机猝然发难,攻到了太始殿下!” 少羲与顾倾城的眉头同时皱了皱,不知道凤阙的话是什么意思。 凤阙缓缓道:“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魔法源泉会在这一天同时枯竭的?” 少羲心念电转,急速地思量着这句话的意思。现在,面对着这个强大的对手,任何一句话、一个眼神动作都至关重要,应对稍微失措,他们就可能会葬身此地! 慢慢地,少羲笑了起来:“因为龙城。” 他并没等凤阙发问,接着说了下去:“他在话语中,透露出,地母神需要他亲身的祭祀,才肯继续将魔力借给人类。祭祀既然关系到地母神与人类的契约,那么没有祭祀的唯一下场,就必然是地母神的狂怒。你们要应付地母神的震怒,就没有太多的力量来对付我们了!所以,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必须博一博。而且……” 他看了顾倾城一眼:“而且,我们想从你这里知道地母神的下落,好救出龙城与我的母亲。” 凤阙公主的脸色变了变:“你的母亲?她也来了么?” 少羲点了点头:“她跟龙城,一起困入了黯无之眼通向的冥界。” 凤阙公主顿了顿,突然大笑了起来。 少羲与顾倾城困惑地对望了一眼,凤阙公主道:“你可知道么,所谓的冥界,就是地母神的住处啊!现在龙城跟你母亲,已经都在地母神的掌握中了!” 她的身子霍然站了起来:“你说的不错,由于祭祀未能按时举行,地母神确实震怒,帝国的魔力源泉十枯八九,最后只剩余了冈仁波吉峰周围的十几个。但这些,已足够埋葬你们了!” 一股乳白色的气息沿着她的身体飞腾而开,在空中聚结成飞鸟的形状。 凤阙傲然道:“你们方才所见的,不过是参合玉凤之魄,现在才是它的真身!” “杀了你们,龙城不再有所眷恋,这个世界便会回归本来的样子。为了天下,就牺牲你们的性命吧!” 傲然一声凤鸣,陡然之间,整个太始殿被一团激烈的白光气团炸亮充满,就连那沉黑色的殿壁,都仿佛在一瞬间转换成了洁净的乳白色,环绕住少羲与顾倾城! 杀气! “我不答应!” 阿饱的声音虽轻,但却绝不犹豫。 他直视着绝美女子,说出了这句话。他仿佛是用一生来说这一句话,说完之后,他的生命之火,就已烧完了,其余的时间,就只是在实践这句话而已。[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isuu.] 怪兽一声怒啸,漆黑的云气从它的身体中喷涌而出,在它身后化成铺天盖地的怒气,那怪兽带着连串厉吼,向着阿饱扑了过来。它要用它的爪、它的牙将阿饱撕扯成碎片,以消除它对这一句话的愤怒。然后它要冲出去,杀一千个人,踏平一千顷的土地,才能消除它胸口郁结的那股愤懑。 瓣香横折,绝美女子静静张手,将它挡住了。 她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阿饱的身上。那是怎样哀怨流转的目光啊,几乎可以令铁石人都心碎。 那绝美女子轻轻道:“神本身是不存在的,令它存在的,是人类的意念。地母神与轩辕皇室的关系,也正如此。如果有一天,你再也没有任何爱我的可能了,那我就会消失在宇宙的虚空中,再也不会出现。但虽然如此,我仍然尊重你的选择……” 她伸出手去,轻轻碰触着阿饱的脸。这个简单的动作中似乎包含着万种柔情,让她以神的威严,都竟不能胜。 淡淡的,她百合一样的声音传了过来:“回到你的世界吧,记住,要爱我。” 她静静地挥了挥手,狭小的世界,突然就扭曲了起来。就在同时,那丑陋的怪兽恶扑了过来, 一瞬间,阿饱似乎也听清楚了那怪兽的嘶啸声:“既然你不想履行契约,那就将我们的东西还回来!” 然后,阿饱忽然就陷入了时间与空间的漩涡中,巨大的撕裂感,让他无法静想“他们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然后,他的眼前忽然见到了光明。 几声惊呼声同时响了起来! 庞大的气团在凤阙公主的背后伸展而开,显露出参合玉凤那几乎如云朵一样的身躯。万千洁白的光点在它的身躯上流动着,随着玉白羽毛的舞动,光点流萤转换,丰沛的力量鼓涌而出,仿佛是天宇中的星辰一般,浩瀚无垠。与方才一战的玉凤之魂比较起来,这只真正的参合玉凤气势更加威严,压迫感更加深重! 更何况,玉凤前面,站立的是号称天下第一人的凤阙公主! 顾倾城身际紫色的光芒轮转,暗暗戒备,但她却连一丝取胜的把握都没有! 凤阙公主冷冷一笑,她的手倏然就挥到了顾倾城的面前。 这一击来的好快,瞬息之间,白色的气芒已在整个太始殿中炸开,宛如一条浩瀚的银河,将少羲与顾倾城完全围住了。 银色的浪涛怒卷,伴随着万千跃动的银晶光点,刹那之间,将顾倾城的全身气机完全封锁住,那刚要出手的八龙之力,竟然如在枷的狮虎,丝毫动弹不得! 顾倾城的心神怒震,她实在想不到,凤阙公主的修为,竟然高到了这种地步! 这场比拼,难道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么? 凤阙公主之所以没有出战,就是算定了自己一定要闯进来,所以才在此守株待兔的么? 便在这时,空间突然扭曲了起来,银晶光点宛如受到了什么极强的吸力一般,倏然投送到了那突然出现的漩涡中,永远消失了。 就连凤阙公主那足以秒杀当世任何高手的悍然一击,也竟然不能对这漩涡造成任何影响。倏忽之间,那漩涡就如出现那样,凭空消失了,场中,却多了一个人。 凤阙公主一眼见到那人,身子一震,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呼,她背后的参合玉凤双翅忽然收起,这无比凌厉的一击,就此消失不见了! 就算面对着死亡,少羲的表情仍然淡淡的,但一眼看到了此人,他却也忍不住动容。 最吃惊的就是顾倾城,她忍不住大叫道: “阿饱!” 这突然在激斗中的双方中出现的,是阿饱,也就是帝国唯一的继承人,当世第一人杰,龙城太子。 阿饱缓缓站了起来,他的眼睛与顾倾城相接,立即便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是啊,这种种的冲突,都等待着他来消弭。每一种冲突,他都需要一种神色,他所背负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第38章 他并没有说话,但这眼神中,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一日一夜都说不完。 顾倾城也没有说话,只因她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跟着,阿饱面对凤阙而立,他的眼睛中有一丝痛苦:“姐姐。” 凤阙公主脸上漾起了一丝微笑:“你回来了,就好。” 她从那高耸的宝座上下来,静静道:“来吧,坐上你应该坐的位子。” 宝座如山,有多少人梦想着在它面前匍匐而跪,只为能近距离叩拜它而蝇营狗苟一辈子呢? 但阿饱的脸上,却只有冷漠:“不。那不是我的位子。” 他摇了摇头:“我也不再叫龙城了,我叫阿饱。一个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懂的阿饱。” 凤阙不再说话,静静地盯着他。太始殿中的光忽然变得很淡,夹带着彻骨的冰寒,潮水般蔓延开来。 一字一顿的,凤阙冷然道:“你要跟我们愚蠢的父亲那样,为了一个人类的女子而背叛整个人类么?” 阿饱用力地摇了摇头,他几乎是嘶吼着道:“不!并不是这样的!姐姐!难道你觉得我们应该让神来决定自己的生活么?我们为什么不能离开神,自己谋求自己的生活?虽然那可能艰难的多,但那是自己的生活啊!” 凤阙身子一震,慢慢地,她冷峻而秀丽的容颜上绽开了一丝笑脸:“你长大了,也有了自己的道理了。但让我看看,你这道理究竟有多坚固!” 她猝然出手,乳白色的光芒一闪,参合玉凤庞大的身躯倏然飞在了半空,狂舞的身躯因剧烈的力量转换而羽毛散乱飞溅,仿佛是下了一场飞羽之雨。跟着,玉凤隐没在了凤阙的身躯中。 只有一道晶芒横过,剑一般的晶芒。 顾倾城的身躯倒了下去。 没有鲜血,没有伤口,她双目中的生命之光却突然黯淡,仿佛已被完全吸噬而光了一般。她轰然倒地,就仿佛倒在了阿饱那脆弱的心灵上,他忍不住一声惨叫:“倾城!” 他转身,用最狂迅的速度扑向她。他愿意用整个世界来换取那哪怕一秒的笑靥,但他却又清晰地感知到,她再也不会笑、不会闹,不会享受这个世界的温存了。 她死了 第二十三章永恒契约 龙城第一次见到顾倾城的时候,他觉得她有些可笑。 这是什么时代了,怎么会有人还打着正义的旗号,要拼力为那些弱小者谋福利呢?但当顾倾城为了阿嫦而决战黯酃王,当她宁肯废掉自己的魔法而投入天工城、只因那些人活得太可怜时,龙城的心动了。 他很欣赏这个女子,因为,他实在很想跟她一样,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只要努力、再努力就够了。 有的时候,有活着的目标,那才是真正的幸运。可惜,龙城没有这个目标。他一直在摇摆,在徜徉,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所以,他宁愿放下天下无敌的力量,放下至高无上的尊崇,去做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的阿饱。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龙城,也有一个阿饱。但他们大多数时候,作着的,却不是龙城,也不是阿饱。那便是他们自己,龙城或者阿饱,都只不过是昂扬或者消极时候的逃避。 所以,龙城绝对不能允许顾倾城死去! 是爱也罢,信念也罢,他非常非常不愿意看到她死去! 他紧紧抱住顾倾城的身体,温度一点点从他的怀抱中散逸出来,倾注到这个寒冷的季节。无论多有力的拥抱,也握不住它的流逝。龙城的身躯开始颤抖起来。 凤阙静静看着他,淡淡道:“现在,请让我看看你的信念吧。” 她的话语仿佛是一朵鲜血在太始殿绽开:“你应该知道,只有地母神,才有力量让她重生。如果现在你仍然选择背弃地母神,那么我将倾全力支持你!” 她突然出手,乱星纷舞,一蓬洁白的气息夹杂着万千晶亮的银星,轰然怒发而出,击在太始殿正中的王座上。 王座猛然晃了一晃,便在她这随手一击之下,碎成了一团粉末,随风鼓吹,消散于无形。 凤阙冷冷道:“所有的障碍都已消除了,唯一剩余的,就是你的心。我的弟弟,是你的心!” 龙城痛苦地抱住头,大吼道:“不要再说了!”他脸孔扭曲着,痛苦地垂下头来,喃喃道:“你能否告诉我!” 顾倾城紧闭着双眼,生命的迹象已经完全从她的躯体中流失,无法给龙城任何的回答。 凤阙淡淡道:“祭祀的大门已经打开了,你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就随着她这句话,太始殿阴沉的石壁上忽然腾起了一连串的光芒,迅速汇集成无数巨大的文字,逐一闪亮。光芒纷腾如雨,密密麻麻地从石壁、穹顶上扬起,然后洒满了整个殿内。 那光芒似乎带来了泥土以及万物的清香,极为舒畅而恬静。纷繁的彩芒从光雨中绽射而出,在空中组成了无数副闪动的图画,整个人类的历史都仿佛蕴蓄其中,走马灯一样转动着。 渐渐地,光雨定住,在大殿的正中央,形成了一个九层的莲台。光芒纷结,一片片、一团团地附着在莲台上,宛如一块块的明珠宝石,更增了莲台的明艳。 就在那莲台之上,现出了一个缥缈的人影,她绰约多姿,娇娆美丽,温柔如林中的轻风,高华却似九天上的清露。 她展手而立,莲台四周的光芒,似乎都是从她身上透出的,圣洁而鲜艳着。 龙城的目光慢慢从顾倾城的身上抬起,盯在那绝美女子身上。 ——只有地母神才能令人复活。 ——让我看看你的信念! 我有信念么? 龙城慢慢问着自己。如果有,那我为什么还彷徨着?那么,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他站起身来,向莲台上走了过去。 绝美女子静静地微笑着,她妖娆的神采却丰活起来,是在赞许,是在等待,是在邀约。她因龙城的爱而生,而龙城的靠近,使她更是明艳不可方物。 就在踏足莲台的那一瞬间,阿饱的脚步忽然顿住,他的目光倏然变得坚锐:“不!我不能这样做!” 他的脸庞扭曲起来,虽痛苦但却依然坚定地道:“人类不需要神祗,我们只需要自己的力量!” 他转头凝视着顾倾城那苍白的身躯:“就是因为我们太贪心,老想获得自己无法达到的力量,所以才召来了神祗。现在,让人类过自己的生活吧。” 他一字一字道:“地母神,请你回去吧!” 绝美女子的微笑倏然顿住,她定定地看着龙城,眼神渐渐变幻成无穷的凄楚。 一股巨大的忧伤迅速从她身上蔓延开来,仿佛海波一般浸渍着众人,每个人都愁怀满腹,龙城更是几乎忍不住收回自己的话语。 但他握着顾倾城冰凉的手,紧紧咬住嘴唇,不发出一个字来。 绝美女子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龙城,但她的身躯却离龙城越来越远,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触及。 太始殿石壁上血红的文字又开始疾旋起来,众人眼前都是一片模糊,仿佛那光都变成了一团游离的浆糊,将每个人的眼睛及心灵封住。 突然,一声巨大的吼叫声从莲台中破空而出,每个人的心都被这吼叫重重撞了一下,几乎要晕死过去。 “将那东西还给我!” 一只庞大的怪兽在绝美女子的身后闪现,怒涛一般的吼叫声就从它的身躯里轰发而出,形成强劲的声浪,向着众人潮水一般卷了过来。 伴随着这一连串的啸叫,那莲台猛然炸开,怪兽冲天而起! 赤红色的文字凌空抽动,全被它吸附在身体表面,形成一层赤红之甲,将它全身护住。在这强猛的红光笼罩下,那怪兽看上去更是狞恶而丑陋。它的头颅几乎占了身子的大半,而一张巨口又占了头颅的大半。 赤红符印之下,是一层不停地在颤抖着的光滑的皮肤,被数根长长的骨骼高高撑起。它就跟一只趴在地上的巨大蟾蜍一般,只是比蟾蜍更丑陋,更骇人。 它才一出现,怒啸声便铺天盖地潮卷而来,跟着,那赤红带着黏液的皮肤一阵滑动,向着龙城几人猛扑了过来。 强猛的气机宛如雨箭一般,凌空暴射而至。龙城一手将顾倾城抱了起来,身子化成一道淡烟,袅袅向后腾去。那怪兽看去很是肥蠢,但动作快到了极处,倏忽之间,已经抢到了龙城的身前,一股腥风刮过,它的前爪铺天盖地般地击了下来。 狂猛的力道仿佛大河奔流一般,倏忽充满了整个大殿,随着怪兽的一击,悍然汹涌而动,向着龙城扑下。 厉芒互相搓擦,无相真火轰然怒发,几乎要灼尽整个世界。 但阿饱的心中却连一点斗志都没有,他只是运起全身的力量,急速后退着。 顾倾城死后,他几乎已失去了任何的信念,不愿意为任何理由而战斗了。 突然,他的手上一轻,顾倾城的身躯已被那怪兽劈手夺了过去。 龙城一惊,就听那怪兽惨啸道:“你竟敢忤逆神的旨意,我让你痛苦一辈子!” 它一爪向顾倾城的尸体击下,不知怎么的,它非常痛恨这个女子,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两个人同时叫了起来:“不要!” 龙城与少羲同时窜上,两道身影一快一慢,都向那怪兽攻去。 那怪兽大声笑道:“我要让你们受到最深的痛苦!” 它的身子忽然一阵收缩,一道浓碧的光华从它的嘴里喷薄而出,射进了顾倾城的身体中。 第39章 顾倾城那苍白的身躯猛地一阵颤抖,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生死肉骨,这就是神的力量。 怪兽厉吼道:“下贱的人类,是我赐予你生命的,你若想保住你卑贱的生命,那就杀了他们!” 它尖尖的爪子指向龙城跟少羲,一面狂放地大笑了起来。 它最喜欢看到同类相残,无论是顾倾城为了复活而杀掉那两人,还是那两人为了抵抗而杀掉顾倾城,都令它极度地兴奋。 顾倾城抬头,看着少羲跟龙城。他们一起战过,一起生死过。无论是少羲还是龙城,她都不想伤害他们。但若是她不听从地母神的命令,她知道,她马上就会重新坠入那个可怕的黑暗地狱,而且很可能再也不会从中走出来。一想到那里的恐怖,她就忍不住全身发抖。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的眸子中满是悲伤与惊恐,她盯着龙城,嘶声道:“不!我不愿再死去!” 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一般,拼力摇着头。 龙城痛苦地看着她在梦魇中挣扎着,深深地为自己无力拯救她而自责。 顾倾城忽然拔起身来,向他奔了过去:“救救我!” 龙城张开双臂,将她揽在怀里,那一瞬间,所有的信念都已分崩离析,帝国、责任、神明,都有什么重要,他宁愿将自己交给地母神,去换取她的生存,他柔声道:“不要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他的声音嘎然而至,一截紫晶的枪尖从他的背后透出,一直刺入了冰冷的空气中。 龙城惊愕地张大了眼睛,就见顾倾城满脸都是惶然,焦急地分辨道:“我不想杀你的、我不想杀你的!” 龙城吃力地抬起手,抚摸在她的脸上。他轻轻将她的泪珠拭掉,柔声道:“我知道……” 他大声地咳嗽了起来:“抱歉,我未能解救你……” 紫晶枪尖霍然从他的身体中消失,没入顾倾城的臂内,跟着,轰然炸出,形成一大蓬艳丽的花朵,在龙城的胸前绽开。龙城的身躯被横击了出去,落地便不再动了。 凤阙尖叫道:“龙城!” 一道凌厉的气机闪过,阻住她的动作。 那是顾倾城的八龙枪影。 怪兽轰然大笑声响了起来:“龙城这笨蛋,他在生命的最后还以为这女人是为了自己活命才刺他的吧,但这女人却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只不过是我的傀儡!” 她兴奋地大笑着,笑声倏然顿住,冰寒一般的目光盯在少羲的身上:“现在,轮到你了!” 顾倾城毫无神采的目光,跟着落在了少羲的身上。慢慢地,她转身向少羲走了过去。 一声厉叱猝然响了起来:“怪物,放开我的孩子!” 一道粲然的光芒在太始殿中炸开,天工城城主的身形倏然从那莲台中出现,一拳挥动,宛如巨斧一般将天空切裂而开,向着怪兽轰然击下。 那怪兽狞笑道:“今日就让你母子俩同毕命于此!” 话才落,整个太始殿中的气机如同煮沸了一般,蓬勃的力量宛如鲲鹏展翼一般,从那怪兽的身上升起。浩瀚,强大的力量夹杂着无上的威严,在大地上层层蔓延而开,凌空向所有的人压了下来。每个人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升起一团恐惧! 城主那霸横的怒拳才击出一半,就被这股浩瀚的力量直压了回来。那怪兽狞笑着,双目中凶光暴射,露出了极度残忍的表情来。 神祗,拥有最强力量的存在,也许他们真的不会珍惜任何的生命吧。(奇书网|isuu.) 城主左右双拳齐出,勉强将这股力量抵住,身子滑动,挡在了少羲的身前,大声道:“孩子,你快走!” 少羲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脸上也有一种果敢,在地母神覆盖一切的威严之下,这果敢在自由地茁发着。 他静静道:“龙城说的对,人类该相信自己的力量,过自己的生活!” 他突然一掌探入自己的胸膛中,顿时,淋漓的鲜血溅了出来,他竟然硬生生地将心脏挖了出来,高声道:“地母神,这就是你最害怕的东西,从这个世界消失吧!” 闪烁着玄青色与七彩之光的心脏轰然在他的手中跳跃着,被他托着,向地母神飞了过去。地母神高声尖叫着,脸上露出了极为恐惧的神色,怒潮一般的光芒从它的身上炸开,向那心脏卷涌而去。但它又生恐碰触到心脏,未等光芒靠近心脏,便急忙收束回来。 少羲脸上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一步步向地母神避了过去。地母神不停地惨啸着,步步后退。 它不愿接近心脏,似乎一旦心脏上发出的光芒照到它身上,它就会受到极可怕的伤害一般。 它悲啸道:“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 显然,这心脏,正是地母神的致命伤! 少羲嘴角不住沁出鲜血,但他咬牙坚持着,他一定要亲手将这个恶魔送入地狱中。 或许在帝国子民的眼中,地母神是仁慈的神祗,但在少羲看来,它却无疑是恶魔。不能施展任何力量,困守在天工城中,每天只能吃一个馒头度命……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拜地母神所赐。 但现在,这一切都终结了,人类的命运,将由人类自己掌握! 地母神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厉嚎,它的身躯忽然消失,跟着,一道人影飙射横飞而至,一拳就将少羲击了出去! 那是凤阙的身影,奇怪的是,她的眼睛竟然变成了一片赤红,中间闪烁着残忍的光芒,——一如地母神所化身的怪兽。 她的嘴中发出了一阵狂笑声:“就算你拥有灵心双成,又能怎样?能击败我么?” 一股股赤光从凤阙的身躯中迸射而出,形成宛如凤凰彩翼一般的光芒,四散绽开,护在她的身侧。 “这个女人,为了让她的子民苟延残喘,早就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我,以换取最后的几个魔力源泉。却不想却让我逃过了一劫。”从凤阙口中发出的,竟是地母神的声音。 她狂放地大笑着,鲜浓的血气在她的手掌间凝结,宛如濒死的精灵在舞蹈着。但凤阙的脸却悲苦,与那狂烈的笑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猝然,血练横飞,长虹一般向少羲击下! 少羲脸色一变,他丝毫力量都没有,虽然有灵心双成在手,但却不知道怎么应用,又怎能躲得过地母神这悍然一击? 一道人影冲上,惨叫中,血练如刀,痛斩在那人身上。 少羲狂叫道:“母亲!” 城主咬牙支撑着,勉强将身子站住。她强笑道:“傻孩子,你为什么不逃走呢?为什么?” 她奋力想要张开手,多护住孩子一点,但她的力量却急速地消退,化成一道道的血箭,从体内飙射而出,现世的一切,都如晕眩的光芒,从她的记忆里消失了。 少羲仰天发出一声悲苦的啸声,目眦欲裂。 地母神冷笑道:“哭啊,叫啊。让我看看,你还能做些什么?” 是啊,躲入了凤阙体内的地母神,已经不再怕灵心双成了,一点力量都没有的他,还能做什么呢?还能做什么? 少羲踉跄地坐倒在地,第一次,他的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纵使太始殿君临天工城,浩劫显世时,他仍一脸微笑,毫不在意。但现在,他却感受到了这份绝望,那的确是从骨髓深处滋生出来的无力感啊。 谁来救他们? 一个人影晃晃悠悠地站立了起来,龙城双目中尽是悲伤,盯在了凤阙的身上。 他喃喃道:“姐姐,原来你也承受了这么重的担子啊……” 凤阙的眼神中也闪过一阵悲伤,但瞬即被地母神的狂暴填满:“卑贱的人,你以为只有你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么?你又何时想过你的姐姐?想过这片大地?逃避吧,你这个懦弱的混蛋!” 龙城脸上闪过一阵痛苦:“不错,我是个混蛋,我想的更多的,是我自己。但现在,却不了!” 他握紧了拳头:“地母神,滚出我姐姐的身体!” 晶亮的闪电从他握紧的拳头上怒冲而出,他一拳向地母神击了下去! 地母神冷笑道:“你敢跟我动手?” 血影横飞,赤纹怒绽,一股蓬勃的力量从地母神的体内涌出,向着龙城怒冲而去。 龙城一声清啸,双拳错落,犹如闪电一般飞舞而出,跟着,他体内猛然腾起了一道龙形的闪电,凌空一声昂然长啸,向着地母神冲了过去。 地母神冷笑道:“八趾神龙又怎样?本不过是我赐给你们的礼物?” 一声嘹亮的凤啼声破空而出,参合玉凤那洁白的身躯冲天而起,向着八趾神龙迎了过去。这向来齐名,皆为地母神亲自诞育的最强魔灵相搏,究竟孰强孰弱? 转瞬之间,龙凤那庞大的身躯已然撞在了一起。 地母神的脸上闪过了一阵残刻的笑容:“杀啊,快杀啊!”一旦见到亲人自相残杀,她就感到无比的兴奋。 拨弄人心,或者就是神明们仅有的快乐吧。 但倏然相交的龙凤却发出一阵欢然的啸鸣,跟着,龙凤盘旋,化成一股庞大的红白相交的怒纹,轰然向着地母神射下! 地母神脸上的笑容还未消失,已因狂怒而发出一声嘶啸,被那龙凤轰然击了个正着。 就算以她那无上的力量,也无法承受如此强猛的攻击!她厉啸道:“贱人!你敢背叛我!”凌空一爪,向龙城抓了过来! 赤纹怒卷,但却不随着这一爪挥出。 地母神的脸色一变,只听凤阙的声音道:“快,趁着我暂时封住她的力量,快些杀了她!” 第四十章 ——她要为那座荒落的城池尽自己的每一分力。 重劫看着她温婉而坚决的面容,目光忽然变化,通透的双眸中浮出一丝厌恶。 他猛然一伸手,将相思的手腕紧紧握住。瘦弱的手指似乎要扣进相思的脉搏,撕开淋漓的鲜血,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狂躁。 “你,究竟要魅惑多少人?” 还不待她回答,他已用力拖起她的手,向那匹白马走去。 他强行拉她上马,然后,缓缓抬头。 阳光再度涌入他的体内,将他的一切污浊抹去,抚平那暴躁的一切。 白衣流云般垂下,将他全身都笼罩起来。 他猛地挥鞭,白马再度飞驰而出。 “带你去见一个人。” 白马穿过苍茫的草原,驰向俺达汗的大营。 相思的心亦如四周萦绕的白色迷雾,空空荡荡,不落边际。忘情之毒在她体内缓慢地游移着,让她感觉有些手脚冰冷。 她赫然发现,今日的大营,气氛竟是如此诡异。 所有的士兵,全都顶盔贯甲,刀剑出鞘。他们似是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却凝固在厮杀最激烈的一瞬间。他们的表情是那么慌乱、恐惧,却什么都不敢做,只死死地盯着营盘中心处。 重劫停住了马,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不敢靠近。 那里,一抹淡淡的青色影子,正在举杯小酌。 相思的心倏然乱了。 热泪瞬间迷蒙了她的眼帘,她的身体几乎完全凝固。 重劫微笑,轻轻抚胸,在马背上对那人遥遥一躬:“你要的人,我带来了。” 那人仰头,将杯中之酒饮尽,却并不看他一眼。 重劫翻身下马,手中的鞭子在马腿上一扣。白马一声嘶鸣,独自带着相思,向青色人影走去。 相思下意识地抬起手,却控不住缰绳,只能听任马蹄在草原上踏出轻轻的脆响。 仿佛一千年,一万年,都在等这一刻。 仿佛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消尽。 仿佛天长地久,都由这一刻开始。 镜中花开,水中月满。 这一刻来的是那么突兀,竟让她来不及欢喜,只有迷迷茫茫地由着马向前走,靠近那淡淡的温柔。 因为她知道,只要这个人在,就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得了她。 因为,他是卓王孙。 青色人影缓缓站起。 卓王孙望着策马而来的相思。 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半点表情。就仿佛只是在洛阳白马寺中,等了一刻钟,见到她一般。 他伸手挽住马缰,淡淡道:“跟我走。” 相思的身躯却在这一瞬间僵硬。她几乎能看到,背后重劫白衣掩盖下的那抹阴沉的笑意。 她终于明白,重劫为何要答应她。就算她借三万头、三十万头牛,他都会答应。 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卓王孙。 所以,只能抵抗她。 ——你若离开,荒城中的每一个人都要血祭。 四周雾霭弥漫,十万大军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光都凝聚在相思身上,仿佛在等待一个判决。 一个随时可以令天下缟素的判决。 此刻,那袭青衣是如此萧疏淡然,绝不带一点杀气。但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大汗的生死还在这个人掌控之下,谁也不敢干犯他的怒意。 而这个女子呢?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再无声息,只在草原的尽头,传来晨风呜咽般的回响。 相思低下头,紧紧咬住嘴唇。 晨风中,她的声音那么柔弱,却又那么坚决:“不,我还不能回去。” 卓王孙眸子深处闪过一丝怒意。 她竟敢违抗他? 千军万马之前,她竟敢对他说“不”字? 天涯海角之后,她竟敢对他说“不”字? 相思柔弱的双肩轻轻颤抖,不敢抬头看他。 她知道这一刻有多珍贵。 “我不能离开荒城,我许诺过他们,要给他们自由,要拯救他们。我一定要陪着他们,看着他们能自由地生活下去,富足、自由。他们能够做到的,只要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他们能够做到,我也一定能做到……” “我已经借到米了,也借到牛了。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会种出很好的稻米,会有牛羊牲畜,会造出很多很多的房子。一定会的。” “我们会重建这座城,更加宏伟。宽阔的街道贯穿整座城市,街道两边是整齐美丽的瓦舍。牛羊成群,栖息在草原上,人们在放牧的间隙,会在田地里劳作,种出很好很好的庄稼。他们学会各种各样的技艺,将城市建设得越来越富饶,永远都不会担心战争的发生。无论春夏秋冬,他们都会有足够的粮食、暖和的衣服,住在同中原一样的房子里……我一定能做到的……” 她紧紧抓住马缰,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那是很好很好的,却是如此艰难。 那是一座城池的命运,不该压在一个人的肩头。当时代并不允许幸福出现时,一个人又能做的了什么? 卓王孙望着她。 他习惯于看到在白马寺等待的她,他习惯于曲塘睡莲畔清柔如水的她。 他习惯于江湖之上默默无闻的她,他也习惯于他给她的上弦月主名位。 他不习惯于见到她的哭泣。 尽管,他曾无数次见到,她曾为苦难中的人垂泪。 她总是那么善良,任性,想要做到的,就努力去做。 但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她并没有他那么坚强的羽翼。适合她飞翔的,是华音阁的天空,并不是蒙古苍凉的草原。 “我命令你,跟我走。” 他翻身上马,将她抱在怀中,不由分说,不容抵抗。 她的身子却在这一刻变得僵硬。 卓王孙没有理会,轻轻踢了踢马肚。 白马长嘶一声,向外驰去。 重劫优雅致意。 浓稠的雾霭略略褪去,阳光带着晨曦的瑰彩,穿透雾之纱帐,在这片无尽草原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仿佛一张绵延万里青色织锦,被天之工匠暗绣上点点花纹。 白马在一片浩瀚花海中缓缓穿行。 五月的草原,花涛如海。 花海一望无际,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烂漫盛开。雪白、浅紫、暗红、金黄、湛蓝……纵横交布,次第铺陈在天青的底色上,装点出壮观的万顷锦绣。 晨风温柔地抚过这片烂漫的锦绣,花海便在这看不见的手指下起伏,发出沙沙微响,一如天地间最优雅的琴键,在微风的敲击下,弹奏出至美的节拍。 第四十一章 越过这片花海,再走百余里,就进入了大明边境。七日之后,他们就能回到华音阁。山温水软的江南,才是她的家。 白马在花海中徐徐穿行,蹄声轻柔缓慢,但却一路向南,绝不回头。 他替她决定的事,绝不能有丝毫的更改。 相思偎依在他的怀抱中,却感不到丝毫的温暖。荒城中那狂欢的火光、两万百姓充满希冀的面孔始终在她眼前浮现,挥之不去。 她怎能违背自己的诺言,抛弃这些奉她为希望的人民? 但,她又如何能抵抗他? 她无力地垂下头,绝望的目光落在起伏的花海上。 芳草繁茂,一直淹没了马膝。繁星般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人在马上,一低头就可以摘到。 突然,她的心底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 一点青色的花朵,映入了她的眼帘。 这花是那么熟悉,曾在第一次守卫荒城的时候,开满原野。离别时,被她轻轻摘下,别在杨逸之一尘不染的衣襟上。 这一朵不起眼的小花,却仿佛有万钧之重,摧毁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突然挣扎起来:“不,让我回去!” 卓王孙从身后控住了她的双手,越握越紧,直到她的手腕上都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没有想到,她的挣扎竟是如此激烈,全然不顾手腕上的痛楚,极力反抗着他的怀抱,仿佛不惜将心也一起撕开。 卓王孙看着她,眼底的温度在一点点冷却,突然放手。 相思猝不及防,从马背上跌落,摔倒在花海中。 她挣扎起身,逆着夺目的阳光,怔怔仰望着他。 马背上,他轻轻执着缰绳,长发垂落,将他清俊的容颜也笼罩上一层阴霾。 花海在他身后摇曳,他俯下身,注视着她的眸子,冷冷道:“为什么?” 相思禁不住啜泣起来:“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我不能走啊……” 她的声音在寂寂花原上轻轻颤抖,语无伦次。 卓王孙只冷冷地看着她,一直等着她说完。 他淡淡重复了一次:“为什么?” 相思惶惑地看着他。突然,她的心慌乱起来。 是的,荒城的百姓、和重劫的盟约,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但还不是她心底最真实的牵挂。 她最挂怀的到底是什么? 相思下意识地摇着头,喃喃道:“而且……” 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猝然住口。 她心中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恐惧。 因为她发现,在他的注视下,自己竟完全无法提起那三个字,无法提起杨逸之。 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华音阁主卓王孙与武林盟主杨逸之亦敌亦友。此刻,她求他去将杨逸之从重劫的掌控中救出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为什么她的心会感到一阵慌乱? 她该怎样向他解释,杨逸之为何会沦入重劫的魔掌,又是如何一次次为了救她,在这可怕的罪孽中越陷越深? 她该怎样向他提起,这三个月来发生的一幕幕? 她该怎样掩饰,自己心底的惶惑? 一股真切的无力感传来,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时竟无法站立。她绝望地跪倒在花丛中,深深垂下头,任星星点点的花叶刺痛了自己的娇靥,却不敢抬头看这个世界一眼。 这一刻,她竟有一丝愧疚。 却又倍感迷惘。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是他,下马向她走来。 相思躲避着,将脸深埋在衣袖中,纤弱的双肩不住颤抖。 他在她面前止步,俯身抬起她消瘦的下颚,强迫她凝视着自己。 “说。” 依旧是如此霸道,不容她有丝毫隐瞒。 相思惊恐地面对着他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恐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向他提起。 卓王孙皱起眉头,此刻的相思,让他感到了陌生。 她,应该习惯于柔顺、服从,在他面前,她从未有任何违抗。 但现在,她却忤逆了他,三番五次。 她在疑惑什么?她在犹豫什么?她在惧怕什么? 那句没有说完的“而且”后,到底是怎样的困惑? 让她风鬟雾鬓,隐见憔悴?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数次欲言又止。或者,她可以隐瞒一些事情,隐瞒在千军万马中,他为了救出自己,数度出入;隐瞒在地心之城、重劫恶毒的安排下,让两人几越雷池…… 她只告诉他杨逸之在这里,需要他去救。 但,又有谁能在他面前,做这样的隐瞒? 即便,她可以用谎言来掩饰这一切,她又如何面对自己惶惑的心? 相思发出一声轻轻的啜泣,无力地将头转开,再也无法面对他的目光。 卓王孙伸出手,强行将她的脸捧起。 他是如此用力,以致她消瘦的下颚上也印下了淡淡的红痕。 他眸子中透出一丝残忍的光芒:“说你心里的疑惑。” 目光是如此冰冷,绝无一点温度,仿佛利剑一般,刺痛了她的双眼,似乎一直要洞穿她的心。 无边思绪,都被切割成凌乱的丝缕,紧紧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就听他一字字道:“我,替,你,毁,灭。” 相思一惊,这句话摧毁了她最后的勇气。因为她感到了这短短几个字中,已透出无尽的杀意。 龙有逆鳞,批之者死。 多少年来,她一直明白,眼前这个如龙夭矫的男子,即便在最温柔的时刻,也不可全心亲近。 他可以走过千山万水来找她;他可以在白马上,温柔地对她伸出手;他可以戏弄十万大军,不问一切,只让她跟自己回家。 但他内心深处,却永远是一座不可开启的宫殿,绝非她可以接近。 她不知道,自己在说出那句“而且”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不敢承受,甚至,不敢去想。 终于,泪光在她眼中凝结成冰,她勉强微笑道:“而且……我如果走了,重劫会杀死荒城所有的人。我曾立下誓言,必须回去救他们……” 她突然住口,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重复说过的话。 多么苍白的重复。 刹那间,两人相对无言,只有轻轻晨风,在无边花海上掠过,发出沙沙的响声。 花海起伏,青锦上花纹变换,透出一望无际的静谧,白马悠闲地停在不远处,低头吃草。 一切是那么宁静,仿佛多年前曾做过的梦。 只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是那么清冷。 冷到凝结。 她透过泪痕,怔怔地看着他,两人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万里的距离。 比天涯海角,还要遥远。 突然她的身躯一震,已被他紧紧拥入怀中,深沉而暴虐地,亲吻着她的双唇。 第四十二章 相思本能地挣扎,却被他压倒在花海中。 身下蔓草一阵凌乱的碎响,仿佛在凄声述说化为飞灰前的欢娱。两人的衣衫上都染上点点湿痕,蔓草般纠缠的的气息在静谧的花原上缓缓弥散。 相思睁开双眼,透过他飞扬的长发的间隙,那星星点点的青色小花化为尘芥,在阳光中飞扬,仿佛夜空中的流萤,无声无息地在她眼前飞旋、坠落。 她的心在轻轻抽搐,分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 她不再反抗,而是默默承受。 是的,她无法、也不愿违抗他。从一开始,她就只要顺从地偎依在他的羽翼下,承受他给予自己的一切。多少年以来,她都是如此心甘情愿,沉沦入他统治的炼狱,做他永远的囚徒。 曾是那么、那么的爱他。 爱他的温柔、爱他的暴虐;爱他的给予、爱他的掠夺。爱他的一切。 只是,她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的身体是如此僵硬。 他将她压倒在花海中,恣意侵占着她的双唇,以不容抵抗的暴虐,宣示他的威严。 她柔软唇齿间透来淡淡的微凉,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却又仿佛在最不经意处有了改变,显得无比陌生。 这种陌生感仿佛要印证他的疑惑,在他的心底搅起一阵莫名的烦乱。 刹那间,破坏与凌虐的冲动突如其来,瞬间占据了他的心。 他一沉手,将她衣襟撕开。 一寸一寸。 他的目光从她莹洁如玉的肌肤上扫过,却是那么冰冷,宛如一柄利剑,要将剥去她一切遮掩、将那个疑惑从她体内生生剜出。 突然,他抬起头,看到了她哀恳的目光。 她的声音很轻,在漠漠飞花中散开,仿佛一根随时要断裂的弦: “求求你,让我回去……” 他的动作瞬间静止。 一点寒芒从他眸子深处闪过,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森寒的气息蔓延过整个原野。 万点野花,似乎也在这一刻枯萎。 但这寒芒稍纵即逝。 他轻轻推开她,起身,向花海深处走去。 再不回头。 当他离开她时,不管花开花谢。 相思跪在花海中,掩起凌乱的衣衫,樱红的双唇微微颤抖,却发不出声。 晨风轻轻抚过,将她眼中的泪水点滴风干。 她就这样,深深跪在花丛深处,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远,却始终没有追过去。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花海那头,她才禁不住痛哭出声。 大片花海在两人之间起伏,仿佛是波涛卷涌的汪洋,将两人遥遥隔开。 再没有渡过的方舟。 不知过了多久,她牵起白马,一面啜泣着,一面向荒城走去。 万顷花海中,只剩下她一个人,缓缓前行。 晨雾已经散去,阳光投照在她单薄的身影上,仿佛无尽浪涛中的一只蝴蝶,是那么孤单,那么无助。 她想起了自己在白马寺许下的心愿。 是的,天涯海角,他终于乘着白马,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一刻,他的微笑是那么温柔,越过了千山万水,只想带她回家。 这不正是她梦魂萦绕的一幕么?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为何不能放下一切,跟随他离开? 为什么她纯净如镜的爱情中,竟有了丝丝缕缕的隐纹? 为什么? 为了谁? 她放声哭泣着,牵着那匹白马,在茫茫原野上踉跄前行。身后,万顷野花在风中摇曳,化为浩瀚沧海。 那是她单薄的双翼再无法飞跃的距离。 §§第十五章旷劫光年掣电中 最后一缕光芒坠落在草原尽头,宛如一曲哀感顽艳的歌谣,在亘古已然的天幕下发出寂寞的回响。 然后,便是终夜的黑暗。 重劫缓缓自地心之城中走出,无边黑暗羽翼般覆盖在他孱弱的身躯上。他的面容有些憔悴,似是在深思。 他要独自走上祭台,看着诸天之芒,坠入大地。 那时他纯洁无瑕,宛如婴儿。 这便是他生命中少有的欢愉。所以,每当傍晚,他总是会走出地心之城,在明暗交织的大地上穿行,一直走上高高的祭台。 但今天,他的脚步却在祭台之前,戛然而止。 一个青色的人影,随意地坐在祭台顶端的石阶上,目光仿佛空中坠落的叶,淡淡望着他。 他身后白色幕幔低垂,纵然夜风掠过,依旧寂静。天地一切,仿佛尽皆臣服于此人之威严,不敢稍有妄动。 当他降临时,诸天跪服。浓浓的暮色横亘在半空中,宛如一座浮空的岛屿,却丝毫不敢靠近他。本已坠入地平线下的日光突然明亮起来,返照在他青色的衣衫上。 一如朝日再临。 他随意地坐在台阶上,任夜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他全身没有一丝杀气,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这笑容虽和煦如阳光,却无法照亮任何人。 在这笑容面前,他们的人生只不过是一场嘲弄。 重劫目光慢慢收缩,苍白的衣衫宛如受到秘魔之力的驱动一般,将他的身体缠绕起来。他本能地想退回去,但无法移步。 卓王孙。 这人一旦出现,任何人都不再自由。 祭台顶端,满空浮翳渐渐沉寂,新月初升。 月光宛如一条河流,流淌过他散垂的长发,在他脸上投下藻荇般清明的影子。这让他的笑容顿时变得说不出的萧疏、慵懒。他整个人也不再那么冰冷。 他的目光垂向重劫,嘴角一点点挑起讥诮的弧度: “想看烟火么?” 重劫一怔,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猛然,炮火齐鸣。 十一尊红衣大炮宛如十一尊上古时暴怒的魔神,怀抱炽烈燃烧的巨石,纵贯苍空!刹那间,天空变得瑰丽而妖异,整片草原都被炽火照亮,宛如沉入焦炎地狱一般。 重劫脸色骤变:“不!” 炮火轰然落下,砸在白银连城的地基上,刚刚造起来的城市基座,立即被轰得四分五裂。 红衣大炮威力强猛无比,连山崖都能炸开,何况土石砌成的城墙?十二炮一齐轰下,重劫辛苦筹建起的白银之城的基座,立刻破碎了一大片。 重劫的瞳孔剧烈收缩,变得通透而苍白。撕裂般的痛楚贯穿了他那孱弱的身体,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死死地盯着台阶上静坐的青色人影: “不!” 第四十三章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台阶上冲去,宛如一只被激怒的猫,要用尖尖的指爪,将那人撕碎!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伤害这座城池,三连城必将建成,没有任何人能阻挡! 卓王孙淡淡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 一尊红衣大炮掉头,轰然一炮向祭台击了过来。炮*杂着炽烈燃烧的*,将幽寂的天幕炙成赤红,宛如一朵灭世红莲,轰然绽放! 祭台的一角顿时被轰成碎末,满空石屑乱舞,宛如一场华丽的花火。 卓王孙依旧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长长的衣袖垂下,在石阶上拖出长长的阴影。这阴影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重劫的恐惧锁住: “天下绝没有任何力量能伤我。” 他淡淡看着重劫:“你呢?” 重劫的身体仿佛被钉在石阶上,全身僵硬,却无法回答。 卓王孙的目光垂下,扫过白银之城凌乱如废墟的地基,语气中有微微的嘲讽: “或者,它呢?” 重劫一个踉跄,跌倒在石阶上。 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人已经发现了他最大的弱点,那就是这座正在建造的白银之城! 他可以死,他可以下地狱、受万千折磨,但却不能让这座城池受到半点伤害! 那是他全部的希望,他一生的救赎,那也是非天之族三千年苦行的结果,绝不能因任何人而坠落! 他跪倒在台阶上,仿佛一个被夺走了玩具的孩子,凄声痛呻着:“不!” 卓王孙缓缓站起,一步,一步,沿着台阶走下。 他的眼中满是讥嘲,什么梵天祝福的城池,什么永恒不灭的天都,什么非天之族的信仰,在他面前,也只配化为飞灰,被踩在脚下。 “轰!” 炮火宛如地狱深处岩浆中诞生的魔王,凭借着一跃,将自己拆解开,用血撕裂天穹,带着怒啸声砸在了祭台上。 斗大的石块飞天翔舞,在夜空中划破虚残的梦幻,将破碎前那一刹那的辉煌印入眼帘。 毁灭,在他的掌控中,原来是那么美丽。 这座祭台在崩坏,瓦解,它曾引人跪拜的洁白、宏伟此时灰飞烟灭。 如一场崩坏后的欢喜。 落落青衣拾阶而下,从容,悠然,却引领着不可抗拒的恐惧。 一如传说中那司破坏的神明,踏着灭世之舞的节拍,降临在最深邃的夜色里。每一步,都踏过天人分野,踏过芸芸众生,踏过这充满罪恶的世界。死亡与恐惧便是簇拥在他身后的两只羽翼,随时要挥出漫天毁灭的火焰,给这个世界一次焚灭的救赎。 若他决心要毁灭一切,连梵天的祝福都那么苍白。 重劫颤抖着,紧紧盯住他,眸子倏然变得怨毒。 轰隆裂响不住传来,一声接着一声,贯穿寂静的夜空。道道焰火照亮了沉沉苍穹,疯狂地撕碎、击毁着一切。 九十九级的石阶在炮火的轰击下,一级级化为尘芥,一如重劫那颗狂烈跳动的心。 他多么希望,景天炮火,能将这人轰成粉末。 但那人身影萧萧,却不经受任何损害。华丽的炮火不过是他点燃的焰火,只为他妆点风华,绝无伤害。 他已走到了石阶的一半。 残缺不全的阶梯在夜风中摇摇欲坠,悲哀的嘶鸣着,用最后的力气,托起他淡淡的身影。 他踏出的每一步,都带着毁灭。 一种莫名的恐惧贯穿了重劫的心,他突然意识到,一旦让他走下来,三连之城必将再度化为劫灰! 重劫苍白的手指死死扣住最末端的石阶,仰望着苍白漆黑中唯一的青色,嘶喊道: “住手!你究竟想要什么!” 卓王孙停住脚步。他的目光并没有望向重劫,只投向天之尽头。 于时,一弦新月半满,静静照耀着满目疮痍的大地。 他垂衣而立,满目萧然。 “我问你,她究竟要怎样才肯跟我走?”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落寞。 他双手骤然抬起,两枚炮弹刚划过天空,被他卷起的袖风牵引,轰然撞在了一起。炮火夹杂着*焦灼的气息,碎成漫天怒火,将祭台周围照得一片透亮。 他的身影破空而起,漫天炮火化为绯红的羽翼,奉侍着他夭矫的身姿,倏然落在了重劫身前。 一伸手,重劫孱弱的身躯已被他控在手中。 重劫挣扎着抬头,看着他冰冷的眸子,眼底深处终于透出深深的恐惧。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 蓬然一声轻响。 修长的手指微曲,在重劫脸上轻轻一扣。 仿佛只是久候故人后,拾起微凉的棋子,敲落灯花。 镶嵌过的面具瞬间化为尘芥,在夜色中散开青色的光芒。一如深秋的点点流萤,在最后的夜晚绝望翔舞。 重劫苍白而妖异的面容再无遮挡,完全曝露在他的注视之下,仿佛一尊被突然剥去衣衫的瓷偶,撕开了华丽的外衣与温润的肌肤,只剩下那不似人类的狰狞关节。 虽没有受伤,但巨大的惊恐与羞耻瞬间贯穿了重劫的心,带来洞彻神髓的剧痛。重劫一声痛哼,紧紧闭上了眼睛。 卓王孙的笑容却是那么温柔: “说,她到底在困惑什么?” 咯的一声,重劫的身体在他手中发出碎裂般的轻响,仿佛一只被人从华案上失手打落的水晶花瓶,下一刻就要迎来粉末爆碎的命运。 月光照在四周飞散的粉尘上,反射出无数的光芒。每一缕都凄伤明艳,动人之极。 剧痛中,重劫缓缓睁眼,仰视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每笑一声,就咳出一大口血。每一口血咳出,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但他却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重劫的瞳孔一点一点改变,从痛苦而变得深邃,宛如最幽深的星空,笼罩住一切困惑。 卓王孙眉头皱了皱,手微微用力。 重劫的笑声戛然而止,剧烈的痛苦锁住他孱弱的身体,提醒他,在这个男子面前,要懂得适可而止。 他通透的眸子抬起,逆着卓王孙的目光,嘶声道: “你要带她走么?” 他知道,他们口中的“她”,一定是同一个人,绝不会错。 那个水红色的女子,是天下唯一的慈柔,也是所有的坚强的心中唯一柔弱的一点。 只要轻轻刺在这一点上,就可以控御所有的心。就可以像毒蛇一样,钻入所有强者的心中,尽情享受他们的愤怒。 重劫的目光渐渐尖锐,似是想看进卓王孙的心中。 这颗执掌毁灭与威严的心中,有没有恐惧存在呢?他是否会如同那清明如月的神明一样,为她而愤怒,为她而悲伤……甚至,不惜为她而化为自己的傀儡? 重劫的身体禁不住因兴奋而颤抖,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将这个宛如神魔的男子,也披上华服,放到自己地宫中的景象。他不禁有些晕眩的狂乱:“我可以让她心甘情愿地跟你走。” 第四十四章 重劫顿了顿,缓慢地道:“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卓王孙的目光降下,凝视着他。笑容浮荡在他脸上,月色的阴霾一丝丝散去。 “什么条件?” 重劫终于忍不住笑了。他的笑柔软无比,就如同毒蛇在伸出毒牙前的一刹那,也是最安静而温柔的时刻。 “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霍然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场游戏,卓王孙的游戏。 那双眸子中的笑,绝非真正的笑,而是猛兽抓住猎物后,残忍的戏谑。 他,非天之族最后的王裔,八白室的神圣祭司,贯会操纵人心的恶魔,竟也会成为别人的猎物么? 卓王孙将他慢慢提起,让他苍白的身体完全暴露在月光中。 “知道么?我倒是有个条件。” 重劫孱弱的身子被当作一柄旗帜,挥过苍茫大地。 “你所有的经脉都将割裂扭曲,连最司空见惯的名医看了都会感到恐惧;你每一块骨骼都发出撕裂的碎响,哪怕动一根小指也需要别人的服侍;你将坐在残破的祭台上,不能说,不能听,只能一面看着你的城池化为废墟,一面缓慢地死去……” 他俯身,在重劫耳边轻轻道:“垂死的挣扎是那么漫长,可能会渡过经年的时间。” 重劫的身体巨震,完全无法回答。 卓王孙的眸子骤然冰冷,一直优雅谈笑、从容风仪的面容,第一次展现了惊人的残酷: “这样的条件如何?” 寒意,倏然充塞重劫的身体,他仿佛能看到,毁灭的神祗自地狱尽头睁开眸子,巨大的恐惧贯穿他的形骸。 重劫忍不住惨叫一声:“不!” 他绝不怀疑,这个人能做到他所说的一切! 他能凭一人之力敌住俺达汗的十万大军,当然也能毁灭白银连城,将自己丢弃在绝望与死亡中,经历最残酷的凌迟。 他无所不能。他才是神明真正的化身。 重劫挣扎着,却无法逃脱他的掌控。卓王孙手缓缓抬起,重劫纤瘦的身体就宛如一张拉满了的弓,正对着祭台下那座还未建成的城池。 重劫突然厉声嘶啸道:“不,你不能杀我!” 卓王孙脸上的讥嘲宛如最明锐的剑,破碎所有徒劳地抵抗:“为什么?” 重劫重重喘息着,涩声道:“你……你不想带她走了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他的目光再不肯停留在人间,越过苍茫的天空,凝视在无限远的太宇中。 那里,一轮纤细的弦月正在浩淼天幕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在重重阴霾下,它的光芒是那么孱弱,仿佛空中明灭的萤火,但却又是那么温柔、怜爱,似乎要用它微弱的光芒,照亮世界上每一处黑暗。 杀掉这个妖魔般的孩子,毁掉这座承载着她之赌约的城池,她会欢喜么? 不知不觉中,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重劫的目光突然收缩,紧紧盯在他脸上,似乎要抓住唯一的机会,看透他的内心深处的弱点。 卓王孙却淡淡道:“我不与人交换。”手伸出,钳住重劫脖间挂着的细碎玉链,轻轻一扯,一只皎洁的玉瓶落在他掌心, 玉瓶被他轻轻提起,悬在重劫眼前。 他嘲弄道:“这就是你的条件?” ——瓶中装着的,便是忘情之毒的解药。 重劫尖锐而短促地嘶啸了一声,本能的想扑上来抢夺回去,却瞬间止住了动作。他怨毒地注视着卓王孙,瘦弱见骨的手指缓缓握紧:“这解药,只在毒发时才有用,提前一刻服下,都只会变成加倍的剧毒。” 卓王孙目光挑起,讥诮地看着他:“是么?那你可要好好保重,一定要活着看到那一天。” 凄凉夜风中,重劫突然冷静下来,轻轻咳嗽道: “你可以杀了我,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这句话仿佛毫无由来,卓王孙的脸色却不禁一沉。 重劫俯身咳血,破碎的嘴角却缓缓浮起一抹微笑:“你早就知道,忘情之毒也好,荒城百姓也好,都不是她留下来的真正原因。” 卓王孙冷冷道:“那是什么?” 重劫霍然抬头,直逆着他的目光,一字字道:“因为,她的心背叛了你!” 卓王孙冷冷看着他,并不回答。 重劫嘶哑的笑声宛如毒蛇:“一个女人,若不愿回到原有的庇护之下,只会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选择了新的庇护。” 他勉强站直了遍体鳞伤的身子,一寸寸向虚空探开怀抱。他惨白的袍袖沾满了鲜血,在夜空中寂寂开放,宛如一朵受伤的妖花: “她选择离开你,而将自己献给梵天在人间的化身。” “她心甘情愿的留在这里,侍奉梵天的威严。” “她,已是梵天的神妃!” 卓王孙冷冷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场拙劣的表演,深邃的眸子中,一个淡淡的微笑如春水皱起:“是么?” 重劫正要点头,一阵窒息般的剧痛陡然贯穿了身体,却已被卓王孙扼住了咽喉,生生拖了过去。 暴虐的寒芒从卓王孙眸子深处一闪而过,他几乎随时要出手,将重劫裂为飞灰。但随即,冲天的杀意消散在夜空中,不落丝毫痕迹。 他温煦地一笑,轻轻伸手,拍了拍重劫的面颊,柔声道: “叫你的梵天出来。” 轻轻的一句话,却让重劫的身体陡然僵硬。 如果说,白银之城是他宁死也要守护的信仰,那么那具清明如月的梵天化身,就是他宁入永劫也绝不肯放手的珍宝。 他的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卓王孙轻描淡写道:“让他承受和你一样的罪。” 一样的罪。 重劫一震,禁不住想起了他刚才的话: ——你所有的经脉都将割裂扭曲,连最司空见惯的名医看了都会感到恐惧;你每一块骨骼都发出撕裂的碎响,哪怕动一根小指也需要别人的服侍;你将坐在残破的祭台上,不能说,不能听,只能一面看着你的城池化为废墟,一面缓慢地死去…… 他霍然惊恐起来:“不,你怎可以这样亵渎神明……” 卓王孙扼住他咽喉的手微微用力,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语气依旧是那么云淡风轻: “他在哪?” 重劫孱弱的身体一阵抽搐,几乎昏厥过去。 卓王孙微微松手,让他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 鲜血从银色的长发下渗出,仿佛一张巨大的网,将他惨白的面孔分割出妖异的裂纹。满面鲜血中,重劫缓缓抬头,凝聚起一个无比惨烈的笑容: “你找不到他的……他已被我藏在地心之城中。” 第四十五章 “地心之城,便是三连城中的黑铁连城。当这座白银之城在人间修建时,地心深处那座黑铁之城也在重新崛起。为了让它尽快重建,我不惜开启了秘魔的力量……” “如今,梵天深居在固若金汤的黑铁连城中,受着秘魔之力的庇护,绝没有任何凡人能接近……” “就连你,也不例外……”他抬起头,迸血的双眸中渐渐透出深深的眷恋,和无尽的柔情: “你也伤害不了他,因为他是神的化身……也是,我的化身。” 卓王孙微笑着看着他,直到他说完,才轻轻一抖手,将他抛在脚下。 他随手从重劫衣襟上撕下一缕的白纱,擦拭着手上的血痕: “我本想杀死你,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重劫抬起头,错愕地仰望着他。 卓王孙淡然道:“杀名人而用名剑,是我的习惯。看来我要为你准备一柄适合的剑。” 重劫疑惑地看着他,一时不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卓王孙望向祭台下那座正在修建的城池。 白银连城,一座宏伟的,战争之城。 那座城将承载非天所有的幻想,帮助他们缔造无人能及的丰功伟绩。他们将在这座城的帮助下,一直将战火蔓延到天之尽头。 “这座城,便是杀你的剑。” “三个月后,此城建成时,我将回来取你的性命。” “顺便……将它毁灭。” 他漫不经心的微笑化为一柄利刃,一寸寸凌迟着重劫的灵魂:“在你死之前,我会带给你两件礼物。” “——黑铁之城的劫灰。以及,你所信奉的梵天的血。” “梵天”两个字,宛如一根毒针,深深刺入重劫衰朽的身体,那一刻,他竟忘记了恐惧,厉声叫道:“你这渎神的魔鬼,若胆敢踏足黑铁之城一步,必会遭受最可怕的天谴,你将沦入炼狱、万劫不复!” 卓王孙依旧微笑着,将沾血的白纱轻轻抛在他身上:“记住,三个月内,不要做任何让我改变心意的事情。” 重劫的诅咒骤然止住。 眼前这个青衣男子身上有种奇异的力量,让他的一切伎俩全都不敢施展。 他仰望着他的时候,只能做一件事。 恐惧。 或者,是祈祷、等待他的消失。 直到那袭青衣隐没在月色深处,重劫被扼在咽喉中的那口气,才呼了出来。他挣扎着爬到祭台的最顶端,蜷缩在破碎的帷幕中。 月光破开浮云,照在重劫身上。无数的蛇自祭台深处爬出,苍白的身子蜿蜒过破碎的石阶,攀爬到重劫身上。它们的毒牙轻轻咬进他体内。 重劫身上的伤痕,在缓慢地恢复。 他脸上的恐惧、痛苦也在一点点消失,慢慢浮动成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轻轻拥住自己满是鲜血的身体,得意地呓语: “他很完美,不是么?” §§第十六章纵猎何妨更一围 荒城,仍旧是一片荒凉之地。 赵全与李自馨没有食言,相思去借牛的时候,他们赶回了本来的居住地,带来了五百三十七口人。这几乎是一个中型村落的人口,组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带着他们的家什,扶老携幼,一齐来到了荒城。他们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农具、纺车、器皿,惹得荒城百姓全都来瞧稀罕,摸摸这个,瞧瞧那个,啧啧称奇。 赵全与李自馨虽然在蒙古居住多年,却仍保留了耕读之习。他们一安顿下来,便由各人教授荒城百姓各种工具的使用,准备垦荒、种田。 国师重劫也没有食言,他送来了三千头牛。这让荒城百姓大为震惊,他们激动地跪倒在相思面前,喃喃不休地歌颂她。只要有她在,荒城就会要什么有什么,他们所希冀的与需要的一切,都会有。 她,就是他们的莲花天女,必将引领荒城走向富足、自由。 没有人留意到相思眉间的那一抹淡淡闲愁。 花海之中,那个渐渐远去的青色背影,成为她心底的一缕苦涩。 那本是她期盼的重逢,但却在相遇的一刹那,碎裂成永远的诀别。 他轻轻推开她,在她哽咽的刹那。 她为何会哽咽?那个理由又为何不能说出呢? 她脑海中闪过那尊苍白的神明,他那明如玉的眼眸中似乎含着深远的忧愁,永远望着未知的前方。她跪在他面前,感受到他的双手护住自己,淡淡的衣袖外,是挥舞的刀兵、淋漓的鲜血。 她跪在战鼓响彻的军营中,看着他,满身浴血,轻轻拖起那枚带血的雕翎。 她跪在阴沉的地宫中,看着他,身着神明的盛装,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长发。 她跪在玉阶垂下的祭台前,看着他,用梵天恍惚的悲悯刺破胸膛。 相思的心忍不住一阵绞痛。她欠他太多、太多了。这片草原上发生的一切,让他备受折磨。而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她。 而今,他仍在受着折磨,而她却无能为力,甚至不能求天下无敌的卓王孙去救他。 她为什么不能说出这个请求呢? 重劫虽然可怕,但她相信,卓王孙一定能胜的,若是卓王孙出手,一定能救他出来。 她为什么不能说出这个请求呢? 为什么?为什么在那一刻哽咽? 难道…… 她用力摇了摇头,拒绝想下去。她是上弦月主,她终生都属于华音阁,也属于他,那一抹水红色的衣衫,决不能沾染别的颜色。 烟雨江上的那一凝眸,她的一生已经注定。那青色的人影,是她一生的归属。 但为什么,祈盼已久的重逢,却成为离别?为什么她伫立在漫天飞花中,就这样看着青色的背影离去? 就这样留下来,留在无边的寂寞里。那一片惝恍的花海,便是他与她再也无法跨越的汪洋。 当他离开她时,不顾花开花谢。 相思怅然叹了口长气,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该留下来么? 她习惯了呆在他身边,仰望他的威严,享受他给予的庇护,但若是如此,这座荒城将化为劫灰,那袭清明如月的白衣也将坠入永劫。 第四十六章 他为她走入红尘,白衣尽染,不惜承受天人五衰,她又怎能舍他而去? 然而她又能做得了什么呢?武功全无,寡计少谋,百工不精,五谷不分。数月的挣扎,几乎让她心力交瘁,如今,和他的离别更是让她心意烦乱,她感到自己已无法再为荒城做任何努力了。 离开这里,不是正好么? 要离开么? 追上那青色的人影,她将再也不会受到伤害。也许,她可以向他坦呈这一切,求他把杨逸之救出来。 他会的,他们不是朋友么? 毕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他会原谅她,也原谅杨逸之的,不是么? 那么,她在惧怕什么、犹豫什么呢? “你所有的疑惑,我替你毁灭。”一想到他眼中稍纵即逝的寒芒,相思的心不禁一阵刺痛,深深低下了头。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姐姐,你在想什么?” 相思猛然抬头,格日勒冲她甜甜地笑着。 那一天,格日勒跟她一起骑驴来到荒城,随即在城中安顿下来,她非常喜欢赖在相思身边。相思去借米的时候没有带她,还让她哭了好一阵子。 她忽闪着大眼睛,看着相思。 相思急忙站起,笑道:“没、没想什么。我只是倦了,想休息一会儿。” 格日勒天真的脸上闪过一丝忧虑:“姐姐要离开我们么?” 相思大吃一惊,急忙辩解道:“怎么会?我不会离开你们的,不会的!” 格日勒松了口气,扑倒在相思怀里,道:“姐姐要是离开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呢?” 相思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心中的惶惑在少女的依恋之前慢慢消解。 她想起了自己在大青山前立下的誓言,柔声道:“我不会离开你们的,我答应过,要和你们一起,把这座城池建立为富饶、自由之城。” 她轻轻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流下,却又立即悄悄拭去了。 是的,她不能离开,她若是离开了,这些曾揭竿而起、为她浴血战斗的百姓们,都会成为重劫的祭品。 她是荒城的莲花天女,也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与信仰。于是她不能离开,只能守护。 不管她的肩头是多么柔弱。 赵全与李自馨匆匆走了过来,见到相思抱拳行礼,道: “实在辛苦公主了。有这三千头牛,这场赌约咱们赢定了!” 相思还礼,与两人落座。格日勒懂事地跑开了。 赵全道:“眼下有两件大事,需要秉知公主。由于咱们时间紧迫,事情能同时开展便同时开展。一件是垦荒种田,一件是去北面月支滩驯捕野马。咱家长于畜牧,便去捕马,李兄弟长于农业,便去垦荒。草原捕马好玩的紧,公主不妨跟咱家去看看,也散散心。” 相思沉吟,垦荒种田之事,实在插不上手。便笑道:“也好,就怕我帮不上忙,反而误事。” 格日勒冲了进来:“姐姐,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她这一打岔,相思的心情稍稍好了些,笑道:“哪里都少不了你这小顽皮。” 于是赵全点齐人马,带好器具,领着一行人往北方走去。除了相思与格日勒外,队伍中都是追随赵全多年的老猎手,个个修得一身好功夫。他们不用赵全吩咐,就将各种应用物品一一备好,驮在马背上,另准备了十几日的干粮、清水。他们请相思、格日勒坐在马上,撒开大步,赶着马匹前行。 相思有些过意不去,但荒城中并没有那么多马匹。若是执意下来走路,怕拖累了队伍速度。何况赵全也必定不肯,只好乘马前行。 五月的草原最为美丽,厚厚的草宛如华丽织就的羊毛地毯,一直绵延到天之尽头。马蹄敲在草上,发出柔和的声响,就像是行走在柔软的琴弦上。天气极为晴阔,风从远处吹来,微带了点青草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五颜六色的小花一簇簇盛开在草原上,风吹过它们时,连绵起伏,就像是腰肢绵软的少女,在锦帐绣毟上扶摇起舞。牧歌远远传来,跟舞姿隐隐相合,仿佛一辈子这样走下去,都不会疲倦。 草原的天气极为晴朗,鹰鹘在极高极远的天上盘旋着,不时发出一声长唳。赵全怕相思跟格日勒感到厌烦,一路子说些围猎的趣事来听。他在蒙古居住多年,牧猎捉杀无一不精,说得格日勒大感兴趣。 一直走了五日多,众人就觉空气中的湿气重了起来。转过一座小小的山坡,眼前现出一座湖泊来。 这座湖泊并不大,但极为清澈。它呈月牙形,在草原上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长草漫漫,就像是碧色的天空,将它笼在怀里。一清澈的河流将水注入湖中,湖与河都极为安静,就像是两位低声相语的少女。 月牙弯起的地方,是水草最为丰美的部分。一大群野马正逍遥之极的在里面游憩着。它们吃着丰美的嫩草,不时跑到湖边饮几口水,然后欢乐地打几声响鼻。它们浑身都是枣红色,没有半丝杂毛,宛如一朵朵红色的大花,在草原上盛开。三五成群,无忧无虑地在这片世外桃源中生存,就像是天上的白云一样。 相思心中升起一丝惋惜,捉住它们,将它们带回荒城去,永远离开栖息之地,是对的么?她会不会太自私? 但荒城需要它们。 相思轻轻摇了摇头,将纷扰的思绪摈净。 赵全悄悄道:“这些野马机警无比,长于奔跑,比最优良的战马还要厉害。我们万万不可惊动它们。” 他率领马队退了回去,在山坡脚下驻扎,赵全拿出粮食、清水来分给大家,所有人都席地而坐,默不作声地吃喝着。 格日勒悄悄道:“赵大叔,你要捉住了这些马,可要分一匹给我。” 赵全微笑道:“那个自然。” 他们一直等着太阳落山,天边的红霞将草原染上一层流苏,然后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片幽青,在空中浮荡着,终于,一切归于寂静,黑沉沉的夜来临。 一轮冰月自东天升起,将大地照得一片通亮。 月光下的草原是那么神圣、空寂,风过时,青草发出梦呓般的轻响,天上的星星轻轻眨眼,仿佛在与过往的神灵私语一般。 赵全请相思与格日勒立在山坡上观看,他与其他的人将马背上的器械卸下来。最主要的是一条极长极粗的绳索,赵全用毡布将马脚包住,马嘴上带上嚼口,防止马匹乱叫乱踢,惊动野马群。他赶着马,拖着绳索,走下了山坡。绳索被马拖着,从月支滩月牙的一个尖,向另一个尖走去。 那些野马想不到有人在算计它们。它们像往常一样,吃饱喝足了,就站在月支滩月牙的那一弯里,静静地睡去。 赵全悄悄地赶着马,将绳索联通月支滩的两只月牙。那些野马就全都被锁在了绳索与月支滩形成的弓形包围圈里。赵全跟他那些手下将绳索绑在马身上,隔不远就有一匹,然后,掏出油瓶,将油浸透了绳索,再将一串串的铃铛绑在马身上。等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赵全一声令下,众人一齐打着火石,扔到绳索上。只听轰的一声响,那根粗壮的绳索立即烧成一条巨大无比的火龙,马匹们骤然受惊,立时一阵悲嘶,拼命地向月支滩跑去。 第四十七章 挂在它们身上的铃铛一阵大响,发出一串串凄厉的嘶啸。野马立时被惊起,眼前火光蔽天,仿佛一条大火龙带着巨响向它们冲了过来。这些野马受了极大的惊吓,本能地向月支滩湖发足狂奔。 这弯静静的湖水已有几百年的历史,湖水渗入地下,形成极深的淤泥,马群一旦陷进去,就算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挣脱。这就是赵全猎马的计划。 此时,眼见这计划已经得逞,受惊的野马群倏忽之间,已奔到了湖边。赵全大喜,招呼手下准备器具,开始捕马。 猛然,就听湖边响起一声“希律律”的高亢马嘶声,那些惊慌失措的野马群就像听到命令一般,慌乱奔跑的去势立即缓了下来。赵全诧异之极,就见野马群一阵涌动,旋风一样搅舞着,猛然,化作一道洪流,向他猛冲了过来。 赵全大吃一惊,他辛苦筹划的猎马计划,在即将成功的前一瞬间,功败垂成。他激怒之极,就见一匹胭脂红色的野马,宛如旋风般冲到了火龙之前。那马又是一声希律律的长嘶,猛然跃了起来,宛如一道赤红旋风,竟从火龙上一跃而过,飙射向赵全! 它身后,野马群排列着整齐的队伍,跟着它朝前怒冲。在这匹马的带领下,它们已不再恐惧、慌乱,不管前面有什么,都一冲而过! 赵全一声大吼,身子猛然拔起,向胭脂红马扑了过去。 他绝不能让这匹马坏了他的大事! 哪知那匹马奔起来就宛如风一般,赵全手指堪堪抓住了它的鬃毛,胭脂马一声长嘶,猛然加速,将赵全甩在身后。 赵全毕竟修为深湛,脚才一落地,立即脚尖一勾,准备来捕马的绳索立即被他勾起,凌空抽动,套住了胭脂马的脖子,用力一荡,身子宛如雄鹰般掠起,扑在了胭脂马的背上。 谁料那匹马实在神骏,骤然停步。它竟然说停就停,急剧奔行之中,身子宛如钉子般钉在地上,一动不动。赵全猝不及防,身子刚坐稳马背,便被甩了出去,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胭脂马一声长啸,四蹄腾空,向赵全狠狠踩去。 赵全料不到这匹马竟会如此灵警,急忙运开地趟身法,躲了开去。这电光石火般的瞬间,胭脂马已然甩开了颈间的绳索,化为一道红云,向前怒奔。刹那之间,已甩开了赵全三四丈! 身后万马奔腾,野马群追着胭脂马的踪迹,万蹄踏开夜色的寂静,宛如一道洪涛,在草原上狂奔。 声如雷动。 赵全一个鲤鱼打挺,身子飞舞而起,落在了最近一匹马身上。那马一声怒嘶,使劲摆动着,想将他甩下去。但它没有胭脂马那般骏捷,使了几次力,无法甩脱赵全,后面的马匹倒挤了上来。它也就不再管赵全,卯足力气向前狂奔。 远远望去,野马群如一条怒龙,掀起漫天烟尘,追着前面恍惚急奔的一枚红珠。 那匹胭脂马如踏流星,如此激烈的奔跑,竟然不带起半点尘土,恍如肋生双翼,贴地疾飞。赵全不由得暗暗赞叹。 他正想什么方法追上胭脂马,将它降伏,突然不由得失声惊叫起来。 胭脂马怒冲之处,赫然站着相思与格日勒! 而它之后,万马奔腾,也随之疾冲而来。这些野马凶蛮之极,这下急速冲过去,只怕会将她两人踏成肉泥! 赵全大惊,嘶喊着让两人躲开。相思与格日勒也骇然发现野马冲到了面前,但那匹胭脂马的来势实在太过迅速,宛如一道红色闪电般,才一发现,已飙射到了相思面前! 相思来不及细想,双袖倏然飞出,缠在了马脖上。她身无武功,只能借力打力,一手拉着格日勒飞舞而起,已落在了胭脂马身上。 马仰天一声清嘶,身子骤然顿住。 相思与格日勒猝不及防,立即如断线飞鸢般甩了出去。赵全对它这一招早有防备,双脚用力,身子凌空飞起,手中的绳索毒蛇般摔出,将相思、格日勒两人圈住,牢牢固定在胭脂马身上。 相思两人惊魂刚定,胭脂马又是一声清嘶,怒电般冲了出去。这次赵全自然不会再让它为所欲为,又是一道绳索飞去,缠住了它的脖子,双足用力一夹。他胯下的那匹马一声悲嘶,被他神力制住,奔跑之势慢了下来。 胭脂马如龙腾电掣,背上负了两个人,犹自奔行绝迹,但脖子上那根套索,被赵全紧紧勒着,不放它前行,相当于他这一人一马的重量,也全都坠在了胭脂马的身上。胭脂马虽然天生异种,但负着这么大的力量,终于有些不支,又奔行了十余里,脚步终于慢了下来。 赵全大喊道:“公主!勒住它,让它奔回去!” 相思内力全失,几乎做不了什么。好在这匹胭脂马奔行虽然迅捷,但一点都不颠簸,倒也不觉得辛苦。这时听赵全大喊,双手抱住马脖,使劲往旁一扳。胭脂马已有些疲倦,去势不由得就打了个转,带着身后滚滚马群,划了个极大的圈,向月支滩奔了回去。 那些随从正在着急,见马群奔了回来,立即高兴得大声鼓噪了起来。相思驱遣着胭脂马,向湖水冲了过去。赵全见计谋已成功,手一抖,松开了绳索。 野马群跟随在胭脂马身后,噗通噗通跳进了水里。湖中淤泥立时将它们全都陷住。前面的马陷住,后面的马却一点都不犹豫、停留,仍然往里奔行。不一会儿,所有的马匹全都陷在污泥里,动弹不得。 负着相思与格日勒的胭脂马,却四蹄踏波,宛如红云般飘过了湖水。失去赵全的钳制后,它的神骏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 相思生怕它又跑了,急忙双袖用力,将它勒住。胭脂马许是累了,应声住步,停在湖岸上。一滴滴汗水落在湖水中,宛如淡淡的粉渍,煞是好看。 格日勒惊呼道:“姐姐,它受伤了。” 相思对这匹马极为爱惜,闻言一惊,低头看时,笑道:“傻孩子,这不是受伤了。这是它的汗。古人叫做汗血宝马,乃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异种。” 那匹马听她称赞它,希律律地又叫了一声,似是能听懂她的话。相思微微一笑,对它极为喜爱。回看湖面上,浅浅地生着些湖萍、水草,这匹胭脂马竟然凭着这些东西,只要稍有借力之处便能奔跑,穿过了湖面,心下不由极为惊讶。 天边月色清冷,格日勒忽然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肩膀,道:“姐姐,咱们回去吧。” 第四十八章 一个冷森森的声音道:“是的,公主,跟我回去吧。” 相思一惊,就见淡淡的月色下,一人身着黑衣,浮在不远处。微风吹来,他袍袖浮动,就如悬在空中一般。 格日勒忍不住一声惊呼,紧紧抓住相思的衣襟。 相思情知遇到了高手,强压住心中的恐惧,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一声冷笑:“我是谁不重要,公主离家太久,该回去了。” 他右手伸出,向相思抓了过去。一股冷寒的劲气扑面而来,相思骤然一惊,此人武功强横之极,内力已隐然成型,在朦朦月色之下,化为一道紫雾,向她涌了过来。身无武功的相思,又如何抵抗? 希律律一声嘶叫,胭脂马猛然跃起,恍如一道赤红闪电般,自那人头顶跃了过去。那人似是没想到胭脂马竟是如此神骏,一爪抓空,胭脂马已飙射纵出。那人武功当真了得,身子猛然一旋,飞舞而起,向胭脂马击下。 哪知胭脂马双腿用力,前奔之势完全停住,转而向侧旁奔了过去。这下大出黑衣人预料,一爪又已落空,胭脂马已全力发足,向外奔出。 那人冷冷一笑,展开轻功,追了过去。他对自己的武功极有信心,岂能追不上一匹马? 哪知此马当真神非比凡品,那人连鼓几次真气,反而离胭脂马越来越远。正追之际,突然噗通一响,那人无影无踪。 原来胭脂马奔行一会之后,又施展开天赋异能,奔到了湖面上。那人全力追赶,没料到马居然会入水而不沉,于是脚才踏上水面,立即噗通一声落进了湖中。 那人一声狂吼,身子陡然拔了起来,全身湿淋淋地,向胭脂马扑了过去。他何时受过这等大辱?不将这匹恶马撕成碎片,哪里能消这口气! 他双臂一展,两道蒙蒙紫雾同时窜出,在空中交织成一道紫龙,电般吞吐,向相思怒轰而下! 就算这匹马再神骏,也绝挡不了他这雷霆一击! 这时,突然,一声悠悠长叹钻入了他的耳朵。 他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朵花,一朵梅花。 梅影凌乱,悠悠飘下。 他骤然一惊,掌力猛然消失。他定定地瞧着这朵梅花,一时忘记了该去搏杀相思。 噗通一声,他又跌入了湖水中。 胭脂马带着相思,已穿过湖面,与赵全等人会合。 黑衣人再度浮出水面,他望着相思远去的背影,忽然惆怅一笑: “原来你也在此处。” 他的叹声在夜色中是那么寂寥。“此地再非我争雄之所。” 他袍袖挥舞,隐没在了月色中。 赵全等人隔湖见有人来袭,虽心急如焚,却无法救援,见相思平安归来,都是大喜,纷纷围过来慰问。 胭脂马负着相思、格日勒,竟没有逃走的意思。 赵全笑道:“公主,看来它认你为主了呢。” 格日勒道:“姐姐,它救驾有功,你该封它个侯才是。” 相思抚摸着马背,也甚是高兴,笑道:“你说该封它什么侯?” 格日勒道:“你看它满身胭脂渍,不如封它为胭脂侯吧,小名就叫胭脂。” 胭脂马一声长嘶,似是深表赞同。 众人一齐大笑。 众人燃起篝火,在湖边坐了一夜,黎明姗姗而来。 野马们在淤泥中跳荡了一夜,早就疲乏了,趴在湖水中一动不动。胭脂围着相思清嘶着,它们也就不再怎么挣扎。赵全他们拉着绳索,拴在它们脖子上,将它们拉了出来。它们几乎一动不动,任人摆布。这时带来的绳索就派上用场了,所有的马匹都被绑在了一起,形成长长的一列。这些绳索粗如儿臂,混合着毡毛织成,坚韧无比。野马虽然劲大,却也无法挣脱。一直忙了一天,方才将所有的马匹拉出来。点了点数,足足五百三十二匹,远超事先估计。众人都是喜气洋洋的,昨晚的不愉快也都抛到了脑后。草草吃了些晚饭,就赶着马匹上路了。 由于有这么多马匹同行,赶路的脚程便慢了些。走了八九日,方才远远眺望到荒城。 相思不由得一阵惊喜。 荒城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废墟仍然是废墟,污秽仍然是污秽。 荒城一侧,一座新的城池已初具规模。这座新城跟原来的荒城几乎一样大小,但座落在丰州滩更平整之处。宽阔的街道两旁,赫然盖起了几十座青砖垒砌成的房屋,而更多的房屋正在建造着,不远处,几座砖窑正在冒着烟,几百名工人正从地上挖起泥浆,制成砖坯,由日光晒干后,再送到砖窑中,烧成坚固美观的青砖。这些砖又被陆续地送到打好的地基处,一座座房子很迅速地拔地而起。 那些房子高大、宽敞,虽然简朴,但足够温暖,能容纳一家人安适地生活在一起。那是比毡房更明亮而舒适的家,令草原上的居民们感到惊奇而欢喜。他们不顾疲倦地劳作着,在熟稔的工匠的指导下,建造出更多的房屋来。他们亲切地称它们为“板升”。 而在城外,大片的良田开垦出来了,小黑河的水被引了过来,浇灌着这些从未被种植过的处女地。荒城的居民们,笨拙地抽着一棵棵稻秧,在田里插着。他们互相善意地嘲笑着,却又积极地学习着彼此的优点,将自己的手艺提高一点、再提高一点。 恍惚之间,相思似乎回到了江南水乡。明如镜面的稻田上,带着苇笠的农夫在劳作着,不时有白鹭缓缓飞过…… 那是残存在她心底的思念,总是伴着那一抹青色的愁。 恍惚间,却仿佛落在了此处,顿时令她泪眼朦胧。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入这座新城的,城里的人用欢呼与热泪迎接着她,但她却不再迷茫。 她知道,她能够救他们。 这座城,一定能成为一座富足、自由之城。 人们爱她,不是因为她给他们带来了稻谷、房屋、牛羊……而是另一件让他们感念终身的东西。信念。 只有她才拥有,只有她能做到。 第四十九章 接下来是荒城难得的一段平安岁月。 没有喧嚣,没有战争,荒城中的百姓们都在赵全、李自馨的指导下,辛勤地劳作着。他们赶着牛,开垦出一片又一片的荒地,种下稻谷;他们放牧着马群,欣喜地迎接着第一匹诞育的小马驹;他们用坚实的青砖建造起一排又一排的板升…… 他们的家园,逐渐殷实、美丽。连周围村落的人,都不由得被他们吸引,笨拙地学习着他们的一切。他们毫不吝惜地教给他们,并热情地邀请他们来荒城作客。 “荒城”,已成了新城与旧城共同的名字,他们希望这个名字能永远流传下去。 因为那是莲花天女的传说,值得代代传诵。 十多日后,新城总共盖起了三百四十六座板升,开垦了一万一千七百四十二亩良田,尽数种上了稻谷。城中青瓦粼粼,城外稻苗扶疏,俨然中原富庶之地。而大批枣红马栖息在附近的牧场上,却是苍茫的草原风光。 多亏了相思借来的三千头耕牛,开垦才会如此顺利。草原广阔万里,拿犁垦开了晒晒,便是良田,丝毫不费功夫。 相思憔悴的脸上,终于浮起淡淡的笑容。 一封信摆在她面前。 信封上钤着一只眼眸的印记,苍白的,没有瞳仁的眼眸。 相思心一紧,她知道,这是蒙古国师、八白室宗主、非天之族最后的王裔——重劫的标记。 她轻轻将信拆开。苍白色的信纸上写道: 荏苒岁月,忽忽欲满。三月之期,今过其半。 白铁为城,当贮碧血。非天之国,今将重生。 蒲鞭画地,未足为诫。烂坷观局,岂复为梦。 炙酒山崖,待君子之来也。 相思阅罢,久久不语。 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么? 现在的荒城,究竟能不能胜过白银之城,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重劫这封信,显然是要她去白银城观礼,目的无非是只有一个:羞辱她。 她静静地沉吟片刻,有了决断。她悄悄骑上胭脂,走出了荒城。 白银之城离荒城并不算很远,就在祭台右侧,背倚着青山。这些日子相思一直在荒城中忙碌着,她对重劫始终怀有一份恐惧,下意识地避开了此处。此时胭脂越走越近,一座高大的城池出现在眼前。 那是一座洁白的城,全都由最纯色的大理石砌就,上面镶饰着白银花纹。巍峨,雄壮,圣洁,坚固。高达七丈的城墙连绵十余里,化成一个平整的圆弧,将整座城都笼在其中。城的北侧靠着峻兀的岩崖,另三面,则是引流而来的大黑河,形成宽阔的护城河。巨大的眼眸符号涂在城墙上,令它如上古卧伏的巨人,沉静、深邃。 城中林立的,是刚修好的重重高楼,也全都由纯白的巨石垒砌,镶嵌着蛇与眼眸的纹饰。那是充满着异国情调的建筑,都有着尖尖的顶、细长的楼体,像是一柄柄长刃,规则地插在白银城中。 城中心的空阔处,一座白色的高塔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洁白的塔身方圆几百丈,高耸几十丈,在最顶端收束成圆锥形的尖顶,支入了云幕中。不时有冲天的火光自高塔中冒出,化成浓重的黑云,结在高塔最顶端。 这座白玉高塔,就宛如联接魔天与凡境的通道,于沉沉漆黑之中,散发着秘魔般的妖异光芒。 遍城眼眸,宛如在此一刻醒来,冷冷凝视着相思。 相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胭脂低低啸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连它这等神物,似也不敢靠近这座非天魔都。 城门缓缓打开。 一骑白马出现,上面坐着个苍白的人影。白色的斗篷垂下来,将人与马全都罩住,呈现出死寂的颜色。 他向着相思伸出了一只苍白的手。 那是恶魔的邀约。 相思默默无言,催促胭脂向前,在他带领下,进入城中。 这座城的宽广、宏伟,才真正地烙进她的内心。站在城门口,她甚至无法望到另一边的城墙。这座城的巨大,已经超出了她之想象,她骑在马上,站在这里,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 震耳欲聋的声音充斥在城中,那是建造声、锻铸声、练兵声、喝叱声。这座城池已成了一座巨大的战争机器,正在以惊人的高速运转着。一件件精良的铠甲,一柄柄锐利的武器,一个个娴熟的士兵,被迅速地制造出来,运往他们该去的地方。这座城也在完善着,构筑起一道道严密的防御攻势。 它正在缓慢地变成一位披坚执锐的巨人,一位专为战争而生的巨人。 二十万名奴隶,在死亡的边缘上挣扎着,将他们的生命浇注在这座城上面。凶残的监工挥舞着铁鞭,催促着他们。不时有人倒在地上,再也无法爬起。他们是蒙古铁骑自征服之处掳掠来的俘虏,他们的一生,都将在这座城中短暂地度过。 他们的苦难,铸就这座城的辉煌。 相思默默地前行着,她的心揪得很紧。两人打马,慢慢地循着中央高塔的石阶而上。这座城渐渐化成一个剪影,深深烙在两人眼睛里。 白袍深处,是重劫闪耀的目光。他弥足骄傲,因为,他最终实现了非天之族的愿望,让三连城重现于大地。 非天之族,将再不必忍受地底的黑暗,与北塞的苦寒,他们将乘着骏马,在神明与三连城的指引下,横扫整个大地,取回该属于他们的一切。 而相思就是第一个见证者。 亦是第一颗被征服的心。 他伸出手,仿佛要拥抱眼前的辉煌。苍凉而恢弘的白色包围着他,他就像是一位骄傲的国王,扬起了双手:“你看到了什么?” 相思默默不语。 重劫琉璃般通透的双目中闪着奇异的光彩: “功勋、荣耀,城池、土地,丝缎、粮米,富足、自由……我能看到它们,当非天之铁骑踏过大地的时候,这一切,都将属于我的族人!” 他骤然低头,盯住相思: “看到了么?这就是我族代代苦行乞求的、梵天的祝福!” 战争,是祝福么? 功勋、荣耀。 城池、土地。 丝缎、粮米。 富足、自由。 都将会由战争取得么? 为什么她看到的却是苦难? 第五十章 她眼前出现了一幕幻影,宏伟的城门打开,暴虐的蒙古骑兵狂涌而出,像是一道黑色的血流,流过整个大地。烽火、杀戮将染满整个铠甲,所到之处,掳掠烧杀,千里赤地。餍足的士兵拖着疲乏的身体归来,满载战利品。庆功会上,所有的人都欢欣鼓舞,按照功劳的大小,每个人都封赏牛马、珠宝、官爵、妇女。 但他们的功勋何来?那烽烟燃烧的地方,会富足么?自由么? 丝缎,粮米。城池,土地。功勋,荣耀。 多么恢弘。 但那被掠夺的、厮杀的、分离的、*的,会富足么?自由么? 不。不是这样。 相思抬头,毫无畏惧地望着重劫那残忍而愉悦的眸子,轻声道: “那么,国师愿意移驾,去荒城看看么?” 重劫微微呆了呆,似乎没有料想到,相思会做这样的回答。 她不是应该恐惧,应该战栗,应该会跪下来为荒城百姓哀求么?有什么样的城,能够抵挡住这座三连城? 这个赌约已经有了结果,荒城无论成为怎样,都将不再有意义。 这座城池,将摧毁一切。 重劫眼中的那一丝惊讶,渐渐蜕变成揶揄。 他躬身一礼;“如你所愿。” 两人信马由缰,从白银城往荒城行去。重劫骤然勒住马缰。 眼前的一切,让他震惊。 那连绵粼粼的青色瓦房,是什么?那已长到一尺多高、整齐的禾苗,是什么?那遍地成群的枣红色马群,是什么? 一个月来,他为了白银连城的修建费尽了心血,甚至连去地心之城跪拜神明的次数也减到了最少,更不用说来荒城看一看了。在他眼中,荒城不过是个笑话而已,能做到什么地步? 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并没有什么。就算房屋再多,禾苗、马群再足,也不过是注定的战利品而已。让他震惊的,是行走在这一切中的,那一个个人,以及他们脸上的笑容。 那是多么满足、欢喜的笑容啊,他们在青色的板升旁劳作着,在稻田中、畦头上耕种着,他们在马群中、牛圈里经营着,不吝惜每一分力气,他们面容上写满了疲倦、汗水不住从脸上落下来浸湿了衣衫,但他们的面容却无比安宁,他们劳作着,只因为他们欢喜。 这怎么可能? 这些人群,重劫并不陌生。他叫他们“贱民”。他们天生就是该劳作的,但只有鞭子,才能催促他们用尽力气。只要稍不注意,他们就会偷懒。他们习于疲倦,只懂得辱骂,肮脏、低俗,是财富的最廉价的象征。 他们怎么可能,如此幸福地劳作着呢? 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重劫从未见到过的。那表情灼进他的眼中,让他感到深深的刺痛。 因为,那表情是如此熟悉。 仿佛,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在经历苦行后,获得祝福时的微笑。 仿佛,那执掌一切命运的梵天,在降临时的寂静面容。 仿佛,当宇宙崩坏时,跳着坦达罗舞的湿婆天眼中的那抹光辉。 那是该写成传说、刻成壁画、流传成史诗的光荣;那是将会诞育万物的莲花的浮晕;那是一切心灵最后的归宿。 那是如此*宁静的象征,怎么会出现在这些贱民脸上? 那是对神的僭越! 重劫紧紧咬住嘴唇,齿间溅开一缕腥咸。 相思望着荒城的百姓,脸上满是幸福:“难道他们不够富足、自由么?我们何必需要战争?” “住口!”重劫骤然出手,一鞭重重抽在两人间的虚空中。破碎的声响贯空而下,胭脂竟不能避开,被一鞭抽中,仰天发出一声悲嘶。相思惊惶地勒紧缰绳,好不容易将它控住,就见重劫通透的眼眸宛如蛇一般狠狠盯住她。 “谁允许你给他们这些?” “谁,允许的?” 他狂乱地挥舞着马鞭,将眼前的空气抽成无数碎片。 他肆意发泄着,像是个任性的孩子。蓦然,他的动作顿住,呼吸慢慢平复。所有的暴躁凝固在他脸上,化成一丝残忍的冷笑: “将这一切,全都抹去,如何?” 他优雅地向相思鞠了一躬,淡灰色的眸子冷冷注视着她,看尽她的惊恐。 他知道,方才白银城一行,她已经见识到了足够的恐惧,若是这些恐惧全都对着荒城打开,没有一兵一卒的荒城,是无法抵挡的。 而他,即将开启这一切。 他缓缓伸手,苍白的两指间夹着一张唐卡。 “来找你的那个男人,曾经玩过一个很有趣的游戏,我忍不住想学习一下。” 轻轻一抖,唐卡落在相思面前。 马。 两寸多长的唐卡上用银线绣着一匹马。绣工不算精细,寥寥几笔,勾勒出奔马那矫健的身姿。 相思的秀眉微微蹙起,这意味着什么? 重劫面容恢复了平静,向相思挥手致意,驱马离开。 苍白的身影消失在城外,相思执着那张唐卡,迟迟无法领悟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将唐卡拿给赵全等人看,他们也都是大惑不解。赵全生恐重劫要对付野马群,不敢再放牧,将马群圈在城内,割了些干草喂养。 接下几日,却是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越是平静,相思就越是担心。因为,重劫绝不是个危言耸听的人。他说过要对荒城出手,就一定会出手。而且不达目标,就绝不会罢休! 一日正午,相思正同百姓们一起劳作,突然听得城北一片喧哗,有人大叫道: “铁骑兵!铁骑兵!” 她心中一阵慌乱,急忙向城外奔去。远远地,就见赵全面容凝重,双目死死盯着远方。 正午的阳光灿烂之极,照着那青青的地平线上,慢慢升起一杆旌旗。 国师重劫,亲手执着那杆旌旗,肃然不语,慢慢走过草原。他一直走到相思面前,无比敬畏地将旌旗插在草原大地上。 白色的旌旗,在风中微微飘扬,一枚巨大的眼眸在空中睁开。这只眼眸,不像相思以前看到的那样空洞无物。它有着完整的瞳孔,以苍凉的目光,凝视着世间一切。 是否因为三连城已建立,所以非天之眼眸便不再残缺? 战鼓声响起。 众人只觉整座城都仿佛被振动了一般,仿佛什么庞然大物正在靠近。 慢慢地,一抹银色出现在众人面前。 银光才一出现,就与火烈的日光连绵成一片,耀得人眼都睁不开。那震地的轰鸣声,也越来越响。 那是一队骑兵,却是他们从来没见过的骑兵。 纯白色的银铠覆在他们身上,那银铠厚重,宽大,密不透风,从头到脚,连整匹马都护住了,不留出一丝缝隙。就连眼睛也被透明的水晶块挡住。银铠在双掌处结成细链勾织的护手,一柄巨大而沉重的狼牙棒执在每位骑兵的手中。 马缓慢地前行着,每一步,都沉重无比,仿佛一座行走的山。荒城的百姓忍不住躁动起来。他们从未见过装备如此精良的骑兵,不由得一阵窒息。 重劫面容隐在白色风雾之后,玩赏着他们的惊惧。 第五十一章 他知道,这惊惧,至少有七成是由他带给他们的。他,作为蒙古国师,八白室宗主,早就成为神一般的存在。当他率领着铁骑兵出现在荒城,预示着一件事。 国师将与他们为敌。 习于跪拜的百姓们,将会无比恐惧。 他清晰地知道这一点,也很享受这一点。 他更知道,这队铁骑兵的战力有多么强大。纵然是明朝最精锐的部队,也不堪一击,何况荒城的乌合之众。 他要她恐惧,要她跪拜在他面前,哀声恳求。 他握住旌旗,缓缓挥动。 一阵闷哑的声音闪过,铁骑兵催动跨下的马匹,向荒城冲了过来。 沉重的铁甲让马匹无法迅速跑动,但当它们一旦跑起来,就绝无人能够挡住。一队跑动起来的铁骑兵,甚至连武器都不用,就足以将挡路的一切撞碎! 如何抵挡? 相思心中一片紊乱,手握着那张唐卡,她已明白唐卡上的马代表着什么含义。但她却想不出办法来对付这些铁骑兵。 恍惚之间,宛如日光下卷起一片雪暴,铁骑兵奔势越来越快,厉烈的杀戮之风刮起,浸满整座荒城! 赵全跟李自馨使了个眼色,两人大喝一声,双双跃起,向铁骑兵扑去。两人对自己的武功都有相当的自信,天下英雄能胜过他们的不过几人而已,这些铁骑兵虽然厉害,但真能抵挡住绝顶高手之一击么? 两人身子横空,宛如鹰翔豹舞,各各施展武当绝学,一人一招“星满长空”,另一人一招“天河怒迸”,引动全身功力,在日光下,各自曳出一条精光,向铁骑兵劈头斩去。 那些铁骑兵恍如不觉,催动战马,越来越快地向前冲去。叮叮两声响,赵全、李自馨的长剑斩在甲上,只斩得火星四迸,却无法损伤那厚厚的银铠。两人心中一凛,铁骑兵手中狼牙棒舞起,蓝光闪闪,如同春潮般向两人涌了过去。这一击携着战马怒冲之势,力量强横之极。两人身在半空中,无法抵挡,只好舞起长剑,向狼牙棒上招架而去。只听“咯咯”两声响,两人手中长剑全都断裂。 好在两人都是绝顶高手,断剑在狼牙棒上一按,齐齐飞身纵落。却不禁都是骇然变色。 这铁骑兵胜就胜在重铠厚极,将全身遮住。纵然高手之剑,也无法斩破。加上战马怒冲之势,威力难挡。 小小荒城,却经得起他们几次冲击? 两人都是咬牙不语,脸色铁青。 这座荒城中倾注了两人一个多月的心血,岂能容铁骑兵肆虐?何况两人半生颠沛流离,受人追杀,好不容易有了个容身之所,几乎将这里当成了家,一旦荒城遭遇危难,那可是感同身受,恨不得以身代之。 但面对这种浑身钢铁的庞然大物,纵然英雄如赵全、李自馨,却也不由得束手无策,同时虎吼一声,睚眦迸裂! 城最外端的藩篱丝毫无法阻挡铁骑兵的怒冲,被踏得粉碎。 新生的荒城,将迎接铁骑兵的屠戮。 粼粼青瓦,扶疏稻禾,无法挡得住这些铁蹄。富足、自由的希望,终究将沦入战火。 相思紧咬着嘴唇,几乎忍不住开口向重劫求恳。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座新生之城,毁于一旦。 杂乱的铁蹄声,随着狂野的嘶啸,踏碎了她紊乱的思绪。 突然,她脑海中猛然一动,忍不住脱口而出: “野马!” 她想起了那一晚,他们捉拿野马的情景,顿时眼前一亮,高呼道:“淤泥!用淤泥困住他们!” 赵全李自馨双双神情一震,刹那间明白了相思的意思。 荒城这一月开垦极多,周围都是稻田,里面积满了水,淤泥极深。铁骑兵一旦陷身其中,就跟野马陷入湖泥一样,再大的威力也无法施展出来。两人大喜,双双跃起! 虽然无法格杀铁骑兵,但若只是令他们稍微拐个弯,还是能够的。两人掌势翻飞,齐齐击在马头处。战马一声悲嘶,被掌力带动,斜斜奔了出去。铁骑兵的劣势顿时显露无遗,无论骑兵怎么勒马,都无法阻止战马狂奔,斜斜向稻田里冲去。赵全李自馨掌势飞舞,几十匹铁马全都被带偏了方向,奔入稻田内。 稻田淤泥极深,马才踏入,立即便没至膝盖。战马奔跑之势不能止住,又奋力前行几步,终于陷在其中,无法再动分毫。马上的骑兵早就一头栽入了稻田中。他们身上的铠甲沉重之极,披甲几乎无法步行。此时陷入稻田,铁铠成了个极大的累赘,越是挣扎,便越是被带着向淤泥中深陷,发出一阵惊慌的乱叫,狼狈不堪。 围观的荒城百姓禁不住发出一阵哄笑,但一接触到重劫那恼怒凌厉的眼神,他们不由得一阵恐惧,急忙住口。 在他们心底,重劫仍有着无比的威严。他们悄悄地帮忙,将铁骑兵连人带马从稻田里拖出来。可怜这些战场上百战百胜的骁勇之师,此时全身沾满了污泥,不再可怕,倒是可笑之极。 重劫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注目相思,微笑致意道: “很感谢你呢,让我看到了铁骑兵的弱点……” 两指轻轻一抖,一张唐卡落下。 “你将怎样应对我第二张牌呢?我很感兴趣。” 他轻轻拔起地上的旌旗,率着铁骑兵退去。 溃败铁骑兵牵着战马,一瘸一拐地跟着他,向白银城走去,他们偷眼看着重劫那平静如常的脸,心中充满了恐惧。 那张唐卡上,绘着一只粉白可爱的小犬。荒城的百姓并没有将这一战当回事,毕竟,铁骑兵败得很快,很狼狈。威严无比的八白室国师,也并没有怒发冲冠。这只是一件小插曲而已,过去也就算了。 但相思与赵全等人却并不这样想,他们愁眉紧锁。 显然,重劫仅仅只是试探,并没有出全力。白银天连城绝不只有这十几位铁骑兵。一旦几百、几千位铁骑兵一齐冲来,绝没有任何力量能影响他们。 那时,荒城会在瞬间成为废墟。 第五十二章 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戏弄。荒城本还有些收缴来的兵器,所以能组建一只军队,数次打败了俺达汗部下的进攻。但自那次被把汗那吉全部擒捉之后,一切兵器全被收走,再也无力形成军队。虽然赵全、李自馨等人带来了很多农具,但显然无法抵挡铁骑兵这样的攻势。 但,要应对重劫的进攻,荒城必须要组建起一定的军事来。现在开始修筑防御工事,不但来不及,还会影响畜牧、农业。最有效的办法是组建起一只小规模但威力强大的队伍来。 可如何组建呢? 众人一齐皱眉苦苦思索,赵全眼睛忽然一亮,道:“有了!” 他哈哈大笑,道:“多亏我听了几年评书,现在还能记起一点。你们等着,我想到法子了。” 众人见他满面笑容,显得极有信心,都是满脸疑惑,不知他想到什么了。 赵全道:“这个法子若是说出去,就不值钱了。请李兄弟跟我一起准备,公主就只等着瞧好吧。” 他附身对李自馨耳语片刻,李自馨也满面笑容,连连点头。相思知道自己武功未复,帮不上什么忙,也就任由他们准备。 但,赵全李自馨仍然每天忙碌着,除草施肥,修筑板升,放牧马群,并不见他们准备什么。闲下来就见他们割了一垛垛的干草,晒透了搓成粗绳。 相思甚是疑惑。 一天夜里,月光静寂着,荒城在沉睡。突然,一声凄厉的啸声惊醒了所有人。 他们惊慌地冲出板升,就见城北的荒地上,一片黑压压的身影,正缓慢地向这边踱了过来。 月光之下,看不清形体,只觉无数点惨绿的眼眸,闪烁着,压向荒城。凄厉的吼啸声不时发出,令人心惊胆寒。 仿佛是恶夜的饿鬼,成群结队地冲向这座新生之城。 几位见多识广的老者脸色立即惨变,忍不住惊呼道: “巨獒兵!是巨獒兵啊!” 仿佛在印证着这句话,一点惨光自后升起,越过巨獒兵,猛然炸开。苍白的光芒照亮了巨獒兵的面目,荒城中顿时发出了一片惨叫。 那是多么狞恶、丑陋的怪兽啊。 它们有些像狗,但比狗巨大了许多。骨骼丰大,毛发极密。特别是脖间的鬃毛,有一尺多长。发威时炸开,比雄狮还要威猛。四爪着地时,就有三尺多高,若是前爪立起,比人还要高许多! 那些獒见人注目,立时一阵狂啸,动作也立即迅捷起来。它们双眸中闪动着野性的光芒,鲜红的长舌拖出口来,似是渴望着鲜血的滋润。一寸多长的尖牙利齿如同天然的武装,令它们所向披靡。 这些獒全都是精选良种,凶悍无比,力大无穷。就算是虎豹,遇上了也是一撕两半,顷刻嚼成碎末。 传说当年成吉思汗曾组建一只巨獒兵团,以敌人血肉为粮,纵横天下。当然,这仅仅是传说。但重劫显然有意将传说变为事实,三连城已经重建,所有的传说都将重新出现。在地心之城用秘法驯养出的巨獒凶残、猛恶,行动迅捷而有效,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士兵,也经不起它一扑。 这只巨獒兵团将在亡灵旗的指引下,建立传说中的“军功首”的功绩。而荒城,将是它的第一道功勋。 惨白之光缓缓升空,化成一道苍白的眸子,凝注着荒城。巨獒兵已化成无数狂风之影,向城中扑了过来。 有些人忍不住跪下来,喃喃祈祷着国师的宽恕。 相思脸色也是惊变,这些恶獒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暴戾之气,俨然高手,绝非寻常之师所能够抵挡的。没有半点防御之力的荒城,在它们面前残破无比。 该如何办是好? 赵全哈哈一笑,道:“该看我们的了!” 恶獒之阵比铁骑兵恐怖了许多,数目又多了十倍有余,但赵全却毫不畏惧,与李自馨一齐飞身而下。 一阵牛吼声响起,就见赵全等人押着两百多头牯牛走了出来。那些牯牛全都是精选出来的,粗壮凶悍之极,不住打着响鼻,双眼发红,一副要找人角斗的模样。 赵全笑道:“让这帮恶獒见识一下咱们中原的火牛阵!” 相思这才注意到,每头牛的尾巴上都绑了一条粗大的干草绳。赵全一声令下,众人齐齐将火把举起,将干草绳点燃。动物性多畏火,草绳燃起,火光熊熊,本已可怕,牛尾再被烧着,一阵焦痛。那些牯牛纷纷一阵哞叫,头一低,奋力向前冲了过去。 这些牛蛮力十足,狂性发作,一股劲冲出去,就连山也撞得粉碎。霎时只见火光漫天,二百头牯牛化成一片火海,向恶獒之阵怒冲而去。 那些恶獒尚在逡巡前行,嗅到荒城中的人味,都想破城之后大嚼一顿。没料到荒城中突然冲出一片火光,夹杂着哞哞怒啸声。它们虽然凶残,但极为蠢笨,还未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火海已然冲到了面前。动物天性畏火,气势已然馁了三分。那些牯牛尾巴上着着火,性子更是凶烈无比,别说是巨獒,就算是魔王也要撞上去。就听嘁哩喀喳一阵响,火牛阵已跟恶獒撞在了一块。那些恶獒虽然强壮,但哪里及得上成年的牯牛?立时挡在最前面的几只恶獒被牛蹄一阵踏成了肉泥,惨嚎之声不断。后边的恶獒听到同类的惨叫,气势又馁了两分。这些恶兽得势时凶残无比,一旦气馁,却气焰顿消,哪里顾得上再斗,纷纷夹着尾巴向后逃去。牯牛们一股冲劲仍未消失,一直追出去三里多地,凶猛无比的恶獒死伤了一大半。 当年田单镇守即墨城,用火牛阵大破燕昭王十万大军。这个故事在中原脍炙人口,被编成评书、歌谣传唱。赵全四处流窜之时,闲极无聊,就听些评书解闷,田单火牛阵的故事深入其心,此时照着演了一出,果然将巨獒兵打了个溃不成军。 月眸之旌下,重劫淡淡立着,眸子中一片冰冷。 他绝没有料想到,巨獒兵竟会惨败。而且败得这么快、这么轻易。 如果说铁骑兵是试探,那么巨獒兵就是决战。 荒城本应该在巨獒兵进攻下陷落的,至少也该将城外的稻田全都毁掉。 却败在了什么奇怪的火牛阵下。尤其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牛还是他借给她的。 这难道就是天意么? ——天意该让荒城百姓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么? 他嘴角挑起一丝冰冷的笑意。 手翻开,最后一张唐卡。 第五十三章 一具骷髅端坐,双手合十,宝相*。他咬破手指,将一滴血印在它的眉心处。浓艳欲滴。 骷髅佛。 重劫轻轻将这张唐卡放在地上,回身,慢慢走去。 赵全等人将牛追回,跑失了二十多头,被恶獒反扑咬死了三十多头,还剩下一百四十多头。比较起满地獒尸,仍算是一个大胜仗。眼见那些巨獒虽然死去仍然凶恶无比,牙齿暴出唇间一寸多长,尖锐之极。尸体两三个人都拖不动。众人不由得都是心有余悸。 他们共同赞颂着莲花天女的功德,在他们看来,一定是莲花天女的佑护,让他们躲过这一劫。他们一点都不担心骷髅佛唐卡会带来什么灾难,因为,只要有莲花天女在,他们就一定能平安渡过。 但相思却眉头深蹙。 她清楚地看到,重劫将自己的血印在唐卡上。 那必然有极深的意义,充满了恐怖的意味。可惜她无法参透。 她只能静静地,等着恐惧来临。 黑铁连城深处,恢弘的地宫矗立在昏黄的天幕下。 满空劫火飞舞,这里几如地狱一般。 重劫跪在神明面前。 黑铁之城在地底,白银之城在地面,黄金之城在空中。三连城重建,非天之族才会重兴。 而今,梵天之祝福再度降临,这三座城,必将重建于大地。就在赌约开始的那天,三座城,都在重劫的指引下,以非天之族传下来的秘法修建。 地与火之黑铁城,水与风之白银城,空之黄金城。 黄金城代表着荣耀与信仰,白银城代表着功勋与战争,黑铁城却是非天之族的命脉。 黄金可以坠落,白银可以崩塌,黑铁城却不能失去。当他们被神明之祝福遗弃时,他们缩在地心之黑铁城中,仰望着神明的光辉,期待着有一天,能重建三连城之辉煌。 这里,是三连城之核心。 这里,是地与火之交界。 地为劫灰,火为劫火。红莲怒烧在罪孽与欲望中。 重劫跪拜。 神明端坐在巨大的王座上,那是黑铁城中唯一的洁白,矗立在漫天劫火的红与劫灰的黑中。 重劫再跪拜。 五百个紧紧裹在苍白斗篷中的人,随之一齐跪拜。 重劫缓缓起身。他走近神明,重新跪下,乞求着神明的祝福。 神明苍白的眸子凝望着无尽的虚空。 劫火,劫灰,都无法让他有丝毫的动容。他执掌着世界上一切的善与恶,他爱着它们,毫无差别。他创造了它们的一切,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沦入毁灭。 神明伸出手指,一滴血滴入重劫的掌心。 重劫捧着这滴血,无限恭谨地起身。他面对着五百苍白人影。缓缓地,有一条人影走了出来,跪伏在重劫身前。他仰面而起,将他的虔诚具现在重劫面前。 重劫轻轻合十,虔诚而肃穆地俯身。血,从他掌心滴落,滴在跪拜者的眉心。 那个人一动不动,当血接触到他肌肤的一瞬间,那人眸子中忽然露出了一丝苍凉之色。 似乎,在与这个世间诀别。 然后,他的肌肤、血肉渐渐收缩,化成一层薄薄的皮,紧贴在他的骨头上。他的生命在这瞬间被蚀尽,只剩下紧紧包裹住的骷髅。 他双手合十,额头上印着的那滴血却如此鲜红,宛如无法磨灭的创伤。 他已坐化,化成一尊凄艳的骷髅佛。 重劫握着他的手,领着他走出地宫。 劫灰劫火飞舞着,缠绕着他的身子,仿佛片片冥界之蝶,追逐着他。他所到临之处,将播下灾难、瘟疫。 他将带领着新生的非天一族,恭迎天地化为劫灰。 他,才是神明对这座城池的真正祝福。 重劫慢慢地走着,从地宫走向荒城。 骷髅佛全身包裹在洁白的斗篷中,缓慢地跟随在他身后。 天地空寂,仿佛一切生命全都丢失,只有这一人、一佛。 当他们到临时,荒城将成为一座死城。 重劫脚步戛然而止。 卓王孙青衫磊落,萧然站立在荒原上。 凄清月色仿佛受到惊吓,惶然战栗,将所有的光芒垂照在他身上,无尽夜幕,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他正挡住了重劫的去路。 重劫惊愕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卓王孙衣袖轻拂,看着他,淡淡道:“看来,无人能踏足的黑铁连城,并不难找。” 他的目光抬起,望向重劫身后浓黑的阴影。 ——那正是黑铁之城的入口。 重劫死死盯着他。凄迷的月光下,他的眸子就像是一团燃烧的野火,凄艳中带着风雾的迷蒙。 渐渐地,他轻轻地笑了。 “你留在这里,是为了破坏黑铁之城,还是……”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温柔,宛如风笛在夜空中悦耳的奏响,但语调中却充满了挑衅:“仅仅为了帮她?” 卓王孙傲然不答。他从不向别人解释。他说的话便是准则,别人只需遵守,不容置疑。 但重劫却是个异数。 他抬起苍白的眸子,盯着卓王孙,似乎想从他坚韧的心灵中寻找出一丝缝隙。只要有丝毫缝隙,他就可以将毒种进去,将这个人俘获。 他柔声道:“你要抢夺梵天的神妃么?”卓王孙目光骤然锐利! 杀气宛如烽火,遽然在荒原上燃起。 重劫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宛如海上的孤舟一般,承受着狂风暴雨的冲刷,似乎下一瞬间,他就会万劫不复。 但他绝不在乎,他享受着这一切。无论狂怒还是痛恨,都是执杯欢畅饮的甘美酒液。越是强大、完美的心,他就越喜欢钻入其中,看着它显露出破裂的罅隙: 他摊开手,声音中透出无尽的遗憾:“可惜,她的身体已经被献祭过了呢。” 卓王孙目光冷冽无比,一字字道:“你在求死?” 重劫淡淡笑了笑:“你真以为你能杀死我?” 他缓缓退开一步,骷髅佛干枯的身子慢慢踏上。 一袭白衣将它的身体完全遮蔽,瞧不见他的形体。白色的斗篷形成暗洞,将它的容貌遮住。月影飘舞,他就像是地狱中浮现的妖魔,在荒原上静寂游荡。 卓王孙淡淡道:“就凭它?” 第五十四章 重劫没有答话,他面容变得肃穆无比,缓缓跪拜了下去。 他向着骷髅佛,虔诚跪拜。 这一刻,骷髅佛像是突然获得了生命。 月光凄迷无尽,却变得越来越暗。自斗篷的虚无中,缓缓透出两点光。 雪白的斗篷蜕落,显出骷髅佛那白骨阑珊的躯体来。 除了脸上还保持着干枯的血肉外,他周身都只剩下骸骨,寂寂站在月光中,每一根骨头都玲珑晶亮,宛如白玉。没有肉、没有血的躯体,本不该有任何生命的痕迹,但,两点幽寂的光芒在他眼眶深处闪耀着,他缓缓抬起双手,在胸前合十,向着卓王孙恭谨一礼。 卓王孙身形陡然飘退三丈! 他眸中闪过一丝讶然,有些惊骇地看着这具白骨。 就算闯吴越王之秘室,对战俺达汗十万精兵,他都未曾这么郑重过。 骷髅明如玉,白衣缓缓陨落,每一丝褶皱的荡漾,每一缕袍线的飘舞,都那么清晰,宛如春风拂过澄潭,一圈圈涟漪呈献在骷髅佛的礼拜中。 白衣触地,骷髅佛拜舞停止。一个漆黑的圆,倏然出现。 以骷髅佛为中心,方圆三丈内,草木全都枯萎,呈现出一片妖异的漆黑。 微风淡淡吹来,漆黑飘舞,簇拥着皎洁的白骨。 三丈之内,一切草木,尽数化为飞灰。 卓王孙就站在劫灰之圆的边缘,若是他后退时少退了一寸,也会变为劫灰。 重劫轻轻鼓掌: “果然不愧为天下无敌的华音阁主,竟然在瞬息之间就正确估计出了骷髅佛的威力。” 他的掌声稀稀落落,更像是讥嘲: “可是,你如何抵挡呢?” 骷髅佛缓慢地踏出一步,静立。 那个浓烈深黑色的圆,也随之前移一步。空中飞舞的劫灰更加浓厚,恍若地狱中逃出的妖夜精灵,环舞在骷髅佛之周围。 卓王孙身影飘飘,再退一步。 重劫柔声道:“万恶之源,瘟疫之身……它乃梵天之使者,身上携带着非天之妖毒,身周三丈之内,妖毒将腐蚀一切,将一切都种上蚀骨瘟疫。绝无物能抗拒,一切生灵都将俯首任他审判。” “那,便是神怒。” “卓先生,你,败了。” 卓王孙冷冷一笑:“是么?” 他双袖挥舞,内力冲天而起,隐约之间,形成万千柄透明的银色小剑,轰然砸入了黑沉沉的瘟疫之圈中。 卓王孙内力炸开,大片的土石被他的力量裹住,宛如毒龙般轰入空中。大地怒震,仿佛一只巨大的怪兽正自地心醒来,它那狂悍的力量横扫着一切,形成一次小规模的地震。 卓王孙目光冷峭中带着一丝讥嘲,双袖飞舞,十指如剑,一招招施展而出。 冰河解冻,寒鸭戏水。 潜虬媚渊,飞鸿远音。 梦花照影,见月流芳。 曲渡舟横,小浦渔唱。 绿黛烟罗,红霓云妆。 饮虹天外,怀珠沧浪。 十二式春水剑法,十二种风流,十二阙悠长吟哦。 卓王孙广袖飘飘,宛如闲庭信步,指点山河,春水剑法在他手下施展出来,每一招每一式,都温文儒雅,如君子谦谦。 但那被内力掀起的莽然毒龙,却越来越猛恶。厉啸声疯狂地震荡着寂静的草原,真气鼓荡,带动着每一缕草叶、每一片泥土都成为最尖锐的武器,在骷髅佛的身周凌厉地搅动着。 毒龙焚化成龙卷,托着卓王孙飘飘升起。整个天地仿佛都被覆压在毒龙之下,只有那轮凄迷的月影,寂寂地照在卓王孙的眼上。 卓王孙双目猛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杀!” 泥土凝成的毒龙凄厉狂啸,骤然收缩,化成一柄焚天灭地的漆黑之剑,轰然贯穿骷髅佛! 那尊骷髅佛仍维持着礼拜的姿态,毒龙飞舞,他的骨骼片片碎裂,落在地上,仿佛一朵凋谢的白骨之花。 卓王孙双袖猛然一顿,毒龙“啪”的一声炸开,化成一道漆黑的旋风,将骷髅佛遗落的骨殖密密包围起来。 卓王孙双手一合,草原已没有骷髅佛的存在,只剩下了一座由泥土聚合成的巨大墓碑。 骷髅佛的妖毒凌厉至极,连卓王孙亦不敢沾染,但他自有办法在不沾其身的情况下,将骷髅佛埋葬。 墓碑紧紧裹住每一寸白骨,在浩瀚内力挤压下,几乎如石般坚韧,不让一丝妖毒泄出。 卓王孙衣袖飘落,手指虚虚按在墓碑上: “该刻上谁的名字?” 他冷笑看着重劫。 重劫怆然后退,这一刻他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仿佛只是一张白纸折成的人偶: “你……你杀死了骷髅佛?” 卓王孙淡淡道:“是超度。” “它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你也是。” 他的目光仿佛牢笼,困住这苍白的王子。 重劫发出一声凄厉的抽泣: “不可能的!他们是梵天的使者!他们是不死的!” 他不顾卓王孙冷冽的杀气,踉踉跄跄冲上来,抱住黑色的墓碑。他像是个绝望的孩子,抱住自己最珍爱的玩具。 却已破碎不堪。 如果连梵天之祝福都背弃他,他还有什么? 卓王孙转身,青衣落落,消失在夜色中。 “告诉你的神,我即将杀死他。” 重劫如受雷击,双目中骤然充满了惊惧。他不能失去那尊神明,绝不能!任何人都不能从他手中夺走它,它只属于他,只是他一个人的宝贝。 但卓王孙却如统治一切的王者,踏烽火而来,带着不可抗拒的劫灭,将摧毁一切。 重劫望着漆黑的夜色,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第一缕曙色在地平线下孕育,不久就要撕开穹庐的罅隙,在寂静终夜的天幕上描绘出壮丽的图案。 草原上的星空依旧是那么低沉,仿佛只要伸手就可以触摸。夜幕被曙光沾染,浓重的黑色中渗入了瑰红与苍紫,最终融化为一种深邃的蓝色,仿佛宇宙尽头,那无边无际的沧海。人行走在浩瀚星空下,便是水中的鱼儿,一低头,照出肝胆皆冰雪。 相思从噩梦中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于是披衣而起,来到荒城城墙下。她倚着危墙,轻轻抱起单薄的衣衫,一任夜露打湿了秀发。 第五十五章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和重劫的赌约就会有了结果。如今的荒城,有了粮食,有了连片的房屋,有了大群可供放牧的马匹,有了万亩被秘药催熟、即将收割的稻子,更有了百姓欣喜满足的笑容。 让荒城富足、自由,这便是她曾许下的诺言。 经历了千辛万苦,放弃了太多幸福,这一切终将实现。 然而,真的会么? 重劫扔下的第三章唐卡到底是什么意思?铁骑兵、巨獒犬,都带着秘魔般的力量,只小试锋芒,就几乎将荒城摧毁。那绘着狰狞骷髅的唐卡,显然是重劫最为得意的底牌。它又预示着怎样的灾劫?饱经劫难的荒城又有什么办法,再度从毁灭的命运中挣扎逃出? 即便逃过此劫,俺达汗又会做出怎样的裁决? 一月后,两个人便要将自己的城池放在命运的天平之上,听候裁决。重劫手中是秉承梵天之祝福、神迹般崛地而起的白银之城,蕴藏着足以碾碎任何金城汤池的武备。而在她纤弱的手中,却只握着刚刚成熟的稻穗和百姓安乐的笑容。 这些,在一个以战争与杀戮为信仰的异族可汗心中,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相思望着夜风中轻轻起伏的稻田,清丽的脸上满是愁容。 一阵极轻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相思错愕,闪身躲藏到城墙后。透过砖石的裂痕,她看见一行马队悄无声息地向荒城行来。 马队大概有上百骑之多,每一匹马都高大丰骏,毛色黑得宛如夜空,不带一丝杂色,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挑选。马蹄也被缠上厚厚的黑布,行走之时只发出极轻的微响。骑手裹在黑色斗篷中,看不出面目。队伍缓缓行来,与草原上宁静的夜色融为一体,完全没有惊破荒城居民们疲惫而甜美的梦境。 相思望着这浩浩荡荡而来的马队,紧紧皱起了眉头。 这些骑士显然不是寻常之人,他们为何要在破晓前来到荒城? 难道,这便是重劫的第三重诡计? 为首一人挥了挥手,百余匹黑马齐齐止步,停驻在荒城城墙下,偌大的队伍说止便止,竟没有丝毫声响,显然是久经训练。 借着漫天微薄的星光,相思发现,那些马匹背上还驮着巨大的包袱,包袱上也盖着厚厚的黑布,看不出里边有什么。正错愕间,那些骑手已纷纷下马,迅速地将这些包裹解下来,整齐地码在荒城城门外,堆起一座小山。骑手们又迅速退回自己的马匹旁边,垂手等着那人的命令。 为首之人一挥手,骑手们齐齐反手从身后掣出一支羽箭,将那些马匹的缰绳深深钉入地面。而后,他们列成一队,抛下了马匹,步行向来路返回。 整个过程都是那么的整齐、迅捷,毫无半点多余的声响。 队伍无声无息地从为首那人面前走过。那人却似乎不愿立即离去,他执起缰绳,驻马立于星光下,默默无言。 那人地位仿佛极高,那些同来的骑手们丝毫不敢催促,只得在不远处等候。 良久,那人望向荒城城中的方向,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终于,他翻身下马,即将随那些骑手一同离去。 这一刻,夜风撩起他的斗篷,露出一点隐约的侧容来。 星光照耀在他脸上,显得那么清晰。 城门罅隙后,相思禁不住脱口而出:“是你?” 那人错愕回头,一时间脚步声纷沓作响,黑衣骑手们迅捷地形成一个半圆,将他护在中间,重重警卫起来。 相思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微笑,她推开破败的城门,走到那人面前,行礼道:“大汗驾临此地,荒城百姓不胜荣宠。” 那人怔了怔,见相思已认出自己,也不再隐瞒,将斗篷摘下,棕色长发在夜风中散开,透出一张英武的面容,正是俺达汗。 俺达汗看了看相思,又看了看四周凄冷的风露,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么晚了,你为何不回城中休息?” 相思抬头看了看即将破晓的曙色,微笑道:“这么早,大汗为何不在营中休息?”那一刻,她仰头看着他,霞光驱散了她脸上的愁云,显出难得的娇俏。 俺达汗心底一声叹息。震惊了北地的莲花天女,拯救荒城的传奇统帅,在此刻,也不过是一个独立于危墙下的少女,在曙色中露出轻轻浅笑。 水红色的衣衫被夜露打湿,贴在她纤细的身上,显得那么单薄。绣帷罗帐,花前月下,才应该是她出现的地方,而命运却偏偏要将她推向烽火战场,让她柔弱的双肩担起如此沉重的责任,难道不是一种残忍? 俺达汗收束住心绪,面容一肃:“你与国师的赌约即将到期。为了让荒城能够建造,特意为你送来这些辎重。” 辎重?相思将目光移向那些高高堆起的黑色包裹。 俺达汗轻轻招手,几个人立刻上前,从腰间抽出短刀,在包裹上轻轻一划。沙沙一阵轻响,稻谷、青稞、高粱如流水般泻了出来,发出淡淡的清香。另外几个包裹也被解开,透出里边厚实的毡帐。他们身后,那些被拴在原地的黑马正悠闲地低头吃草,显然也是“辎重”的一部分。 相思却摇了摇头:“感谢大汗的心意,但荒城不能收下这些。” 她微笑着抬起头,目光温柔而坚定,宛如黎明时最后一颗星辰: “我和荒城要公平的赢下这场赌约。” 俺达汗先是一怔,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介怀:“白银之城的修建,得到了我大蒙古国多方协助,而荒城却没有得到任何支援。正是为了赌约的公平,才要将这些辎重赐给你。” 相思看了看他身后的那些随从,每一个都从头到脚,笼罩在黑色斗篷之下。连那些纯黑的马匹,也都在蹄上缠上黑布,以免行动时惊起响声。如此秘密的马队,出现在黎明未破的时刻,显然,并不如他说的那么光明正大。 她垂下眸子,轻轻叹息一声:“既是与国师的赌约,荒城便不应该得到大汗的协助。” 她深知,重劫与俺达汗,一为神权的掌握者,一为世俗王权的拥有者。自成吉思汗时代以来,王族与八白室就已达成了神圣的协议,互相扶持,互相守卫,分享人、神两界的权威。无论何时,神权与王权必须保持一致,若两者发生了冲突,便会对蒙古一族产生灾难性的影响。所以,重劫绝不会轻易触犯俺达汗的威严;而同样,俺达汗也不会随便干涉重劫作为。 重劫作为蒙古国的国师,八白室神权的拥有者,他所建造的白银之城得到俺达汗的助力那是天经地义之事。而荒城不过是叛军的纠集之地,是蒙古铁骑威严下的一条漏网之鱼。无论如何,都不该得到蒙古国的任何协助。何况,从一开始,重劫眼中的这个赌约,便远不是一场公正的较量,而只是一场游戏。只是对她的信念的一次摧残,也是对荒城长达三个月的漫长屠戮。 俺达汗不该帮她,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已经开始跨越那神圣协议所划定的分野,侵犯八白室神权的威严。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已存在了数百年,一旦出现裂隙,将会给蒙古国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没有人可以揣度。 相思轻轻叹息,无论重劫怎样对她,她亦不愿看到,这个可能牵动蒙古全族命运的裂痕,因她而生。 俺达汗看着相思,一时默然。 他的确不该前来。他只需要等着赌约期满,做出应有的判决。如无意外,他将亲手将凋敝、残败的荒城推向祭台,亦将亲手开启白银之城的大门,放出其中宛如神魔般的力量,用战争的烈火与鲜血,焚尽整个世界。 第五十六章 但他实在太想看一眼,这一月多以来,荒城有了什么变化。他始终无法忘记,在满天残阳下,那个一身水红的女子,曾执着箭对他脉脉述说。 她要他许给子民们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这个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他生性磊落,很快便将这些思绪抛开,挥手道:“你只管收下,其余的事本汗自会处置。” 相思却依旧摇了摇头,她抬起眸子,柔声道:“可如今的荒城,已不需要大汗的赏赐。” 俺达汗有些错愕,看着堆积如山的黑色包裹,道:“你们需要粮食。” 相思腮畔浮起一丝笑意,她伸出手,指向曙色照临的地方:“大汗请看。” 晨曦已然降临,青色的光芒即将照亮整个大地。随着她手指处,大片稻穗在晨风下轻轻起伏,稻田向前延伸着,一直没入还未完全清明的夜色,也看不出有多么广阔。 俺达汗不禁震惊。 这如何可能?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一无所有、疲弊如废墟般的荒城,怎么可能开垦出这么多的稻田?他们从哪里来的种子,从哪里来的耕牛,从哪里来的工具?又如何能这些稻谷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抽苗结穗,即将成熟? 难道这个女子真的是梵天祝福的莲花天女,掌握了秘魔的法术不成? 相思微笑着看着他,目光盈盈如月,仿佛在等着他的询问。 俺达汗的震惊也只是片刻之间的事,随即指向上百匹黑马道:“但你们还需要牲畜。” 相思躬身一礼:“大汗可愿随我,到城头上一观?” 俺达汗点了点头。 两人来到城墙上,相思抬起衣袖,指向荒城东面。曙光刚刚破开天幕,隐约光芒的照耀下,一片丰美的水草沿着缓坡蔓延,一望无际。缓坡顶端,一人高的篱笆圈起一个巨大的牧场,里边大群枣红色的马匹正聚在一起,站立着安眠,似乎还没有从夜梦中清醒。 俺达汗再度动容。 他方才粗略计数,这群枣红马竟足有五百余匹之多,而且从大致的轮廓来看,每一匹都极为俊健。这样的马群对于草原游牧民族而言,是一笔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巨大的财富,绝不是破蔽的荒城能够拥有的。 俺达汗望着牧场,久久沉默,似乎还未从震惊中恢复。相思也不打扰,静静地站在他身旁。 良久,他看着相思,目光略略有些迟疑:“或者,你们还需要毡帐。” 相思盈盈浅笑,水红的衣袖从空中划过,将俺达汗的目光引向荒城的新城中。 一排排青色的版升破地而起,沿着新城的未来的城墙铺开。它们由青砖建成,并不高大,但却干净、整洁。版升中间是平坦的街道,一扇扇崭新的木门对面排开。有的门上还被贴上了红纸,挂起了菖蒲。木门外是新开辟的整齐小院,篱笆下搁放着犁、锄等农具。院子中心新土未干,刚刚种上的枣树,在初夏的晨风中轻轻舒展着枝叶。 俺达汗收回目光,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的确没有想到,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这座荒落的城池,竟有了这样的改变。那本应是秽土与鲜血沾染的土地,竟在这个女子手中,焕发了让任何人都忍不住惊叹的生机。 他的目光落到相思单薄的身体上,心中不禁一阵感慨。 白银连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修建,创造出亘古未有的奇迹。这是梵天的祝福与大蒙古国全部国力的共同结果,也是万千奴隶用鲜血与骸骨堆积出的神迹。 但眼前这个女子,却一无所有,只有温婉的笑容与坚定的信念。 她,是怎样做到的呢? 难道,她和她建造的城池,才真的是梵天祝福过的么? 这念头刚一起,俺达汗的心中便是一震,梵天对三连城的祝福,是非天之族千年传承的信仰,绝不容任何人怀疑。 他瞬间收束住思绪,注视着相思,沉声道:“那你需要什么?” 这一次,他说“你”,而没有说你们。 黑衣侍卫被抛在城墙下,荒城颓败的城头只有他们两人,默默相对。俺达汗心中暗自希望,眼前这个为荒城付出了一切的女子,能为她自己索取一点什么。 这样他的心便能略略安宁。 相思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诚恳。晨风中,她轻轻退开一步,躬身一拜:“请一月之后,大汗赐这座城池自由。” 她水红的裙裾在霞光中扬起,宛如一朵绽放的新莲,深深烙在他眼中,带来一点深邃的刺痛。 俺达汗伸出手,想去扶起她,却又终于没有。 他伫立在晨风中,良久无语。作为蒙古的大汗,他可以赐给她自己手中一切珍贵之物,却不能将个人的情感凌驾于整个民族的信仰与功业之上。 相思却盈盈起身,微笑道:“大汗若觉得为难,可以一月后再给我答案。” 她抬起头,温婉的眸子中,写满了坚定:“我相信,荒城和它的两万四千居民,会公正地赢得这场赌约。” “也赢得自由、富足。” 俺达汗沉吟片刻,终于郑重点头:“本汗会做出公正的裁断。” 相思破颜一笑:“既然如此,不如我和大汗也来一个赌约?” 又是赌约? 俺达汗微微皱眉:“你要赌什么?” 柔和的晨曦下,相思的笑容温婉而纯粹,让四周凝结的空气也变得轻快起来:“非常简单,就赌你我二人打马徐行,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到这片稻田的尽头。” 她笑指着城墙下那些辎重:“如果大汗胜了,我便收下这些礼物;如果我胜了,只要大汗也收下我一件礼物便可。” 俺达汗略略一怔,相对于她和重劫的生死之约,这个赌局实在轻松得宛如儿戏。 相思笑靥盈盈,似乎也的确只是在做一个游戏。 俺达汗心中估算,荒城从开垦耕田到现在,不过一月有余,即便神奇般地开辟出千亩稻田,从这头到那头,也不过三百丈的距离。骑马缓行,不消片刻便可走完。于是道:“最多也不过一刻有余罢了。” 相思微笑,盈盈敛裙一礼:“请大汗跟我来。” 两人走下城墙,各自选出一匹黑马,乘了沿着稻田田埂行去。那些黑衣侍卫不敢跟上,只得留在城下等候。 天空已经完全破晓,灿烂的朝霞在天空中聚集,向着不同方向飞驰着。微红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大地。连片的稻田宛如一张张青色的织毯,无数块连绵起来,便化为了稻的海洋。 第五十七章 薄薄的晨雾还未消散,一缕缕笼罩在这片青色的海洋上,宛如一张乳白色的纱帐。纱帐起伏,渐渐被朝阳染上瑰丽的色泽,又湮染上沉沉稻穗。亿万株被压弯的稻子在晨风中轻轻抖动,发出窸窣的碎响。这声音在空寂的草原上回荡着,又与风的轻响融为一体,演奏出大地上最为壮观的乐章。 俺达汗与相思徐徐策马前行,两边稻涛起伏,传来泥土的清香,两人就仿佛置身青色的汪洋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俺达汗看着连片的稻田,越走越是沉默。相思也不说话,静静打马跟在他身后。晨风撩起两人的衣袖,带来淡淡的清凉。两人在稻穗起伏的浪涛中缓缓穿行,耳边只有风与麦穗相拥时发出的微响。 过了三刻,两人才看见稻田的尽头。 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下喷薄而出,仿佛将稻田的海洋一点点抛光,染上绚丽的色泽。晨风起伏,万点金色的光芒在稻海上跳跃,投下班驳陆离的影子,一如万丈织锦上滚动点点明珠。稻涛起伏,日色摇曳,也不知是光影在动荡,还是稻穗在摇摆。 俺达汗勒住马,挥鞭指向稻田,一声叹息:“你赢了。你创造了奇迹。” 相思却微笑着摇头:“不是我,是荒城创造了奇迹。” “是大汗的子民创造了奇迹。” 俺达汗一震。 是的,她说的不错,荒城是他的领土,荒城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他们本是蒙古国统御下,最卑微、贫穷的一群人。但如今,他们却用最短的时间,将废墟建成了沃土。 相思抬起头,注视着他,她柔软的鬓发被晨雾打湿,紧贴在温润如玉的脸颊上,这让她的笑容看上去无比动人:“若一月后,大汗肯给荒城一个机会,我们还能创造更多奇迹。” “我们能让荒城中不仅有稻谷、马匹、房屋,还能让丝绸、茶叶、纸张、明珠、美玉都出现在荒城的仓库中。人们衣着锦绣,城市歌舞升平。荒城,不仅仅是一座城池,而是蒙古版图上,最繁华、自由、富饶的都市。” 她顿了顿,一字字道:“直到永远。” 俺达汗一怔,自传说时代以来,建造富饶、自由、永恒的都市,就是蒙古一族的梦想,是每一位黄金氏族的后裔,都不能背弃的信仰。 但这梦想不应该由三连城的铁与火来实现么?又怎会出现荒城之中? 俺达汗摇了摇头。在他心中,稻谷、马匹、房屋或许还是能够在北地出现的奇迹,而丝绸、茶叶、纸张、珠玉等物,却只存在于富饶的中原。想让它们出现在蒙古国的仓库中,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战争与掠夺。 相思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微笑道:“这便是我要献给大汗的礼物。” 她俯下身,从一旁的稻田里摘下一株麦穗,青色的枝干被她纤细的手指握住,在俺达汗面前的虚空中,一笔笔写下无形的字迹。 只有两个字: 互市。 俺达汗看着她,静等她说下去。 相思轻柔的声音在稻穗的细响中传开,却是那么清晰:“我希望大汗能在边境上建立一座集市。蒙汉两族的人民可以在此自由地贸易,我们可以用马匹、皮毛、毡毯向中原百姓换来茶叶、丝绸、瓷器、珠宝。” “无需战争与鲜血,而是平等的商贸。用劳动交换另一种劳动,用富饶交换另一种富饶。我们可以种出很多的稻谷、驯养很多的马匹,然后向明朝换来璀璨的珍宝、繁华的都城和长久的和平。” 俺达汗看着她,一时无法回答。 互市,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构想,两族百姓无需连年征战,便可各取所需。早在多年前,一些汉化较深的蒙古贵族就曾想到过。但互市之开辟,绝非在边境上修造一座集市这么简单,而是涉及到蒙古与明朝关系的大局。 明代之建立,便是推翻了元帝国,将蒙古势力驱逐出中原。蒙古铁骑退守塞外,却并未放弃对神州的觊觎。之后数十年间,边境烽火频仍,军民死伤无数。自明英宗土木堡之役后,双方敌意更加深重,连使者也多年不见往来,更不要说开边互市了。 更何况,重劫的白银之城即将建成,大军牧马南下之日已在眉睫,又岂能在此刻开启互市? 俺达不禁深深皱起了眉头。 相思策马上前,郑重地将那株麦穗交到俺达汗手中,柔声道:“我的礼物只是一个建议。如今礼物已经送出,到底要如何决定,全在大汗一念之间。” 俺达汗仰起头,朝阳灿烂,四周大片稻穗起伏,反射出金黄的光晕。一如那天傍晚,她手中羽箭返照出的煌煌夕阳。 那是他欠她的,一支折断的箭。 他郑重地将麦穗收起:“一月后,本汗会给你一个公正的裁决。” 相思远望着他打马而去的背影,眸子深处的愁云渐渐散开。 无论如何,这座曾被遗弃的城池,总算有了胜利的希望。 §§第二十章坏壁尘埃寻旧墨 卓王孙踏入那浓黑的阴影,轻袍缓带,不携一剑,萧然而入。 他意致闲雅,如游名山大川。 这里却是黑铁连城,非天末族最妖异神秘的根本之地。 这里隐藏着什么?竟能在当年几乎统治整个天地,又能让非天末族在千年来苟延残喘?卓王孙不关心,不动容。他只要走到黑铁连城的中央,杀死那尊被称为梵天的神明。 他说过的,就一定会做到。 他缓步前行,经过长长的甬道,步入了这座黑铁连城。 这座城深入地下,甬道足足有数百丈长,然后豁然开朗。 人类的思绪,无法想象地下竟会有这么广阔的空间。那几乎应该说是另一个世界,广大,宏伟。地是黑沉的,天也一样,仿佛是渗入了黑血的厚厚土层。如此诡异的景象,在这里却不让人觉得突兀,似乎这个世界本就应该是这样。蓝天白云,反而成了虚幻。 黑铁连城,就矗立在最中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根无限粗大的巨柱,通体漆黑,宛如梦魇般凛凛树立着。没有人能形容它有多高,也没有人能形容它有多粗。它就仿佛一条盘天巨蛇,只有一截肚腹露在这片空间之中。巨柱盘空而上,似乎还在狰狞地扭动着,烈烈火焰被它从地心中带起,化成灿烂的红莲之焰,隐没在漆黑巨柱周围。 这奠定了黑铁连城的基调:红与黑。 巨柱之外,一层岩浆隔着一层黑铁,布散成无限宏伟的一座城池。 它无比宏大,禁锢着无限的力量,却又似乎危如悬卵,会在瞬间灰飞烟灭。 卓王孙站在城门口,这里没有一位守兵,只是一座空城。 第五十八章 只有神明才能踏足的空城。 城门用巨石雕成一只大蛇的形状,蛇尾蜿蜒成城墙的一部分,蛇吻怒张,形成大开的城门。四枚尖牙闪着艳丽的毒光,似乎一旦有人踏入其中,蛇口便立即合拢,将非天之妖毒浸满他全身。 城墙之上,用梵文写着一行字。 “当尽一切苦行,以见神明。” 卓王孙淡淡一笑,跨了进去。 他早已想到,此次地心之行绝不简单。黑铁连城乃非天末族的根本重地,绝不会任人进出。所谓苦行,是指机关、阵法,还是埋伏? 不管是什么,都不会有用。 绝不会。 城门后是一片平坦的道路,全由平整的巨石砌就,就如同任何一座城池中最寻常的道路,没有任何危险。卓王孙缓步前行,不远处又现出一座城门来。 那是一座黄褐色的城门,样式跟一入城来看到的那道差相仿佛,也是由巨蛇盘旋而成,狞厉凶恶。上面依然用梵文写着一行字。 “无非不空,地水火风。若然得解,悟霏布控。” 其文似是而非,晦涩难懂。每个字都不难解,但连在一起,却很难了解是什么意思。卓仰头沉思,久久不能得悟。 他凝视着这道城门,黄为地,莫非黑铁连城中的苦行,是与地水火风相关么?古代印度人认为地水火风乃构成宇宙的四大元素,无论神明还是凡人,都不能跳出其中。三连城要镇压神、凡两界,自然也要借助地水火风的力量。这里若设立此四力之阵,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这四句话中,似乎隐含了破法,如果能解透其中的意义,或许这些阵法便可迎刃而解。 只是,单凭这四句话,没有注解,却很难明白其中的含义。 卓王孙沉思片刻,继续向城里走去。 就算解不开又如何?无论阵法还是机关,若敢阻止他,便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在他无坚不摧的剑气之下化为劫灰。 卓王孙陡然住步。 城中空空无物。 城门背后,是一道漆黑的深渊。黑气盘旋,自深渊底部冲上,化成朵朵黑云,厉啸着散开。宛如有无数鬼魅隐身其中,待要搏人而噬。黑铁连城中虽有火光,却无法照透这道深渊。 它究竟有多深? 深渊的另一侧,是一道翠石砌成的城门。样式并无改变,翠石雕刻的大蛇诡绿欲滴,隔着悬崖向卓王孙张开巨吻,似要随时要恶扑而上,将他吞噬。 两道城门,距离足有九丈。无论多高明的轻功,都无法越过。 此乃天壑。 卓王孙微微皱了皱眉,轻轻将一枚石子踢下去。 没有声音。他静静等了良久,仍没有任何声音传上。这条天壑就宛如链接另一世界的妖洞一般,任何东西只要一入其中,便会立即沦入永劫。 卓王孙略略沉吟。 显然,这是黑铁连城隔绝外界的第一道屏障。纵然千军万马,对这道天壑也无能为力。黑铁连城在三连城崩坏后深埋地底,却能千年屹立不倒,为非天之族延续命脉,这道天壑便是原因之一。 入城甬道狭窄无比,连两人都不可并行,机械更无法运入,这座天壑,几乎无法攻破。 卓王孙皱眉沉思。 突然,深渊之下,传来一阵妖异的响动。 那声音轻微无比,仿佛冥界的琴弦在地狱深处轻轻奏响。 突然,一阵乌光闪动,一条条巨蛇自深渊中窜出,向卓王孙扑了过来。 那些蛇全身黑如墨石,没有眼睛,但在黑暗中感觉极为敏锐,卓王孙静立于万丈沟壑之上,丝毫声音都不曾发出,它们犹自感知到外敌的侵入,身子一屈,立即如利箭般飙射而出,直指卓王孙! 卓王孙冷冷一笑,袍袖微拂,就待将这些妖蛇化为齑粉。 那些蛇凌空射到,卓王孙心灵倏然一动,手指顿住。 那些蛇额头都生了一只寸许长的肉角,鲜红如血,隐隐有光芒从其中迸出。它们的身子柔软之极,似乎没有血肉,只是由一根蛇骨,包着一腔毒水。黑铁连城的火光投照到它们身上时,一道七彩流艳的光芒便在墨石般的蛇身上徐徐绽开。 宛如枯槁如墨石的枝干上,绽出一朵妖艳的春梅。 美丽得动人心魄。 越是美丽的蛇,毒性便越是强。电光石火之间,卓王孙飘身让开。 妖蛇砰的一声撞在他身后的石墙上,轰然一声暴响,蛇身竟如炮弹一般炸开。那石墙是由整块巨石砌成,被它一炸,竟生生撕开一个裂口,猩红的蛇血喷出,全洒在了巨石上。一阵令人心悸的嘶响声传出,大片巨石竟被蛇毒腐成粉末,簌簌落下。 卓王孙眉峰微动。天下剧毒之物他所见甚多,但如此猛烈妖异之蛇,却也从未见过。这些妖蛇非但不能挡,亦不容沾身! 那么,该如何破? 卓王孙正在犹豫,簌簌声不绝于耳,深渊之中又爬出了无数妖蛇。毒信闪烁,它们发出一阵无声的嘶啸,向卓王孙立身处恶扑而下。 满空红影闪动,妖蛇的赤角在空中划出一连串艳丽的弧度,从四面八方罩下,宛如一枝枝乱坠的妖梅,簌簌插向漆黑的大地。 卓王孙身子陡然后退,如穿花巨蝶般,退出了地之城门。只听城门内轰隆乱响,无数条妖蛇撞在一起,爆炸之声如天崩地裂,连绵不绝。妖毒横飞,溅得遍地飞红,仿佛早春新雨后,一地残梅零落。 耳中簌簌之声不断,也不知还有多少妖蛇从深渊中爬出来。且不说这道深渊,单是这些妖蛇,就足以埋葬千军万马。 卓王孙心念突然一动。 一条妖蛇越过城门,向他飙射而至。他突然探手,仿佛在虚空中抚过一只玉笛。 梅下横吹。 长袖飞出,化为一片青云,将妖蛇来势全都卸去,反手挥了出去。劲气柔如春水,将妖蛇包裹住,没有丝毫冲撞,妖蛇剧毒也就无法爆散,被反送了出去,跟后面的蛇群撞在一起,顿时当空炸开,夭红乱落如雨。 卓王孙飘身退回深渊边缘,衣袖探出,将几只刚爬上来的妖蛇裹住,向深渊抛去。衣袖连挥,几十只大蛇被他抛起,首尾相接,连绵起来,宛如一株横倒的巨大梅树,直搭向深渊的另一侧。 卓王孙身形微动,凌空向深渊跃去。足尖在那些蛇身上一点,已渡过了三四丈。几次借力,已如飞仙虚度,踏在了翠石城门之下。 第五十九章 绝壑天堑,踏花而过。青衫落落,不起尘埃。 万千妖蛇,毕竟无法阻挡他。 卓王孙淡淡一笑,步入了翠石之门。 他的脚步才踏入,却倏然退出。 翠石之门光影斑驳,如水流转,但城门之内,却炽烈炎热之极,卓王孙刚刚踏上地面,脚下顿时燃起一团烈火!若不是他退的快,只怕全身都会燃了起来。 卓王孙皱眉,伸手慢慢将翠绿城门推开。 城中,铺着赤红的石板,岩浆流淌其上,卷起无穷的炽烈之气。火焰不时自岩浆中腾起,在空中撕裂出一道炎魔火幕。 这里,是炎烈之魔域,一切进入之物,全都会被烈火岩浆焚成焦末。 九丈之外,是一道被烈火炙成通红之门,城门上的大蛇通体如血,对着卓王孙发出狞厉的笑容,似乎要吞噬他化成的劫灰。 该如何越过这团烈火? 这显然便是第二道机关,保护着三连城神明的第二屏障。 一定有过去的方法。 卓王孙正在沉吟,身后淅淅簌簌之声不绝于耳,那些额顶红角的怪蛇又从深渊的另一侧爬上,向他攻了过来。 再将这些怪蛇抛出,用它们布成一座蛇桥,飞跃这座岩浆之城么? 不行,因为烈火舞空,会将他连同这些怪蛇全都焚成劫灰。要过这道城,必须要有水,浇熄这些烈火岩浆的水才行。但此处似乎孤悬天地之外,却哪里找水去? 卓王孙沉吟着。 那些怪蛇爬上来,身子一曲,向卓王孙射去。卓王孙似乎动都没动,怪蛇却已扑了个空,身子落在了岩浆上。以怪蛇之勇悍,也无法经受岩浆炙烤。一阵凄厉的扭动,身子立即被岩浆炙成一腔毒水,溅了开去。却眨眼间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岩浆只暗了一暗,便又恢复成炽亮颜色。 卓王孙双眉一挑。 他知道如何得到水了。 这些怪蛇,体内的剧毒,便是水。 怪蛇无目,不知道眼前是什么景象,只知道侵入的敌人就在眼前,便前仆后继地向他冲去。 卓王孙衣袖飘舞,玄功运转,一条条毒蛇从他身侧飞过,投到了岩浆地火上。 这是一场凄惨的杀戮。 无数毒蛇落在岩浆上,立即便被蒸发成灰末。它们体内的毒水禁不起地火炙烤,化成一小簇水雾,立即灰飞烟灭。这些从地狱中爬上来的毒蛇,在卓王孙的威严下,再入地狱。 终于,蛇尸化为的灰烬在岩浆上铺成一座通道,将凌厉地火阻隔住。卓王孙淡淡一笑,身子飞纵而起,踏着那些蛇尸毒水化成的坦途,顷刻间越过炎火之城。 如蛇为妖,他便是群妖之王。 如蛇为魔,他便是破魔之神。 他将踏着它们的枯骨,走向地狱的终点,亲手将毁灭种下。 他执掌一切,所有的生命,不过是他脚下的泥泞。 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便是将要流传万世的良将,谁又记得曾为他而枯的万骨。 未死的妖蛇在火焰中凄厉地扭动着,卓王孙缓缓推开那道火焰之门。 漆黑。 什么都没有,只是足以吞噬一切的的漆黑。 映着远处岩浆地火的亮光,依稀可见其中仍是一道深深渊薮,与第一道天壑不同的是,无数缕黑气沉沉悬浮在空中,轻轻舒卷翻涌,仿佛是正在流淌的浪涛。这种景象让人不由产生一种错觉,眼前的渊薮便是传说中那道贯穿炼狱的冥河,在寂然永夜的天幕下静静流淌了千万年。 无数尖锐的石林从深渊中穿出,支立在幽幽黑气之上。 九丈之外,便是第四座城门。苍之巨蛇盘旋的城门。 以卓王孙的轻功,只要稍有凭借,便可渡过。这座深渊中既有石林,便不必再找别的凭借。只是那笼罩一切的黑暗实在太过浓密,地火岩浆之光只能照进一丈多远,便再也不能穿透。 只剩下幽深寂静的黑暗,和石柱林立的河流,足以埋葬一切妄图飞渡者。 没有光,便无法确定石林的位置,更无法借力越过。他若想通过这道深渊,必须要在沉如永夜的地心中找出光芒。 卓王孙沉吟着。 地火岩浆之处虽然有火,但无法取。他身上虽然有衣衫,但那些火实在太凌厉,衣衫一靠近,便被焚成碎末,根本无法引燃。 无数尚未僵硬的毒蛇躺在他刚走过的通道上,徒劳地抽搐着。 卓王孙忽然想起一个办法。 他用脚挑起一只只蛇,向深渊上投去。 蛇身上着了火,血肉不像是衣衫那么容易烧尽,化成一点火光,投入了深渊中。 这只能照亮一瞬间。 但只要有瞬间的罅隙,便已足够。卓王孙身形飘出,在蛇火映照下,踏入了第四道门。 推开第四道门,一片璀璨的艳色出现在他面前。 那是如梦幻一般的艳丽。七彩流光静静地悬浮在空中,宛如无数沉睡的梦之精灵,将婉约曼妙的身姿呈现在世人面前。 流光是那么柔和,闪烁变幻时,化成无数的花蔓,纠结盘旋在一起,因眼眸的每一下细微的眨动而变化着。无论多么瑰丽的想象,都无法跟这团流光溢彩相媲美。当看到它时,就宛如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中的自己。 卓王孙却深深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西昆仑山中最毒、最诡秘的桃花瘴。 传说昆仑山深处隐藏着一种上古异兽,它所在之地,开满了桃花。它嚼食桃花为生,五百年后,便化成人形,艳丽无比,常赤身坐在桃花树下,宛如仙子。但它太爱惜自己的容貌,认为无论人畜,只要见到它就是对它最大的亵渎。它将方圆百里内的生物全都杀死,将它们的骸骨嚼碎,吐出,化为桃花瘴。那瘴气也如它一般娇艳美丽之极,但毒性猛烈,只要触及半点,便立即就会死去。杀的生灵越多,桃花瘴便越是美丽。好在这种异兽多生在穷荒闭塞之区,离人甚远,还不能成大害。却不料重劫竟能找到桃花瘴,布为黑铁城中的第四道屏障。 这种毒瘴,不能碰,不能触,连呼吸都不能,最是阴毒猛恶。除非是有大风吹散,否则绝无法通行。 风? 这里死寂闭塞,哪里有突如其来的大风? 卓王孙心中电光一闪,他忽然明白了守护这座城的四重机关是什么了,他也明白了镂刻在城门上的那四句偈语的含义。 无非不空, 地水火风。 若然得解, 悟霏布控。 第六十章 第一城,是无量深渊;第二城,是地火岩浆;第三城,是漆黑之雾;第四城,是桃花毒瘴。 要过第一城,需要找到立足之地。 要过第二城,需要找到灭火之水。 要过第三城,需要找到烛微之火。 要过第四城,需要找到吹瘴之风。 正是地水火风。 却是无地、非水,不火,空风。 要过四城,便须从无地得悟地,从非水得霏水,从不火得布火,从空风得控风。 是要从虚无中化生出地水火风,方才能过四重城。 卓王孙淡淡一笑。从虚无中生出地水火风,那是神明的力量。 难道重劫真以为自己是神明,才设立了这样的机关么? 他正沉吟,身后簌簌之声又显,那些妖蛇不知死活,竟循着他打通的道路追了过来。 卓王孙眉头微皱,心中有了计策。 ——正要借助这些妖蛇,才会制造出风。 他立于第四道城门之下,凝形不动,等着这些妖蛇蜿蜒爬了过来,双袖突然搅动。 劲气自双袖间溢出,化成一股柔和的旋风,将妖蛇裹在袖风里。真气缓缓运出,袖风越来越烈,被他聚集在双袖之间的妖蛇也越来越多,渐渐鼓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赤黑双色蛇球。 卓王孙对真气的控御之术天下无双,这些妖蛇虽挤在一起,却绝不互相碰触。血肉被真气紧紧围裹,便无法爆炸开来。 只听风声卷涌,巨大的蛇球飞旋,卓王孙衣、发扬起,如上古神魔,托着赤黑之烈日,猛然掷出! 妖球被掼到空风之城的一角,血肉挤压,立即爆炸开来。建成城池的大石虽然坚固,但也不由得被这股剧烈的爆炸之势掀起,然后轰然砸下。这种狭小空间中的爆炸最为凌厉,轰然雷鸣中,一股强烈的气流被压缩到极致,然后怒啸而出。 桃花瘴的妖红立即被吹拂得狂涌而起,向外贯去。卓王孙更不停留,又聚合了第二个妖蛇之球,挥袖掼下。 这些妖蛇体内全都是炎血,一触即爆,犹如*一般。却恰好被卓王孙用来制造出气流,控风而吹散桃花瘴。 漫天流红被吹散,现出一块石碑来。 碑身漆黑,上面镂刻着一条巨大的蛇。碑似是上古之物,斑驳陆离,蛇纹极为古拙。大蛇盘旋在碑身上,黄地、玄水、赤火、苍风从它身上冒出,幻化成世间万物。碑之正中心,端坐着一位白衣神明,说偈云: 地水火风,唯蛇而生。 若得蛇故,由此不穷。 卓王孙淡淡一笑,他想起一路破城而行,似乎都是仰仗了蛇的力量。 以蛇为地,而过无量深渊。 以蛇为水,而灭地火岩浆。 以蛇为火,而照漆黑之雾。 以蛇为风,而吹桃花毒瘴。 由蛇而生地、水、火、风? 以蛇为地、水、火、风之源头? 非天之族以蛇为图腾,这四座城池隐含着蛇为地水火风之源头的隐意,莫非他们在地心之城供养的神明,也是一条巨蛇? 卓王孙转过古碑,黑铁之城的核心,终于映入眼帘。 那条蛇形巨大黑柱,如通天彻地般矗立在眼前,看上去威严无比。地火岩浆循着柱身喷涌而上,宛如一条条急速爬行的蛇,蜿蜒在柱身上,组成一连串神秘而古老的图腾。 柱身之下,连绵广及几十丈的,是一座漆黑的、由黑铁铸成的巨大高台。岩浆在高台上穿行着,勾勒出一幅妖异的图案,与柱身上的图腾相辅相成。 黑铁之黑与地火之红交织在一起,宛如梦魇张开的一只眸子,冷冷地注视着卓王孙。 §§第二十一章他日故人能忆我 黑柱之上,一点白色悬挂下来,就像是垂在巨柱上的一滴泪。 那白色是如此夺目,它由最高贵的莲花秘银打造而成。传说梵天降生时,座下莲花凝结成的霜水,滴成此白色秘银。后由梵天交给非天之王,倾王国所有力量,耗时一千年,才打造成一副战甲。是为“天空之永恒”。 此战甲具有信、慈悲、力量、勇猛、威严、智慧、永恒七种福佑,乃是天上天下、无与伦比的一副战甲。当它披在非天之王身上时,非天之族才能成功地建造三连城,君临天下。它华丽、壮美,它若出现,天下一切力量都将拜服。 而此刻,它又是如此孱弱,隐在漆黑与赤红中间,像是一只垂死的飞蛾。仿佛只要再过片刻,就会被黑、红吞没,永远化为灰尘。 孔雀形的秘银之盔披下秀丽而精致的尾羽,将他全身护住。在面庞处,结成一只纯白色的面具。他的容颜就隐藏在面具之后,将一切*、肃穆完全遮蔽。 只有一双眸子露出,却是最沉静的光,淡淡注视在侵入者脸上。 他是神明,这个世界宛如一粒灰尘,无法让他的视线停驻。当他遗忘了整个世界时,他便端坐,沉吟于地与火之中,遥想着千万年前世界创生时的辉煌。 他便是这个世界的缔造者,无人敢抗衡,无人敢亵渎。 卓王孙凝视着他。 这双眸子让他的心莫名地动了动。 然后看遍他全身。 从孔雀形的秘银之盔,到莲花般的肩甲,到浩瀚之海的胸甲,巍峨之山的甲裙,狮之纽带,菩提护膝,诸天之靴。 卓王孙似乎有一丝恍惚,他似是看到一尊真正的神明。 神明一样的冷漠,神明一样的谦逊,神明一样的慈悲,神明一样的温柔。 那是完美的,足以匹配这套天空之永恒的完美。 当他降临在这个世界时,这世界俯首称臣,甘愿为他跪拜。 他一尘不染,宛如莲花。 卓王孙笑了。 冷笑,自傲然中孽生。在他面前,不允许有任何神明。 他要杀死这尊以梵天为名的神明,然后将那朵莲带走。 他刚举步,神明目光倏然改变。 秘银之面冰冷地覆在神明脸上,让他宛如冰雕一般,投射出超出红尘的冷漠。他俯视着一切,不带丝毫感情。他的力量宛如天空,智慧宛如沧海,绝没有人能陵犯。 “渎神之人,停步。” 神明的声音宛如九天之上飘下。 第六十一章 卓王孙冷冷一笑,目光逆上,盯着这位为秘银所覆盖的神明。诸天飞炎,岩浆宛如燃烧着的图腾,在黑铁大地上布开道道裂隙。那皎洁的神明悬浮其中,就宛如这一切的起源,又仿佛一切的终结。秘银之铠放射出淡淡的光芒,并不强,却映照着一切。 神明浮空而立,缠绕着赤红图腾的黑柱便是他的影子。他双手虚虚合十,长达数丈的秘银披风垂下来,静寂不动,就宛如亘古悠长的一声叹息,如他一样肃穆。 那淡淡的话语,是如此*。 卓王孙脚步毫不停留,踏在漆黑之高台上。岩浆,自黑柱上倾泻而下,滚灼成无数奇异的符号,似是诞育了无数生命的乳海。铸成高台的黑铁奇异无比,虽被炎流灼炙,竟丝毫不融。黑与赤交混着,凌乱而肃杀。 卓王孙内力凛凛运起,真气宛如春水浩瀚,破体而出。 春水遇到岩浆,就如风吹到了火般,立即激烈燃烧起来。顿时火舌怒吐,宛如无数凤凰浴火,扑飞于卓王孙身侧。卓王孙真气鼓涌,火团轰然炸开,厉飙而上,形成一股巨大无比的龙卷,缠绕着炽烈无比的火云,旋绕于他身侧。 卓王孙嘴角挑起的那一抹冷笑,却是如此鲜明,纵然风狂火烈,却丝毫不能遮蔽。他伸指,火色龙卷立即如剑般指向神明: “要我怎么杀你?” 孔雀面具后,神明澄静的眸子如散春水。 他是高于九天的神祇,习惯于供奉、敬畏。就连八白室的国师与蒙古的大汗,也甘心臣服于他面前,他给予他们祝福,赐予他们无尽的富贵与功勋。 所有的力量都创生自他指间,是他赐给芸芸众生的祝福。 又有哪一种力量,敢侵犯他的威严? 秘银之面映着火光,凝结成一个冷冷的微笑,似是对芸芸众生的嘲弄——莫非他们已经忘记,正是他,创造了整个世界? 力量,智慧,邪恶,善良,神明,恶魔,都因他之创造而出现。 传说,历史,功勋,荣耀,尊严,不朽,都因他之祝福而存在。 他缓缓抬起手。 左手。 修长的手指苍白如玉,没有一丝尘垢。 秘银之线织成的长袖轻轻褪开,宛如一朵圣洁之极的云彩,掠过黑赤交汇之空。七种秘宝镶嵌在长袖上,随他指间的动作起伏,宛如上古夜空中的星辰。 如玉的指尖,轻轻拂过黑柱,仿佛拨动无形的琴弦。 宛若午后睡起的神明,缓缓拨动了身边的月琴。 那么慵懒,寂静。 拂动一弦明月。 神明低下头,轻轻展袖。虽然甲胄满身,但他优雅的姿态依旧如明月一般照耀着天地,带来洞穿宇宙的光辉。 他缓缓抬头,目光淡泊而悠远,看着万物因他这一拨弄而苏醒。 丁淙。 黑柱发出一声柔和的鸣啸,似是飞舞于极乐世界的嘉陵频伽鸟清越的歌声。 一股合抱粗的岩浆猛然暴起,宛如无数怒蛇般疾飞窜舞于黑铁高台,倏然向卓王孙猛扑而去。 卓王孙一声长啸,剑气轰发。 旋绕在他身外的茫茫真气猛然凝结成形,化作一层薄薄的青雾,随着他真气骤然鼓荡,猛烈地旋转起来。无数蒙蒙细剑在雾中出现,凌厉无匹地刺射入岩浆之中。 雷音轰鸣,那股炙热的岩浆被凌空撕裂,化成漫天朱红的飞尘,星雨般纷纷陨落。 卓王孙傲然而立,剑气更厉,十丈长风旋绕在他身侧,傲岸直指苍白之神祇: “要我怎么杀你?” 神明面容淡淡的,宛如千亿年前,面对着诳诞的魔王。 无论神或者魔,都是孩子,都是他创造的孩子。 他轻轻抬起手。 右手。 秘银之袖像是一道光芒,流泻在黑柱上。 丁淙。 悠扬的声音再起,宛如一缕迷蒙的幻梦。 黑铁高台猛然怒发,仿佛要翻卷了过来一般。流淌其上的岩浆骤然获得了生命,腾卷到空际,缠卷在一起,化成一只庞大无比的火焰之蛇,向卓王孙怒轰而下! 这一式宛如天崩地裂般,以卓王孙之修为,都不由变色! 那不该是属于人世间的力量,只有星陨月坠、地裂山崩才会有如此惊人的力量。 但卓王孙傲然不惧,身子骤然飘起,风、火双力缭绕着他,他身侧旋绕的青色龙卷就如同一尾苍之巨龙,发出一阵怒啸,向火焰之蛇冲去。 卓王孙青衣磊落,衣袖飘舞,剑诀向下一划。 十二春水剑法,代表着十二种剑术中的精义。虽只有十二式,却无异千式万式,唯存一心。每一式击出,苍之巨龙便咆哮一声,身躯骤然涨大一分。等十二式全都击出之后,翔龙天舞,竟似比火焰之蛇还要庞大许多。 龙飞九天,猛然厉扑而下! 天风怒啸,火焰之蛇骤然暗了些许。苍之巨龙轰然缠绕住炎蛇之身,万千剑诀在这一瞬间猛然爆发! 火焰之蛇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啸声,身躯猛然爆裂! 苍龙飞舞,卓王孙负手而立,一足踏在狰狞的蛇首上,飘然而落。炎蛇无法抗衡苍龙之力,在卓王孙的逼迫下,发出凄厉的吼啸声,轰然摔落。 卓王孙踏着火蛇降临,宛如九天神魔,降世生怒。 他冷冽的眸子便是宿命的裁决: “要我怎么杀你?” 神明缓缓抬头,孔雀面具上的光辉骤然一暗。 ——这个男子竟然能抗衡他? 神明深邃的眼底沁起一丝怒意,却在刹那间焚灭,化为一缕清凉的风。他永远都有淡雅的姿态,就如天心中的明月,皎洁、悠远,不因人世的一切而挂怀。 他无意杀戮,不过是在弹奏一阙天乐,唯知音可赏而已。 双袖同时舞起,拂过黑色巨柱,如拨弄漫天月光。 传说极北之地,有铜柱贯天地而立,每到霜落之时便长鸣不绝。仙人取其音做乐,是为钧天之乐。 那是人世从未得闻的妙曲,当它出现时,天地一齐静默,聆听那无限宛柔的清音。 巨大的黑柱倏然变得炽热。循沿着黑柱镂刻而上的岩浆之图腾,猛地燃烧起来。黑柱一阵颤动,天音倏然激越。 神怒。 第六十二章 整座黑铁连城,仿佛在这瞬间化成一张巨大的竖琴,在神明纤指的拨弄下,轰然爆发。妙音天成,却又如无数怒剑,贯舞纵横,只沾身便立化劫灰。岩浆自高台中、黑柱上疯狂地飚出,化作神明无穷的怒火,即将焚尽世界。 恍惚间,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火焰地狱。 不再有别的颜色,只有红。疯狂的、炽烈的红。炎红席卷着一切,狰狞而狂悍。似乎随时要将这座地底之城化为烈焰的海洋。 漫天魔炎绽放,仿佛一场璀璨的烟花。 神明浮空而立,温柔垂首,注目着手下赤红的巨柱。银色的长袖临风舞动,似乎轻拂着无形的琴弦。 他身上,辉煌的战甲如天空般清明、永恒,发出皓月般皎洁的光芒,透过烈烈红炎,照亮了整个地底。 乐音从神明修长如玉的指间流出,依旧清澈而宁静,宛如浮世之外一场午夜梦幻。 但,正是这落落清音,却激发出炎蛇狂舞,充满整座黑铁连城。 卓王孙眉峰一肃,真气轰卷。 浩瀚的长风再度出现,他纵身而起,向天际飞去。这股红卷之力实在太过庞大,直如火山爆发一般。以他之修为,亦不敢硬接这如天地之威般的一击。 神明微笑,清音奏响。 火焰猛然爆发,化成密集之极的炸雷,追逐着卓王孙真气卷成的苍龙。 每个音符,都催生出一团雷震,在黑铁城中爆开。苍龙虽威猛无比,但在万千雷霆轰旋之下,亦不由得疮痍频现,被炸得龙鳞乱落。火焰不住自地心迸发,在均天之乐的催动下,直冲卓王孙而来。 卓王孙面容一冷,双手猛然一合! 苍龙怒发,天雷轰震! 卓王孙身化景天长虹,向神明怒飙而去! 从没有人敢如此撄犯他的威严,纵然是神明亦不可! 这一击,凝聚了他所有修为,隐然撕发成一柄风火之剑,一闪便飙射到了神明面前! 神明悠然叹息,手指轻扣。 清音缭绕,在无尽炎火中幻化出最后一个音符。 猛然间,巨柱之上的地火图腾,倏然脱柱而出,就仿佛不周山倾倒一般,向卓王孙轰然砸下!卓王孙手握风云之力,天下无人能挡。但此图腾内含千万斤岩浆,已绝非人力可以抗衡! 冲天风火在这一刻爆裂,卓王孙剑气化成的苍之巨龙连悲啸都未发出,便被黑柱砸成碎屑,飘散在空中,坍塌的地火图腾一声轰鸣,重重砸在了卓王孙身上! 神明收手,长袖垂落,一如垂下万千慈柔。 清音浩婉,袅袅散尽。 烈炎怒舞,满空劫灰纷扬翔舞,划出万道瑰丽的弧线,又终于归于寂灭。 卓王孙单膝跪于火焰中央,手指染满鲜血,轻轻撑住大地。 青衫破碎。 鲜血从他披散的长发中渗出,滴滴坠落到赤红的大地上,瞬即蒸发殆尽。 这一击,如灭世的浩劫,崩裂天地而来,连他也不能完全避开。 那是神明的威严,命他必须敬畏。 卓王孙缓缓抬头。鲜血沾染的长发垂落,在他脸上投下一片凌乱的阴影,深邃如瀚海的眸子中没有一丝涟漪,却仿佛蕴藏着即将焚灭一切的烈焰。 不远处,神明悠远的目光透出,照耀在卓王孙身上,似乎提醒他必须敬畏。 卓王孙缓缓起身。 他从不会敬畏,亦不相信任何神明。 如果这世间有神明,那一定就是他。没有人可以凌驾于他的威严之上,就算真正的神也不行! 他手伸出,破碎、污秽的衣衫片片散落,离开他的身体,如抖落一身蝶蜕。 他炽烈的眸子宛如地狱中的魔炎,逼视着神明清明的目光,一如喷薄而出的烈日,正一点点侵凌着明月的光芒: “要我怎么杀你?” 神明骤然一惊,目光凝注在这个男子身上。 他霍然明白,连他也无法征服这个男子的心。 就算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亦不能让他屈服。当他屹立于这片大地的时候,连诸神都必须惶然退让。 他若在,就必须征服一切。就连神明亦不例外。 神明轻轻叹息。 他本是创世之神,万物苍生皆出自于他。眼前这个男子,也不过是他的杰作,由他,亲手缔造。 为何不能成全他呢? 何必与他争锋? 何必与他相对? 神明的目光恍惚起来,也许,他们本不该相遇。 那就弹一曲离别之曲,与他永诀吧。 长袖飞舞,向黑柱上叩去。 倏然,一道人影飞闪而过,神明的衣袖猛然一顿,似乎被莫名的力量拖住。 神明讶然抬头,就见卓王孙冷冷注视着他,一字字道: “这就是你力量的秘密么?”猛然用力。 神明那孱弱的身躯顿时被拖离了黑柱,而一旦离开黑柱,神明便似乎失去了力量,不由一阵踉跄,被他那滔天劲气引控着,轰然向黑柱上撞去。 七步之伤,暴响连城。 漫天猩红血火怒发,缠绕在黑柱上的岩火图腾轰然涨大,暴散成一座火山,焚尽整座地心之城。熊熊火舌吞噬一切,让所有有形之物全都陷入烈火地狱之中。 卓王孙真力再运,神明被他完全控御住,猛地撞向黑铁巨柱! 高台暴响,无数地火之流从地下轰卷而出,爆舞空中千余丈,然后轰然落下,将整座地城浸渍在火焰的海洋中。晶亮的火流飞卷,炽烈之气逼人而来,刹那间淹没了黑铁高台。 整座城,变成了一片汪洋,却是地火之汪洋,宛如末日一般,惊悸地等待着恶魔的审判。 黑铁高台上诡秘古老的符文,被完全淹没。 神明眼中闪过一阵痛苦之色,双手扶住额头,不能止禁地一阵颤抖。 卓王孙怒火炽烈,猛地一声长啸,神明苍白的躯体被他拖起,化作破碎的纸鸢,向黑柱猛然撞下! 黑柱轰然怒啸,大地猛然颤抖起来。 那是恐惧。神灭度时候的恐惧。 这个男子,竟然弑神! 天地惊动,一切都在颤栗,充满恐惧地盯着这一幕。远远地,传来一声凄厉的怒啸声,那炽烈的地火一涌、再涌,向黑柱上蔓延而去。 鲜艳的图腾,此时变得一片灰暗,燃烧的岩浆,也如腐败一般,自黑柱上纷纷脱落。 这是末法之时。 神灭之刻。 轰,神明的躯体撞击在黑柱上。 第六十三章 黑柱发出一声剧烈的哀鸣,仿佛不能承受如此痛苦。 卓王孙凌空而立,长发飞舞,流火陨落在他*的肌肤上,瞬间化为灰烬。鲜血浸出染红了他如冰玉镂刻的容颜,却比神明更加威严,比魔王更加狰狞。 毁灭因之降临。 天空之战甲破碎,秘银碎屑飞舞,仿佛下了一场神圣之雪。 秘银制成的孔雀面具撞在巨柱上,碎裂,引起一声哀婉的长鸣。 那一声是长久坐忘之后的沉吟,历经三生后终于醒来。 那双深邃而空远的眸子,在这一刻,终于焕发出一丝明月般的光辉。 卓王孙怒火撩乱,手探处,剑气化为一道长虹,向神明斩落。 满空火光倏然暗了暗,所有的光,仿佛全都成为幻影,只有那一丝、那一缕,在神明的指间悠然出现。 那么孱弱的光芒,却在闪现的刹那,切断一切因缘。 卓王孙所有的暴虐骤然凝固,他倏然回手,漫天剑气自神明胸前擦身而过,将秘银之胸甲划为两半,爆散为万点烟花。 卓王孙错愕地看着神明指间的那缕光芒,忍不住惊道:“是你?” 神明跄然跌倒在地上,眸子中浸没了落寞。当他回首前尘幻影的时候,他仿佛度过了一个轮回,再度重新为人。 一声悠长的叹息。 卓王孙上前一步,俯身扶住他,却不由再度问道:“怎会是你?” 神明不答,闭目良久,一缕鲜血从他额头浸出,染红了破碎的战甲。 他清如明月的面庞在漫天炎火掩映下,依旧如同最纯净的美玉,却因为鲜血的沾染,不再遥不可及,而带着红尘深处最深邃的忧伤。 他不再是神明,终于苏醒、回归成叫做杨逸之的男子。 他缓缓张开眸子,眸子中有一缕温暖的笑意:“是你……” 两人激斗的力量消失,漫天地火渐渐收束,重新化成黑、红交织的地心之城景象,就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卓王孙与杨逸之在高台上,彼此相对,默然无语。 杨逸之抬起衣袖,破碎的天空之永恒仍披在他身上,却显得那么黯淡。 “这副秘银之甲,跟这座城,组合成一座阵法,镇压住我的心灵。那是上古非天族之秘法,想不到无法挡住卓兄,竟被打破……” 他微微笑了笑。 这亦是神明之旨意么?让他在此刻醒来? 黑铁铸成的巨柱,以及下面的高台,它们身上铸满了上古的符咒,当岩浆充满这些符咒时,就会化成一股神秘的力量,将他的意志锁住。只有七种魔蛇的鲜血,能令它短暂摆脱控制。所以,只要这个阵法运行着,他就永远只能成为梵天化身,无法自由、无法离开。 这座阵,又聚敛地火之力,保护着他,令他具有无上威力,无人能抗衡。 却始终抗衡不了这个男子。 卓王孙看着他,心绪突然凌乱。 他便是重劫所谓的梵天么? 为什么是他? 地心之城,暗如永夜。 良久,杨逸之展颜微笑:“卓兄能找到这里,想必已见过重劫。” 卓王孙点了点头,想到那苍白妖异的面容,心中禁不住涌起一阵烦乱。 杨逸之抬起头,轻轻道:“还请卓兄帮我,从他手中救一个人。” 卓王孙脸色陡然一沉:“谁?” 黑暗中,杨逸之并没有察觉他神色的改变,轻轻道:“一个女子,她……” 还未说完,已被卓王孙暴虐地打断:“你的神妃么?” 神妃? 杨逸之迷惑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卓王孙的面容变得冷峻无比,冷冷道:“神妃,也被称为神妾,是一些无知的女子,被邪神蛊惑,宁愿用身体侍奉神明。” 他陡然住口,眼中闪过一阵寒芒,一字字道:“你就是在这里,接受她的供奉?” 杨逸之错愕,猛然推开他:“住口!” 他温润如玉的脸第一次显出震怒之色:“没有人可以侮辱她……” 卓王孙起身,冷冷看着他,不发一言。 杨逸之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声道:“她是我所见过最善良圣洁的女子,我绝不容忍任何人侵犯她,就连我自己也一样……” 卓王孙看着杨逸之,脸色更加阴沉。 他并不怀疑杨逸之的话。 他相信,在这些日子里,杨逸之并未加一指于相思身上。重劫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恶魔口中的谎言,为挑动他的痛苦与暴怒而编织的谎言。 但,杨逸之提到她时,眼底深处那浓浓的眷恋,那甘愿化身劫灰也要救她离开的深情,又让他如何能释怀?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不想做任何无谓的猜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两人站在他面前,亲口坦白这一切。 卓王孙嘴角隐秘地挑起一丝冷笑:“我带你去见她。” 杨逸之没有动。他拾起那只破碎的秘银之面,尝试将它贴到面上。秘银在他手心破裂,宛如一滩刺破的血。 “不,我不能离开……” 卓王孙打破的禁锢,只是地火与黑铁的阵法的一小部分。只能解开他的意识,却不能让他彻底自由。在这座城中,还有他无数的牵绊,他若离开一步,便将给这片大地造成不可估量的浩劫。 “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他从怀中抽出一卷古老的图书,送到卓王孙面前。 “三连城是上古非天之族的心血所凝,一旦出现后,无论神明还是凡人,都必须臣服。三座城池连在一起,黑铁之城深埋地下,白银之矗立人间,黄金之城浮于天上。三城相连,就连神明也必须敬拜。” 他打开图卷,第一页,绘制着一幅简陋的图画。 黑色的城,深埋在地底。一条巨大的铁柱,将岩浆从地心中引出来,直达地表。地表上是一座高耸的白银之城,城中心是一座巨大的高塔,高塔底部与黑柱相连,顶部是一个巨大的锥形,直刺苍天。在苍天之上,云雾之中,一座黄金色的城池若隐若现。 黄金之城几乎与白银之城一模一样,只是形体略小,倒立而生,黄金色的尖锥跟白银色的尖锥顶在一起,支撑着黄金之城的重量。地火不住地从黑柱升至白银高塔,变成漆黑的云雾,托住黄金之城庞大的躯体。 三连城,*,伟大。那是非天一族几千年来的梦想。 “隐没在苍天中的黄金之城,并不只是存在于传说中,而是真实存在。” 他缓缓地,说出足以震惊世人的秘密:“这是一个精巧的设计,黄金尖锥与白银尖锥顶在一起,支撑着黄金城的重量,而地火喷射出的云雾则为黄金城提供平衡。而且,这些云雾遮蔽了黄金城与白银城相支撑的那一点,所以,当黄金城的上半截在云雾中现身时,真如天空之城,悬浮人界之外,令天下之人震惊拜服。这三座城连在一起,凝结了非天之族千年的梦想,本无物可破,但……” 他微微闭了闭眸子,眼眸中闪过一阵悲悯: “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伟大的三连城,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第六十四章 他的手指循着白银城的尖塔而上,划向黄金城,最终,停在黄金与白银交会的那一点上。 “这,就是三连城唯一的弱点。传说上古大战之时,非天之族凭借三连城将神之大军打得大败,众神无法,只好去请毁灭之神湿婆出战。大神湿婆于千丈之外,一箭射中此点,使黄金城失去支撑,崩塌砸下,令白银城崩坏,黑铁城中引出的地火狂涌,从而使三连城毁于一旦。” “……而今,要破三连城,也只有这个办法。” 他翻开图卷的第二页。上面画着图样。 一只弓,一只箭的图样。 “这便是湿婆之弓与湿婆之箭的制作方法。虽然只是仿制,却依旧有开天辟地的威严。只有制造出湿婆之弓箭,才能够令三连城崩坏。” 他将图卷合上,轻轻放到卓王孙手中。 “请你无论如何都要打造出湿婆之弓箭,那时,我将亲自攀上黄金之城,为你指引出三城相连的唯一弱点。” 卓王孙轻轻握住图卷。 他看到杨逸之眼中的虔诚。 不是很好么?一箭贯穿三连城,她也就不必再呆在荒城里。 很好。 他轻轻合上图卷。 那虽然说是弓与箭,却精良巧妙无比。卓王孙博学强记、学究天人,却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设计。 要如何才能仿制湿婆之弓箭呢? 杨逸之沉吟道:“我听重劫说过,普天之下,只有香巴噶举派的女活佛丹真纳沐才有能力打造这把湿婆之弓箭……” 卓王孙轻轻点头。上天入地,他都要找到她。 杨逸之亦无言。 他仍将留在这里,为他不能放弃的一切而淹留,希望能修得一抹拈花微笑。 他轻轻合手,将秘银之面拢到自己脸上。 阵图缓缓流动起来,托着他慢慢升起,悬浮在漆黑之巨柱上。地火汹涌,镂刻出上古妖异的图腾,供奉着俗世的神明。 他静静地看着卓王孙将图卷小心地藏在怀中,向外走去。 心念渐渐平静。 §§第二十二章遥知喜色动天颜 白玉祭台已经荒废。 三个月的时间并不长,但经历却是如此之多,连纯白如雪的大理石,也无法抵挡岁月的消磨。 它残缺、破碎,荣光已然不再。浮动之上的圣洁光芒,也已消淡。它归于平凡的寂静,已化为普通的石堆。 它身侧,已建造起两座恢宏的城池。 被万亩沃野包围着、马匹成群、屋舍林立的荒城,稻米已近成熟。漫野金黄之色,拱卫着一座青色的城池。 安宁,祥和。人民憧憬着收获的幸福,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早秋凉爽的风。 未来的日子,是沉甸甸、丰实的,他们不必再担心冬天的严寒、春天的饥饿。 洁白巍峨的白银之城,矗立在大青山脚下。峻兀的高山亦不能凌越它之威严。当它将自己的姿态完整地展现在天地间时,众生只有一种选择:钦伏。 风火鼓涌,隐透而成连绵的图腾之形,循着城中心巨大的高塔蒸腾而上,化作六朵激烈缭绕的火云,冲炽而上。无边黑云压在城顶,黑白相映,极为鲜明而突出。更显得白银之城恢宏伟大,如天之都城一般。 黑云之中,隐隐有黄金一般的光芒闪过。 两座城,一在人间,一在天上。一座装载着黎民的渴望,一座却是王者之所求。它们都是塞北的奇迹,任何一座出现,都足以令人惊叹。 哪一座更伟大? 俺达汗端坐在祭台之前,沉吟。 黄金大帐矗立在他身后,蒙古勇士们用忠诚与勇武卫护着他。他身前列着两队人,左边一队,是十二土默特首领,右边一队,却是十二名平民。土默特首领们有些不屑地看着平民们,他们习惯了高高在上,岂能与这些贱民同列?而那些平民也局促不安,有些惊恐地看着这些天生高贵的领袖们。与他们同列,恐惧远远大于荣耀。 但没有人敢反对,因为这是大汗的旨意。 这次裁断,乃是富足、自由之争,评判权不仅仅在高贵的土默特首领,而更应该在黎民百姓。因此,俺达汗亲自从工匠、商人、牧民中挑出十二人,作为这次裁决的评判。 他们与十二土默特首领一样,都有着同样的裁决权力。 当然,最终的裁决权仍在俺达汗手中。他们的意见,不能改变最终的判决,却可以影响俺达汗的决定。 俺达汗在沉吟。 相思与重劫静静站在他面前等待着。 这场裁决,裁定的不仅仅是两座城的输赢,更是全蒙古族的未来。 以俺达汗之睿决,亦不能骤下结论。 重劫躬身道:“大汗何不去天上一观?” 他这句话引得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惊。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静静的微笑,躬身邀请。 俺达汗缓缓点头。 重劫踏在白银砌成的台阶上,慢慢前行。他引导着俺达汗、相思、十二土默特首领、十二平民代表,循着石阶向白银城的最高端走去。 俺达汗的热血开始沸腾。 他们走过一座座军营,里面驻扎了成千上万的铁骑兵。俺达汗自然知道这种骑兵的战力。中原多平野,正是这种骑兵大发神威之处。拥有这样的一支军队,不难将明朝精锐兵力一举荡尽。 他们走过一座座獒舍。一人多高的巨獒在里面咆哮着,似是连粗壮的铁链都无法拴住它们。它们身上都套上了软铁打造的铠甲,四爪装上了锋利的铁刺。这使它们的战斗力更强。俺达汗恍惚之间,想起了那个传说。成吉思汗座下的猛犬兵团,曾为他创立不朽的功业,一直杀到另一块大陆。 这只巨獒兵团,能否为他创立传说一样的功业? 他们走过一座座装甲库。那里面有一垛垛、一堆堆闪着光亮的兵刃与甲胄。每一件都精良无比,用非天之族秘传的炼兵之术以及地心炎火铸就,件件都可说是神兵。拥有这些装甲,顷刻间就能组建起一只庞大的战力超群的不败之师! 他们走过一座座战器营。那里,是一具具高大的战争机械。小山一样的投石机、精巧无比的云梯、威力强大的红衣大炮……在这里应有尽有。尤其可怕的是,这里还延续了早已失传的机关术,无数木鸢铁鸟、木牛流马静静地蹲伏着,只要给它们一个指令,它们就会立刻获得生命。 然后,他们来到了白银之城的最高端,高塔的尖顶。 第六十五章 已没有路了,石阶到此已是终极,抬头,是凄迷的黑雾。 重劫笑了。他打了个手势。 突然,黑雾散去。 一座黄金色的尖顶,出现在雾中。不同的是,它倒立而生,黄金尖顶堪堪压在白银尖顶之上。黑雾犹在空中绵延着,隐隐可见雾中是一座虽比白银之城窄小,但却更加辉煌的黄金城池。 一道同样的金色阶梯出现,跟白银高塔的石阶连在一起。 重劫躬身,领着众人向黄金之顶走去。 十二土默特首领心中却不由得泛起一阵恐惧。 黄金与白银连接的那一点才一丈多宽,是那么孱弱,怎能托起这么大的一座城池?万一城坠落了怎么办?但俺达汗与重劫已踏上了这道台阶,他们不敢退却,只好战战兢兢地跟上。十二平民代表更是惊慌,互相手拉着手,一步一挨地向上走去。 足足又走了两刻钟,他们终于登上了黄金之城的顶端。 他们眼前陡然开朗,一股伟大、圣洁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们忍不住想跪倒在地,由衷地赞颂这亘古未有的奇观。 黄金之城隐没在天空中,宏伟的城体被云雾包围着,从地面完全看不清其形象。但身在其中,目光却几乎没有阻隔,苍茫天地,似乎都在身下。 城顶是一片巨大无比的平台,黄金色的平台。那是距地面无穷高的高空,俯视下去,地面的一切是那么渺小。 那是神明的目光。 因为有了沟通天人的城池,而今他们也能分享。 他们站在城顶,不由得感觉到,自己也成了神明,在接受万物的敬拜。那感觉是如此强烈,让他们忍不住跪下来,亲吻这片金色的大地。 朝阳的光芒,似是从脚下射上来,令他们不禁想象,如果夜晚降临,星辰会不会就闪烁在他们身边。 这座城,将令他们如神明一般荣耀。 每个登顶之人,都从心底升起一阵狂喜。 这是一座伟大的城池。前所未有的伟大! 重劫面上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他对他们的反应并不陌生。这座城池,寄托着非天之族三千年来的梦想,足够震撼所有人的心灵。 在梵天的祝福之下,三连城中将开启毁天灭地的力量,屠尽所有的神明,而后创建出新的神明。 唯非天之族的神明。 那亦是他的梦想啊。 他躬身一礼,等待着俺达汗的裁决。 俺达汗负手站立在黄金之城的最边缘,浩烈的狂风被地火催动,从黄金之城的边缘猛烈地吹上。风力烘托着城的重量,令这座天空之城保持着平衡。这座城,凝结着非天之族无限的智慧,他丝毫不怀疑,拥有这座城的人,将拥有整个世界。 而这个人,就是他,整个蒙古的王者。 带着那些铁骑兵、巨獒兵团,用那些战甲组建起庞大的军队,执着那些机关战楼,再有那神秘伟大的禁忌之力之助,他不难横扫南方王朝,建立比成吉思汗还要伟大的功绩。 他,将是草原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可汗。 人们将传颂他的名字,直到世界消亡。 这种诱惑,他如何抵挡。 他的目光,不禁转向相思。 这个如水的女子,忧伤、坚强,令他那颗争雄天下的心也不由有些迟疑。他不知道,她将以什么方式,来抗衡帝王之功勋。 相思的眼眸中隐着一丝痛苦。在这座宛如奇迹一般的天空之城中,她是唯一没有被迷惑的人。 她举起水红色的衣袖,轻轻指向地面。 那里,有一座刚建起的新城。 只有在这么高的地方,才能够看尽这座新城的美丽。 整齐的板升,塑造出一个温暖的家园。围绕着这座家园的,是广阔无垠的稻田。而今,稻米几近成熟,漫田漫野都是黄金之色。 那,亦是一座黄金之城,却是地上的黄金之城。 刹那间,俺达汗惶惑了。 人影如蚁,又如织,在板升间,在田野上穿梭着。他甚至能想象的出,他们脸上是多么喜悦的表情。他见过那表情,他曾有的震撼,并不亚于刚登上黄金之城的那一刻。 他忽然迷惘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一边,是王者的功业;一边,是庶民的幸福。 他该选择哪个?哪个才是蒙古族的未来? 他忽然想起了十万军营中,相思折箭时的神情。那时,她乞求他,希望他能许蒙古百姓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而今,她建了一座城,让他看到,手中无箭,也一样能富足、自由。 而他看到了,却依旧不能相信。 他无法忘却王者之荣耀。 但他知道,他亏欠她的,他欠她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俺达汗霍然回身,他已有了决断。 “三连城的伟大,相信你们都已经见到了。拥有如此庞大的战力,与奇迹一般的黄金之城,我们足以踏平整个天下,让蒙古族傲立于一切之巅。” 重劫嘴角显出一丝欣然。 俺达汗继续道:“但这个赌约,却不是赌谁更伟大,而是赌谁能够带来富足、自由。三连城诚然伟大,但城中只有杀戮,没有富足。而荒城中却有万亩稻田、成群马畜、房舍连绵。因此,真正达到富足、自由的,是荒城而不是三连城。” 重劫嘴角的笑猛然凝固! “何况,我听说一个多月之前,三连城与荒城交过一次手,是谁胜了呢,国师?” 重劫凝视着他。苍白色的目光宛如将沉的月色,阴冷无比地垂照着俺达汗。 俺达汗皱起眉头,他曾身经百战,血染战袍,却从未感到如此寒冷。 重劫苍白的目光,像是末世的光辉,灼伤了他之灵魂。但他没有退却,因为他亏欠一个对未来的许诺。 重劫慢慢地,露出一丝微笑:“我输了。” 俺达汗手猛地一挥,隔开重劫之目光: “这场赌约,荒城胜出!” “荒城百姓,从此自由了!” 重劫缓缓跪倒在黄金色的大地上。他用最恭谨的礼节,敬拜着俺达汗。似乎俺达汗所做的决定,让他无比敬服,然后,他霍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黄金城。 高出天外的城顶,突然变得那么寒冷。 十二土默特首领与十二平民代表,都感到一阵窒息。 第六十六章 俺达汗挥了挥手,率领他们走下。 当他走过相思的时候,他轻轻颔了颔首,似乎在告诉她,他同意了她的献策。 互市。 相思走出白银之城时,俺达汗已带着所有的随从离开。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她一个人,斜阳将她纤细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四周荒凉而寂静。 虽然赢得了胜利,赢得了两万荒城百姓的富足与自由,但她并不开心。 重劫始终是她的魔障,他的平静,让她有些不安。 她凌乱的心对未来忽然充满了惧意,一时不敢前行,生恐将灾难带回荒城。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道:“站住。” 重劫坐在废弃的祭台上,苍白的衣衫垂下,铺开在残损的台阶上,宛如一条蜿蜒的白色巨蛇。他跟这座祭台一样,荒废而落寞。他的眸子却冰冷、怨毒,亦如一条受伤的蛇,冷冷锁住相思。 相思身子震了震,感到一阵彻骨的森寒。 重劫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祭台,他的话语宛如雷霆,震响在相思耳侧: “富足?自由?” “互市?” “你真以为你能取得?” 他冷冷一笑,指向荒城的方向,妖异如瓷偶的脸上闪烁着残酷的笑意:“让这座城池顷刻间成为灰烬,如何?” 相思脸色立变苍白。 就仿佛他名字本身,这个白袍少年便是人世间那接踵而至的灾劫,无法挣扎,无法摆脱。 重劫苍白的身影缓缓走下高台,逼迫得她一步步退后,他的声音充满讥嘲: “互市,多么完美的建议。可惜太一厢情愿。” 他在相思面前止步,冷冷看着她:“你以为只是顽童的游戏么?明朝会不会答应?他们会不会坐看蒙古得到一切,更加强大?” 相思心一沉。 她霍然想到,这的确是个致命的问题。蒙古大明连年征战,相互之间敌意极重,大明怎会同意与蒙古互市?大明占据中原,物产富庶,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是必须要从蒙古取得的! 除了战争与杀戮。 她面色苍白,感受到一阵绝望。为什么,这个苍白的恶魔,总能用几句话就能让人绝望? 突然,一个淡淡的声音道:“谁说互市不可能?” 相思目光骤转,就见到一双熟悉的眸子,隐没在一袭黑衣之下。 “孟天成!”她忍不住失声惊呼。 孟天成并不看她,淡淡道:“我与别人不一样,我若说杀时,就必定会杀!” 赤眸如妖月,凛凛盯住重劫。 刀已在握! 重劫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似是忍不住要出手。但他看了相思一眼,躁动忽然停止。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得意的事一般,他苍白的脸上慢慢聚起了一抹笑容,向着孟天成浅浅一躬:“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起身,向着相思也鞠了一躬,他的笑容变得那么谦和温暖,似是在向一位故人告别: “你所求者,亦必能如愿。” 一阵冷雾飘来,他的身子就如幻影般消失在雾中。 孟天成与相思同时都是一怔,不明白他的话语是什么意思。 孟天成对重劫的了解甚少,并不怎么介怀。他走到相思身边,道:“我将信送到华音阁,却听说阁主已不在阁中。我一路追寻消息,从京师到这里,才知道阁主已见过你。” 他顿了顿,道:“你放心,我必定助你令互市达成。” 相思看着他,风霜露苦,他这三月想必也遭遇了许多故事,一时默默无言。 这个素未平生的男子,就为了一句承诺,便远走江湖,千里独行。 助纣为虐,不顾大义……他一生不知背负多少恶名,但他胸中的侠义,又岂是那些妄发议论的正道中人所能及万一的? 相思无法说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只得喃喃道:“你……你又有什么办法?” 孟天成淡淡一笑,道:“京师有我一位故人,我想他还有这点权力。” 相思一怔,看着孟天成那有点抑郁的笑容,她忽然明白他所说的故人是谁了。 吴越王。 只有吴越王才有说服嘉靖皇帝的影响力! 但孟天成为了杨逸之,已同吴越王决裂,这件事天下共知,他又如何去说服吴越王?难道…… 她吃惊地看着孟天成。 孟天成的笑容中有一丝苦涩。他这么做,并不是要成全她,而只因为,他亦以为这样是对的。 他这一生做过的错事太多,如今若能助蒙汉两族休息干戈,也算一点补偿吧。 也补偿给静儿。补偿她多年来所承受的指责,和她家族一门忠义的名望。 他微笑道:“只要你不忘了答应我的事。” 相思皱起眉头,一时间似乎有点疑惑。 孟天成并不在意,依旧轻轻道:“你若得闲,记得去蜀中一趟,到浣花溪头,看望我的妻子。” 他望着天边的浮云,忽然无法说下去。 要拜托另外一个人,去看望自己最心爱的人。他的心苦如茶。 却无法再入那个小小的院落,去听那一声檐铃。 只能在心底,结一缕小院中的日光。无限惆怅。 相思轻轻点了点头。 孟天成转身向南而去:“多谢。”仅仅十日之后,一座崭新的集市,矗立在蒙汉边境上。 本次互市由俺达汗上书提出,吴越王从中斡旋,嘉靖皇帝御笔亲准,双方都不敢怠慢,早早准备起来。在互市正式开市前,便已召集了不少各地商贩,聚集到此。 集市并无实体建筑,只用木桩围成篱笆,划定大致的范围,便于蒙汉两地百姓在集市中自由交易。集市虽然简易,却布置整齐,绵延数里,看去十分壮观。 集市最中心的位置,由木桩划分出十余处较大的围栏,便是马市的范围。互市初始阶段,蒙古向汉输出的商品本就以马匹为主。一些较为富裕的牧民,赶着数十匹牲畜占据其中。这些马匹高大壮硕,毛色油亮,远非汉地羸弱的马匹可比,让汉地百姓大开眼界,啧啧称赞,忍不住就要解囊购买。 马市东面,用木杆和毡帐支起一排排简易的棚户,挂出各色麻布织成的商幌。几根木材和一块长板支起简易柜台,台脚装着轮轴,随时可以移动。各色印着掌柜货号的麻布披垂下来,将柜台装点得简单而整洁。一筐筐茶叶、一匹匹丝绸、一件件瓷器便罗列在这些柜台上,亦让蒙族牧民们大开眼界。 第六十七章 另外还有一些本小利薄的商贩们,租不起摊位,便推着板车、挑着担子聚集在马市西面。西面的集市规模虽小,却最是繁华。卖胭脂水粉的、卖皮货毛骨的、卖油盐酱醋的、卖衣裳鞋帽的、卖犁锄农具的、卖纸张字画的、卖山东大饼北京豆汁苏州千层糕湖州粽子的、卖无锡泥人扬州剪纸四川腊肉湖北辣子的,应有尽有,叫卖声此起彼伏。倒也不止蒙汉两族百姓,还有藏人、满人、裕固人、东乡人、维吾尔人杂沓其间,喧呼叫嚷,场景之盛,真如罗刹海市一般。 马市的正前方,早已搭起一座祭台。祭台上铺着厚厚的白色毡毯,中央支起一座丈余高的架子,挂起一面巨大的铜锣。铜锣沐浴在清晨阳光下,发出金黄的亮光。十数把楠木交椅分列祭台东西,为首的两座上还分别铺着虎皮和明黄色的锦垫,看上去极为*。 日过三杆,很快便是正午,开市的盛典也即将到来。商贩和百姓们都放下了手中的货物,聚集到祭台前。身着盛装的鼓手、乐师、舞者也陆续进场,在祭台下静静等候着。 众人屏气凝神,抬头仰望着那面铜锣。 夺目的日色下,巨大的铜锣熠熠生辉,似乎也在渴望着敲响祭告天地的音符。 只待正午的太阳照临大地,祭神之舞者踏过最后一个节拍,飞身跃起,将这面铜锣震响。这座寄托着两地人民富裕与和平之期望的互市,便可从此开启。 礼炮三响,两队辉煌的仪仗分别自祭台东西面行入,所有人顿时跪拜下去,久久不敢抬头。 西面一队骏马白袍,便是蒙古可汗俺达、国师重劫、十二土默特首领一行。东面一队朱紫藻绣、仪仗煌然,却是本次互市钦差特使吴越王的王驾。双方一番寒暄之后,分宾主落座。此地虽是两国交界,但仍隶属俺达汗管辖,故吴越王便落了东面客座,悠然地看着祭台,静等着互市的开启。 吉时将至,俺达汗向下轻轻挥了挥手。 一直在台下候命的乐师与舞者缓步行出,他们全身盛装,面目肃然,依次跪拜过天地、俺达汗、宾客,便要开始这场虔诚的祭神之舞。 鼓声,苍茫而浑厚,在辽阔的大地上敲响,仿佛上古征伐时的哀婉战音,一声声,动人心魄。 舞者,手持雉尾,白色长袍上缀满珠宝,缓缓踏上通往祭台的阶梯,一步步,走向*。 无数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祭台,无数颗心随着鼓声跳跃,缓缓点燃。 这些百姓多半来自附近村落,地处两国交战的最前线。从明朝建立以来,蒙汉两国百年征战杀伐,他们便首当其冲。他们的家园数度建立,数度被摧毁,辛辛苦苦积蓄的财富瞬间化为乌有,几乎每个家族都有人因战争与饥饿而死;几乎每个人都曾因逃难而流离失所。 如今,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了么?连天烽火、凄厉的号角,都将化为商贩的吆喝,自由的贸易的喧闹了么?披甲执锐的士兵、沟壑交布的战场,都将化为行商的马队、繁荣的都城了么?贫穷与战乱,鲜血与厮杀,将不再玷污这片土地了么? 那些人眼中渐渐蕴起了热泪。 突然,鼓声戛然而止,鼓槌锵然落地。 正要踏上祭台的舞者发出一声惊呼,跌倒在台下。 ——祭台上那张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毡毯,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片血红! 汉地人民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他们不知道祭台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惊人的变化,只感到一种不祥的预感,迫人而来。恐惧宛如沉沉的黑云,压在这座刚刚建立的集市上,沉重得让人窒息。 蒙族人民则惊恐地看着国师重劫,希望他能带来神的指示——只有他有与神明沟通的资格。 重劫看着众人,苍白而妖异的容颜隐没在白色斗篷后。万众瞩目下,他站起身,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着夺目的阳光,似乎在倾听天穹深处传来的神谕。 四周鸦雀无声。 而后,他缓缓收回手,交叉于胸前,轻轻吐出两个字: “神怒。” 所有的人都惶恐起来,纷纷跪倒在地,将头深埋入泥土,似乎要祈求神明的宽恕。 日色渐渐鼎盛,若再没有人登上祭台,跳起祭神之舞,昭告天地,那么吉时错过,互市便无法正式开启,只好等候下一个吉日。 那却已是一月之后。 吴越王微笑着看着俺达汗,似乎在等待他的裁断。 俺达汗皱起了眉头。他霍然起身,朗声道:“谁来跳这祭神之舞?”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敢回答。 重劫阴冷的目光宛如山岳一般,沉沉压在众人心头,让他们不敢说,不敢看。 盛装的舞者与鼓手跪伏在祭台前,愧疚得几乎死去。他们知道,自己的临阵退缩辜负了两地的人民,也辜负了大汗的期望,但多年的信仰与虔诚,已化为灼热的镣铐,牢牢锁住他们的心灵,让他们宁死也不敢干犯神的怒意。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响起,跪伏的鼓手恍惚地抬起头,一道水红色的光芒照了进来,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愕然抬头,就见一个女子站在他面前。 就仿佛一朵五月的莲花,带着温婉,也带着不可触犯的圣洁,奇迹般降临在辽阔的草原上,给这片苍茫雄奇的原野,带来一场温柔的烟雨。 恍然如梦,却足以铭记终生。 鼓手不知所措,她却向他俯下身,清丽的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这笑意中满是安慰与鼓励,似乎在宽慰他不用自责。 鼓手心中剧震,恍惚中只觉得手中一轻,鼓槌已被她取走。 相思的身影宛如一朵飘落的云,穿过跪拜的百姓,来到了祭台西面。 她盈盈施礼,纤细的双手将鼓槌托起,呈献于俺达汗面前,柔声道: “请大汗为我击鼓。” 俺达汗犹豫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伸手将鼓槌接过。 相思脸上浮起一缕微笑,一步步退回祭台,从舞者手中接过雉尾,转身跃上高台。 风起,舞动。 罗衣从风,长袖交横。 水红色的衣衫在猩红的地毯上,徐徐旋开,恰似一朵风中开谢的花。每一个舞姿,都是那么的曼妙婀娜,却又是那么高华清绝,不带一丝俗艳之气,仿佛一只九天羽凤,掠过昆仑深山,停栖于万丈碧梧之上。 俺达汗注视着她,缓缓从王座上起身。几个随从赶紧将那面用于伴奏的牛皮巨鼓抬了过去。 他将身上的甲胄解开,紧紧握住鼓槌,缓缓挥起。 鼓点,在大地上震响,一声声,惊动风雷。 每一个跪伏的百姓都禁不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祭台。那一刻,他们心中的恐惧、彷徨完全消失无踪,只剩下敬畏与*。 第六十八章 正午日色灿烂,但那无尽遥远的天穹,万里浩瀚草原,都在这一刻突然褪去了色泽,仿佛退回到了洪荒时代。山脉、河流、大地、沧海……一切笼罩在远古暗红色的光芒之下,随着每一次鼓声擂动,轻轻震颤。 相思舞姿转疾,仿佛那停栖在碧梧上的红色羽凤,也受到了鼓声的召唤,展翅惊飞,在这赤红的天地间纵情翔舞。 舞名《凤来》。 传说是为了歌颂伏羲的功业而作。是上古先民由衷地颂赞他们伟大帝王,发明了民生必备之器具,发展了生产,给人们带来了富足。 俺达汗并不知道这支舞的来历,只是合着她的节拍,纵情地挥动着鼓槌,相思的舞姿也随着他的鼓声的变化而转换,竟配合得宛如天成。 上千民百姓呆呆地望着他们,禁不住热泪盈眶。 低低的声音相互传递着,他们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认识到这抹水红的影子,就是传说中荒城的莲花天女。 那是他们信仰的天女,甘愿干犯神的怒意,踏上猩红的毡毯,为他们跳起祭神之舞。那一袭水红的衣衫在草原上飞舞,如羽凤夭矫。 那是他们尊敬的大汗,脱下象征功业与王权的战甲,亲手拿起鼓槌,为他们擂响苍古的音符。长发飞扬,汗湿征衣,栗色的肌肤在日光下发出微亮的光泽,如天神伟岸。 那些百姓们再也忍不住,高声呼喊起来,对莲花天女的敬仰,对俺达汗的颂赞,对两国永享和平的祈盼交织成一片,再也分不出彼此。 鼓声越来越急,催动舞姿夭矫变幻,舞步旋转,水红长袖飞旋,渐渐化为一朵合拢之莲,阻断了众人的视线,众人的惊呼声、赞叹声、掌声渐渐停止,化为不可置信的惊愕。 呼吸都已停止。 午时三刻。 砰的一声,最后一个音符震响,相思疾旋的身形猝止,突然如羽凤翻飞,向那面铜锣飞去。 锵然一声巨响,铜锣在她手中雉尾的敲击下,发出一声宛如金石的脆响,恰好与还未停息的鼓声融合到一处,金声玉振,袅袅不绝,传遍了整个大地。 这声音是那么清越辽远,却又那么的宏大*,仿佛在昭告整个天地,蒙汉两地的互市,就从此刻开启。数百年的等待,便在这一刻实现。 一时间,万籁俱已退避,只留下这袅袅余音在天地间寂寞振响。直到余音消歇,人群中才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喝彩! 整个集市陷入了狂欢。小贩们将贩卖的食物、干果捧出来,一把把抛向空中,任众人分享;能歌善舞的牧民们手牵着手,挑起了舞蹈;更多的人满脸狂喜,互相拥抱着,也不管是不是素未平生。 啪的一声轻响,苍白的发丝在重劫指间断裂,却没有人听到。 他的脸依旧隐没在白色斗篷下,看不出是喜是怒。 直到暮色沉沉,这场狂欢才走向终结。人们一面说笑,一面擦拭着未干的泪痕,用马车装起一包包货物,心满意足地四散开去。等着明日重来。 庆典刚刚结束,重劫便策马离去。吴越王倒是一直滞留到傍晚闭市,才满面春风地向俺达汗辞行,回京复命。 俺达汗感激吴越王斡旋之力,特派把汗那吉送行三十里。一行人走过相思身旁时,吴越王突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相思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 那双阴沉的眸子,她似乎不久前,曾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她沉吟良久,默默地牵起胭脂,向荒城走去。 突然,她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就见俺达汗带着十二土默特首领,正策马向她走来。 相思展颜微笑,敛裙为礼:“大汗。” 俺达汗在她面前驻马,微笑道:“谢谢你。” 相思也笑了,暮风扬起她因旋舞而垂散的长发,清丽绝尘的容颜在汗珠与夕阳的点染下,如新莲般动人。 俺达汗笑看着她,一直看得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云,才道:“我该给你什么奖赏?” 相思低下头,整理着鬓发,轻轻道:“大汗答应了我互市之策,我已经感激不尽,还要什么奖赏?” 俺达汗挥鞭指向正在散去的百姓:“这次不是我的赏赐,而是草原上所有子民对莲花天女的感谢,你一定要收下。” 相思略略沉吟,忽然抬头,微笑道:“既然如此,那么不如我们再赌一次?若大汗赢了,我就收下大汗的赏赐,若我赢了,便再向大汗提一个建议。” 俺达汗点了点头,笑道:“虽然我很想听到这个建议,但却绝不会认输。你这次要赌什么?” 相思扬了杨手中的缰绳:“我们在草原上驰马一个时辰,看看谁更快。” 俺达汗见她胸有成竹的样子,不由仔细打量了她的坐骑胭脂一番,心中却不禁一惊。她什么时候得到这样神骏的坐骑? 不过他的震惊也只是一瞬之间,他坐下这匹红马,亦是汗血良种,且随他征战多年,一人一马之间,早已心意相通。俺达汗深知,这种汗血马虽然极为神骏,但也难以驯服,若马不能真心奉骑手为主,便很难将其速度完全发挥出来。相思得到这匹马最多不过数月,想必并未真正驯服此马,于是笑道:“便依你。” 相思破颜微笑,突然一掣缰绳,胭脂一声长嘶,如红云腾起,已窜出数丈。 俺达汗猝不及防间,已被她甩开。他一声长啸,纵马便追,两人一前一后,向北面草原飞驰而去。 十二土默特首领大惊,担心大汗安危,连忙策马跟上。他们虽然精于骑射,坐骑亦是百里挑一的骏物,却又怎能和着两匹汗血良驹相比?只片刻工夫,便被远远甩开。 茫茫草原上,只剩下俺达汗和相思,在暮色下策马飞驰。马蹄下,青色的尘土扬起,离众人越来越远。 夜色笼罩,风雾苍茫。 大片草甸、溪流、花海、缓坡都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后疾退而去,化为一片连绵的织锦,再也分不清彼此。 相思纤手紧握缰绳,屏气凝神地向北疾驰。胭脂棋逢对手,也兴奋起来,在草原上纵蹄飞奔,不时疾停急转,或从数丈宽的溪流上飞跃而过,想要将俺达汗的战马甩开。 但无论它怎样努力,也始终甩不开距离,倒是几次转弯,被俺达汗预先判断出方向,缩小了差距。胭脂不敢再多玩花样,只直奔北方狂奔,俺达汗便在她身后一丈处挥鞭追赶,倒也无法追上。 第六十九章 暮色,渐渐浓密起来,月亮的光芒从西面升起,照耀在残阳犹存的大地上,一时间日月齐晖,分外壮丽。草原的傍晚分外寂静,广袤无垠的天地杳无人迹,只有风行草上的沙沙声,和草虫低低的私语。 跃过一条清澈的溪流,一座六尺高的青色小丘出现在眼前。 相思倏然勒马,胭脂仰天一声嘶鸣,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得停住了马蹄,轻轻抖身,满身红痕散若云霞。 相思过回头,指着初生之月笑道:“大汗,我们约定的时间已经到了。” 俺达汗也勒住马,看了看天色,笑道:“我输了。说你的建议罢。” 相思却微笑不答。她轻轻下马,指着那座六尺高的小丘道:“大汗可知道这是什么?” 暮色几乎完全笼盖了原野,微弱的月光却无法照亮这片广阔的土地。俺达翻身下马,走到小丘跟前,打量良久,才皱眉道:“似乎是一座坟墓。” 微亮的月光下,相思盈盈浅笑:“这是青冢。” 青冢,是草原上最著名的历史古迹之一,是草原人民为纪念王昭君而建。 俺达汗却笑了:“你若要看青冢,改日我带你去荒城南面那座。” 荒城南面十余里,有一座久负盛名的青冢。它规模最为宏大,保存得也最为完整,以至于汉族的文人墨客,诗词题咏的都是这一座青冢。但他们并不知道,草原上许多地方都流传着王昭君的传说,人们深深爱戴这个孤身远嫁、却为两国人民带来和平的女子。他们在自己的村落旁为她建起了无数的衣冠冢,以纪念她的功绩。一座崩坏了,便再修造一座。草原上每一处被太阳照临的地方,都有一座不为人知的小小土丘,被称为青冢,在当地人民的心中,默默无闻地不朽着。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千余年来,大漠风尘漫漫,原野蔓草荒芜,多少丰功伟绩、多少灿烂城池被历史无情地吞没,却唯独湮灭不了这些墓草茸碧的青冢。它们一座座,散布在苍茫天地间,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怀。 相思微笑道:“我想问大汗一个问题。” 她的声音很轻,仿佛风动琴弦:“这个世界上,什么是永恒的?” 俺达汗一怔。什么是永恒的? 他也听重劫说起过,传说中第一代非天之王与梵天的对答。非天之王求梵天赐给自己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于是,梵天用创生了世界的智慧和无限的慈悲回答他: ——孩子,没有东西是永恒的。 多少年来,以非天之族后裔自居的蒙古王裔,弓马征战,给世界带来鲜血和战火。他们信仰着梵天,却又一直在挑战着这句来自梵天的神谕——他们始终希望在这个世界上建立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这便是他们自第一代非天之王那里继承的信仰与使命。 什么是永恒的? ——伟大的三连之城,便是永恒。 这是他们的信仰,多少年来,从未动摇。但这一刻,俺达汗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出这样的回答。 相思抬头,目光望向遥远的天之尽头,轻轻道:“非天之王的不灭连城,神之祝福……” 她顿了顿,一字字说出这辉煌城池的结局:“飞灰烟灭。” 俺达汗一震。是的,传说中那座梵天祝福过的城池,那用黑铁、白银、黄金缔造而成的三连之城,曾让诸天神佛为之战栗,却最终在某个黄昏的瞬间,化为灰飞。 “成吉思汗的伟大帝国,辽阔无尽……”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分崩离析。” 俺达汗再震。是的,历史上那亘古未有的伟大功业,那征服了无数土地、统御了无数城池的广阔帝国,曾让整个世界为之震颤,却在成吉思汗死后的数年中,分崩离析。 成吉思汗的伟大功业,尚且如此。他,又能如何? 相思抬起手,指向那不足七尺的土丘,一字字道: “为什么,当英雄豪杰埋骨成灰,当帝王将相俱成往古,一个小小女子的事迹,却在蒙汉两族人民心中代代流传?” “为什么,当一切神迹灰飞烟灭,一切功勋沦归虚无,这些小小的青冢,还在草原上千年伫立?” 俺达汗动容,久久凝视着她,却不能答一语。 淡淡星光下,相思上前一步,将右手轻轻放在他胸襟上。 她纤柔手心的温度传来,穿过战袍,穿过肌肤,水一般渗入了他的心,带来灼热的刺痛。 一字一句,她的声音是那么轻,却仿佛露滴风荷,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奏响,你听到的还是这一声: “只有建筑在人心上的城市,才是永恒的。” 俺达汗霍然抬头,水一般的月华照耀在这个女子脸上,透出温婉的光芒,一如那天边的弦月,在无边无际的沉黑宇宙中,独自闪耀着动人的清辉。 孤独、纯粹、执着、坚强。 虽然微茫、柔弱,却带着洞穿岁月、烧灼灵魂的力量。 俺达汗猝然合眼,长长一声叹息:“你想要我怎么做?” 这是他第一次,征求一个女子的意见。 相思轻轻道:“今日互市让大汗看到,两地百姓有多么厌恶征战,向往自由与富足。然而,互市能带来一时的繁荣,却无法让双方长久和平。蒙汉间征战已久,彼此芥蒂深重,无法全心信任。集市交易商贾往来,人员杂居,一旦有所冲突,事态失控,战事再起,大汗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流水。” 俺达汗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这也的确是他担心的。 相思微笑道:“只有双方结为姻亲之国,才可彼此真正信任,诚心止息干戈,让两地居民久享安宁。” 姻亲之国?这又是何等含义? 俺达汗皱起眉头,相思依旧微笑不语,盈盈目光指处,正是那座青色的土丘。 俺达汗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错愕道:“你要我效法呼韩邪单于,与明朝和亲?” 相思向他敛裙一礼:“正如同王昭君与呼韩邪单于一样,大汗与这位公主的故事,亦将在两族人民心中万代流传。” 俺达汗看着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一字字道:“你要本汗迎娶明朝的公主?” 第七十章 夜色中,相思并未察觉他神色的改变,依旧微笑:“大汗英明神武,春秋正盛,此番和亲,不仅能成就一段止息两国干戈的伟业,想必亦能成全一位女子的幸福。” 这一番话,让俺达汗脸上闪过一阵怒容。他脸色阴沉,翻身上马,几乎立刻要打马离去,却见相思抬起头,盈盈望着他,眼中满是恳求。 她似乎并不知道为何会触怒他,清婉的脸上浮起一丝惶恐,轻轻道:“这便是我的第二个建议,请大汗不要拒绝。” 俺达汗心中一软,竟不忍立刻拒绝她。他长长叹息,压抑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本汗考虑几日。” 相思还想说什么,他摆手道:“天色已晚,本汗送你回荒城。”挥鞭向北而去。 星光下,相思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时用眼角余光看着他,但见他脸色阴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她心中满是疑惑,却不明白他的态度为何会突然改变。 明明方才还深受触动,为何突然变得一脸怒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跟随他向荒城而去。 §§第二十四章梦中犹看洛阳花 俺达汗将相思送回荒城后,天色早已黑透。沉沉夜色中,他独自打马回营。多少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不带随从,独自行走来茫茫草原上。他用力地抽打着长草,心中的愤怒却越来越烈。 他身为王者,功勋笼盖了整个草原。如今长城以北的土地已全都属于他。南方的广阔疆土,也不过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何求不得?他何威不具? 然而现在,他的心却空空落落的,巨大的失落感在其中翻滚,哪怕最柔弱的风,也可以让他感到一阵烦乱。 威严,功勋,权柄,富贵,都显得那么苍白,无法帮助他征服一颗柔婉的心。而这颗心,恰恰正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她让自己去和亲? 她难道不知道他的骄傲?她难道不知道他的威严? ——为什么她让自己去和亲? 去上书求亲,做明朝的子婿之国?他挥师南指,十日之内,便可兵临他们的国都! 去迎娶一个养尊处优、飞扬跋扈的公主?他厌恶那些作姿作态的中原皇室礼节! 俺达汗猛然暴躁起来,马鞭用力甩起,卷起一阵青草的碎屑。 一抹淡淡的白色影子出现在他身前。 马匹骤然停住脚步,似乎不敢靠近这抹影子。 白影缓缓行走在微茫的月光下,一缕鲜血从他单薄的白袍中浸出,沾湿了*的双足。他抬头仰望月光,轻轻跪下。 一束巨大的荆条缠绕在他身上,尖刺深深刺入进他的肌肤。血,融成泪滴,滴在苍茫的草原上。荆条在头顶盘成一只简陋的荆冠,笼住他银白色的长发,垂落的碎发不时被夜风扬起,露出那张无比苍白的面容。 俺达汗忍不住失声惊呼:“国师?” 重劫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而依旧默默前行着,每走一步,便在月光下深深跪拜一次。荆条刺透了他的肌肤,鲜血滴落,沾染了他苍白的衣衫,他却全然不顾。 俺达汗一怔。渐渐的,他明白了重劫在做什么。 苦行。 当非天一族有所求时,应尽一切苦行,以见神明。此刻,重劫便已自己的鲜血与痛苦为供奉,祈求神明的垂怜。 他在祈求什么? 一声极轻的叹息在夜空中响起,却是那么虔诚,那么静谧。那一刻,俺达汗听到了重劫对诸天神灵的祷告: ——愿大蒙古国基业永昌。 用蒙文、梵文、汉文重复一次,每一次,都深深跪拜,任荆棘刺进身体,鲜血打湿了脚下的泥土。 俺达汗心中不禁一震。 这个苍白的少年,毕竟是蒙古的国师,是八百室最高神权的执掌者。他所做的一切,无论多么残暴乖戾,毕竟是为了大蒙古国的未来。 虽然这个未来,和她描绘的大相径庭,也与自己的想法越来越背道而驰。 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看出,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存在千年的王权与神权的同盟,即将土崩瓦解。 但就在这个时候,重劫却独自苦行在月光下,为他的国度祈求一个未来。 俺达汗在那一刻,几乎忘记了重劫所有的冒犯,忍不住下马上前道:“国师……” 重劫慢慢抬头,凝视着俺达汗,目光中空无一物,似乎已陷入了对神明的供奉之中,脱离了红尘的一切喜怒哀乐。 俺达汗一怔,忘了去扶起他。 重劫抬起的眸子通透无比,宛如在月光下流转的琉璃。这目光穿透了俺达汗的身体,一直照进他的心底。 淡淡地,重劫道:“你有困惑。” 他的双手向俺达汗展开:“说吧,我的王者。说出你的困惑,我为你苦行。” 荆棘的血泪缠绕着他,令他看上去神圣而寂静。仿佛无所不能的先知,面对自己最虔诚的信徒,轻轻张开双臂。 俺达汗犹豫了一下。 他是八白室的最高祭司,本就要为王室剖解疑惑,这是王权与神权在数百年前达成的协议。而重劫,无疑是历代祭司中最杰出的一位,在他的带领下,三连城都将重建。 ——或许,他会有什么办法? 一丝微茫的希望燃起在俺达汗心底,他亦虔诚地跪倒在月光下,轻声诉说着一切。 所有的困惑,王者在向神使倾诉。 重劫静静地听着,月光投照在他被鲜血沾染的白衣上,一如开满点点寒梅的雪原。 这一刻他没有嫉妒,没有怨怒,他的神色是那么平静、从容、高华,宛如那地宫中的神明本身。 他突然笑了:“你喜欢她?” 俺达汗一惊。这个念头深存在他心底,此刻突然被重劫说出,却成为最深的震撼,直达他心底。 不错,他喜欢她。 从那三箭折断的瞬间,她的影子,便深深印入他的内心,再也挥之不去。那一抹水红,不仅仅是荒城的救赎,还是他的救赎。 他霍然明白,当她提出和亲的要求时,他为什么那么失望。只归结于这一句:他喜欢她。 俺达汗忍不住轻轻点头。 第七十一章 重劫忽然跪了下来。 鲜血迸流,合着满地污秽,被他轻轻捧起。他用这血与土的秽物,在俺达汗额头划出一抹蛇形的印记。 “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他伸出手,手心托着三张小小的唐卡。 第一张,用青线绣出一座城,一座被稻穗包围着的城。城中心,立着一具金色的铠甲。 第二张,绣着一顶金帐,帐上是一只展翅的雄鹰。 第三张,用浅浅几笔,绣出一位皇室贵胄,但她的容貌,却赫然竟是相思! 俺达汗吃了一惊,不知道重劫手中的唐卡是什么意思。他能认出来,第一张唐卡描绘的是荒城,第二张唐卡上的金帐,属于把汗那吉,第三张应该是相思。但他不明白,第一张唐卡中的黄金铠甲是什么?第二张为什么要绣把汉那吉?第三张上的相思,为何要穿着明朝皇室的服饰? 重劫手指印在他额头,缓缓重复道: “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俺达汗目光倏然抬起,重劫眸子中一片通明,似乎包容了他所有的疑惑。 莫名地,他仿佛看到了一缕光,让他无限温暖。 重劫缓缓跪拜,俺达汗心底升起一阵热望,他竟然再也无法停留,打马狂奔,冲向自己的金帐。 身后,白色的恶魔并未停止跪拜,依旧漠然行走在草原上。月色缓缓隐没,将他的身影刻画得那么模糊,就像是一番风雨后的花。 注定沉沦。 俺达汗端坐在大帐中,琥珀色的玉杯里,斟满了上好的美酒,但他却无心品饮。他的目光,盯在金案上横铺的那袭金色盔甲之上。 那是精致的,纯金打造的盔甲。精巧的花纹覆满整座盔甲,镂刻成无数道家的符咒。上面镶嵌的明珠、美玉,每一枚拿出去,都足以换得中产之家的全部资产。俺达汗虽贵为可汗,却还未见过如此豪奢的盔甲。 这副盔甲,精巧大于实用,与其说是为了冲锋陷阵,不如说是装饰。甲身曲妙,勾画出一副女子的玲珑身材,令俺达汗不由得一阵心乱。 这袭金甲何时被放置在他案上? 穿着这甲的究竟是谁?她又是什么身份? 静默中,把汗那吉走进金帐,跪倒在地。 俺达汗不语,把汗那吉看到那副金甲,脸上不由得微微变色。 俺达汗一字一字道:“你认识这副金甲?” 把汉那吉迟疑了一下,不敢欺瞒,缓缓点了点头。 俺达汗不再问,等着他说下去。 “荒城的统帅、百姓中传说的莲花天女、与大汗及国师打赌的女子,是大明的公主、永乐公主。” 俺达汗倏然站了起来! 他一口气吸入,竟忘了呼出,呆呆站立着,良久才静静坐下。 他只觉无法再做任何思考,心中自有一股狂喜盘旋着,说不出什么理由来,却总忍不住想笑。他想肃穆一点,嘴角的弧度却暴露了他的心。 好在把汗那吉摄于大汗之威严,不敢看他。俺达汗强自镇定,听把汗那吉自天授村说起,一直说到荒城的一切。 俺达汗的心情豁然开朗。就算相思再提一千件、一万件难以答复的要求,他都不会再恼怒。他会携着她的手,走到最高处,指着万里江山,告诉她,只要她愿意,这一切都将是她的。 由他和她,共同统治。 他手指翻起,第三张唐卡映入眼帘。皇室贵胄的装束中,是一位水红的女子。 公主,相思,却原是一个人。 她娓娓叙来,向自己提出和亲的建议,原来是存着这样深的心意。青冢、王昭君,赢得了她如此多的钦叹,原来是她也要效仿古人,犹如自己效仿伟大的成吉思汗。 鲁莽如自己,却没有体会到她的深心微意,让她惶惑。 ——日后,所有青冢,都将以你为名。 俺达汗默默对自己说,轻轻将唐卡合上。 苍白的身影,慢慢踱入金帐。 重劫静静站立着,脸上尽是明月一般的光辉。他是神之使者,为世间播下祝福。 俺达汗站了起来。此刻他无限感激这位为他解答了疑惑的祭司,愿意尽一切王权的力量,为他的神权增添光辉。 重劫静静叩拜:“大汗,明朝吴越王派来使者,迎回他们的公主。” 俺达汗一怔。 一位身着黄衣的太监应声进帐,跪倒在俺达汗身前,尖声道:“我们王爷在互市上见到几月前失散的永乐公主,竟似在大汗这里作客。兹事体大,是以王爷当时不敢贸然相认,事后向把汗那吉王爷求证后,才确认为公主千岁本人。请大汗念在两邦交好的情分上,让小人迎归公主。小人必在皇上及王爷面前禀奏大汗之威德。大明、蒙古世代交好,永垂青史。”说着,深深叩拜下去。 俺达汗心头一片烦乱,竟没有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要送她回去了么?那岂不是要很久很久见不到她了? 他心中烦乱,只想命人将这个阴阳怪气的使节轰出去。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他是蒙古的大汗,她是明朝的公主。 用中原的话来说,这是名份。 他不能让她就这样在这里,无名无份。这不能匹配她的尊贵,也不能匹配他的心意。 应该送她回去么?他的心一时又是那么烦躁。将她送回边境容易,可万一她从此不再回来,又当如何? 重劫轻轻走了上来:“大汗是否修书一封,让他带回去?” 修什么书?重劫苍白的微笑,却刹那间让他明白了。那自然是答应她的事情,上书求和亲。 俺达汗轻轻点头。 内侍送来笔墨,俺达汗提起笔,心绪忽然无比紊乱,竟不能写一字。他长叹道:“国师代我写吧。” 重劫轻轻点头,提笔先写了十三个大字:“塞外番王俺达求尚永乐公主表”。 看到这一行字,俺达汗禁不住笑了起来。但见重劫笔走龙蛇,一封奏表顷刻而成。俺达汗连看都不看,拿过可汗大印,工工整整地盖在了末尾。 俺达汗遥遥目送这个水红的女子,被送上了那顶金色的车銮。 第七十二章 由于汉地风俗,婚礼之前,双方需当避嫌。俺达汗不能出面,送公主前往边境之事便由把汗那吉一手承办。 吴越王亲自来到边境迎接永乐公主。俺达汗远远跟随着队伍,一直看到她被迎上了插着吴越王府旗帜的马车,才放心离去。 那个女子不必再停留了,她想要做的一切全都做到,一座永恒的都城,一群富足自由的百姓。 以及,一位倾心的王者。 俺达汗静静立在边境之前,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他告诉自己,很快就会再见到她。他一定要亲手给她带上全蒙古最辉煌的后冠,让她永远留在自己身旁,直到长城以外,全都矗立起永恒的都城。 直到临死时,他会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还有一座都城,建立在他心中,那里面,只有一个人。 那也是一座永恒不灭的都城,专为她而建。 明朝的回表很快就被快马送到了蒙古。在吴越王的恳切陈词下,嘉靖皇帝同意了俺达汗的请求,准其尚永乐公主。 和亲之事,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明廷派了只数千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向大青山进发。他们押送着公主的全副銮驾、价值无法估算的珠宝、绸缎、珍玩,还带着百名厨师、百名裁缝、百名乐伎、百名侍女。其他能工巧匠、歌舞赏玩,应有尽有,他们将在以后的日子里,在茫茫草原上,继续为公主缔造出那无尽奢华的生活。 而蒙古也召开了盛大的庆典,庆祝这一旷古盛事的到来。 俺达汗亲自监督着婚典的每一处细节,第一次变得苛刻起来,要求工匠们一丝不苟、精益求精。 三连之城仍在继续建造,却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装饰,重劫已经无聊了很久。 把汗那吉的军队仍在日以继夜地训练,他们生来就是为了战争,而不是和平。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个日子,九月十九日,公主和亲队伍到来之时。 那是恶魔早就筹划好了的游戏。 黎明时分,丰州滩上一片喜庆。 十二座金帐分列道旁,金光湛然的帐顶上,毡毯被裁成细条,垂下一道道结成花团的流苏,流苏被染成鲜红的颜色。那是在汉人工匠的帮助下,用最好的染料染成的。当它们未染之时,它们拥有最纯正的白色,象征着黄金氏族纯粹无比的血脉。 巨大的红灯高悬在十二座金帐之上,这些红灯全都依照明廷宫中式样所制,精致流转,巧夺天工。在红灯映照之下,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喜色。 自黑河之滨起,由毡布铺成一条宽约两丈的红色道路,一直向十二金帐通来。道路两边张着最精致的七彩丝绸,悬着绘满人物故事的走马灯。这条道路延展到最中央的金帐,那里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珠绕翠铺,极尽奢华。 这便是俺达汗为和亲所设的祭天之台。在这座台上,他将与永乐公主一齐携手,祭祀伟大的创世之神梵天,祈求蒙汉两族能够千秋万代,永远交好。 他与公主的婚事,也将得到神圣的梵天的祝福。 公主与可汗的故事,将在这片草原上,万代流传。 蒙族的百姓、荒城的居民们远远地围在这座高台旁,他们身上也难得地穿上盛装,准备点起篝火,杀羊宰牛,庆祝这一伟大的盛事。成千上万的人民聚集在这块平原上,他们衷心地希望,他们心中最伟大的大汗和最神圣的莲花天女,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也引领着他们走向幸福的未来。 一个没有箭、只有自由与富足的未来。 俺达汗仍在做着最后的准备。几日来,高台的搭建、毡帐的布置,都由他亲自督工。为了迎接她的到来,他几乎费尽了所有心血,绝不能容许这仪式出现任何的瑕疵。 这座被欢呼与喜幛淹没了的高台上,只有一个白色的影子。 重劫。他端坐在高台正中的石座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的一切。他仍然是一身白衣,裹着苍白纤弱的身躯,这让他看上去与这漫天喜色有些格格不入。但他是蒙古国的国师,伟大的成吉思汗墓室八白室的守护者,如此庄重的祭祀,只能由他来主持。 他苍白而纤细的手指伸出,轻轻叩击在石座巨大的扶手上。 那张马尾织成的亡灵之旗,便在扶手上摊开,横过他的膝盖,一直垂到地上,在宫灯的映照下,发出诡异的光泽。 这面描绘了世界地图的战争之旗,曾遍染鲜血与秽土,从今天起,便将成为公主的聘礼。而后,交到蒙古王后的手中,由她锁入妆奁,永远保管。 或许,它将从此沉睡在这个女子的温婉之中,再不会有迎风飞扬的一刻,再不会带来鲜血与征战。 重劫的手指轻轻抚摩着这张旗帜,嘴角挑起一丝隐秘的微笑。 高台的周围跪绑着无数牛羊,它们一律都有着洁白的颜色,由十二土默特首领精心选择出来,代表着他们对梵天的尊崇。白色是他们氏族的颜色,这座高台在红色海洋中,如一座孤独的扁舟。 重劫斜倚在石座上,双目中略略含着一缕讥嘲。 他抬起头,仰望漫天繁华。他知道这繁华必将陨落,正如再明亮的灯都会燃灭,再纯粹的白色都会被污染。 终于,十二座金帐开启,满身吉服的俺达汗,率领着十二土默特首领们,鱼贯而出,来到了高台之前。 俺达汗金盔锦袍,立于漫天喜幛中。波斯金锦织出繁复的图案,镶嵌着明珠与宝石,将他英武的身姿衬得更加伟岸。 但他的目光却是如此温柔。 他甚至顾不得向高台上的国师致意,他的目光一直锁在黑河之滨,那条红色道路的尽头。 那里,他的公主将踏上这片古老的草原,成为他的新娘。那里,她将开始永生永世与他厮守,和他一同统治这片浩瀚的草原。 俺达汗心中忽然有了少年般的期待。 终于,在太阳刚浮出大青山的时刻,俺达汗看到了和亲的队伍。 迎面是两匹高头大马,驮着大明与公主的旗帜,跟随而来的,是绵延了数里路的公主随扈,以及那奢侈丰厚之极的嫁妆。 就算在这华贵无比的队伍中,公主的车驾仍是那么显眼。那是由整株的紫檀木雕成的巨大车乘,上面饰满了金色的龙,与银色的凤,龙凤交舞,被七彩的珠宝装点着,尽现中原王族的繁华。 俺达汗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他很想上前,看一眼他的新娘,但他忍住了。因为按照明朝的礼仪,在仪式结束之前,他是不能见到公主的。 他忍不住想象,在凤冠霞帔之下,那慈柔温婉的莲花天女,会是什么样子? 是否还如当日站在落日的余辉下,轻轻折断手中的羽箭?是否会独立于在荒落的城墙下,被风露打湿了双鬓?是否会俯下身,拾起青色的麦穗,郑重地递到他手中?是否在喧闹的集市中,踏着他奏响的鼓点,跳出一曲凤来之舞?是否会在开满鲜花的青冢前,将手放在他胸襟之上,任她掌心的温度,灼伤了他的心? 会么? 第七十三章 公主的銮驾停住,几十位喜娘争着抢上,簇拥着迎出满身锦绣的新娘。 俺达汗在司礼监的引导下,在高台顶端等候良久,公主才在礼乐丝竹声中,一步步走到他的身边。 俺达汗忽然有些厌恶这演不完的繁文缛节。 他大步向前。 司礼监大惊失色,急忙阻拦,被俺达汗那充满王者威严的双目一照,不由窒住。俺达汗挥了挥手,命令那些喜娘们退后。 在草原上,谁敢忤逆伟大的草原之王?那些喜娘有些惶恐,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到俺达汗身影如大青山一般,降临到他们公主的身侧,执起了公主的纤纤柔荑。 很明显地,俺达汗感觉到公主抗拒了一下。他微微一笑。这本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要这么多外人来掺和什么? 他拉着公主的手,一起向重劫走去。 公主跟随着他,她的面容被大红的喜帕遮住,看不清是喜悦,还是忐忑。 两人站在重劫面前,也站在神圣的亡灵之旗下。 重劫缓缓站起,如雪的白袍拖在祭台上,他就如上天降临的使者,满手都捧着梵天所赐的祝福,轻轻挥洒在两人身上。 俺达汗跪了下来,跪在神圣的亡灵之旗下。他衷心地奉献着他的虔诚,祈求梵天为他的婚姻赐福。 头披红纱的公主,却依旧站立着,目光被遮住的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喧天的喜乐中,她显得那么惶惑。 重劫注视着他们。 可汗与公主。吉祥与灾劫。 命运的丝线在他指间缠绕着,幻化出一个个古老的符箓。 悲欢苦乐,梦幻泡影。一切都如最朦胧的谶语,只需要一个字,就足以让山陵改换、人事皆非。 一如眼前的两人,一站一立,正等待着他的祈福。 白色的马鬃,是蒙古人最虔诚的象征。只要将这缕马鬃缠绕在一对新人的手指上,他们就会在梵天的注视下,结为夫妇,再也不会分离。 那是最神圣的誓言,也是最真诚的祝福。 重劫伸手,轻轻将马鬃缠在俺达汗的指上,慢慢拉长,拉向公主。 他知道,这幕戏到了该终结的时候了。 苍白的手指突然轻轻动了动,似乎要拂去马鬃上的一粒尘埃。 一缕微风不知从而而来,恰好将凤冠上的红色喜帕掀起一线。 俺达汗正在凝视着他的新娘。纵使看不到她的容颜,这单纯的凝视也让他感到幸福。他仿佛看到了她乌黑的垂发,清丽的容颜,以及为苍生而坠落的泪。 他知道,她拥有的不仅仅是莲花天女的慈悲,还应该拥有作为草原女主的尊严。 他永远记得,在答应互市的那一刻,她脸上所泛起的笑容。这笑容曾是那样深沉地震撼了他。那一刻,他同样无比欣喜。之前他从无法想象,一个女人的笑竟会让他感到如此幸福。 此后的每天每刻,他都会看到她的笑,他生命中的每天每刻,都将如此幸福。 比坐拥天下、万国来朝还要满足;比永恒都城、无尽疆土还要珍贵。 但这一切终结在喜帕吹起的一瞬间。 俺达汗的笑容倏然凝固——他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在珠绕翠环之下,这张脸亦美丽无比,带着皇家的华贵与雍容。 却没有那如莲的温婉。 不是她! 俺达汗如蒙雷击,霍然起身,一把将公主的盖头拉下。 永乐公主大惊。她料不到,这北方霸主、一国之汗、她未来的夫君竟会如此鲁莽!她不由退开一步,厉声道:“大胆!” 俺达汗的心在这瞬间坠入了寒冰炼狱。 一条条绯红的喜幛,都仿佛化为白色帐篷上的裸露的伤口,鲜血淋漓地割开道道裂痕,带来穿透骨髓的阵痛。 这位带着銮驾与凤冠而来的女子,竟不是他神驰想象的那个人! 俺达汗忍不住一把抓住她的肩,钢牙紧咬:“公主呢?她在哪里?” 随嫁的喜娘、太监见俺达汗骤然狂怒,急忙冲上台来,想要护住公主。但他们不敢冒犯俺达汗之威严,只好跪倒在地,凄声道:“大汗息怒,请千万不要伤害了公主的万金之体!” 俺达汗狂怒之极,这些日来的思念此时全都化为被欺骗、被羞辱的怒火,他忍不住迸出一阵冷笑:“万金之体?她算什么万金之体?” 眼前倏然一道寒光闪过,俺达汗心神动荡之际,竟来不及闪躲,肩头立即迸起一道血光,吉服碎裂。 剑光执在那身穿公主衣衫的女子手中,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厉声道: “你敢侮辱我,野蛮人!” 剧痛阵阵传来,俺达汗不去遮掩,他身上的狂怒让随从不敢靠近,更痛的,却是心底的伤。眼前这女子凶狠、凌厉,哪有半点温婉柔媚之气? 哪里是他的莲花天女? 一名老太监抢上来,颤巍巍地对公主道:“公主,还不赶紧向大汗陪个不是……” 公主厉声道:“不要管我!你们将我软禁了三个多月,又让我嫁给这番邦蛮子,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她猝然住口,眼泪禁不住流下。 她是真正的永乐公主。 天授村中,自从相思穿了她的衣衫离开后,她便蜷缩在井底哭泣。直到地面没有任何声响,她还是不敢爬上去。她害怕看到满地的尸体,也害怕看到穷凶极恶的蒙古人。 她在黑暗中低声哭泣,不知道下一刻会怎样。 良久,她看到了一丝光芒。她忍不住向那道光走去,那是一扇小门,门后是一个奇异的世界。 这是一座神秘的宫殿,里面应有尽有。宫人都穿着很古老的衣服。他们见到公主,都极为好奇,争着请她做客,问她外面的事情。听到她说现在已经是明朝了,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此后的几个月里,井中之人每天都拿出珍肴美馔来招待她,却不许她离开。直到有一天,井中之人说要玩一个游戏,他们每个人都钻到一个木盒子来,然后严实地盖上。他们说这会让他们青春不老。公主也钻了进去,可等她钻出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御花园中了。 而后,她听说了和亲之事。 第七十四章 她当然极不情愿,一心抵抗。却不知父皇受了什么蛊惑,不仅满口答应下来,还托病不肯见她。这让一直饱受宠爱的她手足无措,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了。 她并不知道,她的叔父吴越王向嘉靖说起,她曾沦陷在俺达汗军中数月。其间,俺达汗对公主暗生情愫,有意与明交好,故力阻国师南下计划,向明朝提出互市、和亲等策,若嘉靖应允,可保一世之内两国不起烽烟。 公主陷入敌军,便就是皇室之耻,无论如何也难洗刷。幸好俺达汗遣使和亲,才算遮了这一桩丑事。更何况,目前蒙古大军驻军长城以北,战事在即,明朝殊无胜算,俺达汗既然诚心和亲,用一个公主换来万里江山、一世和平,实在是太划算不过。于是,嘉靖果断地下旨应允此事,并言群臣若有异议者,一律廷杖二百。他害怕永乐不愿远嫁,托人来说情,干脆装病不见,一面下旨催促此事速成。 终于,永乐一面哭泣着,一面被强行送上了北去的马车。 她不想离开中原,永远定居在这荒凉的草原上。这里没有山侬水软,没有声色犬马,只有简陋的毡帐、粗鄙的饮食,以及走一千里都是一模一样的风光。 虽然她自幼便已知晓,作为公主,无论父皇多么宠爱她,最终也逃不过成为功臣奖赏的命运。她也已准备接受这个现实,但却总奢望着,上天能赐她一段幸运的姻缘。当凤冠揭开,一个仙风道骨的少年正站在红烛摇影下,对她微笑。 无论如何,俺达汗实在不是她心目中的良偶。 身为皇室贵胄,她可以得到一切,却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荒凉的草原上风雾苍茫,之后的漫漫岁月,让她如何渡过? 更何况,她未来的夫君,竟在婚典上强行撕下她的盖头,口口声声说她不是公主! 她何曾受过这种羞辱?和亲来到这荒凉污秽野蛮偏僻的塞上,已经让她感到受尽委屈,现在这个举止粗鲁的大汗居然一口咬定她不是公主,不是“她”! 永乐公主胸口起伏,眼泪忍不住落下。 她金枝玉叶,天皇贵胄,竟然成了别人的替代? 她猛然将长剑掷出,铮的一声,摔在俺达汗面前。 “我受够了!野蛮人!” 她竟无视俺达汗的震怒,穿过所有人的目光,向来时的銮驾走去。 所有人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她的背景。 永乐公主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她低头走进来銮驾,催促侍从起身,还不忘冷冷重复了一次:“粗鄙的野蛮人!” 她的声音虽轻,却如惊雷一般在所有人心头炸响,带来刻骨的羞辱与愤怒。 十二土默特首领忘记了神圣的仪式,他们单膝跪地,双手擂击着地面,发出一阵阵怒吼。 那是蒙古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愤怒。这声节整齐而单调,却几乎撼动了巍峨的大青山。 声节一浪高过一浪,冲激着高台。 公主的銮驾在夜色中匆匆离去,越行越远。 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都聚集在俺达汗身上,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冲上去,将这个侮辱了大汗的刁蛮公主抓住,任凭他处置。 但俺达汗却伫立在高台上,一动不动,握着喜帕的手发出咯咯轻响。 重劫缓缓起身。 他的手中,托着那张巨大的亡灵之旗,亦是八白室尊严的象征。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静静聆听神明的指示。 重劫来到俺达汗面前,静静凝视着他:“大汗,神圣的梵天说,他受到了羞辱。” 蒙古人猛然爆发出了一阵激烈的啸声,他们的心中也充满了羞辱! 重劫缓缓跪倒,将亡灵之旗托起,淡淡道:“听说,中原的皇帝若瞧不起外邦之王,就会命人冒充公主,前去和亲。有时是最低贱、最粗鲁的女奴,他们的史官还会写下来,当作后世人的笑柄。” 他抬起细长的眸子,注视着俺达汗,微微冷笑:“大汗放弃了不朽的功勋,放弃了三连城的使命和天之可汗的尊严,但却换来这样的羞辱。那自以为是的懦弱民族,亵渎了梵天的神谕,亵渎了您的真诚,也亵渎了非天之族血脉中的骄傲……” 他抬起头,直视着俺达汗:“如今,却用什么来洗清这羞辱呢?” 俺达汗双目血红,缓缓跪倒。 剑,就横在他身前,还染着他的血。 仿佛一名水红的女子,对他盈盈浅笑。 却被锁闭深宫,与他永远有缘无份。他是番邦之主,是野蛮人,是史书上的笑柄。无论他互市、和亲,都不能改变这一切。 这一刻,他心中的慈悯完全湮没,回归为那个冷酷的王者。 他的心中,只有铁与火,不再有青色的城池。 不再有永恒。 一点点,他抬起头。血肉感受着缠绕在手指上的白色马鬃。这梵天祝福的契约已经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在哪里? 他是否该像个真正的王者,用剑与火去夺取他的女人? 俺达汗的手握紧,缠绕在他手指上的马鬃蓬然崩裂,纷纷扬扬飘落。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紧张地盯着他们的大汗。 锵然龙吟,他猛然将剑掣出。 他紧握那柄剑,让剑刃一寸寸割破自己的手腕。 那一刻,颔下红缨震断,金盔落地,棕色长发披散下来,缓缓落在他肩上、身上。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涌起了一阵莫名的惊惧。 王者之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他们不知道这位曾屠城万里、灭国无数的大汗,将要已什么方式发泄狂怒。 剑光凌乱,台上的喜幛和他身上的锦袍被搅成华丽的褴褛。长剑突然脱手而出,钉在高台上,犹自嗡嗡乱颤。 他猛地挥手,汩汩鲜血从腕底割开的创口流出,泼洒向重劫托起的漆黑的亡灵之旗。 王者之血迅速没入了马鬃,将描绘着中原疆土的地界完全染红。 俺达汗一把将旗帜从重劫手中抓起,挥向夜空。 猎猎夜风中,旗帜浴血飞扬,披落在他身上,散开漫天阴霾。 第七十五章 为了迎接这场盛典,他将这面旗拆下,作为给她的聘礼。他曾发誓让这面旗不再飘扬。但现在…… 他双目赤红,用力攥紧亡灵旗的边缘,一字字道: “蒙古的勇士们,你们的大汗受了侮辱!” “他的女人被夺走,汉人们希望他像奴隶一样咽下这份羞辱!” “他能吗?” 他狂烈地怒吼道。 蒙古荒蛮的血脉沸腾起来,他的怒火感染了所有士兵,在草原上炽烈地燃烧起来。他们一齐狂呼道: “不能!” 俺达汗身躯挺直,看着这与他一起浴血奋战多年的勇士们。 “你们能吗?” 主辱臣死。 这么多年来的征战,俺答不禁是一位大汗,更是一位兄长。他的威望,即使是今天,仍在塞外草原上广为流传着,人民爱戴他,景仰他。 你们能吗? “不能!” 几乎是撕裂般的声响贯穿大地,所有的兵刃被举起,直指苍穹。凄厉激昂的呼啸声几乎淹没整座草原。 俺达汗双手举起,漆黑的亡灵之旗覆盖在他身上,他就像是第一代非天之王,将带着无敌的勇士们,用鲜血与秽土,让这个伪善的世界分崩离析!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丝恍惚。 漫天红纱,是她看他的眼眸。 这是她期望的么? 俺达汗忽然感到一丝刺痛。 他一咬牙,将这些全都自心头抹去。他厉声啸道: “战!” 这简单的字节宛如沉闷的郁雷,轰击着苍茫的天宇。轰然一声,怒放出的欢呼声几乎响彻了整个丰州滩。几乎每个蒙古人都声嘶力竭,重复着这个字: “战!战!战!” 千年来,战争,几乎已深深浸染在蒙古人的血脉中,虽然互市为他们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成果,但他们仍然更愿意用战争取得这一切。 战争的荣耀照耀着他们,他们期待用一场征服来让荣誉再度在草原上蔓延。 他们要用千万人的鲜血,来洗刷大汗的耻辱! 重劫淡淡地笑了。他苍白的眸子隐藏在白袍后,透出通透如琉璃的光彩。 草原狂躁、暴戾,似乎都与这双眸子无关。 这双眸子只是看着一切,一切都会按照他已经划定的布局前行。 没有一丝偏差。 北方,宏伟的三连城隐没在苍茫天地之间,仿佛上古得到神明祝福的第一位非天之王,指引着蒙古一族向血与火走下去。 王勋坐在城头,羽扇纶巾,愁眉苦脸。 他在沉思。 沉思是诗之源头,但儒将王勋此时却没有诗兴。他只觉得无比悲伤。 红泥小火炉依旧燃着,玉林卫依旧那么宁谧,他依旧是风度翩翩的总兵。但,为什么,老天对他这么残忍呢?军国大事,为什么总是没有他的份呢? 他永远都是传小道消息的,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做一次小道消息的主角呢?那是他毕生的理想啊。 他摇了摇头。城中仍是一片歌舞升平,他的痛苦是那么深邃,没有人能懂得。 他拿起一杯茶,茶已冰冷。不过这对他没有影响。 失去那么多粮草,未能亲莅国家大事,对他造成了双重打击,让他食不知味。 他叹着气,忽然,全身僵住。 一股浓黑的烽烟正从地平线上燃起。 他猛地放下杯子,风一般奔下城楼。 城楼下,永远拴着一匹马。那是王勋用三千两银子买来的,马上永远装着九斤干粮、十一张全国通兑的银票,一壶清水。 他一言不发,翻身上马,打马狂奔。 一阵风吹过,满空烟尘顿起。玉林卫中的军民,忽然感到一阵压抑式的心慌。他们全都停下了手头上做的事,慌乱地张望着。 城头上的哨兵突然凄厉地叫了起来: “蒙古人打过来了!蒙古人打过来了!” 城中顿时一片大乱,所有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平民,全都将手中的东西一抛,慌乱地向家里奔去。他们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收拾最值钱的东西,逃! 烟尘,在这一刻达到最浓。 一团巨大的黑影骤然在空中出现,一声暴响,玉林卫的城门被轰成碎片,黑压压的蒙古骑兵狂涌而入。 杀戮,在这一刻开始。 战争,一旦开始,就绝无怜悯。 骑兵仿佛一团战云,滚过玉林卫的城池。他们疯狂地斩杀着每一个活物,如刈草木,鸡犬不留。 鲜血,染红了如雪刀刃,染红了青苍的大地。 一个时辰之后,火光冲天而起,宣布这座城市已成为一座死城。 没有一个活口留下,只有功勋,与战利品。 蒙古骑兵狂流一般没过玉林卫,向前涌去。他们绝不做任何停留,一旦杀尽之后,就第一时间冲向下一座城池。因为,他们知道,会有专门的部队将他们的战利品运往草原。等凯旋之后,他们将从大汗手中接过属于他们的战利品,绝不少一件。 狂烈的马蹄声撼动着每一个人的心! 王勋心急火燎地奔驰着。他总是嫌那匹价值三千两白银的马不够快,毫不怜惜地鞭打着。 突然,他狂笑了起来。 这次,他总算是亲身经历了国家大事,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了! 王勋只感到自己的心脏都快被颠簸出了胸腔。当他看到长城那巍峨的城墙时,他才松弛了下来。他几乎是尖叫着冲入了长城。 “快!快关城门!快发狼烟!蒙古人打过来了!” 他一阵风般窜入了城门,敦促着守城之人。 “淡定。”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响起来。 这不是他的口头禅么?怎么会在这里听到? 王勋一愕,就见海棠花树下,红泥小火炉正燃得旺。一袭大红袍蜷缩在炉边,留着极长指甲的手,缓缓托起了一只茶杯。 太监那特殊质感的声音再度响起:“你是哪里来的?在这里吵些什么?” 王勋一惊,这名太监名义上为监军,其实才是镇守长城的最高统帅,那自然不是他能够得罪的。本来依照规矩,他必须要下马,跪着参见此人。但王勋无论如何都不敢跳下马来,他急声道:“蒙古人打过来了!真的!” 太监哈哈一笑:“蒙古人打过来?十年前他们不打,三年前他们不打,现在怎么可能打过来?你放心好了,他们只是打秋围,抓点鸡啊鸭的就回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过了这里就是天子脚下,我大明皇恩浩荡,小小俺达岂敢冒犯?来来,过来喝一杯茶,赶紧回去吧。” 王勋给他说的也有些犹豫。他迟疑着,搔了搔头。 第七十六章 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 太监尖锐的目光盯着他,不住冷笑。明朝太监权柄极大,王勋倒是不敢得罪。他装出满面笑容,正想说两句挽回颜面的话,突然,一团漆黑之极的东西倏然划破长空,轰然击在城墙之上。顿时,整座长城似乎都摇晃了起来。太监也顾不得红泥小火炉,吃惊地跳了起来。 王勋脸色大变,低头催马,疯狂一般向京师方向狂奔而去。 长城之上,守城的士兵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啸: “蒙古人打过来啦!蒙古人打过来啦!” 太监疯狂地冲上城墙,就见几十里内,都是黑压压的骑兵。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晕倒在地上。 大明士兵们也顾不上管他,慌乱地关着城门,一面准备兵刃,一面准备狼烟。大明与蒙古虽然连年交战,但甚少打到长城来。明军守将多年不战,已有些懈怠。加之嘉靖帝好道术,自言有神将守国,蒙古兵不敢来攻打。士兵习于此论,守备力量未免有些松散。此时一旦仓促临战,立时有些手忙脚乱。 蒙古骑兵却在这瞬息之间,已迫近长城之下。长城除了是道守御之城外,还有个极大的优势就是它的城墙上有极宽的通道,一处受到攻击,别处士兵可迅速增援。但这次,却无兵支援,因为蒙古骑兵黑压压的漫山遍野,几十里内都是,向长城发动猛攻。 十万骑兵,披挂着最精良的战甲,几乎无法抵御,只能依靠长城阻挡他们。但这次却出乎大明守兵的意料,只见许多骑兵下马,将马上驮着之物卸下,顷刻间组成了无数攻城车与投石机,甚至云梯、箭楼等物,疯狂地向长城展开了冲击。漫天箭雨,冲刷着这座古老的城墙。 又过了片刻,猛烈的炮轰声狂响而起,带着炽烈的火光,砸在城墙上。三连城的铸造之术果然天下无双,红衣大炮这等粗蠢之物,竟也被分解开,化为几十斤一块的部件,分装于不同的马匹上。行军时,丝毫不影响战马狂奔的速度,而一旦需要,几十匹马上的部件合起来,立即便能启动炮轰。 几乎每匹战马上都负着这样的部件,同一件战争机械的骑兵们组成一个小分队,由一位队长指挥。他们早在白银城中练习熟稔,作战、转移时互相协作,绝不远离。装卸之术精熟无比,片刻就能组解。 而明朝边防则显得极为被动。由于没有援兵,每处炮楼只有几十位守兵,哪里架得住如此猛烈的攻击?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几处城墙就被攻破,蒙古骑兵潮水般涌了进去。 这道费了无数人力建造的城墙一旦被突破,就一文不值。绝大多数的骑兵一刻都不停留,向着南方奔去。少数的精兵留了下来,展开屠戮。 战火,在苍穹与大地上裂开炽烈的痕迹,迅速向南蔓延。 §§第二十六章惊回万里关河梦 王勋每奔到一处,都狂呼“蒙古兵打过来啦”,但没有人相信他。连长城都没发出狼烟,蒙古兵怎么可能打过来? 王勋心中着急之极,他们怎么就不肯相信自己呢?这次,我真的参与了国家大事啊!求求你们相信我吧! 他顾不上再跟他们费口舌,一路不停,打马狂奔,直奔入了京师。 蒙古骑兵,几乎衔着他的马尾,攻到了京师城下。这个民族的骑战之术天下无双,机动性非常之强,这也使他们遭受到的抵抗减到了最小,大多数的防御工事根本没有发挥作用。大明官兵的麻痹大意令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几乎没有阻挡住蒙古兵的脚步,甚至连时间都未能赢取。 王勋跪在金銮殿上,以头叩地,泣血陈词的同时,兵部尚书屁滚尿流地冲了进来。他们几乎同时喊出了同一句话: “蒙古兵打过来啦!” 嘉靖帝大吃一惊,他的第一句话是:“怎么可能?” 接下来,他说出了第二句话:“皇弟,你看该怎么办?” 他所说的皇弟,就是指吴越王。 满朝朱紫的目光,也集中在吴越王身上。当日互市、和亲之事便由他力主,此日酿成大祸,当然要唯他是问。 吴越王却并不惊慌,出列跪拜道:“俺达假意与本朝修好,提出互市、和亲二策。臣念及我泱泱大国,当修道德以服四夷,故力主其成。不料俺达口蜜腹剑,狼子野心,臣一时失察,被他蒙骗,实在愧对宗庙社稷。事已至此,臣愿将功赎罪,请皇上授命于我,臣即刻披甲出城,与蒙古兵决一死战。若不胜,则当血染沙场,以报国恩。” 他这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慷慨激昂,让群臣顿时哑口无言。 嘉靖帝更是听得龙颜大悦: “皇弟不愧为朕分忧之人,就以皇弟所奏,朕亲自与你压阵。” 蒙古兵攻到京师城下,先是一阵乱炮,将城四周的防御工事击了个土崩瓦解,但他们并没有继续攻打京师,而是转战怀柔、顺义、通州等地。 蒙古兵狂悍的攻势震慑住了京师守兵,他们抓紧时间,加固城墙,完备防御工事,死死扼守着京城,哪敢出城交战?蒙古兵却趁此时机,以极小的代价,攻下了守兵极少的顺义、通州等城,大肆杀掠。 战争,从一开始,就没有怜悯。 然后,他们踏着满地烽烟,带着苍狼般的战嚎,从四面八方围住了京师。 这座大地上最繁华的都城,终于迎来了战火的洗礼。 京师乃是大明首善之都,明成祖迁都京师,最重要的用意就是倾全国之力对抗蒙古,无论驻军、辎重、补给,都为全国之冠。虽然近十年来,天子好道,宦官专权,京师防御工事略有弛废,但百年积累下的根基并未动摇。 此番京城遭蒙古骑兵突击,数日之间已到城下,速度之快,迥出意表。好在明朝边患已久,大量武备物资储备于京师仓库中,只要略加调动,基本的防御工事已隐然成型。 防御工事共划分为三层。 最外层是专为对付骑兵的铁蒺藜阵,足足布了一里多宽,将城门严密地护住。铁蒺藜是一种精钢铸成的战具,上面生满了尖刺,马踏其上,尖刺刺入马足,可令战马不胜创痛而跌倒。乃是克制骑兵最为有效的方式。京师城边撒满的铁蒺藜,上面浸满了剧毒,一入马蹄,立即就会发挥作用,令战马癫狂而死。铁蒺藜阵布的范围,恰好是城头上利箭所能覆盖的范围,这使得敌人无法扫除铁蒺藜,达到最有效的战争意图。 第二层,是护城河。几丈宽的护城河上面的桥已全拆去,河极深,里面布满了淤泥。就算是蒙古战马,也无法涉水通过。 第三层,便是城墙。京师城墙之坚固,不亚于长城。而且有城中补给,易守难攻。城中储备了大量的土瓶、石灰、滚木、松油等物,打起来时从城头上倒下来,便可将攻城者打个落花流水。 这三层防御,让京师几乎固若金汤。 但能够挡得住蒙古骑兵么? 第七十七章 俺达汗端坐战马之上,他仍穿着那件褴褛的华服,巨大的亡灵旗横披于他身上,仿佛一只邪恶的羽翼,在他身上投下血与火的阴霾。 他目光坚定地望着这座似乎永远都不会陷落的都城,原本英武的脸上透出惊人的残忍与狰狞。 重劫裹在一件白色的长袍中,骑马立于俺达汗身后。苍白的长袍在风中鼓起,却衬得他的身体更加孱弱而纤瘦。袍子迎风张开,上面描绘的无数只眼眸也仿佛获得了生命,一如孔雀尾羽上的诸神之眼,默默垂顾着芸芸众生,透出悲悯的光芒。 他知道,非天一族的血翼,已经展开。这场战争,一旦开始,就无法休歇,不打到天崩地裂绝不罢休。 而如今,唯一的障碍就是这座城,只要攻下这座城,便可长驱直入,让亡灵之旗飘扬在每个有日光照临的角落。 那是三千多年来的梦想啊,是从第一代非天之王就盼望的祝福。 于今,在他手下,即将实现。 他双眸发出一阵火烈的光,几乎无法压抑自己的狂喜。 三连城的力量,紧紧握在他手中,这座都城,又算得了什么? 他身子兴奋得轻轻发抖,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听到一声声惨叫,那将是天地间最华丽的乐章,伴随着鲜血喷出、骨骼碎裂的声音奏响,诞生一场末日狂欢。 俺达汗凝视着这座城。 他目光中满是仇恨。 他曾舍弃了那么多,只想成全一个人。 他曾那么希望,每一座城池,都能像荒城那样,富足、自由。为此他舍弃功勋,舍弃王者之威严,但,这座城夺走了它,让他的希望化为灰尘。 他,亦要将这座城化为劫灰。 他举起手。 身后,蒙古骑兵宛如风云怒卷般,在河朔平原上狂暴地突荡。 他们在这座城池之下驻马,静静等待,等待着俺达汗一个手势。 马背上的辎重被卸下,迅速而有效地组合成一座座战争机器。 箭楼,在铁蒺藜阵的边缘,一座座筑起。那是钢铁组成的箭楼,高三四丈,比京师城墙还要高,一丈多长的支支巨箭运到箭楼上,架在精钢打造的战弩上。霎时间,数百座高大的箭楼几乎将整个京师围住,宛如无数上古甲龙,向着京城展开狞厉的姿态。 箭楼后面,是数百座的投石车。巨大的车身用皮索与钢铁组成,通过牯牛与马匹,用绞盘将车身绷紧,上面放上巨大的、填塞了*的炮石,一旦命中目标,炮石将轰然炸开。所经之处,无论建筑还是城墙,都将被炸得四分五裂。这是攻城的最重要的机械,也是密密麻麻地罗列开,将京师围了个风雨不透。 投石车后面,便是数十辆巨大的黑铁战车,战车如重楼叠起,高达数丈,通体被铁甲掩盖,里边传来一阵机簧的响动,看不出里边到底装载了什么。战车宛如一只只黑铁巨象,伏踞在大地上。车上并没有装备特殊的武器,只是巨大,也看不出到底有什么用途。 其余云梯、火炮、弓箭等一应俱全,十万大军卷起漫天阵云,伴随着凄厉沉闷的战鼓声,紧紧地压在每个人的内头。 京师的驻军与居民们仰望着漫天阵云,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们也在等待着,等待着俺达汗一个手势。 蒙古骑兵狞恶的脸清晰地印在他们心头,带来鲜血的腥甜。有些胆小的军民忍不住想哭,更遥远的天幕上,顺义、通州燃起的烽烟高高飘扬,不用想象,就知道那些城池已化为劫灰。 尸体堆积如山,繁华已成为废墟。 京师也会如此么? 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俺达汗的手势。 俺达汗抬起的手猛然挥下。 那个手势简洁有力。 屠城。 城中百姓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蒙古骑兵却在同一时刻翻身上马,发出一阵狂烈的嗥叫。马匹在原地激烈地刨动着,卷起的烟尘遍地而来。那是一场血战将要激发的前奏,在这场战争中,只有毁灭与屠杀。 轰!轰!轰! 一连串的暴响声撕裂沾满日光的天空,三百七十六座投石车,同时开炮! 漆黑的炮弹几乎布满天空,夹杂着城中军民凄厉的惨呼,轰然砸了下来! 但那目标,并不是京师,而是铁蒺藜阵。炮火猛烈,在地上震响,那些巨大的炮石却不是石头,而是用毡布裹紧的泥土。泥土重重落在地上,混合着毡布的碎片,顿时将铁蒺藜掩盖了起来。蒙古骑兵急如星火般,已掠过了这片骑兵的天敌之区,直冲向护城河! 满城守兵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无法相信如此强大的铁蒺藜阵,竟被这么轻易地攻破了,他们甚至忘了射箭,直到蒙古骑兵冲到了护城河边上,才匆忙地拿起弓箭,漫天顿时响起了一阵弓弦声,箭雨如怒云般轰落。 蒙古骑兵一面向前疾冲,一面熟练地扯起马身上的盾牌,全身缩在马背上,用盾牌护住马跟自己。大明守城之兵此时已慌乱到了极点,恨不得将所有箭全都射下。 箭雨漫天,蒙古骑兵阵中响起一阵惨嚎之争,马匹被射中后,激烈的奔跑之势无法阻止,一头栽倒在地。后面的骑兵乱蹄踏上,立即踩成乱泥。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冲锋之势都绝不能停下!他们坚信,背后的投石车一定会在他们面前铺下一道平坦之途,他们只管前冲,就能扫平这座城市,替大汗洗刷耻辱。这是他们最崇敬的国师定下的战争之策,他们就只管向前,绝不回头! 投石车果然不负他们之望,漫天漆黑的炮石轰下,眨眼之间,整座铁蒺藜阵化为坦途,炮石直指,是那条既深又宽的护城河。他们有信心,就算再深再宽的护城河,也必将会被炮石填成坦途! 猛然,背后传来一阵杀伐之声。 蒙古骑兵不由得一阵慌乱,一只巨大的旌旗突然出现在投石车队的背后。 黄色的旌旗,极为精致,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吴”字。 吴越王狂笑声中,率领着十万精兵,从蒙古军背后杀上! 第七十八章 城内搭起高台,嘉靖皇帝御驾亲临,满身甲胄,在上百大内高手的保护下,持尚方宝剑,遥遥督战。京师守军见天子亲临,顿时士气大振。 这便是吴越王与皇帝商量好的谋略。一半军队留在城中,准备守城,而另一半军队却由他率领,埋伏在西山脚下,等蒙古兵以为已经掌控全局时,这只伏兵突然杀出,攻蒙古兵个措手不及。这只计策极为有效,奇兵突袭,一经杀出,立时令蒙古兵大乱! 他们的目标是蒙古兵的攻城机械。只要将这些机械全都破坏掉,单靠骑兵,是无法攻城的。京师只要守个十天半月,各地勤王的部队就可以赶到,那时会战京师城下,不难将蒙古兵一网打尽。 这个计策几乎已成功,特别是选在蒙古骑兵倾巢而出攻打京城的瞬间。只要逼近,这些远程的战争机械甚至没有还手之力! 吴越王的狂笑声率领着十万大军,滚滚而至! 俺达汗与重劫嘴角噙着的冷笑甚至没有丝毫被惊动,他们凝视着京城的目光,也没有丝毫波动。 一直沉静矗立着的箭楼,此时猛然动了起来! 仿佛数百头上古巨兽,从蛰伏中醒来。 长达一丈多的巨大箭身,如狂龙般射出,支支怒发,铺天盖地般向吴越王的军队射去。这么巨大的箭身几乎无物可挡,箭身撞上疾冲而来的部队,轻易地就将挨到的士兵身体撕开,箭势丝毫不受影响,狂疾前冲,在整齐的部队队列里拉出一道几十丈长的触目惊心的血口。 巨箭轰然奔发,一波就是一百多支,朝着大明部队怒射。眨眼之间,便有数千人死在这巨大无比的箭身之下。大明部队立即大乱,骑兵拼命约束着战马,不敢前行;步兵掉头就跑。前头翻过身来的士兵撞在后面还未煞住来势的士兵身上,顿时搅成了一锅粥。 而在此时,攻城的蒙古骑兵已然在战旗指挥下,整齐地调转了马头,朝着大明部队冲杀了过来。 这是一场完美的杀戮。 蒙古骑兵凭借着极强的机动性,化身为一道凌厉的锋芒,将大明部队裹在中间,围着他们不住冲杀。 阵云卷起一片黑压压的风暴,每一次冲杀,都化成遮天蔽地的腥风血雨。大片的尸体倒下,流出的鲜血顷刻间便被玷污,跟泥土混杂在一起,成为血污。蒙古骑兵的铁蹄践踏在这些尸首上,却丝毫不能减缓他们风暴一般的冲杀之势。 大明部队的数目在锐减,尽管在吴越王的指挥下,他们组织起一次又一次的反击,但在蒙古骑兵精良的战术狙击下,每次都无功而返,反而被压制得越来越厉害。 战鼓沉闷轰响,鲜血染红了大地。 战场的另一端,一辆辆巨大的黑铁战车从阵列中缓缓开出,如巨兽般缓缓推进。机簧响动,战车仿佛有无尽的力量,将一切障碍扫尽。秽土、武器残骸,以及还带着余温的尸体,被一堆堆聚起,尽数倾倒进了护城河。 京师城里的守军、百姓都陷入巨大的恐惧中,鸦雀无声地凝视着这场厮杀。那一刀刀、一剑剑,就仿佛刺在自己身上一般。他们不由自主地惊恐想到,若是京师陷落,迎接他们的,将是同样的杀戮! 而就在此时,他们惊骇地发现,一队连人带马全身笼罩在银甲下的蒙古骑兵已从杀戮中脱身而出,迈着缓慢而诡异的步伐,向城墙冲了过来! 而那条护城河,此时已被满地死尸淹没,再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庇护! 守城明军大惊,拼命地将准备好的泥灰、土瓶、滚木、礌石、热水、热油倒下。霎时整个京师成为一座巨大的战场,泥灰、土瓶在城头炸开,烟尘四漫,呛鼻之极。石灰落在眼睛里,刺痛难挡,混合了辣椒、毒药等物,顷刻便可将敌人战力瓦解。而巨大的滚木、礌石当头砸下来,再健壮的士兵也无法抵挡。轻一点皮开肉绽、跌落城底,重一点立时就被砸得头碎骨折、死于非命。最可怕的是烧得滚烫的热水、热油,当头淋下,就算裹在盔甲中也是无法抵御,皮肉立即焦烂。热水中也混杂了药物、铁屑,不亚毒水,恐怖之极。 方才那一番杀戮彻底吓破了守军之胆,他们疯狂地将这些守城利器倾倒下来,热水混搅着泥灰,狂舞成漫天灰云,受了滚木、礌石猛砸,在城头城下炸开。只见冲过来的那队蒙古骑兵如摧枯拉朽般被砸得支离破碎,顷刻间死伤大半。 守城明军与城中百姓爆发出一声激烈的欢呼,互相击掌庆祝。他们被压抑许久的情绪,这时才舒缓下来。 他们能守住! 沉闷的战鼓轰轰怒发,震散了他们的喜悦。 为什么蒙古兵仍然那么多,黑压压地挤满了城外?他们仍然被包围着,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什么? 他们不是砸死了那么多敌军么? 他们惊惶地向下看,却赫然发现,堆积在城下是,只是铁、木的碎屑,并没有真正的尸体。他们砸碎的,只不过是些机关人!它们乘着机关马冲过来的时候,惊惶的守军们根本来不及看清楚,就将准备好的守城之物全部倒了下去。 古代的机关术并没有那么发达,机关人行动极为迟缓,并不能真正用为战争。诸葛武侯当年发明木牛流马,也不过是用作运输而已。但蒙古兵利用守城明军的恐惧之心,在阵云的掩护下,凭借这些机关人马,几乎将守城器械完全瓦解掉,收到了奇效! 战鼓沉闷轰鸣,俺达汗阴沉的面容上充满了肃杀,亲自指挥着大批军队,逼近京师。 城中只剩下极少的滚木礌石,惊惶的守军甚至不等到蒙古人到达,便推了下去,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蒙古骑兵越逼越近,他们那狰狞的面容是那么清晰,城中之人有些禁不住号哭起来。 那是窒息般的逼迫,临死前的压抑,几乎让人疯狂。他们甚至连抵抗的念头都无法兴起,只有一个想法: 这座城一定会破,他们一定会被屠杀殆尽! 距城门十丈,俺达汗猛然立住,他的双目中迸发出惨烈的光芒,发出一声厉啸: “杀!” 蒙古骑兵震天怒吼,狂猛地向城墙冲去。 巨大的云梯带着怒响敲在了城墙上,骑兵从马背上弹射起,抓住云梯飞身而上,瞬息之间就到达了城头。他们掣出雪亮的马刀,如修罗厉鬼般卷进了守城的人群中,展开屠杀。他们如一道道黑色的闪电,瞬间就在城墙上撕开条条巨大的裂口。 守城士兵在瞬息间就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绝望的他们只有一个选择:杀人或者被杀。他们举起刀剑,疯狂地想狙杀攻上来的蒙古兵,但恐惧的内心一瞬间就出卖了他们,他们只看到凌厉的刀光,便感觉身体一下子就空了。 第七十九章 鲜红的血喷在天幕上,红的就像是朝霞。 四面城头上,密密麻麻地涌入了无数蒙古士兵。 他们贯彻着俺达汗的命令: 屠城。 明军这才发现他们已无路可退,他们若不想死,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杀死眼前的敌人!他们的怯懦逐渐被恐惧挤压出身体,也在这生死的关头化为狞厉的恶魔,向攻上来的蒙古兵展开了杀戮。 惨烈的战局,在每一处城头展开。大蓬的鲜血在空中炸开,碎石碎肉洒得满地都是。整座京师城化成一座巨大的绞肉机,疯狂地吞噬着每一位生者的血肉。怒号声、惨啸声夹杂着沉闷的战鼓,在每个人的心中震响。他们心中无法兴起任何念头,只有一个字: 杀! 疯狂的杀戮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堆积起来的尸体几乎触到了城头。那些尸体,有蒙古人的,也有汉人的,于今,都无差别地互相依靠着,构筑起这座腥血的地狱。 §§第二十七章两京梅傍战尘开 残阳如血。 城门,就在俺达汗的面前。 尸体纷纷如雨,不住落下,那座城门在攻杀之下,逐渐敝败不堪。 攻破这座城,他即将开启如成吉思汗一般的功勋,让非天一族的荣耀写满大地。但俺达汗觉不到丝毫欢喜,他心中只有仇恨。 刻骨的仇恨促使他将眼前的一切全都撕成粉末。 不惜化为修罗,化为劫火,将这一切烧尽。 他一步步,向城门走去。他的军队,正一步步逼近城里,腥风血雨,将一直将这座城淹没,直达那罪恶最深处的渊薮。 数万支羽箭、上百架黑铁战车、数十尊红衣大炮同时对准了这扇城门。 箭头密密麻麻,闪耀着冷光,宛如夜晚划过天幕的流星之雨,每一颗亮起,都代表生命的陨落。 战车甲胄煌煌,整齐罗列着,宛如被战鼓唤醒的上古的巨兽,每一次抬头,都要发出震天的嘶啸。 炮口漆黑森严,残烟袅袅,宛如传说中殇谷尽头的喷火毒龙,每一次张口,都喷出炙热的渴欲,要饮尽人血才得安息! 这一刻,连厮杀之声也暂时寂静。这曲惨烈的战之乐章,以战鼓为符节、以刀弓为乐器,在血肉上敲响金石之声、在骸骨上划破丝竹之响,已经奏到了最后的章节。 只待他一声令下,天地间将同时震响毁灭的音符,迎来一场鲜血的狂欢! 突然,腥咸的风中传来一声吱呀轻响,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 ——竟是明朝军队主动打开了城门。 俺达汗冷笑,举起手。 无论从城门中出来的是什么,都无法改变这座城池的命运。 即便是十万大军,即便是诸天神魔,即便是白旗降表,也不会让他有半分犹豫。他只要轻轻挥手,下令将这一切化为劫灰。 突然,城门四周的蒙古兵发出一阵惊噫声。 夕阳的垂照下,一袭红衣,踏着满地血泊,千里焦土,缓缓向他走来。 俺达汗的心禁不住狂烈地跳了起来,那水红色,宛如末世唯一的救赎,让他忍不住疯狂地舞动双手,厉声道: “住手!” 沉闷的战鼓骤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清越的锣声。城头上鏖战的蒙古兵睁着血红的双目,列着整齐的队形,撤开一丈。他们密密麻麻地矗立在城墙上,宛如一道铁血长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大明士兵们慌乱地四顾着,却不敢贸然冲上来厮杀。 俺达汗双目紧紧盯在那袭红衣上,忍不住跨上一步。 相思隔着漫天风尘、遍地血色,静静地凝视着他。 凌乱的华服一如不被救赎的罪孽,掩盖在亡灵之旗下。他长发披散,满身血秽,站在十万大军前,化身为抗逆诸神的非天之王,不惜将整个大地都化为修罗战场。 他不是那个仁慈的大汗么?为了天下苍生,脱下甲胄,击响祭告天地的皮鼓,祝愿蒙汉两族永享和平。 为何,却又造这么多杀孽? 相思眼角泪痕宛然,如红莲蕊上的一滴朝露,缓缓划过她的面颊。 她抬起头,怔怔注视着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痛楚: “为什么要这样?” 俺达汗看着她,眼中也有同样的痛,他嘶声道:“为你。” 相思的心一阵抽搐。 数月以来,她为了荒城日夜操劳,却没有注意到,俺达汗看她的目光已起了变化。那个不惜屠城灭国、建立不朽功勋的蒙古可汗,渐渐放下了杀戮的刀弓。 她本以为,这只是对苍生的大爱,却没有想到,那颗王者的心,是因为有了她才变得柔软。一旦失去了她,便会重新化身为魔,以鲜血与战火焚尽大地,绝不会休止。 她紧紧咬住嘴唇,轻声道:“放过他们吧,他们没有骗你,和亲的是真正的永乐公主……” 没有等她说下去,俺达汗已暴虐地打断道:“不,你才是我的公主。” 相思垂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目光:“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子……” 俺达汗决然道:“我不管你是谁,跟我走。” 相思霍然抬起头:“我不能……” 俺达汗有些烦躁:“为什么?” 她脸上浮起一缕苍白而苦涩的笑。数月以来,因为她的不忍,伤害了太多人。这一次,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果要痛,那便一次痛到了断。 她抬起手,轻轻放在胸前,一字字道:“因为此心早已许诺,便请大汗了断此念!” 俺达汗的燥怒突然凝固,久久注视着她。 他兴兵十万,千里急袭,仅仅十日,便已兵临帝都。如今赤地万里,尸横遍野,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听她说这一句么? 早已许诺? 俺达汗微微冷笑,她还是看低了他啊,这些不过是她在俗世中遇到的迷惑,他又怎会在意?她是一朵五月的新莲,只有在王者的庇护下,才会尽情绽放。 俺达汗轻轻挥手,仿佛挥去夕阳外的一抹浮云:“跟我走。或者,屠城。” 他手指处,漫天阵云翻滚,十万大军甲胄尽皆染血,列开层层战阵。宛如传说中的修罗一族的魔军,撕裂了地狱,蜂拥而出,踏着遍地尸骸与热血,布满了三界大地。 “唰”的一声轻响。 第八十章 寒光熠熠的羽箭、余烟缭绕的炮口、巨兽般蹲伏的战车,便在他这轻轻一指之下抬起,齐齐对准城门。 ——跟我走,或者屠城。 他的语气那么笃定,仿佛在宣布这个城池的命运,绝不容商议。 相思看着他,脸上浮起憔悴而凄伤的笑:“不,你不会。”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却又无比坚决,让俺达汗不禁一震。 她踏着遍地鲜血,一步步向他走来,哀婉的声音在腥咸的阵云中轻轻振响: “因为大汗说过,要建造一座永恒的城池。” “请大汗认真想一想,开启互市、上表和亲,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是为了一个女子,还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蒙汉两族永享和平,为了大汗的子民永远自由富足?” “不!” 俺达汗怒然打断了她的话。 是的,是为了天下苍生,是为了两族和平。最初他答应她的建议,本没有任何私心,但正是她一次次盈盈诉说,替他解答了王者的疑惑。 是她,让他的目光从王者的功勋、杀戮的威严中抬起,看到天空的宁静,人民的自由,城市的富足。 俺达汗抬头,望向正在漆黑阵云中战栗的京城,也望向更遥远的北方天穹。那里,伫立着神迹一般的三连之城,也伫立着她建立的荒城。 他真心希望将她留在身边。因为他能保护这朵新莲自由绽放,也因为她能给整个草原、也给他带来那一抹水红的柔情。 他相信,他和她亲手缔造的传说,将在所有人心中,代代流传,比王昭君的故事,还要动人;她和他建立的城池,将在无尽岁月中屹立不倒,比三连城的功绩,还要伟大。 但,这一切,若没有她,又有什么意义? 若没有她,他将如天下苍生何? 她怎么可以丢下他,让他一个人去做苍生的王! 俺达汗缓缓道:“如今,所有的城池,都在你一念之间。” “不,”相思看着他,轻轻摇头,她温柔的声音是那么坚决。 一字字,如振金石:“这座城池,在你心中!” 俺达汗一震。 她在他面前止步,轻轻道:“这一刻……哪怕仅仅是这一刻……请大汗放下为王的尊严,放下战争的功勋……” “也放下我。”她纤柔而苍白的手轻轻伸出,穿过了那张亡灵之旗,穿过了他破碎的锦袍上,抚在他跳动的胸前: “聆听一下自己的心。” 缓缓地,她的手指轻轻张开,仿佛展开了一朵温婉的莲。 俺达汗全身巨震,看着这朵莲一寸寸从他胸前抬起,张向虚空。 纤柔的指间仿佛一无所有,却又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 “也倾听一下,所有人的心。” 天地无语,万籁寂寂。 只有她温婉的声音拨响风的琴弦,代天地万物作答: “只有建立在人心上的功勋,才是永恒的。” 俺达汗猝然合眼。 是的,在那一刻,他听到她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一如满地碧血、无数亡魂的凄声诉说:只有建立在人心上的功勋,才是永恒的。 他的目光落在满城骸骨,遍地断箭上,心中不禁一痛,数日来烧灼心灵的愤怒之火渐渐消散,重新归于清明。 然后,他看到了,伏尸数万,血流成河的惨状。 这里边,也有他的子民啊。 他曾许诺给他们的自由与富足,都因这冲冠一怒,化为焦土。 可如今他该怎么办?面前,便是敌国的都城,摇摇欲坠;身后,万只羽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 她不愿跟他走,却要他就此退兵么? 破城在即,他若就此退走,又如何向那些战死沙场的战士交代?又如何向国师重劫交代? 这一次,他无法顺从她的祈求! 他咬牙,缓缓摇头。 相思怔怔地望着他,泪水划过苍白的脸颊。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她。 俺达汗看着她,心在缓缓抽搐。 突然地,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入怀抱。 他的声音满是痛苦,用力将她抱紧,沾染鲜血的嘴唇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办?如今十万大军,兵临城下;千里急袭,赤地千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拥抱是那么用力,几乎将她单薄的身子揉碎。 每一字,都写满了最深邃的王者之痛:“你要我怎么办?” 那一刻,他手握千军万马,却是如此无力。 那一刻,他拥她入怀,却只感到诀别的苍凉。 他知道,从那一刻,她不再属于他。 永远。 她要他怎么办? 相思苍白的脸上绽开嫣红的微笑,缓缓抬头,静静凝视着他,一字字道:“我要大汗就此降明,封王受土,永作屏藩!” 她此刻内力已有所恢复,让声音远远传了出去。那一句清柔的话语,在寂静的沙场上久久回荡。 宛如惊雷。 俺达汗错愕,重劫震惊,就连大明将士、远远督战的嘉靖帝都是一阵诧异。 蒙古十万大军,更是齐齐一声惊咦。 归顺封王? 他们千里奔袭,来到此处,已经将明朝的有生力量消灭大半,眼看攻破京师、俘虏帝后宗室的良机就在眼前。连她,也不过是这场战争最好的战利品而已。 她却让他们的大汗临阵归降? 他们伟大的可汗一统北方,挥师南指,十日之间已兵临京师,为的是横扫整个世界,赢得成吉思汗一样不朽的功勋,建立打马也走不到尽头的无尽帝国,岂是会臣服于明朝的一顶小小王冠? 她莫不是疯了么? 无数双眼睛直直地盯在她身上,有轻蔑,有敌视、有嘲讽、有仇恨。 俺达汗也在看着她,目中的错愕逐渐化为暴怒。 她要他归降? 为了她,他提兵十万,挥师南下,让这个世界血流成河,伏尸千里。 她竟要他归降?归降这个只十日,就被他兵临国都的孱弱王朝? 可汗之尊严化为怒火,烧灼着他的心,他紧紧握住双拳,指节都在噼啪作响。 相思轻轻仰起头,脸上的神色平静而安宁。 面对着王者之怒,她毫无畏惧。 第八十一章 她逆着他的目光,也逆着所有人的目光,轻轻道:“这场战争因我而起,亦会因我终结。” 突然间,一道寒光在两人间绽开,鲜血四溅。 相思从俺达汗箭囊里拔出一只羽箭,反手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俺达汗大惊,本能地挥手阻挡,却不料她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他的手仅仅在箭尾一触,已完全来不及改变箭的去向! 蓬然一声轻响,锋利的箭头深深没入她的身体,溅起大团的鲜血。 俺达汗大惊,将她抱住。他慌乱地撕下衣衫,试图堵住她的伤口,但无论多么厚的织锦都被瞬间浸透,流出汩汩的鲜血。 她脸色更加苍白,却绽开淡淡的微笑,柔声道:“既然大汗不愿意和亲,我便为大汗提出我的第三条建议……” 她轻轻咳嗽:“也是最后一条建议……” 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俺达汗心底升起,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他怒然打断她:“住口!” 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撕开她的衣领。 他目光只一触,便已转开,不忍再看一眼。 箭镞已完全没入血肉,鲜血沿着箭羽涌出,在她凝脂一般的肌肤上划出道道嫣红的河流。 俺达汗征战疆场多年,自然知道这样的伤势意味着什么。他抬头望向远天,深吸一口气,将逆涌而上的热泪忍在眼底。 一低头,却看到她盈盈祈盼的目光,还和当初一样,他心中不禁一阵刺痛,痛彻神髓。 何不了她一个心愿? 他强忍住痛楚,嘶声道:“说。” 那一刻,他宁愿身入永劫,也要完成她这个愿望。 相思吃力地微笑起来,轻声道:“和亲可保一世平安,却难为万代之宁静,只怕大汗百年之后,子孙不肖,狼烟又起……亲戚之国,却要兵戎相见……大汗情何以堪?” 一阵剧烈的痛楚袭来,将她的话打断。她喘息良久,才艰难地道:“只有封王受土,才能永保安宁……从此,没有了边防武备,没有了烽火狼烟,蒙汉两地的人民,将在同一个国土上生息、繁衍。他们会彼此通婚,共同生活,使用同样的工具,享受平等的自由与富足。” “他们将一同赞叹大汗建立的永恒城池,一起传颂大汗的不灭功绩……” “直到永远。”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缕缕飘散在暮风中,几乎不忍卒听。 俺达汗再也忍不住,一把拥她入怀:“不要再说了!”他的声音也颤抖起来:“我不要功勋与城池,只要你能活下去。” 相思笑了,她的笑容被夕阳染红,透出莲花般的温婉。 她伸手,将胸口的箭一点点拔出。 鲜血如花开谢。 俺达汗想要拦住她,却被她坚定的目光阻止。 她纤细的手指上染满鲜血,托起那只沾血的羽箭:“就请大汗,许给给所有人……一个无箭的未来。”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轻得仿佛是一声叹息:“也,许给我。” 孱弱的弥留,甚至不能托起一支箭。 何况是未来。 俺达汗伸出双手,用力握住她的手,也握住那只箭。这一刻,他只想满天神佛能够听到他的祈祷,不要带走这个女子,不要带走这朵莲。 那一刻,仿佛过了千万年之久。 他接过羽箭,缓缓起身。 俺达汗逆风站立于三军阵前,棕色的长发飞扬而起。黑色的亡灵之旗依旧披在他身上,却被她的鲜血浸透,发出柔和的光芒。 许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为天下苍生,为蒙,为汉。 为了那已经建立的永恒都城,以及一张张幸福的笑脸。 俺达汗仿佛能看到,苍茫的草原上,飘扬着一张张白色的旗帜,但不是战旗,而是牧歌之旗。蒙汉人民不再争杀,他们相互通商、通婚,汉人到蒙古来,蒙人到中原去。香甜的马奶酒在彼此的手中传着,爽朗的笑声是迎接远客的礼物。在他们手中,一座座城池拔地而起,每一座都铭刻着永恒不朽的传说。 她的传说。 呯。 羽箭折断在他手中,发出悲伤的叹息。 一如多日前,折断在她纤柔的指间。 俺达汗缓缓跪倒,跪倒在那一抹水红之前。 遥远的天地尽头,黄金之城浮于九天之上,仿佛创世之神梵天的慈悲,覆盖上原野与大地,俯听着他的誓言。 “蒙汉永为兄弟之邦。愿梵天所注视的地方,不再有战争。” 俺达汗肃穆行礼,敬拜着心中的神明。 这一刻,他仿佛听到梵天的叹息,如神明的牧歌,在他心头永远传唱。 这一铭誓,将为天地同纪。 为天下苍生,许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也为你。 俺达汗心中默默存想。 他回过头,却看见一缕笑靥在她憔悴的脸上凝聚,如莲新开。 重劫双目犹如烧红了的岩浆,死死地盯在相思与俺达汗身上。 俺达汗将相思横抱起,他的身躯巍峨,就像是一座高山,矗立在京师之前。 苍茫的平原肃穆的礼敬,恭迎着一位真正的王者。 夕阳将天地间最后的光芒投照在他身上,照出辉煌的影子。他的荣耀,不仅仅是功勋、杀戮,而是仁慈、悲悯。 为了人民之福祉,他宁愿放弃足以传唱青史的不朽功业。 从那个温婉如水的女子手中,接过羽箭,轻轻折断,成就一段传奇。 那是蒙、汉两族人民的传奇。 由他、与她,亲手缔造。 那也就够了。如果他不能拥有她,那就拥有她的仁慈、悲悯,拥有她的意志、理想,在塞北草原上,建造一座真正的不朽都城。 那座青色的城。 建在他心中,建在所有人的心中。 俺达汗猝然合眼,仰起头,发出一声长啸。 山河寂静,只有那声如苍狼般的嘶啸,在峰峦山川间回响。 天地与之同悲。 泪水滑落,沾染了他浴血的衣襟。无论他的怀抱有多么紧,都已感受不到她的呼吸。 他抱起她,缓缓前行,跪倒。轻轻将她放在城门下一块平整的巨石上。 那是她的意愿。 无论生死,她都不会离开这里。 他最后凝视了相思一眼,仰起头,让泪水在脸上风干。轻轻地,他揭下身上的亡灵之旗,盖在她的身上,恭谨地用手抚在胸前。 第八十二章 这一刻,他的心中有圣洁的光芒,照耀着他虔诚之极的一礼: “你引领了我。” 然后,他决然转身,大踏步来到千军万马之前,棕色长发怒舞于头顶: “退兵!” 蒙古骑兵们脸上闪过一阵迷惘,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俺达汗的威严让他们不敢违抗,他们整齐有序地列着队,从城墙上、城中退了下来。 突然,一声尖锐的嘶啸声震碎了苍茫的天空: “谁敢退?” 重劫满身苍白就像是凄厉的妖魔一样飞舞着,怒啸道: “一个都不能退、一个都不能!” 蒙古骑兵惊惶地顿住脚步,他们虽然服从大汗,但重劫代表的是神圣的八白室,是自成吉思汗时期就建立的无上威严,是神,是梵天。 他们吃惊地望着重劫与俺达汗。 俺达汗疲倦地笑了笑,道: “国师,这场战争已经完结了。蒙古人的幸福,要靠蒙古人双手来建立。” 重劫双目骤然睁大,宛如蛇的眼眸,空洞、苍白,死死盯住俺达汗,他尖锐的声音就像是一柄匕首,贯穿整个平原: “你——背叛了我!” 他像是被触怒的妖魔,疯狂地咆哮着:“你背叛了整个非天之族!” 俺达汗摇头:“我没有背叛,我只是找到了非天族真正的祝福。” 重劫厉声打断他:“胡说!” 他尖锐的笑声就像是撕扯过而凌乱飘舞的飞絮: “你只不过是被她魅惑了而已!” 细瘦而苍白的手指伸出,指向城门下、一动不动的相思。 他的声音骤然停止,化成一抹游丝般的冷笑:“我要将她和这座城池一起化为灰飞!” 俺达汗大吃一惊,他没有料想到,到了这个时候,重劫竟还不肯放过她! 他决不许任何人伤害她,无论她活着,还是死去。 俺达汗厉声喝道:“布阵!” 大汗之威严具有不可违抗的力量,纵然在重劫多年积威之下,十万大军仍然整齐而迅速地列成阵型,在重劫与俺达汗之间布起一道长城。 重劫尖锐的笑意越来越浓。他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片。 铁骑兵。 巨獒兵团。 箭楼,投石车,红衣大炮。 三连城的真正利器,铁骑兵和巨獒兵团都没有参与刚才的战斗。因为还不到需要他们出手之时。 决战,在此刻才刚刚开始。 三连城铸造、训练的一切,此时成为一股可怕的力量,足以摧毁一切。 大明的京师城与大蒙的十万精兵。 呛啷啷一阵响,弓搭弦,剑出鞘。大战一触即发。 空气闷塞得让人窒息,迎接着一场旷世大战。 重劫眸子越来越冰冷,他看着危如悬卵的城墙、曾经为他而战的士兵,还有那蜷缩在亡灵之旗下的水红色女子。 他要摧毁这一切。 突然,一道狂风轰然自天际飙来,刹那间化为苍青色的闪电,落在城门前。蓬然一声轻响,狂风闪电碎乱,化成一个淡淡的身影,抱起相思那纤弱的身躯。 他抱起她,逆风站在城前。 密密麻麻布开的战阵、咆哮的巨獒、蓄势待发的羽箭,似乎完全不值得他一顾,只是低头查看她的伤势,眉峰深深蹙起。 伤口极深,几乎透体而过,万幸的是箭镞刺入的一刹那,似乎被外力阻挡,稍稍偏离了心脉。 幸好,还有可救之机。 他轻轻替她封住创口旁的几处要穴,一点点将真气灌输入她体内,牵动着她弱如游丝的生机。 淡淡的青色光芒,自他指间流出,化为萦绕的光影,将她与这末世浩劫隔开。 所有人似乎都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就连重劫,也忘了下令攻城。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微茫的心跳响起,仿佛第一缕东风,吻过澄潭,化冰雪为春水。 她苍白如纸的脸上,也泛起淡淡红云。 他展颜微笑。 相思缓缓睁开双眸,似乎过了片刻,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却不由惊喜地呼出口: “先生……” 卓王孙微微一笑,将她放回那块巨石上,展开那张亡灵之旗,裹住她孱弱的身体,又轻轻拾起起她的手,放回到旗帜下。 那一刻,他的目光无比温柔,但当他的目光抬起时,已变得一片冰冷。 百万雄师,在他眼中,不过是百万尘埃。 他缓缓道:“千军万马中,取上将首级。” 衣袖微抬,指向重劫:“你要不要试试?” 重劫骤然一窒! 这人狂傲威严,桀骜不驯,似乎天下一切力量都无法束缚。重劫手握无敌的力量,但在他之前,却缚手缚脚,竟想不出一条计策来对付他! 卓王孙淡淡道:“退兵。” 重劫冷冷道:“可以,除非拿你来交换!” 卓王孙目光骤然一冷,他不再说话,只是反手,将一物轻轻放在了地上。 重劫的目光在接触到那物的瞬间,骤然惨变,忍不住厉声道:“湿婆之弓!你竟然打造出了湿婆之弓!” 卓王孙淡淡道:“退兵。” 重劫面容骤然僵硬。 卓王孙却不再理他,转头笑道:“王爷,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也该累了吧?” 吴越王率领军队,出战俺达汗,中计被围,十万军队只剩下了几千人,兀自苦苦挣扎。俺达汗折箭盟誓后,战争早就止息。但吴越王却没有离去,率领残部守在一侧,似乎在图谋着什么。 此时闻卓王孙一言,吴越王脸色一变。他满脸虬髯此时已生出了大半,脸色倒也很难被别人看出,强笑道:“阁主何称此言?本王为国浴血奋战,至最后一兵一马犹不屈,何来演戏一说?” 卓王孙一声狂笑。 猛然,吴越王阵中冲出一人,厉声道:“卓王孙!你不要嚣张!我们为国血战,你们华音阁做了些什么?” 卓王孙看了一眼,道:“原来是崆峒派于长老。” 他略略抬起眸子,从众人面前扫过,道:“少林、崆峒、武当、铁剑……原来你们都入了军。” 于长老厉声道:“当此生死危难、国家破亡之时,每个有血性的男儿都该为国出力!原来的小小恩怨算得了什么?王爷找到小老儿的时候,小老儿二话没说,就跟着王爷来到京师!咱们正道中人心中自有大义,岂是你这种邪魔外道能了解的!小老儿来到此处,早就将性命置之度外,随时准备为国捐躯。你若是仗着自己天下无敌,就信口雌黄,那就先取了小老儿的性命!” 第八十三章 他说着,跳下马来,往卓王孙面前一站。虽然他相貌平平,武功不高,但自然有种孤忠郁烈之气。 卓王孙一言不发,走上两步。 于长老大喝一声,长剑架在身前。没料到卓王孙向他抱拳一礼。 于长老大惊,卓王孙淡淡笑道:“在下虽然桀骜,但也最敬忠烈之气。于长老真乃壮士。在下有一言,想问于长老。” 于长老倒没想到他如此恭敬,想到自己竟受了华音阁主一礼,不由得气焰大消,讷讷道:“阁主请讲。” 卓王孙道:“崆峒山远在甘肃,蒙古犯我,不过这几日之事,吴越王又怎知道蒙古必定犯我,提前去通知于长老呢?” 于长老猛然一惊。其余武林中人被卓王孙提醒,都不由得心中生疑,望向吴越王的目光,顿时搀杂了一丝疑惧。 卓王孙目光飞锁吴越王,冷冷道:“还是说,王爷早就约好了蒙古,必定来攻?” 吴越王脸色又是变了变,哈哈笑了笑,道:“小王哪里知道?只不过忖度蒙古人秋后也许会来攻而已。” 这句话说的软弱无比,卓王孙淡淡一笑:“宋徽宗自命鞠奴,王爷却是戏子。十万将士,王爷怎忍心让他们白死?如今,不听调遣的部队已经全部战死,王爷的亲信部队已然掌控了京师全城,只待一声令下,立即便可改朝换代。到了此时,王爷还在遮遮掩掩,岂有半点枭雄姿态?” 众武林豪杰立时脸色大变! 他们隐隐猜测到,卓王孙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十万将士,并非小数目。 他们灭得实在太轻易。蒙古人像是早就知道他们要来偷袭,专门预备好了箭楼,攻城的骑兵也是说撤回就撤回。这一切,实在太过诡异! 他们望向吴越王的目光,已有些改变! 吴越王脸色剧变,这次,连络腮胡子都无法遮掩。他突然厉声道:“你们忘了么?卓王孙是杀死敷非三老的凶手!我们一起冲上去,杀了他!” 此话一出,众豪杰脸色又变!卓王孙所率领的华音阁一向隐隐有与正派为敌的势头,加之敷非三老之死,卓王孙又是最大的嫌疑。正道中人早就习惯了与华音阁不和,此时被吴越王鼓动,情不自禁地就对卓王孙怀疑起来。 卓王孙淡淡一笑:“敷非三老?” “我一直在想,凶手杀敷非三老究竟是为了什么?钱?权?都不是。若说是为了嫁祸给我,这代价又实在太大。直到几个月前,杨盟主告诉我一句话,我才忽然明白。” 他盯着吴越王,一字字道:“三花聚顶。” “凶手杀敷非三老,为的是武功!” 他冷冷一笑,道:“王爷,你的武功很高啊,竟然连杨盟主都差点不是你的对手。月支滩泮,更是威风之极。这么高明的武功,你从何而来?” 吴越王失声道:“什么武功?我没有武功!” 卓王孙笑道:“你这一招,真可谓是一石二鸟,又取得了三花聚顶的神功,又嫁祸于我,令我与正道为敌。好计策、好计策!” 武林群豪听得惊疑不定。三花聚顶神功之名他们早就听说过,乃是当世第一神奇的武功。传说修成此功之人,修为早已超凡脱俗,几乎是神仙中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有大威力,外表看去却跟常人没什么异样。但这门功夫极为难练,当世除了敷非三老,再没有人能练成过。但…… 他们猛然想起,此功还有一个练成的捷径。如果三位练成了了三花聚顶的高手,分别将毕生的修为贯注到一人体内后,此人便可顷刻间炼成此神功。而敷非三老,正是练成此功的三位高人! 当今武林,谁最渴求武功?那自然是这位数度扰乱武林大会的吴越王了。他手握兵权,手下无数奇人异士,若说是他密谋杀死了敷非三老,那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已经修成了三花聚顶神功么? 为什么不见他施展? 吴越王听到卓王孙的话,脸色变了变。但他并不惊慌,笑道:“三花聚顶神功,传说为道家至高境界,一出手便是紫气蒙蒙,运到极处时,头顶现出三朵碗大紫花,万邪不侵。本王若是身负此功,又怎会数度偷袭卓先生而不成?” 他密谋刺杀卓王孙,本是不甚光彩之事。但他当着卓王孙与武林群豪之面说出,便非卑鄙阴险,倒有些光明磊落的味道。卓王孙武功天下第一,世人皆知,要杀他,除了偷袭,还能有什么办法? 卓王孙微微一笑:“或许王爷图谋者更大。” 吴越王脸色再变。他不想让卓王孙说下去,截口道:“卓先生为华音阁之主,想来并非血口喷人、胡言乱语之辈。既然如此说,想必是有证据。就请拿出来,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他这一招甚是毒辣,他笃定卓王孙绝不会有什么证据,因此就用话逼住了卓王孙。只要没有证据拿出,那么卓王孙就是血口喷人之人、胡言乱语之辈。 卓王孙微笑道:“武功怎样,出手就知道了。” 他衣袖扬起,微风飒然,吹拂着他那描绘着日月花纹的袍袖,悠然道:“三招。” 吴越王心头雪亮,卓王孙是要逼自己显露出真正的功夫。他暗中冷笑。他跟卓王孙并非第一次交手,卓王孙武功怎样,他心中有数,立即豪笑道:“是非分明,卓先生既然有此清兴,本王怎不奉陪?” 他扶了扶顶上的金冠,越众而出,道:“素闻卓先生杀名人用名剑,不知今日对付我,用什么剑?” 卓王孙望向远天,悠然道:“天下。” 吴越王笑道:“天下?” 卓王孙抬手,目注衣袖,淡淡道:“你一心一意所想的,无非是天下之争。我若杀你,则令你永无争夺天下之力!那时,你将生不如死。” 他目光陡然一厉,注视着吴越王。 天地倏然起了大风云,被长风吹动,向着吴越王滚滚涌来!刹那之间,一团青云在沙场上凝结,宛如山岳般压了下来!吴越王心头充满了惊惧,忍不住后退半尺! 卓王孙冷冷道: “第一招,天下之器!” 第八十四章 他身形一动,向吴越王袭去。 吴越王一声大喝,双掌聚起全身功力,向下一劈。 他当日于嵩山峰顶被卓王孙大败,此后无时无刻不想着再与卓王孙对战时该怎么打。诀窍只有一个:先发制人! 这两掌,几乎是吴越王能够施展出的最大功力,隐隐然有风雷之势,向着卓王孙怒卷而来。反正只有三招,只要他抵挡住三招,便不用再怕卓王孙。因此,他出手再不留余力。 吴越王那受皇府秘术精炼培养出来的内力,此时全面爆发,尽数被他从双掌之中逼出,化作一道狂龙,向卓王孙的身躯怒卷而去。 他的剑心不如卓王孙,剑术不如卓王孙,唯一可以自豪的,就是这身内力。只要两人双掌相接,他至少有把握可支撑一时三刻! 他要逼着卓王孙跟他比拼内力! 刹那间沙石横飞,附近一丈方圆之内,全都笼罩在他这一掌之下,地面碎石乱木被他掌势催动,轰然厉卷成一道巨大的狂风漩涡,将卓王孙笼罩于其中! 卓王孙不避不闪,一掌向吴越王掌上迎去。 吴越王大喜,掌势宛如雷霆怒发,猛击而下。 猛然,他一声惨叫,掌心剧痛,竟似被一柄利剑贯穿一般,鲜血飞洒而下! 他那劲急的内力猝然一窒,卓王孙掌势绝不停留,倏然一闪,宛如庐山瀑布一样自上而下划过。 吴越王奋起全身力气,忍痛向后急跃,剑气纵横飞舞,将他金冠一劈两半,跟着飞舞而下,将他身上穿的金铠金甲从中划开! 吴越王大吃一惊,连忙一退、再退,一面退,一面惊恐地喊道:“这是什么武功?” 卓王孙掌际光芒闪烁,隐然而成一柄剑形,随着他功力散去,剑形渐渐消散。他淡淡道:“剑心。” 吴越王渐渐镇定,双目炯炯,注视着他掌心残留的剑形,目中露出一丝渴欲。如果他也有剑心…… 卓王孙微笑道:“原来王爷并不关心这个。” 他左手一翻,慢慢打开。 那是一柄极为古拙的青铜器具,雕刻成一只虎的样式,却只有半面。卓王孙两根手指轻轻握虎尾,将它倒提了起来。 “传闻大明律法极为严厉,就算以王爷之尊,若没有这枚虎符,也无法调动城中十万军队,是也不是?” 吴越王耸然动容,急忙探手入怀。他这时才意识到,卓王孙方才那一剑经已将他衣襟全部斩开,里边密藏之物散了一地。 他脸上阴晴不定,目光凌厉,怒视着卓王孙。 卓王孙却不看他,将那枚虎符提到眼前,仔细地看了一眼,道:“王府禁兵,吴越专署……原来这是调集王爷座下亲属之兵的符节。” 他猛然将虎符向空一举! 一道沉黑的光芒,衬着煌煌夕阳,在沙场上返照出夺目的光芒。 城门内的守军,看到此符皆是一凛。大明军律最严,凡受此虎符节制的士兵,都必须要凛尊持此兵符之人。只见京师城头一片旗帜飞舞,传令之声由近及远,声声传了开去。近处的士兵更是狂奔起来,顷刻之间列成了整齐的队伍。显见,城中之兵,尽在此虎符节制之下。 卓王孙一笑:“王爷治兵,果然严谨。只是城内若尽是王爷所统的亲兵,那么城外跟随王爷作战,是什么呢?” 他目光骤然冰冷,逼视着吴越王:“是否,便是不听王爷调度的大内禁卫、各部精兵?” 吴越王面色一寒! 卓王孙微笑:“于今他们全军覆没,也就是说……” 他缓缓把玩着虎符:“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京师城内,便会改朝换代。” 吴越王与城头监军的嘉靖皇帝同时脸色大变。 嘉靖皇帝跟着哈哈一笑,道:“这位先生多虑了。皇弟与朕乃手足至亲,一心为国,岂能行此妄念?胜败乃兵家常事,朕亦不会责怪于他。” 卓王孙不理嘉靖皇帝,淡淡道:“大敌当前,汉祚将倾。王爷点什么兵出战,自然无人敢有异议,否则,便定他个通敌卖国的罪名。王爷,你这一计,实是妙极,却连武林豪杰都要一网打尽,心计实在太过狠毒。” 于长老等人耸然动容,面面相觑,被吴越王召入军中的武林人士,的确已死了七成以上。只剩下他们。 莫非这真是个早就策划好了的阴谋? 吴越王冷笑道:“血口喷人,果然胡言乱语。” 卓王孙衣袖一挥,虎符倏然飞起,越过长空百丈,倏然落在了嘉靖皇帝面前。 卓王孙淡淡道:“皇上,好好握好自己的东西。” 嘉靖皇帝拾起虎符,抬头看时,只见吴越王也正殷切地望着他。他立即便想将虎符还给他,但心中忽然动了动,将虎符悄悄藏在了袖中。 卓王孙道:“第二招,天下之信!” 微风吹拂,卷起他之身形,向吴越王轻灵无比地飘去。 但吴越王却不敢再抵挡。方才那一招,已将吴越王之锐气全部矬尽,他只想抵挡住这三招,便已足矣,再也没有跟卓王孙争雄之心了。 掌势连绵飞舞,化成一道坚固的长城,将吴越王全身护住。 这一招,他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只求能抵挡住卓王孙这神鬼莫测的神通,便是大幸。 哪知卓王孙身形一动,倏忽之间,已越过了吴越王,如鹰击长空一般,飞纵至蒙古军之中。这一下蒙古军立即大乱,兵器纷飞,向他刺了过来。卓王孙身形飘飘,已然飞了回来,手中提着一名蒙古士兵。 那名蒙古士兵已然吓得半死。 卓王孙淡淡道:“我这一招,当以你为剑,刺向王爷。那时两人内力夹击,你在一瞬间就会四肢断裂、五脏俱碎。但我的真气会护住你的心脉,所以你暂不会死,只会在真气的漩涡中挣扎,任那些真气如刀如剑般刺穿你的身体,将你的血肉一片片削碎。你想不想这样?” 那名蒙古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有拼命地摇头。 卓王孙道:“你若不想这样,就告诉我,把汗那吉大将军今早下达的命令是什么。” 第八十五章 那名蒙古兵哪敢反抗?厉声道:“屠尽汉人,不杀……” 吴越王脸色惨变,身子突然跃起,掌势如雷轰电掣一般,向卓王孙猛击而下! 卓王孙长袖轻摆,掌心剑芒闪动,向吴越王迎去。吴越王身在半空中,掌势倏然一变,全部劲气全都怒飙向那名蒙古士兵! 卓王孙身形猛然冲天而起。 那名蒙古士兵被他带得跟着飞起,一拔就是一丈多高!吴越王一声怒啸,掌势带起满空沙石,黄龙一般滚滚冲上,向着蒙古士兵怒击而去! 卓王孙一字字问道:“不杀什么人?” 蒙古士兵看到吴越王那凶狠之极的面容,早就吓破了胆,惨叫道: “不杀头戴红巾者!” 卓王孙淡淡一笑,双足猛然踏下! 吴越王带起的沙龙气势狂悍之极,却被卓王孙一足正踏在沙龙龙头之上,霸悍的劲气透体而下,沙龙立时瓦解!漫天风云被他劲气带动,刹那间形成一道狂猛的龙卷,逆着沙龙之势疯狂轰下。 吴越王怒啸声中,被卓王孙狂猛的劲气节节轰退,猛跌到地面,半边身子已然染血。 卓王孙随手将蒙古士兵丢回去,手指勾处,却赫然是一根鲜红的巾带。 京师城内城外,都是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看得很明白,吴越王,连同最后鏖战在他身侧的残余部队,大部分人头上都戴着一根鲜红的巾带。 嘉靖皇帝颤巍巍地站起,满脸惊骇地指着吴越王: “皇弟……你竟然……你竟然通敌?” 吴越王脸色阴晴不定,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这句话! 卓王孙淡淡道:“皇弟终不如皇帝,是不是,王爷?” 吴越王怒啸道:“不要再说了,吾之天下,竟都坏在你手上!” 卓王孙道:“那或许是因为,天下并不是王爷之天下!” “第三招,天下之威!” 淡淡的剑芒,倏然闪现在卓王孙全身,凝结成一柄又一柄小小的无形之剑。卓王孙轻声道:“这一招,我要以无上剑心,将你击败,让你在天下人眼前丧尽威严。此后,就算你再有天下之器、天下之信,也无人肯当你是天子。” “因为……” “你只不过是个屈膝污泥中的小丑。” 剑势倏然化为实体,随着卓王孙衣袖缓引,怒龙惊电一般杀向吴越王! 精光闪烁,化成一道长虹,这一招,含着卓王孙天下第一的修为,绝非常人所能抵挡! 倏然,一道蒙蒙紫气在天地间扯开,嘶啦一声,化成一片浓浓紫雾,将景天长虹全部包裹在内。一串密集的炸音连绵响起,卓王孙这一招,竟被紫雾完全化解! 吴越王右手抬起,紫气凌厉,在他掌心化成一只漩涡。他的面容惨厉之极,狠毒地盯着卓王孙。 “必须要杀了你么?” “我要夺得天下,必须要杀了你么?” 他一面说,一面缓缓跨上。紫雾越来越浓,将他全身都包裹了起来。隐然在他头顶聚结,形成三团深重之极的紫花。 突然,一个声音厉声道:“你……你果然是凶手!” 吴越王倏然停步。 于长老与正道群豪双目中满是憎恨,死死地盯着他。 满身紫气,正是三花聚顶神功修成的朕兆。这本是道家无上的功行,此时,却成为最可耻的罪证。 他脸色一变,满身紫雾一黯。但他随即狂笑道:“是又怎样?你们该感激我,若不是我想收服你们,命你们戴上红巾,你们早就死于蒙古铁骑之下了!识相的,与我一起杀了他,日后自然有无穷的荣华富贵。若不然……” 他冷冷一笑,掌心紫雾更浓、更冽! 于长老狂怒之极,厉声道:“我只恨自己瞎了眼,竟跟随了你这畜牲!” 吴越王冷冷道:“叫什么叫?愿意跟随我的,就不要妄动,不愿意跟随我的,等我杀了卓王孙之后,再来杀你!”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放过卓王孙。 他心中的怨毒,全都集中在卓王孙身上。 为这一日,他辛苦筹划了多少天。 辛苦取得皇上的信任,将天下兵权交给他。 辛苦网罗天下奇人异士,终于取得了绝世武功。 辛苦与把汉纳吉、重劫勾结,借蒙古兵力,将反对他的力量全都消灭。 这本是个收获的季节,他应该举起兵符,吹起号角,收获他辛辛苦苦栽下去的种子。他应该坐在九重金殿上,接受万民敬拜,一统天下,建立如明武宗一样的功业。 那应该是他,不是这个被揭露了一切、失去一切的丧家之犬。 只因为,这个可恶的人! 他几乎咬碎钢牙,恶毒地盯着卓王孙。 “三花聚顶、万邪不侵。你能抵挡么?” 紫雾更浓,他厉盯着卓王孙的双眸。此刻,他再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要杀掉这个人,用他辛苦得来的绝世武功! 卓王孙淡淡如青山。 “我说过,第三招,让你在天下人眼前丧尽威严,因为,你只不过是个屈膝污泥中的小丑。” 他伸出两根手指。 修长的手指如持名花美酒,指向吴越王。 却在刹那间宣判了他的命运。 吴越王狂笑:“好!” 他身子倏然飞起,紫雾蒙蒙,化成一只巨大的手掌,向卓王孙凌空抓下!三花聚顶功力的确凌厉无比,这一招才施展出,立即就觉周围的空气一紧,似乎全都被这一招蚀尽,化成惨厉之极的气道,向卓王孙怒飙而至。 吴越王身子恍如紫龙飞舞天际,向着卓王孙顷刻间施展出十数招杀手! 卓王孙淡淡不动。 吴越王的心忽然紊乱了。 他真的能战胜这个人么? 就算身负三花聚顶的绝世武功,他能打败这位号称天下无敌的华音阁主么? 怒招凌厉,他的心却乱到了极点。 他没有答案! 身在半空之中,他突然一声长啸! 一抹赤红,倏然在卓王孙背后闪现。赤红,宛如一只凝视的眸子,却凝在心之深处。那是凄惨的忧伤,是做尽妖梦的夜晚。 孟天成面容冷峻,全部心神,都贯入了这柄赤月妖刀之中。他的刀,不利、不迅、不疾、不劲,却妖。 妖到天怒人怨,心醉神摇。 第八十六章 妖到伤心,妖到断肠。 刀出天下惊。 紫雾赤眸,夹着卓王孙淡淡如青山的身形。每一式攻击,都足以震惊天下,何况两式齐运。 天下绝无一人能抵挡得了此两人联手!就算卓王孙都不行! 吴越王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所有被激起的怒火,全都在这一招中宣泄出来。 杀了卓王孙! 卓王孙淡淡一笑。那一笑是那么苍远,宛如隐隐青山,连绵在天际。一痕如黛,流连成天涯飘动的一线微茫。但无论多利的刀、多强的剑,都无法斩断。 谁能斩破苍天?谁能斩破青山? 他身子一侧,吴越王与孟天成心中都是倏然升起一片恍惚,卓王孙的身形就在眼前,但如紫雷怒发的双拳,与赤眸妖艳的妖刀,却同时斩空! 孟天成一惊,妖刀倏然隐没。他身形如鬼魅一般游移开去,隐没在暮色中,等待着刹那的间隙。 卓王孙冷电一样的双眸倏然抬起,吴越王心下一寒! 他就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被卓王孙目光锁住,无法挣脱、无法逃开。 卓王孙淡淡道:“何为天下?” 吴越王双目被他凝视着,竟无法逃开。卓王孙一字字道: “何、为、天、下?” 吴越王忍不住讷讷答道: “天下,中原就是天下,塞外亦是天下。只要我一统……” 卓王孙冷冷打断他: “不。” “我即天下。” “天下之器,即我之器;天下之信,即我之信;天下之威,即我之威!” “我无器,天下有何器?我无信,天下有何信?我无威,天下有何威?” 吴越王一窒! 卓王孙傲然而立,侃侃而谈,一字字都如重锤般轰在他心底。 每个字,都似乎是渴欲达到的境界,但,只有被告知了、被教训了,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如此高的境界。 那是他渴求、却永远达不到的至高境界。 我即天下。天下即我。 因而不求,不求而为天下之主。 因而,不必苦心经营,不必阴谋策划。不必武功盖世,不必智慧超群。 自然剑法武功天下第一,文才风流天下第一,谋略军策天下第一,才智术算天下第一我即天下。 吴越王一个踉跄,胸中似有一股气怒冲而出,却无处可以宣泄,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为什么……为什么人间竟有你这等人物?” 他废然长叹,卓王孙如一座高山,阻住了他。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攀爬,都再也无法逾越。 就宛如虬髯客当日见到李世民时所发出的浩叹。 龙凤之姿,天日之表。 中原已不可图矣。 紫雾凝结,沉甸甸掌在手中,却已无法击出。 纵然他武功胜过卓王孙,又能如何?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出山争夺天下?” 他忍不住发出最后一句疑问。 他忽然一惊,踉跄后退。 ——他看到了卓王孙的眼眸。 那是多么深远的寂寞,却又高华、清远,如苍生头上的天空。 天下,对于他,是多么的小。 小到他根本不愿去争夺。 吴越王发出一阵凄苦的笑声。却原来,他费心费力去抢夺的东西,在这个人眼中,是那么的不屑。 弃之如敝履,他却奉为圭皋。 他不能不争。失去了这些,他还有什么? 他长啸道:“天成!” 妖眸骤显,孟天成身形飞纵,拦在了卓王孙之前。他的眸子冰冷,无论吴越王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拒绝! 吴越王身形飞纵,如黄龙横空,向嘉靖皇帝怒冲而去。 只要杀了这个人,他未必不可东山再起! 他厉声道:“天健,掩护我!” 孟天成绝非庸手,虽然敌不过卓王孙,但亦可拦住他片刻。有欧天健之助,三花聚顶神功展开,吴越王有把握一击而杀嘉靖皇帝! 皇帝一死,大明立成乱世,他不难乘势而起。 吴越王狂笑。 人影一闪,吴越王猛然停住。 欧天健。 欧天健挡住了他的道路。 吴越王厉声道:“你做什么?你应该掩护我,助我杀了皇帝!” 欧天健脸上闪过一丝迷惘。 这个吴越王府中的第三号人物,一向追随在吴越王身后的小丑一般的角色,此时满脸惊恐与不相信。他张开手,却又有些怯懦,似乎不敢在吴越王面前说话: “王爷,你真的要谋反么?你真的要通敌卖国?” 吴越王厉声道:“你是第一天跟随我么?让开!” 欧天健脸上闪过一阵痛苦的抽搐,他猛然摇头,道:“不!王爷,我不能让开!我不能让您做千古的罪人啊!你要是杀了皇帝,你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吴越王一窒! 这小丑一样的欧天健,平时不是对他言听计从的么?现在怎会对他说这些话? 欧天健死死握住兵符,对吴越王恳切地道:“王爷,您不是常教育我要建立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功业么?现在就是时机啊。咱们是坏人,但不是出卖民族和国家队奸臣贼子……” 他的话语猛然噎住。 一只手从他的胸前猛然穿过,满手鲜血,凄厉之极地缩回。欧天健呆呆地看着吴越王,似是不能相信他竟然杀了自己。 追随十数年,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死在七王爷手中。他也从未想到,七王爷有一天会背叛自己的国家。 他摔倒在地,摔倒在血泊中。 吴越王心头泛起一阵暴躁。他忍不住出手,想将欧天健矬骨扬灰。这一刻,他竟是如此恨这个小丑一样的人物。 一柄刀伸过来,将他挡住。 “王爷,放过他吧……”孟天成全身掩在一袭黑袍中,提刀架住吴越王之手。 他看着欧天健。欧天健在慢慢死去。 欧天健也看着他。 这个小丑一样的人物,竟能在国家大义关头,并不糊涂,让孟天成很是吃惊。这个国家是属于每个人的,尽管他们平时或怯懦、或卑鄙,但当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抛头颅、洒热血。 他们每个人,都会成为英雄。 可自己……却已经立下誓言,必须追随着这个叛国贼,无论他将走向何处去。 孟天成心中忽然有一丝感伤。 宛如夕阳残红。 欧天健抽搐着,他的眸子在涣散,吃力地说道:“我……我做对了么?” 孟天成轻轻点头。这一刻,他很敬仰这个王府中的小人物。 欧天健笑了,那抹笑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照亮了他的生命。 “你……你知不知道我……我有个心愿?” “我好想……好想……听你这位……这位……王府第一高手,叫我……叫我一声……欧爷……” 他的气息已断续若游丝,再也无法支撑生命的延续。 孟天成轻轻俯下身来,握住他的手。 “古代有个人,叫吕端,后人评价他的时候,说:吕端大事不糊涂。我想,若是吕端活到现在,他一定会说:欧爷大事不糊涂。” 欧天健笑了。他含着这抹笑死去。 第八十七章 这是一出小丑的悲剧,注定要笑着落幕。 孟天成感受到他的手渐渐僵硬,眼眶不禁湿润,他死得像是个小丑,又像是位英雄。 他很想给他挖一座坟,在坟前立一座碑,上面用妖刀刻出一段铭文:大明英雄欧公天健之墓。 但他不能。沙场如雪,男儿头颅寄何处? 不须有墓。 他缓缓站起,悲怆如尘埃,遍布全身。他心中的荒凉,忽然连妖刀都斩不断。 吴越王心头也有了一丝怆然,他忽然极度后悔,他宁愿舍弃帝王之业,以换回欧天健的性命。往日的岁月,他率领着孟天成、欧天健,奔波江湖。那时的日子是多么纯粹。而今,他竟亲手杀了他。 忽然是如此寂寞。 卓王孙看着这一切发生,一动不动。 仿佛只是一幕戏,于他半点都不相干。 人来人往,花开花谢。天下亦不过是梦幻一般。 于今,戏已落幕。 要杀人么? 他凝视着吴越王与孟天成。 这两人气势已沮,不堪自己名剑一击。 他淡淡道:“你败了。” 吴越王浩然长叹。 不错。他败了。 败得淋漓尽致。败在了天下之剑下。 “中原已不可图,我当浮海而东……日后先生若想饵牛钓鳌,你我再图相会。” 他携着孟天成,长笑而去。 卓王孙萧然而立,如青山磊落。 相思挣扎着抬起头,望着他,轻轻唤道:“先生,放了他吧。” 她绝不能让卓王孙再出手。她不能让卓王孙对孟天成出手。 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孟天成为何再度投靠了吴越王。 那是蒙、汉互市的代价。这个重然诺、轻生死的少年,为了她的理想,毅然选择了一条不归路。 而当她被吴越王囚禁于秘境,以图作为牵制俺达汗的人质时,又是他暗中留下线索,助她逃出。她才能从牢狱中脱身,及时赶到阵前。 她如何再忍让他受到丝毫伤害? 孟天成在消失前回眸,深深看了相思一眼。 相思知道他的意思。 浣花溪头,是他唯一的牵挂。要她去那座小楼里,去看一眼。 她轻轻点头。 了却无限怅惘。 正道群豪茫然,不知道该追还是不该追。他们望着卓王孙,无形之中,竟将他当成了首领。 卓王孙淡淡一笑,目注重劫。 湿婆之弓,湿婆之箭,在他足下耀眼生辉,逼迫着这位苍白的魔王。 重劫却并不惊惶,温和地笑了笑: “果然不愧是中原第一的人物,举手投足之间就慑服七王爷,瓦解其十万大军。我该敬佩才是。” 卓王孙淡淡一笑:“王爷败走,是因为他明白,城中守军,已然发现他与你勾结,不再听他的命令了吧?” 重劫发出一声尖嘶,优雅温和之态立即消失! 卓王孙淡淡道:“否则,你怎会容他跟我从容厮杀?” 重劫苍白的身躯颤抖,伫立在暮色下。夕阳如血,垂照着天地万物,却无法穿透他那几乎透明的面容。他全身紧裹在厚厚的白袍中,就像是只孱弱的精灵,一触就会死去。 “你以为我很怕你么?” 他喘息着:“你以为你会像打败他一样打败我么?” 他厉声道:“不能!” “永远不能!” 他一把撕开白袍,掏出一只小小的玉瓶,用力一挥手,玉瓶化成粉碎,瓶中盛着的鲜血化为一片血雾,飘满天空。 他仰首,等着血雾缓缓落下,被风吹散。 然后,静静跪下。 跪在漫天战火劫灰中,无比虔诚。 一群穿着白色斗篷的人,慢慢从他背后走出,向卓王孙走去。 他们的脚步缓慢之极,巨大的斗篷裹着他们的身形,使他们就像是一连串影子一般,在日光下浮动着。日光变得苍白而冰冷。 白色的眼眸,绘在斗篷上,像是神明的眼睛,寂静地凝视着每一个人。 血雾缓缓落下,没入斗篷中,竟无一点痕迹。 斗篷缓缓滑落,露出一张张寂静的脸来。 一点血红,印在他们眉心,宛如神明的微笑。他们全身肌肤苍白,宛如明玉一般,身上不染半点污秽。他们向着卓王孙,虔诚礼拜。 卓王孙脸色猛然一变。他认识他们,只因草原之上,他曾与其中一只遭遇过。 骷髅佛。 在他们敬拜的瞬间,一种奇异的变化开始在他们身上蔓延。他们的皮肉开始缓缓收缩,仿佛体内有一只巨大的洞,在吞噬着他们的血肉。而眉心的那点血红,却更加艳丽夺目。 他们正在缓慢地化成一尊尊骷髅佛。 带着瘟疫与恶魔之微笑降世的佛陀。 卓王孙自然深知他们的妖异之处。当日仅一只骷髅佛,就几乎逼出了他的全部修为,而今竟有几百只,密密麻麻涌了过来。 那绝非人力所能抵挡! 重劫被他逼入绝路,出动了全部五百只骷髅佛。 那是三连城最可怕的武器,是非天一族三千年来乞求的神明祝福。 卓王孙猛退一步。 暗乌色的雷霆爆开,仿佛神明一声凄楚的叹惋,骷髅佛三丈之内,猛然变成一片漆黑。巨箭、炮石、箭楼、泥土纷纷腐化,成为片片劫灰,飞扬在骷髅佛周围。倒地的尸体在瞬间变成焦黑一片,浓黑的污水从尸体内流出,连尸骨都化为乌有。 骷髅佛的毒性之强、之诡秘,当真是世间绝无仅有。纵连天下第一的华音阁主,也不由得步步后退! 卓王孙一声怒啸,身子倏然跃起! 长袖倏卷,几十座箭楼、投石车被他劲力搅动,巨箭、炮石轰然怒发,一齐飙射。卓王孙身在空中,劲气布散成一道长虹,将巨箭、炮石约束在一起,雷霆般猛然向骷髅佛贯下! 骷髅佛一起上望。 巨箭、炮石结成的凌厉攻势,在它们的目光下灰飞烟灭,劫灰更盛,片片飞舞的,却是触人立死的修罗瘟疫之毒。 卓王孙脸色再变,他倏然飘至护城河岸,双袖暴舞。河中的泥土与尸骸被他无俦的劲力催动,化成两道墨龙,铺天盖地般向骷髅佛群压下。 骷髅佛群一动不动,双手合十。 灰飞烟灭。 墨龙在尚未触及到它们时,便已萎顿,分解成片片劫灰。劫灰舞空,飞溅向卓王孙。卓王孙退势稍慢,一片劫灰沾到了他衣袖上。衣袖立即腐黑,亦化为劫灰。 卓王孙骇然变色,急忙推出一掌,将劫灰震散。 在如此妖异的魔毒之下,他亦不由深深皱眉。 他能怎么做? 第八十八章 忽然,一抹水红出现在了满空劫灰中。 相思挣扎着起身,向那些骷髅佛走了去。 卓王孙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想要拦住她,但刚才在骷髅佛的逼迫下,他已退得太远,仓促之间,却是鞭长莫及! 他向相思怒喝道:“回来!” 相思不管他的呼唤,慢慢地走向骷髅佛。泪化明珠,无声无息地从她眼中坠落。 她踉跄前行,似乎不知道它们是天下最可怕的妖魔,却只将它们当作最孱弱的孩子。 骷髅佛的身躯猛然止住,它们也在这瞬间,发现了相思。 它们发出一阵哀婉的长鸣。 乱舞的劫灰倏然散开,似是不敢落在相思身上。 相思走近,一名骷髅佛竟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她身前,呜呜哭泣。 相思颤抖地伸出双手,不顾污秽之毒,按在它额头。 “怎么……怎么会是你们?” 骷髅佛晶莹的骸骨颤抖,发出一阵碎响,相思的身躯也在颤抖。 重劫的声音淡淡传来:“看到他们,你是不是很惊讶呢?” 相思倏然抬头。 重劫就像是一抹苍白的影子,飘浮在骷髅佛身后。 “想不到吧,天下最恐怖的骷髅佛,竟然是荒城最初的百姓!” 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记得当初你用玉瓶收集他们的血么?记不记得,当初我说过,只有这样才能救他们?” 相思茫然点头。 重劫的笑,就像是孩子一般,充满了恶作剧的味道:“不错,他们得救了,变成了骷髅佛。” 他一字一字道: “那个仪式,不是为救他们,而是为了将他们变成骷髅佛。是你,亲手将他们变成了骷髅佛。” “这个结局,你喜欢么?” 相思发出一声惊悸的抽泣。怎么会是这样? 重劫悠然道:“我没有骗你,它们真的得救了。你看,它们再也不会死去,永远都不会。” 他轻轻道:“死去的永远都是别人。世界将因它们的一拜,化为劫灰。” 一滴泪,自相思的眸中落下。 她忍不住跪倒,抱着骷髅佛。不顾污秽,不顾剧毒。 “对不起!对不起!” 她嘶声哭泣着。这一刻,她宁愿深入地狱,替它们承受这一切。但她却只能说一句话:“对不起!” 她一遍一遍重复着,泪水陨落,沾染了骷髅佛晶莹的骸骨。 重劫淡淡道: “它们还认识你啊,天女。你看它们是多么慈悲,宁愿瘟疫之毒反噬体内,也不愿泄露出一丝,让你中毒。它们是真正的佛,不是么?可惜,这种妖毒太过凌厉,就算他们自己也不能完全控制,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死的。” 相思身上的衣衫,随着他的话,已变成了淡墨色。劫灰飞舞,墨色在缓缓加深。 卓王孙真气鼓荡,将劫灰激开,飘身上来,喝道:“走!” 相思哽咽道:“不!” 她紧紧抱着骷髅佛,她不能放弃它们,是她的错啊! 骷髅佛垂下头,跪在她怀中,这具污秽与邪恶组成的恶魔之躯,幽深的眼眶中竟然也流出了泪水。 漆黑之泪。 相思泪水纷纷而落:“是我害了你们……” “你们不怪我么?” 骷髅佛缓缓摇头。暮风呜咽,似是在代它回答: 不……那是真正的救赎。 骷髅佛虔诚地跪倒在相思身前,深深叩拜。干涸的骸骨深处,发出一声沙哑而痛苦的嘶啸。 它晶莹的身体猛然跃起,退开一丈,双手用力插入了自己的胸膛,一阵沙哑的碎响传来,骷髅佛骨架轰然瓦解,化成一丛漆黑的灰烬,瞬间蚀入地面。泥土顷刻之间被腐出一个深深的洞穴,骨架连同漆黑的灰烬跌落到洞穴中,泥土崩落,形成一座小小的坟墓。 佛葬。 重劫尖声道:“不!” 每一位骷髅佛都向着相思苍凉而虔诚地跪拜着,双手插入胸膛,化成漆黑的灰烬,腐蚀出一块小小的墓穴。 诸佛涅磐。 重劫的尖叫声撕心裂肺,他冲上来,企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大地上只剩下一座座漆黑的坟墓。 相思伸出的怀抱空空,低头啜泣。 满地荒凉。 唯有骷髅眉心一滴鲜血,缓缓坠落。 那是梵天之血,坠落在相思水红的衣衫上。 宛如一滴滴绯红的眼泪。 却是那么纯粹、洁净。 五百尊佛涅磐,五百滴梵天之泪。 相思抬起头,一尊尊漆黑坟墓上,夭红的天雨乱落,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 落日如血,浸染着整个大地。 重劫跪倒在密密麻麻的墓穴之间,忽然觉得生命是如此苍凉。 天地是如此辽阔,所有的苍白都已退散,只剩下他一个人。 格格不入。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道:“撤退!撤退!” 他含着泪水,含着委屈,纵马狂奔,带着他的铁骑兵与巨獒兵团,退回三连城。 那里,是他最后的决战之地。 卓王孙扶起相思,轻轻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去。” 相思点了点头。 她转过身时,却似乎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在追随着她,带着淡淡的温暖。蓦然回首,就见俺达汗站在十万大军前,远远望着她,神色有些落寞。 相思深深低下头,不敢看他。 俺达汗却释然一笑,大踏步来到她面前,道:“谢谢你。” 相思有些错愕。 谢她什么? 谢她提出了第三条建议,给蒙汉两族带来万世和平?谢她感化了骷髅佛,拯救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谢她挫败了重劫的阴谋,让他的避免了阵前大军哗变之痛? 俺达汗看着她,展颜一笑:“谢谢你,不曾离去。” 万世之和平,可汗之威严,此刻,皆不及一件事。 ——她还好好的。 不曾离去,不曾在那只为她折断的羽箭下死去。 让天地间,还有这一朵新莲绽放。 也让他,不至抱恨终身。 相思看着他,心中一痛,似乎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只默默将披在身上的亡灵之旗解下,递给了他。 这面旗帜,便是这段岁月的见证。 马尾编织的世界地图上,曾染上过无数君主的鲜血,也曾承载了梵天的慈悲。如今,也沾上了她的血。 俺达汗接过旗帜,挥手道:“有朝一日,你到草原来,看我为你建起的都城!” 他爽然一笑,挥鞭打马而去。 他手中,漆黑的亡灵之旗猎猎展开,再度飞扬在天地间,却没有了杀戮的姿态。 十万大军带着满空旌旗,整齐地跟在他身后。 暮色掩映,大军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远方。 是年,为嘉靖二十九年。 史官将这一战载入史册,史称庚戌之变。 第八十九章 长夜,带着深邃的寂寞,轻轻翼覆在相思身上,抚慰着着她单薄的身体。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只记得那一刻,诸天的暮色是那么寂静,苍茫的夜色下,余烟袅袅散去,战痕累累的大地一点点沦入沉寂。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墙内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呼喊:“我们胜了!” 这一声久违的的呼喊,将大家从震惊中唤醒。所有人都疯狂起来,齐声呼喊着胜利。摇摇欲坠的京城,顿时沸腾成一片狂欢的海洋。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每个人的心都被点燃。守军们更是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甩下沾血的战甲,融入这场劫后余生的狂欢。 他们胜利了。 他们守住了这座城池。守住了京师,守住了千千万万人的生命。 这是一场名垂史册的胜利,却不以战争为名。 这是一场彪炳千秋的功绩,却不仅仅属于这些正在欢庆的大明子民,也属于挥师退去的蒙古将士,属于所有人。 历史将铭记这一切。 就在这座城池下,一位本可以执亡灵之旗、横扫世界的可汗,放下了征服天下的伟业,放下了广阔无垠的疆土,放下了王者的尊严与功勋,放下了无尽的杀戮与征战。 城下结盟而去。 因为那自由与富足的信仰,因为那手中无箭的许诺。 因为爱。 为苍生,为天下,也为那一朵水红的新莲。 于是,她也笑了。 这一笑,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 那一刻,久违的黑暗宛如温暖的帷幕,向她笼罩而来,一阵腥甜入喉,她再也没有知觉。 这数月来,她所有的精力与勇气都已透支殆尽,只靠着一股信念在苦苦支撑。如今,无尽劫难与折磨也未能改变的坚强,都在这一笑中化为流尘。 她终于倒在他的怀抱里,沉沉睡去。 再不管世界变幻,星陨月坠。 三日三夜,她都浑浑噩噩,在接踵而至的迷梦中沉睡。偶然醒来的间隙,她只看到眼前模糊的青色。 却不知道是天空、原野,还是他的衣衫。 她带着微笑,再度睡去,尽情享受着这难得的休憩,似乎要将数月的疲惫一起弥补。 淡淡青色宛如光的羽翼,将她与一切隔绝。 只有在这样的翼护下,她才能真正安眠。 当她彻底苏醒时,已是第三日的夜晚。 她睁开眼,便看到了那袭淡淡的青衣。 卓王孙坐在她床边,注视着手中的羽箭。金色的箭头腾起煌煌光芒,照亮了他宛如冰玉镂刻的容颜。 相思惊喜道:“先生……” 卓王孙回头看着她,淡淡道:“你醒了?” 相思点了点头,正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衣衫已经换过,胸前的伤口也被仔细包扎好。她脸上不禁泛起一抹微红。 卓王孙并未看她,只将一只小小的玉瓶放到她手中:“这是忘情之毒的解药,要在毒发那一刻服下才会有用。” 相思微微一愕,将玉瓶接过,心底涌起一阵感动。 ——原来,他终究不曾忘了自己。 相思的眸子禁不住湿润起来,轻轻道:“先生,我有一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 卓王孙玩把着手中的羽箭,淡淡道:“说。” 相思哽咽着,将数月来遭遇的一切向他和盘托出。那是她在花海深处,未能出口的话。 她说起自己如何与永乐公主交换身份,险些被蒙古兵俘获;如何被杨逸之救走,来到荒城。荒城中,他如何与她一起搜集居民的鲜血,如何替她献祭,又如何带领荒城百姓逃脱蒙古大军的追杀。而后,他为了她,数度出入军营,浴血死战;地心之城中,为了救她离开,他甘愿穿起非天一族的冕服,承受重劫的一次次非人的折磨。 她毫无保留,说起他为她所作的一切。甚至在重劫的恶毒安排下,两人险些逾越雷池之事,也毫无隐瞒。 而后,她猝然住口,垂头不敢看他,唯有清如明珠的泪水,点滴落在衣襟上,似乎在等待着他的裁决。 卓王孙的神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青色的衣袖飘扬,将湿婆弓与箭收起,转身离开。 那一刻,相思心中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从床上跃起,惊道:“你要去哪里?” 卓王孙没有回头,淡然道:“毁掉这座城池。” 在他挑起帐帘的一刹那,相思才看清自己的所在。 这是一座青色的小帐,里边并无多余的事物。帐帘外,一座无比恢弘的城池如上古巨兽,蹲踞在深沉的夜色里——正是重劫苦心建造的三连之城。 他们竟来到了三连城下! 相思的心一阵慌乱,仿佛听到了命运的讥嘲。本已远离她的噩梦又再度浮出水面,宛如嘶声作响的毒蛇,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她,发出狰狞的冷笑。 卓王孙遥望着三连城的阴影,悠然道:“一月前,我说过,要将两件礼物亲手带到重劫面前。” “三连之城的劫灰,与他信奉的梵天之血。”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羽箭。在煌煌光芒的返照里,他展颜微笑。 仿佛是古时名士,在月夜惊醒了梦境,忽然想起了故人的邀约,于是乘兴而去: “到了实现的时候。” 相思的脸色却瞬间惨白,颤声道:“可是……可是梵天,便是杨盟主啊!” 卓王孙的目光从她身上寸寸扫过,缓缓道:“我早就知道了。” 他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温柔,却让相思感到一阵森寒。 她禁不住退了一步,声音中已只剩下了哀恳:“他是你的朋友,你应该去救他啊。”她抬头注视着他,眼中泪光盈盈而动:“我求你,去救他。” 卓王孙淡淡道:“不。” 淡淡的话语,却已是不容商议的裁断。 惊骇、恐惧、绝望,宛如午夜的风,瞬间掠过相思的眼眸,泪水从她苍白的脸上无声滑落,带着心碎的哀伤,让人不忍多看一眼。 卓王孙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遥望远天,一字字道: “是他自己,选择了毁灭。” 第九十章 她紧紧咬住嘴唇,那一刻,她的心在抽搐,几乎忍不住要跪在他面前,祈求他。 却又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她突然咬牙,向账外奔去。无论如何,她不能抛下他,不能将他扔在那座注定要化为劫灰的城池。 却听他道:“站住。” 相思猝然止步。那一刻,她心底涌起一丝奢望,或许他会回心转意,去救出杨逸之。毕竟,他们是朋友。不应该因为她的缘故,而反目成仇。 然而,她只听到他冰冷的话: “今日凌晨,我必会射出这一箭,无论谁在城中。” 他的脸色渐渐沉下,一字字,都化为利刃,刀刀镂刻刻在相思的心上: “——他,或者你。” 相思紧咬嘴唇,没有回头,向夜色中奔去。 重劫坐在黄金之城的最顶上。 深沉的夜色包围着他,也包围着整座三连城。浓密的黑雾宛如无数妖魔,旋绕在黄金城周围,将这座城池渲染得仿佛浮空之城一般,伟大、*。 这本是天帝之都,不在人间。 而此时,这一切,都无法保护它。 黎明的第一缕曙光照耀这座城的时候,有一个人,会拿着湿婆之弓前来,射穿这座城。 看到那个青衣男子的第一天起,重劫心中便有了不祥的预感。 神的谶语即将实现,三连之城,将在他手中灰飞烟灭。 他从这个男子身上,看到了毁灭的威严。无论这个青衣落落的男子看去多么从容、优雅,他灵魂深处,却永远藏着一个灭世狂舞的影子,那是以毁灭为名的神祗,用天地间至美的节拍,踏出毁灭众生的威严。 到了这个谶语实现的一天了么? 重劫赤足,坐在黄金之城冰冷的阶梯上。 广阔的城顶一无所有,只有这孱弱的身影,与一杯酒。他深深地凝视着这杯酒,苍白的长袍如一朵云,从台阶的顶端垂落。 他长久不语,脸上挂着诡秘的笑容。 神明静静站在他身侧,亦恍惚无言。 天地寂静,没有半点声音。这座城是一座死城。当湿婆之弓到临时,它便注定崩灭。 这是神明对它的祝福,也是对它的诅咒。 ——孩子,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重劫伏在地上,手指在阶梯上轻轻画着圈。一个一个圈围绕着酒杯,逐渐向外扩去。 要多久,才能扩满这座城?要多久,才能扩满世界? 重劫双眸中闪过一阵深邃的痛苦。 他缓缓站起来。白衣在夜风中扬起,紧紧围裹着他。 这一刻,他是那么寂寞。 他望着脚下的大地。非天一族的梦想在他心中掠过。那也曾是他之梦想,期待着有一天能将非天族之光辉布满整个大地。 于今,再无实现的可能。 他猝然挥袖。 酒杯哐啷一声,碎裂。 酒液四溢,流过他画出的一个个圆圈。 他簇拥着着白袍,凝视着酒液划出的痕迹,突然,冷冷道: “我从马奶酒的痕迹里,看出你必将与这座城同归于尽。” 他的目光抬起,冷冷盯着神明。 神明默然不语,他是清醒的、还是迷惘的?他是梵天,还是杨逸之? 重劫盯着他,良久不语。 黄金之城上的风,是如此的冷。 重劫突然执起神明的手,道:“跟我来!” 他大踏步走下黄金之城,沿着阶梯,一直走到黄金之城与白银之城的交接处。那里,倒悬的黄金之顶与白银之顶交汇在一起,形成一只直径数丈的巨柱,非金非银,却是最妖异、凄厉的白。 重劫抚摸着巨柱,手指透过虚空,勾勒着柱上镌刻的图腾。 那是一条十丈长的蛇,巨大的蛇头从白柱上怒凸而出,足有一人高的蛇口张开,探出两根合抱粗的利齿,森然向人。狰狞的蛇首后,两只巨翅摩天挥舞,似乎要挣脱白柱的束缚,向天空飞去。 天空却是那么遥远,似乎永不可及。 “我族有一个传说,若是蛇能飞上天,就会变成龙。蛇是我们的图腾,因此,我们才会寻求神明的祝福,建立三连城。只为有一天,我们能飞上天,化为神龙。” 他猝然一把将神明拖过来,按倒在巨大的蛇首上: “你,背叛了我!” 他死死地盯着神明,眸子中却尽是哀伤。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仿佛凌乱的游丝,回荡在无边的黑暗中: “你背叛了我。” 苍白的手指从神明的眉心慢慢滑落,轻轻触摸着他的脸。通透如琉璃的眸子中露出万般留恋。突然,他暴虐地将神明压在蛇首上。 “是你,将湿婆之弓的图谱,交给那人的,是不是?” 神明不答,他像是陷入了沉寂一般,对重劫的询问不置可否。这件事,他本就不想瞒过他。 重劫嘴角迸出一丝冷笑:“你早就醒来了,是不是?” “你能听到我说的话,是不是?” 他死死盯着神明:“你为什么不离开?为什么不?”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带着刻骨的绝望,在空寂的黑暗中回响。 神明看着远方,目光中满是悲悯,却寂静无语。 重劫凄厉的声音震响在夜风中:“是因为你走了,由你的血制造的骷髅佛就会失去控制,疯狂屠戮,直到将整个世界化为劫灰么?” 他不待神明回答,便挥舞着手臂,厉声道:“可是他们已经毁灭了!全部毁灭了!” 他疯狂挥舞的手臂突然顿住,在夜空中划出空空荡荡的弧,声音也化为低声啜泣:“我已经一无所有……” 那一刻,他紧紧簇拥着白袍,仿佛一个失去了最后庇护的孩子,只剩下自己的拥抱。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神明却依旧无语。 重劫霍然抬头,咬牙看着他,一字字道:“你还想要什么?还想从我这里拿到解药么?” 他挥手,两道纯净的银光出现在掌心。 那是两根一尺多长的银钉,铸成精致的蛇形。重劫握着它,用力将神明的双臂推过头顶,紧按在两根一抱粗的利齿上。 “你看到她耳上垂着的忘情了?你仍想守护她?” 神明就像是他的人偶,被推入腾蛇张开的巨口中,摆布成飞翔的姿势。蛇首后,一双摩天的巨翼张开,仿佛伴随着他一起飞翔。 他们头顶,就是黑暗而遥远的天穹,永无日月照临。 重劫埋头到神明耳边,柔声道: “可你是否知道,这世间只有一瓶解药,救了她,就救不了你。” 第九十一章 神明身子猛然一震! 他似是要挣脱,但重劫死死按住他,将他的手腕分开,固定在蛇口左右的两根利齿上。 挣扎中,神明如雪的长袍褪开一线。苍白而消瘦的肩胛露出。一条晶莹如流光的小蛇,就盘踞在他的血肉中,深深洞穿他的锁骨。 这亦是忘情之毒,足以锁住他所有的力量。 “要不要我替你做个决断?” “你留在这里,与这座城同归于尽,将解药留给她。” 神明的身躯倏然静止。 只有一瓶解药,就算他拿到了,又如何? 他目光垂下,不再挣扎,白衣宛如一道月光,寂静地漂浮在狰狞的蛇口中,与那苍白的巨柱合为一体。 重劫冷笑,用秘银蛇钉寸寸划过他的手腕,在他如玉的肌肤上刻出深深的痕迹,蛇钉忽然用力,穿透了他的手腕,狠狠将他钉在了巨齿上。 鲜红的血液缓缓流下,将巨大的蛇齿染红。 重劫退开,抬头望着巨柱上的神明,他被钉成了永远的飞翔姿态,带着鲜血与创痛,飞向遥远而黑暗的天空。 他的笑容无比悲怆,轻轻按了下机关。巨蛇图腾缓缓向白柱的顶端升去,宛如飞天的龙。他的目光追随着神明,一直看他升到三丈多高处,与黄金之城、白银之城连为一体。 “如你所言,这只白柱,就是三连城唯一的弱点,它支撑着黄金之城的重量。只要瞄准你所在处的枢纽,湿婆之箭一定会令这座城灰飞烟灭。” “你期待么?” 他轻轻一笑,猛然用力一拧。 一阵轻响传来,无数尖刺迸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蛇身。蛇首的尖刺深深探入了神明的身体,缕缕鲜血涌出,汇聚成一条猩红的幕布,从狰狞的蛇口中垂下。 血落声宛如更漏,在地底轻轻颤动。 神明不语,只默默承受着苦痛。一如沙罗树下潜心修行的佛陀,将慈悲与空明之心交付天地,无视魔王的折磨。 重劫缓缓跪拜:“你所求者,必能如愿。” 突然,一声低低的悲泣声打破了三连城的寂静。 神明即将沦入沉睡的心突然慌乱起来,他勉强睁开眸子,匆忙地搜寻着。 那是一抹水红,跪倒在巨柱之下。 痛苦浮现在神明眼底,撕裂了他最后的从容。他多么希望自己还有一丝力量,将她从恶魔的眼底下赶走。她是多么幼稚、愚笨啊,竟然孤身闯入了三连城! 但,那支离破碎的心中,却簇拥着一团小小的欣喜。为了能再看到她的容颜,为了她能在最后的眷恋中,还能想起自己。 重劫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但又迅速地恢复了平静。 “哦,捉住了一只小老鼠……” 他打量着相思。她的出现,出乎他之预料,但为这个毁灭的游戏增添了一丝乐趣。 “你是来救人的么?” 相思看着蛇口中流淌的鲜红血液,不禁凄声道: “你怎能这样对他!你怎能这么残忍!” 她跪倒在地,痛苦得几乎死去。 这数月来,她拯救了无数人,成就了不朽的传奇,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男子。是她一步步将这风神若玉的男子推向炼狱的深渊,是她连累他白衣尽染,满身创痕。 是她害了他啊! 重劫充满怜悯地看着他们,柔声道:“荒城在这里。” 相思的脸倏然抬起。重劫温柔的话竟让她无比恐惧! 重劫淡淡解释道:“两万荒城百姓在这里,就在地下。” 他伸出手,笔直指向脚下,脸上带着无尽温柔的笑,一字字道: “他们,便是这座城的殉葬。” 京城一败后,他一路狂奔,赶在俺达汗大军之前退回了丰州滩,用铁骑兵和巨獒兵团将荒城的百姓全部俘获,囚禁在黑铁连城深处。 两万条鲜活的生命,便是他给这座城池最后的祭祀。 相思发出一声哀婉的*。她知道,当黎明第一缕阳光刺在这座城上之时,卓王孙就将携湿婆之箭而来,射落这座三连城。 那时,诸天俱焚,一切都会崩坏,不会幸免。 难道荒城中的百姓,都必须为这苍白的恶魔殉葬么? 她咬着牙,缓缓站起身:“放了他们,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重劫淡淡道:“你?我对你已没有半点兴趣。” 他突然抬头,看着杨逸之。 那一刻,他的心头忽然充满了落寞。那曾是他多么珍惜的宝贝,于今,却将烟华落尽,成为灰尘。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宛如孩子的啜泣:“神说,这座城池将与我们,同归于尽。” 他轻轻挥手,一步步,向黄金城顶走去。 黎明的曙光,已然透过了深沉的霭岚,东天之上,渐渐凝露出第一抹苍青。 在阴霾笼罩的角落,重劫苍白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悲痛欲绝的笑容。 相思跪倒在巨柱下,仰望着巨蛇口中的杨逸之,化为飞翔的姿态。一如扑火的飞蛾,虽然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却依旧用温暖的微笑,迎接毁灭。 鲜血,不住从他的身体中流出,将苍白的巨柱染得班驳陆离,就像是千万年前,支撑天地的巨柱,在沧海中凝结成无尽苍凉。 她低头垂泪,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杨逸之也凝视着她。他只希望自己还能够有力气,能说一句话,安慰一下她。 但他不能。穿透肩胛的忘情之蛇、洞穿手腕的秘银蛇钉,已将他的力气完全耗尽,他只能默默凝视着她,带着无尽的眷恋。 还能守护她么? 重劫坐在黄金之城的顶上,凝视着那一缕缕正从四面八方飞驰汇聚的晨霭。 那是最光辉的颜色,却也是最深邃的哀伤。当它绽放的时候,毁灭亦将同时到来,无法阻挡。 那是神明的祝福,亦是神明的诅咒,让他失去所有抵抗的力量。 重劫轻轻解开白袍,*着身体,迎接着天地间最纯净的光辉。 那是他的沐浴。 然后,他拾起华服,一件件、一丝不苟地穿在自己身上。 那曾是他披挂在杨逸之身上的非天之王的冕服,于今,终于穿在他身上。 煌煌冠带,覆盖着他孱弱而苍白的身躯。一如暗狱之妖华,在毁灭前的刹那,尽情绽放在寂静的空城之中。 这是他最后的华裳,最后的城池。 他扬着头,一丝纯真的微笑浮现在苍白的嘴角。他拥抱着自己,静静地坐在黄金之顶,看着朝阳一寸寸刺破地平线。 那一刻,这个恶魔般的少年褪去了一切污浊、罪恶,他的目光无比清澈,只是一个寂寞的孩子,独坐在高高的屋顶上,静候着黎明的到来。 第九十二章 第一缕晨曦,洞穿了重重夜色,投照在巨大的蛇柱上。 杨逸之与相思心底同时一阵剧痛。 灵蛇忘情,就在这一刻猛然痛楚地痉挛着,刹那间化为干枯的蛇蜕。 蛇之涅磐。 涅磐于光明到来的前一刻。 剧烈的痛苦如闪电一般掠过,却倏然归于沉寂,仿佛从不曾有过,也永远都不会再临。他们的目光,不由得交汇在一起,宛如两条涅磐生死的蛇。 刹那间,那连串的光阴,同时在两人脑海中浮现。 寂静荒城中,她倚着颓败的城墙,轻轻揭开面具,夕阳照亮了她悲伤的面容。一笔笔,将容颜镂刻上他的记忆。 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一阵阵,痛楚揉碎了她的心。 污秽深巷中,她一身水红的衣衫,伫立于夜幕下,轻轻对他说,世间无不可救之人。一字字,如烟花点燃了他的灵魂。 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一滴滴,任鲜血沾湿了她的衣衫。 两行清泪,同时从两人眼中流出。 那是不能忘记,亦无法忘记的回忆。 那是他宁愿粉身碎骨,亦要守护她的虔诚。 为情一生,满身疲惫,却依旧苦行,只为为她撑起一片破碎的天地。 当他亦涅磐时,为她留下一线生机,亦留下一世的记忆。 便已足够。 相思轻轻伸出手,掌心中托起一只小小的玉瓶。杨逸之目光中掠过一丝错愕,他认识,那正是忘情之蛇的解药。 她抬头仰望着他,破颜微笑,目光中却是深深的哀伤,深可蚀骨。 然后,她攀着尖锐的银刺,向巨柱上爬去。 尖锐的银刺,立即刺透了她的肌肤。但她全然不顾,拼尽了体内每一分力气,决然向上攀爬着。 鲜血,染满了银白色的刺,化成一抹凄伤的明艳,照亮了她水红的衣衫。 “不!”杨逸之发出一声痛呼,挣扎着想从银钉下脱离,去拥抱那抹水红,为她阻挡那可怕的伤害,但越是挣扎,便越不能解脱,只能任由鲜血流淌,溅上她的面颊,温柔地抚摸着她。 那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用他的血,拥抱她。 巨柱上绽开一朵朵艳红的血莲,托着相思的身体,慢慢靠近。 终于,她也站在了狰狞的蛇口中,她喘息着站在他面前,苍白而憔悴的笑容,在他眼前如花绽放。 他忍不住流下泪来。 过去的多少个日夜中,他宁愿自己满身创伤,也不愿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为了让她平安离去,他宁愿滞留在黑暗的地狱,永远陪伴着那苍白的妖魔。 于今,她却回到了他身边,带着盈盈浅笑,带着如莲的温婉。 只是他一心守护、不忍令片尘沾染的水红上,如今已浸透了血污。 那恰恰是他的血。 杨逸之痛苦地阖上双目,不忍再多看一眼。 突然,他感到唇边传来一阵微凉。他愕然睁开眼,就见她正努力地擎起那只玉瓶,想要灌入自己口中。 杨逸之轻轻转开脸,让她的手落空:“不……” 一点猩红的汁液倾出,洒在相思的手上,她痛惜地将玉瓶扶起,秀眉紧紧蹙起:“来不及了……求求你,喝下去。” 杨逸之轻轻摇头:“这是给你的……” 他艰难地牵动嘴角,让那清明如月的微笑再度绽放,轻声安慰着她:“我必须留在这里,替他指出这座城池的枢纽所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相思咬了咬嘴唇:“不,你一定要活下去!” 她固执地将玉瓶再度举起,却又被他避开。 两人就这样,一次次僵持着,血滴宛如更漏,提醒着时间的流逝。渐渐的,忘情之蛇的毒性在两人体内肆虐开,带来刻骨的痛楚。 相思含泪看着他,突然仰头,将玉瓶中的汁液倒入口中。 杨逸之温柔地一笑,眸子中透出无尽的欣慰。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毁灭,而将生的机会留给她。 ——这就是他想要的结局。 青苍的曙光静静投照下来,将两人的衣衫染透。 她看着他,一抹淡淡的嫣红浮起在苍白的笑靥上,一如神佛座前的莲花,带着漫天绮丽的云霞,带着灼伤灵魂的忧伤,带着洞穿轮回的刺痛。 一如初见。 她轻轻合上了双眸。 杨逸之的心忽然抽紧,像是期盼了千年的救赎,在这一刻降临。 刹那间,他忘记了所有的痛楚,像个孩子一样,忽然羞涩了起来。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庭院中的一缕阳光,他手持书卷,静静走过。 樱桃初破,轻轻印上了他的唇。 他的心,在这一吻中融化,化成一滴清澈的泪。 茫茫尘世,他还将奢求什么? 就算天地在这一刻劫坏,他也再无遗憾。他的心将沦入永劫,却自然有一瓣莲开。 一脉清凉自樱唇中透出,向他唇中沁来。他正忘情地感受着她唇齿的微凉,忽然,心猛然一悸。 他张开眼睛,她哀婉的笑容无限凄伤。就仿佛要最后看他一眼,记住那曾为她守护千年的容颜。 杨逸之的心骤然冰冷。 他用力,想要推开怀中温暖的躯体,相思却用力抱住了他。 一蕊丁香固执地探索着,启开他的唇齿。 他重伤的身体已无法抗衡,只能任由那脉冰冷缓缓流入自己的咽喉,直至重新温暖。 相思的唇骤然苍白,如一瓣落莲,巍然坠曳。 只有一句宛如梦呓的话,留在他耳边。 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决绝,带着刻骨铭心的伤痛。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杨逸之全身一震,他仿佛看到了星辰的陨落,世界的崩毁,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她的身体偎依在他身前,微微颤抖。蛇之涅磐,已深入了她的骨髓,侵吞着她的生机。而他却无能为力。 她的嘴角,却浮动着一丝笑意。 ——等候、与被等候的无尽年华。 ——错过、与被错过的万种因缘。 彼岸流年,苍老了岁月。 是的,前生后世,千万岁月,她总算为他做了一件事。 将这一吻回报给他。 那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的感念,她的愧疚。 忘情之毒如灵蛇翻腾,一点点侵吞着她的记忆。 她想起了生平的种种。她已没有遗憾,她爱着的一切,爱着她的一切,都有着他们的归宿,不因她的归去而寂寞。 唯有他,却亏欠了那么多、那么多。让她一想起,心就会痛。 她本不敢多想,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她即将死去。 她坚信,自己的心并没有动摇。在最后一刻,仍然深爱着那青色的影子,爱到只能仰望,爱到不敢亲近,爱到之死靡它。 但,她必须回报那抹明月的光辉。 用她的血,她的命,她的记忆。 如此,了断因缘。 天下再无解药的剧毒化为利刃,缓缓凌迟着她的躯体。 在她即将死去的一刻,她爱着的那个人却不在身边。 她凄然微笑,这一刻,仿佛是迟来的解脱,心中忽然充满了那淡淡的青色。 以及一句话,那么轻,那么决绝。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朝阳,如期升起,带着扫尽一切黑暗的力量,将辉煌的光芒投照在血色斑驳巨柱上。 第九十三章 晨风中,青衣猎猎翻飞,一双冰冷的王者之眸正遥望远方。他的目光穿过了层层暮霭,穿过了百丈的距离,凝视着黄金之城的顶端。 那里,有两个人紧紧相拥。 诸天寂静,万籁无言。 唯有他手中的湿婆之弓,发出一声锵然龙吟,绽放出洞穿浮世的熠熠光芒。 一缕清凉在杨逸之体内缓缓运行,点滴汇聚起他消失已久的力量。 杨逸之紧咬牙关,每聚起一丝力量,便将双手从银钉上抽离一寸。秘银长钉摩擦着破碎的骨肉,发出狰狞的脆响,但他却全然不顾。 砰的一声轻响,他宛如一只脱茧而出的巨蝶,终于挣脱了银钉的束缚,紧紧拥抱着她。 杨逸之跪倒在狰狞的蛇口中,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一字一字道:“我绝不会让你忘记这一切,绝不会。” 他伸出手,雪白的衣袖上满是鲜血,宛如溅落了一地残梅。由于失血过多,他手腕上的创口已开始萎缩,只有淡淡的血迹流出。 他低下头,用力咬开创口,让更多鲜血涌出,滴入她口中。 这些血中有忘情之毒的解药,也许能遏制蛇之涅磐之毒,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枯槁了生命,只要她能重获生机,他便在所不惜。 他将自己的手腕放到她唇边,任那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她的下颚。 曙色垂照在他脸上,这一刻,他所有的温文,从容,风仪都灰飞烟灭,痛苦扭曲了他清明如月的容颜,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体纳入自己的血肉,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静静沉睡,再也不能回答。 他注视着她,全身轻轻抽搐,为什么会这样? 他受尽折磨,以为能保护她平安离开,她却又回到了恶魔的宫殿,带着温婉的微笑,站在他面前。 他以为她会留下来,和自己同赴黄泉,她却又救了他,温柔而坚决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然后,她沦入沉睡,将他独自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任他抱着她永不会醒来的躯体,心如刀绞。 这是多么残忍的拯救。 他埋下头,任泪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嘶声道:“为什么这样做?我宁愿忘记一切的人是我。”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覆盖着憔悴的容颜,却依旧无语。 杨逸之霍然抬起头,绯红的泪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凝结成一个悲痛欲绝的笑容: “如果注定失去,我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他咬牙,一寸寸,撕裂自己的伤口。 鲜血,一次次凝结,那是他身体的本能,在阻挡着他挥霍生命。但他一次次咬开血脉,任由鲜血流出,直到她的口中浸满鲜血。 他面色苍白,再也不能支撑,倚着巨齿缓缓坐倒,凝视着这个水红的身影,眼中尽是哀求。 这一刻,他宁愿信仰天底下所有的神明;这一刻,他亦宁愿跪拜在所有恶魔脚下,奉出自己的灵魂。 只求她能醒来。 黎明的光芒在他与她的身上游移着,悄无声息,却是那么冷。 没有半点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相思的身体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永夜之痛慢慢褪去,苍白的唇间终于点染上一抹淡淡的夭红。 因为他的血。 杨逸之怔怔凝视着她,脸上尽是欢喜。明月般的笑容再度在他满是血泪的脸上绽放,诸天救赎,就在这一刻来临。 他努力微笑着,张开双臂,等着她。 相思静静地坐起。 她看着他,却是那么冷漠。仿佛陌生人一般。 杨逸之的笑容,骤然凝结。 相思站了起来。她的容颜笼罩在清晨的霞光下,是那么婉柔,宛如一抹同样荡漾着的光,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目光掠过他,却没有丝毫波动:“我该去救荒城的那些人了呢……” 她轻轻皱起眉头:“不知道重劫会怎样折磨他们……”她喃喃说着,踉跄地攀下了腾蛇巨柱。 他的血还染在她身上,却再也没有温度。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轻轻从他身上拂过,像是拂去一片尘埃。 不留痕迹。 杨逸之的心突然抽搐起来。 她还记得荒城,还记得重劫,却忘了他! 忘情之毒,蚀骨销魂。中毒者将从最不愿忘记的人开始,一件件忘却,直到成为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如今,他的血融化了解药,解开了她体内的剧毒,却已经太晚,来不及救回她所有的记忆。 ——她已经忘掉了这些日子来,她最感念的人。 那便是他啊! 她口口声声,说不能爱他。但她最早忘记的,的确是他。 忘记了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 忘记了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 忘记了腾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满是悲怆,轻轻抬头,吻上他的双唇。 忘记了他和她共同经历的所有。 天长地久,他将永远承受这份痛苦,孤独一个人。 他却无法忘记她,忘记这朵水红的莲。那是刻在骨中,印在心底的相思。 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是怎样的痛苦? 又是怎样的惩罚? 他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与泪的痕迹,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如果注定失去,他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但,又如何向轮回问讯、何者才是注定? 他跪倒在冰冷的大地上,血泪迸落。破碎的双拳一次次捶打着地面,直到溅出最后的血迹。 那一刻,他忘记了温文如玉的君子之行,忘记了白衣不染的谦谦风仪,忘记了他灵魂中所有的光芒。他疯狂捶打着大地,似乎要洞穿这冰冷的世界。 他要斩破这夺目的阳光,他要击碎这命运的戏弄,他要撕开这神明的伪善,叩问这错乱了轮回的万千因缘! 他忽然抬头,看到了卓王孙。 隔着百丈的距离,洁白的祭台上,卓王孙飘然而立,青色的衣衫划过皎洁的玉石,粲然生辉。 他像是已在这里站立了千年,身上的衣衫已被晨雾打湿。 第九十四章 他冷冷地看着杨逸之。 仿佛毁灭之神,与创始之神,隔着他们命运纠结的世界,相互凝视。 那么冷,那么肃杀。 杨逸之忽然感受到一丝锋芒。 贯天地而来,一直灼入他的胸腔。 湿婆之弓,在卓王孙的指间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这柄依照大神湿婆手中的兵刃打造的神器,有着世人所不能想象的巨大威能,顷刻之间,就能令三连城毁灭。 杨逸之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渐渐恢复了平静。他站直了身体,站在腾蛇之柱的枢纽前。 这是他们早就约好的。 他选择了毁灭,亲自攀上这黄金之城,为他指出蛇柱的枢纽所在。 他轻轻展开白衣,迎接着这迟来的毁灭。 忽然,他的心悸了起来。 他猛然想起,相思正在黑铁连城中解救荒城百姓,如果卓王孙射出这一箭,那么,两万百姓连同她,都将与这座城一齐灰飞烟灭。 那是他绝不能、绝不能容许发生的事。 而在此时,卓王孙冷冷地,一字一字道: “让开。” 铮然声响,湿婆之弓跳跃入掌。三枚湿婆之箭中的一枚,已然挂在了弓弦上。这重新打造的神器已不仅仅是一张弓,它其中蕴含着无限的力量,在卓王孙弯弓搭箭的瞬间,便暴散而出,化成一道道璀璨的流氛,旋绕在卓王孙身周。 刹那之间,组成祭坛的皎洁大理石阶纷纷崩坏。卓王孙那恢宏的力量在这柄神器的助长下,被无限放大,宛如一条奋迅飞舞的神龙,将要脱手而出,直擘苍天! 没有人能怀疑,这一箭将洞穿螣蛇巨柱,令伟大的三连城顷刻崩坏。 但他不能让开。 杨逸之的目光掠下,他能看到,相思正打开囚笼,率领荒城中的百姓们冲出三连城。他们的足迹刚刚踏出这座城池,一旦三连城崩坏,他们将全部罹难。 他不能任由卓王孙射出这一箭。 他要成全那抹水红,成全她所有的心愿。 他轻轻摇头。 卓王孙目光一冷,弓弦倏然拉紧! 一阵猛烈的嘶啸声自湿婆之弓上响起,那是毁灭前天地最后的呜咽。 卓王孙面容冷肃,劲气飞舞,逼入了湿婆之弓中。这柄神器将他的劲气激增十数倍,几乎化为实体,龙蛇飞舞,鳞甲凌乱,缭绕在他身前。 卓王孙手指猛然放开。 纯青色的湿婆之箭,带着厉啸之声,飞窜向三连城! 箭身化成一道冷艳的光芒,疏忽之间,直掠向螣蛇之柱! 杨逸之望着悠远的天际,轻轻叹息一声。 他身负重伤,心血几尽,此时心中却忽然空青一片,不染渣滓。他双袖轻轻举起。 黎明那清澈灿烂的光辉,忽然一黯。 满空日光,刹那间消失。 却全都聚在他掌心,指尖盛放着一抹清光。 那么柔和,温暖,如遥远上古神祗,完成了创生世界的伟业,即将沦入沉睡的一瞬,为苍生留下的一声悠长叹息。 随着杨逸之衣袖轻拂,清光倏然射出。 湿婆之箭猛然在空中停住。长鸣声轰啸不绝,宛如一尾巨大的神龙,被猛然扼住。然后,轰然消散。 巨大的爆炸声裂空响起,漫天烟尘迷蒙,炸响在杨逸之眼前。 他衣衫落落,飘然若神。 望着漫天轻尘萎落。 一尘不染。 卓王孙双眉淡淡挑起。 盛怒。 刷的一声轻响,第二支湿婆之箭已然搭上了弓弦! 狂放的真气飙射而出,更猛、更强、更狂悍! 缭乱的龙形飞舞在他身侧,他就像是御龙而行的上古魔神,傲岸地鞭挞着世人。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人敢违抗,没有任何人敢陵犯! 箭尖怒指,直逼杨逸之。 “让开!” 字字凌厉,肃杀而坚决。 杨逸之举袖,轻轻拭去嘴角的血痕。 ——那是他体内最后的一抹鲜血么? 他还有什么能抗衡这位毁灭之神的呢? 方才抵挡第一支箭,已然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风月之剑,空清灵变,宛如仙圣,但可惜的是,他只能发出一剑。 他的身体,已经化为一具空壳,拿什么来抵挡第二箭、第三箭? 但他不能退却。 荒城的百姓,已然逃出了三连城。重劫打算与三连城同归于尽,已遣散了铁骑兵、猛犬兵团。只要打开牢笼之门,就可以带着他们逃出,没有任何阻挡。 他仿佛能看到,相思正扶老携幼,带着他们拼命往前跑去。 只要多阻挡一刻,他们就能逃出去。她的脸上,必会绽开欢喜的笑容。 他便已满足了,无论她忘不忘记他。 他摇了摇头。 卓王孙冷冷一笑,弓弦猛放。 湿婆之箭穿破寂静的日光,向着螣蛇巨柱怒飙而来。 这一次,不再有风月之剑的阻挡。 似乎注定,三连城,将在这一箭中陨落,纵然神明都无能为力。 箭势劲急,飙舞怒前。 这座城,在陨落的恍惚中颤栗着。宛如众神听到了末日的黄昏号角。 凄厉的鸣啸声划破了晨空,却倏然噎住。 仿佛寒冰坠入了春水。 三连城依旧静静矗立,宛如被遗弃的古迹。 箭,深深插进杨逸之的身体里。 他跪倒在蛇首中,身子向前倾斜,宛如一缕弯折的月光。银白色的湿婆之箭从他肋下穿透。他似是要用所有生命、所有努力去迎接这一箭。 箭身上凝结的末日力量重创了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裂痕。他全部的精力都似乎在这一箭中被毁坏,挣扎在垂死的边缘。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一箭。 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他垂下头,缓缓将箭从体内掣出,轻轻抛开。他的身体在剧烈抽搐,但鲜血却似乎已经流尽,不再随之喷涌。 他用尽一切力量,一寸寸站直了身体。 只要再挡一箭,她就能逃出去。那水红的莲花,就会永远绽放,再也不会枯萎。 他笑了,笑容是那么迷蒙。 不再有痛苦,他不会再感知到痛苦。 第三支箭,搭在了弓弦上。 这是最后一支箭,黄金之箭。 它必须要命中。华音阁主之威严,与卓王孙之怒火,命令它必须要命中,让这座城在崩坏中毁灭。 绝没有第二个选择。 卓王孙搭弓,引满。 冷肃的目光,逼紧黄金、白银中那一抹淡淡的身影。 冰河解冻,寒鸭戏水。 潜虬媚渊,飞鸿远音。 梦花照影,见月流芳。 曲渡舟横,小浦渔唱。 绿黛烟罗,红霓云妆。 饮虹天外,怀珠沧浪。 第九十五章 十二式剑法,代表着十二种力量,是十二番不同的剑心,为卓王孙而狂舞。此时,他如龙一般,张开了他被冒犯的逆鳞。 蒙蒙青气,在他身周缭绕着,渐渐化成无数细小的剑芒,一柄柄,没入了湿婆之弓那巨大的弓身里。卓王孙心境在逐渐变化着。 欢喜,焦虑。快乐、忧愁。怜惜、哀伤。愉悦、悲戚。珍爱、盛怒。牺牲、怨恨。 每一种心境泛起,都化为力量,沉淀在暴躁的心脉中,鼓涌而出,化成霸悍绝伦的真气,疾冲湿婆之弓。 然后,一心皎洁,宛如天心红日,照耀万物。 那支箭,亦不再有任何锋芒,只带着毁灭的肃杀。 凛凛直指三连城中的杨逸之。 杨逸之迷蒙的目光已无法锁住这点肃杀的光芒。他嘴角绽起一丝笑容,却也不再恍惚。他努力睁开被鲜血沾湿的双眸,想看清楚眼前这狂傲如天一般的身形,却发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他,不能再守护了么? 他与他,本不该对决的。 是宿命么? 他要守护,而他,却要毁灭。 他心底感受到一丝凄绝的痛苦,忍不住轻轻问道: “我们还是朋友么?” 轻轻的声音,穿过了百丈的迷雾,传到他耳畔。 朋友。 卓王孙控弦的手指猛地跳动了一下。 嵩山大会,他与他惺惺相惜,约定天下武林,从此不再争斗。 御宿峰顶,他衔杯执酒,待他三月之后同饮。 谁也没有想到,那一次订立的约期,已过去了如此之久,他们才再度相会,却已是这般模样。 若天下只有一个人能做他的朋友,那只能是这个白衣落落的男子。 辉煌的曙色照进他的眼睛,带来一丝刺痛。 他却不能认这个朋友。 露冷风重,他站在祭台之顶,已经足够久。足够透过百丈的距离,看到他和她的一切。 那一刻,他惕然而惊。 只因为,他惊愕地听到,自己冰冷的心中,竟然也会传来破碎的声音。 从此,他便不再要朋友。 “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 “永远都不是。” 杨逸之掩住创口,猛然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与他,终究要做敌人的么?终究要他站在三连城头,接他这一箭? 为江湖正义、为天下苍生、为了她? 卓王孙目光冰冷,手指在弓弦上缓缓游移着。 “今日这一箭你若不死,我当与你约战圣山岗仁波吉峰。” “你我之间,必有一战。” 他手臂猛然张开,双目中透出慑人的寒芒! 尽是杀意! 杨逸之勉强站直身躯。 他要接这一箭,一定。 那是他最后的守护。 猛然,一股妖异的力量袭来,他的身体被撞开。。 非天之王的华丽衣衫,将他环绕住。重劫那颤抖的声音宛如一抹创伤,自背后传来: “让开!”他用力将杨逸之拉向后方。 “只有我,才有资格与这座城同归于尽,只有我,才有资格毁灭这座城!” 杨逸之再也没有力量抵挡。他看着重劫,看着那孱弱的身躯披起华裳,看着那妖异的面容笼罩上圣洁的光辉。 ——亦是如此*而高贵,威严,宛如苦行后的第一代非天之王。 他本是非天一族最后的王裔,是执掌征战与厮杀的王子。他亦应该秉承光荣而生,纵然诸天神祇,都无法遮蔽他之光辉。 重劫笑了。 那是温和的,宽容的笑。 他捧起头上的秘银孔雀之冠,轻轻放在杨逸之头上。 他从身后猛然拉起一物。 那是一只机关做成的蛇,巨大的蛇身蜿蜒着,肋下生出两只铁铸的翅膀来,与螣蛇巨柱上画的图腾一模一样。重劫抱起杨逸之,将他放在蛇身上。 “记得我说过么?蛇若是飞上天,就会化成龙。” 他向杨逸之一笑。那一刻,他苍白的脸被晨曦染红,通透的眸子褪去了所有阴霾,变得无比清澈。 谁也不会想到,他的笑容亦会有那么一刻,如明月一般动人。 他轻轻一按。 机关螣蛇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铁翅一飞九丈,疾飞而出。 重劫望着渐渐远去杨逸之,目光中尽是痴痴的眷恋。 “相信么,在很久以前,我很像你……” “曾像你一样,相信光明。” “你便是我的光明。” “所以,请一定,代我活下去……” “活在永远的光明之中。” 他微笑着,轻轻躬身,向杨逸之行永诀之礼。 与此同时,卓王孙一箭轰然怒发,向三连城射了出去! 重劫看着这一箭,他面上浮出一丝微笑。 “没有人能毁灭三连城,只有我……” 他抓起一个巨大的机关,猛然折断。 轰隆巨响,三连城上猛然炸起冲天的火光,就在湿婆之箭射中前的一瞬,崩坏,瓦解。 重劫仿佛听到杨逸之的惊呼从远空传来,他的心无比宁静,再无牵挂。 他缓缓坐倒,感受到冲天而起的火光将他包围,炼化。 黄金、白银、黑铁,三座城池,三种光荣,混搅在一起,搅成一团浓重的赤电火团,燎烈成惊天动地的一场大爆炸。地底的火脉被这场爆炸完全惊动,瞬间喷出万道烈焰,粗长的火苗直掠三千丈,将天空都炙成了一片火烈!轰然崩塌声震耳欲聋。 这一刻,宛如末世。 天灭。 重劫猛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温暖涌了过来,瞬间将他吞没。 他的意识倏忽间化为一片混沌,但他并不惊恐,只感到一种真正的大欢喜、大敬畏、大*。他感受到自己的心逐渐平静,越陷越深,陷入了温暖、光明的怀抱中。 一大片光从宇宙深处滋生,将他环抱住。 再无需永远居住在那断绝生息的废城,承受无尽的孤独。 再无需忍受那昏黄的尘雨,与没有四季、没有日夜的天空。 再无需面对那一张张失去瞳孔、饱含责问的脸孔,再无需夜夜聆听每一块砖、每一处石柱发出的哭泣。 这道光明将永远陪伴着他,直到诸神的黄昏将一切摧毁。 恍惚之间,一个巨大的人影从光明中走出,向他伸出了手。 那是伟大的创世神祇梵天,终于感动于他之苦行,从辉煌的神殿中走出,迎接他加入永生者的行列。 重劫发出一声欣喜的啜泣,猛然跃起,紧紧握住了梵天的手。 神祇带着他,向光明的源头行去。他能看到自己的每一个脚印,都化为光明。 他抬头,神祇在向他静静地微笑着。他霍然发现,那笑容竟是如此熟悉。 一如地宫中跪倒的月光。 他笑了,无比欢愉。 原来,他不曾被抛弃。 第九十六章 他的神祇一直都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三连城焚灭,一切化为劫灰,永远地埋在地底。 无论神谕还是妖魔,都将化为永恒的记忆,不再留下只言片语。 三连城覆灭后,梵天的信仰也湮灭于劫灰。 俺达汗率领所有子民归信佛教。他亲自到蒙藏交境处迎接索南迦错活佛,将佛法的慈悲传遍整个草原。 在诸天梵唱中,他继续建设着那座青色的城池,让它日益恢弘,富饶,伫立在苍茫的草原之上。 多年之后,当他正式接过明朝顺义王的册封时,依旧能回忆起,那朵水红的新莲,在如血的夕阳下,对他脉脉述说。 “请大汗许给所有子民,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他接过王冠,释然一笑。 他做到了对她的承诺。 虽然,最终没能拥有她,却拥有了她的仁慈、悲悯,拥有了她的意志、理想,在塞北草原上,建造起一座永恒的不朽都城。 城市建成的庆典上,蒙汉两族的人民都对着他雀跃欢呼,由衷地歌颂着他的不朽功勋。孩子和老人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如莲花般绽放,紧紧簇拥着他。 他轻轻闭上双眼。 这一刻,他感到,她与他同在。 杨逸之握着一束青色的小花,走进荒城。 这座城池,已成为蒙、汉互市的桥头堡,每天都充塞着欢乐的人群。 那个女子的祈愿,终于变成现实。 这座青色的城,已成为一座永恒的都城,再也不会毁坏、崩灭。即使有一天它消亡了,它也永远矗立在人民心中。 一如那个被称为莲花天女的女子。 人们会永远铭记,在短短的数月时间里,这个水红色的女子,为他们缔造了两座城市。 一座建在丰州滩上,有金色的稻谷,整齐的版升。当三连城的神迹灰飞烟灭,它还伫立在草原上,为人民带来自由与富足,千年不变。 而另一座,建在人们心中。 这是一个女子,用她的信仰与执着建起的奇迹。是属于莲花天女的传说,必将在草原上代代流传。 杨逸之在集市上寻找着。 过尽繁华皆不是。 当夕阳染红了草原,他终于发现了那抹水红,欣喜地冲上前去。 但他的身形突然静止。 集市的一角,卓王孙青衣落落,随手执着胭脂马的缰绳,望向远方。他面容淡淡地,看不出表情。相思在他身前不远处的货摊上,细心挑选着什么。 她拾起一条牛骨串成的珠串,轻轻摩挲着,又放下,拿起另外一串。她仍旧略显憔悴的脸上泛起淡淡红云,盈盈浅笑是那么纯粹。 这一刻,她只是一个在集市中挑选饰物的少女,无忧无虑。 良久,卓王孙伸出手,轻轻将她拉上马。两人同骑着,缓缓走向城外。 走向烟雨凄迷的江南。 杨逸之定定地站着。 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说那句话。 ——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他也明白了卓王孙的话。 ——茫茫天下,任何两个人都可以是朋友,但唯独你我,不是。 如此,他亦再也不可挂念那抹水红,永远,永远。 但他又如何忘记? 生生世世,他注定都要在这不能消退的记忆中煎熬着。那抹水红,是蚀穿心骨的毒药,纵使天荒地变、埋骨成灰,亦不得解脱。 她骑在马上,一件件举起买来的饰物,柔声向卓王孙夸耀着,脸上尽是少女的娇俏。 卓王孙望着远方,淡然不语。她却并不在意,依旧细数着她买来的珍宝,开怀微笑。 杨逸之看着她明丽的笑靥,心中有一些酸楚。 这时,她的笑容是那么纯粹。 似乎只要在他身边,一切都变得简单,不必再担心。仿佛一株不堪塞外风雨的新莲,只有回到了那淡烟轻雨的池塘,才可尽情绽放。 而当她在他身边时,悲伤与忧愁是那么多。 数月的磨难,他们共同度过,他总是用尽所有力量去守护她,却给了她那么多不可承受之重。 重到她宁愿选择了忘却。 是他的错啊。 杨逸之缓缓抬头,释然一笑。 ——如果这份记忆让你无法承受,那么,便让你微笑着忘记。 我亦终身不再提起。 这份记忆将由我独自拥有,独自珍藏。 独自看你微笑,看你忧伤。 永远。 他轻轻放手,那束青色的小花在暮风中被吹散,飘向天涯。 《彼岸天都》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