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小医娘》 第1章 丑死丈夫 “皇祐三年冬月,盖因家中丑妻厮缠,殿前司都虞候张巡自请出京,客死昆仑关。其妻张小娘子羞愤投河,隔日浮尸水面,色若桃花,开口能言,村民畏不敢前,以水鬼呼之。” ——《汴京邸报》 * 入夜,马行街的栀子灯都亮堂了起来。 酒家瓦子里人声鼎沸,人们说起邸报上的怪事,啧啧称奇。 “那张小娘子究竟丑成什么模样?” “我二舅娘的姨姥姥的亲外甥他闺女就住在张家村,说那是个不要脸的破落户,贱骨头,整天缠着张巡,丢人现眼。这下好了,把张巡缠死在外头,她却死而复生,没天理!” “照我说呀,死而复生的人,定是有天大的冤枉。阎王老爷都不肯收她,那是要出大福分的。” 隔壁。 孙家药铺的灯火比酒肆暗上许多,灯芯滑入了灯油,掌柜的仍未察觉。他专心听着酒家的议论,慢吞吞的将药材包好,再用麻绳松松地捆扎了,丢在柜台上。 “半贯钱。” 一只干瘦的小手伸过来,拎住麻绳,那指腹的皮肤皱皱巴巴,白惨惨的,不是人老后失去弹性的褶皱,更像是在水中泡了三五日似的。 掌柜吓一跳,挑亮了灯芯。 眼前的小娘子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衣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脸和手一个色,冷白冷白的,巴掌大。 “少了一味,白术。” 小娘子将药包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推回柜台。 “怎的可能?”掌柜不满地瞪过去。 小娘子不说话,半眯着眼睛看他,带着笑,右眼下一小粒鲜红的泪痣,像生出来的钩子,尖刺刺的,让人不由就想到邸报上的水鬼。 掌柜的赶紧低头,拆开药黄纸。 恰是少了一味白术。 “鼻子挺灵的。” 掌柜咕哝着重新拣好药,丢在柜台,“半贯!给钱吧。” 小娘子垂眸,拆开药包捻起里面的一片茯苓,放入嘴里轻轻一咬,“外皮纹太粗,裂隙明显,粘牙力弱。次品!” “瞎嚷嚷什么?我们家药材是全京城头一份的好。” 掌柜的大拇指往上一竖,指向墙壁上“妙手回春”、“仁德流芳”的匾额,“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那个是左军巡使大人送的,那个是小曹府送的……” 小娘子头也不抬,葱节似的尖细手指又拎起一片甘草,对准了油灯仔细观看。 “芦头没有除尽,酒浸不够时辰。蒸法不对。还是次品!” 掌柜变了脸色,“你是诚心来找事儿的是吧?” 小娘子冷笑一声,眼风终于朝他扫了过来,“以次充好,相当于谋财害命。说吧,是东家叫你这么干的,还是你自己以假乱真,中饱私囊啊?” 掌柜的嘴皮一抖,拍桌子骂人,“哪里来的小叫花子,满口胡言。药材炮制的法子,是你这种人能懂的吗?走走走走,大冷的天,没空和你扯皮,不买就滚。” 咚咚! 小娘子眼尾一挑,像是听不懂人话似的,枯柴似的指节微微曲起,不耐烦地叩了叩柜台。 “快点,把上好的药材拿出来。” 掌柜嗤笑,恶声恶气地奚落:“什么人吃什么药。上等药材是给上等人吃的,凭你也配?哼,穷抠饿鬼!治不起病,找地方等死去呀。” 小娘子往柜台靠了靠,漆黑的双眼凉幽幽的,好像不带杂质,却是在笑。 “你怎知我是鬼?” “嘿!我说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逼我动手撵人是吧?” 掌柜的撸起袖管就过去拽人。 哪料,那小娘子看着瘦小一个,力气却大得惊人,反手抓住他的胳膊,便重重地推入柜台。 “是你来拿,还是我亲自来?再告诉你们东家,你是一只吃里爬外的油老鼠?” 药铺里阴嗖嗖的冷,掌柜的亲眼看着她用细瘦的胳膊将藏在柜台下方暗格里的上等药材一包包地拎出来,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喉头呼噜作响。 “饶,饶了我吧……” 这个掌柜的在孙家药铺干了小十年了,东家对他十分信任,就是从来不涨月钱。日子久了,他便生出了歪心思,偷偷买来次等药材简单炮制,再将孙家的上等药材倒卖出去。东家的生意做得大,并不会常来药铺,碰上懂行的或是达官贵人,他便用上等药材招呼,普通人来抓药,便用次品糊弄。这么干了好几年,吃得个肥肚流油,从未被人发现。 谁知今日会在阴沟里翻船? “鬼娘子,不,鬼祖宗,求求你,不要告发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阖家十几口人,就靠我一人养活……” “哄谁呢?你老母亲死十几年了,全家一共五口人,你娘子就生了一个闺女,也没劳驾到你出力。” 小娘子似笑非笑,惊得掌柜的瞳孔放大。 如果不是鬼,怎会知道他家的事? “你,你要做什么?” 小娘子缓慢地笑开,轻声道:“告诉你们东家,店里缺伙计。我可以胜任。” 掌柜目瞪口呆。 女鬼缺香火都要自己出来赚了吗? 那小娘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老神在在地笑。 “唉,鬼界也不容易,卷!” …… …… 汴京城没有坊市之分,更敲二下,尚在营业的酒肆茶寮、勾栏瓦子仍是多不胜数。 雨越下越大了。 辛夷看着孙家药铺湿答答的屋檐,闷闷地咳嗽着,坐在石炭炉前烤火…… 方才的事,她也是没得选择。如果不找个地方栖身,她怕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夜。 辛夷来到这个世界三天了。 这事说来荒谬。 那个被汴京邸报编排的“丑妻”张小娘子,只是一款角色交互体感游戏——《汴京赋》里的一个npc(角色)。 不是主角,连炮灰都算不上。 她本是张家从牙婆手里买回来的,家住何方,姓甚名谁,一概不详。 村里人都叫她张小娘子。 据说,张小娘子嫁到张家村的当天,村里有个妇人临盆,生了个怪胎——“头大肢短,歪眼无鼻”,那妇人当晚便抱着孩子投了河。 从此,张家村怪事不断。 村子里再没有出生过正常孩子,陆续有人投河死亡。 渐渐的,“水鬼找替身,吃婴孩脑子”的说法,便流传开来。这个村的男子再讨不着媳妇,姑娘都恨不得远嫁…… 为了这事儿,张小娘子在村里没少被人戳脊梁骨。公婆不喜、妯娌相厌,张巡更因心有所属,至死不肯和她圆房。还有三个继子女,个个当她是“恶毒继母”,恨她入骨。 后来不知怎的,张巡死在了昆仑关。 张小娘子也投了河。 ……再然后,那个“浮尸水面,开口能言”的女水鬼就是穿越而来的辛夷了。 《汴京赋》里关于张小娘子的剧情不多,但辛夷可以肯定,并没有张小娘子投河这一说。 还有张巡的死,更离谱。 原本张巡的设定是妥妥的男频爽文大男主——自小家贫,被人瞧不起,后来武举入仕,人称“武探花”,在殿前司任职都虞候,风光得意。 尤其张小娘子死后,张巡以鳏夫之身,一路升官发财,成了鼎鼎大名的怀化大将军、殿前都指挥使,睡公主、娶红颜,最后封侯拜相,权倾一时。 辛夷想不通,张巡怎么半道就死了呢? 难道是游戏里的npc有了自主意识,脱离了设定?张巡之死导致张小娘子投河自尽,因此程序错乱,将正在做剧情任务的她卡入了游戏bug? 辛夷理不清个中原委。 总之,她这一口气喘过来,差点吓死张家人。 他们说辛夷是“水鬼附体”,要烧死她。 辛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开局就四面楚歌,面临死亡危机。 幸好,张小娘子有一个自带的金手指buff——天生神力。 要不然,辛夷根本逃不出张家村。 * “快看,她在那里!” 一声疾呼传来,辛夷扭头。 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家村那群人,居然追到了孙家药铺?拿扁担的,拿木棍的,拿竹竿的、甚至还有拿桃木剑来捉鬼的,气势汹汹。 领头的是张小娘子的婆婆刘氏,她叉着水桶腰,喘着粗气叫骂。 “跑啊,野蹄子,老娘看你往哪里跑……” 被一群古人喊打喊杀的滋味,辛夷仍是不太习惯。 但是,由着别人抓回去当水鬼烧死和变成“钮钴禄张”之间,她只能选择后者。 “水鬼也敢追?” 辛夷双手抱臂,站到懵然不解的掌柜前面,不甚在意地看着张家人。 “是怕奈河桥堵车,赶不上投胎是吗?” 别人说她是水鬼,辛夷便扮起了水鬼。 不成想,张家人齐齐换了口风。 “说的什么疯话?你是张家的媳妇,哪是什么水鬼?” “我们也不求你为三郎守节,等大丧办完,你要改嫁我们也拦不住。可是眼下家里还在办丧呢,你就跟人私奔,未免太寒人心了……” “私奔?”指这个掌柜么? 辛夷半眯起眼睛,正思考怎么应付,就见刘氏变了脸色,和张家族人一起,齐齐拜下去。 “小民见过广陵郡王!” “民妇见过广陵郡王!” 辛夷慢慢转身。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骑马慢行而来,行首的男子身量极高,年岁却不大,一副骄慢清贵的模样,面色凉若秋霜,黑眸深似苍穹,一身雪白氅衣,却骑了一匹通体全黑的马儿,毛色光亮,体格健壮。 岁暮天寒下,广陵郡王风华绝代。 “小嫂子为何如此狼狈?” 一声笑,凉丝丝的,漫不经心。 辛夷感觉心头被挠了一下。 这个人是? 傅九衢。 长公主的独子。 皇城司头目。 《汴京赋》游戏里的反派boss。 最重要的是,在辛夷穿越前刚做的那个“寻找失传的中医古方”剧情任务里,张小娘子这个连女配都称不上的小炮灰,就惨死在傅九衢的手里。 死因是勾引。 没错,张小娘子被傅九衢弄死,才是游戏原本的设定。 ------题外话------ 各位书友,在这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锦汉三又带着新书《汴京小医娘》回来了。 你们还在吗?在的举个手,点个赞,加个收藏~~ 我谨代表我自己将初吻献上! 第2章 广陵郡王的药 辛夷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见着活的傅九衢。 还是以一个即将被他捏死的炮灰女身份…… 《汴京赋》主打元宇宙游戏概念,据说融合了汴京百业和民生百态,要重现“清明上河图”、“州桥夜市”,“汴京八景”等等,做一部“游戏版的《东京梦华录》”,带玩家穿越繁华的7d汴京城,让历史文化活起来。 因此,主创团队特地请来了各行各业的专家,组成专家策划组,共同设计游戏里的专业部分。 辛夷是以中医药大学综合改革试点项目小组长的身份接触到《汴京赋》这款游戏的,她负责的正是汴京百业之——中医药。 这就是她能轻易知晓孙家药铺那点破事的原因。 而傅九衢在游戏里的人设就很逆天—— 他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妹妹卫国长公主的独子,少年成名,文武双状元,特务机构皇城司的密使,天子耳目,可以在皇帝舅舅身边带刀行走的亲从官,因他极为受宠,早早便得封爵位,俨然是京中世家子们膜拜的“带头大哥”,京中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除了辛夷,大概没人知道他光鲜的外表下有一副诡计多端的黑心肠。 想到可能会“惨死”在他手上的结局,辛夷的嗓子眼儿便干痒起来,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对于有血有肉有痛觉的人来说,死不可怕,怕的是“惨死”。 所以,勾引是不可能勾引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勾引。 她只想离傅九衢越远越好。 “小蹄子,怎的这般没有规矩?” 刘氏是张家村有名的“神婆”,水鬼的说法便是从她口中得来。刘氏十分厌恶三儿媳妇,恨不得烧死了她才好。 可广陵郡王突然找上门来,自称受了张三郎的托付,要他帮忙照料家中妻小。刘氏再是不情愿,也只得先忍着她。 “广陵郡王问你的话哩,哑巴了不成?” “哦。” 辛夷看了刘氏一眼,嘴角微动。 “回郡王的话,我在逃命,自然狼狈。” 雨雾正浓,傅九衢的身形仿佛与烟雨融在一起,好看,却慵懒漠然。 “为何要逃命?” 辛夷站到药铺的屋檐下,手一指。 “她想抓我回去,烧死我。” 刘氏没有想到,这蠢笨如猪的东西在投河得救之后,胆子变大了,竟敢当场咬她,一时怒火中烧。 “放你娘的屁!这贼妇得知三郎死讯,就和小甜水巷的王大屠户眉来眼去,我不过骂她几句,转头就投了汴河……” 辛夷眯了眯眼,露出一丝笑。 “是你们想逼死我,独占朝廷给三郎的赙银。” 赙银就是抚恤金,刘氏本来就没有想过要分半个铜板给三儿媳妇,激恼之下,说得理所当然。 “你娘老子还没咽气呢,何时轮到你个丧门星拿三郎的赙银?分明是你想改嫁他人,故意克死三郎。” “我要能克,第一个克死你。” 辛夷面不改色,搓了搓冻僵的手。 “杀人是要偿命的。不想我告官,就别再管我的事。” 刘氏气得直捂心窝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浮尸还魂”的三儿媳妇,言行举止与往常大不一样,就像换了个人儿似的,莫名的瘆得慌。 但在傅九衢的面前,刘氏不肯输了理。 “诅咒婆母,大不孝啊。郡王,你要为民妇做主,这小蹄子在家里就欺负妯娌,侮辱公婆,在外面又勾三搭四,从不给三郎留半分体面……” 傅九衢阴晴不定地看着她。 “既如此……” 他清悦的嗓音,听上去有一丝莫名的嘲弄。 “那就让她改嫁王大屠户吧,眼不见为净。” 张家人如同雷劈了一般,愣愣看着傅九衢。 这个广陵郡王不是说和张三郎有过命的交情,两个人“称兄道弟”的吗?哪有把兄弟的娘子改嫁他人的道理? “这不妥,郡王,这样不妥……” 张家人的尴尬,傅九衢视若无睹。 他将缰绳交给身侧的孙怀,慢悠悠下马,拢一拢氅子,慢步到辛夷面前。 “行远离京前曾经说过,小嫂若有改嫁之意,当应许之。” 傅九衢个子很高,这个角度的他,辛夷实在很难找到形容词来描述,是艳色、是清雅,也是性感,还有点难以言喻的坏…… 大概这就是纸片人的魅力所在吧? 集顶级画师之长,用最好的技艺来勾勒,不可方物,世上无两。 只可惜,是个白切黑大反派。 辛夷挑了挑眉梢,哼声一笑。 “郡王看我,像是吃不起猪肉的样子?” 傅九衢下意识地“嗯”声,是一个疑问的语气,许是没听明白,又许是惊讶于她的反应,这一个嗯字便在他的喉间辗转,变得低哑缠绵。 那种心尖被人拨弄的感觉又来了。 辛夷轻咳两声,语气平平地道:“我和三郎情比金坚,我不改嫁。” 傅九衢低低一笑,像讥诮,“是吗?” 雨滴从药铺的屋檐上滴落下来。 傅九衢半眯着眼,睨着她,更进一步。 他的身上有一股微雨清露似的香味。 这是取木樨、蜡梅、海棠等物炼制而成的一种香胰子,最是风雅有情致。但这一抹芬香里,夹杂着隐隐的中药味儿…… 辛夷忽然有点想笑,撩眉抬眼。 “我的终身大事,不劳郡王操心。倒是郡王身上的暗疾,我可以助力一二。” 傅九衢身姿有一瞬的凝滞,双眼微微眯眼,晦暗的光色勾勒出他修长削瘦的身影,嘴角似乎噙了笑,那近乎惨白的肤色,散发着令人生寒的冷。 四目相对,空气怪异地粘稠起来。 辛夷眨了下眼,“郡王,我们做个交易吧?” …… 从汴京城东水门出来不过十余里地,就到了张家村。 这个村子里的人,大部分姓张。张巡家的宅子临水而建,一座青砖黛瓦的二进院落,住着十余口人,河边的木岸与邻里相通,水渠上的便桥那一头,就是从京城来的官道。 张家正在办丧事,白幡布在门前飘来荡去。 外院搭好的灵棚下,坐满了村邻和宗亲。 看到辛夷跟着张家人回来,同行的还有一个前呼后拥的年轻郎君,一看便知是富贵窝里来的大人物,亲邻们眼里充满了艳羡。 张巡出息了。 张家人也跟着鸡犬升天。 张巡死了。 张家人还能受朝廷的看重。 村里人窃窃私语。 辛夷只当听不到那些议论,进了后院的厢房,面无表情地脱下湿衣,换上那一身粗麻孝服,梳了个简单的发辫,再插上一朵白花…… 铜镜里的小娘子,更显单薄瘦小,苍白如鬼。 …… 辛夷接受了“穿入元宇宙游戏”的事实。 尽管这是一个十足脑残的剧情开端,没有“只要穿越,必成女主”,没有“王侯将相,多不胜数”,也没有“男主男配,痴情相护”,只有“一家三宝,黑心后娘,丈夫心有所属,宁死不肯圆房”……以及,被大反派盯上,改嫁什么杀猪匠。 既然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那就去改变那个改变。 她占有熟悉游戏设定的便利,还能吃得了亏么? 回来的路上,辛夷一直在想和傅九衢的对话。 以及,傅九衢怎么死的问题。 别看傅九衢人设超级变态,其实是个短命鬼,活不过二十二岁。他病死在皇祐五年,昆仑关之战后不久。 是的,傅九衢有病。 这对辛夷不是什么秘密。 因为傅九衢的病,来自辛夷的设定。 所以,傅九衢是杀她的刀,她却是傅九衢唯一的解药。 之前在孙家药铺的时候,辛夷本来想用为他治病的由头,让傅九衢答应自己的条件,结果被他冷笑无视,硬生生地带回了张家村。 很显然,傅九衢不会轻易相信她,更不会受人挟裹。 但一个有病,一个有药,辛夷不急。 ------题外话------ 广而告之:新书正式连载在4月5号~ 为什么选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呢? 因为在十年前,也就是2012年的4月5号那天,你们的二锦带着第一本书成功着陆潇湘书院,然后开始了没羞没臊的(划掉重来)漫长而又短暂的十年写作生涯,创作出十本算不得成功但倾付了全部心血的作品,并得以与你相识、相知,共游书海。 我希望2022年的4月5号,会是下一个十年的新开局,仍然有你,仍然有书,仍然有我们说不完的故事…… 比心! 4月5号,不见不散。 第3章 荒唐的、桀傲的,格格不入的她 灵棚外围满了张家宗亲和四野村邻。 人挨着人,人挤着人,踮着脚尖往里瞅。 可惜,层层白幔遮住了傅九衢的身影,一群披甲持锐的高大侍卫守在外头,冷面冷眼,虎视眈眈,将人群连同视线隔绝在外。 身处汴京,贵人常有,但傅九衢这样的人物却不常见。不知是谁说了一句那是皇城司的广陵郡王,人群便暗暗骚动起来。紧张、害怕,又忍不住张望,想多看一眼这个闻名朝野的人物。 当今赵官家前头三个儿子都陆续夭折了,多少年来再无所出,而他对傅九衢这个唯一的外甥,比对赵家宗嗣的那些堂侄子们要亲近许多…… 眼前这位的尊贵就可想而知了。 一群人上赶着想巴结。 傅九衢不多说什么,拜祭完在客堂坐定,便叫侍从端上一个朱漆的匣子。上面盖着绸布,一看便知是数量不少的银钱。 “往后有什么难处,张公尽管找我。” 张正祥忙不迭地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三郎食朝廷俸禄,为朝廷办差,本是应当应分的事……” “老东西,你说的是什么话?”刘氏打断张正祥,献媚地道:“三郎有广陵郡王这样的好兄弟,那是我们张家的福分,负了郡王的心意是要遭天谴的。” 刘氏是张正祥的续弦,前头三个孩子都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对张巡的死除了痛惜从此少了一份收入外,剩下的便是忧心自己那两个亲生儿子的出路了。 若能得广陵郡王提携,何愁将来不出人头地? 刘氏觍着脸道:“民妇有个儿子,今岁恰十八,和三郎长得有几分相像,也是个能文能武的出挑郎君,民妇这便去唤他过来给郡王磕头……” 辛夷换上孝衣走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声来。 “四郎不是偷看沈家小媳妇洗澡被人揍得鼻青脸肿,不便见客么?这是三天不到就痊愈了?看来脸皮挺厚的嘛,耐揍。” “你……”刘氏一口气卡在喉头,脸上迅速褪去了血色。 此事并无外人知晓,沈家也没声张。 三儿媳妇当时都投河了,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在傅九衢面前,刘氏心如炙火在烧,一时间吭哧吭哧,顾左右而言他,“小蹄子,这次要不是老娘请神招魂,把你从阎王殿里拽回来,你早就跟那些倒霉鬼一样淹死在汴河里……” 辛夷哼笑。 “拽回来就架起柴火,泼上桐油?你做人肉烧烤呢?” “小娘养的,你说的是什么疯话?我那是,那是……” 刘氏气得嘴角不住发抖,指着她喘不过气。 辛夷懒懒瞥她,“口角歪斜,话语不清,婆母你这是中风前兆啊?别急,吃口茶缓一缓,你再接着编。” 婆媳斗法,让张正祥老脸微红,下不来台,傅九衢却微眯眼睛,指腹轻轻摩挲着木椅扶手,好似在认真倾听,又好似置身事外。 “小嫂。” 傅九衢放下茶盏,有水渍溅在他右眼翠绿的玉扳指上。 夜灯的光晕洒在他侧脸,眉眼带笑,却无下文。 孙怀赶紧递上一方雪白的帕子。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擦手,那指节干净修长,修剪整齐,看着赏心悦目,却像有一头蛰伏的野兽在指尖跳跃,冰凉、危险。 “水鬼案,可有听说?” 辛夷微怔,忽而笑开,“我差点被人当成水鬼烧死,郡王以为呢?” “那……浮尸水面而活,是何缘故?” 傅九衢声线温悦听不出情绪,却令辛夷心惊肉跳。 既然上赶着勾引会要小命,那不如给他点颜色瞧瞧?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还能得一个好死。 “郡王方才不都听说了吗?因为我有一个会招魂闹鬼的婆母,是她从阎王殿里把我抢回来的。郡王要是不信,不如亲自去问问阎王爷,有没有这回事?” “……” 客堂突然安静下来。 傅九衢手指曲起,压住茶盏,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一时难以揣摩想法。 张家人惊讶,又害怕。 三郎媳妇哪里来的吃雷胆子,竟敢当面呛问广陵郡王? 刘氏训道:“不懂礼数的小蹄子,叫你出来是给郡王谢恩的,不是让你来说这些疯话。还不快跪下,给郡王磕头。” 作为“张巡的未亡人”,给前来烧香送礼的傅九衢谢个恩是常理。 可辛夷想,既然张小娘子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声,那她也何必去突破人设? “我都要改嫁了,张家的赙银又落不到我的手里,广陵郡王对我何恩之有?” “你——”刘氏气得浑身发颤,“混账东西,还不快跪下!” 辛夷叹口气,懒洋洋问得大方。 “要不郡王也赏我些银钱,我再谢恩不迟?” 辛夷有一双好看的眼睛,湿漉漉的,大胆地注意着傅九衢,无惧、热烈。 四目相对。 辛夷像一只会扎人的刺猬,不施粉黛、衣裙粗糙,腰间系一根麻绳,勒得细瘦窄小,好似一把就能将她折断……却带着一点荒唐的、桀傲的、与这个客堂格格不入的气质。 漫长的寂静后,傅九衢意味不明地一笑,缓缓起身。 “小王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告辞!” …… 傅九衢头也不回地带着随从离开了。 张家人生怕得罪贵人,又惊又怕,一个个像奉承老祖宗似的,陪着笑恭送出门。 辛夷嘴角微微扬起,暗哼一声,不紧不慢地回屋,却在檐下听到孙怀的喊声。 “小娘子,留步。” 孙怀掬起满脸的笑容,腰身微微弯着,一张脸圆圆胖胖,比一般男子都要生得白净,看上去十分和善。 辛夷礼貌地一笑。 “公公找我有事?” 孙怀瞳仁微缩,直勾勾盯住她。 “你,你怎知我的身份?” 他穿着普通的时服,声音也没有一般内监的阴柔尖利,两人初次见面,张小娘子怎会得知他下面……少了那一点? 辛夷看到张怀那一副见鬼的表情,惊觉穿帮,立马反应过来,朝他一笑。 “以前听三郎说过,广陵郡王身边有一位人品贵重慈眉善目的公公,待人极好,我一看公公的模样,便猜到是你。” 这不着痕迹的恭维,令张怀十分受用。 “好说,好说。” 一笑即过,孙怀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小娘子落在郡王府里的,现在物归原主。” 张小娘子在《汴京赋》里死得很快,没有详细的剧情,辛夷并不十分清楚她的情况。 “这是什么?” 孙怀以为她在装傻,露出一副老好人的笑容,示意她接过去自己看。 辛夷翘起了唇角,“莫非广陵郡王要与我私相授受?我是他兄弟的遗孀,这于礼不合吧。” 咳!孙怀清了清嗓子,慢吞吞掀开布头一角,“咱家奉劝小娘子一句,这种贴身之物,还是小心保管为好,免得再添一个罪名……” 贴身之物? 辛夷看着那映入眼帘的“鸳鸯戏水”和布条,这才认出那是一个女子的肚兜。 她心跳蓦地微快,两根指头轻轻捻起那细软的带子,莫名就想到了傅九衢端茶时白皙修长的指节。那洁净的白,这刺目的红,曾有过怎样的接触? 辛夷手指一颤,惊觉脑子想岔了神,轻笑抬头。 “公公在说笑话吧?我的罪名,不是丑死丈夫吗?怎么还给加戏了?” 孙怀:…… 辛夷:“这不是我的。郡王是不是姬妾太多,弄错了?” 孙怀:…… 关于张小娘子的丑鄙之处,孙怀早有耳闻,对她本就没甚好感。 可眼前的人,似乎和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年岁不大,柔柔弱弱的样子,像一根柳条似的,瞧着有些过分纤瘦了,只怕来一阵风就会把人吹走。她的脸也因疹子和泡了河水的缘故,看上去不那么美观,但额头饱满、柔唇翘鼻,杏眼生光…… 不是绝美佳人,但要说她能丑死人,那准会笑死人。 “小娘子脸皮薄,不肯承认,咱家也不勉强你。” 看到有张家人朝这边走过来,孙怀赶紧将东西纳入怀里。 “郡王还有一言,要我叮嘱娘子。” 辛夷嗯声,“洗耳恭听。” 孙怀在傅九衢身边侍候久了,很少感受到别人的不敬。可这小娘子眼窝是带着笑,脸上却有一股匪夷所思的懒散,让他话还没有出口,就有了对牛弹琴的错觉。 “张家村的奇案已然引来朝廷的注意,小娘子眼下不要再私自离村,免得落人口实,说你畏罪潜逃。” 辛夷心下一麻。 怪不得张家人那么快就在汴京城里找到了她,原来是被皇城司盯上了。 哼!辛夷瞥一眼院头的人,笑着拔高声音。 “公公回去替我谢过郡王,就说他的情分,我领受了,这辈子必不会辜负了他。” 孙怀:…… ------题外话------ 今日开始正式更新,有几点先说一下。 第一,本文背景是一个叫《汴京赋》的vr游戏。所以,书友们不要对内容和历史太过较真,当架空看也可,若有错漏和争议,都是游戏策划的锅,可以建议指出,但莫找作者的麻烦,哈哈。 第二,公众期都早上9点55分更新(希望我能坚持得久一点emm)…… 第三,读者群有活动,大家可以参加一下哦,比如客串一类的,还挺有意思的…… 第四…… 还想说啥来着,临到发文我又忘了,就这样吧,想到再说。 第4章 我说要给她找良配了? 长公主府。 细雨敲在木窗的格心棂花上,嗒嗒作响,灯火被风舔成一条斜长的火苗,纱幔轻摆,衬得那负手窗边的郎君容色皎皎,峻若孤峰。 孙怀躬身奉上托盘,“爷,该吃药了。” 中药味弥漫出来,闻着便喉头发苦。 傅九衢微眯双眼不作声,孙怀又腻着脸笑。 “长公主殿下差人来说,这月底便要回府,还问起爷的事……” 瞥一眼主子的表情,孙怀将托盘放置一侧,伸手把窗户关好,笑道:“曹娘娘拟了适龄女子的名单给长公主,为爷的婚事挂着心呢。长公主想是来试探爷的意思,问爷近日可有人侍候,有没有属意的女子……” 傅九衢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面色平静地坐回榻边。 “山上修行这些时日,母亲身子大好了?” 孙怀听主子这话就知道他不想提婚配之事,再次弯腰奉上药碗,“长公主福泽深厚,定是大好了才会回府,不然也没那精神头操心爷的婚事……” 傅九衢仰头喝药。 “你若没什么事,下去吧,不用守夜。” 孙怀暗自叹口气,端上来漱口的水,待主子收拾妥当了,又不知想到什么,皱起眉头道。 “小的还当真有一事,有些犯糊涂……” 傅九衢懒懒嗯声,“讲。” “爷待张都虞候如同兄弟,为何要让张小娘子改嫁他人?” “闲着不也是闲着。” “小的不懂。” 傅九衢轻轻抿唇,带出一分冷笑。 “给张家人找点事做,顺便替行远了却这一桩憾事。” 张巡不喜欢张小娘子,人尽皆知,可不喜欢到哪种程度,外人就不得而知了,毕竟是人家夫妻俩的事,关起门来怎么过的日子,谁又知晓? 张怀垂下眼皮,嘴里碎叨不停。 “小的可听人说了,那小甜水巷的王大屠户暴虐成性,醉酒后打死过三个娘子……在开封府都传遍了,绝非良配呀……” 傅九衢冷眼瞧她,“我说要给她找良配了?” “……那倒是没有。” “哼!死有余辜罢了。” 孙怀噤声。 那日张小娘子到府上来求见,对郡王勾勾搭搭,黏黏糊糊,着实令人反感,郡王厌恶她也是在理。可孙怀仔细琢磨,又觉着这事有哪里不对。 孙怀偷瞄着自家主子,没忍住又问。 “爷,你说小的这人吧……是不是生得慈眉善目,招人喜欢?” 傅九衢眼皮沉下去,淡淡说道。 “刚领的禄钱,又花光了?” “嘿嘿,小的就次不是讨赏。” 在张家村单独见过辛夷后,孙怀就觉得小娘子很反常,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于是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傅九衢。 “爷仔细瞧瞧小的,是不是长得和善可亲招人喜欢,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那种?” 傅九衢四平八稳地坐在榻边,眯眼瞧他片刻,突然捋了捋袖子,朝他勾勾手指。 “过来!” 孙怀应喏着,腻着一脸得意的笑,将耳朵凑过去。 “爷,有事儿您吩咐……” 傅九衢一把揪住孙怀的耳朵,痛得孙怀嘴里哎哟不停。 “哎哟九爷,我的郡王主子,饶……饶了您的手指吧,别为了小的这只不争气的耳朵,弄痛了爷的贵手啊。” “你这耳朵是纸糊的吗?” “不,不是。”孙怀痛得龇牙裂嘴,眼风瞄着傅九衢懒懒散散的俊脸,不见他真生气,厚着脸皮陪笑。 “小的耳朵,是娘亲生的。” “哼!”傅九衢松开孙怀,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 “糊涂东西!行远厌弃她都来不及,怎会跟她说起你?” 孙怀麻溜地爬过去,帮他脱鞋,笑得见牙不见眼。 “郡王英明。可这么一说,小的就更糊涂了……既然张都虞候不会提起小的,那小娘子又怎会认出我是个公公?” 傅九衢垂下眼皮,从上往下,最后目光散在他下方某一点。 孙怀顺他的视线看自己,瘪起嘴巴摆出一副委屈的哭相,这才听得主子慢条斯理的声音。 “段隋、程苍。” 段隋和程苍是傅九衢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相伴他左右,有“左段隋、右程苍”的说法。 两个人推门而入,齐齐拱手,“郡王。” 傅九衢瞄一眼孙怀,“吩咐下去,好好查一查那张小娘子的底细。” 那妇人知道孙怀是公公不打紧,知道傅九衢患有隐疾就当真见鬼了。 连张巡都不知情的事情,她如何得知? 尤其她死而复生,行迹实在可疑。 前后变化也快得匪夷所思。 一会儿像受惊的兔子,温顺小意,恨不得粘到他身上来。一会儿像点燃的炮竹,说炸就炸,恨不得离他八丈远…… 耍这么多花招,就只为勾引他? 傅九衢唇角上扬带笑,漆黑的眼底一片冷色:“非得扒了她的皮不可!” …… 张家村。 辛夷坐在铜镜前出神。 肚兜这种东西,当然不会随便“落下”。 孙怀那么说,无非是给张巡留一点脸面。 那个肚兜就是张小娘子勾引傅九衢的“罪证”。 辛夷原本以为只要她不去勾引傅九衢,就不会落入设定的死局。现在看来,是她想得太美。 该勾的已经勾过了。 该留下的轻浮印象,也留下了。 只是,傅九衢为什么没有杀她? 为什么张小娘子是投河而死的? 还有,张家村的水鬼案,皇城司为什么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当真屋漏偏逢连夜雨,双重伤害不消停。 皇城司在历史上留下的资料很少,很神秘,《汴京赋》沿用了这个设定——它不受任何衙门管制,直接听命于皇帝。稽查官吏,特务侦察、缉捕盗贼,甚至涵盖官情民事。 总之惹到皇城司,那就是普通人的噩梦。 可惜,辛夷对张家村这个案子的游戏剧情并不完全了解,根本不足以让她成为案件的知情人…… 辛夷很想马上离开这个脑残游戏的脑残剧情,回到属于自己的现实世界。 可眼前一片迷雾,她想不出法子。 她是在做一个“寻找古医秘方——清颜八白散,治疗张小娘子脸疾,挽回张巡的心”的任务时,遇到服务器闪崩,穿越而来的。 作为中医药剧情部分的策划者之一,制成清颜八白散不是问题,问题是如今剧情崩坏,张巡都死了,上哪里去挽回他的心? 辛夷也不是没有想去,去勾引傅九衢,修正游戏,然后获得死亡回城的机会。 可一来张小娘子勾引过了,傅九衢也没有动手杀人。二来么,当游戏角色变成了一个有痛感的人,“惨死”的滋味就不敢轻易尝试了…… “喂!”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辛夷冷不丁吓一跳,转头看去。 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身上穿着粗麻孝衣,不知道从哪里皮了回来,脖子上有一道明显的抓痕,似乎有些害怕她,后背抵着房门做防备姿态,直勾勾盯住她。 “你真的被水鬼附身了吗?” 他是张巡的大儿子,今年六岁半,叫“一念”。另外,老二叫“二念”,和老大是双胞胎。老三是个女孩儿,叫“三念”。 三个孩子的名字写满了张巡对原配大周娘子的思念。 鉴于彼此互相讨厌的关系,辛夷暂时不想崩了“恶毒后娘”的人设。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小包子眉毛揪在一起,神态紧张,因为瘦弱的关系,漂亮的双眼便突兀的显大,嘴巴扁在一起,明明想哭,却要故作坚强。 “三妹妹流了很多血,你是水鬼,可不可以帮帮她?” 辛夷忍俊不禁。 “我要不是水鬼呢?” 小家伙垂下脑袋,转身就要走。 “原来坏女人真的没有死……” 这叫什么话呀?辛夷不免觉得好笑。 “哼,不怕水鬼却怕我?” 她走近,扼住孩子绷紧的肩膀,弯腰低头,直视他的眼睛,“三妹妹流血,为什么不去找你的祖父和祖母?” 小家伙的脑袋垂了下去。 “阿奶不管……阿爷说……不听话……” 张巡常年在外,张正祥又不管家务事,这个家便由刘氏做主。刘氏原本就是一个刻薄寡恩的妇人,仅有的善心全给了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往常她对张巡好,无非贪图他拿俸禄回来养家。对张巡的孩子,又怎会真心疼爱? 不过,刘氏非常聪明,她从不自己出手,只需要利用张小娘子的嫉妒和愚蠢,稍微挑拨几句,张小娘子就把对张巡爱而不得的恨,撒到了三个孩子的身上…… 这一招屡试不爽。 最后是张小娘子落下一个恶毒后娘的名声,刘氏却毫发无损,做尽了好人姿态。 辛夷哼声,捏了捏孩子瘦削的肩膀。 “走吧,看看去。” 第5章 饶不饶的看心情 张家后罩房里,是一个低矮的大炕。 三念虚弱地躺在被窝里,二念趴在床沿边上,托着腮看妹妹。 “二哥哥,坏女人真的会害怕吗?” “会。”二念肯定地点了点小脑袋,“我瞧见过她害怕老鼠的模样,可滑稽了。三妹妹放心,二哥准能给你报仇。” 三念虚弱地垂下眼皮,身子再往里缩了缩,“可是,老鼠会不会咬到她?” 二念瞪她,“不许烂好心,咬死她才好。” 三念还要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 今儿个的恶毒后娘走得很快,步子比往常似乎大了些,三念紧张地缩回被窝里装睡。 二念眼睛骨碌碌一转,飞快爬上床去,盘起双腿,坐到三念的旁边压住被子。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辛夷看着眼前的场景,微微一愣。 一念长得已经比同龄孩子瘦小许多,没有想到,二念和三念还要瘦小一些。尤其是年纪最小的三念,如同一只没有断奶的小猫,几乎被被子淹没。 这间屋子是张家最北的后罩房。狭小、黑暗、没有窗户,不透气。比大郎二郎家的小孩儿住处都差,更比不得刘氏亲生的老四老五和大姑娘了。 “你们怎么睡在这个破地方?” 辛夷语气有些隐怒,不是冲孩子来的,却让孩子本能地防备和厌恶她。 二念回嘴:“还不是你这个坏女人害的。” 辛夷扫一眼他气鼓鼓的小脸,挑眉一笑,“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废什么话?” 哼!二念看了看大哥,“是你说的,爹爹死了,会变成鬼回来收脚迹。原先住的房子太大,我们年纪小,压不住鬼,会闹病。阿奶这才让我们搬出来的。” “你都害得三妹妹生病了。” “……” 三个孩子挤睡一个木榻,也没有一条像样点的厚被子,这样的鬼天气,不是虐待孩子又是什么? “哄小孩子的把戏,以后别信。” 辛夷走上前,摸了摸三念的额头。 “告诉我,哪里痛?” 三念很怕她,满眼畏惧,不肯说话。 辛夷弯下腰撩被子,想要拉三念的小手查看脉象。 二念身子往外挪了一下,紧张地屏紧呼吸,期待恶毒后娘看到老鼠时落荒而逃的丑样子…… 然而,空气里静悄悄的。 辛夷保持着掀开被角的动作,面无表情。 “谁干的?” 被子里是一只用竹编笼子装着的活老鼠。 三个孩子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辛夷冷哼一声,拎着竹笼在他们面前一晃,当场将老鼠打死。 “啊!”三念吓得惊叫。 一念和二念也齐齐看着她,满脸惊愕。 辛夷将死老鼠和竹笼一起丢在墙角。 “老鼠身上有脏东西,怪不得会生病。” 她又瞄向二念,“谁弄回来的,谁拿去埋掉。” “哼!”二念不满地道:“谁要听你话,丑女人!坏女人!” 辛夷面不改色,“你不听试试?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念从被窝里探出脑袋,小声问:“你怎么不怕老鼠了?” “傻孩子,我杀过的老鼠,比你见过的还多。” 许是辛夷的模样太过“温柔”,在她的注视下,二念心不甘情不愿拎着小竹笼出去埋死老鼠了。 辛夷坐在榻边,平静地拿起三念的小手,摸她脉象,视线却落在她的额头上。 “脑袋上的伤,怎么弄的?” 三念回避着她的视线,瑟瑟发抖。 “打架……” “打架?” 四岁的小姑娘和谁打架? 辛夷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三妹妹的错,是我先和铁蛋打架的。”一念绷紧小身子,不敢直视辛夷的眼睛,却说得理直气壮。 “是我。不关大哥哥的事。”二念也冲了进来,抢着回答。 辛夷眉头微蹙,眼睛轻睥过去,“在我面前逞什么英雄?打架输了挺自豪的是不?” 二念道:“铁蛋都十二岁了,我们打不过……” 三念道:“铁蛋比大哥哥高,比大哥哥壮。” 辛夷挑眉看着女孩子,“你也出手了?” 三念缩脖子,“我咬他。” 四岁多点的小萝卜头敢咬十二岁的皮孩子,挺能啊。 辛夷瞧瞧这个,瞧瞧那个。 “为什么打架呀?” 一念和二念都咬着嘴巴不吭声。 三念不见辛夷生气,结结巴巴地说:“铁蛋说……说我阿娘是破鞋……说我阿爹是王八……说哥哥是野孩子,说他们不是阿爹跟阿娘生的……” 孩子嘴里的“阿娘”当然不是指的张小娘子,而是张巡的前妻,那个传说中温雅端庄,宜室宜家的亲娘周忆槐。 二念很愤慨:“铁蛋放屁!” 一念握紧小拳头,“我要打死他!” 辛夷哼笑,拍了拍两颗小脑袋。 “说得好,有出息。” 三个孩子震惊地看着她。 换往常,恶毒后娘要么生气骂人要么就挖苦讽刺他们,哪里会像今天一样和蔼呀? 辛夷就像看不见他们的目光,叫三念躺好,搓热双手,在她的迎香、上星、肩井几个穴位上轻揉片刻,又扭头吩咐两个大的。 “去,把我房里的被子抱过来,给你们三妹妹暖暖。” …… 这一夜,辛夷过得兵荒马乱。 三念滴在被子上的是鼻血,被铁蛋的拳头砸出来的,小姑娘可能受了惊吓,有些发热、盗汗…… 但这些都是小事。 让辛夷忧心的是孩子的脉象,按中医说法,浮小而软,如若蚕丝状,十分不同寻常。 她打了水来,教一念和二念为三妹妹做物理降温,又将自己从孙家药铺带回的药包拆开,从里面找出防风、黄芪和白术,按小儿使用的剂量熬制成一副简单的“玉屏风散”汤剂,再去灶房里找出几片干姜,和甘草一起熬了,喂三念喝下半碗,自己也灌了一大碗。 没法子,孩子瘦,她也瘦,投河的后遗症还在,即使有力气大这个buff,身子仍然很虚…… 张家在发丧开灵,灵棚那头十分热闹,铜钹震天响,碰钟清越鸣,可是,上好的棺木里没有张巡的遗体,只有他的一身衣冠,灵前也不见几个真正为他哀恸的人。 在辛夷眼里,张巡就是个纸片人,还是一个“渣纸片”,他的死,辛夷没有半分触动。 于是,她以三念生病为由,没去给张巡守灵。 半夜里,三念惊厥醒来两次,辛夷好一番折腾,才把孩子的高热压下去,靠在榻边小憩一会。 …… 翌日天一亮,辛夷便进了城,直接将孙怀的警告丢在了脑后。 十来里路,用走的,约莫花了小半个时辰,穿过鳞次栉比的繁华商铺,辛夷走到了孙家药铺的门前。 掌柜的看到她,大白天打个哆嗦,手一抖,药材便洒了满地。 “你,你怎么又来了?” 辛夷看他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轻笑一声。 “抓药。” 掌柜的头皮发麻,但知道她不是鬼,已不像昨夜那么害怕。 他叫来一个伙计招呼顾客,亲自将辛夷请到一边去,小声道:“姑奶奶,你不是说饶过我了么?怎么还阴魂不散了……” “饶不饶的,那不得看我心情么?” 辛夷扫一眼柜台,懒懒地抱臂而笑。 “药材都换回来了么?” 掌柜嘘一声,四下里看看,生怕叫旁人听了去,“换了一些,来不及全换了。等晚上打烊,我再接着收拾……” “嗯。”辛夷抬抬眼皮,语气淡漠,“折价,都卖给我吧。” “啊?”掌柜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耷拉下来,“小祖宗,你别逗我玩了。这种药材,我再不敢卖了。我发誓,从今往后改过自新,药铺里只卖好药材……” 辛夷微微一笑,“不要钱?那最好,我拿去帮你处理妥当便是。” “……” 掌柜惊诧地看着她,说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一脸苦相。 辛夷抬了抬眉梢,看一眼忙碌的药铺。 “借纸笔一用,我写个方子,抓几副药回去。” “小娘子竟会开方?” 辛夷扫他一眼,似笑非笑。 掌柜的干笑两声,不再多问,将辛夷请到一旁的诊案前坐下,亲自为她磨墨。 辛夷眼波微动,没有去拿毛笔,而是被桌上的一份《汴京邸报》吸引。 邸报原是由进奏院编辑的一种官方文书,由朝廷集中管理和发布,披露一些类似于科考、军事捷报、祭祀、大案、皇帝的圣旨、皇亲国戚或王公大臣的婚事、讣告等大事,后来逐渐下沉,民间怪事,朝野诡闻皆有涉及。 随着印刷术的不断改进,市井百姓对资讯的需求扩大,渐渐地,小报横生。当然,像她手上这种冒刊的邸报也不少。 官方屡禁不止,慢慢就任其发展了。 没错,这份邸报是冒刊的。 除了张巡之死外,辛夷还看到两则消息。 一则是:“朝廷颁发《简要济众方》,御赐各路、州、县,指导医官、以疗民疾。” 另一则是:“皇祐三年冬月丁巳,蓬星现东南,青亮如萤,大如二斗。司天监言,关乎国运,是为不吉。” 冬月丁巳? 辛夷掐着指节,一边念一边算。 “乘五除四九加日,双月间隔三十天,一二自加整少一,三五七八十尾前……” 丁己是冬月初十。 正是她穿越来的那天。 掌柜的听得一头雾水。 “你在说什么?” 这是一种不用历书,就可以推当天干支的口诀,和掌柜当然解释不通。 辛夷抿唇一笑,飞快地写好两张方子,连同邸报一并推给掌柜。 “用这张邸报帮我包药材吧。” “……” “还有,换下来的次等药材一并打包好,我拿去帮你处理。” “这……”掌柜的眼神游弋,明显心有不甘。 辛夷哪会不知他是个什么德性,哼笑一声,手敲了敲桌面。 “不肯?那我们开封府见。” 掌柜的肉痛得要死,可昨夜里亲眼看到广陵郡王称这位姑奶奶叫“小嫂”,关系非同一般。人家没有当场告发他已是恩德,他哪里再敢耍花招? ------题外话------ 有人在追文吗??有吗?有吗?(回声……) 第6章 郡王不会杀我的 一辆驮货的平头驴车悄悄从孙家药铺的后院驶了出来,车辕上坐了个体态纤瘦的小娘子,怀抱药袋、伶俐带笑。 “慢行,慢行……”掌柜的跟在后头,拱手作揖。 “以后好好做人,老实点。”辛夷睥视过去,哼声:“但有下次,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是是是,一定改,一定改。” 掌柜的点头哈腰地笑应,内心却痛得滴血。 这小祖宗来一趟不打紧,他不仅奉上了几袋药材,还搭上了一头驴、一辆驴车,分文未取,这叫什么事? 掌柜的送瘟神一般将她送到门口。 辛夷摆摆手,“回去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改日还来?掌柜的啊一声,张着合不拢的嘴巴僵在原地,控制不住脸颊肌肉的猛烈抽搐…… …… “哼!又不老实。”对街酒家里,傅九衢懒坐二楼窗边的软榻上,眼波望着那辆驴车行走在马行街的车水马龙里。 蔡祁顺着他的视线探出脖子,只看到一个娇小的侧影。 他啧声戏谑,“俏肩如削,细腰若柳,皂衣罗裙,鬟无点翠……啧啧,九爷是山珍海味不要,好上一口清粥小菜了?” 这些诨话,也就蔡祁敢说。 蔡祁是清源郡开国侯的小儿子,打小就混,他和傅九衢、张巡同一年参加的武举,分列三甲,算是知交。而且,蔡祁和傅九衢同在皇城司任职,两家又沾点亲故。 因此,蔡祁在傅九衢面前说话常常没有分寸,嬉皮笑脸惯了,傅九衢听罢也没什么反应,只轻慢地哼笑。 “邸报的事,子晋怎么看?” “进奏院那几个家伙,该挨板子了!” 张巡的死传得沸沸扬扬,蔡祁自然也听了不少的议论。 “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弄得流言蜚语混杂京城。可怜了行远兄……殉职昆仑关,还要遭受那些庸夫的羞辱……” 蔡祁说到这里,突地叹息,“不过,要怪也怪他家那个丑妻,要不是为了避她,行远兄又怎会死得那么凄惨?” “抓了吧。” 轻飘的嗓音传入耳朵,像隔着一层汴水的雾。 蔡祁又是一愣,尬笑道:“人长得丑了些,纠缠自家夫婿,也不是什么掉脑袋的罪名。这样就去抓人,似乎……不太妥当?” 傅九衢修长的指节捏紧青瓷盏,眯眼看他。 “脑子被贼偷了?” 蔡祁愣了愣才恍然大悟,一拍大腿,朗声笑开。 “你是要抓进奏院的监官?这个好办。九爷你说,解职查办还是入狱审讯?或者,干干净净地宰杀了事?” 傅九衢轻拢大氅起身,“我见不得血腥。” 蔡祁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笑,跟着站起来,“明白明白,我们九爷宅心仁厚,温和良善……你放心,我会叮嘱弟兄们,动作干净点,别脏了九爷的手,诶……我说你上哪儿去呀?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傅九衢头也没回。 “重楼……等等我。” 蔡祁呦呦两声,一把抓过桌上的长剑跟了上去。 …… 阴沉沉的天空如同打翻了墨汁,低压黯淡。 快要下雨了。 辛夷不急着回村,驾着驴车走得很慢,一双眼左右四顾,都不太够用了,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马行街背靠五丈河,是汴京城的繁华地带。每年十月是枯水期,官府要封闭河道,清理淤塞,漕运便停了,来往运货的畜驮和挑夫更是络绎不绝。叫卖声、吆喝声,夹杂着天南地北的口音,热闹非凡—— 这是大宋汴京游呀。 辛夷徜徉在川流不息的街市,心思飘得老远。 突地,车轮在青石地面上摩擦出一道刺耳的啸声。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马车仿佛撞在了坚硬的障碍物上,辛夷的身体被高高抛起,脑袋撞在车棚上,眼冒金星。 驴车震动了几下。 辛夷护住药材,跳下去查看…… 不知打哪儿滚过来的青石,恰好砸中驴车的轮子。 “啊——呃——啊——呃——” 驴子长嘶一声,突然往前疾奔。 耳边风声掠过。 辛夷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四周飞快掠过的面孔,陌生的,模糊、恍惚,好似有那么一双带着浓烈杀气的眼在盯着她。 一个转瞬,即消失不见…… 辛夷头皮发麻。 是谁故意冲撞驴车想害她吗? “驭!驭!” 辛夷来不及思考,拉拽着乱跑的驴子。 这个时代驾车不用驾照,辛夷寻思那驴啊马啊都是有灵性的动物,自会懂得交通规则,哪晓得这驴子受了惊吓,跟她耍起了脾气,尥蹶子撒起疯来,一连冲撞了炊饼摊、杂食摊,还把卖糖葫芦的大爷吓得丢了草木棍,长声尖叫…… 辛夷身上半个铜板都没有。 孙家药铺的掌柜可以讹诈,这些小摊小贩可乱来不得。 “大家不要着急,我赔,我都赔。” 辛夷一边捡糖葫芦架子,一边安定人心。 一双玄青色革靴在她眼前停下,不偏不倚踩在一个糖葫芦上。血红的糖浆爆开,在精致干净的靴子底下辗转,画面极有冲突感…… 辛夷抬头,与傅九衢视线对个正着。 傅九衢一身白袍狐氅,散发着雍容和贵气,眼底流动的光芒在天光下晦暗难辨。 安静。 怪异。 四目相对。 “咳!” 每次狼狈的时候就碰到傅九衢,辛夷不知该如何说自己这运气。她直起腰来,露出几颗白生生的牙,笑得像一只小狐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真诚。 “小叔你来得正好。” 蔡祁和傅九衢的几个随从,面面相觑。 辛夷不以为然,自来熟地一把抓住傅九衢的胳膊,朝围拢上来讨要说法的人群微微一笑。 “有我小叔在,大家不怕我没钱赔了吧?” 蔡祁:…… 孙怀:…… 众随从:…… 傅九衢雪白的袖子被糖浆生生黏出了指印,那昂贵的布料在辛夷的手心里慢慢褶皱起来,露出一截有力而坚实的肌肤。红的,白的,颜色交杂。 傅九衢瞳仁微缩,薄唇弯起一抹弧度,悄悄抽手…… 一次,没成。 两次,仍没成。 傅九衢眼底露出一抹惊异。 他熟知勾栏风月,和女子虽无接触,却常被女子主动纠缠,知道各种各样勾搭人的手段,原以为辛夷亦是如此。哪料,她竟是动真格的,那力气使得像是要捏碎他…… 傅九衢风度不减,反手将人扣住。 女子纤细的手腕在傅九衢的指间不盈一握,却怎么也拉不开,那爪子像是融在了他身上似的,笃定而从容地攀上来,紧紧的。 两人暗自用力,眼底电流嗞嗞碰撞。 辛夷黏黏糊糊地笑,慢慢地收拢,指节划过他的皮肤,与他勾缠,傅九衢身上的温度凉涔涔地传递过来,顺着指缝钻入心尖。 她颤一下。 这人的身子这么冷? 傅九衢将她交缠的手压下。 “松开。” 辛夷低声,“借点钱。” 傅九衢没有应声,视线落在胳膊那只细白的手指上,冷淡地舔一下牙床,发出一道低低的凉笑。 “谁给你的胆子?” “没有啊,我胆小。” 近似小猫般低低的回应带着轻浅的笑,像是笃定他不会在大街上翻脸,无比从容地握着他,在外人看来他俩便是极为亲厚的关系。 别出心裁的勾引。 傅九衢目光冷冷地定在辛夷的脸上。 “再不松手,就地斩杀!” 这样的角度,辛夷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落在头顶的目光阴晴不定,似出没地狱的拘魂无常,令人不寒而栗,可与方才驴子受惊时辛夷感受到的那一抹杀气,又截然不同。 傅九衢只是厌恶她而已。 那个人,却似要杀人饮血—— 辛夷抬头朝他眨个眼。 “郡王不会杀我的。” ------题外话------ 傅九衢: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她就是想勾引我,换着花样,想方设法地勾。 辛夷:大反派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勾引他会要小命,那么利用他戏耍他玩耍他应该会活得很好吧? 傅九衢:孙怀,爷的意大利炮呢? 辛夷(退避三舍):不了不了,拿炮就不必了,我又不缺pao友…… 第7章 讹诈遇上腹黑 这话听得孙怀等人都傻眼了。 傅九衢却低低笑了起来。 死缠烂打的女子他见过不少,花样玩得这么新鲜出奇的却是不多。而且,有一把子好力气。 “你以为,爷便是这么好勾的?嗯?” 他声音压得很低,恰好落入辛夷的耳朵。 辛夷吃惊的抬头,与他视线相撞,看着那漂亮的眼睫下若有似无的暗芒,哭笑不得。 她方才像女汉子似的直接上手用大力气,就是怕傅九衢误会她要勾引他。哪料弄巧成拙,有了张小娘子勾搭在先,她无论做什么都改不了傅九衢心中的印象…… 反而让傅九衢觉得,她是处心积虑的勾引。 罢了罢了。辛夷懒得解释,捏紧傅九衢坚实的手腕,眼儿弯弯地笑。 “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郡王想想,我又不是生得倾国倾城的大美人,犯不着您花那么多的心思……你既然来帮我,自然就不会杀我。除非你对我有企图!” 傅九衢半眯起眼,冷声相讥。 “倒打一耙。不知羞的东西,谁说我是来帮你的?” 辛夷蹙起眉头看他,不耐烦的语气,“行了。别逼我亲自动手来掏钱。大街上,难看。” 说着她又朝围拢的人群友好地点头微笑, 再微笑点头。 “乡亲们别愣着啊,快算算,算算一共要多少银子才够赔?” 炊饼、杂食,糖葫芦都不算是值钱的营生,小本买卖的摊贩,一看到傅九衢的模样,早就歇了叫她赔钱的心思,想要自认倒霉了,哪知这小娘子倒是好心? 几个人对视着支支吾吾。 “五,五两大概就够。” “不行!”辛夷表情严肃,一本正经地看着满地的狼籍,“这么多东西,怎么能只赔五两?至少得三十两。” “可是……” 可是他们的摊子统共都不值这么多银子啊。 “别讨价还价,是瞧不起我小叔吗?” 辛夷面颊带笑,沉黯的光线下皮肤显得白晳而透亮,就连那些碍眼的小豆豆也像涂抹过的胭脂,好看了许多。 说罢,她又悄悄捏傅九衢。 “快点呀,有借有还,不会赖账的。” 傅九衢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主动松手,叫了一声。 “孙怀。” 孙怀低低喏喏地走过来。他天生是个笑面佛的长相,和和气气地掏出银钱袋,恭恭敬敬地将三十两银子交给辛夷。 三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几个摊贩感恩戴德,恨不得给他们跪下,那些刚才还庆幸没有被驴车撞到摊子的人,恨不能把摊子塞过去让驴子重新再撞一回…… “谢郡王恩典。”辛夷吁声,松口气,朝傅九衢友好地笑。 “小嫂不必客气。” 傅九衢说得淡然,辛夷心下顿觉不妙。 这家伙可不是什么好人。这么笑,指不定心里又憋着什么坏主意呢?找傅九衢借钱只是辛夷的权宜之计,借到了钱她也是真心感激,可不想引火烧身。 “银子我会还你,只是要稍缓些时日。” “多少?”傅九衢语气平淡。 “什么多少?” “还多少?” “多少?当然是三十两啊。” “不。收息三分,归期半年,延时倍称。”傅九衢极为自然地接过孙怀递来的白绢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臂上被辛夷染红的糖浆,声音轻而缓。 “还有这身衣裳。你赔。” 辛夷没有接话,沉默片刻才问:“衣裳值多少?” 傅九衢道:“五百两……” 辛夷刚提起一口气,又听他补充:“黄金。” “你怎么不去抢钱庄?”辛夷冷笑一声,“脸乃身外之物,我看郡王不要也罢。区区三十两,你竟狮子大开口放高利贷?” “见外了。”傅九衢冷冷打断她,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抹笑意,然后漫不经心地从孙怀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小嫂备好了银子,我派人来取。” 说罢径直离去。 “……” 收息是时下民间借贷的通行之法,说是收息三分,算下来却是百分之百的高利贷,至于“倍称之息”,那叫取一还二,更是息如猛虎。 辛夷根本不想计算她需要还傅九衢多少钱,因为不论怎么算,她都还不起。 “至于吗?” 辛夷拍了拍衣裳,看着远去的身影,突然笑着转身,指着那些糖葫芦和杂食点心。 “给我算算,这些一共要多少钱。我双倍赔偿。” 众人:“……” 不是说三十两应该的吗? 不是说赔少了是瞧不起小叔子吗? “不好意思,我小叔不缺银子,我缺。”辛夷微笑着朝众人点头,将倔驴子拽过来一点,又不客气地道: “这些个吃的,这个,还有那个,都给我包上。家里三个孩子张着嘴要养活,见外了,见外了……” “……” 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没有人认出她是汴京邸报上的张小娘子,但在场的大多都是平民百姓,一听她家三个孩子,马上换了阵营,觉得那三个摊贩能得双倍赔偿,已经是占了便宜,再不多说什么。 “谢谢,谢谢各位乡亲。” …… 这一趟,辛夷可以说是满载而归。 除了孙家药铺的药材,又额外收获了十五两银子。虽说是借的,可傅九衢既然不讲武德,那她也债多了不愁,先欠着呗。 回去的路比来时仿佛近上许多,雷雨却说来就来。 不过片刻工夫,雨雾便低沉沉压下来,像吃人的巨兽,将天地罩成压抑的黯色。 汴河畔的小农庄,路面湿滑泥泞。 辛夷驾着驴车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再给撞了。 “喵!”突地,小径的斜刺里一个影子窜上车头,辛夷眼前一花,赶紧勒住缰绳,差点撞上。 那猫受了惊吓,速度极快地钻入驴车,躲进了药材堆。 辛夷回头看过去,却发现黯淡的光影里,有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农人从驴车后面跑过去,踩着田梗没入庄稼地,按住斗笠飞快地跑远…… “喂!” 辛夷一边爬上驴车找猫,一边大声喊他。 “你是不是在找你家的猫?这里——” 没有人回答,那农人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 莫名其妙!辛夷撑起驴车的棚子抖落了雨水,一个个翻开打好的药材包,嘴里“喵喵”地唤着,可翻来找去,都不见猫。 就这么大点的驴车,猫儿无处可藏。 小东西,啥时候溜走的? 辛夷怔忡,望向雨雾茫茫的天地。 冷风呼啸而过,雨点打在棚顶啪啪作响,一股无端的寒意爬上她的脊背。 辛夷想到了张小娘子的“投河而亡”…… 想到了今天马行街集市上的那双眼睛。 张小娘子当真是自尽吗? 是不是有人要杀她? 辛夷坐上驴车,神情恹恹地回到张家,愈发觉得这狗血的穿越剧情可能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成想,刚进后院,还没来得及卸货和安置驴子,一群人便凶神恶煞地涌了上来。 打头的刘氏气势汹汹,指着她就尖叫。 “贱人,你说,你到底对小三宝做了什么?” ------题外话------ 辛夷:好家伙,区区三十两变成了还不起的高利贷,看来广陵郡王家也不富裕。 傅九衢:别慌,想还有的是办法,只要你肯…… 辛夷:以身抵债? 傅九衢:做什么美梦! 第8章 为她所害? 院里挤满了前来吊唁的邻里宗亲,看着她指指点点。 二郎媳妇小谢氏,手里拿着辛夷昨晚为三念熬药的那个药罐,一张脸蹭了几道烟灰,更显恶毒。 “娘,你同她啰嗦什么?赶紧把这贱人抓去见官。” 辛夷明朗地笑了笑,撑着一副瘦骨嶙峋的身子,将驴子拴在院里的树上,慢吞吞地走过来,抱臂相对,不甚在意地看着刘氏。 “不用绕弯子。直说吧,又想搞什么花样?” 刘氏破天荒地没有开口骂人,而是歪着嘴支使小谢氏。 “二郎媳妇,你来告诉宗亲长辈,这个下贱妇人做了什么恶事。” 小谢氏在张家的地位,全靠对刘氏溜须拍马。她对刘氏向来是极尽的奉承,没少干欺负大嫂和弟媳的事。 闻言,她举高药罐,大声道: “诸位宗亲长辈,你们看看药罐里有什么?” “哎呀,那是猪母耳。” “猪母耳?剧毒呀。” 村里人都知道猪母耳有剧毒,绝不会轻易入口,辛夷将它熬在三念的药罐里,能安什么好心? “好歹毒的后娘!” “老天爷,这是下毒杀人啦——” 乍一听“猪母耳”的时候,辛夷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小谢氏从药罐里拎出一串商陆,她才明白怎么回事。 三念昨晚的药,是辛夷亲自熬的,她当然清楚里面没有商陆。不过,商陆已经熬熟,与药渣混为一体,她现在申辩说不是她放进去的,谁会相信? “你这毒妇,三郎走了,你要改嫁我家都依了你,你却连他的孩子都不放过……可怜我的三宝还那么小,就要被你这狠心的后娘害死了……” 刘氏演技精湛,说着竟推开门趴在三念的床前呜咽呜咽地哭了起来。 “三宝啊,我的孙……你怎地这么命苦啊。” 床上的小三念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音。 宗亲长辈一看这情况,群情激愤。 “怪道这杀千刀的会好心地熬药,还彻夜在床前伺候,原来是不安好心。” “贼妇可恶,一把火烧死她算了。” “拉她去见官!治她的罪,砍她的头……” 吼杂声此起彼伏。 张正祥从外院进来,人没到,吼声先到,“闹什么?丢人现眼,不知道曾大人来给三郎上香么?” 人群蓦地安静,分到两侧。 张正祥带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中穿过。 “这是开封府曾大人。你们何事要报官啊?” 刘氏撒泼哭诉,“大人啦,你快来看啊,我这恶毒的三儿媳妇,要毒死我的小孙女哩……” 哭哭啼啼,闹闹吼吼,辛夷看得有趣。 张巡虽然出身寒微,可在京中人缘甚好。尤其昨夜傅九衢来过之后,今儿天一亮,张家门口的车马那是来了一茬接一茬,全是来烧香祭奠张巡的官绅…… 因此,即便进来的不是这个开封府的曾大人,也会是别的什么官大人。 辛夷明白了,这是一个局。 张家人早早就把三个孩子“丢”到后罩房里来居住。那么,在张巡治丧期间,人人都会瞧到她是一个多么恶毒的后娘。 这样一来,猪母草出现,她百口莫辩。 不敢得罪傅九衢,就用这种法子来整她? 衙门开到家里来了,好手段。 曾钦达今儿来张家不是为了办公案,可事情落到了面前,他又不能不理会,于是双手往后一背,清了清嗓子,沉声喝道。 “好一个歹毒妇人!真当我大宋律法是摆设不成?” 辛夷漫不经心的笑,“这位大人,您要是想在张家开设公堂,还烦请您,先自报家门。” 曾钦达愣了一下。 但凡草民见官,无一不紧张畏惧,这小娘子倒是大胆?可她说得,又好似没错。 曾钦达哼声,“本官专管勾使院诸案公事。” 在宋代,官和职是分开的,称为“寄?”和“差谴”。简单的说,就是头衔和干的活儿可能不是同一个。 曾钦达这个职务相当于开封府的判官,是给府尹和通判打下手的人。更直白一点,类似于包青天里的公孙策,也是个刑官。只可惜,他不是公孙策,辛夷对这个装腔作势的家伙没有半分好感。 “不知曾大人,打算怎么处置我?” 后罩房的门被刘氏敞开了,被子里缩着的小丫头脸蛋不够巴掌大,一副病怏怏的样子,瞧那模样就可怜,分明被后娘虐待过。 “放肆!本官没问你,你却质问起本官来了?” 曾钦达一个甩袖,负着双手沉喝一声。 “来人!把张小娘子拿下,押送开封府问罪。” 两个同来的衙差应声,按刀上前。 “慢着——”辛夷不退反进,似笑非笑地看着曾钦达,个子瘦小,气势却足,“原来曾大人办案,只听一家之言,不听苦主申诉的吗?” 她自称苦主,人群顿时炸开了锅,骂她不要脸。 曾钦达却是踌躇了一下,“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辛夷轻谩地抬抬眸,一双眼水灵灵的,还是在笑,“原来这就叫人证物证?衙门里的老爷要都这么断案,开封府大堂都得长草了吧?” 她话里明明白白的讽刺,让曾钦达有些下不来台,二话不说直接示意衙差拿人。 不料,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不退不避,一把推开衙差,径直朝小谢氏走去。 两个高大健硕的衙差生生愣在当场,无辜的对视,想不明白——他们怎会轻易让一个小娘子推开的? “拿来!”辛夷伸手去夺小谢氏手上的药罐。 小谢氏当然不肯给,紧紧抱着药罐不放,结果被辛夷稍一用力,便推得老远,登时惊叫。 “曾大人,这贱妇要毁灭罪证……” 辛夷举起药罐,懒懒一笑。 大力女……这个设定好使。她喜欢。 “曾大人,看仔细了。”辛夷语气轻缓,就像看不到愤怒的人群,一只干瘦的小手伸入药罐里,当众捻出两根“猪母草”,放在嘴里嚼巴嚼巴,咽下肚去。 “有毒吗?没有吧?” 辛夷左右看看众人。 “你们要不要尝尝?毒死了,我管赔。” 众人大吃一惊,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商陆是一种有紫黑色浆果的植物,红根确实有剧毒,可以用来做农药。然而,时人却不知道,商陆的嫩茎叶其实是可以食用的,根本无毒。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清脆的幼儿声音,打破了僵持。 榻上的小三念突然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表情迷茫且乖巧…… 辛夷走进去摸了摸她的额头。 “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些?” 三念看着辛夷关切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即使坏女人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喂她吃水喝药,她也不好跟她这样亲近。这是背叛大哥和二哥,背叛他们的亲娘…… “我没事了。” 三念低下头,声音弱得像猫儿一般,脸上也有病气,但精神尚可,绝不像服了毒的模样。 “乖,再睡一会,多睡觉才好得快。” 辛夷满意地拍了拍小包子的头,回头看向曾钦达。 “曾大人都看到了吧?还要不要押我去开封府问罪?” 小娘子的双眼又黑又深,充满了讽刺,又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漫不经心,好像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让此刻的曾钦达气急攻心,偏又寻不到她的错处,无能为力。 “得罪了。” 曾钦达摇了摇头,朝张正祥叉手施礼。 “张公,既然没有人下毒杀人,本官就不便掺和你们的家务事了。告辞。” 张正祥瞪了刘氏一眼,尴尬地回礼。 “让大人见笑了,老汉送送大人。” “不必不必。张公留步——” 二人客套着往外走,小谢氏却尖叫了一声,大喊。 “曾大人,三郎媳妇是杀人凶犯。民妇可以作证,张家村那些投河枉死的人,都是为她所害……” 第9章 贼喊捉贼,有了首尾? 汴河闹水鬼好一阵子,京中传得沸沸扬扬。近日,司天监又说有“蓬星现世,是为妖星”,朝野上下为此慌乱一片。 曾钦达一听这话,哪里敢怠慢? “谢氏,此言可有凭据?” 小谢氏看辛夷的目光里,有一闪而过的怨毒。 “大人,那夜民妇亲眼所见,三郎媳妇在屋后的木岸边同一个陌生汉子说话。两个人拉拉扯扯,还提到……投河、毒物,还有张家村痴傻畸形的孩儿……” 曾钦达的脸肃正起来,“竟有此事?” “胡说八道!”刘氏突然斥了一声,冲出来拉住小谢氏,对曾钦达讨好地笑道:“曾大人别听这妇人乱嚼舌根,妇道人家只晓得家宅里那点事,她懂什么……” 水鬼一案,朝廷不时派人下来明察暗访,刘氏再是没见识,也做了这么多年都虞候的娘,多少明白事态的严重。 说儿媳是水鬼可以,毕竟这东西邪门,谁也摸不着看不见。 说儿媳勾结杀人却不行,事情闹大,张家会跟着遭殃! 刘氏不让小谢氏张嘴,小谢氏却不管不顾。 “大人做主!” 扑嗵!小谢氏端端正正跪在人群中间。 “当时天暗了,民妇没能看清那汉子的样貌,回头打听才晓得,那天只有王大屠户来家里送了给三郎发丧宴客的猪肉……” 辛夷微微拧眉。 小谢氏为什么非得弄死她? 隐隐地,辛夷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可是,张小娘子这个角色的剧情实在太少,她又想不出来为什么。 小谢氏继续说道:“隔日,三郎媳妇便进城去了。民妇猜她要去和王屠子私通,赶紧告诉婆母……我和婆母紧赶慢赶追上去,在小甜水巷跟丢了人。等到傍晚,三郎媳妇才从城里回来,我和婆母揪住她一看,好贱妇,光天化日之下,她竟然没穿亵衣,想来是落在了王屠子那里。婆母气不过骂她几句,她便去投了河……” 说到这里,小谢氏猛地转头,盯着辛夷。 “民妇方才突然明白过来,这贱妇哪里是怕婆母怪罪?分明是因为我说要去告发她勾结奸人祸害村子,畏罪自尽了呀。” 辛夷将药罐子一丢,望着小谢氏叉腰走近。 “我说这事咋这么邪乎呢?原来是你在捣鬼?” 小谢氏双眼怨毒地冷笑。 “你敢做,还怕别人说不成?” 辛夷眉梢向上微扬,笑了一下,右眼下原本不起眼的朱红小痣仿似鲜艳了几分。 “嘴这么欠打,那我不得不替天行道了——” 啪的一声! 一个巴掌重重搧在小谢氏脸上。 “啊!”小谢氏惊叫着,两颗牙齿带出一股血线溅出嘴来。 众人猝不及防,慌乱地后退,待回过神来,发现小谢氏已经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啊杀人啦!”人群发出尖锐的叫声。 辛夷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就像突然获得高深内功却不知道怎么掌控的武林高手一样,她也没有料到自己下手会这么重。 不过,辛夷并不愧疚。 “搬弄是非,栽赃陷害。我打她算轻的。再说了,编故事也不看看地方,曾大人是那么好糊弄的人吗?这一巴掌,是我替曾大人教训她的。” 曾钦达:…… “荒唐!出手伤人还攀扯本官,我看你确实与张家村水鬼案脱不了干系。” 曾钦达冷声命令衙差,“左右!给本官把人带回开封府受审。” 这话一出,就像为辛夷定了罪。 围拢的村民跟着亢奋起来,一个个摩拳擦掌。 “这贼妇祸害我们的村子,乡亲们不要饶了她!” “就是她害了我们的孩儿呀。” “抓起来,打她,打死她!” “乡亲们一起上!” “打死她!” 人群激愤难平,一时间吼声震天。 从穿越开始,辛夷在这个世界经历的事情,总会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她常常需要花时间去消化…… 然而这一刻却不需要,恐怖的感受无比真实。 陷入群体中的个体是最为疯狂的。 一群人围上来打杀了她,凶手都找不到。 辛夷清醒地意识到,她面对的是穿越以来最大的生死考验—— “站住!”辛夷看着手持腰刀的衙差,以及起哄般围上来的村民,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粗瓷碎片,用尖头对准人群…… “曾大人,我要是失手杀了人,算不算正当防卫?” 曾钦达拉下脸,“人犯还不束手就擒?” “欺人太甚!”辛夷看着蚂蚁般涌动的人群,意识变得有点轻飘,身子却莫名伶俐起来,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直接将第一个冲上来的衙差绊倒在地,伸手薅过第二个衙差的身体,拿他当挡箭牌,重重推回人群,一把将身材肥胖的曾钦达拽了过来。 接着,尖利的碎瓷片便抵在了曾钦达的脖子。 “曾大人,我再给你一次收回成命的机会。” “大胆!” 剧烈的疼痛让曾钦达脖子刺冷。 他不敢置信地瞄着苍白着脸的小娘子。 这么多村民,还有两个训练有素体形彪悍的衙差,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是如何突破人群抓住他的? 曾钦达双腿虚软,想到“汴河水鬼”的传闻,身子筛糠一般抖动。 “有,有话好好说。本官与你素无仇怨,只,只是办案而已……” 嗤!耳畔传来小娘子冷冽的笑声。 “曾大人要早这么明白事理,不就没这误会了?” 鲜血从辛夷的指尖滑下来,她一脸是笑,将血淋淋的手指在曾钦达的衣裳上擦了擦,声音平静轻软。 “曾大人,昨夜我便发现三念有中毒迹象,还奇怪谁会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毒呢?如今看来,不是冲孩子,而是冲我来的,贼喊捉贼……” “是是是……”曾钦达脖子冰凉,很想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可身为开封府刑官,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他又无法怂得那么彻底。 “这,这毕竟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辛夷冷冷一笑,侧眼扫过刘氏,看她后退一步,又是一笑,目光落在晕厥在地的小谢氏身上,眼尾淡淡地挑开。 “广陵郡王可以为我作证。” 曾钦达面色微变。 张巡和广陵郡王交好的事情,人人皆知。可是张巡厌恶他家娘子,那是被汴京小报广为传抄的事情,傅九衢又怎会为张小娘子说话? “小谢氏采摘商陆陷害我的事,有广陵郡王的侍卫亲眼所见。” 辛夷说罢,人群一阵哗然。 广陵郡王的侍卫在哪里,怎会瞧见她? 刘氏见状冲上来,“大胆贼妇!挟持朝廷命官,还信口编排广陵郡王?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去救下曾大人,拿下贼妇……” “曾大人!”辛夷看着曾钦达,不见紧张,也没有激动,甚至表情都谈不上喜怒,“你说我挟持你了吗?” “没,没有。没有挟持。”曾钦达咽了咽唾沫,大声道:“你们别过来,我们只是,只是在理清案情真相……” 辛夷微笑:“没错,还是曾大人讲道理。我方才说的话,曾大人如果不信,只管去禀报,看广陵郡王怎么说?” 曾钦达见她说得煞有介事,内心生出几分动摇。 难不成这小娘子和广陵郡王当真有了首尾? 不然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辛夷看他面色变幻不定,低低一笑,压着嗓子,用只有曾钦达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小谢氏没说错,那天我的确去了城里。不过,我不是去找王屠户,而是去了广陵郡王的府上。那亵衣,其实落在了郡王的家中……曾大人,你要不要去问过郡王,再做定夺?” 曾钦达面色一白,吓得差点停了心跳。 广陵郡王竟然好她这一口? 曾钦达不敢信,又不敢不信。 ------题外话------ 新的一周又开始了…… 照常上班上学的小伙伴,打起精神来~ 隔离在家中的小伙伴,注意防护,保护好自己。 最后,希望这本书,能为你们带来愉快的一天。么么哒~ 第10章 辛夷的算计?保护郡王的清白 阴雨绵绵的日子,最是闲适。 傅九衢斜倚在暖阁的美人榻上,面前是一个金丝楠木的矮桌,一壶美酒、一局残棋,几碟糕点,还有叠得整齐的雪白帕子,纤尘不染。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道袍老者,一手捋着山羊胡子,一手搭在傅九衢的脉腕上,双眼微阖。 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 好一会,老道士收回手,一声叹息。 孙怀在一旁添水,见状问道:“老神仙,我家爷的病情,可有好转?” 周道子两条白眉蹙了起来。 “我记得上次来吃的叫化鸡,味道不错。” 孙怀:…… 孙怀看一眼主子的脸色,默默出去,让人将一个两层的红木食龛抬进来,赔着笑道: “早就给老神仙备好了,还有鲜虾蹄子脍、羊舌签、炒白腰子……老神仙您尝尝。” 那些精致的菜品,周道子全都不瞧,径直拿起大鸡腿。 “我老人家就爱吃鸡。” 别看他一身道袍,却没有半点道骨仙风,吃相不雅也就算了,还不太讲究,颌下的山羊胡子沾满了油,乍一看像个老叫花子。 孙怀递上白帕子。 “老神仙慢些,别噎着……” 周道子翻个白眼,用袖子抹了抹嘴巴。 “我可没你家主子那么多讲究,别扭!” 傅九衢眼波不动,拨开残棋拿起帕子仔细地擦手,那慢条斯理的动作看得周道子拉下了脸。 “顽疾在身,无药可医,你还满不在乎,当真就不怕死?” 孙怀听得脸都绷紧了,傅九衢却是一笑,拿过茶盏吹了吹水面,颇为慵懒。 “生死事,命里事,怕有何用?” “我呸!”周道子气得胡子直颤,嘴里的碎渣子直接喷到了孙怀的脸上。 周道子仍是怒气未消,“我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还舍不得死呢,你小小年纪,就不想活了?” 傅九衢沉默,忽而来了一句。 “我还有多少日子?” 周道子拿鸡腿的手僵硬了片刻,瞥着他的脸色,“最多两年。” 傅九衢点点头,不紧不慢地阖上眼睛。 “知道了。” 周道子捻搓着手指,瞄他一眼。 “这次远游东都,倒是叫我老人家打听到一个偏方来——说是有一东都人,头眩,喘急,四肢烦重,脑部反复剧痛。他以大附子一枚,加少许盐,捣细研末成散,沐后常用,竟少有发作……” 孙怀紧张地问:“这能行吗?” 周道子突然有点心虚。 治这么多年也没见起色,眼下又怎敢打包票? “我若不行,这天底下就没人可行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这,谁是死马? 砰砰!敲门声打断了周道子的话。 外面传来段隋的声音。 “启禀郡王,开封府急报。” 傅九衢:“进来。” 段隋匆匆入内,嗓门洪亮。 “郡王,那张小娘子又给您惹事儿了。” 他将今儿发生在张家村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 “那张小娘子原是要进城去和王大屠户私会的……不知怎的到了我们郡王府上,然后又不知怎的把给王大屠户的定情信物,给了郡王……” 这说的是什么话呀? 孙怀朝段隋猛使眼神,段隋却目不斜视。 “曾大人说,现在人已经请进了开封府,就等郡王回话呢。” 一个“请”字,用得玄妙。 傅九衢半垂眼眸,慢条斯理地喝茶。 “你怎么说的?” 段隋道:“属下告诉曾大人,郡王和张小娘子清清白白,瓜田李下的事肯定不能干。那件亵衣也早就还给她了,从此再无瓜葛。” 这……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孙怀手抵到嘴边,轻轻咳嗽。 段隋犹然不觉说错了话,大声表忠。 “郡王放心,属下誓死保护郡王的清白。” 傅九衢肩膀微绷,随即笑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段隋抬高下巴,大声道:“属下誓死保护郡王的清白。” 傅九衢盯住段隋,好片刻突然漫不经心地摆手,示意他转过身去。 段隋纳闷地看着他,依言照做。 傅九衢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 “狗东西!嘴长在裤裆里了?” 段隋踉跄几步才站稳,委屈地转头。 “郡王?属下说错什么了?” 傅九衢目光冰冷,唇角荡开一抹淡淡的笑,就好像没有生过气那般。 “去!告诉曾钦达,本王与张小娘子不熟。张家村的案子,全凭开封府做主。” “领命!”段隋出去了。 …… 傅九衢和周道子重新摆开了棋局。 不到半个时辰,段隋又回来了。 头发额头全是汗,跑得很急。 “郡王,郡王不得了了。那张小娘子又出事了……” 傅九衢冷冷看着他。 孙怀:“段侍卫,你有事慢慢说,别扰了郡王和老神仙手谈。” 段隋稳了稳呼吸,压低声音。 “那张小娘子说,她肚子里有了张都虞候的遗腹子,请郡王看在张都虞候的份上,务必去见她。” 遗腹子? 傅九衢夹着黑棋的手停在半空。 辛夷猜对了,即使傅九衢和张巡关系再好,也不可能知道人家房闱里的事情…… “哼。”傅九衢棋子慢慢落下。 “告诉她,开封府自会给她公道,此案皇城司不便插手。” 段隋点点头,接着道:“曾大人方才询问我,昨夜我们的人可曾见到小谢氏采摘猪母耳……” 傅九衢垂着眸子,浅笑。 “你怎么说的?” 段隋一脸正色:“我们的两个察子(探子)在张家村暗查时,亲眼看到小谢氏采猪母耳,意图栽赃陷害……我等身为皇城司亲事卒,哪里容得这种污浊之事?属下告诉曾大人,确有此事,我可以作证。” 傅九衢冷眼微微眯起,抬头看他,轻轻凉笑。 “看不出来,你这么正直?” 段隋挺胸抬头,“全靠郡王栽培。” 傅九衢按住太阳穴,沉声低喝,“程苍。” 声音未落,右侍卫程苍走近,同情地看一眼段隋,抱拳行礼,“属下在。” 傅九衢懒懒摆手,“把这个愚不可及的东西拉下去,砍了。” 程苍应一声是,黑着脸拎住段隋的后襟,将人拖了出去。 “郡王,饶命。” 段隋吓出一身冷汗。 “不不不,郡王……爷……属下到底做错了什么,除暴安良不对吗……属下,属下想起来了,这里还有张小娘子的亲笔信……等等!!程苍你个狗东西,放手,我还有差事没办完呢。” 傅九衢被他吵得头痛,“拿进来。” 程苍笑着松开段隋,看他脱困鹌鹑似的扑腾到傅九衢的面前,乖乖跪下,掏出怀里的信递上去。 “张小娘子说,如果郡王还是不肯出手相救,甚至因为属下作证而怪罪,便将此信交给郡王……” “狗东西,你到底是谁的奴才?” 傅九衢恨恨踹他,抽过信拆开。 绢秀的小字,写得还算工整,虽有错字,大体可以辨认。 “郡王脐下三寸耻骨处有一粒胭脂痣,老道士说犯桃花、祸淫,因此佩戴翠绿红点玉扳指,以避祸事。” 傅九衢猛地攥紧信纸,玉扳指紧压纸上。 隐隐可见翠绿的玉里那一点娇艳欲滴的朱红…… 脐下的痣。 身患的暗疾。 玉扳指的密事。 每个秘密她都知情…… 傅九衢铁青着脸,双眸渐渐变得猩红,手指越捏越紧,似是气血浮动难以压制,唇红面白—— 这是郡王犯病前的征兆。 “郡王?”孙怀看傅九衢面色不对,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他,却被傅九衢用力甩开。 慢慢地,他坐回软椅上,唇角勾起冰冷的笑。 “程苍,你去一趟开封府。” ------题外话------ 傅九衢:身上有痣她都知道,莫不是偷看了我沐浴…… 辛夷:别说你身上长痣,就连你的身高、体重,三围,尺寸我都一清二楚。 傅九衢(os):这小娘子,知道得太多,杀是不杀? 第11章 他缺心眼儿? 傅九衢这个病,不定时发作,痛起来的时候脸青唇白,目赤欲裂,摧枯拉朽一般仿佛要把人的灵魂抽离,极是难熬。 不痛的时候,又和常人无异。 但辛夷的本意只为自救,并没有想到会惹得傅九衢病发—— 毕竟她连身孕都瞎掰出来了,傅九衢也能见死不救,总不能眼睁睁等死吧? 开封府那地方,真的是龙潭虎穴。 辛夷被曾钦达带到西狱,听到里面的鬼哭狼嚎,心都凉了半截…… 然而,曾钦达却没有把她关进大牢,而是在门房旁边找了个屋子,还差人送来了饭菜。 这做法很圆滑。 前进一步是牢房,后退一步是大门。 是蹲大牢挨打还是出门得自由,全看傅九衢对她的态度了。 辛夷看曾大人油得像条泥鳅似的,官当得不容易,特地帮他处理了脖子的伤口,以示赔罪。 曾钦达的气消了没有,辛夷不知道。总归,程苍带着两个作证的察子赶到,在指证小谢氏的口供上画了押,曾钦达就放了人,还笑眯眯地送到衙门口 “慢走慢走,下次再来做客。” 辛夷一怔,笑着迈出门槛,没有回应。 她身上仍穿着那一身孝衣,看程苍抱剑等在衙门台阶下,莞尔一笑。 “走吧。” 程苍冷眼看她,“去哪里?” 辛夷道:“你不是要带我去见广陵郡王?” 程苍眼皮一跳,内心疑窦丛生,“你怎知我要带你去见郡王?” 辛夷低头整了整衣裳,“猜的。” 程苍眼皮微跳,“那小娘子又如何得知,昨夜有皇城司的察子,瞧到那小谢氏去采摘猪母耳?” 辛夷没什么表情,待程苍探究的眼神再次看来,她冷不丁眨个眼。 “也是猜的。” 既然孙怀叮嘱她不要离开张家村,就代表皇城司已然插手这桩案子。 那傅九衢怎会不派人监视她? 要知道,这个世上最了解傅九衢的人,不是傅九衢的亲娘,而是她辛夷。 …… 辛夷算定了傅九衢会见她,却没有算到,程苍把她带到马行街的锦庄瓦子,她见到的人不是傅九衢,而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道士。 满屋药香。 一个石炭炉放在屋子中间,药罐发出“布噜布噜”的声音,已然沸腾到极点。 老道士看到她进来,头也不抬,将药罐的盖子打开,深深地嗅。 “世间香泽,唯有药耳。” 辛夷半眯着眼看他折腾,一动不动。 周道子见她没有反应,抬起老眼睨来,手捋胡须。 “听说你精通药理?” 辛夷这才朝他施了个礼,“不通。” 周道子哈哈大笑,皱纹爬满了脸庞。 “我就说嘛,这么大点岁数的小女娃怎会懂得这些?看来是段隋那小子言过其事了。” 这老道的笑很有感染力,辛夷不由自主跟着他笑了起来,“确实不太精懂。” 周道子说不清是失望还是什么,浑浊的眼将辛夷上上下下地打量好一番,又问。 “广陵郡王身患暗疾是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我。” 辛夷看老道士眯起的双眼泛出利光,轻轻一笑,马上改了口风。 “不敢隐瞒道长,那日太上老君托梦,说广陵郡王饱受暗疾折磨,让我前来搭救。” 周道子听她胡诌,重重哼声,揭开炉子上的药盖。 “你可知,这药是治什么的?” 辛夷从小在中药堂里长大,十几岁时便能辨识百草,问诊开方,对气味更是比寻常人敏感。 她沉默一下,叹口气。 “这药治头风顽症,可以缓解郡王发病时的痛苦,但是药不对症,治标不治本,徒劳而已。” 周道子眼神凝重,正色了几分。 “药不对症?你是说,我老人家瞧错了病?” 辛夷看着他认认真真点头。 “没错。郡王所患不是头疾,而是心疾。” 不是头疾,而是心疾? 一句话如同重锤,让周道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气得一张老脸通红。 “哼!小女娃简直是信口雌黄!疼痛在头,病症怎会在心?” “道长没有听过,不等于没有。” “罢了!”周道子胡乱地摆摆手,脸色有些不耐烦,以及对她浅薄无知的失望和鄙夷。 “你且边上坐着,等郡王召见。” 辛夷不是为了拆台而来,达成合作才是最终的目的,她语气亲和地笑。 “这种心疾,发作时会昏眩、头痛、呼吸不畅,甚至有反复中风的征兆,所有的症候都指向头疾,道长会误诊不足为奇。谁能想到,病因在心?” 周道子斜眼看她,不甚高兴。 “心上何病?” “心上有一个孔洞没有闭合好……” 周道子抿了抿嘴唇,看她说得煞有介事,捋起胡须嗤笑。 “你是说,广陵郡王缺心眼儿?” 辛夷愕然一下,随即轻笑。 “这病还真的是缺心眼……” 周道子眉间纹路渐渐深沉。 “小女娃胆子不小,是笃定郡王仁慈,不会怪罪于你?” 仁慈? 说的什么笑话? “不不不,我不敢误会郡王人品。” 辛夷连连摇头,笑得如春泉破冰。 “之所以说缺心眼,是指郡王心上当真有一处卵圆孔没有闭合,导致血流异常,进而引发疼痛、昏眩、甚至四肢无力……简单来说,这是内腑之病,娘胎里带来的。” 周道子脸上的不屑堆满了皱纹。 “这是什么奇谈怪论?我老人家为郡王看诊多年,寻遍天下名医,从未听过这种怪事,怎会信你胡言乱语?” 辛夷道:“人食五谷杂粮,生百病千症,这并不奇怪。” 周道子看她如此不受驯,有些着恼。 “那你说说,怎么治他这个,这个缺心眼儿?” 辛夷知道这老道自诩医术超群,不会因为她三言两语就信进去,不甚在意地笑笑。 “疾病好治,药材么,却难寻。” 这并非假话。 在设置剧情时,为了增加游戏趣味性,药材的获得都不容易,尤其傅九衢身系“汴京赋boss”的重任,必然要有与众不同的结局——必须死。 因此,辛夷特地为他增加了难度——无药可医。 这种病,中医一律叫心疾,西医却有个专业名称,叫卵圆孔未闭。 本来这是一个手术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但在宋代的汴京,尽管商业发达,民生富裕,却不是一个能做外科手术的时代。 为了让傅九衢死得体面,且不负他的倾世之美,辛夷专门设计了这个病, 没有想到,也难住了自己。 当然,在辛夷看来,还是半死不活的傅九衢更为可爱。她不敢想象真的治愈了傅九衢,会发生什么后果。 大反派不死,剧情会崩坏到什么程度? 到那时,她还能回得去吗? “好一个狡诈的女子。” 幽凉的哼声,磁性而冰冷,如同薄透的匕首从后脖子上滑过,带着剥皮削骨的清寒。 辛夷下意识激灵一下,低头行礼。 “见过广陵郡王。” 黑色皂靴从面前经过,傅九衢熏了木樨香的衣襟,带出徐徐轻风,每走一步,便飘出些许清香,夹杂着中药特殊的涩味,连问话都好似添了一些病气。 “小张氏,你可知罪?” ------题外话------ 说个题外话,我们爱戴的黑脸包青天,常被认为是开封府尹,其实这是误会。包拯从来没有做过开封府尹,仅仅只是做过一年权知开封…… 第12章 不怕死的纠缠 凉风拂过帘幔。 傅九衢神色淡淡地扭头要问罪,却发现面前的小娘子唇角上扬带笑,漆黑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小女子何罪之有?” 不说妇人,却称女子? 傅九衢浓密纤长的眼睫微微阖下,扫过辛夷。 她脸小,杏子似的眼儿,眼头深邃,目光明亮,眼角略弯上翘,乍看清纯,细看满是坏水。不过,若不是脸上那些难看的丘疹,她大抵也沾不上“丑”字的边。 “郡王在看什么?”辛夷眨眼。 “哼!” 傅九衢皱眉,手拂袍角慵懒坐下。 “你们退下。” 此刻屋子里除了辛夷,就周道子和孙怀两人,傅九衢这声“你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孙怀笑盈盈地拘着身子,“是。” 周道子却不满地挑高白眉,“这小娘子说药材难找,还没有说到底要什么珍稀药材呢。不急,等我老人家长长见识再走。” 这个医痴。 不大通人情世故。 辛夷了然地笑。 “对症的药方,我还没有研究出来。” 这病最立竿见影的疗法是封堵手术,保守治疗就要使用抗凝类的药物。然而,目前的中医诊疗手段,对这种病的治疗还处于空白的领域,没有相关的记载和经验。 短时间内,要让辛夷治好自己亲手设计的这个必死之症,有难度。 “等我找到方子,第一个告诉道长。” 这,这不是扯呢么? 周道子重重哼声,“故弄玄虚!我看你就是个骗子。” 辛夷:“难不成道长有更好的办法?” 傅九衢打量着辛夷轻盈瘦弱的模样,眼底露出几分嘲弄的笑。 “还不肯说老实话?这小身板吃得住几个板子?” 辛夷满不在乎地笑。 “信不信在你,要打要杀,我也拦不住。只是,郡王千万别忘了,这个世上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救你。” “嘿!” 周道子花白的胡须都快吹起来了。 “这小娘子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在我老人家面前,还没人敢这么猖狂,今日我便要同你比试比试,谁的医术高明……” “都出去!”傅九衢沉下脸,“没有听见我的话吗?” 声音不轻不重,却震住了自诩世外高人的周道子。 这老儿不满地瞪了辛夷一眼,便被孙怀笑眯眯地请出去了。 · 窗外绵绵阴雨,房里掌了灯,光线仍是黯淡。 辛夷捕捉到傅九衢失血般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有隐隐的病气,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轻笑。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郡王不怕瓜田李下了?” 傅九衢略带厌烦地看着她,峰眉微拧。 “小张氏,你老实告诉我……” 微微停顿,辛夷以为他是担心自己的病情才这副表情。 不料,他竟情绪不明地问。 “你当真怀有身孕?” 辛夷一怔,垂下眼皮,故作害羞地点点头。 她心下早就盘算好了。 穿越至今,在危机和敌人都不明朗的情况下,怀有身孕是个不错的办法。凭着张巡和傅九衢的兄弟关系,傅九衢不会不管她,那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倚仗。 否则她势单力薄,指不定哪天又“被投河”。 反正怀胎十月,有的是法子搪塞过去,傅九衢也不可能知道真假…… “这种事,我哪会胡说?”辛夷瞄傅九衢一眼,不无遗憾地道:“原本还想着找个好男人改嫁的呢。这下是嫁不成了……” 傅九衢盯住辛夷的肚子,像是在辨别真假。 “孩子是行远的?” 辛夷抬头望着他冷冷一笑。 “不是他的,难不成还是你的?” 傅九衢眯起眼睛看她,锐气渐渐从眉宇散开,一副看穿了她的模样,冷冷警告。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 又以为她在勾引他吗? 辛夷觉得这广陵郡王还真是……挺自恋的。 “唉!”辛夷不甚在意地叹息而笑。 “郡王知道我的小心思,那更好,免得我浪费口舌。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吧?我不想再和张家人起纷争,影响胎儿,郡王先帮我离开张家……不是改嫁,而是光明正大的分家……然后,我再替郡王想办法,治疗心疾。” 傅九衢看她说得头头是道,眼底浮起轻渺的笑。 “你在命令本王?” 辛夷想了想,轻笑。 “商议?交易?这么说,郡王可满意?” 傅九衢眼色一沉,凉凉地笑了两声。 “你拿什么来交易?在债主面前这么说话,是欠我的银子都凑齐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堂堂郡王,放‘高利贷’还很得意是么?” 辛夷眼尾一斜,“我给郡王送上这么大的人情,还不够抵那点债?还是说,郡王的命不值钱?” “半年。”傅九衢截断她的奚落,四平八稳地端坐着,双眼微灼,如那石炭炉里的火焰似的,挠在人的心上。 “我给你半年时间,半年内找到诊疗之法,我便帮你。” 半年? 辛夷差点气笑了。 “郡王应当知道,我要摆脱的是眼前的困境。且不说我半年内能不能做到,就说半年后,我孩子都快出生了,还要你何用?” 傅九衢忽地敛眉,冷冷看着她。 “不要和一个缺心眼的人讨价还价。” 原来刚才和周道子说的话,他都听见了呀? 辛夷微扬眉梢,又听傅九衢玩味地笑了起来。 “反之,你若做不到,那我心上有没有洞不一定,你心上肯定会有一个大洞。” 辛夷啧声,“郡王还真是狠心呢?” 傅九衢不再理她,冷冷地起身,摆摆袖子,大步走了出去。 “孙怀,送客——” “等等,等一下。”辛夷呼出一口浊气,一路小跑到牡丹阁的门口,看傅九衢仍没停下的打算,索性跑到他前面,抬高双臂拦住他。 “郡王如此待我,就不怕我把你的小秘密说出去?” 傅九衢脸色微变。 他低头盯住辛夷的眼睛,皂靴缓慢向前移动,在辛夷的发顶落下一寸寸混合了木樨和腊梅香的低压气息。 “本想饶了你,揭过不提。你却不怕死地反复纠缠……好,成全你!” 辛夷呼吸一窒,正想说话,傅九衢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辛夷错愕地抬头,只看到一双阴沉沉的眼。 辛夷不知他意欲如何,也来不及多问,傅九衢便拽着她往屋里一拖,然后重重跌摔在那张美人榻上。 砰!房门合上。 傅九衢居高临下,眼里有浓重的杀气,声音却轻而缓,仿佛带着笑,不寒而栗。 “那些事,你从哪里知晓的?” 傅九衢是卫国长公主唯一的孩子,自小叼着金汤匙长大,习惯了主宰身边的一切,而辛夷是少见的敢挑衅他权威的人。 这都直接上手拽人了,对洁癖患者广陵郡王而言,可见是动了真怒的。 辛夷不慌不乱地拿起一个苏绣软枕垫在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郡王说清楚,哪些事?胭脂痣,还是你的隐疾?又或是别的什么?” “你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傅九衢仿佛在咬牙,坚实有力的手指捏住辛夷的脖子,像是要捏碎她似的,重重往上抬起,却发现小娘子眼底已浮出湿漉漉的眼雾。 “痛!没本事的男人才欺负女人……” 傅九衢怔了怔,浑似被她气笑了。 “怕什么?你不是力气很大?” 辛夷的嘴巴合不严,含糊地应声。 “不敢在郡王面前……动粗。” 傅九衢冷冷笑了一声,嫌弃地丢开她,侧过身子,掏出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手,声音如微风拂过湖面,别有一番销魂的滋味。 “说吧。胭脂痣,你如何得知?” ------题外话------ 姐妹们,有个十分无奈的事情要告诉大家,因为网站在上海,疫情原因暂时没有签约。没有签约的作品无法进入新书推广…… 所以,二锦想趁现在字数不多,剧情尚未展开,暂停一下更新,等签约之后再复更。实在抱歉,对不住大家(千千万万个对不起,我爱你,磕响头,求原谅~~~) 没有更新的日子,敬请姐妹们先收藏本书,我会先存稿写着,顺便把前面的已更章节再仔细阅读一下,看看有没有可以查缺补漏的地方…… ps:复更时间暂时无法确定,请关注二锦的企鹅书友群(35138976),或者二锦的wei博(姒锦同学),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到姐妹们。 再次致歉! 多谢!比心…… 第13章 小跟班要为所欲为 “郡王……” 在傅九衢凉薄的目光盯视下,辛夷清了清嗓子。 “我不仅知道这个……” 她抿抿嘴,带点意兴阑珊的调侃。 “我知道的事情可多了呢。” 傅九衢明澈深远的双眼,微微带笑,目光温柔又危险。 “哦,还知道什么?” 辛夷脸上的汗毛颤了一下,仿似被他的呼吸撞得飞了起来。 如此近的距离,辛夷不仅能看清傅九衢俊美的五官,甚至能看清他脸上那一层白而浅淡的光…… 真是个好看的纸片人。 辛夷揉了揉胳膊,仗着面对纸片人的优越感,老神在在的笑,直接降维打击。 “我还知道那粒胭脂痣长得十分漂亮,飞红乱入,掩映丛林。相书上说呀,草里藏珠,那是要大富大贵的……” “……” 傅九衢清俊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变色,颜如渥丹。 “谁告诉你的?” 这气恨的声音,是要杀人么? 辛夷知道这次是真的摸到老虎屁丨股了,看他模样都觉得骨头缝里吃痛。 不过,若傅九衢气恨之下失手杀了她,是不是就可以穿越回去? 痛就一瞬间,值得忍一下。 辛夷突然豁开了,眼睛微闭,仰着头朱唇半启,以一个妩媚的作死姿态看着傅九衢,吐气如兰。 “上次去郡王府上,偷看的。不止这个,还有那个……我都看到了呢。” 傅九衢近前半步,冷冷盯住她。 温凉的手,慢悠悠掐住她的脖子。 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 辛夷预感到自己就要凉透了。 耳朵嗡嗡作响。 头顶传来的呼吸灼热不稳…… 肌肤的触感仿佛连接了敏感的神经,带着电流在飞快地窜动…… 这不是纸片人,是活人、男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辛夷心里的两个小人在疯狂打架,生死之间,心脏跳得怦怦作响,牙齿紧紧咬合发出咕咕的声音,却没有反抗和挣扎。 她在等待奇迹的发生—— 不曾想,等到的却是傅九衢凉凉的笑声。 “煞费苦心勾我,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辛夷没有说话,用闭得更紧的双眼回答他。 傅九衢堪堪掐住她窄细的脖子,试探一般慢慢用力,慢慢地,越收越紧…… 僵持。 仿佛片刻,又仿佛天荒地老。 傅九衢突然温声一笑,缓缓松手。 “捏死一只蚂蚁实在无趣。哼!等你产下行远的孩儿,再同你算账!” 咳咳咳…… 辛夷捂着脖子,看着那个拂袖离去的背影,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地呼吸。 窒息太可怕了。 如果一定要死在傅九衢的手上才能回去,她希望能换个舒服点儿的死法。 …… “郡王——” “爷!” 门外,孙怀等人看着傅九衢出来,表情各异。 “送她回去!”傅九衢面不改色地吩咐着,走出牡丹阁。 众侍卫跟上。 辛夷满眼含笑地小跑出来,追上傅九衢,“郡王,你还没有答应我的条件。” 傅九衢置若罔闻。 辛夷亦步亦随:“不瞒你说,我来之前已经想好,郡王若是不肯答应我,那我便赖着不走。赖上你了……” 傅九衢蓦地停下,冷着脸转身。 “怎么赖?” 呃!辛夷来不及收脚,直接撞在他身上。 突如其来的碰撞,避无可避。傅九衢眉头一蹙,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辛夷却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挡,掌心正好推在傅九衢的胸口。 手下坚硬凉寒,辛夷心下一跳。 “就这么赖。郡王不答应,身边就会多出一个小跟班了。” 傅九衢轻轻瞟她一眼,弯了弯眼睛,温柔却阴凉的笑。 “小跟班,你可知是在和谁说话?” 一个人站在权力的巅峰,无须对人发狠,便是漫不经心也寒气四溢。 辛夷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这要命的声音像会吸水的海绵,吸走了她心上的水分,喉头干哑发软。 “郡王呀,我自然在和郡王说话。不过……” 她挪了挪掌心,微微一笑,“郡王胸中逆气,体热腹喘,要适当地调心泄热才好……” 呵!傅九衢低头盯住这个不怕死的小妇人。 “就这么想死在爷的手上?” 任性而骄矜的广陵郡王,明明是一句发狠杀人的话,可说出来却十分招人啦,那声音热得仿佛烙铁压在辛夷的耳根,火辣辣的。 辛夷稳了稳心神,潋滟地笑开。 “反正郡王不会杀我。那就怪不得我对你为所欲为了……” 为所欲为?疯了!疯了。 孙怀在后面直搓手,段隋脑门都发汗了…… 傅九衢听完,却像得了什么趣味似的,哼笑一声,眼波沉沉浮浮。 “小张氏,我对你百般容忍,皆是看在行运的面上。你若有廉耻之心,就离我远点,不要得寸进尺,再做出令行运蒙羞的事。那样,我或许可以护你一二。” 这算答应了半个条件吗? 辛夷觉得,现在说她毫无勾引之心,傅九衢肯定不信。 那不如,就坐实了吧。 辛夷似笑非笑地睨他,“我对郡王是有不轨之心……但不是因为我喜欢郡王,更不是我有多么稀罕郡王的喜爱。明人不说暗话,我只是想借郡王的势,光明正大地脱离张家,自立门户。郡王要早说会护着我,我又何苦纠缠?” 把趋炎附势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把利用说得如此自然? 把不喜欢他……说得就像真的一样。 傅九衢冷笑丝丝,低头看一眼撑在身前的白皙小手,眼尾微撩,黑眸里看不出情绪。 “那还不收手!” “不收呢?” “砍下来挂你脑袋上?” “这,不敢劳烦郡王……”辛夷在那他灼热而危险的冷眼下,慢吞吞挪开手指,不着痕迹地在他昂贵的轻裘上轻轻弹一下“灰”。 “郡王方才的话,我记下了。” 辛夷后退几步,离他约莫三尺距离这才轻松地笑。 “那我们就一言为定了。我在张家等郡王的好消息。” 傅九衢不耐烦到了极点,拂开氅子冷笑看她。 “程苍,送她回去。” “是。” “没我命令,不许离开张家村半步。” 辛夷整一个大无语,“郡王,心气热容易血逆于上,病上加病……静心,您先静静心,再做决定好吗?” 傅九衢看着她嘴角的笑意,愈发觉得刺眼。 “程苍!你是死人吗?” 程苍头皮都麻了。 跟在傅九衢身边这么久,他还从来没见过主子发这么大的脾气。 还有这个张小娘子,脸皮之厚古今难寻吧? 程苍硬着头皮走过去,“小娘子请……” 辛夷抬了抬眉梢,正待转身,突见段隋大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很是古怪。他好似想笑,又不得不生生憋住。 “九爷,曹国公的小千金又来了。” 傅九衢迅速垮下脸,冷冷地哼声。 “这不怕死的,一个接一个。” 段隋瞄一眼辛夷,挤眉弄眼。 “今儿又换了新花样,九爷不去瞅瞅?” …… 马行街的锦庄瓦子,是汴京城里最大的瓦肆,占地面积足有数百亩。瓦子里商铺栉比,各种耍子玩闹昼夜不息,舞旋、花鼓、杂技、皮影、说唱、相扑,花样繁多,可同时容纳上千人。 瓦子呈王字型,最中间的一幢高楼也叫锦庄,名字没什么创意,娱戏之事却应有尽有。 牡丹阁位于锦庄三楼,视野极好。 但是,普通人一辈子也上不来。 这是京中一群世家小爷的娱戏之地。 辛夷好奇地跟着傅九衢走过去,放眼一望。 但见正中一个约莫丈余的高台,白玉石的台阶,雕栏相隔,歌妓怀抱琵琶在低吟浅唱,一个面带轻纱的曼妙女子,随着靡靡丝竹,翩翩起舞—— ------题外话------ 今天起恢复更新啦,目前仍是每天早上9点55分………… 公众期间原则上每日一更,一般不断。特殊情况断更,会另行通知。 感谢姐妹们的守候与陪伴,所以,一键三连666,收藏评价加分享,动动小手好吗? 辛夷:我要给姐妹们每人一个初吻。 傅九衢:哼,有些人啦,总是想耍花样勾引本王,你以为本王会吃醋吗……来人,把这个招蜂引蝶的小娘子给本王,给本王……供起来! 第14章 心如铁石和一片真心 银白的轻纱薄透旖旎,女子雪白的肌肤晃得人眼痛。 辛夷咂舌,直呼好家伙。 怪不得世家子弟常日流连,这脂红艳丽,春色涟漪,换谁不喜欢? 台上舞姬盯着傅九衢的方向,热辣辣的目光,没有半点掩饰,舞步越来越快,越来越艳…… “好。” 大声叫好的人是蔡祁。 在锦庄二楼,不会有寻常宾客,全是京中这群世家子弟,彼此知根知底,常常凑在一起耍子。赏曲抚琴,吟诗作画,碰个杯,谈个事,互相帮衬。 蔡祁是这个圈子里的“滑泥鳅”,他最会玩,最能玩,傅九衢却不爱与他们厮混。只是,他和蔡祁沾点亲戚,又同在皇城司,来往更密切一些。 “重楼,重楼来来来。” 蔡祁眉飞色舞,不停朝傅九衢招手。 “这边,这边坐。” 梨花椅拉到正中间,周围的人纷纷让开。 广陵郡王往椅背上懒懒一靠,织金锦袍如明月入水,那俊美清颜,在一群京中贵胄中间,风华无两。 好一番热闹景象。 辛夷正要迈步过去,突感古怪。 一束不太友善的目光,如同锐箭从舞台方向朝她射过来,冷嗖嗖的,恨不得将她脑袋刺穿。 那舞姬年岁不大,身材稍显丰腴,颇有几分姿色。 辛夷微微迟疑便想起来了。 她是……曹漪兰!? 曹家是汴京城顶级的的世家大族,出自真定曹氏,祖上是开国元勋,当今皇后是曹漪兰的姑姑,鲁国公曹寿是她的祖父,殿前副都指挥使曹翊是她的小叔,可谓一门显赫。 曹大姑娘受尽万般宠爱,要什么有什么,在京中贵女的圈子里也自恃高人一等,行事胆大,任性。 她早早就放出狠话,非广陵郡王不嫁,并且为此作天作地,花招频出…… 这是怀春少女,为引爱郎注意,换掉舞娘蒙上面纱亲自上阵? 辛夷暗道一声厉害,紧赶慢赶两步,走到程苍的身边站定,仿佛与他极为相熟一般,频频微笑。 她只是不想离傅九衢太近,被曹大姑娘记恨上,程苍却被她吓得脊背僵硬,扶刀的手都握紧了…… 心下寻思,这小娘子该不会是勾搭郡王不成,看中他了吧? …… 蔡祁磕着瓜子回头,就看到辛夷。 “重楼——”他低笑一声,“行远这小媳妇儿,你准备怎么办?不会真要把人嫁给那个二皮脸的王大屠户吧?” “有何不可?”傅九衢说得轻描淡写。 蔡祁嗤声:“兄弟妻,不可戏呀……要嫁也不能嫁王大屠户,我看你这侍卫就不错……” 傅九衢转头盯住他。 蔡祁吓一跳,“怎么?” 傅九衢:“子晋,脸乃身外之物,读书却是要紧事。” 蔡祁纳闷地问:“此话何意?” “多读书,少管闲事。脸,不要也罢。” “……” 说罢,傅九衢微抿嘴唇,视线望向贴在程苍身边喜滋滋看表演的辛夷,淡淡一哼,轻飘飘的,慵懒,又骄矜。 “过来!” 辛夷冷不丁听到傅九衢的声音,诧异地看过去。 “我?” 傅九衢示意孙怀给她拿一张椅子。 “坐下。” 方才撵她,现在又赐坐,这家伙耍什么花样? 辛夷狐疑地猜测着,缓缓坐在傅九衢的身侧。 台上表演还在继续,她却无心观看。一边是曹漪兰的死亡凝视,一边是广陵郡王身上若有似无的木樨清香…… 心烦意乱。 辛夷稍稍凑近傅九衢,低声抗议。 “郡王要我帮你掐烂桃花?这不是害我么?曹大姑娘可惹不得………除非,你付钱。” 傅九衢静静地盯着她。 “这么喜欢钱?” 辛夷干巴巴一笑,“阿堵物,阿堵物嘛,没有就会犯堵……” 毕竟穿越遇上男人遇上爱情都不难,难的是遇到发财的机会—— “欠郡王的债,一笔勾销如何?” 丝竹声压住了他们的对话,但二人说话的姿态在曹漪兰看来,实在亲密得过分。 轻纱下,曹大姑娘小脸铁青,银牙紧咬,突地一个旋舞便移到白玉台边,对着傅九衢颈儿轻摇,肩儿微颤,长裙飘飞,柳腰轻折,酥胸隐动…… 蔡祁抚掌大笑。 “好!袅娜腰肢,轻移莲步,鹧鸪飞起春罗袖……重楼,这舞伎不错吧?” “不错。”傅九衢眼皮抬抬,“脸皮够厚,和你天生一对。” 蔡祁尬住。 他心知傅九衢认出来那舞娘是曹漪兰,干咳一声,“兰儿对你一片真心,为了讨你喜欢,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在蔡祁看来,曹漪兰人长得好,家世也好,和傅九衢般配,宫里的曹皇后都有意撮合,他自然也乐得拉这条红线。 更何况,曹漪兰唤他一声表哥? “小姑娘都放下身段委曲求全了,你这嘴,何苦这么毒?” 傅九衢慢声而笑,有意无意地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你替她不平,何不自娶回家,好好怜爱?” “……” 蔡祁瞄一眼曹漪兰,低低道:“莫要玩笑。重楼,你多少给人家小姑娘一点回应,这样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何乐而不为?” “这个好办。”傅九衢凉薄的唇角微微弯起,像是在笑,却沉郁莫名。 “孙怀。” “小的在。” “赏那舞伎三千两白银,让她给爷一直跳,不到晚市不许停。谁若胆敢让她停下,便是跟爷过不去。” 孙怀意外地怔了怔,接着又听傅九衢轻笑。 “银子找蔡小侯爷支取。” 蔡祁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这,重楼,我的九爷,这不合适吧?” 傅九衢不理会他,看着置身事外的辛夷,突兀地笑开,阴凉又诡谲。 “小嫂留下赏舞,我先行一步。” 辛夷眼皮一跳,“做什么?隔山甩锅,祸水东引?” 傅九衢双眼晦暗,低头凑到辛夷的耳边。 “不是要我护着你吗?那就乖乖听话。” “欠债的事……” “看你表现。” 广陵郡王大袖一摆,神色轻谩地带着人走了,只留下程苍送她。 蔡祁砸了砸手心,痛心疾首地看着那越去越远的背影,牙根咬紧,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辛夷看一眼欲哭无泪的蔡小候爷,镇定自若地欣赏起歌舞来。 若说损,傅九衢是真损,心狠得毒蛇似的,没给人留半点脸面。 而曹大姑娘么…… 这次是被她得罪狠了。 不过,想到曹漪兰的悲惨结局,辛夷觉得这么做,让她早点认清傅九衢的真面目,早点放手,算是救人一命了。 辛夷磕着瓜子,吃着茶点,认认真真地看到晚市。 不多久,曹大姑娘的笑话便传了出去。 人们津津乐道,广陵郡王花了三千两银子请一个其貌不扬的小娘子听曲赏舞,而跳舞的是国公府的曹大姑娘。 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曹大姑娘脸面丢尽,还跳肿了脚丫子。 知道的人,无不说广陵郡王心如铁石,下得狠手。 …… 这天晚上,辛夷是坐马车回村的,还是那种不常见的四轮马车,车辕包了一层铁皮,十分坚固,车厢里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有御寒的石炭炉,备有糕点和果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富贵人家的玩意儿。 这真是托了广陵郡王的福。 马车停在张家门口,便引来观望。 张家的丧事要办七天七夜,吊唁的宗亲宾客不少,灵堂上正敲锣打鼓地唱大戏。 这些人都以为张小娘子被开封府曾大人带走,即使侥幸保住小命,也一定会吃大苦头。 哪成想,事情反转那么快。 ——晌午,开封府来人把小谢氏捉走了,而张小娘子却坐广陵郡王的大马车回来了。 程苍将人放在门口便告辞离去,辛夷一言不发地迈过门槛,为了以示对“衣冠张”的尊重,她敛住面孔,没露出半分笑意。 刘氏对辛夷恨之入骨,但没敢再来找事。 只有那张家二郎,拉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走到辛夷面前,扑嗵一声跪下去。 “三郎媳妇,求求你,帮帮我们吧,孩子不能没有娘……你行行好,你二嫂是鬼迷心窍了,等她回来,我让她给你磕头赔罪……” 辛夷:“我不缺孝子,用不着别人磕头。” 张二郎愣了一下,摁住两个孩子的头,使劲朝辛夷磕下去。 “快,求求你们三婶……求三婶,娘就回来了。” 两个孩子哇哇地哭。 “三婶,你饶了我娘吧。我娘已经知道错了……” 辛夷抖了抖袖子,漫不经心地垂下眼,“你娘在开封府大牢里呢,你们是不是拜错了菩萨?要拜,去开封府拜。” 张二郎憋红了一张脸,“弟妹,我们是一家人。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二嫂蹲大牢啊……” “很快就不是一家人了。” 辛夷含笑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张二郎跌坐地下,在孩子的哭声里,嘶吼般怒骂。 “你这个,这个恶毒的贼妇!陷害你二嫂入狱,还倒打一耙,你会遭报应的——” “各位宗亲长辈,我媳妇不会撒谎!她就是那个害人的水鬼,是祸害张家村的刽子手呀。” 辛夷脊背挺得笔直,头也不回。 ------题外话------ 辛夷:看美人跳舞就把帐还清了,神清气爽。 傅九衢:小姑娘,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二锦:谢谢姐妹们的打赏和么么哒,谢谢fans姐的斗篷。比心~~~ ps:问个问题,我家猫为什么喜欢把屁股对着我?? 第15章 那个叫铁蛋的孩子 张家后院。 辛夷进去的时候,三个小的正拿着草料喂驴,那驴拴在柿子树上,三宝摸它脑袋,驴不抗拒还回蹭她,温顺得像只猫儿。 好驴! 辛夷走近摸摸驴脸,笑着让三个孩子去罩房里收拾东西,搬回西厢,安置在她隔壁的耳房。 三宝对她没有戒备,蹦蹦跳跳就去了,大宝和二宝有些迟疑,尤其大宝,站在杮子树后偷偷看她许久…… 辛夷没有多给他眼神,径直去忙。 被曾钦达带去开封府前,她把孙家药铺带回的药材都搬回了自己的屋子,那些杂食糖果也塞在里面,没有人动过。 辛夷拿出来清洗干净,拿到耳房给孩子。 “一人两块,不许多吃。” 小孩子牙口不好,吃多了伤牙。但她将“恶毒后娘”腔调拿捏得好,一念和二念不敢动。 三念不那么怕她,快活地拿了糖果,喜滋滋地问:“你为什么会买零嘴给我们?” “捡的。” “你骗小孩,糖果才捡不到呢。” 辛夷瞅她一眼,额外多给她一块。 “吃吧。我睡去了。犯困!” 一念和二念看她要走,都不吭声。 三念却突然将糖果塞入嘴里,一把拖住辛夷的袖子。 辛夷揪起眉头,看着小姑娘红扑扑的脸。 “又怎么了?” 三念咬咬下唇,“你晚上还会看着我睡觉吗?” 这小鹿似的眼睛湿漉漉的,让辛夷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可……想到张小娘子的人设,她又不想崩得太快,给孩子太多的期待。 她不属于这里,指不定哪天就走了。 倾付太多的感情,对她、对孩子,都不是好事。 “你要有事,就喊一声。我听到了,自然会过来。听不到,那就没办法了。” 辛夷不带情绪地说完,不敢看三念小脸上的失望,扭开头就走。 一念却突然开口。 “是你干的,对不对?” 辛夷不解地回头,“什么?” 一念沉着眉,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 “你给三妹妹服了睡觉的药,让二婶误以为三妹妹中毒了,这才大着胆子带人来捉你……” 辛夷一怔,冷声嗤道。 “笑话!下毒的人,是你二婶,救你三妹妹的人,是我。误打误撞罢了。小兔崽子,你倒怪起我来?” 一念看着她不说话。 半晌,默默躺下去,拉上被子盖住自己。 他没有吃糖。 二念也没有,将糖果偷偷塞入被子,扁了扁嘴,便小声嘀咕,“我就说嘛,坏女人就是坏女人,没有被水鬼变好。” 三念瘪着嘴,几乎要哭。 辛夷垂下眼皮,淡淡地说:“吃完去漱口,把牙齿洗干净才准睡觉。” 三小只默默不语。 辛夷哼声。 “还有,叫我知道谁偷吃,仔细他的皮。” 凶巴巴说完,她调头离开耳房。 心下却不免唏嘘。 张巡的三个孩子,脾性不同,却各顶各的漂亮。老大稳重有心计,老二机灵鬼点子多,老三单纯乖巧,属实招人喜欢。 如此看来,他们三个的娘周忆棉,定是个十分好看的女子,不然也生不出这么漂亮的孩子,更不会被张巡惦记到死—— 张小娘子输得不冤。 …… 次日清晨醒来,空气里满是纸钱的味道。 三念还在熟睡,一念二念两个早就起来,被刘氏抓去张巡的灵前磕头烧纸去了。 辛夷简单地梳洗一下,拿个竹篮走过去叫他们。 “你们跟我来。” 刘氏回屋补眠去了,张正祥坐在堂屋前用竹片剔鞋上的泥,看她带着孩子要出门,沉下脸喝道。 “又要野到哪里去?广陵郡王说了,不许你离开张家村。你是和水鬼案有干系的人——” “采药。” “大字不识得几个,采什么药?” 辛夷冷刺刺地笑。 “不然你给银子,请个郎中来给你孙女瞧病?” 刘氏当家,把银钱抠得死死的,张正祥平常去虹桥边吃花酒都挪不出银子,哪有钱给孙女看病? 他看着辛夷冷淡的脸,最终只得哼唧一声。 “丧门星。不许走远听到没有?要再敢逃,腿给你打断!” …… 辛夷没理这死老头。 她其实不缺药材。 在孙家药铺抓了好药,又带回一堆“次品”。虽说掌柜的被她狠批了一通,但只要去除杂质再加工,药效影响不会太大。 她现在,只想弄明白一件事。 这张家村到底犯了什么煞气? 为什么出生的孩子都带缺陷? 为什么会有人陆续投河? 张家村有一百多户,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的大范围作案,是如何做到的? 辛夷思考过,下毒是胎儿致畸的最可能途径,但她能想到的,官府自然也能想到…… 这么久没有破案,可见下毒手段极为隐蔽。 辛夷想,如果不弄清楚这件事,傅九衢一定会把她当成头号嫌疑犯,这穿越之旅可就不美了。 当然,辛夷也有别的心思。 《汴京赋》里的药草采集,也是她的设定。她知道哪里会产出什么药材,出去挖点值钱的药,也可卖点钱做穿越资本。 辛夷带着两个孩子穿过田梗,一路沿着水渠往上走。 眼前,一座座房舍错落在汴河边,阡陌相通。芭蕉竹木、农作田埂、水渠木岸,一副北宋农庄的景象。 美! 剧情脚本虽然是用脚写的,但景色却是真美。 可惜的是,不知是游戏有了变化,还是时节不对,哪里有什么值钱的好药材? 辛夷左顾右盼,两小只便跟着她,不时交换视线。 “看什么?”辛夷突然回头。 二念吐舌头,“你怎知我们在看你?” “哼。我后脑勺长眼睛,别背着我搞小动作。”辛夷看一眼孩子,一条腿刚要跨过水渠,突然被水渠边灌木丛的植物吸引过去。 马钱子? 怎会有马钱子?不应该呀。 辛夷将竹篮换到左手,跨过去用镰刀勾住枝条,正想拉下来细看,背后传来吆喝。 “张家崽、张家娘,脱了裤子去撵狼……” 辛夷收手,转头看过去。 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男孩站在水渠边,怀里抱着一把手削的竹剑,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们,眼里有超乎年纪的恶意。 小兔崽子。 脱了裤子去撵狼,这是损他们又不要脸又不要命呗? “不许胡说!”一念本能地护着弟弟,站到二念前面,握着小拳头,气急地指着那男孩儿。 “铁蛋,你再说我娘的坏话,我便打死你。” 铁蛋哈哈大笑,“小野孩子生气了。村里谁不知道,你们兄弟两个是小王八,野孩子,是你娘大肚子带来的拖油瓶……” 欺负孩子的铁蛋姓吕,是张家村少有的外姓人。二念说,吕家有一个在汴京城里做大官的亲戚,所以才那么跋扈嚣张,但孩子说不清楚那个亲戚是谁。 辛夷不以为意。 张家村离汴京城这么近,谁家还找不出两个汴京的亲戚来? 辛夷看了看阴雨绵绵的天空,将镰刀递给一念。 “去,揍他。” 一念愣住,呆呆看着她。 辛夷皱眉叉腰,“打不赢不许回来。” 五岁的小孩子太瘦弱了,步子迈得慢,握着镰刀的小手不停地抖,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 辛夷看向激动的二念。 “愣着干什么,不是挺能耐吗?又会抓老鼠又会吓人的。帮忙去啊。” 二念:“我没有镰刀……” 辛夷努嘴看着铁蛋身后的小土坡,漫不经心地道:“用脑子。” 二念眼睛一亮,聪明的领悟到了她的意思,一边跑开一边回头,“你不要走,就在这里好吗?” 辛夷黑着脸:“我才没空管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铁蛋原以为辛夷要动手,正想喊家里的大人,哪料她拎着竹篮就转身走了,不由大笑起来。 “张一念张二念,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你后娘巴不得你们死呢。过来钻我的裤裆叫一声爷,我来给你们当爹如何?” 一念小脸涨得通红,回头看看越去越远的辛夷,双眼通红,一股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火气和勇气,支配着他举起镰刀,朝铁蛋冲了过去。 “我要杀了你。” 这孩子生起气来,目光比刀子还利,铁蛋拿木剑比划着,一边吐舌头嘲笑一边后退着奔跑,恰好二念从土坡绕过来,自上而下猛一把推他。 扑嗵! 铁蛋掉入水渠,传来杀猪似的嚎叫。 …… 辛夷没有走远,就站灌木丛后,见状伸个懒腰走出去,看那两个小包子还呆呆站在渠边发傻,冲过去拎了人就走。 “看什么看?小心人家回头赖你们推人下水。走,回家去。” 恶毒后娘人设不崩。 两小只看她脸色,默不作声地跟上。 二念突然问:“铁蛋会不会有事?” 水渠是灌溉用的,家家户户都引入家中,取水盥洗,渠身不及铁蛋的肩膀高,哪会有什么事?最多有点擦刮,算是给那兔崽子的一个教训。 “你们想不想他有事?” “想。”两个小的异口同声。 “那他死了不是更好?”辛夷故意说。 一念皱着眉头不说话。 二念想了想,“我讨厌铁蛋欺负我们,但我不想他死。” 辛夷尚未说话,便听到水渠边传来一阵哇啦哇啦的哭声,洪亮又精神。 铁蛋已经湿漉漉地爬上来了。 辛夷唇角弯弯:“没事了,死不了他。记住了,下次他再敢欺负你们,就像今天这样,想法子欺负回去。” 二念瘦小的脸蛋,突然灿烂起来,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你好似没有那么坏了,你肯定是水鬼,对不对?” 辛夷:…… ------题外话------ 傅九衢:没的我允许,你是逃不出张家村的? 辛夷:不逃了不逃了,我等你八抬大轿请我出村。 ps:多谢兄弟姐妹支持,谢谢火锅酸奶小姐姐的斗篷,比心!喜欢本书,请收藏到书架,以免找不着哟。 第16章 骨头渣都剩不下来 张家要停灵七天,铜锣声敲得彻夜地响。 辛夷没有要为张巡守灵的意思,回家就躲在后院里捣鼓她的那些药材,等待傅九衢来践行他的承诺。 和大反派比耐性,她不着急。 她相信,没有人会对死亡无动于衷。 不料,她等来的不是傅九衢,而是吕铁蛋的娘——小曹娘子。 小曹娘子大清早地带着一群吕家亲戚闯入张巡的灵堂,发了疯似的打砸,哭闹着要张家人给个说法。 他们说,铁蛋昨日被张家的孩子推入水渠磕到头,如今人事不醒,要张家的两个小孽畜抵命。 一念和二念被刘氏揪了出来,跪在院里冰冷的泥地上,三念被大婶龚氏抱着,嘤嘤地哭。 刘氏当着吕家人的面,叉腰大骂。 “说,是不是你们那个不要脸的后娘指使你们推铁蛋下水的?” 一念绷着脊背不吭声,小脸满是倔强。 二念大声喊:“不是。铁蛋先动手打人。铁蛋骂我们是野孩子。骂我爹,骂我娘!” “小畜生。”刘氏上前就抠了孩子一巴掌,“叫你嘴硬,还不说实话?说,谁指使的?” 二念抚着疼痛的小脸,倔强地仰着脖子吼道: “我说的就是实话!就是铁蛋欺负人,我没有做错!” 三念哇哇地大哭,小声替哥哥说话。 “哥哥没有错。我的头,就是铁蛋打坏的。” 刘氏脸都气歪了,尖着嗓子骂咧。 “小崽子倒是维护起贱人来了。忘了是谁害得你爹死在外头?你们不说实话,是要给铁蛋抵命吗?回头就叫官差捉了你们去……” 一念突然仰起头,“叫就叫!我要去找傅叔……” 这孩子说着爬起来就要跑,被刘氏一把揪回来摁在地上,“小畜生,反了你了,阿奶面前容不得你放肆……” 辛夷大清早被吵得脑仁痛,醒来听到这些话,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刘氏想让孩子指认是她教唆,再把她推出去治罪。借刀杀人,一举两得。 没有想到,三个孩子却会拼着小命地维护她。 “吵吵嚷嚷做什么?”辛夷砰一声推开门,双眼冷冷扫过院子里喧闹的人群,剜向一念和二念。 “起来!” 两个孩子没有动。 辛夷拉下脸,走过去揪住他们的衣领,将人拎起来,“往后我没让你们跪,谁也不准跪。” 一念和二念小嘴颤抖,却没有哭。 “不用你管!” “一人做事一人担。” “我推的他。” “我给他偿命!” 两个小家伙一人一句,说得还挺有种。 辛夷看他们明明那么害怕,却不肯指证她,莫名发狠。 看来老虎不发威,这些“纸片人”不知道谁才是上帝—— “小曹娘子是吧?”辛夷目光锁定铁蛋的娘,不淡不热地笑:“纵子行凶,横行霸道,小小年纪口出恶言。铁蛋有今天,不怪别人,就怪她投错了胎,有你这样的娘。” 小曹娘子气疯了,吼得歇斯底里。 “贼妇,一定是你推我儿下水。张一念和张二念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推得动他?是你,就是你害的我儿!” “曹娘子别和她废话了,自打这贼妇嫁过来,村里就没个安生的日子。刘大娘说得对,她就是水鬼,抓住她,一把火烧死了事。” “烧死她,烧死她。” “一把火烧了干净——” 群体是最容易被煽动的。 一人喊,十人应。一时间群情激奋,摩拳擦掌地要上来拿人。 辛夷冷笑,“烧死我?看来你们不想要铁蛋的命了。” 小曹娘子愤怒的面孔微微收住。 “你说什么?” 辛夷眯起眼看她,“除了我,没人可以救你的儿子。” 小曹娘子还没有说话,院子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亲戚就喊了起来。 “曹娘子别听她胡说八道。粗鄙妇人,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哪里会看病救人?” “铁蛋他爹不是去请崔郎中了吗?难道她比崔郎中还厉害?” “贼妇没有安好心。” 院子里嘈杂不堪。 小曹娘子头昏脑涨,看辛夷孝衣在身,脸色雪白,瘦得跟皮包骨似的,却没在围攻中露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渐渐有些动摇。 她出自小曹府,虽是家中庶女却也见过些世面,尤其想到辛夷吃猪母耳的事情,更不敢拿孩子的性命做赌。 “好。我看你有什么本事。若是治不好我儿,我不仅要你赔葬,还要你全家赔葬!” 这妇人放了狠话,扭头就走。 同来的亲戚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骂骂咧咧地跟了出去。 刘氏见状,气得脸都绿了。 “小贼妇惹祸上身,可不要连累张家。你会治什么病?老娘还不明白你有几斤几两?我告诉你,招惹上曹家没你好果子吃……” “你烦不烦?” 辛夷扭头看着刘氏,带着没有睡醒的戾气。 目光冷冷的,又狠又凶。 刘氏很想上去搧她巴掌,可手心痒痒,想到她那一把子力气,头皮都麻了起来。 最后,只得不认输地瞪一眼,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辛夷蹲身,拍拍一念和二念身上的泥,“回屋呆着,谁来也不要理。若再有人问起,就说是我指使你们推铁蛋下水的。听到没有?” 二念看看一念,“为什么?” 辛夷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听话。回去。” 二念还要说什么,被一念拉住。一念摇了摇头,拖着弟弟和妹妹,一言不发地回房去了。 辛夷正要跟着出门,大嫂龚氏磨磨蹭蹭地走过来,左右看了看,低低地道: “这事你别往身上揽。孩子犯的错,小曹娘子也不敢怎么样……这到底是三郎的孩子,有广陵郡王照护着,他们大不了骂几句,还真敢打死他们不成?你就不一样了……” 龚氏发出一声同病相怜的叹息。 “我们都是没有娘家依仗的人,没人护着,猪狗不如……你多为自己想想,别强出头……” 说到这,龚氏声音再压低几分。 “有机会,你就逃吧。” 龚氏是大郎张炎的媳妇,但除了一句“妯娌不睦”,辛夷并不了解她和张小娘子的关系。 “多谢大嫂。” 辛夷给她一个温和的笑。 “我也是有倚仗的人。你替我照看一会孩子便是。” …… 同一片天空下,长公主府里十分清净。 长公主身子骨弱,常去山中的道观清修。她不回府,府里的主子爷就一位——广陵郡王傅九衢。 赵官家心疼唯一的妹妹,长公主又疼爱唯一的儿子。因此,要说身份贵重,这京中的世家子谁也比不过傅九衢。 这不,今日九爷称病在家,一个人关起门来挥毫泼墨躲清闲,谁也不敢说三道四。 段隋匆匆穿过院子,走过水榭,到了衢临阁。 “郡王,急报……”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门的是孙怀,“何事这么着急?” 段隋脑袋往里探,声音压得低低的,“九爷呢?” 孙怀回头看一眼,眯起眼睛,“气不顺,写字儿呢。” 段隋啧声,“主子又犯病啦?” 孙怀重重磕在他的脑袋上,“你才犯病了。进去脑瓜子放机灵点儿,别再乱说话。” 段隋嘿嘿笑,“省得省得,多谢公公提醒啦,回头去锦庄给你拎两瓶花雕下花生米……” 书房里,傅九衢着月白轻袍,肩上披一件银红轻裘,如霜落红枫,一副惊人艳美之姿,看不出半点“气不顺”的样子,整个人平和轻谩,极是怡然。 段隋是个武夫,脚重,嗓门洪亮,一进门就笑起来,把孙怀的话忘到了脑后。 “郡王,那张家村的小娘子又又又又给您惹事了……” 傅九衢头也没抬,笔锋遒劲地游走在上好的冷金笺上,声音却清凉淡薄。 “何事?” 段隋笑吟吟地道:“她惹上了曹家,说是把人家的孩子摔废了,还自告奋勇给人瞧病……” 冷金笺上的墨笔微微一顿。 接着,傅九衢慢条斯理地托住衣袖,重新写画。 “知道了。” 段隋眉头一蹙,犹豫道:“爷若不出手相帮,这回她怕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了……” 傅九衢:“那不更好?省了我的事。” “啊?”段隋大惑不解,孙怀看他一眼,上前为主子添了些热水在青瓷盏里,眼皮垂下,“爷当真不管啦?” “嗯。” 这哪里使得?不为张小娘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也得为郡王的病着想啊? 孙怀腻着脸笑,“爷要是不便出面,小的可走一趟……” “多事。”傅九衢脸色寻常,语气甚至带了几分看好戏的嘲弄:“她若真有本事,用不着我出手。若没那本事,哼……” 傅九衢将狼毫搁在笔架上,漫不经心地瞄向孙怀:“那她说的那些话,如何信得?” 如果铁蛋都治不好,如何治得了郡王的暗疾? 孙怀恍然大悟,“郡王英明。” 段隋重重点头,也幸灾乐祸:“这丑女人害死张都虞候,活该她吃些苦头……” 傅九衢挪了挪镇纸,将冷金笺压牢实了,这才起身拢了拢妖艳至极的银红狐裘。 “孙怀,备马。” 孙怀纳闷地问:“爷,咱要去哪儿?” 傅九衢面色淡淡,“今日是行远的头七,去拜祭一下。” 孙怀偷瞄一眼主子的脸色:“是。” ------题外话------ 又在开始修《锦衣玉令》的出版稿了…………本以为不用修的,啊,工作又来了。希望我能在半个月内搞掂~~握拳。 小可爱们,多多留言支持一下你们家作者呀,写得好寂寞呀~~ 第17章 初露锋芒 本朝实行五等户制,等级森严,贫富有别。 吕家便是上户。 背靠波光粼粼的汴河,房舍精致,家俱上漆,房顶的烟囱都比普通人家高上许多,但屋后堆放的麦秸和劈好的柴火,仍能看出庄户人家的模样。 辛夷进屋的时候,除了昏睡的吕铁蛋,还有两个人。 一个年约五十开外的老郎中,半旧的青布直裰,瘦长的脸,眼袋吊得老长,但目光炯炯有神。 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站在旁边,十八九岁,面容清丽,梳着妇人发髻,系着做工考究的朱红色斗篷,贴身却穿精悍软甲,将小蛮腰紧紧束起,腰悬匕首,手缠护腕,英姿飒飒的模样。 看到辛夷,红衣女子目光不善。 “表姐,她是谁?” 小曹娘子望了辛夷一眼,走近同她耳语两句,那红衣女子抬了抬下巴,探究的视线从辛夷身上收回,却丝毫没有掩饰她对辛夷的鄙夷。 “我看你是病急乱投医,什么人都敢请回来。哼!” 辛夷面不改色,也不开口。 小曹娘子忧心忡忡地上前。 “崔郎中,我儿怎样了?” 崔郎中一声叹息。 “令郎脉滑而数,是因邪实内闭迷了心窍。当下只能慢慢调理,能不能苏醒,得看他的造化了。” 小曹娘子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可如何是好?” “崔郎中——”那红衣女子皱着眉头,语气略微显高傲生硬:“你医术高明,快给我表姐想想法子。” 崔郎中摇了摇头,无奈地叹。 “请恕老夫无能。吕小郎落水时撞到后脑,中脏腑,实在难治。眼下老夫只能开几味宣窍的药,豁痰醒神,以缓解他的症候……” 红衣女子皱眉,看着小曹娘子。 “表姐,实在不行,我想法子去宫里请个太医来瞧瞧……” 小曹娘子默默流泪,望向辛夷,语气拔高了几分,“你不是说有法子么?还站着干什么?说话啊!” 辛夷冷眼看着,慢慢抱起双臂。 “这就是曹娘子求医的态度?” 小曹娘子尚未说话,红衣女子就抢在了前头,“你家臭小子害了我表姐的铁蛋,没宰了你已是行善,你不要得寸进尺?” 辛夷淡淡看她,“你哪位?” 红衣女子怒气更甚。 “本郡君的名讳岂是你能相问的?” 郡君?辛夷脑袋突了一下。 怪不得说吕家在汴京城里有人。 不仅有人,还是人上人—— 铁蛋的娘姓曹,和汴京城里的大曹家是本家。虽说早已出了五服,但往祖上数三代也是亲兄弟,逢年过节有来往。 红衣女子不姓曹,但她亲娘姓曹。她是曹皇后的外甥女兼养女,小曹娘子的表妹——京兆郡君高淼。 高淼十五岁时,便由当今帝后做主,嫁了濮王赵允让的十三子、右卫大将军赵宗实。 更绝的是,由于赵官家的儿子早夭,赵宗实曾被抱养入宫,以宗室子的身份养了几年……因此,这段姻缘被民间称为“天子娶媳,皇后嫁女”,大婚时轰动汴京城。 高淼身份的显贵,自不必说了。 若说曹漪兰是贵女,那高淼便是贵中之贵。 “原来是京兆郡君,失礼,得罪了。” 辛夷朝锋芒毕露的高淼行个礼,不卑不亢地一笑,又望向崔郎中。 “崔大夫说,吕小郎是因为落水后撞到颅内,中脏腑?” 崔郎中抬了抬袖子,朝她客气地抱拳。 “正是。不知小娘子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 辛夷笑了笑,接着道:“吕小郎不是中脏腑,而是害瘟症。若我猜得不错,吕小郎昨日落水后,是自行回家的,当时并没有人事不省,而是有一个明显的发病期,先是头痛、脑热、颈部僵硬,手足抽搐……而后才丧失意识。” 小曹娘子惊讶地看着她。 铁蛋的情况确实如她所说,一般无二。因此,小曹娘子最初没有重视,在背地里骂了张家人一通,让孩子换了衣裳,还吃了夜饭。 到了晚间,铁蛋才高热脑痛,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辛夷看着她的表情,微微一笑,“若是中脏腑,铁蛋摔倒时便会人事不醒,不可能有力气跑回家告状。” 小曹娘子激动地连连点头,顾不得指责她的过错了,“张娘子你快说,这个病怎么治?我儿要如何才能醒来?” 她把辛夷当成了救命的稻草。 崔郎中轻捋胡须冷哼,却是不悦了。 “张小娘子竟是杏林圣手?那你昨年病中困苦,又何必求到老夫跟前来?” 辛夷没有在意崔郎中的看轻和鄙夷,得到小曹娘子许可,便走到病榻前,探了探铁蛋的额头,再平静地搭上他的腕脉。 “中脏腑病变在颅内深层,是血脉破裂压迫所致的意识混沌,乍然一看,吕小郎的病情确如中脏腑,又有摔倒在先的事情,崔大夫如此诊断也是常理……” “小娘子。”崔郎中不耐烦地打断她,“问脉开方不是儿戏,不要捡来几句医理就四处卖弄……” “崔大夫!”辛夷也打断他,“可否借银针一用?” 崔郎中皱眉:“你要做什么?” 辛夷松开铁蛋的手,自信地道:“铁蛋危在旦夕。医治不及,恐会意识受损,失语失聪、甚至死亡。你当真要与我再辩论下去吗?” 她视线锐利地盯住小曹娘子,也盯住她那颗做娘的心。 小曹娘子如坐针毡,看着高淼。 “表妹,表姐的心乱了,你帮我拿个主意……” 高淼扶住她,冷冷凝视辛夷。 “先说好,你治不了,怎么处置?” 辛夷一笑,“任由郡君处置。” 高淼冷面冷眼,“我要你不得好死。” 她说得狠辣,辛夷却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没有问题。反之,我若治得了,郡君又当如何表示?” 高淼扬起眉梢,冷声道:“此事一笔勾销,我另付你诊金。” 辛夷勾起唇角,“一言为定。” “不可。”崔郎中突然站起,走到高淼面前,拱手拜下,“郡君,此事万万不可。针灸可通筋脉内腑,寻常人不可妄动,张小娘子素来言行无状,实在信不得……” 高淼冷眼看他,“那崔郎中可有更好的法子?” “这……” “就这么决定了。” 崔郎中名叫崔友,在汴京颇负盛名,既然他都没有办法,那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高淼当即拍板,“让她试试。” 照崔郎中的说法,中脏腑便是脑出血,这样吕家可以认定铁蛋的病是因为张家孩子推入水渠所致。而辛夷所说瘟症,是温疾的一种,中医说法。按现代科学来说就是脑膜炎。 两者带来的后果大不相同。 要不要担责,就看病因。 银针在手,辛夷没有犹豫,卷起铁蛋的衣裳,抄针取穴,大椎、风府、曲池、合谷、太冲……动作麻利而熟练,怎么看都不像是第一次施针,或是不懂针灸的女子。 屋里寂静一片。 好半晌,辛夷挽袖收针,看了看面红耳赤的铁蛋,伸手将崔郎中往后一拉。 “让开。” 崔郎中始料不及,被他拉得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原本人事不省的铁蛋突然醒转,四肢缓慢地抽动几下,喉头滚动,嘴里噗的吐出一口秽物—— 不偏不倚,恰好喷在俯身看他的高淼身上。 “呀……” 扑面而来的呕吐物让高淼愤怒至极。 她看到辛夷拖开崔郎中。 “你故意害我?” 她作势就要抽刀,辛夷却没有给她发火的机会,冷静地上前扶起铁蛋,“快!崔大夫,掐住他人中。” 崔郎中很快反应过来,俯身看去。 “怎的惊厥起来?” 辛夷道:“扶好。” 高淼看他二人忙碌,又气又恨,又不好当着表姐的面做出嫌恶铁蛋的举动,只能咬牙吃这哑巴亏,自行出去清理。 辛夷此刻也顾不得这位京兆郡君。 她和崔郎中手忙脚乱地制住铁蛋,随即让小曹娘子去地里挖来地龙(蚯蚓),加上胡椒和黄豆,把水熬干,再去掉药物,取了黄豆,喂铁蛋服下。 说来神奇,方才抽搐呕吐,不省人事的孩子,神智竟慢慢恢复过来,睁开眼睛,迷茫地看向小曹娘子。 “娘……” 第18章 马钱子——— 从吕家离开的时候,崔郎中叫住辛夷。 “不知小娘子师从何人?老夫甘拜下风。” 辛夷微微一笑,“师父姓周,他老人家隐居世外多年,名讳不愿为外人所知,望崔大夫海涵。” 崔郎中连连点头,“老夫明白,明白。” 说罢,他弯腰打开随身的药箱,拿出两张药方递给辛夷,“这是我先前为吕小郎开的药,烦请小娘子参详。可是因我药不对症,害了小郎君啊?” 辛夷接过药方,一行行看下去。 羚角片、霜桑叶、川贝,生地、钩藤、滁菊花、茯神木、生白芍、生甘草、淡竹茹…… 这些药物有辛凉开窍,增液舒筋、清肝熄风的作用,对中脏腑有效,而瘟症无益,确实延误了治疗,加重了病情。但吕家人都没有追究,谁会上赶着往自己身上揽罪名? 这个崔郎中倒是个有趣的人。 辛夷笑了笑,将药方交还给他。 “清热镇惊、凉血解毒,对病情是有帮助的。崔大夫不必自责。” 崔郎中如释重负地看着她,深深一揖。 “受教了,今日多谢小娘子指点。” 辛夷弯腰扶她,“崔大夫不必客气,你往后唤我辛夷便好。” “辛夷?” 整天被人小娘子小娘子的叫,连个名字都没有,辛夷不习惯,顺便也给自己的名字做了解释。 “这是我的闺名。崔大夫是长辈,可以唤得。” 崔郎中见她医术高明还如此谦逊有礼,也没有因为自己占了理就贬低他、羞辱他,反而大方和解,敬重他是长辈,一时感慨不已。 “老夫愧不敢当,告辞。” 辛夷笑笑,见他转身,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上前叫住。 “崔大夫留步。” 崔郎中微怔,抱了抱拳。 “小娘子还有何指教?” 辛夷走近,慎重地问:“崔大夫可知张家村东头水渠边上的马钱子?” 崔郎中眉头一皱,诧异地反问:“何谓马钱子?” 瞧崔郎中的模样,分明不认识这种植物。 说来,马钱子原是到了后世的大明才从“回回国”引进的一种植物,后来在云南、广东一带种养,当时她设计中药部分时特地做了标注。但是主策划并不在意这些细节,恨不得把《本草纲目》塞进去…… 辛夷审视崔郎中片刻,见他不似说假,突地一笑。 “这事在我心里压了有两日了……” 略略停顿,她压低声音。 “崔大夫,你跟我来。” …… 水渠静静流淌,那两株马钱子树的枝条在冬日的寒风中瑟瑟,叶子早已落光了,光秃秃的的枝条上,挂着零星的几个橙色浆果,长势不太好,乍然看去和其他的落叶乔木并无不同。 崔郎中抬头仰望枝头,摸着下巴沉吟。 “此物有何妙用?” 辛夷平静地道:“马钱子是大毒之物,原本长于深山密林,喜热耐湿,按说我朝应当只有南边的崖州、邕州等地才有,没有想到开封府也能存活,倒也稀奇……” 崔郎中诧异地转过头来,疑惑不已。 “那你怎知这就是马钱子?” 辛夷回视她,淡淡一笑:“我师父他老人家最喜周游,见多识广,我恰好在他的书上见过……” 说到这里,辛夷伸手拉过枝条,摘下一颗马钱子的浆果,颁开来,取出里头铜钱样的果仁。 “马钱子的果核,扁圆盘状,色白,很易分辨。” 辛夷眼睛明亮,令人移不开目光。 崔郎中看着她思忖片刻,四下里观察片刻,突然压低了声音,“你带老夫来这里,不仅仅只是为了让老夫认识马钱子这么简单吧?” 辛夷眼睛微微眯起,脸上有一抹暗淡的情绪荡开。 “我怀疑村中婴孩畸形与这棵树有关。” 崔郎中显然吃了一惊,面色都变了。 “何出此言?” 辛夷将刚刚剥出来的马钱子核摊开在掌心里,再引导崔郎中看向那条水渠—— 水渠是张家村灌溉所用,村里人家为了取水盥洗方便,用打通的竹筒从渠边引水到家,因此,这里面的水,家家户户在用。 “马钱子的果子掉入渠中,经久浸泡,果皮腐败后,果核里面的毒素才会慢慢渗入水中。日积月累,水便有了毒素……” 崔郎中不解,“那为何只有怀身子的妇人或是胎儿中毒?” 辛夷道:“渠中为流动水,毒性偏低,身强体健的成年人用了,大多无恙,或略感不适,毒素很快便被自身的抗性排出体外。而孕妇不同,摄入马钱子,很有可能会中止妊娠,即便保胎,胎儿畸形的可能性也很大。因此我断定,村中妇人总生怪胎,与这棵树脱不了干系……” 崔郎中看她说得头头是道,额头冒出汗来。 “那你我还等什么,得快些去报官啊——” “不可。”辛夷深幽的眸底闪过一抹异光。 左右看看,她轻笑着,压低声音。 “这么大的案子,单凭你我红口白牙,也没有人相信。草民报官,说不定还会惹祸上身。更何况,马钱子虽有剧毒,也是天生天长,不是人为造就,告官又能如何?村里的孩子,也挽救不了。” “那……” 崔郎中沉吟,捋着胡须思考。 “以小娘子的意思,该当如何?” 辛夷微微一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只要处理了马钱子,再清理水渠,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不是大家安好?” 崔郎中点点头,“很有道理。那老夫索性把这棵毒树一把火烧了。” 辛夷摇头,“烧不得。” 她上前,拉下枝条,将树上的马钱子果实摘了些来,兜在衣裙里,朝崔郎中笑笑。 “毒,也是药。马钱子通络散结,消肿止痛,可治痈疽,难得好药材。回头把水渠处理干净,我再拿锄头来,把树换个地方栽种便是。” 崔郎中怔怔地看着她,“老夫行医数几十载,没想到临老还能长这番见识,多谢小娘子指教。” 辛夷莞尔,“客气什么?我还得麻烦崔郎中呢。” 崔郎中叉手:“但请吩咐。” 辛夷笑吟吟地道:“我手里头有一批药材,想拜托郎中帮我卖到药铺去。所得收益,我们二一添着五,如何?” 崔郎中愣了愣,笑道:“小忙而已,小娘子客气了。” “应该的。改明儿我炼好了药,先给郎中过目……” “好说好说。” · 从水渠那头出来,辛夷就和崔郎中分道而行。 她正要往家里走,背后便传来冷哼声。 “你倒是会做好人。” 辛夷懒懒地转头,一眼便看见脱了红色斗篷,只着软甲站在河渠石壁前的高淼。 这女子在跟踪她? 辛夷呵声,“郡君不冷么?” 冷风仿佛顺着她的声音吹过来,高淼脊背一寒,抱紧胳膊,鸡皮疙瘩便渗了出来。 可她并不愿意在辛夷面前示弱。 挺直脊背,便冷冰冰地相问。 “你偷偷摸摸拉了崔郎中来此,是想搞什么鬼?” “对不住郡君,私事不便相告。” 辛夷着实不想招惹这个贵人,施了个礼,转身便要离开。 不料那高淼却不肯轻易饶了她,欺身上前,但见寒光一闪,匕首便已出手,尖利地抵在辛夷的脖子上。 “问你话呢?说不说?” 第19章 房中遇险 辛夷低头一看,刀尖抵在颈子上。 她挑挑眉,危险地眯起眼睛,“郡君要过河拆桥?你表侄子,还没有康复呢,现在杀人会不会早了点?” 哼!高淼冷笑一声。 “你老实交代,你究竟是什么人?” 辛夷后背抵紧石壁,冷冷看着高淼,“郡君的话,我听不懂。” 高淼比辛夷要略略高出半头,眼对眼地低头看着她,露出一口白牙,模样俏丽,傲慢的语气却硬得像一块冰,满是上位者的姿态。 “我打听过了,你本是个蠢笨娘子,成日只知好吃懒做,追着张巡歪缠,无半分本事。你这样的人,怎会突然医术精进?甚至比崔郎中更为高明?” 辛夷笑盈盈地反问:“郡君以为呢?” 高淼咄咄逼人:“你是不是汴河水鬼?” 辛夷看她持刀戒备的模样,不免有些好笑。 “我要是水鬼,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去救铁蛋?” “你不救他,你就死定了。” “水鬼怎会怕死?” “水鬼不是鬼。”高淼犹豫一下,眼神灼灼地看着她道:“我们怀疑,水鬼案是人为,只是尚未找到幕后之人——” 换言之, “汴河水鬼”已成了一个带毒的绰号。 或者是人,或者是鬼,或者是杀人的组织。 不仅民间畏惧,朝廷也视为心腹大患。 这也是高淼能想到的唯一解释。 “你要不是水鬼,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就难以服人。” 挺有逻辑的。辛夷抬了抬眉梢,似笑非笑,“那郡君打算怎么处置我?” 高淼略微一怔。 她只是有所怀疑这才跟上来查探,但到底要怎样做,并没有认真地想过。听辛夷问起,再看她不甚在意的慵懒样子,高淼心念微动。 “这就把你带去开封府问罪……啊!” 一声吃痛的尖叫, 高淼手上的匕首在石壁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金石划出的电光一闪而过,辛夷扼住她的胳膊反手一拧,夺下匕首便将她按压在渠壁上。 “郡君再仔细看看,我是水鬼吗?” 锋利的匕首在高淼的脖子上缓缓移动。 高淼脸色突变,几次三番想要挣扎起来,奈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竟动弹不得。 这瘦小的女子力气大得堪比壮汉,生生将她压牢在石壁上。 高淼喘着气,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又气又急,“你不要乱来,我警告你,我是……” “我知道,你是贵人,一等一的贵人。”辛夷慢条斯理地收了收匕首,弯起的唇角笑得更开。 “别紧张,我不杀人。尤其不会杀你这样的重要人物,破坏游戏规则……” 重要人物? 游戏规则? 高淼听不懂,脸都气绿了。 “那你要做什么?” “活下去。”辛夷双眼亮晶晶地望着高淼,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兴趣”,淡定地笑道:“郡君凤体贵重,我本来不愿招惹,是郡君自己撞上来的,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凤体?这个词让高淼心下一恻。 紧跟着,注意力就被匕首吸引过去。 匕首在她身前移动,高淼寸寸冷汗,却不料那女子会直接削掉她的腰带,剥开她的轻甲…… “啊!”高淼大叫。 “住手——你疯了?” 高淼不敢相信她会做出这等有伤风化的事情。 大家都是女子, 哪有女子轻薄女子的道理? 辛夷眼里阴云密布,脸上却是笑意浅浅。 “郡君别怕,我会很温柔……” 高淼素来傲气矜娇,何曾受过这等侮辱? 她身子瑟瑟颤抖,像一只无助的小鹌鹑,舌头抵着牙齿咯咯作响。 “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再不住,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你才舍不得我死呢。” 高淼脸上的惊恐已不足以用言词来形容。 她看着辛夷的微笑,觉得这女子简直就是一个恶魔。 她想到了死—— 在这一瞬间。 又想到了她的孩儿,不舍得死。 然后,在匕首上冰冷的寒意掠过脖子时,下意识闭上眼睛…… 辛夷眉梢上扬,一把扯掉她的亵衣…… “疯子!你是个疯子——” 到底是贵女,高淼骂不出什么难听的话。 辛夷拿过亵衣,笑着将她的中衣和轻甲掩回去。 “紧张什么?留点礼物做纪念罢了。” 辛夷的话像一盆冷水,让高淼瞬间冷静下来。 她低头看看自己微敞的领口,再看看淡然而笑的辛夷。 “你,你拿我的衣裳做什么?” 辛夷杏眼微眯,目光像会过电似的。 “郡君忘了在吕家的承诺?就当是诊金了。” 拿人家的亵衣当诊金? 高淼躁急不安,辛夷却有点想笑。 这是来自张小娘子本尊的创意,她也是灵机一动想到的。 “升斗小民,活命不易。郡君要是想要我的命,我就将这件绣着郡君闺名的亵衣挂在宣德门上。你猜世人会怎么想?怎么说?右卫大将军的脸色,会不会很精彩……” 高淼变了脸色。 “你敢。” “我敢。” “你——” 高淼的骂声压在喉头,突地放慢了语气。 “你怎知上面绣有我的名字?” 辛夷不理会她的询问,自顾自地道:“还有这把匕首——为免郡君失手伤到自己,我先帮你保管几天。” 高淼气得俏脸扭曲,“无耻之徒,你还要匕首做什么?” “我俩的定情信物?”辛夷笑得自在,那表情看在高淼的眼里,便是又坏又狠又龌龊。 “有了匕首当信物,往后我若跟人吹牛说起,我和京兆郡君关系非浅,才会有人相信呀。” “你无耻!” 这把匕首是高淼成婚时夫家为她打造的,上面镌有“滔滔”二字,是她的小名,世上仅此一把。 还有高淼贴身的小衣,全都绣有同样的字迹,是他夫君的特殊喜好。此事不为外人所知,她想不明白这个农庄里的小丑娘,是哪里听来的消息…… 水鬼? 高淼又惊又怕,却强忍着眼泪,咬紧牙关怒视着她。 “你杀了我吧。” 辛夷瞄她一眼。 “好死不如赖活着。” “杀了我!”高淼低吼着挣扎,但力不从心。 她以为自己喊破了喉咙,其实声音小如蚊蚁…… “宁愿死,不愿受侮辱?郡君好有气节。” 辛夷笑着将匕首插回高淼的刀梢中,气定神闲地笑。 “匕首还你。记住,只要你不动我,今日的事,我只当没有发生过。” 说罢,她将亵衣塞入怀里,转过身,摆摆手。 “郡君再会。” 这反转来得又快又陡。 高淼脖子上冷嗖嗖的触感尚未散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胸怀空空,一时又羞又急,愣半晌才开始骂人。 “无耻。” “无耻之尤!” · 张家。 灵堂被吕家人打砸后,已然重新布置起来。 今儿是张巡的头七,家里村邻宗亲不少,檐下摆满条凳,坐的,站的,披麻戴孝说话的,伴着铜锣敲打,喧闹异常。 辛夷不喜欢这氛围,绕开人群回了后院。 后院安静得出奇,辛夷敏感地察觉到一种古怪的气息。 谁又趁她不在,进来使坏了吗? 辛夷担心她放在屋里的那些药材,快步走过去推开西厢的房门。 嘎呀一声,辛夷眼前黑影闪过,一个人斜刺里袭来,手执棍棒重重敲在她的头顶—— 砰! 第20章 营救 嗡! 辛夷脑袋疼得几近晕厥,当即便软了下去。 对方似乎知道她的力气大,这才先发制人,给了她当头一棒。 然后将她牢牢抱住,往里拖。 嘭!房门被踢上。 辛夷模糊的视野里,有一条白绫从梁上垂落,在眼前晃晃悠悠,抱着她的那男人结实而高壮,从背后捂住她的嘴巴,推抱着便将她的脖子往打好死结的白绫上挂…… 她头昏目眩疼痛难当,双手反剪使不上力,叫不出声,只能被动的去送死…… 电光石火间,辛夷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有人要勒死她,伪造自杀现场? 大白天的,是谁这么迫不及待地杀她? 她今日若是吊死在这里,和当日投河是不是如出一辙? 吊在白绫上机械性窒息死亡的感觉不仅难受,死后还很难看。 不!辛夷不敢多想那个画面,拼尽全力,用双脚蹬踢门板,试图发出声响。 奈何,此刻的张家后院没有人…… 对方在重重喘息。 她的双臂往后扳扯得,几近脱臼。 “去死!” 脖子挂在了白绫上,辛夷浑身抖动,双目猩红欲裂。 就在男人准备松手的当儿,她当机立断,腿用力往后一踹。 这一招是她跟驴学的,尥蹶子。 “啊!”男子裆部被踢中,痛得惨叫一声,蹲了下去。 “贱人!怕死得不够快吗?” 这是一个粗犷而陌生的男声。 辛夷无法回嘴,她不想死得这么憋屈,伸手用力去抓白绫。可是,脖子套上绳索且脚不沾地的情况下,即使她臂力优于常人,此时也很难自行挣脱出来。 情急之下,辛夷伸长腿用力踢向门角处的柜子。 上面放着火油和火折子…… 农家用的火折子比较粗糙,用草纸卷了棉花团,再加入硫磺硝樟脑,塞在竹筒里,一直保持着半燃烧的状态,只要摇晃便会产生火光。 再遇火油,轰地一声,就熊熊燃烧起来…… 火油是辛夷放的门边的,为的是入夜进出方便,没想到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火油满地流淌,遇火燃烧十分迅速。 滚滚浓烟透过门板和瓦片的缝隙,飘了出去…… …… 汴河边的官道上,傅九衢带着侍从徐徐而来。 最先发现烟雾的是打马在前的段隋,“爷,张家好像走水了?” 孙怀哎呀一声:“瞧着是后院的厢房呢。” 傅九衢没有作响,望着腾空而起的浓烟,眉心微蹙。 程苍瞥他一眼:“好像是张小娘子和三个孩子的住处……” 话音未落,身侧一阵疾风掠过,程苍来不及反应就被自家主子惊了马。 “驾!” 张家后院在官道那一侧,傅九衢一夹马腹,转瞬飞奔到院墙边。 马儿长声嘶叫,傅九衢丢开缰绳,站在马背足尖轻点,人便腾空跃起,过墙上瓦…… · 烟雾扑面而来,熏得辛夷睁不开眼。 那贼人在刚起火时,还试图去扑火补救,可眼看火势顺着火油越燃越旺便放弃了这个打算,回头抓扯辛夷往下拽。 辛夷的脖子挂在白绫上。 在与贼人的拉锯中,渐渐使不上力气…… 窒息感吞噬了她的意识…… 她要死了。 死得这憋屈,比炮灰还炮灰…… 瓦片被揭开的声音,隐约而清浅。辛夷没听见。 一个人影突地从头顶落下,衣襟飘起如展翅的大鹏,脚刚落地,揪住那贼人的后颈,一拉一拽,再一脚便踹出老远。 砰地落地,发出重重的响声。 接着,便晕倒在墙角。 辛夷意识涣散而凌乱,整个人仿佛沉入了水底,濒死的窒息痛苦,让她根本就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 浓烟里,一个身影朝她靠近。 似乎犹豫了片刻,他抱住了她的双腿,往上托举。 “下来。” 辛夷双眼被熏,什么都看不清楚,支撑她的只有本能。 可是,胡乱地挣扎没有用。 双手薅了好几次,都没有薅到白绫…… 她的手已经使不上劲了。 “救……我……” 烟雾越来越大,傅九衢袖口掩鼻,抽出腰刀,唰地割断白绫。 辛夷的身子瞬间下坠。 没有意识,没有理智,她本能地用力抱住眼前这根救命的浮木,猴子似的攀挂在他的身上,鼻子往他的颈窝里埋,似乎在寻找新鲜的空气…… “混账!” 傅九衢为了切割白绫,本来就只有单手搂住她,辛夷这么重重压过来,他低骂一声,身子后退两步,毫无意外地被辛夷扑倒在地…… …… “走水啦,走水啦!” “快!救火!” “后院,张家后院烧起来啦。” 破天的呼喊声像投入油锅里的水,顿时引来爆炸般的震动。 人群一窝蜂地往后院跑过来。 最前面的人,正是刘氏。 浓烟是从西厢房里冒出来的,可当人群冲过去的时候,他们发现,房门被人从里面锁死了。 刘氏双眼冒着精光,大声呐喊。 “快来几个人,把门撞开。” 几个青壮男子闻言,放下水桶冲上去。 嘭!薄薄的门板从中被推开。 入目的情形,荒唐,怪诞,又香艳。 四下无声。 小娘子和一个高大的男子“搂抱”在一起,滚倒在地,她压在那男子的身上,像吸食骨髓的妖精,贴着他,紧紧贴着他,本就瘦弱的身子贴得像本就长在男人身上似的…… 她头上的血,染红了男子的衣裳。 她头发裹了尘土,纠缠在男子的发上,凌乱相交…… 两个人看上去都很狼狈。 大白天的,怎么敢? 他们怎么敢? 刘氏尖叫,像一只被人踩到痛脚的老母鸡,声音高昂粗野。 “好哇,偷汉子偷到家里来了,不知廉耻的小破鞋,你是要把我们三郎的脸面都丢尽了呀……” 都说家丑不外扬,刘氏却害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侧着身子舞着手绢高声叫喊,村邻宗亲们都涌了上来,看到张家小娘子这副模样,尴尬的尴尬,咋舌的咋舌,嘲笑的嘲笑。 灭火的接着灭火。 刘氏搧着飘出的烟雾,捂鼻子往檐下站去。 “三叔公,张家眼下就数你的辈分最高。咳咳……你来说句公道话,这小破鞋,当如何处置?” 这个时代朝廷律法和宗祠家法并存,家族事务多半由族中长辈商议决定,尤其像女子偷人养汉这种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完全可以不必经由衙门,自行定罪。 宗亲们咂咂有声,顺应地点头,叫“沉河”的,叫“关祠堂”的不绝于耳。更有甚者,叫喊着“直接乱棍打死她”。 辛夷头昏脑涨。 挨那一棍子还没好,又被从天而降的侠士直接拉倒在地上,换了谁不得晕过去? 可惜,她晕了,又醒了。 清楚地听见了刘氏高亢的骂声,也看清了面前这张盛怒的俊颜,以及他气恨之下咬牙切齿的森森寒意。 傅九衢? 辛夷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你怎会在这里?” ------题外话------ 傅九衢: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压在我身上? 辛夷:我怎么敢,我怎么敢压在他身上? 二锦:有我在,没有什么不敢的,放心上! 第21章 也不怕压坏了肚子 一身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压在身上,眼儿流光,青丝凌乱,又是个不老实的东西,一蹭一蹭地乱动。这般摩擦,是个男子都受不住。 “还不松手?” 傅九衢扣住辛夷的手背,拖她,掌心汗湿。 辛夷力气大,拼命自救的时候,更是大得惊人,偏生她不自觉,在死亡边沿走了一遭,脑子晕眩,人也崩溃,抱紧傅九衢便咳嗽不停。 “我不想死……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唾沫星子都飞傅九衢脸上了。 傅九衢嫌弃地别开脸,抓住她一截细腰。 小的,软的,好像一把就要捏断。 傅九衢像被烫了似的松开,阴沉的双眼里满是戾光。 “松手!你就不怕压坏了肚子?” 肚子?辛夷醒悟过来,自己是个“孕妇”,是死是活全在傅九衢一念之间。 她睁眼,看傅九衢胳膊和肩膀紧紧绷起,手背上还有她指甲尖划出来的几道血痕。 两人贴得近,呼吸可闻,他的愤怒和恼意,快淹死人了。 完了。傅九衢要弄死她。 辛夷身子一热,着了火似的,想跑起来开溜…… 奈何,形势逼人,她手撑地上还没有直起身,身子便软倒下去,再次重重砸在傅九衢的身上。 “我没力气了,你来动……” 傅九衢:“……” 屋子里烟雾呛鼻,小娘子脸儿皱成一团,衣襟微敞,黯淡天光里,可见一截雪颈细腻如瓷,桃花胭脂染白玉,窄细绵软弱无力,两条瘦长的腿扣在男子的劲腰两侧,裹了他,仿佛要把他夹断。 傅九衢脊椎发麻。 黏黏糊糊的感觉缓慢往上升,血液逆窜…… 这次他没碰腰,掌心往上扯住她肩膀。辛夷身子原本倚着他,软软的,像被没了筋骨,冷不丁两只肩膀被他捏住,痛得直钻心,慌忙勾住他脖子,紧接着就被傅九衢翻了过来—— 晒鱼干似的,丢在地上。 咚!辛夷大口喘气。 傅九衢一身衣裳染了血,沾了灰,玉带微松,双眼阴沉沉近乎邪肆,却带着笑…… 那模样可怕极了。 “你们要做什么?” “广陵郡王……”刘氏失声尖叫。 “广陵郡王?” 一层层围观的人群,当即石化。 “郡,郡王……哎哟我的爷,我的主子爷哟!”孙怀在人群往踮着脚望一眼,看到自家主子那张风华绝代的笑脸,吓得哆嗦一下,便冲了过来。 “这是,这是怎么了呀,有没有伤到哪里?” “滚!”傅九衢用力挥开孙怀,沉着脸整理好衣袍,走出门时脸已归于平静,就像方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并没有发生似的,他扫向众人,轻描淡写地一笑。 “行远兄头七,小王特来拜祭,恰遇后院走水,这才出手相助,不必道谢。” 孙怀看到主子笑,就瘆得慌,见状挥苍蝇似的抢在前面。 “散了,都散了,郡王说了,不用道谢……” “要谢的,咳咳……若非郡王搭救,我已为贼人所害……”辛夷眼泪汪汪,是被傅九衢摔痛的,也是被烟熏的。 她一边咳嗽一边抢占道德高地。 “方才听婆母说我偷养汉子,是指广陵郡王吗?” 刘氏看到傅九衢时,已惊得魂飞魄散,闻言她飞快地换了脸色,笑得腻歪起来。 “没有没有,我何时说过你偷养汉子?误会,误会。他爹,你在愣什么愣呀?还不快请郡王去屋里坐?” 说时话长,但事情的发生其实只有一瞬。 人群一听这话,就知道好戏要散场了。 每个人心里都有疑惑,却无人敢问敢说。 各自散去。 这时,厢房里却忽然传来一道夹着呻吟的求救声。 “救……命……救……救救我……” 那贼人被辛夷踢中囊袋,痛不欲生,再被傅九衢那一脚踹晕在墙角,黑漆麻黑的烟雾里,一开始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一喊,众人才发现屋里还有第三人。 刘氏来了精神,“大家快看啦,奸夫在那儿,那个才是奸夫。” “快,把他们拖出来。”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向来不缺。 不肖片刻,辛夷和那汉子一并被人拽了出来。 辛夷终于看清那汉子的模样。 三十来岁,高大,壮硕,一身长袍布衣,做寻常儒生的打扮,还真有几分奸夫模样,只是眼下他头冠脱落,长发垂下,满脸黑灰,狼狈得瞧不清面容—— 刘氏很是来劲儿,滑坐地上边拍打边哭嚎。 “天爷,你们快看看这小破鞋做的好孽哟。今儿是三郎的头七,她竟找个野男人上门苟合,当众让我三郎蒙羞……我的三郎啊,你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喽……” 辛夷看得有趣,这妇人,绝了。 “郡王,我不认识这个贼人。” 别人说什么辛夷不管,她就盯住傅九衢。 谁说话管用,她心里门儿清。 刘氏乌鸦似的,嘴巴又坏又快:“嚯!你说不认识就不认识,不认识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房里?” 傅九衢目光渐深,神色冷厉,是辛夷从未见过的那种狠。即使是那日在锦庄里,她当众赖他,磨他,让他下不来台,傅九衢也没有露出过这般狠绝。 该不会当真以为她在“偷汉子”吧? 辛夷身子疼痛,无力折腾,坐起来慢悠悠的。 “他是来杀我的……咳咳……郡王明察……如果他是我的奸夫,我为什么要踢伤他的要害?我难道想下半辈子守活寡么?” 人群哄笑起来。 这么大胆露骨的话,少有女子敢说。 傅九衢脸色阴沉,朝人群里的程苍示意一下。 程苍应一声,和段隋一起将人拖下去检查了一番,很快又将人拖回来,扑嗵一声,摔在傅九衢的面前,好像晕过去一般。 段隋拱手:“郡王,这贼子肾囊肿如紫茄,内里丸物破损,是外伤所致……” 男子那地方,总不能是他自己弄伤的吧? 傅九衢唇角微微上扬,漫不经心地转动着右手的玉扳指,似笑非笑。 “本王看不得脏东西,把他弄干净。” “是。”程苍应声,拎起院子里灭火的水桶,直接从那壮汉头顶泼了下去。 噗!大冬天,那是彻骨的寒意。 那汉子激灵灵发抖,打个喷嚏醒转过来,拿袖子抹去脸上的水渍,牙齿敲过不停—— “郡,郡王……饶,饶命!” 傅九衢冷冷的:“抬起头来。” 那汉子抬头,原本的黑灰被水一冲,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王屠户?是王大屠户?”人群里有人叫喊。 王屠户勾搭张小娘子的事情,早已在村里传遍了。 看清王屠户的脸,一群人低低嗤笑起来。 “还说没有偷人的?” “……穿得周五正六,明明是个杀猪匠,装什么斯文人?” 傅九黑眸阴凉,微弯的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是谁让你来的,来张家做什么?” 王屠户原本就是个粗蛮汉子,被人围观,也不觉得丢人,拖着满身的水渍就跪伏到傅九衢的脚下, “是,是是是她……”他舌头打结似的,哆嗦着扭头,目光落在辛夷的身上,“是张小娘子约我来的,她说多日不见,甚是,甚是思念……” 第22章 有仇怨?是蹊跷(二更) 一石激起千层浪。 院落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奚落和嘲笑。 “你再说一遍。”傅九衢居高临下,视线冷冽如霜雪天的风, 凉涔涔,刺骨头。 王屠户不敢抬头看傅九衢,不住地磕头。 “郡王作主,求郡王……为小民作主。” 傅九衢笑了一下,温声问:“嗯,说说看,你要我如何给你做主?” 王屠户吸了吸鼻子,声泪俱下地诉起苦情。 “郡王,我与张小娘子情投意合,有意等她孝期后结成夫妇,奈何她婆家百般刁难……我知她苦处,虽想娶她为妻,却不想无媒苟合……不料,因此惹得她不快,她当我的面挂了白绫,闹着要自尽……我与她发生争执,被她误伤下身……也不曾想,她竟绝情至此,要将一切罪过都推给我……” 辛夷这时已缓过劲来,靠坐在台阶上。 一听这话,她嘴角发抽。 “就你这样的男人,我会和你情投意合?做的什么春秋大梦呢?我眼睛又不瞎。” 辛夷不愿意和一个这么油腻龌龊的男人扯上关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不把事情说清楚,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王屠户却是奸猾,演技比刘氏半点不差,大老爷们竟当众哭泣起来。 “我真傻,我,我太傻了……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还是盼着你有好日子过……我今日就不该来,不该来的……卿卿,是我误了你,你恨我也是应当的……可你……何至于被人撞破奸情,就不顾情分?” 辛夷快被他气笑了:“你是猪油吃多了,蒙了心吧!?” 王屠户整个人都没了力气似的,伏低下去,肩膀一抽一抽地痛哭流涕,“卿卿,不论你怎么待我,我都不会怨怼你……你要我的命,那你拿去便是……从今往后,你不要再自轻自贱了,那白绫子是当会要命的呀……” 辛夷头皮一紧,觉得这事玄乎了。 “什么仇什么怨?你何至如此害我?” 王屠户脸红得如同猪肝,像是蓄了许久的力了一般,说得声泪俱下。 “卿卿,我没有回头路了。这一世我先走一步,来世我们再做正经夫妻……” 辛夷眼瞳一缩,“不好。他要自尽——” 程苍反应最是迅速,一把扣住王屠户的下颌,防止他咬牙。 然而,王屠户并没有咬舌,在程苍地控制下,双腿痉挛般在地面蹬踢几下,嘴里便溢出了鲜血。 辛夷爬过去,用力扼住他的肩膀,“快说,是谁指使你的?” 又一口鲜血吐出来, 王屠户眼神涣散,嘴巴一开一合,没有声音。 辛夷厉色逼问:“要你杀我的人,也要杀你,对不对?是不是你受人要挟,不得不死?” “……” 沉寂中,院里寒风浸骨。 王屠户瞪大两只眼睛看着辛夷,那一抹不甘的,恐惧的情绪,慢慢的散去。最后脑袋一歪,倒在程苍的胳膊上。 程苍探他鼻息,朝傅九衢摇了摇头。 “断气了。” …… 死了? 就这样死了? 辛夷血液骤冷。 她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农妇,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处心积虑地谋算? 从张小娘子投河开始,一次不成,再来一次,今日这人杀她不成,竟然为了诬蔑她,而不惜自尽,到底为了什么? 一个阴影卷上心头,辛夷久久没有说话。 “郡王……”刘氏的破嗓门打破了寂静,“你听到奸夫的话了吗?这小破鞋白日宣淫不成,竟杀人灭口,好歹毒的心肠啦……” 辛夷无力地坐下去,目光阴凉凉看着刘氏,冷声笑开。 “别跟我说,全是你设计的?” 刘氏指着她,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忽地朝傅九衢软软跪下,一边痛哭一边嚎叫。 “郡王啦,你要为民妇做主呀……三郎惨死至今,我这三儿媳妇没有给他烧半炷香,没有给他磕一个头,今日更是当众羞他辱他,我张家如何能容……” “哦?” 傅九衢突然笑开,那俊美的脸上平静如水,双眼却平空添了几分戾气。 “你要我做什么?” 刘氏的哭声忽然就颤了两个调儿。 别人不了解傅九衢,刘氏却听过不少广陵郡王的逸事。 大宋朝以文御武,轻视武人,他却偏要去练武,长公主不许,为此闹到官家的面前,而他的理由只有一个——习武可杀人。 对他们这种身份尊贵的人来说,高兴时雍容温和,不高兴时想杀便杀。 刘氏脑子活络,她明显查觉出傅九衢对三儿媳妇的偏向,但事到临头,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请郡王恩准我们,用宗嗣家法处置**。” 刘氏磕头,重重地磕,不惜磕出淤青,磕出血。 其他宗亲见状,交换个眼神,也从众地跪下去。 “**不守妇道,当请家法。” “请郡王恩准,用家法处置**。” 一群人匍匐在地,向广陵郡王请愿。 他们全都要置辛夷于死地。 一直以来,辛夷都拿他们都纸片人,没有深浓的情感,好恶都是如此。 可此刻,她心底说不出的恼怒。 是气极了,也是融入角色后的情绪上头。 “笑话!你们当郡王和你们一样没脑子不成?” 她咳嗽着摸了摸被勒过的脖子,“是郡王将我从白绫救下来的,屋里是个什么情形,郡王一清二楚。你们要诬蔑我,也不听听郡王的意思?” “你别仗着郡王仁义,便想攀扯他。郡王救你,还不是看三郎的面上……” “你关起门来,郡王又怎会知晓你和野男人干的什么好事?” “不要脸的东西,攀扯郡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一群人七嘴八舌,众口铄金。 辛夷抬头,望向傅九衢那张过分俊美的脸。但见他风仪不改,眉目冷淡,唇角有一抹化不开的笑意,整个人仿佛置身事外一般。 看来这出戏,得靠她自己唱下去了。 “要凭证是吗?”辛夷撑起身子,扫一眼傅九衢,众目睽睽下翻开王屠户的眼皮,端详片刻,忽地朝程苍摊开手。 “程侍卫,借刀一用?” 程苍看了傅九衢一眼,犹豫着掏出匕首。 辛夷接过,面不改色地用刀子撬开了王屠户紧闭的牙关。 暗红色的鲜血充盈在口腔里,涎液顺着嘴角流出来,看上去极是可怕。 人们不知这小娘子要做什么,低低议论。 辛夷只当没有听见,仔细地检查尸体,眉头渐渐蹙起。 好半晌,她从王屠户染血的牙缝里挑出嚼碎的残渣,又望向孙怀。 “孙公公,借你白帕子一用。” 傅九衢是有点洁癖的人,因此孙怀的身上常年备有帕子。 闻言,孙怀和程苍一样,也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主子的脸色,见他不作声响,这才掏出来贴心地铺开在地上。 “小娘子,请。” 果然是侍候广陵郡王的人,做事妥当。 辛夷冷笑一下,将药渣放上去。 洁白的颜色被鲜血浸染,晕开…… 四周寂静,人群屏息凝神。 刘氏刻薄地骂:“小破鞋,你又想装神弄鬼地做甚么?” 辛夷不理她,慢慢将药碴上的鲜血吸干,露出灰褐色的细碎残渣。 观察半晌,她用手指将残碴慢慢捻开,嘲弄地笑。 “蜜蜡包砒霜,这是早有准备呀。” ------题外话------ 好人们,喜欢本书,请把你们的推荐票评价票什么的投给辛夷和傅九衢哦~ 谢谢!比心—— 第23章 当面验孕 辛夷把匕首还给程苍,慢吞吞挽起袖口,一截白皙瘦弱的手腕在天光下极是晃眼,却见她稍稍用力,就将王屠户沉重的尸身翻转过来。 “钩吻混砒霜,再用蜜蜡做成包衣,用以隐藏。蜜蜡是用蜂蜜和树胶制成,有韧性、可防中毒。但只要用力咬下,表层就会破裂融化,从容赴死。” 她说得头头是道。 就好像亲眼看到的一般。 刘氏一声冷笑。 “如果不是你干的,你哪会晓得里头是什么?就凭你一个乡下小妇人?哼。” 辛夷看着她尖酸的模样,脸儿微侧,露出一抹嘲弄的笑。 “我一个乡下小妇人不懂,你一个乡下老妇人懂得就多了。你除了会栽赃陷害,还会请鬼通灵呢。那汴河水鬼,是不是你请出来害人的?” 反将一军,噎得刘氏说不出话。 程苍蹲下身子,扼住王屠户的下颌端详片刻。 “照小娘子的说法,王屠户早有预谋?” 辛夷说得斩钉截铁,“是。” “他为何要谋害你?” “这……”辛夷努嘴,“那就得问他了。” 有人不识趣地哄笑。 更多的是,寂静无声。 人心一旦生疑,哪有那么容易消除? 傅九衢嘴角轻勾,云淡风轻地笑。 “王屠户脾气不好,打死过三个娘子。但在三个月前,一直在小甜水巷的集市上摆摊卖肉,从未到过张家村。行远离京后,他却频频来张家村卖肉。如此一反常态,小嫂可知是为什么?” 辛夷盯住他,慢悠悠地笑开。 “郡王仍然怀疑我与王屠户有私情?郡王闯入房里时不是看得很清楚吗?他要杀我。我没有说谎的可能。” 傅九衢:“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谎。” 辛夷平静地看着他。 心里面却是翻江倒海。 王屠户日复一日地在小甜水巷卖猪肉,也日复一日地重复“打娘子”这个可恶的行为,那是来自《汴京赋》的剧情设定。 做为一个低等任务工具人,他本该永远这样循环下去,重复即定的人生和轨道。 然而,王屠户离开了小甜水巷,来到了张家村,又给办丧事的张家送猪肉,引发了他和张小娘子的“私情”一说,如今竟做出对张小娘子的谋杀一事…… 归根到底,由头在哪里? 是男主角张巡的死,导致剧情崩坏? 还是vr游戏仿真成真,角色人物有了思想、有了谋算、有了真正属于人的欲望,再不甘心过重复的人生,走即定的命运? 那傅九衢在游戏里的存在,又意味着什么? 辛夷脑子隐隐作痛。 这些都不是初穿入游戏里的她能回答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辛夷眉头微蹙,“死人是不会说谎,但死人已经告诉我们,他是服用砒霜而死。众目睽睽之下,我没有作案的可能。你们要为我定罪,有什么证据?” 傅九衢微挑眼尾,带出一抹笑。 “段隋,去请周道子过来查验尸体,看小嫂所言,是真是假。” 请周道子来,一可查实案子里的古怪。二可给张家村人一个板上钉钉的铁证,免得事后再生非议。对辛夷来说,这是一桩好事。 然而,傅九衢话音未落,人群外面便传来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 “郡王,老夫可以查验。” 众人望去,便见一个宽袍布靴的老郎中背着药箱,大步流星地挤了进来,在广陵郡王面前深深揖礼。 “老夫崔友,尚医专药,可查验一二。” 崔友虽是个江湖郎中,在汴京城却小有名气,比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御医更得百姓的敬重。可以说,汴京城东水门外的这些村落里,到处都是崔郎中行医诊病走过的脚印。 这是一个有公信力的老郎中。 傅九衢点头首肯。 崔友没有迟疑,放下药箱便撸袖管检查王屠户的死状。 好半晌,在一阵屏息凝神的等待中,他回头朝傅九衢拱手,一声感慨。 “后生可畏呀。小娘子说得半点不差,王屠户确是砒霜中毒而亡。药丸上的包衣是用蜂蜜与树胶熬制而成,若非用力咬碎,断不会致命。” “王屠户身高八尺,壮硕有力,小娘子强迫不了他。还有,那白绫悬于梁上,高有二丈余,以小娘子的身高,不借助木梯,很难做到。更何况,小娘子答应了吕家,要为吕小郎治病,身为医者,断不会在这时为儿女情长而自尽……” 崔友徐徐望向辛夷,眸中满是信赖。 “老夫以为,小娘子是被人冤枉的,王屠户的死与她无关。” 有理有据。 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郎中说的话,比当事人的申辩更能取信于人。 所有的疑窦,仿佛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辛夷朝崔郎中报以一笑,“多谢崔郎中为我洗刷冤屈。” 傅九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狐狸般阴凉的眼,寒气森森。 “郎中此言有理。且不说小嫂对行远的情意,单说小嫂如今身怀有孕,一个将为人母的妇人,怎会做出如此荒唐行径?” 身怀有孕? 傅九衢抛出来的不是惊雷,而是深水炸药…… 辛夷耳窝嗡地一声。 议论四起。 刘氏脸色一变,大叫不可能。 “三郎那般厌弃她,躲都来不及,怎会同她行房…………再算算日子,三郎离京三月有余了,她怎会这时怀上?呵呵,到底怀的是哪个野男人的孽种呢?” 辛夷脸上烟灰未散,看不出面色,话却说得满满恶意。 “正是三郎离京前有的。婆娘说没有,难不成夜夜躲在我床下偷听不成?” 噗! 有人低低嗤笑。 傅九衢不甚在意地把玩玉扳指,阴凉的笑与他绝美的面容无情地冲突,无端让人发悚。 “诸位何必争执?” 广陵郡王一开口,庭院便安静下来。 傅九衢懒懒散散的笑一笑,黑眸微阖,视线凉凉地从辛夷脸上掠过去,“劳烦崔郎中把个脉,查查胎儿月份大小,不就一清二楚了?” 这点火是他,扇风也是他呀。 呕!辛夷哇一声,吐了。 这一吐,翻江倒海。 当众吐了个昏天暗地。 “害喜了?” “大嫂。”辛夷求助地看着龚氏,捂揉着心窝,“扶我去方便一下。” 龚氏瞥了婆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搀住辛夷。 辛夷先前被王屠户勒过脖子又被烟雾熏过,胃里早就不舒服了,呕吐并不完全是作假,因此这一吐面色青白,看着真有那么几分害喜的模样。 “待我去洗洗,再来。免得熏着崔郎中……” 她说着便想回房。 傅九衢眯起眼,一身狐裘氅子裹着过分俊美的面孔,秀骨风仪,姗姗而行,走到辛夷面前,噙着笑端详她,一字一顿。 “屋中着火恐伤梁柱,多不安全?孙怀,带小娘子找个地方盥洗。” 孙怀:“是。” 辛夷脊背僵硬。 傅九衢听了刘氏的话,怀疑她了。 “行吧。那我不洗了。”辛夷松开龚氏的胳膊,端端正正坐回台阶上,心里打定主意,一赖二赖三赖,咬死不认就是。 她不信傅九衢还能把她肚皮挖开来检查? “有劳郎中了。” “是。” 众目睽睽下,崔郎中慢慢走到辛夷的身边,蹲下,抬头望她,“小娘子,老夫得罪了。” 辛夷莞尔一笑,摊开手腕在他面前,“客气了。我相信崔郎中一定会还我公道。只是,我方才受了些罪,此刻心慌意乱,恐怕会有些影响脉象……” 崔郎中眉头微皱,手指搭在腕上。 没有人相信张小娘子会怀有张巡的孩儿。张巡活着的时候对张小娘子如何,张家村人有目共睹,刘氏更是见证了她夜夜独守空房,只要不是偷人,哪来的孩子? 刘氏连羞辱她的词儿都想好了。 不曾想,崔郎中紧皱的眉头突然舒展,起身笑着朝张家人抱拳。 “恭喜恭喜,小娘子确实已有身孕,三月有余。只是,小娘子身子虚寒,当居以静处,慎而护之,勿使惊动为要。” 辛夷看崔郎中表情严肃,差点吓死。 崔郎中与她非亲非故,不可能为了帮她撒下弥天大谎。 真作假时假亦真? “呕——” 辛夷心里一急,头晕目眩,这次吐得更厉害了。 ------题外话------ 姐妹们,请把你们的推荐票评价票什么的投入碗里,助力本书成长~~~么么哒 第24章 我对郡王是真的…… 辛夷吐得差点把肠胃翻出来。 众人怔怔地看她“害喜”,目露不安。 张家村许久没有出生过正常的婴孩了。 这两年,村庄仿佛受到诅咒一般,诡事频出,人们的心境在日复一日的恐慌里,变得敏感而多疑。他们盼着有正常孩子出生,以解除村子的诅咒,又很怕别人的孩子正常,会显得自己才是那个被诅咒的人—— 寂静中,傅九衢穿过一束束复杂的目光,走过去亲手扶起辛夷。 “小嫂受委屈了。” 一丝笑,浮上广陵郡王朱红的唇。 辛夷看着他暗自咬牙。 这委屈不都是他给的么?装什么大尾巴狼? 不过,眼下不是置气和追究孩子真假的时候。 她顺着崔郎君递来的梯子就往上爬。 “那郡王也该为我做主了。” 软软糯糯的声音入耳,傅九衢眼尾撩撩,笑容更深邃了几分,带一点凉薄的冷,轻谩地扫过心惊胆战的张家人,阴寒至极。 “世间恶意千万种,唯有流言最杀人。依我看,汴京水鬼,就在这里,就在你们每个人的心中!” 张正祥是个软耳朵,吓得脸都白了。 “郡王恕罪,都是我这个不知深浅的婆娘,整天乱嚼舌根子……” 扑嗵一声,刘氏跪了。 “郡王饶命,民妇也是一时糊涂,看到有外男闯入后宅,气疯了心,这才误会了三儿媳妇……呜呜……我也是为了我那个短命的三郎呀……” 话锋转得挺快。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唇角弯出一抹凉意,含笑浅浅。 “本王再说一次,行远离京前曾托我照顾家小。有我傅九衢在一日,谁也别想欺辱他们孤儿寡母。否则,后果自负。” 温声入耳,如芒在背。 张家人齐齐低头,称是。 傅九衢眼风扫过辛夷,微微一笑。 “家宅不宁,非行远所愿。为免他泉下不安,还是依小嫂所言,你们分家另过吧。” 辛夷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这个广陵郡王好人坏人全当了,总算没有食言。 …… 一刻钟后,辛夷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去灵堂。 傅九衢在给张巡上香。 头七的日子因这一出闹剧变得紧张起来。 张家人也老实了许多,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候在灵棚外面,再不敢凑上前去拍广陵郡王的马屁。 灵堂里安安静静,半点声音都没有。 辛夷刚要进去,就被程苍举剑拦下。 “让他进来。”傅九衢头也没回,声音低浅。 隔着层层垂落的白幔,辛夷望着那一道颀长的背影,慢慢走近。 “今日的事,多谢郡王。” 傅九衢面无表情:“我没有帮你。” 辛夷道:“若非郡王来得及时,我恐怕已经遭了贼人的毒手。” 她指的是起火时傅九衢的“从天而降”。 “我知道郡王对我仍有怀疑。如果我说,有人要致我于死地,不论是冬月初十那天投河,还是今天厢房里上吊,都有一只幕后黑手在操纵,郡王肯定也不会相信……”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在火上点燃三根线香,递过来,对她的话却避而不谈。 “给行远上炷香吧。” 辛夷眉头皱了一下。 傅九衢冷笑:“小嫂这模样,可不像传闻中的情根深种。” 辛夷默不作声地接过香,对着张巡灵位鞠躬三下,插在香炉里。 “传闻要是可信,郡王早就死千遍万遍了。” “大胆!”傅九衢没急,侍立在侧的孙公公先急了。 以上犯下,大逆不道的话,哪里敢随便说的? “小娘子不想要脑袋了吗?” 辛夷平静地望着灵位,一言不发,更不见半分怕意。傅九衢满脸漠然,就像没有听到这句冲撞的话,不动声色地将纸钱在长眠灯上点燃,落入火盆。 孙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发现小丑只是他自己…… 今日的广陵郡王比往常沉默。 在辛夷看来,除了家里三个小孩子,对张巡的死最在意最难过的人,当数傅九衢。 “郡王。”辛夷轻声道:“我这人性子倔,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惹犯我……我会记仇。不管这个幕后黑手是谁,三番五次害我性命,把脏水泼到我的头上,我是绝对不会坐以待毙的。这件事,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郡王今日的恩典,有机会也一定报答。” 说完,辛夷朝傅九衢端正地行了个礼,潇洒转身,径直出门。 “慢着。”傅九衢眉头微拧。 辛夷顿步,回头看他。 “你要怎么查?”傅九衢问。 辛夷了解傅九衢的想法,微微一笑,“这个郡王不用管,没有人可以帮我,我自己帮自己还不行吗?” “小嫂好好养胎,此事我自会查实。”傅九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自上而下,缓慢地落在辛夷平坦的小腹上,一张俊脸阴凉晦涩,但没有再追问王屠户的事情。 “在你生下行远的孩子以前,我会护你平安。” 冷不丁“母凭子贵”了,辛夷内心鼓噪得慌,清了清嗓子,不敢看傅九衢的表情。 “虽说郡王不是为了我而出手相助,但该谢的还是要谢。郡王的心疾,我会想方设法找到药方……” 傅九衢嗯一声,望向灵堂上大大的“奠”字,目光有些空。 “你说的这些……最好都是实话。” 辛夷不甚在意地轻哼,撩起的笑容有几分俏皮。 “我从不说假话。不过,治疗心疾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如果有人欺我辱我陷害我,我肯定就不能专心制药了。所以,烦请郡王关照一二。” 傅九衢眯起眼看她。 这女子得了便宜还卖乖,顺着竿子往上爬—— 可谓奸猾之极。 傅九衢没有答应,也不见拒绝,眼角上撩,转头吩咐孙怀。 “回府拿一瓶冰地虎给小嫂。” 冰地虎是宫中御药,治外伤和烫伤有特效。今儿辛夷遭此横祸,脖子和身上到处都有擦伤和勒伤,手背还被烫了一下,本就不太美观的脸,更是难看了几分…… 想必广陵郡王看不下去了吧? 就辛夷所知,这个大反派非常的——爱美。 人家英雄救美,他英雄救丑,想必心里十分不痛快。 “多谢郡王。”辛夷微微一笑,朝他福了福身。 原是表达友好,不料,傅九衢当即转开脸朝向灵位。 “灵堂上,眉开眼笑像什么话?” 辛夷轻哦一声,笑容更大,“我受郡王恩惠,总不能哭一场吧?”她说着,身子朝他靠近一步,“我若当真哭了,叫外面的人听去,说不定以为郡王怎么欺负我呢?” 傅九衢退开了些, “站好!” “我怎么没站好?”辛夷低头看看自己,本想打个趣,不料脚麻了一下,一软一葳,身子便往前斜,她堪堪扶住傅九衢的手臂才站稳。 “我脚抽筋了……” “……”傅九衢嫌弃的眼神毫不掩饰,抽手就要甩脱她。 “小嫂自重。不要无端惹人非议。” “我怎么就不自重了?” 辛夷被他气得笑了起来,脸儿微斜,右眼下那粒朱红小痣随着她的笑声轻轻一颤,“郡王和三郎亲若兄弟,我们亲近些本也无可厚非……若不是心中有鬼,怕什么非议呢?” 她柔软的声音像蘸了蜜糖,甜丝丝沾牙。 傅九衢沉下脸,“有没有鬼你不知道吗?” 辛夷清楚傅九衢说的是张小娘子勾引他的事情,却佯作不知,讶然地问:“郡王是觉得我们之间有鬼……已经不清白了吗?” 两人眼对眼。 傅九衢觉得胳膊上的那只手,烫得像烙铁一般。 他对这个整天想着勾引他的妇人气恨之极。偏生,她这吃鬼的力气大得惊人,若强行拉扯,难免引人注意,在张巡灵堂上,也不好看。 傅九衢:“松开说话。” 辛夷望着他,五指张开,发出真诚而无奈地一叹。 “我对郡王,是真的……” 真的没有半点非份之想…… 辛夷剩下的话还没有来得及出口,灵棚外突然传来一声唱诺,打断了她。 “殿前副都指挥使曹翊曹大人,前来吊唁。” ------题外话------ 噔噔噔噔…… 辛夷:我对郡王,是真的…… 傅九衢:她果然对我有非份之想。 辛夷:真的没有非份之想。 傅九衢:住嘴!你休想如愿,我是不会给你的…… 第25章 菩萨心肠 辛夷一怔,“我……” 傅九衢微微沉了声,“闭嘴。” 外面传来寒暄的笑声,傅九衢嗤了声,没再给辛夷说话的机会,抓住她张在半空的手,往外一甩。这动作在辛夷脑子里自动播放成了慢镜头…… 养尊处优的广陵郡王,手心竟有一层薄薄的茧,看来他从不曾疏于练武,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当真是异类了。 “重楼,你也在。” 曹翊被张正祥迎入灵堂,将一袭柔蓝披风摘下来递给侍卫,望着傅九衢展颜一笑,一张脸如清风明月,朗目疏眉,温和带笑。 “好久不见。” 辛夷脑子里下意识跳出一句诗。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縈花草。” 古代谦谦君子跃然眼前。辛夷情不自禁地瞄一眼傅九衢,在心里将二人做了个对比。 傅九衢太邪了,怎么笑骨子里都装着坏水。 曹翊不同,这面相就是招人喜欢的。谦和、温柔,眉目如画,谁看了都不说一声我想要? 辛夷想到在策划组看人物图谱时,和同事的争论。 “单看颜值,你要傅九衢,还是要曹翊?” “小孩子才做选择,大人当然是全部都要……” 辛夷想想都脸红。 当初对着纸片人那么贪心, 现在真人在前,她一个都要不起。 曹翊不仅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还是当朝国舅,曹皇后的亲弟弟。曹家世代簪缨、顶级门阀,又是开国勋贵,曹翊将门虎子,更是族中翘楚。音律、骑射,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仪表堂堂,美名满京,是下任家主的不二人选。 “张公。”傅九衢没有回答曹翊的话,而是似笑非笑地对张正祥道:“我和国舅爷说说话。” 曹翊请来吊唁,张正祥战战兢兢地候着,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现在傅九衢要他退下去,即使这是他儿子的灵堂,他仍是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地下去了。 辛夷跟着张正祥和刘氏出得灵堂。 在离开的瞬间回头,透过白绫,看到的是傅九衢幽深冷冽的眼,还有半点不留情面的话。 “国舅爷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 曹翊安静地看着他。 直到灵堂上再无旁人,他才幽幽一叹。 “三郎罹难,我本该早些前来,奈何前些日子被官家派了外差,昨日才得以返京……唉,来得这样迟,是我的不是。” 说来曹翊比傅九衢年长不了几岁,却是傅九衢货真价实的长辈——按亲属关系和辈分,傅九衢得唤曹翊一声小舅舅。 实际上,二人打小就认识,同拜一个师父学武,关系比寻常人要亲厚很多。傅九衢不叫他师兄,偶尔叫“小舅”,最亲厚的称呼是他给曹翊取的绰号——“曹梆子”。 二人相对而视。 曹翊率先打破沉默。 “重楼可是怪罪我,不该派三郎前去昆仑关?” 傅九衢一言不发地看他片刻,点燃三根线香递给曹翊,就像方才对辛夷一样。 “上了香,就走吧。” 曹翊优雅地站直身躯,接过线香拜过灵牌,抿唇望向傅九衢。 “你我身为朝廷命官,为国尽忠,岂能趋利避害?” 傅九衢但笑不语。 曹翊皱眉看他片刻,再一次望向张巡的灵牌,浅浅地叹道:“今日是三郎,或许明日,就换你我。若大宋有难,你我敢不赴死?”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抚弄着那玉扳指,眸光淡淡扫向曹翊,“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是我辈本分。但是若有人勾结外敌,陷害忠良呢?小舅还觉得行远死得其所吗?” 曹翊一怔,“你是指有人……” “我什么都没说。”傅九衢打断曹翊的话,眸底沉郁深幽,长长的羽睫轻轻颤动,唇角挂着冷凝的笑容。 “小舅刚刚回京,诸事繁忙,祭拜完赶紧进宫见驾吧。” 显然,他不想深说。 曹翊沉吟片刻,点点头。 “世事无常,三郎英年早逝令人痛心。重楼,节哀。” 傅九衢和张巡的兄弟情分,知道的人不多,曹翊恰好是其中一个。说罢,他拍拍傅九衢的肩膀。 “那我先走了。改日,小舅请你喝酒。这次我从郓城带了不少好酒回来,都储在锦庄了……” 傅九衢侧开身扫他一眼,眉目深深。 · 辛夷在灵堂外面候了一会,站得腿麻,瞥一眼张家人,不见有人注意自己,就想悄悄溜回后院—— 不料,刚走几步,曹翊就出来了。 “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以辛夷眼下的身份,是不好和外男单独相处的。 但辛夷没有拒绝这位国舅爷的理由。 尤其在她屡造暗算,敌我不明的情况下,她太需要掌握更多来自不同渠道的信息,去听听曹翊要说什么也好…… “是。”辛夷微垂眼眸,跟上去。 在她背后,傅九衢缓慢地走同了步出来,冷眼微撩,哼笑。 曹翊站在院中,长身而立。他是一个细致体贴的人,在这个位置说话,不会让旁人听到,又能恰到好处落在张家人的视野,不会生出闲话和遐想…… 辛夷在他二尺外站定。 “大人有什么吩咐?” 曹翊淡淡一笑,双眼柔柔的光,如春风拂过,语气也客气而温和,“此事实在难以启齿,这才不得不邀小娘子出来相商。” 辛夷微笑,“大人但说无妨。” 曹翊看着这个直视他说话的女子,有片刻的犹豫。 瘦而小,苍白羸弱,这样的年龄,这样的一个女子,何处学来的绝妙医术? “想必小娘子已然看到了吕家那孩子……” 辛夷以为他说的是铁蛋,淡淡一笑,“大人放心,吕小郎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还需在床上躺上数日。我已经叮嘱小曹娘子,只要按我开的方子煎服内服,不出半月便能痊愈……” “我不是说铁蛋。”曹翊略略停顿,温和的声音低沉了些许,“我是说,铁蛋的弟弟……石头。” 弟弟?石头? 辛夷:“小曹娘子不是只有铁蛋一个儿子吗?” 曹翊沉默不语。 辛夷冷不丁想到张家村那个恐怖的传闻。 “从此,张家村怪事不断。村子里再没有正常的婴孩出生……” 辛夷脊背微微一僵,看着曹翊的眼睛。 曹翊也看着她,眸色晦暗。 好片刻,两人没有说话。 一阵凉风吹来,辛夷后颈泛寒,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住了似的。 她条件反射地转头。 但见傅九衢领着孙怀和几个侍卫,大步走出灵堂,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半眼侧目,却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寒意。 “小娘子不必怕他。”曹翊顺着她的视线看一眼傅九衢的背影,柔和地安慰:“他与三郎感情深厚,有些情绪也是应当的。” “我明白。”辛夷收回视线,对曹翊莞尔一笑,“只是大人方才的话,我不是很明白……” 曹翊沉眉,“石头先天不足,出生便有缺陷,很是可怜。小娘子若有妙方,能治得石头的怪症,破除张家村生子的魔咒,也是功德一件。” 辛夷蹙眉看他。 曹翊又拱手,“小娘子不要担心,诊金一应由我承担,需用什么药材,我也会找药局襄助。” 辛夷笑道:“大人当真是菩萨心肠。” 曹翊:“略尽几分绵力罢了。” 辛夷端详他片刻,摇了摇头。 “不瞒大人,天生的缺陷和不足,后天实在难有作为……小女子虽然有点小本事,但这种先天疾病确实治不了。不过,只要小曹娘子愿意,我可以先去吕家瞧瞧那孩子的情况,再作计较。” 曹翊点头,“那就有劳了。” “大人不必客气,应该的……” 辛夷抬眼,冷不丁撞上曹翊专注和探究的眼神,愣了愣,也跟着翘起嘴角,露出一抹友好的笑。 轻风微拂,寂静无声。 二人没再说话,辛夷将曹翊送到宅门。 大曹府的马车已在等候,却不见傅九衢等人的踪迹。 这个家伙,倒是走得挺快? 京兆郡君高淼骑马在旁,正在和曹翊的侍卫官说着什么,闻声转头,看到辛夷便沉下了脸,冷声叫曹翊。 “小舅舅,还不回京吗?” ------题外话------ 之前看到有书友问,为什么这些达官贵人都住在村里?(大概这个意思),我解释一下。 张巡的出生我前面说过,他本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武举出仕的大男主人设,张家村是他的祖宅……小曹娘子出生小曹府,和大曹府虽然同姓曹,早已出了五服,何况她还是小曹府的庶女,吕家也算是张家村的大户,不算辱没的……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张家村离汴京城(国都)很近很近,十里地而已,古代姻亲不会像现在这样,动不动跨省跨国,大部分还是在一个相对狭小的圈子里联姻,十里八乡都有亲戚不奇怪。 除了张巡和小曹娘子,其他人都是住在汴京城里的。只是确实住得太近了,来去都很快而已,哈哈哈,并不是都住在乡下农村。 如果还是认为不合理,就当是作者的私设好了…… 第26章 小舅,小心这个妖女 高淼不喜欢辛夷,也讨厌她和小舅舅这样亲近,一说话便有咬牙切齿的气恨。 辛夷心知肚明是为什么,微微一笑,远远地朝她行礼。 “郡君安好。” 高淼暗自磨牙,冷冷哼声扭开头去,故意叫辛夷难堪。 曹翊无奈地笑笑,向辛夷辞别。 “小娘子请回,不必远送。” 辛夷原本也不打算远送,只是出于礼貌意思意思罢了。闻言,她浅浅一笑,说声“大人慢走”,便含笑转身。 背后传来高淼压低的冷声。 “小舅,你要防着这个妖女,她极会使坏……” 曹翊看着辛夷淡然离去的背影,莫名尴尬起来,嗔怪地叮嘱高淼。 “不可胡言乱语。张都虞候为国捐躯,他的娘子,你也当敬重才是。” 高淼不满地呛回去,“张都虞候从不喜欢她。蛇蝎妇人,恶毒后娘,心思如贼,哪里担得起我的敬重?” 这个贼字,主要是对水渠边那事的不甘。辛夷玩味地回头看她一眼,挑了挑眉毛,戏谑一笑,高淼当即面红耳赤,嗤怒咬牙。 “小舅舅,你不要被她蒙蔽了,这丑妇人惯有心机,歹毒得很……” “滔滔!”曹翊沉下脸阻止她:“背后道人长短,非正人君子所为……” “小舅!你不知她有多下作。她……” 辛夷蓦地回头,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含笑警告。高淼气得直攥马缰绳,可到底还是没敢把水渠边上受的委屈告诉曹翊。 “我就是厌恶她,厌恶极了!丑八怪。” …… 王屠户的尸首是开封府衙门派人来收殓的,听说是先抬到义庄去,待仵作验尸再交予家人安葬。 开封府的人来殓尸时,问了张家人一些话,又私下询问了辛夷和王屠户的事情,辛夷一律以“不识,不熟”搪塞过去。 捕头让她画了押,径直离去。 张家在办丧期间又死一个,消息传出去,一时流言纷飞,人心惶惶。 人们说起张家村和张小娘子,都不免心生忌惮…… 辛夷浑然不知外面的风言风语,一个人躲在房里,为自己把脉了一次又一次,一会觉得有了一会觉得没有,一会觉得崔郎中只是帮她遮掩一会觉得崔郎中说的是实话…… 最后,她心神不宁地换衣服出门,去吕家,想偶遇崔郎中。 刚进入吕家内院,就看见一个奶娘模样的妇人,抱着一个花布襁褓从倒座房里出来,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门廊下风大,襁褓被风吹起一角,辛夷无意间瞥见,那几个月大的婴孩面部扁平,目光呆滞,嘴角流涎,还有明显的唇腭裂…… 奶娘与她远远对视,紧张地捂紧襁褓走开了。 辛夷心里升起一抹异样的感觉。 这便是受到水鬼诅咒生出来的“怪胎”? · 许是得了曹翊的吩咐,小曹娘子没有再隐瞒辛夷。 除了大儿子铁蛋,她其实还有一个小儿子,叫石头,尚不足六个月。 不幸的是,石头和张家村这两年出生的孩子一样,先天缺陷,长着一张兔子似的嘴巴,面部扁平,双眼呆滞,一看便知智傻。 吕家和小曹府都觉得这孩子丢人,满月酒都没有办,甚至不让亲眷四邻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有人问起来,只说那个孩儿生出来便死了。 从此石头就被深藏内宅,从没见过生人。 这也是铁蛋讨厌辛夷和张家人的原因。 “村里的变故是从你嫁到张家村那一天开始的。” “从那天起,妇人但凡有喜,要么滑胎,要么产而不全,出生的孩子或多或少都有缺陷……” 小曹娘子告诉辛夷这些话的时候,声音还有细微的颤抖。 辛夷回家思考了许久,又翻找出张小娘子房里的全部家什与遗留物品,左思右想,实在找不到张小娘子和水鬼案的必然联系。 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处心积虑地谋杀她? 不过,此刻她身处案件漩涡,不论有没有曹翊的“拜托”,都必须弄清楚案件的真相—— 事到如今,辛夷已经做好了长期回不去的准备。 她要在这个世界里立足,就得有钱。 汴京城商业发达,她可以“抛头露面”做营生,也可以治病救人,只是女子想要独立自主,比男子更不容易,更需要钱…… 尤其眼下的形势,对她实在不利。 她得为自己的生存,做好长远的打算。 · 傅九衢没有食言,很快派孙怀送来了烫伤膏药。 一罐冰地虎烫伤膏,用绣着福禄祥云的锦缎荷包装着,缀了流苏和珠玉,以盘金绢条封口,一看就不是凡品。 这么华丽精巧,确实像广陵郡王的风格。 辛夷的烫伤并不严重,最痛的是被勒过的脖子。 “公公辛苦了。” 孙怀笑呵呵地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骨子里却觉得这小娘子太过随便,哪有接了郡王的恩典这么漫不经心的? 不说感恩戴德,这么大剌剌的合适么? “小娘子,咱家还有一句话……” 辛夷嗯声,嘴边挂着淡淡的笑。 孙怀被他看得头皮有些发麻,轻咳一声,笑眯眯地道:“国舅爷世禄之家,一门勋贵……嗐,像这种高宅大户的人家规矩甚多,小娘子还是不要同他走得太近得好,免受无妄之灾。” “公公何意?” “意在话中。” 辛夷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云淡风轻。 “这是公公的意思,还是广陵郡王的交代?” 孙怀笑了笑,“小娘子就当咱家多事吧……我也是看小娘子不容易,为你多想了几分。” 辛夷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说她高攀不起曹翊,警告她不要心生妄想呗? 看来这个广陵郡王当真是防贼一样防着她,认为她这个死了丈夫的小寡妇,不勾引他,就会去勾引他的小舅? 辛夷突然觉得这事有点意思。 “多谢公公美意,小女子有自知之明……像曹都指这样人品贵重才貌双全的男子不可多得,有机会,我自然要多多亲近他才是。 孙怀:“???” · 这天晚上,张家的祭事照常在做,但没有人来找辛夷的麻烦。 辛夷清楚,这是傅九衢的功劳。 对刘氏和张正祥这一对趋炎附势的夫妇而言,巴结傅九衢比打压她更重要。 私底下,刘氏和张正祥就分家的事已然商量过了。 广陵郡王只说分家,又没说要分什么给她,这所宅子背后有三间老旧破屋,空闲了许久,平常用来堆农具和柴火,让她搬过去住便是。 至于三个孩子,刘氏当然是巴不得辛夷带走,少三张嘴吃饭。可是张正祥却有些犹豫,觉得会招人闲话,也怕傅九衢怪罪。 夫妇二人没有就此事谈妥,辛夷也不着急。 张巡丧期未过,她不想和刘氏掰扯。 西厢房。 三小只看着辛夷将冰地虎的膏药抬高,看来看去,就是不打开来用,不免有些疑惑,但一念和二念都不想同坏女人说话,只有三念鼓起勇气,提醒她。 “你都受伤了,涂一涂这个药药,是不是就会变好?那个,你要是手疼疼不方便,我可以帮你擦擦……” 这是在关心她么? 辛夷望着瘦瘦小小的丫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哪有这么神奇?一擦就好的药,这世上还没有呢。” 三念嘟起嘴巴,“那你是在瞧什么哩?” 辛夷微笑,“我看它值几个银子。” 三小只错愕。 辛夷眉梢微动,笑容更得意了几分。 所谓宫中御药冰地虎,就是以生地、熟地、虎杖、冰片、蒲黄、栀子大黄为主要原料,再加珍珠粉、穿山甲等制成的烫伤膏药,对辛夷的这点小伤而言,并不会比她的自制药更好。 当然,药膏的价值远不在此。 她有更好的打算。 …… 第27章 二一添着五 这天辛夷在吕家等到天黑,崔郎中也没有来。 再次见到崔郎中,已是三天后。 铁蛋的病情已大有好转,但吕家对辛夷显然并没有绝对的信任,特地请了崔郎中前来。 崔郎中背着个药箱,不知打哪里来,风尘仆仆,辛夷在大门口看到他,相视一眼,笑着便迎了上去。 “那日,多谢郎中搭救。” 崔郎中怔了怔,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连连摆手称不敢。 “老夫只是尽医者本分罢了,并没有帮到小娘子什么……” 辛夷心绪沉了沉。 她都切脉自查八百回了,张小娘子和张巡没有圆房,剧情里也写得清清楚楚,不可能出错…… 怎么可能切了个脉来? 问题出在哪里? 辛夷不想再自己吓自己,只当崔郎中是做了好事却不想趟浑水,微微一笑,便略过此事。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要劳烦崔大夫。” 崔郎中犹豫地问:“小娘子请说。” 辛夷将崔大夫请到一侧,站在汴河的水岸边上,背对吕家大院,将怀里那个缎面荷包和膏药掏出来。 “崔大夫看看,这个能卖多少银子?” 崔郎中意外地看她一眼,低头解开荷包,拿着膏药瓶子端详片刻,见瓶底镌着“大内制”三个字,手哆嗦一下,惊诧莫名。 “这是宫中御药?” 辛夷笑了笑,“崔大夫果然见多识广。” 崔郎中问:“小娘子为何要卖它?这膏药治你的伤再好不过。” 辛夷摸了摸脖子,再看看手背上已经结痂的烫伤处,摇了摇头。 “这点小伤,我自己也能治,这膏药对我等草民而言,华而不实。但对于大户人家来说,御药就金贵了。” 崔郎中恍然大悟,点点头,压低嗓子。 “小娘子手头不宽裕?” 辛夷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不是不宽裕,是一穷二白。” 崔郎中叹口气,也不多问,“小娘子准备卖多少银子?” 辛夷打量他的脸色,笑道:“崔大夫见多识广,自是比我懂行……这种御药,价值全凭买它的人喜好,落到普通人手上,可能不值十两,落到有钱人手上,这个……就全凭崔郎中做主了。多少都行,你我二一添着五,一人一半。” 出口就分他一半? 崔友略略错愕。 物以稀为贵,御药在民间的贵重自不多说,京中也不乏豪商富户,这冰地虎膏不说价值千金,卖个几百两银子,想必也是有人要的—— 对豪绅而言,价值不在膏药本身的疗效,而在于收藏价值,单是这盛放膏药的宫廷瓷器,寻常人家都不可得。 “老夫帮小娘子搭个线那是顺手的事,怎能白拿一半,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您就别客气了。” 辛夷笑眯眯地按住他要推拒的手,声音再低几分。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崔大夫想必也看到了,我如今百鬼缠身,倒霉事一桩接一桩……除了崔大夫,再没有别人可以帮忙了。” “这……” 崔郎中迟疑片刻,唏嘘一声。 “小娘子怀着身子,应当豁达一些。所谓妊娠三月,见物而化……切勿忧思过虑。” “不是我不想豁达。”辛夷眼角微弯,“是有人想要我死呀。不攒些银钱傍身,我恐怕都活不出这年头……” 崔郎中迟疑片刻,将东西纳入袖***手道:“既然小娘子信任,那老夫便姑且一试。” 顿了顿,他又道:“换成银钱,老夫便拿到吕家来。在这里交予小娘子。” “崔郎中真是个大好人。”知道她不想这个钱被张家人知道,就主动替她解决难题。 辛夷俏生生眨下眼。 “我等您的好消息。” · 对辛夷来说,无本买卖就能赚到一大笔银子,笑得嘴都合不拢。可消息传到长公主府上,广陵郡王就不那么愉快了。 “卖了?” 段隋低着头,只拿眼瞄自家主子,一脸苦相,“回郡王的话,是卖了。” 傅九衢俊脸微沉,将手里的书掷在桌上,冷哼一声,手指反复摩挲玉扳指,眼里仿佛噙了一块化不开的坚冰。 “卖了多少银子?” 段隋抿了抿嘴角,观察着主子的神色,弱弱地张着五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个巴掌。 “五百两。” 对普通人来说,五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单凭一罐药膏,这是发家致富了啊。 傅九衢食指轻轻敲击,眉梢扬起一抹凉笑,不知想到什么,低低一哼。 “很好。” 孙怀笑腻着一张脸,小心地道:“爷,要不要小的差人去问问,小娘子欠爷的银子,准备得怎样了?” 傅九衢:“不必。” 孙怀迟疑着又笑问:“那她给爷诊疾的药方,也不去催催么?” 傅九衢拿起桌上的书,慢条斯理地翻上一页。 “不急。她会主动找来的。” …… 辛夷没空去找傅九衢。 甚至连想他的工夫都没有。 隔日一大早,她就喜滋滋去吕家收钱去了。 崔郎中卖了药膏,原是不肯白拿她一半的,但辛夷死活要塞到他的手里,他也就应了。 汴京城百业盛行,各行各业以假乱真者多不胜数,御药这东西,如果是辛夷自己拿去卖,人家未必会相信,别说卖出五百两的高价,被人报假告官捉拿都有可能。 也就是说,这个钱里有崔郎中的信誉保障。 她白捡二百五十两,不再贪心。 …… 吕家今儿有客。 高淼准备了一堆给铁蛋的礼物,专程从汴京城赶过来,正在里屋和小曹娘子说话。 随同她来的人,还有曹漪兰。 相对于簪缨世胄的大曹府,小曹府庶女的小曹娘子在张家村是上户,在曹漪兰眼里,就是破落户了。 曹漪兰对小曹娘子从无好感,一是因了表姐高淼的缘故,二是因她早就听说小曹娘子生了个怪胎,偷偷藏在家中的消息,这才忍不住好奇跟来的。 然而到了吕家,这位曹大姑娘坐不是坐,站不是站,很快就后悔了。 娇娇女犯脾气,茶不肯吃一口,水也不敢碰一下,生怕被张家村的诅咒缠上,以后没法跟傅九衢生正常的孩儿,脸色很是难看。 “表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走呀。这地方鬼气森森的,待得久了身子都不爽利,你也不怕晦气……” 曹漪兰大概是嗲精转世,便是说难听的话,声音也嗲得惊人。 辛夷还在门外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好家伙,这谁顶得住呀? 小曹娘子碰上大曹姑娘这么个小祖宗,正是百般受罪的时候,听到辛夷和崔郎中前来问诊,当即松了口气。 “二位,快快里面请——” 高淼腰挂匕首,红色氅衣,艳丽得好像一团火,却因她清冷高贵的长相,很是相衬。 她看一眼辛夷,冷着脸沉默。 曹漪兰却是噫了一声,从“受诅咒的恐怖村庄”情绪里回过神来,望着辛夷问: “表姐,她是——” 不等高淼回答,曹漪兰已然出口。 “是你!” 曹大姑娘这辈子的愤怒都从心底涌了出来,锦庄的羞辱,傅九衢的冷漠,全化成了她对辛夷的憎恨和愤怒。 “表姐,我大宋是找不着太医瞧病了吗?叫这么一个小贱人出来招摇撞骗,也不怕失了身份?” 小曹娘子满脸尴尬。 同一个曹姓,命却不同。 曹大姑娘打个喷嚏,也能请太医,而她的儿子哪怕快死了,也是不配让太医来问诊的…… 她心底酸涩,不敢说,只能温声圆场。 “大姑娘,这位张小娘子医术了得,这次幸得有她相救,不然我家铁蛋怕是……” 她拿帕子拭眼睛,掩饰难堪。 曹漪兰却是双眼赤红,被恨意烧昏了头。 “你也是自甘下贱。再怎么破落,也不至于和这等贱民沾泥带水的拉扯不清……” 高淼皱眉:“兰儿!” “曹大姑娘。”辛夷何尝不知道曹漪兰为什么作妖?她微微一笑,把嘲弄的话说得十足谦虚。 “我凭一手医术获得广陵郡王另眼相看,是比不得曹大姑娘舞技了得,艳动锦庄……说来,是我的不是呢,竟敢承了郡王的情,劳烦曹大姑娘给我舞了几个时辰……” 她眼儿往下,睨向曹漪兰的脚。 勾唇,一笑,呵地一声。 “我有伤药,散瘀消肿有特效,愿为效劳。” 曹漪兰双脚连忙往回收,羞愤得双颊胀红,从椅子上站起来,抬手就搧。 “贱人,跪下——” ------题外话------ 辛夷:本书又名《广陵郡王他每天都在线打脸》?? 哈哈哈,多谢各位小主的支持。来啊,看书投票留言啊,让咱们的九夷cp支棱起来好不好? 第28章 白捡的,这是赚大发了吧? 咚! 手臂在半空被辛夷捉住,稍稍往前一带,曹漪兰收不住力气,整个人便往前扑去,结结实实地撞在桌几上。 碰撞声里,茶几翻转,茶水飞溅…… 曹漪兰扑倒在地上,钗环歪斜,一身茶渍。 这次辛夷收了些力气,仍是打得曹漪兰懵了许久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表姐,她打我,这个小贱人,她居然敢打我……” 辛夷冷笑看向高淼。 “郡君都看见了,我只是为躲避曹大姑娘无礼抠打,并不曾出手。是非对错,想必郡君会给公道。” 高淼暗自咬牙。 哪里有什么公道? 这狗东西就是仗着有她把柄,欺负人。 “表姐……”曹漪兰哭得泪人似的。 她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皇姑父和皇姑母都对她和颜悦色,今日竟被一个农庄里的小寡妇摔了个狗吃屎…… “这要传出去,我往后还怎么见人……” “够了!”高淼冷着脸,“知道丢人,你就收敛点。”说着吩咐贴身丫头,“宝妆,带大姑娘下去更衣。” 高淼凶起来,是有几分冷色和威仪的。 曹漪兰哭哭啼啼地下去了,屋子里总算恢复了平静。 · 辛夷和崔郎中商议片刻,没给铁蛋再开药,而是给了小曹娘子两个食疗的方子,叮嘱她慢慢给孩子调理。 高淼始终沉默坐在一侧,直到辛夷和崔郎中要告辞离去,她才忽地开口。 “崔郎中行医多少年了?” 猝不及防的问话,崔郎中有点愣。 他看看辛夷,随即恭敬地行个揖礼,“回郡君,老夫幼时从师便跟着师父行医,满打满算,约莫有四十五载了。” “老大夫了。”高淼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眼睛里流露出几分希冀的光来,“我想向郎中打听一个人。” 崔郎中:“请郡君明示。” 高淼垂眸,轻叹。 “陈储圣。景祐年间曾在翰林医官院任职,后因故被乏,不知去向……” 崔郎中讶声,“陈储圣?老夫略有耳闻。传闻此人出身医学世家,技用超群,尤擅妇人科,一生追索医道极致,编著有多部本草释疑、医药方书,后来得罪了官家……咳,老夫多嘴了,多嘴了,民间常常以谣传谣,真假犹未可知……” 他又凝紧眉头望向高淼。 “不知郡君为何有此一问?” “郎中可知他下落?” 崔郎中摇摇头,不无感慨:“我一个江湖郎中,哪里识得这等医家圣手……” 高淼一声叹息,跟着起了身,朝崔郎中行了个男子揖礼,“有劳郎中。” 相比娇蛮任性作威作福的曹漪兰,高淼傲是傲,冷是冷,该有的礼数从来不失。 但对辛夷是个例外。 高淼看到辛夷便自恃全无,愤怨火灼火燎般冲入大脑,恨不能撕碎了她。 “崔郎中名德重望,却是太过仁慈,须得小心肖小之辈借故攀扯,拉你下水……” 这话她憋半天了,不吐不快,毫不避讳地指向辛夷,双眼凉嗖嗖的,像看杀父仇人。 辛夷不怒反笑。 “郡君说得有理,尤其眼下有水鬼作祟,这些鬼邪之物,最喜欢对仁慈的长者下手,崔郎中要小心……” 高淼冷笑。 “我不信世上有鬼。” 辛夷赞同点头,“是的是的,哪能有鬼呢?” 高淼:“即便当真有鬼,我也一定会把他揪出来——你最好小心点,别露了狐狸尾巴。” 敢情这位郡君是认真把她当成了凶手,在她面前敲山震虎呢? 辛夷有点忍俊不禁,饶有兴味地看她一眼,挑挑眉,“郡君别吓我,我胆小得很。再怎样,也不敢在您跟前使坏呀。” 高淼呼吸一窒,脸颊莫名泛红。 辛夷只当没有看见,眨个眼,含笑辞别。 …… 手里头有了几个银子,辛夷盘算着处理那些堆放的药材。 分家的事情,也排上了日程。 在刘氏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既不方便又没有安全感,辛夷不想和那个蛇蝎妇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她怕没有死在“汴河水鬼”手上,先被刘氏搞死。 哪料不等她去找刘氏,刘氏便上门来了,将宅子背后的三间旧房子指给她。 说来张家现在的宅子还是张巡得势以后拿银子回来修建的,一大家子都是沾了三郎的光。 但张巡死了,事情便不好办了。 辛夷不想争一时长短,有个栖身的地方就行。原本她要分家的目的就不是为了房子,而是为了堂堂正正地脱离婆家,得到自由。 令辛夷意外的是,三个孩子也被刘氏扫地出门了。美其名曰,孩子小,离不了母亲的照顾,孩子又自愿随她走。 这原本不在辛夷的计划之内,可是看着三个抱着小包袱的小豆丁,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她要是不管,这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落到刘氏那个恶毒妇人的手里,不知道要遭多少罪。 “你们自愿跟我走的?” 三个孩子站得整齐,都不说话。 看来是不怎么自愿又无可奈何了? “既然是自愿的,那往后就听我话。” 仍是沉默。 “愣着干什么?”辛夷挽高袖子睨着三个不知所措的小家伙,努了努嘴巴,“把东西都放驴车上去呀,难不成要我帮你们拿?” 一念和二念默然不语,转身去放东西。 三念却仿佛松了口气似的,小短腿跑得嗖嗖地快,放好东西便爬上驴车,冲辛夷吐舌头。 “我和哥哥往后会乖乖的,帮你做事情,不白吃你的饭。” 辛夷暗自失笑,收拾行李去了。 三间旧屋子背对张家新宅,正面是汴河,侧面是官道,毗邻的是张正祥的亲兄长张正福那一家子。 辛夷牵着驴子,带着孩子便搬了新居。 屋子旧,但环境好。 陋屋虽小,好歹有个窝。 收拾破屋的时候,辛夷再次感受到了力气大的好处。搬抬不必靠男人,自己就是个汉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也不过大半天的工夫。 等收拾好,她撑着酸痛的腰环视四周,规划起来——在靠汴河那侧要建造木堤和水岸,座个亭子,养点花花草草,蔬菜绿植,猫猫狗狗,该是何等惬意? 当晚,辛夷带着三个孩子睡在唯一的炕上,大人孩子挤成一团,仍是免不了冻得身子冰凉。 第二天早起,她二话不说套了驴车,将三个孩子下饺子似的抱上去,排坐整齐。 “听我令,报数。” “一。” “二。” “三。” 三小只听话地回应,辛夷满意地挨个拍他们的小脑袋。 “出发——” 往后,这就是她的小兵了。 辛夷莫名有点得意。 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了三个漂亮的孩儿,这是赚大了吧? 三念从来没有进过城,大眼睛晶亮亮的看着她。 “娘,我们进城是要买什么?” 这声娘叫得脆脆的,来得猝不及防。 一念和二念神态古怪地盯着三念。 辛夷抬抬眉梢,笑着摸了摸三念的小脸,软乎乎的,真好摸。 她内心柔软,跨上车辕坐好。 “大采购。让你们感受一下大户人家少爷小姐的生活!” ------题外话------ 小姐妹,舞一舞你的小手,让我看到你,好吗??啵~ 第29章 奇怪的挑夫 今儿是个大晴天,碧空无云。 辛夷赶着驴车沿着汴水边的官道进城,一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挑担的、赶车的、送货的人们,沿着汴河蜿蜓了一路。入了城就更是热闹,吆喝的、摆摊的、来来往往的农人商贾、货郎挑夫骆绎不绝。 快节奏那叫苟活,慢节奏才叫生活。 辛夷长长舒了一口气。 穿越前,她虽然不至于996、007那般辛苦,但生活节奏也是极快。 同大多数人一样,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参加工作,她一步一个脚印的长大,从不敢松懈半分。 唯一不同的是,她出生中医世家,父母给她更严厉的管教,从有记忆起就在被督促学习,学习,很少有机会停下来,感觉这种“慢节奏”的人生。 这一切,新鲜、有趣而自然。 就好像,她原本就该属于这里。 很好。 辛夷双眼放起了光。 一入城,她便盘算起了要买的东西。 除了三小只的日用品,全家人吃的、穿的、用的都要买,还需要一些相关的药具。有了工具,她可以炮制药材,治疗自己的脸,做一些护肤的脂膏胰子,等有了信誉,攒的银子也够了,就扩大营生,开医馆或者开一间驻颜馆,一路开到汴京城…… 辛夷美滋滋的,三个孩子也美滋滋的。 因为辛夷懒得做早饭,带三小只吃的汴京城有名的金泰楼。石肚羹、精烧燥子、胡饼……面点小吃,摆了满满一桌。 “大户人家顿顿都吃这么多吗?” 二念香喷喷吃着,恨不得把舌头咽下去。 三念笑眯眯的,“娘,以后我们家都要这么吃吗?” 一念老成许多,困惑地盯住辛夷。 “你有钱么?” 辛夷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把小蒸笼推他面前一推,夹了一个汤包在他碗里。 “吃你的。” “你哪来的钱?”一念又问。 真是个爱操心的小人儿。 辛夷斜着眼笑:“没钱付账,我就把你们抵押了。” 一念皱起眉头,认真地审视辛夷片刻,垂下眼,埋头认真地吃了起来,再不相问。 辛夷松口气。 “娘!”小三念眉开眼笑,见两个哥哥不说话了,宛若贴心小棉袄一般靠在辛夷的胳膊上,小嘴儿乖巧得如同抹了蜜。 “你真好看。” 辛夷嘴角扬起,替她擦擦嘴。 “这么撒谎,你不亏心啊?” 三念笑得叽叽的,如同偷到油的小老鼠。 “娘,你快看街上……” 辛夷顺着三念所指望出去。 大街上披甲持刃走来的,是禁军步军司的人马,兵士步伐整齐,井然有序,行人纷纷避让。 打马走在最前面的男子,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曹翊。 上次曹翊到张家烧香,一身石蜜襕衫,做士子打扮,看着斯文温雅,如今头戴红缨盔,身穿锃亮铁甲,添了些英气,却也不像个粗蛮武将,仍像个饱读诗书的文臣。 辛夷察觉到三念绷紧了身子,连忙转回头,揽了揽她,“别怕,那些是朝廷的将士,守护百姓的。” 三念偷偷瞄她,“和爹爹一样的大英雄,对不对?” 辛夷微怔。 这些孩子不是不知道这些将士是做什么的,只是看到他们就想念父亲了。 辛夷对张巡没有感情,对这段夫妻关系也没有认同感,但她不想伤害孩子的心,笑着摸摸三念的脑袋。 “是的,和你爹一样。” 二念小小声,哼道:“才不是!我爹爹比他们可威风多了……。” 大男主人设的张巡无疑是威风而俊朗的,不然也不会在原剧情里获得那么多倾世红颜的喜爱。 可惜——人没了。 辛夷笑了笑,不说话。 见孩子都吃好,招手叫小二过来结账。 “来了。客官。”小二肩上搭着汗巾子,望着从金泰楼门口经过的禁军队伍,自言自语般嘟哝。 “奇怪!这几日街上的禁军比年节头都多,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该不会要打仗了吧?” 辛夷低头数钱,没有接话。 自康定年间的宋夏战争后,大宋已经有十余年没有发生战事。汴京繁华似锦,民生安稳富裕,汴京百姓大概已经忘了有战争这回事…… 但辛夷记得,再有两年,南边的侬智高会攻破邕州,建立“大南国”,昆仑关之战一触即发…… 到那时,药材价格大概会水涨船高。 她的小医馆还开不开得起来? 辛夷漫无边际地想着,出了金泰楼,将三小只一个接一个抱上驴车,依葫芦画瓢,让他们报数排排坐好,再手牵着手,互相管理,然后牵着驴子往前走。 吸取上次的教训,她没敢在大街上坐车辕,而是老老实实地拽好驴子的缰绳,蜗牛般慢吞吞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 前方的禁军大军已经过了云骑桥,只看得到一个尾巴。三个孩子眼巴巴地伸长脖子,望着那些军士的铁甲,默默不语,目光却有些潮湿,尤其是三念,瘪着嘴巴,差点要哭出来。 辛夷不忍心看,眼睛瞥向路边。 几个坐在扁担上的挑夫在揽活。 “小娘子,要挑夫吗?” “十里路,五个大钱。” 枯水期漕运不便,在汴京城庞大的物流体系里,挑夫是最低等的运输职业,却占了很重要的一环,但他们明明看到她有驴车还来相问,这么没眼色? 辛夷半眯一下眼,笑着拍拍驴脑袋。 “不用了,谢谢。” 她今天心情好,对谁都友好。 那壮硕的挑夫却不识趣,吐掉嘴里的杂草,便拍拍屁丨股站起来。 “怎么会不用?你这不带着三个孩子吗?车坐了人,哪里还能拉货呀?” “可不是么?小娘子用吧,我们罗哥牛高马大,好用得很,保管你用了还想用……”一个圆脸的汉子跟着起哄,笑嘻嘻说着,过来要拦她的驴。 辛夷脸色微变。 却见另一个挑夫也起身围了过来,他无意踢到脚边的竹筐,仿佛有金属碰撞的声音—— 筐里有刀? 辛夷带着三个孩子,不敢与歹人硬碰硬。 “曹都指,曹大人——等等我呀。”辛夷急中生智,朝禁军远去的方向大喊一声,猛地拽住那圆脸汉子拦在面前的胳膊,将他狠狠一推。 “抱歉了,兄台,我找曹大人有急事,下回再雇你们。” 那圆脸壮汉猝不及防,被辛夷推过去重重撞在同伴的身上,踉跄着往后倒。 两人同时哎哟一声,破口大骂。 恰好,一个校尉模样的禁军打马经过,闻声看了过来。 三个挑夫身姿顿了顿,辛夷赶紧坐上驴车。 “驾——曹大人!你等等我——” 第30章 长大了,养你(二更) 辛夷半点顾虑都没有,亮开嗓子就喊,引来街面上的行人指点和取笑,她也浑不在意,哪里人多就往哪里钻,跟着曹翊和禁军的方向追了出去。 一念的小脸拉得老长。 二念嫌她丢人,鼻子都快气歪了。 三念乖巧许多,瘪着嘴看着辛夷的后脑勺,好似纠结了许久,突然唤了一声娘。 “你不要叫了,不要叫了呀。” 辛夷头也不回,眼角余光扫视着四周。 “不叫怎么追得上?曹大人……曹都指等等我……” 三念:“你追他做什么?” 辛夷:“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三念默默垂下眼帘,隔了片刻,突然吸了吸鼻子,低低道:“你不要改嫁,等我和哥哥长大了,养你。” 辛夷压根儿没有考虑过嫁人的事,冷不丁听到小小女孩说出这样心酸的话,愣了愣,朗声笑开。 “好!一言为定。驾——” 驴车在街口倒了个弯,没入人群不见。 · 辛夷在街上发疯似的追赶曹翊的事情,傅九衢很快得到了消息。 孙怀想到主子对她的禁足令,再想到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娘子,脊背上汗涔涔的,觉得今儿有人要遭殃…… “爷,您消消气,别跟那村妇一般见识!” 傅九衢面色不变,平静地抬抬眼。 “段隋,你来说说。” 段隋激灵一下,磨磨蹭蹭地走上前,“郡王,说,说什么?” 傅九衢眉目不动,声音轻渺带笑。 “她怎么搭上曹翊的?” 搭上?段隋嘿嘿一笑,“郡王多虑了,她想搭,也搭不上国舅爷的呀?” 傅九衢神色一凛,段隋又笑了起来,“小曹娘子的孩子染疾,国舅爷去给张都虞候上香时,随便探望了一番……说来也算那张小娘子有点本事,竟然治好了铁蛋的怪病,不然也引不来国舅爷注意……”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撩眼,“是有本事。所以,你们全都是饭桶吗?” 段隋整张脸都垮掉了。 “郡王,国舅爷喜欢和哪个女子亲近,属下也管不了呀。属下总不能拉着国舅爷,告诉他,别跟张小娘子亲近,我们家郡王不高兴……怕他被骗吧?” 傅九衢淡淡嗯一声。 “曹翊往常对吕家有这么关照?” 孙怀瞥了瞥主子的脸色,轻咳一声,接过话来。 “小的听说,曹娘子在娘家时,不受小曹府待见,和大曹府也少来往来,但曹娘子与京兆郡君是手帕交,关系极为亲厚。至于国舅爷嘛,小的想来,也就是个顺便,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曹字不是?” 哼! 傅九衢笑笑,修长的指抚着掌心里的青瓷茶盏,像是接受了孙怀的说法,问得漫不经心。 “这几日,小张氏如何?” 段隋道:“如鱼得水,满口谎言……” 傅九衢手指微停,抬眼看他。 段隋的嘴上像长出了喇叭似的,一提到辛夷就有说不完的话。说她如何把崔郎中哄得团团转,说她如何夸下海口要攒银子开医馆…… 末了,又笑道:“真是个奇女子,她竟然还给自家取了个名儿。叫,叫什么辛夷?说是她的闺中名讳。” “辛夷?” 傅九衢淡淡重复一遍,突地沉声。 “去,把程苍找来。” 段隋:“郡王有什么吩咐,叫属下便是,叫程苍干什么?” 傅九衢冷冷地笑:“你能打自己的板子?” 段隋苦哈啥地撇嘴:“九爷,属下又哪里错了?” “让你派人盯紧张家村,是为查水鬼案。你且说说,你都给爷查了些什么?把人家的闺名都打听明白了,案子却无半分进展,不打你打谁?” “别啊九爷,你就饶了属下的屁股吧……” 段隋哭丧着脸,程苍这时却打了帘子进来,走到傅九衢面前,端端正正行个揖礼。 “郡王。” “何事?” 段隋吓得脊背都绷紧了,却听程苍道:“张孝卓亲自带着仵作去了义庄,核验王屠户的尸身。昨夜还去了开封府大牢,提审小谢氏。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线索,今日便指派曾钦达去了张家村……” 傅九衢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凉笑。 “去张家村做什么了?” “没有惊动村民,四处走了走,不知在找什么。” 傅九衢眉头微微蹙起,突地将茶盏搁下,掌心猛地扣住额头。 “去,把那个丢人现眼的妇人找来……” 丢人现眼的妇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孙怀知道,那小娘子又气着自家主子了。一边让九爷照拂着她,一边在大街上追曹翊,像什么话? 这不是丢张都虞候的脸么? 自家主子也难做人呀。 “爷,你是不是又犯痛了?” 孙怀赶紧拿了周道子留下的药丸,躹着身子递上去,“服了药,小的给您捏捏吧?总这么痛着也不是个办法。老神仙上次说的那个偏方,爷不防试试……” 傅九衢仰头咽下药丸,算是默认。 不料,段隋还没有出去,门房便差人来传话。 “九爷,张小娘子领着三个孩子,牵着一头驴,在门外求见……” 众人讶然。 不是去追曹翊了吗? 怎么会跑到广陵郡王府上了? 这张小娘子做事,没得章法,令人摸不着头脑。 这也就罢了,谁能想到,她带着孩子进门,二话不说,便找傅九衢要人。 “郡王,那些杀我的人,又出现了。请郡王保护我和孩子……” 傅九衢这会儿刚起病,头痛得厉害,唇色都青白了,再看这小妇人理所当然的模样,似乎早已忘了要给他治病的事情,怪恨的。 “你得罪了谁?” 辛夷看了眼冷气森森的广陵郡王。 “有你的红颜知己曹漪兰,有京兆郡君高淼,至于别的人……兴许有,兴许没有,谁知道呢?人家要杀我,也未必是我的原因。” 顿了顿,她想着三个挑夫调戏的模样,幽了一默,淡淡撩眼看傅九衢。 “觊觎我的美貌,也有可能……” 傅九衢按在太阳穴的手指微微僵住,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别开眼,掀唇一笑。 “孙怀,带孩子们去听雪轩玩耍。” 这是要支开孩子的意思? 辛夷觉得这厮不安好心,拉紧三念的手。 “郡王,孩子皮,还是我看着比较好。” 傅九衢冷丝丝的望着她,眉梢眼角都噙着嫌恶。 “在我府上,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还能比跟在你身边更危险?” 辛夷:“……” 恶毒后娘人设不倒,深入人心。 傅九衢不搭理她,转头言笑浅浅地看向孩子:“去玩吧。你们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就告诉孙公公。” 不得不说,他和孩子说话的时候,温和柔软,不像寻常那副讨人厌的狗模样,还真是完美得招人喜欢。 一念懂事地行个揖礼。 “傅叔,小侄告退。” 说完他牵着二念和三念,规规矩矩地离开了。 三念不放心辛夷,眼里流露出紧张。一念头也不回,二念倒是回了头,对辛夷做个鬼脸,好像在说“你自求多福”…… 小白眼儿狼,刚喂饱,就把她丢下了。 辛夷暗叹一声,“郡王现在可以说了。” 傅九衢看着这个恨不得离她八丈远的小娘子,漆黑的眼瞳微微敛起,不知想到什么,轻邪一笑。 “过来。” ------题外话------ 辛夷:过来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不合规矩? 傅九衢:叫你过来就过来,哪来那么多废话,没看我都快痛死了吗? 辛夷:不,万一你觊觎我的美貌,对我先xx后oo,或者先oo后xx怎么办? 傅九衢:……各位读者,我傅九衢眼瞎么?会看上她? 第31章 辛夷第一次发现有人能带着笑容把话说得如此阴冷危险,让人情不自禁忽略掉他俊美的长相。 “郡王有话就说,我耳朵不聋。” 傅九衢此刻疼得厉害,自然没有什么好眼神。 “上次这么跟我说话的人,坟前的草都三尺高了。” 辛夷来了兴趣,“谁这么倒霉?” 傅九衢黑眸闪过一抹嘲弄。 “白长一张利嘴,却不知上门求人,当如何做?” 辛夷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装不懂,脸上挂着老实而矜持的微笑。 “郡王想要我如何?” 傅九衢变幻莫测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转瞬,他弯起嘴角,抚了抚自己的头。 “来,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辛夷抬抬眉。 想想,这是北宋仁宗年间,面前这个年轻的郡王,只是一个傲娇的老古董罢了,她实在犯不着与他斗嘴玩心眼。 “好。” 辛夷走到傅九衢的背后,手指搭在他的头上,将他束发的玉冠除去,当的一声,随意地丢在几上,以指代梳,理顺他的头发,并由衷的感慨。 “郡王头发真多、真顺……” 傅九衢身子僵硬了。 不是没有人为他更衣绾发,而是从来没有人像辛夷这般大剌剌无半分恭敬,对待他就好像对待一块不会喘气的木头…… “谁准你动我的头发?” 辛夷停手,被他冷不丁发火的模样弄得纳闷。 “不动你的头发,如何帮你祛痛?” 傅九衢凉凉望过来。 “你不是会银针刺穴?” 辛夷来到这个世界,就使过一次银针,还是在吕家。这事傅九衢也知道? “可是我没有银针。”辛夷淡淡地笑,“没钱买。” 傅九衢僵着一张脸,“不是把本王给你的冰地虎卖了?白赚二百五十两?” 果然。 她的事情,傅九衢了若指掌。 在傅九衢面前,她就像个透明人。 辛夷突然有点生气,搬转傅九衢的头,稍稍带点力,只听得“咔”一声—— 脖子脆响,傅九衢微愣。辛夷却已大方地按住他后颈的风池穴,揉捏起来。 “郡王为什么这样关心我的事情?” 她手劲大得,仿佛要拧断傅九衢的脖子,但这种疼痛适时地代替了头痛,舒适感很强。 傅九衢没有抗拒,慢条斯理地靠在美人榻上,任由她在头上随意游走,冰冷的语气也变得缓慢而温和。 “我说过会在孩子出生前,护你平安。” 辛夷低头看他。 广陵郡王面色平静,眉眼间的戾气散了许多。 真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辛夷抿了抿嘴,“那今日云骑桥几个挑夫,对我意图不轨,你可知情?” 傅九衢不答反问:“这便是你满大街追着曹翊跑的理由?” 辛夷:“若非我急中生智,说不定已经惨遭毒手……” 傅九衢没有说话。 辛夷等了片刻,再看去,见他阖着双眼,一动不动,肌肤白似冰雪,头发黑如浓墨,乌紫的嘴唇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整个人仿似睡过去了似的,不禁生气。 混蛋。 拿他当下人使唤。 “不要停……”傅九衢没有睡着,只是头实在太疼,不想动弹,在辛夷的手指拨弄下,又得了几分舒爽,也就不再作声。 辛夷手一停,傅九衢眉头便皱了起来。 “云骑桥,程苍已派人去查。” 速度够快的呀? 辛夷松口气,恢复了手上的动作,听到傅九衢舒服的叹息,又不满地道:“敌暗我明,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如今就像一条砧板上的鱼,不知道拿刀的人是谁,要吃我的人又是谁,简直防不胜防。” 傅九衢:“你是鱼?” 说罢他自顾自低笑。 “鲨鱼吧。” 长着尖锐的牙齿,谁惹到她都会咬一口,吞拆入腹那种鲨鱼。 辛夷低头,恶狠狠在他脑袋上给了个鄙视的眼神。 傅九衢微微仰头,冷眼看去。 辛夷与他四目相对,“郡王……” 眼波浮动,唇角带笑,一看便知是在想什么鬼主意。 “我有一计。可化明为暗,将汴河水鬼揪出来,助郡王破此奇案——” 傅九衢眼尾撩撩,“说说看。” 辛夷左右看看,突地俯身,低头凑到傅九衢的耳侧,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说了一大通。 傅九衢眸底幽暗。 辛夷凑得太近,身上那股子甜腻腻的香味直往鼻腔里钻,让他……十分难受。 傅九衢挪了挪身子,想把她推开,可想到她那雷人的力气,若她趁机拉扯不清更是麻烦,索性就由了她,絮絮软软的呼吸落在耳根…… “郡王觉得如何?可是好计?” 她人小,胆子却大,心更大。 傅九衢浅眯双眸看她。 “以身涉险,你就不怕死?” 辛夷悠哉地笑,“有郡王护着,我怕什么?” 傅九衢眼色沉了沉。 辛夷一笑,说得笃定而自信。 “依我看,与其去追究什么‘蓬星现世,国祚不祥’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不如以我为突破口,揪出水鬼。” 傅九衢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 “你当真以为我会在乎?” 在乎什么?辛夷纳闷地蹙起眉。 “小张氏。”傅九衢抬起头,看向倾身向他的女人,沉吟着叹出一抹温柔的音色。 “我知你心意,但你大可不必为此冒险。” 辛夷愣了愣,仍然未懂,却见傅九衢缓缓伸出食指,戳在她的肩膀上,用一种并不强硬的力道,把她推开一些距离。 “肖想本王,没出路。” “……???” “你只须懂事些,往后你和你的孩子,本王自会关照。” 辛夷双眼巴巴盯住他。 好半晌,唇角扯扯,差点笑出声来。 敢情广陵郡王以为她这个死了丈夫的小妇人,甘愿以身涉险诱敌深入,是换着花样地谋他的青睐? 也是,古代妇女大多矜持,保守,而她没有那样封建的分寸感,又有“前科”,无论她做什么,都很难改掉在傅九衢心中的刻板印象。 “没问题,我懂事得很。” 辛夷学着傅九衢那样,用一种指尖戳在他的额头上,又抢在他发火之前,双手按压他的穴位,捏、揉、摁、搓,生生打断他的怒火,再故意温声软语,一副闺中少妇的幽怨模样。 “其实我有自知之明,长着这么一张丑脸,以前爱慕三郎,就已经吃够了苦头,往后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辛夷瞥他一眼,继续拿他当冤大头,忍住笑,幽幽叹道。 “眼下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快些破案,再弄些银钱傍身,开个小医馆,带着孩子孤身度日便是了……” 傅九衢阖着眼,没有说话。 辛夷清楚地感觉到广陵郡王呼吸里的不平静,碰触他头皮时,指尖按压的力度,稍稍大了些许。 紧跟着,便换了话题。 “对了,那日在吕家,我听京兆郡君提到一个人,叫陈储圣,不知郡王听过没有?” 辛夷很奇怪高淼为什么找崔郎中打听陈储圣,想从傅九衢这里探探风。 不料傅九衢又讲了个“鬼故事”。 “你可知庆历元年,张家村曾发生过一桩失火案……” 庆历元年?十年前? 辛夷摇摇头。 傅九衢睁开眼看她一下:“那年冬月,张家村北的一间医庐失火,一家十八口人无一幸免,医庐也被焚毁殆尽。此案极为吊诡,最终却没有凶手。” 顿了顿,他又淡淡道:“死去的那一家,男主人就叫陈储圣。他原是翰林院医官,高淼出生时难产,差点一尸两命,幸得陈储圣所救……” 原来这样? 剧情外的剧情,让辛夷头皮发紧。 “陈太医为何会在张家村结医庐?失火案当真是失火吗?为何没有凶手?” “那便是另外的缘由了。”傅九衢分明不想多说,抬头看一眼辛夷,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按得不错,就依你之计吧。” 辛夷怔了怔,脑子里想闪过无数的念头。 “郡王这病,反复发作也不是办法。在得到根治前,得寻个止痛的法子才是……” “辛夷。”傅九衢突然开口。 辛夷没有料到会被他连名带姓的称呼,吓得手指哆嗦一下,差点停了心跳。 “郡王?” 傅九衢冷笑,“怎么,你不是叫这个名字?” “是。”辛夷正揣度他什么意思,便撞见傅九衢突然剜来的目光。冷冽、幽凉,如藏了一个秋的连绵阴雨。 “为什么要撒谎?” ------题外话------ 祝每一个爱看书的小姐姐都平平安安~ 第32章 好香一坨肉么? 辛夷面色突变,挺直腰背看着他,准备迎接来自大反派的暴风骤雨…… 不料,傅九衢冷笑一声。 “我的病,无药可医。” 辛夷怔住。 原来他指的撒谎是这个,而不是看破了她假冒伪劣的身份? “你本无力治我,却撒下弥天大谎,究竟意欲何为?”傅九衢用力捏起几上的茶盏,眼底有隐隐浮动的猩红,因为疼痛已接近了躁动的边沿。 “拖延时间,还是别有所图?” 辛夷忽略不了他眸底的痛苦和狠色。 她想安抚他,就像她以前面对那些绝症病人那样。 但傅九衢不是普通的病人。 他敏锐,性冷,最厌恶别人的冒犯和欺骗,尽管——昆仑关之战前的傅九衢尚未黑化到那样疯批的程度,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反派,也不会一言不合就大开杀戒,可辛夷仍是忌惮他。 “郡王不要自暴自弃。”辛夷斟酌着,笑意浅浅,“我之前所言,句句属实。郡王的病,不是不可医,只是目前,尚不具备医疗条件……” 傅九衢:“是不可医,还是不想医?” 原来钩子在这里等着她呢? 这家伙是不是以为,她想拿治疾要挟他,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譬如得到他? 他好香一坨肉么?她就这么想吃? 辛夷忍不住笑了起来。 “郡王总得给我一些时间,容我慢慢准备。心急连热豆腐都吃不了,何况医治疑难杂症?” 傅九衢看着她。 审视的黑眸,阴凉复杂。 鸦雀无声,久久…… “嗯。” 傅九衢慢吞吞倚下去,那只套着玉扳指的手,轻轻搭在扶手上,似是接受了她的说法。 “继续。” 辛夷方才寒毛都快竖起来了,生怕他暴怒杀人。如今看他平静下来,吁口气,趁机要来银针为他施针一回,再用周道子说的那个偏方,取大附子加盐,让他沐后使用,不见效用,又麻着胆子开了个“清上蠲痛汤”的方子,让孙怀给他煎熬服用。 以前傅九衢对周道子的药,是有效的,用多了,便有了耐药性,止痛效果越来越差。 冷不丁换了辛夷的药方,效果明显,众人对辛夷都高看一眼,辛夷也松口气…… 尽管她知道,这都是治标不治本。 “小嫂师出何人?”傅九衢又问到这个问题,辛夷这次不好撒谎说是周道子了,故作高深的一笑。 “师父闲云野鹤,说来郡王也不认识。” 说罢,她借机上手为傅九衢按捏,把话题岔开。 “我很好奇,郡王为何管我叫小嫂,而不是大嫂?郡王不是比三郎小上几岁么?” 傅九衢眼神微哂。 “大嫂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辛夷明白了。 大嫂是张巡的原配,三小只的亲娘周忆棉。 她只是张巡的续弦,在他的心里,恐怕当不起“大嫂”这个称呼。 话到了嘴边,辛夷觉得有必要多问一嘴,以示对“恶毒后娘人设”的尊重。 “那个女人她就那么好吗?为何人人都喜欢她,不喜欢我?郡王,我真就比不上她么?” 傅九衢:“比什么?” 辛夷低头瞟他一眼,又听傅九衢道:“人都去了,还不服气?” 周忆棉去了,张巡也去了,恩怨情仇都已过去,确实说这些没有什么意义,无非自讨没趣罢了。 辛夷其实对这些人都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但还是配合的叹息了一声。 “说来你是有几分本事。” 头部的疼痛减缓,傅九衢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漫不经心地打量她。 “往后你来伺候。” 辛夷愕然不语。 在广陵郡王的认知里,他当然是可以这样命令别人的,但辛夷可不想提心吊胆地活在大反派的眼皮子底下,更不想做他的人丨肉止痛药。 “郡王,银针刺穴和按压推拿只能减缓疼痛,周老和孙公公也可以做,止痛药方你也有了……你看我又要赚钱养家,又要照顾小孩,怕是不能随传随到……” “开个价吧?”傅九衢懒洋洋打断她。 辛夷意外地看着他,半晌没移开眼。 这么真诚的广陵君王,连样貌看上去都英俊了不少呢。 说钱就好办多了。 辛夷喜滋滋的,“我想开个医馆,要多少钱,还没有仔细算过……” 傅九衢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问我要一个汴京城?” 他这一笑,就破了冰,清贵俊美,极是招人。辛夷瞧得心底突突两下,恨不得拿手去遮住他那张妖艳贱货的脸。 “那不合适,太贪心了。一个医馆足矣。要是郡王嫌少,再补个万儿八千两银子,我也勉强可以接受。” “哼!”傅九衢看她一本正经拒绝的模样,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竟浮起一丝笑。 “二百五十两。” 这是笑话她么? 辛夷不甚在意地撩撩眉。 “一次?” “一共。” “呵呵。” “不肯?”傅九衢懒懒拔高声音,“段隋,送客!告诉程苍,云骑桥不必再查,张家村的察子都撤回来……” 辛夷头皮微麻。 在这个世界苟活,暂时还得倚仗这个纸片人。不论傅九衢多坏,至少在水鬼案上,他们是同一条战线的战友。 更何况,如今的傅九衢尚未黑化,除了脾气怪一点傲娇一点黑心一点,也不是不可以拯救。 罢了,她就当为民除害! “行。二百五就二百五。我还要一副金针,一套炮制药材的器具。另外,为郡王制药,工具须得定制——” 辛夷要来笔墨,开始画图。 除了药柜、药箱、炉子、锅具、刀具外,还有一些分离器和提炼的器物…… 她并没有刁难傅九衢,这些全是时下的工艺可以做出来的东西,只不过她人微言轻,工匠们对于从未见过的器物,没有耐心去做,甚至都懒得听她把话说完。 今日她带着孩子在城里跑了许久,碰了一鼻子灰,总得在傅九衢这里找补回来。 “你还当真不客气?” 傅九衢看她洋洋洒洒一张接一张地写画,双眼越发深沉,那淡淡撩起的眼,仿佛下一瞬就要挤出刀子。 “自己人,客气什么?” 辛夷画好最后一张图,不客气地拿过桌上孙怀为傅九衢准备的帕子,擦了擦手,看看窗外。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村了。希望收网之日,郡王能把器具都备好,那样我就可以静下心来为郡王制药了。告辞!” 她没有犹豫,说走就走。 傅九衢深深地凝视她,“慢着……” 辛夷:“不必留我吃晚饭。” 傅九衢看着她瘦弱的背影,眸底露出一抹难以理解的暗芒。 “孙怀,带小嫂去挑几个丫头,方便照顾孩子。” 辛夷停下脚步,回头。 对视片刻,她豁然开朗。 傅九衢送丫头给她,自然不是关心她,而是怕她这个恶毒后娘在分家以后,会对张巡的三个孩子不好,这才派丫头回去监视她。 辛夷问:“丫头的月钱,你付?”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嗯声。 辛夷欣然接受,上前毕恭毕敬地道了谢,心底美出天际……有人帮着自己带孩子,还不用花钱,那是什么天降馅饼?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第33章 小人物之死(二更) 广陵郡王的院里,丫头不是多,而是多得人眼花缭乱。环肥燕瘦,各尽其美,却没有一个像是能帮着她做事的样子。 那不沾春水的手,不照阳光的脸,雪肌玉肤,柔荑白齿,哪里是做事的丫头,分明就是娇养的小姐…… 辛夷服了。 把她们带回去,谁比较像丫头? 活该她做奴婢侍候她们吧? 骚还是傅九衢比较骚。 养这么多漂亮丫头在院子里,享尽艳福,还落得个清贵君子不爱美色的好口碑,呸…… 她以前怎么没注意到傅九衢的人设里,有好色之徒这一条?太过卧槽了! 孙怀看她表情变幻莫测,笑眯眯地躬着身子上前,“小娘子若是不满意,再换几个上来,你慢慢挑?” 还有? 辛夷快要笑死了。 傅九衢这是养了多少美貌少女在府里? 她不想搞得自己像逛窑子似的,也不想耽误了这些姑娘的前程。 “罢了罢了,孙公公,替我多谢郡王美意,这些小美人,我使唤不起,使唤不起。” 辛夷连说几个受不起,拒绝了孙怀继续拉丫头来让她挑选的好意。 “不选了,不选了,都留给郡王吧,我得赶紧带孩子回去烧火做饭了。” …… 怡花厅里,傅九衢僵着一张脸。 “一个都不喜欢?” 孙怀说是,傅九衢便是一声冷哼。 “不识抬举。” 孙怀腻歪着笑,“小娘子说丫头们都生得太美,舍不得让她们干粗活。” “美吗?”傅九衢眸子里流露出几分困惑。 “那自然是没有人比得过郡王……”孙怀腻笑着说到这里,见傅九衢拉下脸,连忙止住话,板着脸指责。 “那小娘子属实不识好歹,不知这些丫头全是郡王为了照料她和孩子们特地找来的。还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好,枉费郡王一番苦心……” 傅九衢瞟着他。 仿佛想到什么厌烦的事情,两声冷哼。 “随她去。” 孙怀不明白主子这哼哼是什么意思,笑着问:“那这些丫头怎么处置?小的瞧着确有几分好颜色,去爷的屋里伺候也是担得起的……” “赶出去。”傅九衢不冷不热地打断他。 “赶出去?”孙怀吃惊,“这可都是……大人们的一番心意呀。” 这事说来话长。 得知辛夷怀孕,傅九衢便吩咐孙怀去物色几个丫头,好照顾她和三个孩子。谁知消息放出去,相熟的,不相熟的,纷纷送丫头过来,个顶个的好看不说,有人甚至把女儿都送来了。 傅九衢也没理会,全堆在后院,让嬷嬷教她们规矩。 那些丫头还以为要伺候广陵郡王呢,谁知空欢喜一场。 孙怀怜香惜玉,有点不落忍。 “爷,眼看长公主也要回府了,不如就先留着……” 啪的一声。 傅九衢将书重重拍在几上,叉着腰朝孙怀勾手指。 孙怀苦哈哈转过身,撅起屁丨股。 傅九衢一脚踹在他臀上。 “狗东西,你主意是越来越大了,不如全赏了你?” 孙怀一怔,知道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赶紧笑着自黑。 “爷便是赏了小的,小的也没那福分消受呀。那小的这就去告诉她们,哪里来的,请回哪里去?” “蠢货!” “爷,小的说得不对?” “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孙怀尬笑两声,没再哄主子高兴。 因为程苍进来了。 “禀郡王。”程苍严肃着脸,目光冷凝,“云骑桥,有人坠河——” 傅九衢表情不变,笑容里有明灭的戾色。 “是那三个挑夫?” 程苍低下头,有些惭愧。 “我们的人晚到一步,三人投河自尽了。” 云骑桥的水连接汴河,三人投河而亡,自然也赖在汴河水鬼的名下,进一步印证了那个恐怖的传闻…… “开封府那边什么反应?” 程苍见傅九衢脸色平静,并无愠怒,稍稍松一口气,“曾钦达带了推官孟绍,仵作何仁和一群衙役,正在云骑桥捞尸……” 傅九衢幽凉凉一笑,眉眼间有杀气弥漫。 “走,瞧瞧热闹去。” · 辛夷赶着驴车,带着三个孩子,原想去孙家药铺问问那掌柜,能否搞到一部在后世已失传的《简要济众方》,结果还没到云骑桥,就被接踵磨肩往前挤的人群吸去了注意力。 “死了,肯定死了。” “前阵子一次跳一个,如今一次跳三个?汴河水鬼这是变本加厉了呀?” “这三个做人力挑担的,常年在云骑桥到州桥这一带揽活儿,今日不知怎的,莫名就投了河……” “怕不是……撞邪了吧。” “当真怪哉。” 无法解释的事情,背锅的都是鬼邪。 辛夷听着,脑子里却浮出三个挑夫的模样,以及《汴京赋》画面上看到的,那些在街巷州桥上来去走动,或畜驮、或肩挑的小人物。 这些人本是布景,连面目都模糊不清…… 为何全都涉入水鬼案? 乱了。全乱套了! 辛夷走得更近一些,围观的人更多了。 几个衙役在桥边柳树下,正在询问几个挑夫模样的汉子。 辛夷隐隐听到有人说。 “他们与往日没什么不同。” “好似,和一个赶驴车带孩子的小娘子搭讪了几句,被推了一下……” “小娘子很白,瘦,脸上长疮疹……” 辛夷下意识握紧缰绳,便见三个小家伙齐刷刷朝她看来。 三念拉住她的衣角,小脸吓得变了颜色。 “娘……” 二念和一念这对双胞胎小眉头揪着,近乎一模一样的脸,表情却完全不同。 一念冷漠,在思考。 二念灵动,恶狠狠瞪她,“都是你惹的祸……” 辛夷默默拉下夹在车棚顶上的青布,将孩子的脸挡在里面,却听到背后传来一道不怀好意的笑声。 “曾大人,我来作证。” 一顶小轿停在桥边柳树下。 两个丫头打帘子,扶着一个身着棠梨色雪缎襦裙,系着朱殷色披风,钗环艳丽,身形略为丰腴的年轻小娘下了轿子。 辛夷看到她就叹气。 小曹府闹完了,来个大曹府。 姓曹的是跟她耗上了么? 来人正是曹漪兰,汴京赋有名的掌中宝,妖气精,放出话来要做广陵郡王妃的曹大姑娘—— “诶诶诶。曹大姑娘来了。”曾大人堆满笑容迎上去,好一番作揖问好,心里头却直骂娘。 想他为了水鬼案食不下、寝不安,脑袋都快被张尧卓骂肿了,这娇小姐却来凑热闹,生怕他不够忙活。 “敢问曹大姑娘,您有什么证物?” “物证没有,人证就有。” 人群围拢上前。 曹漪兰挑高眉梢,顿了顿,冷笑。 “我便是人证。” ------题外话------ 姐妹们,看文请留爪,收藏推荐并投下你们宝贵的票票~你不投,她不投,二锦何时能出头?哈哈?_? 第34章 品貌俱佳曹大人 曹漪兰娇嗲的声音像黏在牙齿上的饴糖,软绵绵的。 “那时,我正和佩儿在金泰楼对面的胭脂铺里挑口脂呢,亲眼看到凶犯将驴车停在路边,同挑夫搭讪说笑,你拉我扯,好不亲热……” 将挑夫的调戏说成亲热,曹漪兰面不改色,也不见违心,嗓门高亮,惹得整个云骑桥都嘈杂起来。 自古香艳得人心。人们生怕错过了好戏,近的还想再近,远的往近了挤,一时间推推搡搡,混乱一团。 曹漪兰环视众人,翘起唇角略带几分得意,“过了片刻,她便疯疯癫癫去追我七叔了,满大街的人都有瞧见……” 在曹漪兰来前,开封府衙役已经走访了周遭的商铺和知情人,得知了辛夷追逐曹翊的事情,因此并不意外。 “那曹大姑娘可有瞧见,她离开后,挑夫往哪里去的?” 曹漪兰眼皮一翻,不悦地拢了拢氅子,哼声道:“我哪里会注意挑夫去向?我只是恰好认得那个凶犯罢了。” 曾钦达明知故问:“是谁?” 曹漪兰嘴角上提露出一个刻薄的笑,娇嗲嗲地道:“还能有谁?张都虞候家那个丑死丈夫死而复生的小寡妇呗。” 曾钦达笑道:“这……曹大姑娘所言,也不足以证明张小娘子有杀人嫌疑呀……” 曹漪兰不高兴了,嘴巴撅起,“世上哪有那等巧事呀,但凡沾上她的人,死的死,倒霉的倒霉,不死的也要脱层皮,说与她不相干,谁人会信?” 四周人群频频点头。 起哄的也更起劲了。 一次是巧合,次次都是巧合么? 曾钦达只是赔着笑,并不表达,显然没把这曹大姑娘的话当回事,曹漪兰不满之极。 “我说得对是不对,曾大人一查不就明白了?挑夫死前好端端在接活,与她拉扯后就去投河,不查她,查谁?” …… 辛夷瞧得牙根痒痒。 这曹大姑娘当真又蠢又坏。 不管不顾地跑到大街上诬蔑她,也不怕丢了大曹府的脸? 她将牵驴的绳子递给一念。 “拿着,我去会会她……” 一只修长的大手接过绳子,平静而低沉的告诉她。 “别过去。” 辛夷吓一跳,扭头看去。 云骑桥边的风很大,吹得曹翊衣角翻飞,他已换了便服,一张脸温雅清俊,眉头浅皱着,不动声色。 辛夷放松下来。 “曹都指,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 曹翊微微一笑,“曹某冒失了。” 说罢他的视线落在嘈杂的人群和被人围在中间的曹漪兰身上,“这里太吵,你又十分专注,我便没有叫你。” 辛夷报以一笑,“曹都指都听到了吧?你家侄女儿这么诬蔑我,我再不出头,就该去蹲大狱了……” 曹翊目光深深,“兰儿是有些胡闹……” 辛夷:“所以曹都指阻止我,是为了帮你的侄女?” 曹翊思忖一下,突然转头盯住她,“我说来帮你,小娘子可信?” 当然不信。 曹翊是个品貌俱佳的温润男子,有着将门世家刻在骨子里的教养,这是他的人设,可辛夷来这个世道短短数日,已经看见了无数崩人设的事情。 像曹翊这样的世家子弟,家族名声看得比命都重要,怎会为了一个外人对付自己的侄女? “曹大人袖手旁观,便是帮我大忙了。” 辛夷不以为然地朝他一笑,将快要滑下车辕的三念往上抱了抱,示意他们三个乖乖坐好,便要过去找曹漪兰理论。 却听曹翊突然道:“你今日在大街上追我,不就是想让我帮你?为何我来了,你却拒绝?” 辛夷一怔。 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泛红。 怎么把这岔事忘了? 咳!辛夷低眉,扶一下头,不好意思地道:“其实我当时并不是要追曹大人,只是为了躲避祸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曹翊微笑看她, 辛夷:“是不是有什么闲言碎语,给曹大人添麻烦了?” 曹翊面目温和,目光如水般注视着她。 “我不是张都虞候,不在意那些闲言碎语……”说到此处,他似乎意识到这句话不妥,尤其在张巡的遗孀面前。 他面露一丝尬色,朝辛夷拱了拱手,抿唇一笑。 “谁都有艰难的时候,若不是出于无奈,谁会如此不顾体面?小娘子不必介怀。” 辛夷哑口无言。 曹翊做为张巡的顶头上司,对张小娘子和张巡间的事情,自是比旁人了解的多。 辛夷一笑,杏眼轻眨,“曹大人同情我么?曾经那般不顾体面地痴缠三郎,却遭他厌弃,甚至为了避我而去昆仑关……想必曹大人也看不起我这样的人吧?” 她似笑非笑,把曾经的糗事轻飘飘揭过,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这让曹翊有些意外。 随即,跟着笑起来。 “原来小娘子是个豁达的人,倒是我无趣了,出言不逊,还望小娘子不要计较……斯人已去,你能放下是幸事。” “多谢。”辛夷瞥一眼越来越热闹的云骑桥,勾起唇角,“曹大人为何不让我过去?” 曹翊沉下眼,“你过去了,我便不好出手助你。” 众目睽睽,以他的身份确实不方便…… 曹翊能如此坦然,辛夷也不愿隐瞒。 有一种人,哪怕第一次相见,也如多年老友,舒服自在。 曹翊便是。 “他们是来杀我的。” 辛夷将遇上三个挑夫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曹翊,“从投河至今,我背后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黑手,随时随地想要我的命……” 曹翊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 “你寡居在张家村,与人无仇,会有何人害你?莫非,与三郎有关?” 辛夷摇了摇头。 这也是她想不通的地方。 张小娘子虽嫁了张巡,可张巡从不与她交心,少有互动,即便有什么机密要事,也不是她能接触到的,又不曾触及谁的利益,何须处心积虑要她的命? “不要怕。” 曹翊用一种沉稳而低浅的声音缓缓安慰。 “三郎是殿前司的人,此事我会派人去查,至于开封府这边……” 辛夷侧眼看着他,正想听听他的看法,一声唱喝传来。 “广陵郡王到!” 云骑桥上,一辆二马并驰的车辂徐徐而来,红罗绣云,四柱刻镂,奢华炫丽到极致。车上,广陵郡王锦袍大氅,斜倚背垫,手扶曲几,修长俊美的仪态和盛世容颜,尽展于汴京百姓的目光里,惹来一阵阵抽气。 汴京豪奢之风渐弥,广陵郡王当数其一。 喧闹的街面上,蓦地安静下来。 车轱辘压过青砖石的路面,每一次转动,好似都敲在人的心里。 真是一种奇特的气质。 眼前的广陵郡王明明俊美无双,含笑浅浅,也不是黑化后的傅九衢那般残暴嗜杀,可人们就是下意识地怕他。 辛夷想,大概这就是反派人设的天然张力吧。 “退后,退后点……” “小心些,万万不可惹到了这位祖宗。” “嘘,别出声。” 辛夷看着人群小声私语着纷纷让开道路,正琢磨傅九衢不在府里逗弄美貌丫头,跑到大街上来吓人是为哪般,便听到傅九衢不冷不热的声音。 “小张氏。” 车辂停下。 就在辛夷前方不远。 傅九衢明眸如睐,俊美的脸在天光下笑得如同妖邪。 “你过来!” …… …… 第35章 认尸?芳心错付曹大姑娘 辛夷脑子懵了一下,朝他看去。 广陵郡王斜斜倚靠在车辂上,凤眸半眯,似笑非笑地扫过她和她身边的曹翊,唇角挂着一抹氤氲的冷意,如同猎人看着猎物。 孙怀朝她使眼神,“小娘子还愣着做甚?爷在叫你。” 无数人的目光纷纷朝辛夷看过来,带着同情的、怜悯的凝视,好像她很快就会惨死在傅九衢的手底下。 辛夷没有犹豫太久,拉着小驴车,拖着三个孩子就朝傅九衢走过去。 人群自动让路,紧张地看着她。 不为别的,辛夷的模样与曹漪兰方才描述的凶犯一模一样,不用人翻译都知道曹大姑娘说的那个克死丈夫的丑妻就是她。 “郡王找我何事?” 辛夷朝傅九衢行了个礼。 三个孩子也乖巧地叫了一声“傅叔”,傅九衢低低应一声,抬高下巴,不动声色地扫过曾钦达和围观众人,勾起的唇角带出一道浅浅的嘲弄。 “这便是你们要找的凶手。” 四周俱寂,人群愕然。 辛夷有短暂的失神。 “傅九衢,你有病?” 直呼其名喊得很小声,但还是落入了傅九衢的耳朵。 “闭嘴!” 傅九衢低冷的声音打断了她,又朗笑而问: “曾大人,是也不是,你来说说?” 曾钦达踮踮过来,拱手作礼。 “下官见过广陵郡王……” 声音未落,他瞥见曹翊从人群里走过来,又侧过身子再揖一礼。 “见过曹都指挥使。” 曹翊温声回礼,“曾大人不必多礼。我只是路过,不想惊扰了大人办案。” 傅九衢哼笑两声,瞟着曹翊用口型说一句“虚伪”,然后冷冰冰地问曹翊:“曾大人,这小妇人是不是你们要抓的凶犯?” 曾钦达一脑门的汗。 神仙打架,为何要让他一个凡人遭殃? “这,这,启禀郡王……挑夫尸体刚刚打捞上来,案情未定,凶犯也未可知……” “九哥,杀人的就是她——”曹漪兰嗲嗲的声音适时传来,为曾钦达解了围,也引来辛夷身上那些鸡皮疙瘩的第二波革命。 “我亲眼看到的,她和三个挑夫拉扯不清。”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你看见了?” 曹漪兰看到傅九衢对自己笑,一颗芳心怦怦乱跳,声音愈发娇软。 “嗯,兰儿都看见了。就是这个不知廉耻的妇人……” “好。”傅九衢慢条斯理地转动着玉扳指,垂眸浅笑,“程苍,带曹大姑娘去认尸。仔细认,挨个认,哪只手拉扯的,怎么拉扯的,都指认清楚了。” 曹漪兰脸色一变。 三具打捞上来的尸体还停在桥边的堤下,用白麻布盖着,隔得这么远,她都得用手绢掩鼻子,生怕沾上死人的味道,怕得紧呢,如何能去认尸? “九哥……”曹漪兰娇娇地示弱,“兰儿怕……” “不认尸,如何作证?”傅九衢半阖的眼微微一撩,“程苍,带过去。” “不……”曹漪兰发出恐惧的尖呼,十几岁的娇娇女哪里敢去看尸体?她看傅九衢笑容不变,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扑过去向曹翊求助。 “七叔,你知道的,兰儿胆子最小了,针尖那么小,我害怕,七叔,我害怕认尸……” 曹翊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警告地瞪一眼曹漪兰,沉吟轻唤。 “重楼……” “带过去!” 傅九衢加重了语气,声音低沉,冷冽,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是!”程苍冷着脸上前,和一个侍卫架起曹漪兰就走。 看曹漪兰挣扎着喊破了嗓音,曹翊一声叹息。 “重楼,你明知她只是……” 只是什么曹翊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傅九衢冷哼声打断。 “皇城探事司办案,曹都指可要置喙?” 这样公事公办的语气和称呼,疏离而冷漠,曹翊没有出口的话生生压了下去。 “不敢。” 皇城司不属三衙管理,权柄极重,直接听命于当今天子,原本针对的主要对象,就是曹翊这样的殿前诸班直的宿卫诸将以及禁军军政,专业特务,专找麻烦,可谓天敌。 “那曹都指还有什么指教?” 曹翊看一眼辛夷,“张小娘子原本与案情无关,郡王查案还是不要牵连无辜得好……” 傅九衢忽然轻笑一声。 再一声。 一双眼就那么意味深长地盯着曹翊,实在不明白他哪里想不开,竟会为了一个心思狡诈的女子,不惜自降身份前来相助? “嘶……让我想想啊……” 傅九衢突地转眼看向辛夷。 “曹都指怜香惜玉,不知小嫂意下如何?” 辛夷无语得想翻白眼。 不就是害怕她勾引曹翊,祸害他纯洁无瑕的小舅么? “郡王说如何,便如何。” 辛夷说着看曹翊一眼,“多谢曹都指好意,案子找上我了,我避也避不过的,只要郡王禀公处理,我便不怕。” 曹翊看她目光坚定,天寒地冻的季节,站得笔直无畏,点点头,不再作声。 · 曹漪兰的尖叫声,响彻了云骑桥上空。 大庭广众下,这位被宠成了金枝玉叶似的曹大姑娘对着三个挑夫泡水后变得狰狞恐怖的尸体,看了一遍又一遍。 抬起头,被程苍按下去。 尖叫着闭上眼,按得更低。 反复看,反复辨认…… 尸体口鼻里泡沫外溢,散发着浓浓的怪味。 曹漪兰大喊大叫着,终于受不了,崩溃地大哭。 “我不认识,我真的不认识他们。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方才的话,都是无中生有……事发时,我没有在胭脂铺,没有在云骑桥……” “九哥……啊……饶了我九哥……”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笑着问曾钦达。 “曾大人听见了吗?曹大姑娘认错人了。” 曾钦达:…… 他又不聋,当然听见了。 他也不瞎,还看见了。 这曹大姑娘完全简直是被他们吓的…… 光天化日之下,傅九衢也真是无法无天。 曾钦达嘿嘿地笑,连连拱手,“郡王明察秋毫,下官自愧不如。” 傅九衢看着被程苍拖回来,仍在不住呕吐的曹漪兰。 “无中生有,诬构他人,该当何罪?” 曹漪兰猛地抬头,惨白的小脸愣愣地望向傅九衢,眼泪决堤似的往下淌,“九哥,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我就是……就是喜欢你,我见不得你对那个妇人好……呜呜呜……难道我还比不上一个面目丑陋的小寡妇么……” 四周传来压抑的笑声。 傅九衢也笑了一下。 曹漪兰双颊通红,一颗真心被傅九衢如此践踏,她心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抽泣着双眼无神地看着傅九衢,一字一泪。 “你不要那么狠的心好不好?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喜欢了这么多年……呜呜呜……真的好喜欢……” 曹翊别开脸去。 傅九衢不动声色。 “郡王,我也想认尸。” 沉默了这么久,辛夷总算逮到个说话的机会。 辛夷倒不是好心帮曹漪兰,而是听不得她那娇媚得过分的声音。心里也明白,以曹家的势力,傅九衢最多也就是吓吓她,给她个教训罢了。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题外话------ 傅九衢:不要以为我没有看过《霸道总裁爱上我》,像我这种天生就带有滤镜的美男子,走到哪里都是男主,其他人靠边站! 辛夷:你是男反。男反,男反,再说一遍,男反。 曹翊:容我问一句,男反是不是排在男二之后的? 傅九衢:呵呵!男二又如何?男二就是个打辅助的。男反多少还有机会翻盘…… 辛夷看了看英俊二人组,摸着下巴,不住地点头:“可惜我不是女主,不然把你们都收了。” 第36章 角弓反张 “郡王,我也想去看看尸体。” 辛夷迎向傅九衢的目光,又轻声重复一遍。 傅九衢侧过头看她,“去吧。” 没有多问,只简单两个字。 辛夷有些意外,其他人也很意外,包括曹翊。 等辛夷随衙役离开,曹翊慢慢走近傅九衢,看着他慵懒的样子,低低一笑,“这桩案子,皇城司真打算插手吗?” 傅九衢神色淡淡,“我和小舅一样,路过碰上了而已。不插手,愧对朝廷俸禄。” 曹翊打量他片刻,微微踌躇,“官家对蓬星现世,国祚不安的说法很在意。水鬼案没那么简单,开封府主理,那是再好不过了。你何必趟浑水?” 傅九衢冷冷一笑。 “我禀公办事,不论亲疏。” 曹翊微怔,叹息摇头。 京中人事复杂,傅九衢手握皇城司大权,禀公办事可比论及亲疏难上许多。尤其眼下,张贵妃是官家心尖尖上的人,开封府的张大人,也是金銮殿上的红人。 张曹两家的嫌隙,几乎摆在了明面上…… 表面平静的汴京城,暗流涌动。 ~ “大人。” 辛夷的脑袋突然从柳树下的岸堤冒出来,双手扒着提岸的石头,看着像一只出窝探食的小鹌鹑…… 傅九衢笑了起来。 辛夷不明所以,歪头换了称呼。 “郡王,我有发现。” 傅九衢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说话。 然而,辛夷不仅没有过来,反而将脑袋缩了回去,半晌看不见人。 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这小妇人不可思议。 得多大的胆子,才敢公然违抗广陵郡王的命令? “让一让!” 堤下再次传来辛夷的声音。 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窣。 众人看过去,顿时大惊失色。 但见那小娘子,居然将裹在白布里的尸体抱起,从石阶拖上了河堤—— 一百多斤的壮汉,她就那么稳稳的抱着,像个没事人似的,甚至都不看旁人诧异的目光,直接抱到傅九衢的车辂前。 嗵的一声,摔在地上。 傅九衢抚弄玉扳指的手一抖,坐垫都好似都晃了晃。 而原本软在地上的曹漪兰,眼看尸体就那么直挺挺地落在她的身边,啊的一声尖叫,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 曹大姑娘这么不经吓? 辛夷抱歉地看一眼曹翊,摊手。 “她可能有点癔症,受不得刺激。” “……” 曹翊低头查看,曹漪兰的脑袋鼓出一个淤青的小包,不知是方才倒地磕坏的,还是被程苍拎过去的时候弄的,手上也有两处擦伤。 “抱歉,曹某先行一步。” 曹翊意味不明地看了傅九衢一眼,招呼丫头过来,将曹大姑娘托上了轿。 大曹府难得如此狼狈。 在百姓围观下,曹家人渐行渐远。 曹翊没有回头。 傅九衢手扶太阳穴,唇角露出淡淡的微笑,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小张氏,你这是在做什么?” 辛夷一笑,说得不徐不急,“我怀疑挑夫不是溺水而亡,而是在人死后再抛尸河道的……” 众人都瞪大眼睛看着她。 曾钦达轻咳一声,“小娘子切勿下定论,一切须由仵作验尸后方才确认。” “我只是怀疑。”辛夷道:“我并不是想插手这件事,而是不得不出声。因为,这就是一桩彻头彻尾的谋杀案。而且,凶手针对的人是我。” 人群喧哗起来。 一个小妇人,针对她做什么? 傅九衢神色淡淡,不置可否地笑。 曾钦达问:“为何要针对你?” 无数的目光落在辛夷的身上。 这些人中间,一定藏着要杀她的人。 辛夷这么想着,故意说得玄乎。 “其实今日这个挑夫找上我,便是前来相告,有人要他们刺杀我。他们不愿意对我一个拖儿带女的小娘子出手,这才好心提醒……不然,我也不会匆匆去找曹大人。” 说到这里,她低头看着尸体,露出哀伤。 “没想到三个好心的大哥,竟然惨遭毒手。” 人群哗然。 对着尸体指指点点不停。 “曾大人。”辛夷瞥向曾钦达狐疑的胖脸,正色道:“等仵作验过尸体,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 溺亡和抛尸的区别,并不需要十分厉害的仵作行技术。 “当然,凶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肯定做了万全的准备,如果不易辨别,我建议仵作剖尸查验。这个人的胃里,一定还有残留的食物……” 曾钦达若有所思。 “小娘子可否说仔细?” 辛夷二话不说,猛地掀开覆盖尸体的白布。 “啊!尸体在动!” “还在笑!” 哗!人群沸腾起来,如同煮开的热水,往外跑的,往后退的,蒙孩子眼的,嘈杂万分…… 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因为尸体就那么痉挛一下,就一动不动。 但他脸上,带着奇怪的痉笑。 不似寻常。 大白天光下,瘆得人脊背发凉。 辛夷却不怕,指着那具尸体。 “大人请看,此人死后角弓反张,一看就不是溺水而亡……” 角弓反张? 众人探脖子观看。 尸体仰曲如同弓状,反向而张,眉梢高高提起,牙齿咬紧,仿似在咧开嘴笑…… “这就是撞邪了呀。” “汴河水鬼,一定是汴河水鬼……” 水鬼案中投河的人,无不是如此死亡,就如同张家村的畸形孩儿一样,在民间广为传播,令人恐惧莫名。 曾钦达招招手,仵作何仁走了过来。 “尸体反弓,为何就不能是溺水?” 何仁重重哼一声,他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人在溺水后,尸身悬浮水中,极有可能发生痉挛,以至躯体反弓……本不足为奇,不必大惊小怪。” “不对。”辛夷挑挑眉梢,“这人一定是中毒。” 何仁拉下脸来,“你是仵作,还是我是仵作?” 辛夷淡淡地一笑,“不要误会,我不抢你饭碗。我对验尸一窍不通,但我却知道,不可能每一个溺水的人,都恰好发生尸体痉挛。除非……真的有鬼。” 角弓反张、尸体痉挛、以及痉笑,是因脑膜刺激而成,典型的神经系统问题。 辛夷不懂验尸,只是刚好了解马钱子中毒的症状…… “大人要是不信,大可剖尸一验。” 她侧目,与傅九衢交换了个眼神。 “他们所中之毒,与张家村出生婴孩的母亲如出一辙,只是涉入剂量不同,后果不同……” 辛夷选择了当众说出来。 因为她相信, 凶手就在人群里,看得见她。 “凶手的目的,便是利用这种骇人听闻的死法和婴孩的出生畸形来造成恐慌,再契合蓬星现世的天象,将罪恶嫁祸给鬼怪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以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曾钦达被她说得头皮发麻。 “凶手有什么目的?” “那你就得问凶手了。” “那……凶手为何要杀你?” 辛夷看傻子一样看他。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因为我知道了他行凶的手段……他的阴谋诡计,就快要兜不住了。” 第37章 钩子,饵,鱼(二更) “曾大人。” 傅九衢平静地看着曾钦达,又瞟一眼涌动围观的人群,漫不经心的,扬起唇角。 黑瞳里有冷冽的笑意在弥漫。 “你们说,小张氏所言,对是不对?” 辛夷原本以为听了自己这些话,开封府这几位,尤其是仵作何仁,再怎样也得坚持一下自己的意见。 没有想到,傅九衢话音刚落,曾钦达便赞叹出声。 “对对对,说得极对。郡王英明。” 辛夷愕愕地看过去。 没想到,仵作也跟着拱手告歉。 “是小的学识不精,肤浅了。请郡王见谅,见谅!” 辛夷愣半晌才吐出那口气。 肤浅的人哪里是他们,分明是她自己。 她高估这些办案人的节操了,还寻思要条理分明,事实清楚地在广陵郡王面前据理力争,甚至已经在脑子里默了一遍马钱子的毒性和剖尸后如何验证…… 结果,她想多了。 广陵郡王当众把曹大姑娘收拾了一顿,就直接杀鸡儆猴,这里的人,再没有一个愿意忤逆他。 至少,不必当面忤逆。 “乏了。” 金暖色的阳光下,广陵郡王懒洋洋地打个呵欠,像是看戏累了,双眸浅眯着,摆开两条大长腿,勾出一抹慵懒而阳刚的笑。 “曾大人,散去吧。你们开封府办案,我原本不该插手才是……” 曾钦达嘴上挂着笑,心里却在问候他娘。 都插完脚了才说不该插手?呸! “是是是,郡王,那下官便把尸体带走了?” “嗯。”傅九衢淡淡的撩开眼尾,摆摆手,头也不抬,眼也半眯不眯。 人群逐渐散去。 辛夷拉过驴车的缰绳,拍拍车辕坐上去。 “小张氏。” 辛夷正准备离开,冷不丁听到傅九衢的声音,扭头看去,但见他深沉的黑眸冷得仿佛要吃人。 “郡王还有何指教?” 傅九衢抚弄他的玉扳指,笑得冷嗖嗖的。 “你不老实。” “郡王何意?我不懂。” “你心底是不是有人了?” “啥?”辛夷愣半晌:“郡王是指凶手?” “否则呢?”傅九衢眉眼凉凉的样子实在欠揍。 辛夷后牙槽咬了咬,冷哼两声。 “是又如何?” 傅九衢双眼危险地半眯,“谁?” 辛夷目光闪躲一下,语气稍弱。 “我没有十足证据和把握,说了也没用。郡王只需照计划进行,凶手就一定会浮出水面。” 傅九衢静静地观察她许久。 久得仿佛要隔着那氤氲的阳光望入她心里去,才又笑开。 “好,我送你们回去。” 辛夷差一点被唾沫呛到。 “郡王……这不合规矩。” 傅九衢抬抬眼,语气淡然。 “规矩都是人定的。你看是本王规矩,还是你长得比较像规矩?” 辛夷抿了抿唇,“郡王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怎能为了我这种无足轻重的小妇人亲自跑一趟?” 傅九衢轻笑,“很有自知之明。” “……”混蛋。 “郡王你忘了?”辛夷半眯起眼,朝他使个眼色,“你答应我的计划,计划……你不抓凶手了?” “急什么?凶手又不杀我?” “……” 辛夷深吸气,朝他翻白眼一笑,然后拉下脸就去牵驴。 “有我在,小嫂无须害怕。”傅九衢冷眉冷眼扫向街面,笑容幽淡,声音却是高了许多,就像故意让人听的一样。 “这汴京城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敢出来兴风作浪了。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谁敢再来招惹你?” 辛夷震惊:“郡王?” 如此宠溺霸道的话,辛夷还只在偶像剧里听过。傅九衢说出来,不仅不合时宜,还和他们的计划背道而驰。 “不是说好的吗?我在明,负责钓出水鬼。你在暗,和我保持距离,然后冷眼旁观,关键时刻再出手,我们一明一暗一击必杀……” 遇上这么个家伙,辛夷有些无奈。 她压着怒气,也压着声音。 “你知道这里有多少人盯着我们吗?你怎么乱来!” “人多吗?” 傅九衢冷冷一笑。 “程苍,传我命令!封锁云骑桥周围八街出口,自观桥到高桥,水陆皆不许通行,各厢坊搜查水鬼。” “领命!” “但凡今日到过云骑桥的人,务必在日落前去厢官处报备核查。若有违令,或胡乱嚼舌者,一律与凶犯同罪。” “是!” 傅九衢凉凉一笑。 “温和一点,不得扰民。” “……” 程苍迟疑一下,瞟到傅九衢脸上意态闲闲的笑,抱拳应一声是,便转身安排去了。 辛夷看得瞠目结舌。 三小只也愣愣的,隔着青布遮,看着他们那个“温和亲善”的傅叔,不知所措。 “吓到了?” 傅九衢眉目温和地望向三个孩子。 那言笑浅浅的表情,与方才冷肃的样子判若两人。 “上来,坐傅叔的身边。” 孙怀将孩子一个接一个抱上傅九衢的马车,上去一个傅九衢拍一颗脑袋,再抱过来坐好,慈祥又温和,看着比亲爹还爹…… 辛夷瞥一眼欢天喜地的三小只,没得话说,默默赶着驴子,驾车走在前面。 傅九衢摸摸孩子头。 “出发。” 马车徐徐而动。 走到辛夷身边的时候,傅九衢侧身低头,轻笑一声,“不遂你意,是不是很气?” 辛夷心里握了一把草。 青青草原一样野蛮生长。 这是什么无赖德性?欠治! 她半眯眼不甚愉快地瞪向傅九衢,只看到一张高深莫测的冷脸。 “想下钩钓鱼,也得放上好的鱼饵。我帮你添一把饵,让鱼儿快些上钩。嗯,小恩就不必言谢了!” “???” 辛夷看着远去的马车,满脸问号。 什么帮她?火上浇油吧? 自此一遭,所有人都知道,张家小寡妇是广陵郡王关照的人。以广陵郡王的荷尔蒙爆发能力,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曹漪兰在咬牙切齿地等着她…… 而这个混蛋呢? 谁不说一声广陵郡王宅心仁厚? 对过世兄弟的孤儿寡妻照顾得无微不至? 而且,不论锦庄的纠缠,还是张家村厢房的亲近,广陵郡王当众为她出头,都没有闹出半点绯闻。 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结果无非是,广陵郡王口碑加冕,曹大姑娘笑话连篇,而她就像一个工具人…… 成全了广陵郡王的高义,打压了曹漪兰的气焰,让百姓开口一乐,却不会有人怀疑她和广陵郡王有私情。 一个高在云端。 一个低小伏地。 没人敢信! 至于什么钩子鱼饵…… 辛夷此刻只觉得,她不是钩子,也不是饵,而是广陵郡王池塘里的鱼。 还是最瘦的那条! 辛夷气哼哼的跟上去。 出了东水门二里地,车驾在等她。 然而,广陵郡王早已打马离去。只剩辛夷骑着驴,驮着货,看三个孩子眉开眼笑地坐在豪华车辂上,一路不停地夸赞他们家傅叔,人美心善。 真贱啦。 也不知道广陵郡王玩这一出金蝉脱壳,是溜去干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了? ------题外话------ 今天又到5.12纪念日,一起为地震中离去的人,默哀吧。 珍惜生活,爱重家人,愿我们都平安顺遂! 第38章 猫和女人 傅九衢没有偷鸡也没有摸狗,而是去……撸猫了。 东水门外,虹桥以东。 有一座与开封府地界的庄子都不尽相同的建筑。 背靠汴河,占面极大,三面环水,四方高墙,整个庄子被遮掩得严严实实,四角还筑有角楼,常年有禁军放哨,可谓戒备森严。 没有人知道这座神秘庄子的主人是谁,但都会自觉远离。 其实,这里是广陵郡王的秘密猫居。 他称之为“狸奴庄”。 傅九衢爱猫,但长公主身子不好,见不得猫儿。傅九衢顾及母亲,便在外头建了一个猫庄,尽了孝道,又合了自己的心意。 汴京城大把人家养猫当宠,可常有不肯好好养的,或是猫儿自己跑出来的,傅九衢都让人捡了来,收拾干净,养在狸奴庄。狸奴庄的猫儿,一小半是傅九衢各处搜罗来的名贵品种,一大半是五花八门的流浪猫。 此刻,天光正浓,一群猫儿徜徉在庭院里晒太阳,或悠闲或慵懒或好奇,趴着,躺着,横着,或在木栅与木房子上跳跃耍闹。 傅九衢众猫环绕,倚在檐下的紫檀木躺椅上,半阖的眸,不羁的笑,慵懒的动作,竟染上几分猫儿的样子,如同猫妖。 孙怀看得内心直叹。 广陵郡王血气方刚的年龄,不睡女人却爱睡猫…… 可惜了。 暴殄天物。 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把这猫妖主子给收了…… 段隋在门口禀报,“爷,檀奴来了。” 傅九衢嗯声,修长的指缓慢地抚过软绒绒的猫背。 一个身着鞓红色直领对襟褙子,里头着石青色罗裙的姑娘走了进来,衣着干净,长得端正文秀。 “檀奴见过爷……” 狸奴庄里的猫奴共有二十八人,全是二八芳华的姑娘。孙怀怕污了主子的眼睛,挑的全是清秀貌美,善意温和的美人。 这女子原本叫罗檀,在这些猫奴里年纪最长,是个管事的。 她小心翼翼地朝傅九衢行了礼,话说得缓慢,手指却微微攥紧,显得十分紧张。 “九爷这些日子没来狸奴庄,又添了好几个小家伙,除一只成猫,余下三五只都不足月,用羊奶喂养着,就等着爷来取名呢……” 傅九衢抬眼:“金盏呢?” 罗檀哆嗦一下,膝盖仿佛都软了,结结巴巴。 “金盏,金盏婢子们……正在找。” “找?”傅九衢从紫檀木椅上缓缓站起来,声音不大,音色清悦好听,却冰冷得如同一把刮骨的尖刀,令人毛骨悚然。 罗檀扑嗵一声跪下了,仰起的脸蛋儿苍白如纸,肩膀颤抖不停。 “九爷,都是婢子不好。那天下雨,我身子不爽利,喂食后便吩咐碧烟那小蹄子看好金盏,便先回房歇了……哪晓得次日起来,婢子就发现,发现金盏不见了。” 金盏是一只猫的名字。 又叫金被银床,长得漂亮又神气,是傅九衢的心头好, “连一只猫都看不好,要你何用?” 傅九衢声音冷淡,罗檀仰着青白的脸,哀求。 “都怪婢子太相信碧烟,以为她会好好看着金盏,婢子罪该万死,请九爷责罚……” 傅九衢眯起眼,冷冷看了罗檀片刻,突地勾唇一笑。 “万死不必,一死即可。孙怀,带下去,杖毙!” 杖毙? 罗檀身子一晃,拼命磕头。 “九爷饶了婢子吧,饶婢子一命,婢子下辈子给九爷做牛做马……” 庭院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劝。 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傅九衢可以对一只猫那么温柔深情,对待如此貌美的婢女却不见半分怜悯。 郡王爱猫,在猫的事情上也较为偏执,但震怒到要取人的性命,却是第一次。 孙怀眼皮直跳。 眼看罗檀额头磕破,血溅到地上成了一朵血花,他硬着头皮赔笑。 “爷,檀奴弄丢了金盏,是犯下了大错,但小的这便派人去找……兴许能把金盏给找回来……” 傅九衢冷冰冰看着他,笑了起来。 “找回来?” 他幽冷的视线缓缓落在罗檀的头顶。 “有心弄丢的,如何找得回来?” 罗檀唰地抬头,满脸是备的看着傅九衢,嘴皮不停蠕动,反复想要解释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傅九衢摆摆手,一脸厌烦。 “拉下去。” “九爷……” 一道恐惧的叫声短促响过, 罗檀便软倒下去。 段隋手上握着刀柄,似乎还在困惑自己用刀背就把人打晕了,翻来覆去地看着那把刀,然后对傅九衢尬笑。 “郡王,属下也不知道这姑娘,她不经敲呀?” 傅九衢面无表情,就像没有识破他那点小心思似的,缓缓侧过脸,看向孙怀。 “爷……” 孙怀不用人叫,身子一软便跪了下来。 这些年孙怀没少犯错,屁丨股也没少挨傅九衢的狠踹,但他从未担心过傅九衢会要他的命……以前,孙怀一直认为是广陵郡王的脾气好,如今看来完全是自己运气好。 “小的方才犯糊涂,不该替罪婢说话……” “愚蠢。” 傅九衢冷沉沉地笑。 “你和段隋,一人罚俸半年。” 孙怀没作声,段隋唉一声,指着自己的苦脸。 “为什么又有我?属下又做错了什么?” · 孙怀战战兢兢出门,双腿像灌了水银似的,好半晌都找不着意识。 等他安排人将罗檀拖下去,在园子里转了好几圈,这才明白过来傅九衢为何骂他愚蠢,又为何会勃然大怒—— 狸奴庄里老鼠都溜不出去一只,怎么可能丢了猫? 罗檀在说谎。 “爷。”孙怀快步跑回去,当着傅九衢的面,重重跪下去,一个巴掌心甘情愿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小的愚钝,这才明白过来,那檀奴不是个好东西,她在欺骗爷呀。” 傅九衢抬抬眼皮,不说话。 孙怀腻歪着脸靠近他,“小的就说嘛,爷是世上最好的主子,才不会随便打杀下人……” 傅九衢冷着脸:“你再说一句废话,爷割了你的肉喂猫。” 孙怀赶紧笑着说正经事。 “小的不明白,檀奴受爷恩惠,好吃好喝地在狸奴庄里养猫,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为何要背叛主子……”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望蜀者,岂会差她一个?” 傅九衢哼笑一声,突地变脸。 “还不去审!” 孙怀哆嗦一下,作势撸袖管,凶巴巴的。 “小的这就去审,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在主子爷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看公公我今儿不扒了她们的皮……” 傅九衢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装模作样,滚!” 第39章 投桃报李搞生活 这是辛夷第一次看到水鬼案中投河之人的尸体。赶着驴车回村的路上,她想着水渠边那棵马钱子树,心神不宁,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娘,有人在念你。” 三念笑嚷嚷的在马车上喊她。 辛夷懒洋洋瞥过去,“准是你们三个坏东西念的。一念二念三念……阿嚏!” “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 孩子们忘得快,并没有受云骑桥的事情影响,坐在傅叔的车上,格外开心。 回到家,辛夷就看到小曹娘子等在家门口,一只手挎个竹篮,一只手拎着鸡,带着儿子铁蛋,大老远就出声招呼。 “小娘子回来了?” 铁蛋这熊孩子今儿个老实,就是垂着头,不大高兴。 辛夷笑道:“曹娘子怎么来了?” 小曹娘子倒也不别扭,将叫唤着扑腾的鸡子往地上一放,揪了儿子的耳朵,就让他给辛夷和孩子道歉。 辛夷哪会真和孩子计较? 她一笑而过。 小曹娘子却感慨起来,“我后来左思右想,你那日骂我的话,十分对。石头出事,我便把铁蛋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太过骄纵,养坏了他。这时不出事,往后便要出更大的事,到那时,后悔也来不及……” 说着,她将鸡子和竹篮拎过来往辛夷的手里塞。 “这次多亏有你,我也没什么可答谢的,你前些日子落了水,这只鸡熬了汤恰可以补补,还有这些鸡蛋……孩子长身子,吃着正好。” 辛夷没有接,只道:“曹娘子不用客气。诊金都给过了,不好再拿你的东西。” “这是我的一番心意,你务必收下,不然就是还记着仇,生着我的气。” “不会不会。”辛夷微微一笑,“我有仇当场就报了,一般不往心里去。” 小曹娘子愕愕地看着她。 片刻,嗤哧一声。 “说来我还真是喜欢你这爽利性子。” 又把东西塞给辛夷,“你当是我赔罪也好,诚心与你结交也好,总归得收下,不然我是不会回去的……” 辛夷不想为了这点东西拉拉扯扯,笑着让一念过来把东西接过去,然后转头拉开驴车的盖棚,将从汴京城里买回来的糕点和果脯拿出一些。 “我知道你家什么都不缺,但这八珍糕我吃着好,还健脾养胃,铁蛋大病初愈,吃它再好不过了。” 小曹娘子的娘家小曹府,和大曹府比不得,何况她母亲只是个丫头抬的姨娘,地位不高,嫁到吕家,也远没有瞧着那样光鲜。 “你这刚分了家,什么事都不方便。我怎好拿你的东西?” 辛夷笑着摇头,“乡里乡亲的,哪能这点便把我吃穷了?往后要曹娘子相帮的地方,多着呢。” 小曹娘子热心起来,“有什么事你尽可开口。这张家村我也是说得上话的人,往后谁要再欺辱你们母子三个,我必不饶他。” 辛夷沉吟一下,笑起来。 “眼前还真有一桩事,要曹娘子帮忙……” 辛夷环视四周,看着这破败的房屋和院子,再看看三个瘦干巴的孩子,无奈叹息。 “我准备把这三间破屋修葺一番,顺便再做点营生养家糊口,可带着三个孩子,手脚也不便利,想找几个帮手,帮我应付应付……” 小曹娘子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原本她觉得辛夷是没那银钱请杂工的,可看她驴车里拖回来的东西,全都不是便宜货,根本就不是缺钱的人。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这小娘子是个有本事的人,有广陵郡王的路子,往后,谁求着谁还说不定呢,搞好关系准没错。 小曹娘子想着,脸上的笑更是柔和了几分。 “这个还不好办么?” 小曹娘子努努嘴,指向官道对面的院子,压低了声音,“你婆家虽然不是东西,但你大伯家却都是老实本分的人。这门对门的,多方便啦。” 张正福家和张正祥家当年因为分割祖产,以及张巡得势后的种种事情,发生过不少过节,便是张巡死了,张正福也只是来上了一次香,随了个礼,丧饭都没有吃一口。 辛夷看着小曹娘子脸上的笑,福至心灵。 “那敢情好。” …… 大伯家孩子多,一家子十几口人,就靠在虹桥摆摊卖米糕饼子为生,日子过得紧巴。 他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湘灵,一个叫良人,早就到婚配的年纪,但因为张家村女子生子不详的传闻,两个姑娘都没有许配人家。 湘灵十四,眼睛窄细,逢人先笑,看着机灵又讨喜。 良人十五,生得高大壮实,性子稳重,是劳作的一把好手。 当天晚上,辛夷便让一念带着三念,带了些糖果糕点去大伯家里,给他家两个小孙子。 那家子知道她和婆家不对付,并不意外她的示好。为投桃报李,晚上辛夷烧不来炕,大伯便让张良人过来帮忙,顺便带来了两担柴火。 辛夷趁机提出,花钱雇湘灵和良人姐妹两个来家里相帮,每人每天五十文钱。 张正福家里劳动力多,不差两个小闺女干活,一听这话,简直感恩戴德,哪有不肯的道理? 辛夷又在小曹娘子的引荐下,找了几个青壮年杂工,每日雇钱一百文,起早贪黑地干了五六日,便把三间老屋翻盖一新。 换了新瓦,补了围墙,打了篱笆,新砌了一个灶台,又在靠近汴河那边打入木桩,铺上木板,砌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岸,还用茅草在木岸上搭了个休憩用的亭子…… 屋外的荒草扒拉干净,翻了土,用篱巴一围,撒了大伯家里买来的萝卜白菜插上香葱蒜头,便像模像样起来…… 辛夷自个儿也没有闲着,带着三个孩子和张家两姐妹,一边处理从孙家药铺拖回来的药材,一边认认真真为自己的脸打算起来。 她做出的第一个成品便是“清颜八白散”。 没办法,她有任务强迫症,同时也抱有那么一丢丢希望——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 一觉醒来,她没能穿回去,傅九衢倒是派段隋送来了一些制药的器具。 同时送来的,还有段隋的大嘴巴。 “水鬼案有结果了,凶犯也伏诛了——” 辛夷吃惊不小,“凶犯?是谁?” 段隋卖了个关子,待辛夷给他倒了口茶喝下,这才笑吟吟地道:“说来还是孙怀的功劳,帮我们九爷审出了一个女叛徒,女叛徒又招出了男凶犯……” 辛夷竖起耳朵。 “此事说来嘛,就话长了。” 段隋声音未落下,突地撑着桌几。 “得,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还有公务,失陪了。” 辛夷后牙槽紧紧一咬,瞥见段隋吊儿郎当要走,一脚踹在椅子上,那椅子飞过去便重重撞在了段隋的后腿弯…… 砰的一声,段隋往前一跪,摔了。 “你……偷袭我?”他猛地回头,瞪着辛夷。 咚!辛夷抬脚踩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吊人胃口,砍脚宰手。是你吊我的胃口,还是我砍你的手~选吧!” ------题外话------ 注:宋仁宗颁天圣令,适婚年龄为男十五,女十三。 像我这把年纪到了仁宗朝,做奶奶是不成问题的了…… ps:亲亲小姐姐们,多多点赞投票并评论啊,我知道最近xx评论区有点抽风,为难你们了,但能留言的情况下,还是多和二锦互动互动,没看着你们苗条可爱的身影,我写着怪不得滋味的…… 第40章 案子是这样破的? 那天傍晚,孙怀带着从傅九衢那里受的怨气,把碧烟和狸奴庄里的其他猫奴一并叫过来,再一盆冷水泼醒了罗檀,挨个审问。 一个时辰后,罗檀就交代了。 在猫庄,罗檀虽是管事的,但论及最得傅九衢信任,是一个叫碧烟的猫奴。 傅九衢一有空便会到狸奴庄来小住几日,逗猫怡情。碧烟话少,做事仔细,常被傅九衢叫到跟前来伺候猫。 罗檀交代说,她嫉妒碧烟,故意放走金盏,想嫁祸给碧烟,原以为九爷只是骂她几句,遭殃的是碧烟那小蹄子,没有想到,九爷不问碧烟的过失,直接就要杀她祭猫…… 这小蹄子嘤嘤呀呀地哭,审得孙怀心烦意乱。 孙怀知道傅九衢最厌烦这种争风吃醋的事情,但仍是没有想到,他去禀报,又挨了傅九衢一脚…… “蠢货!” “爷……” “一人犯错,其余连座。是她蠢,还是你蠢?” 孙怀当然不蠢。 再得主子的二字评价,他脑门都快炸了。 这回,他没再对罗檀等人客气,好一番严刑拷打。 罗檀又招了…… 招出一个大相径庭的结果。 ~ “你猜怎么着?绝了。” 段隋略去了一些与狸奴庄和傅九衢有关的私隐,兴高采烈的说到这里,一拍大腿,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个叫罗檀的猫奴,居然和王屠户的儿子有私情。” 时雍微惊:“王屠户?小甜水巷那个?” “没错,和你有私情的那个……传闻,传闻那个。” 段隋大咧咧的,时雍哼声瞪他。 王巨是王大屠户唯一的儿子,一直跟着父亲在小甜水巷卖猪肉,但这小子白长一副牛高马大的好模样,却不好好杀猪,整日吃喝嫖赌,嗜赌如命。 在王屠户杀人未遂后,开封府曾去他家搜查,结果扑了个空。 王巨不知从哪里听到的风声,不等衙门的人赶到,便吓得溜了。 因为赌博,王巨借债不还,早把亲戚都得罪光了,如今落难了也没处可去,只能找他的相好罗檀。 罗檀之前经不住花言巧语,早已委身于王巨,还有把柄被他捏着,拿这个混子也没有办法。二人一合计,竟把主意打到了傅九衢的猫身上。 一来偷猫卖钱, 二来借机对付罗檀的老对头碧烟…… 段隋笑叹一声,说得悠闲哉哉。 “可叹一对奸夫**,原想一石二鸟,结果鸡飞蛋打……” 辛夷问:“没再接着审么?说不定能审出第三个不同的结果来?” “别提了。人死了!”段隋道:“孙怀那老东西……说错了,是孙公公他老人家,就是个笑面虎,下手狠着呢。那檀奴细皮嫩肉的,哪里经得住呀?” 辛夷对傅九衢的狸奴庄,其实一清二楚。 策划组是听了一个“男不养猫”的典故,这才给大反派傅九衢搞了一个爱猫人设,然后才有的猫庄。 辛夷对段隋的遮遮掩掩并不点破,挑了挑眉,笑问。 “猫找着了吗?” 段隋摇了摇头,“猫没找着,找着一具尸体。” 辛夷一惊,“王巨?” 段隋朝她竖起大拇指,“怪不得九爷说你精得跟耗子似的……” “替我谢谢他。”辛夷冷哼一声,睨着段隋,又问:“王巨死了,开封府就结案了?” “哪有那么容易?” 段隋捏着下巴,故作深沉地道:“此事说来话又长了……” 辛夷笑着将手扶在椅子上,作势欲掀,段隋连忙抬手防她,身子后仰。 “我不怕你啊。我警告你哦,我很厉害的,不爱与女子斗狠罢了,省得打残了你,九爷怪罪——” 辛夷哼笑一声,松开手。 “行,不说便不说吧,憋不死你。” 段隋嘿一声,嘴贱得厉害,“不让我说,我偏说。开封府的布告都贴满汴河大街了,人人知情……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 王巨是在云骑桥边一个小赌坊里找到的。 彼时,他伏尸在床,七窍流血—— “皇城司封锁街口,沿路搜查,王巨怕事情败露再受皮肉之苦,便吞下砒霜自尽了……和他爹王屠户死得一模一样……” 辛夷问:“如何确认王巨是水鬼案的凶犯?” 段隋笑道:“真相是从王巨留下的随笔日志里得来的,这王巨一个穷凶极恶的赌徒,竟喜爱书写日志,将自己做的坏事,交代得一清二楚,你说奇也不奇?” 是挺神奇的。 一个屠户的儿子,会识文断字不奇怪,还喜欢写日记? 写日记就算了,还交代罪行? 交代罪行也罢,杀人用马钱子,自己死却用砒霜? 辛夷俏生生一笑,黑眸深深。 “那他的做案动机呢?为什么要这样做?” 段隋沉吟道:“王屠户的第二个娘子,是张家村人氏,曾逼死了王巨的亲娘,嫁给王屠户以后,还祸害过年少的王巨,这王巨呀,对张家村的人恨之入骨,这才跑到张家村投毒,至于雇那三个挑夫杀你么……” 说到这里,段隋给她一个坏笑。 “王屠户因你而死,他是为父报仇呢。” 辛夷不甚在意地挑挑眉,反问:“开封府可有说,王巨投的是什么毒?” 段隋摇了摇头,“这个不知情。” 辛夷半眯眼,懒懒一笑。 “那郡王怎么说?” “郡王……”段隋思考一下,冷哼一声,弯起唇角,模仿傅九衢的动作和语气,说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也死了……” 微顿,段隋扭头瞥向辛夷。 “嘿我说,你问什么我就得回答什么吗?” 辛夷微微一笑。 段隋啧声,拍拍椅子站起来。 “好了,往后你们张家村可算清净了。小娘子忙去吧,我得回去复命了。告辞!” 辛夷没有留他。 案子以这种奇巧的方式结束,她始料未及。 王屠户要杀她,自尽了。 三个挑夫要杀她,被自尽了。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王巨这条线,又自尽了? 开封府就这么草草结案,未免太草率了一点…… 张家村出生的那些畸形的婴孩和他们的父母,以及那些无端投河死亡的人,可会答应? · 午后,辛夷将三个孩子交给湘灵和良人,自己悄咪咪带着从水渠边摘回来的马钱子进了汴京城。 马行街酒家瓦子众多,一如既往的热闹。 开封府的布告就贴在街口,有不少人围着观看,讨论,争得面红耳赤。 辛夷径直去找孙家药铺的掌柜董大海。 “案子都结了,小娘子也算福大命大了。” 董大海已经知道了辛夷的身份,不像第一次那么害怕她,但辛夷手上攥着他的命脉,即便不怕她是水鬼,也怕她作妖。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娘子往后就跟着广陵郡王享福吧……” 这话说得有歧义,好像辛夷是广陵郡王的女人似的。 不过,辛夷并不计较,而是冷淡的问:“掌柜的知道马钱子吗?” “马,马什么?”董大海皱眉看她。 辛夷大大方方地把马钱子掏出来放在董大海的面前。 “这个……见过吗?” 董大海拿起一片端详良久,轻轻地嘶一声,摇了摇头。 “没,没见过。这也是药材?” 孙家药铺在汴京城小有名气,在药材这个行当里,董大海也算是见多识广的老人了,他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的东西,那想必一般人都不知情…… 这么说来,马钱子尚未药用。 那凶手是偶然得知毒性,用它杀人? 还有马钱子树,恰好就长在了张家村? …… 辛夷告诉了董大海马钱子的效用,将果核留在孙家药铺,说是托卖,且标了一个极高的价格。 然后又买了些药材回家,将对案件的疑惑按下不表,一心撸起袖管搞事业。 她要先把脸上的江山打下来,再来对付这些魑魅魍魉。 接下来,张家村果真风平浪静。 辛夷足不出户,领着三个孩子和两个丫头,一口气攻艰了洗面敷面、洗牙洁牙、香肌洗沐……等护肤品和日用品,并取了类似“净绮”、“美人香”、“秋水婵娟”等等许多古意而好听的名字。 她很满意。 虽说粗糙和简陋了些,但好歹自己做的,用着放心,以后,再慢慢改良便是。 别说,内服加外用,调理半个月下来,她脸上的红疹子和暗疖当真消退了不少…… “好似白了些呢?” 辛夷沐浴出来,披着浴袍弯腰凑近铜镜,左右转脸观察。 “不错嘛!”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湿漉漉的脸儿,巴掌大,肤质细腻,还是辛夷上辈子求而不得的那种天然冷白皮,五官也都长对了尺寸和地方。 这么好的一张脸,一旦没了疹子和暗疮…… 丑?不存在的。 等着亮瞎他们的狗眼吧。 辛夷轻拍一下脸蛋,拿出香膏来,慢慢地涂抹着,背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高柜上的瓷瓶突然滚落地面,发出剧烈的声音。 辛夷忙不迭地掩好浴袍,“谁?” 没有人。 房门紧闭,夜风幽冷刺骨。 一个“鬼”字在脑子里闪过,辛夷一把抓过床边的防身木棍,一步一顿,慢慢走向靠墙的柜子…… “喵!” 猫叫声打破了恐惧。 ------题外话------ 小姐妹们,明天见,这章很肥哈,记得夸我…… 第41章 猫和玉兰钗 高柜下窸窸窣窣…… 那是一只小野猫,皮毛有点脏了,黄色的背毛,腹部、四蹄却是白色,有一点像橘猫,但颜色更偏金黄,只探出一颗小脑袋,好奇地打量她。 辛夷吁口气,放下木棍。 “出来吧。” 猫伏地,一动不动。 一人一猫僵持着。 对视片刻,辛夷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出了声。 “是你。” 她拿了根草绳过来,原以为猫儿不会理她,哪晓得它却是猫胆大,低低“喵”了一声,慢慢朝草绳走过来,被辛夷一把揪住了背毛。 猫儿喵啊喵啊地叫,挣扎并不强劲。 “饿坏了吧?” 辛夷将它抱过来,不顾它尖利的爪子和自己刚沐浴过的身子,温声和她说话。 “下暴雨那天,闯到我驴车里来的,是不是你?” “喵~” “小东西,吓坏了我,你却跑了……这些天你去了哪里?瞧你一身脏得……哟舔我手,乖孩子,姐姐这就带你去找吃的……” 辛夷边走边抚摸小猫软乎乎的毛,爱不释手。 “往后你就跟姐姐了,给你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第二天,辛夷还没想好名字,三念便大叫着反对她的称呼了。 “叫娘。和我们一样叫娘,它不能叫姐姐——它若是娘的妹妹,那不是我们的猫姨咯?” 辛夷愣了愣,差点笑出了腹肌。 “那你们三个为妹妹取名字吧。” “大黄。”一念没什么创意。 “不对,它那么小,要叫小黄才对。”二念反对。 “橘子。娘,叫她橘子。”三念个头最小,生怕辛夷注意不到她,跳起来喊叫不停,声量也最大。 三个孩子争论不休。 辛夷拿过药材、药杵和药臼,整整齐齐摆在三小只的面前。 “谁告诉我,这是什么?” “丁香。”异口同声。 “雄的,还是雌的?” 二念答公的,三念答雌的,一念不答。 辛夷瞪一眼二念,又问:“雄的个头大,还是雌的个头大?” 三念答“雌的大”,二念答“娘最大”,一念仍然不答。 辛夷看二念这皮孩子有些哭笑不得,可想想他都说“娘大”了,便没再与他计较,将炒过的丁香递给他们。 “谁磨的丁香粉最细,小猫的名字便依她。” 三念噢一声,愉快的干活去了。 二念争先恐后地抢在哥哥的面前,反而是一念速度慢了许多。这孩子心思深沉、话少,小小年纪却有着年纪不相称的稳重,有做哥哥的样子。 一家子闹腾腾的。 满屋的香味…… 这时,院外传来湘灵的声音。 “崔郎中你找谁?” 接着便听到崔郎中问。 “你家娘子在吗?” …… 辛夷不等湘灵来通传,便开门走了出去。 “崔大夫找我有事?” 崔郎中笑道:“来讨杯茶水喝,你这小院很是别致呀。” 辛夷将他迎入客堂,良人一声不响地端来茶水点心,那是辛夷亲自熬制的玫瑰水,甘甜爽口,崔郎中浅饮一口,看看布置得与众不同的客堂,感慨而笑。 “小娘子自立了门户,日子越过越红火了。” 辛夷笑着:“多亏崔大夫仗义直言,不然,我也没有今日自在。所以,崔大夫不必见外,有话但说无妨。” 古人性子磨磨叽叽,喜欢绕弯子。 辛夷没那耐心,直入主题。 崔郎中温和地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丝绸荷包。 “老夫是受曹都指所托,来给小娘子当信使的。顺便过来,为小娘子请个平安脉。” 曹翊? 辛夷着实没有想到,抿嘴不语。 崔郎中一笑,“曹都指说,那日在云骑桥,曹大姑娘冒犯了娘子,如今她已得了教训,在家闭门思过。这是曹大姑娘托他送来,给你赔不是的……” 曹漪兰会甘心给她赔罪? 只怕是被逼无奈吧。 辛夷接过来一看,荷包里是一只钗子。 钗头是用羊脂白玉精雕而成的玉兰,以宝石做蕊,白银做枝,简洁大方,做工精巧,逼真得仿佛会散发出幽幽的清香…… 不知为何,她脑子里浮现的是曹翊清俊干净的脸。 “这玉兰钗太过贵重,我受之有愧。烦请郎中转告曹都指,我不是记仇的人,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往后只要曹大姑娘不找我麻烦,我自是不会招惹她……” 辛夷说着便往回推,崔郎中连忙回拒,双手直摆。 “老夫只是个跑腿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把东西交给小娘子,万万没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崔郎中。”辛夷看着他的指节,突然问:“你会拉二胡吗?” 崔郎中笑了起来。 “习艺不精,算不得很会。小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辛夷坐回去,微微一笑。 “没什么,看你手上有茧子。” 辛夷不会玩乐器,但她小时候选修兴趣班,曾学过几天二胡。二胡老子就有那样的茧子,还玩笑说“玩乐器的人,就没有一双好手”。 每样乐器受力点和摩擦点都不同。拉二胡的人,按弦的左手,会留下两道印,拿弓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上茧子很厚很重。 “崔大夫。” 辛夷眯起眼,突然问:“庆历元年,张家村发生过一桩失火案,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庆历元年?”崔郎中像是惊了一下,皱眉思忖片刻,“好像有这么回事?” 辛夷提醒他,“张家村北,一家十八口人连同医庐,被焚毁殆尽……” 崔郎中仰头凝神,思考好一会,捋着胡须,点点头。 “确有此事。年代久远,老夫竟有些模糊了。后来那医庐的位置,被修筑成了一座白塔,只是不几年,白塔遭了天雷,损毁后人们认为不吉,便不再修葺,渐渐变得残破不堪,再无人涉足。” 辛夷:“死去的那一家子,男主人叫陈储圣,原是翰林院医官,因得罪了官家,这才被贬黜罢官,隐居张家村,结庐行医……” 崔郎中震惊:“此事小娘子从何处得知?” 辛夷笑了笑,避开话题,盯住崔郎中的脸。 “陈太医死得太惨了。一生行医,一代圣手,倾其毕生所学,历时十八年,修订本草、编著药书,朝廷今岁颁布的《简要济众方》,便收录了他编撰的医药方书。这样一个为国为民为医药发展呕心沥血的人,被活活烧死……” 崔郎中一声叹息。 “祸害千年在,好人命不长。此事由来已久……” 辛夷犹自说道:“陈太医有贤惠的妻子、有满堂的儿孙,还有一个疼得如珠如宝的小女儿……他们都死于那场大火。 “开封府的老仵作说,他的小女儿死前曾遭受过侵犯……但至今不知何人所为。” 崔郎中抿嘴,“小娘子何故说起这些?” 辛夷眼皮垂下去。 “同为医者,感同身受。即使世人都忘记他,崔大夫也不该忘记才对?” 她扬眉浅笑,看着崔郎中青白不匀的面孔,“我听说当日,崔郎中最先赶到火点,为了救人还曾被烧伤……这么大的事,怎么就忘了呢?” 崔郎中滞住。 片刻,才听他幽幽叹息。 “小娘子如此聪慧,老夫这点小把戏,实在是拙劣之极,让小娘子看笑话了……” 第42章 神秘的金娃娃 辛夷认真地看着他,不催促。 那平和的眼神,让年长她许多的崔郎中有些无所适从,就好像,这个年不过十六的小娘子,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压力。 “我与陈储圣师出同门,自幼相识。他比我有天分,志向远大,四十那年便召入御前当差,尚药奉御,得官家赏识信赖。我性喜自在,不愿受规矩约束,多年来一直游走民间,与他少有往来……” 他声音低低的,像在说一个久远的故事。 “官家素来重视医典编修,从天圣元年京师大疫,更是下诏令陈储圣等人编撰本草医籍,以普惠民生。陈储圣便是那年找我,帮他整理一些散落民间的医方,这才有了联络,也是我太过懒惰,等归整好再找来,他已被贬黜,我找到张家村,却是晚了一步……” 辛夷一动不动。 久久,方才叹息出声。 “可怜,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以至全家灭门,再无人为他们申冤了……” 崔郎中无奈一叹,盯视辛夷片刻。 “小娘子面色极差,近日可是愠愠欲吐,忧思烦重?食欲也不旺?” 辛夷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一笑而过。 “不常吐,也能吃,情绪也开朗。崔大夫放心,我自己也是大夫,知道轻重。” 崔郎中点点头,“既如此,那老夫就不献丑了。曹都指还在吕家等我复命,告辞了。” 辛夷笑着送崔郎中出门,等他走远,这才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荷包。 其实,玉兰和辛夷是同一种植物。 花开白色,名玉兰。花开粉紫,名辛夷。 这钗子还挺合适她。 …… 小猫有了新名字——橘子。 这是三宝的胜利,也是大宝和二宝对妹妹的妥协。 橘子约莫只得半岁左右,是只小母猫,很是活泼,会在她身边磨蹭,或用鼻子拱拱,将脑袋塞她手里,求抚摸,也会主动趴怀里来取暖。 辛夷怕它再溜出去,特地让张大伯编了个上下两层的大竹笼子管束它,平常也只许它在房间里活动。 至于那根玉兰钗,辛夷放回荷包里,准备寻个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安顿好家事,她开始认真搞事业。 辛夷发动了湘灵和良人参与到她的驻颜事业,做她的体验官和小白鼠…… 但凡有什么新品,三个人就先尝试。 湘灵爱美,十分乐意配合。 良人男儿性子,很不习惯在脸上涂涂抹抹,皮肤比湘灵粗糙黑黄,每次要她敷面膜,就像是上刑台,常引得辛夷和湘灵哈哈大笑…… 一个村子就这么大,消息四通八达。 有了张家姐妹和小曹娘子的宣传,其他小姑和娘子也开始往她家里来,或是拎几棵菜,或是拿几个蛋,找她换些香膏胰子或是口脂面膜,再塞几个银钱,看那种不便让郎中瞧的妇人病。 渐渐的,村里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往辛夷家里来。 辛夷乐于效劳。 看病驻颜,制药种菜,努力变美,做一个心里只有金钱,庸俗而快乐的小女子,这原本就是她想要的生活…… 白云苍狗,黄昏落日,从早到晚的笑闹声,惹来大嫂龚氏的艳羡和刘氏嫉恨又无可奈何的嫉妒。 刘氏好几次打门口路过,唾沫都吐她家门口了,也没敢进来找茬…… 日子突然就舒坦起来。 太惬意了。 惬意得不太真实。 辛夷有时甚至有一种错觉——马行街的眼睛、西厢房的杀手、云骑桥的挑夫,推她下水的背后黑手……真的就是王巨。 王巨死了,案子就结束了。 . 辛夷靠在院里的藤编竹椅上,闭上双眼,默默掐算着日子,想着心事,半晌睁开眼。 “湘灵。” “姐。”湘灵走出来。 这个称呼是辛夷让叫的。 辛夷不喜欢她们叫她嫂嫂,听着膈应—— 她从躺椅上起身,拍了拍衣裳,“你照看好孩子,把灶房里的糯米蒸上,白肉煮起来切好,一会儿我回来吃饭。” “姐,你要去哪里?” 湘灵这些日子跟着辛夷,见识大了,对辛夷的观感和以前天差地别,又是恭顺,又是敬重。 “去得远么?要不要我去套驴车……” “不用。”辛夷望了望冬季苍凉灰暗的天空,“我带良人出去转转。” . 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汴河上,粼粼波光在微风里荡漾,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沉入了马钱子树的枝头…… 天地间空寂而凄冷。 张良人看辛夷扛着锄头跨水渠,纳闷地问:“姐,我们要挖什么?” 辛夷站在马钱子树边,仰着头望树梢。 “这棵树……” “哦。” 良人是个老实做事的人,一天五十文钱,比她在码头上扛货的二哥少不了多少,却松活得多,她不肯辜负了差事。因此,她和湘灵一样,辛夷说什么就是什么,从不置疑。 “姐,咱挖它干嘛呢?” “挖回去种在家门口。” “这个能吃吗?” “能。谁不听话,便喂他吃一颗。” “吃了有什么好处?” “百病俱消,恩怨全无,连喜怒哀乐都没了,吃供奉吃到撑,亲戚邻里全念着他的好……” 良人手一哆嗦,锄头差点砸到脚。 “那不是死了么?” 辛夷哼笑一声,一锄头一锄头地往下挖。 “它叫马钱子,大毒之物。” “那为何要种在咱们家门口?” 因为辛夷等得不耐烦了。 铺垫这么多,对手都没有反应,再这么提心吊胆的等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安下心来搞事业? 对方不出手,那就她出手。 若这棵马钱子树果真是特意栽种在水渠边的,目的是村中子嗣和传承,那被她挖走,对方的计划不就泡汤了? 那他还沉得住气吗? . 两个人把马钱子树拖回去,修剪掉枝叶,在院角挖了个深坑,就那么栽种下去,再拎水来灌下,天就黑透了。 辛夷叫良人去灶房提了几箢篼草木灰,细细筛了,均匀地洒在小屋庭院,走道,以及屋子周围的屋角窗下。 湘灵和良人很是不解。 “姐,为什么我们每天都要洒这个灰?” 辛夷笑道:“肥土啊,你们傻?” 草木灰肥土是没有错,可是洒的位置未免有些不对? 辛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正想去灶房洗手,一念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我有话想和你说。” 辛夷纳闷,“什么事?说吧。” 一念小眉头揪起,仰头看她,又看看院子里洗涮的湘灵和良人,“不在这里说。” 辛夷有点想笑,一看孩子严肃的模样,扭了扭头。 “回屋等我,洗个手就来。” 等辛夷收拾好进了房间,一念走过去郑重其事地把门合上,这才靠在门边问她。 “你是不是没有银钱了?” 辛夷有点头大。 这小孩子怎么这样早熟? 不该像二念和三念一样尽情地去皮么,怎么总盯着她的钱袋子? “关你什么事?小孩子家家,别管管大人的事,没大没小。”辛夷对三个孩子,一直是“恶毒后娘”的姿态,关系处得如鱼得水。 一念并不怕她。 像是思索了许久那般,他慢慢低下头,从脖子里将一个黑不溜秋的东西拖出来…… 辛夷愣了愣。 那东西用细绳穿着,像个黑泥巴团。 “这是什么?” 一念没有说话,将那黑团子放到嘴里,用力咬了几下,咬出了裂痕,再用小手扳去外间的“黑壳”,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颜色来…… “黄金?”辛夷惊讶不已。 黄金显露出原本的样子,一念松口气,看她没见识的样子,嘴角掀了掀,塞给辛夷。 “你拿去换钱。” 辛夷摊开手。 一个憨态可掬的金娃娃坐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很沉。俗话说一口吃不到一个金娃娃,她这是平白得了个金娃娃? “哪里来的?” 辛夷满脸的问号。 ------题外话------ 明天见~~比心,各种收藏票票点赞评论一条龙,别忘了啊宝。 第43章 长公主回府 一念才五岁。 小孩子能把东西藏得这么谨慎不容易。 能把它拿出来,更不容易。 辛夷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你爹给你的么?藏了这么久,为什么要给我?” 一念抿着嘴巴,眼皮垂了下来。 “你不是没有本钱做营生么?还要养活我们三个……拿去换钱吧。” “嘿,谁说我没钱?” “你都穷得去挖树了……” 辛夷啼笑皆非。 这些日子家里修葺房屋是花了不少钱,但她有规划,前期投入虽然大了些,很快便能赚回来,她有信心,养家不是问题—— “你傻啊?你看老娘是会缺钱的人?困难是暂时的,咱家会越过越好,不用你个小孩儿来操心……” 辛夷把孩子训去睡了,但金娃娃也收起来了。 财不露白。没有了那一层黑壳保护,金娃娃挂在一个孩子的脖子上,等同于要他的命…… · 次日。 天刚见亮,辛夷便起床去检查草木灰。 果然,马钱子树边的墙角,留下几个凌乱的陌生脚印。大小和长短,一看便是成年男子的脚。 辛夷前后左右检查了一下,一双乌黑的眼睛渐渐浮上笑意。 “湘灵,拿纸墨来。” 湘灵看她家姐姐这表情,就知道她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当即“哎”声应着,喜滋滋地跑进了屋子。 辛夷拍拍手,叉着腰,抬着头看马钱子树。 “树老大,你该不会是全开封府,唯一的一棵马钱子吧?” · “郡王,出事了,出大事了……” 段隋的声音从夜色里传来,粗犷而高亢,嗓门大得吵人。 傅九衢正在庭院里舞剑。 落叶飞舞,冬风缭乱,原是极美一幅画面,被段隋这一吵,傅九衢手臂停在半空,舞不下去了。仙鹤掠翅的姿态也慢慢变形,他落下来,收剑。 “孙怀,去门口,先赏那狗东西一脚。” 段隋走得很急,脚步咚咚作响,不待孙怀抬起脚,便一阵风似的冲入了庭院,靠速度拯救了自己的屁丨股。 “九爷,那张小娘子又又又又又给您惹事了……” 孙怀踢出去的腿没有收住,差点摔倒。 “做什么?”段隋奇怪地看着他,“孙公公,你也练上了啊?” 孙怀尴尬地收住腿。 傅九衢哼声,眉心蹙着朝段隋招招手,待他走近,照屁股就是一脚。 “大惊小怪,扰爷练功。说吧,到底何事?” “张小娘子突然告官,说家里遭了贼,藏宝箱被盗了。” 傅九衢冷眼,“她家遭贼,与我何干?” 段隋搔了搔脑袋,“她说,藏宝箱里有京兆郡王送给她的胭脂扣,曹大姑娘送给她的白兰钗,还有,还有……” 他瞟着傅九衢,声音弱了些,“还有广陵郡王送给她的猫,也,也丢了。她还说,让郡王务必去一趟张家村,替她申冤……” 猫?傅九衢牙根突地发痒。 怪不得遍寻不见,原来被她藏了起来。 铮的一声,傅九衢将长剑狠推入鞘。 “你和孙怀,各罚俸半年。” 段隋:“啊……” 上次半年,这次半年,加在一起,今年就白干了呗。 段隋撇了撇嘴巴,看了看沉默的孙怀。 “九爷,求您饶了属下的银子吧……”他苦巴巴地求着情,却见傅九衢拿起大氅系上,就要出门,又不服气地追上去。 “有探事司的查子在张家村监守,怎的张小娘子家就被偷了?小的想不明白。” 傅九衢冷冷看他一眼:“等你想明白,你就是爷了。” 段隋:“……” 傅九衢看他那怂样。 “还不快去备马?” …… 一辆朱漆华盖的马车徐徐驶过长街,往长公主府的方向缓缓而行。 “长公主这次上山,足有三月未与郡王见面,等会儿见了面,郡王定会惊喜万分……” 说话的女子长裙窄袖,清丽婉约,声音细软,眉目间好似藏着一抹天生的绵弱,谦卑感如从骨生。 上首端坐的,是当朝卫国长公主赵玉卿。 她带笑的面孔温色融融,如山间流泉。许是在道观里待久了,沾了一点清风霭霭的仙气,宁静、雍容,容色绝美。 只是, 此刻的长公主,眉头紧锁,似在愁烦。 “唉,你就惯会哄我开心。他哪里是会惊喜的人?这混货,见不着母亲才好呢,没有人管束,可不由得他翅膀飞么?” 周忆柳抿唇一笑,瞟向长公主。 “这些日子,曹家太太跑了三次白云观……想必也是为曹大姑娘的婚事烦忧呢。” 赵玉卿叹气,“曹大姑娘对重楼倒是一片真心,只可惜……” 她皱了皱眉头,声音小了几分,“可惜,宫里头两位娘娘斗法,这曹家和张家也是一池浑水,哪边都沾不得呀……” 周忆柳在长公主腿上轻轻捏揉着,眉眼低垂。 “可殿下挑来挑去,送上来的美人名册里,也都绕不开曹家和张家……” “可不么?”长公主又是一叹。 “翻过年头,这混小子就二十了,还没定下亲来,叫我这个做娘的怎不忧心?” 她小心翼翼地瞄看一眼眉头紧锁的长公主,“殿下可别愁坏了身子,总会有好姑娘,可堪配郡王的……” 赵玉卿叹息一声,拍拍她的手背。 “你呀,最会宽慰人。不然,我早被那混小子气死了……” 周忆柳只是笑。 马车辘轳匀速地压过青砖石,周忆柳挑开帘子一角望出去,“殿下,到家了……” 一道马蹄破空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长公主默默看过去。 一行人打马而出,甚为急切。 马车停下来。 “驭——” 两相迎头碰上,傅九衢避不开,早早便勒住了马绳,却未下马问安,而是潦草地在马上朝长公主行了个礼。 “母亲怎地提前回府了?也不说等儿子来接您。”说罢转头。 “管家,把我给长公主准备的东西送到玉阙去,等我回来,再给母亲接风洗尘。” 在长公主的眼里,这个儿子是不羁而桀傲的,即便科举武举双双夺魁,又得皇帝哥哥赏识,仍是太恣意妄为了一些,与她尊礼守法,谨小慎微的性子大不相同…… 也不知像了谁。 长公主摇摇头,叹口气。 “你又要去哪里野?” 傅九衢道:“儿有公务在身,无暇在母亲跟前伺候,等儿办好了差,再向母亲请罪。” 赵玉卿长袖微摆,“去吧。” 她倚回去,禁不住地咳嗽了起来,一声接一声,直咳得面泛潮红,也生生止住了傅九衢的马步。 “我先送母亲回府安置,再去办差。” 傅九衢跃下马来,将缰绳递给段隋,大步走向马车。 周忆柳慢慢放下帘子,将那一抹身影锁入眼幕。 广陵郡王昂首阔步,骄矜无双。 这样的男子注定是让世人仰望的…… 也仰而无望。 …… ------题外话------ 明儿见~~啵!谢谢您支持汴京小医娘。 第44章 机智捉贼 辛夷把动静闹得挺大。 消息很快便传开了。 广陵郡王、京兆郡君、曹府大姑娘,全被她一锅端箍在了盗窃案里。即使不认识她的人,也纷纷找人打听,这个小娘子何方神圣? 开封府当即派曾钦达和推官孟绍,领了十来个衙役,浩浩荡荡地去了张家村—— 村子里早已闹腾开了。 判官和推官皆掌狱讼之事,对各种刑讼案件见怪不怪,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盗贼。 “偷钗子、偷胭脂扣也就罢了,为何连同猫都一并偷走了?” 活物和死物不同,活物是会出声的,如何好偷? 辛夷道:“民女也纳闷,这贼人究竟图的哪般?好在,贼人留下了脚印。大人请随我来。” 脚印分布在院墙和马钱子树的旁边,十分凌乱,但因为有筛撒均匀的草木灰,显得十分清晰。 孟绍蹲身,仔细观察脚印,眉头皱了起来。 “是成年男子的鞋印,并无特别之处……” 厉害的痕迹鉴定师,可以通过凶犯留下的足迹和鞋印,推断出那人的高矮胖瘦,甚至年龄。 辛夷不敢期待这个推官有这样的专业知识,但她认为,村中有皇城司的察子和暗探,昨夜也未没到狗吠,应该没有生人进来…… 那么,搜查范围就小了。 辛夷道:“大人请看鞋印上的纹路和针脚……” 曾钦达道:“普通的农夫鞋罢了,汴京城的履鞋店里,大多都是这样的,有何特别之处?” 辛夷微微一笑,“曾大人有所不知,我有一种显形药。只要大人下令,让村中男子皆在筛撒均匀的草木灰上踩过去,我用药往印子上一涂,准能找出区别来。” “这……” 曾钦达有些犹豫。 “如此兴师动众,我得先禀报张大人……” 辛夷莞尔:“这张家村还不是大人你说了算么?等破了案,广陵郡王、京兆郡君、还有曹大姑娘,可都会感谢曾大人您的…… · 高淼来得最快。 她何曾送过辛夷什么胭脂扣? 那狡诈妇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不声不响就威胁了她,让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为她所用—— 高淼怕,万一被偷的是那件肚兜呢? 落入盗贼手里,她还要不要脸了? 京兆郡君气急败坏地打马入村,看到辛夷便是冷眼相问,可听完辛夷的建议,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按她说的办。”高淼咬牙切齿,“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小贼敢如此大胆。” 有京兆郡君背书,曾钦达敢不从命。 村中青壮男丁都被曾钦达叫到了现场。 辛夷让良人和湘灵将草木灰不深不浅地细细筛撒在软土上,对孟绍道: “大人,请让村里男子六人一组,从那头走到这头。走完一组,我会继续筛撒草木灰直到到全部比对完成……” 现场被村里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屏紧呼吸,生怕错过了精彩。 气氛格外紧张。 前面走过的人,辛夷只让良人和湘灵用湿润的薄纸拓下脚印的形状,却没有开口,也不见她拿出什么显形药来比对,直到最后只剩下三个人的时候,辛夷突然一笑,不徐不急地走到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男子跟前。 “就是他。” 人群哗然。 “他都没有走过草木灰……” 曾钦达也皱起眉头:“小娘子为何断定是他?” 辛夷道:“肢体语言是骗不了人的。他已经好几次拖延去踩草木灰的时间了,每次大人让六人上,他便往后缩,即使只剩下他们三个,避无可避了,他仍然犹犹豫豫,身体僵硬,眼睛闪躲,仿佛前面的不是草木灰,而是刀山火海。” “不,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男子大声叫唤起来,声音颤抖,十分害怕。 辛夷笑了起来,“心里没鬼,你怕什么?” “我,我……我胆小不行啊。” “行。”辛夷懒洋洋地一笑,突然变脸,拖拽住那人的领口,一把推向草木灰铺好的地面。 男子蹬蹬几脚,踩在草木灰上,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双脚离地蹦跳起来,像有什么东西烫他的脚一样,飞快地冲了出去。 然后,被两名衙役制住。 辛夷笑着看那些凌乱的脚印。 其实,单凭这样的脚印,没有专业仪器和专业人员,不是那么容易判断的。当然,显形药也是她编的,她利用的无非是“做贼心虚”这一点,让贼人自己暴露。 这个人名叫张富贵,村里人都叫她张六,与张巡算是本家兄弟。 根本不用带去开封府,甚至曾钦达都还没来得及审问,张六就痛哭流涕地招认了。 他说,昨夜有仙人告诉他,张小娘子拖回来那棵是摇钱树,只要来摇一摇,便会走好运,从此大富大贵。 张六半信半疑,但想到昔日人人喊打的张小娘子最近突然撞了大运似的,福星高照,财源滚滚,他便当真来了。 至于仙人是谁? 张六抓耳挠腮好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那人白袍子、白头发、白胡子,精神矍铄,仙气飘然。 辛夷看他结结巴巴的样子,似笑非笑。 “大半夜出现的,不一定是仙,还有鬼。” 张六瞪大了眼睛:“鬼?” 辛夷恐吓他,“是,鬼,水鬼。会吃人的汴河水鬼——” 曾钦达不悦地咳嗽一声:“小娘子,开封府出的安民告示你没有看吗?汴河水鬼已然伏诛。” “是吗?”辛夷故作吃惊的样子,“水鬼已伏诛,那骗张六来我门口打望的又是谁,莫不是水鬼的魂?鬼魂?” 青天白日,人们被她说得毛骨悚然。 曾钦达沉下声,“不可妖言惑众。” 辛夷若有似无的一笑,“大人说不是水鬼,便不是吧。” 她嘴上说不是,表情却意味深长。 人群里议论纷纷。 辛夷知道对手狡猾,绝不会束手就擒,她要的也不是今天就抓到人,如此虚张声势,无非是给对手造成恐慌,逼他有所动作。 同时让村子里的人知道,她不是水鬼。 毕竟她还要做生意,村里人都是潜在客户…… 另外么…… 她望向空旷的官道,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傅九衢为什么还不来? 不应该呀。 再不来,戏就没法唱下去了。 …… 张六什么都招了,就是招不出辛夷失窃的东西来,他说他压根就没有进屋,只是好奇,在墙根边张望了一下,就离开了。 因为住得近,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也没有想到会留下脚印…… 曾钦达审也审了,吓也吓了。 “来人,将张六押回开封府,严刑拷打,看他招是不招……” 张六吓得瑟瑟发抖,“官爷,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偷。我发誓,我发誓我真的没有偷啊。” “青天大老爷,我家老六素来胆小,他不敢偷东西的呀……” 张六的娘也来了。 一家子乌央乌央地哭,曾钦达不耐烦了,起身摆摆手。 “带走带走。” “曾大人且慢。”辛夷突然笑吟吟地从屋里走出来,就像没事人似的,长松一口气。 “你们说怪不怪?我的藏宝箱,猫、胭脂扣、钗子突然就回来了。我看张六并无大恶,不如就放了他吧。” 人群哗然。 曾钦达猛地扭头盯住她,眉头紧皱。 “小张氏,你可知娱戏本官,该当何罪?” 辛夷故作紧张地道:“曾大人,东西怎么回来的,我也不知情,但无论如何,贼人是真的呀,怎么能说是娱戏呢?老百姓丢了东西,除了报官还有别的出路吗?” 说罢,她侧目看向高淼。 “京兆郡君,你说呢?” 高淼气得血液烧头,恨不得拔刀宰了她。 “没错。”她深吸口气,硬绷绷说出这两个字,咬牙切齿般看着辛夷,“曾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即使东西找到,就算了。” 曾钦达显是气急了,朝高淼拱了拱手。 “郡君有所不知,下官今日来是受了张大人的指派,无论如何,须得回府给张大人交代。这小娘子满口谎言,将你我耍得团团转,下官必须带她回开封府,问她个诬告良民,戏弄官府之罪……” “来人,将张六和小张氏一并押回开封府……” “曾大人——”高淼抿了抿嘴,想说什么。 突听,马蹄嘚嘚,由远及近。 “广陵郡王到!” ------题外话------ 傅九衢:男主待遇,一般都是压轴出场。 曹翊:何时出场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效出场。 第45章 决裂?约见。 官道上烟尘滚滚。 自太祖起,皇城司亲从官便是精中选精,有标准身高五尺九寸一分六厘的要求(宋尺。约等于今185~190厘米)。可想而知,这样一群精壮挺拔的男子打马而来,个个气宇轩昂,画面甚是好看,气势更是匪夷所思的慑人。 围观村民自动分列两侧,观望,屏神静气。 皇城卒个个冷脸,唯有最前的傅九衢眼尾撩撩,漫不经心的笑,给人高深莫测的感觉。 辛夷笑得灿烂,热情地迎上去。 “郡王,您可算来了。” 傅九衢姗姗来迟,全因长公主突然回府,听辛夷话里有话,他勒住马绳,朝她瞥去一眼。 “我再不来,你都要反天了。” 曾钦达看到这小阎王来了,身子情不自禁地绷紧,不料他来就训斥了辛夷,这又让他松了口气。 “郡王来得正好,下官正要将人带回开封府问罪。”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不知曾大人打算如何问罪?” 曾钦达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吃不准他心里怎么想的,“这……张六半夜在寡妇门口溜达,起心不良,但未造成大错,打二十个板子也就罢了。小张氏么……” 他突然有点不敢看傅九衢的笑。 “这小娘子欺瞒官府,诬陷他人,闹得个鸡犬不宁,下官准备押她回去,由张大人定夺……” 姓曾的这官做得圆滑。 一句话就把责任推给了张尧卓…… 傅九衢眉头挑了挑,懒洋洋说道:“曾大人当真仁厚。依我说,这种小事,何须劳驾张大人?本王代为处置了便是。” 曾钦达心里暗道要糟,可傅九衢话都递到嘴边了,他清楚地知道,不顺着傅九衢,这小阎王也能下令去做,反倒自个儿落不到好下场,回头傅九衢找个由头,就办了他。 曾钦达诚惶诚恐,低头拱手,“下官任凭郡王做主。” 傅九衢慢慢看向村民四众,用一种“勉为其难”的姿态,轻描淡写地说道: “张六,杖六十,由里正训诫一年,不得出村。” 傅九衢声音清悦好听,再望向辛夷时,却让她心底一突。 这祖宗千万别乱来呀。 “小张氏。” 傅九衢说到辛夷的名字,突然顿了顿,低低冷笑一声,用鞭子指着她,“欺上瞒下,私藏本王爱猫,罪无可恕。杖六十,决臀杖十五。” 顿时,人群轰声沸腾。 这么娇娇弱弱的小娘子,哪里挨得住这么多板子? 还有臀杖,真是丢死个人了。 张六早已经吓白了脸,瘫软在地。 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面色平静。 辛夷笑了笑,“郡王不再考虑考虑么?”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摆手,“来人,把张六拖下去杖责,小张氏……”他凉凉扫向辛夷,似乎想看她的示弱。 好半晌,终是咬紧后牙槽,换上一幅温和的笑容,慢条斯理地道:“念其身怀六甲,乃是张都虞候遗孀,暂缓行刑,待其产下麟儿,再另行处置。” 辛夷挑了挑眉,“多谢郡王垂怜。” …… 堂屋里,湘灵沏好茶水,良人烧红了炭炉。三小只捧上了家里最好的果点,围着傅九衢一口一个“傅叔”地叫,好不快活。 辛夷将猫儿从张大伯家拎回来,塞入傅九衢的怀里。 “物归原主。” 今儿来来往往的人多,猫儿受了惊吓,并不肯乖顺就范,伸出爪子便喵叫着挣扎。傅九衢想要按住它,辛夷也手忙脚乱地帮忙,结果竟被傅九衢攥住了手。 猫儿趁机跑掉,溜回了房间。 傅九衢抬眼:“你故意的?” 大手冰凉冰凉的,辛夷猛地用力从他掌心抽回。 “郡王手上长黄金吗?我为何要故意?” 辛夷白他一眼,“橘子怕生,在这里习惯了。郡王冷不丁抱它,自然是不肯的。我等会儿把它哄到竹笼,再交给你。” “金盏。”傅九衢板着脸纠正,“它叫金盏。” “哦,是吗?叫金盏啊,好名字。”辛夷笑盈盈转头,“三宝,橘子吓坏了,你拿些猫食去哄它。” “好。”三念笑眯眯地跳下板凳,开开心心地进去了,边走边唤,“橘子,姐姐来喽,你不要怕啊,小橘子,姐姐最疼你。” “我也要去喂橘子,我也要去。”二念跟着三念冲入房间。 满屋子都是叫橘子的声音。 傅九衢胃气翻腾。 孙怀看自家主子爷都快气死了,赶紧笑吟吟地补刀。 “小娘子,金盏的名字是郡王起的,可不好乱改。” 辛夷正色点头:“明白,回去了你们怎么叫都行。在这里,就由着孩子们喜欢吧……” 啪!傅九衢拍桌子。 “惯你的毛病。小张氏,你当真以为本王治不了你是吧?” 辛夷睁大眼睛,“不就是猫的名字吗?至于吗。行行行,金盏,金盏,别说叫金盏,郡王就是叫它银盏铁盏宝石盏琉璃盏我都没有意见。” 傅九衢气极反笑。 “好,你好样的。” 他重重哼声,起身大步出门。 孙怀笑着跟上去,“爷,咱们这是去哪儿?” 傅九衢一脚踹过去,“混账东西,你聋啊。带上金盏,回府。” “是,是是是。” 孙怀就着,摸屁丨股瞪辛夷,苦哈哈地转身去找猫。 段隋匆匆从院门进来,恰好碰到主子一脸怒气的样子,怔忡一下,“九爷……” 看他欲言又止,傅九衢就来气,“说。” 段隋小声道:“国舅爷来了,正往这边走呢。” 傅九衢回头看一眼辛夷家的大门,冷冷哼声。 “他来如何?爷还得放鞭炮迎他不曾?走,回府!” …… 这天傅九衢是黑着脸走的,和曹翊面对面碰上,也没个招呼,就像谁欠了他钱似的,周遭十丈内全是冷气。 孙怀拎着猫,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一路走一路劝主子消气,不要跟一个村妇计较…… 曹翊来了也没有进屋,在门口问了辛夷几句关于那个盗贼的情况,便去吕家了。 于是乎,张小娘子开罪了广陵郡王,又惹得曹都指不快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尽人皆知。 被禁足在家的曹大姑娘听闻消息,开心得连吃三大碗饭,活活把饿了几天的胃撑得疼痛难耐,大半夜传太医。 笑的笑,嘲的嘲。 而汴河水鬼到底是不是王巨,是不是真的已经伏诛不会再出来作恶,也成为了人们讨论的焦点和恐慌的源头。 辛夷这边也不安生。 傅九衢带走了橘子,惹得三念痛哭流涕,蒙被子里哭了整整一天,眼睛都哭肿了。 “再也不喜欢傅叔了。他是坏人。” “他带走了橘子。” 二念也推波助澜。 “就是,我们的橘子。” 辛夷没做过娘,孩子闹起来也不知怎么去哄,唯有的办法,便是给三念讲故事,捻二念的耳朵。 “橘子的娘在傅叔家里,自然是要回去找娘的。你这么喜欢猫,回头给你买一只回来?”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橘子……” 三念哭得更狠了。 辛夷懒得再哄,摊手走人。 “慢慢哭吧,哭完了出来吃饭。” 她合上门出去。 背后,门又开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跟了出来,是一念。 “你捡到橘子的时候就知道,对不对?” 又是这种笃定而平静的质问语气,辛夷头皮都炸了,回过头来,攥住一念的胳膊,走到院子里。 “说了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你听不见吗?” 一念好像不怕她的凶了,大眼睛睁着,仰头与她对视,仿佛在捕捉她的眼神。 “你明知橘子是傅叔丢失的猫,为何要养?” “……” “为何又要故意报官,惹傅叔来问罪?” “……” 这孩子太精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他,但辛夷并不会因此就向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去解释成年人的心机和谋算。 她选了个更容易让孩子相信的说法。 “我喜欢他啊,想接近他而已。” 一念怔住。 但没有意外。 “你真是……不可救药。再过些日子,待你产下孩儿,看你怎么受那皮肉之苦。哼!” 啧!一把岁数被小毛孩子教训,辛夷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幸好,一念说罢便走了,并没有再追究。 辛夷恢复了平日的生活,带着湘灵和良人制药,帮女子驻颜护肤,村里有人头痛脑热的找到她,也开方给药。 就这么又过了两日, 孙家药铺的董大海终于传来消息了。 “小娘子,小娘子。” 董大海对辛夷这位姑奶奶还是很看重,亲自跑了一趟张家村,茶水没来得及喝一口,便气喘吁吁地报喜。 “来了来了,买马钱子的人来了。没想到你那药材当真这么值价,就那么一点点,尚不足八两,要五百两纹银,居然也有人愿意出手?绝!” 董大海眉飞色舞地塞出两张银票,嘴里全是邀功“分钱”的意思。 “这是人家给的定金,你点点……” 辛夷笑了笑,没有去接。 “没这么容易吧?他有什么条件?” 董大海怔了怔,朝辛夷竖起大拇指。 “要不怎么说小娘子是神人呢?猜得也太准了。绝了!” 拍完马屁,他压低声音道:“那人约你见面一叙。” ------题外话------ 明儿见~~《汴京小医娘》期待你的阅读点赞投票和留评~么么哒! 第46章 有仇当场就报了 次日大早,辛夷把孩子交给湘灵和良人,特地换了身男装,准备乘坐小曹娘子家的马车进城。 三宝吵着要同去,在门口很是哭闹一阵,后来被良人生生抱回去的。 刘氏和张二郎在隔壁听半天壁角,满脸恶毒的啐声。 “这小贱货偷偷摸摸进城,肯定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二郎,去套车,叫上老大媳妇,老娘今儿要逮她个现行,让她没脸再活下去。” 这阵子辛夷在张家村风头十足,刘氏对这个拿捏不到的儿媳早已恨得牙根痒痒,就盘算着什么时候出口恶气。 张二郎也是如此,小谢氏被开封府带走,这么久也没放回来,每次去打听都没个准信,也是抱恨在心。 娘俩套了车便尾随出了门。 …… 辛夷一路上和小曹娘子有说有笑,沿着官道便走入了《清明上河图》,这布景画面,她曾看过无数次,如今身在其中,竟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小曹娘子这些日子受了曹翊和高淼不少恩惠,今儿特地带了一些自家的鸡仔鸡蛋和土货,要去大曹府和濮王府回礼。 辛夷在虹桥边下了车,与小曹娘子告别。 这个点的虹桥很是热闹,桥上人来人往,桥栏两侧摆着各类的摊子,占卜算命的、吆喝卖货的,喧闹无比。桥下靠岸有两艘小船停泊,还有一艘稍大的客船正在经过拱洞,船夫们喊着号子用力划桨…… 辛夷一边看虹桥风光,一边沿着桥步行过去,最后停在一个名叫“红炉酒肆”的酒馆门口。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还有一棵歪脖子垂柳掩在门前,是这里没错了。 辛夷轻笑一声,走了进去。 “郎君几位?” 酒倌热情地迎上来,辛夷的目光越过她,望向里间靠近汴河的位置,“我找人。” 董大海看到她,起身招了招手,不待辛夷走过去,又叫酒倌过来,“要一盘角炙腰子,来个葱泼兔,切半斤卤羊脚子,再温一角酒,赶快些端上来。” 酒倌笑嘻嘻应着下去置办了。 辛夷在董大海侧面落座,望向今日的主客。 “马老板是吧?” “马繁。小娘子见笑了。” 这位董大海介绍的楚州药商看上去四十岁上下,留着长髯,打扮素净儒雅,一说话就笑眯起双眼,看着亲和力十足。 董大海很是懂事,做了介绍便龇着牙告辞。 “今儿的酒钱算我的,您二位慢吃,我铺子里还有得忙,先行一步。得罪,得罪!” 酒菜陆续上来,辛夷与马繁对坐,抬手为他斟了酒,轻轻一笑。 “马老板今日找我来,不是为了付尾款那么简单吧?” 马繁端起酒杯在唇角小啜一下,闻声一笑。 “小娘子是个明白人,那马某就不隐瞒了。我确有一桩私事,要找小娘子打听。” 辛夷笑道:“请讲。” 马繁眯起眼审视般看着她,好半晌才幽幽开口:“就马某所知,这世上知道马钱子妙用的人,只有一个陈储圣。我很是好奇小娘子的来历?又是从何处得来的马钱子?” 辛夷笑眯眯地反问:“那马老板,又是从何处得知的马钱子?” 马繁端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图纸,从桌面上移到辛夷的面前。 “当年马某入京售卖药材,曾得陈太医照拂,他看我孤身一人,常让我客居他家中,温酒招待,我们甚是投缘,结为忘年之交。后来,陈太医托我寻找这种树木,我才得闻一二……” 辛夷问:“马老板找到树了吗?” 马繁眯起眼睛,感慨地一叹。 “我走南闯北四处打听,当真给他寻到了两株……” 辛夷眯起眼,“树呢?” 马繁摇了摇头,“我千里迢迢将马钱子树运到汴京,却听说陈储圣已贬官归故里。” 辛夷再问:“树呢。” 马繁再次摇头:“驿子寻不着人,也不晓得这树有何用途,想必是丢弃了,或是枯死了……多年来,我再未见过马钱子,这次突然从董掌柜那里得知有此物出售,很是震惊,这才约了小娘子前来相见,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顿了顿,他见辛夷沉默,又道:“小娘子问我的,我都已作答,该小娘子回答我了吧?” 辛夷想了想,不轻不重地一叹。 “陈太医被贬黜后,就住在我们村子里,这棵树也恰好种在村子里,我便是从陈太医那里听说来的……” 她半真半假地说着,把陈储圣全家遭难的事情说给马繁,他听完感慨不已,直捋着胡须叹息。 “可惜,可惜……” 马繁展开那张图纸,沉吟片刻,突然抬头看向辛夷,“马某想去陈太医身前所居的医庐……就是那座被雷击的药王塔祭拜一下,不知小娘子方不方便作陪?” 辛夷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开。 “当然。” 二人约好时间,辛夷又问了他一些南北药材的行情,马繁皆有问有答,极是内行。 辛夷这时话锋一转,又笑着问:“陈太医有一个同门师弟,叫崔友,不知马老板识不识得?” 马繁怔愣片刻,笑道:“当年在陈太医府上,我与这位崔郎中有过一面之缘,曾围炉小酌,把酒谈药,不甚欢喜,怎生小娘子也识得他?” 辛夷笑道:“崔郎中就在汴京。” 马繁脸上露出几分惊喜,“曾闻崔郎中游走江湖,四海为家,没想到竟定居在汴京,劳烦小娘子引见,我想见见旧友……” 辛夷仍然保持着笑容,说得淡然。 “好说,我帮马老板约崔郎中,明日药王塔相见如何?” “好……” 马繁的一个好字尚未落下,酒肆门口传来砰的一声。 那刘氏在外头守望多时,见二人好吃好喝言笑浅浅,不耐烦了,带着张二郎和龚氏便冲了进来,当着众多食客的面,对着辛夷便破口大骂。 “好你个不要脸的小娼丨妇,今儿总算让我逮着了吧?青天白日便出来勾搭野男人,你就这般耐不住,一身痒肉咬得厉害是不是……” 刘氏跳大神的出身,一辈子装神弄鬼,靠的便是这两张嘴皮子,骂起人来声音尖、阵势大,嘴也臭。 龚氏有些不忍心,拉她袖子, “娘,有话回去再说,别让人看了笑话。” 刘氏啐一口,甩开龚氏便要撸袖管。 “小贱蹄子都不怕笑话,老娘怕什么?我三郎还没出三七呢,今儿个老娘就要拉扒这淫丨妇去见官,给我三郎要个说法……” 辛夷看她这泼妇样子,忍不住笑。 “瞎嚷嚷什么呢?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刘氏有点惧怕她的力气,不敢真上手,只叉着腰阴阳怪气地骂,好叫旁人来听。 “我这儿媳妇,她翅膀硬了,娘老子也敢随便骂了,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啊,街坊邻里都来评评理,这种小贱蹄子,该不该拉去见官,蹲大牢……” 吵死了。辛夷搓了搓太阳穴。 这刘氏就是身上的虱子,咬不死人膈应人。 眼看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指指点点地笑,辛夷抱歉地向马繁赔了礼,起身大步走向刘氏。 “既然你不怕丢人,那我就帮你出出名……” 刘氏瞪大眼睛,“小贱蹄子,你要做什么?” 辛夷不答话,揪住刘氏的手腕就往外拉。刘氏大声尖叫,却挣脱不了辛夷的手掌心,整个人嚎得像杀猪一样,张二郎跟上来抢人,龚氏无措地在旁边劝和,几个人吵吵嚷嚷,一直走到汴河边一个插满了花旗彩杆的酒肆…… 人群越围越多。 辛夷凉凉一笑,一把将刘氏推了进去。 “掌柜的,这是张四郎的亲娘,她来帮张四郎结账的。” 此时的汴京城里尚无青楼的说法,这种搭着彩楼欢门的酒肆,便是欢场。 刘氏的亲儿子张四郎就是一个成日流连欢场的浪荡子,张家村儿郎如今都娶不上媳妇,刘氏觉得亏欠儿子,管也管不了,只能由着他去风流。偏生这小子爱学世家公子摆阔,在欢楼里欠下不少银子。 很不巧,辛夷拎着刘氏进去的时候,张四郎正被几个姑娘推攘着跌跌撞撞地赶下楼来,一口一个“翠香,你等着四爷,等四爷凑够了银子就来为你赎身……” 然后,被姑娘们破口大骂。 这时代男子寻欢作乐不丢人,丢人的是没有银子还来寻欢作乐。 刘氏那张老脸红一阵白一阵,再也挂不住了。 “不争气的东西!” 她顾不得辛夷,走过去揪住张四郎便往外拖。 “走,跟老娘回家。” 几个护院模样的高壮男子走过来,拦在他们面前。 “你是张四郎的老娘?那好,把你儿子欠我们的酒钱和欠姑娘的身子钱都结了吧,” 刘氏几欲晕厥。 而辛夷已乘着喧哗,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甩一甩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 ------题外话------ 多谢支持,明日见~ 第47章 一封密信 辛夷怀揣着马繁给的五百两银票,便想买点东西回去给三个孩子和两个丫头。 湘灵和良人来回就那两身换洗衣裳,洗得都发白了。年节上头,置办一身漂亮衣裳谁不喜欢?三个孩子在长身子,需要采买的东西就更多了,辛夷只恨自己仅有两只手。 虹桥周遭是当真热闹,汴京城的人们似乎很喜欢下馆子,酒楼食肆茶寮就没有营生不好的,辛夷寻思自己以后在这里开一间医馆顺便为女子美容驻颜想必能火翻天…… “小娘子!” 辛夷听到声音回头,一眼就看到了大街上的崔郎中。 他依旧穿着半旧的布衫,右手拎了一个药箱,站在一辆小驴车旁边。车夫正在为驴子装车轭,闻声跟着抬头来看。 辛夷将东西放在地上,朝他施了个礼。 “崔大夫,我正有事要找你,不巧见着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崔郎中笑道:“张大庆他媳妇儿有了身子,我雇了驴车正要去给她请脉。小娘子可是要回村?顺道捎你一程。” “那敢情好。” 辛夷将东西搬到马车上。 崔郎中:“小娘子气色大好,是有喜事?” 辛夷笑吟吟地回,“算是吧。” 说罢,她突地转头盯住崔郎中。 “崔大夫可认识一个叫马繁的药商?” 崔郎中稍稍迟疑一下,“小娘子为何问起他?” 辛夷一笑,“他来京办药材,想去村北的药王塔拜祭故去的陈太医。我提到您,一问全是故人,便约了明日同去。不知崔大夫方不方便?” 崔郎中唏嘘一声世情冷暖,又说起当年在陈储圣府上吃酒论药的往事,自然无不应允。 回村路上,说起大庆媳妇的肚子,辛夷情不自禁地抚向小腹,期期艾艾地道:“也不知那水鬼是否当真伏诛了,想到张家村那个诅咒,我便有些心神不宁……” 崔郎中失笑,“小娘子既是担心,不如让老夫为你查看一下胎象?” 辛夷点点头。 崔郎中拖起袖子,阖眼定神,手指在辛夷的脉腕上搭了好半晌,这才慢慢睁开眼,笑着点头。 “尺脉沉而有力,胎稳母安。小娘子无须过分当心,至四月,胎儿六腑顺成,须得静心安神,调节饮食,不宜劳累呀……” 他瞥一眼辛夷身边大包小包的物什,笑着摇头。 “往后这些体力活,不要亲自劳动才好。” 辛夷脸上神情有一丝古怪。 “不瞒崔大夫,我近日神志不安,常做噩梦。一会梦见我诞下怪胎,一会儿梦见我根本就不曾怀有身孕,你说奇是不奇?崔大夫,你说我当真是有了吗?” 崔郎中愣了愣,笑道:“妊娠之事岂能儿戏?” “是我心绪不稳,让大夫见笑了。” 辛夷望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微微一笑。 …… 长公主阔别三月回府,免不得是要热闹一番的。 因广陵郡王喜好精致,府里养着的厨子原本就不少,南菜北羹什么都会做,但为了哄母亲开心,广陵郡王又从清斋馆里请来了最好的素席厨子,以鲜花入膳,结结实实为长公主办了三天的接风宴。 长公主私底下为广陵郡王选妃的事情,早已不是秘密,因此这三天的素宴,即便长公主没有广发名帖相邀,仍有不少京中勋贵的夫人们带着自家未出阁的女儿前来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是个柔和敦善的性子,又十分在意礼节,为免给儿子招惹是非,影响他的声名,行事更是谨慎,谁也不去得罪。 只要有人来拜见问安,她便是态度温和地夸赞一番,再赏一些物什,一视同仁,倒教人看不出她到底属意哪家的姑娘。 周忆柳每日在长公主左右伺候,比长公主身边的大丫头和两个嬷嬷看着还要亲近几分,引来不少猜测的目光。 周忆柳常年在白云观,养出了一脸好水色,即便素面朝天,那容貌也不输精心打扮的官家小娘,丫头婆子们私底下都说,这小周娘子肯定是长公主为九爷选的枕边人,只是家世低微,做不成郡王妃而已。 不过,自古男人的后宅里论的是宠爱,小周娘子能得长公主青睐,而郡王妃却是没影儿的事。因此,有几个自认为有眼力的婆子丫头,早早便巴结起周忆柳来。 这三日,傅九衢都没有外出。 但除了晨昏定省,大多时候都待在临衢阁里,不会出去凑热闹。 孙怀看得出主子兴致不高,轻手轻脚地掩上窗户,把冷风关在外头,这才躬着身子上前,问得小心翼翼。 “爷,今儿午膳摆在临衢阁,还是……” “传进来。”傅九衢头也不抬,认真琢磨着面前的棋局。 “这……”孙怀腻着笑脸道:“长公主带着几位太太和姑娘在清溪阁摆膳,还请了如意坊的戏子入府。台子都搭好了,爷赏脸去瞧瞧?” 傅九衢将棋子掷在盅里,朝他摊开手。 “拿出来。” 孙怀一怔,“什么?” 傅九衢笑得冷而邪气,“卖你家主子,私底下得了多少好处,上缴不杀!” “冤枉啊。主子明鉴。小的再贪财也不敢贪到爷的头上。这腌臜事儿,是万万不敢做的。”孙怀忙不迭跪下,苦着脸讨饶。 “小的是看这些花骨朵似的姑娘一茬接一茬地过府来问安,也不容易……” “多事。”傅九衢懒洋洋地拎起一棵棋子,在指间把玩,声音疏淡,“婚事自有母亲操心,要你来多什么嘴?” “是是是,小的是想着,万一这些姑娘里头,有那么一个两个恰好入得了主子的眼,那也是好事……” “母亲看上谁就是谁吧,反正长什么样,都一个样。” 孙怀哭笑不得,哪有人对婚事这么不上心的,都不如狸奴庄里的猫…… “那小的去给主子盛一碗粟浆来饮,等开饭还得小半刻钟呢,可莫要渴着我的主子爷了……” “嗯。”傅九衢并不多话,专心棋局。 书房里鸦雀无声。 直到段隋的脚步打破了寂静。 “九爷,九爷……” 门被轻轻推开,探出一颗大脑袋。 傅九衢眯眼,抬手拿棋掷过去,恰好打中段隋的鼻子。 “不要再说谁谁谁又给爷惹事了,不然我踹死你。” 段隋嘿嘿两声,尬笑,“这次真不是她惹事儿,是事儿惹上她了。” 傅九衢比段隋想象中消气更快,只略略挑了挑眉梢,便示意他说话。 段隋低着头,将手上的东西呈了上去。 “九爷,皇城司截获一封密信。” 信是从驿站而来,放在一个圆筒里,其中一角折了起来,两侧有驿站的封印,没有投递人的信息,收件人却是张家村的张小娘子。 从信中看,王屠户父子和云骑桥死亡的三个挑夫,皆是隶属于一个叫汴宫的江湖行帮,这个汴宫暗中操控了汴河水鬼案,并且利用鬼怪传言,常年将张家村北的药王残塔作为据点。接下来,他们要在张家村制造一桩血案,以呼应“蓬星现世,国祚不祥”的谶言,约张小娘子明日午时在药王塔见面商议。 傅九衢冷笑不已。 “明日午时,张家村北、药王塔……” 段隋抬头,观察着傅九衢的表情。 “九爷,若这个张小娘子,当真是汴宫中人。那水鬼一案,就与她脱不了干系……” 傅九衢哼声,“那我便扒了她的皮。” 段隋又道:“今儿上午,张小娘子还在虹桥闹腾了一番。” “哦?” “先是在红炉酒肆见了一个药商,孙家药铺的董大海做的中人,八两药材卖了五百两。这人的来历,属下正派人在查……接着,她又在香萃酒楼,把张都虞候她老娘给搓磨了一顿,最后愣是让张二郎回家取了现银来结清欠账,这才放了人……” 听完段隋的讲述,傅九衢笑了起来。 “小瞧她了。” 他起身,“去探事司。” …… 傅九衢大步走出临衢阁。 一个丫头端着托盘往里走,看到他福了福身。 “郡王,小周娘子让婢子送了山药排骨汤来。这山药呀是小周娘子在白云观的山上挖的野生的,熬了足有两个时辰。小周娘子说,这几日为就长公主,府中多以素食为主,郡王想必没有胃口。山药可补脾健胃,充五脏,除烦热,最是合适不过……” 傅九衢斜眼一扫。 雅致的大白瓷罐,一只碗一只勺,没有揭盖子仿佛已能闻见汤的鲜美,可以想见熬汤的人是花了些心思的。 “好喝吗?”傅九衢淡淡问。 丫头愣了愣,答得十分乖巧,“回郡王话,好喝的,小周娘子亲自熬的,定然是好喝的……” 傅九衢:“赏你了。” 丫头“啊”一声,错愕地嘴都合不拢。 傅九衢大步从她身边经过,一拂氅子。 “你就站在这儿,把汤一口一口给爷舔干净,要敢剩下一滴,要你狗命。” 这马屁是拍到马腿上了,丫头欲哭无泪。 “婢子……遵命!” ------题外话------ 傅九衢:小瞧她了,居然敢把九爷我玩于股掌之中。这回我倒要看看,是她厉害,还是我厉害…… 辛夷:你厉害!杀了我吧,gameover。我回去继续玩游戏,玩你——全剧终。 二锦:别别别别,我这头刚开始唱戏呢,你俩怎么就不想演了呢?回来……继续演!!观众们,快投票呀~ 第48章 油渣和诗会 “姐,买这些东西得花多少银子呀?” “不值几个钱……” “这个衣服料子真滑呀,颜色也好鲜嫩,又让姐姐破费了……” “在你们的工钱里扣?” “……哦。” “逗你玩。傻子,送你们的。” 入得腊月,天又降温了。 辛夷家的屋子里烧着石炭炉子,火红的炭火映得几张童稚和年轻的面孔,暖烘烘的。 三个孩子在嬉戏,湘灵和良人在清理辛夷带回的食材和用品,又拿了新衣去试,小脸儿红艳艳的,喜悦就跳跃在眉间。 笑声传出老远。 隔壁,刘氏躺在床上,气得说不出话。 她抠了全家人的肚腹才攒出来的一笔银子,全给败家子付了欢场女子的肚皮钱,还不敢在张正祥面前哭诉,她打心眼子里恨着辛夷。 辛夷家的每一道笑声,都像是打在刘氏脸上的耳光。 她那个恨呀,啐了一口又一口。 没多久,熬猪油的香味就飘了过来…… 辛夷难得有机会下厨,今儿特地买了一些食材回来,想试着做几个馋了好久的家乡菜。 来汴京这么久,最让她不习惯的便是饮食。 她熬了一罐猪油,再将鸡肉切成鸡丁,加入葱姜勾欠腌制起来,在张大伯家的坛子里捞了几片酸菜,做了个酸菜鸡丁,又剁好肉馅,做成肉丸子,将油渣和青菜煮在一起,调个简单的蘸料…… 尝一口,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果然最香的还是自己做的东西…… 热腾腾的酸菜鸡丁刚出锅,院外便传来声音。 “张小娘子在家吗?” 辛夷激灵一下,示意良人来看着火,擦擦手走出去,拉开木头栅栏的大门,看着高她一大截的段隋。 “段侍卫找我有事?” 段隋吸了吸鼻子,肚子咕的一声。 “你家弄什么好吃的?真香!” 辛夷疑惑地看着他,“段侍卫?你要没事的话,我去吃饭了。” 看她作势要关门,段隋连忙伸手去拦,“别别别,有正事,大事,要事——” 他嬉皮笑脸地说着,掏出一个信封来。 “九爷给的,拿着。” 辛夷瞥一眼那信封,上好的纸张,描着烫金色的祥云和开得正艳的牡丹,端的是雅致。 她默默接过来,没有去拆封,而是凑到鼻尖嗅了嗅,“这个……用丁香、檀香、甘松、零陵香各半两,生脑少许,茴香半钱略略炒制,便可制成……” 说罢,她将信封交还给段隋。 “很不错的香,用做信纸正好。” 段隋愣愣半晌,大笑起来。 “谁问你这个?明儿大相国寺有诗会,我们家郡王叫你同去,这是诗会的帖子……拿好喽!” 诗会? 傅九衢邀她? 辛夷失笑。 “你家九爷眼神还好吗?我像会做诗的人?” 段隋嘴角扯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我觉得也不像。郡王是想让你带着两个小郎君去见识见识,以后两位小郎君还是要进学通晓诗文的……” 辛夷:“明日我有事。” 她拒绝得干脆,见段隋一脸愕然,又拿过信封笑了笑,“不过为答谢郡王盛情,我还是赠诗一首吧,劳烦段侍卫带回去。” 沉吟一下,辛夷道:“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思渡水水无桥,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越人翠被今何夕,独立沙边江草碧。紫燕西飞欲寄书,白云何处逢来客。” 段隋挠挠头,跟着念叨一遍。 “你做的诗?” 辛夷似笑非笑,“是啊,我做的。” 段隋嘿一声,斜着眼瞅她,分明不肯相信。 “这诗啥意思?” “你家九爷明白。” 辛夷笑着回头唤湘灵,“去拿一个食盒,将咱们熬的油渣装上,撒上糖末,让段侍卫带回去,给郡王尝尝百姓的家常味……” 段隋嘴巴微张着,半晌才合上。 “多谢!” 马蹄声远去。 隔壁那个趴在窗边倾听的刘氏,这才咬牙切齿地缩回去,啐一声。 “小娼丨妇,我呸!” …… 辛夷捏着信回来,三个孩子正老老实实坐着等她,桌上的菜摆好了,一口都没有动。 “吃啊。为什么不吃?一会该凉了。” “等你。”三念乖乖地看她一眼,又嘟起了小嘴,“我明日也要跟你去诗会。我以后也要进学,通晓诗文……” 二念:“我也要去。” 一念沉默不语,看辛夷的眼神很是复杂。 辛夷摸摸三念的脑袋,坐下来拿起筷子,给她夹了个鸡丁。 “谁说我要去诗会了?” 三念倔强地望着她,“我刚才都听见了,傅叔邀你去,要你带上大哥哥和二哥哥……娘,三宝也想去嘛。” 一只小手慢慢地拖住辛夷的袖子,摇啊摇。 “娘……” 辛夷哭笑不得,知道这孩子很爱撒娇,给点阳光就来劲儿,不得不拉下脸来瞪她。 “吃饭。大人的事,小孩不许多嘴。” 傅九衢怎会在这个时候约她去什么诗会?这样浪漫的事,不是古代话本里的风流公子和多情小姐谈情说爱的方式么? 辛夷方才看过,信封里确实是一张帖子。 既然傅九衢不会真心约她去诗会,那这帖子就有另外的涵义…… 不过,无论如何,药王塔她都非去不可。二人有约定在先,希望傅九衢能明白她的意思,合作默契。 “姐。”湘灵盛了饭坐过来,突然说道:“村里好似多了些生面孔。” 辛夷抬头看她:“是吗?” 湘灵点点头,拿眼示意良人,“你快告诉姐姐。” 良人道:“我上午去地里拔草,看到两个身量高大的郎君,面生得很。” 辛夷哦一声,声音转冷,“他们往哪里去了?” 良人摇了摇头,“他们沿着水渠往上走,一会儿就没了影。姐,我看见他们是带着刀的。” 辛夷慢条斯理的吃着,表情看不出变化。 “今儿夜里,把门拴好。回头再问问大伯哪家有狗崽,抱两只回来看家。” 湘灵和良人齐齐点头,三小只已经兴奋起来,为尚未见面的狗崽子想起了名字…… 辛夷垂下眼,吃饭的速度明显变慢了。 ..... 天黑的时候,气温骤降,汴京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挥洒出一片惨白的天地。 夜鹰凄厉的叫声,划破宫墙。 繁华的汴京城,一如既往灯火璀璨。 辛夷不知道的是,不仅傅九衢收到一封密信,另外两封内容相似的信,同时呈到了殿前司曹翊和开封府张尧卓的案头。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夜,辛夷却睡得破天荒的好,一个梦都没有做便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睁开眼,良人已经做好了早膳,三小只在湘灵的带领下,拿了罐子在院里收集积雪。 辛夷在檐下伸了个懒腰。 雪已经停了,大地还沉睡着,天幕昏暗。 药王塔说是在张家村北,其实从这里出发,还有很远一段距离。 辛夷没有耽误,吃了点东西,便把良人和湘灵叫到房里,交代她们一些事情。 两个小丫头看着她将一把尖刀插入腰间绑好,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姐,那座残塔破败许久了,平常少有人去。听我娘说,遭了雷劈以后便常常闹鬼……以前有人不信邪,想进去偷财盗宝,可进去的人,再没有出来。姐,你当真要一个人去吗?” “让良人陪你去吧。” “不必。”辛夷双眼沉寂,俏皮地眨眼一笑,“该我面对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替我去做。” 命运让她来到这里,面对这样一桩古怪的案子,她必须亲手去揭开真相。该来的,她避不开。如果这就是她穿越的使命,那她选择面对……反正这是一个纸片人的世界,当真没了性命,说不定就回去了。 “姐,你别去了,我们害怕……” 辛夷勾唇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那封帖子,交到良人的手上。 “若我今夜未归,你们明儿就带着三小只去找广陵郡王。” 湘灵快哭了,“姐。” 良人也急切地抓住辛夷的手,“姐,你一定要回来,我们在家里等你。” 辛夷点点头,并不多说,捞起地上的背篓,像寻常出门采药那般,大步离开。 ------题外话------ 明儿见,么么~ 第49章 药王塔中见真相 药王塔坐山面水,周围几无人烟,十分幽静。 积雪压在塔檐,一群乌鸦从塔顶残破的窗户里飞出来,发出凄厉的叫声,久久盘旋在残塔上方不走…… 照崔郎中的说法,这座残塔所在的位置便是陈储圣原本的医庐所在,但早年的那场大火舔舐过的地面,早已被树木草丛所覆盖,雷劈的痕迹也在荒芜中模糊不清。 四周安静一片。 马繁没有来。 辛夷冷飕飕地搂了搂双臂,走向药王塔。 塔高九层,斗拱重楼,每层都是一个八边形中空结构,砖木材质,乍一看很是雄伟,但门口砖石满是青苔和野草,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清楚。 这个塔辛夷来过——在游戏里。它仍叫药王塔,但不是这么荒凉的模样,更没有那么多的故事。 眼前浮光掠影,现实和游戏反复交替,辛夷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一个扭曲的时空,竟不知哪一个是真实。 一阵悠扬的二胡音飘飘扬扬,好像从天际传来。 辛夷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是那声音幽怨、悲凉,好像有人在呜咽恸哭,更像是葬礼上哀悼死去的亲人而奏。 砰!那半扇朽败的木门在曲声里倒下了。 辛夷呼吸一滞,下意识抓住腰间的剔骨刀,“谁?” “小娘子,进来吧。”一个声音从残塔里传来。 平和、淡然,还有一种并不久违的熟悉。 辛夷回望一眼,天空阴沉,四野茫茫。旷野上只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木,不见半个人影。 傅九衢的人在哪里? 她迟疑片刻,走入残破的塔门。 正殿里供奉着的药王面目不清,座下是一块块精雕细琢的浮雕巨石,垒成的基座和塔顶都比较高,看着庄重而森冷。 崔郎中背对塔门,站在药王菩萨的面前,双手合十。 “为什么是你?马繁呢?”辛夷慢慢走过去。 地面凹凸不平,光线昏暗,有生长的杂草。 她甚至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回音。 “他不会来了。”崔郎中慢慢回头。 他脸色较往常更为平静,少了惯有的谦逊和笑容,双眼阴凉,眼神如刃,整个人尖锐而阴郁。 “马繁今儿天不亮已经离开汴京,坐船南去了。” “是吗?”辛夷和他对视片刻,忽而一笑,转眼看着塔殿,感慨地道: “我嫁到张家村有些日子了,却鲜少出门,更是从来没有来过药王塔,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壮观的所在……” 她说着上前,学着崔郎中的样子双手合十,作揖。 崔郎中眉梢淡淡一挑,声音带了几分不屑。 “小娘子就不问问,老夫为何在此?” 辛夷讶异地问:“崔大夫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不是我叫您来的吗?马繁约了我,我才约的你……哦对,你已经见过马繁了,那他为何不来拜祭陈太医了,有急事离京?” 崔郎中平静地看着辛夷,轻捋胡须。 “小娘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罢他仰起头,半眯起眼,望向那黑洞洞的塔殿之顶,喃喃一般低语。 “你既然怀疑是我,为什么还要来?” 辛夷抿了抿唇,露出一丝笑意。 “这么说,你承认了?在张家村犯下累累罪行、甚至不惜以未出生的婴儿为代价的刽子手,就是你这个悬壶济世的郎中?” 崔郎中凄然一笑,“从你告诉我马钱子那天开始,就一再地试探我,不就想要这样的结果?” 看着她,好似过了许久,又好似只有一瞬,他突地拿过火折子,点燃了药王菩萨座前那张布满尘土的供台上尘封的蜡烛。 “我有一个故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听。” 沙哑的声音,带着苍凉而决绝的无望。 不待辛夷开口,他又幽幽一叹。 “埋在心底久了,已成暗疾,不吐不快了……” 辛夷淡淡问:“为什么是我?” 崔郎中微微侧脸,望定她明亮的双眼,微微一笑,“我不知你是从哪里来的,但你是除我以外,第二个认识马钱子的人。” 除他之外? 那陈储圣呢? 辛夷心底突了一下,没有说话。 崔郎中步履疲惫地走向塔殿中间的一张木桌,在他背后,点燃的烛火散发着暖黄的光晕,照在老郎中瘦骨嶙峋的背上,寒意涔涔。 “过来陪我喝几口,我便告诉你答案,也算遂了你的心愿。” 他坐下来,轻轻咳嗽着,朝辛夷招招手。 一张木桌和三张木椅,都十分破旧,积满了厚厚的尘土,崔郎中却不嫌弃,用袖子擦了擦,便从桌下掏出酒坛和酒碗出来。 “没有想到这个故事,会向小友讲起,我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说呢?” 他自言自语一般,一张老脸被幽幽的光线照得诡异异常,青袍下的身子却显得羸弱无比,看辛夷一动不动,他仿佛记起了什么陈年往事一般,脸上布满了笑。 “你很像我的女儿。倔强、固执、脾气大、古灵精怪。” 辛夷微微一怔,“我很荣幸。” 崔郎中扼住袍袖,用一只满是褶皱的手,慢条斯理地抚去木桌上的灰尘,咳嗽着,整个身体笼罩在昏暗的烛光里,每一句话都突兀无比。 “这张桌子有些年了,椅子也是,以前总坐在这里吃女儿奉的茶……” 辛夷不说话,默默看着他。 这个老郎中身上好似有太多的故事,压得他喘不过气,压得塔殿里充斥着低压的气息,悲伤就弥漫在空间里,令人呼吸吃紧。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郎中,出生医家,从小习医,一心专研,不谙世事,不通人情世故……后来去御药院和御前奉药,修撰医书,也是为弘扬医理,让世人少受病痛折磨……” 辛夷眉头紧锁,不算太意外,但还是不免冲击。 “你是陈太医?” 老郎中淡淡一笑,拿过酒坛缓缓倒入杯中。 “于官场之道,我一窍不通,受小人挑拨,得罪官家,被贬黜罢官,也并无不甘,从不与人为恶。我心安理得地隐居张家村,结庐行医,尽心尽力为村民治疾,常常自掏腰包补贴药材,未曾有半分亏心……” 豆火如血,微微闪烁。 老郎中慢慢抬头,双眼仿佛泣血般殷红,幽光闪动,诡谲赫人,声音如若哽咽。 “可这个世道,这个世道……” 他停顿一下,手指抠动木桌,一字一顿。 “专欺善人。” 辛夷默默走近坐下。 老郎中微微垂下头颅,许久未动。 …… 那一年的天气格外诡异,未到冬月,天气便如同数九寒冬一般,草木霜冻,寒风凛冽,小河上结起了一层浮冰。 张家村里有个妇人产后落下病根,久治不愈,陈储圣为了替她求医,特地远去崂山寻找自己的师父,不料,这一去竟是与家人的永别。 待他返回张家村,一家十余口早已伏尸在地,医庐燃起了熊熊大火,可怜他疼得如珠如宝的女儿,衣不遮体,裸露在寒风天里,村民们围在现场,指指点点,说他们家遭贼的景象,还有人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贼人如何入室烧杀侮辱。 整个村子无一人出来阻止。 甚至,无人为她身无寸缕的妻女披上一件衣袍,任由他们如此暴露在冰天雪地里,被围观…… 老郎中面色深沉,声音听来无比地阴森。 “还有我的师弟,崔友,他千里迢迢来汴京送医方,也一并死于贼人手中……” 辛夷:“所以,你要报复?” 老郎中道:“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换我来答,那便是让他们都绝望而死。” 辛夷问:“为什么你不报复那些入室的贼子,而报复村民?” 老郎中冷笑一声,“谁说我没有报复?” 辛夷一愣,心里涌起无限悲凉,“那些好端端地投河自尽,死于汴河的人,便是你做的手脚?” 老郎中猛地转头,眼神冷冷地看着她。 “他们该死!张家村人都该死。当年他们肯稍发善心出手护我妻女一二,我便不会家破人亡。悲剧也不会发生。” “这一切,都是他们造成的。恶在他们心中!如你的婆婆刘氏,二嫂小谢氏,还有你的夫君张巡,欺你、辱你,视你如草芥、弃你如敝履……你说他们该不该死?我毁了这个村庄,让他们断子绝孙,算不算替天行道?” 无人敢嫁,无人敢娶,所生婴孩全是畸形。长此以往,张家村再不会有后人…… 无声无息,便完成了让张家村断子绝孙的报复,不得不说,计划十分缜密…… 辛夷问:“你乔装成崔友,张家村人都不会察觉吗?” 老郎中重重哼声,“当年我隐居张家村,不想让人认出我是陈储圣,在外一向以帷帽面纱遮隐,未曾以真面目示人。当日得知家中出事,入村时我已衣裳不整,帷帽掉落…… 崔师弟葬身火海,人人都说是我被烧死,那我便顺水推舟,以崔师弟的身份苟活下来,慢慢为他们复仇……” 冷风萧瑟,从无窗的孔洞中吹进来。 辛夷抱紧双臂,缓缓地闭了闭眼,在这个惨烈的故事里,她不知道自己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你的报复,为什么是从我嫁过来那一天开始?” 第50章 广陵郡王为她搏命值不值得? 老郎中没有回答,只是将斟满的酒推到辛夷面前。 “喝一杯吧。” 辛夷轻笑,“昨日在红炉喝过,头还痛着。” “怕我下毒?” 老郎中犹自拿起辛夷面前的那杯酒,痛快地一饮而尽。 “你不是想找人要《简要济众方》吗?那书有什么好的?拼拼凑凑,哄皇帝的玩意儿罢了。等饮得痛快了,老夫不仅告诉你真相,还赠你更好的书……” 辛夷心底一跳,“你是说?” 老郎中眯起眼睛,“《药王残篇》,以及老夫毕生精力撰写而成的《陈氏本草》,呵,翰林院那些个医官,多是收录老夫当年编修的医方而已……” 他很是自负。 辛夷敬重这样的医学大家。 没有迟疑,她拿过面前的酒杯。 “敬老先生。” 酒香扑鼻而来,辛夷皱了皱鼻子。 “女儿红。”崔郎中幽幽地叹,“我多年前埋在院中桂花树下,原想等我家凤儿出嫁那日再启出来大宴宾客……便宜你了。” 辛夷心里沉甸甸的,“晚辈有口福了。” 传说中的女儿红没有那么好喝,有点辣喉咙,一口就上头。 辛夷呛得咳嗽不止。 老郎中再次为她满上。 辛夷摆手,“晚辈酒品不好,再不能喝了。” 老郎中笑了笑,没有勉强她,翻开木桌下的药箱,取出薄薄的两本医书。 “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都不完整了。”他道:“残缺的部分,兴许是遗落在了火场,这些年我也无心增补,便随它去了。” 辛夷接过,翻了翻。 “为何要给我?” 老郎中双眼微眯,声音满是疲惫。 “你就当我,仍有不甘吧。” 说罢,他没有看辛夷一眼,叹息着回答她之前的问题。 “老夫没有特地选日子。你要怪,只能怪命运不公,成婚那日便碰上张家村诞下了第一个怪婴——哼!老夫用了整整十年,机关算尽才想出这么一个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岂会为你而计算时日?” “碰巧?” “是。碰巧。你最大的不幸,是嫁给张巡,为一个不喜欢你的男子,费尽心机,落得个投河自尽的下场。” 辛夷很是自然地问:“你以为我是投河自尽?” 老郎中冷笑,“否则,谁会杀你?” 想想也是,陈储圣所做的是一个漫长的计划,要的是张家村断子绝孙。怎会在短时间内就暴露自己?与张小娘子无怨无仇,确实犯不着为了杀她而冒险。 辛夷点了点头,不再纠缠这个事。 “这么说来,是我无意中发现马钱子,搅乱了你的复仇大计。你准备怎么对付我?” “你嫁到张家村,便是张家人。按理,你也该死。” 烛火中的老郎中,双眼漆黑如同染上一层浓墨,中间住着的魑魅魍魉在回忆中嘶吼、叫嚣,仿佛要挣脱理智的牢宠,跳将出来—— “但你如此擅专医道,我不舍得你死……” 辛夷微微掀唇,“不舍得我死,却安排王屠户和挑夫来杀我?” 老郎中摆袖冷哼,“我认识你时,你尚不防我。我要杀你易如反掌,用不着费那许多工夫,还落下把柄于人……” 辛夷心下一动。 “我告诉你马钱子的秘密,王屠户就潜入了我的房中。我托你售卖宫中御药冰地虎,转头就在云骑桥遇险……这也太过巧合了吧?” “事以至此,老夫犯不着说谎。”老郎中挑了挑眉梢,盯着她道:“我不知你为何突然变了心性,但要说以你先前为人,说不得在别处得罪了什么人,也未可知……” 辛夷哂笑,“也许。” “不过,你暗示我的手会拉二胡,再挖走马钱子树,设计引我上钩……确实让我动了杀心。” 会拉二胡的人,是陈储圣,不是崔友。辛夷挖走马钱子树,他的计划就再不能进行…… “小娘子,是你把我逼上了绝路呀。” 一阵风拂过,药王塔残破的半扇木门被吹得砰砰作响,烛翕里的火舌疯狂摇曳,老郎中混浊的眼眸里,光芒在一点点褪却。 “人老了,心地也善良起来。就这般,我仍未杀你……” 辛夷眉头微皱,心中仍有许多疑惑,可不待她问出口,塔外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叫声。紧接着,清晰的马蹄伴着凄厉的雪风呼啸而来,仿佛有千军万马在驰骋。 “快,围起来,不要让他们跑了。” 辛夷与陈储圣对视一眼。 “你叫的人?” 陈储圣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没想到老夫临到终老,仍会看错人。本想饶你性命,既如此,那你便给我陪葬吧。” 辛夷不知外面来的是谁,站起身刚要解释,只觉得身子一晃,眼前的老郎中突然变成了两个,三个……重影绰绰。 她看向桌上的酒,表情凝固在脸上。 “不想杀我,为何下药?” “防人之心不可无。”陈储圣阴沉沉一笑,声音沙哑如同夜枭般划过,一把拽过辛夷的胳膊,就势拔出她腰上的尖刀,抵在她的脖子上。 “跟我走!” 辛夷一个头两个大,脑袋昏沉双眼发花,就像被人废掉了武功似的,一身的力气竟半丝都使不出来,只能任由陈储圣挟持着沿木梯往药王塔的二层走去…… ~ 药王塔外。 寒风卷着飞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曹翊一身威风的铁甲,头戴缨盔,腰悬鱼袋,一只手紧扣掌中长剑,看着不远处打马而来的张尧卓,俊眉微微蹙起。 “曹都指挥使,这么巧?” 张尧卓人未到,笑声已然洪亮地传了过来。 这位权知开封府不过四十余岁,因张贵妃受宠,正得皇帝看重,春风得意。而宫中两位娘娘素来不睦,身为外戚的张曹两家亦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曹翊拱手,“张大人幸会。” “曹都指挥使为何而来?” 张尧卓似笑非笑,“难不成,是与佳人有约?” “张大人为何而来,本座便为何而来。” 曹翊声音清冷,缓缓说道:“本座得闻汴河水鬼作恶,特地前来一探究竟……倘若真有此事,那开封府断的水鬼案便是冤假错案,发的安民告示也是一派胡言,纯属弄虚作假,欺上瞒下!” 他言词颇重,张尧卓却不以为意。 “哦?为何本官却听说人犯与朝廷重臣勾连,要在张家村制造血案,以乱我大宋社稷?呵呵,不知这个朝廷命官,又是何人?” 张尧卓话里话外不留半分情面,直指曹翊勾结歹人。 曹翊温声笑开,不再理会张尧卓的挑衅,摆了摆手,指挥禁军。 “传令下去,包围药王塔,不许一人漏网。” 张尧卓冷冷看他一眼,沉下声音。 “来人!把药王塔围起来,不抓到人犯,鸟都不许飞出一只。” 二人在塔外杠上了。 塔内的形势,更为紧张。 药王塔之前遭到雷击,破败腐朽,无人修葺。双脚踏上木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随时就会断裂似的,甚为赫人。 辛夷身子发软,任由陈储圣拖着,一级一级的往上走。 冷风刺骨,匕首的尖芒架在脖子上,冷汗早已湿透了她的后背。 陈储圣老迈了,渐渐有些气喘吁吁,但他没有停下的意思。 “陈太医,我敬重您的为人,同情你的遭遇……” “哼!” “……但冤有头债有主,我与你家的血海深仇无半分关系,已经为你背了多年黑锅……” 辛夷转移了他的注意,陈储圣“哎哟”一声,挟持她的那只手突然吃痛,无力地松开。 一声尖叫! 辛夷身子失去依托,站立不住,整个人直直往下倒去—— 一个人影从木梯下的黑暗中疾速掠过。 砰的一声,辛夷重重砸在他的身上。 两人双双摔倒在木梯,顺势往下滚落。 “九爷!” “郡王!” 空旷的塔殿里,传来段隋和程苍的惊呼。 辛夷的身子在木梯上撞得哐哐作响,没有办法控制速度,只觉一双有力的手臂拖住了她,下一瞬她便投入了那人的怀里。 然后,两人一起咕咚咕咚往下滚。 直到重重摔落地面,她才听到傅九衢咬牙切齿的冷声。 “肚子伤到没有?” 辛夷摇摇头。 这是她第二次砸在傅九衢的身上,傅九衢的反应和第一次一样恼怒。 “起来。” 辛夷在他身上,呼吸不匀,到处都痛。 “没力气,动不了。” 小娘子娇软身躯,声息浅浅落在脖子上……傅九衢身子微微绷起,心下暗恼,这女子寻到机会便想勾引他—— 傅九衢推开她,声音冷而无情。 “蠢货,让你喝就喝?” “不喝怎能套得出他的话?” 烛火发出噼啪的轻爆声。 辛夷看着傅九衢铁青的面色,挣扎着要从他身上起来,突然闻到空气里有一股烧焦的味道,“不好!” 傅九衢脸色一变。 “哈哈哈哈哈哈……” 塔殿上方传来陈储圣狂肆的笑声。 “郡王为这女子搏命,可知她一直都在欺骗你?她不曾怀孕,只是利用你对张巡的感情,让你为她所用罢了……” 第51章 火烧药王塔 傅九衢看着辛夷脸上僵硬的表情,神色转冷。 “你竟敢戏耍我?” 辛夷吓了一跳。 她没有想到谎言揭开得这么猝不及防,半点准备的机会都不给她。 “都怪这老儿误诊,我也方才知道……” 辛夷赔着笑,随即变了腔调,一把扼住傅九衢的胳膊,“郡王,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火烧起来了。药王塔外,是不是皇城司的人?” “殿前司和开封府。” 他们不会放火。 那就只能是陈储圣。 辛夷心头一凛,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火情来势汹汹,不像是临时起意?” 傅九衢眉梢微动,冷着脸将她拽起来,再无半分怜香惜玉。 “出去再和你算账!” 辛夷突然有些庆幸。 如果陈储圣在她掉落木梯前说出她假怀孕的事情,傅九衢一定不会飞身来救,那她说不定当场就摔死了。 整个塔殿弥漫着木材燃烧的焦味,夹杂着火油的刺鼻气息,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睛,一时咳嗽不止。 “哈哈哈哈,不要猜了。是老夫放的火!” 陈储圣桀桀的笑声如同妖魔,歇斯底里地疯狂。 “死吧,一起死吧。你们都来尝尝,烈火焚烧的滋味。” 程苍从浓烟中走过来,一边咳嗽一边大声道:“郡王,塔门烧起来了。出不去。咱们走后殿……” 傅九衢看一眼咳嗽的辛夷,掉头就走。 “等等我……”辛夷拖住他的袖子。 傅九衢低头看她枯瘦的指节,嫌弃地皱起眉头。 “舍不得走?那你在这里等死。” 他余怒未消,对辛夷没有半分客气。 “别别别。”烟雾渐渐弥漫过来,辛夷看一眼,拉住傅九衢的袖子就不放手,“我为了帮郡王破案,鞠躬尽瘁,勇敢试毒……如今身软无力,郡王不能丢下我不管。” 傅九衢眉头紧锁,“段隋。” 段隋道:“属下在。” 傅九衢冷眼看向辛夷,“把她丢出去。” 段隋:“是。” 卧槽!好无情好冷酷好残忍好过分…… 辛夷心里问候着傅九衢,却见段隋笑吟吟转过来的脸突然凝固,他睁大双眼,发出惊恐的吼声。 “九爷!快走——” 砰!不知陈储圣怎么放的火,只听到咔嚓一声,塔殿上方突地落下一块巨大的阴影。 “郡王!小心。”喊声入耳,程苍扑上前。 几个侍卫一拥而上。 辛夷嘴唇青白,心里一紧。 “走开!”傅九衢沉喝一声,辛夷只觉得平地卷起冷风,衣领一紧,整个人被傅九衢揪了过去,接着,背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剧烈响声。 塔殿内的木梁纵横交叉,逐层叠起,一根烧断,别的纷纷落下…… 烟尘飞扬,呛得她喘不过气。 傅九衢回头怒视辛夷,“你是死人吗?” 辛夷:“我真的……走不动。” 既不是装的,也没有想勾引他。 “程苍,开路。”傅九衢眼神冷冽。 “是!” 倒下来的大梁,侍卫的惊呼全都被甩在身后。辛夷被傅九衢挟持般夹在腋下,只觉得自己像一只不能动弹的小鸡仔。此时此刻的傅九衢,高大且充满力量,手握长剑,双眉紧锁,在浓烟中挟着她疾奔向后殿。 他的脖子上,一抹鲜血蜿蜒而下,不知道伤到了哪里,那鲜血落在他华贵的狐裘领中,看得辛夷心惊肉跳。 “你伤到了哪里?” 傅九衢脚下生风,就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快步带着众侍卫到达后殿,然而,在火势的席卷下,药王塔上方的八角檐宇掉落了下来,早已堵住了出口。 “哈哈哈哈哈……” 一声狂肆的笑声响过。 紧接着,凄凉的二胡独奏调,穿过烟雾和火光,飘入耳畔。 余音绕梁,悲伤仿佛浸在心底。 呜咽、离别,如同在为他们送葬。 广陵郡王握剑的手背青筋乍现。 “程苍,上塔。” “是。你们两个跟我走。” 一声厉喝响起,程苍带着两个侍卫很快不见。 傅九衢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眼慢慢眯起。 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不知是哪个人被砸中,恐惧而痛苦地嘶吼,像投入油锅的水,在辛夷心底炸裂开来。 从小到大,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死亡的场面如此真实,不是游戏,不是纸片人的世界……她眼神渐渐黯淡,看向傅九衢,低声说道: “有机会你先走,不用管我。” 哼!傅九衢嘴角微抿,“无须你说。” “咳咳咳!”辛夷喘息不匀,松开手不再试图去捆绑他。 救命稻草不要也罢,她不喜欢欠人情,若这样死了,就当是死在傅九衢的手里,说不定就回去了…… 火光越发明亮,灼得她脸颊发烫。 辛夷索性闭上眼睛。 腰身忽而一紧,她来不及思考,人已离地。 这次傅九衢没有再像拎小鸡似的拎她,而是将她拦腰抱起,往垒成塔基的巨石飞奔而去。 浮光掠影,烈火映红辛夷的眼。 二胡奏出的悲伤曲调,飘然入耳,傅九衢一身绣着紫金麒麟的华丽长袍,在风中翻飞而起,头发披散开来,好闻的木樨香味清凉地覆住烟味,吹入辛夷的鼻头,她眼睁睁看着傅九衢抱着她跃上塔基…… 画面突然诡异地变得缓慢,如同电影的慢镜头或是游戏动画,在现实和脑海里反复交替。 即视感让辛夷心如火炙。 她看着傅九衢火光中艳美的容颜。 “傅九衢?” “大胆!谁准你直呼本王名讳?” “郡王……”辛夷润了润嘴唇,眼睛突地睁大,看着他背后,“火。快跑——” 不待话音落下,辛夷突然将手扣住他的手臂,用尽力气扳开她,身子往下一沉,就要挣脱他的怀抱。 “你快走,不必管我。” 生死面前,她不愿意任何人为救她而搭上性命。 “快走!”她重重推开傅九衢。 傅九衢意外地眯起眼,狷狂一笑。 “偏不肯让你如愿。” “……” 傅九衢没给辛夷反应的机会,一把抓过辛夷的衣裳,玩儿似的将她抱起来,扯离地面,捞入怀里,足尖利落地踢向断裂的木头,踏上砖石,纵身而起…… “九爷!绳子。” 程苍从塔顶上方丢下绳索。 底下是火海,楼道在燃烧,形势紧迫。 “抱紧我!”傅九衢冷喝一声,抓住绳索,带着辛夷顺着绳子攀上三层。 火势极大,二层三层未能幸免,也受到了波及。 辛夷被傅九衢放下地面,看着眼前的画面,顿时震惊。 她以为陈储圣放火是为金蝉脱壳,没有想到,他就在三层的木栏边,背对火海而坐,怀里抱着一把破旧的二胡,平静地拉着弦,不再怒吼不再仇视,就像是临死前大彻大悟了似的,双眼紧阖、嘴里喃喃,像是在呜咽而唱,曲调悲伤…… “陈储圣。” 傅九衢冷冷看着他,提剑走近。 “为何杀人?” 二胡声戛然而止。 陈储圣睁开眼,抱着二胡微微一笑。 “郡王不都听见了吗?” 傅九衢看着他背后越来越近的烈火。 “当年你受人诬陷,被贬黜罢官,何故不向官家说明真相?” “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老夫本就只想修书撰方,官场污浊不合我愿,不如行走江湖,救济百姓……” 说到这里,陈储圣冷笑一声,眸中浮现痛苦,双眼被火光映得越发猩红。 “可惜,老夫那时不曾明白,医术治不了愚昧,治不了人性的卑劣——只有死亡才可以。” 陈储圣的目光又转到辛夷的身上。 “老夫至死不明,你是从哪里习得的医术,坏我好事?周道子,教不出你这样的徒弟……” 辛夷眉头蹙紧。 “陈太医,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虽然犯下大错,却有情由,兴许官家念你旧情,饶你一命?” “哈哈哈哈哈哈。” 陈储圣再次狂笑起来。 “我要这性命何用?妻儿不在,我苟活浮世又哪得半分快活?” 他笑得脸颊通红,双眼却好似蒙上了一层黑雾,就那么盯着辛夷。 “淑惠,凤儿,小醇,小全,小豆子……崔师弟,我尽力了,仍是棋差一着。害你们的人,尚未全部伏诛,张家村也未断子绝孙……” 他嘶吼着,手上二胡的弦突然加快,变幻出更加激烈的曲调,像哭泣,像悲鸣,像为每一个不甘屈死的冤魂…… “老夫无用。这就来陪你们——” 话音未落,陈储圣抱着他的二胡纵身跃入火海,直直坠入塔殿底部,不过转瞬就被烈火吞噬。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无声无息。 第52章 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 辛夷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内心情绪翻腾、复杂莫名。 虽说两本书都残缺不全,却是陈储圣能拿得出来的全部。 这场火来势汹汹,有火油助阵,陈储圣分明准备许久。 也许,在他察觉辛夷怀疑到他头上的时候,就已经为自己想好了自丨焚的结局。在他的医庐所在,在他妻子女儿和家人死去的地方,做最后的了结。 可陈储圣在死前,把书留给了她。 他说是不甘。 怀着济世救人的目的修习医术,最终遁入魔道成鬼,以医术害人。这是他的不甘。赠书辛夷,赠的是心中残存的良善,不愿医术失传…… 这是个矛盾的人。 就像他故意为辛夷诊断有孕,却在最后揭开秘密一样,黑与白,善与恶全在他一念之间。 说辛夷有孕,一方面自然是为了今后“滑胎”,坐实张家村无法有正常婴孩出生的水鬼传说而做的顺水推舟,另一方面也是间接帮助辛夷脱困。 有一点兴许是真的。 他对辛夷,有医道中人的惺惺相惜。 “唉!”辛夷感慨,“他太刚烈了,实在可惜可怜又可叹。” 傅九衢寒着脸转头。 “你可怜可怜自己吧。” 辛夷不解地看着他,“我有什么可怜?” “汴河水鬼。”傅九衢盯住她,将那封密信递到她面前,“就是你。” 辛夷翻开一看。 “这不是明显地陷害吗?郡王不会当真相信了吧?” 傅九衢冷冷看着她,走向塔沿,程苍正和几个侍卫在开拓出路,这被陈储圣堵死了。透过缝隙,可见塔下密密麻麻的人群。 “你出去给曹翊,给张尧卓解释,看他们信是不信……” 辛夷看着他板起的脸,眯了眯眼睛:“昨天郡王让段隋捎来帖子,邀我去诗会,便是想把我支开,不让我来药王塔涉险?这么说来,郡王昨天就已经知道殿前司和开封府的人会来?” 傅九衢冷笑,“试探而已。既然你不惜犯险,要升天、要渡水、要上山、要汲井,那也是活该!” 这是在讽刺她回的诗么? 嘴可真毒。 辛夷平静地看着他,勾了勾嘴角,“我若不来,我和郡王约定的计划怎么实施?怎么让崔郎中自投罗网,怎么弄清楚案件的真相?” 傅九衢眉心微蹙,刚要说话,便被程苍打断。 “郡王,准备好了。下去吧,不能再耽搁。” 药王塔外风雨正甚,一根绳索系在三层塔的木柱上,两个侍卫紧紧拉住,一直延伸到塔外。而他们的背后,火势渐渐从二层蔓延上来,再等下去,塔身若整体垮塌,便走不了了。 从三层跳下去是唯一的办法。 傅九衢点头,冷声叫辛夷。 “下去。” 辛夷探头看一眼高度,怕怕地让开。 “郡王先请,容我先写份遗书冷静一下。” 傅九衢不说话,目光冷冽地扫过她强装镇定的模样,眉头若有似无地一挑,冷冷哼声,箍住她纤细的腰,像捆贼人似的束紧,双脚忽地踩上窗台—— 朽败的木窗发出咔咔的声响。 “郡王!” 塔下人头攒动。 皇城司和殿前司的禁军铁骑,开封府的衙役,一群人齐齐抬头看着塔上的二人,辛夷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儿。 傅九衢单手抓住绳索,脚尖点檐,一跃而下。 冷风从旷野里汹涌而来,清新的空气和刺骨的寒冷同时抵达。 辛夷紧紧闭眼,搂住傅九衢的腰身。 绳子没有直达地面的长度,傅九衢借力一荡,约莫到达二层左右,便松开手,飞身落下…… 塔底下的将士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衣衫飘飞中落地的一男一女,忘了争吵、忘了说话。 时间被放慢。 广陵郡王俊美无双。 缩在他怀里的辛夷便像个不起眼的小可怜。 她没有睁眼,眉头紧锁,直到傅九衢将她放下来。 “铮铮!”一声金铁交错的声音响过,不知是从谁先开始,几把刀枪齐齐上前,将辛夷架在中间。 “广陵郡王,得罪了。” 张尧卓朝傅九衢行了个礼,掉头便下命令。 “将人犯小张氏押下去,带回开封府。” 两个衙役将刀架在辛夷的脖子上,拽了人便要带走。 “大胆!”傅九衢厉喝一声,视线冷冷扫向张尧卓,轻描淡写地笑,眸子里却是一片森寒冷冽。 “张大人这是何意?当着我的面,动我的人?” 辛夷身软无力,站在傅九衢的面前,抿嘴看着他。 两人相距不到三步,却已是权臣和嫌疑犯的距离。 张尧卓打个哈哈,和气地道:“广陵郡王有所不知,小张氏谋害人命,搅得张家村鸡犬不宁,还事涉水鬼案,意图与朝廷命官勾结,要在张家村制造血案……” 他皱眉看着正在燃烧的药王塔,叹息一声。 “下官也是无奈,奉旨督办此案,还望郡王高抬贵手。” 一席话软硬兼施。 奉旨办差抬出了皇帝,请广陵郡王高抬贵手,也暗指自己无意得罪他,无意结仇。 “张大人很会做官。”曹翊走了过来,站到傅九衢的旁边,目光凌厉地从张尧卓的脸上掠过,淡淡一笑。 “重楼,你我今日皆是张大人的嫌疑人。” 张尧卓说接到线报,作恶多端的汴河水鬼张小娘子勾结了朝廷命官在药王塔商议血洗张家村的事情,那么,在场的朝廷命官,除了曹翊,便是傅九衢。 指的是谁? 傅九衢冷冷一笑,年轻俊朗的脸微微抬起,满是桀骜不驯。 “张大人,是吗?” 张尧卓笑容不变,“郡王不要误会,下官公事公办,不特指任何人。至于和小张氏勾结的到底是哪位朝廷命官,审问后,自有公断。” 傅九衢眉梢一挑:“若我执意要把她带走呢?” 张尧卓脸色微微一变,盯住他看了片刻。 “广陵郡王要违抗圣意不成?” 傅九衢:“皇城司办事,便是圣意。” 他声音尚未落下,程苍、段隋等一干皇城司侍从和禁军全都围拢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皇城司的那些人,身量本就长得高,看上去气势逼人,杀气腾腾…… 张尧卓暗自咬牙,心火上涌,却不欲与傅九衢对敌。 他压着火气道:“无论如何,人犯是一定要带回开封府的。郡王若有不满,找官家去要人呀,何必为难下官?” 傅九衢:“张大人以为我不敢?程苍——” 他刚要吩咐人把辛夷带走,就被曹翊伸出的手臂拦住了。 “重楼!” 曹翊面色沉静,温声一笑。 “此案涉及甚广,想来张大人定会禀公办事,不会因一己之私,故意为难张小娘子,你我静待便可。” 傅九衢与他对视一眼,曹翊摇了摇头,暗暗提醒他此事蹊跷,切莫冲动失仪。张尧卓确实是奉了官家的旨意前来抓人,公然抗旨,到了金銮殿上也是先输了道理。 张尧卓见状,哈哈笑开。 “下官也是情非得已,得罪,得罪了。” “带走带走。”曾钦达在张尧卓的面前,态度比在云骑桥蛮横许多,就像得了什么尚方宝剑似的,声色俱厉地指挥两个衙役上前反剪了辛夷的手,从段隋和程苍的眼皮子底下,拖着人走。 辛夷冷笑着撩眼看他。 “曾大人,说我有罪,有没有证据?” 曾钦达沉下声音,“小张氏,你甭跟本官在这儿理论,有什么话去了开封府,到公堂上说去。” 辛夷一动不动,也没有情绪起伏。 “我中了陈储圣的毒,走不动。恐怕要劳烦大人派人来抬。” 陈储圣? 曾钦达震惊,看了张尧卓一眼。 张尧卓冷冷一笑。 “狡诈人犯,何来一句实话?带走带走。” ------题外话------ 宝子们,请支持汴京小医娘呀,收藏投票推荐点赞么么哒 第53章 我为辛夷而来 “张大人。” 傅九衢阴凉的眼眸慢慢转笑,走了过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的脚步移动,那张喜怒无常的俊美面孔,在风雪里更显冷漠。 “她没有说谎。我亲耳听见,崔郎中就是陈储圣。杀人、放火、下毒,皆是他一人所为。” 嗬嗬! 张尧卓皮笑肉不笑。 “郡王,死无对证,下官不敢独断。谁知是不是这个小娘故布疑阵,欺骗了郡王?” 药王塔火光未灭。 一切的烙印都封在那一片火海里。 陈储圣一死,他的身份便难以认定。 如果傅九衢一意帮辛夷说话,反会引人怀疑,他是不是密信所指的“朝廷命官”? 傅九衢低笑一声。 “我说是,张大人说不是,这就难办了……” 话未落下,傅九衢又懒洋洋地道:“这样吧张大人,开封府和皇城司死斗一场。谁赢了,听谁的。” 死斗? 张尧卓面色一变。 这小祖宗不是无理取闹么? 真要打架,开封府哪是皇城司的对手? 张尧卓硬着头皮赔笑,“郡王说笑。开封府为民请愿,不擅武力,万请郡王饶过,不要再让下官为难才好……” 傅九衢:“我不为难你,就打你一顿。” 张尧卓:“……” 一群人变了脸色,皇城司那些人却摩拳擦掌。他们最是喜欢广陵郡王不讲道理横行霸道地欺负这些皇亲国戚,见状一个个挺直腰板,持刀逼近。 开封府的衙役们,脊背都绷紧了。 辛夷忽然一笑,“郡王,灭火要紧。” 傅九衢眉头微蹙,扭头与她对视。 辛夷使个眼神,俏声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今天我怎么进的开封府,来日必定怎么走出来。” 傅九衢:“哦。你倒是很想去开封府住两日?” 辛夷微笑:“我相信郡王会找到证据,为我洗刷冤屈。” “哼!”傅九衢剜了辛夷一眼。 他略有不满,但眼底的阴寒却已散开。 “滚吧!” 张尧卓长松一口气,拱手长笑。 “下官告辞。” …… 最终看在傅九衢的面子上,开封府找了一匹骡子来驮“不良于行”的辛夷。 经过张家村的时候,沿途都是停下农活来看热闹的百姓,以刘氏那一家子最为兴奋,快活得像是提前过年了似的。 刘氏把家里没敷出小鸡的臭鸡蛋都拎出来了,要往辛夷的身上砸,哪料手准不行,一下子砸在衙役身上,衙役拔刀回头,吓得赶紧缩回去,口吐脏话…… 湘灵和良人带着两个孩子也在人群里。 三念哭得稀里哗啦,大声叫“娘”。 二念咬着下唇,一念沉默。 湘灵和良人眼圈通红,但她们事先得了辛夷的吩咐,都没有吱声,只是默默拽住三个小的,不让他们靠前。 小曹娘子牵着铁蛋走近,叹口气,摸了摸三念的小脑袋,轻言细语地哄。 “没事的,你娘很快就回来了。” “婶子,我娘不是坏人,我要娘回来……” 三念本就生得瘦小,哭起来更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小曹娘子顿生恻隐之心,再听到刘氏在人群里嚼舌根,不免怒火中烧。 “都闭嘴吧。” 小曹府出来的娘子,发起狠来也泼辣得很。 “高兴什么呢?开封府还没有定罪呢,你们都瞧明白了?长了几只眼睛,几颗脑袋呀,用得着你们在这里啐嘴子办案?这么厉害,怎么没请你们去开封府坐堂呢?” 村民让她一通骂,声音弱了下来。 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往回走。 刘氏重重哼声,酸不拉叽地笑。 “二郎,我们套车进城,办年货去。” 小曹娘子冲她的背影呸一声。 “恶婆娘!整天盼着儿媳妇出事,张家村就是被你这种人弄得乌烟瘴气……” 刘氏回头哎哟一声,“大户人家出来的娘子真是大度,你那个长兔嘴巴的孩子治好了吗?我要是你啊,早一头撞死了,哪有脸出来见人哩。” 小曹娘子脸色一白,“你——” “老二,我们走。” 邻里邻居的,有些事瞒得再好,也不是秘密。小曹娘子被戳了心窝子,气得眼圈都红了。 可她不信,辛夷是害她儿子的凶手…… · 药王塔的火,整整烧了一个时辰才灭掉。 令人意外的是,雷击再逢大火,八角塔的整体结构仍未倒塌,一座残垣立于风雪,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在苦痛地俯瞰大地。 傅九衢和曹翊一前一后走入满地灰烬的塔殿。 一根断裂的残梁倒下,尘烟扑鼻。 傅九衢抬袖拂了拂,望向曹翊。 “这么说,你也收到了密信?” 曹翊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那一封密信来递给他。 傅九衢撩撩眼尾,一笑。 皇城司一向让人忌惮,曹翊却不避他? 密信上的字体,形体方正,笔画平直,是类似朝廷印刷的楷书,和傅九衢收到的一模一样。 但书信的内容却不尽相同。 除了汴宫行帮和药王塔,还特地说明,该行帮勾结朝廷命官炮制了水鬼案,以鬼怪传闻呼应“蓬星现世”,水鬼案只是引子,最终目的是祸害大宋社稷。 曹翊的信里,暗指那人是张尧卓…… 傅九衢将信递还。 “两封信系同一人笔迹。” “是。” “不知张尧卓收到的信,又是什么内容。” “重楼认为张尧卓也因收到密信而来?” 傅九衢似笑非笑,“不然呢?” 曹翊温声道:“你就没有怀疑过,此事是张尧卓的阴谋?若两封信都出自他手,目的便是引你我前来。你想想今日情形,稍有不慎,葬身火海的便是你我。” 傅九衢知道张曹两家的恩怨,闻言抬起苍白修长的手,低头理了理袖子,慢条斯理地道: “张尧卓没那个狗胆。” 曹翊:“未必。” 如今的张贵妃深得帝王宠爱,连追封三代这种远超皇后的恩赐都有了,鸡犬升天的张尧卓,为扳倒阻挡他的政敌,又有什么不敢的? 这些年曹皇后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傅九衢笑了一下。 “官家被窝里的事,你我都干涉不了。与其为此愤愤不平,不如想想,如何在官家面前解释你今日出现在药王塔?张尧卓是请旨而来,你却没有任何理由……” 皇城司和开封府都可以来查案。 殿前司却没有这个职能。 即便皇帝不怀疑曹翊勾结“水鬼”祸害朝廷,也难免因他私下调兵对付张尧卓,干扰开封府办案而生出嫌隙。 到时候,张尧卓再挑拔一下,说他倾轧朝臣,铲除异己也不无可能。 不料,曹翊似乎早已想好,不甚在意地笑开。 “我就说为辛夷而来。” 直呼闺名? 傅九衢冷目一眯。 未及开口,塔外传来骏马的长嘶声。 风雨中,远远跑来一人。 “郡王、郡王啊!人呢?” 那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头上,肩上、身上披的氅子,满是未化的雪,一张老脸冻得通红,正是周道子。 “陈储圣人在哪里?” 傅九衢看一眼烧得焦黑的塔殿。 “正在寻尸。” 周道子愣了愣,突地掩面。 “来晚了,晚了呀。” 曹翊问:“周老和陈储圣也有情谊?” 周道子摇了摇头,“情谊倒也谈不上,多年前因见解不同,还有好一番争执。老夫只是可惜,唉!” 他一叹,“二位有所不知,陈储圣曾将毕生所学和多年整理的传世医方编撰成册,这下是真的缺失了呀……” “郡王。”段隋从残垣灰烬中走过来,抹了抹脸,大声喊。 “找到陈储圣了!” 傅九衢和曹翊对视一眼,大步走在前面。 然而,纵身跳入火海的陈储圣,已是一具焦尸。 面目全非的一个人,要如何证明他的身份?陈储圣当年死于大火,官家可是知情的。 曹翊:“怪不得张尧卓有恃无恐!” 傅九衢眯起眼,凉凉一笑。 “把他拉开。” 段隋应了一声,弯下腰用力扳开陈储圣蜷缩的身子和抱紧的双臂…… 半个破旧的二胡露了出来。 因被陈储圣护在怀中,尚未烧完。 ------题外话------ 辛夷:郡王别耍横了,赶紧去灭火找证据! 傅九衢:凭什么你一个眼神我就得懂? 辛夷: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傅九衢:明白了,男主光环。 辛夷:拜托了郡王,你是反派…… 傅九衢:作者快来改剧情,不然我罢工! 第54章 痛快和心意 开封府。 辛夷冷淡地半合眼,抱着膝盖坐在干草上,头也不抬。 从进来到现在,她没有说一句话,表情平和,身上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这让曾钦达有几分刮目相看。 “小娘子,我劝你甭犟了,张大人可不像本官这么好说话……你现在不招,等张大人来审,就没得自在了。” 辛夷抬头看着曾钦达肥胖的圆脸,露出一个微笑。 据她所知,曾钦达就是个滚刀肉、墙头草,并没有自己的立场。不论是傅九衢、曹翊还是张尧卓,他都得罪不起,也不想得罪。 “曾大人,我想托你办一件事。” 曾钦达回望一眼大牢甬道,压低声音。 “做什么?你别害我……” 辛夷微笑,“此事对曾大人,百利而无一害。” 她挪近一些,小声说了几句什么,只见曾钦达眼睛一瞪,连连摆手。 “不可不可,本官还没活够呢。让张大人知道,莫说项上乌纱,本官这颗人头都保不住了。” 辛夷道:“那曾大人不做,人头就保得住吗?前两次办案,曾大人可没少伸援手,你的张大人要是知道了,饶得了你吗?” 曾钦达沉下脸,“你在威胁本官?” “我只想告诉曾大人,两头下注,总不至于亏得血本无归。广陵郡王是什么人,曾大人还不了解吗?” 辛夷微微一笑,那表情看得曾钦达心底发毛。 他犹豫片刻叹息一声,“小娘子,我不怕跟你说实话。这回,广陵郡王恐怕也保不住你。你老实些,或许还能少吃苦头。贵人们的争斗,你一个平民百姓,何苦搅和进去?” 辛夷笑了笑,眼神微微下瞟,轻咳一声。 “曾大人!”外面传来狱卒的走动。 曾钦达吓一跳,清了清嗓子,背着手走出去。 “本官正在审讯人犯。何事喧哗?” 狱卒道:“张大人有请。” 曾钦达回头看一眼安静而坐的辛夷,点点头。 “知道了,本官即刻就去。” 方才曾钦达进来的时候,把狱卒都叫到了外面。 等他离去,这个狱卒却没有离开,而是大声说道:“兄弟们,我在这儿看着,你们去吃酒。龙津桥头梁氏正店的羊羔酒,八十二文一角哩,陈婆婆炙肉,老子足足切了三斤,够你几个打牙祭的哈哈哈。” 伴着那串笑声,外面的人渐渐散去。 那家伙这才迈步过来,抱着双臂瞅辛夷。 “九爷让我问问你,开封府住得可痛快?” 辛夷抬头看去,但见段隋高大的身躯套在开封府狱卒的短打制服里,一脸的幸灾乐祸。 “还不错。” 哼!段隋斜眼睨她,“你倒是痛快了,可害苦了我。” 辛夷不解:“嗯?” 段隋蹲下来,抬了抬下巴。 “你老实告诉我,那诗是谁人写的?” “诗?” “什么升天渡水上山汲井的,我照实回去禀报九爷,说这是你写的,九爷二话不说就罚我,还让我多读书……小娘子,我这俸禄都罚到明年了,你能不能行行好,不要再骗我?” “噗!”辛夷实在没忍住。 被段隋一本正经的表情给逗笑了。 “熟读唐诗三百首,你就知道了。段侍卫,你来找我,不是为了报仇,或是比惨的吧?” 段隋不满地掏出个东西丢在干草上。 “喏。九爷让我带给你的。” 辛夷一看,眼睛都直了。 又是用锦锻荷包装好的一瓶御药。 段隋酸溜溜地哼声。 “解毒的,吃吧。九爷说你还是有一把子力气能死得快一点……” 辛夷哭笑不得,将荷包塞入怀里。 陈储圣在酒里下的药,并不致命,只是有短暂的麻痹作用,她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段侍卫,外面怎么样了?” 段隋眯眼打量,怀疑这小娘子又在打卖药的小算盘,眼珠子滴溜一下。 “一个好消息,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好消息。” “马繁找到了。” “不好不坏的消息。” “马繁死了。” “为什么这个消息不好不坏?” “马繁死的时候,你在开封府大牢,不在场。” “……”居然很有道理。 “你们在药王塔可有找到什么有用的证物?” 段隋嘿嘿一笑,“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辛夷看到段隋那张得意的脸,挑挑眉。 “你想要什么好处?” “为了你,我都被罚一年半的俸禄了,你不补贴补贴?” 哈?辛夷乐了。 “鸡爪上刮油,羊角上剔肉。做什么美梦呢?” “那我走了哦?” “不送。” 辛夷老神在在地坐着,满不在乎。 皇城司在北宋本来就是一个开挂般的存在,“察事之卒,布满京城”,既然段隋能在开封府大牢里来去自如,她不信傅九衢没有后手…… · 张家村。 村里的狗叫得特别凶。 湘灵和良人带着三小只躲在柴垛后头,眼睁睁看着开封府的衙役闯入他们家的小院,四处翻找,紧张得嗓子眼都鲠了。 “幸好姐姐早有准备……” “嗯,我们快些走,去找广陵郡王。” 三念吸吸鼻子,要哭不哭。 湘灵拉住她冰冷的手,为她搓了搓,又呵一口气,“不要怕,小姨带你去找郡王的……” 三念瘪着嘴巴不住地吸鼻子,“我想要娘。” 良人蹲身,抱她起来:“一会见到郡王,你就这么说,懂吗?” 三念重重地点头。 二念举手,“我懂。我也要哭,哭大声……” “嘘……” 雪又下大了,路上湿滑,等两个姑娘带着三小只到达长公主府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沿途走来,到处灯火璀璨,洋溢着年节的欢欣。 漫天的风雪里,三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显得越发可怜。 良人紧张地叩响了长公主府的门环。 …… 长公主府。 周忆柳正在指挥几个丫头将几盆盛开的冬海棠抬入暖房。 腊月的天能养出海棠花来,可是要费一番工夫,但只要有心,寻常人家办不到的事,在长公主府都不是问题。 周忆柳看着一片海棠艳色,指尖轻触上去…… 这不是海棠,这是簪缨世胄,富贵风流,这是华堂盛景权势逼人,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繁华荣宠…… 周忆柳微眯的眼忧郁地望入风雪的水榭,突地亮开,缩回手露出一抹笑。 “白芷姐姐,紫菀姐姐。” 白芷和紫菀是临衢阁里的两个大丫头,和周忆柳年岁相当,但她们是傅九衢身边的人,平常在府里最是得脸,谁见了都会尊称一声。 “小周娘子,有事么?”白芷停下脚步,笑着回应。 周忆柳走上廊桥,隔着水榭笑问:“看二位姐姐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 白芷哦声笑弯了眼:“张都虞候家的哥儿和姐儿过府来了,九爷不在府中,谢管家唤我们去照料一下。” 周忆柳眼波微动,笑道:“恰好我今早做了些蜜饯糕点,等我回屋拿了,带去给孩子吃吧?” 白芷和紫菀对视一眼。 “那便劳烦小周娘子了。” 那天青黛受罚舔光一罐山药排骨汤的事情,丢尽了脸,白芷和紫菀想想都心有余悸,拿了蜜饯糕点,嘴上谢过周忆柳,却不敢自作主张拿去给孩子。 出了垂花门,恰好看到小厮抬潲水出去,顺手塞入桶里,然后若无其事地去了前花厅。 ~ 福安院。 周忆柳听到赵玉卿的咳嗽声,拭了拭通红的眼睛,快步进去,取了温水和药丸服侍长公主服下,手心温柔地在她后背轻抚。 “殿下,婢子把海棠花都摆在听雪轩的暖房去了……”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道:“张都虞候家的小郎君和小女郎也在听雪轩里玩耍……可爱得紧呢,殿下可要去瞧瞧?” 长公主摇了摇头,突然看到周忆柳的手指。 “怎的受伤了?” 周忆柳微微一笑,“不妨事的,方才修剪花枝时不小心扎了一下,已经上过药了。长公主不用操心婢子。” “瞧你这可怜样儿,没有爹娘,也没个亲眷,本宫不操心你,谁来操心?” 长公主责怪地看她一眼,撑着床坐起,笑叹一声:“走吧,你有这份孝心,本宫就去看看你养的花儿……” 她将手递给周忆柳,示意她扶起自己。 不料,周忆柳咬了咬下唇,突然往下一跪,扑嗵一声伏低在床前。 “婢子有罪,请长公主责罚——” 第55章 三个人三封密信三种说法 长公主皱起眉头,双目染上疑惑。 “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周忆柳没有抬头,柔柔弱弱地道:“婢子并非没有亲眷,婢子其实有个姐姐,叫周忆棉。还有两个外甥,一个外甥女……” “周忆棉?”长公主多年来少有理会俗事,琢磨一下,温声叹息。 “有亲眷不是好事吗?何罪之有?” “婢子欺骗了长公主。” 周忆柳额头触地,声音有几分沙哑和哽咽,“婢子当年不是孤身一人入京寻亲,而是和姐姐同行…… 我们姐妹流落汴京,发生了许多事情,姐妹间也因为一些误会,分道扬镳……后来,姐姐嫁了人,我心灰意冷去白云观出家,幸得长公主垂爱,收留在身边,这才过了几年安生日子……” 长公主不胜唏嘘,“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亲姐妹,有什么误会,说开也就是了,何苦置气多年?” “没有机会了。”周忆柳眉目间满是伤感,鲠得泣不成声,“我姐姐生小女儿的时候,便去了……我再没有机会同她说开了……” 长公主意外地呀一声,伸手扶她。 “可怜的孩子。快起来,起来再说……” 周忆柳肩膀颤动,头垂得更低了。 “殿下有所不知,我的姐姐便是张都虞候过世的原配娘子……” 长公主诧异地看着她。 怔了好一会,似乎有点糊涂了。 “此事,重楼可知情?” 周忆柳点点头,苦笑一声。 “婢子与姐姐是双生姐妹,长得有八九分相似的……更何况,郡王怎会允许不知底细的人在长公主的身边侍候……只是,郡王从未拆穿过婢子就是了。” “这孩子……” 长公主微微点头,叹息着下得床来,亲手扶起周忆柳。 “既然是老皇历了,就不必再提。走,我们看看你的小外甥去,也看看你孝敬我的花儿……” 周忆柳喜极而泣,抹了抹眼泪,仍旧跪着未起。 “殿下,婢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长公主成全……” 长公主笑着,“一边走一边说。” 周忆柳顺势扶住长公主的胳膊,柔声道:“我姐姐去后,姐夫前阵子也没了,三个孩子着实可怜。我听说,姐姐的婆家并不十分待见他们,眼下跟着后娘讨生活,想来更是辛酸……” 长公主听出了弦外之音。 “你想把他们养在身边?” 周忆柳缓缓颔首,神色黯淡地道。 “我是他们的亲姨母,是他们在世间唯一的亲人,责无旁贷……只是往后,婢子怕不能再在长公主身边侍候了……” 长公主沉下眉头,“你要搬出去?” 周忆柳嗯声:“婢子是下人,带着三个孩子总不好再寄居府上。何况孩子小,事情也多,婢子侍候不好殿下,怎好再给殿下添麻烦……” “嗐,你这孩子,怎能说是添麻烦呢?” 赵玉卿素来是个温和善良的性子,闻声笑了起来。 “我那逆子生来不羁,谁都瞧不上,唯独和那张行远交好。他早就说过,张行远的事便是他的事,如今不是正好?” 周忆柳愕然仰头,“殿下,婢子不懂。” 长公主笑了起来,拍拍她的手背。 “这府上太过清净,有几个孩子在跟前闹一闹,本宫也欢喜。就这么定了,孩子往后养在咱们府上,由你这个姨母来照料。你放心,重楼也放心,岂不是一举两得?” “殿下大恩……” 周忆柳说着又要下跪,被长公主托住。 “我们快些走吧,本宫看你都等不及了。” ~~ “咀!” “砰…砰………” 一阵炮仗的声音在街边炸开,青砖石上笼起一阵硝雾。风雪未停,年关也没到,孩子们早已经玩乐开了,满街你追我赶地打闹。 傅九衢骑马刚出宣德门走上汴河大街,见状徒生烦躁。 “孙怀!” “小的在。” “去,把那几个猴崽子抓起来,给爷打一顿。” “……” 孙怀和程苍对视一眼,腻着脸赔笑。 “爷,这大宋法令,也没有规定不能放炮仗。年节上,主子就高抬贵手饶了他们的小屁丨股吧……要是爷气不顺,不如打小的几下?” “谁说我气不顺?”傅九衢冷冷扫他。 孙怀赶紧闭嘴。 幸好,傅九衢冷哼一声,打马扬长而去,没再提揍人的事。 孙怀和程苍等人赶紧跟上。 今儿官家在福宁殿招见傅九衢,连同曹翊和张尧卓也被一并叫去了。 三个人三封密信三种说法。 张尧卓奉旨办差,手握密信,那是理直气壮。傅九衢有刺探督查案件之职,去药王塔也名正言顺。 倒是曹翊一句“为张小娘子而去”,让官家震惊不已。 在圣驾面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素以仁厚着称的赵官家,索性各打五十大板,将曹翊训了一通,斥责他插手案件,再痛骂张尧卓办案鲁莽,勒令他查明案情。 原本马繁不死,是认定陈储圣身份的有力人证。可惜,马繁半道暴毙,死亡原因不明,这条线索便断了。 孙怀知道傅九衢气不顺,一路在后面追着他的乌云踏雪马,颠得气喘吁吁。 “主子,主子爷,那不是回府的路……” 傅九衢的声音从冷风中传来。 “去锦庄。” …… 天寒地冻的日子,在锦庄瓦子里最是好享受。 此刻的蔡祁,正是温香软玉在怀,碧碗佳酿在手,听着曲,翘着腿,好不自在。 冷不丁觉得身边寒气逼人,娇娘们齐齐噤声,他眯着眼刚要转头,衣领就被人拎住了。 “出来!” 蔡祁啊一声,转头,看到傅九衢冷若冰霜的脸,吓一大跳。 “这是,怎么啦,重楼?我这刚坐下来……” 他办差也没偷懒啊? 蔡祁想不通哪里得罪了这个祖宗。 几个小娘娇滴滴地围上来。 傅九衢沉下脸,“让她们滚!” 啧啧!蔡祁最是怜香惜玉,见美娇娘们吓得瑟瑟发抖,笑着摆摆手:“先下去,等我们九爷气儿顺了,我再招呼你们。” “是。” 姑娘们齐齐出去了。 傅九衢转身,将蔡祁放在桌上的佩剑丢过去。 “来!” 蔡祁抬手接过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官家又指派了什么公务?” 傅九衢:“拔剑!” 蔡祁洗得香喷喷的,头戴簪花幞头身着麒麟锦袍,这时候可不想跟傅九衢打架,他慢吞吞拔出剑来,眯起眼笑。 “我明白了,马繁的死……我说重楼,你讲道理,这事也不赖我啊?你……哎哟喂,我说喂喂真打啊……” 长剑直扑脸面而来,蔡祁不得不举剑相迎。 两人你来我往,一时间剑影纷纷,打成一团。 “刀下留衣啊,兄弟。” 蔡祁看着傅九衢猩红的眼,节节败退。 “我也是不明白,这个案子你如此上心做什么?” 剑身相交,擦出亮眼的火花,铮铮作响。 “即使张小娘子是行远的媳妇儿,咱也犯不着为了她得罪张尧卓,你说是不是?反正这个恶毒妇人,早就该死了,她死在开封府,不是正合你意?” 嗡…… 傅九衢一柄长剑生生插入木桌。 蔡祁吓一跳,“重楼?” 傅九衢盯着他,薄唇勾出一抹冷笑。 “你、我,当年和行远结义时,如何说的?”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这,也不能当真同年同月同日死吧?这不是……你还没死吗?我可以为了你,再挣扎着痛苦地活上半辈子……喂喂喂,重楼……” 蔡祁看着他铁青的脸又要拔剑,吓得举起双手。 “得了,你想要我命,拿去便是。别吓我,吓死的人,不好投胎……” 傅九衢错过他的身子,将长剑拔出。 “大丈夫一言九鼎,岂能趋利避害,辜负了兄弟?” 蔡祁苦着脸,“可行远他本就不喜欢这个娘子啊。” 傅九衢凉凉地笑,“他也没想让她死!尤其,死得不明不白。” 蔡祁看着他面色冷漠,叹口气,“成成成,你说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傅九衢徐徐收剑,扭头,笑得邪性。 “去,把你相好的叫进来问话。” 蔡祁:“冤枉,我哪里有相好?不对,你是指我哪一个相好?” “竖子贱不可言,还不快去?!” 第56章 锦庄审讯,活菩萨巧计 马繁昨晚就住在锦庄瓦舍,今晨天不亮就离开了。 蔡祁得令追上去时,亲眼见他死在汴河的商船上。唤了开封府的仵作来验尸,说是暴毙。 死亡原因尚无定论。 蔡祁午后来锦庄询问过马繁昨夜逗留的情形,并没有打听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也不认为这些姑娘敢撒谎。 不过,傅九衢要亲自审问,他只得奉陪。 两个姑娘被叫了进来。 一个丰腴一个纤细,一个妩媚多情一个温婉矜持,一个年长约莫三十一个年少大概十六七,一看便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小侯爷……” 这流莺娇燕的姿态,瞧得傅九衢冷笑。 “蔡祁。” 蔡祁看他,“在。” “衣服要是穿不好,就不要穿了,脱光了去外面站上两个时辰再来回话。” 这天寒地冻的,是要人命么? 蔡祁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咳嗽一下, “站好!你们端庄点。” 姑娘们都是受过训练的,只不过学的是如何媚骨勾人,“端庄”却是不会…… 傅九衢歪着头,手撑额际,冷着脸看半晌,等她们老实下来,这才淡淡开口。 “详细说说昨夜的事。” 年岁小的瘦姑娘挑起眼帘睨一眼傅九衢,见他生得英俊贵气却无半分轻佻,脸蛋莫名红了几分, “昨夜马爷点了我和流烟姐姐侑酒,三个人玩了会骰子,奴便见醉,荒鸡夜鸣时才醒来……” 她说着顿住,咬紧下唇。 傅九衢:“继续。” 瘦姑娘目光扫过胖姑娘,羞涩地道:“奴半夜被吵醒,听到咿咿呀呀的声音,睁开眼,便看到马爷和流烟姐姐正在……正在干那个事。马爷似乎怨怪流烟姐姐伺候得不好,很生气,不住地拍打流烟姐姐的,的,的……” 流烟红一脸,“翘媚,你胡说八道什么?” “闭嘴!”傅九衢冷声,“让她说。” 翘媚欲言又止地道:“奴听到流烟姐姐嘤嘤的哭,一直叫要死奴了,要死奴了,吓得不敢睁眼……马爷闹腾了足有一个时辰,流烟姐姐才没了声,奴生怕马爷来找,一动也不敢动,好在马爷歇了半晌,丢下银子便穿衣服走了……” 傅九衢挑挑眉,“一个时辰?” 翘媚道:“怕是还不止呢,奴睡下时才二更,马爷离开时已是四更天了。” 傅九衢懒洋洋问蔡祁。 “你多久?” 蔡祁万万没想到这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怔愣一下,纵是个欢场浪子,脸面也见尴尬。 “重楼……” “没一个时辰吧?” “咳。”蔡祁平常便喜欢吹嘘自己如何弄情风月,可听了翘媚的叙述,也觉得马繁极不正常。 毕竟他岁数不小了,哪里能经得起那么久的折腾?他明白了傅九衢的意思,黑着脸走到流烟的面前。 “你可有隐瞒?” “没,没有,奴不敢隐瞒小侯爷……奴哪里敢……” 蔡祁看她吞吞吐吐的紧张模样,冷笑一声。 看来之前他娘的白审了,个个撒谎。 在傅九衢面前,蔡祁脸上挂不住,火了。 “大胆贱妇,还不从实招来?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这些姑娘看惯了京中世家子弟来来去去,风月寻欢个个潇洒俊雅,习以为常了,难得看到办案时的冷酷模样,一看蔡祁冷脸以对,流烟登时慌了神,扑嗵一声跪下。 “小侯爷,奴错了,奴再也不敢了。” 傅九衢勾唇淡笑,瞥一眼蔡祁。 “快说!”蔡祁恨不得拔剑杀人。 “奴在侑酒时,就发现马爷更为中意翘媚……奴年长色衰,心有戚戚,趁机灌醉翘媚,拿了遇仙散给马爷服下……” “遇仙散,是何物?” “是,是助性之物……” 蔡祁和傅九衢对视一眼。 “去!拿出来。” 流烟不敢怠慢,赶紧叫自己贴身的小丫头回房去取了个翠绿色的小瓷瓶过来,双手捧过头顶。 不等蔡祁询问,又道:“得知马爷死在船上,奴怕引来官非,不敢声张……小侯爷,遇仙散不是毒物,这药……奴用过多次,给爷们用,奴也用,从未出过事……” 傅九衢拔开瓶塞,凑到鼻尖嗅了嗅,眼尾微撩。 “马繁可曾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不同寻常的话?” 流烟想了片刻,摇头。 “不曾见过什么人……不过,马爷在兴头上时,说要住上半月再走,让我和翘媚相陪,可他大半夜便离开了,奴原是有些奇怪,但实在太乏了,倒头便睡,也不知情由……” 这时,翘媚突然开口,“奴那时倒是醒着,依稀听得有人拉二胡,古古怪怪的调子,像哭泣一般,马爷很快便出去了……” 二胡? 陈储圣死前亲口承认见过马繁。 那二胡声,是不是陈储圣来找他? 照流烟的说法,遇仙散不会致命。杀死马繁的人,是不是陈储圣?如果是,用的是什么法子? 这些如今都无法求证。 傅九衢将遇仙散往怀里一塞,吩咐蔡祁。 “把人带回去。” 蔡祁愉快的瓦舍娱戏结束了,苦哈哈地问:“你呢?” 傅九衢扭头,“溜达溜达,看看笑话。” …… 夜里风雪很大,灯火照不透暗色,开封府大牢更显阴冷潮湿。傅九衢穿着厚厚的银狐大氅,头戴玉冠足蹬革靴,带着孙怀大步往前走。 “爷,就张小娘子那一副瘦弱的小身板,大抵是抵不住这风雪天的……” 傅九衢嗯声,面不改色。 孙怀把食盒抱在怀里,免得带来的食物受了凉,脸上堆着笑。 “受这老半天的罪,想来那小娘子怕极了。一会儿见着爷,定会苦苦哀求,叫爷救她出去。” “哼!”傅九衢不冷不热,“惯她毛病。” 主仆俩说着话,突见曾钦达迎面走来,风雪中那张胖脸带着谄媚的笑,晃得他背后那两盏忽明忽暗的夜灯,好像也变成了一张笑脸。 “郡王来迟了,张小娘子不在大牢。” 傅九衢猛地顿步,目光凌厉。 “张尧卓把人弄到哪里去了?” 曾钦达知道他误会了,连忙作揖拱手。 “回郡王,我们张大人家老夫人的历节病多年不愈,这几日下雪变天,痛得都走不了路,听闻小娘子医术超群,张大人把人请去了……” 张尧卓会请一个囚犯? 不合常理。 曾钦达眼珠一转,笑得极尽讨好。 “张大人事母至孝,有张老夫人出马,哪有请不动的人?” 这就合理了。 但张老夫人深居简出,怎会突然知道开封府大牢里有一个小娘子医术超群?还特地给张尧卓施压,让他把辛夷弄去治病? 傅九衢冷笑走近。 “你们又在耍什么花招?从实招来。” 曾钦达左右看了看,低笑一声,“这天寒地冻的,小娘子那娇贵身子哪里受得住?嘿嘿,下官只是替郡王略尽绵力罢了。” 邀功来了? 傅九衢阴凉凉地一笑。 “那还要劳烦曾大人,替我通传一下。我这老毛病也犯了,要借张小娘子妙手一用。” …… 在《汴京赋》游戏里,有一个支线小任务就叫”张老夫人的痛风方”,任务的主人公就是张尧卓的亲娘张老夫人。 张家原本家世普通,全靠了张贵妃的裙带关系才发达起来,张尧卓的老娘早年间也是个辛苦劳作的妇人,风湿顽疾多年不愈,手指和足趾、关节都肿胀得变了形,一露天气变化更是疼痛难忍。 曾钦达那个滚刀肉在张尧卓手底下办差这么久,自然也有培植心腹。 在辛夷的威胁和利诱下,他绕着弯找了个丫头在张老夫人面前说张小娘子“死而复活”后吃毒物商陆却不死,又妙手回春救活了崔郎中都治不好的吕铁蛋那些事情。 “人家都说,她怕不是个鬼医?” 一番撺掇,老夫人就动了心…… 这是张老夫人别的本事没有,拿捏自家儿子却有一套。 当傅九衢带着孙怀行走在北风呼啸的汴河大街时,辛夷正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饱餐了一顿张大人家的好饭好菜。 然后当着张尧卓的面,把张老夫人忽悠得红光满面,说什么便信什么,再一番推拿针灸下来,老夫人差点要把她当成活菩萨供起来…… ------题外话------ 傅九衢:走,我们看看笑话去。顺便拎点吃食,等着那人犯来求我…… 孙怀:爷您看,那两盏灯,好像在嘲笑您! 第57章 保释,认亲? 屋子里摆着一张黄花梨架子床,镂空的草叶纹精致而大气,其他摆设却简朴。 此刻辛夷就坐在床边的杌子上,听张老夫人痛陈儿子请的医官,骂儿子不孝,没有早点把“鬼医”请回家来。 “老婆子这身病有二十来年了,一遇湿冷天,像有刀子在刮骨头……这个逆子,要是早些把小娘子请回来,老婆子又何须受这些活罪。” 辛夷笑了笑,面上云淡风轻。 “老夫人寒湿久伏,络脉失和,须得循序渐进,以散寒除湿,通络止痛为主,我给您开的这个方子,服用十剂,等疼痛缓解,肿胀减轻,再换方续服……” “好。”张老夫人这会子舒服了许多,在得遇“鬼医”的心理作用下,怎么看辛夷怎么觉着好。 “小娘子今晚就别走了,我让人在府上给你安排个住处……” “娘,使不得!” 张尧卓脸都憋红了,他老娘却不管,赏个白眼又道:“我每日起身,手足便疼痛难忍,屈伸不利,明早小娘子恰好可以再给我按捏按捏……” “娘!”张尧卓肺都快气炸了,还得强忍着低眉顺眼地哄老娘,“小张氏是人犯,得看押在开封府大牢里,不可坏了规矩……” “人犯怎么了?人犯也是郎中。” 张老夫人冷飕飕瞪儿子一眼,手拍床板,“是我老婆子的病来得紧要,还是你开封府的规矩紧要?” “老夫人。”辛夷笑道:“你就别为难张大人了。小女子清白行医,坦荡做人,没有犯法,开封府定会还我清白,不会耽误老夫人的治疗……” 顿了顿,她叹口气,煽风点火,“即使我当真因小人诬蔑被含冤杀头,老夫人按我所写的方子煎服,大抵也能缓解一二。” “杀头?还要杀头?” 张老夫人脸色都变了。 “逆子,我看你就是盼着老娘痛死!好,你要带走她,不如把老娘一道送到开封府大牢去好了,早死了,早省你的心……” 张尧卓快要气疯了,可他是个孝子,在生病的老娘面前又不得不陪着笑,“娘,此事要官家定夺,您儿子说了也不算的呀……” “老娘只是要个女大夫,你就万般不情愿,推三阻四,就是不想让老娘好活……” 曾钦达来得赶巧,恰是张老夫人大发淫威的时候。 张尧卓听到通传,说是傅九衢来府上要人,竟是心弦一松,像听到救星一般。 “娘,你看这广陵郡王我们也惹不起。我先把人带走了,回头再让她来给您瞧病。” 说罢扭头,示意侍从带走辛夷。 “走!” 辛夷跟着他走出老夫人的院子,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 一路沉默。 长长的行廊里,夜灯清幽昏黄。 张尧卓突然停下脚步,面色阴冷地看来。 “张小娘子,好手段。” 辛夷一脸莫名地看着张尧卓,认真问:“张大人是说,我不该为老夫人治病?不该让老夫人因为减轻了痛苦而开怀大笑?” 张尧卓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好半晌,他摆摆手,收敛起表情。 “本官看小娘子是个聪明人,一手医术,着实也不忍埋没。只要你肯招出幕后主使,告诉本官那天在药王塔是和谁人约见,本官担保你性命无忧……” 辛夷笑了笑,“张大人公堂未开,没有人证物证,就想教唆小女子认罪栽赃?不谈大宋律令,就说我方才为老夫人治病,张大人没付半分诊金,还这样对待恩人,好像不太合适吧?” 她声音大,没给张尧卓留半分脸面。 话落,风雪里突然传来两个缓慢而清脆的击掌声。 “说得好。” 辛夷扭头,只见傅九衢从行廊的那一头漫不经心地走出来,眼神凌厉,嘴角微微向上扬起。 “张大人,不会打扰吧?” 知道打扰还来?张尧卓此时已是头顶青烟,气不打一处来。偏生在傅九衢面前也发作不得,皮笑肉不笑地还礼。 “广陵郡王见外了。不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嗯?”傅九衢看一眼低头站在张尧卓背后不远的曾钦达,沉下脸来,不满地道:“曾大人没有替我说明来意?” 曾钦达两头不是人,尴尬地腻着笑。 “是是是下官的错,张大人,广陵郡王老毛病犯了,要借张小娘子一用……” 张尧卓拉着脸,神色变幻不定,傅九衢却又笑开。 “张大人不会不允吧?莫非张老夫人的疾病瞧得,本王的病就瞧不得?” 张尧卓很是不喜傅九衢到家里要人这种嚣张跋扈的行事作派,可他私自从开封府大牢里提走人犯给家人看病,破例在先,等于让傅九衢拿住了把柄。 无奈之下,张尧卓只得让傅九衢带走辛夷,并再三请求,为免节外生枝,天亮前须得把人带回来。 同时,他派了曾钦达带着两个衙役同行看管,私底下给了曾钦达一个“寸步不离”的命令。 辛夷觉得自己如今这模样,有点后世的“保释”意味,只不过保释的时间短了点。 一夜而已。 …… 长公主府。 湘灵和良人等得忐忑不安。 这长公主府,锦帷垂地,香龛飘香,精细果点,碧碗琉璃,灯火比他们家不知亮堂了多少倍,富贵华堂带来的威压,让她们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屋子里,丫头婆子们七嘴八舌,个个喜滋滋地恭喜议论这认亲的事。她们如坐针毡,也只得私底下悄悄问白芷和紫菀。 “二位姐姐,郡王要何时才能回来?” 紫菀噗哧一声,“瞧你问得什么话?爷的事情,我们做丫头的怎会知晓?” 白芷瞪紫菀一眼,笑道:“二位姑娘莫要着急,安心在府里住下,有什么需要告诉我便是……” 三念小嘴巴一瘪,小心翼翼去勾白芷的手,“白芷姐姐,我想快些见到傅叔……” 白芷发现她小手冰凉,握紧搓了搓。 “姐儿为何这么着急见爷?” 三念眼圈一红,瘪着嘴小声道:“我想求傅叔去救我娘,我娘被坏人抓走了……” 白芷怔了怔,尚未回答,便听到长公主的笑声。 “这三个孩子,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招人喜欢。忆柳啊,你是错过太久喽……” “是,婢子大错。” 周忆柳眼窝含泪,乌黑的眸子里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眼神巴巴落在孩子的脸上,许久不舍得挪开。 长公主身上套了件素淡的褙子,眼角有淡淡的细纹,笑容慈祥而温和。看得出来,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三个孩子。 “你们三个往后要和姨母多多亲近,遵从姨母的教诲,姨母是你们母亲的妹妹,就是你们的亲人,明白吗?” 三小只被大人们摆来摆去,极为顺从,却不敢亲近周忆柳,那一声周忆柳盼着的“姨母”也没有唤出声。 “乖孩子,唤一声姨母来听听?” 换寻常人家的小孩就叫了,可三小只从小没娘饱受伤害,对大人有防备心和距离感。 “叫啊?” 周忆柳拉着三念的手,温声哄她。 三念小脸惊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周忆柳心头酸楚,慢慢蹲下身来,将三念裹入怀里,“姐儿,你最乖了,唤一声姨母,好不好?” 三念小嘴紧抿,傻傻看着她。 周忆柳又哭又笑,拿起三念的小手抚上自己的脸。 “你没见过娘亲对不对?姨母长得和你们的娘,一模一样,看到姨母,你们就当是看到娘了……往后,姨母就是你们的亲娘……” 一念和二念是见过母亲的,可当时太小,早已没有了记忆。三念却是一眼都没瞧见过,女生母死,让幼小的孩子十分敏感。 她怯怯地,扭头去看湘灵和良人。 湘灵和良人尴尬地笑,手足无措。 长公主笑道:“孩子怯生,你不要着急,等熟悉了就好了。” 想想,她又吩咐道:“明儿个让人来给孩子们量量身段,做几身冬衣。过完年,该请先生来开蒙了。往后这三个孩子,就是我们府上的少爷千金,谁也不许说三道四,听见没有?” 下人们齐齐称是。 湘灵和良人没有动弹,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按说三小只有这般境遇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福分,换了谁,不得说一句祖坟上头冒青烟了?可古怪地是,她们看着这一幕,却莫名想到大牢里的辛夷。 她会怎么想? 长公主正在兴头上,一群人围着她说说笑笑,这时,一个丫头快步进了内室,笑着福身。 “长公主,郡王回来了,带着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娘子,还有开封府的大人同行……” 第58章 撞见?此地无银三百两 傅九衢去福安院向长公主请安,吩咐孙怀把辛夷带到了前花厅的暖阁里,而曾钦达和两个衙役,则被安排去了茶室。 时下的士大夫们酷爱斗茶,曾钦达也不例外,程苍叫上几个幕僚陪同,送上一份厚礼,他便玩得不亦乐乎了。 辛夷在路上受了冻,手脚冰冷,进了暖阁也没客气,霸占着石炭炉旁边的位置,这才心满意足地捧着孙怀端上来的热茶轻抿。 小半盏茶的功夫,傅九衢从福安院回来了。 他眸底幽暗,不似方才那般阴阳怪气的模样,看辛夷的时候,眼神略带审视。 辛夷放下茶壶,对他的喜怒无常见怪不怪。 “三小只还好吗?” 傅九衢嗯了一声。 辛夷放下心来,微微一笑,“那三小只就暂时拜托给你了。” 傅九衢问:“你是心甘情愿抚养三个孩子吗?” 辛夷想了想,“一开始是不愿意,不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孩子,谁又不喜欢呢?” 傅九衢点点头,没有说话,目光落在辛夷的手上。 上次的伤疤还未褪去,她皮肤这阵子养得细白了些,那伤痕便显得犹为刺目。 “没上药?” 辛夷抬起手背看了看:“上了。” “解毒药服了吗?” 辛夷知道这家伙神通广大,不敢相瞒,又不好直说用过就不好拿去换银子,于是笑着眨个眼,专拣让人听着舒服的话来说。 “舍不得用。这么贵重的药,用在我这种粗人身上,浪费了。” 不待傅九衢追责,她话锋一转。 “郡王找我,是有急事?” 傅九衢目光清亮,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挑了挑眉梢,“你如何得知张老夫人生病的事?” 辛夷微怔。 这家伙似乎对她生出了疑心,总是不经意地问起一些对她来说较为敏感的事情。 “曾大人无意透露的。他想借机巴结郡王,给自己留条后路,倒是个会来事的人……” 辛夷自然而然地把这个人情给了曾钦达,绝口不提自己事先知晓人物疾病,并利用这种先知在中间借力打力的小手段。 傅九衢眯了眯眼,好似相信了她的托词,没有再追问,而是将从锦庄瓦舍带回来的遇仙散递给辛夷,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谈起审讯流烟和翘媚姑娘的事情。 “你看看这药有没有问题。” 怪不得傅九衢特地来找她。 辛夷瞥他一眼,笑了笑,拔开塞子凑到鼻尖,阖眼沉默半晌,没有说话,而是从中倒出些粉末在桌面,用茶匙一点点推开,观察了片刻…… “阳起石、雄狗胆、肉苁蓉、淫羊藿、菟丝子、蛇床子……”她慢慢说着,然后笑着抬头,“大多是温肾壮丨阳的药物,有催丨情和致幻的效用,不会致命。流烟姑娘所言不假,若是有毒早就事发了。” 傅九衢道:“陈储圣见过马繁不久,马繁就死了。以陈储圣的医术,要下药倒也不难……” “陈储圣未必会杀他。”辛夷道。 傅九衢哦一声,“如此肯定?” 辛夷点点头,“陈储圣这人念情念旧,不然也不会犯下这等滔天大罪。不管他是用什么方法让马繁即刻离京的,目的都是避免马繁成为识破他身份的人证。既然让马繁走了,又何必去杀他?” “死人才会闭嘴!” “那是郡王的逻辑,陈储圣家破人亡,对昔日旧友定然万分珍惜,我认为他不会对马繁痛下杀手,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推论……” 辛夷清亮的双眼盯过来,带一丝从容的笑,像是屋外的大雪纷纷在她眼底融化,傅九衢一瞬不瞬地盯她片刻,突然便不想为此争论了。撇开眼,语调冷淡。 “那马繁之死,你怎么看?” 辛夷嘴角轻轻一挑。 “郡王可曾听说作过死?” “……” 傅九衢头皮无端麻了麻。他没有想到这小娘子会用如此淡然的语气说出这三个字,脸不红,气不娇,没半分女子的羞涩模样。 “嗯,知道。”他压着情绪,说得平静。 “但马繁不是死在锦庄瓦舍,而是死在离京的货船上。” 时人所说“作过死”,又称脱症、马上风、大泄丨身,后世称是指性猝死,甚至特定指代在最快活的时刻,生命戛然而止。而蔡祁看到马繁时,尚未落气,有嘴巴张合、心频加快,很快陷入了昏厥。 仵作验尸后,在尸格上写了“暴毙”二字,说可能是突发疾病,但究竟是什么疾病却未有定论。 货船上的伙计说,老板上船时双眼通红,十分疲惫,但没听他说有哪里不舒服,也不像有病的样子,还特地让厨子煮了一锅虫草人参汤,端出他用好参泡的药酒。 蔡祁去时,药酒和饭菜都摆在桌上,都试过无毒,货船上的人也都一一审了,没审出什么问题。 “那就对了。”辛夷听罢,懒洋洋点头,“遇仙散本身不会致命,但马繁那个年龄,作过太多,不仅亏损精气,伤及元阳,还掏空了积蓄。家底都没了,再突然大补,自是物极必反,反伤其身,这便罢了,他还喝酒,酒气催动血液,心脉加快,血气妄行,引发猝死。” 说大白话就是纵欲过度之后再行大补、喝大酒,引起血压升高,血管痉挛,诱发了心脑血管疾病。 傅九衢:“你肯定?” 辛夷摇摇头,“我没有亲眼见到,不敢肯定。郡王可找一个信得过的仵作,剖尸核实……” 仵作验尸,一般不剖。辛夷的话,让傅九衢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盯着她,映在灯火里,满是探究,好像要从她的眼睛里挖出什么来似的。 对视片刻。 傅九衢淡淡吐出两个字:“可行!” 辛夷笑了笑,“药王塔里可有发现?” 傅九衢:“一把烧掉半截的胡琴。” “陈储圣的?”辛夷惊喜。 傅九衢点点头,目光黯沉些许。 “可惜,那只是普通的胡琴,红木琴筒,幼竹琴弓……除了陈旧破损,与别的胡琴并无差别……” 别说它不能证明是陈储圣的所有物,即使证明那胡琴是陈储圣曾经使用,又能如何? 旧物遗留,也不能证明塔中烧死的人,就是陈储圣,更无法证明辛夷不是他的同伙。 辛夷叹口气。 她得承认傅九衢说得有道理。 她沉默片刻,漆黑的眼眸突然眯起,仿佛想到什么似的,语调轻松地朝傅九衢示意。 “郡王背过身去。” 傅九衢冷冷看她一眼,“做什么?” “背过去呀?”辛夷俏皮地瞟他一眼,慢悠悠伸手到领口,作势要褪去衣物的样子,“我有东西藏在里头,要拿给郡王。你要不介意,那就看着吧。” 傅九衢眉头微跳,“什么东西?” 辛夷看他拉下脸来,噗嗤一声。 “郡王别怕,不是肚兜。” 旧事浮上脑海,傅九衢大抵想到张小娘子当初勾他的模样,俊脸铁青地拂袖转身,不悦地哼一声,又冷冽地命令门口的程苍和段隋。 “不许回头。” 门口那两个本就面向外间,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会想,可傅九衢这句话画蛇添足,此地无银三百两,让他俩情不自禁地对视一眼,忍不住猜测屋里发生了什么…… 辛夷掀起唇角,冲傅九衢背影做了个鬼脸。 陈储圣给她的两部书籍残篇,她情急之下塞在了襦袄的夹层里,并不是内头贴身的地方,只要脱下襦袄就可以取出了。不过,袄子撕开了口子,露出里头的芦花就不那么美观了。 对于一个精致的猪猪女孩而言,辛夷是绝不允许傅九衢看到自己不好看的一面的——脸上的疹子除外。 然则,辛夷将襦袄脱下,刚摸到藏在里头的书,门外就响起脚步声。 “长公主到!” 一阵笑声传了进来。 来的不止长公主赵玉卿一人,还有周忆柳和三小只,以及几个丫头婆子,可谓浩浩荡荡 程苍和段隋伸手便要阻拦。 可这不拦还好,一拦就更让人怀疑了…… 门没关。 大家都看到了辛夷衣冠不整的模样…… 众人瞠目结舌,长公主向来温和的脸也霎时僵硬。辛夷心里一惊,暗叹一声,连忙把襦袄套在身上。 “母亲……”傅九衢看着门外石化般的众人,回头看一眼镇定自若系上衣扣的辛夷,伸手扶额,无奈地低笑一声。 “你怎地突然过来了?” ------题外话------ 二胡在这个时候,应该叫胡琴。因此,二锦修正了一下,前面的章节里,也都改过来了。抱歉抱歉! 然后,在书上的年代,棉花还没有传进来,冬天是没有棉花衣服保暖的。裘皮保暖性最好,但价格相对较高。为了御寒,时人会在夹层里塞鸭毛、柳絮、芦花这些东西…… 第59章 选择!郡王脸红了? 长公主没有回答傅九衢的话。 牵在她手上的三念便像只小燕子般冲了出去。 “娘——” 孩子的声音喜悦而欢快。 孩子的心,也不似作假。 这与料想中地跟着“恶毒后娘”艰难度日却也不像,但孩子年岁小,并无分辨是非的能力,长公主眉头皱了皱,任由周忆柳扶着迈入了屋子。 “我来看看你。” 儿子带了女子回来,长公主心思便开始活络,想过来瞧瞧究竟,哪里料到会见到如此惊人的一幕? 长公主稳住心神,淡淡看向辛夷。 “这位娘子是?” 辛夷哂笑,端正行礼。 “小女子张氏辛夷见过长公主。” 她尴尬,尴尬得浑身冒热汗。 长公主身边婢女环绕,一个个纤眉秀眼,云鬓粉裙,一幅姹紫嫣红的美景,鲜亮得好似闯入了一整座春天的花园。 她此刻置身花丛,再被红粉碟翠们“捉奸”一般的围观——简直就是大型社死现场。 长公主点点头,瞥了儿子一眼。 傅九衢正襟危坐,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屋子里霎时安静下来。 “娘,你为什么才回来呀?我和大哥哥二哥哥等你好久。” 三念轻灵娇脆的声音打破了暖阁里的尴尬气氛。 “娘,是不是傅叔救你回来的?那些坏人有没有打你?我看看。” 三念说着便扒拉辛夷的脸和脖子。 小孩子软乎乎暖融融的呼吸,让辛夷情不自禁地浮上笑意。 “我没事。”她将三念搂入怀里,没有看别人,只望向人群里皱着眉的另外两只,尤其是一念的神色。这孩子很会思考,可别又想歪了。 然而, 辛夷没有解释,也没有机会解释。 长公主没有询问,也不想多问。 赵玉卿是真的善良人,即使辛夷在暖阁里和她的儿子有看似不轨的行为,她也没有责怪,给儿子留足了脸面,更不会当场让辛夷难堪。 而且赵玉卿了解自己的儿子。 这孽账自己若是不愿,哪个妇人勾引或是强迫得了他? 赵玉卿看一眼辛夷脸上的暗疹和红丘,再看看儿子,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这孩子从小到大,热爱美丽的事物,不论吃穿用度,一应精致奢华,便是挑选使唤丫头,也要容颜过人的。 可这样一个挑三拣四的儿子,怎会看中一个相貌平平的妇人?更何况这妇人还是张行远的遗孀? 赵玉卿无法理解, 但她不是为此而来,四下里打量一番,没有发现端倪,清了清嗓子,什么也没问,便直入主题。 “三个孩子养在府里的事,你和张娘子说了没有?” 辛夷心下一跳,诧异地扭头。 傅九衢沉眉,“尚未来得及。” 赵玉卿忍不住哼一声。 有时间脱衣服,却没有时间说正事? “那便由我来说吧。”赵玉卿看向辛夷柔弱单薄的身子骨,说不出什么狠话,便是故意板着脸,严肃的说话,看着也比寻常人更为温和有礼。 “张娘子,我是重楼的母亲。” 辛夷愣了愣,行个礼,“是,长公主。” 赵玉卿示意一念和二念走到身边,然后拖着他们的小手,看着周忆柳对辛夷道: “重楼有没有告诉你,忆柳是三个孩子的亲姨母?” 辛夷望向傅九衢。 想到他方才问自己的话。 那时他便是想说这件事吧,为什么又没有说? 傅九衢微微皱起眉头,没有开口。 长公主瞥一眼他二人,微微一笑。 “忆柳跟我多年,和三个孩子的母亲是同胞姐妹。孩子失去爹娘,着实可怜,我想收在府里,让他们的亲姨母来养育……” 长公主来前已经想好,也不认为张氏会拒绝,说得十分坦然。 “张娘子年岁尚小,一人独自抚养三个孩子,想来也很吃力。往后再许人家,受拖累不说,难免会惹来夫家不快。这样安排,对你,对孩子都是好事,不知张娘子意下如何?” 辛夷这时才弄懂这群人的来意。 她下意识望向赵玉卿身侧的周忆柳。 这女子面色沉静,双目温柔,微蹙的眉头好似天生带着一抹忧郁,正是女子最好的桃李年华,仔细观其眉眼,与三个孩子确有相似之处。 辛夷笑了笑,“回长公主,此事我做不得主。” 这不卑不亢的语气,让赵玉卿不自由主深看她一眼。 “哦?” “一来三个孩子是张家血脉,即使他们祖父祖母是混蛋,大概也需要同他们说一声。二来……” 辛夷的目光从三个孩子的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一念的脸上,淡淡地道:“得看他们自己的意愿。孩子这么大了,愿意跟着谁,我不替他们做主。” 赵玉卿道:“这么说,你不怕他们拖累你?” 辛夷失笑,有意无意地瞄一眼周忆柳。 “不拖累已经拖累这么久了,在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没有人,如今我们已经彼此习惯。而且,我没有想过再嫁,所以,也没有长公主认为的改嫁尴尬,只要孩子愿意跟着我,不嫌我穷,哪怕吃糠咽菜,也是要养大的。” 长公主面色微变,下意识看了傅九衢一眼。 “张娘子不准备再许人家?” 辛夷勾唇:“嗯。” 一个淡淡的回应,轻松懒散,却十分坚定,任谁听了都知道,这女子是下定了决心的。 “我跟娘。”三念好似松了口气,软萌的双眼像小兔子似的盯住辛夷,看得人着实不忍心拒绝。 辛夷笑着抓紧她的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不怕吃苦么?” “不怕。”三念双眼亮晶晶的,“我喜欢娘。” 小孩子的表白猝不及防,震惊四座。 不仅是周忆柳和长公主,便是傅九衢也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张小娘子恶名在外,谁不知道她苛待继子女,惹张巡嫌恶? “你们呢?” 二念看着一念。 一念看着二念。 双胞胎兄弟俩一模一样的脸,带着浓浓的犹豫。 二念先开口,“我有一点点想跟着傅叔……” 傅九衢哼笑:“只有一点点?” 二宝瘪瘪嘴巴,偷偷打量辛夷,就像害怕挨她的揍一样,又吐吐舌头,“也想跟着娘……” 一念接下了他的话,“要是能一起跟着就好了。”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句童言字字撞在人的心中。 辛夷记得她骗过一念,说自己喜欢傅九衢,却万万没有想到,一念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这样的话…… 长公主轻轻咳嗽。 周忆柳赶紧递上水和帕子。 长公主平静了一下,淡淡说道:“既然你们都做不了决定。那由我来做这个决定可好?” 三个孩子抿着嘴巴,不说话,看着辛夷。 长公主笑了一下。 “你们的娘眼下不能照料你们,在她回来前,你们三个先在府里住着,多陪陪你们的姨母。等些日子,再由你们来做决定,可好?” 辛夷的情况,方才去请安时,傅九衢已经说过。 孩子们想跟着后娘,长公主是想给此事一个缓冲,让他们在府上,多和周忆柳接触几日,兴许就会改变想法。 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谁也不会难堪。 辛夷没有想到长公主这么通情达理,并不藏私和偏帮,自是欣然应允。周忆柳听了却是意外。 她没有想到长公主这样就妥协了,没有斩钉截铁地把孩子留给她,甚至没有为她多争取一下……说到底,还是她身份低微。 “是!”周忆柳低低道:“婢子谨遵长公主安排。” 长公主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坐这会子,有些乏了。” 她咳嗽了两声,又拉下脸训傅九衢。 “孩子我便先带回去了。你也早些把张娘子送回开封府,不要节外生枝——”她声音低了下来,有点语重心长。 “小心你舅舅知道,扒了你的皮。” 傅九衢低头拱手,“儿子恭送母亲!” 话还没有说完呢,就这么急吼吼地撵她走。 儿大不由娘啊。长公主叹口气,“回吧。” 辛夷望了她一眼,低眉顺眼地恭送。长公主没有回头,但走出门老远还能听到她的咳嗽声,倒是周忆柳,牵着三念的手,见孩子一步三回头,也跟着回头朝辛夷望了一眼。 然后微微点头,笑了笑,很友好。 辛夷也朝她一笑,算是回礼。 …… 人都离开了。 这一次,程苍小心的拉上了房门。 暖阁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虽然长公主来时没有说什么,可那种若有似无的暧昧感却让辛夷有些好笑。 “方才郡王脸红了?” “……”傅九衢眼尾撩撩。 辛夷唇角一弯,似笑非笑,“还挺意外的。” 傅九衢看向她,目光森森。 “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看?” “是的。”这次辛夷没有搞那么复杂,因为两本残籍已经被她掏出来了,长公主来时就顺手塞在怀里。 她果断地掏出来,摆在傅九衢的面前。 “郡王请过目。” 第60章 夜下围炉,饮酒不醉 残破的书籍没有封面,皱皱巴巴的纸张,翘起的书页,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一阵静默。 傅九衢迟疑片刻才慢吞吞地翻阅。 “医方脉案。陈储圣给你的?” 若非事态紧急,辛夷是不会把这个宝贝交给傅九衢的,但眼下要去开封府大牢,书籍未必安全,她没有更好的保管办法。 “郡王请看这里——” 辛夷翻开册子的底部,有几行手书的蝇头小字。 “婴孩在悠扬的胡琴声中来去,是鬼神的怜悯,也是恶魔的悲鸣,我毁掉的不是孩子,是这个邪恶的村庄。他们腌臜的血脉不配传承,不配生生不息…… 我所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 莫说婴孩无辜,亡魂可怜。世间菩提众生,谁不可怜?我以一人之力送他们去人间道,来世重新投胎做人,不遇苦难。” 这几行墨迹是新鲜的。 “好东西。” 陈储圣当年在宫中当过差,医案脉案留存不少,笔迹更是为人熟悉,有了他亲笔所写的文字,足以证明张家村的案件是他所为。 “他为何要把罪证交给你?” 辛夷皱眉想了想,“难道是不想让我这个无辜者枉死?” 傅九衢冷笑。 “恶魔对厉鬼的怜悯?” “……”这家伙真不会唠嗑。 辛夷翻个白眼,“郡王可曾想过,在陈储圣眼中,我这个在事发前一天才嫁到张家村的人,其实是村子里最清白无辜的?而且我还因他受尽冷眼嘲笑,惨遭羞辱……” “你是说,陈储圣给你书籍时,已有必死之心?但他不忍你再受连累,特意留给你的?” 辛夷点头,再点点头。 傅九衢撩撩眼,笑得凉薄而邪性。 “那西厢房的暗算,云骑桥的刺杀,又作何解释?” 辛夷道:“这个是有些蹊跷。但陈储圣说得对,他要杀我,确实不必那么麻烦,更不会留下把柄给王屠户之流……因此,我所遇到的刺杀和危险,我认为另有其人。” 傅九衢没有作声,双手摊开放在石炭炉前,仿佛在思考。 一阵风吹来,辛夷觉得有些冷,她自然而然地坐近,伸手过去挨近炭炉,指头无意中触碰了一下傅九衢的手背。 她不以为意,傅九衢却将手收了回去。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气氛霎时陷入了怪异的冰点。 傅九衢没有问“另有其人”是何人。 辛夷也没有去猜。 围绕案件的有太多人,有太多的声音。 她隐隐有一种感觉,不论是傅九衢还是她自己,不管情不情愿,其实都已经置身在一场风暴的旋涡里,不得不去面对涌动的暗流和即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死亡是大部分人的终点,但不是辛夷的。 她畏惧的不是角色的死亡,而是无法离开这个虚幻空间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想到这个,辛夷越发觉得这个冬夜寒冷,打个哆嗦,石炭炉都温暖不了她了。 “段隋。”傅九衢突然扭头开口。 段隋笑盈盈地走进来,拱手,“九爷有何吩咐?” 傅九衢道:“夜深风寒,备些酒食给曾大人送去。” 声音未落,他沉下眼。 “这边也送些,饿了。” 段隋道:“爷,那日在龙津桥买的羊羔酒和荔枝酿,味道却也不错,你可要尝尝,还有那陈婆婆炙肉、炸冻鱼头、辣脚子,州桥还新开了家卖野味的铺子,獾子肉十分新鲜,爷要是用,属下这便快马去买来……“ 傅九衢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 “快去快回。” 没有宵禁的汴京城,夜生活在历朝历代中都是头一份的丰富,辛夷对此已是垂涎许久,没有想到广陵郡王也会“体察民间疾苦”,吃宵夜大排档,她很是开心,顺便将看好的几个小吃报给段隋。 段隋见她指挥自己,差点又要发作。 幸亏看到傅九衢的冷眼及时住嘴。 从长公主府去龙津桥很快,没多久工夫,段隋回来了,分了一些吃食给曾钦达和随从,其余全摆到了暖阁里。 酒菜香味,让辛夷的肚子不争气的咕噜起来。她神采飞扬,搓了搓手,“郡王,吃了不用给钱吧?” 傅九衢平静地看着他,“自然……要给。” 辛夷斜着眼,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这般小气?!成,先欠着。” 吃了再说。 她伸手就拿筷子,没和傅九衢客气,尤其想到即将到来的牢狱生活,越发觉得食物可口。 夜色静谧,温酒入喉,坐在暖意融融的屋子里,辛夷突然觉得这趟穿越之旅十分圆满,至少此刻如此…… 傅九衢起身离去。 再回来,丢了个小药瓶在桌上。 “温水送服。” 辛夷笑问:“这是什么?” 傅九衢瞥她一眼,“夜市的食物不甚洁净,你不怕在大牢里丢人,不用也罢。” 辛夷有些意外傅九衢会这么体贴? 不过,他的话倒是提醒了辛夷,牢房那种地方,别的都可忍受,要是拉肚子真是会活不下去。 “多谢郡王。” 辛夷拔开塞子照常先闻了闻,这才倒出两粒,刚塞到嘴里,就听傅九衢低笑奚落。 “你长的是狗鼻子么?什么都闻!” 辛夷怔了下,药丸卡在喉咙,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差点没呛死。 “咳咳,郡王下次玩笑,别这么鬼斧神工,会要命的。” 傅九衢垂下眼,坐得如同老僧入定。 他叫了这么多吃食,本人却连筷子都不动一下。辛夷依稀记得这家伙是有些洁癖的,这才反应过来,大抵是因为她动过的食物,傅九衢便不想吃了。 这么一想,她还怪不好意思的。 “抱歉抱歉。”她放筷子,“我吃饱了。郡王要是嫌弃,我可以带回去,明天接着吃……” 段隋震惊地看着她。 这是又吃又拿?哪来那么厚的脸皮? 傅九衢却面色如常,凉凉一声。 “小张氏……” 辛夷抬眼:“郡王不愿意?那算了。我是想着你不吃也可惜了。贵府想必也不会吃隔夜菜,不如我拿回去……” 傅九衢瞥她一眼,声音略显低沉。 “张尧卓已将案情呈报官家。为揽功劳,让曹家难堪,说不得会使些肮脏手段。你在狱中,要学聪明点,张老夫人是步好棋。” 难得听到傅九衢夸奖,辛夷俏目微弯。 “他们没有证据,总不能凭空捏造吧?” 傅九衢眯了眯眼,淡淡地笑,“傻子,案子在有些人手上,有证无证,不重要。” 重要的是官家的态度。这个案子挟裹的硝烟味,不仅仅只有案子本身,还有前朝后宫的勾心斗角。 辛夷脑子里反复回放那句“傻子”,忽而觉得好笑。 “郡王可曾发现,那三封不同的密信,就是在挑动矛盾,火上浇油?” “嗯。”傅九衢神色淡淡。 辛夷看他反应,笑了一下。 “那就看他们怎么演吧。” 声音未落,她站起身,“如果郡王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以免节外生枝。” “好。” 傅九衢没有多说,叫了一声程苍。 “将她交给曾大人。” 辛夷见他面色沉静,也不再多说什么,施礼告辞,裹紧襦袄便大步走了出去。 程苍应一声,跟着出门。 段隋笑着进屋,便见一个阴影朝自己飞了过来。 他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住,怔愣。 手上是一件藏蓝色的狐裘大氅,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正是郡王方才脱下来挂在木椸上的那一件…… “九爷?这……” 傅九衢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拿去!别让人冻死在牢里。” 段隋啊一声,嘴巴差点没合上。 隔片刻,他才转身抱着氅子朝竹林那头追出去。 ~ 辛夷在冰冷的牢舍里静坐了半夜,身上裹着那件狐氅,几乎没有睡着。她想了许多接下来的命运,却没有想到张尧卓会那么等不及。 天刚亮开,就派曾钦达来提她。 “小娘子,请吧?” 辛夷看一眼他身边的衙役,慢慢站起来。 “曾大人要带我去何处?” 曾钦达嘴皮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开封府大堂。” 这就直接就升堂了? “稍等。” 辛夷对时下的审判机制并不完全了解,也没有拒绝的机会,她将狐氅脱下叠好放在杂草上,任由牢头给她套上枷锁。 ~ “梆——梆——梆——” 开封府大堂。 三声鼓响,衙役齐声高呼。 “威——武——” 张尧卓坐在挂了“明镜高悬”的大堂上,手握堂板重重一拍。 “带人犯小张氏。” 第61章 人证物证 大堂上寂静无声。 张尧卓身着官服,头戴乌纱,威风凛凛的模样,看上去也是相貌端正。 “堂下何人?” 辛夷被衙役拉到正中,望着张尧卓。 “张家村张氏辛夷。” 张尧卓见她从容模样,眉头微皱,“犯妇,面见本官,为何不跪?” 辛夷抬头:“大人明鉴,小女子无罪。” “大胆!”曾钦达站在张尧卓身侧,见状低斥一声,眼中有焦灼之态。 “小张氏,开封府大堂,不是你撒野的地方,你还是老实交代了吧,免受皮肉之苦。” 辛夷抿了下嘴,“该交代的我都交代过了,信不信由大人你。” 张尧卓比曾钦达威风许多,冷着脸一拍惊堂木:“本府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证人。” 在两个衙役的带领下,小谢氏、刘氏、张二郎齐齐被带上来,端端正正跪在堂中…… 辛夷眉梢扬了扬。 人都来齐了? 小谢氏在开封府大牢里吃了苦头,模样比辛夷初见时削瘦许多,面色蜡黃、双眼凹陷,磕个头就不住地掉泪。 “青天大老爷,民妇亲眼见到小张氏和王大屠户有染,在水岸边密谋害人,又提到张家村受害的婴孩和毒物……” 张尧卓平静地问:“是何毒物?” 小谢氏道:“民妇最初想不起来,前两日突然回想起那毒物名叫马钱子……民妇记得王屠户还让小张氏藏好,不可让外人瞧见……” 辛夷心下一跳。 当“马钱子”从小谢氏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她便知道案件有了变化——小谢氏要知道马钱子,在商陆事件时就已经咬出来了,哪会等到现在? 很明显,有人要栽赃陷害。 小谢氏是对方为虎作伥的一把刀。 刘氏和张二郎就是请来唱大戏的帮凶。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辛夷描述成了天怒人怨的一个村霸—— 张尧卓惊堂木一拍,“小张氏,你还不认罪吗?” 辛夷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大人,小谢氏害我三宝,诬陷我投毒,这才被下狱。她说的话,能当证词吗?” “你不肯承认?” “我没有做过的事,承认不了。” 张尧卓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样,冷笑一声,面不改色地沉喝。 “来啊,带人犯董大海上堂。” 人犯?董大海? 辛夷怔了怔,侧过头去。 先是听到一阵铁链拖地的声音,接着就看到孙家药铺的掌柜董大海被两个衙役拖拽上堂。他头发凌乱,衣裳破烂不堪,双腿似乎行走不便,需要依靠衙役的力量才能往前挪动,手背上是条条见血的鞭痕,一看便知在牢里被动过大刑。 “大,大人饶命……” 董大海跪在地上,身子瑟瑟,连声音都在颤抖。 张尧卓让曾钦达将画了押的供词丢到他的面前,沉声喝道:“董大海,你看清楚,这是不是你的口供?” 董大海垂着头,“是,是小民的。” 张尧卓道:“你且仔细道来,小张氏是如何胁迫你的?” 董大海眼皮耷拉,低低喃喃。 “就,就如供词所言。小民贪墨东家药材,以次充好,被小张氏看出端倪,她以此要挟小民为她办事,小民不敢不听……” 张尧卓:“小张氏让你做了什么?” 董大海咽了咽唾沫,说得更为缓慢,好像随时要断气一般。 “小张氏将毒物马钱子交给小民,以托卖为由放在孙家药铺,用以联络她的同伙……后来,马繁找到药铺,由小民牵线,让他二人在红炉酒肆相见,约好次日同去张家村北的药王塔……” 张尧卓又问:“去药王塔做什么?” 董大海:“去,去……小民不知。” “嗯?” “小民听马繁说,是见什么人,想是同伙……” 张尧卓抬了抬下巴,示意仵作何仁将一个双喜荷包拿过去,打开放在董大海的面前。 “董大海,你看清楚,这里头可是毒物马钱子?” 董大海看一眼,点点头。 “是。大人,正是此物。” 荷包里的东西确实是马钱子。 辛夷昨夜忘了问傅九衢,马繁死的时候,那一包高价买走的马钱子还在不在…… “小张氏。”张尧卓看辛夷走神,拍响堂板,冷冷一喝,“你还有何话说?” 辛夷平静地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 “大人都安排好了剧情,还让我说什么?” 张尧卓哼声,“这个荷包是捕快从你家中搜出,你难道还想抵赖不成?” 这时,小谢氏抢话邀功道:“大人,民妇可以作证。这个双喜荷包是小张氏的陪嫁之物,张家村许多人都见过,可以作证。” 辛夷笑了起来,挺直腰背看向张尧卓。 “敢问大人,我和张家村人无怨无仇,为何要害他们?” 不待张尧卓说话,小谢氏再次接话,“大人,小张氏痴恋我家三郎,可三郎厌恶她,从不肯多看一眼,村里人也因她狠毒,时常取笑,唾弃……她和村人有仇,人人恨她,她也无人不恨……” “笑话。”辛夷冷冰冰看着她和刘氏,“你说人人恨我,就人人恨我了?即使人人都恨我,我就有杀人嫌疑了?我不知道你们如此不顾体面地串供陷害,是为了帮谁洗白,但能不能稍稍用点脑子,找一个合理的借口?” “放肆!” 张尧卓惊堂木重重一拍。 “小张氏,人证物证俱在,你纵是百般抵赖,也洗脱不了罪名。本府念你新寡,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交代罪行,说出幕后主使,本府必会从轻发落!” 辛夷勾了勾唇,但笑不语。 张尧卓见她如此,眉头皱起,冷哼。 “来呀,传证人,呈证物!” 辛夷眯起眼,安静地等待着。 一个和董大海一样血淋淋的年轻男子被衙役提了上来,丢在大堂中间,如出一辙的询问后,辛夷知道了这个倒霉蛋的身份——曹翊的车夫。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双眼肿胀得眯成了缝,嘴巴一张一合,面对供词也只能机械地点头。 这分明是屈打成招了? 呈上来的所谓证物,是曹翊托崔郎中带给她赔礼道歉的那支白玉兰钗。 张尧卓笑得阴冷,一副笃定的语气。 “小张氏,车夫滕六已经招供,你还不说实话吗?” 辛夷不知车夫“招供”了什么,纳闷地问。 “张大人想听什么实话?” 张尧卓:“你和曹副都指挥使是什么关系?你和崔友因何事要约在药王塔相见?曹都指又为何而来?崔友是怎么死的?马繁又是怎么死的?药王塔中烧毁了什么秘密?是不是有人故意纵火,销毁证物,杀人灭口?” 辛夷泰然自若地一笑。 “大人,白玉兰钗是曹大姑娘的。她在云骑桥诬蔑我,以钗赔罪,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就成了我和曹副都指挥使有什么关系了?还有,民妇早就说过了,药王塔中的人,不是崔友,是陈储圣。至于曹副都指挥使,恕我直言,他为何会来药王塔,正如你张大人为何会来一样,我一介草民,怎会知情?” 张尧卓望着她,目光温和了几分。 “小张氏,若不是广陵郡王救你一命,你已是一具焦尸。有人要杀你灭口,你还要替他隐瞒吗?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没有人可以一手遮天。你无须害怕,只要你肯说出真相,不论这人权势地位,本府定会为你做主!” 好一个为民请命的张青天! 辛夷心底冷笑。 张尧卓分明是在引导她诬蔑曹翊。 再借由水鬼案和“蓬星现世”谶言的影响力,打压曹家。 辛夷微微一笑,“张大人的话,民妇听不懂。你到底要民妇指证何人,不如直说。” 张尧卓看她油盐不进,事到如今仍然不肯借桥过河,渐渐失去了耐性。 “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招了,来啊——” 张尧卓正要招呼衙役吓一吓辛夷,便传来喊声。 “广陵郡王到——” 众人面面相觑。 论官位品级,张孝卓不怕傅九衢,又有张贵妃在皇帝枕边吹耳旁风,更是言行无忌。但听到通传,他仍是换上笑脸,温声吩咐。 “来人,给广陵郡王加一把椅子。” 在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冷寂中,傅九衢面色如常地迈进大堂,一身皇城使官袍,外罩黑色披风,冷眸带笑,好似一个与己无关的局外人,慵懒地坐下,半眼也没看辛夷。 “审,张大人接着审。” 张尧卓脸色僵硬,两个衙役已然出列准备拉人去打,如今广陵郡王突然出现往那清风明月的一坐,他们打是不打? ------题外话------ 大概6月11日上架,到时候会倒v,望姐妹们支持~~么么哒。 然后这几天评论区都不能留言好像,我问了要7号才能恢复(捂脸),我们默默相对吧,也可以到群里或微博来找二锦。 第62章 意外!抢着来帮她…… 张尧卓摆摆手,衙役向后退去。 广陵郡王不徐不疾地笑。 “怎么不审了?本王等着看呢?” 一瞬间,辛夷从张尧卓的脸上看到了变幻不停的情绪。难堪、愤怒、无奈,以及对未知的焦虑。 辛夷不得不感慨人设的神奇力量。傅九衢天生就有一种让人不爽却无可奈何的劲儿。一个眼神,一个笑,什么都不说,却带来无穷压力。 “咳!” 张尧卓一拍惊堂木,不再动刑。 “小张氏,本府再问你,你和崔友、曹副都指挥使是什么关系?又是谁指使你用马钱子下毒害人的?” 辛夷淡淡一笑,“大人,从始至终,用毒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乔装成崔友的前翰林院医官陈储圣。我和曹都指并无私交,彼此不熟……” 张尧卓:“当着广陵郡王的面,你还敢胡言乱语?你和曹都指不熟,为何在云骑桥当众追他,为何曹都指会赠送你玉兰钗?还有,本府提醒你,陈储圣早已死于庆历元年的一场大火,容不得你信口开河。” 辛夷抿了抿干涩的嘴,扭头看傅九衢。 “广陵郡王可为民女作证。” “一派胡言!”张尧卓抓住惊堂木就要拍下…… “不错。我作证。”傅九衢修长的手指摆弄着玉扳指,说得慵懒平淡。 “郡王?”张尧卓面色微变。 傅九衢云淡风轻地笑,“事发当日,我在药王塔,是目击者。虽说张大人并未传我作证,但身为朝廷命官,本王责无旁贷。” 张尧卓哑口。 以前,对张曹两家的明争暗斗,傅九衢一向是谁也不得罪的态度,而今日他当庭为小张氏作证,相当于为曹翊出头,令张尧卓十分恼火。 “郡王可想清楚了?” 傅九衢:“我耳朵不聋,记性尚可。” 两人说的就不是一回事。 张尧卓有点恼羞成怒,哼笑。 “据密信所指,水鬼案的幕后主使当日就在药王塔。郡王以为,那人是谁呢?” 这是警告傅九衢,如果幕后主使不是曹翊,那他自己就会有嫌疑,何必出头惹一身麻烦? 傅九衢玩味地笑,不答反问。 “张大人,可还有别的证人证物要呈上公堂?” 张尧卓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皱眉摇头。 傅九衢眼梢一撩,似笑非笑。 “那轮到我了。” 不给张尧卓说话的机会,傅九衢轻轻击掌,“孙怀——” 话未说完,大堂外传来一阵喧哗,吵嚷声声。 一群百姓踮着脚歪着头伸长脖子往里张望,手上拎着篮子、背上挂着孩子,全是从张家村赶来的村民。 “我们要面见大人。” “我们是来请愿的。” “青天大老爷,有冤啦!” 官差们横刀拦在前面,可村民人数不少,一时间推推搡搡,嗓音尖锐,引来更多人围观。 开封府前的街道,被围得水泄不通。 官差不得不敲锣制止。 “肃静!肃静。” 吵闹声传入大堂,张尧卓看一眼神色淡淡的傅九衢,冷笑着拍响惊堂木。 “来啊,把闹事者带上堂来。” 呼啦啦一群人往里挤,衙役将领头的三五个带入堂中。辛夷一看,最前面的人是小曹娘子和张大伯,以及张家村的族公。 几个人手持请愿书,上来跪拜后便为辛夷陈述。 “青天大老爷,张小娘子医术了得,诚实行医,救治了无数张家村的妇孺孤寡,是个大好人呀!我们全村人都不信她会下毒害人,找秀才写了请愿书送来,请大人过目……” 请愿书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村民的名字。 名字上盖着一个个红手印,长长的一张纸,看着十分惊人。 辛夷很是意外。 小曹娘子和她关系不错,张大伯也会维护她,但她们不一定会想这个法子。即便想了,又如何能鼓动村民写请愿书? 是傅九衢做的? 还是…曹翊? 辛夷嘴唇蠕动一下,目光探究地盯着傅九衢。 傅九衢微笑,眉梢扬扬,宛若春风。 “张大人。”傅九衢目光扫过跪在堂上的小谢氏和刘氏母子,“三个刁民搅乱公堂,公然蒙骗大人,要重重处罚!” 有了村民请愿书,小谢氏说张家村人人憎恨辛夷的那些话,显然站不住脚。那么,她嘴里的证词,就失去了可信度。 张尧卓轻咳,“郡王,小谢氏的供词虽是一家之言,但马钱子下毒之事,小张氏仍是抵赖不得……” 辛夷忽地一笑,“张大人,小谢氏信誓旦旦,说她亲耳听到我和王屠户密谋用马钱子下毒,还说王屠户让我把毒物收好,不要让人发现。那么,我想问一句,我是如何用马钱子毒害他人的?” 小谢氏怔怔地看她片刻,结结巴巴。 “毒物自然要入口。我又不是你,怎会知道你是如何下毒的?” 辛夷突然笑了起来。 马钱子下毒已是共识。可是,好像除了她和陈储圣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下毒的途径和方法。和小谢氏串供诬陷她的人,显然也不知情。 “你真是又蠢又坏!”辛夷平静地道:“马钱子的毒并非下在食物或是饮水中,而是通过种在水渠边的马钱子树,等果实自然掉落水渠,经久浸泡后,果皮腐败,毒素才会渗入水中,又因有水稀释,毒性偏低,才会令胎儿畸形,产妇却无恙……而且此毒不一定要入口,孕妇用渠中水洗剂衣物帕子再使用,亦对胎儿有影响。” 辛夷当众将陈储圣周密的下毒方式说了出来。同时,她也道出了陈储圣报复张家村的真正目的和原因。 她说得很大声,就像是为陈储圣所遭受的灭门之痛而申诉和宣泄一般,字字冷肃,震惊满堂。 众人早已变了脸色。 大堂外的村民,也发出阵阵唏嘘。 辛夷继续道:“既然有如此缜密的下毒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就可以害人,我为何还要多此一举,拿着马钱子去和王屠户那种杀猪匠拉拉扯扯,还让小谢氏看见,抓住我的把柄?我是生怕别人不知情吗?谁在说谎,大人明鉴。” 小谢氏抖抖嗦嗦地尖叫,“不是你下毒,你怎会知道得这样清楚?” 辛夷微微一笑,“我是大夫,蠢货!” 张尧卓一拍惊堂木。 “来啊,将小谢氏带下去,听候发落。” 小谢氏左右看看,慌乱起来,哭着大叫冤枉。张尧卓嫌她碍事,早已不耐烦,摆摆手,衙役把人带了下去。 等哭声远去,张尧卓换上一张笑脸,对傅九衢拱了拱手。 “郡王,即便小谢氏说了谎,但桩桩件件的证物都指向小张氏,也并非本府的臆测诬蔑。” “张大人言之有理。”傅九衢展颜一笑,慢慢扭头,“孙怀——” “大人!”一个衙役匆匆进来,再次打断了傅九衢。 “京兆郡君和曹府大姑娘在堂外求见,说是前来作证。” 张尧卓看向傅九衢。 傅九衢却缓缓瞥向辛夷,挑了挑眉,若有若无的一笑,摆手示意孙怀稍等。 一个广陵郡王没完没了,又来一个京兆郡君?张尧卓心里凉了几分,但身为开封府主官,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审下去。 “有请!” 两侧衙役拄着杀威棍大呼“威武”。 公堂上,气氛莫名低压。 高淼从中走来,仍是一副冷冷淡淡的表情,不曾多看辛夷一眼。曹漪兰就更是没什么好气了,看到傅九衢人在大堂,眼睛里恨不能伸出刀子。 然而,面对张尧卓的询问,曹漪兰不得不口不对心地为辛夷说话。 “玉兰钗是我所赠,当日在云骑桥我瞧错了人,误会了张娘子,这才托七叔拿钗子给她赔礼。这事开封府曾大人亲眼所见,他没有告诉张大人吗?” 曾钦达尴尬地笑了笑。 高淼接过话,一脸冷色地道:“曹大姑娘所言,我可以作证。” 辛夷见状,笑了笑,“大人,其实当日我和崔郎中,也就是陈储圣去渠边看马钱子树,郡君曾尾随于我。她亲眼看到我将渠里腐败的果核捞出来,又打掉树上的果实带走。试问,我若有心害人,何必多此一举?” 高淼眉头微蹙,冷着声。 “是,我亲眼所见,我可以作证。” 张尧卓看了一眼二人,不冷不热地问:“郡君和小张氏有交情?” 高淼面无表情,“交情谈不上。但张娘子救过小侄的性命,张家村人尽皆知。” 证人证物,一个接一个被击碎。 张尧卓顿了顿,目光冰冷。 “既然案件有变,本府自当严肃处置。今日堂审到此为止。待查明因由,择日再审……” 缓兵之计? 辛夷心下一恻,却听傅九衢轻笑。 “择日不如撞日。” 他每次开口,就给人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以至张尧卓不想正面碰触他含笑的眼神。 “郡王,即便郡君所言属实,小张氏胁迫董大海,勾结马繁和崔友前往药王塔,杀人灭口,纵火焚塔仍有洗不清嫌疑。她背后是何人指使,意欲何为,本府一定要追究到底……” “张大人要的证据,我给你。”傅九衢笑得邪性而惫懒,终于说出了被再三打断的话。 “孙怀,呈上来!” ------题外话------ 傅九衢:我真不容易,想来帮个忙作个证,人人都来抢…… 曹翊:本人虽不在公堂,公堂上却处处有我的传说。 第63章 微臣喜欢她 孙怀应一声,端端正正地捧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前,慢慢揭开盖布…… 一截焚烧过的胡琴。 几张脉案医方。 一页残破的古籍拓纸。 没有书籍的内容和出处,甚至也不知道是什么书,就那样轻飘飘展现在众人眼前。 张尧卓问:“郡王这是何意?” 不待傅九衢说话,孙怀便笑意盈盈地解释,“张大人,这是皇城司昨日在药王塔中找到的两件证物。这是陈储圣所用的胡琴,这是陈储圣死前的绝笔留书,这几张则是陈储圣当年的医方脉案,以作比对……” 张尧卓漫不经心地瞄一眼。 “如何证实,这些东西是陈储圣所有?” 啪啪!傅九衢淡淡一笑,击掌两声。 程苍带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走上公堂。 “翰林院前医官使周济,见过张大人。” 张尧卓皱起眉头,表情颇有几分复杂。 周济当年曾与陈储圣一起编修医典,对陈储圣最是熟悉不过。但周济前几年称病告老,辞去医官使一职,便不知去向。 傅九衢是从哪里把这个老古董挖出来的? 周济自报家门,便上前查看孙怀托盘里的证物。 只拿起半把烧焦的胡琴,周济的眼圈便红了。 “是他,是他的胡琴。” 再看陈储圣的留书,周济更是悲从中来。 “是他,是陈太医的笔迹。糊涂,他糊涂啊。” 张尧卓轻咳,“周老,胡琴大多如此模样,这一把也并不鲜见,你为何认定它是陈储圣之物?” “老夫自然认得。” 琴杆烧掉了半截,只露出个尾巴,琴筒一端有焦黑的印迹,却保存完好。周济将漆黑的琴皮剥开,摩挲着底部的字迹,突然间潸然泪下。 “三寸君子。这是陈太医的雅号,乃是官家所赠。” “官家?”张尧卓吃惊。 “景祐五年,李元昊去宋建夏,遣使传书汴京,朝中争议四起,宋夏之战一触即发,官家忧思伤神,常常夜不思寐。老夫和陈太医同在御前,开方进药,却收效甚微。 那夜,陈太医用此琴抚曲,奏了一曲《破阵乐》,官家得以好眠。次日醒来,官家便以‘三寸君子’雅号相赠陈太医。陈太医亲手将字刻于琴上,说要传给子孙。为免受损,又重做琴皮,包裹在内……” 顿了顿,周济浊目一厉。 “张大人若是不信老夫,可去官家跟前证实……兴许官家还能想起宋夏之战的烽火三年里,听过数次的《破阵乐》,想起医心胜于医人的儒雅君子陈储圣。” 三寸指琴弦,又是中医术语,指上中下三丹田。医心胜于医人,儒雅君子,皆是当年赵官家对陈储圣的称赞。 许是感慨陈储圣悲惨的际遇,周济红着眼,声音沙哑地念出了陈储圣留下的那一段文字。 “……我所杀之人,皆是该死之人……莫说婴孩无辜,亡魂可怜……世间菩提众生,谁不可怜?” 公堂上,气氛莫名沉重。 三班衙役分立两侧,一动不动。 高淼拳心捏起,若有所思。 张尧卓皱着眉沉着脸,像被人欠了千儿八百吊大钱似的。 只有傅九衢面不改色。 周济念完,长长叹一口气。 “陈太医宅心仁厚,贵人而贱己,天生一颗慈悲心,是官家称赞过的君子呀。老夫实在不明,他为何会走上歧途,酿成大错?” 傅九衢轻轻阖眼:“那便是另外一桩案子了。” 他将药王塔中听来的当年旧事,简要说出。 周济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老夫一直以为陈太医早已还乡归去,含饴弄孙,得享天伦之乐。竟不知他遭受如此噩运?” 呆了片刻,他猛地掉头。 “广陵郡王,这桩灭门大案,为何多年来声销迹灭,无人提及?” 沉默许久的高淼也有些忍不住,朱唇轻启,“我身在汴京,竟也不曾得知此事。” 傅九衢别有深意地一笑。 “兴许有人瞒天昧地,不愿此事闹大。周老放心,皇城司将重问此案,势必查清案件,给无辜惨死者一个交代。” 周济点点头,抚着胡琴叹息不止。 傅九衢眼梢撩开,望向“明镜高悬”下的张尧卓,俊容上有难掩的不羁和野性。 “如若张大人认为这些证人证词尚且不够,我这里还有仵作重验的尸格,刚好周老在这里,可以帮忙掌眼,看看马繁到底是怎么死的。” 紧接着,仵作、锦庄瓦子的歌舞伎、尸格、遇仙散等证人证物一件件呈上公堂,周济也当场证实了辛夷之前的猜想……马繁的死因和遇仙散有关,并非是辛夷杀人灭口。 张尧卓脸色微变,示意曾钦达将证物收下,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 “广陵郡王好本事,本府佩服!” “好说。”傅九衢微微一笑,“论及查案,我皇城司当仁不让,胜你开封府许多。” 一个轻笑,风华尽展。 说着狷狂嚣张的话,却不见半分出格。 张尧卓那张老脸,变了变。 然后,捋胡须干笑两声。 “郡王所证,对本案极有帮助。本府定会仔细分辨,捋清案件,早是让真相水落石出。在此之前,小张氏仍要收押开封府,待真相大白之日,若她当真无罪,本府自会还她清白……” 傅九衢缓缓一笑,眼神沉静如冰封的湖水,看不出恼怒,却字字如刀。 “张大人无视证人证物,一意孤行羁押无辜,到底是想查清案情,还是要伺机报复,屈打成招?” 张尧卓压着火气,赔笑摇头。 “郡王冤枉本府了。水鬼案涉及甚广,案情复杂,官家三令五申要肃清影响,绝不可草草了事,本府不得不慎而重之。在疑案未决之前,本府不能放走嫌犯。” “哼!”傅九衢凉凉一笑,“我看张大人不是怀疑小张氏,而是怀疑本王。既然如此,那你我便到官家面前去辨上一辩好了。” 堂上霎时安静。 广陵郡王为人看似狷狂,实则老练,办事极为谨慎。他会为了一个与己无关的案子,不惜闹到官家面前? 一时间,他和张巡的兄弟情分,不仅令旁人震惊,便是辛夷也有些意外。 有一个愿意两肋插刀的好友,张巡真是好命。 ~~ 皇祐三年腊月这天,离年关不过半月,开封府再审水鬼案一事,传得沸沸扬扬。 村民请愿,证人证物陆续呈堂,广陵郡王、京兆郡君出面作证,开封府张大人被轮番问责,百姓津津乐道。 时值隆冬,汴京城一片银装皑皑。 纷纷扬扬的雪帘里,傅九衢策马扬蹄,直入四方城,前往福宁殿。张尧卓怕傅九衢在官家面前搬弄是非,他会落于人后吃大亏,来不及换衣服,便匆匆乘了一顶小轿入宫。 福宁殿暖阁。 赵官家召见了兴师问罪的傅九衢和抱屈叫苦的张尧卓,皱着眉头听他二人各抒己见。 张尧卓认为,傅九衢的证人证物仅能证明崔友就是陈储圣,是他策划并实施了张家村水鬼案,但无法洗清辛夷的嫌疑,她可能是陈储圣的同伙。 因为,这个小张氏以前不通岐黄,突然间医术精进,以前痴懒愚昧,突然聪慧伶俐,身上有太多疑点,不可轻易下无罪结论,还需要仔细调查。 傅九衢则以张尧卓对证人屈打成招,矫证串供,构陷罪名,陷害捐躯殉国的张都虞候遗孀。在无实证的情况下,恶意引导她指证朝廷命官,党同伐异、朋比为奸,其行可耻,其心可诛。 二人各有各的道理。 一个要抓一个要放,僵持不下。 赵官家晨起时便有些头痛,但他向来勤于政务,身子不爽利,仍是坚持上朝听政,哪知刚刚下朝躺下休憩,这两人就掐到跟前,吵得他头痛欲裂,却难断公道。 对皇帝而言,一个村妇的死活微不足道。平衡朝堂、平息朝臣纷争、维持朝纲稳定,却是顶顶重要的国朝大事。 这时,内侍又来通传。 “官家,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曹翊求见。” 赵官家揉着额际,“宣!” 曹翊一身官服穿得雅俊朗朗,气宇轩昂,他从容地入殿叩见,尚未说明来意,赵官家便是一声冷哼。 “你也是为张小娘子而来?” 曹翊怔了怔,拱手微笑。 “是,微臣为张小娘子而来。” 赵官家沉下脸。 朝臣不和,本就伤透脑筋,这又来一个搅和的,气得他头痛越发厉害。 “朕的肱骨之臣,为一个女子大动干戈,闹得鸡飞狗跳,朝野不宁!哼,传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张尧卓:“官家,微臣是为声张正义。” 傅九衢:“微臣答应过行远要护他家中老小,自当一诺千金。” “你呢?”赵官家转头看曹翊,“你三番五次的为她奔走,又是为何?” 曹翊低头拱手,看不到表情,语气却平静如水。 “官家,微臣喜欢她。” 这一声喜欢好似没有半分犹豫。不仅皇帝愣住,就连傅九衢和张尧卓都惊了一下,齐齐看来。 ------题外话------ 傅九衢:“我是为了兄弟情分,一诺千金。” 曹翊:“我喜欢她。” 傅九衢:“???厉害!到底还是你脸皮略厚一筹!” 曹翊:“承让承让,同厚同厚!” 第64章 劝你矜持,少杀红粉。 暖阁里好一阵安静。 片刻,赵官家清清嗓子,“胡闹!” 虽是斥责,语气已不如方才冷漠,一副姐夫说小舅子的态度,颇为语重心长。 “这话不可传出福宁殿,让人耻笑便罢了,若是让你姐姐知晓,少不得又是一番训诫。” 张小娘子什么身份,在座的心知肚明。 不过,男人最懂男人。赵官家虽不认同曹翊的想法,却也不觉得此话突兀或是不可理喻。男人嘛,就裆里那点事,喜欢女子再正常不过。只是张小娘子素有丑名,这小舅子口味实在独特就是了。 曹翊微微一笑,没有顶撞皇帝。 傅九衢却无所顾忌,眼梢一抹冷色。 “曹指挥使出身高门望族,难道不知你对平民女子的喜欢,最是无情?劝你矜持,少杀红粉。” 曹翊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最后只是低低一笑。 “曹家世代将门,起于军屯、见惯草莽,与人结交从不问出身,没那么多讲究和规矩,比不得郡王府上。” 奇怪的硝烟味,让赵官家眉头皱了起来。 便是沦为陪衬的张尧卓,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两个人不是来合伙掐他的吗?怎么自己先斗了起来?看来傅九衢并没有站曹家,张尧卓认为他还可以再争取争取。 “郡王有所不知,国舅爷家的礼教自与旁人不同,开化洒脱、不拘小节,娶个平民二嫁女算得了什么?即使有流言蜚语,也难伤秋毫……” 这不是暗指他们曹家不懂礼教、行事放浪吗? 曹翊黑眸微暗,但笑不语。 再瞧赵官家,脸色却沉了下来。 众所周知,曹皇后入宫前嫁过人,是离异后再嫁今上,成为了官家的第二任皇后。 时下女子再嫁本不鲜见,民间对此也较为宽容,但是赵官家娶曹皇后却非本意,只是被迫联姻罢了。没有人知道赵官家对皇后二嫁女的身份到底介不介意,反正张尧卓借机酸曹翊一把,恰好戳到皇帝的脊梁骨了。 暖阁里突地低压。 “微臣失言,请官家责罚。” 张尧卓赶紧赔罪,脸色惶惶,心里却在暗笑——赵官家不高兴,耻辱或不悦,只会让他更加憎恶曹皇后而已。 “罢了。” 赵官家低低咳嗽两声,内侍赶紧端上茶盏,但见他不徐不急地浅泯一声,叹口气。 “朕近日身有不适,不想听你们争来斗去,互道长短。” “微臣不敢,微臣……” 赵官家抬了抬手,阻止张尧卓继续说下去,“案子的事,你们各有各的道理,朕夹在中间也是为难。这样吧,以三日为限,你们谁能找出更有力的证据,证明张小娘子有罪或无罪,朕便准他所请。” 皇帝不好做,好皇帝更难。 想要一碗水端平?难上加难。 赵官家看三人默然不语,脑袋又痛了起来,他抬手捏捏太阳穴,阖起眼。 “下去吧,此事不必再议。至于密信和汴宫行帮一事,交由皇城司查处,开封府不要插手。” 皇城司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也有探事、缉捕和鞫狱的权力。 一听这话,张尧卓心里便酸了,深深看一眼傅九衢,笑着拱手跪安。 在曹翊离开福宁殿前,赵官家特地叮嘱他,“去坤宁殿瞧瞧你姐姐吧,她近日染了风寒。” “是,谢官家恩典。”曹翊退下。 转头,这位官家就在福宁殿待不住了。他满心烦闷地想着臣子们的争执,最后没去看生病的曹皇后,而是去了张贵妃的寝殿。 …… 张贵妃闺名雪亦,与当今赵官家相差足足十四岁,比曹皇后也小一轮,年不足三十。 对皇帝来说,贵妃是一个水灵灵鲜嫩嫩的俏人儿,泼辣时伶俐可人,乖巧起来也温柔小意,是和曹皇后截然不同的解语花,便是宠成了小心肝,横行后宫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 寝殿里,宫女们屏息凝神,没有看到官家驾到,而张雪亦正在随曲起舞,脸庞红润润像染着一层胭脂,双眼娇气媚人,身体柔韧得仿佛一个软骨的妖精…… 赵官家向来奉行俭朴,却愿意惯着他的小心肝,殿里一应摆设奢华精致,比皇后宫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呀!官家怎么来了?”张雪亦回头一盼,像是刚看到似的,满心欢喜地笑着奔向他。 赵官家面带笑容地坐下,抬抬手。 “继续跳,把曲子跳完。” 张贵妃不肯再跳了,脸儿娇娇地走过来,不顾宫女在场,往皇帝腿上一坐,搂住他的脖子,便端详他的脸。 “让臣妾来猜猜,是不是又有哪个不晓事的东西惹官家生气了?哼!官家也是太仁厚,这些朝臣一个个都恨不得欺到您头上去……” “贵妃!不可妄言……”赵官家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宫女们退下。 没了外人在场,张雪亦更是肆无忌惮,娇笑着取下官家的发冠,把他拖到软榻躺下,骑在身上为他松筋捏骨。 赵官家放松下来,便把福宁殿的糟心事说给她听。 张贵妃看他一眼,细声软语。 “臣妾不像皇后娘娘一样懂那么多道理。臣妾只知道,官家便是天,谁让官家不高兴,便是天下臣民的敌人。” 赵官家和颜悦色,“你啊,就会哄朕开心。” 张雪亦道:“原本就是如此。依臣妾所见,广陵郡王没有错,我大伯更是没有错,错就错在那个张小娘子。一个村妇闹得君臣争执、同僚失和,官家活该把她收拾了,这才能消停。” 赵官家叹气,“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重楼护她,桓齐(曹翊表字)也护她,朕是左右为难啊。” 张雪亦道:“这个张小娘子即便没有杀人放火,但知情不报,也是大罪呀。她明知马钱子树祸害张家村,默不作声。明知崔友有罪,却不报官。就算她不是凶手,也居心不良,活该法办!那官家秉公处置,谁又敢说长道短呢?” 赵官家眉头微皱,良久没有吭声。 杀一个无辜女子来平息事端,或许会让人心有不服。 那杀一个本就有罪的女子呢? “贵妃所言极是。” …… 耳边风吹过皇城比大雪天的冷风更为致命。 然则,此时仍在开封府大牢里的辛夷并不知情。而长公主府里,周道子被请入花厅吃酒,还在等广陵郡王的消息。 孙怀为周道子准备了他爱吃的叫花鸡,还有龙津桥的荔枝酿和羊羔酒,伺候得十分周到。 周道子慢吃慢喝,意态闲闲。 “孙公公,你说老夫今儿在公堂上,表现如何?” “好。”孙怀笑盈盈地为他斟酒,“杂家听着都差点相信了呢。” 周道子不悦地哼声,“此话差矣。除了三寸君子那四个字,老夫的话哪一句不真?即便张尧卓去找官家询问,也是如此而已。” 周道子便是前翰林院医官使周济。他在公堂上说的那些事情,本就是实话。只不过,陈储圣并没有在胡琴上刻过“三寸君子”四个字,也没有说过要传给子孙后代这种话。 但这已经无人可以证实。 傅九衢让他假刻“三寸君子”,除了证实胡琴是陈储圣所有,还有一个目的,便是希望能以此换回官家对当年情分的怀念,等皇城司重问陈储圣家灭门一案时,官家的心能有所倾向—— 毕竟此案,不会比张家村水鬼案来得简单。 …… 傅九衢回来的时候,周道子正喝得红光满面,突见郡王沉着冷脸进门,那口酒便喝不下去了。 “郡王此行是……不太顺利?” 傅九衢脱下大氅递给孙怀,慵懒地坐下,面容冷寂如霜。 “官家给了三天。” “三天?”周道子听完福宁殿的事情,放下叫花鸡,重重地哼声,“这分明就是向着张尧卓嘛。咱们这位官家,如今倒是成了一个多情种。后宫三千佳丽只宠一人……” 傅九衢抬手制止,不许他议论官家私事。 “三日内,我们要做好准备。” 孙怀:“爷,准备什么?小的去办。” 傅九衢眼眉微撩,淡淡冷笑。 “抢人。” 抢?孙怀和周道子二人对视,摸不着头脑。 外面却传来孩子的声音。 “傅叔,傅叔回来了吗?” “娘在不在?娘有没有跟着傅叔回来?” …… ------题外话------ 姐妹们,明天(6月8号)汴京小医娘就要入v了,有没有感觉到意外or惊喜? 千字3分或5分的价格,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却可以买到二锦用心写出的一行行与爱有关的文字,得到二锦最衷心的祝愿和初吻(皮一下),所以,还不买买买,是要等到双11打骨折吗?哈哈哈~~~ ps:有一个事情要提前说明,因为目前已连载到17万字,但章节收费是从11万字左右开始,所以,会进行倒v操作,也就是说,你们之前看过的一些免费章节会成为v章,多谢理解~~ 最后,希望有钱的姐妹捧个钱场,给二锦一个全订,二锦将不胜感激。 当然,不愿为看过的章节付费,二锦也能理解,只要是正版订阅,就是我的小心肝小姐妹。哈哈哈,掏心给你,360度旋转跪求您的支持!! 第65章 天上月,牢底光 三小只是被周忆柳带过来的。 今日周忆柳带了三个孩子大半天,极尽讨好之意,可三个孩子对她仍是陌生戒备,并不十分亲近,令她很是疲惫和伤感。 听到小丫头说傅九衢回府,周忆柳心知三个孩子想知道后娘的消息,这才提议带他们过来。 果然,三小只一听,便开怀了很多。 “姨母姨母,傅叔会见我们吗?” “会的。”周忆柳微微一笑,很是温和。 · 花厅里,孙怀看着傅九衢的脸色,嘿嘿一笑:“爷,小的这便出去叫小周娘子把孩子带走。” 郡王在说正事呢,小孩子来吵闹终归是不好。 更何况,孙怀从不认为他家主子是一个喜欢孩子的人。 “不必。”傅九衢摆摆手,“让他们进来。” 孙怀意外地呃一声,笑开,“是。” 周道子是个好吃的道士,花厅里摆满了吃食,三个孩子走进来,傅九衢便让孙怀领他们过去拿吃的喝的,但对孩子眼巴巴的询问,却是含糊其辞。 “不必担心,你们的娘很快就会回来。” “很快是多快?”三念不依不饶,大着胆子拉他的袖子。 傅九衢沉吟片刻,“三天。” “三天?太好了。大哥哥,二哥哥,还有三天娘就要回来了。” “听见了。”二念嫌弃她。 “我都好久没见娘了。” “谁乐意见到坏女人?讨厌!” “你不乐意,我乐意。桔红糕我要吃……哎,好好吃。” “傅叔家里真好,什么都有得吃,要是娘在就更好了。娘也喜欢吃桔红糕,桔子味浓的那种……” “小馋猫……” 傅九衢看着孩子们闹腾,俊眉微扬,唇角噙笑,模样竟是温柔至极。 周忆柳垂着眸子,却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任何情绪。 她看得出来,广陵郡王并不懂得如何跟小孩子相处,生涩、不自在,但他却在极力地让孩子们开心。 这样的男子若有一日做了父亲,又会是什么模样?不知哪个女子有那福分,能做他孩子的娘亲了。 三小只声音越来越大。 周忆柳抿抿唇,小心翼翼地道:“郡王,孩子们有些闹腾……婢子原是不该领他们来打扰的,却又不忍看他们惶惶不安。张娘子的事情,对他们打击很大,他们实在太害怕了……” 这话说得很巧妙,就好像三小只对辛夷有的不是关心,而是因为害怕受到牵连。 傅九衢打量她,淡淡一笑,“嗯。” 女子心思有七窍,一弯更比一弯绕。 他懂,却懒得理会。 周忆柳毕竟是周忆棉的亲妹妹,想把姐姐的孩子养在身边,也是人之常情。 傅九衢没和周忆柳多说,慵懒地半躺着,看着一念,忽地一笑。 “你怎么不吃?那个桂花酥极脆,你试试。” 一念比弟弟和妹妹内敛很多,闻言恭恭敬敬地行礼。 “多谢傅叔。” 傅九衢唇边带笑,招招手让一念过来,见孩子老成持重,生出逗弄的心思,一把将他抱到膝盖上坐好,又低头问他想不想习文练武,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先生,那模样活生生像一个老父亲…… 一念一一作答,就像大人对大人说话,一板一眼,很是有趣。 周忆柳完全被晾在一边。 她心下酸涩,不安,很想亲近和融入到那份欢快里,但骨子里的自卑却约束了她的舌头,只能安静地站在一边,保持微笑。 于周忆柳而言,能够近距离地看着广陵郡王已是一桩美好的事情。广陵郡王如此俊朗矜贵,一抬手一投足一个慵懒的姿势都令她着迷生恋,芳心乱撞。 他是她的天上月,高不可攀。 如此粗鄙,如此普通的她,不敢打破那平静的水波,更不敢荡出内心的半分涟漪……以免被他发现,连观月的资格都没有了。 …… 入夜,雪下得更大了。 开封府大牢里没有过年的气氛,几个狱卒私下里打了酒买了几个下酒菜将自己灌了个微醺。 酒壮怂人胆,寒冬腊月,在冰冷的大牢里,一个个骂天骂地,怨气冲天。 牢里的女子缩在角落,身上裹着那件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狐皮裘氅,一动也不动。 一个狱卒突然啐了一声。 “娘的,她比爷几个还舒坦。” 另一个剔着牙,嗤笑,“舒坦什么?说不得过几日就刑决了。三尺大刀,一杯送行酒,去阎王殿里舒坦呢?” “说得也是。”那狱卒喝得有点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松松腰带,打个饱嗝,走到牢舍跟前盯着辛夷看了半晌,突地发现昏暗的灯火里那张莹白的小脸竟有那么几分姿色。 “我说爷几个,这大冷天的,不找点乐子暖乎暖乎?” 他的话,狱卒们都懂,当即哄笑起来。 年长的摆手,“老家伙了,有酒万事足,不乱来不乱来。” 年轻的两个被烈酒烧得肚肠火热,一句话便点得躁动起来。 “干!”啐一口,两个狱卒跟着走过去,开了牢房的锁。 背后那个年长的老家伙笑着叮嘱,“别玩了,这个可是有点来头的,小心掉脑袋。” “汰!有来头的哪个会丢到咱们这里?就算当真玩死了,大不了一把火烧了了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怎么回事?” 几个狱卒戏谑着,胆子越说越大,当真开门闯了进去。 “啧啧,别看这妇人长得瘦骨嶙峋,浑身好似没二两肉。这眉眼竟是俏丽得很呢,睡起来想必也够味!” “灯下看人,瞎了狗眼。她那脸上的疹子,你是瞧不见吗?” “闭着眼睛睡不行吗?你睡不下去?滚边去!” “哈哈哈哈哈老子头一个。” 辛夷并没有睡着,思绪糟乱得昏昏沉沉,听到牢门响动,已然意识到几个家伙想做什么。 在一个女子地位低下的时代,一个人深陷牢狱会遭遇什么,不是不能想象,但她之前确实有点小看了这些狱卒的胆量。 辛夷拉了拉狐裘氅子,端坐起来往外看,目光轻飘飘扫过这些人的脸,心里忖道:开封府大牢里不是有皇城司的察子吗? 怎么关键时刻,就不见人了? 天寒地冻,辛夷的脊背竟隐隐渗出一层汗来。 她那一把子力气,能够对付几个人高马大的狱卒?打起来是往左边跑还是往右边跑? 辛夷暗自攥拳,正准备先发制人,油灯突地轻爆一下,外间传来一道重重的碰撞声…… 砰! 饮酒的桌子被人掀翻了,酒撒一地,杯碗四分五裂,那声音惊动了辛夷面前的几个男子,他们纷纷回头,面露惊恐。 “头儿……” 一个牢头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二话不说,啪的一声扇在那人的脸上。 “狗胆镶铁了是吧?也不看看她是什么人,你们也敢动?” “什,什么人啊?” 被打的家伙低垂着头,早没了方才的冲劲,另外几个也不敢动弹,连连求饶。 牢头骂个不停:“啐,狗东西,灌几泡猫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要不是老子罩你们,死多少次了?去!把东西收拾好滚出去,丢人现眼。” “是,头儿,这就去,这就去。” 几个狱卒趾高气昂地来,灰溜溜地滚,很快没了动静。 辛夷坐在里间,看那个牢头骂骂咧咧带人出去,没有吱声,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原地,直到曹翊那双京元色革靴踩着干草出现眼前,这才惊愣一下。 “是你?” 曹翊身着普通狱卒的皂衣,修长的身姿一如既往的矜贵温雅。 “张娘子以为是谁?” 他轻轻一笑,发出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 “你以为是广陵郡王么?” 辛夷眼皮轻轻一颤,抬眉失笑,没有回答。 她并没有想过傅九衢那个傲娇大反派会出来,只当是皇城司的哪个暗桩察子罢了。 “曹大人怎么来了?” 曹翊看她片刻,目光微动,“曹某有愧,让张娘子受苦了。” 辛夷怔了怔,“大人此话,从何说起?” 曹翊叹一口气,“张尧卓针对的,是曹家。若非两家恩怨,即便没有证据,看广陵郡王的面子上,张尧卓也不会为难张娘子。此事,是曹某对不住你。” 辛夷笑了,嘴角微微勾起,换了个慵懒舒适的坐姿。 “曹大人太客气了,说来我还要感谢您呢。” 曹翊:“谢我?” 辛夷轻笑道:“曹大姑娘和京兆郡君会纡尊降贵到开封府公堂上来为我作证,想必是曹大人的功劳吧?” ------题外话------ 一章 第66章 情非得已 一听这话,曹翊笑了起来,眼睛微微弯起,浓得似墨,又像是酝酿着春风的漩涡,明明是一个稳重成熟的大男人,竟隐隐有少年人的羞尬和无措。 “这有什么可谢的,原本就是我对不住你。” 一个道歉一个道谢,没完没了了么?辛夷觉得有趣,眼窝里也盛满了笑的痕迹。 “曹大人乔装前来,不会只是为了向我道歉吧?” 曹翊面皮微燥,嘴唇动了动,有些说不出口。 “是因……未经张娘子允许,曹某便擅作主张,说了一些不太体面的话,实在羞愧难当。左思右想,曹某还是决定前来,向张娘子赔个不是……” 停顿一下,他尬尬地笑着,将护在怀里的食盒放下,一个个摆在辛夷的面前。 “张娘子受累。这是曹某的心意,不要嫌弃。” 辛夷看着曹翊带来的酒菜,忍不住笑出了声。 “曹都指真是个奇人。” 曹翊抬头,笑得涩然。 辛夷继续笑道:“您是皇亲国戚,人上人。我是平民百姓,下等人,即便您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又能把您怎么样呢?所以,我很好奇,让曹大人如此郑重其事的不体面,到底是什么?” 曹翊笑了笑,脸颊燥热。 “曹某唐突,在官家面前,说喜欢张娘子。” 这句话很轻易就说了出来,曹翊自己都略微意外,然后趁着辛夷尚未反应,又尴尬地解释,“张娘子莫怪,曹某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 辛夷问:“为了救我?” 曹翊有些庆幸牢里光线昏暗,小娘子看不到他脸上的潮红。 “说来惭愧,曹某并不尽然是为了救张娘子,而是没有别的借口可找。若不这样说,官家势必生疑。怀疑曹某的动机倒也罢了,怕只怕对宫中的姐姐乃至整个曹氏家族都会生出猜忌之心……伴君如伴虎,曹某不敢赌,实在对不住张娘子了。” 他能据实相告,辛夷很是诧异。 “曹大人其实可以骗我的?为什么不?” “张娘子冰雪聪明,曹某不敢。” 其实,曹翊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实话,为什么会如此信任眼前的女子,就像与她是认识多年的老友一般,可以从容地坦承自己不那么体面的用心。 辛夷眉梢微微上扬,露出狡黠一笑。 “好吧,我原谅你了。那曹大人准备如何答谢我的相助之恩?” 曹翊双手作揖,朝她深深一拜。 “张娘子放心,曹某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今日我在坤宁殿见过姐姐,她答应我从中斡旋,务必为张娘子洗清罪名……” “不可!”辛夷敛住神色,说得严肃。 她太明白张曹两家的矛盾了。 虽然曹皇后贤德,深受朝臣爱戴,即便仁宗不喜欢她,曹皇后仍然有一定的话语权。但是这件事,曹家涉足越深,越容易引来张家和皇帝的猜忌。 本就是一池浑水,如果曹皇后亲自下场,只会越搅越浑。 辛夷望向犹疑不解的曹翊,黑眸浅眯,嘴角似笑非笑。 “曹大人当真想帮我,袖手旁观便好,不用费心了,广陵郡王一定会想法子救我出去的。” 曹翊心中一窒。 这话原本没有什么不对,辛夷语气也极为委婉,但听入耳朵却万般不是滋味,如同大冬天被凉水浇了头。 雄性生物间原始的竞争,兴许这一刻便埋下了种子。 在后来的许多年,曹翊仍然记得这一夜的开封府大牢里,辛夷云淡风轻地说出“广陵郡王一定会想法子救我”时的模样。 曹翊苦笑,清幽的目光一转,换了话题。 “还有一事,曹某想问问张娘子。” “曹大人请讲。” “陈储圣到底是怎么死的?他死前说过什么?” 辛夷看着他,“陈太医自己纵火烧塔,然后跳入火中。至于他为什么这样做,是不是为了毁灭罪证,我不敢肯定。然后,他死前对当年的灭门惨案耿耿于怀,但没有说什么有用的消息……” 顿了顿,她问曹翊,“曹大人是不是有什么线索?” 曹翊摇摇头,“我是在想引诱我和张尧卓去药王塔的密信,是何人所为,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辛夷一笑,“挑拨离间?知道曹家和张家有旧怨,故意引你们相斗,渔翁得利?” 曹翊:“听上去好似如此。可张曹两家的矛盾,人人皆知,何须挑拨?” “……” 辛夷觉得曹翊的话不无道理。 一场火,陈储圣毁了药王塔,却留下许多疑点。 “那我就猜不出来了。” 辛夷摇摇头,语气轻松带笑,可是曹翊却无半丝笑意,表情沉郁,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辛夷眼眸一动:“曹大人想说什么就说吧?” 曹翊眉头慢慢皱起,“官家给了三天时间。三日后,若是找不到有力的证据替你洗清嫌疑,官家便会依张尧卓奏请,治你的罪。” 辛夷哼声:“官家这是心都偏了呀。” 在后世的法律上有一个规定,叫“谁主张谁举证”,也就是说,指证别人有罪必须出示证据,而不应该由被指证的人来自证清白。 因为证明无罪很难,但要挑人的毛病却不要太容易。 曹翊沉默不语。 官家偏心张氏的事,又岂止这一桩? “张娘子放心,曹某不才,但也会竭尽全力,必不教你平白受人冤枉。” “曹大人?”辛夷看他斩钉截铁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曹翊微微一笑,“你吃点东西,好生歇着。我不便久留,这就要走了。” 兴许是对辛夷的牢狱之灾实在愧疚,转身离去前,曹翊又突地顿步,回头深深看了辛夷一眼。 这一眼,很深,很久。 辛夷都被他瞧得都不自在了,他才大步离去,脚步声在空寂的牢舍里快而有力。 …… …… 风雪天懒在屋里,时间好似过得很慢。 远离汴京的狸奴庄里,烧着地龙,将寒冷阻绝在外。 一群猫奴聚在百花阁里看猫儿“踢毽子”。毽子上装着鸡的羽毛,猫儿好像有着天然的热情,你来我往地抢夺着、玩耍着,猫奴们七嘴八舌,很是热闹。 傅九衢喜静,狸奴庄里除了猫,没有多少人。 自从罗檀被孙怀杖毙,庄子里的猫奴更是谨慎小心。金盏送回狸奴庄,就由现任的管事大丫头碧烟亲自照看,不敢让它离开视线,当真是小祖宗般的待遇。 “九爷。” 碧烟是个瘦削高挑的丫头,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罗檀杖毙后她病了一场,这才刚刚好起来,一张芙蓉脸病气怏怏,但主子爷冒着风雪来狸奴庄,她不敢掉以轻心,忐忑地伺候在侧。 “猫厨将金盏的膳食做好了。婢子这就端来,还是再凉片刻?” 傅九衢没有抬头,看着猫爬架上倒挂金钩玩得正欢的金盏,懒声道:“端来吧。” 碧烟:“是。” 两个小猫奴用银制的猫碗端来膳食,碧烟接过,正要抱金盏下来用膳,傅九衢就起了身。 “我来。” 碧烟微怔,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毕恭毕敬地将猫碗递到傅九衢的手上,然后默默退到旁边。 “金盏这两日胃口大好,喜鱼肉、鸡鸭……” 傅九衢将食碗放好,等金盏来吃,很是耐心地抚摸它的背毛,神色平静温柔。 碧烟察言观色,刚刚松了口气,就听傅九衢道:“去把金盏的猫笼备好。” 碧烟满是诧异,却不敢多问。 傅九衢不会向猫奴解释什么,但碧烟知道,长公主向来和猫犯冲,一碰到猫就会犯病,因此广陵郡王是绝对不会把猫带回长公主府的,那除了狸奴庄,金盏又能带去何处? 难不成是要送给那个姓张的妇人? 碧烟内心疑惑地猜测着,刚刚把猫笼拿过来,就见程苍扶刀走近,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郡王。小侯爷过来了,说有急事禀报。” 傅九衢抚摸金盏的手,微微一顿,面色不变地转头,示意碧烟过来伺候金盏,然后大步走出百花阁,径直去了前厅的议事房。 蔡祁等在门口。 傅九衢抬了抬手,示意他进去。 二人入内,程苍将房门合上,在门外戒备。 傅九衢道:“何事这么着急?” 蔡祁表情焦灼,皮肤微微发红,显然是顶着风雪骑快马而来的。 “重楼,探事司得报一个不好的消息。” ------题外话------ 二章 第67章 一步险棋 傅九衢轻描淡写地扬了扬眉。 “什么消息?” 蔡祁眉头紧锁,压低嗓音道:“张尧卓夜审张家村民众,拿了小张氏挖掘马钱子树移栽的口供,合着董大海的供词一起,入宫求见官家,要治她一个知情不报之罪……” 傅九衢唇角掀了起来,哼声而笑,“这不是意料之中?” 蔡祁狐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看过去,缓缓地说:“你无须过问太多。照我说的去办,准备好抢人便是。” 蔡祁哭笑不得,“你近来有点发疯。” 两个人相识多年,对彼此性子自是了解。蔡祁知道他一旦决定,再无挽回的余地,但是,看他一身雪白貂氅,面色无波的清俊模样,还是忍不住叹气。 “你交代的事情,我哪样没办妥当?你就放心吧,我这边没有问题。只是你……” 顿了顿,蔡祁迎上傅九衢带笑的目光,沉眉道:“这么做,实在是一步险棋,一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的呀。重楼,此事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一层把握都没有。”傅九衢眼梢撩撩,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唇角噙笑,声音清悦至极。 “啊?”蔡祁吃惊地睁大眼睛,如同看怪物似的盯着他,“你疯了?如此铤而走险,值得吗?就算行远活着,也不会允许你这么干的。” 傅九衢目光转开,淡然落在窗外百花阁满园的积雪上。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重楼。”蔡祁目光里差点要喷出火来,但看他不痛不痒的模样,又不得不压住脾气,伸手拉一拉他的衣袖,故作娇俏地笑。 “别这样嘛,衢郎!人家害怕。” “滚!” 傅九衢拍开他的手,懒懒散散地道:“一道回京吧,我即刻便要入宫。你替我回府捎个信儿,顺便给三个孩子带两盒广济桥的桔红糕,我和老板说了,桔子香味要做得浓郁一点,孩子喜欢,你记得去拿。” 蔡祁不满地抛眼,学得像个怨妇。 “你又要入宫去做什么?” “觐见官家,呈上证物。” “证物?嗬嗬!我的广陵郡王呀,你在狸奴庄里撸两天猫了,哪里来的证物?”蔡祁快要被他气笑了,声音渐渐大了起来,不满地道: “我只听过佐证嫌疑人有罪,从未听过嫌疑人要自证无罪的。官家的三日之限,听上去一碗水端平,实则就是在偏向张尧卓……” 多情帝王独宠妖妃。 同样多情的小候爷,嘲讽得牙都酸了。 “不得妄议!”傅九衢冷声制止,示意他小心隔墙有耳,待蔡祁平静下来,这才慢条斯理地哼笑一声。 “谁说我没有证物?” …… 回城的官道,风雪扑面。 蔡祁骑在马上,听着傅九衢的车驾里时不时传来的“喵喵”声,觉得傅九衢大抵是疯了。 不,他以前就很疯,如今只是疯得更厉害了而已。 谁敢相信,傅九衢居然把自己最心爱的“金被银床”捉到猫笼里当成证物,要入宫去呈给官家? ~ 福宁殿。 赵官家看着案头的数十份奏状和札子,咳嗽着皱起眉头。 桌上的茶早凉了,他却没有唤内侍来续水。 这些章奏里,除了两道实封的密奏,大抵由宰辅阅后呈上,身为皇帝其实并不需事事亲力亲为,看过没有意见,便可由宰辅机构以圣旨之名颁行。 大宋宰辅大多时候并非一人独揽,有首相、次相、三相的排列,共称“宰执”,地位举足轻重。 这些章奏,除了劝他早些立嗣以固国本,更有几道札子直指傅九衢权力过大,说他“稽查官吏、刺探缉拿、不受三衙辖制、宫禁门户、校验勘合……无孔不入”。说来是拱卫皇城,是官家的贴身护卫,可另一个方面,皇城司相当于控制了内皇城最为核心的防御体系,就连官家身边的内侍押班,也隶属皇城司…… 这原本也是当初赵官家将如此重任交由傅九衢的原因——他唯一的同胞妹妹唯一的儿子,他的嫡亲外甥,不信他信谁? 原本此事不会引来那么多说法, 坏就坏在,赵官家没有儿子。 更准确说,他三个儿子都早夭了,这些年下来,妃嫔众多,却再无皇子出生,朝臣们见他年岁渐长,纷纷劝他早日将幼时曾养在宫中的宗室子赵宗实接回来,立为皇子。 赵官家当然不情愿。 他不信自己生不出儿子来,拖着这事迟迟不应。 渐渐地,朝中便有流言传出,不知由谁开始,风向就变了——有人说,皇帝迟迟不肯立嗣,其实是不愿从宗室子里选皇子,而是有心过继自己的亲外甥傅九衢为嗣子,想立他为皇储。 赵官家是又愤怒,又无奈。 “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他又素来以仁治国,不得不整天听那一群老臣指着鼻子谏这谏那,干涉立嗣国本便罢了,甚至干涉起他的内宫私事…… 无子的男人,无子的皇帝,再大的功劳也是败笔。 “啪!”赵官家猛地将手上的札子掷了出去。 “朕偏不如你们所愿。” 一道靓影迈入殿门,脚步轻摇,弯下腰捡起札子走到御案前,娇声一笑。 “哪个不要命的混账东西又惹官家烦心了?” 赵祯仍在气头上,重重哼声,“一群冠冕堂皇的老不休,哪个不是为自己谋利,想要与朕争权?他们早坏了心肠,偏要朕事事仁厚,要朕顺着他们的意。” 张雪亦绕到皇帝的身边,纤纤手指放在头顶,慢慢按压着,温软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叹,说得愤慨又可怜。 “他们就是欺负官家仁爱宽厚,这才如此大胆……也怪臣妾福薄,受官家宠爱多年,竟未为官家诞下皇子,还可怜了我们的女儿……” 张雪亦属实得宠,先后为赵祯添了三个女儿,却一个也没能存活下来,皆是幼年早夭。 思及亡女,本就子嗣不丰的赵官家也悲从中来。 “不知朕前生做了什么恶事,要报应到朕的孩儿身上……” “官家!不可胡说……”张雪亦捂住赵祯的嘴,弯下腰来看着他,两两相望,突然红了眼圈,泪水夺眶而出,“雪亦一定要为官家添一个皇子。不然此生,死不瞑目。” “痴儿……”赵祯的心被一声声饮泣弄得酸涩又温暖,一时情至,拉了张雪亦的手过来,刚刚将她揽入怀里,便传来内侍的声音。 “官家,广陵郡王求见。” 赵官家看了一眼张贵妃,突然想到札子上的话。 这个外甥的权力好似是过大了。这个时刻宫门早已落锁,他也可以夜闯宫闱而不受半分阻碍…… 张雪亦察言观色,怅然地将头埋入皇帝的怀里,细声道:“官家,天都黑了,有什么事情让广陵郡王明日再来禀报好了。你受累一天,该歇下了。” 后妃里,就数她胆大,什么都敢说。 赵祯皱眉,摆摆手,示意她去内堂回避。 “去吧。” 张雪亦嘟起朱唇,不悦地看他一眼,终是施施然拖着长长的裙裾走开了。 赵官家叹息一声,将札子规整好码到案头,正襟危坐。 “宣!” 傅九衢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毛竹编成的猫笼,里面是一只名贵的“金被银床”。那猫儿毛发油光发亮,生了两个尖尖的耳朵,双眼圆润炯炯,任谁看了都不免生出喜爱。 赵官家的心,当下软了一半。 “重楼这时入宫,是来给朕送猫的?” 傅九衢看到官家眼睛里的笑意,微微抿唇,“不。这是微臣的猫。” 赵祯:…… 大晚上的带一只猫入宫来求见,不是送他,是来蹭饭么? “那重楼所为何事?” 对傅九衢说话,赵祯仍是改不掉那种长辈对子侄辈的轻和,自从他的三个皇子陆续夭折,大概也只有傅九衢能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当然,傅九衢也不见外,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他只当赵祯是舅舅,少有君臣的生疏。 不过,今日带金盏来,是办正事的,傅九衢比平常稳重,端端正正地按着猫头,朝赵祯轻点几下,算是行礼,又严肃地道: “它是证猫。” ------题外话------ 三章 第68章 金盏,福气 证人证物有听过,证猫是什么? 赵官家一脸愕然。 傅九衢平静地笑道:“官家,张家村水鬼案虽是由开封府查办,但因有蓬星现世的谶言,微臣不敢怠慢,一直在暗中调查。小张氏落水而活以后,始终在皇城司察子的监视之中……” 赵官家大抵知道他的来意了,哼声:“你是为张小娘子脱罪来的?” “官家明鉴!小张氏屡次遭人暗算,她一早就告之微臣,有人要陷害她。马钱子树有毒,崔友极有可能是祸害张家村的凶手,小张纸更是提前禀报微臣,并未隐瞒,实在是微臣察觉到案情复杂,令她不许声张,要放长线钓大鱼,她才予以配合……” 赵官家被他说笑了。 白日里张尧卓才拿来证物,说张小娘子知情不报,罪大恶极,晚上傅九衢便说是他们的计谋。 “朕知道你重情重义,一心要为张小娘子开脱,但此事板上钉钉,她脱不了罪。朕也不能因你一人之言,就无视开封府证物,做个偏听偏信的昏君吧?” 傅九衢将金盏往上拎了拎。 “官家,微臣也有证物。” “哦?这只猫?”赵祯仍然是笑,就像对待不懂事的孩子。 傅九衢道:“小张氏将微臣的猫养在家中,当着全村人的面报官说猫失窃,再通知微臣前去,造成微臣与她当众翻脸的假象,引凶手上钩,此事张家村人皆可为证……” 他将自己和辛夷的计划半真半假地说了一番。 然而,赵官家听了,脸上却无变化,揉着太阳穴,眉头皱得更紧。 “重楼啊。” 他沉吟片刻,指了指案头的札子。 “你来看看。” 傅九衢:“官家,这不合规矩。” 赵官家瞪他,“朕让你看你就看。” “是。”傅九衢上前打开札子,脸色微微变化,却没有言语。 赵官家盯着他,声音压低了几分,“你是我的亲外甥,唯一的亲外甥。我不会害你……这件事,你就不要再掺和了,以免引来朝臣非议,再参你行事乖张,让我为难……” 赵官家话中未尽之意,傅九衢明白。 “官家以为,微臣什么都不做,他们就能消停吗?” 赵祯道:“你少出声便是最好的应对。如今朝中党派林立,难免针锋相对。这种时候,一旦再出点什么乱子,那是要动摇国本的。” 傅九衢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赵祯。 “舅舅,平衡权利、稳定朝纲固然是治国之本,但若继续放任他们拉帮结派主导朝政,难免会助长歪风,让宵小越发蹬鼻子上脸,而朝中清流却惧怕攻讦,不敢再仗义执言。依我之见,只施恩而不降威,不如恩威并施,双管齐下……” “下去吧。”赵官家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朕乏了,成日里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惹得朕心里不痛快,那些老家伙还天天指着朕的鼻子来骂,你让朕清净一会!” 傅九衢看一眼皇帝,默默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绿瓷瓶。 “这是微臣一个门客从荆湘之地带回的灵药,官家命人将药丸碾成粉末兑水,涂于太阳、印堂、风池,天柱穴位,可止痛醒神、除瘟解煞。微臣试用过,极为有效。” 赵祯接过瞧上一眼,脸上恢复了笑容,看他更为慈爱了几分,声音也格外温和。 “好孩子,还是你孝顺。去吧,听舅舅的话,别掺和了。” 傅九衢没有再说话,拱手施礼,再抬头深深看一眼御座上疲惫的皇帝,拎着金盏转身离去。 …… …… 漆黑的夜幕笼罩着飞雪的汴京城。 在这个即将迎来年节的隆冬腊月里,辛夷在开封府大牢苦候数日,终于得到了皇帝“三日之限”后的第一个消息。 “张娘子知情不报,本应与凶犯同罪,但官家念及你亡夫张巡护国有功,特从轻发落,杖六十,决臀杖十二,聚众执行。” 打她就算了,还要聚众执行,让人家看她被打? 真是残忍。 大牢里没有日夜,没有星光,整个世界除了哀嚎便是沉睡。得到消息的时候,辛夷还惶惶不安,忐忑难眠。很快,她便平静下来。 在这个于她而言并不完全真实的世界里,她常常会不自觉地俯视剧中人的命运轨迹——不是高高在上,只有悲悯和无奈。 他们的生、死、悲、欢,全是一场游戏,一个设定。命运的轨迹里,危机也好,死亡也罢,全是假象,全是虚拟产物。但她不同,她本不该出现在游戏世界,与npc为伍,本不该掺和在这个世界的恩怨情仇里。 所以,这是不是应得的惩罚? 在冰冷的大牢里,辛夷想了许多。 也许,是她的努力,错了。 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如果她什么都不做,兴许剧中人的命运就会重新回到既定的轨道。 那么她就能全身而退了。 既然如此,那摆烂、躺平才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熬不过五十脊杖和十二臀杖,那就听天由命吧。 辛夷在牢里思考人生的时候,大牢外已是大雪漫天。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火光彻夜不灭,汴京城的百姓正在议论着她的事情,一边为她到底该适用笞、杖、徒、流、死中哪一个刑罚而争论不休,一边办着年货,打着孩子,等待年关的到来…… 都城三日,牢中三年。 翻开老皇历,日子到了皇祐三年的腊月十七。 这一天,木星合月,月煞、白虎,主灾祸。 身为史上第一的穿越蹲牢女,辛夷在牢里等死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那扇紧锁多日的牢门才终于打开。 “张娘子,出来吧。” 一群衙役黑压压的站在牢门前,为首的是曾钦达和一个叫管常的捕头。 曾钦达脸上有笑意,好像多日不见的老朋友,一席话说得温暖又实在,“张娘子真是有福气的人,广陵郡王和曹指挥为了你多方奔走,连皇后娘娘都出面为你求情,官家敕令,刑制要以宽仁为本,这才免于一死。” 按《宋刑统》规定,知情者与凶犯同罪,那辛夷必定是死刑无疑。 一开始张尧卓是想要她死的。 但在辛夷看不到的地方,那只叫金盏的猫和屡劝官家的曹皇后,到底还是让赵官家改变了心意。 五十个脊杖,十二个臀杖,已是杖刑中最轻微的一种。 曾钦达认为她该知足。 辛夷却觉得这是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惧和耻辱。 “曾大人,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统共六十二杖,打烂脊背和屁丨股,和凌迟有什么区别?不如一刀毙命来得爽快。 还福气呢? 福他大爷! 曾钦达哼一声,“张娘子别不知好歹。换作旁人,莫说斩刑,凌迟处决也是有的。” 辛夷看着曾钦达的表情,第一次嗅到来自大宋王朝的鲜血和残酷。她明白,在帝王贵族们的铁血手腕下,平民百姓没有挣扎的可能,即使付出生命的代价…… “还不快叩谢皇恩?” “是……” 辛夷慢条斯理地应着,拖着脚镣和手镣,任由两个衙役为自己戴上枷锁…… 走出大牢的那一刻,辛夷仰起脖子,眯眼看天。 这才发现,原来雪早就停了,积雪未化,阳光夺目,金色的太阳从飞檐斗拱和青砖碧瓦间洒下光晕,这个世界一如既往的美好。 决杖之前,要游街示众。 辛夷站在囚车上,看着沿途的食肆酒楼,脚店茶寮,一排排商铺林立、层楼叠榭,还有满大街看热闹笑逐颜开的百姓,心情十分复杂。 想她堂堂一个高维生物,居然栽在自己参与策划的纸片人手上。 没天理! 等她回去,一定要把主策划抓出来,狠狠吐槽三天三夜。然后找出人物卡,把这些家伙一个个的戳死…… “奎星造作,内无荣和,若见血光,主必刑伤。” “破——破——呀——” “岁煞刑伤到,官事主瘟惶……“ 街面上,一个头戴纶巾,衣裳破旧,须眉绵长的老者,手持“瞎子算命”的旗子,就像看不到迎面而来的囚车和官差,也听不到人们的议论,一边絮叨而长声地念着,一边摸索着往前走。 他是个瞎子。 官差上前赶他。 “算命的,闪开闪开,别碍事!” 瞎子不知听到没有,面色沉重地摸索着转过头,空洞的眼睛望着御街的方向,声音突地变得高昂。 “先天巽东南,后天兑正西。行路途中阻,恐有灾祸到——” “他娘的,这瞎子不要命了?还不快滚,回头大人治你一个妖言罪。” 官差看囚车徐徐过来,瞎子还在那里装疯卖傻,铮的一声,拔出腰刀就要吓唬他。 岂料,那瞎子竟是不避不闪,直直朝他的刀身撞了过去…… ------题外话------ 四章! 第69章 为了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啊!” 人群里发出一声尖叫。 但见一道血线冲天而起,官差手上的腰刀重重落地—— “杀人啦!” “官差杀人啦!” 叫喊声响动了汴京街头,人群乱成一团,大街小巷奔走惊呼,路人齐齐出动,踮脚的踮脚,扒肩的扒肩,伸长脖子拥挤过来封堵了道路。 刺目的阳光下,那瞎眼老头趴在地上,鲜血流淌,诡魅异常。 “当街行凶杀人,开封府好大的威风!” 一道厉喝传来,众人循声望去。 御街上,一群禁军飒飒而来,行首的男子身形修长,黑袍金甲缕金玉带,头带青玉冠,足跨乌云踏雪马,铁脊银鞍,宝剑寒光,随行一群持械兵马摆开阵势,如同阎罗降世,偏又生得姿容绝艳,一身狷狂傲骨。 “广陵郡王!” “是广陵郡王!” 人群里有人低低吸气。 从小声,到大声,气氛紧张,又隐隐带着兴奋。 有广陵郡王出现的地方,少不得高潮迭起,有人蹲大狱,有人头落地。 傅九衢好似听不到那些议论,噙笑的眼鹰隼一般扫过长街,冰冷、凌厉,生生压住一片片想要往前凑近的人群,自动为他让开路来。 “来人!” “是。” “缉捕行凶主犯,押回皇城司狱受审。” “属下领命!” 应喏声响彻长街,吓得人噤声不语。 主犯是谁? 今日为了彰显“张青天”的威仪,张尧卓亲自乘马车看押人犯游街和受刑,想打曹家的脸。 毕竟曹翊亲口说过喜欢张小娘子。 即使没能治得了死罪,这一番也足够让曹家面上无光。 然而,张尧卓设想过曹翊会出面找他麻烦,却没有料到堵在路上的会是广陵郡王。毕竟杖五十已然从轻发落,傅九衢只是不想张小娘子受死而已,这个处罚彼此脸上都过得去,何苦为难? 更倒霉的是遇到这个算命的瞎子,撞刀口上了,而傅九衢逮住把柄便诨不讲理。 一时间,张尧卓又气又急。 眼看一群皇城司侍从摩拳擦掌地朝自己冲过来,他脸色大变,吼声嘶哑。 “广陵郡王这是何意?” 傅九衢似笑非笑瞥一眼,并不回应张尧卓的话。 张尧卓高声呼喊,“快!快拦住他们。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抓捕朝廷命官,真是岂有此理!” 傅九衢这才看到他一般,闻声冷笑。 “张大人难道不知,皇城司抓捕的就是朝廷命官?” 张尧卓脸色变了又变。 “你敢!” “你看本王敢是不敢?卫矛!” 卫矛是皇城司亲事官,他得令应喏,率先带着一群士兵冲了上去,张尧卓身侧侍卫见状,持刀去挡,然而,不待他们与皇城司侍从短兵交接,便听见“啊”的一声惨叫—— 不知是谁的耳朵直端端飞了起来,蝴蝶似的扑向张尧卓。 一只鲜血淋漓的耳朵,就那样不偏不倚地落下来,张尧卓脸色唰地苍白。 “广陵郡王,你要劫囚造丨反不成?” “哼!” 傅九衢看着属下的战刀沾染上鲜血,猛地一夹马腹,朝前疾驰而去。 “张尧卓纵容手下当街行凶,拒不服捕,皇城司依律行事,再有负隅顽抗者,一律同罪!” 四下里一片肃冷。 年轻俊朗的广陵郡王,一改往日风华绝代的温淡笑颜,面色阴沉,狂妄至极,毫无商量余地地靠近囚车,一剑下去便砍断铁锁,带领皇城司的人马径直闯入押囚的大军。 人们看到,在御街的另一侧,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曹翊带着一队禁军安静而立,眉头紧紧皱起,似乎也被傅九衢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 广陵郡王着实胆大。 敢在汴京城里这么胡闹的人,大概只有傅九衢一个…… 张尧卓被皇城司的人马围在中间,官帽掉了,人也被拽下车来,吓得满地打滚喊叫不止,这模样属实难看,可他为了保命,顾不得那许多了。 他相信,傅九衢真的会杀他,也敢杀他。 “饶命!广陵郡王饶命!” 张尧卓终于喊出了求饶的话。 傅九衢:“张大人,认不认罪?” “认,我认,我什么都认。我要见官家,我要见官家,向官家认罪!” 张尧卓的那些心腹,没有人敢上前阻止,然而,皇城司的人并不真的打他、伤他,甚至都不怎么碰到他,只是将他团团围住,吓他,辱他,狠狠地嘲笑他,不让他的属从靠近他…… 这一切,囚车里的辛夷看得清清楚楚。 她原本以为傅九衢不会为了六十二个板子前来相救,没有想到,他不仅出手救了,还用了这么“贱”的法子…… 那个瞎子老头,如无意外,肯定是傅九衢的安排。 傅九衢打的什么算盘,辛夷能猜出一二。 可这样,她就能逃脱刑罚吗?不能。 不要说那瞎子老头与张尧卓无关,即使有关,依张贵妃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以及他权知开封府的身份,这事就没这么简单了事…… 也许最后的结果,广陵郡王出了一口恶气,小惩大诫,自罚三杯,然后皇帝老儿一怒之下,杀她开刀祭天? “你倒是不慌不乱?” 一声嗤笑响过耳边,辛夷侧头看去,广陵郡王正意态闲闲地手执僵绳,站在囚车边斜眼睨她。 “郡王实在人。”辛夷哂笑,“搞这么大阵势,是来送我出殡啊?” 傅九衢愣了愣。 不知是被辛夷的哪个字触动了,他愉悦地大笑。 “张氏辛夷,你真是个妙人。” “过奖了过奖了!” 从小嫂到小张氏,到这个古怪的称呼,辛夷觉得傅九衢当真有点病。 看他笑得这么开怀,辛夷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场闹剧,郡王准备怎样收场?” 傅九衢见她神色不快,那张小脸儿在牢里也被折腾得憔悴不堪,他眼梢撩撩,笑容愈发自在,浑身舒坦。 “我怎么知道?收场的人还没到。” 这是什么奇葩的逻辑? 辛夷吸口气,正要追问,喧闹的大街上便传来小黄门扯着嗓子的独特吆喝声。 “官家到!” 辛夷一怔,头皮发麻—— “这就是郡王所说,来收场的人?” 傅九衢静静地嗯一声,看着不远处帝王车驾上的明黄华盖,勾了勾唇,“也许是杀头的人。” 辛夷一惊,抬起头来看着傅九衢那张淡定如常的脸,眸底有一闪而过的光。 “郡王其实不必如此。张巡死了,没有人会怪罪你。” 傅九衢淡淡一笑,一双剑眉微微上扬。 “你不懂。” “……” 辛夷无言以对,也没有机会再应对。 “官家。官家救救微臣,官家救命呀!”张尧卓呼天抢地地哭嚎着往前爬去,一个官员模样的男子跟着上前,低垂着头拜见官家,说明御街上发生的事情。 “臣认为这是一个误会,不,巧合……” 那人的声音若有似无的传来,搅乱了辛夷的思维。 赵官家的车驾就停在前方。 烈阳当空,明黄的颜色让御街上光芒大炽。可到底是腊月的天,辛夷穿得又少,脱了那一件狐氅的她,即使站在日头下,仍是止不住浑身泛冷。 她见到皇帝了,宋仁宗赵祯。 以前在策划组时,他们曾戏谑,要知道宋仁宗的性格究竟如何,得看打开的是哪部电视剧,是《包青天》还是《少年包青天》,如今,这虚幻和现实各自参半的感觉,令辛夷有些混沌…… 明黄帘下,赵祯的视线朝这边看了过来。 “重楼上前回话。” 这时候张尧卓已经屁滚尿流地跪到了赵官家的面前,哭诉羞辱,而囚车自带秽气,皇帝自然是不会靠近,尚有一段距离。 傅九衢闻言上前两步,叩拜。 “微臣见过陛下。” 陛下这种更为正式的称呼,一般在上朝或是会谈重要事件的时候才会使用,赵祯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为何不近前来?” 傅九衢抬头,“臣有错。” 赵祯哼声,气得笑了起来。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你这又是何苦?” 傅九衢沉声道:“行远临行托付,重楼万死不辞。” 赵官家坐在帝辇上,看着这个看着长大也是从小疼爱到大的外甥,浓眉缓缓皱了起来。 “为了一个小娘子,你将朕的话当着耳边风,是当真以为朕不敢办你吗?” “臣不敢。”傅九衢不抬头,声音清越,“陛下如何处置臣,臣都不敢有异议,但求放过张小娘子。” 从小到大,傅九衢桀骜不羁,骨子里傲冷狂妄,从不肯求人。 赵官家眼中闪过一抹冷光,很快便隐没在深沉的笑容里。 “如果朕一定要杀她呢?” 傅九衢慢慢直起身,横剑挡在辛夷的面前,“要杀她,先杀我!” ------题外话------ 今日上架,五章一万余字奉上!另外书友会有入v活动哟,详情请关注书友群(36138976),或是关注二锦的微丨博~~ 本来准备了好多话想对你们说,可是写到这里,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捂脸),明天继续说吧哈哈哈…… 最后感谢小姐妹们支持,汴京小医娘,感谢有你~比心! 第70章 惊世骇俗 傅九衢的话惊世骇俗。 堂堂郡王,竟为一个民妇说出这样的话来?如此绝决如此不顾体面,单单只为对张巡的一句承诺? 四周寂静一片。 阳光不知何时缩了回去。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从帝辇里传来的质疑和愠怒,让御街蒙上了一层阴霾,却没能改变傅九衢的决定。 “我说,要杀她,先杀我。” 赵祯许久没有动弹,帝辇上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倒是张尧卓率先回过神来。 身拍拍屁丨股,接过长随从地上捡来的乌纱帽,重新戴在头上,又整理一下官袍,底气足了许多。 “广陵郡王重情重义,那也不能因此而藐视国法啊。” 张尧卓心里痛恨傅九衢,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但他很清醒,知道广陵郡王和官家的情分。 官家不开口说的话,他绝对不能说。 官家没想到的事,他却要帮他想。 “官家,郡王定是受了小人挑拨,这才会失了分寸,公然拦车劫囚……” 这厮奸滑,听上去是在为广陵郡王说话,实则上却是给傅九衢一个“劫囚”的定罪,同时又暗戳戳地点拔官家,是有人在背后使坏…… 接着,再大声劝着,给傅九衢再定一罪。 “广陵郡王,你还不快放下武器?在官家面前动武,那是忤逆不道呀。” 张尧卓一副焦灼的样子,心里暗自得意。 当着满城百姓的面,他倒要看看赵官家怎么包庇傅九衢。想坐视不管?不可能!逼,他也要逼官家治罪。 四周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赵祯面色变了又变,一道叹息。 “重楼,你太叫朕失望了,事到如今,你让朕如何能饶你?” 傅九衢面不改色:“该我承担的责罚,我认。只要官家放过张小娘子,任凭处置!” “岂有此理!”赵祯突地沉了声音,将帝辇拍得微微颤动,“不可救药的东西,你是在逼朕吗?” “郡王,你冷静点……”辛夷低声。 她明显感觉到皇帝骑虎难下,有张尧卓的煽风点火和无数百姓的围观,如今的赵祯就像被人架在火上烧烤,即使他不想对傅九衢痛下杀手,也是为难。 辛夷愿意来做这个台阶。 她压低声音,朝傅九衢递了个眼神。 “这件事情本就与郡王无关,别说我没罪,即便有罪,也不该让广陵郡王与我一同承担。你让开,我来同官家讲理……” “闭嘴。”傅九衢冷声:“有我在,轮不到你出头。” “郡王,一人做事一人当……” “一人做事一人当,那我做的事与你何干?劫囚的人是我。” 傅九衢这个人的偏执,辛夷早就见识过了。君子一言,千金不易,他完全可能为了一句承诺而放下荣禄富贵,甚至豁出性命去。 辛夷莫名对傅九衢生出了几分敬意。 “你别顶撞官家了,看我的。”她低低说了一句,突然挪动僵硬的双脚,往后退了退。 既然天底下最大的那个老板就在面前,有冤不找他找谁去呢? 辛夷看看赵祯的年纪,扑嗵一声,毫无压力地跪在了囚车里,可怜楚楚。 “官家救我!官家救救民女!民女是冤枉的……” 她将张尧卓方才的模样学了个十足十。 张尧卓怎么对皇帝叫冤枉,她便怎么叫,而且她年纪小,又蹲了几天大牢,面色苍白,身娇体弱,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的样子,看上去比张尧卓凄凉许多,完全就是一个受尽苦处的无辜女子。 “民女的夫婿为国捐躯,客死在昆仑关,只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艰难度日,也不知惹到了哪个达官贵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拿民女的性命……幸亏广陵郡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然民女早已身首异处……这些事,本是郡王的仗义之举,没成想因此连累郡王,官家,你要罚就罚民女一个好了……” 她说得越发可怜, 赵祯的眉头听得皱紧。 不是杖刑吗? 怎么听上去,像是凌迟斩刑命赴黄泉生离死别了? 这么一想,皇帝便有些窝火。 为了平息此次事端,他左右权衡,自认为已经做了最好的处理……哪知这个外甥竟然给他搞出这么大的事来,令他难以收场…… “好,既然你们一个个都抢着承担罪责,朕便成全你们。来人!将这个,这个罪妇拖下去,就地行刑!广陵郡王——押入皇城司大牢受审!” “官家不要啊,民女是冤枉的,郡王更冤!”辛夷生怕傅九衢再触皇帝霉头,着急地回头,压着声音。 “郡王是不是傻?快给官家服个软啊……” 傅九衢微微侧头,看着她的眼睛,低低道:“皇城司大牢是我的地盘。” 辛夷一怔。 对啊,这不相当于说了一句,“来人啊,把广陵郡王送回家去?” 这么说来,赵官家其实只是虚张声势? 辛夷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你别管我了,不就是挨打么?打就打,我还怕了不成……” 她声音还未落下,突听傅九衢拔高了声音。 “官家如何罚臣,臣都受着,但张小娘子不能打。这案子本就是张尧卓对证人屈打成招,故意陷害,怎可因这种宵小伎俩而责罚功臣遗孀,令百姓寒心?” 赵祯头痛欲裂,脸色越发不愉。 这张小娘子到底是不是同伙已经不是最紧要的了,紧要的是这件事情,该如何平息。 赵官家沉声道:“你已经是阶下囚了,还想替人出头?” 傅九衢道:“阶下囚也是大宋子民,也应当伸张正义,若官家不收回成命,臣不服。” 赵祯问:“你不服又能如何?” 傅九衢左右看看,挺直腰板,手上的剑握得更紧,“臣不服,便不会依从官家所罚。” 张尧卓见状心里暗乐。这傻啊,官家已经再三给他台阶了,他偏不下,非得顶嘴,让官家难堪。 “傅九衢,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天子之言你不服,你是要造丨反?” 张尧卓再次拱火,把气氛顶上去。 这个混账看着一脸怂气,脑瓜子还挺好使,知道避重就轻,加油添醋。 辛夷道:“郡王,你不要再说了,别再为我说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得先保住自己,才能保住我。” “保不住你,我保自己做什么?” 傅九衢沉声说完,突地哼了一声,直接将囚车的门拽开,将辛夷拉出来,当众解开她的枷锁,斩断铁链,护在身侧,然后视线凛厉地看着众人。 “救不了想救之人,我不仅失信,还失德。官家,臣食朝廷俸禄,岂能任由宵小横行,奸佞践踏而坐视不管?不能伸张正义,不能为民作主,那我做这个郡王,做个皇城司使官又有什么意思?不要也罢。” 一字字斩钉截铁,如北风呼啸。 “陛下若一定要治张小娘子的罪,请你先免去臣的官职,夺去臣的爵位,再把臣贬为庶民。” “你——” 赵祯勃然大怒,正要下令,身侧那个文官模样的男子突然低头凑近,小声说着什么,赵祯脸上变幻不定,许久没有声音。 气氛空前低压。 辛夷偷偷拉一下傅九衢的袖子,快要被他急死了,“傅九衢,你就不能服软吗?” 傅九衢脸色不变,“不能。” 辛夷咬牙:“你疯了。” 傅九衢大抵是感觉到她身子的紧绷,低头看她一眼,“别怕,死不了你。” 辛夷看他一脸云淡风轻,差点气笑。 “我这是在为你担心。我会怕死?我看上去像怕死的人吗?” “像。”傅九衢道:“你身子在抖。” 辛夷被他从囚车拉住来,便被他护在身侧,两个人距离很近,稍有情绪彼此就能感应得到。 但辛夷怎么会怕得颤抖呢? 她低低吸气,“……我是冷。冷的。” 傅九衢好像这时才发现她穿着单薄的囚衣,微微拧眉,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塞给她。 “披上。” 辛夷:…… 第71章 谁是赢家,谁是输家? 辛夷没有和傅九衢客气,她实在是太冷了,鼻涕泡都快要冻出来,接过披风就裹在身上。 然则,傅九衢个子太高,这披风他穿是潇洒,到了她的身上,就像是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啊……啊嚏!”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小声说话,好像把满大街的人都忘到了脑后,这举动直接导致御街上半晌无声。 “荒唐,着实荒唐。一个身着囚衣的囚徒,居然堂而皇之披上郡王的衣裳。这不是让百姓看笑话么?” 张尧卓恨不得跳起脚来怂恿皇帝,始终不停地煽风点火,非要借着今儿的机会逼赵官家把傅九衢给解决了不可。 “官家。”曹翊从边上走过来,朝赵祯行了礼,“臣有话说。” 赵祯头痛,“你又想说什么?” 曹翊目光冷肃地扫过街道,“广陵郡王固然有不对之处,但起因是张大人纵容下属当街杀人,这才激起广陵郡王的愤怒,为张都虞候鸣不平。” 赵祯眉头动了动,没有说话。 曹翊继续道:“微臣以为,事有先后,罪有轻重。如果不是张大人杀人在先,广陵郡王也不会生恼,进而在抓捕时一时义愤,劈砍到了囚车,导致这场闹剧。若论罪轻重,自然是张大人重,广陵郡王轻。” “是吗?”赵祯侧头看去。 任谁都听得出来,曹翊的说法是直接否认了傅九衢有劫囚的主观故意,直接变成了傅九衢是在伸张正义,抓捕凶犯的过程中,被张尧卓激起火气,这才失手砍坏了囚车,从来不曾有劫囚一说…… 辛夷突然间觉得曹翊无比高大厉害,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张尧卓却是气得牙根上都是火,当即争辩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听得赵祯头都大了。 “你们这帮人,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厉害。” 朝臣互相攻讦,最难的就是他这个做皇帝的人。 一时间,赵祯的火也上来了。 “你们看看,看看你们自己像什么?你,权知开封府,主政都城,汴京百姓的父母官,在百姓面前,满地打滚,乌纱落地,狼狈如狗。 你,广陵郡王,朕的嫡亲外甥,皇宫禁卫,天子近臣,管着朕的皇城防御,大大小小的事,你都可以做主,你是朕身边最亲近的人,朕把项上人头都交到了你的手上,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宣德门外,御街之上,当街纵马抢人……” 四处寂静。 赵官家是个仁厚温和的帝王,即使做官多年的人,也很少看他发如此大火。 这还不算,赵祯骂完张尧卓和傅九衢,突地转过头来,看着曹翊。 “还有你,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朕的小舅子,当朝四品大员,统领殿前司诸班直,步兵、骑兵诸指挥,权大势大,在禁军中翻云覆雨……你告诉朕,你今日领着这么多禁军前来,是要做什么?” “你们啦你们,你们哪个不是朕信任的人,哪个不是朕的重臣?朕许你们高官厚禄,将大宋国祚、百姓福祉交到你们的手上,你们是如何报答朕的?” “你们现在就像那盘旋在天上的秃鹰,抢人头、抢地盘,争名利,脑子里只有你们的族人和你们在意的人,你们一个个恨不得在朕的心上剜一块肉,嚼进你们的肚子。你们眼里还有朕,还有大宋,还有大宋子民吗?” “你们看看,看看在这长街上的百姓,他们都看着你们呢!” 赵祯站在帝辇上,抬起明黄的袖袍高高一舞。 御街上黑压压的人群,寂静无声。 “朕知道,你们一个个对朕都不满意,都有怨言,这个要求朕这样,那个要求朕那样,朕要做什么,你们就偏不要朕做什么,朕怎么都不能让你们满意。是,朕不是太祖太宗,没有丰功伟绩,没有开疆扩土的本事,朕管不了你们。在你们眼里,朕就是个昏聩无能的帝王。” “但是,朕今天要告诉你们,朕心里装的是大宋江山,朕守的是祖宗基业,朕开不了疆拓不了土,朕也不能为万世开太平,朕就想好好的,好好的和朕的臣工们一起,守好这一片沃土,让大宋子民都过上好日子,有肉吃有衣穿,三餐不愁四季温饱……” “朕恨啦,恨你们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互相攻讦,排除异己,成天在朕跟前参这个,参那个,够了!朕听够了!” 天子之怒,山河可平。 一时间乌云堆积,遮住了炽烈的阳光。 呼啸的北风卷过御街,在头顶盘旋,侵入肌骨,仿佛有凛冽的杀气在凝聚。 百姓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官吏夹起尾巴,大气都不敢出。 辛夷忽然有一种正在看大片的感觉。 “官家。”内侍小心上前,扶住赵祯:“外面风大,官家回驾辇上……” 赵祯甩开袖子。 这些话在他心里憋得太久了,喊出来,骂出来,沉重中又带了几分痛快。 是吼出来的,骂出来的痛快! “你们给朕好好想想,想想吧,今日朕应该怎么罚,该怎么罚你们!” “官家,官家,臣有罪。”张尧卓袖子抹脸,开始跪趴在地哭惨。 赵祯不理会他,视线略过众人,最后落在傅九衢的脸上。 “你来说,朕该如何罚你。” 傅九衢微微抬头,与赵祯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方才赵祯那一番慷慨陈词,听上去是在骂他,其实是在保他。赵祯将所有人都拎出来骂一通,连他自己都没有放过,却无形中弱化了傅九衢当街劫囚的事情,让这个原本要单列的罪责变成了朝臣共同的责任。 傅九衢看着赵祯憔悴的面孔,缓缓开口。 “臣认罚,杖五十,决臀杖十二……双倍执行。小嫂的杖刑,由臣领受。” 四下里哗然。 双倍,相当于杖一百,决臀杖二十四。 要知道,若非罪大恶极,对官员和士子是不会杖臀的。 所谓臀杖是指剥下裤子行刑,打屁丨股。这不仅会让受刑者挨得更结实,更痛苦,还是一种对受刑者的人身羞辱。其中更狠的便是像辛夷这样,寒冬腊月,拉到大街上行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屁丨股。 一般人都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广陵郡王劫囚抢人,也正因为此。 辛夷并不完全了解臀杖,以为只是打屁丨股,却不知是怎样打,但即使这样,她仍然很震惊。 “傅九衢,你受不住的……” 她脑子都蒙了,连名带姓叫他。 傅九衢:“闭嘴!” “……” 赵祯重重哼声,看着傅九衢固执的脸,知道他是下定了决心要护着那个妇人了。但他话已出口,傅九衢自行领罚,他便不再多话,转而看向趴在地上请罪的张尧卓。 “你呢?纵容下属当街行凶,你说,朕该怎么罚你?” 张尧卓吓得额头都滴出汗来了。 他不是习武之人,又这把岁数了,哪能像傅九衢一样承受那样重的杖刑? “官,官家,臣这把老骨头了,不经打呀……” “呵。”赵祯低低一笑,张尧卓心里登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接着便听他不冷不热地道:“杖刑不经打?那你在徒、流、死刑里,任选一个吧。” 徒流死? 哪一个他都怕呀。 早知这场祸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又何必咄咄逼人? “官家,官家啊……” 张尧卓做五体投地状,身子躬趴在地上,肩膀直抖,啜着气求饶。 “选吧。”赵祯声音平静,但没有商量的余地。 张尧卓知道今天官家是一定要拿他祭天了,谁也救不了。 “臣认罚。” “如何罚?”赵祯问。 “和,和广陵郡王一样。杖五十,决臀杖十二。” “好。说得好!” 赵祯沉声说完,慢慢坐回帝辇上,手捏扶手摩挲片刻,声音突然变得温和了几分,就像往常君臣议事那般,一声叹息。 “你二人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朕很欣慰。广陵郡王拦路劫囚,罔顾祖宗法度,但情有可原。所谓人无信不立,无信者不知其可也,一个人看重承诺,义薄云天,那是仁义,是浊水清流,不能一杆子打死。 “还有你,你虽驭下不严,导致惨祸发生,着实愚蠢,但念及你年事已高,便从轻处罚也罢。 “所有人听令,广陵郡王和张权知各有对错,二人各打五十大板,以示惩诫,此事就到此为止,往后谁也不许再提。” 好的坏的他都说了,恩威并施,双管齐下。 很显然,那日福宁殿的札子和交谈,赵官家听进去了。 傅九衢唇角微掀,拱手拜下。 “官家仁厚、公正。微臣愿意领罚。” 张尧卓牙齿都快咬断了。 这叫什么公正呀? 傅九衢的一百多杖刑,变成了五十大板,他年轻力壮,不就是挠个痒痒嘛? 可眼下他能怎么说?不肯认罚?呵,照之前方案执行,他还得被脱光了打屁丨股呢。 张尧卓有苦说不出,含泪咽气……不,含泪咽下这口气。 “臣领罚。” 说罢顿了顿,他抬头,“官家,那张小娘子如何处置?” 四周传来低低的议论。 赵官家沉默片刻,视线扫向仍然被傅九衢护在身侧的辛夷。 “既然案由不清,另有原委,那等查明再判。” 还好还好,至少没有直接放人,张尧卓觉得自己没有吃亏,甚至仍胜一筹。 他刚松一口气,就听赵官家缓缓道:“开封府管理狱讼、户口租赋,掌一方民生,鸡鸣狗盗的杂事甚多,而水鬼案事涉翰林院医官使,案由力求详尽,即日起,移交皇城司查办吧。” 啊? 张尧卓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凉水,突然浑身发冷。 这盆冷水也突然把他浇醒过来。 张尧卓发现自己输得彻底。 从他押着囚车走出开封府那一刻,就已然落入了傅九衢精心挖好的陷阱里。 每走一步,都在傅九衢的算计之中。 瞎眼的算命老头和故作劫囚都是傅九衢的阴谋,而赵官家表面上勃然大怒,实际上在顺着傅九衢递的梯子往上爬,借机敲打他。 同时杀鸡儆猴。 杀的是他和傅九衢,儆的却是满朝文武,尤其是喜欢指着官方鼻子指点江山的文官集团。让他们看清楚,大宋是谁的天下,从此收敛爪子,少在朝中生事。 想必这个时候,御街上发生的事情,已然传遍了每一个有心人的耳朵,再往后,他们做人做事就要掂量掂量了,不要总以为官家仁厚就可以肆无忌惮。连傅九衢和张尧卓都痛下杀手了,还有谁不能打? 精彩! 张尧卓怒极而笑。 傅九衢用五十大板换来官家的信任和看重,从此简在帝心。 试想,一个为了兄弟可以做到抛弃荣华富贵甚至不要生命的人,会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吗? 傅九衢不仅借机解开了官家的猜忌,也用一顿打堵住了朝臣的非议。同时,把他这个“无能小人的屁丨股”献给了官家,当大肥鸡来宰。 今日最大的赢家是傅九衢。 不,他和官家双赢。 不,还有个张小娘子,彻底脱离牢狱,他们三赢。 不不不,还有个曹翊,顺流而上做了大好人,他们四赢。 挨板子挨骂吃了一肚子闷亏却敢怒不敢言的人,只有他张尧卓一个。 第72章 小嫂和重楼哥 时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看个皇历。 杖责的日子选在了明天,腊月十八午时,在大庆殿前的广场上执行,还让文武百官都前去“观礼”。 以儆效尤,主要在一个儆字。 对此,众人都无异议,各怀心事各自离去。 从御街离开,辛夷被带到了皇城司。 皇城司的胥吏客客气气地摆出笔墨写了一个案件文书,让辛夷在上面画个押,就可以离开了。 辛夷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场牢狱之灾,会始于开封府,终于皇城司。 唏嘘之余,她想起傅九衢和张尧卓的“各打五十大板”,整个人都有些不好。 向来是傅九衢打别人,他何时挨过打? 虽然不再臀杖了,但打五十大板,辛夷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在胥吏的带领下,她准备去书房找傅九衢,结果刚过仪门就碰上。 傅九衢身边跟着蔡祁、程苍和段隋三人,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傅九衢微微低头听着,并没有看到辛夷,直到蔡祁笑了起来。 “重楼。你小嫂。” 傅九衢抬眼看一下辛夷,不悦地瞪蔡祁。 “不是你小嫂?” 蔡祁嘻一声,瞄他,“我小嫂?嗯,倒也是……” 说着,这厮就没个正经地喊了起来:“小嫂,上哪里去啊?找我重楼哥么?” 一个嫂一个哥,这轻佻的声音喊出来,明明正常的一句话,莫名被他搞得有点奇怪。 蔡祁本就不是个什么正经人,说着笑着便挤眉弄眼地走过来,要和小嫂更亲近几分,结果被傅九衢一脚踹在屁丨股上,低低呵止。 “再多话,把你嘴缝上。” 蔡祁:…… 大喇叭没了声,傅九衢这才看向辛夷。 “有事?” “有事。” “嗯,跟我过来!” 他负着手,侧身走向旁边的翠来亭,辛夷听着祈使句,想到他要挨那五十板子,没有吱声,然后友好地朝蔡祁和两个侍卫笑一笑,便跟在傅九衢后面走了过去。 翠来亭不大,但风吹帘布,雅致而清净。 辛夷没有废话,直接道明来意:“郡王不可意气用事。你本有心疾,五十杖哪里受得住?” 傅九衢眼梢微抬:“本王身体好着。” 辛夷一想他是为了替自己扛事才要遭打,内心的天秤就难以平衡。 人情债最是难压,她眉头皱了起来。 “郡王高义,可我何德何能值得郡王如此……” “我不是为你。”傅九衢打断她,眼风一扫,那表情似乎在怪她自作多情。 辛夷头皮凉了凉,仍然说正事,“我们再想想办法,或是让长公主去求求官家,看能不能免于处罚……” 赵官家就这一个妹妹,身子骨又不十分康健,他向来看得,长公主若肯出面,肯定会有转机。 “哪怕让打板子的人省着点力,打轻一点也好……” 傅九衢听她说得实在,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转头,看着她眼中柔软,声音也轻,“你放心,那板子薄得很,我是内行,没人做得了怪。且我长年习武,只要不伤筋动骨,那点皮外伤就是挠痒痒。” “郡王……” 辛夷不死心,还想继续劝他,却见傅九衢抬抬手。 “不必再说。有些事,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了?” 傅九衢看着她担忧的目光,静默片刻才道:“不论是为祖宗法度还是官家的脸面,我这顿打都不可免去。不然,官家颜面何存?大宋律令岂非形同虚设?不仅要打,还得让他们好好打。” 辛夷:…… 其实,她不是完全不懂,而是不愿。 傅九衢这么骄傲的人,五十大板要的不是他的命,是他的脸啊。 “好了。”傅九衢摆弄一下袖口,眼皮垂下,声音淡淡浅浅,“饿了吧?孩子在府里等你,等下跟我过去瞧瞧他们。” 这话说得平淡自然,若是外人听去,还以为说的是他们两人的孩子呢。 辛夷线条粗,了解广陵郡王是个什么男人,倒没有多想,更不会误会什么。只不过,那种欠了傅九衢一个天大人情的不自在,让她心里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将她倔强的棱角生生磨圆,不再针锋相对。 “好。” …… 马车早已等在皇城司外头,车夫是一个生面孔,不像傅九衢身边的蔡祁和程苍等人一样,是选出来的亲从官或亲事官,个个俊朗高大。相反,车夫身形剽壮,蓄了络腮胡子,戴着一个青纱头巾,金帽环,看着像从大山里出来打家劫舍的土匪头子。 辛夷多看他一眼,车夫垂眼不搭理。 傅九衢犹自登上马车,默然无声。这让辛夷站在车下很是尴尬,不知自己是该厚着脸皮上车去,还是同这个五大三粗的车夫挤一起坐在辕头。 “上来。”傅九衢声音冷漠,让辛夷如获大赦。 她三两下爬上车去,见他阖着眼,一动不动。 凭着辛夷对他为数不多的了解,可以感觉到广陵郡王情绪不高。 看来“五十大板”对他还是有影响的,并不是说得那么坦然—— 辛夷默默坐到他的对面。傅九衢不说话,她也不好多嘴,只无聊地侧着脸,撩开一角帘子,任由马车带着再欣赏一次汴京风貌。 汴京城内有四条河,桥格外地多,单是辛夷知道的就有四十余座,只不过大多都叫不出名字,只能眼巴巴看着桥面的小摊小贩,赶集般热闹说笑。 这景致,无论看多少次她都不觉得厌倦…… “放下帘子。” 傅九衢冷不丁开口,把辛夷吓一跳。 她回头看去,视线落在傅九衢的脸上。 权势能让男人的魅力成倍地增长,至高无上的权力一动不动也是荷尔蒙。辛夷不得不承认,她是个颜狗。此刻的广陵郡王太杀人诛心了,这姿态弄得她像个小丫头,默默地放下帘子,望一眼他紧皱的眉。 “郡王头又痛了?” “嗯。”傅九衢脸色臭臭的,但还算平静,“不想受风。” “不好意思,我帮你按按?” 傅九衢没有拒绝,半阖眼不动。辛夷有过一次帮他按摩的经验,更何况医者父母心,她坐过去便像照顾孩子似的按了按傅九衢的头,又开始语重心长。 “明明有病在身,郡王何必逞强?” 说半句见他不吭声,想到他方才的话,辛夷自动闭嘴,“杖责时犯病可是会要命的。对哦,我上次给你开的药,可有服用?” “嗯。”傅九衢不冷不热地应一声,突地睁眼看着辛夷,“我送了几粒入宫,给官家。” “啊?”辛夷意外。 “你不是说,外用可治疲累头痛?” “话虽如此吧,但那药毕竟不是专治疲累头痛的,宫中什么好药没有?” 傅九衢这个举动有些奇怪,但辛夷此刻心绪纷乱,没有往深了想,也忘记了傅九衢是一个走棋猜七步的人,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去送药。 她道:“我回去给郡王配一些外用伤药,等你明日受刑回来,就可以给你用了。” 傅九衢忽然睁开眼,“一会吃过饭,你就把孩子带回去。” 辛夷停下手,看一眼他,“郡王是在撵人么?” 两人四目相对,傅九衢随即闭上眼,漫不经心地哼声。 “你也说了,宫中什么好药没有?用不着你的。” 语气很生硬,辛夷听得心里微微一窒。 但他这么说了,想想三个孩子确实在长公主府里够麻烦人家,辛夷没有再多说,恢复了手上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挪开傅九衢头上的青玉发冠,十个指头缓缓插丨入他乌黑的头发,刚要用力按压,手就被他捉住了。 辛夷讶然,“郡王?” 傅九衢平静地看她一眼,“不要弄乱头发。” 掌心的肌肤冰冷、柔软,还有一种怪异的滑腻,不同于男子。傅九衢心神怪异地一动,赶紧松开手,慢条斯理地将微乱的头发抚平,不知是头痛好了还是天生坏脾气,他没再看辛夷,冷淡地朝她摆摆手。 “行了,坐回去。” 要不是因为五十大板的缘故,辛夷肯定要怼一怼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 但她终究还是忍了,抬手将傅九衢那一处弄乱的鬓发抚了抚,嘴角微微一翘,“有时候发现,郡王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稍不顺心便发脾气。” 傅九衢黑眸深郁,“数你胆大。” 在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敢说这句话。 辛夷挑了挑眉,“死啊死的死习惯了就不怕了,反正郡王也不会要我的命。” “哼!”傅九衢唇角扬了起来,好似被她这句话顺了毛,眼睛盯着她竟带了一丝笑意,“今日在御街,吓到了?” 那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一帧接一帧,着实让辛夷长了见识。说不怕是不可能的,最紧张的时候,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脏一阵接一阵的紧缩。 但事态过去,她不想认怂。 “不怕。” “嘴硬!方才真该押你在皇城司,再吃几天牢饭。” 辛夷偷偷吐个舌,赶紧补充,“有郡王护着我,我天不怕地不怕。” 说瞎话眼睛都不眨一下,辛夷也是很佩服自己。 傅九衢盯着她看,不满撩眉。 “你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他低嗤一声,不待辛夷回嘴,敛住表情严肃地吩咐。 “回府不许多嘴,御街发生的事情,切不可让长公主知晓。” 辛夷点点头。 长公主身子不好,她理解傅九衢身为人子的心情。 然而,马车刚刚驶入长公主府的角门,辛夷和傅九衢还没有来得及下车,便见外面乌央乌央地站着一群人,打头的可不正是长公主赵玉卿? 辛夷朝傅九衢望一眼,用口型比出“糟了”。 傅九衢无奈低叹,伸手揉额,“这个周道子——” 说着,他便有些咬牙切齿,“定然又是他多嘴。” “周道子?”辛夷仔细想了一下,周道子今日并不在御街,“这么快他就得到了消息?” 傅九衢静静看她,“那个算命的瞎子。” 辛夷:…… 这个广陵郡王,当真腹黑。 他是把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呀? 唯一没有算到的,大概是惊动他老娘吧。 长公主脸色铁青,见马车迟迟不动,神色微厉。 “重楼,下来说话!” 听长公主的声音是有些生气的,一定是知道傅九衢干了什么,而辛夷身为那个让傅九衢干了什么的罪魁祸首,其实心里有点虚…… 就像拐带了人家儿子,被老母亲抓个正着一样。 辛夷盯着他,稍稍凑近,用低得只有傅九衢听见的声音道:“怎么办?要不我……躲在车里?” 浅浅的呼吸落在脖子,傅九衢她脸色绯红,纤细的眉轻轻蹙起,像一只幼小脆弱的鸟突然沾了水飞不动的样子。 “怕了?”傅九衢欺身过去,手无意识地虚抬了一下。 不知他是要做什么,最终那手停在半空。 因为马车的帘子被长公主撩开了,而车里的情形,让她怔在当场,嘴半张着,合不拢,喊不出。 两个男女面对面坐着,头碰在一起,就好像在亲热…… 而她的好儿子,手抬在半空,仿佛是要去抱人家。 赵玉卿心里突然不好,脚下虚软,眼前发黑。 “长公主——” ------题外话------ 三章万字+,更完,明天见。 感谢fans姐姐的绝代佳人,感谢小妍同学给我做活动,感谢姐妹们订阅打赏投票以及参加活动………… 爱你们哟~~ 第73章 识破?识不破。 长公主当场撞见马车里的辛夷和傅九衢,气得差一点晕过去。 一时间,丫头婆子尖叫相扶,府里兵荒马乱。 福安院里,地龙烧得很足。 傅九衢走进去,看一眼躺在榻上的长公主,默默将外头的氅衣解下,周忆柳伸手来接,他面无表情地避开,搭在木桁上。 周忆柳缩回手,立在一旁。 “母亲。”傅九衢坐在长公主榻边,一身月色袍衫看上去稍显单薄。 长公主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般,没有理会他。 傅九衢抿唇,“不是你想的那样。” 长公主仍然安安静静,眼皮都没有颤动一下。 对傅九衢来说,不怕训骂,就怕她一个人暗自伤神。 “儿子的错。”他不再解释,伸手为赵玉卿掖了掖被子,想将她露在外面的手放入被窝里,免得受凉,却被赵玉卿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傅九衢的手僵在那里,不免有些好笑。 “真生气了?” 房间里安安静静,丫头婆子们大气都不敢出。 周忆柳上前,轻声道:“郡王,殿下昨夜便有些不好,说身子不爽利,四更天还坐起来看书,就天亮那会子合了下眼……不然还是请太医过来看看吧。” 她声音和暖,性子也慢慢吞吞的,在长公主房里却得人信服,她一开口,两个小丫头便跟着符合,便是常跟长公主的钱婆子也频频点头称是。 傅九衢回头,吩咐长公主房里的钱婆子。 “去把张娘子叫来。” 钱婆子一怔,“郡王,老婆子多句嘴,长公主正是被那张娘子气病的,还是别让殿下再看到她闹心了。” 傅九衢道:“她是女郎中。” 钱婆子笑道:“殿下身子金贵,不是什么赤脚郎中都能瞧的……” 这个婆子跟长公主很有些年头了,很得脸面,傅九衢平常对母亲房里的人从不管束,尤其这种岁数大的老人,即便有些不合规矩的地方,他亦是睁只眼闭只眼,可钱婆子两次反驳他,傅九衢便拉了脸。 “本王面前,轮得到你说话吗?” 钱婆子吃了瘪,面露羞尬,应一声是,退到一旁。 “不用叫了。”赵玉卿没有睁眼,没什么力气地叹口气,“我没病,不想见任何人,你们都下去吧。” 傅九衢看她脸色苍白,到底还是不放心。 “去叫!” “是。”钱婆子看看傅九衢的脸色,下去了。 赵玉卿却睁开了眼,朝周忆柳伸手。 周忆柳赶紧上前把她扶坐起来,在她后腰塞了个海棠春睡的苏绣软枕,又塞了个烧蓝暖手炉到长公主的手上,轻声道: “婢子听说那张娘子医术十分了得,便是周先生都赞她的,让她来瞧瞧也是好的……” 长公主盯着傅九衢,“忆柳,你先出去。我有话和重楼说。” 她很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周忆柳顿了顿,应一声是,默默带着两个小丫头一道出去了。 母子两个相对而视,傅九衢端起桌上的白瓷茶盏端到长公主面前。 “母亲,喝水。” 长公主皱了皱眉头,接过来饮一口,叹气,“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告诉母亲?” 傅九衢抿了抿嘴,“母亲修行多年,早不问俗事,儿子不想让母亲烦心。” “身在红尘,哪有不烦心的?”长公主看他一眼,“你这孩子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把你娘也算计进去……” 傅九衢眼尾一撩只是笑。 “若不用母亲的令牌,儿子也请不动舅舅出宫啊。” 今日他们在御街上发生冲突,赵官家就突然而至,当然不是什么巧合,而是傅九衢特地让人拿了长公主的令牌进宫,说长公主身子不适,想见哥哥,赵官家这才急急忙忙地赶过来。 从宣德门出来去长公主府,必定会经过御街,当然不可避免地撞见,接下来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儿子已向舅舅告罪,舅舅都原谅儿子了,母亲也消消息。”傅九衢第二次递上茶盏,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 这次赵玉卿却没有去接水,而是不满地道:“五十大板,着实原谅了。” 傅九衢头痛,“周道子这老不休,如此多嘴……” “哼,若不是娘逼问周先生,你便准备一直瞒着娘吗?” “母亲……”傅九衢无奈,“儿子错了。” 每次认错都很快,就是坚决不改。 长公主看着自家疼到心尖尖上的孩儿,想到他就要挨上五十大板,说不出的难过。 “娘虽从不过问朝中之事,但也不是一无所知。只要你舅舅不生出个皇子,这劝谏立嗣之事就消停不了。你我母子二人夹在中间,便是难做……” 顿了顿,长公主伸出手来,抚了抚傅九衢的脸。 “我儿这次做得对,免得他们总是逼你舅舅做决定,挑拔你们甥舅的感情。这一顿打,我儿受了苦,却能换来许久的平静……” 傅九衢笑开,“那母亲还生儿子的气?” 长公主收回手,眉尖再次蹙了起来。 “原本你的婚事娘就为难,想着再拖一拖,等立嗣的事情定下,再做决定。可今日这事一出,咱们和张家的梁子是结下了,也就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 傅九衢面色微沉,抿嘴不语。 长公主审视着他的表情,“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娘想应下曹家的婚事,你看如何?” 傅九衢没有应声。 长公主又道:“说来娘也十分瞧得上曹家,曹皇后贤德,真定曹氏将门之家,你和曹指挥又师出同门,知根知底。虽说曹家的大姑娘心高气傲,娇纵了一些,模样也没我儿长得好……但好地总能种出好庄稼,等成了婚,她年岁再大些,心性磨一磨,也就好了……” 傅九衢手上握着那白瓷盏,一直默然。 长公主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利弊,却见他没有动静,神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重重咳了一声。 “你怎么想的?若觉着委屈或是不妥,娘再给你挑。只是,我们已先得罪了张家,若再得罪曹家,往后我儿在朝中恐是难以立足……咳!咳咳……” “母亲。”傅九衢见长公主咳得脸都红了,倾身上前拍拍她的后背,眼眸微垂,“这些事情母亲做主便是,不必告诉我。” 长公主止住咳嗽,笑了起来,“对婚事都这么不上心,那怎么成?” 傅九衢道:“母亲瞧着好便好。对儿子而言,都一样。” 长公主审视着他的脸,“那张娘子呢,我儿若当真喜欢她,纳入府里做个妾室也无不可……” 傅九衢抽一口气,脸色都变了,声音也沉了几分。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小张氏是行远的遗孀!兄弟妻,不可戏,儿子岂是那种恬不知耻的人?” 这一次,长公主深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 “我儿生得这么好,文武双全,这世上当真没有几个女子可堪匹配……要你娶曹大姑娘,当真是委屈了。” 她拍拍傅九衢的手,他却缩了回去。 “母亲养好身子,儿子就不委屈。” ~~ 辛夷在钱婆子的带领下走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外等待的周忆柳。 这个天,室外天寒地冻,周忆柳站在风中,脸色越发苍白。 “张娘子。”周忆柳礼数周到,见个礼,示意钱婆子去备水给辛夷盥手,亲自带他往里走,“这边请。” 去内室的路不长,两人客气地寒暄。 辛夷问起长公主的身体情况。 周忆柳道:“近日长公主精神便不足,夜不安枕,周先生来瞧过,说是老毛病了。” 她哂然一笑,见辛夷审视地看着自己,又解释道:“这些年我常在白云观,也就殿下上山的时候陪侍在侧,并不全然清楚,但府里有殿下的医案,张娘子需要,我拿了给你。” 辛夷看她一眼,“你不是一直陪在长公主身边的吗?” 周忆柳抿了抿嘴,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不是。我原是在白云观里修行,并未想过要回来,这次殿下回府,说是要操持郡王的婚事,会多待两年,这才嘱我陪同……” 辛夷笑道:“原来是个仙姑。” 周忆柳抿抿唇,不好意思地笑。 在宋代,道教备受尊奉,从皇帝到百姓,消灾免难,保国延祚,无不信道。不仅周忆柳,长公主赵玉卿也曾经出家入道修行,还有曹皇后的前夫,也是迷恋修仙…… 而且,宋代的道教属于正一派,出家修行,蔬食蔽衣,但没有清规戒律。一直到宋末,王重阳创立了全真派才有了禁欲的说法。 辛夷想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停下脚步。 道姑…… 周忆柳是个道姑? 她诧异地扭头,看向周忆柳…… 第74章 巧施医术,再显身手 周忆柳惊觉她的反应,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张娘子?我脸上……口脂花了么?” 辛夷收回心神,眼底流露出复杂的光芒,尬笑一下。 “没有。小周娘子真是好看。” 没有人不喜欢听好的,周忆柳听到这话,误以为她是为了给自己套近乎,温和地一笑。 “长公主对张娘子可能有些误会,一会见着,若是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张娘子别往心里去。长公主不是刻薄的人,只是太疼爱郡王。” 说来,因中间夹着周忆棉和张巡,辛夷和周忆柳的关系是尴尬且别扭的。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忆柳没有对辛夷这个“恶毒后娘”说出难听的话,辛夷也投桃报李,笑着答谢。 ~ 进屋的时候,长公主已经平静下来。大概是被儿子哄好了,她看到辛夷,还示意周忆柳为辛夷看座。 辛夷行了礼,坐在垫了柔软棉墩的杌子上,为长公主请脉。 “长公主是哪里不舒服?” 赵玉卿看一眼坐在旁边的儿子,手抚上心口:“这几日常觉胸闷腹胀,断续疼痛,又有神魂不安,苦闷躁郁之感,即便无事发生,也夜夜难以成眠……” 说到此处,她眼梢瞄辛夷一眼,微微一叹。 “若遇上闹心之事,更是气血上涌,只觉眼前发黑,胸口胀闷,几欲晕阙。” 辛夷知道她说的正是方才马车前那一幕。 但这个长公主当真是一个极为温柔的女人,都快要被气晕过去了,仍然没有当面斥责她,只是朝儿子撒了气而已。 “长公主脉象细数无力,想是虚热内扰,心神失养。” 辛夷说着,松开搭脉的手,站起来。 “我方便检查一下殿下的病情吗?” 长公主微微一愣,并不明白她说的检查是什么。 现代中医和传统中医不论是培养体系和学习体系都有很大的区别,传统中医主要靠望闻问切,而现代中医会借助更先进的科学仪器。 所以,现代中医到了古代真不一定能看病,而失去传统中医的临床经验、理念体系和四诊技巧,也是现代中医没落的原因之一。 辛夷恰好出自中医世家,从小便是从传统中医开始介入中医领域,上医学院以后又开始学习现代中医学体系,算是比较“完整”的一个中医师。 因此,长公主肯定之前没有被检查过身体。 她微微一笑,“长公主揭开被子,平躺即可。” 长公主有些不安,傅九衢倾身上前帮着拽老母亲的被子,安抚地道:“母亲听张娘子的话便是。” 长公主不是很情愿。 她身份矜贵,不喜别人触碰她的身子,对所谓检查天然抗拒,但儿子帮着外人来说服她,她又是个慈爱的母亲,不愿让孩子为难,也就没有多坚持,顺从地躺了下去。 辛夷为她摆好姿势,这才弯腰在她身上按压。 “这里痛吗?” 她手法稍重,长公主皱起眉头,看她一眼,摇头。 辛夷连按三次,再按向长公主左侧胸肋的部位。 “这里呢……” “痛!正是此处。” 说到这里,她稍稍抬头。 “这疼痛仿佛小人长了腿,会在我腹中游走蹿动,一时是这处,一时是那处,时轻,时重……左不过是前阵子受了些凉,我这破身子,怎会就这般娇贵了?” 辛夷松开手,扶她躺起来。 “此处疼痛,应是肝气郁结,气滞之症。” “气滞?肝气郁结?” 辛夷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女子到了长公主的年龄,难免会因子嗣儿孙操劳费神,如此暗耗心血,再遇邪湿入侵,加重病情,以致气滞难抒……来,长公主伸一下舌头。” 长公主望一眼儿子,依言照做。 辛夷看了看,微微一笑。 “我给长公主开一剂方子,以解郁疏肝,安神除躁为先,吃上三副我再看看情况,不过,此疾非一朝一夕而成,要治愈恐怕也要些时日,急不来的……” 看她说得煞有介事,长公主心情好了许多。 “张娘子说得不错。每每想到我家哥儿都一把岁数了,仍未娶妻生子,我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抱上孙子,心气便浮躁难抑。这两日看到张家三个孩子,我更是愁烦。” 一把岁数了? 广陵郡王才二十啊。 辛夷脸颊微微抽搐,莞尔道:“长公主放宽心,只要你配合治疗,身子很快便硬朗起来了。” 赵玉卿问:“如何配合?” 辛夷想了想,“听我的话。” 长公主:“……” 其实长公主这个病,有很大程度的心理原因,但辛夷不好直接这么告诉她,一说是心病,这个多愁善感的长公主更是难以抒解郁气了。 “我去开方。” 辛夷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不合时宜的话。 在她看来,“听医生的话”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不违和,但对长公主来说,如此大胆的医嘱,可谓石破天惊,尊卑不分。 开好方子,辛夷交给傅九衢,原想向长公主辞行,就带孩子离去了。不料,长公主却将她留了下来。 “重楼,你先下去,母亲和张娘子说几句话。” 傅九衢看一眼辛夷,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但辛夷觉得他与回府时有些不同。 长公主看看他俩,又道:“忆柳你也下去。” 周忆柳似乎知道长公主要说什么,温顺地应下,临走深深看一眼辛夷,体贴地为他们合上了门,将寒气阻隔在外。 “坐吧。”长公主招呼辛夷。 “是。”辛夷仍然坐在杌子上,平静地看着榻上的长公主。 二人相视,沉默了片刻,长公主才淡淡地道:“张娘子可明白我要说什么?” 辛夷点头,“是我连累了郡王受罚,罪过了。” 长公主摇了摇头,“我儿做事自小就有分寸,我这个当娘的,虽说心疼他要挨五十大板,却也知道,他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辛夷微微一怔,“那长公主担心的是什么?” 长公主稍稍直起身子,盯着她,“你当真不知?” 辛夷想了想,“长公主是不是误会了我与郡王有私情?” 她如此坦然道来,长公主脸上却是一沉。 “误会?” 辛夷一笑:“是。误会。想来广陵郡王已然告诉过长公主这一点。” 长公主抿了抿嘴,沉默。 辛夷说得没错,在她和周忆柳进来前,面对她的质问,傅九衢已然解释过了。 原本不该继续存疑,可赵玉卿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看着儿子和这个并非绝色佳人的民妇相处的样子,她内心的隐忧便挥之不去。 “不瞒张娘子,我属实不放心他……” 不放心他,而不是不放心自己勾引他? 辛夷微微勾唇,对这个温和善良的女人添了几分好感。 “不会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我长成这样,郡王哪里看得上?不说汴京美女如云,便是长公主府上,姿色胜我者太多……长公主大可不必为此烦心,我有自知之明,不会勾引郡王。如果非要说我对郡王有什么企图……” 她盯着长公主美丽的双眸,微微一笑。 “我在这个世道并无依靠,有时是会自私地想要倚仗郡王……但这无关情爱,单单是为生存。” 她说得真诚,赵玉卿在她脸上找不出半分作戏,那一口压在心底的郁气终于抒了出来。 “张娘子莫怪,当娘的人,无不为孩子着想。” 她微微笑着,望向微风吹拂的帐幔,眼眶突地发红。 “我当年那些手帕交,一个个都儿孙满堂了,只有我,膝下凄凉,一个独子还如此不省心……” 辛夷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微笑。 长公主却像是找到了倾诉之人,叹一声,说了起来,“他到是不忤逆我,就是对婚事不上心。我这烦心呀,见天的有人拿了美人画册来让我挑选。这个是大学士家的千金,那个是枢密使家的孙女,我这一个个去选,当真是挑得眼花也下不了决心……” 辛夷差点笑起来。 这不就是选择困难症吗? 也亏她因此愁出病来。 “这个好办,长公主要是不好选,全给郡王纳回来便是。府上这么大,又不是住不下。” 她说得云淡风轻,虽有玩笑的语气,却不见半分忸怩, 长公主轻轻一笑,彻底放下心来。 “张娘子真是个豁达通透的女子,将来定会有良人在侧,琴瑟和鸣。” “我已经有良人了。” 辛夷眨了个眼,“她在家里等着我呢。” 长公主愣了愣跟着笑起来。 第75章 鸳帐凤帏无佳人,琵琶别抱有道姑 因长公主相留,辛夷这晚没有离开。 傅九衢看着好似不太情愿,但母亲身子有恙,他没有坚持。 一晚上,辛夷都陪着三小只,听他们说这些日子在公主府里的事情,津津有味。 次日,天刚见亮,傅九衢就起身出发前往皇城领罚去了。 辛夷睡得很沉,没有听到外间有什么动静。等她醒来,天已亮开,三个孩子睡得正熟,辛夷没有吵醒他们,自己爬起来,询问着丫头找去了厨房。 婆子们正在准备膳食,辛夷看了一下长公主的用膳,又特地找来周忆柳,交给她几个对长公主这个疾症有用的食疗方子。 “枸杞六钱、淮山药十二克、猪脑一只……” “灵芝十六钱,米酒一斤,灵芝浸入米酒,密封,每日摇荡一次……至七日可饮,每次服一汤勺,一日二次……” 辛夷说,周忆柳便记。 三小只醒来,跑过来找娘,便围着她们身边玩耍,娘和姨母换着调调的喊。 气氛难得如此轻松,周忆柳眼睛不时落在孩子的身上,微微带笑。 “张娘子,以前我对你有所误会。” 辛夷不以为意,一派淡然地笑。 “没关系,误会我的不止你一个。” 周忆柳微微一笑,“你今日就要走吗?” 辛夷嗯一声,“要走的,千好万好还是自己家里好。” 周忆柳凝视着她她的脸庞,手指微微捻动,“往后我若是想他们了,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辛夷不待她说完,便流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你是孩子的嫡亲姨母,只要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来看他们。” 周忆柳点点头,略略惆怅。 “张家村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我日日服侍长公主,想必也不好常去……” 辛夷笑了起来,“等一阵子,我攒够了银子,就会搬到汴京城里来,到时候,你要见孩子就方便了。” “当真?” “嗯。”辛夷道:“我回头就托牙行找店铺,我准备在汴河边上开一间小医馆。” 周忆柳眼里流露出几分艳羡。 “张娘子有这等本事,三个孩子跟着你,我也放心。” “谢谢。” 辛夷松口气。 周忆柳是个谨慎细微的人,对人极有防备心,这一点和三小只倒是有些相似。之前,辛夷以为来带孩子的时候,会和周忆柳闹一些不愉快,没有想到会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周忆柳一片温和,并无半分阻拦。 一切顺利。 看来她的好日子就要到来了。 再不受案子拘束,开医馆的事情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吃个早膳,辛夷便要带着孩子出发了。 周忆柳将他们送到大门外面,往马车上大包小包的塞了不少东西,说是长公主的吩咐,全是给三个孩子准备的。 辛夷不停地道谢,三小只也格外开怀。 坐上马车,互相施礼辞别。 辛夷想了想,又撩开帘子,笑着道:“小周娘子,晚些时候我会做一些外伤药膏送到府上,为免打扰,我就不进去了,你看能不能酉时许在这里等我?” 周忆柳有些惊讶。 外伤药膏做什么用,二人心知肚明。 “张娘子……你不自己拿给郡王吗?” 辛夷笑道:“不了,免得他看到我这个罪魁祸首心里不爽,身子更痛。” 周忆柳笑了起来,柔柔地道:“那我酉时在此等你。” 辛夷摆摆手,“回见。” “好走。” …… 马车徐徐而动。 三念从小包包里掏出一盒桔红糕,献宝似的交给辛夷。 “娘,你喜欢吃的。” 辛夷接过来,眼睛里盛满了笑。 “小心肝,娘没白疼你。” 二念哼一声,“是傅叔买回来给我们吃的,是我们的糕点!看你可怜,留了一盒。” 这小孩子就是嘴劲,辛夷在他脑袋上一拍,懒洋洋翻个白眼。 “什么你的我的,你们三个都是我的,何况一盒桔红糕?是不是呀,小三宝?” “是!”三念脆生生的应着,乖巧地靠在辛夷的胳膊上,用软乎乎的小脸蹭她,“娘,三宝好想你呀。三宝真的好想你。” 辛夷揽住孩子,一颗心快要被融化了,嘴巴却一如既往的贫。 “你说你们是不是跟我有仇啊?长公主府有得吃有得喝,还有你们的亲姨母照顾,这么大的福分不去享,非得跟我回去……我上辈子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孽,欠你们的……” “才不好呢。”三念嘴巴翘了起来,双眼雾蒙蒙的,“长公主府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家。” 辛夷嘁一声,“傻。你们只是不习惯而已,习惯了,就是家了。” “三宝不傻。”三念贴着她,像一只被顺了毛的小猫儿,“傅叔说,没有娘的孩子,是没有家的。” 傅九衢? 辛夷诧异地看着她。 “他真这么说?” 三宝点点头,笑嘻嘻的,“傅叔待我们可好了。大哥哥说得对,要是我们能一直和傅叔跟娘在一起,就最最好了。” 辛夷:“……” 这都是什么虎狼想法? 她拍拍三宝,示意她坐起来,拆开桔红糕咬了一口。 这味儿…… “不错。这家桔子味浓,好吃。” 娘两个吃着糕点,欢声笑语。 好半晌,一直没吭声的一念拉开二念,坐到辛夷的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说话。 辛夷咬着桔红糕,与他相视片刻,放下。 “咋了?想说什么?” 一念瞄了瞄弟弟妹妹,“你为何不亲自把药膏送给傅叔?” 辛夷快笑死了。 这小屁孩子,当真以为她喜欢傅九衢? “大人的事,你少管。”她懒洋洋笑开,继续吃东西。 一念抿嘴,小眉头皱了起来。 “你让姨母来拿药膏,你难道想姨母嫁给傅叔不成……” “咳咳咳!”辛夷被桔红糕呛得,差点喷出糕渣子。 好半晌才止住咳嗽,她纳闷地敲一念的脑袋,“你这小脑袋瓜子,一天到晚想什么?看来是时候搬到汴京城里来,找先生教你读书了,免得你总想着管老娘的事。” 一念哼声。 “那你也得有钱。” “……”扎心了,孩子。 辛夷失笑,“我总会攒够的,快了。快了。” 一念看着她,“那个金娃娃,你别留了,拿去卖了,凑钱开医馆。” “……” 啊! 辛夷有点崩溃。 老天,给她三个孩子也就罢了。 为什么其中有一个是年幼老成的唐僧,总是想要念叨她,教育她? “大哥哥,姨母是不会嫁给傅叔的。”唐僧二号上线。但见小三念终于咽下了嘴里那一口膏,舔舔手指煞有介事地说。 二念插嘴,“为什么?姨母长得好看,为什么不能嫁给傅叔。” 三念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 “因为三宝长大了要嫁给他呀。” 辛夷:…… 都说古人早熟,这也太早熟了吧? 什么虎狼之词都敢说啊!? “羞羞羞。”二念不客气地怼妹妹,“不害臊。” 三念果然害臊起来,扁一下嘴,又朝二念吐个舌头,“我听白芷姐姐他们说了,姨母只能做傅叔的妾室……” 辛夷:…… 天啦,小女孩子这么小就听八卦的吗? 二宝:“什么是妾啊?” 三宝:“等你长大就懂了。” 二宝:“那你懂吗?” 三宝:“我也不懂。” 孩子们的议论在耳边荡来荡去,辛夷吃着桔红糕,哭笑不得。 不过,命运如此神奇,又岂是几个小屁孩能知道结果的呢? 毕竟她才是来自高维空间的造物主—— 就在周忆柳自报家门说在白云观修行的时候,辛夷脑子里灵光一闪,就想起了傅九衢的一桩风流逸事。 在《汴京赋》的剧情里,傅九衢是一个没有爱情线的大反派。但是,在一个不起眼的支线小任务里,却简单的提过一句—— “广陵郡王一生无情,刻薄寡恩。然则,鸳帐凤帏无佳人,琵琶别抱有道姑。” 道姑? 人物串在一起,那不就是周忆柳么? 因此,辛夷决定做个顺水人情,将伤药给周忆柳,作为带走孩子的补偿…… 万一她因此将剧情引入正轨,嗖的一声就穿越回去了呢? ------题外话------ 三章奉上,感谢我fans姐的权杖,感谢姐妹们订阅打赏和投票,么么哒~写个小剧场表达一下诚意(狗头) 【小剧场】 傅九衢:我岂是那种恬不知耻和小嫂眉来眼去的人? 辛夷:我一双火眼金睛,将剧情看得透透的。随便一出手,就拿捏了。月老看到我都得拜服:) 二锦:疯了疯了,本仙笔下最难搓合的一对cp~q 第76章 懂行的和不懂事的 年前汴京城十分的寒冷,寒气顺着皮肤往里爬,仿佛要钻入骨头缝里。 辛夷穿得不少仍是觉得冷,幸好有三念像小袄子似的贴在她身上,暖乎乎的小人儿……趴怀里就睡着了。 他们没有马上回张家村,而是劳烦驾车的大哥先去了一趟药堂。 回村最方便的去处仍是孙家药铺,掌柜的董大海仍在开封府里羁押着,也不知能不能完好地放回来,如今药铺又是何人在打理。 马车驶近,辛夷将三个孩子留在车上,叮嘱车夫看着,一个人下车过去。 药铺十分安静,一个岁数不大的年轻男子坐在柜台后面,二十来岁的模样,穿着襕衫,将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地响,两个皂布衫裙的小丫头坐在一旁剥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小话,不时发笑。 进门没见有人搭理自己,她轻轻叩了一下门板,“掌柜的,买药。” 那年轻男子抬头看来,唇红齿白,面带青涩,模样看着像一个入京赶考的读书人。 “小娘子要买什么药?” 新掌柜很客气,比当初的董大海好上许多。 辛夷来的路上已经想好要买的药材,实际上外伤药眼下也就只有那些,傅九衢说得也没错,宫里什么没有,有的是当时代下的医学大儒,更何况再厉害的伤药,无非也是消肿止痛,生肌化腐而已,人体自身情况决定,伤处非得经历一个周期才能痊愈…… 她做伤药也是尽一片心意罢了。 另外,她准备用到马钱子。 马钱子是剧毒物,其实也是伤科疗伤止痛的好药材,毒性大可以止痛,苦寒降泄用以消肿,止血生肌更是佳品,就看怎么使用而已。 她手上刚好有当季成熟的马钱子,已经晾晒好,炮制后就可以入药了。 辛夷想到这里,脸上不由自主浮上了笑意。 “三七血竭、白芷当归、五加皮北芥子、穿山龙生草乌……” 辛夷报了一串药材名字,最后微微一笑。 “各来二斤。” 她买药材并不是要一次用完,所以就多备了一些,分量相比别人拣药自是不同。 那年轻掌柜闻言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小娘子是用来做伤药吗?” 一听就是懂行的,辛夷微笑着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年轻掌柜看她一眼,却十分有谈性,他将算盘放下,撩袍打开柜台隔板,从里头走了出来,在货架上拿出两种盒面不同的膏药。 “我们药铺现成的止痛生肌膏,娘子可要买来试试?” 辛夷抬抬眉梢,摇头失笑。 “店家的药膏滞销了么?” 年轻掌柜一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生唐突,娘子莫要见怪。不过,方才曹府大姑娘才来买过,就是这种药膏。御街的事,娘子可曾听说?曹大姑娘买来是给广陵郡王用的,贵人都要来买的药膏,小娘子大可放心。” 销售鬼才。 辛夷拿着药膏看一眼,又还了回去。 “多谢掌柜。我还是想亲手来做,对自己做出的药膏更有信心,劳烦帮我抓药吧。” 年轻掌柜被她盯着看,尴尬地笑了笑,“不瞒娘子,你要的药材,小店大概备不齐了。” 啊? 辛夷意外地抬头,四周打量一下。 孙家药铺有些冷清,店里没有人来看病,和往日确是有些不同 她心思一动,“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店铺要关张了么?” 年轻掌柜摇了摇头,叹气,“说来一言难尽,小店出了些事情……正准备盘出去,以前的掌柜中饱私囊,贪墨药材,店里备货也不足。娘子要是信得过我,可以试试我家现成的伤药膏?” 辛夷看这年轻人说话有礼有节,不像信口开河的人,大抵能猜出是因为董大海犯的事情,孙家药铺被朝廷再三清查影响了营生,东家本就生意大,不在乎这么一个小店,为了自家名声作想,有可能真会打租出去。 她心里的小九九突地一动,喜了喜。 “你们东家找到盘店的人了吗?” 年轻掌柜摇头,“尚在清盘店铺,没有张帖告示出去。” 辛夷一笑,“那方不方便询问一下,这间药铺整体盘下来,大概需要多少银两?” “铺子不是我们东家的,租期尚余三月,店中货物、成药及药材等,可以一并打包,三千两纹银便足够。” 三千两?辛夷琢磨一下。 “这价格有得商量吗?” “没得商量了。”掌柜的摇头,“孙家药铺这些年在京中颇负盛名,且店面地处闹市,毗邻汴京城最大的锦庄瓦舍,背靠汴河,两岸来往商客众多,要不是非常时期,东家顾不过来这店,莫说三千两,便是一万两,也是舍不得盘让出去的。” 辛夷对汴京城的物价情况尚不了解,点了点头,跟着莞尔一笑。 “掌柜的都没有问过东家,怎知东家不会同意呢?” “我就是东家。”年轻男子说着,见辛夷审视的看来,拱了拱手,微微施礼,笑得露出白亮的虎牙。 “小生孙喻之,耀州人士,自幼习医却无心杏林……这次小生受父亲指派,入京收拾药铺的烂摊子,顺便到京城读书。年后便要入学,想早些把店铺盘出去,专心进学……” 顿了顿,他似乎下定了决心。 “这样好了,小生做主再给娘子少二百两,你看如何?” 辛夷摇头。 “那娘子出价多少?” 辛夷看了看店面,有些遗憾。 孙喻之没有说谎,就她看来,孙家药铺所处地段确实是极好的,而且店中设施一应上等,当真盘下来,会省很多事情,稍花心思就可以开业。 但她盘算了一下手头的银两,离三千两大概还差三千两。 “我银子不够。既然少东家药材不齐,那我只能换别家了。” 辛夷抱歉地一笑,为免人家说她没钱还来消遣自己,也不看孙喻之什么表情,微微躬身行一礼,转头就走。 孙喻之愣了愣,抬手想要招呼,问她要不要药膏,辛夷已然走了出去。 马车静静地停在原地等候。 只是,旁边多出来一顶小轿,还有一个破马张飞满带怒气的曹大姑娘。 曹大姑娘典型的喜怒形于色,看到辛夷便拉下脸来骂人。 “你这个害人精,怎么好意思来买药?要不是倒了大霉碰到你这个猪脑子妇人,九哥也就不会被官家打板子。我真恨不得撕碎了你,给我九哥报仇……” 第77章 小小过招,不是对手 辛夷有点好笑。 盯着曹大姑娘走近,她懒散地将药包丢到车上。 “不要在孩子面前骂娘,你听没听过这基本的礼数?” 曹漪兰恨急了她,哪里管什么礼数? 她见辛夷那漫不经心的模样,更是怒气冲天,指着她鼻子就喷。 “你就该挨骂,不骂得狠一点,你都不知道廉耻为何物,我说你也不买把亮堂的镜子照照自己的脸,你配得上九哥吗?动的什么歪主意?” 厉害啊,骂人不带喘气的。 辛夷笑着撩了撩眉梢,看着她道:“曹大姑娘说完了吗?” 曹漪兰哼声,倨傲地抬抬下巴,“识相的,往后离他远点,再缠着他,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曹大姑娘。”辛夷打断她,冷飕飕的眼眸里带了一丝笑,“念在你到开封府为我作证的情分,我不跟你计较。但泥菩萨也会有三分火气,你如果现在闭好嘴巴,转头上轿离去,我就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否则……” 曹漪兰一听就黑脸,“否则你要如何?” 辛夷一伸手就推开她,“揍你。” 她力气极大,曹漪兰猝不及防被推得踉呛几步撞在轿上,小轿晃荡起来,两个丫头飞快来扶,曹漪兰羞愤交加,怒不可竭地甩开他们,恶狠狠地咬着牙,盯着辛夷仿佛要吃了她。 “害人精,你敢打我?” 辛夷:“我还没打呢,曹大姑娘。真要打你,大过年的鬼差又得加班了。我在容忍你,听明白了吗?” 曹漪兰愣了愣,看她平静带笑的模样,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红了眼眶,“你少装好人。害人精,你就是个害人精!我告诉你,我和九哥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若不是你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勾他骗他,他怎会为了你做出那等不顾体面的事情来?你给我离他远远的,不要再害他了,听到没有,不然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曹大姑娘发着狠,骂着人,自己却委屈得不行。 反观辛夷,脸上挂着笑,从容而坦淡。 “青梅竹马?这话广陵郡王同意吗?” 曹漪兰脸色一变,像是被她气得噎住了,片刻才站直身子,怨怪地瞪着他,“你不要以为他护着你,就会娶你,像你这样的妇人,打娘胎里爬出来便是贱民,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踏入长公主府……” 辛夷撩她一眼:“我刚从长公主府出来的。” 她似笑非笑地指了指马车,还有一脸尴尬的车夫。 “这车是长公主府配的,车夫也是。不信你问问他?” 曹漪兰说的踏入其实是“嫁入”,但这般生生被辛夷回怼,再一看确实是长公主府的马车,她气怒交加,怒火带着唾沫飞溅。 “你不要脸,你这个害人精,你不配!” 辛夷揪着眉头,同情地看她,正要说话,马车帘子唰地一下拉开了,三宝睡眼惺忪的小脸露了出来,不高兴地嘟着嘴巴。 “傅叔是我们的,你才不配。” 一念和二念方才都没有吭声说话,三念睡到一半被吵醒,听到有人要来抢傅叔,还指着娘的鼻子骂,娇声娇气地就帮忙。 二念探出头来接嘴,还朝曹漪兰做了个鬼脸。 “你这么凶,傅叔不会喜欢你的,泼妇。哼!” 这几个孩子在村里野惯了,骂人的话听得也多,什么都会,嘴巴利索得很。 辛夷生怕他们一时口无遮拦影响长大以后的名声,误了前程,一把将三念的小脑袋摁进去,再示意二念不要多嘴,然后笑盈盈将帘子拉下来。 “曹大姑娘。” 她回头看着曹漪兰,“我配不配不关你的事,你的九哥我也不稀罕,你有找我撒泼使坏的本事,不如回去多跪祠堂,求祖宗保祐你早点拿到傅九衢的婚书……” 辛夷说完一笑,撩起马车帘子。 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回头看着曹漪兰。 “哦对了,好心提醒曹大姑娘,气急败坏会伤心神,肝火盛,则五神不宁,五志交杂,久之生疑虑、多妄想,无端悲喜难受控……我观曹大姑娘有神志之疾,不如找个大夫把把脉,吃几帖安神醒脑药来得妥当?” “神志之疾?”曹漪兰被她说蒙了。 辛夷微微一笑。 “我又称它为神经官能症,简称神经病也。” 说罢不管曹漪兰什么表情,微笑着上了马车。 不料,这作精曹漪兰居然哇的一声,掩面大哭起来。 “你这个害人精,不得好死……” 辛夷看曹大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恍惚觉得自己成了欺男霸女的恶霸。 哭声惊动了周围的人。 蔡祁领着两个侍卫刚打此经过,闻声看了过来,愣住。 “兰儿……?张小娘子?” 辛夷朝他点头示意,懒得过多理会。 不料蔡祁却叫住了她,打马过来。 “张小娘子……不,小嫂子,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宣德门在那边,你走错了……” 曹漪兰一看蔡祁去拦辛夷,不管正在痛哭的自己,帕子掩面,哭泣得更伤心了。 “蔡祁你这个混账东西!连你也向着她……” 蔡祁好笑地摇了摇头,跃下马来,拍拍她的肩膀,顺手往身前一揽,又拍拍她的后背,哄孩子似的。 “别哭了别哭了,再哭让人笑话。” 曹漪兰有了人哄,哭得更厉害,“谁敢笑话我?你去拨了他的舌头。” 蔡祁叹气,“哭花了妆,就不美了。一会九哥看见,更看不中你。” 曹漪兰扁着嘴,哇一声,又哭。 蔡祁呼气,见辛夷的马车启动,揽住她转了个身,扯着嗓子问辛夷。 “小嫂子不去看看我九哥吗?” 辛夷:“不去了。” 蔡祁啧声,“小嫂子当真狠心呢。活生生五十大板,不得打得重楼皮开肉绽,伤及筋骨啊?我可听人说了,监刑的是天章阁待制、知谏院包拯,铁血无私,连官家都敢指着鼻子怒骂的人,重楼落到他手上,一个板子都少不了,也别想蒙混过关。” “……” 猝不及防。 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听到鼎鼎有名的包大人。 打板子这刑罚因执刑人不同,打击身体部位不同,轻重不同,原是有很大水分的,傅九衢当真落到包大人的手上,如果影视剧和历史上的包大人没有被误读,那属实五十大板要挨得结结实实的了。 “可怜。” 辛夷摇头叹气,朝蔡祁行个礼。 “失陪了。” 她急着去买药材配药,径直上车扬长而去,蔡祁却瞪大了眼睛,看得呆住了。 这妇人居然如此无情如此冷漠如此无视傅九衢待她的情分…… “你有没有心啊,重楼是为了你啊!” 曹漪兰拽着他的衣袖。 “你看看她,看看她,一会儿你要告诉九哥,这个妇人是怎样待他的……狼心狗肺,歹毒心肠,九哥救错人了。” 蔡祁:…… 他委实也想不通。 傅九衢多年“春闺梦里人”的名号,在张小娘子面前是失效了? “唉,走吧,看你九哥去。” ~~ 辛夷买好药材回到张家村,湘灵和良人便喜逐颜开地迎了上来。 被官差搜查时弄乱的家,两个小丫头收拾规整过了,看上去干净整洁,就是院子里刚刚冒头的菜苗被这几天的积雪压得蔫蔫一息,眼看就活不成了…… 湘灵叽叽喳喳,像一个聒噪的小鸟,围着辛夷转。 “姐,村里有人些说话,怪不好听的,说是你让他们被开封府查,又说是你……让广陵郡王挨打……” 村子离京城太近也不是好事,十来里路,昨日发生的事,今日便传了回来。湘灵和良人很替辛夷抱不平,然而,辛夷去了满不在乎。 “去把我的药柜打开,药炉生起来,锅具都备好,案板摆到檐下吧,宽敞些方便做事。” 湘灵又急又惊,“姐,你听没听到我说什么呀?” 辛夷笑着瞥她一眼:“听到啦听到啦,嘴长在别人身上,你不让人家说?你想想他们去开封府请愿,给请愿书画押,就不生气了,街坊邻里的,让他们说说,又不少块肉,不说,还得憋出病来呢……” “姐……” 湘灵还想说什么,被良人制止。 “听姐的话,准备家伙什吧。姐姐今日要做什么?” “狗皮膏药。” “……” 在北宋将伤药敷料做成膏药已十分普及,因宋仁宗重视医药惠民,此时的中医药其实极为发达,辛夷知道自己做的事只是锦上添花罢了。 但为了尽自己一份心,辛夷仍是穷尽毕生所学,结合傅九衢的情况专门写了方子配了药材,耗时一日,将敷料和膏药做了出来,装入瓷瓶和锡盒里,并细心找来纸签,贴上自己取的名字。 敷料叫“玉面回春”,药膏叫“朱阙润色”。 “你们在家等着,我去送了药再回来。” 她吩咐三小只乖乖在家,自己套了车往汴京城里赶。 因为离酉时很近了,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吃饭…… 第78章 轰走 长公主府门口,周忆柳双手插在皮毛缝制的暖手抄里,在檐下走来走去,不住地张望。 傍晚,雪又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天很冷,她不住地走动,有些焦急。 这个张小娘子到底来不来。 长公主府大门外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芒。 风雪渐渐密集起来,周忆柳叹口气,正要转身回屋,便见街前有一辆驴车驶过来。 驴车走得慢悠悠的,青布帷布落在漫天飞雪中,看着不免有些寒碜。 周忆柳微微一笑,看着辛夷从帘帷下探出来的脸。 “张娘子总算来了。” “不好意思,久等。” 其实辛夷是掐算好时间的,只是路上驴子不争气,下起大雪它便有些惫懒,不肯走。而辛夷又不舍得拿鞭子抽它,只能一路哄着驴大爷,对它说着好话,诓着诱着好不容易才赶到,仍是迟了有一刻钟。 她抱歉地一下,将药膏递给周忆柳。 “郡王回来了么?” 周忆柳道:“晌午后便回了,在府里休养呢。” 说罢她低头看一眼手上简陋的包袱,眉头不经意地蹙了一下,抬头时,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 “官家还是舍不得郡王受罪的,赐下不少好药,周老先生已然替郡王用上……” 辛夷轻笑:“那我做的这个,倒是有点画蛇添足了。” “张娘子一番心意,我会告诉郡王的。”周忆柳说罢,将包袱揽在臂弯,再将手插丨入暖手抄里,朝辛夷施了一礼,又慢声叮嘱。 “风雪大了,张娘子早些回去吧,路上湿滑,谨慎些……” 她说罢就要回府,辛夷却叫住了她。 “小周娘子。” 周忆柳回头,“张娘子还有事情?” 辛夷颇有一点不好意思,“那个……有个事情我先头忘记了。我恐怕还得去府上拜见一下广陵郡王,问他拿点东西。还得劳烦小周娘子通传通传。抱歉抱歉,这事之前我忘了,刚好这时过来,拿了就好离开。” 周忆柳脸色微微一变。 这妇人果然没有那么老实,嘴上说药膏给她,不再相见,结果转头就出尔反尔。 她鼻翼里轻轻一哼,仿似在笑。 “张娘子要拿什么东西?” 辛夷眉头皱了一下。 她要拿的是《药王残篇》和陈储圣留下的《陈氏本草》。这两本医书古籍,在后世早已失传,辛夷以前在别的医书里见到有人提及,出于对医学的痴迷,她如获至宝。可之前事态紧急,她甚至都没有机会仔细翻阅,哪里舍得就这样给了傅九衢? 因此,医书她是一定要拿回去的,也就不怕厚脸皮了。 “小周娘子,这个……我不太方便告诉你。” 辛夷看周忆柳脸色有些不好看,又软下声音。 “你放心,我拿了东西就走……不会让长公主为难的。给小周娘子添麻烦了,劳烦进去替我通传一下吧?” “张娘子说笑了,不劳烦,是我应该做的。不过,郡王见不见你,我就做不得主了。”周忆柳说着转身进门。 然后在辛夷开口说谢之前,将门合上。 辛夷站在门外,搓了搓冻僵的手,凑到嘴边呵一口气,暗骂自己愚蠢。 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在脑后了呢?昨日就该问傅九衢拿回来,也就省了今日的尴尬,还舍周忆柳误解。 ~~ 临衢阁。 傅九衢趴在一张贵妃榻上,一身松缓的袍服,长发未束,将苍白的俊脸掩去一半,情绪难辩。 孙怀正在给他拭汗,段隋在帮他翻书。 段隋翻一页,孙怀拭一下。 孙怀拭一下,段隋翻一页。 然后,便是孙怀不时发出的啧啧声。 “瞧瞧这脸色白的呀……得多痛呀,主子爷,您受老罪了呀。小的,小的心疼,真想生生替你受了这苦楚……” 傅九衢侧过头来,盯着他,“当真?” 孙怀紧张地僵着身子,嘿嘿一笑,“小的有这份孝心,可是也没这本事替爷呀。” 傅九衢哼声,“下次拍马屁,掂量掂量有几分真心。惹恼了爷,拉下去臀杖五十。” “别别别。”孙怀不停尬笑,“爷还是饶了小的这白白胖胖的屁丨股吧,可不兴被外人瞧了去……” 傅九衢冷眼一剜,懒懒地回头,盯着书页不再说话。 段隋原本想要嘲笑孙怀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可是这双手举着书老半天,也不见郡王说一声“翻”,再看郡王的表情,就好像老僧在修禅入定似的,双眼一动不动,搞得他很是好奇…… 这一页,就这么好看么? 段隋低下头去瞅。 “郎中帐外诊脉,小娘幔里细看,这郎君眉眼生得俊俏,白净皮肉风流相……若能与他短做夫妻,敦伦一番……九爷,这个话本看着是不是就不那么痛了?嘿嘿嘿。” “孙怀。” 傅九衢忽地扭头,似乎没有听见段隋的话,也压根儿就没有看进去话本的内容,问的话风马牛不相及。 “孩子们是几时走的?” 孙怀正要换干净的帕子,闻言啊地一声,有点摸不着头脑。 “小的与爷同起同走,并不十分知情……但听门房说,吃罢早膳就向长公主辞行走了,长公主派了车,拿了不少的东西,嘱咐车夫将他们娘儿四个送回村子。爷就安心养伤吧,丢不了他们……” “哼!”傅九衢这一顿打下来,伤筋动骨,火灼火燎的痛,本就心浮气躁,听了孙怀的话,脸色更是冷冽。 “没良心的东西,也不说等爷回来,辞行再走。” 孙怀和段隋对视一眼,尬笑不语。 这话明面上听来是说三个孩子不懂事,没有向他辞行,可孩子懂什么事呀,分明说的是他们那个不晓事的后娘…… 孙怀不接话,段隋没他那么通透,顺水推舟就说:“孩子那么点岁数,哪晓得什么礼数?还不是当娘的没有教好!九爷这罪算是为张小娘子受的,她既是大夫,也不说等九爷回来查看一番,就那么走了,也实在没有良心……” 孙怀不住地朝他挤眼,段隋都没有看见。 说罢看傅九衢沉下脸来,又嘻嘻笑着,指了指手上的书。 “九爷,要不要再翻一页?属下想晓得这风流郎中和俏寡妇到底有没有成其好事……” “拿开!”傅九衢冷声,将书一拨,撑在榻沿便想要翻身,这一动,钻心的疼痛袭上来,刺得他浑身发冷,手背上青筋可见,脸色苍白一片。 “爷,我的主子哟,您要拿什么叮嘱小的就是了……” “滚滚滚!” 傅九衢冷声打断孙怀,一把将话本掷在段隋的身上。 “谁买的话本?去给爷打一顿。” 孙怀:…… 段隋:……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你指我,我指你。 “程苍!程苍买的……” 咚咚!程苍刚好叩门进来,将正在实施的诬陷行为扼杀在了摇篮里。他似乎没有听见有人在背后讲他的坏话,神色严肃地上前,朝傅九衢抱拳行礼。 “郡王,小周娘子求见。” 傅九衢面无表情,“何事?” 程苍抬头,“送药。” 傅九衢不耐烦,“无事献殷勤,让她走。” 满汴京都知道傅九衢今儿挨了五十大板,送药的人也是骆绎不绝,从早上开始就有人陆续将伤药和补药送到府上,五花八门,各有千秋。傅九衢一律回绝,对周忆柳当然也不会例外。 程苍应一声,“是。” 出去片刻,他又回来了。 “小周娘子说,是张小娘子托她送来的药膏。” 傅九衢眉头皱了一下,“谁要她的药膏?拿进来丢掉。” “……” 孙怀再次和段隋对视,抬抬眉。 程苍咂摸一下这话,应一声是,出去了。 不消片刻,他拿着一个包袱回来,打开放在傅九衢的面前,一板一眼地禀报。 “郡王,小周娘子还说,张娘子在府门外求见,说有要事找爷,要拿回她的什么东西……” 傅九衢冷笑,想到什么似的,眼梢撩撩,原本带笑的面孔,不知为何突然便阴沉了下来,声音也颇为烦躁。 “爷不欠她什么东西,去,轰走。” 孙怀:“轰,轰走?郡王,这,这不合适吧?” 傅九衢冷眼,“听不见吗?” 孙怀:“外面下着雪呢。” 傅九衢:“下刀也给爷轰走!” 程苍瞥一眼孙怀的脸色,再看看自家主子盛怒的表情。 “是!” …… ------题外话------ 姐妹们是不喜欢留言了么,还是留不了言呀?看不到反馈就像玩游戏玩单机,一点也不好玩…………(啊!) 傅九衢:我都挨五十大板了,你们也不想出个声么? 辛夷(拍掌):大家快出来,笑话笑话他。 ps:多谢fans姐送给二锦的女王权杖,啊啊啊,没有什么可表达感谢的,送个吻吧,啵……同时也感谢所有看书做活动打赏投票的小姐妹,深深抱住。 明天见~ 第79章 玉面回春,朱阙润色 雪下得甚大,推开角门差点迷了程苍的眼。 他抬眼望过去,但见那小娘子坐在驴车上,一只脚踩着辕木,一只脚耷拉下来,慢慢悠悠地摇动,不停地抚摸驴背,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同驴说着什么。 她本就瘦削,又受了几天牢狱之灾,风雪下的小脸越发苍白尖俏,可大眼睛却格外晶亮,怎么都看不到半分愁烦。 “程侍卫,你总算来了。” 辛夷看到程苍,便从驴车跳下来,伸手去牵她的驴。 “走吧,雪下大了,我还没吃一口热乎饭呢。” 方才等待的时间里,辛夷有想过周忆柳会故意怠慢她,甚至不去通传,却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被拒绝,因此她理所当然不能让自己的驴在外面吹风受冻,想把它牵进去蹭一顿长公主府家里的草料。 程苍没有动弹。 辛夷马上就发现不对,停下脚步抬头,撞见程苍平静沉黯的目光里,忽地便明白过来。 “郡王不肯见我?” 程苍和段隋完全是相反的性子,他不爱多话,对主子的事情更不会说三道四,平常半个字都不肯吐露。 可今日看着风雪下的小娘子,他突然有点不忍心……其实她也没做错什么事,只是心悦郡王而已。 死了丈夫想找个依靠,妇道人家也不容易。 程苍一叹:“郡王不是不肯见你,只是……” 辛夷扬了扬眉,脆生生一笑,“程侍卫吞吞吐吐的做什么?我求见是礼数,却不是来求他。郡王见不见是他的心意,你不必为难。” 程苍垂眸,“郡王受了杖刑,身子多有不便,不止是娘子,今日来府上问候的送药的一人都没见,便是长公主过来,也是隔着帘子,说上几句话,便匆匆打发了……” 辛夷有点明白了,“你是说郡王难为情,耻于见人?” “……” 如果在傅九衢面前,程苍是死都不敢说这句话的,但面对风雪中等待的辛夷,他默认了。 想想,又如实告之。 “除了官家御赐,郡王只收了娘子的药膏。” 辛夷微微一笑,就像竞标成功了似的,对自己的手艺得到肯定很是开怀:“辛夷荣幸之至,那我便不去打扰了,让郡王好生休养吧。” 对傅九衢这种傲娇精分大反派而言,整个二十年人生大概就只挨过这么一次打,屁丨股开花的滋味好不好受不说,那张脸肯定挂不住的。 而且这样的伤情,想必也不好穿衣服。 傅九衢哪里会让人看到她的狼狈? 辛夷一想,又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这两日在郡王跟前伺候,程侍卫想必不好受。同情同情。” 程苍看到笑的格外开心,有点纳闷。 被郡王拒绝,不该难过吗? 辛夷双手作个揖:“雪下大了,程侍卫快点进去吧。劳烦替我给郡王带句话,就说敷料和药膏的用法,我都写在纸上了。还有臀杖之后的一些注意事项,也都有写明,你们可以看一看。” 程苍点了点头,低沉嗯声。 “有劳娘子。” 辛夷牵着驴子掉了头,朝程苍摆摆手。 “那我便告辞了,改日再来找他。” 程苍抱拳拱手,“娘子好走。” 在辛夷看来,她如今和傅九衢仍是合作关系,毕竟傅九衢的小命还握在她手里呢,彼此是一个相对平等的关系,程苍听了脑袋却是麻酥酥有点胀大。 张小娘子当真是个异类。 就这么笃定郡王会见她吗? 说得好似走街串户似的,还改日再来。 “唉!”程苍叹息一声,见一人一驴走远,默默回转身。 ~ 程苍回到临衢阁暖房里。 傅九衢仍然趴在那张贵妃榻上,前面摆了一个小几,辛夷送来的包袱已经打开了,瓶瓶罐罐好几个,傅九衢眉头微蹙,看着“玉面回春”和“朱阙润色”,一动也没动。 程苍朝孙怀和段隋看一眼。 孙怀勾着嘴角笑,段隋摊手装傻。 程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往边上一站。 “郡王,张小娘子已经走了。” 傅九衢头也没抬,嗯一声,“怎么走的?” “坐驴车。” 傅九衢头侧了过来,阴凉凉的,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孙怀轻咳一下,程苍立马明白了主子话里的意思。 “回郡王,张娘子是哭着走的。外头风雪很大,她看上去有点狼狈。” 傅九衢脸色好看了几分:“为何要哭?” 程苍低头,昧着良心说瞎话。 “张娘子在府门外等待许久,受尽冷眼,就想见郡王一面,一听属下说郡王不肯见她,又把她带来的药膏丢弃了,想必是有些难过吧……” “嗯。”傅九衢淡淡应一声,又突然勾唇,将那一盒药膏拿起来端详,慵懒地问: “你们说说,药膏为何要用玉面回春、朱阙润色这样的名字?” 孙怀一脸是笑,“小娘子们都喜欢用些雅致的名字。” 段隋挠头,“九爷,属下怎么觉得她是在骂你?” 傅九衢冷冰冰地盯着他:“哦?” 段隋指着药膏尬笑,“属下也没读多少书……可是九爷您读书多,您肯定明白,这两个名字看上去像小娘的胭脂水粉似的,还有,这玉面不是指脸么?可九爷受伤的是臀……她不就是在骂九爷脸长在屁丨股上?” 啪!一个瓷枕飞过去,重重砸到段隋的脸上。 “哎哟!”段隋抱头鼠窜,看那瓷枕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的样子,暗自庆幸九爷现在走不了,没办法过来打他。 “狗东西,罚你洗一月恭桶。” 啊!段隋惨叫。 程苍这时道:“郡王,属下方才见风雪大,怕张娘子有什么闪失,特地嘱了两个察子跟上。” 这话成功平息了傅九衢的火。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虽然陈储圣死了,但几次对张小娘子意图不轨的幕后黑手,并未弄清。如果当真不是陈储圣干的,那确实需要有所防备。 “做得好。”傅九衢漫不经心拿过枕头边的书,“叮嘱他们谨慎行事,不要惊动她,免生事端。” “是,属下明白。” …… …… 辛夷肚子有点饿了,沿着大街出来,不知不觉就绕去了马行街。 这条街北面医铺众多,还有林立的香药铺,在往北靠五丈河有不少官员的宅邸,再有街南的几个瓦子,可谓繁盛至极,夜市的热闹程度甚至比州桥更甚。 这个时辰,车马和行人多不胜数,来往常有拥堵…… “卖干果蜜饯了!干果蜜饯!不好吃不要钱。” “走过路过,不可没有吃过……” “蜜煎果子,又香又甜的蜜煎果子!” “酥蜜食、蜜枣、香糖果子、砂糖团子、蜜煎雕花……” “官人,来一斛呗……” 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没有禁宵的汴京城灯火亮得如同白昼,辛夷牵着小驴车往里挤,原是想买一些零嘴炒货回去给家里几个孩子的,可走到孙家药铺堂前,就有点迈不开脚了。 店门半掩,书生模样的孙喻之坐在掌灯的药堂里,没有坐诊瞧病,而是捧着一本书在看,旁边有丫头红袖添香。 辛夷痴痴地望着,脑子里已然描摹出了一幅自己在此经营药铺、打理营生,问诊开方,闲时再在临河的后院开辟一个菜园子,种花种菜的美好前景了。 万事俱备,只欠三千呀。 “你说你这人,走不走的啊?不走别挡道。” 一个挑担子的汉子不满地嚷嚷声,让辛夷回了神。 “抱歉抱歉,您请。”辛夷连忙牵驴让到一侧。 那挑夫个头不高,担子里的东西似乎有些沉,草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阵粗气从他的鼻翼里面哼出来。 “也不照照镜子,那少东家长得那样英俊,哪里会瞧得上你这样的小娘……这一天天的,小娘们都往这里来打望,道都堵了。” 前半句说的辛夷,后半句说的是现实。 孙喻之往孙家药铺那么一坐,一诊未开却惹出了马行街不少小娘子的相思病…… 辛夷哭笑不得。 看那挑夫额头挂着密汗,一身半旧的衣衫,她生生把回怼的话咽了回去。 堵路是她不对,罢了罢了,不就是人家说她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从郡王到药堂少东家,哪个看她都是在肖想男人。 哼! 等她慢慢美给他们看—— 货郎从跟前走过去。 一阵香气飘出来。 辛夷吸了吸鼻子,视线随着他的担子移动。 沉香、龙脑…… 一担子都是香料,得值多少银子? 十个孙家药铺都可以买下来了吧? 辛夷差点流了口水…… 市舶司设立后,各国贡使来到汴京,带来了贸易往来,航海贸易也达到了十分鼎盛的局面。番邦的番货里,香料最有市场。而宋人有焚香文化,官方专门设有制香工坊,达官贵人们还会在家里设置香药局掌管香料以及用香事谊。 因此来自番邦的进口货,价值千金。 可这样贵重,为什么会由一个不打眼的挑夫担着? ------题外话------ 在宋词里,关于香的诗句比比皆是,陆游那句话总结得好,“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 上至皇室贵族、达官贵人,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都会用香,只是用的香不同而已。奢侈品和平价品的区别。 大宋的香文化有兴趣的可以百度一下…… 第80章 七爷、七郎、七公子(二更) 辛夷看着那个挑夫走入了孙家药铺斜对面的一个叫“杜家香药铺”的店面,消失不见,不由幽幽叹一口气,就像看到百万珍宝从面前溜走一般。 肚子咕噜一声,她察觉到饿,握牢缰绳正要去买蜜煎果子,突见一个禁军打扮的男子走过来,在她前面约三四步的地方停下。 “敢问前面可是张小娘子?” 辛夷目光扫过人群,“是,军爷找我有事?” 那男子抱拳,“曹指挥有请。” 辛夷左右四顾,不见曹翊的身影,略略有些意外。 “曹大人怎知我在这里?” 军士看她一眼,“曹指挥方才去过长公主府看广陵郡王,恰好见到娘子往马行街来。” “……” 一路上她只注意繁华的汴京夜市了,并没有发现曹翊。 “不知曹大人找我什么事?” 她试探着问,军士察觉到她的怀疑,从怀里掏出殿前司令牌,面容严肃,却不正面回答。 “去了娘子就知道了,请。” 辛夷犹豫一下,点点头。 在那军士的带领下,一路往朱雀门街走。大曹府在国子监的对面,高高的门楣,画栋飞檐,碧瓦青砖,百年世家的气势凛然压顶,富贵逼人。 进门前辛夷有点犹豫。 军士过来帮她牵驴。 “娘子把它交给我就好。” 辛夷谢过,跟着驴车从角门而入,一个身着石青色褙子的老妇便笑着迎了上来。 “七郎在里头等着,娘子请随我来吧。” 没有见到曹翊,就进了曹家的门,辛夷内心有点怂,不为别的,她怕是曹漪兰故意整她。 她回头望一眼那军士,正想推托离开,便听到一阵革靴落在青砖石上的声音,紧接着曹翊温雅带笑的脸便出现面前。 “张娘子莫怕,这是我的奶娘。” 曹翊一身乌漆铁甲,分明像是从殿前司办了公务回来,还没有来不及换下,有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怎么会说是去广陵郡王府看到她的呢? 这事有些不同寻常,辛夷留了个心眼。 “曹大人,天已经黑了,孩子还在家里等我,有什么事你在这里说便是。” 曹翊看出她的紧张,目光柔和地一笑。 “张娘子不放心我?” 辛夷从军士手上牵回她的驴。 “家里孩子皮,这半天不见我,不知又要作出多少事来。曹大人要是没什么事情,那我告辞了。” “有。”曹翊朝她一笑,“借张娘子妙手一用。” 原来是给人瞧病啊? 弄得这么神秘。 辛夷眼睛里满是疑惑,曹翊却似不想在这里解释似的,“奶娘,你去忙吧,我带张娘子进去。” 说罢又低眉一笑,“张娘子请跟我来。” …… 医生没有拒绝看病人的道理,辛夷把心爱的驴交给了那个校尉,微微一笑,默默跟上曹翊。 曹翊并不多话,走在前面,肩背挺直,一身甲胄衬得他英气勃勃,确有几分将门虎子的气质。 二人穿过重重檐廊,进入内院,路上见到的丫鬟婆子见到曹翊,皆是笑意盈盈,嘴甜得抹蜜似的,“七爷”、“七公子”、“七郎”,各有各的叫法,对他都不甚害怕。 看来曹翊对下人好,很受府里人的爱戴。 辛夷余光打量着曹翊,微微一笑,觉得很有趣。 曹翊仿佛感觉到了她的注视,回头看一眼,眉眼盛满笑意。 “张娘子,到了。” 辛夷没有吭声,走过庭院,抬头一看。 这处院落十分幽静,大门洞开着,紫檀木横匾上是笔锋绢秀的“采桑苑”三个字,院内隐隐可见隆冬时季不太葱郁的树木,间或夹杂着几株掉光了叶子的桑树,显得格外冷清。 住在此间的主人是一个喜静的人。 同时,也是曹翊看重的人。 曹翊停下脚步,朝院门一个穿着莲红衫裙的小丫头招了招手。 “红云,你来,带张娘子进去见夫人。我去换身衣服再来。” “是,七郎。”红云看着约莫就十二三岁,还是个青涩的小丫头,她走近福了福身,笑盈盈地看着辛夷,却在曹翊离去后,对辛夷轻轻一哼,换了脸色。 “跟我来吧,走路要有点眼色,国公府不比别处,别东看西看的。” 富贵人家规矩多,辛夷笑笑,不说话。 两个婆子在庭院里清扫落叶,看到红云领辛夷过来,默默让到旁侧。红云端着架子,直到走入内室,隔着屏风行礼,这才软下声音,恭恭敬敬地说话。 “夫人,张小娘子来了。” “进来吧。”屏风里还有两人随侍的丫头,辛夷走进去却没有看到主角,只见前面是一道直垂到地的月白色纱帘,里面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若影若现,声音如珠玉落盘,好听温柔,又有一种难以掩藏的威仪。 辛夷不记得《汴京赋》剧情里曹翊有没有娶妻了,她那时候的关注点主要在汴京百业上,人物小传看过,时间一长便模糊了记忆,默认眼前的人是曹翊的夫人了。 “民妇见过曹夫人。” 她已经习惯了这个时代的礼仪,逢人便施礼,做起来不显生涩。 帘子里的夫人闻声却迟疑了一下,这才吩咐。 “红云,你去备水,为娘子盥手。” “是。”红云应声下去,辛夷在两个大丫头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坐到一帘之隔的神秘夫人外面。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药味。 辛夷不多话。 那夫人也不说话。 寂静片刻,直到红云端了铜盆进来让她盥洗,开始准备玫红色的一条细丝线,辛夷这才意识到她遇到了从医以来最大的挑战。 ……这位夫人不仅不会挑开帘子让她见到本尊,而且连她的手都摸不到一下?天爷!这是要她隔着帘子,悬丝诊脉? 前面说到现代中医到古代无法问诊的问题,辛夷没有想到自己也能遇到。实际上,悬丝诊脉这事,辛夷查询过古藉书籍,至今也持保留态度。 不否定也不肯定。靠一根细丝线带来的手感去感受病人的脉象,以前的古人行不行她不知道,反正她自己是肯定不行的。 更何况,大家都是女子,并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帐中夫人为什么非要这么矫情这么麻烦? 辛夷默默地擦干手,撇嘴一笑。 “夫人,我不会悬丝诊脉。若您不介意小女子唐突,烦请伸出贵手,让我切脉,这样会更为准确地探明病情——” 夫人尚未开口,那丫头红云便尖了嗓子,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似的,“七郎说她医术超群,怎么会连悬丝诊脉都不会?” 辛夷莞尔,眼底灼灼带笑,“不瞒夫人,我一向以为悬丝诊脉只是个噱头。医者是无法凭借一根丝线探知病人脉象的。即使有人这样做了,探病开药了,也治好了病,实则依据的不是探脉,而是四诊之听闻症状。” “不会就不会,你装什么名医呀,还强词夺理……” 不知道为什么,这红云好像天生对她抱有敌意,一说话便夹枪带棒。 “红云,不得无礼!”纱帐里的女声温柔平和,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雍容华贵。这夫人的性子和曹翊倒是有几分相似。 令辛夷意外的是,接着她便温声说道。 “撤掉丝线。” “是。” 红云不满地瞪了辛夷一眼,嘟着嘴巴将丝线拿开,卷起帐子的一角,那个娇矜的模样像个被大人惯坏的孩子。 辛夷原本的年纪是二十三,比这些丫头甚至比傅九衢的年岁都要大,即使顶着这个年不足十七的身子,但心理年龄不同,也懒得跟这种小丫头计较。 她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一只柔荑慢慢从帐子里探出来,瓷白、光滑,皮肤薄得仿佛能看清上面流动的青色血管。 这是一只保管得宜却不太健康的手。 “你看什么?还不快切脉,冻着了夫人,要你好看。” 红云这小姑娘好似比她的主子更为骄妄,辛夷要不是看她年岁实在太小,当场就得替她祖宗十八代教育几句。 帐中的夫人却很随和,“张娘子,你只管依你的来做。不必理会这小丫头,都是我惯出来的臭脾气,回头我会收拾她。” 这是一个让人听着很舒服的声音。 辛夷微微一笑,将手搭上那截雪白的腕子,隔着一层搭上去的轻纱,她屏息凝神,“夫人是哪里不适?” “红云。”帐中女子轻唤。 红云嘴快,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夫人的症状。 所谓听、闻、望、切,夫人隔着帘子,显然不愿意见人,辛夷只能凭着红云说的症状,以及脉象来诊断。 沉吟一会,她松开手,微微一笑。 “夫人有些积热郁躁,不是什么大毛病。我开几帖药,调理一些日子……” 房中备有笔墨,辛夷在红云的引导下,坐下来写方子,刚刚挪开镇纸,还没有将墨汁晾干,门口就传来脚步声。 来的人是曹翊,还有一位背着药箱的太医在他身后,看到她在开方,太医脸一沉,明显露出不悦的神色,那表情仿佛受到了侮辱。 ------题外话------ 谢谢姐妹们支持,尤其我家fans姐,二锦已感动得无以言表,每日初吻给你,么么哒~然后这两天家里孩子要考试,事情多,今天只有两章6000字了~~ 第81章 唐突佳人 曹翊换了一身便服,苍烟色暗纹祥云袍,将他身材衬得清俊挺拔,玉树临风,脸上的笑容更显风和日丽。 “张娘子,这位是沈老先生,太医局院使。” 说罢,他又对那老头子道:“这位便是我向先生提过的张小娘子。” 沈老先生打量的目光,倨傲地落在辛夷的脸上。 辛夷一笑,“久仰久仰。” 北宋中医发达,仁宗朝实行医政和医学分家,开设了成体系的官方医学机构,这个太医局便相当于国家最高等级的医学院。 那么,沈老先生便是医学院的院长,专门搞教育的。 一个老院长看不起初出茅庐的小学鸡,认为她不该给贵人看病,不算违和。 出于尊老爱幼,辛夷端正地行了一礼。 那沈老先生收回目光,嗯一声,算是回礼。 辛夷不以为意,那红云却热情地迎上来,“沈老先生,你可算来了。我们……夫人今早进食了一碗荷叶粥,喝了半碗菊花鸡汤,用了两块杏仁豆腐,汤药也都按您的吩咐服用了,身子爽利很多呢,全是您的功劳。” 沈老先生诚惶诚恐地揖礼,连声说不敢。 曹翊察觉到辛夷受冷落,温和地低头问她:“张娘子,夫人病情如何?” 辛夷微笑,将方才说过的话复述一遍。 沈老先生瞥过来一眼,“小娘子的药方可否给老夫瞧上一眼?” 辛夷:“当然。” 她正准备拿过去,红云早已抢在前头,笑盈盈地拿到沈老先生的面前。 辛夷:…… 沈老先生看着方子,眉头微微皱起,“外感风邪,当先犯肺。夫人脉沉滑实,发热无汗,鼻塞气热,显是风寒在表,阳气不足。紫苏泄肺气而通腠理,防风可排汗,再好不过。” 说罢,他略带指责地看过来,语气重了几分:“为何你要用川芎,枳实、竹叶,而不用紫苏和防风?” 辛夷看着他,从容而淡定。 “老先生,夫人热郁在肺,气不得宣通,喇久无血……川芎祛风散寒,行气开郁,通络止痛,枳实消积化痰,竹叶生津利尿,和紫苏防风一样有辛温解表的功效,却又同中有异。紫苏和防风利喉,却不利喉咙干燥者。夫人体弱,我以散代合,以行气代强攻,变治为散,疗效虽然要慢一点,但更利于夫人的病体康愈。” 一口气说到这里,不知想到什么,她嘴角微微一勾,笑了。 “老先生教导学生的时候,难道不曾告诉他们,疏胜于堵,治本强于治标吗?” 沈老先生被她一噎,好半晌哼出一声。 “一派胡言!一种方剂的应用,皆须无数次的尝试和改进,岂是你凭空想象便可随意开方的?你可知你瞧的是谁的病?出了事你担当得起吗?” 他说得大声,辛夷却笑了。 “你怎知我的方子没有经过无数次的尝试?” 不仅无数次,还有上下九百年呢。 “沈老先生教训得是。我年纪尚小,哪里敢随意变通?只是师父恰有讲到,这才想到罢了。不过,沈老不知道的,不一定就不可以,一把岁数,还是不要做井底之蛙得好。” 她语气听似温和,骨子里却带着强硬。 沈老先生审视她片刻,冷声道:“你师从何人?习的是哪一派医术?” 这是一个讲究师承的时代,如果没有在官办医学院学习,便只能跟随师父。辛夷是一个女子,不可能进学,而且她也就十几岁的年纪,能有多深的造诣? 沈老先生看她,就像在看骗子。 辛夷一笑,将当初搪塞崔郎中那一套搬了出来。 “小女子学识浅薄,不敢随便报师尊大人的名讳,只怕丢了他老人家的脸……还望老先生见谅。” 沈老先生重重一哼,侧头对曹翊和帐里的夫人各作一揖。 “依老夫看,这小娘子胆大包天,用药毫无章法。若因此误了贵人治疗,落下病根,那可就坏事了……曹指挥,既然红云姑娘说,老夫的药方有效,何不按此方而行?” 说到此,他突然转头,看着辛夷那张脸。 “小娘子既然懂得这么多医理,为何连治痈去毒,调理肌肤的法子都不会?连自己的脸都治不好的人,你敢相信她能治好贵人?” 厉害! 看来做院长的人,不仅要医术,还得有一张好嘴。 辛夷淡淡浅笑,并没有被人说“丑”的自卑。 “让沈老见笑了,我肤质天生如此,遇上寒冷季节,万物归藏,它却偏要复发,就是调皮得很。不巧,前几日又落水,加重了病情,正在吃药调理呢。无意冒犯贵人,见谅。” 客气的说完,她脸上的笑意慢慢绽开,意味深长地还以一击。 “沈老的医案我方才拜读过了。浅显一些说吧,用沈老的方子,确实可以治好夫人的病。可夫人本有宫寒之症,若用药太急,对怀上麟儿,却是大大不利。” 古代妇人无不看重子嗣。 辛夷方才察看这夫人的脉象便已觑见一二,只是人家没有主动提起要调养身子和备胎,她也不便多说。 如今老沈打了她的脸,她就不必再顾及颜面了,直接扇回去才是正理。 一言即出,四周突然寂静。 所有人都变了脸。 好像她提到的是什么禁忌一般。 尤其沈老先生脸上甚至露出几分恐惧。 辛夷微微一笑,毫不客气地火上浇油。 “猛药治疾虽好,却不如涓涓细流来得稳妥……沈老先生妙手丹心,医术高明,又掌控着医学人才的培养,想必比我这个半吊子大夫,更懂得这个道理吧?” 这不仅仅是反呛他不为夫人的子嗣着想,甚至暗指他不怀好心。 沈老先生脸都气绿了,脊背隐出薄汗。 再看眼前小娘子微笑的脸,仿佛看见蛇蝎。自己不过是指责她学艺不精而已,这女子却是一出口就要整死她啊? 这话帐中那位要是听入耳朵里了,不得要他的老命?甚至祸及子孙? 沈老先生提一口气,怒斥,“你简直一派胡言。夫人只是偶感风寒,食欲不振,哪里就会对子嗣上有什么损伤?” 辛夷轻描淡写地一笑。 “那……兴许是小女子学艺不精,言过其实了。还请夫人见谅,曹大人见谅。” 她点到为止,不再过多解释。 “既如此,小女子告辞了。” 她一把抓起药方,当面揉皱塞入怀里,望向曹翊。 “曹大人,劳烦差个人送我出府。” 曹翊看一眼白色的纱帐,面色微微凝重:“张娘子,我送你。” 沈太医见她示弱,顺着台阶就下,话也说得大方,“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造诣,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假以时日,定会成为一代医学圣手……” 这些原本就是客气的话,彼此心照不宣。 沈太医轻轻放下,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辛夷心底冷笑一声,掉头就走。 自始至终,帐子里那位夫人没有说半个字,谁也不知她是什么心思。 曹翊将辛夷送出采桑院,又让长随郑一拿了一个石绿色绣着喜鸦的钱袋过来。 “小娘子,今日的事有劳你了,是曹某招待不周,让你受了委屈。” 顿了顿,他赧然一笑,“曹某信得过小娘子的医术,药方还请留下。” 辛夷见钱眼开,接过来掂了一下,眉眼都笑得好看了许多。 “这诊金有些重了。曹大人,我受之有愧。” “是你该得的。”曹翊歉意地笑道:“先前曹某曾唐突佳人,多出的诊金,就当是我给你的赔礼。” 佳人? 辛夷笑了起来。 “有银子拿,我就不委屈。” 辛夷不见外地将银子放好,顺便把那张揉得皱巴巴的药方掏出来看了一眼,“可要我重新写过?” 曹翊看着药方,摇头,“不必。” 辛夷笑了笑,看一眼清风明月般的曹大人,觉得有必要把刚才的话说得更透彻一点。 “曹大人,我想斗胆一问……”辛夷斟酌着,旁敲侧击地道:“大人与夫人成婚几年了?膝下可有孩儿?” 夫人? 曹翊愣了愣,马上明白她误会了什么,笑出声来。 “张娘子,曹某尚未娶妻。” 第82章 热在表,郁在心 原来英俊潇洒的将门公子还是个黄金单身汉? 辛夷一愣,不好意思地拱手。 “是我误会了。失言失言,曹大人当我没说。” 曹翊摇摇头,笑得温柔:“怪我没有说清楚。” 辛夷道:“那帐中那位夫人是?” 曹翊眼波微动,含糊地说道:“是我的一个至亲。” “哦。”辛夷点点头,一瓢冷水泼出去。 “既然是曹大人的至亲,我又拿了这么丰厚的诊金,那便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吧。曹大人的这位至亲夫人,热在表,郁在心,想是久不受孕,服用了一些调经补肾的药材,导致气滞血瘀、积热过重,越发难以受孕……” 曹翊面色一变:“你说什么?” 辛夷微笑,“生儿育女,有时候也讲究个缘分,大人还须多劝劝夫人,不要因为急于求子而服食过量药物,那样恐伤根本呀。”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 至于那位夫人是不知内情,还是知道却顾不得利害,辛夷就不得而知了。 大户人家宅子里的东西,水深,复杂,手段多,辛夷不想趟浑水,说完施个礼。 “言尽于此,曹大人,告辞了。” “稍等。”曹翊突然叫住她。 辛夷心里一凛。 生怕曹翊再追问她什么,依她这种正直善良还爱打抱不平的性格,说不定就要祸从口出卷入什么宅斗大戏里了。 不料,曹翊再次唤来长随,捧上一本书递到辛夷的手上。 “请小娘子笑纳。” 还有伴手礼? 辛夷半眯起眼看曹翊温俊的脸,心里默默为他取了一个外号——温柔的礼物王子。 “多谢曹大人。” 辛夷接过书本一看,微微怔愣。 这居然是她以前心心念念的东西。 ……《简要济众方》,崭新的、散发着墨香的,刚刚刊印出来的书籍。 这书和那两本医籍一样,在后世只闻其名,不见真身。虽然陈储圣说过《简要济众方》是翰林院那些医官拼拼凑凑缝缝补补得来的,但她仍是十分有兴趣…… “这真是东边不亮西边亮啊。” 在广陵郡王的府上没有拿到书,曹翊却自动送上一本。 “多谢曹大人了。” 辛夷脸上笑开了花,行礼更为庄重。 曹翊看着她笑,也跟着笑,“张娘子喜欢便好。” “喜欢。我可太喜欢了。” 辛夷翻着书,头也没抬。 曹翊微微一笑,“那便物得其所了。” 说罢他转头,“郑一,去叫人摆膳。” 收了诊金还要吃饭吗? 辛夷刚想出声拒绝,肚子便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她尴尬抬头。 “咕……” 这一次叫唤更大声。 曹翊低笑一声,“走吧,新来的厨子,小娘子帮我品一品他手艺。” 今儿为了给傅九衢制伤药,忙碌了几个时辰,顶着风雪到了汴城送药,又饿着肚子到曹府问诊,她着实又累又饿。 瘦子最怕饿,没有脂肪顶不住,她怕自己没回到张家村就因为低血糖头昏眼花饿昏在路边,然后冻死…… “那就打扰了。” 辛夷和曹翊往膳食房走,身后两个小丫头远远跟着,曹翊问了辛夷去皇城司的事情和案子后续,辛夷也绕着弯的问他一些事情。 两人聊得十分投机。 曹翊博古通今,温文尔雅,翩翩君子便是他最好的形容。辛夷很愿意和他说话,了解这个她一知半解的世界。 膳堂门口,一个侍从模样的年轻男子匆匆过来,走到曹翊面前,看了辛夷一眼,低低凑近耳语。 “发现皇城司的察子,潜入府里来了……” 曹翊淡淡一笑,“不必理会。” 这黑灯瞎火的地方,辛夷没有好意思靠近去听,只觉得那两人神色有异。 “大人若有要务,去忙便是,不必招待我。” 曹翊失笑,“小事。张娘子,请。” 辛夷瞟他一眼,“曹大人请。” …… 长公主府。 傅九衢坐在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贵妃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垂手立在面前的程苍,目光又转向刚进来禀报的皇城司察子,静默片刻,低低一笑。 “你再说一遍,本王没有听清。” 程苍拳头微攥,面色尚算平静,那察子已紧张得额际浮汗,眼睛里出现了慌乱。 “郡王,张娘子去了曹指挥府上,至今尚未出府。” 这个广陵郡王长得俊美无俦,可行事手段却让皇城司从上到下无人不怕。 尽管察子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但率先认错准没有错。他再无二话,直接跪地求饶。 “属下办事不力,请郡王责罚。” 傅九衢笑了,“你错在何处?” “错在,错在……” 哼!傅九衢冷声打断他,问孙怀,“几时了?” 孙怀在傅九衢身边的时间最久,最是了解他的性子。一看他唇角噙笑,心里便是一声哀叹。 “爷,三更了。” 傅九衢沉默片刻,目光转向察子。 “盯好了。爷要看看,她何时出来……” 察子如获大释,应一声“是”,爬起来屁滚尿流地出去了。 “郡王恕罪。”程苍上前拱手,眉头微微蹙起。 傅九衢掉头看着他,笑了,“你又何罪之有?” 程苍皱了下眉头,本想坦白之前说了假话,可看着傅九衢那笑容,坦白从宽的心思又生生被吓退回去,变得吞吞吐吐,“属下,属下应当亲自送张娘子回村。” 傅九衢:“送回去又如何?她是没有长腿吗?” 程苍逃过一劫,松口气,“张娘子不是不懂礼数的人,按说不会三更半夜仍在曹府……兴许是风雪太大,她要避一避再走。” 段隋接嘴,“那可未必。张小娘子死了丈夫,原是想着依靠我们九爷的,可大雪天被拒之门外,难免会淡了心肠,再找下家。再说曹指挥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的,小娘子动了春心,留下来长夜交谈,或干脆来个枕席欢娱也无不可嘛……” 程苍恨不能拿张椅子摔到段隋的脸上,或是干脆拿线把他的嘴巴缝了。 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怀看看左右这二位,笑吟吟上前。 “爷。小的倒认为此中或有内情。” 傅九衢凉凉看过去。 孙怀手心握汗,一脸是笑。 “今儿在宫中,小的不巧听到坤宁殿的两个小黄门议论,说圣人(皇后)一早便出宫去了。爷想想,圣人出宫会去何处?且又病了这些日子,出宫去做什么?” 曹皇后出宫自然会去曹府。 如此一来,张娘子被曹指挥请去府邸便不足为奇了。 妇人家生病,有时候还是要妇人来看比较放心。 傅九衢面色淡淡,“这妇人心思诡诈,奸猾有余。一切皆有可能。程苍。” 程苍拱手,“属下在。” 傅九衢看他一眼,神色讳如莫深。 “明日一早,你去开封府提人。” “郡王是说……?” “水鬼案一干人犯。” 案子由官家亲自交办给了皇城司,但涉及此案的人犯董大海、小谢氏等尚在开封府大牢里关押着。还有案件相关的卷宗要录,也都要一并移交。 “年节之前,必须结案!” 年节前?也就剩下十天而已。 程苍看着傅九衢眼底的一抹暗色,低头应是,“结了水鬼案,朝野上下都能好好过一个祥和年。” 傅九衢散慢地嗯一声,扭头,“孙怀。” 孙怀躬着身子上前,“小的在。” 傅九衢皱着眉头转身躺下,“给爷擦药。” “是。”孙怀伸手去扶,却见傅九衢坐过的那一张软垫上,染成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那血迹,看着触目惊心。 “哎哟,爷,这是伤口又出血了呀,都说不要坐起来的……快!段侍卫,去把周先生请过来。” “不用了。” 傅九衢咬着牙慢悠悠地重新趴回去,一个平常简单的动作竟让他脊背爬上了一层冷汗,疼痛蔓延开来,差点要了他半条命。 “这老包,当真是不留情面。他是真打呀。” 孙怀哭笑不得:“爷还不明白包大人么?” 眼看孙怀去拿官家御赐的药,傅九衢突地扭头,不耐烦地摆手。 “试试那个玉面回春,朱阙润色。哼!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张氏到底有几分本事。” 孙怀回头看一眼自家主子,“是。” ~ 辛夷吃过饭便回到张家村了。 坐的是曹府的马车。 曹翊说风雪太大,她一个人驶着小驴车不安全,驴车和驴子都留府上,明日再差人给她送回去。 辛夷受够了来的时候那懒驴撂挑子的磨叽,而且回去这十来里路,黑灯瞎火的,一个女子确实不安全,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只是出府的时候,她发现不是来时的正门,而是一个侧门或是后门,曹府似乎很怕被人看到说三道四,走得谨慎而小心。 辛夷占了人家的便宜,虽有疑惑,并没有多说什么…… 更不会知道,有人一直在府门外冒着风雪守她。 辛夷到家时,三小只已经睡下,湘灵陪着她们在左厢的屋里,只有良人坐在客堂,一盏灯,一炉炭,一个人在灯火下缝衣服。 她帮辛夷把东西歇下,又将温在灶上的水烧了两把火,备好了拎到房里让辛夷洗漱。 辛夷脱下鞋袜,看她一眼。 “晚上你跟我睡吧,别去打扰湘灵了。” 良人嗯一声,有些拘束。 辛夷习惯独睡,只有三个孩子才敢去糟蹋她的榻。良人上床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挨到了她,连呼吸都有些紧张。 “你怕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男子,还会吃了你不成?”辛夷笑着打趣。 良人呼吸一急,“姐姐就会取笑我。” 辛夷和她一人盖了床被子,翻身为她拉了拉被角,突然严肃了几分。 “困吗?” “不困。” “我问你点事。” “哦。” “你知道白笃耨[dunou]吗?” “那是什么?” “一种香料。” “我没有听过,汴京城里香铺众多,我并不全然识得,姐姐不如明天去城里逛逛?” “不用了。”辛夷低低一笑,“那你知道沉香的价格吗?” 良人不安地翻了个身,“我,我没用过这么好的香,我以前听小曹娘子说,一两得一百五或二百贯呢,也不知真假。姐,你为何问起香料来了?” “没什么,熄灯睡吧。” 良人爬起来看她一眼,见她平静地躺着看着帐顶,没有多话,直接跨过去吹熄了油灯,又蹑手蹑脚地上床。 四周黑暗而安静。 辛夷什么都看不见,脑子却格外跳脱。 今日在汴京城,那个挑夫的担子触动了她的神经,让她想起《汴京赋》里的一个剧情任务来——寻找丢失的沉船香料。 在那个任务里,玩家需要沉入汴河,在一艘神秘的沉船里打捞香料。 里面除了沉香、龙脑,还有一种香叫白笃耨。 辛夷记得货物的内容,不仅因为她恰好无聊做了这个任务,尝试了沉入河底的体感,还因为一个策划小姐姐吐槽过,说笃耨这种香料,是在十二世纪大约宣和元年才从真腊国进入宋境的,她和总策划说这个bug,他们嫌麻烦,怕花钱,不肯更改。 那个小姐姐是懂香料的,而辛夷是医药,但香料也可以入药,在宋代香料也称“香药”,所以,她们被分在同一个组,为这个事情,她们私底下还吐槽过总策划脑残。 但如今…… 辛夷真希望总策划脑残到底,一意孤行死不悔改。 因为,当时笃耨进入宋境,简直是席卷了奢侈香市场,力压它的前辈沉香龙脑,一两笃耨更是卖出了二十万钱的高价。 想到原本不该出现的马钱子出现了,辛夷希望白笃耨也会存在。 那样,她要盘下孙家药铺还有问题吗? 辛夷的双眼在黑暗里瞪得大大的,想到那不知沉在哪一片汴河水底的巨款,身子像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甚至有些后悔,游戏时因为偷懒使用“自动寻路”的功能,没有亲自走一遍地图,没看清楚沉船的地点…… 她不停地回想那一片水域的环境。 可是,除了依稀记得对岸有一个三面环水的庄子,别的都模糊不清。 ------题外话------ 今天两章还是很肥美的哈,第二章4000字,订阅点数会比前一章高~~ 然后,仍然是感谢我fans姐的权杖,同时谢谢小姐妹们支持,muma…… 不瞒各位,写这种挂真实历史的小说比架空要花多得多的多的多的时间,并且在流量阅读领域不那么讨喜,但我自己写着其实挺快乐的,只要有人愿意看,二锦便会认认真真地写下去。握爪! 另注:北宋初年,其实“娘娘”这个称呼,是专指太后。而皇后,因为唐代二圣临朝那位圣人,便沿用下了“圣人”这个称呼,当然,也可以称为“皇后”。至于别的嫔妃,一般都称“娘子”,或者称封号,并不会用娘娘这个称呼。一直到北宋晚期,“娘娘”才流行开来,到了明清,贵妃或是位分高的嫔妃也能叫娘娘了,再后来因为影视剧的发展,“娘娘”便成了一锅炖。 为了照顾读者的阅读习惯,我一开始并不想用“圣人”这个称呼,纠结许久还是遵照了历史,在此特地说明。文中的错漏之处,欢迎我万能的读者朋友指证,我们一起学习,让历史活起来~ 第83章 白笃耨 做了一宿潜水捞香药的美梦,辛夷翌日顶着熊猫眼醒来,发现自家的驴子已经回来了,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在河边的棚子底下吃草料。 今日天气甚好,雪停了,太阳将汴河水岸映得金光粼粼。辛夷伸了个懒腰。能让她开心的事情很多,冬雪暖阳、春日桃花,烹茶煮酒,看书问诊,以及气人。 “良人,你去城里办些酒菜,今晚咱们把你爹娘、小曹娘子,还有上次去开封府帮我请愿的姑婆小婶姐姐妹妹都请过来。” 普通人家,大多吃两餐,没有午膳的习惯,因此辛夷请了晚饭。 她故意把声音拔高,让隔壁院的刘氏可以听得清楚。 “对了,再称些糖果糕点,买点酒水,把你家摊子上的烧饼米糕多买一些,凡是那天在请愿书上画了押的好心人,咱们都得表示表示。乡里乡亲的,人情得还上。” 从开封府平安归来她便想做这件事了,只是紧着时间给傅九衢做药膏,只能将时间推后。 良人笑吟吟从院里走过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是。我先给姐姐打水洗漱,然后就去办。” 辛夷嗯一声,在脸盆架前坐了下来。 良人端着水盆过来,将脸盆架边的木柜打开,里头全是辛夷放置的面霜口脂,瓶瓶罐罐看着又多又复杂,为了方便,她还特地让木工在上面镶了面镜子,洗脸的时候也能瞧得更清楚了。 良人就没有听过哪家的小娘子有辛夷这么爱美的,一面帮她换水,一面笑。 “姐姐脸上的暗疹好了很多,也白净了呢。” “真的么?”辛夷抬起头便凑近镜子,左右查看,“白是白了,不过大抵是牢里没见天,捂白的。疹子是好了些,还得接着治。等下我写个清单,你顺便再带一些药材回来。” “好。”良人看她洁面,突地低头在她耳边道:“我二婶病了,脖子肿胀得像鼓了一座山似的,很是可怕…… 天不亮,就在家哭得呼天抢地,四哥哥却不管她,还顺了银钱去虹桥押骰子……二哥哥为了二嫂的事,也是没有心力劲儿折腾,大哥哥去城里请来个郎中,说是什么……瘿瘤?” 瘿瘤? 现代叫甲状腺瘤,民间又叫大脖子病。 辛夷未动声色:“是吗?这么惨?” 良人道:“我爹让我嫂拿了一些自家摊子上的米糕饼子过去看望。我娘还发了火,说是二婶子自作自受,恶人恶报,两个大清早的拌了一回嘴,谁也不理谁呢……” 辛夷笑起来,“那不正好,你把酒菜办得丰盛一些,晚上请大伯和大婶来吃饭,恰好可以说和说和。” 良人:“谢谢姐……” “这有什么可谢的。” “姐,这个瘿瘤好治吗?我娘说二婶犯了煞星,怕是活不过这年关了。” “那不会的。”辛夷笑了起来,“祸害千年在,这个病一般情况下不致命,会遭点罪就是了。” 良人唔一声,便听到院门传来叽叽喳喳的笑声。 是湘灵带着三小只回来了。 “娘!”小三念第一个奔过来,抱住辛夷便抬起小脑袋,“你昨夜何时回来的?三宝等你都等睡着了……” 辛夷捏她的脸:“专等你睡着才回的。” 说完又望一眼衣裳脏兮兮的二念。 “你们上哪里野去了?” “小姨带我们去村东看媒人去了,好多好多人呢。” 辛夷好笑,“媒人有什么可看的?” 三念也说不清,就爱热闹罢了,回头便扯着湘灵,“小姨,你来说,你来说。” 湘灵脸蛋儿红扑扑的,略带一丝羞涩。 “是温姿家有媒人上门,来提亲了。” 辛夷知道,村东的温姿是湘灵的手帕交,小姐妹两个关系极好,温姿是母亲改嫁到张家村时带来的女儿,比湘灵还要大上一岁,是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娘子,姿色很是出挑。 之所以温姿家有媒人上门能引来轰动,也是因为水鬼的传闻,外面总有人说,张家村的小娘子生出来的孩子天生怪胎。媒人都不敢上门,怕说了张家村的亲,引来晦气。 张家村许久没有媒人登门了,村民们自是欢喜,都跑去围观。 辛夷没由来的松了口气。 开封府大堂那一审,闹得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所谓“天生怪胎”是马钱子作怪,水鬼的谣言也就不攻而破了。 “这下好了,郎君们都不怕水鬼了。你们两个是不是也想嫁人了?” 湘灵的脸唰一下红了,“才没有呢。” “娘~”三念被冷落半晌,好不容易才插上话,拽着辛夷的衣袖就问:“你有没有给三宝带好吃的呀?” 辛夷捻她鼻头,“有。在堂屋的桌子上,去拿吧。” 那些粒点蜜饯其实不是她买的,而是曹翊吩咐人准备好的,她也是马车到家的时候才知道,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二念和三念欢天喜地奔入堂屋,湘灵怕他们够不着,笑着跟了进去。 一念却慢吞吞地走到辛夷的面前。 “你卖掉金娃娃了吗?” 这小屁孩儿,又来了。 辛夷瞥他一眼,“没有。” 一念:“你又要办酒菜,又要称糖果,你还有钱使唤吗?” 辛夷哭笑不得地看着这孩子,将面脂柜子合拢,一把揪住他的手腕。 “来,你跟我来。” 一念被她拽着进了屋,看着她从床下拖出一个黑漆的箱笼,拿出一个钱袋倒在床上。 “你看我是缺钱的人吗?” 那是昨晚曹翊给的诊金。 三个长得像小蛮腰似的银锭子,沉甸甸的,足有六十两重。 一念很是吃惊,“你哪里来的银子?” 辛夷朝他翻个白眼,“给人看病赚的。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你还怕我会让你们饿肚子不成?嘁!” 说罢她将银锭收起来,不耐烦地推一念。 “好了好了,快去外头吃东西,别整天跟个小唐僧似的念叨我,烦人。” 一念没问唐僧是什么,而是蹙紧小眉头。 “那这些银子够你开医药铺子么?你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 “要你管老娘的事?” 辛夷举起钱袋子,一副恶毒后娘的腔调,作势要揍他。 一念这才不高兴地哼一声,出去了。 “疯女人。” 辛夷好笑,“治不了你,小样儿。” ~~ 良人手脚麻利,去汴京城打了个转,不到两个时辰就回来了。 满载而归,驴车上装的全是酒菜。 在北宋汴京城,没有外卖这个词,但外卖业务已不新鲜。市井里条件好的人家,常有懒得开火做饭的时候,要么下馆子,要么购买现成饮食回家食用,更有甚者,直接让店里的伙计送到家来。 辛夷和良人家是对门,桌椅不够,便直接从张大伯家里搬回来,在院子里摆上满满两桌,请来小曹娘子和要好的几个乡邻,从申时吃到太阳下坡。 小院里欢天喜地,而一墙之隔的张正祥家里却没有半点声音。 偌大一个宅子沉寂下来,冷清得像一座孤坟。 妇人们吃饭的时候也嚼舌根,说从张三郎客死他乡,张正祥家就要败落了。 天擦黑的时候,客人们都带着辛夷准备的小礼品各自回家了,辛夷点燃油灯,搬出石臼来舂药,张家大嫂龚氏这时却悄摸摸地过来,找辛夷借火折子。 然后,借机说家里的破事。 “二郎晌午又去了一趟城里,方才哭丧着脸回来的……原本开封府答应要放二弟媳妇回家的,可皇城司的官爷将人带走了,二郎去皇城司外面蹲守半天,人家门都没让他进……” 辛夷一怔。 傅九衢屁丨股开花还不忘办公呢?卷啊! 龚氏瞥她一眼,叹口气,“说来也是作孽,原本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多好,弄成如今模样,婆婆还在榻上躺着呢,脖子肿得说不出话,二郎家两个娃哇哇哭……” 辛夷敷衍地笑一笑,“是啊,作孽。” 龚氏看着她,“你说二弟妹进了皇城司狱,还出得来吗?” 辛夷:“那得看她皮下到底是什么鬼了。” 小谢氏是第一个跳出来冤枉辛夷的人,小谢氏恨她甚至比刘氏更甚,辛夷忘不掉她那一双怨毒的眼睛,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不过,开封府审不出来的事情,也许到了皇城司,能审出不一样的结果呢? 临走的时候,龚氏吞吞吐吐地问:“三弟妹,若是婆母回心转意了,请你回去,你还肯和我们做一家人吗?” 辛夷差点笑出声,“让她歇了这份心思吧。还做一家人?除非汴河水倒流。” ------题外话------ 宋代的银锭子和金锭子,并不是影视剧中常见的元宝模样,而是像一个腰的形状,中间细,上下宽,扁的……所以,我叫它小蛮腰,有兴趣的可以百度找图看看哟,很有意思。 第84章 一入皇城司 打发了龚氏,辛夷背着竹篓沿着汴河的河岸走了许久,一直到天彻底黑下来,才打道回来。 她没有找到记忆中的沉船水域。 甚至有些怀疑,那个支线剧情有没有被删除…… 这一夜,辛夷睡得不太安稳。 脑子里反复纠结着剧情,她患得患失地辗转许久才入睡,但寻找白笃耨的念头更加执着了。 ……有财不发会遭天谴的吧?老天给了她一个穿越大宋吃喝玩乐的机会,同时赠送大力金手指buff和预知剧情的能力,不就是为让她体验一把爽文女主的人生吗? 搞钱比搞男人更实在,不能放弃! 翌日,辛夷用罢早膳就背上竹篓,拿着镰刀,戴上一个大宽沿的遮阳帷帽,然后领着三个小跟班出了门。 她准备把汴河分成不同的区域,由近及远,慢慢寻找……只要功夫深,铁杵都能磨成针,还能找不到沉船地点吗? “娘,我们要找什么呀?” “当然是找药。坏女人最喜欢挖药了。” “娘才不是坏女人。” “哼!那你问她是不是找药?” 有三小只跟在身边,就像凭空添了两个话痨。 二念和三念说个不停,幸好一念话少,还会帮着做事。 三念转过来抱住辛夷的手臂,拖拖拽拽像个粘人精。 “娘,二哥哥说得对吗?” “不对。”辛夷笑了笑,低头看三念,“我在寻宝。” “寻宝?”三小只眼睛都亮了,满是崇拜地看她。 天底下就没有不喜欢寻宝游戏的小孩子。接下来,一连三天,无论辛夷走到哪里,三个孩子就跟到哪里,眼睛亮晶晶的,非得要跟着她一起去寻宝不可。 辛夷成了遛娃的孩子王,沉船点却不见踪迹。 辛夷觉得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速度太慢了,等找到东西她大概头发都白了。 她准备去找小曹娘子借一艘小船,沿着汴河从水面上寻找。 然而,不等她付诸行动,段隋便找上门来了。 “张娘子,郡王让你去一趟皇城司,有些证供,须得你去核实。” 官方传讯,没有拒绝的可能,辛夷换了身衣服,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都没让湘灵和良人来帮忙就弄得挺好看。 穿越这些日子,她已渐渐习惯像个宋人一样生活。 走出门来,段隋在院门等待,抬头研究那棵马钱子树,辛夷抿嘴笑一笑,将孩子托付给湘灵和良人,骑着她的小毛驴,同骑马的段隋一道进城。 路上,段隋走走停停,很是不耐烦。 “你能不能快点,九爷等我回去交差呢。” 辛夷掐算了一下日子。 今儿是皇祐三年的腊月二十四,离傅九衢杖刑不过才六天。 “郡王这就上值去了?他的伤好了吗?” 驴子比马矮上许多,段隋和她说话,还得低下头。 “哟嗬,你还知道关心九爷啊?” 辛夷眼睛往上一瞟,淡淡勾出一个笑:“当然。” 不仅关心傅九衢,更关心什么时候大反派才能病体安康心情倍好,然后愉快地把两本古医书还给自己。 段隋不屑地哼声,勒了勒马缰绳,一脸不满地看过来。 “你这小娘子年岁不大,心眼却不小。怎么?一只小脚还想踏两只大船啊?” “什么脚什么船?”还大啊小的,什么鬼? 辛夷莫名其妙,段隋却不会告诉她,那天晚上为了等她离开曹府,皇城司两个察子差一点在风雪里冻成冰人,结果没等到人还被郡王罚了。 可怜的他自己因为一语不慎,明年的俸禄都被罚没了。再罚下去,他这辈子大概要白当差了。 段隋越想越气,鼻子快冒出烟来,看辛夷便没了好脸色,哼一声。 “我跟你也说不着。一会儿见着郡王,你自家跟他解释去吧。” 嘿!什么毛病?辛夷在驴背上坐直,挺起腰背,寒着脸瞪他:“段侍卫,气郁不畅易生痈疽,有病早治。” 段隋心里一跳,猛地扭过头,“你又来关心我?” 辛夷嘴角微微一抽,“我关心所有病人。” 段隋眯起眼睛,审视她,突地重重一哼。 “我对郡王一心一意,忠心可贯日月,你别在我身上花心思。” 辛夷笑得差点噎住,张嘴便吃到一口冷风,呛咳许久才停下来,眼泪都出来了。 “段侍卫,你很可爱你知道吗?” 可爱?段隋吓得脸色都变了,紧握了一下缰绳,马儿快步走在前面,离辛夷老远。 “张娘子,你请自重。” “哈哈哈哈哈哈……” …… 皇城司位于左承天门内,靠近内宫城,与殿中省、六尚局等大宋中枢衙署毗邻而居,相对于开封府大堂里的内敛庄重,皇城司从门楣到大堂,再到内堂,一应铺张浪费,富丽堂皇的摆饰,让辛夷对这个大宋中丨央特务机构,平添了几分好奇。 神秘的皇城司,帝王心腹、朝廷鹰犬,史料上记载不多,属官品级也不十分的高,却是一个灰色地带的权利部门,掌控了无数人的前程和性命,生杀予夺、刺探监察,像如影随形的阴影盘桓在人心,令一众傲才傲物清高无比的大宋文人无视气节,对它畏惧莫名…… 辛夷也情不自禁地紧张起来。 衙门里很安静,除了值守的兵卒,几乎不见旁人。 段隋将辛夷请入内堂,“坐吧。九爷稍候便来。” 辛夷:“是。” 她坐在内堂下首,往椅背上缓缓一靠。 屋子里暖烘烘的,一个紫铜麒麟熏香炉摆在紫檀木的案几上,散发着淡淡的烟气,是白胶香的味道,气味略辛,微苦,但白胶香有止血生肌、止痛和治浮肿的功效,想来是特地为傅九衢准备的。 来的路上吹了冷风,辛夷坐着软垫很是舒服,一时昏昏欲睡,神思不由又飘到了汴河边,想着记忆里的水波巨石和远方的庄子,还有水下沉船里价值千金的白笃耨…… “睡着了?” 一声低浅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辛夷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玄英色的华贵革靴,她抬头看向靴子的主人。 广陵郡王姿容俊艳,黑衣长发、青玉发冠,面色苍白稍显憔悴,一双黑眸清冷得似有寒芒滑过。 狠人! 挨了五十大板才六天就来上值了。 辛夷起身,客客气气地行礼。 “不知郡王找我前来,有何要事?” 傅九衢轻笑一声,冷冷淡淡,凉沁入骨,腊月的冰雪也不过如此。 “张氏辛夷,你可知罪?” 又来?辛夷头皮都麻了。 敢情她穿越一场就是来“戴罪立功”的呗? “请郡王说个明白,我罪在何处了?” 一抹天光照在傅九衢的脸上,他眯了眯眼,慢慢撩袍走向辛夷的上首,孙怀见状,伸手想要来扶,却被傅九衢厉色制止了。 他慢慢坐下,俊挺的身姿略有一丝别扭。 很明显伤势未愈。 如果不是方才那句“你可知罪”,辛夷可能会上前关怀一下这个因为帮她而挨了板子的男人。但傅九衢不给她好脸,一副要羁拿要犯的模样,她也不好去贴人家的冷屁丨股,于是只远远的、默默地坐着,看他表演。 孙怀端上热茶,傅九衢浅抿一口。 “小谢氏招供了。” 辛夷嗯一声,“她不是早就招供了么?又有新鲜的供词?”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看来,眸底带一抹嘲弄。 “张氏辛夷,你还不从实招来吗?陈储圣是水鬼案元凶,而你,就是帮凶。” 辛夷僵在椅子上。 沉默片刻,冷不丁又笑了。 “广陵郡王,小谢氏的话若是信得过,我想我此刻就不会坐在这里,而是在皇城司的大狱里待着了吧?郡王,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整我?” 她说得义愤,傅九衢却沉默以对地看着,那眉目间的疏漓淡漠和一抹多出来的审视,让辛夷忍不住怀疑前阵子认识的那个傅九衢是不是在做梦。 “孙怀,拿给她看。”傅九衢沉声。 冷淡的表情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 辛夷抿着嘴,一动不动地等待着,直到孙怀将一本薄薄的卷宗呈到她的面前,她缓慢地翻开,这才忍不住大惊失色,捏着书页的手微微一抖。 里头不止有小谢氏的证词,还有皇城司对三封密信和案件的调查。 如若案卷中的内容属实,那么,她还真和水鬼案有关。 甚至,都无法脱罪—— ------题外话------ 当当当当,新鲜两章奉上,感谢各位小姐妹, 小剧场求票求正版订阅求推荐(与主剧情无关) 傅九衢:你可知罪?我挨了五十大板,你不闻不问不管不顾还在曹府过夜,简直罪不可恕,你对得起我那故去的行远兄弟吗? 辛夷:姐穿越过来就是发家致富享受汴京繁华的,不是来给你堵窟窿戴罪立功的…… 二锦:得了得了,我说您二位,有事说事,无事亲个不可描述的热呗…… 第85章 自圆其说 小谢氏供述,她在开封府属实做了伪证。 她并没有听到张小娘子和王大屠户在木岸边说下毒的事情,在进入开封府大牢前,她也不知道“马钱子”是什么毒物。 张尧卓升堂办案那天的供词是被开封府捕头管常诱导的. 这一点在董大海的供述中得到了佐证。 管常身为开封府捕头对小谢氏诱供,对董大海严刑拷打,意图栽赃辛夷,然而,皇城司在提审董大海和小谢氏的当天,得到消息去拿人的时候,管常已在家中畏罪自尽。 而辛夷的疑惑,在皇城司对小谢氏的审讯中,也得到了答案。 小谢氏憎恨辛夷的理由很简单,她嫁入张家后,并不喜欢懦弱无能的张二郎,偷偷爱慕年轻有为高大英俊的小叔张巡,以前便常在暗地里整治张小娘子,在得知张巡的死讯后,她更是疯魔,认定张巡是被张小娘子害死,一心想要报仇。 在皇城司狱里,小谢氏供认,张小娘子那次投河,是她所为…… 是她亲手将张小娘子推下汴河的。 不过有一点,小谢氏没有说谎,皇城司也对此作了采证。 张小娘子确实认识王大屠户。 那日张巡办丧,王大屠户来张家村送肉,曾与张小娘子打招呼,两个看上去很熟。因此,最初小谢氏指认,她和刘氏怀疑张小娘子偷人,跟踪她到甜水巷的那一段供述,并不完全是假…… 只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张小娘子当时没有去找王屠户,而是从小甜水巷直接去了长公主府,试图勾引的人,也不是王屠户,而是广陵郡王。 当然,即便如此,最多说她不守妇道,与本案并无关联。 卷宗里真正对辛夷不利的地方在于,小谢氏供认说,辛夷那天从汴京回来后,因被刘氏唾骂一顿,很快便负气离家,一夜未归。次日,也就是冬月初八的黄昏时分,才鬼鬼祟祟地从外面回来,鞋面都湿透了。 小谢氏当时正好从城里回来,二人在村口的汴河边碰见,小谢氏认定她不守妇道,上前对她破口大骂,争执中,小谢氏愤怒之下将她推入汴河,眼睁睁地看她挣扎、渐渐沉入水底…… 大约一刻钟后,她才大呼救命,说三弟妹投河了。 村里人闻声赶过来,顺着河岸寻找未果,也就作罢。 没有人会为了一个不讨喜的妇人而入水施救。 大家都认定张小娘子溺亡,小谢氏也是如此。她虽然心底有些惶惑,但出于对她的憎恨,坚持认为她该死——包括在皇城司录供词的时候,她仍然不改初衷。最后悔的也不是杀了人,而是没有将人掐死再推入汴河,以至于她隔了一日居然浮出水面,人还是活的…… 张小娘子为何会失踪一天一夜? 根据推算,还是从长公主府出来以后。 皇城司顺着小谢氏提供的线索,一查之下,大惊失色。 她那天曾出现在陈储圣,也就是当时的崔郎中位于虹桥北岸的居所。 这一段有几个炭行伙计的供词。 在陈储圣的居所旁边,有一个石炭行,入冬正是炭行生意火爆的时候,这个炭行一日要出售石炭近万秤,伙计们几乎昼夜不停的轮转,接洽来往的客商…… 伙计们证实,张小娘子曾失魂落魄地出现在虹桥北岸,从炭行门口经过,空着手敲门进入崔郎中的家中,次日下午方才走出来,手里拎了一个青布小荷包,鬼鬼祟祟,神色有异。 皇城司再审小谢氏,她证实在村口见到张小娘子的时候,手里确实拎着一个青布荷包。 为求证,皇城司兵士们大冬天地下水,在张小娘子落水的地方摸排,捞出了那个荷包,没有想到,荷包里的东西,居然是水鬼案最大的物证——马钱子。 四下寂静,熏炉里的白胶香散发出的气味,更辛、更苦了。 傅九衢盯着辛夷,仿佛不认识她一般,目光冷冽。 “药王塔里你给本王做足一场戏,是把本王当傻子?” 辛夷从卷宗里抬头,“郡王亲眼所见,我如何作戏?” 傅九衢面无表情,眼睛里仿佛有一层阴翳。 “你和陈储圣早有勾连,却故作不熟,混淆视听。张家西厢房失火,他出面为你作证,哄骗本王你怀有行远的遗腹子,药王塔里,他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把视若珍宝的《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相赠于你……” 顿了顿,傅九衢一声冷笑。 “你不要告诉本王,这是忘年之交,惺惺相惜?” 辛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为何替我说话,为何赠我书籍,我也不知内情,那日我都已告诉过郡王……” “你不是不知情,你是认定此事……死无对证。” 傅九衢冷冷看着她,语气满是质疑,但怒斥一句后,不知想到什么,又稍稍缓了缓。 “如果你现在认罪,将此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本王或可从轻发落。如果你一定要负隅顽抗,那就休怪我无情。” 辛夷眉头皱了皱,“郡王想让我交代什么?” 傅九衢:“冬月初八那天,去陈储圣家里做什么?” 这一点辛夷也想不通,她也不知道以前的张小娘子到底做了什么。 面对傅九衢的目光,辛夷浑身不自在,许是屋子里太热,她后背隐隐有薄汗,贴着里衣很不舒服。 “陈储圣是郎中,我去找他……除了看病还能做什么呢?” 她自言自语,说罢见傅九衢冷眼,又挑了挑眉,“实不相瞒,落水后我脑子受伤,对之前发生的事情记不太清,不过,我分析,冬月初八那天,我去了郡王府上……按郡王的说法,我曾试图勾引……” 傅九衢的脸沉了下来。 辛夷撇了撇嘴,“面对我这样的姿色,郡王肯定是拒绝的。我们之间具体发生什么,我不记得,但郡王一定很清楚……我说了什么,郡王又说了什么?郡王回忆一下,可曾有过对我容貌上的羞辱?” 傅九衢俊目微撩,气笑了。 “小张氏,是我在审你,还是你审我?” 辛夷轻咳,继续说:“也就是说,郡王一定流露出了对我的憎恶。那么,我从贵府离开,回到家中,再被婆婆一顿羞辱,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声叹息。 “我想必会因为容貌而焦虑,羞惭,认为郡王看不上自己,是因为这张脸……为了治脸上的暗疹,我很有可能在离家后去崔郎中家里求医……” 傅九衢冷声而笑,“要如何求医,才能求一天一夜?一个妇道人家夜宿单身郎中家里,你说是为求医?” 辛夷:…… 求医不仅能住一天一夜,还能住一年半载呢? 难道不许病人“住院”的吗? 辛夷看着傅九衢质疑的目光,忍不住挖苦,“郡王与其质问我夜不归宿,不如问问,为何我会从崔郎中家里拿出一包马钱子?毕竟那才是案件关键证物。” 傅九衢微微提一口气,盯着她的眸里仿佛有蓄积的山火,几欲爆发, 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厉。 孙怀默默上前,递上一盅凉茶。 傅九衢摆手,没有去碰茶盏,但脸色却平静了许多。 “很好,那你说说,你为何会有马钱子?” 辛夷想了想,“郡王,马钱子不仅可以杀人,还可以救人。尤其对治疗我脸上的疮毒,有奇效。” 说着,她将脸微微一侧,对着傅九衢笑了笑,又伸手摸了摸,“你看看,我脸上的暗疮是不是好了许多。不瞒你说,我使用的药物里,就有马钱子……” “说得好。”傅九衢慢慢转脸,眼底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凉笑。 “既然你什么都懂,医术不输崔郎中,为何要去找他治病?还一治一夜?你如何自圆其说?” “……” 辛夷被他盯得头大,条件反射地回应,“用嘴。” 啪!傅九衢重重拍在几上,那桌上茶盏腾地跳起,溅出的水渍沿着桌面往下淌,孙怀几次想过来擦拭,皆被傅九衢的脸色震住了,一动也不敢动。 “巧言令色!你到底隐瞒了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第86章 梦中怀铺 辛夷知道,这才是傅九衢怀疑她的真实原因。 也是她最为人诟病,且无法解释的地方。 一旦解释不清楚这个,其他所有的辩解都成了狡辩。 但她如何能说?说真话有人敢信吗? 叹息一声,辛夷盯着傅九衢冷漠的脸,问得弱弱的。 “我如果说不明白,郡王会对我动刑么?” 傅九衢听着她不着边际的话,眼尾撩出一抹寒意。 “你想试试?” “不想。”辛夷无奈地润了润嘴唇,眼睛微微带笑,“我说我是自学的,你信吗?”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 “不敢。”辛夷知道自己的解释很牵强,很难取信于人,“真相实在太荒谬,我说了郡王想来也不会相信。” 傅九衢阴沉着脸,“说。” 辛夷想了想,“郡王肯定已经调查过了,我落水之前,不仅不会医术,连字都识不得几个。所以,一切的改变都来自那一场无妄之灾。” 见傅九衢沉默不语,辛夷在坦承和瞎编之间犹豫片刻,选择了后者。 “我落水后发生了什么,我是当真不知情。醒过来,便浮在水面上,村里人说我是水鬼,其实不瞒郡王,我自己也曾有所怀疑……因为我的脑子里无端就多出了许多的东西,医术便是其中一个,而得知郡王有暗疾,也是一个……我也为此徬徨,百思不得其解……” 稍稍一顿,她睁大眼睛,露出一个惊悚的表情,“郡王你说,是不是我掉入龙宫,得龙王相救,被龙王收为义女,再授以技艺……” 傅九衢冷笑:“那你该去布雨,而不是行医。” “……” 辛夷知道他不信,无奈地道:“那我就再不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她就那么盯着傅九衢,一副随你便的摆烂状态。 “郡王不信我,要怎么处置,我也无话可说,请便吧。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我不说什么了,只要郡王别凌迟我就好。能死在郡王手上,也算是功德圆满,死而无憾。” 她说的功德圆满是指符合了原剧情。 可傅九衢听来却不是滋味。 “你不怕死?” “怕啊。”辛夷此时老实得很,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但怕也没用。郡王要我三更死,谁能留我到五更?” 傅九衢目光扫向她,“你可知皇城司有的是手段,能撬开你的嘴?” 辛夷张开嘴巴,啊地一声,看着他。 “不用撬。你看看,你要什么?拿走!” 傅九衢往椅背靠了靠,冷眼望着她,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辛夷僵硬片刻,润了润干涩的唇,眉头微微皱起。 “我知道郡王心里怎么猜测。可郡王想一想,我从落水活过来,有没有做过一桩对郡王不利的事情?如果不是我,能揪出崔郎中来吗?如果我当真是他的同伙,我为什么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是疯了不成?” 傅九衢眼梢微微扬起。 “郡王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其实,志怪传说那么多,比我这个玄妙的多了去了。我只是会医术,又不是会巫术,也没有那么可怕对不对?更何况……” 辛夷迎着傅九衢的目光,微微一笑:“郡王有没有想过,我本就是为了治你暗疾而来?或许是郡王多年行善积德感动了上天,特地派我来相救的呢?郡王若当真要杀我,那可是要和上天作对了。” 傅九衢哼一声,懒洋洋地笑了起来。 “行善积德?好一张巧嘴……” 从小到大,除了他娘,就没有一个人认为他是行善积德的人。 傅九衢冷眼凝视着眼前女子,突而勾唇,揉了揉略带疲色的眉心。 “小张氏,我暂且不办你。” 辛夷松了一口气,感天动地。 却听他又道:“但事情说不清楚,你嫌疑仍在。从今日起,未经皇城司许可,不许私自离开开封府。若有传唤,及时到案。” 辛夷:…… 这不就是现代的监视居住吗? “行。郡王说如何,就如何……” “还有。”傅九衢微微眯了下眼,薄唇扬起一个弧度,略略带笑,“你既说是受上天指派来为本王治疾,那从此以后,你便是本王的专属医官,未经本王允许,不可私自为他人诊病。” 什么? 这也太霸道了吧? 辛夷脸上的笑意收住,凉凉看他。 “郡王明知我想开医馆?” 傅九衢面无表情,“是吗?” 辛夷急上心头,也来了火气,“不让我给人瞧病,那你不如杀了我。” “是个好主意。”傅九衢低垂眼皮,转头着手上的玉扳指,脸色稍缓,“等此事水落石出,你洗清嫌疑,以上自然做不得数。” “也就是说,有期限的是吧?” “嗯。” 辛夷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十分怀疑傅九衢这么做是在恶意报复。 “好。专属就专属。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 傅九衢抬抬眼,懒洋洋的,示意她说。 辛夷摊手,“家里有儿有女都靠我一人养活,郡王挡我财路,总得补贴我银钱,以备家用吧?” “好说。月俸十两。” “敢问郡王,十两是金色的小蛮腰呢?还是银色的小蛮腰?” 小蛮腰? 傅九衢睨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腰上。 迟疑片刻,他才明白辛夷在说什么,唇角不由自主勾起,淡淡地道:“十贯铜钱。约十两。” “什么?”辛夷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十两银子已经够少了,折成贯钱说不定还会有水份,偷工减料的少上几个。 太坑了。 “你堂堂郡王,怎的这样吝啬?” 傅九衢见她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轻轻一笑。 “记住:随传随到,不可怠慢。” 辛夷牙槽都快咬塌了。 被人欺负到头上,不报复一下怎么成? 她笑着应下了屈辱的不平等条约,马上就上岗。 “我给郡王捎来的药膏,郡王用了吗?” 傅九衢冷冰冰地看他,“我是没有药膏吗?用得着你的?” 哼!辛夷面不改色地起身,走到傅九衢的面前,微微朝他行了个礼。 “不知郡王身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我来给您瞧瞧吧。” 身为专属医官,她说得理所当然,傅九衢却变了脸色,黑眸凉凉地审视着她。 “你要看伤?” 辛夷挑挑眉梢,“不然呢?不给郡王侍疾,郡王要我何用?” 两个人四目相对,傅九衢从她的眼风里察觉出笑意,脊背突然热辣辣的,觉得这小娘子当真轻佻得很,到现在仍然未对他死心…… 傅九衢轻咳,淡淡一笑,摆摆手。 “不必了,本王已无大碍,你先回去吧,待我传你再来。” 辛夷轻笑一声,慢慢地撸起袖管往前。 “那怎么行?郡王成日操劳,落下病根就不好了。我一定要亲自瞧瞧才放得下心,不然怎么对得住郡王每月给的十贯银钱?” 傅九衢看她越走越近,沉下脸来,“你做什么?” 辛夷笑了起来,低下头去,凑近他低低地道:“郡王不会以为,受了伤的你,还能阻止得了我吧?” 傅九衢面色微变。 这妇人吃雷的力气历历在目,没有武艺技巧,却有一身蛮力。他身上没伤,都得费些工夫才能收拾得了她,何况他如今有伤在身,多有不便? “孙怀。”傅九衢咬牙:“把她给我撵出去!” 辛夷微微一笑,“讳疾忌医可不好!孙公公,劳烦你搭把手,给我准备一盆热水来,我净过手才敢为郡王看伤……” 孙怀:“这……诶好的,郡王昨夜里还说伤口疼痛,娘子看看也是好的……” 傅九衢一把抓过桌上的茶盏,朝孙怀砸过去。 “你敢!反了你。” …… 辛夷最终还是没能看到傅九衢受伤的尊臀,但能气得他俊容失色,暴跳如雷,再看孙怀和程苍那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好歹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她离开皇城司,从左承天门出来,骑着那头慢悠悠的小毛驴,又去了一趟离得不远的马行街,看她的“梦中情铺”…… 一个月十两的月俸,不吃不喝大概要给傅九衢干二十五年苦差才能盘下这间铺子。 前提是铺子还在,物价没涨,而她,还没有被傅九衢折磨死,留得命在。 靠打工是不行的,还是寻找沉船最为实在。 孙家药铺还没有盘让出去,除了门外张望的小娘子更为羞涩了几分,别的没有什么变化。孙喻之仍是老样子坐在堂上,痴迷他的书本,根本就无心做营生…… 宋人重文轻武,士子光宗耀祖。 读书取士,金榜题名,是宋代男子最好的出路和毕生的追求,怨不得他。 辛夷站在路中央,看药铺,也顺便看了一眼对街的“杜氏香药”。香药铺里忙碌着,生意很好,辛夷不由盘算起了沉船里的白笃耨要如何销售变现…… 背后突然传来喊声。 “小娘子?你来看铺子吗?” 第87章 各有际遇 辛夷回头,看到孙喻之的笑脸。 “少东家好。”辛夷施礼,望向孙家药铺的门楣,“药铺盘让出去了吗?” 她有些担心。 孙喻之轻轻一笑,摇头,“尚未。” 顿了顿,他望着辛夷的目光,又笑道:“我看小娘子对小店是诚心喜爱,可再退让二百贯,不,三百贯。” “三百贯?”辛夷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很是心动。 “是。二千五百贯成交。” 辛夷微笑,“不瞒少东家,我实在想要辅子,可眼下实在筹不住这么多钱来。你可不可以再等我些日子?” 她眼睛里有光,隐忍的、却又是坚定的。 这种光让孙喻之十分感动。他考虑一瞬,“这样吧,我给娘子半月的时间。我元宵节后便要进学,再不能拖下去了。” 他如此客气,辛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连忙作礼道谢。 “多谢少东家成全,那我们一言为定。半月内我若能筹得银子盘下铺子,你不用给我少价,我实付三千贯,就当是给你的利钱。” 孙喻之微微一怔。 有便宜不占,这小娘子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那你我一言为定。可要立下字据?” 辛夷尬笑,“我身无长物,立字据吃亏的是少东家……” 孙喻之一笑,刚要说话,背后便哗啦啦传来一串吆喝声。 “让让,让一让。” 辛夷连忙让到一侧,看到又是几个挑夫,担着东西往“杜氏香药”而去。 这家香药铺生意这么好吗? 孙喻之见她疑惑,笑道:“这家铺子刚盘让出去,也是换了新东家,过两日要开业了呢。” 原来如此。 辛夷点点头,不再多言,向孙喻之告辞,便牵着驴子回了张家村。 ~ 皇城司。 蔡祁坐在傅九衢的面前,怎么瞅他怎么疑惑。 “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重楼,这不是你的行事风格?” 傅九衢翻阅着卷宗,一言不发,头也不抬。 蔡祁不客气地道:“张小娘子身上疑点重重,就她那些辩解,你认为站得住脚吗?要我说,把人拉到皇城司狱,收拾收拾,就什么都交代了,哪里来得这么麻烦?重楼,你不会是被她蛊惑了吧?这三言两语的,就把你说动了?” “我自有分寸。”傅九衢眯了眯眼,声音低凉,“她说的不无道理。陈储圣是她揪查出来的,也是她主动找我诉说此案,王屠户和挑夫要杀她,更是我亲眼所见……” “呵呵!”蔡祁嗅着空气里的白胶香味,不喜地拿手扇了扇,倾身向前与他对视,“重楼,你这模样好像被狐狸精吸食了精气的傻子啊……” “滚。”傅九衢冷冰冰看着他,“我已查明,三封密信皆是出自陈储圣之手。” “什么?”蔡祁刚刚过来,对此事还不知情,闻言很是意外,“他先投密信,指使大家去抓他,又故意诬蔑小张氏,最后自焚在药王塔,惹得张尧卓和曹翊互相攻讦,生生把这么多人拉下水,他却以死谢罪,死了。这个陈储圣,到底意欲何为?” 傅九衢沉默片刻。 “为了庆历元年的纵火案,为家人复分。不过有一点你错了。陈储圣不是心甘情愿以死谢罪,而是被张小娘子逼的,情势不容他犹豫。这便是我相信张小娘子的理由。不然,一切都说不通了……” 蔡祁点点头,“也是,有几分道理。重楼,三封密信做得如此隐密,你是如何查出来的?” 傅九衢哼一声:“字验。” “字验?”蔡祁微怔,兴奋起来,“这个字验到底是如何验的?” “此事多亏了我师傅。”傅九衢瞥他一眼,“过两日待我身子好些,你同我去一趟狄府,陪我师父吃几盅。我再仔细与你说来。” 蔡祁一听就急了,“不不不,我拒绝。你又在打我那两坛洞庭春色的主意。想都别想!再说了……” 他声音弱了弱,连眼神都怂了,“我怕狄大人,怕得很,我娘说小时候我看到他脸上的刺青,还差点尿裤子呢,如今我……哪里就敢同他喝酒了?” 傅九衢冷眼,“鼠胆!那你快滚吧,找几个察子将小张氏给我看好。” 蔡祁叫苦,“重楼,你没毛病吧?” 傅九衢瞪他一眼,沉吟片刻才道:“她有嫌疑。盯牢了,兴许会有所发现。” 蔡祁明白了。 说到底,傅九衢并没有真正地信任小张氏,放她回去,也不过是放长线钓大鱼。 “这才像你。”蔡祁满意地站起来,拍拍傅九衢的肩膀,“你好好养伤,这事交给我,保管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 三日后,朝廷张贴了告示。 水鬼案凶犯是前翰林院医官使陈储圣的事情,大白于天下。 虽然没有提及案件的细节,但张家村水鬼案,也算告一段落。 告示里没有提辛夷,但身为这桩诡案里举足重轻的人物,她仍是免不了受人议论。 而另一桩案子,也浮出了水面。 ……张小娘子落水之谜。 犯妇小谢氏自陈失手杀人的罪行,已认罪画押,再无翻转,判刺配三千里。 董大海以次品药材充当上品售卖,中饱私囊,流二千里决脊杖十七、配役一年。 与之相连的是进奏院纵容邸报胡编乱造,搅乱民生视听,朝廷借此肃清吏员,好几个官吏落马,而开封府捕头管常诱供人犯,对证人屈打成招,虽然已畏罪自杀,但开封府主官却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傅九衢把案子呈到赵官家面前,当天,张尧卓就在上朝时,被赵祯当众痛骂。 张贵妃得闻此事,感觉自家的脸被打了,在赵官家面前好一番凄苦,说自家大伯想为官家分忧,却未能办好事情,但初心是好的呀。挨了五十大板,伤势尚未康复,这番入宫再被训斥,旧创加新伤,想必更会难愈,令她担忧不已。 换往常,赵祯定会好好哄她,可这日赵祯拉下脸,气得拂袖而去。 张贵妃痛哭一场,才从内侍嘴里明白,官家训斥她的伯父,其实也是护着他呀,官家不训他,难道等着谏官来训? 这一想明白,张贵妃熬了羹汤,几次上番去福宁殿求见,皆被赵官家的内侍拦下。 见不着人,张贵妃气苦得大病一场,屡传太医…… 宫里的消息传不到外头,但官家的态度有时候便是臣工们的态度,张尧卓一时失宠,门庭冷落,他也借着养伤,闭门不出,连开封府的事情,都交给了曾钦达去办,无大事不出头,很是隐忍。 整件事情,若说傅九衢是赢家,那曹家更是坐收了渔翁之利。 几乎没有怎么出手,就因着广陵郡王,把对手给收拾了。 皆大欢喜。 如此一来,曹大姑娘和广陵郡王的婚事,也终于提上了日程。 长公主已然放出风来,等年节一过,便会挑个黄道吉日,找官媒上门议亲。曹府得了消息,早早准备了起来,曹大姑娘更是喜从天降,年前出街和小姐妹逛铺子,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广陵郡王要娶曹大姑娘,风声传得很快。 刚刚清查过的进奏院,也没能阻止汴京府小报遍地。 这件事,被刊在了小报上,广为流传。 辛夷去皇司城是在张大伯家饮食摊上买米糕时看到消息的,那小报就放在桌上,被张大伯用来垫桌面。 她慢悠悠拿起一看,笑了。 这个傅九衢,自家要办喜事了,还手贱地欺负她? 哼~ 辛夷放下小报,看着忙碌的张大伯,笑吟吟地问:“大伯,这摊儿一日能赚几吊钱?” 张大伯笑眯眯地回头,“哪里能有几吊钱?除去成本,三五百文已是顶天。” 辛夷噢一声,左右四顾。 清早的虹桥很是热闹,张大伯的摊位地段好,位于客商来往的码头,这个点根本就忙不过来。 累成这样才赚三五百文,也是够呛。 如果她从小摊子做起,多久才能发展到医药铺? 晌午后,辛夷将三个孩子哄睡,叮嘱湘灵看好他们,便和良人一道上了船。 这艘船是向小曹娘子借的,但辛夷不怎么会用,只得带上良人一道。 小船上了汴河,良人见辛夷神色严肃,不停张望两侧水域,不由好奇。 “姐姐,我们都出来三天了,到底是要做什么呀?” 辛夷懒洋洋地看着两侧的山岸,“捕鱼啊。” 良人:“才不信呢。” 辛夷不和她解释,慢慢悠悠地吃着蜜饯果子,看着划桨的良人,微微一笑。 “你辛苦划一会,等下我再来。我现在也会了。” 良人道:“不用姐姐。你只管坐着看便好,我有的是力气。” 辛夷笑了笑,上前喂她一颗蜜饯,眼睛随意地瞥向一边,突地怔住,放下手里的东西,趴到船沿,指向汴河另一头的庄子。 “良人,往那边,往那边去瞧瞧。” ------题外话------ 三更奉上,谢谢小姐妹们支持~ 明天见呀 第88章 萝卜炖肉,香 良人回头看她一眼,从辛夷严肃的神色里嗅到一丝紧张。 她没有说话,照辛夷指点的方向,飞快地摇橹。 河面平静,微风拂过处,涟漪温柔。 小船上一时安静无声,两个人都不说话,桨板划过水面的声音清晰入耳…… 辛夷坐不住,趴在船头的舢板上,呼吸乱了分寸,心跳得有点快,便跟着便揪了起来。 汴河是连接京城与各州府间财帛和客商往来的主要通道,终年忙碌,冬季稍稍好一点,但此刻的水面上仍是船来船往,远近一片船影,但都避开了南岸这个鱼肚形的弯道水域。 辛夷的船小,很快穿插过去。 良人回头:“姐姐,那边有块石头……” 辛夷:“靠近些。” 目光所及,在靠近南岸的地方,有一块青白色的礁石在水波间若隐若现,被水流打磨得十分光滑,不是很显眼。 也幸亏这个时节是汴河的枯水期,这块礁石才得以冒出头来,若是平常或涨水期,来往的船只不注意是发现不了它的。 但常年在汴河行船的船家,都知道航道的情况,会刻意避让,遇上不熟悉航道的倒霉鬼,不小心撞上这块礁石,就难免会有翻船的风险了。 辛夷让良人将小船靠在礁石边上,回头一望,从这个视角打量一水之隔的汴河北岸。 和南岸相对的北岸,是一块鱼嘴形的凸出陆地,临水处修筑着一个大大的庄子,院墙很高,青灰色的屋顶,有参天大树拔地而起,却不知是哪个达官贵人的别居,但这所宅子因为是鱼嘴形凸出,三面环水,只一面接岸,很有辨识度。 “就是这里了。” 辛夷心跳得很快,离“巨额宝藏”只有一个汴河水深的距离了,她的神经都在压抑不住的兴奋…… 找宝藏的事情,良人从三小只嘴里听过,原本以为是辛夷哄他们的玩笑话,眼下看来,也跟着激动起来。 “姐姐,当真有宝藏吗?” 辛夷嗯一声。 良人紧张地问:“在哪里?” 辛夷望向波光粼粼的水面,“水底。” 良人睁大眼睛,“那怎么弄,姐姐会浮水吗?” 辛夷抿嘴,“会一点。” 但白日里来往船只这么多,就在离她们不远处就有一艘货船,船板上几个百无聊赖的船工,正好奇地朝她们这边打望,大抵看她们是两个小娘子,便戏谑地吆喝起来。 “汴京的小娘子都这样水灵的吗?” “小娘子把船停在那处做什么?” “渔讯期结束了,这个河道可不是捕渔的好所在……” 辛夷看他们没有恶意,微微一笑。 “多谢几位大哥。” 回头便吩咐良人,“我们回吧。” 良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千辛万苦的来,刚找到宝藏就要回去么? 她不懂,却不会违背辛夷的意思,点点头便掉头摇橹。 “姐姐你快坐到篷里去,外面风大,冷。” 这艘小船两头是船板,中间是一个用苇席搭建起来的矮小拱形篷子,篷里有两排横板当长凳,中间摆放着一个小桌几,有辛夷带来的零嘴。 辛夷钻进去,从篷子里打量那个鱼嘴形的庄子,暗暗记在脑海,又问良人。 “你知道这个地方是哪里吗?” 良人点点头,“知道呀。” 她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从小在汴河边上长大,对地形地貌比辛夷熟悉。 “那庄子是谁的,你可知道?”辛夷问。 良人道:“我也不知。那个庄子没有名字,我和湘灵以前打猪草从外面经过,看到有禁军把守,我们不敢靠近,更不知是何人所有。姐姐,问这个做什么?” 辛夷笑了一下,“我就随便问问。你记住那个礁石的位置就好,我们晚上再来。” 良人点点头:“姐姐放心,我省得。” ~ 辛夷如今的家也在汴河边。 尚未到家,便远远地看到她搭近在水岸边的茅草亭,还有房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 湘灵正在烧火做饭。 别人家里吃不吃晌午辛夷管不着,但她是一定要吃的,三餐必备,一顿也不能少。 渐渐地,湘灵和良人也养成了习惯,到点便会备饭,她们自己吃又不能不顾父母,于是,张大伯家里跟着开启了一日三餐的日常。 小船徐徐靠近。 辛夷坐到船板上,抱着膝盖看着这个九百多年前的汴河岸边小村,心境已和刚穿越时大有不同。这里的人们勤劳富足,耕种、收获,闲时去汴京帮工或是做些小买卖,不卷不急,小孩子没有作业要写,没有升学的焦虑,大人们没有996没有007,日子随着日头翻页,阳光晒下便是淡淡的诗篇,日子过得像宋词一样。 相比良人和湘灵对生活的甘之如饴,她自己其实就是最卷的一个。 辛夷一笑,看着自己那个岸边的小家,眉眼渐渐爬上一抹温柔的笑意。 良人将船靠岸,牵绳子拴在木桩上,回头看着她道:“姐姐,你笑起来真好看。” 辛夷一怔,“哪里好看?” 良人想了想,“嘴角的小酒窝好看,眼下的朱红小痣,好看,越看姐姐越好看……” 辛夷被夸得眉眼生光,“你是第一个说我好看的,嘴变利索了,孺子可教。” 她提着裙摆上了岸,径直往家走。 良人不好意思看着她的背影,小声道:“我说的是真的呀。” ~ 家里的三小只早已醒来。 一念在屋子里读书。 是辛夷给他买回来几本启蒙书籍。 《千字文》和《三字经》,辛夷只教过两遍,一念就可以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念得朗朗上口,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二念却不喜欢读书,一个人躲在在院墙的角落里,从石缝里翻找蜗牛,一身是泥。 三念在灶房里帮湘灵烧火,小小的女孩子,已会使用土灶,力气小得火钳都拿不动,却懂得用木棍给灶膛通火。 暖烘烘,亮堂堂,家有些小,却无比温馨。 辛夷喜欢这种家的感觉。 尤其这是一个自己能做主的家,而不是依附于男人,做男人后宅主妇的家…… “姐姐回来了。” 湘灵正在切菜,楠木的案板剁得砰砰作响,十分有节奏。 辛夷不忍女孩子被拘于后宅,湘灵喜欢厨艺,她特地去汴京的书局里淘来食谱,一个字一个字教给她。 湘灵受到鼓舞,做得更起劲了。 当然,辛夷也能享受到更可口的美味,双赢。 “回来了,我看看,做的什么好吃的呀。” 辛夷上前揭开木质的锅盖,嗅了一口,“萝卜炖肉,香。” 小三念踮着脚尖,也跟上来嗅,甜甜地叫:“娘,吃一口,三念吃一口。” 辛夷抱起孩子,拍拍她屁股放在地上,“没熟呢,小馋猫。” 三念叽叽地笑,辛夷坐到灶膛边上,低头烧火,又随口问:“晚上吃什么?” 湘灵奇怪地回头,噗声失笑。 “晌午还没有吃呢,姐姐便想着晚上了。” 辛夷道:“晚上多做两个菜,咱们要吃得扎实一点。” 湘灵笑嘻嘻地应了。 三念却问:“娘为什么要吃得扎实点?” 辛夷捏她鼻头,“娘怕饿呀。” 三念:“那娘晚上多吃一碗饭吧,大哥哥去看过了,咱们家的米缸里还有好多好多的米。” 辛夷:…… 跟着辛夷后,三个孩子的日子比以前好过了许多,虽说张巡在时,也从不亏待孩子,但男人心大,忙于公务根本就顾不上,有刘氏那样的祖母管家,孩子暗地里没少受委屈,还不敢声张。 张巡至孝,很听刘氏的话,认为孩子要严格管教才能有出息,刘氏又惯会两面三刀,孩子即使找张巡告状,也会被刘氏描述成不懂事。 渐渐地,三小只就不敢再和父亲说什么了。 如今他们得了自由,才渐渐展露出孩子心性。三念粘辛夷,二念损辛夷,一念管辛夷,个个不同,给辛夷的生活增了亮色,生活也有了奔头。 因此,对沉船里的“巨额宝藏”,她更是势在必得。 第89章 奇特的水靠 离天黑还早,辛夷去小曹娘子家里借来了渔网和几捆粗麻绳,说是晚上要去捞一网,看看能不能捞点鱼卖钱,补贴家用。 小曹娘子嘴上叨叨她不用那么辛苦,赶紧找个男子把自己嫁了,心里却有些心疼这个失了丈夫的瘦弱的小寡妇,对她的观感也早已不是最初那个嫌弃万分的恶毒后娘了。 借渔网的同时,小曹娘子让她家铁蛋拎来了一水桶的小鲫鱼…… 辛夷不和她太客气,让良人把鲫鱼养在院子的水缸里,见三小只蹲在旁边看鱼,叽叽喳喳,她笑了笑,招呼良人进了房间,将箱笼里的东西取出来,一件一件地摆在床上。 为了这次行动,辛夷做足了准备。 汴京城商业发达,什么商品都不缺。前两日,她在一个渔行里花大价钱买到了一身水靠,一顶鱼皮帽。 水靠是海边渔民入水采集珍珠所用的一种衣服。大多用鱼皮、海蛟皮或是鲨鱼皮制作,从上到下连体而成,外表光滑,十分保暖,在水下游动速度快,潜水时间也会更长,模样和现代的潜水衣有些相似。 二十两银子买来的鲨鱼皮水靠和鱼皮帽,摸着材质不错,她信心十足。 “关上门,你来帮我一下。” 良人不解地看着床上的衣服。 “姐姐,这个是什么……” “下水时穿的。” 良人叹服,“姐姐什么都懂。” 为防万一,辛夷仔细检查了水靠,又上身试穿了一回,这才满意地交代良人。 “晚上我入水时,会将麻绳系在腰间,你在船上要随时注意我的动向,我若抖动粗绳,你便拉我上来。听明白了吗?” 良人点点头,眼神里也有些小兴奋。 入夜,等三小只睡着,辛夷偷偷带着良人,乘上小船出了汴河。 夜里风大,小船摇摇晃晃,良人凭着记忆找到了白日看过的礁石所在。 辛夷隔着河道看一眼对面的庄子,默默将粗绳系在腰上,再插上一把匕首,然后在船上做了至少两刻钟的热身运动和呼吸调整,这才试探性下水…… 寒冬腊月,即使身穿水靠,也冻得辛夷原地放弃。 浮出水面,她深吸一口气,反复调整和心理建设,再次沉下河底。 由浅入深慢慢试探,几次三番,身子越来越冷,她终于横下心来,一个猛子扎下去。 良人在船上小声的喊。 “姐姐,你要小心。” 她太害怕了,可辛夷叮嘱她不得出声,她只能紧咬下唇,在河风里睁大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上那一根微微摆动的粗麻绳,心里不停念叨“菩萨保佑”。 辛夷入水后,没有护目镜,能见度又底,很难在水底坚持太久。她闭气凝神,全靠双手和曾经做这个任务时的体感回忆在水下摸索寻找。 靠近河底,她身体冻得几近麻木,但人体的功能强大,渐渐地就适应了水温,她入水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也一次比一次摸索范围大。 滑腻腻的水草,厚厚的浮泥,坚硬的石块…… 那艘沉船在哪里? 辛夷不停地调整方向,在第无数次沉入水底时,终于在厚厚的淤泥层里摸到一个坚硬的木板,继续摸索确认,确实是船板的模样…… 就是这里了! 辛夷心跳得快要崩出嗓子眼。 离巨额财富只有一步之遥,发财的毅力让她没有急着浮出水面,而是凭着记忆摸索下去…… 她记得,那几口装载着香药的木箱用锡皮包裹着,就在船板的下方,辛夷一点一点推动木板,凭着过人的力气将木板抬起,推到一侧,却没有找着锡皮木箱。 她怕再次入水会偏离位置,于是将事先准备好的另一根绳子系在那船板上,抓住绳头出丨水换气。 “姐姐!”良人见她鱼儿似的跃出出水,紧张地趴在船板上问:“找着了吗?找着宝藏了吗?” 辛夷看她紧张的模样,笑了一声。 “快了。你把渔网递给我……” 良人慌乱照做。 这一次,辛夷拉拽着渔网顺着绳子下水,准备找着箱子就用渔网给拉拽上来。 有沉船存在,就证明总策划的脑残没有被治愈,任务也没有任何改变,即使有位置上的差异,也不会太远了。 辛夷心跳加速。 在哪里呢? 锡皮箱在哪里呢? 黑暗的水下甚是煎熬,就在辛夷觉得自己快到入水临界点,需要再次浮出水面换气的时候,她终于摸索到了一口箱子…… 是箱子,方方正正的,光滑的锡皮。 辛夷大喜过望,将渔网拉过来…… 嗯,箱子有点轻。她下意识觉得不对,但没有机会犹豫和思考,一把将箱子推到网里…… 这时,手一滑,触到一个奇怪的物体。 软软的,像死去的鱼。还有打着结的绳子、石头…… 辛夷扯开绳子,掀开石头,继续摸索片刻,手指突地僵硬。 人!那是一个人! 不,严格来说是一具尸体。 尸体卡在箱子和石头的中间,腐烂的肌肤摸上去像臭掉的豆腐…… 辛夷脑子嗡的一声,缺氧般空白,几乎下意识地抖动绳子…… 良人迅速将她拉了起来。 “姐姐怎么样?是不是找着了?” 辛夷大口呼吸着,盯着良人,双眼是奇异的诡色,好半晌才冒出一句话。 “尸体。” “什么?” “水下有尸体。” “啊!”良人白了脸,“我们,我们要不要报官?” 辛夷吁出一口气,镇定下来,不动声色地摇摇头,“不可。至少现在不能。” 一旦报官,她的香药,她的白笃耨,全部都要泡汤了。 辛夷横下心,一定要把箱子先捞起来再说。 “不要怕。应该是沉船时落水溺亡的船工……” 她低下系了系腰间的绳子,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再次入水,却见良人突然变了脸色。 “姐,姐姐……你快看。你背后是什么……” 辛夷猛地掉头。 就在礁石旁边不远处,一具尸体浮出了水面。 腐败的衣裳看不清颜色,静静地飘在那里,昏暗的夜色里,看不分明,却极为惊悚。 良人最初只是吃惊,待看清那飘浮物的一头长发时,条件反射地尖叫一声…… “死人。是死人。” 尸体原先被石头和锡皮木箱卡着,无法浮出,是辛夷翻动木箱,让它得以浮出水面。 辛夷头大了起来。 夜晚的汴河上,也有船只往来。 一旦尸体被人发现,就不是她要不要报官的问题了。 “姐姐,怎么办?我们还是报官吧?” 良人胆小,吓得不知所措,辛夷拉着绳子,半个身子浮在水面,眉头微微蹙着,目光越过小船,看向不远处行驶过来的一艘挂着夜灯的河工船,再看船头那个迎风而立的男子,不由叹了一口气。 看来傅九衢从来就没有信任过她,一直有派人监视。 “不用报官了。官就在眼前。” 河面上的风更烈了几分,冷风吹得篷布扑扑作响。 蔡祁原本离得极远,是在发现辛夷几次三番地沉入水底后,这才不放心跟过来看个究竟的。 他很好奇这个小娘子在做什么,让人拎出风灯一照。 河面上飘动的,是杂乱的水草,漂浮的污物…… “小侯爷,那里飘着一个人。” 蔡祁接过风灯抬高,扩大视野范围。 “不是人,是尸体。” 低哼一声,蔡祁将风灯递回去,视线慢慢移向小渔船边的辛夷。 “靠过去。” “是。” 河工船慢慢驶近,良人屏着气,紧张得嗓子都哑了,手指紧紧攥住。 “姐姐,怎么办?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间。 皇城司的河工船围了上来,尸体也打捞到了甲板上,几个人正在围看。 辛夷和良人,以及她们的船,也被挡在河工船和礁石中间。 蔡祁低头,看向那具早已经腐败的浮尸,再又打量辛夷,见她衣着古怪,表情严肃,不由嗤的一声笑开。 “小嫂大晚上地出来,这是在做什么?” 辛夷爬到小船上,抖了抖身上的水,慢慢地收拢仍在水下的渔网,“捕鱼。” 不论事态如何,样子要做足。 她有条不紊,将渔网慢慢往上收,谁知锡木箱子没有拉上来,里头居然还兜着一具尸体。严重腐败的尸体裹在水草里,散发出恶臭的味道,良人再次惊叫出声,紧紧攥着辛夷的衣袖,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蔡祁看一眼,差点笑出声来。 “是捕鱼呢,还是捞尸?” 第90章 弱不禁风小娘子 四周的目光都集中在辛夷的脸上。 辛夷拍了拍良人紧张的手,抿嘴一笑,知道怎么解释都说不通了,只能无奈。 “小侯爷,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时候摆烂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辛夷说完,就将事先准备的大氅子裹在自己身上,稍稍缓和一点,这才淡定地道:“我原本想趁夜捞点鱼,补贴家用,哪知道会遇上这么晦气的事。我也是受害者。” 蔡祁年岁不大,为人轻佻了些,但脑子可不傻。 “你在汴河上晃荡好些天了,白天不捕鱼,非得等到晚上,入水出丨水几个来回,鱼没见到,尸体倒是捞出两具,你哄谁呢?小嫂,如果我这么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辛夷:“不信。” 蔡祁冷哼一声,侧目示意左右。 “和弦,回去禀报郡王,派人前来搜查附近水域。” “是。”一个年轻的亲事官上前拱手,解下河工船上的小船,趁着夜色离去了。 蔡祁看了看身侧的下属,漫不经心地笑。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我小嫂子给带到船上来?一会儿溜了,我上哪里找人去?” 他们的船大,辛夷的船小,完全是小巫见大巫的对比。 听到这话,辛夷就忍不住笑了。 “小侯爷说的什么话,大晚上的,我能往哪里跑?再说了,没做亏心事,我溜什么溜?” 蔡祁嗤声,“那可说不定。你这上天入水的本事,可太大了。” 辛夷抬抬眉梢,不狡辩,顺从地从伸过来的船板上到河工船上,往地上一坐。 蔡祁看一眼小船上那个身材高大却吓得像小鸡似的小娘子,又是一声低笑。 “还有那个黑的,别漏了,一并带过来。” 那个黑的?良人愣了片刻,才知道说的是自己。 辛夷的皮肤极白,冷白冷白的颜色,哪怕是在夜色里,也与良人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可蔡祁这一声“黑的”,也实在伤人自尊。 良人羞红了脸,被带到蔡祁的船上,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像犯了大错似的。 辛夷安慰地握紧她的手,沉默以对。 出门遇债主,倒霉到家,多说已是无益,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 皇城司的人来得很快。 一艘大船从河面驶过来,船上的逻卒人数众多。 不过,辛夷没有想到,有伤在身的傅九衢,居然也亲自来了。 一件玄青色大氅披在他修长的身上,衣襟迎风猎猎,孙怀侍候在后,小心翼翼地守着他,程苍和段隋分立左右两侧,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塑。 两个人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傅九衢不像蔡祁那么聒噪,停下船后,并不问东问西,只是指挥一群逻卒开始沿着礁石附近的水域进行打捞,顺便又把辛夷从蔡祁的河工船提到了自己这艘大漕船上。 从小船到中船再到大船,短短时间,辛夷连升三级,也是有些感慨。 “郡王身子好些了吗?”她关心病人的语气,轻松得好像在医馆,而不是暗夜的汴河。 傅九衢看一眼辛夷,见她面不改色,浑身湿漉漉的,披在外面的氅子都半湿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不由扬起眉梢,冷笑一声。 “这两具尸体,怎么回事?” 辛夷抬抬眼,摇摇头,老实作答,“我不知情。” “你捞出来的?” “算是吧。我捕鱼捞到的。” 傅九衢并不意外她会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微微一声凉笑,“那你告诉我,半夜下水捕鱼,是因为什么?” 辛夷:“贫穷。” 干脆利索两个字,把傅九衢逗乐了。 “你是吃不上饭了?用得着穿成这样,下水玩命?” 辛夷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我唯一谋生的手艺是替人看病,可郡王不许。我一个拖家带口的小妇人,除了想这种办法,还能怎样?捕鱼怎么了,不偷不摸,光明正大……” 傅九衢看着她氅衣里被衣靠束得紧紧的一截细腰,鱼皮帽套着的小脑袋,一张冰雪般白皙的脸,再配上那双可怜楚楚的凄凉眼神,简直绝了。 寻遍汴京,大抵也找不出如此离谱的小娘子。 “我屡屡说服自己,你只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娘子,做不出那等惊世骇俗的事来。可你总能让我意外,总能干出让我刮目相看的事情。” 辛夷不答,抿抿嘴,沉默是金。 傅九衢冰冷的眼神里浮动着浓重的质疑。 “现在即使有人说,这些浮尸全是死于你手,我都敢信。张氏辛夷,这天底下,还真没有你干不出来的事。” “多谢郡王夸奖。” “……” 辛夷选择晚上来做这件事,就是因为自己的举动不合常理。 只是她没有想到傅九衢派人跟踪自己能跟到汴河上,更没有想到白笃耨没捞到,会搞出两具尸体来。 这倒霉催的穿越人生,除了说是命运的格外馈赠,还能说什么? “郡王,你怀疑我无可厚非,我只能说,这两具浮尸与我无关。至于你怎么想,怎么做,我干涉不了。” 说着她又望一眼仍在蔡祁河工船上的良人,眉头揪了揪,“此事与我妹妹无关,她只是帮我摇橹划船的,郡王不要开罪她,我任你处置。” 傅九衢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 他阴沉着脸,走向她,声音低了几分。 “你若不肯老实交代,别说你的妹妹,你全家我都不会放过……” 辛夷撇嘴,“我全家就三个孩子。郡王不肯放过,那就带回去养着吧。” 傅九衢噎住,后牙槽都咬紧了,好不容易才缓过那口气。 “你行,你真行。信不信本王当场就办了你?” 辛夷神经一突,望定他,“郡王请便。” 孙怀生怕主子活生生被张小娘子气死,而且,话赶话的当头,万一主子说了狠话不照做,也比较打脸。他赶紧笑着上前打圆场。 “爷,您身子未愈,别站在风口,坐到船舱里去暖暖,再和小娘子细说吧。” 傅九衢瞪他一眼,抬腿想要揣人,突觉臀间吃痛,又生生收回了腿,脸上怪异的抽搐。 辛夷察觉她的异状,正想嘲弄两句,突见一个逻卒从水面钻出来,惊声大喊。 “郡王,小侯爷……水下有一艘沉船,还有尸体,好多好多尸体。” 傅九衢敛出神色,“捞。” 皇城司逻卒迅速出动,开始打捞沉船。 不得不说,人多力量大,这些逻卒没有像辛夷一样备有这么充分的潜水工具,却也不过花了两个多时辰,就将尸体和沉船杂物全部打捞了上来。 一共二十五尸,摆在甲板上,甚是骇人。 辛夷坐在靠船舱的地方,老老实实地观看,没有什么动作,眼睛却不停地盯着他们打捞上来的东西。游戏上见过的锡皮木箱只有一口,箱子里的东西都被掏空了,只有残存的几块沉水香,另外便是一些沉船里原有的锅碗瓢盆和碎瓷和铜钱等物…… 她的心都凉透了。 很显然,在她来打捞以前,这艘沉船已经被人摸过了。 她赖以发家致富的香药已经被人打捞走,好不容易剩下几块,如今也落入了皇城司的手上…… 这运气,真是刚出阴沟又掉粪坑——倒霉透顶。 想到巨额财富不翼而飞,此刻的辛夷丧到极点,冷到极点,也麻木到了极点,对周遭的事情都不关心,也不管傅九衢要怎么治她的罪了。 钱都没了,还要命做什么? 丧,太丧了,截了她的财,就是挖了她的心肝…… “九爷,这是什么东西?”段隋的声音打断了辛夷的思绪。 她有气无力地转头,刚看一眼,心便咚的一声,差点忘了呼吸。 那是一个被丢弃在锡皮木箱里的小匣子,一尺大小,方方正正的模样,做得很精细,锁头早已被人撬了开来,里头的笃耨黑白相杂,完好无损。 对如今的宋人来说,笃耨还是陌生的物种。 没有人见过,也没有人听过,因为它原本就是策划出的bug,在历史上还要几十年以后才会从真腊国引入汴京…… 因此,它可能被人当成废品弃在原处。 段隋不会认识,傅九衢当然也一样。 辛夷的心狂跳起来,在那瞬间,她脑子迅速启动,几乎脱口而出。 “别动它。有毒——” 咚!段隋迅速松手,装笃耨的匣子落在地上。 …… ------题外话------ 三章奉上,传了之后,我再修修错字哈,欢迎捉虫。 ps:真腊国,是如今的柬埔寨。 明天见,请小姐妹们多多投票呀~~ 这本书是二锦从未写过的类型,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反正我自己写得挺有劲的,一边写一边学习,很涨知识~~ 第91章 沉船疑案 辛夷松口气,“幸好段侍卫撒手快。” 段隋眉头微微揪起,看着匣子里一块块如同饧糖似的东西,好奇地问辛夷:“这是什么东西?” 辛夷想了想,认真道:“笃耨。” “堵……漏?”段隋摇摇头:“没听过。” 又转头问旁边的人,“你们听过吗?” 众人纷纷摇头,七嘴八舌地询问。 傅九衢微微眯起眼,凝视着辛夷,好半晌才哼声一笑 “毒在何处?” 辛夷望向他,目光清澈,表情坦荡:“此物首先伤脑,令人大脑晕眩妄生气躁,再则伤心,一旦毒素入脑,可致人心跳加速,四肢发热,呼吸气促血液逆窜……更有甚者,心智失常,宛如疯魔,最后衰竭而亡。” 傅九衢面不改色:“是吗?” 辛夷点头,“比马钱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段隋倒抽一口凉气,不免后怕,“竟然如此厉害?吓出我一身冷汗。卫矛,赶紧丢回水里……” 辛夷:“大可不必。” 说着她微微一笑,摘下头上的鱼皮帽套在手上,弯腰将匣子连同笃耨一起拿起来,平静地说道: “药毒同源,和马钱子一样,笃耨也可入药……” “哦?”段隋好奇:“什么效用?” 辛夷一笑,“对男子无用。” 段隋:“药还分男女?” 辛夷抿了抿嘴,“此物炮制以后入药可驻颜。碾碎为末,酒浸三日,同白附子白芨等一同搅拌,敷于面部,久用可使肌肤白皙,让面色黧黑者颜色姣好,莹白如玉。” 一听是女子驻颜用的,段隋便没了兴趣。 漕船上的逻卒们尚在忙碌,他转头便看人收殓尸体去了。 辛夷看向傅九衢,望一眼对面河工床上的良人。 “恰好我妹妹肤色黝黑,用得着它,郡王,可不可以将它赠送给我?” 傅九衢:“不行。” 辛夷:“这是水底打捞上来的东西,无主之物。” 傅九衢:“水底沉船所得,当归朝廷。” 辛夷恨得牙根痒。 她看出来了,这个傅九衢就是不想让他舒服。 “郡王拿去也没用,为什么就不能高抬贵手?” 傅九衢轻哼,望向甲板上摆放的尸体,声音平静地道:“沉船事件尚未查清。船上一切物事,皆是证物。” 辛夷心都要碎了。 不过,傅九衢这句话倒不是针对她,即使她不懂宋代的律法,在现代也是被普法过的。沉船下有这么多尸体,事件起因都不知情,里面的东西确实都是证物。 “郡王……” 辛夷回头看一眼水域和礁石。 “很明显了,这艘船夜间行驶碰上礁石,船毁人亡……” 傅九衢:“你竟知道是夜间行船?” 辛夷:…… 不是她知道,而是原剧情里是这么写的。 沉船事件没有阴谋没有诡案,就是意外和倒霉。 但是,可能是游戏里禁止血腥画面的原因,她在做这个任务的时候,摸入水底是没有见到尸体的…… 这些尸体由何而来? 死者是不是船工? 她疑窦丛生。 傅九衢的手却朝她摊开。 辛夷又急又恨,嗓子眼都快要冒出火来了。 “郡王一定要拿走吗?” “一定。” 辛夷知道,她越是看重笃耨,越是容易被傅九衢怀疑。无奈之下,她把心一横,将鱼皮帽连同那个匣子一拼递到傅九衢的手里。 “郡王要小心,有毒。” 傅九衢嗯一声,不多话,接过便递给孙怀。 “收好。” 孙怀像拿着烫手的山芋,小心翼翼,“是。” 辛夷心在滴血,叹息一声道:“郡王,等你查明了沉船事故,能不能把笃耨给我?你看我妹妹因为皮肤黝黑,方才还被小侯爷取笑过……对女子而言,这个药真的很有用。” 傅九衢哼笑,眼睛懒洋洋地扫向她的脸,一言不发。 显然,傅九衢并不关心她以及她的妹妹皮肤黑是不黑,转头望一下水面,慢慢上前。 “验官在何处?” 一个身着褐色短袄,葛布裤子的马脸男子正弯腰翻看尸体,闻言从扎堆的逻卒里走出来,到傅九衢跟前拱手一揖。 “郡王,下官是验官明六。” 傅九衢抬抬手,“说说看。” 明六应一声“是”,接着便走到那二十五具尸体旁边,严肃地介绍,“尸二十五,男尸十九,女尸六。死亡足有一月有余,属下初初看来,应是沉船事故的伤者……” 他停住,望了傅九衢一眼,目光里流露出犹豫。 “郡王,下官有些疑惑不明。” 傅九衢点头,“你说。” 明六思索片刻,将一具匍匐的尸体翻转过来,让傅九衢来看。 “尸体沉入河底一月有余,按说会出现‘巨人观’,肿胀、破裂,一碰便散,呈白骨化,或是葬身鱼腹,变得残缺不全。即使侥幸,这么多具尸体里,没有一尸被鱼触碰,但尸体的肌肉也会分解,掉落入水。可郡王你看,这些尸体腐败程度不同,有几具甚至完好无缺……还有这边两具女尸,面部虽然模糊,尸身却新鲜,甚至刚刚呈现腐败之态,就像刚死不久……” 傅九衢一一看过,眉头深皱。 “你确定死亡有一月余?” 明六眉头蹙了一下:“除去这两具女尸,其余的尸体……下官可以肯定。从船身里其他物什的腐败程度来看,也不会少于一月,应当是与沉船一同葬身河底的无疑……” 明六说得头头是道,众人议论纷纷。 “为何一同沉船,尸体的腐败程度却不同?” 辛夷听大家说得热闹,也慢慢走了过去。 这个明六,她见过,开封府大堂上为她做过证,当初马繁的尸体最后的检验官就是他。 既然他的检验结果可以推翻开封府仵作,证明在验尸官里地位更高。 辛夷看了片刻,突然插话:“我知道是为什么。” 她? 嘈杂的人群突然安静。 人群的目光都朝辛夷看过来。 明六更是皱起了眉头。 “还请小娘子指教。” 辛夷指了指被弃于一旁的锡皮木箱。 “大家看,箱子里面有残余的沉水香,我猜测,沉船里原本装载有大量的香药。想来,它原本就是一艘运送香药的船只,香药让尸体腐烂的时间得以延缓,鱼群也不肯靠近,这才会呈现与死亡时间不符的尸身状况,尸体离香药的远近,也造成了腐败程度的不同……” 明六点点头。 “但这两具女尸又如何解释?” 他指向那两具更为新鲜完整的女尸。 辛夷思忖一下,抬眼道:“这两具女尸根本不是沉船上的人。” 众人哗然。 辛夷拢了拢身上的氅衣。 “诸位请看,锡皮箱被打开、丢弃一侧,沉船上的香药也不翼而飞……那么有两种可能。第一、有人杀人抛尸时,无意发现沉船下面有名贵香药,顺手将香药启走,女尸压在船下,伪装成沉船而亡。第二、有人早就发现沉船,杀人后故意抛尸到此,将女尸沉河时发现船上有名贵香料,然后顺手牵羊,一举两得。” 众人纷纷点头。 “小娘子说得很有道理。” 明六看她一眼。 “两具女尸是否是沉船上的人,有待考证。” 说罢,他拱手对傅九衢道:“郡王请容下官将尸体带回去,仔细查检后,再呈交尸格。” 傅九衢点头,“可。但要尽快。” 明六:“是。” 夜里风大,船上的人忙活,辛夷身子湿冷,有点受不住了。她氅衣裹了又裹,一个人缩在边上,嘴巴渐渐青紫。 傅九衢安排好船上的事情,瞥她一眼,叫来蔡祁。 “余事由你处置,我先行回府。” 蔡祁懒洋洋地叹口气。 “是。你赶紧回去养屁丨股吧,我可怜见的郡王,凄凉……我就不同了,大晚上从小娘的被窝里被人挖出来,吃河风,欣赏腐尸,快活得很。” 知道他说的是反话,傅九衢也懒得理他,掉头就要走入船舱…… 不料,这时水面又冒出一个人头来。 “郡王。属下有发现……” 傅九衢回头看他,“什么?” 那人双手举着一块梅花纹的天然奇石,游到船边,湿漉漉地被人拉扯上来,吐出一口水,将梅花奇石呈到傅九衢的面前,用袖子擦尽表面的污渍。 “郡王快看,石头上面有字。” 第92章 郡王的心思你别猜 那不是时人常用的楷体或行书,而是篆刻。 “受益无子,宗实为嗣。” 四周一片寂静。 就连辛夷都屏住了呼吸,感觉到周遭一阵沉寂而惶然。 仁宗赵祯原本的名字是赵受益。 这块梅花奇石上的文字,别人怎么想不知道,辛夷一个纵观数千年历史且受过现代精神文明熏陶的人,当然不会相信“君权神授”那一套。 这块梅花奇石,它一定不会是天然长在河底的,做这个事的人到底为了达成什么目的,为赵宗实继嗣造势,还是有人在反串黑? “程苍。” 傅九衢侧目示意,“收起来。” 程苍拱手:“是。” 梅花奇石被程苍带走了,傅九衢环顾四周下属,神色略显冷冽。 “此事不可外传,起于此,止于此。我若从别处听到半点风声,不问究竟,一概诛杀。” 众人噤声片刻,齐齐应道:“是。” 其实离得远的人,根本就没有看到梅花奇石上写的是什么。因此傅九衢的警告,其实只是针对附近的几个人。 而辛夷正是其中一个。 眼看傅九衢的目光扫过来,她心里一凛。 “郡王,我不认识这几个字。写的什么?” 傅九衢微微勾唇,似笑非笑,那表情比方才更为温和,“不认识是好事。” 辛夷捕捉到他眼底的冷光,脑子里警铃大作。 这家伙喜怒无常,笑不一定是高兴,不笑不一定是生气,但这个时候冲她笑,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傅九衢转眼撩开笑意。 “那就有劳小嫂同我去一趟皇城司,把今夜的事,交代清楚。” “……” 笃耨被没收了。 还要去一趟皇城司问审? 辛夷觉得自己比绝望的姥姥还要绝望。 唯一庆幸的大概是笃耨落到了傅九衢的手上,还有机会哄到手,若今夜来的不是皇城司,而是开封府的张尧卓,那就真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 皇城司兵曹们各行其事,忙碌起来,只有傅九衢若无其事地乘船返回。 辛夷觉得最可怜的不是自己,而是良人,受了她的连累,大冬夜里被几个察子好一番盘问,傅九衢才归还了渔船,允许她回去。 “良人,你快回吧。” 辛夷拉住良人的手,紧了紧。 “告诉三小只,就说我明儿就回去。” 话未落下,被傅九衢冷声打断。 “谁说你明日可以回去?” 辛夷心里一凛,“不让回去,你要养我一辈子啊?” 傅九衢冷冷扫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在皇城司衙门,有傅九衢的住处,虽不说长公主府里宽敞奢华,却也是要什么有什么,生活十分便利。 一行人回到皇城司时,天已经快亮了。 傅九衢有伤在身,孙怀好说歹说把人劝进去歇下。辛夷就惨了,没有人来审问,也没有被关押,傅九衢走前没有任何交代,只是把她晾在那里。幸而孙怀好心抱出一床被褥,示意她在偏厅里打个地铺将就一夜。 辛夷身上还穿着那一身水靠,很是不便,只得厚着脸皮找孙怀要热水擦身子。 孙怀倒是个体贴的人,大抵是看她可怜,不仅命人备好了热水,还不知从何处找来一身干净的衫子,“小娘子将就换上,别着了凉。” 辛夷感激的一笑,“多谢公公。” 孙怀:“不用谢我,我只是……” 他顿住,又微微笑道:“洗洗早些歇吧,郡王今夜应是不会为难你的。” 今夜不为难,那明日呢? 辛夷抿了抿嘴,小声问:“公公,那笃耨呢?” 孙怀眯起眼,“小娘子对此物为何如此执着?” 辛夷:“因为我长得丑,全靠它了。” 孙怀挑高眉梢,似乎能理解女子对容貌的焦虑和执着,想了一下说道:“咱杂把这事给你挂在心上,待沉船一事查清,便向郡王讨了来,送给娘子便是。” 辛夷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好事,喜出望外,道谢不止。 “多谢公公,公公大好人。” ~ 这一夜辛夷做了不少的怪梦。 一会儿是在沉船里捞出白笃耨大发横财,一会儿是被傅九衢押入皇城司狱里受审,再张开血盆大嘴,将她吞噬入腹。 梦里的傅九衢妥妥一个吃人大怪兽,吓得她一身冷汗,以至翌日晨起,孙怀前来告诉她傅九衢召见,她仍是恍惚不安,心有凄凄。 “娘子随我来吧。”孙怀在前头引路。 辛夷看着孙怀微躬的背,试探道:“公公,郡王今日心情可好?” 孙怀回头看她,目光复杂,“想来是好的吧。沉船一事有进展了。” “哦?”辛夷眼睛一亮,“查明白了?” 孙怀点点头:“数月前,真腊国遣使入贡,在成都采买了一船货物,其后由渝州走水路前来汴京,船至宿州时,尚有停靠补给,而后便再无踪迹……经沉船遗骸打捞证实,这艘船便是消失的使船。” 辛夷毫不意外,甚至有点隐隐的庆幸。 和剧情一般无二,那该船就应该是触礁而沉,没有什么阴谋诡计。 所以,白笃耨是不是可以要回来了? 两个人一路说话,到傅九衢的居处才停下。 房里的石炭炉烧得很旺,暖得辛夷鼻子痒,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 傅九衢抬头望来。 “……” 四目相对,辛夷尴尬一笑,行了行礼。 “郡王安好。” “嗯。” 房里窗帷紧闭,光线不太好,广陵郡王坐在一张紫檀木吉祥纹雕花软榻上,长发披肩,一身月白色的轻袍,慵懒自在,神色却略显疲惫,表情更是漫不经心,显然是没有睡好的模样。 孙怀上前,“爷,张小娘子来了。” 傅九衢嗯一声,“过来吧。” 辛夷有点纳闷,叫她来干什么? 孙怀笑道:“郡王为公务操劳,昨夜只睡不足一个时辰,劳思伤神,头昏乏力,小娘子身为医官,当尽心才是。” 辛夷其实也没有睡饱,在地铺上又睡出一身的酸痛,本就气得很,可面对这么一尊菩萨,敢怒不敢言。 “是。” 孙怀差人捧上香汤,供辛夷沐手,银针和灸条也用银制的托盘呈了上来,还有几个不知名的药瓶,看着甚是雅致。 辛夷没用银针,药瓶一一闻过,也全都弃在一旁。 她不想让傅九衢那么舒坦,直接上手便是大力按压穴位。 “嘶!” 她那把子力气,一般人是无福消受的。 傅九衢散慢地回头,眼皮微颤,“轻点。” 辛夷微笑,“穴位按压轻了就不通经络,毫无用处,郡王忍着点。” 傅九衢垂下眼,不作声。 辛夷手指理了理他的头发,不经意地笑问。 “郡王的头,今日碰不碰得?” 那天在马车上吃了瘪,她长了教训。傅九衢却好似完全忘了那件事,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无可无不可地嗯一声,默许。 那她就不客气了。 辛夷唇角扬起,双手插丨入他一头柔顺的青丝里,放开手脚按捏—— 傅九衢眉头微皱,从枕头下拿出一本书,慢条斯理地翻阅。 辛夷原本想着怎么让他痛一痛,出口恶气,可是眼风一瞟,看到他手上的书,脑袋当即便大了。 她的《药王残篇》,居然被傅九衢带在身边? 死反派,他看得懂吗? 辛夷暗自咬牙,在心里骂着傅九衢,嘴上却是从容又淡定。 “此书医理甚为深奥,郡王可要我为你讲解一二?” “不必。”傅九衢道:“本王并不习医,不想精通。” 辛夷暗自吸气,稳住几欲爆炸的心神,微微一笑。 “那郡王看它做什么?” 傅九衢轻唔一声,不知是因为被她按得疼痛,还是因为舒服,这低低的声音宛若呻吟,听得辛夷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然后才听见他若有似无的凉笑。 “我就随便看着,打发时间。” 混蛋东西啊!把自己的快乐凌驾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明明知道她想要,还拿出来勾引,还能云淡风轻说出如此欠揍的话来。 辛夷低低一笑。 “不知郡王可曾记得,这是我的东西?陈储圣送给我的。” “是吗?”傅九衢眼皮也不抬,漫不经心再翻一页,“水鬼案凶犯的东西,案情证物,怎会归你所有?” 辛夷:…… 她很气。 想捏死傅九衢。 可又不得不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么一个道理。 虽然两本书都是陈储圣给她的,但因为是案件的证物,司法机关确实可以收缴以核实案情…… “郡王。”辛夷声音弱了几分,“朝廷不是都贴出告示,案子已经结了么?” 傅九衢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若有似无的嗯一声,平静无波地道:“结案后,一切证物和卷宗,都将归档入库,以便将来查实。” “……” 辛夷心尖尖上一阵刺拉拉的痛。 她的失传医籍,她的白笃耨,她的医馆她的穿越颠峰全都毁了啊…… 傅九衢这就是在活生生地剜她的心。 老天如此薄待,让她穿越来干什么? “郡王可否通融一二?” 辛夷莞尔一笑,手上的力度不由放缓些许,从风池到百会,她以掌面在傅九衢的多处穴位反复推拿,再沿他双鬓从左到右,以便让他舒服为止。 “郡王你看,我都是你的专属医官了,我若习得更好的医术,也可以更好的为郡王诊治……而且,我拿来参悟参悟,万一从中找出治疗郡王心疾的法子来呢?不瞒你说,我最近十分不顺,成日被俗事缠身,根本就无暇琢磨郡王的疾病……” 诱哄、威胁,双管齐下。 辛夷不信他不在意。 “嗯。有心了。”傅九衢淡淡应声,再翻一页。 “……” 辛夷呵声轻笑。 “郡王真沉得住气?” 傅九衢停顿一下,合上书,眼尾撩开。 “不要以为我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别说你不会治,即便能治,你会真心为我治疾吗?” 他的目光看过来,慵懒淡然,带着淡淡的审视。 辛夷:“会。” 傅九衢不知不觉翘起唇角,声音冰冷入骨。 “信口雌黄。” 傅九衢推开辛夷的手,慢条斯理地起身,理顺衣袍,说得一派淡然。 “你是不是恨不得本王死?” 辛夷惊声:“怎么可能?我怎会有如此歹毒的心思?” 傅九衢没有回头,突地将合上的医书往后递来,话锋一转,“书案上还有一本,拿回去。” 辛夷微微一怔,拿着这本《残王残篇》,又从傅九衢的书案上找出《陈氏本草》,心里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失而复得的宝贝啊。 傅九衢为什么会大发善心,还给她了? 辛夷有些激动,看傅九衢在孙怀的侍候下套上外袍,披一件鸦青色鹤氅,大步往外走,她犹豫一下,拿着书默默跟上。 …… 辛夷以为傅九衢带她回皇城司,至少会审问一下昨夜的事情。 毕竟她突然出现在那片水域,又恰好在沉船处捞出尸体,确实太过巧合。 然而,傅九衢什么都没有再问,只是象征性地“捉”她回来,在皇城司睡了一夜,就把她打发了,临走,还附赠两本医籍。 是她的威胁有效,还是傅九衢的良心发现? 辛夷觉得甚是诡异。 大反派心思难猜,没人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辛夷捏紧了书,内心隐隐不安。 然而,待她出来,傅九衢早已走得人影都不见了。 辛夷稍稍松一口气。 哼,这个病人还真是不听话,有伤不顾,一天到晚四处乱走。 但这又关她什么事呢?辛夷很快又开心起来。 这一趟,虽然没有拿到白笃耨,但拿回了两本医籍,收获不小。 回村的时候,她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宝子们,我回来了。” 兴冲冲地推开柴扉,辛夷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院子里,周忆柳正在和三念说话,欢声笑语。 辛夷:“小周娘子来了?” 周忆柳慢慢转身,看到辛夷身上过长的衫子,笑容渐渐地凝固。 ------题外话------ 宝子们,明天见~~爱你们哟~ 第93章 泼天的富贵来了 辛夷身上的衫子明显是男装。 紫磨金色的圆领直身,衣身宽长,无袖头,腰间束带,款式与一般士子所穿无异,雅致简单,但细节处的暗金丝线和手艺做工却不是寻常人家的衣着。 辛夷不懂女红,对衣饰等级一无所知,只当它是孙怀随便给自己找来的一身干净便服,而周忆柳这种深知衣饰和等级的女子却一眼就能认出。 “张娘子回来了。”周忆柳表情收了收,微微一笑,恭声施礼。 “不请自来,打扰了。” 辛夷爽快地一笑,“小周娘子这么说就客气,你是孩子们的姨母,来看他们天经地义,哪里就会打扰了呢?” 周忆柳温和地笑,辛夷也笑。 那日在长公主府门外的结,让二人各自相看,都颇有些不自在。 “娘。”三念扑过来打断了短暂的尴尬。 她抱着辛夷,甜丝丝地笑:“你昨天晚上去了哪里?三宝半夜醒来见不着你,小姨说你很快就会回来,可三宝等你一个晚上,你都没有回来。” 小孩子没有心机,有什么就说什么,可这些话落入周忆柳耳朵里,辛夷就变成了一个夜不归宿的后娘。 一夜不归,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辛夷看周忆柳表情有变,心下觉得好笑,抱起三念就往里走。 “你可真是娘的漏风小棉袄……娘昨晚去捕鱼,掉水里了,幸得有人相救……” 她这么说是想顺便解释衣服的事情。 不料,话未说完,良人便风风火火地背着柴从外面回来,一推开门,看到辛夷就大着嗓门问: “姐姐,郡王带你去哪里了?他有没有为难你?昨晚可吓死我了……” 辛夷:…… 三念看着她。 一念二念看着她。 就连周忆柳也在看她,目光锁在她衣服上。 辛夷叹气。 这下好了,全天下都知道她夜不归宿是跟傅九衢在一起。 良人放下柴,觉得院子里气氛不对,察觉自己可能说错话了,尬尬地一笑。 “姐姐有没有吃饭,饿了吧?灶上还有米粥,我去热一热……” 辛夷:“不饿。但我还能再吃点零嘴……” 她想转移话题,谁知三念哇一声,摇着她的袖子便兴奋起来。 “娘,你和傅叔在一起吗?为什么不带三宝,三宝可喜欢傅叔了。” 这一个二个的简直没完没了。 辛夷生怕周忆柳误会,把话传到长公主耳朵里再生事端,赶紧用眼神制止了三念,转头笑着招呼周忆柳入屋。 “小周娘子屋里坐呀,快,别愣着。” 周忆柳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手胶着帕子,面带微笑地跟着她进去。 她今日不是空着手来的,给孩子们买了许多吃的,穿的,用的,给辛夷和良人、湘灵也备了见面礼,可以说十分周到。 辛夷让湘灵备上果点,热情地招呼她入座,可两个人气场始终有那么一点不融合,尽管大家都很客气礼貌,却寻不到相嵌合的话题,磨磨唧唧说半天,全是应酬的疲累。 辛夷本就没有睡好,这时眼皮都有些撑不住了,只能硬着头皮找话题。 “长公主身子好些了吧?” 周忆柳点头,笑道:“府里换用了张娘子开的方子,长公主的饮食我也按张娘子说的调理着……往常到了这个时节,长公主总是咳咳啷啷的,非得等到开春才能好转,今年倒是好了很多,长公主在郡王面前夸你来着呢。” 辛夷松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这下我也就放心了。” 医生在听到病人好转时,都难免喜悦,辛夷也笑得开怀了一些,又给周忆柳说了一些自己的经验,讲了几个调整长公主身子的膳食偏方,周忆柳都很认真的听。 “张娘子有心了。” 辛夷微微一笑,“我只是出一张嘴,辛苦的是你。不过,长公主这个病是由心而生,要徐徐图之。补虚而不助邪,祛邪而不伤正。以调养为主,清心宁神,避以烦躁……” 周忆柳嗯声,默然片刻突地瞟她一眼。 “等郡王的终身大事解决,长公主了却心事,心病不再,大抵就能彻底康愈了,再过两年,添一个小孙子,那就更是得偿所愿。” 她大概以为辛夷不知道长公主有心和曹府结亲的事情,见她没有什么表情,又微微笑道: “曹大姑娘兰心惠质,温善贤淑,对郡王又一片痴心,属实良配。” 辛夷一脸是笑,耿直地道:“小周娘子才才温善贤淑的人,太给曹大姑娘留脸面了。她可不是什么兰心蕙质的人,就那冒冒失失的脾气,等她嫁到长公主府,只怕还有得长公主操心的。不过嘛,府上太沉闷也并非好事,有曹大姑娘调剂调剂,给长公主添点新鲜乐子,说不定对病体也有助益。” 时下的人,都喜欢绕着弯子说话。 辛夷与他们完全相反,有什么就说什么。 最紧要的是,周忆柳没有从她脸上看出半分不满和嫉妒,一派云淡风轻的笑容,就像一个旁观者和局外人…… 难道她对广陵郡王当真没有半点情意? 可她明明听说,这个张娘子曾入府勾引郡王,还曾经被郡王轰出大门……? 周忆柳心下诧异,笑得便有些牵强。 “张娘子是个妙人。” “是吗?很多人都这么说。”辛夷漫不经心地从盘子里捻起一颗蜜饯,含入嘴里,一脸是笑。 “不知郡王的婚事定在什么时候呀?我看到时候能不能带着三个孩子去蹭一顿喜宴吃吃,长长见识……” 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那是一个来自九百多年后的现代人对宋人喜宴的好奇心主宰下的跃跃欲试。 周忆柳却不懂,心下生疑。 “张娘子不在乎吗?” 辛夷扭头问她,“我?在乎什么?” 看她一脸纳闷,说得坦然,周忆柳微微一叹,“曹大姑娘生来尊荣,注定一世无忧……哪像你我这样的女子,命似浮萍,无根无着……” 辛夷冷眼旁观,略略明白周忆柳今日来的目的了。 她喜欢傅九衢,却很清醒地知道以她的身份不可能嫁给傅九衢为正妻,自卑自怜、自轻自贱,混杂着一些酸涩不安,就来找她倾吐心事,以为她们两人是一样的,算是知己者。 可惜呀! 她大错特错。 辛夷笑道:“小周娘子何必自苦?人和人本就不同,各有各的缘法。莫看他人光鲜,莫羡他人境遇。上天给自己的,就是最好的,最适合自己的,你想,就傅九衢那个冷面冷心一肚子坏水的性子,哪个姑娘跟着他能讨得了好……要我说,我们都该同情曹大姑娘吧?一入府门苦如狗,往后有得她的罪受。” “……” 周忆柳万万没想到,辛夷会对傅九衢有这样的评价。 她甚至怀疑,她们说得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男人。 “张娘子果然是与众不同的通透女子,怪不得郡王也对你刮目相看。” 辛夷呵呵一声,尬笑。 心里话:别了吧,傅九衢对她的刮目相看,可不是什么好事。他要不刮目相看的话,她就不会被跟踪,她白笃耨如今都到手了,可以做汴京城的大富姐了,要什么男人啊,搞钱不香吗…… 周忆柳看她表情变幻莫测,总觉得这小娘子心思深沉,心机颇重,远不如她话里说得这么轻松。 想着,她又随口一笑:“我听长公主说,宫里头那位张贵妃这一病不起呀,又让官家软了心肠,差了太医日日侍奉在会宁阁里,把她看得比心尖尖上的肉还要紧张。唉……同是女子,有人宠冠天下,有人命比纸薄。你我皆是苦命人!” 辛夷眯了眯眼,不以为意地笑笑。 女子间摆摆闲话,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可她有点受不了周忆柳不停的自怨自艾。 不过,长公主对此应当是有些紧张的。 御街一事,傅九衢和张尧卓算是撕破了脸,若张贵妃从此不得圣宠那也便罢了,全靠侄女裙带蒙受荫庇的张尧卓一家子,更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他们对傅九衢,就不会有半点威胁。 然而,张贵妃再次翻身,深得官家喜爱,仍是官家的心肝肉,事情就大不相同了。 这肯定会成为长公主的心病。 长公主本就是一个爱操心的性子,只怕又要睡不安宁。 辛夷是个局外人,不觉得自己在此事上有发言权,不说话,只给周忆柳笑一笑。 接下来,周忆柳又说了一些京中府上的事情,有一些是辛夷从小报上看过的,有一些是完全是与她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比如府上有两个丫头为了在傅九衢面前争宠,大打出手,挖破了脸一类的鸡毛蒜皮。 “是吗?” “哦。” “天啦!” “太可怕了。” “还有这样啊。” “你说得对。” “是是是。” “对对对对。” 辛夷听得犯困,一句比一句更为摆烂。 周忆柳终于察觉到她的不耐烦,起身告辞。 临走,她又深深看了辛夷一眼。 “我听人说,张贵妃这病来得蹊跷,宫里有人传闻,有可能是被人投毒的……官家正在追查呢。” “是吗?”辛夷挑挑眉,宫斗这么厉害的吗? 周忆柳点头,“身子不爽利倒也罢了,她脸上长出许多暗疮疹子,怎么外敷内服都消退不去,太医们也束手无策,张娘子你想想……以色侍君王者,岂不痛彻心扉?” “是啊,你说得对。” 辛夷再次点头,打个哈欠。 周忆柳看她一眼,又逗弄了片刻三小只,终于离去。 辛夷将人送到门口,回头便打着哈欠回屋,脸不洗发不松,倒头就睡。 管他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与她这个村妇何干? 她只想撸起袖子赚钱开医馆搞事业丰富自己的穿越人生,对朝廷后宫的明争暗斗毫无兴趣。 一觉睡醒,已是晌午。 家里照常开火煮了午膳,今日有油炸的小黄鱼,是良人特地去买回来给辛夷弥补昨夜“捕鱼未获”的遗憾的。 相处久了,她越发了解辛夷的性子。 辛夷果然笑眯了眼,让湘灵装出一大碗送到对面的张大伯家里。 良人和湘灵又是一番感激不提。 只说午后,辛夷吃饱喝足,便拎上两盒榛子糖一袋龙眼干去了小曹娘子的家里。 昨夜借来的船,良人今早上便已还了回去,如今就静静地停靠在吕家的水岸边上。 但辛夷也得亲自前去道谢。 三小只得知昨夜她曾被皇城司捉走,如今寸步不离地跟着,三念更是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口一个娘地叫着,好像生怕松手,她就会飞了似的。 这三个娃太缺爱了。 辛夷心情不错,懒得做后娘,一路笑眯眯的。 娘儿四个有说有笑地沿着水渠走过去,刚到吕家门外的小道,就见小曹娘子带着铁蛋出来了。 “哟!” 两相碰见,都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正说要去找你呢,你就过来了。”小曹娘子回身推开家门,将辛夷和三个娃请进去。 辛夷笑着将手上的东西递到她的手上,“曹娘子找我有事吗?” 小曹娘子推拒一下,并没有与她太过客套,便让铁蛋把东西接过去,拎回屋了。 这边她又挽住辛夷的手,笑眯眯地直说恭喜。 “我就说嘛,你是个有大福分的人,三个孩子跟着你,错不了。往后啊,你家的泼天富贵就要来了。” 辛夷听得纳闷,“恭喜我?我有什么可恭喜的?” “当然是有好事儿。”小曹娘子眨个眼。 好事?昨晚她都柱着拐棍上煤堆,上赶着倒煤(霉)了,还有有什么可喜的事情? 小曹娘子抿嘴一笑,拉过她身后的小一念,神神秘秘地问:“两桩喜事,你要先听哪一个?” 辛夷被她逗笑了。 “怪不得我早上起来听到喜鸦叫,快说吧,喜鸦不都一样姓喜?” 小曹娘子没想吊她胃口,顺嘴便笑出来。 “一喜是你被人看中了。二喜是你家一念被人看中了。” “啊?”辛夷当真是摸不着头脑了。 一念也抿着小嘴巴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小曹娘子。 小曹娘子四下里看看,压低声音,“前阵子你是不是去过大曹府?” 辛夷点头,“对呀。怎么了?” 小曹娘子莞尔,“替贵人诊病了?” “贵人?”那个隔着帘子不曾见过一面的夫人么? 辛夷抿了抿嘴,“应当是吧?” “那就对了。”小曹娘子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艳羡来,“你可知那贵人是谁?嗯?” “谁?” “当今圣人。” 辛夷心脏下意识地收缩,登时反应过来。 怪不得那夫人不肯以真面目见她,怪不得曹翊要遮遮掩掩的不说实话。 原来那个便是大名鼎鼎的曹皇后呀…… 瞧她这张嘴,当时都说了什么? 原以为只是宅斗,没有想到一下子升级到了宫斗。 辛夷微微沉下脸来,没有言语,小曹娘子却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喜滋滋地道: “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贵人很是看重你,天不亮就捎了话来,让你准备准备,晚点会有曹府的马车来接你过去……” 辛夷头皮都麻了。 这事要不要事先通知傅九衢? 专属医官,不是开玩笑的吧? 小曹娘子不察她走神,还在笑,“是不是天大的喜事?” 辛夷扯着嘴,笑得有气无力,“嗯,挺喜的。” 小曹娘子又低头看一念,“还有啊,那日七叔差谴了一个先生来,原是要考一考铁蛋,让这个瘟猪子去读书识字的。谁知,先生来时恰好听到你家一念在读千字文,一口便说,他是个读书的好苗子……” “啊?”辛夷觉得咋这么玄乎呢? 小曹娘子道:“先生说了,若你家愿意,可以让一念和铁蛋一起去读书,束脩只收你一季一贯。” 辛夷不懂物价,却知道一个季度一贯银子的学费,简直是折上加折。 她低头看看一念。 这孩子聪明是没有错的,但也不至于……听一下《千字文》就发现他是个天才吧? ------题外话------ 两章合一哈,四千六百字有点少,但我今天要去给孩子看看学校emmm,出门一趟,明天三更补上,把字数也补上…… 感谢姐妹们支持,么么哒~等我这阵子忙过,爱你们!!比心。 第94章 三不医四不治 辛夷带着三个孩子回家。 一路上,三宝和二宝就大哥哥要去读书的事情在热烈地探讨。辛夷想着心路,默默无言。小曹娘子的话对她有些冲击。 见过了仁宗,又治过了曹皇后,辛夷并不觉得自己人生开挂,而是觉得麻烦大概就要来了。 “到家了。”一念突然出口。 辛夷回神,这才发现已经走到家门口。 她推开门扉,湘灵迎了上来,说从温姿家里买回来两只小兔子,三宝和二宝一听,便蹦跳着进去看兔子了。 一念没有动弹,仰头看着她,小脸严肃。 “你怎么想的?” 辛夷歪歪头,“嗯?” 一念:“读书。” 辛夷知道这事在孩子心里是有波浪的,铁蛋不喜欢读书都能有好先生来教授他,而一念是喜欢读书的,自然会对此产生渴望。 “看你怎么想。”辛夷道:“你喜欢这个先生,我便由着你去学。如果你不喜欢,那等我们搬到汴京城,我再给你找一个好先生。” “我是在问你,你怎么打算。”一念没好气。 辛夷哭笑不得。 她难得和小孩子认真,但对着一念却很难把他完全当成小孩子一般看待,于是想了想,便说出了心里话。 “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如果是我,不敢随便吃。” 一念点点头:“好。那我不读。” 说着,这小屁孩子便走在前面,去找弟弟妹妹看兔子了。 辛夷抬手诶一声,“你不觉得可惜吗?” 一念没有回答,就像没有听见似的,蹲下来看三念拿菜叶喂兔子,那专注的眼神,俨然是一个稚童无疑。 辛夷不知道自己的话对孩子有没有影响,毕竟上学是一个人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她突然有点懊恼,觉得自己草率了。 应该多多去打听一下那个先生的来头,再说要不要拒绝…… “三郎媳妇?” 大嫂龚氏在隔壁,搭了个梯子,站在墙头唤辛夷。 辛夷愣了一下,走过去笑着问:“大嫂,有事吗?” 龚氏不太自在地朝她一笑,回头看一眼自家院子,压着声音道:“婆母的脖子肿胀得更是厉害了,一个脖子有两个那么大,饭都吃不下去,就喝了小半碗粥,就痛得呼天抢地的……” 辛夷嘴角微微一翘,“关我什么事?” 龚氏的表情更为尴尬,声音低低的,乏着可怜。 “村人都说你医术了得,我想请你来替婆母瞧瞧病……” 顿了顿,她看辛夷勾起唇角,满眼讥诮,又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双手扒在墙头。 “我晓得这么跟你说话,很是过分。婆母以前那样待你,你不恨她已是好的,怎肯治她……可是,就当是大嫂求你好了。家里搞成这样,三郎去了,二郎因了二弟妹的事,成日郁郁,公公又是个不理事的人,如今一家老小的吃喝都落在大郎的肩头,我看他这两日愁得眼睛都陷了下去,很是心疼,我们还有两个孩子呢,今后可如何是好……” 辛夷:“大嫂说得不对。” 龚氏微怔,呆呆看她。 这是个老实娘子,辛夷实在不忍心打击她,语气便缓和了几分。 “治好婆母,大嫂以为你们的那个家就能再好起来吗?” 龚氏的眼圈突地一红。 “我和大郎都是没甚本事的人,往常家里都是靠着三郎,谁知会有这番变故……但我身为儿媳,也不能眼睁睁看婆母如此,看这个家败落下去。” 辛夷微笑,“心术不正的人,败落是迟早的事。张家四郎就是个败家玩意儿,是你们填不饱的无底洞。我奉劝大嫂一句,你和大哥早做打算,想法子分家出来单过吧。不然,你们早晚会被那母子俩吸干血……” “三弟妹……” 龚氏指甲抠着墙土,脸上有些灰败。 “大郎说,婆母千般不是,也带大了他们兄弟三个……这个节骨眼上,不好落井下石。” 辛夷点点头。 她不能要求时人的价值观与自己相同,尊重、体谅,但是她也不准备为难自己。 “大嫂可能有所不知,我有三不医四不治。” 龚氏微怔,“三不医四不治?哪三不医,哪四不治?” 辛夷嘴角微微上扬,看着她轻轻一笑。 “一、品行卑劣者不医。二、不重医道者不医。三、心情不好时不医。一不治神巫,二不治龌龊,三不治一心求死,四不治一毛不拔。” 龚氏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辛夷莞尔,眨个眼,颇有几分俏皮。 “不过,我也不是不可以破例。只要诊金足够打动我,三不医四不治就当我没有说过。” 龚氏:“你要多少诊金才肯?” 辛夷计算了一下刘氏的家底,盈盈笑开。 “五六百贯,大概就差不多了。” 本朝重文轻武,武职俸禄远低于文臣,但当今的赵官家仁厚,一直奉行高薪养廉,以前张巡一年到头的俸禄是不少的,往常他都孝顺到了刘氏的手上,让她拿着养家。因此刘氏手上攒有不少钱,让四郎败了一些,几百贯也是拿得出的。 但那是她给张四郎留的媳妇本,舍不舍得拿出来治病,那就两说了。 辛夷不管刘氏会怎么权衡决策,那不在她的关心范围内。 她匆匆洗漱,换了一身衣服,又敷了个脸,便坐到铜镜前开始了每日的”自我面诊“—— 她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刚刚穿越过来的张小娘子是什么模样了,眼前镜子里的小娘子,在暗疮疹子渐渐消散褪色后,颜色好看了许多,天生皮肤便很细腻白净,加上这些日子的调理,这巴掌小脸琼鼻杏眼,小模样越发水灵了…… 辛夷自己都忍不住掐了一把。 年纪小就是好。 同时,也有些庆幸。 汴京赋的美工在设计这个炮灰角色的时候,并没有偷工减料,要说差点什么意思,除了疹子便是身子太瘦,有点缺斤少两了…… 养了这一个多月,也是成日颠沛流离,没有给她太多的机会养生,瘦,还是太瘦了,皮包骨头似的,活像八百年没有吃过肉,白生生的,轻飘飘的,如同挂在衣架子上面的一个人…… 辛夷决定进城,买些好吃的补一补。 ~ 她收拾利索,套上驴车便要进城购物,三小只听到动静,兔子也不要了,冲过来便往车上爬。 “我要去!” “我也要去……” “娘带上三宝,带上三宝呀。” 辛夷哭笑不得,将爬得最辛苦的三念抱上去坐好,懒洋洋环臂看着三个。 “老规矩,报数!” 三小只最喜欢这样的游戏,排排坐好。 “一。” “二。” “三。” 辛夷愉快地笑开,“出发。” ~~ 辛夷径直去了马行街,除了购物,她今日过来,还有一个事情要做——去找孙家药铺的孙喻之,告诉人家不要再等了。 记挂了这么久的药铺,她十分想要,但没有白笃耨,短时间内她是没有办法筹够三千贯钱给孙喻之的。 她不能耽误人家进学。 三千贯在这个地段,是完全可以打租出去的。 临近年关,马行街张灯结彩,砖镶石砌的街道上,朱红漆的杈子比往常更为艳色几分,车马行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孙喻之以为她是拿钱来顶租药铺的,听辛夷说暂时拿不出钱来,请他另寻买家,眼里这才流露出失望。 “小娘子可是有什么难处?” 辛夷看这个年轻男子热切的目光,知道这个时候趁机砍价,一定会得到这个不谙世事一心只懂读圣贤书的少东家怜悯,可能还会再给她打点折扣。 但她并没有存有占便宜的心思,闻言一笑。 “如果贫穷算是难处,那么,算是很难。” 孙喻之沉默一下。 看着她身后坐在驴车沿上,端端正正的三个孩子,一声叹息,“不瞒张娘子,父亲让我上京,早已备足了盘缠,我并不紧着盘让出铺子来筹钱读书,如果小娘子着实有些困难,我还能再等上一些日子……” “少东家善心,但……真的不必了。” 辛夷做不出来这么不要脸的事情,微微一笑,行了个礼,便要告辞离去。 孙喻之有些遗憾,“张娘子不要误会,在下并没有别的心思……只是看张娘子诚心可贵,想来是一个了不起的医者,就和我祖辈一样,我愿意等你罢了。” 这真是个实在的孩子。 辛夷笑得眼都弯了起来,“敢问祖上是?” 孙喻之拱手作揖,“在下来自耀州孙家,是药王孙思邈的后人。只是……在下实在资质浅薄,难以承继先祖衣钵,汗颜提及。” 天下习医者,但凡是姓孙的,无一不说自己是孙思邈的后人,辛夷听得太多了,一般都只当个乐子来听。 辛夷辞别孙喻之,从马行街出来,原想去市井采买,却见街头的告示牌前,围着一群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什么。 小孩子好奇,“娘,那些人在做什么?” 辛夷牵着驴过去,凑近一看。 “悬赏告示。” ------题外话------ 今天有四更~~ 第95章 有心济世,无力顶租 汴河沉船里的两具无名女尸,在验官仔细地勘验后,证实死亡时间不足十天。 但是,女尸在捞上来以后便面目模糊,面部好似被人用石头砸过,分辨不出是谁,皇城司在查阅近两月开封府报官的丢失人口后,一个都对不上。 于是,两具女尸的来历便成了一个谜。 官府贴出悬赏告示,便是为了在民间寻找线索。 人群还在往告示这里涌入,辛夷怕有人贩子出动趁机偷孩子,赶紧牵着驴车出来,往人少的地方走。 驴车棚子不像马车那么密封,篷子十分简陋,她想一想仍不放心,叮嘱道:“你们三个手牵着手,不许松开,有什么事要大声叫,听见没有。” “娘,牵着呢,大哥哥和二哥哥都牵着我。” 三念坐在中间,两侧是哥哥。 辛夷回头看到排排坐的这一幕,嘴角牵开。 “好。坐稳喽,娘要骑上大马去买买买了。” “你那是驴!”二念怼她。 辛夷嗤一声,“驴怎么了?只要驴肯努力,未必会比不上马。” “驴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马。” “……” 原本想借机做一番鸡娃教育灌输的辛夷,落败叹气。 一念这时开口,“药铺是不是开不成了?” 刚才辛夷和孙喻之说话,他们都听见了。 辛夷不隐瞒,嗯一声。 一念:“那我们往后怎么办?你没有钱。” 臭孩子,天天说她没有钱,怪不得每次发家都棋差一着。 辛夷不满地道:“少触霉头啊,多大点事?这里的药铺开不成,还能饿死我们不成?娘这就带你们买东西,吃好的去。” 一念沉默一下,“那怎么来汴京居住?你不要总是买买买了……省着些。” 又来管他花钱? 这令人头痛的娃儿。 辛夷原本觉得有些可笑,但回头看到一念绷紧的小脸儿,心里一恻,突然有些心疼他。 小小年纪,得受多少委屈和弱待,才能这样没有安全感,随时产生无法生存下去的恐惧?还要学做一个大哥哥的样子,护着弟弟和妹妹? 而且,一念是想来汴京城读书的。 辛夷以前没做过娘,想不到那么深远,孩子一提,她突然觉得这是正经大事,穷什么都不能穷教育。虽然张家村离汴京城只有十余里,可就是这十余里的汴河水,却隔绝了两个世界。 来城里读书,去更好的学堂,找更好的先生,肯定能学到更好的知识…… 原本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就在这一瞬间,她便咬牙作出了决定。 “我手上还有些银子,而且,娘帮你傅叔看病,也领俸禄的,吃饱不成问题。等过完年,我们先到虹桥那边……就你大伯公的饮食摊儿附近租一个小房子住下。没有药铺我也能帮人问脉看诊,还能做一些脂膏水粉,卖给大姑娘小媳妇儿。我有手艺在,总会有办法的。” 至于傅九衢说的什么专属医官,辛夷已抛在了脑后。 广陵郡王这么金贵么?帮别人看过病,就不能看他摸他了? 神经病!她就不信傅九衢能管得了她养家糊口。 “好。”三念最是捧场,两条小腿拍打拍打,脆生生地道:“娘最是本事,娘做的脂膏,村子里的娘子都喜欢。” 二念:“那是因为卖得比正经胭脂铺便宜,他们贪便宜。” 一念:“你不要说话。” 二念看他,“哥?” 一念垂着眸子,“我们听娘的。” 二念惊讶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哥哥。 辛夷来了这么久,除了三念会喜滋滋唤娘,二念偶尔会失个嘴说一声打趣她,一念是从来没有听过半声“娘”的。 他对辛夷说话永远是你呀我的,不像母子,更像是合伙过日子的人。 这一声娘,严肃,认真,不仅二念傻眼,辛夷也略略讶异。 气氛怪异地尴尬了一下,她干笑两声,眼睛都弯了起来,故意懒洋洋地拍了拍驴背,说得漫不经心。 “这就对了,信你娘,准不错。往后有你们吃香喝辣的时候,发财只是早晚而已。” …… 辛夷在榆林街的市场上买了二斤肉、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买了榛子、果干,在街边吃了碗馄饨,又去一个卖杂书的书摊上选了几本简单的话本,准备拿回去改编改编,当睡前故事给孩子讲。 一路停停走走,娘儿四个互相贬损,说笑,不像亲生,却比亲生的更为融洽和乐…… 从大相国寺走过来,刚要过桥,一顶小轿在身侧停下,熟悉的、带着傲慢的声音从轿子里传出来。 “张家小寡妇,你在这里做什么?” 辛夷回头,看到打帘子往外张望的曹漪兰。 曹大姑娘快要和广陵郡王定亲了,面色红润,眼神发亮,见到她,虽然话不中听,但人家贵人肯停轿和她说话,想来已觉得是“天大的恩宠”了? 辛夷微微一笑,略略行礼。 “小妇人竟然不知相国寺桥是曹大姑娘家的产业?斗胆上桥,不会是要收过桥税吧?” 曹漪兰被她的反话问得一愣,没有反应过来。 “谁说相国寺桥是我家的产业了?” 辛夷冷冰冰一哼:“那我在这里做什么,与曹大姑娘何干?能不能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少管别人的闲事?开封府都没你这么多事,管天管地。” 曹漪兰变了脸,一时被她怼得回不了嘴。 辛夷却不咄咄逼人,“告辞。” 她一转头便又换上笑,气得曹漪兰在轿子里大叫。 “真是个泼妇!本姑娘是想告诉你,我小叔派人去张家村接你了,你却如此悠哉地在京中晃荡,是个什么意思?” 曹家要派人去接她,确实是提前通知了,可曹翊说的是“晚点”去,现在还不晚呀? 辛夷当她是乌鸦在叫,头也不回,带着孩子从东水门出城回村。 曹家的马车果然在家里等待,惹来村里不少的眼光。 尤其是隔壁那个因为大脖子病要生要死的刘氏,眼睁睁看着辛夷拖着孩子一日比一日过得风光,连大曹府都专门派马车来请她去问诊,一时气得浑身发抖,手帕子都快绞断了,却只能拿大儿媳妇来发火。 辛夷把孩子安顿好,上了马车。 车从张家厢房后的官道经过的时候,她听到大嫂龚氏在屋里嘤嘤地哭,压抑、绝望,张大郎唉声叹气,却没有去哄她。 辛夷摇了摇头,背靠在软垫子上,阖上了眼。 她是《汴京赋》游戏的半个造物主,却不是救世主。 一个不想反抗命运的女子,她是帮不了的。 …… 曹翊带着长随郑六亲自等在国公府大门外。 门楣上高挂着大红的灯笼,油漆是刚刚刷过的,崭新的朱红色油光可鉴,黄铜的门环镫亮亮显得富贵逼人。 曹大人一身便服,青玉冠凝缎衣,姿容上好,墨眉星目,一脸柔和的笑容,嵌在黄昏那一抹苍烟落照里,金相玉质、百世无匹,差一点就看晕了辛夷的眼。 策划有罪,美工无敌。 尽管《汴京赋》有一万个让人忍不住吐槽的点,但是他们能创造出傅九衢和曹翊这样的人间绝色,就是大功一件。 “张娘子,这边请。” 曹翊很是客气,将辛夷从侧面的一扇角门迎入府里。 上次来过一趟,辛夷熟门熟路,跟随曹翊去了采桑院。 两人那一日相谈甚欢,再见面也不显生疏,下人们都识趣地缀在身后老远,辛夷说话也就没有什么顾虑。 曹翊问起她沉船的事情,辛夷说一半留一半,直呼自己倒霉,捕个鱼罢了,结果差点捕入了皇城司大狱,还摸出那么多腐败的尸体,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在熟人面前,她不拘着自己,言语幽默风趣。 曹翊脸上的笑容由浅而深,一直在笑。 “张娘子一身好本事,不能济世救人,竟要靠捕鱼为生,实在是我大宋的损失……” “可不就是么?” 辛夷觉得遇上了知音,洋洋洒洒地吐槽一通。 “我原想顶租马行街靠五丈河的那个孙家药铺,从此悬壶济世,哪料天不遂人愿……快要哭死我了。” 曹翊侧目,“怎么了?” 辛夷扯了扯嘴角,盯着曹大人担忧的眉眼,绽出笑意。 “贫穷让我有心济世,却无力顶租。” “……” 曹翊微微一笑,摇头轻咳。 “张娘子真是风趣,我相信以你的本事,早晚会得偿所愿。” 第96章 采桑院秘话 采桑院仍是老样子,幽静得仿佛里面没有人似的。 再次走到这里,看到那十余株光秃秃掉光了叶子的桑树,辛夷这才发现自己蠢笨。 相传曹皇后“心系大宋百姓,重稼穑,经常在花园中种植稻谷、养蚕桑丝”,那么依照总策划那一个单细胞构成的脑子,在曹皇后原本娘家的住处里,不得整几棵桑树表示表示啊? 早就该想到的。 那天,就不该说什么“热在表、郁在心,久不受孕,难怀麟儿”这样的傻话了…… 曹皇后无子,这是心结呀,她简直就是戳人家的痛处。 今日曹皇后再叫她来,目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但是,总策划即使再脑残,也不至于在一款仿真模拟的汴京百业游戏里改变这样重大的历史…… 辛夷是个医生,但她当真无能为力。 内室里依旧垂着帘子,日头西垂过来,光线恰好映到帘侧,将帐中女子的轮廓映得更为清晰。 曹皇后很瘦,轮廓曼妙。 算一算,她今年也才三十七岁而已。 辛夷心下唏嘘,表情却足够平静而恭敬。 “见过夫人。” 帐子里微微一动,曹皇后似是抬了抬手。 “免礼。” 辛夷轻声谢过,仍然低着头,不去平视她。 “不知夫人用药后,身子可有好转?” 曹皇后轻轻嗯一声,稍顿片刻,突然唤一声红云。 “撤去帘子。” 那个上次来还十分讨厌辛夷的小丫头,今日规矩了许多,应一声是,依照曹皇后的吩咐将帘子打开,悬挂在一侧的帘钩上,然后侧立一旁。 辛夷条件反射地抬头,看清了曹皇后近在咫尺的脸。 与她想象中的圣人,大不一样。 曹皇后温和、端庄,一身素衣朴素无华,眉目间隐隐有上位者的威仪,但她长得不像弟弟曹翊,稍稍差了些精致,更没有电视剧里那么美貌。当然,她并无历史传说的丑陋,就是那种让人看着就很舒服,却又能顿生敬畏心的女子。 平凡,又不平凡。 辛夷微微一笑,下意识地笑。 这个笑容的复杂,只有她自己知道,曹皇后和侍立在侧的曹翊看了,却觉得这女子当真是与众不同,不刻意曲迎,不显低小卑微,甚是难得。 曹皇后微微一笑。 “张娘子,今日请你来,是想再听一听你的见解。” “夫人请说。” “我与夫君成婚已有十余年了,却苦无子嗣……” 稍顿,她又道:“这些年,我寻遍名医,服用了不少汤剂,不见收效,心中更是苦闷……那日听张娘子一席话,当真是茅塞顿开……” 辛夷被夸奖得脊背都生出汗来。 在贵人面前,被捧得越高,有可能棍子打下来就会越痛。 她谦逊地低头,“夫人过奖了,小女子愧不敢当,只是身为医者,不敢妄语。依夫人的尊贵,想必身边充斥着奉迎的声音。他们只敢说好听的,不敢说不好听的,但好听的话听多了,往往容易产生误判……小女子的医术平平无奇,其实并不比太医们精进,只是初生牛犊,敢于直言就是……” 曹皇后笑了起来,瞥一眼曹翊,脸上更显柔和。 “桓齐没有骗我,张娘子是个趣人。” 曹翊微笑,“张娘子太过谦虚,她的医术,陈储圣都自愧弗如,又怎会平平无奇?” 辛夷:“曹大人过誉,小女子实在羞惭。” 她决定实话实说。 “我知道夫人今日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但实不相瞒,沈太医解决不了的难题,小女子暂时也一样没有更好的法子。子嗣一事,有时候真的要靠缘分。夫人不要再服用那么多汤药,放宽心最为重要,调养身子,抒怀于情,一切顺其自然,说不定哪天就有了……” 曹皇后忽而一笑。 “张娘子误会了。” 误会? 辛夷不解地抬头。 曹皇后眯起眼,与她目光在空中相碰,淡淡一笑。 “张娘子冰雪聪明,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辛夷抿唇,微微点头,“是。圣人慈晖昭昭、贤德亲善,世间又有几个女子有这样的性情与胸襟?只看一眼,我心下便已明了。” 不显山不露水的马屁,拍得人很是舒服。 曹皇后往后靠了靠,倚在垫了福团的宽椅上,摆摆手。 “你们都退下。” 周遭几个侍女齐齐应声,鱼贯退下。 红云不想走,被曹皇后看了一眼,这才不满地下去了。 “这里没有外人,我同张娘子说几句体己话吧。” 曹皇后柔和的表情里,添了几分淡淡的忧郁。 “我年已三七,虽仍子嗣之盼,但也渐渐凉了心肠。宫里美人甚多,我与官家相敬如宾,却少有敦伦之事,他偶尔心血来潮到我宫中宿上一夜,也是……” 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但想想辛夷是医者,又是一笑。 “相顾无言,背向而眠。一次两次地布施雨露便想要承其子嗣,只能靠上天垂怜了。” 辛夷心里拔凉拔凉的。 很多夫妻到了后半场,大多如此。只是她没有想到,人性竟是千年不变,连历史上最为尊贵的帝后也是一样。 辛夷犹豫一下。 “所以,圣人找我,是为何?” 曹皇后看一眼曹翊,言词颇为委婉。 “这些年为了子嗣之事,我忧心焦急,确实服用了不少汤剂,其中不乏猛药……我今日把方子都带来了,想请张娘子过目,其中有无异常?”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手指微攥。 曹皇后没有明说,却暗示她,帮她看看是不是有人在汤药里动了手脚,导致她一直无法受孕。 这是个烫手的活计啊。 曹翊将方子接过来,递到辛夷的手上。 “张娘子坐下来,慢慢看。” 辛夷硬着头皮,坐在曹皇后身前的软杌子上,一张一张地翻看。 两个人,四双眼,一直在看她。 辛夷脊背都湿透了小衣,眉头紧紧揪起。 好半晌,她松口气,摇了摇头。 “依小女子愚见,这些方子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大多是温肾疏肝,暖宫散寒之用……但,是药三分毒,剂量下得重,服用得多,难免会物极必反。” 曹皇后追问,“那我难以受孕,可与药方有关?” 辛夷忙不迭地摇头,“不不不不,虽说我不赞成这种用药的方式,但若下此结论,却也有些草率了。” 曹皇后沉默下来。 许久,她自嘲般微微一笑。 “这么说来,是我福薄,怪不得旁人了。” 辛夷察觉到她的落寞,有些心疼。 咬一咬牙,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圣人可否到内室里,让我检查一下身子?” 第97章 十个小蛮腰 曹皇后讶异地转头,看看曹翊。 曹翊又看向辛夷,眉头微拧。 姐弟俩没有说话,只是目光交流, 最终,曹皇后仍是点了头。 辛夷原不想趟这个浑水,更没有想过要斗胆改变历史,但她对史上的曹皇后不孕,以及仁宗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夭折,最后没有亲生儿子承嗣,不得不让位给宗室子的事情,一直有些怀疑。 就当是学术研究好了。 她这么想着,净手做了准备,与曹皇后进入内室,做了一个简单的妇科检查。 这是一个没有医疗机械的时代,一切全凭经验和患者自诉症状,辛夷趁着没有外人在场,问了曹皇后许多的私密问题,甚至问到她和官家行丨房时的一些细节。 曹皇后一开始有些腼腆,到最后,看辛夷只是医者态度,渐渐放开心扉,把她当成自己人,无一不说。 辛夷吁一口气。 “我有一个猜想,不知圣人可要听一听?” 曹皇后慢慢从榻上坐起,轻拂裙摆,“张娘子可以直言。” 辛夷道:“圣人肾气虚寒,胞丨宫少于温润,难以摄精成孕……这只是表象。实则因病积滞,引发生殖粘堵,以至精不能通行,塞于胞络,无法在胞丨宫受孕……” 用现代话说,就是输丨卵丨管粘连堵塞。 辛夷尽管用曹皇后能懂的话进行描述。 曹皇后沉默片刻,似懂非懂地点头。 “那要如何做?” 辛夷道:“我给圣人开一副方子,活血化淤,疏肝理气,用以口服。然后,还需以汤药灌丨肠,再辅以腹部热敷……” 曹皇后面露惊疑,“灌什么?肠?” 辛夷微微一笑,“汤药一日一剂,癸水期停用。敷方我会为圣人调好,装入布袋,用前让人蒸至热烫为宜,再滴入少许的酒液,敷于腹下。入肠方也是每晚一剂,每用十天,可以歇上三四日再用。我们以一个癸水期为一个疗程,每一个疗程后,我会依据圣人的情绪,调整用药。” 她说的法子,曹皇后从来没有听过,乍一听有些恐慌,但有办法总比没有办法强,再说大家都是女子,倒也没有什么羞涩的。 “那便拜托张娘子了。” 辛夷道:“我尽力而为,成是不成,还看天意。” 曹皇后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是怕自己怪罪于她,叹息着微微一笑。 “张娘子无须害怕,即便终身无嗣,我也不会怪罪于你。只是,除去你我,此事不可为第三人知晓。你且记住了?” 辛夷松口气,由衷地一拜。 “圣人大度。医者不道病人私隐,这一点还请圣人放心,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 离开采桑阁已是三更。 曹翊再三谢过,奉上厚厚的诊金,这才派人将辛夷送回张家村。 湘灵带着孩子去睡了,良人依旧在灯下做着手工等她。 一盏孤灯,温暖如春。 看着辛夷进门,良人赶紧去打水供她洗漱。 辛夷笑盈盈地谢过,拎着手上的布袋进了屋,刚想抖出来数钱,背后的门便被推开了。 她转头一看,不是良人,而是睡眠惺忪的一念。 娘俩眼对眼。 一念揉揉眼睛,“你此行可顺利?” 小小孩儿,声音稚嫩,问得却老气横秋。 辛夷笑着朝他招了招手,将一念叫到自己的床前,当着他的面把布袋子里的银子抖在褥子上,拨弄拨弄,脸上不自觉地浮上微笑。 “你来数数,这是多少银钱?” 大曹府富贵人家,不像乡邻问诊都是给铜板串钱,而是直接给的银锭。 上次三个,这一次整整十个。 “一百两?你数数,是不是一百两?” 十个银锭“小蛮腰”,看得辛夷喜形于色,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一念却没什么笑容,伸手将布袋掩上,十分谨慎地道: “不要让人瞧见,快藏起来。铁蛋说,这两日村子里闹贼,常有人夜间行走……” 辛夷和小曹娘子关系一好,铁蛋和一念也成了兄弟。 “我晓得的,让你少管老娘的事,你怎么就不改?”辛夷嗔怪地看一眼孩子,手指戳在他的脑门上,“赶紧去睡。明儿起来,我们去办年货了。” 一念点点头。 出门时,又突地折回来。 “我看你的学问,比许多先生都强……所以,买买买要克制啊?” “……”辛夷哭笑不得:“算你有眼光。” “可惜我爹没有眼光。” 一念是低下头说出这句话的,很小声的一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遗憾或者别的什么情绪…… 辛夷听着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一笑,放好包袱,待良人备好水,匆匆洗过便抱着她的“小蛮腰”入睡了。 ~ 暗夜的汴京城,灯火未灭。 城里的酒肆瓦子仍是热闹非凡。 锦庄里,傅九衢懒洋洋把着酒盏,眼眸半眯。 在他的旁边坐着蔡祁,一面饮酒一面笑。 在他的面前是低垂着头的段隋,可怜巴巴地算计着这一遭主子生怒,他的俸禄会不会被罚到后年…… “曹府。”傅九衢微微低头,酒盏凑到唇边,却又未饮,停顿一下放在几上,不紧不慢地问:“有点胆量。” 蔡祁在旁边幸灾乐祸,煽风点火,添油加醋。 “看来我们这个小嫂本事不小,居然当真搭上了清贵君子曹恒齐呢?诶重楼你说,曹恒齐至今不曾娶妻,是不是眼神有点毛病?怎么就看上张小娘子了呢?” “关你屁事。”傅九衢低沉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凉意,将蔡祁从头到脚打量一通,又转头对段隋道:“你说她屡次三番去孙家药铺?是为何故?” 段隋没有听到要罚自己俸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回九爷的话,这张娘子一心想要开个医药铺,最是看重孙家药铺那个档子,每次入城都要去看上一番,不过,我看今儿下午,那个少东家已贴出租让告示,有不少人前去相问呢……” 蔡祁笑道:“这小嫂子是个有心思的。” 傅九衢懒洋洋地瞟他一眼。 “心思太多,不是好事。” 蔡祁看着他,摇了摇头,自顾饮酒不语。 傅九衢这时又道:“段隋,明日一早,你去将三个孩子接到我府上,就说是长公主的意思,孩子的姨母想孩子了。” 段隋有些意外,啊一声,“是。” 傅九衢又道:“顺便把小张氏叫上,给长公主把一个平安脉。” 段隋拱手:“属下领命。” 蔡祁见他说得轻描淡写,双眼有点发直。 “重楼,我们明日不是要去寿州吗?若再拖延,可就赶不上回东京过年了。” 傅九衢嘴角一挑,漫不经心地笑:“不冲突。” ~ 年关将至,家家户户都开始采买年货,辛夷也不例外,手上有几个银子,一颗心又开始蹦哒起来, 药铺没得机会了,总得过一个肥年吧? 次日天不见亮,她便爬起来梳洗收拾,将三小只也换上新衣,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准备带着湘灵和良人一起去采办年货,顺便看城里的狮灯和庙会。 然而,还没有出门,段隋就带着人和车过来了。 “郡王有请娘子过府去。” 他将傅九衢的意思一说,辛夷差点原地爆炸。 本想拒绝,可三小只听说要去长公主府,却雀跃起来,尤其是小三念,一点点大却是个颜控,听说可以见到傅叔,不停地摇晃辛夷的胳膊。 “娘,去嘛,娘,我们一起去嘛。” 最终辛夷没有拗过她,拖家带口地随段隋一道入京。 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情,辛夷仍然心欠欠地想着孙家药铺。 一入城,她便让车夫绕行去了马行街。 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而孙家药铺门口的告示已然被人揭了下来,铺子也已经关张,只留了一扇门板没有合严,可以看到里头空空如也的货架,几个下人正在装箱、清点药材…… 租出去了吧? 梦中情铺彻底没有希望了。 辛夷叹口气,合上眼,懒洋洋地笑。 “你们三个听好了,一会见到傅叔,一定要好好地替娘问候他……” “问候他?” “嗯。问候他。” 如果可以,最好连他家的十八代祖宗一起问候了。 ------题外话------ 今天四章,一万余字奉上,践行昨日承诺,顺便求票哟。 18~26号,双倍月票,请姐妹们手上有票的布施布施咱们这本书,这样有可能会让我们的辛夷被更多的人看到…………敬谢!祝订阅的、投票的姐妹们万事顺遂,天若天仙,哈哈哈哈。 ps:有人说,历史就是任人梳洗打扮的小姑娘,二锦写这本书的目的,是想从我的角度去解读一些历史上的人与事,如果与各位姐妹心目中的有所出入,还望互相理解,可喷书,勿喷我,敬谢。 (字多了,我眼睛就大,不容易看到错字。先传了,我再慢慢改~) 第98章 哄得一块奇楠沉香(一更) 长公主府里早有了过年的气氛,灯笼福字,窗花剪纸,洒扫庭院,便是连丫头婆子们都换上了华丽的新衣,倒是显得辛夷他们娘几个这身为了出街专门换的衣裳寒碜了起来。 三小只年纪小,对衣着尚未讲究,看着长公主府里的华丽也没有多大的落差。 但他们没有忘了辛夷的叮嘱,见到傅九衢的时候,一念和二念都抢着问候。 “傅叔,娘让我问候你。” “傅叔,我也问候你。” “我们都问候你。” 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十分怪异。 傅九衢莫名地揪起眉头,冷冷扫向辛夷。 “问候我什么?” 辛夷抿抿唇:“过年过节的,说点吉利话,讨个彩头。” 这话本没有毛病,只是看到两个孩子争先恐后的样子,再看辛夷眼中那不同寻常的光,傅九衢总觉得问候好似成了骂人的话。 哼!傅九衢一只手负在身后,“去玩耍吧。我和你们娘说点事。” 他沉着脸不笑的时候,看着很是威仪。 三念吐吐舌头,二念老老实实,在白芷丫头的带领下去了内堂,一念的脚步却有些迟疑。 “傅叔……” 傅九衢低头看他,和颜悦色,“怎么了?是不是你想吃什么?告诉白芷,她会为你准备。” 一念红嘟嘟的小嘴抿了起来,似是犹豫了片刻,才问:“你是不是惹我娘生气了?” 傅九衢这才想起刚才两个孩子抢着“问候”他的时候,一念没有出口。所以,问候果然不对劲? “你进去玩。”他摸摸一念的脑袋,笑得凉丝丝的,“我会把你娘哄好的。” 一念回头看了辛夷一眼,点点头,“她很好哄。” 辛夷:“???” 臭孩子老气横气的说完这句话就进去了,徒留她一人,面对冷绷着脸活像被人欠了千儿八百吊钱似的傅九衢,漆黑的双眼深不见底,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模样。 “不知广陵郡王叫小妇人过来,是为何事?” 以前自称小女子,如今又称小妇人。 傅九衢望向她娥眉淡扫的面孔,眼梢不经意地抬了抬。 今日她细心打扮过。脸上疮疹留下的暗痕,被她用香粉压了压,肌肤本来就白,如今更显细嫩莹泽,不仔细去瞧,快要看不到脸上的疹子了。 傅九衢眼尾撩撩,淡淡而笑。 “面粉最近是不要钱吗?” 辛夷差点呕出一口老血,好不容易化个妆,她信心满满地上街赶集,本想去看狮子买年货,不料来看到这么一个嘴坏心毒的货,当真是流年不利。 “广陵郡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傅九衢:“孩子你不管了?” 辛夷微微一笑,“他们在姨母家里玩耍,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随便玩吧,玩多久都没关系,等玩够了,郡王再差人送回来就行。若他们的姨母实在喜欢,他们也愿意留下,不送回来也没事。” 这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得好像不是孩子,而是沿街叫卖的大白菜。 傅九衢听得直皱眉头,尤其是那声“姨母家”怪异得很。 他一时竟拿不准辛夷说的是反语,还是当真不那么在乎三个孩子。 “你跟我来。” 他走在前面,辛夷翻个白眼,“去哪里?” 傅九衢道:“我要出趟远门,不放心母亲的身体,请你来把个平安脉。” 虽然这个“请”的方式有点特殊,但辛夷并不计较。长公主生儿子没什么眼光,但性情良善,并不在她“三不医四不治”的拒收病人以内。 长公主在香堂里进香,周忆柳陪在身侧,一直到她做完法事,辛夷和傅九衢在外间足足坐了一刻钟。 辛夷脑子里想着失去的铺子,始终微低着头,拉着脸,没什么心情。傅九衢正襟危坐,不动声色地看侍女点茶,眼波不转。 两个人没有交流。 屋子里充斥着古怪的气氛,侍卫丫头们都装聋作哑。 周忆柳扶着长公主从香堂出来,看到他俩生疏且沉默的模样,眼皮微微一颤,脸上添了笑容。 “殿下在这里同张娘子说话,我去瞧瞧几个外甥。” 长公主笑盈盈地道:“快去吧,你想了这么些日子,总算见着人了,魂儿怕是都飞远了,不用在这里伺候我。” 周忆柳欠身行礼:“是。” 又侧过身,朝傅九衢行礼告辞。 傅九衢低头饮茶,并无他言。 辛夷看着周忆柳款款离去,琢磨长公主方才那句话…… 看来长公主并不知道周忆柳曾去张家村找过自己? 她也不点破,恭顺地向长公主问了安,等长公主在钱婆子的搀扶下入座,这才上前为她请脉,顺便问一些她最近的饮食和生活情况。 长公主道:“年纪大了,心烦不寐是常事,旁的倒是没有什么。” 辛夷笑道:“我看殿下脸色也红润许多,想是小周娘子伺候得好。我再给殿下看两剂药,吃着调理。仍是补血养心,益肝宁神为要,饮食仍要注意,勿用大苦大寒、大辛大热之物,这个我回头会叮嘱周娘子。” 丫头备好案桌纸笔,辛夷坐过去写方子。 长公主看她片刻,突地一笑。 “张娘子近来颜色娇艳了不少。” 辛夷抬头,礼貌地道谢,却听长公主又问:“我记得你脸上以前不是这样的?” 说罢又是一笑,“张娘子不要见怪,是我听闻痈疽暗疮最是难治,即便治好也会留下疤痕,影响容貌,不知张娘子是如何改善的?” 辛夷抿唇一笑,多少带了点骄傲。 “内服外敷,我自己下的药,自己做的面脂和香敷膏药,倒也没见有多艰难。” 说着她又眨个眼,俏皮地道:“人体自身就是最好的医生,我们保持心情愉悦,我们的身体就会协助我们将毒素清理在外,保护我们的身子不受邪寒侵扰。故而,情志不畅,药物调理难免下乘,心结疏解才是上乘。” 长公主笑道看她两颊红晕,“张娘子小小年纪,见识不输当代大儒,那个张行远也是个福薄的人,不懂珍惜这么好的娘子,跑去昆仑关……” “母亲。”傅九衢沉眉扫了长公主一眼,示意她不要提及此事。 一是张巡已经故去多时,死者为大,又是傅九衢的兄弟,不合适这么编排他,二是这本是张小娘子的伤心事,揭人伤疤有损阴德。 长公主自觉失言,随口便向辛夷道歉,很是亲和。 辛夷压根就不在乎这事,看了傅九衢一眼,见他神色严肃,回过味儿来,低下头故作苦涩的一笑,“很受伤”的叹气。 “斯人已矣,不复归兮。旧事旧景不提也罢。” 就像是故意转移话题一般,她在纸笺上落好最后一笔,将方子用镇纸压上,突地合上眼眸,安静了片刻才睁眼一嗅。 “长公主这屋子里好香啊。不知是什么香味?令人心旷神怡。” 傅九衢听她突然提到香,心下便觉察不对。 果然,不等他出声,长公主为了表示方才“冒犯”的歉意,便笑着吩咐钱婆子。 “去,拿一盒香来,送给张娘子。” 傅九衢:…… 他看着辛夷,目光炯炯,辛夷直接无视她,一本正经地走到长公主面前施礼,“使不得使不得,小妇人怎敢拿长公主的东西。” 赵玉卿更是觉得这女子懂事。 “张娘子不要客气,就当是我给的诊金了。” 钱婆子取香的时候,肉都痛麻了。 那是一个精美的锡盒,有上下两层,下头用蜂蜜养着,上头的沉水香漆黑一坨,很大一块,模样却不太出奇,若是遇上不识货的人,掉到地上大概都没有人会捡。 但匣子打开,香气便溢了出来,比方才更为浓郁了几分。 辛夷瞥向锡匣,装着一脸懵懂的模样。 “长公主,这是什么香?我见识浅薄,不曾见过。” 长公主果然来了兴致,“药王麝香,木王沉香。这是沉水香中的上品,又称为奇楠香,你别看它颜色黝黑,长得不那么称头,却是比普通沉香更为珍贵,产量也比沉香更少。不过,它和普通的沉香一样,都可以入药。张娘子也是大夫,我便将这盒香送给你吧。” 送给她? 辛夷心下狂笑。 发财之路,再次为她打开了吗? 第99章 南去寿州,漕船夜话 说那奇楠沉香是一盒,其实锡匣里只有一坨。 说它只有一坨吧,却贵重似金。 辛夷感动得快哭了,长公主当真是个心善之人,大抵也不识人间烟火,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吧。 奇楠沉香沁人心脾,辛夷嗅来神清气爽,不由就“动了真情”,对长公主道:“我知道世上尚有一种奇香,和这个香不同,却各领风骚,倒是谁也不输谁,等我往后寻来,再孝敬给长公主。” 赵玉卿最喜欢乖巧懂事的女娃子,闻言笑出声来。 “那我便先谢过张娘子了。” 周忆柳带着三个孩子过来,便听到屋里的欢声笑语。 她问门外侍候的丫头,“殿下何事如此开怀?” 丫头都听在耳朵里,大抵也有几分艳羡,幽幽一叹。 “张娘子真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几句话便把长公主哄得喜逐颜开,把曹大姑娘送给她的沉水香转赠给她了。” 周忆柳眼眸微微一暗。 且不说那奇楠沉香的价值,就说它可是长公主未来儿媳妇曹大姑娘的心意呀? 丫头瞟她一眼,“小周娘子,我们成日在殿下跟前伺候,也没得到一块呀。殿下对张娘子也真是大方……唉,我得不得也就罢了,你对殿下可是熬心沥胆,长公主夜不安睡,你便衣不解带的侍候,看你这些日子,都瘦得脱形了……” 周忆柳嗔怪地瞪她一眼,笑一笑。 “不可背后议论主子的是非,长公主什么心性你还不知么?她是仁厚的人,只要我们忠心侍候,哪里就会少得了我们的好处了?” 说罢她便撩起裙裾进去了。 三小只进了屋,向长公主和傅九衢问了安,便不约而同地凑到辛夷的身边,那依恋的模样,无异于对自家的亲娘。 长公主看在眼里,与周忆柳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之前,赵玉卿确实生出过把孩子接到府上,让周忆柳抚养的想法。这些日子,周忆柳想三个外甥,常常背着她以泪洗面,长公主也看在眼底。 但孩子的眼神骗不了人。 他们喜欢这个后娘,视若亲生,赵玉卿就不能硬生生分离人家母子,即便是以爱和抚养的名义。 “娘,这黑不溜秋的木头疙瘩是什么呀?” 小三念是个好奇宝宝,惹得长公主笑个不停。 辛夷捏捏她,抿嘴一笑,“怎么和娘一样没见识,这个可是宝贝,是长公主殿下送给我们的。三宝,你们还不快去跟长公主道谢。” 三念恍然大悟,开开心心地走到长公主的跟前,提起裙子便端端正正跪下去,朝长公主磕了个头。 “多谢长公主殿下,您是最好的阿奶,比我的亲阿奶还要疼我。” 这小家伙就是嘴甜,哄得长公主笑得合不拢嘴,那眼神啊,又不经意瞄向傅九衢,心里又喜又愁。 这臭小子什么时候才能给她也添上一个两个这样的宝贝,那才叫天伦之乐呢。 有了三个孩子,院子里热闹起来。 傅九衢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看着辛夷巧舌如簧地骗走了母亲的奇楠沉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却没有拆穿她的谎言。 在福安院里陪长公主用了一碗粥,他便起了身,朝辛夷扫了一眼。 “三个孩子先放在母亲这里,让他们姨母看着,你随我去一趟皇城司。” 他语气淡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屋子里的气氛登时便沉了下来。 皇城司是什么地方? 去那里自然没有什么好事。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敛住,面色稍稍沉下。 “张娘子这点岁数,你不要为难她。” 儿子办案的手段她多少听过一些,生怕这小子不知轻重。 傅九衢听了,暗叹一声,“儿子明白。” 他知道母亲一辈子没有吃过苦头,被皇室保护得极好,养成了一副良善柔弱的性子,别说辛夷是个人,就算她是一只油老鼠,他这个亲娘看到,也不会忍心他去踩死的。 辛夷不知傅九衢又打什么主意,回头看看不太情愿的三小只,无奈地道:“我要去帮傅叔破案子,你们乖乖待在姨母这里,听姨母的话,听长公主的话,等我回头来接你们,知道了吗?” 三小只最是依赖母亲的年纪,可他们又比寻常孩子懂事,知道大人是去做正事,都乖顺地点头应下。 “娘早点回来。” 辛夷拍拍孩子的脑袋,抱着那个小锡盒走出福安院,双手紧紧,好像松手就怕它会飞走似的。 傅九衢哼笑,“你准备抱着它去皇城司?” 辛夷挺直脊背,说得严肃,“那是自然,长公主所赠之物,金贵得很。” 言下之意,这是长公主送给她的东西,傅九衢再不要找什么借口要过去了。不然,就是他不孝。 傅九衢脸色不变地扫她一眼,笑了笑。 “我劝你寄存我府上,不然拿着它出门,多有不便。” 寄存在他的府上?辛夷可没有忘记来找他要《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的艰难。 她重重一哼,“不必了。我力气大,拿得动。” 傅九衢哦一声,想了想,但笑不语。 …… 晚膳后,三小只在长公主的福安院玩耍,没有等来辛夷接他们,却等来了从皇城司来的卫矛,他捎来了广陵郡王给长公主的口信。 “郡王要去寿州办案,把张娘子一并带走了。郡王临走前,叮嘱属下一定要告诉长公主,三位公子千金要差人好生看顾着,大宝性子沉稳还好,二宝十分调皮,定要小心他,身边不可缺了人看着。三宝身子娇弱,夜里睡觉却爱踢被,切不可让她受了冻……” 长公主眉头都揪紧了,气得变了脸色。 “何时走的?” 卫矛道:“走了一个多时辰了,想来此刻已上了汴河……” 一个时辰都不知道飘多远了。 这个时候才差人来禀,分明就是怕她这个做母亲的以年节为由阻止他出行,故意不辞而别。 可是…… 赵玉卿突然皱了眉头。 “他去寿州办差,带张娘子做什么?” 卫矛迟疑一下,笑道:“临走前,郡王身子不太爽利。孙怀说,有张娘子看顾着会放心些,毕竟走一趟寿州这么远,年节头都休沐在家,也不知那边有没有好的医官……” 可以说,傅九衢摸透了长公主的脾气。 哪有母亲不心疼儿子的? 听说他身子不爽利,当即觉得辛夷跟在他身边百利而无一害了。 至于什么孤男寡女相处一室的这些忌讳,在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眼里,都不算什么。 更何况,在赵玉卿看来,傅九衢已经答应了娶曹漪兰,即便他私底下与张娘子有些什么苟且,男欢女爱的事情,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张娘子是个寡妇,不是黄花大闺女,只要她自己应允,两相欢爱,难不成自己的儿子还能吃亏不成? 长公主对傅九衢不告而别的火气,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连忙让钱婆子去招呼三小只过来,笑容满面地哄着三个孩子,只说娘出了远门,让他们在府上住着,要什么就给长公主阿奶说…… 然而,周忆柳看着长公主慈祥的笑容,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与傅九衢直接的交集不多,但因她成日在长公主身边侍候,见傅九衢的时间远比旁的丫头多上许多…… 身为一个有心的旁观者,周忆柳自认比傅九衢更为了解他自己—— 因此,在她看来,傅九衢对张娘子的心思,很是不同寻常。 他会允许这样一个低贱的小寡妇接近他,甚至有肌肤之近也不甚在意,他远去寿州也不忘带着她同行,即使找了一个“身体有恙”的借口,但周忆柳却觉得那只是广陵郡王搪塞长公主的话术罢了。 广陵郡王对张娘子的纵容,也不是她和府里任何一个丫头,甚至曹漪兰那个准未婚媳妇能够得到的恩宠…… 张娘子是和他身边每一个女子都不同的存在。 此去寿州,一男一女在外接触更多,更不受约束。 兴许不等曹漪兰嫁进来,长公主府里头就要多一个主子了。 周忆柳心下酸涩。 但她如此卑微,又能如何? …… 辛夷是在前往寿州的船上用的晚膳。 莫名其妙被“绑架”上船,她见不着三个孩子,很不踏实。 但傅九衢去寿州是为调查沉船一事,她当夜亲自捞出女尸,脱不了干系,有把柄在傅九衢的手上,实在拿这个皇城司的老板毫无办法。 辛夷上了船,才明白傅九衢让她把奇楠沉香寄存在府上的意思,不过,她仍是觉得带在身上更为放心。为此,她特地找孙怀要来一个小布袋,把放着奇楠沉香的锡盒系在身上,不论吃喝拉撒都带着,寸步不离,那一副“贪财如命”的模样,落在傅九衢和蔡祁的眼底,当真是好笑。 漕船一路南下,天渐渐黑沉,两岸有零星的灯火,不知谁家稚子在引颈高歌。船上的灯火落在汴河的波光里,将河面照得迷离而婉约。 辛夷坐在甲板上,怀抱锡盒,嗅着河风,感觉自己行走在宋词里…… “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她低低吟了一句,正在船舱吃喝的蔡祁听见,噗地笑出声来,诶一声拔高音调唤她。 “小嫂还会做诗呀?” 辛夷回头,懒洋洋一笑:“会。不信你问郡王。” 傅九衢神色清冷,看着甲板风灯下的小娘子那脸上的盈盈笑意,也不知脸上涂的是什么胭脂,一番弄粉调香,看着竟有了那么几分姿色,眼神热腾腾的扎眼,腰肢儿也格外的细,和当初真是大不一样。 他哼一声。 “你做的诗?是唐代顾况的短歌行吗?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思渡水水无桥,我欲上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 一听这话,侍立在侧的段隋就寒了脊背。 就因为他读书少,回去说是辛夷所写,被罚了半年俸禄。 “张娘子,你可快别做诗了。”段隋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一首诗就害我没了半年俸禄,你若再做几首,那不得要我的命啊?” 蔡祁:“哈哈哈哈哈!” 辛夷嘿一声,手指抚着锡盒,背靠着帆板,望向夜下的汴河水,笑得十分自然,觉得自己俨然就是李白和杜甫之流了。 “上次是失策,随便瞎扯几句罢了。” 瞎扯是其次,失策才是主要,因为她当时忘了这些宋人也是学过唐诗的,犯了穿越大忌…… 蔡祁轻佻地瞟了她一眼,又看看傅九衢冷淡的模样,突然放下酒盏,来了兴致。 “那你做一首来听听?” 辛夷抬抬眉,“做什么?” 蔡祁想一想,望向傅九衢。 广陵郡王一身白袍,在河风拂动下微微摆动,幽深的双眼凉沉带笑,蔡祁眉梢眼角全是坏笑。 “你为广陵郡王做一首诗,赞其容貌,看看你做不做得出来……” 辛夷笑道:“我若做出来了呢?” 蔡祁拍拍腰间玉佩:“你若做出来,我便将此玉添做彩头赠你。但诗句不可落于俗套……” “俗套?嘿,小看我。”辛夷托腮望来。 傅九衢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懒洋洋垂着眼,睫毛不动,不去看辛夷,就好像与己无关。 辛夷眉梢一扬,一句诗迅速浮上脑海。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写到水穷天杪,定非尘土间人。” 苏轼尚未出仕,他写的诗,傅九衢和蔡祁总没有听过吧? 辛夷吟得轻描淡写,韵味无穷。 傅九衢握盏的手却顿在半空,双眼半眯审视辛夷。 蔡祁则是哈哈大笑,“好,极好极好。小嫂巾帼不让须眉,才华横溢。换我就做不出如此肉麻的诗句来了。”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让长随送到辛夷的手上。 “这块玉归小嫂了。” 辛夷喜滋滋地接过,塞入怀里。 背宋词罢了,她念书那会儿语文成绩可是班级第一,信手拈来不在话下。 当然,对于诗句的内容,她只是觉得适合此刻的傅九衢,却浑然不觉,用这首诗来赞美一个男子,会在他心里造成何等的冲击…… 傅九衢沉默片刻,抬手将杯中酒饮尽,起身走到甲板,对还在心里默默算计手里的银钱和顶租铺子的辛夷,凉凉一叹。 “何必苦苦以求?” 他的话没有说完。 低着头的辛夷,用了好片刻才消化掉这句的意思,从得了香药又得玉佩的美好中回神—— “郡王,我并无他意……这,误会了!” “罢了。”傅九衢转身,“夜里风大,早些歇了吧。明日一早便到寿州,还有正事。” 辛夷:“???” 看他长身而去,辛夷慢条斯理地擦了擦玉佩,笑出声来。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我不会自甘堕落的啊,郡王为何就是不放心?” 夜里的风确实大,傅九衢好似没有听见。 他的身影消失在船舱里。 辛夷嘴角一挑,低低一笑,跟着起身回去睡觉。 半夜里,她做了一个梦,傅九衢在抢她抱在怀里的奇楠沉香,她明明有那么大的力气,却怎么也扳扯不过傅九衢,气得她在梦里骂出声来。 “堂堂广陵郡王,心思如贼,我都穷成这样了,你仍不肯松手,信不信我鱼死网破——” “鱼死不死不知道,再不醒来,你就要死了。” 傅九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冷沉如冰,让辛夷激灵一下睁眼,这才回到现实,发现船身正在剧烈地摇晃。 一阵抖动,她头昏眼花,差点从榻上弹起来。 她身子不受控制地东倒西歪,根本收势不住,只能条件反射地揪紧傅九衢的袖子…… 然而这时,船身传来更大的一次晃动,好似往旁边倾覆一般。 辛夷啊的一声低呼,不由自主地扑上前去,稳稳落入一个精实的怀抱。 带着奇楠沉香的香味。 抱紧,不放。 ------题外话------ 今天两章八千字,么么哒~~ 谢谢姐妹们投票和打赏,双倍月票期间,有票的不要留了呀,嘿嘿,感谢感谢~~ 第100章 汴河血战 傅九衢伸手想要推她,但此时船身的摇晃更为剧烈,外面的甲板有急切而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段隋在大喊:“兄弟们,走水了。保护九爷!” 辛夷也听见了,手拽得更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暗夜河面,沉船和走水,哪一样都是要命的…… 傅九衢似乎察觉到她的紧张,迟疑片刻,稍稍用力搂了搂身前女子,低头道:“你且放开,我去瞧瞧什么情况?” 辛夷:“不放。你一走,我就死在这里了。” 傅九衢似笑非笑,下巴无意识地蹭在她的额头,“你那吃雷的胆子,都敢下水捞财了,还怕沉船?” 辛夷心里一动。 看来傅九衢并没有怀疑她与沉船里的女尸有关,只是以为她下水打捞财宝罢了。 既然这么想,还给自己搞“监控居住”那一套? 公报私仇。 辛夷的紧张缓解了一些,手稍稍松了松,这才反应睡觉时脱了外裳,身上衣料薄透,冷得不行,她立马伸手扯过被子,裹在身上。 傅九衢瞥着她的动作,大概以为是她在防自己,低哼一声,突然将腰间的佩剑塞到她的手上。 “呆在这里等我。” 辛夷点点头,傅九衢已然低头弯腰从船舱出去了。 入夜的汴水上安静一片,唯有这艘船上天翻地覆。 辛夷往外张望,两岸早已没了灯火,这样天凝地闭的冬夜,人们早就已经睡下,船上的火光先是一小点,映在河水里晃荡不停,紧接着一大片的燃烧起来,仿佛映红了汴水,照亮了天际。 惊乱的脚步声越发密集! 奇怪的燃烧气味冲进鼻端。 接着便是兵器碰撞的兵戈之声…… 她推开舱窗,探出头去,隐隐火光中可见有黑衣人蹿上甲板,正在与皇城司侍卫打成一团。 这次傅九衢前往寿州是调查案件,带的人并不多,加上蔡祁和他的侍从,统共五六个而已。 坏了! 辛夷暗叫不好,觉得不能再坐等傅九衢回来了,掀开被子便借着火光穿衣。 出门时想了想,又回头来扯个被子,往舱里昨夜洗漱的水里一灌,捞起来就走,却与推门而入的傅九衢撞了个满怀。 辛夷:“怎么样了?” 傅九衢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走。” 他个子高,步子迈得大,辛夷被扯得踉踉跄跄,“那些黑衣人是谁的人?” 傅九衢面色沉重,“尚不知。” 孙怀迎面过来,不停地扇着浓烟,“哎哟我的爷,小的正到处找您,还说您去了哪里……”他语带嗔意,可看着辛夷在那里,剩下的话又没有出口,而是颤着声音奔跑带路。 “轻舟已备好,爷快上船。” 外面火势极大,桅杆都已经着火燃了起来。 压不住火,船毁人亡。 更何况还有那些不明来历的黑衣人在厮杀? 孙怀对主子爷都这工夫了还回来船舱找张娘子,内心是有些不理解的,但他是下人,不可置疑主子的决定。 一叶轻舟在河面上晃荡,在冲天的火光里,反射着淡金色的涟漪,画面诡异而妖艳,惊心动魄。 “爷,快上船。段隋和程苍他们殿后……” “小侯爷!快!快点!” 蔡祁那张脸,不知道在哪里蹭的,抹了一条漆黑的烟灰,嘴里骂咧着,一边和黑衣人厮杀,一边吼道: “不走!走个屁。老子今儿和他们拼到底!” “小侯爷,小心——”孙怀直勾勾看着蔡祁的身后,脸色都白了。 但见又有一群黑衣人,蚂蚁似的顺着船板上的铁索,不停从水里爬上来,密密麻麻的人,将船板踩踏得咚咚作响,而这时,一个黑衣人正扬着大刀砍向蔡祁的后脑。 傅九衢松开辛夷,将她推给孙怀,“带她上船,快走。” 孙怀:“爷——” 傅九衢、张巡和蔡祁是同一批武举的结义兄弟,他会对张巡照拂有加,自然不会在关键时刻丢下蔡祁不管。 一柄飞刀凌空扬起,被火光照出刺眼的亮。 就在那柄大刀落在蔡祁头顶三寸时,执刀的黑衣人重重倒下,刀身哐当一声,落地。 辛夷心惊肉跳。 黑衣人的人数之多,一看便是有备而来,且全部用黑布连头罩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根本看不出是谁…… 砰! 砰! 不时有人被挑落入水,发出恐怖的响声。 孙怀是个内侍,不会武,已至中年,他看着与黑衣人近身搏斗的傅九衢惶惶叫“爷”,一时有些无措,但很快便又反应过来,双眼通红地看着辛夷。 “张娘子你快上船吧。” 九爷的吩咐,他是不会违背的。 辛夷这时已从最初的恐惧中回神,看一眼这混乱的场面,她轻唔一声,将那床打湿的被子丢给孙怀。 “孙公公注意安全。” 说罢便拎起傅九衢方才给她的长剑,冲过去加入了战斗。 换到穿越以前,别说械斗杀人了,便是杀鸡,她也是不敢的。 可是,自从她获得了大力buff,时常觉得自己身上力量无穷,就像获得了内功的武林高手,只是不知道怎么使用招式而已,对自己的搏斗力量,却是相当有信心。 “哎哟喂,我的亲娘!你快回来,回来呀。”孙怀脸都吓绿了,抱着棉被直跺脚。 辛夷:“别叫娘,我心慌……” 傅九衢听到她的声音,侧目一看,这小娘子正双手握着他的长剑笨拙地挥舞。 她也不去杀人,就是将长剑在身前舞来舞去,速度很快,动作很难看,但亏得她有一把子力气,一个不信邪的黑衣人冲上去要砍她,结果被她一剑削断了钢刀,吓得连退几步。 “别上前来啊,姑奶奶江湖人称汴京大力士,谁碰谁倒霉——” 辛夷觉得打不打得过,气势得足。 《亮剑》里的李云龙不是说过吗,“狭路相逢,勇者胜”,要敢于亮剑,从气势上压倒他们。 这会儿火已经很大了,她不信这些黑衣人不怕死,一直耗下去,被烧死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再有,辛夷敢于下河捞宝的水性,她已经想好了最后的退路,不行就跳水,抱一块木板游到汴水对岸去。 她双手笨拙地舞剑,身子背靠大船的栏杆,虚张声势地发着狠,一副干架又怕死,随时准备夺路而逃的模样,看得傅九衢又好气又好笑。 “为何不走?” “走什么?就这几个混球,姑奶奶还不看在眼里——” 说罢,她突然弹起自己瘦弱的腿,学着李小龙的动作,“呀”的叫一声,猛地踹向面前那个正与段隋打架的黑衣人,偷袭得十分巧妙,力度发挥到极点,那人毫无防备,被她这一脚生生踹得飞起来,咚一声掉入河底。 “啊!” 惨叫声传入耳膜。 辛夷也吓坏了。 她居然这么大的力气? 她居然这么厉害? 卧槽! 这是获得了什么无相金手指? 就是她的腿! 奶的,好疼啊好疼。 她迟钝那么一下,抱着差点踢折了的腿蹲下来。 “这小娘们了杀了四哥,兄弟们,宰了她!” “宰了她!” 几个黑衣人同伙看自己的头目落水,疯狂地围拢上来,辛夷抬头一看,眼睛里全是火光和穷凶极恶的歹徒,手上寒刀闪闪…… 她毕竟没有经验,就像一个获得了内功却不知道怎么发挥的武林高手,一下子傻眼了。 “砰!”一声巨响,但见着火的桅杆倒落下来,被傅九衢伸手抓起,朝那群人甩了过去。 一抹刀锋堪堪从辛夷额头掠过。 “过来!”傅九衢语气冷厉地一喝,见辛夷没有动弹,伸手将她拽起来,一把搂入怀里,吩咐段隋和程苍。 “给我杀,一个不留。” 这是不准备跑路,要血战到底了? ------题外话------ 先更一章哈,剩下的等二锦吃完饭校对校对,大概三点左右更~~ 么么哒,你们是最可爱的读者~感谢你们这么美丽还来看我的书,比心~ 第101章 得而失,失而得 方才众人为了傅九衢的安全,是不准备和黑衣人缠斗的,可如今傅九衢发了话,侍卫们丢掉了逃命的想法,奋力一搏,效果与方才已大不相同。 惨叫声,惊天动地! 落水的人,一个接一个。 因为辛夷方才误打误撞将人家的老大给踢下水了,而且,那黑衣老大在水面上扑腾两下就没了影子,八成是洗白了,这群黑衣人的战斗力顿时减弱。 “逃吧!兄弟们——” “四哥死了,我们逃吧。” 不知是谁先喊了那么一声,仿佛喊出了黑衣人的心声,不待那喊声落下,这群人呼啦啦地来,又呼啦啦地撤了。 “追!”几个侍卫痛打落水狗,砍将上去。 甲板上鲜血淌了一地。 黑衣人跳水后,很快消失不见。 看得出来,他们的水性极好…… “别追了!追不上的。” 船上的情况已是不妙。这些黑衣人大概才是真正的“汴河水鬼”,他们早早地潜在水底将船戳了个大洞,河水一点一点地漫入船舱,到这时,倾斜的船身已半截入水,再支撑不了多久…… 傅九衢当机立断,“弃船走。” 船上还有他们的行李,但都顾不得拿了。 逃命要紧。 众人连忙解下小舟,丢入水里。 每一艘大船上都会有备用的小舟,用来应急逃生,这艘船也有两艘。众人陆续上了小船,划桨远离着火的大船。 辛夷回头,看到一片火光。 到汴河岸边的时候,火光又越来越小…… 那艘船快沉了。 “可惜了,船上有那么多东西,值钱的呀……”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摸向自己的腰间,脸都白了—— 她的奇楠沉香呢? 睡觉时都绑在腰上的啊,做梦的时候还和傅九衢拉扯来着,她拽着被子走上甲板还在的,怎么这会就不见了? 一定是方才跟人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而她当时只顾着小命儿,竟然忘了她腰上的宝贝。 “呜!靠……”辛夷突然掩面,难过地蹲了下去。 众人奇怪。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谁也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 孙怀:“张娘子方才还好好的,这怎么……哭了么?” 辛夷这时已经气得没力说话了,腿痛得要命,心也痛得要命,整个人的神经都仿佛被剥离了,脑子里的银子长着腿跑得飞快。 “张娘子?”别的男子不敢碰他,孙怀是个内侍,倒没有那么多顾虑。 他弯腰掏出一张原本给傅九衢准备的白帕子,递到辛夷的面前,轻声询问。 “张娘子可是哪里受伤了?” 辛夷抬头,眼睛红彤彤的,没有泪,却比人痛哭的模样还要可怜几分。 “我的奇楠沉香不见了。” 众人:“……” 确实挺可惜的。 那么一大坨,得值多少银子。 不过性命保住了不就是最好的吗? 孙怀叹息一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 辛夷一想到沉香,更觉悲从中来,一把扯过帕子就往自己脸上呼,说得气恨不已,“我就想不明白,我就想要赚点钱而已,怎么就这么难呢?难不成财神和我有仇么?” 她是真的伤心了。 一次两次的发生意外,到手的钱财不翼而飞。 这根本就不是穿越定律呀? 人家穿越都是大把大把的敛财,她这是犯的什么煞? “我不想活了我。” “这汴京不待也罢。” “我特么要回家!谁爱穿谁穿……” 她咬牙切齿,也不知道在骂什么,但那句“我不想活了”,大家却是听得真真切切的。 毕竟是投过河的小娘子,大家都紧张起来。 刚才都是一起搏过命的人了,侍卫们对她的观感已是不同,不再把她当成一个与己无关的小娘子,于是,都七嘴八舌的安慰起来。 什么只要命还在,钱总会有的呀。 什么钱财阿堵物,赊财是免灾呀! 辛夷一句都听不见去,整个脑子完全被丢失的奇楠沉香给占据了。 直到傅九衢无奈的一叹。 “别难过了,我都补给你。” 辛夷猛地抬头,“当真?” “嗯。”傅九衢扫向她并无半点眼泪的小脸,眉头一揪,忽然生出一种被这个小娘子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可接下来的话,仍然是出了口。 “奇楠香给你。你想要的笃耨,也给你。” 辛夷几乎下意识便站了起来,直勾勾盯着傅九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言而有信啮血沁骨说一不二信守不渝一诺千金反悔有罪言既出行必果……大家都听见的啊,哪个小狗才说话不算数!” 傅九衢:…… 众人:…… 这沉默的一幕,辛夷觉得格外煎熬和漫长。 她以为傅九衢是在犹豫要不要给她,而傅九衢其实在想,这小娘子为了一点小财竟然冲口而出这样多的话?而众人则是对这情形有点蒙然,怔住了。 奇楠香啊。 他们天天为郡王买命,也没得个赏啊! 尤其段隋,就更是快气死了,他俸禄都罚到明年了。 “九爷。”段隋拱了拱手,一本正经地问:“属下的全部家当都掉到河里了,可否也得一些补偿……” 傅九衢侧头看他,“即日起,吃住免钱。” 段隋啊一声,苦着脸,不应该是奇楠沉香吗? “爷,咱们吃住……本也没有收钱的啊。” 孙怀用手肘轻轻捅他一下,示意他别再开口。 可惜,晚了。 傅九衢闻声看来,漫不经心地道:“看来爷还是太仁慈了。孙总管,往后吃住都给这小子记账本上。” 孙怀噗嗤一声,“是。” 段隋望天,五官拧得皱巴巴的,生无可恋。 傅九衢已然转头,看向漆黑的夜色。 “船行何处了?” 程苍走近,禀报道:“回爷的话,陈留至雍丘段之间。” 汴河在陈留以西,出陈留再往东便进入雍丘,如果在两者之间,当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了。 蔡祁累得瘫坐河边的石头上,抱着剑懒洋洋地道:“找个民宅借宿一宿吧。懒得动弹了。” 傅九衢回望平静的汴水。 “那明日到不了寿州。” 到不了寿州,就赶不回来过年了。 蔡祁却是不管那么多,挑了挑眉梢,“我跟你说重楼,今夜的事没个着落,咱们可不能一走了之,就刚才那般孙子,非得将人揪出来不可……” 傅九衢:“嗯。” 这些人来者不善,组织严密,看上去不像普通的盗匪。 辛夷细思一下,突然插话:“会不会是与郡王前往寿州查办的沉船案件有关?” 众人跟着点头。 “不无可能。” 傅九衢看她一眼,“还能走吗?” 辛夷眉梢微拧,掀来裙子撩起裤子,便看向自己的腿…… 这个动作大胆得旁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程苍更是避开了眼去,不敢看那白生生的腿。 傅九衢眉头一沉。 “你做什么?” 辛夷看着这些古人的动作,有些好笑。 “看我的脚啊。” 物体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物理老师当年的教训在她的腿上得到了深刻验证。她那帅气的一脚虽然把人踢飞了,但也把她的奇楠香踢没了,同时把自己的脚踢疼了。 她按捏按捏几下,自言自语地道:“还好,没有伤及筋骨,也没有肿。不过明早起来,就不知道还能不能走路了。” 踢别人把自己踢伤了,众人不免有些好笑。 “张娘子方才那一脚,好生厉害。” 蔡祁那个不长眼的侍卫,突然调侃一句。 “怪不得张都虞候都怕了你……” 这家伙大抵情商不高,说完发现周遭都没有声音,眼珠转了转,又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蔡祁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我就该学学重楼那个缺德劲儿,罚你个一年俸禄,你才能学乖。” “子晋。”傅九衢淡淡道:“你带人去陈留县,让县令查办,打捞沉船。” 蔡祁垮下脸,“你呢?” 傅九衢看一眼辛夷蹲在那里的模样。 “张娘子怕是不良于行,我带人在附近找个落脚之处,天亮和你会合。” 第102章 怜爱 辛夷觉得自己离“不良于行”其实还有一点距离,虽说腿疼得厉害,走一走路应当不打紧,但傅九衢觉得她不良,那就不良吧。 傅九衢让人拆了船板,让两个侍卫抬着她走。 这…… 好不容易享享清福,又怎么能够拒绝呢? 汴河两岸有不少的人家,他们很是幸运,没有找到人家,却在大约二里路的地方,寻到一个专门接待来往客船的脚店。 脚店名叫“宝头”,面积不大,一个院子两幢木质板房,就上下两层,看上去有些简陋,门外靠水的地方有两株斜柳,柳下面便是一个铺着木岸的小码头。 有几艘小船停泊在夜色里,望得见淙淙河水。 脚店伙计半夜被敲门声惊醒,开一角门,抻着脖子往外一望,睡眼惺忪。 “客官几位?” “五……六位。” 伙计打个哈欠,瞥一眼辛夷。 “哟,还有个小娘子啊?客房只剩两间,你们这么多人,住得下么?” 段隋:“我们挤一挤就行,就是九爷……” 一个是小娘子,不可能跟他们挤一块,而九爷自然也不能和他们挤在一块,那可就犯愁了。” 辛夷不想影响别人,“我没有关系,有个地方落脚就好。” 见众人都怪异地看来,她拉开嘴角抿笑。 “老板要是方便,柴房或是大堂里,给我两张桌子拼在一块,我也使得。” 伙计看她是个大方的娘子,笑了起来,“那客官进来再说。” 大半夜的闹这一阵,大家都乏了,辛夷不想因为自己耽误了大家伙儿的休息,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大堂里的几张木桌倒是拼起来了,却是给了段隋和程苍等人。 “你住一间。”傅九衢面无表情地看着辛夷,又指一指隔壁,“有事叫我。” 段隋和程苍都是打得粗的人,在哪里都能囫囵睡一觉,自是应允,但辛夷心里过意不去,偷偷对段隋道:“等我拿到银子,分你和程侍卫一点。” 段隋当即就笑开了花,见傅九衢回头看来,这才板住脸。 “我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么?” 等傅九衢转身进了屋,合上了房门,他这才嘻嘻笑道:“张娘子不用给那么多,分一半儿就成了。” 辛夷瞪他一眼,“你见过铁公鸡下蛋吗?” 轻哼一声,她进屋,将门合上。 段隋:“???” 外面没有了动静。 汴水边的夜,安静下来。 辛夷坐在床沿,除去鞋袜,却着实睡不着了。 这腿啊,疼得都不像是她自己的了,看上去有些浮肿,用手一摁就是一个凹印,偏生她身上又没有带伤药,这可有得罪受了。 哼哼两声,她抱着头倒下去,闭上双眼。 辛夷不习惯睡在陌生的地方,左右看一眼,将带着古怪气味的枕头丢开,被子也丢开,倒下去翻开覆去地难过,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这里受罪…… “咚咚。” 门被人敲响了。 辛夷有气无力地问:“谁啊。” 孙怀在门外,小声道:“张娘子,爷让小的给你备了热水来。” 辛夷这会子其实真的很想泡入热水里洗一洗,但她的腿脚太痛,她不想动,半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不洗了。我没你家主子那么讲究。睡下了。” 外面安静片刻,传来傅九衢的声音。 “开门。” 辛夷揪着眉头,“郡王,我睡了。” 傅九衢:“奇楠香,白笃耨。” 辛夷那一丝困乏当即没有了,身子也恢复了力气,一骨碌爬起来,吡牙咧嘴地呼一声痛,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开了门。 “多谢郡王赏热水。” 孙怀端着一桶热水笑吟吟地进来,辛夷让开了门,没有想到,傅九衢也跟着进来了。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满脸问号。 大晚上的,这古人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难道是骗现代人的吗? 傅九衢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表情,示意她坐下来。 辛夷:“做什么?” 傅九衢变魔术似的,掌心出现一盒药膏。 “给你擦药。” 辛夷惊然,“哪里来的?” 傅九衢:“掌柜的。” “这大晚上的去麻烦人家掌柜,怪不得意思的。” “坐下。” “哦。” 辛夷咳嗽一下,乖乖坐在木凳上,想到傅九衢要给自己擦药,画面感强烈得让她心里有点别扭——毕竟她不是心如止水的仙姑,而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女子,在这种销魂蚀骨的男色面前并没有那么大的定力…… “药放在这里。”傅九衢将药膏轻轻搁在辛夷旁边的木凳上,面色清冷地吩咐孙怀,“你等她泡完,晾干了再擦上去。掌柜说,要用力推开,使药效浸入。” 孙怀应声,“小的明白,爷快些去歇了吧。” 傅九衢嗯一声,没看辛夷,转身就走。 辛夷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傅九衢那一条颀长的背影,想到自己方才天马行空的思绪,再看一眼孙公公那一张白白胖胖的圆脸,俨然与“男色”没什么关系,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到底是错付了呀! 广陵郡王一心觉得自己要勾引他,怎么会给她擦药呢? 他恨不得退避三舍才好。 “有劳孙公公。” 辛夷对孙怀大半夜不能睡觉,还被安排来伺候自己,很是歉意。 孙怀却是笑得开怀。 “不劳烦不劳烦。哎哟,张娘子这脚都肿了呀……” “嗯。可能要痛上几日了。” “可没伤着骨头吧。要不明日找个大夫看看。” “不用。我就是大夫。” …… 这一晚,辛夷不知自己是几时睡去的,衣服都没有脱,就那样躺在床上昏了过去。 翌日醒来,阳光已映满窗棂。 她挣扎着起来,动一下脚,差点要了老命。 幸好,这间客房正对着汴河,推开窗,是一览无余的河光美景。 孙怀来敲门,辛夷才知道已经是晌午了。 “娘子饿了吧?九爷叮嘱不要吵醒你,杂家这才没有来叫起。” 孙怀今日待她的态度,尤其不同,再不是最初在张家村那一脸嫌弃的模样,甚至隐隐有一种伺候主子的感觉。 辛夷有些庆幸,昨夜勇猛地踢出那一脚。 为自己踢出了尊严。 现在这一个个待她,都跟亲人似的。 想到傅九衢今日要赶到寿州的计划泡了汤,辛夷有些过意不去,即便身子不爽,还是强撑着起来洗漱吃饭,准备出发。 这个小码头,停靠不了大船,要去陈留,他们还得陆行。 程苍找脚店的掌柜买来一头驴子。 “张娘子坐上去吧。” 辛夷觉得自己跟驴实在有缘,摸摸驴背,笑盈盈地攀着鞍往上爬。 奈何那只腿使不上力气,这一动便钻心似的疼痛,她哎呀一声滑下去,跌坐在地。 太狼狈了,辛夷很想捂脸找个地缝钻进去。 段隋噗的一声笑起来,正想说个打趣话,却见他家主子忽地上前,将坐在地上的张娘子抱起来,一把杵在驴背上。 段隋收住笑。 四周一片沉默。 便是程苍都意外地看了傅九衢一眼。 傅九衢却像没有看到旁人的眼光,见辛夷痛得脸色苍白,额头上汗水都沁出来了,冷冷转头对段隋道: “拉下去打一顿,你就笑不出来了。” 段隋苦着脸,拱手:“属下知错,请九爷饶了小的屁丨股吧。” 傅九衢面色冷凝,两道眉锋微微蹙起,情绪似乎格外的严肃,“出发。” …… 一行人步行,就自己骑驴,辛夷觉得这简直是官爷的待遇,疼痛都少了几分。 路上,他们碰到了匆匆而来蔡祁。 他带着长随骑着大马过来,一看他们狼狈的情形有点小得意。 “哟,重楼高风亮节啊,把驴让给小嫂,自己走路?” 傅九衢不理会他,“事情如何?” 蔡祁道:“陈留县令另外备了船只,等在陈留码头上。我刚过来的时候,看到咱们沉船那处有不少船只和人马,正在打捞,县令也在……我方才听县令说,昨晚那些水盗,抓到了几个,衙门里一审,说是劫财,在汴河上干这营生许久了,没料到会这一票会劫到郡王……” 傅九衢哼声,“那真是巧了。狗胆包天!” 蔡祁知道他在想什么,撇嘴点点头。 “是巧。县令本要过来拜见,亲自给你说清事由,我看他老胳膊老腿的,昨儿又折腾了一夜没睡,怪可怜,就没让他来。” 傅九衢:“看看去。” ------题外话------ 三更奉上,娘子们慢慢看。 ps:感谢我大fans姐姐的打赏,我要嫁给你(害羞小眼神)~~ 第103章 陈留,水匪来头 冬水淙淙,日挂当空,枯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汴河的岸边,阴湿寒冷,陈留知县唐文石组织了上百个船工,正在打捞广陵郡王的沉船。 昨夜,他刚搂着新纳的小妾睡下,就接到消息,急匆匆爬起来,到现在都没能合上眼,师爷在岸边给他放了一张软椅,唐知县正准备坐下来打个盹,衙役便来禀报广陵郡王到了。 唐知县赶紧站起来,整齐衣冠前去恭迎。 哪怕他心里厌烦到了极点,却不得不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笑脸相迎。 “广陵郡王驾到陈留,下官有失远迎。” 傅九衢懒洋洋的,瞥一眼江水,漫不经心地笑。 “客气。唐知县的辖区水匪却有十足热情的,昨晚已经来迎过了,差一点就把本王的项上人头一便迎了去。” 唐知县额际浮上密汗。 他是昨年才下放到陈留来做知县的,以前也是京官,对广陵郡王的为人素有耳闻,这句听上去像是玩笑,他却明白广陵郡王对昨夜之日很不满意,很生气。 这位可是官家唯一的亲外甥,劫匪之事不处理好,他即使留得性命,这辈子的前程就算断送了,十余年寒窗苦读科考入仕,怎肯甘心? “郡王恕罪!” 唐文石牙槽一咬,深深朝傅九衢拜下。 “是下官无能,从昨年冬至来到陈留,已是一年有余,一直未能治理好陈留水盗匪患的遗祸,沉疴难治,宿疾未消……哪料这群狗胆包天的东西,竟然犯到了郡王的头上,下官有罪呀。” 不论对错,先自罚三杯,再将水盗匪患一事推给上一任知县,将此事归为沉疴宿疾,他才来陈留县一年而已,打击水匪也没有那么快,怎么都怪不到头上了。 辛夷觉得带笑坐在驴背上,觉得有趣。 这些人有话从不好好说,要听话里话,弦外音。 傅九衢轻笑一声,并不意外唐知县的狡辩。 陈留的水匪之患如此严重,身为地方长官是当真打击不了,还是因为有所顾虑不敢打击,又或者是蛇鼠一窝,有官匪勾结? 傅九衢:“唐知县说得有理,也怪本王,秘密出京办案,为免引来麻烦,未乘官船,没给水匪提醒,更没有提前通知唐知县,拜个码头,怪不得别人。” 唐知县苦笑,带了一点奉承之意,“郡王这么说,当真是折煞下官了。郡王莅临陈留,让下官这萤虫之光可以仰望日月光辉,亲耳聆听郡王教训,已是天大的福分。” 说罢,他望一眼江面,声音突地压低几分,“郡王有所不知,这一段水域分属两个辖地,这边是陈留,那边是雍丘。这些水匪精得跟狐狸似的,哪里都不去,就守着这一段河面……实不相瞒,下官到陈留这一年,已因水匪之事,和雍丘的何知县发生过多次摩擦,郡王,下官当真是……难为,难为呀。” 连说两个难为,苦情剧主角无疑了。 傅九衢看他,“何知县?可是做过翰林院编修的何旭?” 唐文石目光微闪,笑着拱手,“正是那位年轻有为的何大人,前年盛名满京的探花郎,张府的乘龙快婿。” 傅九衢笑笑,不作言语。 唐文石点到为止,也不再深入话题。 这时,又有几个陈留县的官吏前来向傅九衢见过礼,便谈起沉船打捞之事。 众人十分热闹,却绝口不再提雍丘那位何知县。 说到底,何旭这种年纪轻轻做到一方主官的,多半是上头有人,在雍丘历练几年回京,很大可能是要进入两府议事的人,哪个惹得起? 对唐文石来说,吃肉轮不到自己,挨打得由他顶上,也是无可奈何,今日广陵郡王在此,才借机吐一吐酸水,牢骚都不敢发作得太过明显。 这陈留和雍丘之界,水有多深,可想而知了。 傅九衢停留片刻,唐知县便派人将他们送到陈留,安排驿馆住下。 晚间时候,他又亲自带人将沉船里打捞起来的部分物品送到驿馆。 傅九衢没有再出面,而是让蔡祁接待。 他们的行李当然是找不齐整了,但陈留知县送来的物品……却是他们本身财物的数倍。 好家伙! 蔡祁以前少有到地方,这样的阵仗却是头一回见。一看这位堆满了笑的知县,不显山不露水带来这么多的好东西,一时不知道是该把东西掷回他的脸上呢,还是该将他迎进来奉茶感谢。 “唐知县客气了。” 蔡祁说着唤来长随,让他找来孙怀,一并认领属于他们的行李和物件。 末了,将余下的东西让人退回去,笑着送客。 “广陵郡王昨夜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就不出来送别唐知县了。但他特地叮嘱我,一定要向唐知县致谢。陈留水匪的事,等我们回京,也会禀报官家,派人来协助知县查处,还请放心……” 唐知县没有见到广陵郡王,没能亲自孝敬,原本心有不甘,但听蔡祁最后这话,一颗悬在喉咙口的心,却是落下了。 “那下官敬候佳音……” 他指着那一些孝敬的礼品,“这个,这个……还望小侯爷收下。” 蔡祁似笑非笑,“拿人手短,唐知县打捞出来的东西虽好,却不是我们掉落的。我猜是别的倒霉客商被劫盗时遗落,还是还回去吧。” “可是,可是……” 唐文石还想说什么,被蔡祁堵了回去。 “唐知县请回吧。” 唐文石悻悻地带着人走了。 孙怀清理物什的时候,在一堆杂物里找到了辛夷的那个布袋,眼睛一亮,拾了起来。 …… 外面发生的事情,辛夷并不知情。 她腿脚废了,动一下就痛,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够倒霉了,结果却听说昨夜住在脚店的几个侍卫,包括傅九衢全都病了,一时间不知当笑呢还是当笑。 她找来孙怀问了症状,替他把了脉,又问了其他人的情况,确定是昨夜脚店受了凉寒引起的肠鸣腹泻,胸逆胃胀,让人去陈留药铺买来附子,半夏,甘草,大枣和粳米,让人按自己说的法子熬了一锅附子粳米汤,让他们饮下。 这些男人是最不耐烦吃药的,可是当辛夷瘸着脚出去查看病情的时候,众人却齐齐称赞。 “从未喝过这么美味的药,我可以再服用两大碗。” 蔡祁不信邪,没病也让人盛来尝了尝,赞不绝口。 “小嫂好本事,不得不服。” 辛夷眉开眼笑,十分有成就感。 她四下里看上一眼。 行囊都已打点好,傅九衢却不见踪迹。 她又沉下眉来,“郡王呢?可是病得重了?” 蔡祁嗯声,“病重倒也不至于,大概是脑子走岔了路……” 辛夷忍不住笑,“怎么说?” 蔡祁抬了抬眉梢,“他不准备去寿州了。” 辛夷一愣。 这件事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陈留发生这样的变故,沉船的事情是冲傅九衢调查的这桩案子来的,还是仅仅只是意外? 依傅九衢的脾气,怎会甘心就这样离开? 但是,他原本是要去寿州的,如果要留在陈留,总得有一个说法吧? “这便是你们生病的原因?到底真病还是假病?” 众人呵呵呵地笑。 “甭管真病假病,这是我喝过的最美味的粳米粥就是了。” 辛夷:…… 她瞟一眼盛粥的锅,已经喝光了。 众人在嘻笑说话,她突地摁摁额头,转身去找傅九衢。 蔡祁轻笑一声,“小嫂生气了?” 辛夷不理会她,径直过去,程苍在傅九衢的房门外,看到她拱了拱手,“张娘子,郡王还在休息。” 辛夷:“我要见他。” 程苍皱眉,“郡王身子不适,今日谁也不见。” 辛夷:“我是大夫,刚好可以给他瞧病。” 程苍:“可是……” 辛夷哼声,“不让我瞧病,把我叫出来干什么?那我即刻便回京去……” 她声音未落,里头便传来傅九衢的咳嗽声。 “让她进来。” ------题外话------ 今天早上电脑出了点故障,后续章节没有写完,然后今天孩子又要预填志愿啥的,下午还有一桩要紧事要处理,今天的二更可能要晚点。 抱歉! 请谅解! 第104章 把她当狗鼻子用呢? 辛夷走进去,首先闯入眼帘的是半人高的浴桶,冒着热气,孙怀正在旁边整理衣物。 傅九衢穿了身茶白色软缎寝衣,外面套了件绒氅,像是刚刚沐浴过,那张俊美高贵的面容,被水雾浸得更为白皙冷漠。 他不说话。 就那么斜倚木榻看着辛夷。 辛夷明明是理直气壮地进来,竟被她看得有些心慌。 “郡王。”她垂眸行个礼,“不知我们还要逗留几日?” 傅九衢道:“公务办完就回。” 他说的是“回”,而不是“走”,也就是说,他确实不准备去寿州了。但这不是辛夷关心的事情。 案子与她本无关系,她那日答应了曹皇后,要在年节前去曹府再给她看诊一回,不能言而无证,而照傅九衢目前这个办案进度,过年前根本就回不了京。 辛夷暗自定了定神,平静地道:“郡王有公务要办,我却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临近年节,我心里悬挂着三个孩子,想早日返京。” 傅九衢目光凉凉,唇角却浅浅挂笑。 “来时你我如何说的?” 辛夷:“我和郡王一同查案,洗清嫌疑。” 傅九衢:“案子办好了吗?” “没有。”辛夷润了润嘴唇,眼睛微微一挑,“但眼下事情已然明朗,案件与我无关,足够洗清我的嫌疑。郡王明知道我去打捞沉船只为求财,与那两具女尸并无关系,为何还要限制我的自由?” 傅九衢似乎被她的话提醒了,淡淡一笑。 “打捞沉船求财?你可知将拾得物占有己有是什么罪?” 打捞有罪? 辛夷不是学法的,在现代时是知道有这种规定,国境内地下、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都归国有。 难不成宋代也是如此? 傅九衢淡淡一笑,一瓢冷水泼下来。 “据《宋刑统》之《杂律》规定,凡拾得阑遗物者,限定在五日内送官招领。若无人来认领,财物一律没官录帐。” 辛夷凝着脸,“我不是还没有拾得吗?什么都没有得到,能叫拾得阑遗物?我就摸到两具尸体,不都送官了吗?” 傅九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微微勾唇,“宋刑统又有一律:若得沉溺船只所失的官物,或流失官船以及所载官物而不送官者,依得阑遗律,以盗罪论,一匹杖一百,罪止徒三年。你明知沉船有财宝而不报官,罪加一等。” 辛夷被他说得脊背一阵发凉,眯起眼笑。 “那郡王要治我的罪吗?” 傅九衢别开眼,淡淡道:“我见你尚有悔意,诚心协助皇城司破案,自然可以既往不咎。你若不肯,要与皇城司作对,那就另当别论了。” 意思就是帮着他破案,那就可以不予罪论,否则,还要罪加一等? 辛夷差一点笑起来。 “郡王,小妇人有一事不明。” 傅九衢抬抬下巴,“说。” 辛夷脸上无半分傅九衢所说的“悔意”,心里的不快全都写在脸上,“小妇人何德何能,可以帮郡王破案?留在此间又有何用?” 她其实接下句还有一句,郡王这么将她强留身边,不会是别有所图吧? 可是不等她把话说完,傅九衢便低笑打断。 “你自然有用。” 说罢,他叫来孙怀,“把东西拿来。” 孙怀低头应一声是,很快便拎来一个布包,水渍未干,布料被污泥浸染变了颜色,但辛夷还是眼尖的一眼认出来,那就是她的宝贝——奇楠香。 “今日打捞上来的吗?”辛夷十分快活,那表情与方才黑沉沉的清水脸已截然不同,傅九衢眉心微皱,等她表达完了内心的喜悦,再继续浇一盆冷水。 “为何不打开看看?” 辛夷闻言察觉不对,抬头看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不悦的神情。 辛夷将布袋里的锡盒拿出来,放在一张高凳上,慢慢地掀开盖子,刹那变了脸色,眉心拧了起来。 一团漆黑的奇楠沉香在泡水后好似淡了颜色,表面的纹路和油线似乎也有变化,与她昨天看到的样子完全不同。 “怎么会这样?” 傅九衢看他一眼,“孙怀,打水来。” 孙怀再应,很快便端出一盆水来,放到辛夷的面前。 “张小娘子,请。” 辛夷慢慢拿起锡盒里的奇楠香,丢入水盆里。 咚一声。 遇水即沉。 辛夷登时变了脸色。 沉香遇水即沉,所以被称为“沉香”,但是上等的奇楠香,入水以后却是半浮半沉,不会沉入。 这分明就是…… “假的。” 傅九衢清越的声音,说出了辛夷的心里话。 随即,侧目一笑,“我记得你不仅力气大,鼻子也很灵?” 辛夷眯起眼睛,“郡王何意?” “你可以凭鼻子识别药材的真伪和好劣,竟然不知这奇楠沉香是假的?” 辛夷拉下脸,“回禀郡王,我不配知道奇楠的香味。” 在现代,奇楠香基本已经成为了一种传说,珍贵得连那种像样的假货都找不到。 既然有真货,也不是她能够买得起,瞧得着的。 因此,辛夷以前没有见过真正的奇楠沉香。 关于奇楠的香味,书上的记载和描述很多,优雅清冽,香甜透彻,被称为“生命中最好的香”,但辛夷记得最牢的却是它的药性—— 奇楠是天然的抗菌药材,可改善人体内脏功能,提高免疫力。 理气、止痛、通窍,宁神,对改善心脏功能尤佳。 辛夷对奇楠这种药材十分感兴趣,但那样的价格就不是她能够企及的,这才会在从长公主府得到赏赐后视若珍宝,系在腰带上,生怕它掉了飞了,也才会在失去以后,难过得差点掩面痛哭。 毕竟那是她难得的拥有奇楠香的机会…… 现在好了。 居然是一坨假的。 辛夷又惊又疑,“长公主府怎么会有假的奇楠香?” 傅九衢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低一笑,“这正是我要你留下来的原因。” “哦。”辛夷挑了挑眉梢,“我能为郡王做些什么?” 傅九衢低沉的声音带一点笑,慢慢悠悠地道:“京中假香盛行,大多出自寿州,那日在汴河沉船里捞出来的锡木箱,也来自寿州。我怀疑沉船一事与寿州制假商贩有关,本想前往寿州再查,既然有人不怕死地动到我头上,那我便先在陈留陪他们玩几天。” 说罢他抬抬眼,“寿州制假技艺,几可乱真,我要你记住这假奇楠的味道,届时分辨真假,将人一窝端来。” 辛夷:“???” 敢情广陵郡王是把她当狗鼻子用呢? 第105章 罪魁祸首 辛夷看一眼广陵郡王清俊的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哼声一笑,问得也很直接。 “我帮郡王识辨香料药材,有何好处?” 傅九衢瞟她一眼,“拾遗罪可免。” 辛夷磨磨牙,“奇楠香和白笃耨呢?怎么说?” 傅九衢懒洋洋地看着她,嘴角一挑,“说给你,自会给你。” 辛夷琢磨片刻,慢腾腾地一笑:“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傅九衢放下茶盏,瞟一眼辛夷脸上的笑容,似是心情大好,从面前的木匣里取出一个褐色的圆团茶饼,抬眼看她。 “小嫂可会点茶?” 焚香点茶,挂画插花,抚琴吟诗,都被宋人视为风雅,可点茶步骤之繁杂,辛夷想想就头大,并不会。 “我会泡茶。” 傅九衢抬头示意她,“试试。” 辛夷用茶臼将茶饼捣碎一些,放入一个青花茶盏里,直接从炉子上拎起茶壶,注入滚水…… “茶泡好了,郡王慢用。” 她慢条斯理地说罢,径直跛着脚走出去了。 傅九衢眉梢扬了扬,眼神幽深,片刻,才是一笑。 “孙怀,这壶茶赏你了。” 孙怀腻着脸笑,“谢爷的赏。” 傅九衢将那盒被水浸过奇楠香拿起来,观察片刻,又重新盖上,“程苍。” “属下在。”程苍走近。 傅九衢似笑非笑,“把这盒奇楠香一分为二,一半送给唐文石。另一半送去给雍丘的何旭。” 程苍抬头看了看傅九衢,“是。” …… 宫城深深,入冬更显孤寒凉透。 会宁阁大门紧闭,几个宫女诚惶诚恐地侍立着,大气都不敢出。 自从张贵妃脸上长了痈疽暗疹,会宁阁的宫女内侍们,噩梦就来了。 尤其是那些稍有姿色的小宫女,每次官家来探病,不仅要被张贵妃勒令藏于内室,不可出来见人。一直待官家走后,还要承受她所有的怒火。 有时候气得狠了,张贵妃甚至拿长长的指甲掐人…… 气到极点,也会掐她自己,胳膊上,大腿上,掐得青一片紫一片,甚是骇人。 在会宁阁的宫人们眼里,张贵妃快要疯魔了,除了官家前来探病时她会稍稍正常一点,其他时候,要么以泪洗面,要么便拿下人们出气,发泄她的郁怒。 宫里的太医换了一茬又一茬,不仅没有作用,还越治越坏,为此,她让人把宫里的镜子都盖了起来。 宫人们不堪忍受她的折腾,终于有个不怕死的,告诉张贵妃,在汴河边的张家村有个张小娘子,投河后死而复生,医术大进,尤其擅长为女子驻颜,那张小娘子原本一脸暗疮,不足一月尽已消退,肤质莹白如玉,竟是出落得水灵灵花骨朵一般…… 这个宫人从哪里打听的不得而知,自从张贵妃知道了这事,当即派人去找张小娘子。 可事有不巧,在她的人赶到的那天晌午,张小娘子就离开了张家村,说是去了长公主府,张贵妃又托人多方打听,才得知被傅九衢带走了。 她又气又急,当着赵官家的面,哭得那叫一个委屈可怜。 “求官家怜惜,快马赶去寿州,接回张小娘子,为妾身诊治吧。” 快要过年了。 年节上宫中多有宴请,到时候她如何见人?又如何艳压曹皇后一头? 就这样一张脸出去,不是让人看笑话吗? 她心急如焚,可赵祯再是疼爱她,又岂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 只是看她可怜,安慰道:“重楼此去寿州是办差事,不是玩乐,岂能说召就召?” “官家……妾身又不是要召回广陵郡王,只需召回那个张小娘子即可。”张贵妃轻纱罩面,楚楚可怜,见赵祯浓眉紧锁,又撒娇起来,“官家,妾身的女儿一个个夭折,若是再容颜尽毁,就当真什么都没有了,妾身……只剩死路一条。” “胡闹。”赵祯甩开衣袖起身,厉色看他,“年节头胡说八道,我看贵妃病得不轻。脸上有疾,就在宫里养着吧。” 他走得很快,没有回头看半眼。 张雪亦泪光涟涟地看着他,双手抚着自己的脸,想着容色尽失后,赵祯会疼宠别的美人入怀,弃她于不顾,从此张家再无恩宠,一时便悲从中来,再也坐不住了。 “杨怀敏!” 杨怀敏是她的亲信内侍,闻言近前,低头道:“娘子有何吩付?” 张雪亦连忙从榻上起来,走到书案边提笔疾书,“你替我把这封信带出宫去,交给我大伯。” …… 广陵郡王住在陈留驿馆三天了。 不去寿州,也不回京,甚至也不和陈留的地方官吏有所交往,成日里就关在驿馆里养病,足不出户,“广陵郡王病重”的风声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 唐知县是贫家入仕,对香料并不十分精通,得了广陵郡王所赠的半块奇楠香,奉若珍宝,恨不得把它供在祖宗牌位上。 出于对郡王赏识的回馈,唐知县早晚来驿馆请安,吃的,喝的,用的,不住往驿馆里送,还找来了陈留最好的郎中,要为郡王请脉,但都被拒绝在外。 理由很简单,郡王自带医官,无须劳烦唐知县,也不用他每日过来请安,等郡王病体康愈,就会离去。 唐知县见不到广陵郡王的人,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病情,坐立不安,心急如焚。 这祖宗是要在陈留过年吗? 他在这里过年,他们还要不要过年了? 广陵郡王在陈留驿馆病重的消息传出去,坐不住的人,又何止一个陈留知县? “郡王。”驿馆阁里,程苍匆匆推门进去,看一眼正在窗前悠闲看书的广陵郡王,“何旭坐不住了,今日一大早便备了礼品,押了七八个人,往陈留来了。刚下帖子,说要拜见您。” 傅九衢眼皮一抬,合上书,冷笑。 “不见。胆敢犯到爷的头上,得叫他尝尝厉害。” 广陵郡王岂是可以花钱消灾的人? “你去让蔡祁问他,他若说不出个缘由,我便押他回京,找他岳父要道理去。” 何旭是个探花郎不错,可他现年不足二十四就能主政一方知县,已是托了其岳父张尧卓的脸面了。至于何旭在雍丘做的那些事,张尧卓知不知情,傅九衢管不着,无论如何,这屎盆子,他是必定要扣到张尧卓的脑袋上的。 蔡祁在陈留都快要待出病来了。 小酒和小娘,这里都没有。在外公干,又在傅九衢的眼皮子底下,他不敢太过放肆,日子过得十分无趣。 因此,接了这差事,摩拳擦掌原本兴奋得很。 哪里会想到,何旭见了他,二话不说就负荆请罪—— 他带来的是什么人?全是与水匪有勾连的雍丘吏员,从县丞到主簿到捕头,一个不少,黑得整整齐齐。 何旭痛心疾首,说是自己用人不察,让这些属下钻了空子,勾结匪盗,祸害来往的船只,这也就罢了,他们居然狗胆包天,捅破广陵郡王的船…… 这不,他把县丞都押来了,要杀要剐,全凭郡王做主。 何旭叫得那叫一个冤啦。 和唐文石一样,何旭又将陈留和雍丘交界的匪患问题甩锅给了陈留,而他自己清白得好似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声泪俱下,痛陈时弊,扬言要惩治雍丘贪腐,绝不姑息…… 绝了! 蔡祁看他獐头鼠目的模样,笑得越发舒心。 “汴京前几日发现一艘真腊使节的沉船,何知县可曾听闻?” “这……”汴京邸报每日都会送到雍丘,何旭对宫中的消息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蔡祁扬了扬眉,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你说呢?” 何旭:“下官不知呀。” 蔡祁道:“何知县派人鬼鬼祟祟地在陈留驿馆来打探一两日了,还不知呢?” 一听这话何旭变了脸色,“难道小候爷怀疑汴京那艘使船是陈留那一批匪盗所为?” 蔡祁看着他:“何知县有心查实,审一审不就知道了吗?” 何旭僵硬地看着他,“下官定不辱命。” 事情办得很快,当天晚上何旭自己便把手底下这些人审了,并且也很快交代了,口供很快就到了蔡祁的手上。 汴河有一个水匪窝子,叫“汴宫”,对外声称劫富济贫,实则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常在汴河上打劫来往的商船。为了行事方便,他们买通了雍丘的官吏,在陈留和雍丘交界的水域上为所欲为…… 那艘真腊使节的船只,刚入雍丘就被他们盯上了,探得船上有大批香料,这些人却不敢轻易下手,一路尾随,直到汴河礁石处,才故意制造出人为沉船事件,伪装成触礁而亡,劫走香料…… 蔡祁:“香料呢?” 何旭沉默一下,低着头答得有些结巴。 “据,据他们交代,卖到了汴京各大香坊。” …… ------题外话------ 更完啦,谢谢姐妹们,晚安,明天见~ 第106章 谁都能暖一下(一更) 蔡祁遵照傅九衢的指示,在问过何旭以后,留下他们的口供押签,便让他将雍丘那一干官吏带走了,没问何旭要如何处置,连多余的话都没有。 何旭汗涔涔的带着人离开,心下惶惶且不提,便说蔡祁十分不解,前脚将人送走,后脚就去了驿馆阁中傅九衢的住处。 “重楼,你到底是何意?” 傅九衢正在品茶,闻言抬抬眼皮,“何事?” 蔡祁恶狠狠地指了指他的脸,见他不为所动,无奈地撩袍坐下,拿起几上的茶盏一饮而尽,歇了一口气,才不悦地哼声。 “何旭那狗东西嘴里就没一句实话,要我说,干脆办了他,押回东京好过年。你如此一声不吭就把人放了,实在让人生气。还有雍丘那些个混球,要我说,有一个算一个,一刀抹脖子了事。” 很显然,这次他们在陈留遇袭,与皇城司正在查办的沉船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试想一下,若那天晚上他们睡死过去,没有察觉到有人劫船杀人,几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在汴河上,这事会如何发展? 到时候,说不得就由开封府的张尧卓来查办“广陵郡王沉船案”了。 “重楼,就这么放过何旭,我不甘心。” 傅九衢笑了起来,眼神淡淡看他。 “你有何证据?” 蔡祁一怔,“要什么证据,何旭手底下那些人,不都交代了吗?将人带回皇城司,再一审,不信他跑得掉。即使他当真没参与,驭下不严,监管不力,也够他喝一壶的吧?” “然后呢?”傅九衢吹一下水面,平静地问。 “然后?”蔡祁眯起眼看他,被他不以为然的模样搞得一头雾水,“然后该怎样治罪便咋治,与咱们皇城司也无关了。” “哼!张尧卓的女婿,就一个驭下不严,你猜官家会如何治罪?咱们押他回京,说不得就是一个顺水人情,免费送人家回去过年,跟家人团聚,到时你不气?” 傅九衢懒散地扬唇而笑,神色轻松得与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中自带的狠戾格格不入。 “惹到我的人,不千刀万剐,也得扒下他一层皮。想这般轻松就消灾过去?呵!” 蔡祁总算听明白了。 此事并不是就这样过去了,而是还没有开始呢。 傅九衢是想在这里找到突破口,挖出何旭的根茎,连带祖坟一并扒了。 蔡祁开怀起来,抚掌而笑。 “我就说嘛,你也没疯啊,怎就轻易饶了他。睚眦必报才是我认识的广陵郡王嘛——” 傅九衢扫他一眼,面色无波。 蔡祁又笑开,“你说吧,要怎么干,咱就干他。需要兄弟我做什么?” 傅九衢:“别成天待在驿馆里碍我的眼,该吃酒吃你的酒去。” 蔡祁:“……那我当真进城找乐子去了?” ~~ 陈留驿馆离陈留县城还有一段距离,辛夷在驿馆里憋得十分难受,她穿越前便酷爱旅游,走到哪里都得去瞧一瞧当地的风土人情,陈留离汴京虽然不是太远,可到底也是另一个地界。 换了新地图,她能不想去看看么? 得知小侯爷要去陈留县城耍子,辛夷当即便以“腿脚疼痛,伤了筋骨要去就医”为由,跟着蔡祁入城。 她找驿馆里的一个小驿卒买了套人家的过年衣裳,那驿卒十几岁,个子瘦小,但即使这样,辛夷穿在身上仍显得空荡荡的,瘦不拉叽。 蔡祁看她这可怜模样,还是一个瘸子,很是嫌弃的嗤声。 “小嫂为何非得穿成这样?” “不是为了让小侯爷方便行事么?”辛夷笑吟吟地看他,“哪里有带着姑娘去喝花酒的道理?” 蔡祁干笑两声,“我也就是进城去逛逛,随便逛逛。” 说罢,他瞥向辛夷的脚,眉头又蹙起来。 “去了城里,先找个医馆,找个大夫给你瞧瞧腿?” 辛夷抿笑,“买些药就好,我自己能处理。” 蔡祁唔一声,不甚在意地扭头打开帘子,看外面的景致。 他原本是要骑马去的,为了照顾辛夷才特地让驿馆备了马车。 辛夷看着这个吊二郎当的小侯爷,微微一笑。 这次出行,她对蔡祁的印象其实有所改观。 他原本的设定就是一个纨绔子弟,从未崩过人设。当然,在宋代,男子风流不算什么毛病,唐宋名人哪个不是以风流为傲?但以现代女性的眼光来看,这就是一个妥妥的渣男了。 辛夷原本并不喜欢这人,相处下来,辛夷发现他心地并不坏,很懂得照顾女子,算是怜香惜玉那种……中央空调,谁都能暖一下。 虽说大家都叫蔡祁小侯爷,同样是个“侯”,对普通人家来说,是不可仰望的,但在宋代的爵位里,却是比较低等的。 宋初封爵共有十二级,分为:王、嗣王、郡王、国公、郡公、开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 因此,同样是爵位,蔡祁的父亲开国侯和傅九衢这个广陵郡王相比,其实相差甚远,若不是蔡祁和他的私下交情,且傅九衢与人交往又从不看身份,他二人是很难混到一处的。 陈留县位于汴水岸边,也是一个商贸往来频繁的地方,布匹、饮食、瓷器、香料和石炭应有尽有,眼下正是年节上头,十分热闹,石炭生意尤为火爆,香料也是一样。 甫一进城,辛夷便体会到了陆游“车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的感觉。 城门边的两株槐树下,有一个告示牌,有人在驻足围观,还有人说说笑笑地往里走,依稀听到什么“自首”、“开刀”之类的话。 辛夷有些好奇,望着蔡祁正要说话,便被蔡祁厉目制止。 “不要乱动,好生坐在这里……” 他接着便吩咐赶车的侍卫,“耿茂,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小侯爷。” 马车停下,耿茂走了过去。 皇城司的人普遍个子高,往告示牌前一站,人们纷纷回头来看他。耿茂一言不发地看了看告示牌上的内容,很快便回来禀报。 “小侯爷,是陈留县衙的告示,那晚劫盗的土匪只抓到几个,仍有一些人没有归案的。唐知县从同伙嘴里摸清了他们的来头,便将他们家人捉了来,押在衙门里,这告示上说,如果盗匪不在三日内到衙门里投案自首,便要拿他们家人开刀,以同案犯或是窝藏包庇罪论处……” 一般人即使为匪为盗,也舍弃不了家人的。 唐知县这一招,狠而有效。 他得了广陵郡王赏赐的“奇楠香”,自觉已是广陵郡王的门下了,自是要为广陵郡王报仇,加上广陵郡王答应要将此事一查到底,他急着表现,为将来仕途铺路,自是什么招数都使得出来。 危机也是机遇,唐文石这一次其实也在豪赌,他正面杠上雍丘的何旭,得罪的人其实是张尧卓。他以前不敢的事情,因为有傅九衢撑腰,硬着头皮也得上。 这两日陈留的茶肆酒楼里,谈论的都是广陵郡王遇袭的事情,辛夷跟蔡祁刚入酒肆坐下,便听到一帘之隔的地方,几个酒客正在嘲笑。 “久走夜路要闯鬼,谁让他们摸到了广陵郡王的船上?这次咱们陈留和雍丘两地的匪患,怕是要连根拔起喽……” “哈哈哈,敬兄一盏,一同拍手称快?” “话不可说得太满。常言道:官匪一家,老百姓都知道水匪猖獗,是因背后有人撑腰,你们以为官府会不知情?广陵郡王来了,自是要清查一番匪盗,做一做样子,可是那广陵郡王,还能常住在陈留不成?” “说得也是。郡王一走,该是如何,仍是如何。” “苦的是百姓啊。”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水匪何曾打劫过百姓?不都是打劫商船富绅么?这叫杀富劫贫。” “老兄,你可是个读书人。这话怎么说得?再有,水匪不劫百姓劫商船,可不是因为他们良善……” “那你说是因为什么?” “你且想想,劫本地百姓,毁了民生,上头的官声如何?乌纱帽还戴得稳吗?但是劫盗往来客商却是不同,这些埋骨沉水的冤魂,只能去阎王殿里找人说理了。” “兄见解不凡。来,喝一盏。” 第107章 她果然意图不轨(二更) 辛夷看一眼蔡祁,没有说话。 蔡祁却是摸了摸下巴,啧啧有声。 “为官者常以为百姓愚昧,其实百姓眼睛雪亮着呢,比我看得深远许多……要我说,就该让他们去当官,把那些当官的换下去种田。” 辛夷噗嗤一声,看他气咻咻的模样,忽而浅笑。 “小侯爷,我在这里你是不是不方便?不若我去街上逛上一圈,等你耍高兴了,我再回来?” 带着个小娘子,即使她做郎君打扮,蔡祁也是不好乱来的。但是,他哪里敢放手让这小嫂子独自出去瞎逛,人生地不熟的陈留,要是走丢了人,傅九衢不得捏死他? “不必不必。小嫂要去哪里,我同行便是。这陈留小地方,有甚乐子可耍?等你逛够了,我们就回去。” 辛夷抬抬眉,笑着谢过。 二人吃了会茶,出门买了些药材,辛夷又去逛了逛香药铺。 她没有忘记傅九衢的叮嘱,自己的利用价值,不就是鼻子么? 然而,陈留的香药铺里,并无奇楠香。真的没有,假的更是没有。 看来假货也是挑地方来卖的,随便什么人家都能用的香,还值钱么? 回到驿馆,傅九衢已经起身了,坐在院子里的客堂。 今日郡王似乎心情不错,换了一身云灰色的细缎直衣,一条宽而长的革带,全身上下未有佩饰,看上去素净清冷,大抵这已经是广陵郡王能想象出来的平民百姓最简陋的装扮了,却仍然褪不去那一派富贵窝里养出来的皇族贵胄之气。 因此,当辛夷一听他说要穿成这样去雍丘乔装潜行,“打扮成平民百姓”暗查此案,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郡王确定,你这样是平民百姓?” 傅九衢看一眼孙怀,再低头看看自己,“有何不妥?” 辛夷摇头:“可太不妥了。” 傅九衢拧起眉头看她,辛夷朝他招招身,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 “郡王只须付二十两银子,我来把你打扮成真正的平民百姓。保管你娘来了都认不出你……” 傅九衢眯起眼看她。 这小娘子总给他“心术不正”的感觉,似是对他有所图谋,可细想她平常行为,又好似并无逾矩之处。 “好。” 傅九衢在驿馆装病三天了,想亲自走一趟雍丘,不让人察觉,乔装出行十分必要,被人认出来,那就失去了此行的意义…… 他站起身,依了辛夷,不料她得寸进尺。 “郡王,一个人乔装是没有用的,你身边这些人都太扎眼了。这样好了,我给你一个团购价,打包五十两,每个人都装扮一新。如何?” 傅九衢看她一眼,哼声应允。 “我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 辛夷一笑,当即觉得腿不那么痛了,人也精神了许多,带着段隋赶着马车出门一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两个大包袱,一个人扛进驿馆,便给此行雍丘的人,分发了衣服。 为了不让人察觉,蔡祁还得留在驿馆“吃喝玩乐”,用以麻痹何旭。孙怀身为傅九衢的内侍,也需要出面应付前来探病的要地官吏,实际上此番前去雍丘的人,除了傅九衢,只有段隋和程苍,以及辛夷自己。 乔装起来不难。 辛夷让程苍和段隋自去换衣裳,再同傅九衢进了内室,准备先为他装扮。 “要我为郡王更衣吗?”辛夷好心相问。 她知道这些富贵公子,大多都是七级残废,需要有人伺候才能装好衣服。 哪料,傅九衢戒备地看她一眼,断然拒绝。 “不必,你帘外等候。” 辛夷巴不得如此,拱手谢过,“那郡王自便。” 傅九衢进去换衣服,辛夷就坐在屏风外面老神在在地等待,算计着五十两银子是不是要得少了点,差点就忘了一屏之隔的地方,有一个神仙似的美男正在换衣裳,听着那窸窸窣窣的脱衣服声音,也没有什么感觉…… 直到傅九衢的声音传来,“孙怀!” “唤孙怀来,这什么破衣裳……” 辛夷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拿回来的是打渔人的棕麻衣裳,对高贵的广陵郡王来说,不仅没有穿过,大概都很少注意过人家是怎么穿的,那褡扣大抵是不会用的。 她径直走进去,“我来帮你……” 傅九衢猛地抬头看到是她,将衣服往怀里揽紧,低声道:“你做什么?出去!” 辛夷:“……” 他又不是光着身子,在府里也不是没有被侍女伺候过,干什么紧张成这样? 难不成自己在他眼里,是会强抢民男的恶妇? “郡王紧张什么?你把我当成是你的侍女不就行了?” 傅九衢眯起双眼,瞧着近在咫尺的小娘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眸底黑雾深浓,却没有言语。 辛夷当他默许,不耐烦地走近。 说实话,傅九衢便是穿上这棕麻衣服,看上去仍是与平民百姓和渔夫没有半点关系。 辛夷脑子里思考着要怎样才能把他的气质收敛一点,乔装得更像一点,直接便上了手,扯向他那一身穿得别别扭扭的棕麻衣裳…… 也忘了力度。 傅九衢正在犹豫着,冷不丁见那娘子大力一扯,不仅把他外面的棕衣扯掉,连他的里衣都一并拉了开去,胸口一凉,顿时露出一片,宽肩半掩,锁骨分明,结实的肌理…… 辛夷下意识愣住,两两相望,她察觉傅九衢情绪不妙,正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便见傅九衢沉下脸来,冷森森地指着屏风。 “出去!” 辛夷低低地啊一声,抱歉且诚恳地望着他。 “郡王,我不是故意的,怪只怪我力气太大,从没有帮人换过衣裳,没收住……” 话没说完,她便惊奇地发现尊贵的广陵郡王那一张俊脸居然涨得通红,也不知是被她气的,还是因为害羞,一只手扯着衣裳遮掩身子,一脸气恼,这表情、这神态,实在是实在是……让人想要逗趣一番。 辛夷脸颊轻扯几下,忽而狂笑出声。 “至于吗?有什么可看的……” “你还不走——” “走走走!”辛夷举起双手,大笑出门,顺便帮他叫孙怀。 “孙公公,你家主子唤你更衣……” 砰! 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坠地。 孙怀急匆匆赶来,发现张娘子坐在凳子上狂笑不止,疑惑地看一眼,绕过屏风进去,看到自家主子沉着面孔,黑眸满是怒气,地上丢满的衣裳,一片狼狈,有点莫名。 “主子爷,这是怎么了?您早该叫小的来为你更衣……” “你好意思说?”傅九衢上脚便踹他屁股,“爷要用你的时候,不见人影,要你何用?我看你和段隋一样,明年的俸禄也不必要了。” 孙怀身子胖,动作却灵活。 他飞快地躲开那一脚,笑吟吟地走近,捡起衣裳,又眯一眼主子敞在外面的肌肤,忽地反应过来,一脸惶恐地惊问。 “爷,你被张小娘子给,给……欺辱了?” 傅九衢一口气提起,卡在喉头,冷冰冰一扫。 “掌嘴!” 孙怀苦着胖圆脸,一巴掌扇在自己右颊。 “小的知错……都怪那张娘子……她还在笑,还在笑……” “爷听见了。”傅九衢冷哼,抬起双臂,示意孙怀为他穿衣,“等会再收拾她!” ~ 半个时辰后,蔡祁又驶着马车出了驿馆。 这次他却没有入城,而是带着侍卫大剌剌沿着驿馆的官道往汴河那边去,说是要去找一家河边的酒肆。 驿丞管不着贵人们的想法,只能恭送。 但他不知,称病在驿馆住着的广陵郡王就藏身在那一辆马车上。 马车一路往雍丘方向而行,驶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渡口附近,这才停了下来。 两个打渔的大汉,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个子高壮,满脸的络腮胡子,看着威风却不太聪明的样子。另一个略带病气的清瘦渔人,面容严肃,颔下留着一丛短须,目光精锐,他的身后是一个容貌普通的小娘子。 四个人徐徐下了马车。 望着淙淙的河水,一个大汉上前。 “爷,过了这个渡口,那一边就是雍丘地界了。” 傅九衢回头,“叫九哥。” 程苍和段隋对视一眼,齐齐拱手。 “九哥。” 辛夷笑得眉眼生花,看着傅九衢说道。 “那九哥,我就是你十一妹了吧?” 十取自“辛”字的下部,一与夷同音。 辛夷十分满足,而傅九衢果不其然地皱起了眉头,但没有拒绝,淡淡扫她一眼,便转开眼。 “走吧。” ------题外话------ 二更奉上,谢谢姐妹们支持《汴京小医娘》,有月票的别藏兜里了,潇湘本站双倍哈,新站没有双倍的,但是,不论哪个平台,二锦都一样感动,么么哒~~ 明天十点左右,三更,立下g! 第108章 十一妹说得对 雍丘县的冬天好似格外的冷,一行人过了河,好像就徒然冷了下来。 段隋心疼主子,当即便要去城里添置棉衣。 辛夷见状忍不住奚落他。 “不是雍丘天气变冷的啊大哥们,而是各位的衣裳不那么御寒了。这才是寻常百姓的感受。若不想计划生变,前功尽弃,还是别了吧。天色已晚,不如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炭炉子一烧,那不就暖和了?” 段隋眉心拧起,刚要争辩几句,便听傅九衢咳嗽一声。 “十一妹说得对。走吧。” 雍丘这么大,哪里去找客栈? 段隋和辛夷再起争执。 按段隋的想法,他家主子自然要住雍丘城最好的客栈,而辛夷再次反对,非得要去找一家老破小的小脚店。 理由很简单,渔民是舍不得花钱住好店的,有一个惜身之地就不错了,哪来那么矜贵挑三拣四。 皇城司在宫中那可谓横行无忌,别说傅九衢,便是程苍和段隋这样的贴身侍卫,无论走到哪里,哪个不是人上人的待遇?汴京城里头的舒服日子过久了,离真实的百姓生活已然遥远。 但既然广陵郡王来到雍丘,要纡尊降贵体察民情,辛夷就要尽可能地让他实现感受到真正的民间疾苦。 这么做,倒不是公报私仇,而是她想到了广陵郡王的结局——黑化、杀戮、郁躁、病死。 若这些事情会必然发生,是必须会有的即定结局,那么,她希望尽可能地在广陵郡王尚未黑化,尚存人性之前,给他一些不同的人间体验,那么在将来的某一个时刻,当他那一把沾满鲜血的刀砍向无辜人士的事情,能有所顾虑,稍微减少一些罪孽…… “十一娘,你是不是故意的?”段隋舍不得九爷吃苦,总觉得辛夷这般“安排”他家九爷十分逾矩。 不料,傅九衢仍是只有那句。 “依十一妹。” · 辛夷看一眼傅九衢,确认他不是说的反话,也当真在配合,再看一眼他苍白的面孔,带了一点病气后,一副让人讨厌不起来的样子,也便软了心肠,没有执意住最差的脚店,而是在雍丘县衙背后的一条小巷,找了个地方。 脚店名叫如意家,店面不大,楼上楼下统共不到十间客房,但店家勤劳,打整得尚算干净。 如意家旁边,有茶竂酒肆饮食店,尚未入夜,各色摊子已经支起来了,很是热闹的样子。 住店的客人大多是力夫和外地来的小商贩,天南地北的口音混杂一起,他们四人进去,并没有引来注意。 辛夷要了两间房,一来是“穷苦人家”,将就凑一块住是最好的。二来程苍和段隋坚决要守护郡王,宁肯打地铺,她定是要成全他们的衷心。 傅九衢的那间房,打开支摘窗,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县衙后门,有人进去看得清清楚楚,十分的方便观察。辛夷住的对面,窗外恰好是夜市,满足了看夜景的愿望。 可以说,这两间客房位置极佳。 傅九衢坐下来,冷冷淡淡两个字,“不错。” 主子满意了,程苍也直是点头,就连段隋这个和辛夷唱了许久反调的人,也朝她竖大拇指。 “人生地不熟的雍丘,十一娘竟能找到如此好所在。” 说到这里,他视线一凝,警觉起来。 “难不成,十一娘来过雍丘?” 在进城的时候,有大大小小的脚店好几个,辛夷都没有选择入住,而是在询问路人方位后,径直找到衙门后巷的如意家来。 辛夷摇摇头,笑着道:“我不曾来过,你们不是看到我去询问路人了么?是当地人的推荐。” 这话半真半假。 北宋她都是第一次来,怎会来个历史上的雍丘? 不过,在《汴京赋》里,元宇宙体感游戏的精髓是为了让玩家有身临其境的仿真体验,她拿到游戏内测账号的第一时间,便去各个城市去浏览了主要风景名胜。 段隋瞥着她。 看半晌,挠头,小声问傅九衢。 “爷,这小娘子有古怪啊。” 傅九衢:“如何古怪?” 段隋抿抿唇,“属下说不出,就,就是她什么都知道。” 他以为说得小声,其实却灌入了辛夷的耳朵。 她盈盈一笑,“段侍卫,我没来过雍丘,却知道雍丘曾是曹植的封地,雍丘王便是他了。另外,雍丘还是著名的《七步诗》诞生地。” 段隋大惊,“你怎会知道这么多……” 辛夷但笑不语。 傅九衢:“多读书。” 他黑眸浓浓看辛夷一眼,没有多问。 辛夷心里噔咯一声,随即释然,爱怎么想怎么想吧,她不在乎—— 实际上,她是来做一个支线任务时顺便逛了一下雍丘。所以,她不仅知道雍丘和曹槽的故事,还知道如意家这个脚店位置奇巧,老板夫妻每日都会吵架、揍娃。 老板娘泼辣,老板憨厚爱笑,娃儿聪明伶俐,他们在游戏里,会因为程序的设定每日重复同样的事情,日复一日。 不过,今日进店的时候,辛夷没有看到老板娘骂他的男人,那个总在脚店门口玩空竹笑声清脆的小男孩也不见踪迹。 游戏设定都是固定的,一旦发生改变,玩家总能察觉不对。 辛夷如今就是这样的感觉。 汴京城的工具人有了自主意识,甚至成了杀人犯,雍丘不会也是一样吧? 辛夷站在窗户思考,段隋来敲门。 “十一娘,九哥问你夜饭要吃些什么?” 他声音不小,看来还在因为读书少而生气。 辛夷拖着酸痛的腿走过去,打开门,“我去问问老板娘吧。” 段隋觉得她神色有些奇怪,但没有多问,跟着她下楼。 因为时辰还早,大堂里没有多少食客,只有零星几桌客人在吃饭。 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发呆,愁眉不展,辛夷走到她的面前,她也不知道。 “老板娘,我来看菜。” 宋人的食店是没有菜单的,但为了方便食客挑选,店家会将店里的菜式写在一张木板上,有的悬挂在门口,有的挂在店里,和现代有些类似。有的钦食店还会把成品菜展示出来,客人可以看,不能吃。 如意家便是有成菜展示的,可辛夷方才上楼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因此特地来问。 老板娘木纳地转头,好像魂不附体,笑容也有点僵硬,指了指背后挂着的食单木板。 “自己看。” 辛夷笑着道:“我们外乡来的,老板娘能不能介绍一下,价廉物美的?我家九哥食积,不思钦食,也想用一些温脾健胃的……” “就上面这些,没别的了。”老板娘眉头紧锁,克制着不耐烦,,“想用便用,不想用出门街上就有食店,贵客自便。” 辛夷眉头微拧。 她是和这个老板娘做个剧情交互的。 老板娘对男人泼辣对客人却热情,不应当是这副模样。 辛夷低笑一声,“我看老板娘心情不畅,可是遇到什么难事?” 不知是因为她的多管闲事,还是她语气里的友好,老板娘这才认真看她一眼,嘴唇动了动。 “外乡人?” “嗯。外乡人。” “来雍丘做什么营生?” “我是渔民,这次和哥哥一起来看看雍丘的鱼市。” 老板娘盯着她审视片刻,叹息一声。 “换个地方吧,哪里不比雍丘好?” 辛夷心里一惊,装作若无其事地笑,“我早听人说,雍丘富庶,这才来的,听老板娘意思,敢情人家是哄我的了?” “那是以前。”老板娘安静地坐着,目光无神,“我看娘子年岁不大,还不谙世事,就别多打听了。总归,别在雍丘做营生,赚的钱不够孝敬。” “孝敬?”辛夷抓住了字眼,“要孝敬谁?” 老板娘一怔,不想说太多。 “你们看看想吃什么,我让灶上做。” 辛夷没有看到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又见她表情落寞,心下惊疑。可不待她问,又有住客进来,她便打住话头,随便点了几个菜,朝段隋使个眼神,上楼回房,向傅九衢说了方才的事情和自己的疑惑。 “老板娘不肯细说,我也不便逼问。” 傅九衢点点头,叫来程苍,低声吩咐几句。 程苍应声,拱拱手,出去了。 第109章 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傅九衢让段隋将桌椅搬到靠窗的位置,懒懒散散地坐等上菜。 这次孙怀没有跟出来,段隋没有他那么细心,桌上有茶壶茶盏他也没有给傅九衢倒水,而辛夷……往傅九衢对面一坐,倒了一杯茶盏,径直送入自己的嘴里。 “我点了玉井饭,然后便是豆芽青菜,没有荤菜。我和老板娘说你食积,不好点得太多。再说,我们是穷人,得有穷人的样子。” “食积?”傅九衢挑眉。 “嗯。”辛夷点头,“吃得太多,就会食积。” 他吃得多?他吃多了? 傅九衢撩眼笑了起来。 “你真是替我着想。” 辛夷眨个眼,“你是我九哥嘛,那是自然。” “那……有劳十一妹费心了。” “不必客气。我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嘛,应当的。” 傅九衢从鼻翼里哼出一笑,打量从容不迫的小娘子,面上一派平静,内心却隐隐躁动。来雍丘的一桩桩一件件,她好似都拿捏十足。 渡船、住店,钦食,熟门熟路,好似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就连老板娘有异常,她都能清楚感知…… 不,或者说更早之前,从汴京落水后醒来,她就是已经不一样了。一个乡下妇人,还是刘氏为了省彩礼钱从人伢子手里买回来的女子,怎会懂得这么多? 她的所作所为,和她来路不明的医术一样,令人生疑。 却又无从查起—— ~ 老板娘情志不畅,生意却是做得轻车熟路,加上店里客人少。不消片刻,灶上便做好了饮食,辛夷交代让他们送上来,听到有人敲门,她条件反射便朵要去拿。 傅九衢:“段隋。” 他用眼神制止辛夷,“腿伤未愈,便不要折腾了。” 咦?换性子了? 辛夷与傅九衢对视,被关心得有点害怕,头皮发麻。 简单的饮食上桌,辛夷知道傅九衢有洁癖,特地事先做了分餐,给每个人拨弄了一份。然而,傅九衢并不怎么用,辛夷看他一眼,不客气地低头就吃,很快便把自己那份吃光。 她再抬头问傅九衢,“你不用了吗?” 傅九衢挑挑眉梢,正要说话,辛夷便拿起碗来拨饭,“你不吃就别浪费了,我还在长身子呢,得多吃一点。” 傅九衢:“……” ~ 程苍是一个时辰后回来的,辛夷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但听完却有些震惊。 不仅陈留在抓匪盗,雍丘也在抓水匪。 只不过,陈留是明发告示,闹出了大动静,要给傅九衢看。而雍丘则是暗地里派人羁拿盗匪,暗戳戳的搞小动作。 如意家老板娘的丈夫昨日被官府带走了,说是与汴河盗匪有关…… 段隋:“难不成这是一家黑店?” 辛夷:“不会。” 三个人都看着她。 “你如何肯定?” 辛夷微微一笑:“看面相啊。老板娘一看就不是坏人。” 段隋眉毛都揪得像一条虫子,“你还会看相?” 辛夷哼声,给他个白眼,“我不仅会看相,还会算命呢。” “……” 伙伴上来收碗,辛夷找了个借口,说餐食有问题,让他把老板娘叫上来。 老板娘仍是神情恹恹的样子,争辩的心思都没有,就说不收他们的饭钱。辛夷摇摇头,看一眼傅九衢,开口见山地道: “老板娘,之前在楼下不方便说的话,现在还想问问你。” 老板娘惊恐地看着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知道什么?” 辛夷见傅九衢不声张,也没有阻止自己,便自由发挥起来。 “不瞒你说,我有个哥哥,上个月来雍丘卖鱼,前两日让人捎信回来,说他被官府抓走,还说他勾结汴河的水盗……多冤啦,我们家世代渔民,卖鱼为生,怎会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我们兄妹几个,正是因为此事才来雍正的。” 这话一出,老板娘似是找到了知己,当即红了眼眶,“怪不着我说你问我那些话,古古怪怪,原来……你我同是可怜人。” 辛夷同情地看着她,“难不成你家也……” 老板娘点点头,伤心地说出遭遇。 她和丈夫经营如意家好多年了,夫妻俩个虽有争执,日子却也平淡和美,每年盘整下来,除去花费仍能有不少盈余,稚子调皮,但读书甚好,他们准备请先生开蒙,不求他将来出人头地,取得功名,但求多识几个字,不做瞎眼人…… 可自从雍丘新换了何知县,日子就难过起来。 原本朝廷的商税就极重,名目繁多,到了这位何知县的手上,税管更为严格,甚至实行专卖制度,无论什么商铺想要经营,都得先去衙门获得专卖权。 这也就罢了,无非少赚几个银子,日子再艰难,也可以糊口,总不至于忍饥挨饿出人命。 坏就坏在汴宫行帮的出现。 这伙人原本只是偷偷摸摸的,小打小闹,在何知县来后,却是猖獗到极点。她家这个小脚店,除去朝廷税收,官府专卖费,还得给汴宫行帮的孝敬,不然店子就开不下去。 “月月来收孝敬银子,我们好不容易攒几个,被他们薅去一半,这也就罢了,这些人还把我家店子当成自己家,想来便来,想住便住,吃住从不给钱。” “报官了吗?”辛夷问。 老板娘苦笑起来,满面愁容。 “若报官有用,又怎会有如今的苦处?在雍丘,官匪是一家。前头报官,衙门捕头来虚张声势地调查一番,后头行帮的混子就来了,打砸你的店面,报复你的家人,让你没有活路……哪个还敢报官,敢跟他们做对?吃了亏也只能忍着。” 辛夷看了傅九衢一眼。 “这是当真没有王法了不成?” 老板娘冷笑,“王法?何知县就是王法,汴宫行帮的老大万鲤鱼就是王法?” “万鲤鱼?” “是。在雍丘做生意的人,无一不知万鲤鱼。”说到这里,老板娘顿了顿,突地咬牙,似是气恨之极。 “本来这些事情,我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小老百姓犯不上与他们对着干。他们再贪再奸,也不能把百姓都饿死,没了百姓,谁给他们上贡?坏就坏在那个广陵郡王……” 段隋惊声:“广陵郡王?” 辛夷觉得他太管不住表情,抬头瞪他一眼,段隋咂咂嘴不说话了,辛夷这才问老板娘,“那郡王可是京中贵人,莫非也与盗匪有勾结?” 傅九衢眼梢微冷,斜她一眼。 辛夷坐得稳当,瞧不见他。 老板娘叹道:“你们从外地过来,有所不知,大过年的,那广陵郡王不知被哪股风吹来了雍丘。万鲤鱼也是没个眼色,竟然打劫到广陵郡王头上……郡王是什么人?侥幸活一命,还不得把陈留和雍丘搅得天翻地覆不可?” 敢情全因傅九衢查案的错? 辛夷抿嘴不语,傅九衢也平静,段隋眼色却不好。 “那不是也为百姓出气吗?” 老板娘道:“神仙打架,遭殃的仍是我们这等凡人。郡王要抓人出气,何知县也要找出几个替罪羊来消灾……听说连县丞都捆了,押到广陵郡王面前,可那郡王仍不松口。” 她又一叹:“郡王不满意,何知县怎么办?一回雍丘他就疯了,开始抓盗匪。谁知他和万鲤鱼如何说起,总归两人是翻了脸,掀了桌,这两天衙门的人到处抓汴宫帮众……我当家的就是这么被连累的。” 辛夷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谱了。 为免老板娘自说自话,仍是问了一句。 “与你当家的何干?” 老板娘低头抹泪,“我方才说了,那汴京的混子常把我家店当自家,吃、住,来来去去自在得很……我们是被欺压无奈,衙门愣说我家窝藏贼盗,把我当家的捉了去。” 辛夷:“太不讲理了。你有没有想过去汴京,告御状?” 老板娘摇了摇头,“胳膊肘儿拧不过大腿,何知县京里有人,她大姨子是宫里的娘子,和官家睡一个被窝,你说官家听我们说道,还是听她的耳边风?” 第110章 万鲤鱼 辛夷眼波微动,再望一眼傅九衢。 他不动声色,坐得四平八稳,腰身挺直,看不出情绪。 辛夷眉梢微扬,问那老板娘:“那你怎么打算?” 老板娘嘴唇嗫嚅两下,有点犹豫,“这两年我算是摸透了这些贪官的心思,他们要的无非是钱财……我担心孩儿安危,已然把他送到乡下姥姥家里,接下来,我准备把小店盘出去,筹出银子把当家的赎回来,我已托了中人去问,说是五百贯,便可放人……我想过了,如果银财舍出去,他们仍不放人。我便一把火烧了县衙,和他们同归于尽……” 辛夷惊疑。 “姐姐,你可千万别干傻事。” 老板娘大概觉得自己说多了话,无论如何,辛夷他们只是陌生人。她又尴尬地一笑,说自己只是随口说说,出出气,不敢真干什么。 接着又唠几句便告辞出去。 辛夷听得叹息不已。 “大宋税课如此之重,再遇上贪官,当真是不给百姓和商贩留活路了。这么搞下去,无异杀鸡取卵,早晚要……” 早晚要亡。 辛夷想说这句话,但面对广陵郡王,她不敢说,这种话,犯大忌。即使这是实事,用不了多久,大宋的沉疴暗疾就会浮出水面。 可怜这一片繁华,终将毁于一旦。 她是以历史的眼光去看,而傅九衢是今人。 辛夷怕说了,立马被杀头…… 不料,傅九衢瞧她一眼,沉下眼眸。 “重文轻武,以财乞和。内征重税,外贡强敌。此乃国之耻辱!” 辛夷讶然。 她是知道北宋情况的,其实有史学家分析过,北宋从太祖起便抑制武将,军事力量积弱是一回事,还有一个是运气不好。 换言之,“不是己方无能,而是敌手太强。” 不论是现在的辽、西夏,还是将来的金以及那一支曾经横扫欧亚大陆无人可挡的蒙古铁骑,都十分强大,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宋人属实有局限。 宋廷以岁贡求和平,对此长久以来史家和民间都多有争议,辛夷对此研究不多,只是出于《汴京赋》策划和玩家的角度稍稍了解一点罢了。 但是,生在当时当下的傅九衢,一个原本的游戏npc,而且还是个反派人物,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令辛夷惊讶的。 她甚至有一个感觉,傅九衢的黑化,或许有此有关?毕竟剧情里说,他是在昆仑关之战以后才黑化的? 傅九衢见辛夷盯着自己不吭声,突地哼笑。 “吓着你了?” 辛夷微笑,“那到没有,只是意外。” “意外什么?” “郡王身份贵重,天之骄之,按说……不会有有如此多的不满。” 最主要的是,这样的不满是不应该在一个外人面前随便说的。幸亏她不是一个坏人,若有心害他,单凭方才这一席话,可是重罪啊。 “怕什么,我在官家面前也如此说。” 傅九衢脸色凝重,似乎忘了辛夷的身份,像对友人叙话那般,平静且淡然,又略带一丝对家国的担忧和叹息。 “我朝禁军八十余万,云结汴京,却是守内虚外,打不得仗,用不得武。但数十万人的军需,却要天下百姓来供应……” 辛夷的眉头皱了起来。 心里话:你不就是最奢侈的那一批受贡者么? 这是在跟谁共情呢? 她不言不语,盯着傅九衢。 傅九衢却仿佛看穿了她的眼神,冷冷一笑。 “就是你打捞财宝的这一条汴河,常年不息地将物资源源不断送入京师,它担着天下百姓的血汗,养着着却是一群不会打仗的废物……大宋不是没有能人,而是不得重用。如我师父那般,战功赫赫,会用兵,懂行伍的人,却屡次打压……” “郡王的师父是?”辛夷好奇地问。 傅九衢嘴唇微抿,“狄青。” 辛夷深吸一口气,突然有点明白了。傅九衢的黑化,是不是与昆仑关一战后狄青受到文官集团排挤打击有关系? 傅九衢朝她看来,眼睛眯起,“怎么?你识得我师父?” 辛夷笑笑。 “我识得他,他不识得我。” “哦?” “狄将军威名,何人不知呢?” 北宋名将,面涅将军,会用兵,善骑射,行军打仗亲自做先锋,,身中乱箭无数,最主要的是,他年少时受刑,脸上有刺字。因此,后来临敌作战常带一个铜面具,出入敌军威风八面,无人敢挡…… 有宋一代,这样的名将确实不多。 辛夷有狄青是有同情的,以前读史常想,仁宗在对狄青的处置上,其实是几番犹豫的,但在那样的历史洪流中,即使他是皇帝,也不得不受到各种挟裹…… 那是历史的悲剧,而眼下的广陵郡王年轻、血性……是受皇室荫庇才得到重用,大概是听了老板娘的话,有些感慨,但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她道:“小脚店不隔音。九哥你只说,眼下事要如何处置?” 傅九衢扫着她的表情,见她对自己的担忧溢于言表,哼声,微微凉笑。 “何旭,他死定了。” “您要杀他?” “办成铁案,让他翻不了身!” ~ 老板娘说卖铺子,当真就张罗起来,次日辛夷脚腿好了一些,想去门外街口买几个烤胡饼当早餐,下楼就看到她将租让的告示写在木板上,放在门口。 价格不多不少,恰好是五百贯。 辛夷上前道:“这么着急?” 老板娘看到是她,那张心事重重的脸稍稍缓和,“我不能再等了。” 辛夷想了想,“你再等两日。” 老板娘当她是个小姑娘,感激地一笑,没有回应,自去忙碌了。 辛夷买完烤胡饼,嚼一个在嘴里,顺便给程苍和段隋拎回几个,刚到如意家脚店门口,便见一个身着青布短袄,头戴黑纱帷帽的高壮男子迈了进去。 辛夷鼻子动了动,胡饼登时不香了。 这个人身上有那种假奇楠香的浓郁香味。 还有,鲜血的味道。 辛夷跟上去,见他右腋紧紧夹着,像是一把刀,左手紧紧按着腰间,手臂有若有似无的颤抖,眉梢沉了沉,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下,慢慢啃饼。 那青衣壮汉声音低沉,“老板娘,楼上备一间房。送一桶热水上来。” 他转了身,好像并不需要老板娘的回应。 可尚未走到楼道,又突地转头。 “再来一角酒,烈点的。” 老板娘道:“客官,小店没酒了。” 那青衣汉子的脸遮在一片帷帽的黑纱下,看不分明,但凶悍之气从语气里溢出,十分可怕。 “你店里没有,不会让伙计去打一角回来?” 说罢他丢过来一块碎银。 就是这一个动作,让他发现了坐在门边的辛夷。 辛夷也在看他。 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相撞,那汉子脚步上楼的脚步微微一顿,多看她一眼,这才慢慢走了上去,将木梯踩得蹬蹬作响。 辛夷将最后一口胡饼塞入嘴里,脖子梗了梗,漫不经心地抱着怀里的几个饼,跟了上去。 二楼静悄悄的。 辛夷眼风扫一眼对面,朝傅九衢的房间里走,斜刺里突地探出一柄刀,亮堂堂的,好像随时要切入她的肌肤。 “跟着我做甚?” 这沙哑的嗓子仿佛被烟熏过似的,听得不太真切。 辛夷抬头看去,胡子拉渣,这男人好像许久没有梳洗过了。 她慢慢拨去他的刀,“好汉饶命,我住这里。” 嘴里叫着饶命,动作却不见半分慌乱。她甚至向那人指了指前面的房间,然后,不紧不慢地一笑。 “我是大夫,用得着,你就过来找我。” 那青衣汉子脸色微变,青紫的嘴唇微微抿紧,双眼通红地盯着辛夷,那柄刀也自然而然地架在了她的脖子。 “你是谁?” 辛夷道:“我是大夫,说过了。” 她再去拨去刀,小声叹道:“刀剑无眼,别伤了我。你身上的伤,可不是一角烈酒能救命的。我若不出手,也许你都活不过今夜……” 青衣汉子眼神阴凉,毒蛇似地盯住她。 辛夷微笑,不怎么害怕地看着他的脸。 “不过也好。死在脚店里,总比被人捉去大牢严刑拷打得好,你说呢,万帮主?” 青衣男子吃惊地看着她。 “你,你是?你怎会知……” 辛夷抿了抿嘴,“别再问了。你要……倒了!” 青衣汉子伤势极重,原本就在强撑,见她言笑浅浅,说一些好似看穿一切的话,心里发急一阵发急,气血上涌,在辛夷“倒”字出口的时候,他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嘴,突觉眼前发黑,握刀的手颤抖着,踉跄两步靠着墙便滑落下去。 辛夷扭头,“九哥,来帮帮忙!” ------题外话------ 昨天有读宝已经看出来了,二锦仍然没有跳出被数字魔法支配的怪圈~ 这本的女主是十一没错了,十取自“辛”字的下部,一与夷同音。 九哥,十一妹,遇见你们真好~ 谢谢fans姐的至尊权杖,谢谢小韭的女王斗篷,拥抱你们~~感谢每一个正版订阅投票点赞推荐打赏的读者~比心! 第111章 刮肉疗伤 屋里的傅九衢早听到了外面的声音。 辛夷呼叫,他示意段隋开门出去。 一股子腥臭又略带怪香的气味袭上鼻端。 二人吃惊地看着面前——辛夷将那么高壮的汉子揽在手臂上,不让他倒下,这画面就像小船接大山,实在诡异。 段隋张着嘴说不出话。 傅九衢沉声,“还不帮忙。” 段隋手忙脚乱地上前托住万鲤鱼,辛夷嫌他动作缓慢,自己亲自动手将高壮汉子的上半身抬起,抬眼示意段隋,“你抬住他的腿,我们一起抬进去。” “???”在一个小娘子面前,段隋突然变成了绣花枕头似的被嫌弃,要不是在郡王面前,他非得比试比试不可。 段隋要将人抬入辛夷的房间——毕竟郡王住的地方,岂能让这等污秽入内? 不料,却被傅九衢厉色制止。 “这边。” 段隋:“哦。” 他不明白这一趟出行,为什么自己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当然,也没有人搭理他的想法。 辛夷将人平放在地上,万鲤鱼已经没了动静。 段隋探探他的鼻息,摇摇头,“没气了。” 辛夷来不及查看万鲤鱼身上的伤,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那日在陈留买的药材包拿了过来,取出豆大的碾成细末的生半夏,吹入万鲤鱼的鼻子里,然后紧紧掐住他人中穴,手指掐得酸痛,青筋都胀了起来—— 那万鲤鱼才打了个喷嚏,幽幽地醒转。 他双眼半睁,眼白多于眼黑,看着像是懵然无知。 在鬼门关走一趟,侥幸活过来,他张嘴要谢。 “你……们……” 辛夷低声:“按住他。” 段隋瞥着主子的脸色,知道这活儿得自己干,赶紧按照辛夷的吩咐将万鲤鱼的上半身按住。 接着,他便见这小娘子将壮汉短袄扯开,直接拿出一把剪子,咔嚓咔嚓就把人的里衣剪了,露出一个赤肿发红隐隐成脓的伤口。 “忍着点。”辛夷说罢,端过桌上的酒壶,径直往伤口淋下去。 “啊!”万鲤鱼刚想张开嘴说话,一阵刺痛传来,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愣是被突如其来的疼痛刺激得惨叫出声。 便是段隋听了,身子也忍不住抖了抖。 好可怕的小娘子。 “不想让人听到,就闭嘴。” 辛夷冷冷说罢,争分夺秒地救人,并没有发现屋子里的几个男人盯着自己的模样,活像看到了女阎王。 点燃蜡烛,她将刀子用火炙烤,再用烈酒浸泡片刻,低头看着那家伙满身的腱子肉,以及那一片贲张的肌理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啧啧出声,最后落在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痛吗?” 万鲤鱼不知她为何这样问,下意识地道:“痛。” “那以后好好做人。”辛夷拿了张绢子揉成一团,塞入万鲤鱼的嘴巴,示意段隋按住她,用刀挑开那坏掉腐败的血肉,“记住这痛。” 万鲤鱼痛得浑身一抽,双眼瞪成铜铃一般,却发不出声,也挣扎不了。 大滴大滴的汗从他的额头,滑落下来。 刮骨疗伤,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段隋下意识地别开眼,不忍去看辛夷的动作。 可看小娘子却是面不改色,眉心紧蹙,好像在看一堆死肉,那薄薄的刀片在她手上,行云流水一般跳动…… 短短的时间,却好像经历了一个生命轮回。 辛夷平静地帮万鲤鱼挖去腐肉,直到看到新鲜的血液溢出来,她才收住手,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 “算你走运,遇到了我。” 那天和蔡祁去陈留县,她因河上遇袭的事情,心有余悸,特地留了个心眼,准备了一些常备药和伤药。这瓶金创药是她在药堂买来的,成分是松香、生矾、枯矾。 辛夷迅速地将粉末倒在万鲤鱼伤口上,再用纱布盖上去,撕下他的衣裳,在腰上缠了厚厚的一圈,这才松口气,看向段隋。 “去帮我买点药材吧。” 段隋啊一声,指着万鲤鱼。 “他到底是谁啊?” 费劲救了半天,他现在还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辛夷:“病人。” 段隋斜着眼瞄她。 辛夷又道:“我给你写个方子吧,你即刻去。” 段隋看自家主子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这个张娘子倒是将他像下属似的呼来喝去,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主子默许,他也只能乖乖听话,取来纸笔,看她在纸上写下。 “泽兰、当归各十钱,桃仁六钱,红花五钱,川芎、肉桂、甘草、柴胡各六钱……” 段隋拿着药方出去了。 房里突然静默下来,辛夷拿起茶壶倒一杯水灌入喉头,那股子灼心灼肝的急迫感才慢慢消了下去,将塞在万鲤鱼嘴里的帕子扯出来。 “好了。” “他是谁?”傅九衢淡淡问。 躺在地上的万鲤鱼额头上的浮汗淋漓而下,满脸污糟,但已经痛得彻底苏醒过来。 他看着傅九衢,再看看辛夷,皱着眉头,也哑声问了一句。 “你们是谁?” 辛夷瞥他一眼,“你的救命恩人。” 说罢她上前对傅九衢微微施礼,“九哥,方才事出紧急,来不及和你解释,抱歉……” 说罢,她盯着傅九衢的眼睛,同他交换一下眼神,慢声说道:“他就是汴宫行帮的万帮主。” 傅九衢轻轻一笑,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眼角扫了辛夷一眼,抬脚踩在万鲤鱼方才被包扎过的腰上,在万鲤鱼痛得龇牙咧嘴的嘶声忍痛中,轻笑俯视。 “万帮主?感觉如何?” 万鲤鱼咬紧牙关,“我和你何仇何怨?” 傅九衢冷笑,“你也配提仇怨?” “九哥。”辛夷生怕傅九衢把自己的劳动成果给抹杀了,赶紧上前制止,眼神瞟他一眼,“我知道大哥的事让你恨透了汴宫,但万帮主已经伤成这样,要杀要剐,不争这一时。” 末了,她无比缓慢的一笑。 “事到如今,再怎样我们也应当听听万帮主怎么说,万一他也是受人指使,有冤枉呢?” 傅九衢眯起眼看她,抿唇不语。 万鲤鱼到现在仍是一头雾水。 “你们到底是谁?小娘子……你又为何认得我?” 辛夷冷声,“你记得莫须有吧?” 万鲤鱼摇头,辛夷冷声,“我猜你也记不住了。这些年,你手上的冤魂何止我大哥一个?没错,我大哥就是被你杀害的无辜渔民,而我当时就藏在大哥的渔棚里,眼睁睁看到大哥惨死你们的刀下……” 汴宫这两年发展迅猛,帮众人数多,不会事事都经过万鲤鱼的手,下头的人做的事,他并不全然知情,到底劫过多少货,杀过多少人,他是完全没有数的。 因此,听了辛夷咬牙切齿的话,虽然他脑子里没有印象,但是并不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更不会追究这个叫“莫须有”的渔民是谁。 “你们是想找我报仇的?” 辛夷和傅九衢对视一眼,淡淡笑道:“我救了你。” “是。”万鲤鱼眉心揪得更紧,“那你想要我如何报答?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这种江湖中人,最讲究的就是恩怨分明,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万鲤鱼能混成汴宫的老大,自然也有血性一面。 傅九衢仍然不答。 因为他目前还不知道这个小娘子在搞什么。 按他的行事,抓回去用皇城司的手段,审他一审,想要什么不清清楚楚?何必跟这种人浪费时间? 辛夷却不这么想。 她似乎很有耐心,和万鲤鱼讲起了故事。 大抵就是一个大哥被汴宫祸害而亡,二哥来雍丘卖鱼,被汴宫收孝敬银子逼得走投无路,投河自尽,三哥和四哥出来寻人,说是在一个香料铺帮工,可后来有一天,莫名其妙就失踪了,从此下落不明。他们多方打听,才听说是被倒卖假香的人抓走……五哥和六哥再来雍丘,一边卖鱼一边寻找家人的下落,不料昨日竟被雍丘官府当成汴宫行帮的走卒,抓回衙门,就此生死不明的一个悲惨故事。 “我们家,就剩我和九哥了。” 万鲤鱼听得眉头皱了又皱,连他都觉得这家人也太惨了,怎么啥坏事都让他们碰着了? 第112章 瞎话连篇 “万帮主。”辛夷轻声道:“你看能否高抬贵手,帮帮我们兄妹?救出我们的哥哥来?” “我帮不了你。”万鲤鱼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换着今日之前,把你哥哥从雍丘衙门放出来,就是我一句话的事,现如今……唉,我也自身难保。” 辛夷佯作未知,一脸惊讶。 “怎么可能?我听说万帮主手眼通天,何知县对您也是言听计从……” “别提这龟孙……咳咳……” 万鲤鱼冷笑一声,却引来咳嗽。 辛夷亲自倒一杯水,扶着他的头喂他喝下。 她是医生,觉得照顾病人是理所当然,可傅九衢看着她这样的动作,那冷眉下的双眼快要喷出刀子来。 他一脚踩在万鲤鱼伤口上,挑挑眉梢。 “我耐心有限。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万鲤鱼惨叫,身子挣扎。 辛夷呀声,拉住傅九衢的手臂。 “九哥,九哥,你这样会弄死他的,他死了也便死了,可是我们的哥哥还在雍丘大牢,生死未卜啊。” 傅九衢看着万鲤鱼被鲜血染红的腰,冷冷松开脚,一言不发。 辛夷迅速拉着他后退,那万鲤鱼咬紧牙关,却没再哼一声。 “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恨我也是应当。咳……咳……不过,如今,何旭那王八蛋正在满城追杀我。我已是走投无路的……丧家之犬……咳咳……” 说着便咳出一口血来。 辛夷见状,责怪地瞥了傅九衢一眼。 轻点呀!这么重的脚…… 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弄死了不是可惜了? 她赶紧在自己的包袱里面找药,再兑了温水喂给万鲤鱼服用,然后抬头对傅九衢使个眼色,期期艾艾地说道: “即便不为了被押在雍丘衙门的五哥和六哥,也要想想被香贩子抓走的三哥和四哥啊。” 什么乱七八糟?瞎话连篇! 傅九衢听着一个个“她的哥”,额头突突。 “那你说如何?” 辛夷抿紧嘴角思考片刻,低声问万鲤鱼:“方才万帮主问我,为何要跟着你。实不相瞒,我小时候生了一场病,病后好起来鼻子便十分的灵敏,我闻到万帮主身上有一种香料的味道,好似在三哥和四哥的身上闻到过……” 这是给万鲤鱼说,也顺便给傅九衢解释自己的“异于常人”。 顿了顿,她低下头,神情凄哀的一叹。 “我们四处打听,人人都说寿州是制假之都,可我三哥和四哥明明是在雍丘失踪的。请问万帮主,可知雍丘是否也有这样制假的地方?” 万鲤鱼沉默。 傅九衢迅速抬脚,踩在他身上,速度快得辛夷没来得及阻止。 “说。” 万鲤鱼再次吐血。 “九哥!”辛夷惊呼。 万鲤鱼这种亡命之徒,不一定会因为严厉的刑讯就交代个彻底,但一定会因为救命之恩而回馈给他们需要的真相…… 不过,辛夷并不反对傅九衢这么做。 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这才能增加事情的真实性。 毕竟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傅九衢的愤怒恰好能让万鲤鱼相信他们的话。 两个人配合默契。 辛夷微微一笑,看了傅九衢一眼,再次劝住“被仇恨烧红了眼的九哥”,对万鲤鱼好一番哄骗。等段隋回来,万鲤鱼情绪已然平和。 老板娘安排了客房,听说他们是认识的,也没有多说什么,由着段隋在灶上给万鲤鱼煎了药服下。 不到晌午,衙门来人了。 老板娘恨透了他们,却又不得不大开店门,配合搜查。 一群衙役大喊着奉何知县的命令,捉拿汴宫行帮匪首万鲤鱼,并称得到线报,万鲤鱼潜藏到南溪巷来了。 “都出来!” “出来!” “每一间客房,挨个搜。” 老板娘看着这一群嚣张的衙役,可怜巴巴地求情。 “官爷,小店开门做生意不容易,官府要搜查自是应当,但请官爷留个脸面,别弄坏了我店里的家伙什儿……” 她上前塞了半块银子给衙役,目光满是乞求。 脚店就要盘出去了,但若是官差们以搜捕匪首为由,在店里一番打砸,把里面的东西都损坏了,到时候还能卖出几个钱? 老板娘怕得要命。 那官差掂了掂手上的银子,嘿嘿一笑。 “懂事。放心,官爷们只抓匪首,与此无关的人,不会为难。” 说罢,这衙役头目大臂一挥。 “搜!” 一楼就那么几间屋子,伙房、柴房、仓库,一个招待食客的大堂,一目了然。 除了脚店的伙计,只有零星几个食客。 衙役一个个查过去,转而上二楼。 “有几间客房?” 老板娘在旁边陪着,“十间。” “可都住满了人?” “没,没有。” “住了多少人啊?” “我算算。今早退房两人,如今有六间住了人,统共十五六个人吧。” 衙役转头,目光不善,“多少人住店都没个准数?” 老板娘吓一跳,“小妇人笨拙,不,不太识数。” “哼!”五六个衙差将楼板踩得咚咚作响,上了二楼望甬道左右看了看,便是恶狠狠的一个“搜”字。 二楼十间屋子,中间是甬道,两排并列,结构十分简单,查找起来也方便。 前面四间房查过去,三间住的全是本地的力夫,一间是两个从信州来雍,经营针线和服装的小贩,有提货的契约,有报税的凭证,手续完备,长得也清瘦文弱,一看就不是匪首万鲤鱼。 衙役收了小贩孝敬的一串钱,心满意足地走到对中的两间客房。 “开门开门。” 他们将门板砸得砰砰作响。 “里头的人出来!” “官府搜查汴宫匪首万鲤鱼。” “窝藏同罪。都开门出来!” 左侧的房门打开,露出程苍板正的脸,那络腮胡子和高大的身形,一看就让人生畏。 “官爷,我们是陈留来的渔民,做生意的。” 程苍递上钞引。 钞引是向官府缴纳钱物后换来的从事某个行业的凭证,是官府出具的铁证。 傅九衢要来雍丘查案,必要的手续自然做得周全,毫无破绽。 几个衙役仔细校验后,互相看一眼,抬头看高个子的程苍,再看一眼他身后的段隋,还有坐在窗前饮茶的傅九衢,视线又转向那一张帐幔低垂的架子床。 “一起的?” 程苍平静地回答,“一起的。” “屋里还有什么人?” 程苍回头看一眼,“我们是兄妹五个,都是从陈留过来的渔民,看渔市的。这个是我八弟,那个是我……九弟。” 他拉过段隋,又指了指对面紧闭的房门。 “那间房里住的是我们的十一妹,姑娘家,胆子小,官爷莫怪。” 第113章 原来它在此山中 衙役打量着他和段隋,又互相交换着眼神。 “你们家兄弟挺多的啊?” 程苍:“打鱼人靠的是力气,家里没有男丁就吃不上饭。我们的爹娘十分努力。” “呵!”衙役们笑了起来。 这些人也是欺软怕硬习惯了,看他们生得孔武有力,不是那种文弱模样,语气也稍软几分。 “让你妹妹把房门打开。” “是是是。这就打开。”程苍倒是客气。 不待他声音落下,辛夷已经打开了对面的房门。 瘦削单薄的一个小娘子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看着没几两肉,房间里空空荡荡,一张床铺一张桌子,四把凳子,除此,别无他物。 衙役的目光又转回来看程苍。 “兄妹五人,还有一个呢?” 程苍指了指屋里的那张架子床,“我六哥昨日受了风寒,刚在店里煎药服下,睡下了,不便起来见官爷。” 说罢,他大叫一声“六哥”。 一颗人头慢吞吞地探出帐子,与他们一样,络腮胡子,满头乱发遮住半边脸,双眼无神的耷拉着,模样憔悴,没有说话又咚一声倒了下去。 “见谅见谅,我六哥实在病糊涂了。” 几个衙役对视一眼,对他们这家子很不满意。 一个生病的六哥睡下不便出来见人也就罢了,那个九弟见了官差也不说出来拜见,还慢条斯理地坐在窗边饮茶是怎么回事? 而且,说半天也没奉上半个孝敬的银钱,让他们怎么甘心? “我怀疑你们在窝藏匪首,让开,我们要搜查房间。” 不动声色已是傅九衢能做到的极致,让他拜见差役,到底是谁不想要命了? 辛夷看到那衙役要往里闯就知道要糟,果然,那家伙步子还没迈进去,一只茶盏就飞了出来。 “砰”地一声,重重落在门边。 傅九衢冷冷转头,“如此横行无忌,你们的雍丘知县是要举旗称王了?” 几个衙役被掷过来的茶盏吓一大跳,再看傅九衢这个面色苍白,下颌留须的渔民,满脸锐利,目露戾光,情不自禁地畏缩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拔刀相向。 “反了你了,跟谁说话呢?” “何知县说了,不服搜查者,一律抓回衙门,与匪首同罪。” “兄弟们,抓人。” 吼声一个赛一个的大。 可是,面对堵在门口的程苍和段隋,几个衙役扶着刀,谁也没有率先往前。 “官爷莫恼。”辛夷笑着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看上去约摸有十两,重重地塞入为首的衙役手上。 “我九哥病了许久,腿脚不便,起不了身向官爷行礼……加上六哥生病,出门在外,我们兄妹几个没少受磋磨,九哥性子急,难免说些不好的话……你们大人大量,就别跟我们小民计较了。” 衙役将钱塞入怀里,再看看门口两个高大的男子。 “我们搜捕匪首,也是为了还百姓安宁,你们不肯配合,还怒言相向……” “是是是,是我们不对。”辛夷不等他把话说完,又塞一锭银子过去,“今日的事,实在是对不住几位官爷,拿去喝茶,消消气。” 几个衙役不吭声了,但仍然没有消除疑惑。 辛夷拿过程苍手上的钞引。 “你们看,我们什么手续都齐备,即使到了衙门,也是有说法的……我听说,如今广陵郡王就在陈留住着呢,事情闹大了,对几位官爷也不好……” 兴许是最后这句话提醒了衙役,他们抓万鲤鱼真实的原因是为了平息隔河那位贵人的怒气。 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牵扯到无辜人士,也非何知县所愿,拿了两锭银子发个小财足够了。 “哼,看小娘子懂事,官爷便卖你个人情。罢了!下次让你哥哥,长点眼色,落到别人手上,这事就过不去了。” 说罢他恶狠狠瞪一眼里间,装腔作势地说几句,转身问老板娘。 “还有一人呢?住的哪间?” 老板娘指了指通道最后那一间客房。 几个衙役过去敲门,没有人应,生生撞开,发现里头人去楼空,有带血的衣裳,散落在地上。 “是万鲤鱼。” 一群衙役大惊失色,进屋查看一下。 窗户大开,窗台上有一个硕大的脚印。 “糟了!从窗户跑的。” “快追!” 衙役们走得很快,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辛夷看一眼欲言又止的老板娘,微微一笑。 “都是可怜人,出门在外,不容易。” 老板娘目光里有些疑惑,但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点头示意一下,便下楼去了。 辛夷走到对面,示意程苍将门关上。 她朝傅九衢一笑,“九哥方才的火,发得太及时了,一下子就把人震住了呢。”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扫向她,哼一声。 辛夷抿了抿嘴角,这才走到床边,将帐子挂起来,看着躺在那里,大睁双眼的万鲤鱼。 “万帮主,没事了。” 万鲤鱼扭头看着她,“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辛夷道:“大家都是穷苦人出身,我想你出来为盗为匪,亡命江湖,也不是富贵人家,肯定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是。亡命江湖的人,谁又没个苦楚?”万鲤鱼突然攥紧拳头,“傅九衢、广陵郡王……我就是想杀他,想要报仇。何旭那个龟孙明知道人家是来查他的,却怕死不敢动,还不许我出手……但我怎肯错失这个机会?” 辛夷微讶。 “你是说,你们在汴河劫盗广陵郡王的船只,不是碰巧……而是事先筹划好的?” 万鲤鱼点点头。 “没错。傅九衢的船进入汴河,我便从何旭那里得到了消息,那时我便横下心要杀他了。只是没有想到……还是让他跑了,还损失了我那么多兄弟的性命。何旭那狗东西,嫌我连累了他,因此同我翻脸……” 原来如此? 辛夷的心脏猛地收了一下。 “那天晚上,你也参与了劫船?” 万鲤鱼摇头,“我不想得罪何旭,特地拉了他去喝酒,让老四偷偷带人去的……原以为可以杀他一个猝手不及,一个也跑不了。只要老四手脚干净些,此事神鬼难查……哪里料到……唉,闹成如今这样!” 他重重叹息,一拳砸在床头。 辛夷望一眼傅九衢。 “你和广陵郡王有什么仇?搭上性命也要杀他?” 万鲤鱼眯起眼,冷丝丝一笑。 “有仇,不共戴天之仇。” 辛夷疑惑地看着他,万鲤鱼平复一下情绪,捂着伤口,似乎不想再提此事,转而冷目一笑。 “我看你们也不是什么普通渔民……但无论如何,小娘子救我一命,我于情于理都该回报……” 他稍稍一顿,喘口气,像是横下了心似的。 “等天黑下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至于能不能救出你们的三哥和四哥,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 夜深人静。 几条人影出了脚店,坐上一辆事先准备的马车,驶过南溪街,从雍丘县衙前大摇大摆地经过,从北面出城,再绕行前往雍丘县城西边的山野。 暗夜里,乡村烈犬狂吠不止。 山风呼啸,这个年关的冬季十分寒冷,渐渐通往山里,再无人无犬的声音,天地寂静得仿若一片死寂。 “停下吧。”万鲤鱼突然出口。 马车在一片茂密的树林前停了下来。 万鲤鱼道:“再往前马车无法通行了,而且,这样大张旗鼓地进去,容易被他们发现。” 傅九衢眼睛微微眯起,“山中有何古怪?” 万鲤鱼没有说话。 辛夷看他一眼,“这到底是何处?” 万鲤鱼好像只信任她,也只愿意跟她说实话,闻言看过来,嘴皮动了动,“你想找的假香药制造窝点。何旭此人贪婪成性,长期在此山中制假,为免事情败露,他不肯花银子请佣工,而是直接骗人前来…… 这些人进来后,便再也出不得山去,一直做到死,便随便往山间一埋,谁也不会发现。” 辛夷深吸一口气,“不是说假香药是从寿州而来?” 万鲤鱼哼声,“何旭奸猾得很,雍丘所产的假香药,皆被他秘密转向寿州,再真假参半地运抵各路州府售卖。人人都道寿州产假,岂不知,雍丘山间才是何旭制假的老巢。” 辛夷和傅九衢交换个眼神,暗暗激动起来。 踩破铁鞋无觅处,原来它在此山中! 不过,细思一下又觉诡异。 一个前途无量的探花郎,当真会舍弃仕途,为了钱财铤而走险? ------题外话------ 三更奉上,错字我再修~~ 么么哒!感谢姐妹们支持汴京小医娘。 第114章 闯西岗 这座山叫着西岗。 在雍丘有名,却甚少有人靠近,因为传说山中有野狼,进山的人都被野狼吃掉,即便最勇猛的猎人,也会离它远远的。 山岰里,寒风凛冽地吹过,鬼哭狼嚎一般。 但山里是没有狼的,只有一群吃人的“魔鬼”。 一簇簇灯火在山间游走,鬼火般闪烁,带着令人惊悚的低吼声。 “快。快点。” “把牛马们赶过去,都赶过去!” “推入坑里!” “跳下去——狗东西!跳啊!” 在西岗山坳的腹地广场旁边,挖出了一个十丈左右的深坑,里面浇上了火油,堆着木柴和来不及处理的假香药,正燃烧出噼剥的骇人声音。 然而,被称着“牛马”的不是牛马,只是一群穿着破烂衣裳被当着牛马般使唤,常年在此做假香的奴隶。 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小孩。 这些人无一例外,全是被骗来的。 西岗的工头会在各处招工,名头是“香药坊用工”,比寻常用工的月钱高出两倍甚至三倍,而招工的审查比别的工头更为严格—— 他们要找的是那种穷苦、无人依靠、即便死在外头也不会有人寻找和关心的“清白人”。 这里有一套严格的流程,但正如万鲤鱼所说,这些人一旦送入西岗,终生都再也出不了山,不仅不会有工钱,死亡才是他们最后的归路。 一日三餐,吃着猪狗般的食物,做着繁多的劳动,暗无天日、浑浑噩噩。 即便这样,他们仍存着求生的信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谁知,生存也成了奢望。 灭口的命令是半夜时分下达的。 火坑挖好了,是他们自己挖出来的。 但挖的时候,他们没有想到要被烧死活埋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每一个人。 有的人来不及逃跑,被推入火坑,生生烧死。 有人血性未灭,他们奋起反抗,扑上去同西岗的打手们搏斗,或者四处逃跑…… 但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西岗障碍重重。 没有人逃得出去。 哀号阵阵,惊天动地,这里仿似一个巨大的狩猎场,“牛马”们便是待宰的猎物,他们挣扎也好,不挣扎也好,都只有一个等待死亡的结局。 不能让他们活着见人。 不能让他们见到明日的天光。 不能让他们成为上头犯罪的证据。 所有人都要死。 “都出来!出来。” 马棚外面,打手在大声叫唤。 藏在马草堆里的瘦弱母亲捡起一根木棍,瑟瑟发抖地防备着,双眼死死盯着黑暗的棚门,一只手紧紧揽着她的孩子。孩子将头埋在母亲的怀里,小小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牙齿磨得咕咕作响,不敢回头,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哭泣。 砰的一声! 马棚的门板倒下。 孩子哇的一声,终是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恐惧,缩入母亲怀里,撕心裂肺地嚎叫。 那母亲瘦弱的身躯怎么能保护她呢? “求求你,求求你们了……”母亲的眼睛带着哀求,北风混杂着嘶哑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发出来的,她想磕头,但她身子僵硬得没有办法做任何的动作。 巨大的恐惧,像一座山。 压着她,但没有压垮她。 她的眼泪落下来,糊住了脏污的面孔。 她的脑子里演了千百遍那些“牛马”被推入火坑发出哀号的画面,她可以死,她的孩子不可以…… 她的木棍捅了出去,捅在那打手的腰上。 孤注一掷的力量,让磨尖的木棍发挥出超常的力量,一下贯入打手的腰间。 受伤的打手嚎叫一声,踉跄两步坐在地上。 他的喊声让正在隔壁搜索的同伙听见了,窜了进来,看见昏暗的马棚里,那个瘦弱母亲如同鬼魅的双眼,还有抱着孩子要和他们拼命的样子。 “瞧你那点出息。叫个妇人给捅了。”那人手举着火把,奚落受伤的同伙,狞笑着往前走去。 火把的光芒将母亲的双眼映成了一种血红的颜色。 “不想在火坑里烧死,在这里烧也是一样。” “今天晚上,谁也逃不掉。” “明天这座山,将是一座废墟,你以为躲在马棚里,就能活命?”他认识这个带孩子的妇人,也是被骗来的,和其他的“牛马”没有任何区别。 “好死比歹死强。”这打手抽出刀,慢声笑道:“看你带着孩子可怜,我成全你,给个好死。就一刀!下辈子好好找户人家投胎。” “不!”母亲惊恐地大叫。 她的孩子在哭,她护着孩子,满脸是泪地乞求。 “饶了我的孩子吧,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知情,什么都不懂。”她拼命摇着头,“她甚至都说不明白话,她是不会出卖你们的,不会的……求求你,求求你了……” 打手一愣。 这个娘子是个聪明人。 很多人被推入火坑,仍然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死。 她却明白,是因为他们知道得太多。 他们都是证据。 证据是不能活着的—— “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打手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同样贫穷和悲惨的人生,在挥起大刀那一刹,声音竟有着同类才会发出的悲悯,然后大叫一声…… 身子软了下去。 他是被一块石头砸中的,石头先是砸在他的刀上,迸出火星,接着砸中他的额头,嗡的一声,脑子刹那空白,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火把落在地上。 马草遇见火,很快燃了起来。 那母亲紧紧握着棍子,看到倒在面前的汉子不知所措。 直到一个人影从背后冲过来,一把抱起她的孩子,“快走!要烧起来了。” 妇人回头,看到一个和她同样瘦弱的小娘子。小娘子抱着她的孩子,在她的旁边,还有一个身材挺拔的冷面郎君,苍白的脸,满是寒芒的双眼,下颌留着小胡须…… 都是陌生的面孔。 妇人不认识他们,但猜测是与她同样命运的“牛马”。 “多谢娘子搭救。” “别废话了。快跑,马棚要烧起来了。” 那小娘子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拖着那个郎君往马棚外跑。 妇人愣了愣,擦干眼泪,捡起那汉子掉下来的刀跟在他们的后头。 出了马棚,几个打手便追了上来。 “别让他们跑了!” 这一喊,更多的打手凶狠地围上来。 妇人抹着眼泪,突地停下逃命的脚步。 “小娘子,你们快跑,我来拖住他们——” 她指着一个方向,然后双眼期许地望着她。 “若你们能侥幸活命,请帮我告诉我的女儿,就说她的娘……无能、无力、没有本事,还把她带入了火坑……但娘很爱她,娘要她好好活下去,长大嫁人时,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不要再被人骗了。” 辛夷诧异地回头,看着她单薄的身躯,“你要怎么拖住他们?” 妇人摇头,“我不知道,无非一死。你们快跑,快跑……” 说罢她便举着那一刀带血的刀,双眼猩红地瞪着那几个追来的打手,用一种搏命的、悲壮的、必死的勇气,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 “你们这些豺狼,我和你们拼了。” 马棚外面就是一个广场,堆放着成片成片的锡木箱,散发着异香…… 那些箱子里都是尚未来得及转移的香料。 有一些人,正在把香药往火坑里推,连同人。 还有一些举着火把的打手,在追赶满地逃跑的“牛马”,找不着爹娘而哭嚎的孩子,受伤倒地挣扎嚎叫的人,以及匍匐在地的尸体…… 这是一个人间炼狱般的存在。 谁敢相信,这是发生在离汴京府如此这近的雍丘地界? 当这些人为了一口饱饭一条性命而苦苦挣扎的时候,繁华的汴京城里张灯结彩,正在等待年节的到来…… 辛夷眼睛微微眯起,瞥一眼身侧目光冷冽的傅九衢,抱着孩子走到那个妇人的面前,朝打手们冷笑一声。 “你们这些蠢货,你们以为杀了他们,你们就能活吗?” 打手们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娘子,还有她背后不远那个长身而立的郎君,皆是一怔,接着便有些慌乱起来。 “你们是谁?你们从哪里进来的?” 辛夷不回答他的话,目光环视一眼香药广场。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们以为当人家的走狗会有什么好下场吗?长长脑子!” 第115章 第一次并肩作战 她冷肃的双眼,有着与年纪不符的成熟和睿智。 “蠢货们!等你们杀了这些劳工,接下来该死的就是你们了。因为你们知道的秘密,比他们更多,你们的主子是不会让你们活着离开西岗的。” “见不到明天太阳的不仅有他们,还有你们。” “这座山,是他们的埋身地,同样是你们的地狱。” 几个打手怔怔地看她。 其实,不是没有人想过这种可能。 只是每一个陷身西岗的人,都身不由己,只能被命运推动着往前……别无选择。 打手们有些犹豫。 要将“牛马”灭口的命令,来得突然。 他们这些人其实也怕,自己最后也成为被灭口的那一个。 这时,一个身着褐衣,疑似头目的男子冷笑一声,举刀大喝,“兄弟们别听她胡说八道,赶紧把事情利索地办了,干干净净出去领赏,过快活日子去。” 辛夷笑了起来:“快活日子?我进来的时候发现,出山的路遍布火油,不知道是为谁准备的埋葬地呢?” “挑拨离间。”那褐衣男子见她的话明显搅乱了打手们的思维,拔出腰刀便是鼓劲。 “兄弟们上!谁杀了这个娘们,我给五两。” 辛夷猜他是何旭的心腹,闻言一声冷笑。 “姑奶奶才值五两?你们的何知县,就这么抠门吗?冲这个价钱,你就杀不着我,哼!没人为你卖命。” 她嘴上说得从容,可抱着孩子,心里并不那么踏实。 其实方才藏在马棚里,她是不应当冲动行事的,偷偷摸进山里的时候,她就答应过傅九衢,不要轻易暴露行踪,等待援兵的到来…… 可那样的情形,她怎能袖手旁观? 程苍去找援兵去了,这个时候,也不知到了哪里? 辛夷不想连累傅九衢,回头将孩子塞到他手上。 “九哥,你带着孩子走,我给你断后。” 傅九衢低头看看怀里哭得直抽气,满是鼻涕泡的孩子,他简直快被这小妇人给气乐了。 “我逃跑,你来殿后?” 辛夷谨慎地点头,“你放心,我能护你。你原路逃回去,至少能拖到程苍带人来……” 傅九衢咬紧后牙槽,“你可真为我着想。” 话落,不给辛夷反对的机会,他又将那个小女孩塞回给辛夷,袖袍微微一拂,拔剑上前,朗声厉喝。 “广陵郡王在此,都给我住手!” 傅九衢冷冷环视,目光落在那一群打手身上。 “放下屠刀,自首谢罪,你们尚能有一线生机,再执迷不悟,今日的西岗,就是你们的坟场。” 喧闹的广场,突然静止。 就连惨叫声都停了下来,北风呼啸而去。 一束束惊异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傅九衢的身上。 香料的味道掩盖了血腥味,却掩盖不了傅九衢这一声厉喝所带来的冲击。 空气古怪地安静了片刻,那些正想尽一切办法逃跑的“牛羊”,开始慢慢地移动脚步,往傅九衢和辛夷的背后靠拢…… 那个褐衣男子最先反应过来。 “好你个无知贱民,竟敢冒充广陵郡王?” “兄弟们别听他胡扯,大过年的,广陵郡王不知在哪个销魂窝里逍遥快活呢,怎会出现在西岗?” “你看他孤身一人,带着个小娘子,会是广陵郡王吗?” “咱们谁的手上没有出过人命,谁的手没染过血腥,兄弟们,咱们没有退路……” 他的话有几分煽动性,尤其是最后一句。 这些打手,原本就是杀人凶犯组成的一个群体。他们为非作歹,亡命天涯,在西岗才会有一线生机,即使面前的人当真是广陵郡王,他们还能活命吗? “杀!” “杀了他们!” “杀了广陵郡王,赏百两黄金。” 看着一群穷凶极恶的打手朝他们扑过来,辛夷痛心疾首。 “九哥,你就不该暴露身份。你看,我只值五两,人家未必肯卖命,你值黄金百两,这价格太喜人了,不说别人,连我都想拼一把——” 傅九衢:“……” 都这个时候了,这小妇人还能计算金银价值。 他将辛夷拂到身后,脊背挺拔,眼神锐利,一身寻常的棕麻衣竟穿出了皇室贵胄的风范,那举剑横胸,英俊高傲,那卓尔不群的模样,很有张无忌血战光明顶、乔峰独闯聚贤庄的悲壮——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退后。” 辛夷看他面色淡然,“九哥……” 她诚心道歉,“方才是我冲动了,不顾自己性命,也该顾及你的。” “退后!” 傅九衢冷眼一扫,加重语气。 辛夷眯眼,“九哥,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汴京大力士,我能与你并肩一战……” “兄弟们,杀,给我狠狠地杀!” 呼啸的北风里夹杂着喊杀的声音,聒噪地充斥着耳膜。 傅九衢面对来敌,长剑尚未刺出去,惨叫声便惊掠耳畔。 只见辛夷抓起一根坚硬的木棍,便朝靠近他的一个打手狠狠地捅了过去。她力气是当真大得惊人,普通木棍而已,竟如同利刃,木棍虽然断了,另一头却也对打手穿胸而入…… 傅九衢剑眉微锁,“你这小妇人……” 他见过泼的,没见过像他这么泼的,辣的…… 辛夷的每一面,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他来不及说什么,辛夷也来不及听。 就在这一瞬间,更多的打手涌了上来,密密麻麻,潮水一般,也就是在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西岗山上养了这么多的打手和佣工,也是这些人维持着整个假香药市场的产出和运作。 她和傅九衢两个,想要将人家连锅端起?那简直是个笑话…… 但眼下,他们不能退。 在他们的背后,有无数无辜的佣工。 他们跑了,这些人很有可能就惨死在屠刀之下。 “九哥小心!” 傅九衢身手敏捷,一剑要了一个打手的命,声音平淡。 “你可以不相信我,要相信狄大将军。” 这话回敬了辛夷方才那句,也有着身为狄青高徒的骄傲——尽管,在天下人眼底,狄青“区区武夫”,是无比和尊贵的广陵郡王比较的。但在傅九衢眼里,师父却是他的敬仰。 这是辛夷第一次看到傅九衢出手杀人。 往常,傅九衢在辛夷眼底,就是一个慵懒的“大型病号”,即使明知他是大反派的人设,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会杀人如麻,但因为他长得实在太好,让她很难去想象傅九衢杀起人来是什么模样…… 杀神转世。 凛然如魔。 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脚下血流成河…… 这就是辛夷眼前的画面。 傅九衢杀起人来,最可怕的一点是他脸上并不见半分暴戾之气,而是反常的冷静,甚至在人命殒于他的剑峰时,能看到他在笑,轻描淡写的,不值一提的笑。 棕麻衣染了血,苍白的俊脸因为杀戮添了颜色,头发都被溅起的鲜血沾染,但他面对纷纷涌上的打手,却像一个群狼中孤勇的猎手,精准刺杀,一剑一个。 血腥的惨叫,连绵不断。 片刻后,打手们终于不像方才那样一拥而上。 而是试探的,小心翼翼地游走,搏斗。 这是想消耗他—— 辛夷看到傅九衢微变的面色,心里大叫不好。 这家伙是个病人,他心疾一直未愈,短时间还能坚持,若长时间地车轮战消耗下去,万一惹得他病发,那他们就惨了。 然而,还没等她思维落下,突见傅九衢高大的身躯突地一弯,长剑撑在地上,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辛夷扶住他,“九哥,是不是不舒服了……” 傅九衢没有回答她。 平静地撑了片刻,抬起头,嘴角挂着冷笑,阴凉凉地望着面前的敌人,慢慢站直身子。 “来!再来!本王要看看你们,究竟有多不怕死!” 辛夷看向他握剑的手,在微微地颤抖,慢慢站到傅九衢的面前。 “我保护你。” 说着,她又恶狠狠地厉吼。 “不怕死的继续上啊,姑奶奶跟你们拼了。” 此刻的她,已经忘了什么7d游戏,忘了什么纸片人,忘了自己腿脚的不便,只知道她不能退一步,不能让这些打手伤害傅九衢,伤害身后可怜的母亲和孩子,伤害那些无辜的劳工。 而这才是穿越赋予她大力buff的意义。 “杀!” “杀!” 兵戈四起,吼声喊破喉咙。 这是大宋皇祐三年腊月二十八的晚上,离除夕的到来仅有两天。隆冬的汴京,大雪飘飞,浪漫温馨,人们正在等待即将到来的年节,而雍丘的西岗,辛夷和傅九衢迎来了这一年最大的一次危机。 这也是辛夷和傅九衢第一次共同面对生死,面对成群结队的恶狼带着嗜血的疯狂朝他们狠扑过来,成为他们的命运被捆绑一生的转折点…… 形势迫人。 两个并肩而战。 血腥弥漫,勇猛过人。 辛夷不会武,全凭一身蛮力。 傅九衢武艺过人,却因心疾受限。 两个人面对人数众多的打手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是精神,是气场,是决心在震憾当场。 那个带小孩子的妇人,第一个拿起武器。 “我们不能等死……我们跟他们拼了!” 哭喊声里,那一群被他们保护的劳工终于动了。一波一波冲上来,有人被砍伤又爬起来,燃烧而起的血性,染红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他们被打倒,爬起来,他们没有武器,他们就用牙齿,用拳脚,用孱弱的身躯,用可以使用的一切作出了对命运最后的反击…… 直到程苍带着一群厢军到来,围住西岗,将打手连同头目一并拿获。 一起进入西岗的还有段隋和受伤的万鲤鱼。 而香料广场上,此时已是一片狼藉。 满地的残肢断腿,火光未灭的万人坑,白花花的脑浆,红艳艳的鲜血…… 这里是人间,还是地狱? 漆黑的天幕掩盖住了世间的噩梦,却掩不住人性在绝境中的辉煌和闪烁的希望之光,劳工们无神的双眼,此刻璀璨如星,一张张绝望的脸,变得雀跃亢奋。 他们终于等到了。 命运被改写的那一刻。 劫后余生的人们,在香药广场大声欢呼。 程苍和段隋齐齐上前扶住傅九衢。 “九爷!” “郡王。” “你没事吧?” 傅九衢摇摇头,斜光瞥向满头乱发,一身脏污却凌然而立的小娘子,唇角不经意掠起一丝笑。 “我没事。” 万鲤鱼看着这一切,看着欢呼的人群,看着这个修罗地狱,喉头哽动,按着疼痛的腰身跛着腿慢慢地上前。 “你就是傅九衢?” 傅九衢冷眼看他,“是。” 万鲤鱼:“我那般辱你骂你,为何不恼?为何不杀我解恨?” 傅九衢轻笑一声,“你骂的是滥杀无辜无恶不作的广陵郡王,与我清廉正直品行端正的傅九衢何干?” 万鲤鱼瞪大铜铃似的眼睛,不敢置信。 传说中阴险狡诈的广陵郡王,居然是一个为了营救无辜百姓不顾自身性命,面对恨他入骨的仇敌也能通情达理的正人君子? 傅九衢看他双眼通红,紧紧咬着嘴角,双拳微攥,突地一笑。 “你父母的案子,我会查实。” 万鲤鱼诧异地看着他,“你知道我的事?我都没有说过?” “我傅九衢想知道什么事,何须问你?” 万鲤鱼鼻翼和嘴唇不停地颤动,突地泪目,朝傅九衢跪了下去,深深磕一个响头。 “多谢郡王。父母惨死,全家遭难,实在是冤啦!郡王愿彻查我父母惨案,万鲤鱼感激不尽,愿意前往汴京,在殿前亲自指证何旭贪赃枉法,伪造香药,滥杀无辜……罪行累累。” 傅九衢冷眼睨他,又是一声凉笑。 “你可知,你也是重罪?”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万鲤鱼罪无可恕,甘愿一死以正国法。”说到此,他抬头看向傅九衢,“郡王只要肯为我父母申冤,万鲤鱼区区贱命,何足挂齿?” 傅九衢微微眯起眼,“一言为定。” “罪民万鲤鱼,拜谢郡王大恩。” 天际冷月如钩,北风拍打着萧瑟的西岗。 广场上香气和血腥味混杂一片。 傅九衢静默片刻,叫来程苍。 “传令下去,封锁西岗,不要让消息西岗的消息惊动了何旭。” 程苍点头:“属下领命。” 傅九衢冷笑,“明日一早去雍丘,带何旭回京过年!” ------题外话------ 宝子们,第二章就没分章了,大章哈~~ 爱你们,感谢支持,感谢我fans姐……今天是双倍月票的最后一天,有票的可以投入汴京小医娘的碗里,没有的正版订阅,二锦就感激不尽。 明天见~ 第116章 九重楼 辛夷和傅九衢回到如意家的时候,天都快亮了。老板娘起得早,冷不丁看到几个人从外面回来吓一跳。 “你们,你们何时出去的?” 辛夷笑着跳下马车,“老板娘,找个伙计帮我们把马喂了,再弄些吃的来吧。饿得狠了。” 老板娘惊魂未定。 这几个客人行事古怪,她心弦绷得紧紧的,看看几个高大的郎君往里走,赶紧把辛夷拉到一边,偷偷说小话。 “小娘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现在就想把脚店转让出去,攒银子将我当家的赎出来,你们可千万别给我惹出祸事来呀。” 辛夷明白老板娘的担心,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你放心吧,即便是惹事,也是好事。” 不这么说还好,一说老板娘更怕了。 她瞥着受伤后被拖入店中的万鲤鱼,小声道:“那个人看着不像什么好人,你们当真是先前便认识的?小娘子,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和你家哥哥,要小心防备着他呀。” 辛夷沉吟一下,见老板娘明显存了试探之心,生怕她因为紧张而做出什么举动,坏了他们的计划,索性摊开了说。 “实不相瞒,我们确实不是寻常的渔民。” 老板娘变了脸色。 辛夷道:“我九哥他是……江湖人称九重楼,不知老板娘听过没有?总归,是一个比万鲤鱼更有脸面的人,在黑白两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你只要听从我的安排,明日,我九哥就能将你当家的救出来。并且,你也不用再转让店铺,往后一家人可在雍丘安稳营生……” 老板娘听得半信半疑。 一颗心悬在喉头,怎么都落不下去。 但辛夷长了一张令人放心的脸,笑容友好而亲和,让她下意识觉得不像在说谎。 “你是说,你家哥哥能说动何知县?” 辛夷想了想,点头,“定能说服。” 说不服,那就把他打服。 辛夷凑到老板娘耳边,同她如此这般,又如此那般地吩咐一通。 老板娘脸上从怔忡到惊乱再到欢喜,也不过刹那之间,接着便换上笑容,叫来伙计帮他们喂马,又亲自去灶上生火和面,给他们做吃的,并让人将店里的瓜果都端出来招待。 段隋瞧得稀罕,走过来相问:“十一娘,你和老板娘说了什么,她怎的如此热情?” 辛夷微笑:“我说九哥本事大,能帮她把丈夫救出来。” 这话段隋听着顺耳,瞥她一眼,没再多问。 累了一夜,大家吃了点东西,各自前去休息不表。只说傅九衢莫名得了一个“九重楼”的江湖绰号,自己都不知情,第二天却在雍丘传遍了。 老板娘按辛夷的吩咐,找了好些个如她丈夫一般有家眷被官府捉入大狱的人家,一同去了雍丘县衙要人。她私底下和这些人都说好了,有一个叫“九重楼”的江湖人,已经在何知县那边帮他们打点好了,只管去就能放人。 大清早,一群人浩浩荡荡聚集在了县衙门口。 ~ 何旭昨夜得知万鲤鱼逃跑,惊魂未定,一宿没有睡好。 天亮时,他才接到西岗传来的消息。 来人告诉他,事情都处理妥当了,“牛马”和香料一律入了火坑焚燃,再覆土掩盖,便是傅九衢当真找上来,也查不到半点证据。 他那颗心,终于落下一半。 只要再抓住万鲤鱼,或是把那家伙干掉,就能舒舒服服过一个好年了。 何旭哼着小曲沐浴更衣,刚准备回房补个眠,外面的登闻鼓便响了起来。 小厮来报,“大人,一帮刁民集结在县衙门口,找我们要人呢。门房好说歹说他们都不肯走,还咚咚咚地敲起鼓来。” 何旭没有睡好,困得直打哈欠,不悦地摆摆手。 “轰走轰走。告诉他们,谁再闹事,一并下狱问罪。” 小厮应声出去,很快又回来了。 “大人,他们说,有一个叫九重楼的江湖人,已经跟知县老爷打点好了。银子都使了,让他们只管来要人便是……” “九重楼?本官不认识什么九重楼。”何旭挑高眉梢想了想,怒从中来,瞌睡也没了,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一定是万鲤鱼从中搞鬼。走,出去看看。” ~ 雍丘县衙门口的路本来就窄,来要人的为了壮胆,将亲戚朋友都找来了,又有赶早市的、看热闹的围上来,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天寒地冻。 何旭搓着手开门出去,往县衙门口一站。 “是何人指使你们来闹事的?不说,全给本县抓起来吃板子。” 众人看他那凶样,稍有畏惧。 如意家的老板娘迟疑片刻,上前说道:“大老爷,民妇和当家的在南溪巷开脚店,多年来正当营生,常常受汴宫行帮祸害,大老爷却不问青红皂白,把我当家的抓了去,说他是匪,问我们要三百贯来赎……我们好不容易凑齐了钱交上去,大老爷怎的说话又不算数了?” 何旭脸都绿了。 “一派胡言,你们何时给本县使过银子?别污了本县的清白。” 老板娘从怀里取出一张字条。 “大老爷,字据在此,您可不能不认呀,是一个叫九重楼的江湖中人,为民妇做的中人……白纸黑字,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你们衙门难不成收钱不认?” 众人随声附和。 “是呀。是呀。” “大老爷,你可不能不认呀。” 何旭看他们说得煞有其事,连忙叫来师爷,小声质问:“这到底怎么回事?你可是收了一个叫九重楼的人的银子,答应放人了?” 这个师爷姓吴,生得尖嘴猴腮,一听这话,一头雾水,“没有呀。没有大人的首肯,小的哪里敢擅自作主?” 哼!何旭怀疑地看着他:“你最好不敢。” 老板娘手上的字条被小厮呈了上来,何旭在手里抖了抖,一看就绿了脸,咬牙切齿地看着师爷。 “好大的狗胆,你竟敢背着本县收钱?” 师爷大惊,瞥一眼字据,面露惊疑,“不是呀,大人明查!这印章虽是小的名讳,字却不是小的所写。再说,小的即便收钱,哪里会给人立字据……” 这师爷平常没少吃少拿,何旭心里也是有数的。 因此,字迹是不是师爷的不要紧,他认定这件事情是师爷干的就行。 大过年的给他添堵就算了,还让百姓堵在门口要人,丢了他的官声,这让何旭一时怒火中烧。 “狗东西,这事要是传出去,你让本官如何做人?” 何旭面色铁青地说完,吩咐衙役。 “来人,把吴师爷给本县绑了,押入大牢问罪。” 说罢,他又望向喧哗的百姓,大声道:“你们都先回去,此事本县会彻查清楚。有罪没罪,自有公道……” 几个衙役下场拿人。 吴师爷一看要糟,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悲愤。 他知道太多何旭的事情,以何旭的为人,肯定要拿他祭天了。万鲤鱼便是他的前车之鉴,一旦落入大牢,生死还不由着何旭说了算? 此时不申辩,便没有机会了。 吴师爷奋力争脱两个衙役的钳制,直接冲入人群里,当着满街百姓的面,大声吼叫起来。 “公道?何知县贪赃枉法,何时问过公道?” 他阴冷冷地笑,“何知县想让小的替你背这口黑锅?呸!做什么美梦,今日纵是一死,我也要当众揭露你的恶行,让天下百姓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败类。” 何旭变了脸,气急败坏指着疯狂咒骂的吴师爷。 “拿下,给本县拿下他。” 他原意是想吓一吓吴师爷,以免他下次再干出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另外一层,也是给闹事的百姓一个交代,以平民愤,先把人押回去再说。 至于怎么处置,还不由着他么? 哪里知道,吴师爷已经被近来的事情吓破了胆,可不敢往好了去想何旭的做法。 “乡亲们,你们的亲人都在大牢里,有的被何知县折磨至死,有的奄奄一息,尚有一口气在,但即便你们拿了银子来赎人,何知县也不会放他们回去了……汴河劫盗案,广陵郡王要说法,但万鲤鱼跑了,汴宫行帮的人,何知县是不敢交到广陵郡王手上的,他怕,他不敢,他只能把这些无辜的人屈打成招…” 师爷边跑边喊,又对着衙役嘶叫。 “你们别再给何知县卖命了,兄弟们,我的今日,就是你们的明日……是万鲤鱼的昨日,你们还看不明白吗?为虎作伥是会遭报应的……” “拿下他,拿下他。”何旭气得七窍生烟。 吴师爷耗子似的奸猾,他不正面和衙役交锋,哪里人多就往哪里躲,一时间,县衙前的街道喧闹不已。人群议论纷纷,天上铅云密集,某种拉满的情绪似乎到了不得不爆发的临界点…… 就在这时,一声高喊划破天际。 “广陵郡王到!” 第117章 十一娘下线 呐喊声如同晴天霹雳,震得何旭当场变脸。 广陵郡王从天而降,让他有片刻的呆怔,紧接着,敛住情绪,整肃衣冠走下台阶去相迎。 而吴师爷却如蒙大赦,三步并着两步地冲过去,连滚带爬地窜到傅九衢的马车前。 “郡王救命!” “何知县要杀我灭口。郡王救命啊!” 一辆马车从人潮拥挤的人群中间徐徐驶过,停在县衙大门外,背后跟着一群厢军,还有两个高大的侍卫。 如意家老板娘觉得侍卫长得有点眼熟,但程苍和段隋褪去了络腮胡子,她一直不敢相认。 直到马车的帘子打起,一个瘦削的小娘子率先钻出来,恭身迎出那位面目不凡的贵人,她才瞪大了眼睛。 “是你们?” “九,九重楼?” “广陵郡王?” 辛夷听到声音,回头朝她眨个眼。 老板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满脸的惊疑、兴奋,嘴唇嗫嚅半天没有说话。 小娘子骗了她,又没有完全骗她。 她这个哥哥确实可以呼风唤雨。 “是她。是他们……”老板娘不停地转头和街坊说着别人也听不懂的话,喜悦溢于言表。 傅九衢徐徐下车,似笑非笑。 “何知县,别来无恙?” 何旭的尴尬与紧张,全写在脸上,却未失礼数,恭恭敬敬地向傅九衢行了礼。 “广陵郡王莅临雍丘,下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这个何旭与傅九衢有过几面之缘,但不是那天他带着礼物去陈留县告罪的时候。那天接待他的人是蔡祁,而他和傅九衢当年科考时便已相识。 同一期春闱,同列三甲。 傅九衢是状元郎,何旭是探花。 一朝登上龙门,何旭被张家看上,成为了张家的乘龙快婿,可谓春光得意。 但不论如何,在傅九衢面前,他始终缺少点底气,即便傅九衢什么都不做,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高调,那文武双状元的头衔甚至都可以不要,就是要比他高贵许多。 何旭打心眼里羡慕,又不服。 那一年傅九衢是化名应试,但他能被钦点状元,在何旭看来,是因为他舅舅是皇帝,而不是他当真文可提笔安天下,武能策马定乾坤。 “不知广陵郡王到雍丘来,有何贵干?” 傅九衢看一眼何旭明知故问的脸,许以一笑。 “敢问何知县,眼前这是怎么回事?” 何旭拱手:“不敢相瞒郡王,下官衙门里出了内鬼,勾结汴宫匪首,贪赃枉法,胡作非为……下官正在捉拿!” 吴师爷见他倒打一耙,当即哭丧着脸匍匐在地。 “郡王,小的冤枉,小的冤枉啊!小的一直听何知县命令行事,如今汴宫事发,何知县就想嫁祸给小的……小的区区一个县衙师爷,哪里顶得住这惊天大案……” 一口一句嚎叫,他重重磕头。 “请郡王明查,是何知县让小的传讯给万鲤鱼,并暗示万鲤鱼,他父母的案子是皇城司查实,出自郡王之手,这才导致他全家惨死,万鲤鱼要杀郡王报仇,何知县都是知情的……” 说着,他恶毒地转头盯着何旭,喘着粗气大声控诉。 “何知县假做不知,就是想借万鲤鱼的手除去郡王,以免郡王前往寿州,查到他的头上……真腊沉船、香药制假,何知县全都逃不脱干系,他想一箭双雕,谁知郡王福大命大,逃过一劫,他眼看事情败露,便先下手为强,杀万鲤鱼灭口…… 如今百姓找到衙门要人,他居然又当众嫁祸小的,这样一个小小的无辜的师爷。小的不得不站出来,伸张正义了。” “好一个伸张正义。” 傅九衢冷冷一笑,望着何旭变换不停的面色。 “何知县,你还有何话可说?” 何旭此时内心已翻江倒海,但仍在强自镇定。 “郡王,单凭这贱奴一张破嘴就给下官治罪,也未必太草率了吧?下官为官一方,造福百姓,难免会得罪小人,郡王切莫听信奸人的一面之词……” 傅九衢笑了起来,望向街上的百姓。 “你们给本王说说,这个何知县,可是造福了你们?” 百姓安静地站着,没有人敢开口。 如意家的老板娘第一个站出来,指着何旭大骂。 “郡王,雍丘知县类同贼也,他勾结汴宫行帮,鱼肉百姓,为祸一方,在雍丘早已是人人唾弃……” 有人出头,跟着数落何旭不是的人就更多了。 这画面犹如百姓告御状,恨不得把何旭的祖坟都扒出来。 傅九衢不急不徐,抬手示意大家安静,再望向脸色苍白的何旭。 “为官一方,难免得罪小人,这一点本王深有体会。” 说到此,见何旭脸色微缓,傅九衢又是一笑。 “因此,单凭一人一证,皇城司是万万不会治何知县大罪的。所以,本王特地私访,找到无数人证和物证。何知县,请吧?” 何旭这时才彻底变了脸色。 “郡王何意?下官怎么听不明白?” 傅九衢:“等回了京,到了皇城司狱,本王会让你知道得清清楚楚。来人,拿下何旭!” 何旭沉目而视。 傅九衢脸上的笑,云淡风轻。 “未免何知县沿途寂寞,本王为你准备了同伴……万鲤鱼,当然,也有你的吴师爷,还有你在西岗的护院打手若干……” 一听万鲤鱼和西岗,何旭脸上便褪去了血色,像突然便失去了行为能力的木头,再不狡辨,也不再动作,由着几个厢军上前将他捆了,未做任何挣扎。 “好!” “广陵郡王办得痛快!” “抓狗官,除奸佞,大快人心。” 百姓拍手称快。 辛夷却跛着脚上前,走到呆立在台阶下的几个衙役面前,摊开了手。 “还我银子。” 那几个衙役正是前往如意家搜查万鲤鱼,顺便得了辛夷二十两银子好处的人。 此刻,他们早已吓破了胆,闻言扑嗵一声,跪了下来。 “小娘子饶命!” “郡王饶命!” 辛夷不耐烦地弯腰,继续要钱。 “我的银子,还来!” 现在不要回钱,等他们被抓入大牢,万一银子又被傅九衢以“证物”为由给没收了呢? 别的事情,辛夷此刻已不关心。案子皇城司会审理,反正她的嫌疑洗清了就行,只要拿回银子,就算了事。 衙役们二话不说,纷纷掏出钱袋,也不管里头有多少银子,一股脑地塞给辛夷。 “在这里。都在这里。” 辛夷扯开钱袋一看,从里头拿出二十两,又丢了半块给如意家的老板娘,然后全都交到了程苍的手上。 “我只拿我该得的。” 傅九衢瞥她一眼,清了清嗓子。 “在新知县到任前,会由陈留知县代管雍丘。” 他看向满街的百姓,朗声保证。 “你们不要害怕,此案由皇城司督办,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这个贪官不会再回雍丘了,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安心过年。损失的银钱,等结案时,官府定有赔付。” 还会有赔付? 百姓们兴奋起来,大声叫着苍天有眼,派了广陵郡王前来搭救他们。 辛夷看着这一切,内心隐隐波动。 一场闹剧结束,傅九衢证据在手,干脆利落地拿人。这一手,他们干得漂亮。 如果这是傅九衢最接地气的一次行程,让他识得了民间疾苦,也许会成为改变他结局的一个契机,是好事。 但对她来说…… 剧情方向会走向何方,她又如何回去,却成了一个没有结果的未知,是大大的坏事。 “恭送广陵郡王。” “恭送郡王!” 雍丘百姓夹道相送,傅九衢的马车在前面,押着何旭以及一干雍丘贪官的囚车在后面。 一路上,百姓都在欢呼。 辛夷撩开车帘,看到了如意家的老板娘,她带着一个伙计追着马车而来。 她伸头出去,“怎么了?” 老板娘大声道:“你们的行李……” 两个包袱被她和伙计呼哧呼哧地拎着,跟着后面跑。 程苍看一眼,走过去接过,道了谢。 老板娘眼含热泪,不停朝他鞠躬。 “侠士慢行,我当家的已经回来了。我家小儿也从姥姥家接回……我们这一家人,终于可以过一个安稳年了。” 她冲程苍和段隋致谢,目光最后落在辛夷的脸上,满眼是依依不舍和感激之情。 辛夷微笑,朝她摆摆手。 如意家,雍丘的十一娘,就此下线。 ------题外话------ 十一娘下线,小医娘上线。 辛夷就要回汴京开医馆了哦,接下去的情节会更加精彩,千万不要走开喔! 让我们一路同行,共览大宋风光吧? 感谢姐妹们,比心~ 第118章 欢喜团 官船行至汴京的时候,已是皇祐三年除夕的当天。 汴河笼罩在一片冷雾茫茫中,水面灯影漪漪,船上香气阵阵,因是除夕,不见往日里白帆争渡的景象,码头难得清净。 辛夷听着大船靠岸的水声,望向远处的汴京城璀璨的灯火,竟有一种久别归乡的感觉。 皇城司人马早已等在码头上,严阵以待。 船一靠近,便有一群禁军冲上来,解押人犯。 辛夷下了船便辞别傅九衢,雇了一辆驴车去长公主府上接孩子。 傅九衢那头要忙何旭的案子,大抵顾不上她,今日格外好说话,不仅让孙怀陪她回府给母亲报平安,还特地吩咐孙怀给她三封银子,说是给孩子的压岁钱。 辛夷喜滋滋地谢过,一路同孙怀说说笑笑到了长公主府。 大过年的,她不好意思空着手去,路过潘楼时买了一些果心拎着。她先去福安院,三个孩子被周忆柳带去水榭那边看梅花了,辛夷拜见了长公主,直说来意。 “孩子们在府上叨扰这几日,劳烦殿下了。” 她将东西奉上去。 这些果点,当然不如长公主府上的精致,福安院的管事婆子瞥一眼,接过来便塞给丫头,用眼神示意她们拿下去。 辛夷看到她的表情和动作,笑一笑,并不多说。 赵玉卿却是微微蹙起了眉头,“是潘楼买的欢喜团吗?” 辛夷行了个礼,“是。民女不知道殿下的喜好,见藩楼那里好些人排队在买这个团子,便买了些过来……” 顿了顿,她略带抱歉地道:“除夕上门接人,民女甚是惭愧。我知道长公主府上什么都不缺,有孝敬的心,却没有拿得出手的礼物,见笑了。” 赵玉卿脸上笑容散了开,“张娘子是个有心的人。那欢喜团我早年是吃过的,说是源出天竺,唐时才随佛经一道传入中土,当年,我母亲觉得有趣,亲手和面,揉钭,混了砂糖和蜂蜜……搓成小圆球,再印上花,抹上香油,模样十分喜人,给我馋得呀,刚出笼便想去拿,差点烫了手……” 回忆逝去的母亲,长公主似乎有些感伤。 顿了顿,她笑叹一声,“这些年我不怎么用甜食,这老婆子才让丫头拿下去的。不过今儿这个日子,还有什么能比欢喜团更合我的心意呢?” 赵玉卿温柔善良,为辛夷解了围,又为婆子和丫头的行为做了解释,以免辛夷觉得她们是在嫌弃她的东西低贱。 辛夷当真是喜欢这个长公主,微微福身,松口气的模样。 “长公主喜欢就好。” 赵玉卿微微一笑。 “恰好有点饿了,拿来我尝尝吧。” 那婆子瞄了辛夷一眼,赶紧将欢喜团端上去,丫头服侍长公主净了手,慢慢拿起一个,在指尖观察片刻。 “这欢喜团的颜色,看着就喜人。嗯……甜咝咝的,有蜂蜜的味儿。” 她轻轻咬一口,眼睛突地亮开。 这次再无半分客套,而是由衷的称赞。一个用罢,又用了一个,要不是婆子上前阻止说太医叮嘱她要少用甜食,长公主大抵还要去拿第三个。 “这欢喜团仍是小时吃过的味道,和我母亲做的……丝毫不差……” 长公主的欢喜溢于言表,再看辛夷的目光,更是柔和。 “张娘子刚回汴京想是来不及准备年夜饭。星月,去把我们府上备好的五辛盘、百事吉、馎饦胶牙饧,还有鸡鸭鱼等都拿一些装好,给张娘子带回去。” 辛夷微微一愕。 这属实是投机取巧了。 她是明知道长公主有这样一个欢喜团的故事才买来的,怎么好意思拿人家这么多东西回去?又吃又拿,成什么样子了。 辛夷连连摆手,“长公主,年货是我在走前就已经备好了,家里有得吃,不用麻烦,不用了……” 长公主嗔怪地看她一眼,十分坚持。 大有她不拿东西,不肯受恩,就是对她有看法的意思。 “那怎么能一样?”赵玉卿半嗔半怪地道:“你备的是你的,我给你的,是我的心意,不可推辞。” 在宋人的礼仪里,送食物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尤其长公主赐下来的,就更为贵重了。 辛夷只得谢恩。 周忆柳得到消息带着三小只过来,还没进门便听到长公主又要赏张娘子东西,脚步顿了顿,心里微微一叹这才笑着进来。 三念跑得最快,“娘……” 声音未落,小姑娘已经扑入辛夷的怀里,两条腿像猴儿似的往上嗖嗖地爬。 “你总算回来了,娘,我好想你呀。” 辛夷被她撞得差点站立不住,不得不将她抱起。 “在长公主这里,可有听话?” “有的。三宝可听话了。”三念在辛夷的脸上亲了一下,又转头看一念和二念,笑嘻嘻地道:“我和大哥哥二哥哥打赌,说娘一定会回来陪我们过年,他们说不会。娘,我赢了,我就知道,娘一定会回来的。” 三念声音轻快,语速也快,逗得长公主忍俊不禁。 屋子里的人见状,都跟着笑了起来。 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 几日不见,二念好似腼腆了些,不像三念那么热情,朝辛夷走近,吐个舌头,小狗似的挨在她身边蹭了蹭,便不好意思了。 一念却是稳重,端端正正地朝她行了个礼,“母亲。” 辛夷微怔,笑吟吟地夸奖。 “好乖。看来你们跟着姨母学了不少规矩呢。” 她将三念放到地上,朝周忆柳行礼致谢。 “这几日辛苦周娘子了。” 周忆柳笑着摇头,“张娘子客气,这是我这个姨母应当做的。孩子们都很懂事。” 两人相视一笑。 周忆柳问:“张娘子此行还顺利吧?” 辛夷点点头,见长公主也望了过来,心知她们担心的是傅九衢,便安抚道:“此行郡王办了一桩大案,眼下回皇城司去了,还要入宫见官家,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府。” 她说得自然,是因为熟悉傅九衢的行程。 周忆柳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 怎的她一个外人,如今竟成了郡王的身边人? 长公主却没有多想,叹口气,“大过年的也忙个不停。这孩子真是不让人省心!” 周忆柳笑道:“长公主昨日还在念叨郡王,怕他赶不回来过年呢。现在人回来了,总归能一起吃个团圆饭的,长公主该高兴才是。” 赵玉卿被她说乐了,点点头,又笑着问起傅九衢的伤情,以及他们前往寿州的情况。 辛夷都一一作答。 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便含糊其辞。 几个人寒暄一阵,星月就把长公主的赏赐备好了。 除夕日,辛夷不便久留,带着三个孩子辞行出府。 照常是周忆柳依依不舍的送到府门外。 辛夷将三个孩子抱上车,“周娘子回吧,外头冷。” 没想到,一句话竟惹得周忆柳伤心起来,眼圈都红了。 “你们三个要乖乖听话,等过完年,姨母再来接你们。” 孩子们看她伤心,都懂事地点头。 周忆柳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烟红色绣花荷包,从里头掏出三个红纸包,依次塞给孩子。 “姨母给的压岁钱,拿着。” 孩子瞥一眼辛夷,见她微笑不答,这才开心地接了过来。 …… 傅九衢便是这时打马回来的。 带着程苍和段隋,行色匆匆,满脸肃容。 将一干人犯押到皇城司狱,傅九衢便入宫见驾。此行寿州,最终却在陈留和雍丘便打道回府,还办下这么一个惊天大案,第一个找他要交代的人,便是当今赵官家。 年节上头,朝臣们不上朝,赵官家也在休假。傅九衢径直去的福宁殿。张贵妃前脚走,他后脚来,打了一个时间差。 赵官家一听雍丘的事情,气得直拍桌子,马上就要内监去传旨,让张尧卓入宫觐见,却被傅九衢给拦下来。 一来审案需要时间,如今正是年节,诸事不便,二来此事闹这么大,张尧卓那边想必早已知情,与其去兴师问罪,不过看他如何来为女婿请罪。 三么,看赵官家对张贵妃疼爱至极的模样,傅九衢觉得先帮皇帝舅舅想好怎么哄美人,再来动张尧卓的女婿会比较好。 如此耽误一阵,舅甥两个说了好一会话,傅九衢才告辞出来。 一出宫门,他便快马加鞭回府,恰巧碰上辛夷离开。 傅九衢好似没有看到周忆柳,等她给孩子发了压岁钱,走过来便叫辛夷。 “我有话同你说。” 第119章 安排?佳音难许 辛夷不知道傅九衢要说什么,但见他脸色凝重,想来是与雍丘的香药案子有关,微微垂眼,朝周忆柳歉意地一笑,便跟着他走过去。 傅九衢下了马,手上捏着鞭子,走向角门的一棵大槐树。 那槐树不知有多少年历史,腰围很粗,足有几人合抱那么大。 辛夷见他绕到树后,迟疑一下跟过去。 “郡王有什么事直说无妨,神神秘秘做什么?” 傅九衢略微低头,看着她不耐烦的模样,扬了扬眉。 “有一件事,要你来办。” 辛夷哦一声,似笑非笑,“小女子难得这么受郡王看重。说吧,什么事?” 傅九衢道:“宫中张贵妃面患暗疹,我们离京时,她已派人寻你多次。得知你回来,她肯定会再派人到张家村找你,你配合我。” 辛夷心里一惊。 看傅九衢笃定而平静的表情,她觉得此事似乎不同寻常。 “张贵妃面有暗疹?来找来治?” “嗯。” “离京前就来找了?” “嗯。” 辛夷与他相对而视,男人眼波浮动,不显山不露水,隐隐带笑,却让辛夷心下警铃大作。 “郡王是不是早知此事,这才将我带走的?也就是说,郡王把我带离汴京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我给你看诊,而是为了不让我给张贵妃看诊。” 傅九衢眉梢微抬,似乎没有料到她会如此聪慧一般,有细微的讶异。看她片刻,这才勾起一声低笑。 “小嫂说笑了,我不是你,不会算命,更不能未卜先知……” “哼!”辛夷不满地回敬他,“那郡王何意啊?” 傅九衢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笑:“若张贵妃再派人来找,小嫂可以为她诊治。但贵妃骄纵,小嫂刚从雍丘回来,办了她姐夫的案子,须得多留个心眼。” 辛夷呵呵一声,抿唇微笑:“郡王好算计。” 见他不说话,辛夷不冷不热地哼声。 “张尧卓是如何得势的?全因贵妃简在帝心……郡王要严查何旭的案子,拔出萝卜带出泥,得牵扯多少人?郡王顾忌赵官家,赵官家在意的人,偏偏是张贵妃,而张贵妃想要得宠于官家,最在意的恰恰是她的容貌……啧啧,如此一环扣一环,花鼓便传到了我的手上。只要我善于利用张贵妃这张脸,便能将她拿捏在掌心……郡王要严办何旭,哪里还会有障碍呢?” 傅九衢捕捉到她眼里的笑意,也跟着笑了起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时省力,小嫂懂我。” 辛夷抿抿嘴,不经意间翻了个白眼。 “很是不巧,我要攒银子开医馆,怕是不得空闲配合郡王为非作歹呢?” 傅九衢看着辛夷的脸色,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和随和,“带孩子回去好好过年,别的不用多想,等我安排。” 这话说得,好像他们原就很熟一样,她的事尽可由他来安排?辛夷深深看他一眼,微微一笑,大过年的懒得争辩。 “那我先走了,郡王怎么安排都行,就是别忘了我的奇楠香和白笃耨。告辞,敬候佳音。” 大槐树的外面,有程苍、有段隋,有周忆柳和三个孩子,两个人该说的话说完,也不方便多说什么。 辛夷朝傅九衢行个礼,转头走向驴车。 傅九衢从槐树下慢慢出来,手上仍然捏着马鞭,看她弯腰上车的模样,抬了抬手似乎想吩咐程苍什么,最终垂下去,哼声冷笑,掉头回府。 周忆柳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自始至终没有得到一个眼神。她是被忽略的人,但在傅九衢看不见的地方,她微启朱唇,用一种旁人难以得知的柔软,轻轻开口。 “过年好。年年好。你要一年更比一年好。” 她不敢逾矩。 但谁也无法阻止她,对他道一声好。 ~ “姐姐回来啦!” 张家村。辛夷雇的驴车还在官道上,就让眼尖的湘灵看到了,她回屋喊了一嗓子,张大伯那一大家子便呼啦啦从房里出来,走到路中间来迎。 “大伯。” “婶娘。” “小姨我想你了。” “来三宝,抱一抱。” “大哥,二哥。” 大家笑逐颜开地招呼彼此,互相说着年节上的吉利话,好像他们才是嫡亲的一家子,反而隔壁的张正祥家里,阴冷冷的,没有半点声音。 辛夷将带回来的东西分出一些,让良人给大伯家里拿去。笑得张大伯两口子合不拢嘴,又将早早给三小只做好的衣服拿出来,催他们回屋去试装。 他们也会辛夷做了一身新衣。 看那针脚,是大婶娘自己做的,不甚精美,布料也不昂贵,却是他们家里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 十分实在的一家人。 辛夷谢过大伯,喜滋滋抱着新衣服往自己家走。 湘灵和良人过来帮她拿驴车上的东西,背后,张大伯和大婶娘大声叮嘱。 “年夜饭不要煮了,晚上你们娘几个过来,大家一起吃,热闹。” 辛夷满口答应。 三小只也兴奋地满院子跑。 辛夷拿了车钱给车夫,又另外打发了他十二个大钱,说是新年的彩头,车夫大喜过望,连声谢过小娘子,这才赶驴子走了。 辛夷关上门扉,仍然没有听到隔壁张家有动静,奇怪地皱起眉头,压低声音问良人。 “怎么回事?这家子怎么不闹腾了?” 以前整个张家村,就数刘氏最闹,有一个做都虞候的儿子,走到哪儿都大嗓门,生怕人家不知道她做了官夫人。 这静悄悄的,着实诡异。 湘灵抢在良人前面,小声道:“姐姐你不知道,我二婶她……病得更重了。四哥哥腊月二十七出门去玩关扑,叫人告了官,挨了几十个板子,这下好了,娘两个在家对着养伤,大眼瞪小眼……我爹昨下午让我拎了一只鸡过去……我看二婶那副模样,怕是喝不下去鸡汤了的。” 关扑是一种赌丨博性质的博戏,朝廷严令禁止,被人告发了肯定要挨板子,说来那张四郎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还能去赌,挨多少次打,还是不长教训。 “活该!” 湘灵和良人跟着笑,辛夷想了想又皱起眉头。 “刘氏的病,仍然没有起色?” 对她直称婆母刘氏,两个小丫头早就习惯了。 湘灵不以为然地摇头。 “我娘说,是二婶舍不得银子,活生生拖到现在,怪不得人家大夫。” 辛夷抿了抿嘴。 换了她有这样的儿子,只怕不止大脖子病,大脑袋病都要气出来了吧?张四郎如今模样,刘氏只怕更多的是心病,短时间好不了也正常。 ~ 尽管龚氏来求过她诊治,但辛夷坚持“三不医四不治”的原则不动摇,加上这个病原本也不会致命,她就没有放在心上。 整整一天,都在和孩子准备过年。 大婶娘给三个孩子做的新衣都很合衣,辛夷的那一套却有点大,但颜色喜气,她让良人在腰上添了几针,稍稍收了收。 灶上烧了大锅的热水,辛夷将三个娃洗干净,换上崭新的衣裳,又领着大家伙儿洒扫院子,挂上挑符。 宋人过年,家家户户都要挂桃符。 一左一右两个桃符钉在大门口,一个上书“神荼”,一个上书“郁垒”,都是凶神恶煞的模样,这便是宋人的门神了,可以辟邪镇鬼。 家里家外弄干净,大婶娘就过来了。 “吃饭了。吃年夜饭了。” 她一边喊着一边来牵小三念。 “三宝怕不怕炮仗啊。” “不怕。” “二宝呢?” “才不怕呢。” “那你大伯公要放炮仗了,把耳朵捂上吧。” “好哇好哇。” 孩子们兴奋地跳跃。 铁蛋不知道从哪里冒出头来,塞了一篮子盖着花布的果点给大宝,生怕他们不要,一塞完就跑得飞快,转头就没影了…… 辛夷看着不由好笑。 远近,家家户户都有欢笑声。 这是她在大宋过的第一个新年。 有点新奇,有点奇怪,但内心平和。 年夜饭是在张大伯家里吃的,辛夷没有那么多讲究,就图人多热闹,孩子们在院子里放炮仗,大人们围着石炭炉说话,谁也没有察觉到半点异常。 临到午夜,辛夷估摸着该跨年的时候了,突然听到张正祥家那边传来一阵惨呼,接着哭声震天动地的传来。 但很快又被村子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盖住,好一会儿,龚氏匆匆跑过来叫辛夷,他们才知道是刘氏不行了。 辛夷是当真不想和这个妇人扯上半点关系,尤其是一个穿越过来就要烧死她的人,但她是医者,基本的操守还是占了上风,她将三小只放在大伯家里,再一一次迈入曾经那个家门。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刘氏已经去了。 没有呼吸,一个人蜷缩在炕上,屋里的炉子熄灭了都没有人注意到。 这阵子刘氏作得狠,但脖子肿大说不出话,大家伙哄也哄了,时间一长,对她就不那么上心了。今儿除夕,龚氏和大郎带着自家的两个孩子在外面守夜,张正祥和四郎在屋里陪她。可是这爷俩,一个多吃了几盅酒,醉了,一个挨了板子,跟他娘置着气,听着她娘喘不过气,也没有多看一眼…… 刘氏是活活被痰憋死的。 辛夷看着刘氏蜷在被子里的模样,再看一眼那个被她宠成废物的好大儿,内心一阵唏嘘。 但凡张四郎多看她一眼,也不至于会死在大年夜里。 ------题外话------ 明天见,宝子们~~ 第120章 来路不明的租契 这个大年夜非常地冷,辛夷没有回家,帮着龚氏准备刘氏的后事。 两个人熬得双眼通红,忙了一夜,也说了一夜的话。 这个家,辛夷唯一认可的就是龚氏。 她刚来的时候,这个大嫂给过她仅有的一点温情。 眼下,张二郎不理事,四郎挨了打爬不起来,张正祥醉了一宿,晚上听说刘氏过去了,摆摆手翻个身就继续睡,清早起来才装腔作势流了几滴眼泪。 张正祥被刘氏管了一辈子,辛夷怀疑他此刻的内心肯定是欣喜大于悲伤,一下子扬眉吐气翻身做主的感觉。 张大郎和龚氏两口子,里里外外地忙。 即使分了家,辛夷也不好坐视不管,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宋人以孝为先,为了三小只的前程,她也没有办法完全袖手旁观,惹人闲话。 张大伯一家子也过来帮忙了,灵棚子很快搭建起来,在张巡办丧时,龚氏便有一些经验,这次再办几乎没有费什么周折。辛夷却是什么都不懂,对一些习俗和礼仪更是第一次听说,给她打下手,都笨拙得很。 天亮时,辛夷实在撑不住了,正想回去补一觉,不料宫里头却来人了。 说是有个贵人脸上长疹子,听说张娘子有妙方神药,来接她入宫去瞧病。 辛夷猜到是张贵妃。 大年初一来找人,可见她的内心多么着急。 傅九衢说过,让她留个心眼。 所以,张贵妃这张脸,她一定要治,但又不能就那么去治,总得吊一吊她才好。不过,辛夷这么做的目的,不是为了配合傅九衢,而是她自己也想弄死那何旭。 最好不要让那个狗东西有翻身的机会。 要不是刘氏的死,辛夷还真不好找理由拒绝张贵妃,如今倒是好说话。 婆母大丧,她没有办法入宫,只能婉拒。这种合情合理的事情,谁也挑不了她的理。 来传话的那个内侍看到张家搭建了灵棚,白幡布高挂门楣,一家子乌央乌央地哭,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们怕回去挨张贵妃训骂。 又嫌大过年的晦气,一路骂骂咧咧。 而张家村的人,也在嫌晦气。 才几个月的时间,张家就死了两个。剩下的,入狱的入狱,酗酒的酗酒,闹的闹,赌的赌,醉的醉……像什么话? 村人躲瘟神似的躲着他们一家。 初一那天,除了本家至亲,没有一个人前来给刘氏烧香祭奠,一直等到初二,才有村人陆续前来,送上挽金,做一个悲伤的样子。 人走茶凉。 停灵三天,刘氏就下葬了。 她的葬礼算是一切从简,因为连她最爱的儿子张四郎都不愿意麻烦,只想母亲“快些入土为安”,旁人又能说些什么? 辛夷帮着龚氏忙了三天,没料到,此事还有后续——有人说她见死不救,眼睁睁看刘氏生病致死都不肯伸出援手。 风言风语传出来,湘灵和良人愤愤不平,张大伯一家和小曹娘子也替她说话,说她当时根本就不在张家村,但辛夷自己却不愿意去理会。 而且,也没有时间去纠结。 大年初四的早上,辛夷刚从忙乱中醒过神,一辆马车就停在了小院的外头。 她原以为又是宫里来人,接她去给张贵妃问诊的,没有想到,来的居然是孙喻之。 清风朗月,满脸微笑。 孙喻之喜气洋洋的模样像个送财童子,上前便给辛夷深深一揖。 “张娘子龙年瑞气,喻之给您拜年了。” 辛夷一声轻笑,“少东家大老远地来给我拜年,不会是要给我派发压岁钱吧?” 孙喻之不好意思地笑,“还当真是压岁钱,不过不是在下派发的便是了。” 说着,他从马车里取出一个檀木匣子,乌褐的漆色,看上去很是贵重。 孙喻之将匣子端到辛夷的面前,珍而重之地奉上。 “孙家药铺,从此就交到张娘子手里了。” 辛夷眼皮跳了跳,看着那檀木匣子,“这是?” 孙喻之笑道:“张娘子打开看看?” 辛夷看着孙喻之那满脸的笑,小心翼翼地接过,先将人迎入屋里,让湘灵倒了杯果茶进来,这才坐下观看。 檀木匣子上挂了个精致的锁头,掀开里面有一层绒布,上面端放着正是孙家药铺的转让契约,带附带了三年的房屋租契。 辛夷歉意地抬头,“可是我还没有攒够三千贯……” 孙喻之微笑,“张娘子看这里,契约已是你的名字。有人替你把钱付了。” 辛夷:“谁?” 孙喻之歉意地看着辛夷,摇了摇头,“抱歉张娘子,我已答应来人保密,读书人要求信用,不得不失礼了。” 辛夷狐疑地眯起眼睛。 “少东家不说,我哪里敢要?” 她将檀木匣子推了回去,微微一笑。 “无功不受禄,少东家把东西拿回去吧。替我告诉那位好心人。我受不起这大恩。” 孙喻之见她坚持,十分为难。 “我知道小娘子担心什么,你若信我,放心受下便可。那绝对不是坏人,更不会有所企图。” 辛夷微笑,继续往前推。 “少东家拿回去吧。来路不明的东西,我是不会要的。” 孙喻之一叹,笑着摇了摇头。 “看来让他说中了。” 辛夷:“说中什么?” 孙喻之将匣子推过来,笑道:“那人猜到小娘子不会无端受人恩惠,特地让在下告诉你,这不是对小娘子的恩惠,而是回报。” “回报?”辛夷眯起眼,看着孙喻之。 孙喻之重重点头。 “那人说,他家主子深受娘子之恩,无以为报,又不便公开身份,引来麻烦,只能用这种方式以报娘子万一。还说,就当是额外交付的诊费,望娘子收下。” 诊费? 那就是被她诊治过的人。 辛夷想了想,她一心想要租下孙家药铺的事情,好像只对曹翊说过,另外,傅九衢可能也会知情。 对三千贯不当回事的,除了他俩,应当不会有别人。 但不方便公开身份,又自认为受了她恩惠的人,又会是谁呢? 难不成是宫里那位圣人?从曹翊嘴里得知她想要孙家药铺,这才随手送给了她?三千贯对母仪天下的圣人而言,那确实是毛毛雨。 辛夷猜测不定。 “少东家受人所托,不便直言,我可以理解。那咱们换一种方法,你只需点头或是摇头,我来猜,你来应,如何?” 孙喻之苦笑,“张娘子就不要再为难在下了。实不相瞒,我拿到手的不是三千贯,是四千贯,还有一千贯封口费呢。”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张娘子要是不收下,我那一千贯可就白白损失了。万万笑纳!” 匣子又被孙喻之推了回来。 辛夷思量一下,点点头。 “那便借我谢谢那位贵人吧。虽说这些银钱对他而言可能是小数目,但我不能平白受礼……这样好了,就当是借的,还劳烦少东家去替我带个话,就说等我赚到钱了,再连本带利的还给他。” 孙喻子想了想,点头。 “在下一定会把原话带到,张娘子放宽心吧。” 事情办妥,孙喻之又和辛夷聊了几句去先生家里进学的事情,喝几口果茶,便起身告辞了。 辛夷抱着匣子送出来,除了祝他来年春闱蟾宫折桂,也不便多说什么。 拿着租契,孙喻之前脚一走,她后脚便准备跟过去,看看铺子的情况,顺便瞅一瞅到底是哪位金主大爷租下了店铺送给她。 三个孩子喜好热闹,个个都要撵路。 辛夷只得牵一头驴子,带着他们出门,顺便把湘灵和良人也带上,出门赶集,凑年节的热闹,顺便去验铺子,打扫卫生。 早上天空还有阳光探头,一到中午,太阳它老人家似乎也畏惧这严寒的天气,又钻入了被窝。 路上早不见了孙喻之。 辛夷无奈,索性放慢了脚步。 三小只自从跟了辛夷,除了喜静不喜闹的一念,二念和三念的性子都野了起来,一路上欢天喜地,看什么都稀奇,问个不停,偏生辛夷也是个半桶水,对什么都一知半解,惹来不少笑话。 辛夷先去的长公主府。 大门紧闭,辛夷上前打听,门房说郡王不在府上,长公主在年初都要祭祖拜神,不见外客,将带来的帖子留下就行了。 辛夷没带帖子,只得带着孩子离开。 “娘。”三念指着长公主府门口悬着一个红纸袋,“那个是什么?” 第121章 喜得旺铺 辛夷扭头一看,猜测道:“为路上派发红包的?” 噗!湘灵笑了起来。 “那叫接福袋。” 辛夷唔一声,虚心请教。 湘灵道:“大户人家亲眷多,前来拜年的宾客也多,年节就只得那几日,是没有办法一一应酬的,这才放出接福袋,来拜年的,便将拜帖放在里面。礼数到了,彼此都不必麻烦。” 辛夷讶然地看着她,不住地点头,“这个办法不错。” 过年走亲戚,有时候确实头疼。尤其像长公主府这样的人家,大把借着拜年的时机前来套近乎的官吏,“接福袋”的存在,可以说很好地为宾主之间开辟了一条不让彼此尴尬的新通道,不得罪,不回应,十分科学。 辛夷见不到傅九衢,没有办法确定店铺的租契是不是与他有关,但私心里又觉得不会是他。 广陵郡王行事高调,对属下抠门,对她更是百般刁难,恨不得人人都欠他一屁丨股债才好。这样的人,哪里会做了好事不留名,掏一大笔银子还不告诉别人? 这暗中做好事的风格,很像曹翊。 辛夷又拖儿带女地去了曹府。 很不巧,刚到曹府外面的朱雀门街,就碰上了孙喻之的马车。他是从曹府那个方向过来的,车帘垂下,车里的孙喻之并没有注意到路边的辛夷。 辛夷站在一边,也没有前去招呼。 等孙喻之走过,她牵着驴子便掉了头。 “走,我们看铺子去。” 三小只很是奇怪,“娘,我们不去了吗?” “不去了。” 她心里已认定是曹翊盘下的铺面。可是,既然曹翊叮嘱孙喻之不要向她透露,肯定是为了保护曹皇后的私隐,即使她前去相问,他又怎么会承认呢? 罢了。 辛夷释然。 既然已经接过了契约,便不好再矫情,不如放手去经营,将来赚了钱,再践行还钱的承诺便是。 ~ 马行街上车水马龙。 平常就闹热,年节上头更是如此。一路行去,饮食果点、胭脂水粉、首饰钗环,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店辅里的商品更是琳琅满目。 孙家药铺在马行街北面,背靠着五丈河,再往北去是景阳门,正是繁华地段。 但此刻,门楣上光秃秃的,孙家药铺的匾额早已经被人取下,门外有一把铁将军守门,钥匙就在辛夷的手中。 辛夷望着店门,内心感慨无比。 她将三个孩子一个接一个地从驴车里抱出来,又将钥匙交给良人,示意她去开门。 “娘,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吗?” 小三念的鼻头被霜风吹得红扑扑的,看着像一个可爱的小精灵。 辛夷十分喜爱她,闻言抿笑,摸摸她的脑袋。 “是我们暂住的地方。” “那不是家吗?” 辛夷意识到孩子对“家”这个词十分敏感,想了一下,点点头,“算半个家吧。” 孩子不理解,歪歪头,“怎会是半个?” 辛夷笑道:“等娘赚着银子把它买下来,就是整个了。” 三小只都雀跃起来。 他们无比相信娘的本事,相信她早晚能买下这个铺子来。 湘灵和良人打了锁,取下门板望里一看,骤地瞪大了眼睛。 “姐姐,你快来看。” “怎么了?”辛夷走过去,也是一惊。 她今天过来原是想打扫一下的,可是里面干干净净,无论是药品还是器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也很是洁净,一看便是细心洒扫过的。 这一定是孙喻之做的。 别人对药品归纳不会像他这般专业和细致。 辛夷微微一笑,觉得自己尽遇好人。 “噢!噢~” 三小只兴高采烈地往里冲去。 门店宽敞,内堂整洁。后院共有三间卧室,一个杂物间一个仓库。有一扇后门通往临水的小院,院子里堆放着杂物,院外有一条石阶往下,连接五丈河,停着一艘小船。 辛夷喜出望外。 这简直是拎包入住的好所在啊。 “娘,我们什么时候搬过来。” “娘,我要住那间。” “我的,妹妹,我们一起住。” “娘说女孩子要一个人住一间。” 几个孩子蹦蹦跳跳,满屋子乱跑。 辛夷四处查看一下,走出来看到湘灵正和人在店门口说话。 仔细一看,是张家村的温姿。 “张娘子。”温姿笑吟吟同她打招呼,“听说你要来这里开药铺,恭喜你呀,好大本事。” 辛夷看湘灵吐了吐舌头,知道她和温姿是手帕交,肯定是什么都会说的。 她笑道:“是呀,等准备好了便开张。” “那可太好了。”温姿说着转过头,指了指斜对面的杜氏香药铺,盈盈地笑:“我在香药铺里上工,往后可以常来找湘灵了。” 年节上,温姿也换了一身新衣,本就有几分姿色,如今打扮一番,笑起来更是好看,辛夷都忍不住多打量她几眼。 “好呀,往后就是邻居了,你得空就过来玩。” 温姿连连点头,玩笑地道:“会的会的,我若有个头痛脑热,肯定是要来劳烦张娘子的。” 几个女子正笑着说话,对面杜氏药铺便有人叫,温姿应一声,匆匆走了,到店门口还回头朝湘灵笑着眨眼。 辛夷看着兴高采烈的湘灵。 “温姿年前不是议亲了吗?怎地又到香药铺来做工了?” 湘灵一下子敛住了脸上的笑,为好姐妹鸣不平。 “她那个继父收了人家的彩礼,却舍不得分出一点来给她做嫁妆。明明想做小人,又怕亲家不喜,刚好对面的香药铺开张,缺人手,他便打发温姿来了,自己赚嫁妆。” 温姿的娘和继父有一个弟弟,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了,继父要留着银钱给他的儿子说亲,自然会薄待继女。 辛夷暗叹一声,“不知温姿议的哪一户人家?” 这个时代的女子嫁人,相当于人生的第二次投胎,辛夷同情这女孩,忍不住关心。 湘灵一听,脸色更为黯淡了几分。 “是谢家三郎,他前头那个娘子生孩子去了,留下一个三岁的孩儿,温姿也是去给人做续弦的。” 她用了一个“也”字。 辛夷愣愣,摇头一笑。 湘灵似乎觉得不妥,尴尬地道:“姐姐,我不是说你……也不是说做续弦不好。只是那个谢三郎好酒好色,我听说不是个好的。” 辛夷并不在乎张小娘子以前的身份,见湘灵脸有糗色,不由一笑,拍拍她的背。 “女儿当自强。自己赚银子,自己做主,那才是好的。否则,不管嫁到什么样的人家,都得低眉顺目地看人家的脸色吃饭。” 湘灵抿了抿嘴,望着她,眼睛亮晶晶的。 “我觉得姐姐说得对。姐,我偷偷告诉你,我攒了这么多钱了。” 她比了一个巴掌,那喜悦的模样差一点把辛夷乐死。 “走吧,干活去。咱们把后院再扫整扫整,过几日,便搬过来。” 从前湘灵和良人两个,除了在家里做些女红,下地帮农,便是陪父母出摊。 家里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多少钱,她们上头有两个哥哥,娶嫂子、生孩子,花费都不少,不会有银子落到她们自己的手上,到了适婚年纪,恰逢张家村“闹水鬼”,日子更没有盼头。 一切的改变都因辛夷的到来。 大哥和二哥听了辛夷的话,在虹桥北岸去贩石炭,趁着年节前最冷的那段日子,狠狠赚了一笔钱,爹娘的摊子得了辛夷的点拔,添了几味新鲜的糕点,生意也更好了起来,如今又在旁边另外赁了个摊位,由两个嫂子在看顾,赚到的钱,一半充公,一半由她们自己拿去小家里用。 湘灵和良人也是一样,因为辛夷的到来,她们得到了“儿女平权”的待遇,她们在辛夷这里赚的银子,也是一半拿回家,另一半自己攒着当私房钱。 人生最怕是无望,如今的张大伯一家,有的是盼头,有的是希望,浑身都有用不完的劲儿。 大年初七,辛夷搬家的那天,张大伯特地吩咐儿女和媳妇,大大小小都不出摊,不去干活,借了小曹娘子家里的牛车,加上自己的一辆,同来帮辛夷搬家。 小曹娘子也来了,牵着铁蛋,里里外外地忙活,笑逐颜开。 听说张小娘子要去马行街开医药铺,整个张家村的人都沸腾了。当牛车拉着辛夷那些家当驶离村庄的时候,许多人都跑来瞧热闹。 村里人,少不得嚼舌。 如今的辛夷和当初的张小娘子大不一样。穿着、打扮、气质、神情,宛若新生……尤其那一脸伴随她多年的痈疽暗疹,已然渐渐地褪去。 她皮肤本就生得白,再稍稍化个妆容遮盖一下,便不见痕迹。整个人神气起来,自信让她站在人群里总是比别人更打眼,气场不输任何官家娘子。 有人便说她是傍上了广陵郡王,有人说是殿前司的曹翊,才得了如今的富贵,总归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凭自己的实力。 辛夷不以为意。 有好地段,好铺子,好医术,她不好好去做营生,哪里来的闲心与人争论这个? ------题外话------ 今天更新晚了,抱歉。 感谢姐妹们的支持,比心哟~~ 第122章 撰匾造额 皇祐四年的序幕是在一片鞭炮声中拉开的。 这个年节,汴京城一如既往地热闹,马行街的酒家瓦子连台大戏,歌舞娱戏更是夜夜不歇。 辛夷原本想将开业时间定在元宵节后,正月十七左右,可张大伯特地请了一个阴阳先生为她算了一卦。说正月十七红砂日,十恶大败,不聚财,还和辛夷的生辰八字犯刑克。 辛夷本是不信的,毕竟她真正的生辰其实是个负数。 掐指一算,她还要九百多年才出生呢,冲不着。 不过,新店开张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药材需要补充,人手也不足,原本孙家药铺的渠道和伙计,孙喻之都介绍给了辛夷,但辛夷不想再简单地延续孙家药铺的模式,再培养出一群董大海那样的“偷油婆”。 因此,药材炮制,伙计的培训和筛选,都需要花费一些时间。 辛夷听了阴阳先生的建议,将开业日定在了二月初一。 忙碌的日子,冲淡了年味。 辛夷安顿下来,便在金泰楼订了两桌席面,让人送到店里来,请了小曹娘子和张大伯一家子前来吃饭,以表感谢。 一群大人,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吃得好不热闹。 辛夷又备了茶水、糕点瓜子等小吃,饭后都聚在后院,说说笑笑,展望药铺未来的模样。 “老板娘,你订的横匾到了。” 外面的大嗓门传入内间,辛夷将未磕完的瓜子丢到果盘里,笑盈盈地出来。 “这么快?” “老板娘,横匾放在哪里?等你开张再挂,还是我们这就给你悬挂起来?” “麻烦你们挂起来吧,免得回头再找人……” 门外抬着横匾是两个幌子店里的伙计。 横匾上写着三个烫金大字——辛夷坊。 上好的楠木,黑色的底漆,字体用金箔覆盖,边角雕有草药线条纹,简洁、大方,看着十分素雅,但不论是材质还是造工,看上去都有些过于奢侈了。 “这得多少钱?” 辛夷心疼地算着银子,指着横匾问。 “我记得我订的是香樟木吧?你们老板是不是弄错了?” 金丝楠木在哪个时代都是极为贵重的木料,虽说招牌幌子是一个商号的门脸,但辛夷并不想搞得这么铺张浪费。 毕竟她手头现在没多少钱,紧张。 “嘿!不用娘子给钱。” 两个伙计将横匾放在店门口,拿起巾子抹了抹汗,“曹指挥已经替你给过了。” 辛夷心头一跳。 “曹指挥……?” “对。”那人正要说话,眼风一扫,突地笑了开来,“这不,正主儿来了!” 辛夷眼皮一跳,抬头便看到了打马而来的曹翊。 他身着一袭暗青色祥云纹直身,外头罩一件金埒色锦裘氅子,俊脸上的笑容徜佯在年节的喜悦中,公子清贵,风流温柔,一笑便散发出满街的阳光来。 “张娘子。” 他跃下马,将缰绳递给随行的侍从,上前两步,朝辛夷拱手作揖,恭贺她乔迁之喜、新铺开张,然后长身一转,微笑道: “这幅横匾是医官院的刘医官使亲自撰写,他下笔遒劲,气势宏伟,是有大气魄的医者,用在此处再是合适不过,定能为张娘子的店铺增色几分。” 辛夷还礼:“有劳曹大人,只是我何德何能,敢让刘医官使亲自捉笔……” 曹翊笑道:“小娘子莫要谢我。说来此事与我无关,是刘医官使听说了小娘子的典故,心生感佩……这才肯受托捉笔的,若不然,依他老人家的脾气,我怎生去求,他也不肯的。” 说罢,曹翊又是一笑。 “至于横匾的花费,那算不得什么,就当是我给张娘子的贺礼,还望娘子笑纳。” 辛夷看了看曹翊,嘴皮微动,想问什么,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便拂了他的面子。 “那我便厚颜收下了。” 人家把贺礼都送到店门口来了,万万没有让人抬回去的道理,而且上面写着“辛夷坊”,既成事实,退也是退不掉的。 这时,三小只和湘灵良人一群人也热热闹闹地从内堂出来了,嘻嘻哈哈闹着看商号挂招牌。 小曹娘子看到曹翊,亲热地唤一声“七叔”,招呼他往里坐。 辛夷这才反应过来。 “湘灵,给曹大人上茶。” 湘灵诶一声应下,喜滋滋去了。 曹翊看了眼小曹娘子,朝她笑了笑,互相行礼问新年好,又才对辛夷道:“茶就不喝了。我今日还有要务待办,这就告辞。待药铺开张那日,定要来吃你一杯水酒。” 辛夷谢过,没有挽留。 小曹娘子将他送得老远才回来,瞄了辛夷一眼,小声道:“我这位七叔可是矜贵的人,平常别说请,八抬大轿都抬不动他,这倒好,亲自给你撰匾造额,送到门前来了,却茶都舍不得喝一口。” 辛夷看她眼里充满了轻佻的戏谑,知道她在想什么,轻轻一笑。 “曹大人有君子之风,我只不过帮他一点小忙而已,竟以如此厚礼相赠,着实让我汗颜了。” “小忙?”虽同一个曹姓,可小曹府与大曹府隔了一层,小曹娘子对大曹府的事情并不全然了解,闻言自是好奇得很。 辛夷平静地嗯一声,转头看幌子店的两个伙计挂横匾,状似随意地回答。 “曹大人的家人生了一场小病,请我去诊治了一回。” 小曹娘子恍然大悟。 “怪不得,我就说嘛七叔如此热情……” “老板娘,你看看正了没有?”幌子店伙计站在木凳上,脸上挂着笑,憨憨地回头问辛夷。 辛夷借机走出去,避开小曹娘子更多的询问,仰起脖子指挥伙计挂上横匾。 “左一点。” “对对对,再往右。不对,右角往上一些。” “好,就那里。可以,摆正了!” 小曹娘子跟着走出来。 “看看这三个字,妙得很呢。” 新店挂牌,街坊和行人也都驻足观看,热情地讨论。 汴京城商业发达,行业百千,商家字号悬挂的匾额种类繁多,花样更是层出不穷。 辛夷之前观察过,很多药铺会把自己家的主打药剂悬挂出来,或是“小儿积食”、“伤药跌打”、“风寒积食”,不一而足,或是有名气的人家,便直接打姓氏招牌,比如“孙家药铺”、“谭家药铺”、“谢医使家”、“齐容斋”等等。 相对一些有声誉的老店而言,辛夷是新人,不想搞得那么花哨,但也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 只是没想到,原本一个普通的“辛夷坊”,因了这块烫金招牌,竟衬得满堂生辉。 也就是在横匾挂上去以后,辛夷才发现下面还有一个红章,她识不得篆刻字体,却大致猜到是刘医官使的署名。 还没有开业就牛气起来了。 药坊里的人,都兴奋莫名,一个个摩拳擦掌,笑逐颜开,辛夷却默默叹口气。 欠曹翊的人情债是越来越多,她快要还不清了,得须潜心为曹皇后诊治才是。 因年节上宫中杂事繁忙,这些日子,曹皇后都没有机会出宫,也没有招辛夷前去诊治。辛夷记挂着这事,下午送走客人,便将店里的药材理了理,带上自己整理好的药材去了曹府。 曹翊不在,门房说是去拜年了,大门外仍是悬了一个接福袋,让辛夷留下帖子。 辛夷将药材包放下,想了想,又留了一张字条。 “曹大人盛情,辛夷来日必将厚报。” 这句话,她相信曹翊看得懂,是对他赠送匾额的谢意,也有租让店铺那几千贯钱的感谢,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将来会连本带息归还给他的意图。 离开曹府的时候,辛夷轻松了许多。 好好赚银子,还债吧。 辛夷打定主意,回到马行街便召来原先孙家药铺的伙计,每人发了一张“考题”,题面里囊括了中药炮制和药理药性的一些基础知识。 她想先摸摸这些人的底,看哪些人能留,哪些人不能留,以便做到心里有数…… 辛夷正守着伙计们做题,不曾想,她在雍丘西岗救过的那娘子就牵着女儿找上门来了。 开口便说,“我姓安,娘家舅舅也是开药堂的。我从小在舅舅家药堂长大,识得药材,懂得一点药理,想在娘子这里找个活干,不知行不行?” 第123章 炮制与走狗 辛夷有些吃惊。 初识时,她只是被安娘子不顾性命保护女儿的母爱所感动,出手相救也是因为她的性情,却没有想到安娘子竟懂得一些医术。 辛夷喜出望外。 “若当真如此,那敢情好。” 顿了顿,她看一眼安娘子牵着的小女儿衣裳单薄,小脸冻得乌青乌青的,瞧着可怜,赶紧让良人先牵她去后堂烤火,这才将剩余的试卷抽出一张,递给安娘子。 “你也来试做一下吧。我一视同仁。” 安娘子面带涩意,“我不会写字。” 辛夷微怔,“不会?” 安娘子点点头,眸子低垂下来,“我只是从小在药堂里帮工,懂得一些药理罢了,却是个睁眼瞎,识不得几个字,更不会写。” 辛夷:…… 安娘子面露恳求,“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才经人指点前来投靠……娘子若是不信,不如你考考我?” 辛夷请她坐下来,想了想,“你在舅舅家里,主要做什么的?” 安娘子:“炮制药材。” 辛夷笑了一下,打量她片刻,“那我便考考你。如果要将石榴根皮做药,当如何做?” 安娘子想了想,轻声道:“秋季挖采,用浆水浸一宿,便可使用,以皮块完整,色黄者为佳。但石榴根极为忌铁,不可使用铁器去挖。” 辛夷:“白前炮制又当如何?” 安娘子道:“将白前洗净、切段、阴干,便可使用,亦可用生甘草水润浸一个昼夜,再滤出使用,去掉须根,焙干入药。但是,生白前味辛,易引胃腹的不适。最适宜用蜜来炼制。” 辛夷见她对答如流,不由大喜。 这个不识字不会写的安娘子,居然是个炮制高手呀? 尤其像白前以蜜炼,这种是时人不常用的办法,但在现代研究里却受人推崇。 虽然这有可能是策划原本就有的设定,但辛夷仍是很喜欢。 她起身朝安娘子招手,示意她跟着自己走向药材柜,随机地打开一个抽屉。 “这是什么药材?” “桔梗。” “这个呢?” “大黄。” “这……” “石斛。” “……” “紫草。” “……” “附子。” 一个拉抽屉一个报药名,全部都对。 辛夷脸上笑容更甚,又问她一些相关的药理,皆对答如流。 只是在问诊开方,把脉看病这一个方面,安娘子就较为生疏了。 虽说她不识得一个字,对药材本身的理解,却优于常人,果然是从小在药堂里长大的。 兴许是同样的人生经历,让辛夷对安娘子更添了几分好感,合上抽屉,便朝她一笑。 “往后你便在辛夷坊里当药材总管吧?” “药材总管?” 安娘子大为震惊,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受到辛夷的重用,当即便结巴起来。 “不不不,我,我怎么行?” “你当然行。” 辛夷见她紧张又慌乱,抿了抿唇。 “往后你和小贞儿便跟我们住在坊里,只是地方不大,眼下恐怕还得劳烦你们娘俩在杂物房里挤一挤,不知使不使得?” 安娘子喜出望外,“使得,使得的。我们娘俩打个地铺就能睡下。” “那就这么定下了。月俸嘛,眼下我只能给出五百文,管你们娘俩吃住,等往后营生好起来,再看情况加薪,你看如何?” 五百文的购买力,辛夷已经计算过了,在汴京城的药房里总管级别来说,当然不算高,但也不会不厚道。 “太多了,小娘子,这已经太多了。”安娘子眼里泛起泪水,实话实说,“原本来的时候,我只是想有一个容身之处……” 辛夷听到这里,眉头突地一拧。 “对了。方才你说受人指点来投靠我的?” 安娘子点头。 辛夷问:“何人?” 安娘子道:“皇城司的孙公公。我那日与小娘子在船上分别,便被广陵郡王带回皇城司,做证供时,我交代了出身,孙公公得知我娘家路远,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带着一个丫头无处可去,但初通药理,便指点我来了……” 辛夷噢一声,点点头。 “孙公公倒是个心善的人。” 安娘子张了张嘴,“广陵郡王也……” 她说到这里,话头突然停下。 辛夷狐疑地问:“广陵郡王也怎么了?” 安娘子似有顾虑,面带忧色地摇了摇头,又苦笑,“没有什么。广陵郡王也没有为难我。在皇城司这几日,是我们娘俩这几年最舒心的日子,算得是过了一个好年。” 辛夷笑着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便让良人过来,带她们娘俩下去安置。 这时她才得知安娘子,闺名只得一个瑾字,女儿也随了她的姓,叫安贞儿。 瑾,美玉也。辛夷觉得安瑾这个名字一看便不是随便取的,贞儿倒显得随意。 她不知这安娘子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但她既然不说,辛夷便不问。 原来孙家药铺里的几个伙计,大多都是董大海招进来的人,辛夷心里犯别扭,等考试一过,留了两个模样本分,答卷得分也高的,其余便使了点钱打发了。 她并不打算一步到位,就如今的规模,这些人够用了,不能再摊高人工成本。 “姐姐。”湘灵进来的时候,辛夷正在弯着腰将柜子里受潮的木香取出来。 闻言,她道:“什么事?” 湘灵绞着手帕,没有出声。 辛夷察觉到她的情绪,这才回头:“怎么了?遇到难处了?” 湘灵咬了咬下唇,“不是我遇到难处了,是,是温姿。” 辛夷哦一声,慢慢站起身子,将木香放在柜台上,“温姿怎么了?” 湘灵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问我们店里还要不要人……” 说到这里,不待辛夷回答,她便垂下了头。 “我和良人都不通药理,本就是吃闲饭的人,温姿更是不会……我知道姐姐为难,不答应我,也没事的……” 辛夷笑了起来。 “我都没说话,你就替我说完了。说吧,温姿怎么回事?不是在香药铺里好好的帮工吗?怎么突然想跳槽了?” 他们搬家那日,温姿还来帮过忙。 不过,香药铺里好像事情很多,虽住得很近,温姿却很少过来找湘灵。 辛夷以为温姿是嫌钱少事多,没有想到,答案竟是为了少女情分。 温姿喜欢上了香药铺的掌柜杜仲卿,天天朝夕相处,心如小鹿乱撞,可她是许了人家的,彩礼都收了,只等到了日子出嫁,哪里能再由着一颗心乱跳? 但她又不能直接辞工离开,怕继父揍她,便想找个药铺的活计来替代,赚点工钱,不和杜仲卿见面,也不会被家人嫌弃。 辛夷想了片刻,“我们店里人手还是缺的,但我们和杜氏香药铺挨得这么近,又有何意义呢?你把她问清楚再说。” 湘灵频频点头,径直去找温姿说了。 晌午,曹翊身边的侍卫郑六来了,捎来了曹翊的话,说傍晚的时候派人来接她去府上,给家人号个平安脉。 辛夷知道是曹皇后准备出宫来了,满口答应着,打发了郑六,下午便和伙计们一起将药材翻出来,晾晒处理。 一直忙活到傍晚,她才回屋沐浴更衣,换了身衣服,坐在门口吃着茶点等着曹府的人来接她。 不料,比曹府先来的,是宫里的人。 一顶青帷小轿停在辛夷坊的门外,那个内侍嗓子细声细气的,语气带着浓浓的不满,“张娘子如今可得空了?” 辛夷一看这人,顿时觉得手上的桔红糕不香了。 “不知公公找我有什么事?” 那内侍见她明知故问,轻轻哼了一声。 “我们娘子病了许久,想请张娘子去问诊。可张娘子当真比太医还要难请,一会儿家里死人一会儿又要搬家开药坊,比贵人们还忙……也不知今日请不请得动你呀?” 这种酸话,辛夷半句都不爱听。 可对方即使是条仗势欺人的狗,那也是张贵妃的狗。 打狗还得看主人,因此,辛夷回答时满脸微笑。 “不敢相瞒公公,我今日早有人约诊,还当真是不得空去见贵人……” “什么?”不待辛夷说完,那内侍便气得差点跳脚,指着她的脸问:“你这小娘皮,如此怠慢我们家娘子,找死是不是?” ------题外话------ 这两日忙着孩子学校的事情,更新不及时,请宝子们谅解~~ 拥抱!么么哒…… 第124章 散气丸 药堂一阵静默。 辛夷看着眼前这个指着自己鼻子,气势汹汹的小太监,微微一笑。 “小妇人不敢。” “哼!量你也不敢。”内侍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语带讥嘲地道:“那你还在等什么?赶紧地,收拾收拾给我走,你等得起,我们家娘子可等不起。” “等不起,是要死了吗?” “你说什么?” “没什么。”辛夷知道他没有听清,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公公是听不懂人话么?我今日已有病人约诊,很快就走。公公今儿来晚了,烦请明日再来,我在店中等候。” 内侍一怔,似乎没有想到她还敢拂逆自己,吃惊地拔高了语调。 “你仍是不肯跟杂家入宫?不肯为我家娘子问诊?” 辛夷微笑,“我不是不肯,是别的病人早有约定。凡事讲究先来后到,医者更应以诚信为本,我岂能因为公公来找我,便撇下别的病人不管?” “哈?”内侍脸色一变,气得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胡须,“若说先来后到,杂家可是年前就来找娘子了,再怎么说,也当是杂家在前吧?” 辛夷缓缓一笑。 “抱歉,我这位病人,在公公前面半月,就已经约好了。” “可恨!我看你这小娘皮就是成心为难杂家,对我家娘子不敬。”内侍气急了眼,重重一哼,“你今日去也得去,不去……那杂家就把你绑了去。” 辛夷稳坐不动,“公公这是不打算讲理了么?” 内侍已然被她气得没了理性,冲上来便要拽辛夷。 “杂家今日就不讲理了,看你能奈我何?” 他大声吼完,回头便叫两个一动不动的轿夫。 “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给杂家把人绑回去!” 没想到太监撒起泼来竟会如此彪悍。良人见状,怕辛夷吃亏,过来就要相劝,那内侍反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哪里来的贱婢,竟敢挡公公去路……” 良人脸上疼痛,委屈得眼泪直掉。。 那内侍哼声,转身又去抓辛夷,不料眼前一晃,只听得啪的一声,脸上热辣辣地痛。 他震惊地瞪大双眼,看着面无表情的小娘子,足足怔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摸着自己的脸,不敢置信地问。 “你打我?你竟敢打我?” 说罢又怒骂,“你这小娘皮,你再打一个试试!” “真是个奇怪的要求。”辛夷凉凉一笑,在内侍愤怒的吼声里,抬起左手扇向他另一边脸。 “那我就成全公公。” 啪! 这个巴掌,她打得行云流水,果断而利落。 一道清晰的巴掌声,把内侍彻底打懵。 他不敢想象,这个小娘子扇了他一巴掌后,居然还敢打第二下? “大胆,你好大的狗胆。” 这个内侍疯了,他耍泼一般扑上来,要和辛夷拼命的样子,又打又踹,形同疯兽,两个轿夫站在后面,反而畏手畏脚,不太敢动。 良人和湘灵喊叫着要来拉人,被辛夷制止。 “打走狗,我一人足矣。” 辛夷看着内侍疯狂的样子,嘴上带笑,目光锐利森冷,却不真的同他动手,只是躲避着,看他发疯。 她是清楚自己力气的,一不小心把人打坏了,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所以,打走狗,不如逗走狗。 ~ 街面上,曹府的马车驶近。 郑六看着这情形,赶紧冲过来,大喝一声。 “做什么?” 那内侍原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先前敢对良人动手,无非是看店里几个都是小姑娘。如今郑六往门前一站,那人高马大的模样,壮实得仿佛一堵墙似的,他立马就怂了。 停了手,转过头便指着自己的脸,尖声尖气地骂。 “杂家诚心来请小娘子去给我家主子看诊,她推三阻四不说,还打人……” 良人:“是公公先出手打人的。” 郑六皱着眉头,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只是曹翊的侍卫,并不是开封府的主官,评不了这个理,见状不无担忧地问辛夷。 “张娘子,没事吧?” 辛夷微微一笑,“没事。你稍候片刻,我去换身衣服咱们就走。” 郑六点点头,目光不善地打量着那个内侍。 内侍也在打量他。 两人互相都在猜度对方的主子是谁。 寻思了一会,郑六皱眉:“公公还不走么?我家主子早约了张娘子问诊,公公怕是要另找时间再来了。” 内侍气咻咻地哼声,原本要和她再理论理论,可是郑六足足高了他一个头,他仰视片刻,气焰收了收,连哼三次。 “你们等着,都好好给杂家等着,有你们的好日子——” 发完狠,这内侍拂袖而去。 看着那顶小轿离开了,良人松了口气,湘灵赶紧拉她去敷脸,心疼得不停地掉眼泪。 等辛夷出来,她们已经收拾好情绪,但两个小姑娘委屈巴巴的模样,仍是让辛夷很是不悦。 她是个护犊子的人。 欺她可以,欺她家的妹子可不行。 “这些阉人狐假虎威霸道惯了,当真以为哪里都能横着走。别难过,姐回头就给你报仇。” 良人摇摇头:“我没事了,那公公的脸,肿得比我高……” “是吗?”辛夷似乎这才想起自己扇了人家两个巴掌。 良人和湘灵都很是担心:“还不知他会怎么回去禀报他家主子呢,到时候……我怕姐姐会吃亏。” 辛夷目光暗沉下来。 “我自有办法应付,你们在家里好生看着三小只,顺便帮我把后院那块地给翻一翻,我们可以种些药材……” 湘灵和良人点点头,等她离开,将门合上。 …… 街口转角处,那个内侍没有离开,目光尾随着曹府的马车,恨恨地招手。 “你跟上去看看,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东西,敢和娘子抢人。” “是。” ~~ 马车从曹府侧门而入。 进门的时候,听到郑六和门房说话,辛夷打开帘子露出头,往后张望一眼,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迅速消失不见,目光一凛,默默笑着放下帘子。 再次见到曹皇后,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看似平淡的一张脸。 温和不失威仪,严肃不缺亲善。 辛夷觉得这大抵便是古人心目中贤妻良母的模样了,母仪天下,德才兼备,让人看了就舒服……什么都很好,坏就坏在,皇帝是个男人。是男人,就难免为色所迷,喜爱妩媚妖娆的女子…… “新年里忙着宫中事务,不便出宫,也就今日才寻了个由头……张娘子近日可好?” 辛夷看着曹皇后明显比年前更为憔悴疲惫的模样,眉心微微一拧,“圣人好似清减了些。” 她将一个软垫放在几上,示意曹皇后将手腕搭上去,“看来年节上头太过忙累,圣人还是要多休息,少操心,注意自个身子为要……” 曹皇后表情没什么变化,依言放上腕子,语气里带一丝幽叹。 “是呀,忙坏了。” 年节里,宫中事情原本就多,那张贵妃患了面疾,更是变着法儿地作妖,偏生官家纵着她,宠着她。即便身为皇后,有时也无可奈何…… 辛夷低眉敛目,好半晌将皇后衣袖放下。 “圣人可是有烦心事?” 曹皇后沉默一下,微笑。 “张娘子为何有此一问?” 辛夷思忖片刻,诚恳地道:“我给圣人的药方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心。圣人面色晦暗,肤色无光,这是血行受阻,气郁带躁。郁症使人精神萎靡,肝气不舒,容色受损就罢了,时间长了,血瘀不散,胞络积滞严重,更难疏通。” 顿了顿,她看一眼曹皇后渐渐收拢的手指,叹口气,“若单单是难以受孕也就罢了。生儿育女之事,大可随缘,只是……长此以往,对圣人的身子是大大的不利呀。” 曹皇后看着她,眉心微微拢起。 “没有一点好转吗?” 辛夷微笑,摇了摇头,“好转自然是有的。圣人的虚寒已有缓解,但养身之道在于养神,神志安定,方能理肝解郁,和血散瘀……有助于早已怀上小皇子呀。” 曹皇后松口气,微微一笑。 “那就有劳小娘子,继续为我调理吧。” 辛夷点头,“圣人回去仍需按上次的方子内服,以及灌丨肠。另外,我今儿再给圣人开一剂‘散气丸’,以解气郁……” 第125章 大明白和不讲理 丫头备好书笔墨案,辛夷坐下,挽袖便写。 “醋炒香附、川芎、黑山栀、神曲苍术各等份,研成末,以水调和成丸……” 写到这里,她停笔抬头,看着曹皇后。 “虽说宫中药局什么药材都有,但炮制之法可能与我不同,我担心药效会有误差。如今我在马行街开了一间药坊,一应药材皆亲自炮制,圣人若是信得过,不如等我回去调好药丸,再送到曹府如何?” 以前她只给曹皇后开方子,一是因为自己没有药坊,二是怕摊上事儿。 如今曹翊帮她租赁药铺,又送上刘医官使亲手写撰的横匾,帮她做软广告做宣传扩大声名,这份恩情,让她不能再对曹皇后的病等闲视之。 宫里的药材再好,又哪有自己亲手做的放心? 曹皇后看着她眼里的诚恳,微微一笑。 “那自然是好的,只是又要劳烦张娘子费心了。” 辛夷方才还怕她不同意,闻言松一口气,放下笔来,又走到曹皇后跟前。 “圣人到榻上平躺,我来帮你按捏推拿片刻,松松筋骨,缓缓疲劳,一解郁气吧。” 帘帐轻垂,内室温暖。 曹皇后照着辛夷的吩咐躺下去,阖着眼,由着她在身上捏拿揉捻,渐渐放松下来。 “张娘子与别的大夫,很是不同。” “哪里不同?”辛夷笑问。 曹皇后想了想,慢声道:“不畏权贵,更不怕皇后。” 不仅不怕,还敢拍打。 丫头婆子都打发到外面去了,不然,她们若看到辛夷用那样的手法拍捶皇后的身子,怕是眼珠子都要吓得掉到地上。 辛夷笑了起来。 “在我眼里,圣人也是我的病人,我全力帮圣人除疾便可,若我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在治病施救的时候,肯定会有所顾虑……那对圣人的病情,就大大地不妙了。” 曹皇后在她的按捏下,身心舒畅许多,闻言没有睁眼,脸上却有淡淡的笑意。 “你想要什么赏赐?” 还要赏赐啊。 都拿一个店铺了,不可贪心。 “曹大人把多的诊金都给了我,该赏的也都赏过了,圣人不要再破费。” 曹皇后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 这小娘子年岁不大,性情却十分通透。 她思忖片刻,突地又道: “我听说宫里那位张娘子,近日常来扰你?” 辛夷心里一跳。 这个曹皇后耳聪目明,和张贵妃又是对手,自然会关注彼此的一举一动,想来什么事情都是瞒不过她眼睛的。 “是。”辛夷道:“张娘子患了面疾,今日还曾差人来传,可是曹大人早就吩咐我在家等待,便没有随他们前去……” 说罢苦笑一声,瞥向曹皇后。 “小女子这次是将张贵妃得罪狠了,怕是要遭无妄之祸了。” 曹皇后微笑沉默。 辛夷察言观色,又道:“那公公气极而去,明日想是还会来寻我。到时候,我肯定还是要去宫里一趟的。张贵妃的病,我这是瞧也得瞧,不瞧也得瞧了。” 她说得无奈。 曹皇后却十分淡然。 “娘子尽心为她诊治便是,若她因此为难你,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你且宽心吧。” 辛夷喜出望外,眉眼都挂上了笑。 “多谢圣人垂怜。” 有了曹皇后的保证,辛夷心里那一块大石头算是落了下去。 张贵妃再是得宠,那也只是在皇帝的后宅里,房闱中。说到底,皇后还是皇后,是皇帝的正妻,无论张贵妃再厉害,也越不过她去。 当然,辛夷这只是为自己找了一把保护伞。张贵妃那边,该医还是得医。 ~~ 辛夷入夜时才回到药坊,湘灵照旧带着三小只睡下了,只有安娘子和良人在挑灯配药,十分尽心。 后院那一块地,她们已经领着两个伙计翻了出来,除去杂物,整得平平整整,看得辛夷很是满意。 因药坊里居住的全是女郎,两个伙计吃罢晚膳,便各自回家去了,入夜的药铺里很是静谧。 辛夷睡前,特地叮嘱良人将前门后院的门窗都关好,然后又吩咐了她两件事。 “明日找人来看,我们的后院可不可以凿一口井。” “张老七家里的狗子,应当满双月了吧?你让湘灵去挑两只精神点的回来看家。” 养狗的事,是年前定好的。张大伯帮她在村里打听了一番,只有张老七家的那只母狗长得膘肥体健,听说是花钱找的猎犬来配丨种,产下的小狗也个个墩实。只是年前尚未满月,便让他们在它娘身边再养养,说好了年后去拿两条。 至于打井,却是辛夷的临时起意。 后世皆知宋人生活精致,从《清明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里,更是可觑见宋人接近于现代的文明程度,社会经济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已经达到了这个时代的巅峰。 陈寅恪先生对此,更是有“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的观点。 然而,造极的赵宋,尚未到来。 此时离苏轼这个水利专家,首次出川入京应考,还要整整四年。离苏轼被贬岭南惠州,设计出那个类似后世自来水的连筒供水系统,还有整整四十二年。 如今的汴京居民取水,仍旧靠着穿城而过的河渠,以及城中数以万计的方井。城里有官井,有私井,还有“打水者”这种卖水为生的职业,水价虽然也不贵,一担水只要几文钱,但还是拥有私井的人家,更有底气。 尤其药铺用水多,炮制药材对水质也有要求。 辛夷想了很多事情,甚至想到了要不要想办法提早实现汴京的“自来水系统”…… ~~ 胡思乱想的结果,便是不得好睡。 天明起身,辛夷哈欠连天,吃过早饭,让三小只带着贞儿去后院玩耍,自己同安娘子两个人准备了药材,再研磨弄末,亲手为曹皇后做了两盒“散气丸”。 半天下来,她做得起了性子,一时兴趣大炽,又让安娘子取来一些阴干的玫瑰花蕾和黑芝麻,再备上生姜、蜂蜜等物,用温水洗净放置入锅,熬汁调匀,做成膏状,装入盒子。 然后,取了个名字——开心饼。 散气丸、开心饼,意为让曹皇后解郁散气,不要闷出心病的意思。 弄好这些,已是晌午。 她让良人送去曹府,自己回房梳洗更衣,等待张贵妃的人,再次来传她入宫。 不料,等到天都快黑了,那位公公没来,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广陵郡王。 傅九衢今日没有带侍卫,随行的只有一个笑容可掬的孙怀,一进店,孙怀就双手作揖不停说着恭喜乔迁开铺,越发衬得他家主子面容清冷,宛若一只英俊的讨债鬼。 辛夷内心有点泛虚。 先前答应过傅九衢做他的“专属医官”,可转头,她不仅帮别人瞧病,还开起了药铺医馆。 好家伙,傅九衢不会是来寻仇的吧? 辛夷打起精神将他迎入内堂,见傅九衢眉色不动,一身混着木樨香的药味,眉头皱了皱,瞥他一眼。 “郡王明鉴,既然沉船案与我有关,那我们先前的约定就做不得数了。” “是吗?”傅九衢淡淡一笑,左右看了看,慢条斯理地在一张圈椅上坐下,提了提袍角,不冷不热地看着辛夷。 “不做数了?” 辛夷走近,“郡王通情达理,想来不会与我为难才是?” 傅九衢挑了挑眉梢,懒懒一笑。 “谁告诉你本王通情达理?” “我。”辛夷抿了抿嘴角,“我自己就这么想的,郡王就是一个通情达理,盖世无双的大……明白人。” “嗯?大明白。”傅九衢轻描淡写地应她,脸上看不出情绪,声音更是轻和,好像在与友人闲聊一般,不见半分戾气。 “那烦请小嫂告诉我这个大明白,你药铺也开起来了,该治的人,不该治的人,都治了不少。何时轮到为本王诊治心疾?” 辛夷一怔。 初来时便约定好要为广陵郡王治疗心疾,这些日子,广陵郡王多多少少帮衬了她,这个承诺自然是不能不做数的。 不过,这个病不比其他的病症。 并非她想治,就能马上治得了的呀。 “怎么,小嫂把本王的病忘之脑后了?” 傅九衢目光锁在她的脸上,并没有寻常世家子弟那种盛气凌人的嚣张模样,言行举止也谈得上谦恭有礼。但整个人看上去就是棱角分明,桀傲冷冽,好像骨子里都写着“坏人”的模样。 当真是反派人设深入心底了。 辛夷叹气,“不是我忘了,是我确实没有想出彻底根治的办法。郡王平常若有病发,自有药物可用,我便没有放在心上。” “好一个没有放在心上。” 傅九衢淡淡看着她,没有要责怪的意思,清眸带笑,却寒凉入骨,让人脊背发寒,无端生出一种好像愧对于他的错觉。 “我不足两年的寿元,你便如此贱待?” “抱歉!”辛夷被他看得居然生出了愧意,声音也柔软了不少,“郡王莫要见怪,我近来为药铺开张的事,忙得脚不沾地的,您多担待一些……” “你言而无信,我为何要担待?”傅九衢语调冷淡。 辛夷皱眉,觉得他这个气生得莫名其妙。 “我不是不为郡王尽心,是着实没想出好办法……再说了,我总不能不吃不喝不生存,带着三个孩子辟谷苦思,为郡王诊疾吧?我要吃饭,要活下去,郡王明不明白人间疾苦?” “我不是盖世大明白么?” 傅九衢眼尾撩撩,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哼,我看不明白的人是你。” “我?”辛夷要被他整疯,“我不明白什么了?” 傅九衢:“开店迎客,便是你这般态度?” 辛夷怔住。 看着傅九衢修长的身姿,比女子还要透白的脸,对视片刻,噗一声笑了起来。 “失礼失礼。是小妇人的不是了。” 辛夷默认了广陵郡王是来“寻仇”的,一开始就抱了不好的潜意识,如今想来,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于是,她端端正正朝傅九衢施了一礼。 “敢问郡王是哪里不适?” “哪里都不适。” 辛夷抬头,“那你要我如何诊治?”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你问我,我去问谁?” “……” 这不就是一个诚心来找事的刺头么? 辛夷叹口气,将声音放软几分,“那就是老毛病又犯了吧?我先为郡王把个脉?” 傅九衢嗯一声,没有言语。 辛夷坐到他的面前,挪了挪凳子,手指慢慢搭上他的腕脉。 药堂上寂静一片。 时光仿佛定格在这里,又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某个时刻。 两人相对,一时无言。 辛夷坊的门外大街上,张贵妃的亲信内侍杨怀敏带着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他神色阴沉,持刀带械,不像昨儿的那个内侍那般气势汹汹,但模样却更为阴冷可怕。 “掌柜的,人呢?” “叫你们张娘子出来!” 人还没到,声音便先传了进来。 辛夷惊了一下,手指微顿,望向傅九衢。 “郡王……” 傅九衢表情平淡,身子慵懒地靠着椅背,眼皮半开半阖,一扬手指,示意孙怀。 “去。让他滚!别搅了本王问诊。” ------题外话------ 2022年的前半年,就这样过去了。感谢大家陪我度过~ 七月的第一天,求一求票呀,大家手上有票的,都请投给汴京小医娘好吗? 第126章 刁难,等待 昨日在辛夷坊被打那个内侍是杨怀敏的徒弟,挨了两个巴掌回宫,便在张贵妃面前好一番哭诉。 他脸上结结实实两个巴掌印,作不得假,又添油加醋一通话,说张小娘子如何凶悍跋扈,奚落贬损张贵妃,说她宁可去曹府给下人问诊,也不肯入宫给贵妃诊疾…… 气得张贵妃痛哭一场。 夜里,赵官家过来,张贵妃眼睛都哭肿了。 她一面可怜自己出身低,连一个民间医娘都瞧不上她,一面又暗示赵官家,此事是曹皇后从中作梗,恨她霸占了官家的宠爱,不愿让她的脸疾好转,这才阻止那医娘入宫为自己瞧病…… 不然,一个医娘哪里来的胆子,敢拂逆贵妃? 赵官家看着美人气苦的模样,怜惜她病了这么久,当即好一番宽慰。 张贵妃见状,马上当着官家的面,吩咐杨怀敏今日带人将那个小医娘捉来问罪,赵官家也就默许了…… 也就是说,杨怀敏是带着“尚方宝剑”来拿人问罪的,结果一行人刚刚闯入药堂,就看到皇城司的孙怀,憨态可掬地笑着出来了。 “哟,真是不巧,杨公公也来看病呀?” 杨怀敏见到孙怀脸上的笑,便暗觉不好,再一联想自己刚进门时看到的马,好似是广陵郡王的坐骑,脸上的冷意便收敛起来,也笑盈盈地特礼。 “孙公公也是来瞧病的?” 孙怀一脸的皮笑肉不笑,说得却真诚。 “嗐,杂家一个皮糙肉厚的阉人,即便有什么不适,哪里配找张娘子瞧病呀?是我们家郡王,在里头问诊呢。” 说罢,孙怀眼睁睁看着杨怀敏脸上的笑容消失,又故作姿态地问: “我家主子脾气不好,杨公公看看能否行个方便,不要再此间喧哗吵闹?不然主子怪罪下来,受苦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下人么?” 杨怀敏的表情变了又变,目光带着恼意,又不得不笑着应合。 “孙公公说的是,你我都是苦命的奴才,哪里敢冲撞郡王主子?实不相瞒,我今儿也是奉命前来请张娘子入宫问诊的。既然郡王在先,那我们在外面……等上片刻好了。” “等?”孙怀踌躇,“杨公公还是别等了吧,郡王这一时半会的,也完不了事。眼看天就黑了,不如明日再来?” 孙怀敏看着孙怀那一张快要笑烂的圆脸,又恨又急,冷笑一声。 “无妨。我等得起……” “好说好说。”孙怀拱拱手,客气地笑,“那杨公公请坐,坐着等吧。” 说罢,他像半个主子似的,严肃脸叫药铺伙伴给杨怀敏等人看座奉茶,便告辞进屋了。 不让人把张娘子接走,总不能不让人等吧? 伙计们忙碌着招待几个凶神恶煞的内侍。 药堂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音。 一刻钟过去。 两刻钟过去。 半个时辰过去。 茶水换了一盅接一盅。 茶壶凉了一壶又一壶。 内室无人出来。 除了两个战战兢兢添水,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伙计,杨怀敏再没有见到一个人。 他不耐烦了,叫来伙计。 拳头握了又握,眼睛厉了又厉,快把伙计都吓哭了,终于恶狠狠地问出一句。 “茅房在何处?” 傅九衢性情为人在京中贬褒不一,外间说法也不同,但杨怀敏是张贵妃的心腹,十分清楚傅九衢和皇城司的行事风格,更清楚郡王在官家心中的地位。 他不敢喧哗,吵闹,更不敢去求见,催促。 只能默默喝水,默默地等,默默去茅房。 ~~ 内堂里,一片寂静。 辛夷看一眼施针艾灸后在躺椅上熟睡的广陵郡王,有些哭笑不得。 她原本打定主意,今日便入宫去会一会传闻中的张贵妃,谁知道广陵郡王会横插一脚? 莫名其妙跑来数落她一通,傲娇得不行。 末了,广陵郡王又要她帮他诊病。辛夷不知道他到底哪里犯了病,只得安抚性地帮他按摩艾灸了一会儿。 这下好了,广陵郡王明知道杨怀敏在外面等待,竟然大剌剌在躺椅上睡了过去。 内堂里的几张躺椅,是辛夷特地为病人订做的,更贴合人体工程学,用了些奇巧技术,铺上厚厚的褥垫,比时下的椅子舒服许多。 广陵郡王这一觉睡得踏实,刚躺下去,便像三天三夜没有合个眼似的,叫都叫不醒。 杨怀敏带着几个侍卫,在外面等一个多时辰了。 伙计偷偷进来哭诉好几次,害怕呀。 辛夷也是头痛不已。 外面杨怀敏的咳嗽和脚步声,越发显得不耐烦。 她甚至听到了钢刀落地时,发出的铮鸣声。 剑拔弩张的气氛,将辛夷心底的弦绷了起来。 要知道,历史上的张贵妃就是宋仁宗的心尖尖肉肉儿,仁宗为了她可做下不少的荒唐事。这要真把张贵妃得罪狠了,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就是蚂蚁对大象,怎么死都不知道。 如今的她,不只有自己一个人。 除了几个姐妹,还有店里的伙计。 她不怕死,别人呢? 辛夷看一眼傅九衢,走到内室去,让湘灵带上三小只和贞儿去后院躲起,不要轻易出来。 然后,她轻手轻脚地回来叫傅九衢。 “郡王。郡王……?” 辛夷蹲在傅九衢的身侧,轻轻地唤了两声。 “您醒醒?醒醒?” 傅九衢没有回应。 不仅不醒,甚至响起细微的鼾声。 辛夷看向立在傅九衢的身侧,宛若老僧入定一般的孙怀。 “孙公公,这可怎生是好?” 孙怀慢吞吞地睁眼,将双手扣在身前,轻咳一下。 “娘子问杂家,杂家也为难呀?” 辛夷想了想,“孙公公,你看这样可好?我先随杨公公入宫,等郡王醒来,你再帮我解释解释……” “不可。”孙怀抹一下脖子,一副恐惧莫名的模样,“郡王醒来若是见不着娘子,会大发雷霆的。娘子怎能在为郡王诊治的时候,抛下他不管,再去给别人瞧病?” “那不是别人,是张贵妃!” 孙怀“嘘”一声,紧张兮兮地看一眼自家主子,再指一指旁边,示意辛夷走远一点说话。 辛夷同他一起走到窗下。 “孙公公,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张贵妃哪里是我能得罪的人?郡王不会怪罪的。” 孙怀叹息一声,“张贵妃也不行。郡王的脾气,娘子又不是不晓得,他不讲理的……” 辛夷无语。 不讲理得这么理所当然,除了广陵郡王,再没有旁人了。 “郡王再不讲理,总不能要别人为他舍命吧?” “嘘~嘘……小声,娘子小声些!”孙怀苦巴巴地求饶,压着嗓子道:“吵醒了郡王,会要命的。” 辛夷斜眼一瞄广陵郡王,挑了挑眉。 “哪里就有这么严重了?” 孙怀耷拉眼皮,白胖胖的脸挤得像一个揉皱的发面馒头。 “娘子有所不知呀,我们家主子,不发病的时候嘛,长得好看又随和,是很好说话的。但他一旦发病,那就浑不讲理的……” “……” “主子起床气重,若被吵醒,那是六亲不认的。尤其过年这阵子,为了汴河沉船和何旭那狗东西的案子,主子都好些日子没合眼了,一宿下来就能打个盹,小的看着都心疼呢,这一觉睡下去,要被人吵醒,只怕要灭我九族!” 辛夷抿着嘴,半眯眼睨他。 “公公越说越离谱,无非挨一顿骂的事,他还真会杀人放火,剥皮抽筋不成?” 孙怀唉声叹息,“郡王或许不会为难娘子,小的可就要遭殃了呀。剥皮抽筋是不会,但别的惩罚可避免不了。你看,段隋两年俸禄活生生罚没了,小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娘子就当可怜可怜小的吧?我上有老下有小,还要养家糊口呢。” 辛夷挑挑眉。 看着孙怀一脸真诚的样子,差点就信了。 他一个太监,上有老也就罢了,下头哪里来的小? 孙怀见辛夷不信,双手合十,不停朝她作揖。 “是小的年少时作的孽,祸害了姑娘,结下的孽缘。” 辛夷一怔,笑着半信半疑地问:“想不到孙公公,还有这等际遇?” 孙怀重重叹息,“让娘子笑话了。这事说来当真难以启齿,实在是小的年少无知,无媒无聘便与她相好。后来听人说她要嫁给他人为妻,便找上门去理论,几次三番见不着她的人,一时气恼犯糊涂,便挥刀自宫,入得黄门做了寺人。” 顿了顿,他才又道:“后来我才得知,她不是不肯见我,而是被家人关了起来,不得自由……” 第127章 为她撑腰 辛夷见孙怀不像说谎,敛住表情。 “后来呢?她嫁人了么?” 孙怀摇头,叹息不止。 “她没能嫁人。因为她有了身孕,怀上了孩儿,拒婚不从,甚至为此绝食寻死……唉,这事让夫家知晓,上门退了亲,娘家嫌她丢人,便把她打发到外乡的一个村子里去,自生自灭。” 辛夷微微怔愕。 孙怀在《汴京赋》也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配角,剧情只交代他是傅九衢的贴身内侍,别的故事是全然没有交代的,因此辛夷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 如今看着孙怀这张满带喜感的脸,辛夷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你去找她了吗?” 孙怀抿了抿嘴,眼里竟有泪雾浮动。 “我是家中独子,父母为此伤透了心,我入宫后,他们便与我断绝了往来,我捎回家的书信,从无回复,那会儿我尚未入皇城司,不识得郡王,从未有出宫的机会,活得猪狗不如,也无从得知外界的消息。前几年跟了郡王,我稍稍得了几分体面,才与父母联系上,父母年事已高,早已原谅了我…… 后来,我托了人去打听她的下落,那时,我那孩儿已然八九岁了,她也带着孩子改嫁了汴京城的一个鳏夫,搬到了城里来……” 辛夷没有说话,同情地看着他。 “你没去见她吗?” 孙怀面对她的眼神,有几分尴尬。 “她既已成家,我一个阉人,何必再去打扰?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就不要再去给人添麻烦了,但该给的补偿,也是要给的,我托了旁人,找了个别的由头,每过一月,给她娘俩捎一些银钱过去,也不敢说是我拿的。” “孩子见过吗?” 孙怀惭愧地点点头。 “远远地瞧过几次,比他娘都高了,是个小子,我也不敢相认……唉,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呀……” ~~ 天越来越暗,药铺里掌了灯。 马行街的夜市火光璀璨,酒家瓦子热闹非凡。 杨怀敏走的时候,广陵郡王仍然没有醒,他们甚至连张小娘子的面儿都没有见着,怎么来的,又怎么回去了。 只有孙怀好心送出来,说等郡王醒了,会向他禀报杨公公来过的事情。 杨怀敏憋着一肚子的火,冷笑几声,告辞离去。 傅九衢这一觉睡到了辛夷家的饭点。 原本早就该开饭的,但因为家里有客,大家伙儿憋着劲,一直没动,直到杨怀敏走后,湘灵才把备好的饭菜端上桌。 辛夷不敢打扰傅九衢,本想去叫孙公公来吃,哪料,声音还没有落下,傅九衢打个哈欠,便睁开了眼。 “孙怀,几时了?” 孙怀如逢大赦,弓着身子笑道:“爷,亥时了。” 傅九衢动了动胳膊腿,懒洋洋地道:“我睡了这么久?” 眼一转,目光落在辛夷家的躺椅上面,拍了拍,点点头,“这把椅子不错。走吧,明儿再来。” “啊?是。”明儿还要来? 孙怀抬头看他,又看看辛夷。 傅九衢却是不动声色,就像没有看到站在门口的辛夷,径直从她的身边走过去,往店门外走。 “郡王。”辛夷跟上去。 走了十来步,傅九衢这才站下步子,一双眼晶亮有神,散发着幽凉的光,安静地盯着她。 “想留我吃饭?不必了。” 辛夷嘴角抽搐一下,不跟他打哑谜绕弯子,直接问。 “我是想问郡王,此番行径到底为了什么,我着实不懂。” 傅九衢眯了眯眼,懒洋洋笑开,“哪里不懂?” “我没有得罪郡王吧?” “嗯。” “那郡王何故害我?” 傅九衢淡淡看她,“你开门做生意,我前来看病,如何就害你了?” “明知故问。” 辛夷双手抱臂,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得罪了张贵妃,你让我如何是好?更何况,郡王也说了,张贵妃这个病,归根到底还是要治好的。不治她,如何办得了何旭?” 傅九衢垂眼看着她,走近了一步,一双清眸渐渐浮上笑意,安静的,凉凉的,带着木樨香的气息,近在咫尺,逼入鼻端。 “原来你还记得此事?” 辛夷更不懂了,“郡王什么意思?” 傅九衢慢慢地笑:“你去曹府时,可曾想过会得罪张贵妃?比起不为她诊治,张贵妃最痛恨的,是和曹氏接近的人。” 说罢他微微撩眼。 “我以为你是不惧不怕,才如此大胆行事。” 辛夷抿着嘴唇,站在原地看他。 刚刚睡醒的傅九衢,清冷的眸子不见戾气,还有几分难得的温柔,如此专注地盯着她,像是促狭,又像在看他喜欢的女子,明明暗暗,极易让人沉醉其间…… 辛夷叹息。 老天肯定会原谅她的。 对着这样一张脸,一双眼,一个人,她真的说不出狠话,尽管傅九衢今天做的事,足够她往这张俊脸上呼巴掌了。 “好吧,我承认,我怂,我怕。”辛夷恭顺地行礼,低头请教:“请郡王指点迷津,我眼下该怎么做才好?” 傅九衢盯着她,迟疑片刻,头一转。 “你们家晚上吃什么?” “啊?”辛夷老子差点没转过来。 傅九衢袖袍微拂,突然哼一声。 “你既然诚心道歉,那本王这次便原谅你。大宝二宝三宝呢?三个野孩子,知道他傅叔来了,也不出来拜见!” 三小只之前被辛夷吩咐不许出来,方才听说傅叔要走,早已偷偷尾随了出来,如今就藏在内室的门后,听到傅九衢的声音,呼啦一下,全出来了。 “傅叔!” “傅叔!” “我在这儿!” “三宝在这儿。” 一念走上前,恭敬地行礼。 “傅叔,吃个便饭再走吧。” 傅九衢犹豫片刻,不咸不淡地嗯一声,望向不知所措的孙怀,又看了看辛夷,淡淡一笑。 “那本王便将就吃点,和孩子说说话。” 说着,他被三小只簇拥着往里走了。 孙怀干笑,看看辛夷。 辛夷则是无语地凝视着他。 两个人眼对眼。 辛夷:“我方才给郡王道歉了吗?什么意思?” 孙怀轻咳一下,小声道:“郡王也是为了娘子着想。如今朝中,张曹两家势同水火,张贵妃毁了脸,那可是宫里多少人喜闻不见的事情,要不太医为何总是诊治不好?” 是啊! 堂堂大宋朝廷,就没有一个太医能治好? 辛夷先前真没想到这一层。 孙怀见她开了窍,笑道:“郡王前阵子带娘子离京,就是为了避免娘子卷入其中……” 辛夷:“不卷也卷了,逃也是逃不掉的。” 孙怀瞥一眼傅九衢的背影,嘿嘿地笑:“有郡王怜惜着娘子,您大可放心便是。郡王不愿娘子得罪张氏,当然也不愿娘子得罪曹氏……明白么?” 辛夷动作一僵。 在原地站了片刻,回想傅九衢的种种,突地有点明白了。 给曹氏看病求子,自然会得罪张氏。轻易把张氏的脸治好,又怕惹曹氏不高兴。所以,几次三番拒绝张氏,算是已经给足了曹氏的脸面,再入宫治好张氏,只要她拿捏得宜,不仅两头都不会得罪,还能两头讨好。 “娘子还看不出来么?” 孙怀见她久久不语,又多了一嘴。 “郡王今儿过来,就是怕宫里头为难你,特地给你撑腰来了。” 辛夷一怔,没有吭声。 其实她知道,今天她若就那样乖乖地跟孙怀敏入宫,十有八九也会遭到刁难和报复,想要全身而退,不太可能。 如今有了广陵郡王撑腰,张贵妃现在就算恨惨了她,多少也得顾及几分。毕竟,不论张家还是曹家,都不愿意把长公主和广陵郡王这两个官家的至亲,推向对家…… “嘘。做人真难。走吧,吃饭。” ~~ 广陵郡王在辛夷坊里待到夜半时分才离开。 吃罢一顿便饭,三小只又兴高采烈地拖着傅叔去后院,看他们挖的地,准备打的井。 后院有一道木门连通河渠,夜晚有流水的声音,十分静谧。 辛夷见傅九衢心情很好,立在寒风中,向他说了用“竹筒”引水的设想,并按《农书》里的介绍,给他推荐了用大班竹或者楠竹,以及用公母笋来接逗,再用细麻油灰缠缚等实用的方式。 “奇思妙想。” 这是广陵郡王听完后的四个字评价。 辛夷其实是不带希望的建议。 毕竟那样一个庞大的工程,不是单凭她几句话,就可以实施的。 不过,傅九衢看她时眼中两束幽幽的光,让她能明显地感觉出来,傅九衢对此事有兴趣。 而且,这不算一个难以想象的事情,对百姓民生更是百利而无一害,她相信傅九衢会呈报给官家,若当真把自来水工程搞出来,她也能成为受益者。 ~~ 辛夷是在鸡叫声中醒来的。 她昨夜睡得不太安稳,几番辗转才入眠,没有想到,大清早傅九衢的车驾就已经在药铺门外等着他了。 驾车的人是段隋。 “小娘子,郡王在东华门等你,一同入宫请罪。” 一同去请罪? 辛夷匆匆洗漱更衣,在路上才从段隋嘴里得知,昨夜宫里闹得翻天了。 杨怀敏受了一肚子气回去,仍然没有接到张娘子,这让张贵妃又伤伤心心在赵官家面前哭了一回。 惹恼了赵官家的小宝贝,广陵郡王不陪她去,辛夷觉得自己有可能会被生吞活剥了。 她急急赶过去,东华门前,广陵郡王一袭整洁的官服,乌发冠玉,丰神俊朗,看上去高挺俊雅,但眉目疏淡,好似对今日的“请罪”并没有那么在意。 “走吧。”他大步走在前面。 辛夷左右看看,言行比平常规矩许多,低下头走到傅九衢的身后,“听闻官家雷霆震怒,不会有什么事吧?” 傅九衢低头打量她几眼,“看你医术。” “什么?”辛夷瞥着他。 傅九衢嘴角微微一扬,带着一种邪乎坏乎的笑。 “宫中太医都治不了,你如今是张贵妃唯一的希望,你说是治你的罪重要,还是治她的脸重要?” 辛夷恍然大悟,低笑一声。 “这么说,我就知道怎么应付了。” 傅九衢顿了顿,低低道:“官家的案头如今堆满了何旭一案的札子和奏章……皇城司前两日也把卷宗呈了上去,各方党羽争执不下。要如何处置,全倚仗小嫂。” 他说得客气而平静。 辛夷瞥他一眼,笑了起来。 “我怎么觉得郡王早有算计?” 傅九衢轻笑,微眯的双眼带点阴凉,说得慢条斯理,“身在旋涡,不算计别人,就被别人算计。” 辛夷深以为然。 突然觉得,傅九衢这个郡王做得也不容易。 “你们贵人的想法都太多,不像我们平民百姓,一餐一饭,温饱无忧,无病无痛,就会开怀。郡王往后若是心情不畅,便到我药铺中来,看一看那些受病疼困扰的人,为了活命苦苦挣扎的样子,就会少很多烦心事了。” 傅九衢看她一眼,嘴角带笑。 这笑容让辛夷头皮发麻。 这家伙真是喜怒无常。 “郡王,我说错什么了吗?” “无。”傅九衢袖子微抛,“腿短,就走快些,少说话。” “……” 好心开解他,居然被嫌弃腿短? ~~ 张贵妃昨夜伤心过度,脸上疹子发作得厉害,又痒又痛,一宿都没有睡好,赵官家陪着她,如今仍在会宁阁。 早膳刚刚摆好,内侍便来禀报,说广陵郡王带张小娘子来请罪。张贵妃气上心头,双眼当即就暗了下来,脸上愠怒未消。 “把那小医娘给我叫进来。” 说罢,她没有听到赵祯的声音,偷偷瞄一眼他沉默的面色,清清嗓子,声音软了几分,用帕子按了按自己的脸。 “回来!你们客气一点,把人先请到暖阁里,我梳洗一下就过去。” ------题外话------ 傅九衢:各位看看,我这腰撑得如何? 辛夷:撑腰是撑腰,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你的案子,你用得着我,才帮我。 傅九衢:难道你就用不着我了? 辛夷:用不着,你有什么好用的? 傅九衢:你不用一下试试,怎么就知道我不好用了? 第128章 男儿年少不知情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辛夷的预料。 一个内侍走过来,身后跟着一水儿的宫女,手上端着小卷馒头、枣馅白糕,豆丝鱼荷叶粥,还有几个辛夷叫不出名字但摆盘好看的糕点果品,笑盈盈的像招待贵客。 茶水果品一样不缺,内侍言语还极为恭谦。 “官家方才起身,贵妃尚在伺候梳洗,又说二位来得早,想来没有用膳,先请郡王填填肚子,等贵妃收拾利索,再来相见。” 小宫女声音脆生生的,甜得腻人。 “郡王,请用膳。” 内侍便领着宫女退下,在殿门候着。 辛夷看这阵势,一头雾水。 “郡王?”她看着桌上的食物,“饭菜不会有毒吧?” 第一次入宫,她有点心慌。 傅九衢闲闲地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坐下来,“有可能。” 说罢他修长的手指拿起筷子,夹一块糕点入嘴。 “那就做个饱死鬼吧。” 辛夷早上刚从床上起来就被段隋接了过来,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吃饭,眼前的食物对她可太有吸引力了。 不过,更有吸引力的是那些装食物的器具。 装弱的白粙彩鱼玉璧碗,装粒点的青瓷胎骨花瓣盘,装茶水的建窑束口盏,等等等…… 老天呀,每一个都是在后世价值数千万乃至上亿的东西呀。 策划美工尽心尽力还原了宋代宫廷的奢华,她如今前来大饱眼福,宛若做梦一般。 要是能顺一个回到后代,那该多好呀,还用被上司指着鼻子骂吗? “怎么了?”傅九衢看着她贪婪的目光,以为她想吃而不敢吃,眼睛眯了起来,似笑非笑。 “想吃就吃,没人怪罪。” 辛夷咽了咽蠢蠢欲动的唾沫,看一眼微笑而坐的傅九衢,凑近一些,低低地问:“郡王,你说我若是治好了张贵妃的病,要她赏我一个碗,她不会不肯吧?” 傅九衢举筷的手微微一顿。 他看着辛夷,“你在说什么?” 辛夷扯了扯嘴角,知道自己的言词可能有些荒诞,但她着实喜欢这些宫廷瓷器,即使不能带回现代,拿回去观赏观赏也是好的。 “我说,我想让贵妃赏我一个碗。” 傅九衢呵一声冷笑。 “拿回去要饭?” 辛夷垂下眼皮,懒得跟他解释。 傅九衢却放下筷子,不冷不热地道:“那你何不要个金碗?” 辛夷杏眼微抬,眼睛灵动带笑,睫毛一闪一闪地望着傅九衢,漫不经心地怼他。 “金碗怎么要饭?说不定连人带碗都被抢了。” 傅九衢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黑眸满是笑意。 “这种好事就别想了。人家抢你回去做什么?小嫂大可放心,便有劫色的,也劫不到你头上。” “你……” 辛夷鼻子差点气歪。 这个广陵郡王是有多瞧不起她的长相,虽说不是国色天香,但她胜在肤白,五官端正呀,假以时日,身子再长开些,脸上疹子暗疮落下的疤痕都痊愈了,那也是能变成一个大美人的好不好? “哼。郡王少瞧不起人。” 她原想发火,想一想这是会宁阁,是皇宫,是大宋的权利尽头,还是弱弱地压低了声音,像一个受气的软包子。 傅九衢挑一下眉,见她坐在一边气鼓鼓的模样,亲自拿了一个碗,为她盛了大半碗粥,又随意地夹了个竹节小馒头到盘子里,塞到她的面前。 “吃。” 辛夷瞥一眼阴晴不定的广陵郡王。 “你没听他们说吗?这是贵妃怜惜郡王早起,特地让厨房给郡王准备的早膳,我一个开药铺的小医娘,哪配享用?” “我叫你吃便吃。” “那么多人瞧着呢?我用贵人的早膳,万一杀头怎么办?” 傅九衢瞥一眼站在门口的内侍宫女。 突地轻咳一声,“来人。” 那个内侍走了过来,躬身问:“郡王有何吩咐?” 傅九衢指了指桌上餐点,懒洋洋地问道:“官家可有说,这些早膳不许张小娘子用?” 内侍一怔,“不曾。” 傅九衢:“那我可以做主赏给小娘子用一些吧?” 内侍恭敬地笑道:“那是自然。” 傅九衢睨一眼辛夷,摆摆手,示意他退下去。 “这下放心了吧?吃了不会杀头。” 辛夷没想到他会这般慎重其事,好笑又好气,“郡王当真是要折杀我,我哪里敢同你一桌用膳?我不要命了么我?不敢吃。我就想要碗。” 傅九衢微微眯起,倾身盯着她。 “不就是两只碗嘛?回头我给你便是。只是以后出去要饭时,千万别报我的大名,我丢不起那人。” 辛夷一怔。 嘴唇往下抿住,忍了好半刻,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多谢郡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回头要饭时,我一定不报你大名,只报小名。” “你知我小名?” “重楼?” “那是字。” “那郡王小名叫……什么?” “哼!”傅九衢侧目看着她的眉眼,清越一笑,“我为何要告诉你?” 辛夷低笑,“狗剩?不对。你家只有你一个孩子,难不成是叫……大郎?” 那以后她给傅九衢配药,是不是要说“大郎该吃药了?” 辛夷想到这个,自己先笑了起来。 却见傅九衢身子往后一仰,懒洋洋地看着她傻笑的脸,目光深深:“你记好了……” 辛夷竖起耳朵倾听,却见他嘴角一扬,“我没有小名。” “……那多无趣。”辛夷转头看去。 广陵郡王双眼清亮带笑,表情淡淡的,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矜贵。 “郡王,不如我帮你取一个吧?” 傅九衢双眼盯着她,从她眼里看出促狭的笑,心知从她嘴里不会有什么好话,低低哼一声,拿筷子砸砸碗,“吃都堵不上嘴。快吃!一会官家来了,可就没得吃了……” 辛夷咂舌,刚想说话,背后便传来脚步声。 来了! 果然来了。 一群内侍宫女齐刷刷低头行礼。 辛夷跟着傅九衢起身,也走上前去给赵官家和张贵妃请安。 “免礼。” 赵祯面带倦色,被张贵妃磨了一夜,脾气仍一如既往的温和,而张贵妃面戴轻纱,隐隐可见脸上的疹子疮痈。 她神色十分不悦,但有赵官家和广陵郡王在场,她不仅没有为难辛夷,还朝她笑了一下,惊得辛夷差点没缓过气。 赵祯打量辛夷一眼,抬手示意傅九衢在自己下首入座,并无责怪之意。 “你这个小娘子很是难请啊。” 辛夷觉得“你这个小娘子”的说法很是奇怪,不由抬眼看了赵祯一眼,却接触到温和的笑意。 傅九衢没有辩解什么,只是低头拱手。 “此事是重楼不对,这几日身子不适,常去叨扰小嫂,倒是耽误了给贵妃问诊。” “如今可大好了?” “回官家,好了许多。” 赵祯摆摆手,示意张贵妃带辛夷去暖阁的内室里看病问诊,然后老神在在地靠着椅子,和傅九衢闲话起家常,问起他年节上的事情。 傅九衢看一眼辛夷离去的背影,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却听赵祯咳嗽一下,“你放心吧,出不了事。” 傅九衢手指微顿,笑道:“官家说笑了,我何须担心?” “哼!”赵祯重重一哼,一副“我还不了解你”的眼神,声音却低了几分,“初二那天,你母亲来找我请旨。” “嗯。”傅九衢明白他想说什么,只是一笑。 “曹大姑娘不是你看中的人吧?”赵祯饶有兴趣地问。 傅九衢不以为然地笑,“我娘看中就好。” 赵祯抬了抬眉,“不后悔?” 傅九衢:“娶妻生子,人生常态,有什么可悔的?” 赵祯抿着嘴唇,轻抚茶盏挑眉而笑,好半晌才叹出一句话,“你这年纪,比我头一次大婚长不了几岁,心性未定啊。” 在曹皇后的前面,赵祯还有一个结发妻子郭皇后。两人是少年夫妻,吵吵闹闹地过了八九年,听说赵祯被郭皇后扇了一巴掌,一怒之下便废去了郭氏的皇后名号,令她出宫修行,在瑶华宫入道。 后来,郭氏在景祐二年暴毙,赵祯再追赠了她皇后位,以皇后礼入葬。 这一段经历,傅九衢身为晚辈只是听说而已,知之不详,皇帝舅舅与他那个原配感情如何,又有何心情,自是不得而知。 他笑了笑,“听母亲说,舅舅当年与舅母也是亲热过一阵的……” 赵祯垂下眸子,一笑而过。 “男儿年少不知情。” 这话极有深意,傅九衢却未多想,以为是皇帝思念起亡妻,赶紧便换了话题,指着桌上尚未收拾的碗筷。 “重楼想厚着脸皮讨个赏。” 赵祯看一眼他的微笑,又看看那桌上的东西,“想吃什么,让人做了给你送去便是,讨什么赏?我看你是讨打。” 傅九衢知道他误会了,“我是想向舅舅讨几个碗。” 赵祯正低头喝茶,闻言噗的一声,差点喷了。 幸好是见过大世面的皇帝,每天被一群朝臣挫磨也能面不改色应付的人,不然这一下肯定要弄得一身狼狈不可了。 “你再说一次?你要什么?” “我想要舅舅的饭碗。” 皇帝的饭碗也敢来讨要? 赵祯确认自己耳朵没有听错,也确认了他没有玩笑或是另有深意,实实在在要的就是面前的几个碗以后,嘴角微微抽搐,下意识望一眼内室的方向,然后慢慢阖了阖眼皮,叹息一声。 “准了。” 第129章 一张方子治两人 内室里。 张贵妃屏退了宫女,坐下来冷冷望着面前的辛夷,那张笑了半晌的脸,拉了下来。 “小娘子真是让我好等。” 辛夷知道张贵妃心里早已把她祖宗十八代都骂过一遍了,没有生啖她的肉,全是因为傅九衢就在外面,而她还要在赵祯面前维持她天真单纯毫无心机受人迫害的小可怜模样,这才没有当场发飙。 “贵妃恕罪,此事是小妇人失礼了。” “失礼,你这般对我,岂是失礼这么简单?” “贵妃要打要罚,我都认。” 张雪亦见她滚刀肉似的,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沉吟半晌终于缓和了语气。 “小娘子不肯入宫,是不是受人要挟,不敢为我诊疾?” 这是在对她诱供么? 辛夷心下一跳,“没有。” “什么没有?” “没有人要挟我。”辛夷真诚地望着她,镇定地道:“小妇人不来,只是因为怕死。” “怕死?”张雪亦似是有些意外,皱着眉尖看她,好半晌才尖声尖气地酸笑,“本宫就如此可怕?小娘子莫不是受了什么人挑拨吧?” “不是贵妃的问题,是我。”辛夷认真地道:“小妇人只是一个游方郎中,习得浅薄医术……宫中那么多太医都治不好的面疾,小妇人哪里来的把握?贵妃金尊玉贵的人儿,我要是来了却治不好,岂不是要搭上小命……” 张雪亦见她畏惧的模样,信了一半。 “你抬起头来?” 辛夷抬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张雪亦仔细打量她的脸,“我听人说,你脸上以前也长暗疮疽疹?” “是。” “谁人治好的?” “小妇人自己。” 张贵妃脸上带了一丝喜色,不等辛夷再说话,便亲手摘下脸上的面纱来,满带希望地问:“那你来瞧瞧,我这张脸,你可治得好?” 辛夷瞄一眼她的脸,怔住。 情不自禁地,她走近一步,眯起眼又认真看了片刻,心下微微一跳,“我先为贵妃请脉可好?” 张雪亦垂下眼皮,嗯声,主动伸出手腕。 显然,她对此迫不及待。 在辛夷把脉的时候,她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辛夷的脸。 眼前的小娘子年岁不大,脸上仍有疮疹留下的痕迹,可她这肤色是当真细白,色如桃花,雪颜花貌,柔软嫩滑得如同脂膏一般…… 张雪亦在宫里,有专人调理肌肤,用的全是上好的胭脂水粉,但她二十八岁的年纪,早已不能和十八芳华的少女相比,又生育过几次,保养得再好,也有了疲态和细纹。 她越看辛夷,目光越是艳羡。 “小娘子用的是哪家的脂膏?” 张雪亦几乎下意识就问出来了,没有过脑深思,问完,看辛夷抬头怔愕的样子,方才觉得自己这话容易让人看轻,又清了清嗓子。 “看你细皮嫩肉的,想是脂膏用得极好。” 辛夷心下暗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顺着杆子便往上爬。 “让贵妃见笑了,小妇人家贫,买不起上好的脂膏,平常擦抹打扮,全是自制的胭脂水粉……” “自制的?”张雪亦好奇起来。 为了美,几乎忘了身份。 “你是天生肤质就这么好,还是用了自制的脂膏?” 辛夷想了想,没有哄骗她,“一半一半吧。我天生便是白皮,占五成功劳,自制的脂膏,又占了五成功劳……” 说罢瞄一眼张贵妃的脸色,笑道:“贵妃也是天生肤质细白的人,只要调理得宜,不会比我肤色差的。” 张贵妃脸上的笑容,再也藏不住了,“那小娘子把你用的脂膏,给我也备上一些,我明日便派人来取。” 辛夷:…… 果然女子爱美之心,千年不变。 只要有办法变美,无不可为。 “急不得。”辛夷望着张雪亦急不可待的面孔,微微一笑,“贵妃眼下还是要先治好面疾,再说调理肌肤养颜的事……” 张雪亦好似这才想起自己脸上的疮痈丘疹,神色暗了下来。 “那娘子可有什么法子治我?” “有。我有的是法子治你。”辛夷似笑非笑地让张雪亦伸出舌头瞧了瞧,慢慢松开她的脉腕,正色道:“不过得费些时日,一旦开始治疗,贵妃不可中途放弃,不然很难痊愈。” 张雪亦连连点头,“只要有法子便好。快说,怎么治?” 辛夷笑了笑,不答反问:“贵妃癸水来时,可有经行不畅,小腹满痛之感?”张贵妃点头。 辛夷又道:“可曾一月来两潮,色泽紫黑有块物?” 张贵妃错愕地看着她,“你怎会得知?” 辛夷微微一笑,“我是大夫,我也是女子。贵妃舌有瘀斑,脉弦而涩……这是冲任失调,瘀血停滞,方才有经行不畅。而人体循环需阴阳五行调和,相生相克,体内疾病亦会影响面容。恕我直言,贵妃的面疾,单靠吃药或外敷,是难以根治的。” 张贵妃已然听过太多太医们的说法,对这个病的来龙去脉并不在意,只是问她,“那你说如何治便是。” 辛夷思忖片刻,道:“一个为内养,一个为外养。内外兼顾,方可得愈。” “内养如何养?外养又如何养?”张贵妃错愕地问。 辛夷道:“外养简单,我开一些养肤驻颜的药材,将其切成细片和碎块,放在瓷瓮之内,加入白酒和清水各等份,密封后用黄泥封固,每日让人摇晃三至四次,如此一月以后,将药材连同酒水一并倒出,用细纱布包裹滤出……药渣捣碎后,用来敷面,酒水则每日温热,加水调匀饮下一杯……” “一个月?” 张雪亦对繁杂的过程并不在意,因为这些事情用不着她来做,她在乎的是时间,居然要一个月之久…… “不能更快么?” 辛夷摇头,“一个月,一天不能少。不然药效不够,便前功尽弃了。” 张雪亦脸色有些不好看,可她这张脸已经拖了这么久,不能再拖了,每一个疽疹都会留下疤痕,再不治好,她就要变成麻婆脸了,到时候官家还会要她么? 恐怕多看几眼都嫌烦了。 “好。那你说说,内养又当如何?” 辛夷微微一笑,“内养,除了服用我所开的药剂,以清理体内积瘀以外,还得静禅,以养心性。” “静禅?养性?” 这样的治疗方法,张雪亦闻所未闻。 “正是如此。”辛夷看着张贵妃惊讶的模样,面不改色地道:“人的脾性和品性,都会体现在脸上。换言之,静心养性,也便是养色驻颜。以药养颜,不如以心养颜。” 张雪亦:“如何静禅,如何养?” 辛夷微微一笑,“心为五脏之者,心主血脉,藏神志,心无疾者,五脏六腑俱健……静禅者,须每日像僧人一般坐禅,禁丨欲,每日盘坐三个时辰以上,静心思过,行善积福……如此一来,可感念佛祖之神力,使人体经络疏通,气血畅顺,阴阳平衡。如此一来,静禅配合药物,不仅面疾可愈,还能让贵妃气色大好,益寿延年呢……” 这次问诊用了足足一个时辰。 等辛夷开好方子交给宫女,再交代着医嘱走出内室时,众人发现,张贵妃神采奕奕,轻纱下的眉眼仿佛都舒展了许多。 没有人知道辛夷是怎么哄张贵妃的,总而言之,这一趟入宫,张贵妃不仅没有怪罪辛夷,甚至还带了些虚心讨好的意图,赐了不少首饰布匹给她。 辛夷笑纳了。 出门前,她从药箱里翻找出自己做的脂膏样品,还有沐浴之物,赠了一些给张贵妃,便当场给她涂抹试用,以表达自己的诚意,顺便让她信服。 爱美的女子,就没有不喜欢这些玩意的,更何况,这些东西都是张雪亦从来不曾见过的,虽然没有宫廷用品那么精美,包装粗糙了一些,但真的好用呀。 张雪亦喜逐颜开。 暖阁里,赵祯正在和傅九衢说何旭的案子。 一听何旭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张雪亦脸色就变了。 她记得前几日,大伯入宫见她时不是这么说的。 大伯说,他们受到曹家的迫害,有人故意陷害她姐夫,就是想拉他们张家下水,让她在官家这里失宠…… 张雪亦生父早亡,之前寄养在大伯名下,一直将他视若至亲,对张尧卓言听计从。 这一次,她也没有怀疑过。 “官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赵祯重重哼声,“何旭无才无德,这一案从雍丘到汴京,闹得满城风雨,朕一心想办他,谁知却有不少朝臣上表为他求情……” 说到这里,赵祯冷冷瞥一眼张贵妃。 “让朕很是为难啊。” 张贵妃心下一凉。 她不知傅九衢是怎么和官家说的,却知道那些为何旭求情的人,是大伯那一党。 一家人是利益共存体,一定要维护一家人。 张贵妃斟词酌句,语意迟迟地为自家姐夫辩解。 “官家,妾身的姐夫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难免会招来嫉恨……妾身以为,他行事再是莽撞,也做不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不知广陵郡王可把案子都查实了呀,个中会不会另有隐情?” 傅九衢冷眼无波地看来,淡淡地道:“皇城司办案,从不徇私舞弊,人证物证,都已清清楚楚呈到官家的案头。眼下,不是何旭无罪,而是有些朝中大员,明知他有罪,还妄想为他开脱。” 张贵妃幽幽一叹,拿帕子拭泪,“妾身一介妇人,不懂朝堂之事,只知大伯最疼爱这个堂姐,为她轻挑万选出来的夫婿,想必人品不至于坏到这般地步……” 辛夷轻咳一声。 张贵妃身子微僵,突地抬头看她一眼,然后抿了抿嘴,细声细气地换了语调:“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堂姐夫若当真做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官家万万不可姑息呀,那些不懂事的朝臣,官家又何须给他们脸面呢……” 赵祯面色一缓,“贵妃说得在理。” “妾身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对。对极了。” 皇帝一笑,暖阁里的气氛突然就舒缓了几分。 接下来,当赵祯听了辛夷为张贵妃开出的“外养和内养”治疗之法后,那脸上的笑容比方才更添了几分光彩。 “此方甚妙!” 辛夷甚至看到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贵妃就听从张小娘子的话,从此好好调理身心吧。” 辛夷看得出来,赵祯是真心实意地喜爱这个爱作妖的张贵妃,不然也不会为了她一再放低底线,甚至在何旭的处置上也要顾及一番她的心情。 这不是真爱,又是什么? 但一个男人天天被女子换着法子地折腾,再是喜爱也定然会有不耐烦的时候。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皇帝? 因此,她的外养和内养之法,与其说是为张贵妃开的方子,不如说是察言观色后,给赵官家开的“摆脱方”,治的是赵官家的“心病”。 可以说她的方子正中赵祯下怀了。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张贵妃看到了希望,一脸开心。 赵祯终于不再受她每日作妖纠缠之苦,当即开怀大笑,要重赏辛夷。 “民妇叩谢官家恩典——” 辛夷的脸都快要乐出花儿来了,不料赵祯开口便说要赏她“纹银五十两”,让她差一点没有绷住,当场垮脸。 这个赵官家还当真是抠门。 所谓重赏,不应该是千两银子万两金么? 结果就是五十两? 傅九衢瞥一眼她强作开心的表情,低头缓缓把玩着手上的玉板指,唇角扬起。 “我送小嫂出宫。” …… ------题外话------ 么么哒~~宝子们,明儿见。 傅九衢:碗我已经给你要来了,什么时候去讨饭?我去瞧个热闹,赏你几文。 辛夷:做什么美梦呢?我带回去卖几千万上亿的碗,拿去要饭? 傅九衢(摸她额头):醒醒! 第130章 辛夷的怀疑 皇祐四年正月,汴京天气严寒。 辛夷和傅九衢自皇城里出来,已是晌午,却霜风不减。 段隋驾了马车在外面等待,辛夷抱了抱泛冷的身子,向傅九衢告辞便上了车。 岂知,傅九衢紧跟着也跨了上来。 辛夷讶异,“我与郡王不顺路。” 皇城离马行街很近,从东华门过去只肖片刻工夫便到了,但去长公主府却要往大相国寺的方向,朝保康门走。 辛夷以为傅九衢会像来时一样,各走各的。 哪料傅九衢坐在面前,却是神态悠闲,回答得颇为自在。 “我去安远门有事。” “唔。”辛夷点头。 去安远门那是顺路的,她不再多说。 段隋抖了抖缰绳,驾地一声。 一串马蹄声徐徐响起。 两人相向而坐,中间隔一个小几。 傅九衢阖眸养神,辛夷觉得寂静中互不交流,会很尴尬,这便开了口。 “郡王可知张贵妃脸上疽疹,很是古怪。” 傅九衢慢吞吞睁眼,声音慵懒清悦,“有何古怪?” 辛夷抿了抿嘴,“像我这等平民百姓生了疹子,久治不愈,倒是正常。但疹子长在贵妃的脸上,这么久都治不好,郡王就不觉得奇怪吗?” “哦?”傅九衢上下打量她。 今儿辛夷特地换了一身新衣,甘石色对襟布袄,蛾黄的襟扣,下着一条苍烟色罗裙,脸上无脂无粉,不显艳丽,却干净清爽, 唯一的亮色是她鬓发上斜插的一支白玉兰钗,正是当初曹翊托崔郎中捎来的那一支“赔礼”。 辛夷戴白玉兰钗时并未多想,只因为这支钗衬她的衣裳,素净大方,又不会显得寒酸失礼,但傅九衢瞧在眼里,唇角却浮上一丝讥诮。 “有何古怪?只许你丑,不许贵妃丑?” 辛夷:…… 不说别的,傅九衢这张破嘴是真的损。 若非他出身尊贵,又有郡王爵位,不然就凭这张嘴的输出力,恐怕他就不能平安长大,不知得挨多少打。 比如现在,辛夷被他说“丑”,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郡王说的是,我丑是因为我穷,以前饮食差,生活差,又不懂医理,这才长了满脸的痈疽暗疹。张贵妃可不同,她身边不乏能人,又有太医调理肌肤,怎会弄成这样?” 傅九衢目光落在她绷紧的小脸上,隐约能听出她不满的嘲弄,挑了挑眉。 “那就得问小嫂,为何以前不懂的医理,如今却会了?” 辛夷勾唇,笑盈盈怼回去。 “因为久病成良医呀。”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辛夷不免得意,雀跃的好心情展露无遗,傅九衢见她一脸灿烂,发上的白玉兰钗仿佛也在炫耀似的抖动,好心情突然被破坏,沉下脸来。 “本王懒得猜你心思,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两人认识这么久,对彼此的表情是多少有些了解的。 辛夷见他生气,板着一张冷脸,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有了雍丘之行,她早已不像当初那般害怕这个广陵郡王。 “明人不说暗话,我怀疑郡王。” “呵。”傅九衢冷笑,“怀疑我什么?” “怀疑张贵妃的面疾与郡王有关。” 辛夷说得更清楚一点。 并且,用了不容辩驳的肯定句。 “我记得郡王曾说,将我给你配的止痛药丸给了官家一些,可有此事?” 傅九衢淡淡嗯声,“是又如何?” 辛夷眯起眼,“那时我就曾疑惑,郡王何故将此药送给官家?官家头痛是因疲累引起,那药虽有止痛的效用,却并不十分对症,宫中那么多医术超群的太医,还配不出几味头痛药来么?” 傅九衢眯起眼看她,专注、平静。 辛夷勾起唇,浅浅一笑。 “而郡王行事,向来思虑周全,可谓高瞻远瞩……怎会送不对症的药给官家?当时奇怪。如今想来,竟是全明白了。” “明白什么?” 傅九衢垂下眼皮,不去看她的脸和她头上的发钗,然后压下那一股子自己也说不出原因的烦躁和气恼,不冷不热地反问。 “外甥将自用的止痛药献给舅舅,还能有什么目的?” “不。”辛夷脸色微沉,声音徐徐。 “我给你配的药是止痛之用,有丹参和木香等成分。木香行气止痛,丹参也可祛瘀活血、止痛通络,用在官家身上可以清心除烦,并无不妥。但张贵妃为保容色,常年用‘玉容粉’。玉容粉中含有黎芦、轻粉和麝香,黎芦祛黑,却不可遇丹参,麝香和黎芦配伍可以活血悦面,除黑亮肤,却又不可遇木香……这几味药撞在一起,引发皮疹红斑等过敏反应,就不奇怪了……” 傅九衢轻笑,“是吗?竟如此神奇?” 辛夷抬了抬眉梢,“按理来说,官家内服此药,不会与张贵妃有什么冲突。坏就坏在,郡王曾问我,外用是不是可以治疲累头痛?我告诉郡王,将这个药丸碾成粉末,再兑水,涂在太阳穴,印堂穴,风池穴等位置,可以止痛醒神……” 顿了顿,她微微笑开,双眼盯着傅九衢。 “我猜郡王献药时,张贵妃就在官家的旁边。她若听到郡王说这些话,会不会主动帮官家涂抹粉末,再按捏推拿,以固恩宠?”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吗?” 辛夷轻笑一叹,“如此多的巧合,很难不让人对郡王产生怀疑啊。” “头头是道。” 傅九衢淡淡一哼,懒洋洋换了个坐姿,身子侧过来,伸手在辛夷身侧的小几抽屉里取出一个六角青瓷瓶,慢慢摆在桌上。 “这便是你当日给我的药。” 辛夷看一眼,“嗯”声,不解地望着他。 “是,是这个药。郡王何意?” 傅九衢眼窝里的笑意,一片冰冷。 “那小嫂可以说说,你是如何得知张贵妃用玉容粉敷面?又如何算准我会将此药献给官家,然后暗示我让官家外用,甚至还料准张贵妃会帮官家擦药的吗?” 辛夷抽一口气,差点被唾沫呛住。 “郡王这是不讲道理了?” “讲。我最讲道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如何能料到这么多?” 傅九衢微微弯唇,双眼望着她因为惊讶而蹙起的眉。 “既然小嫂料不到,我为何又能料到?” “……” “此事要追溯源头,全在小嫂这里。”傅九衢慢慢将六角青瓷瓶握在手心,修长的手指慢慢摩挲着,邪乎乎的俊脸看上去阴凉而无情,每一个字皆是凉薄。 “小嫂方才那些话,最好不要让第二个人听见。否则,贵妃之疾不论你我,可能都脱不了干系。” 说罢,他慢慢倾身,一张冷脸凑近辛夷。 “我和小嫂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说,船要是翻了,谁先淹死?” 辛夷哑口无言。 实际上,到此时她已经不是怀疑傅九衢了,而是肯定是他干的。 在水鬼案的时候,傅九衢几次三番得罪张尧卓,那会儿,他大概就已经想好了这步棋。只是,辛夷没有想到傅九衢会拉自己下水,甚至毫不心虚地倒打一耙。 “岂有此理!” 好半晌,辛夷总算缓过那口气,一只手重重地摁到几上,也倾身盯住傅九衢,双眼恶狠狠的。 “郡王是想把这脏事按我头上?” 傅九衢微微一笑,挪了挪玉板指,突地将面前的小几用力一拍。 “这话问得,没大没小!” 辛夷正在气头上,浑身的火气和力气都在那张小几上,傅九衢这一拍,两个的力气合在一起,小几当即便裂了,歪了,倒了—— 辛夷身子无处着力,生生往前倒去。 小几轰一声倒下。 辛夷整个人扑向傅九衢,呀的尖叫。 傅九衢稳稳接住她,冷笑。 辛夷一怔,抬头。 两个人眼对眼,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 傅九衢眼梢撩撩,挑了挑眉。 挑衅! 辛夷气得牙根痒痒,觉得这个广陵郡王当真可恶至极。 她张开嘴刚要同傅九衢理论,一股木樨甜香从广陵郡王身上飘过来,如此近的距离,她又有如此灵敏的嗅觉…… 于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不明气体朝傅九衢冲过去。 傅九衢身子往后一仰,嫌弃地避开,凝望她片刻,伸手推开她靠得过近的身子,眉心略略皱起,不徐不疾地懒懒一哼。 辛夷就势撑住他的肩膀,尴尬地坐了回去。 “冒犯了。” 傅九衢低头,轻拂衣袍。 “习惯了。” ~ 第131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一冷静下来,辛夷不得不承认,傅九衢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她可以合理怀疑傅九衢。 傅九衢当然也可以怀疑她。 而且,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同坐一条船的人。 这艘船要是当真翻了,傅九衢或许不会有事,她这个小医娘肯定是第一个被权贵们用来祭天的棋子。 可气。 可恨。 可怜…… 辛夷抬眼看着傅九衢脸上的笑,觉得这家伙当真是坏透了,又不得不缓和一下彼此的气氛。 “郡王说得对。” 辛夷轻轻吐一口气。 “是我多虑了,人吃五谷杂食生百病,贵妃也不例外。她那一脸的疹子,恐与饮食不当,天气变化有关。与郡王是万万不会有一点关系的。” 这反话说得,傅九衢都忍不住笑了。 他微微勾起一侧唇角,望着暗淡的光线里明明气得七窍生烟却强自平静的小娘子,目光便无端生出了几分柔软。 “小嫂是个聪明人。这汴京城里的牛鬼蛇神、魑魅魍魉,齐聚一堂。你若想得安好,便不可随性而为。” 他看着辛夷,慢慢地笑,慢慢地说。 “但你也无须害怕,我会护着你。” 辛夷飞起一眼,看他,又挪开视线,哼声。 她的不满,全写在脸上。 傅九衢微微眯了眯眼,又笑起来,唇角弧线淡淡翘起。 “你这个倔性子!” 他见辛夷不理睬自己,忽地又冷下脸来。 “我知你心里面偏向曹家,不然也不会给贵妃开出禁丨欲之方。但我劝你,最好立在岸边,坐山观虎斗,不要去趟浑水……” 辛夷心里确实更偏向曹家。 理由很简单,张尧卓害过她,而曹家总是帮她。 而且,不论从历史角色,还是个人喜好,她都更喜欢曹皇后,而非张贵妃。 既然已经为曹皇后诊疾了,那她就要好人做到底,如果皇帝成天被张贵妃缠着,即使治好了病,上哪里去怀孩子? 但这点小心思轻易被傅九衢看穿,还当面说出来,辛夷多少有点不自在。 不过,她理由充分,底气十足。 “那又如何?生而为人,当知恩图报,曹家帮我许多,我回馈他们一二,也是人之常情。另外,我给张贵妃开的方子,郡王又怎知,全是为了私利?” “不然呢?”傅九衢冷笑,“你不就为了让曹翊心里踏实,让他看到你的功劳。哼!” 辛夷差点气炸。 就张雪亦这个脾性,本来治治她就是好是,“静禅养性”的说法,辛夷有一大半是为了曹皇后,另外一半,确确实实是出于医者仁心。 因为张贵妃,还有两年便会病死,死因就是心结郁郁不畅。 年纪轻轻就一病不起,绝望而亡的人,让她静禅养性,不是好事吗? 辛夷并不觉得理亏。 “郡王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总归,我从来没有害人之心,问心无愧。” “哼!” 傅九衢面色暗淡,清眸里隐隐有些不快。 “你害别人之心是没有,祸害本王却乐此不疲。” 哪里有? 辛夷看他把话说得难听,瞥一眼,懒得再争辩,侧着身子撩开帘子往外一望。 马行街到了。 这条街常年热闹,贩夫走卒往来不绝,酒家瓦子,娱乐杂技,笙歌笛舞,美食茶香,一片繁华盛景,令人咋舌。 看一百遍,辛夷仍觉新奇有趣。 今儿是个大阴天,却没有影响马行街的热闹。 马车刚刚走到辛夷坊,辛夷便见到一群持刀披甲的禁军迎面而来。 最前头的人,正是殿前司的曹翊。 实事上,马行街是皇宫禁军的诸班直所在地,因此京城士庶在此出入十分常见,曹翊出现在这里更不奇怪。 “曹大人。”辛夷尚未下马车,便朝曹翊挥了挥手。 曹翊听到她的声音,下意识朝辛夷的药坊里望了一眼,然后才掉过头来看到傅九衢的车驾,以及帘子后面那一张笑颜如花的脸。 “张娘子。” 曹翊抱拳行礼,看她一眼,又上前两步。 “郡王也在?郡王安好。” 傅九衢英俊的面孔微微绷起,唇角紧抿,神色十分难看。 在见到曹翊的时候,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 “曹指挥这是过来公干,还是私务?” 曹翊察觉到他话里不痛快,认为是他今日入宫受了官家的气,并没有多说什么,微微欠身,拱手便向他行了一礼。 “回郡王,殿前司在例行巡查。” “年节里也不得空闲,曹指挥辛苦。” “郡王过誉了,曹某职责所在。” 傅九衢点点头,面色平静,“那曹指挥请便吧。” 曹翊一怔。 这时,辛夷已然下了马车。 她觉得傅九衢这人的脾气实在不好对付,能不招惹就不要招惹,因此她走到曹翊的身边,也是端端正正地朝傅九衢行了个礼,和曹翊出奇的一致。 “今日的事多谢郡王,我到家了。告辞!郡王慢行!” 说罢她侧目望一眼曹翊,微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店铺,面色更为亲和。 “多亏曹大人相帮,我这店铺总算是要开起来了。” 曹翊侧身,“恭喜张娘子。” 辛夷微微一笑:“曹大人回头不忙了,进来喝茶。” 曹翊与她的视线在空中对上,温和地笑了笑,点点头。 “一定。上次匆忙,没来得及恭贺娘子。你欠我这顿酒,我可都记着的。” 辛夷眨个眼,笑盈盈地道:“那必须记牢了。你看看这横匾,为我招来多少生意?就冲它,曹大人来喝一个月的酒都没有问题。” 两人十分熟络。 辛夷这话更是带了几分玩笑。 等她听到马车的声音,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傅九衢的马车已经启动,融入在马行街的车水马龙里。 曹翊笑了笑,“那曹某先去忙了。张娘子,再会。” “再会。”辛夷摆摆手,看一眼傅九衢马车远去的方向,又朝曹翊施了一礼,转身往自家店面走去。 曹翊微微笑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叫上随从。 “走吧。” 郑六在他的身边,低低地笑。 “大人,我看这个张娘子对你有点意思……” 曹翊敛住脸,低斥,脚步迈得大了几分。 “不可胡说八道,毁人清誉。” 郑六笑吟吟地扶刀跟上去,“嗐,还有什么清誉不清誉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大人是不知道,这个张娘子到马行街开了药铺,引来多少说法和是非。” 曹翊眉头皱起,“是吗?” 郑六道:“一个小寡妇,哪里来的钱开药铺?背后又是谁在撑腰?大人想想,她能不惹人眼红,惹人乱嚼舌根么?” 曹翊哼声,“我看嚼舌根的就是你。” 郑六直呼冤枉。 见曹翊并不当真责怪,又大着胆子逗趣。 “依我看,张娘子对大人是当真有情有意呢。就冲她这个姿色,娶回府里做一房小妾,也是绰绰有余的。” 曹翊停下脚步,冷冷看着他。 “越说越不像话!你再胡言乱语,自去领罚。” 郑六这才发现自家大人是真的生气了,赶紧收住表情,抱住钢刀,苦着脸请罪。 曹翊见他老实了,哼一声,回头看一眼早已远去的辛夷药坊,目光幽幽淡淡,好似在神游太虚。 ~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 正月中旬,年节的气氛渐渐淡去。 沉船一事和何旭的案子,辛夷没有再去关注。 她忙于开铺,忙于赚钱。 后院里的水井凿好了,药材的供应渠道也跟人谈好了,炮制、归类、清理、洒扫,忙得她们不亦乐乎…… 辛夷将后院的地一分而为,在中间留了一条青石路,她带着湘灵、良人,安娘子和几个小的,将从张家村带来的小葱、萝卜、白菜等种在其中一侧。另外一侧,她栽上薄荷、桔梗、川乌等适合冬季种植的植物。 万事俱备,只等开业。 没想到,原本说好要来帮忙的温姿变卦了。 她舍不得杜氏香药的杜仲卿,找了个由头,说是家里后父不同意,把湘灵气哭了,说是要和她绝交。 “我厚着脸皮和姐姐说,让她来我们铺子,她倒好,拿我当猴儿耍,一会儿要离人家远远的,一会儿又舍不得半分,只要可以每日看见人家就好。” 辛夷哭笑不得,反过来安慰她。 女孩子的心上人,是撼动不得的。 说来都是十几岁的女子,哪里晓得多少事? 辛夷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一门心思扑在辛夷药坊开业前的准备事宜上,有闲暇时,要么是皇后、要么是张贵妃,她总得要应付一个,左右逢源。 面对曹皇后还好,她成熟稳重,并不会针对张贵妃的病情说三道四。 张贵妃就不同了,相处次数多了,辛夷发现张雪亦就是个完全的小女人心性,甚至有点恋爱脑,她常常因为赵官家宠幸了别的妃嫔而郁郁寡欢,在发脾气,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甚至在辛夷面前说一些酸话,根本就摆不正心态。 怪不得她会三十岁就病死。 辛夷觉得张雪亦这个性子,最终会害了她。 但她拿钱消灾,除了尽心诊治,也无力改变什么。 离二月初一越来越近。 辛夷忙得脚不沾地,但她没有忘记为一念和二念找先生念书的事情。 元宵一过,学堂就要陆续开课了,这个时候找好先生,学业才能跟得上。 可她初来乍到,对这些事务并不熟悉,便想托人去打听。 不料,隔日孙公公便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小厮,说是广陵郡王安排给一念和二念的书童,往后便负责他们的课业和接送。 “九爷说,先生那边都交代好,会照顾二位小郎。束脩也已经付了,往后娘子都不用操心。” 辛夷好些日子不见傅九衢了。 只记得那一日,两人似乎闹过不愉快? 不过,事过境迁,她已经模糊了当时的气恼,对傅九衢的好意,自然感谢不已。 “孙公公回去替我谢谢郡王,找先生这份情意,我替一念和二念承了,但束脩嘛,我们还是要自己付才好……” 孙怀笑得脸都皱了起来。 “小娘子说的什么话?九爷和张都虞候那是正儿八经结拜过的兄弟,九爷对二位小郎的照顾,那是心甘情愿的,小娘子万万莫要放在心上……” 辛夷哦一声,不吭声了。 做三个孩子的娘时间久了,她不知不觉就代入了太多的感情。有时候甚至会忘记,她不是他们的亲娘。 孙怀这一提醒,她就不觉得欠傅九衢人情了。 毕竟那是张巡的孩子,傅九衢做什么都是因为他和张巡的情分,与她没有关系,她不用还这份人情。 孙怀见她释然,笑盈盈地叫了一声。 “李多,让他们把东西都抬进来吧。” 李多便是那个书童的名字。 他闻言笑着应了一声,出去片刻,又带着两个小厮抬了两个箱子进来。 辛夷一看。 纸笔墨砚全都准备一新,还有两张书案,齐齐整整地抬去了孩子的屋子。 孙家药铺地方原本还算宽敞,可住进来的人多了,便显得有些拥挤了,辛夷让人在一念和二念的房里搭了张床,给李多居住,目光又不由地瞄向了隔壁。 药铺的后院连着一个宅子,不知是谁家的,数过去足足有十来间,但辛夷搬来这么久,没有见过主人,她盘算着,等有了银子便将隔壁一并租下来开药厂…… 心大眼小,她当前自然顾不得这些。 看着指挥小厮忙碌不停的李多,辛夷走近孙怀。 “孙公公,李多的月钱,是多少?” 孙怀一听就笑了。 “这个小娘子不用管,李多的月钱由九爷负责,小娘子管他两顿饭便是。” 辛夷松口气。 “那行,借我谢谢郡王……” 孙怀笑盈盈点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湘灵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姐姐,姐……温姿不见了。” ------题外话------ 今天有事更新晚了~抱歉。 没有存稿的作者,就是这么卑微,明天见啊,各位宝子~~ 第132章 消失的温姿 众人皆是一惊。 辛夷将手上的药杵放下,看着气喘吁吁的湘灵。 “温姿不见了?怎么回事?” “她,她……不知道哪里去了。” 湘灵叉着腰,狠狠喘了两口气,才直起身来,对辛夷解释。 “我和她闹了这么多天别扭,今日起了性子去杜氏药铺找她,伙计却说,她好几天都没来香铺了。我原本准备托人回村里去问问,恰好我娘来城里送菜。 我娘说,上元节那天,温姿回家因为交的工钱不够多,被她继父一顿痛骂,还挨了打,然后她哭着跑出来,之后便没再回去。她娘昨日还对我娘说,温姿没有长心,这些天了,都没有回去瞧她……” 湘灵缓口气,突然便红了眼圈。 “姐,温姿以前从家里跑出来,就会来找我……” 辛夷怔了怔,“那现在,她会去哪里?” 湘灵摇头,“除了家里和香药铺,她也无处可去呀。” 说着,这丫头揉着眼睛,眼泪就下来了。 “都怪我,为了她不来药铺的事情,同她置气……不然也不会她都不见了这么多天,我也不知情。” 前些日子,湘灵几乎每天都会和温姿说一会儿话。 要不温姿来药铺,要不湘灵去香铺,两个小姐妹好得如同一个人似的。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感,湘灵越想越难受,那眼泪便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淌。 “姐,都是我不好,非要去勉强她。她喜欢谁便由她喜欢去呗。再有两月她就要嫁给那个鳏夫了……她喜欢那个姓杜的,便让她多看几眼,又能如何……” 辛夷见这丫头哭得厉害,拍拍她的后背,递了一张干净的帕子。 “你先不要着急,好好想一想,她能够去哪里,我们再找找。” 湘灵摇头,“她没地方可去的。” “你问过杜掌柜了吗?” “问过。”湘灵对杜仲卿似乎有气,说着便有点咬牙切齿地意味。 “我不知温姿喜欢他什么,这杜掌柜就像一个没有长骨头的白头鹰似的,对温姿根本就不在意,若不是我去问起,他恐怕都不知道温姿不见了。” 辛夷扯了扯嘴角,没吭声。 没长骨头的白头鹰。 湘灵这个形容损了一点,却很贴切。 杜仲卿年岁不大,却白了头发,据说是一个天才制香大师,嗅觉敏锐,会制作各种香料,长得嘛,也算是个清俊的男子,就是做人做事软绵绵的,待人接物好像总少了一点精神,也就是湘灵说的“没长骨头”。 除了对他的香,杜仲卿对身边的事情,都不在意。 但他对铺子里的雇工,不算苛刻,因此温姿没到店里上工,他也没有追究,浑然忘世地制他的香。 辛夷让湘灵擦干眼泪,亲自陪她去对街的杜氏香铺询问。 杜仲卿正在柜台里忙碌,看到辛夷,目光恍惚一般,好像考虑了许久才想起她是谁,微微一笑,上前行礼。 “多有得罪,杜某一时忘了小娘子如何称呼?” 温姿和湘灵的来去,两家原本走动很多,温姿更是无数次在杜仲卿面前提及辛夷,他却记不得辛夷的姓氏…… 可以说,这个人的专注程度令人匪夷所思了。 辛夷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回礼道:“杜掌柜,我姓张,是对面药铺的老板。冒昧来打扰您,是替我家妹妹问问,温姿是哪一天开始没再来店里的?” 杜仲卿眉头皱了皱,回头叫来另一个伙计。 “你和张娘子说一说温姑娘的情况。” 说罢他便拱手告歉,掉头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辛夷看着他满头的白发,觉得一个人能把所有的精力专注到一件事里,本身就是魅力所在,这大概就是温姿喜欢他的原因吧。 伙计笑盈盈地请他们入座。 “温小娘子是正月初三来店里的,元宵店里休沐,她也收拾了东西回家。因为前些天,她提过要辞工,所以,元宵后她没有回来,我以为她不来了……” 辛夷问:“她离开前,可有反常?” 伙计摇摇头,想了想,又笑起来,望向柜台里的杜掌柜,笑得有些暧昧。 “温小娘子最喜欢看着咱们家掌柜出神,我们几个常拿她调侃,她却说再有两月便要嫁人了,让我们不可胡说……我们心知肚明,觉得这姑娘艰难,也便不再多说她什么。除了这个……并没有别的异常。” 辛夷和湘灵离开时,杜仲卿也没有抬头。 整个人沉浸在他手上的香药瓶里,辛夷看一眼他拧紧的眉,便没有再去打扰…… 孙怀见她回来,上前问道: “寻着人了么?” 辛夷勉强一笑,摇摇头。 孙公公是个热心人,关心地问了几句,告辞离去了。 辛夷让良人和安娘子陪湘灵出门去找温姿,自己带着两个伙计在店里忙碌。 晌午时,温姿的娘牵着她最小的弟弟来了店里,眼里满是泪水。 那时候,湘灵和良人还没有回来,辛夷将她请入药堂,倒了一杯温水,说了说温姿的事情,又问她一些温姿回家那天的事情。 温姿娘满脸凄苦,似是不愿多说什么。 “上元节那天回来的,她爹也就说她两句,饭都没吃就跑了。这孩子性子急,见风就是雨,我以为她会来找湘灵,或是回了香铺,便没有在意,方才听湘灵娘说,她没有来店里……你说这,这小姑娘家家的,她会去哪里呢?” 辛夷沉默。 今日已是正月二十八了。 自家姑娘离家出走这么多天,当娘的不闻不问,却来问别人,她家姑娘会去哪里? 可笑! 辛夷眯起眼,不太想理会她。 温姿娘数落几句,小儿子又哭起来。 辛夷顺手拿起架子上给三小只做的零嘴,给了那孩子一些,可那孩子仍是张着嘴巴号啕大哭,拉着她娘要回家。 温姿娘哄不住,拉起孩子就要走。 “张小娘子,我先带小牛回去了。家里没有人做饭,一会儿他爹下工回来没见着我,饿了肚子又得发脾气……你们若是找着温姿那个野丫头,帮我捎句话,让她赶紧滚回来……” 辛夷微怔。 “那要是没找着呢?” 温姿娘似乎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愣愣地看着她。 “找不着能去哪里?从小到大,这丫头一打就跑,都不知跑多少回了,我看她这次也是一样,等她在外面野够了,就回来了。张娘子,我先走了……好了,牛牛不哭,我们回家啊,一会儿你爹就该回来了。” 温姿娘哄着哇哇大哭的儿子,抱歉地看一眼辛夷,终是转了身。 临走,她也没有说,找不着女儿该怎么办。 湘灵她们是黄昏时候才回来的。 几个人分头行动,把温姿有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杳无音讯。 湘灵自责不已,不停问怎么办。 辛夷让她去报官,可开封府却是回应,人口失踪要温姿的家里人去衙门备案。 湘灵回村去说,温姿的继父却对着她破口大骂,埋怨湘灵撺掇他的女儿…… 村子里闹得个鸡飞狗跳。 湘灵回来便郁郁寡欢。 “姐,他们不肯去报官,他们说,温姿自己会回来。” “他们不关心温姿死活,这是什么家人,他们好狠的心……” 开封府这么大,每天各类案件层出不穷,一个小娘子的失踪,并不会引来太大的关注。 只有湘灵没有放弃,她除了每天两顿饭和晚上睡觉的时候在家里,每天都出去寻找,汴京的灯红酒绿下,食店瓦舍间,留下了她的足迹。 “姐姐莫要怪她。”良人愧疚地给辛夷道歉,“我和她说了,这个月的月钱,别厚着脸皮来领。” 辛夷看着灶上刷桶的良人,笑了起来。 “怎么不领,湘灵有情有义,我们该支持她才对。” 良人叹一口气,将装了药材的桶反过来置放,桶口朝下晾水,声音变得有些沉重。 “你说温姿那小妮能去哪里呢?” 辛夷沉默。 从如今各方收集的信息来看,温姿是因为喜欢杜仲卿,家里却安排了亲事,一方面情感不顺,一方面被继父打骂,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了。 但一个姑娘家能去哪里,谁说得准? “明天你去找个画师来店里,我们给温姿画个小像,再去贴榜寻人吧。” 总这么找下去,不是办法。 辛夷能想到的办法便是后世的“寻人启事”,可温姿没有照片,怎么寻人呢? 她想到了画像。 不料,这头话未落下,堂外便传来伙计的笑声。 “老板娘,曹指挥来了。” 辛夷眼睛一亮,当下便有了主意。 论书画功底,汴京城里有几个画师比得上曹翊? 第133章 撞见 辛夷当即便放下袖管,在井边随便洗了个手,笑盈盈地出去将曹翊迎入内堂,再亲手奉上自制的果茶。 “我说今儿怎么突然刮起了西南风,原来是要把曹大人给吹过来呀。” 她笑得很是开心,嘴角几乎快要咧到耳根。曹翊不知她心下的想法,却感受到了她的热情,低头品一口果茶,微微一笑。 “张娘子的茶点,与别的茶水口味十分不同,吃过一回,便再也忘不了。” 辛夷笑着给他续上。 “那曹大人常来,随时有的。” 曹翊看着她的笑脸,心窝无端变得暖融融的。 药堂里的炉火远不如曹府的精炭烧出来的暖和,但他就是喜欢坐在这里,吃张小娘子做的果茶,看她灿若星辉的双眼,再闻一闻药堂里与众不同的药香,心神俱神。 “不瞒娘子,我今日尚未用膳。” 曹翊向来守礼,难得如此厚脸皮。 见辛夷讶然,他自己先是不好意思地笑了。 “四更不到便起身上朝,回来又有些公务要忙,便耽误了。方才路过马行街,闻到娘子家的饭菜香,便厚颜进来了,讨口饭吃。” 噗! 辛夷笑得见牙不见眼。 “殿前司诸班直离我药铺这么近,曹大人常来常往的,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有个头痛脑热的,只管来找我便是,无须和我客气什么。” 做生意嘛,就得热情礼貌。 辛夷说得热络,眉眼满是笑意。 曹翊看着她,认真地点头,道了一个“好”字。 辛夷见良人手上的活儿差不多都忙完了,让她去准备笔墨纸砚,自己去了灶上,将湘灵昨夜做好的粉蒸肉拿出一个上锅,没好意思热那些剩菜,而是亲自下厨炒了两个小菜,再煮一个韭黄蛋花汤,配上粉蒸肉,一并端上来。 “家常便饭,曹大人将就用一点。” 说罢,她将筷子递到曹翊的手上,又语意不详地笑。 “等曹大人吃罢,我再提一个小小的请求,可好?” 曹翊笑着抬头,“要我做什么,张娘子直说无妨?” “等大人吃了再说。” “张娘子不肯说,这饭我倒不敢吃了。” 辛夷笑吟吟地给他盛一碗汤,候在旁边道:“我家小妹的闺中姐妹与家里置气,离家出走了,我想请曹大人帮我画一幅小像,用来寻人。” 曹翊双手接过汤碗,笑道:“这个好说。” “多谢大人。” “举手之劳罢了。” “曹大人画技超群,实在是太好了……”辛夷松口气,想了想又老实地承认,“我若去找个画师,少了二两银子,只怕没有人肯下笔的。” 曹翊慢条斯理地吃着,抬头瞟她一眼,笑着摇摇头。 辛夷突然有点脸红,轻咳一下。 “我这小门小户的,人多,开销也大。能节约一点是一点,不是成心要劳驾曹大人,但确实给你添麻烦了。” 曹翊捧着碗,掌心烫得热腾腾的,一颗心也被小娘子这话说得滚烫起来。 莫名的情绪涌上心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一句话便不过脑的出口。 “我倒希望娘子常来麻烦我。” 辛夷一怔。 曹翊也是怔了怔。 两个人相视一眼,曹翊耳尖红透,不好意思地朝她微笑。 “曹某唐突了。我是想说,小娘子才情过人,曹某很是钦佩,不自觉地把娘子当成了我的至交好友……” “那我不是高攀了吗?”辛夷笑得开怀,十分洒脱地道:“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要是曹大人不嫌弃,我很愿意交你这个朋友。” 曹翊:“我的荣幸。” 辛夷咧嘴一笑,又同他逗笑几句,听到伙计在叫,便告辞出来了。 药铺还没有正式开张,但柜台上还有不少孙喻之留下的成品药,若有孙家药铺的老客人过来,辛夷也会出售药品,顺便介绍一些新药。 她站在药铺门口,和客人说话。 斜对面的杜家香药铺,大门敞开着,人来人往。 杜仲卿那一头白发十分显目。 比他更为显目的是懒洋洋迈入门槛的傅九衢。 他带着几个皇城司的侍从,不知是公干还是私务,一到香铺便吸来众人驻足围观。 走到哪儿都惹人…… 大家都在看他。 辛夷怔了怔,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瞄了过去。 傅九衢仿佛察觉她的眼神,转过头来。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接,辛夷抬抬眉梢,朝他莞尔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傅九衢漫不经心地眯起眼,定定地看她片刻,一脸不快地掉头,哼声,甩袖进了香药铺。 好家伙! 脾气真坏。 又没得罪他,横什么? 辛夷腹诽完傅九衢,送走客人再回去,曹翊已经用罢午膳。 她叫来良人收拾桌子,然后将曹翊请到备好的书案前。 “曹大人,请。” 曹翊一笑,挽袖捉笔。 “许久不曾画小像了,献丑。” “不会不会,我对曹大人十分有信心。” 曹翊看她一眼,眼窝里都盛满了微笑,目光里是说不出的柔软,只是辛夷低头磨墨,脑子里在思考温姿的样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辛夷和温姿见过数次,能把温姿的模样说出来,却不够良人和湘灵细致。 因此,她说了个大概外形,又把良人叫进来,正好赶上湘灵回来,两个小姐妹你一言,我一语地描述,辛夷便不用再插嘴,专心给曹翊磨墨奉茶。 傅九衢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副红袖添香的模样。 没有通传,没有禀报,广陵郡王来得无声无息,那俊脸上黑沉的神色,很是难看。 “曹指挥很有闲情雅致嘛。” 曹翊:…… 辛夷:…… 两人对视一眼。 难道他不觉得自己来得突兀吗? 曹翊轻笑,“让郡王见笑了。我帮张娘子描一个小像。” 傅九衢淡淡看向辛夷。 帮她画像? 辛夷知道傅九衢误会了,但也不方便解释,嗔怪地瞪一眼跟着傅九衢进来的伙计,见那伙计一脸紧张,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 “郡王怎么来了?” 辛夷示意湘灵给傅九衢看座,“也不事先说一声,怪吓人的。” 傅九衢:“我来看孩子,还得给你下帖子?” “……” “你家药堂大门敞开,不便见客么?” “……” 辛夷皱眉看他。 这家伙吃炮杖了吗? 辛夷觉得广陵郡王的脾气来得莫名其妙。 不过,傅九衢素来就是一个阴晴不定的人,辛夷倒不觉得十分奇怪。 有曹翊在家,她不想让傅九衢难堪,接着便换上一张笑脸,就像没有发现他在生气似的,盈盈一笑。 “那郡王来得可是不巧,一念和二念被李多带去学堂了,要酉时才回,只有三念在里屋午睡,要不要我去叫醒她,出来拜见您?” 恭敬里带着反讽。 好似他就是这样霸道的人。 “不必。我说几句就走。” 傅九衢冷冷看一眼曹翊桌案上的美人画像,不知想到什么,哼笑一声。 “你出来。” 辛夷走近他,低声问:“郡王要说什么?” 傅九衢点点下巴,掉头走在前面,径直出去。 辛夷回头看一眼曹翊,朝他抱歉地笑一下,满脸尴尬。 曹翊微笑,“去吧。” 辛夷暗叹一声惹着衰神,默默跟在傅九衢后面走出来。 没有外人在场,她的脸瞬间就垮了下来。 “我哪里又得罪郡王了吗?不问青红皂白,来就给我脸色看。” 傅九衢眯起眼看她。 个子高的人,就是有压迫性的优势,怎么看都是居高临下,睥睨一般。 辛夷气势不足,“郡王有话就说。” “孙怀。”傅九衢不冷不热地道:“把东西给她。” 孙怀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一脸是笑地上来,奉上一个精美的木匣子,一席话说得十分讨巧。 “听闻小娘子二月初一开业大喜,九爷特地备了厚礼,请小娘子笑纳。” “什么厚礼?”傅九衢对孙怀的说法很是不屑,冷冷淡淡地道:“几只碗罢了。她要,便给她。” 孙怀:…… 第134章 心悦娘子,可常来吗 辛夷诧异地接过黑漆木匣,打开一看。 里面是几个宫中瓷器,碗盘皆有,底部盖有官窑出厂的印鉴,不是她当日在张贵妃那里看到过的那几只,但比那几只更为精致华美。崭新的,没有使用过的痕迹,用华丽的锦缎包裹,看上去便金贵无比。 她捧在手里有点小激动。 这东西在后世,可是价值上亿的啊。 “多谢郡王赏。” 辛夷喜滋滋施了一礼,见傅九衢面无表情,又好奇地问。 “方才我看到郡王在杜氏香铺,是买东西还是办案呀?” 杜氏香药铺因为有杜仲卿这个天才制香师的宣传,搬到马行街没有多久,生意便异常火爆,王侯公子名门千金慕名前来购买香料的,不在少数。 但傅九衢显然不是。 “办案。” “哦。” 辛夷点点头,没有追问他。 不料,傅九衢竟然主动交代。 “沉船案,你可记得?” 怎么可能忘记? 辛夷淡淡扫他一眼。 “是要结案了么?那白笃耨和奇楠香,郡王什么时候给我?君子一言……” “你就惦记这个!”傅九衢不满地打断了她,轻哼一声,扫着面前这一张爱财如命的小脸,很莫名地就烦躁起来。 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嫌弃她什么,就是很看不惯,连语气都不由自主地生硬下来。 “皇城司查到,真腊国沉船的香料,有一批流入了杜氏香药铺。今日本王来马行街查证此事,顺便就把碗给你拿过来。” 辛夷受不得傅九衢冷漠的眼神,头皮麻麻的,高兴地点头。 “那我就等着郡王结案,把答应的香料给我了……” 傅九衢冷笑,“出息!” 辛夷挑了挑眉梢,不甚在意地望着他,对视一笑。 “穷家小户的过日子,艰难着呢,郡王体会不到,也别讽刺我好吗?” 傅九衢抬抬眼皮,没有接话,目光却是斜向了里屋。 “曹翊怎么突然找上你了?” “是我请他帮忙的。”辛夷将温姿失踪的事情,简要的说了一下,又满带希望地道:“烦请郡王也帮我留意一下,若有那姑娘的消息,差个人来告诉我。” 呵! 傅九衢清清淡淡地撩开眼梢。 “你在吩咐本王?” “请求。”辛夷行了个礼,“是我请求郡王,行了吧?” “行。”傅九衢低头抚弄玉板指,唇角微微上扬,没有下文。 两个人这样干站着,莫名的尴尬。 更何况,曹翊还在里头等着她。 辛夷清了清嗓子,“那就这样吧。药铺开业那天,还请郡王来喝一杯水酒……” 撵他走? 傅九衢一脸清冷傲娇。 “来不了。我有事。” ~~ 走出辛夷药铺,孙怀抬头看了看横匾,莫名叹息了一声。 “爷,你专程给小娘子讨来的赏,又特地送过来,为何不和她说清楚?那可是官家御赐,多么贵重的东西呀,她可别不当回事……” 傅九衢懒洋洋地上了马车,“她长了眼睛。” 有眼睛就会看。 孙怀叹气,等马车徐徐启动,这才走到帘外,小声地道:“长了眼睛,不一定长心呀。” 傅九衢没有声音,静静的。 马车辘辘向前。 孙怀回头看一眼,笑了起来。 “张小娘子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这药铺一开,风言风语不少,她却半点不在意,照常和曹大人来往密切……那曹大人也是,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他却不懂避嫌,堂堂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又是张都虞候的上官,就这么跑到下属的寡妻家里,着实有些不同寻常了。” 他说得隐晦,傅九衢却听得分明。 “与你何干?” 孙怀一怔,嘿嘿地笑。 “小的就是嘴碎,随便这么一说罢了……当然,小的也是看郡王关心张小娘子和三个小的,便替主子操心操心……” “哼!”傅九衢不冷不热地道:“行远留下话,他此番出京若没回来,小张氏可以自便。改嫁也好,做什么也好,由了她去。” “这倒也是,张都虞候都不肯管,旁人更管不了……” 孙怀瞥一眼轻摇的帘布,不知想到什么,突地幽幽一叹。 “爷和曹府的亲事也定下了,往后还是要少过来,免得惹人闲话。” “闲话?”傅九衢的声音变得冷了几分。 孙怀甚至能听出他隐隐的怒火。 “狗东西!谁敢说爷的闲话,便拔了他的舌头。” “是是是是。”孙怀可不敢惹这个活阎王,觉得主子的语气激动得过分了一些,又低声低气地笑。 “我们家爷要做什么,谁人敢拦?小的就是无事闲磕牙……” “小的觉得嘛,曹指挥与张娘子好似过于亲近了?这曹指挥可不像蔡小侯爷,有事没事都能招蜂引蝶……曹指挥洁身自好,又从不去勾拦瓦舍吃酒听曲,清清白白一个正人君子,怎么就好上了小寡妇这一口呢?” “啧啧,这世上的事,当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呀……” 孙怀絮絮叨叨地感慨。 “若是那张小娘子当真能被曹指挥收房,那也算她的命好。曹指挥别的不说,人品在汴京城是要人来比的。多少小娘子想跟了他,还没那福分呢……” 孙怀正说得得劲,突然觉得耳朵一凉,头上有什么东西飞了起来。 再一抬头,发现飞的是自己的帽子。 脑袋凉飕飕的。 帘角斜光里,是傅九衢冷淡阴凉的脸。 “再多嘴多舌,飞的就是你的脑袋。” 孙怀吓得腿脚一软,差点当场给他跪下去。 往常他也是这样的人啊,爷偶尔训他几句罢了,何曾这般动过怒?甚至发狠要掀掉他的脑袋? “小的知错。” “滚远些,别碍眼!” “是!” …… 曹翊画出来的人物栩栩如生。 当温姿的俏丽模样呈现在笔端时,湘灵的眼泪都出来了,不停地抽泣问她在哪里。 辛夷看着生动的人物小像,也是由心感慨。 通音律、善书画、会骑射的将门虎子曹大人……当真是有过人之处。 辛夷对古代的人物画像一向不太认可,觉得抽象,不似真人,但曹翊画出来的温姿,却十分生动,就如同真人在眼前活过来了似的。 辛夷赞不绝口。 “曹大人妙手丹青呀,惟妙惟肖,简直神来之笔。” 曹翊洗了手,接过良人递来的帕子,仔细擦净手指。 “张娘子过奖了,说来也是巧,我那日来你店铺,恰好见过这位姑娘,有一点印象,不然,也画不到这样神似。” “还是曹大人画技好。”辛夷又欣赏片刻,小心翼翼地将画像放下,“湘灵,回头你去找一家书局,问问看拓印一张要多少银钱。” 湘灵哽咽着应了。 却听曹翊道:“我有个友人,在汴河北街经营书局,也在做拓印的营生,等下我修书一封,张娘子拿去找他,便会帮你办妥。” “那可太好了。” 辛夷眼睛一亮,又是再三道谢。 为表诚意,她特地留曹翊吃晚饭,准备去弄一条大点的河鱼回来,做个酸菜鱼,让他尝尝不一样的口味。 不料,曹翊却是拒绝了。 “我还有事要办,这便要走了,改日再来给娘子添麻烦。” 辛夷知道他是不好意思,笑了笑,没有再挽留,将他送出来。 “大人慢行。” 曹翊嗯一声,脚步突地放慢。 辛夷奇怪地看着他,却见他慢慢转身,低下头来专注地看着自己。 “大人?怎么了?”辛夷问。 曹翊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她,眼神里透出几分欲掩难掩的情意,仔细看去,又有点琢磨不透的复杂。 辛夷抿了抿唇角,四下里看一眼,皱眉歪头。 “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 曹翊竟自笑出声来,一双黑眸微微弯起,许是心中高兴,便是呼吸都带了温柔至极的笑,整个人好似站在春风里。一切都是淡淡的,却刚刚好,令人无比舒适,温暖。 “我看你屋里全是女子,晚间歇下时,一定要闩好门拴。” 辛夷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愣,笑着点头。 “会的。我很小心的。” 曹翊站着没动,也没再说话。 辛夷歪头,“曹大人还想说什么吗?” 曹翊下意识地嗯一声,可张开嘴,又似犹豫,最后犹自发笑。 “我若经常来,不知会不会讨张娘子嫌弃?” “怎么会?”辛夷笑得露出几颗白牙,真诚地道:“曹大人这样的贵人,我欢迎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 “那我要是,要是……”曹翊不知想说什么,语气不那么顺畅,声音低低的,“我要是心悦娘子,也可以常来相见吗?” 咯噔! 辛夷觉得耳膜被烫了一下,盯着曹翊泛出一层红润的清俊脸庞,一时讶然,双颊也跟着发热发红,说不出话来。 ------题外话------ 傅九衢:曹恒齐你个王八蛋,你出老千,使诈,不带这么玩的~我才是男主,你数一数,是我出场多,还是你出场多?你凭什么抢在我的前面? 曹翊:……高明的猎人,要的是有效出击,一击击中。 傅九衢(冷笑):高明的猎人,总是以猎物的形象出现。你入套了。那小娘子,不是你收拾得了的。 曹翊:??? 傅九衢:闪开,治她,还得我来! ps:三更毕,明天见~ 第135章 喜欢曹大人 辛夷相信穿越必有爱情定律,但没有想到爱情会来得这么猝不及防,连一点准备都不给她。 她脸热心慌,面对一个同样面红耳赤的曹大人,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所措。 对曹翊,辛夷是有好感的。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她实在找不到可以拒绝的理由,但她私心里,又觉得此事十分怪异。 纸片人。 在图纸上看过的纸片人。 即使变成了游戏人物,仍然是纸片人。 虚幻了啊。 老天是在同她开玩笑吧? 以前活了二十多岁都没碰上的事情,在游戏里碰上了? 辛夷对曹翊暂时没有那种擦出爱的火花的感觉,但拒绝他吧,她又说不出口,只低下头说自己要想想。 曹大人早已不知如何面对,说一声那你好好想,不用着急,便急匆匆转了身。 那个背影就像做了贼心虚似的。 辛夷看着他跨上马背离去,怕方才的话伤了他的脸面,掀唇一笑,朝他摆摆手。 “曹大人慢行。” 曹翊脸上尴尬未褪,在马背上拱拱手,很快便消失在马行街的人潮里。 回到药铺的内堂,辛夷脸上红霞未褪,那颗心跳得像有人在擂鼓似的。 湘灵和良人两个小丫头没有察觉异常,仍在看温姿的小像,赞曹大人的画技过人。 安娘子却是瞟她一眼,笑着凑近。 “曹大人不错,娘子可不要错过了他。” 辛夷吓一跳,脸更红了几分。 “别胡说,你在想什么呢?” 安娘子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似笑非笑地看她,“你们这些年轻人,有点什么心思脸上可都藏不住……别以为我没看出来。曹大人对你有意……” 辛夷不说话。 安娘子问:“你怎么想的?” 辛夷低头揪弄着一株老参的胡须,“没怎么想。” 安娘子挑挑眉,“你不喜欢曹大人?” “也不是不喜欢。”辛夷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 隔了一个次元的爱么?是实而非的。这感觉她如何能说得出来,又能让安娘子明白? 她摇摇头,轻轻笑开,“好了,你别再打趣我了。开业的事情,咱们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今天铺子里用不着你们,大家都去帮湘灵贴‘寻人启事’吧。” 多失踪一天,就多一天危险。 温姿家里人对她放心,辛夷却是一个看多了社会新闻的新新人类,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温姿的安全越发没有信心。 ~ 接下来的两天,辛夷药铺里的所有人,包括两个伙计都派出去寻人,贴告示了,只有辛夷一个人带着小三念在家里守店。 曹翊离开前说了那些话,心中十分放不下,隔了两天没来药铺,已是坐立不安。 正月三十,他再是忍不住,借着上值的空档,来了铺子。 辛夷正坐在柜台前,教小三念认字,听到脚步声,一抬头,便看到曹翊修长的人影,杵在那儿。 曹翊身着官服,手扶腰刀,站在门口挡了大半的光线。 “张娘子在忙?” “……” 辛夷抬头,与他对视。 尴尬的气息几乎要炸裂空气。 “不忙。”辛夷起身,见三宝跟着看过来,示意她继续写字,掉头将曹翊请进去。 “曹大人请坐。” 说罢她又要转身倒茶。 “不用麻烦了。”曹翊见她眼神躲闪,瞄一眼乖乖坐在那边写字的三念,低低地道:“那日曹某冒昧,回去后左思右想,心下很是后悔……” 后悔? 辛夷抬抬眉,没有说话。 曹翊犹自检讨起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便莽莽撞撞地说出那些唐突娘子的话,实在是,实在是曹某的罪过……” 辛夷低头,也不知道说什么。 “曹大人喝茶吧。” 她又要去倒茶,曹翊很是尴尬,又怕给她添麻烦,伸手去拦,这一不小心便抓住了辛夷的手。 辛夷:…… 曹翊像被她烫住似的,连忙收手。 “曹某唐突了娘子……” 又是冒昧,又是唐突,又是冒犯,又是罪过,古代男人都是这么守礼守节的么? 辛夷一个现代人,比起曹翊来竟是轻松了许多。 “曹大人无须在意。” 辛夷见他紧张,轻咳一下,慢慢将茶水挪到他的面前。 “那日曹大人的话,我也思量过了。” 曹翊捧着茶盏借喝水的便利,掩饰紧张和尴尬。 “我很喜欢曹大人。”辛夷微微一笑,“像曹大人这么优秀的郎君,汴京城的小娘子哪个不想要呢?我也不会例外,是个俗人。可是,曹大人想过没有,你和我的差距何止千里万里?” 曹翊抬头。 辛夷盯着他的眼睛。 “曹大人说心悦于我。是准备如何处置我呢?曹府会允许大人娶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寡妇回去做正妻?” 曹翊哑然。 那天情绪激动下,他确实没有仔细思考便说出了心思。 对他这样的权贵而已,喜欢一个妇人,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当真喜欢,纳回去便是。 即便辛夷是个寡妇,也无非多一些香艳的说法而已,惹不出多大的麻烦…… 但娶正妻不同。 曹府的正妻要的是门当户对,家世体面,即便曹府不在意辛夷嫁过人,也会在意她有没有娘家背景,能不能给他的仕途助力。 “我……” 辛夷看出他的犹豫,微微一笑。 “曹大人不用再说了,我心里都明白。只是,我虽不堪,却不愿给人作妾,自甘下贱。”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 “我可以靠我的双手生存,为什么要去仰人鼻息呢?” 见曹翊愕然,她又抿起唇角,微微一笑,将双手慢慢撑在桌面上,倾身盯着曹翊。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三个孩子,一个药铺,简简单单。曹大人若不嫌弃,我们仍然可以是至交好友,那天的话,我就当曹大人没有说过,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曹翊今儿来之前,想了许多,甚至想过最坏的结果,是张小娘子会给她甩冷脸,不肯再理会他,万万没有想到,她会思虑这么远,这么多。 一时间,他不知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庆幸的是,她认真考虑过他说的话。 难过的是,她把他想得略有不堪。 “张娘子误会了。曹某并没有看轻你。” 曹翊目光深邃,带了几分懊恼,几分淡笑。 “我说没有深思熟虑,是指我没有把事情准备周全,便贸然坦露心迹……但我从没想过要纳你为妾,更没有想过这辈子除了妻,还要有妾。” 辛夷讶然。 时下的达官贵人们寻花问柳都是常态风流,何况纳妾? 想一想,曹翊都一把岁数了,还孑然一身,属实不太正常。 “曹大人,是有什么毛病吗?” 她问得真诚,曹翊却尬得红了脸。 “娘子放心,我没有毛病。” 他笑了笑,看关辛夷脸上有疑惑,淡淡一叹。 “曹家家风严谨,素以礼仪立家。父亲常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将来要做家主,须得严律己身,清清白白……家训之下,父母对我苛求之极,不可耽于美色,更不可肆意荒唐,在未成婚前,曹家子弟是绝不可纳妾入府的……” 说到此,他笑了一下,“也可以说,我家里人都十分胆小。天子驾前,一言一行都很小心,如今姐姐又贵为国母,我们更须谨慎做人……” 辛夷并不知道曹翊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 见他停下,笑盈盈抿住嘴,洗耳恭听。 不料,曹翊径直伸手过来,抓住她扶在桌上的手,往掌心一握,认真地看着她。 “我是想娶你为妻,不是纳妾。” 那只手,掌心滚烫,男子热烈的双眼,烙铁似的切割着辛夷的肌肤。 她在曹翊的眼睛里看到真诚和情感,一颗心跳得很快,几乎忘了《汴京赋》,忘了纸片人,在这样一双眼眸的注视下,她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曹翊声音低低的,稍稍带了一些愁烦。 “你的担心是对的。我要娶你,是会有一点麻烦,但眼下却是一个好时机——” 他瞟一眼辛夷,微微一笑。 “兰儿和广陵郡王的亲事定下,落在我身上的联姻压力便会小上许多……我家人并非不通情理,尤其是我的姐姐,她原本就喜欢你,若我眼下趁他们高兴提出娶你,她一定会帮我们的。” 广陵郡王和曹漪兰的亲事定下来了? 辛夷思忖着,点点头。 曹翊见她认可自己的话,脸色又好看了几分,“即便家中长辈对此仍然有什么看法,只等你治好姐姐的病,一举得男,对曹家就是功不可没……那时候,我们之间就不会再有障碍,更无人阻止得了……” 辛夷安静地听着。 曹翊说得都对,真诚,也热切。 这是时代的障碍,不是他们的。 但辛夷就是觉得怪怪的。 她很难说清楚,那种潜意识的排斥是来自现代灵魂的自尊自傲,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即便身心都已融入这个时代,她仍是很难说服自己去做一块封建婚姻制度下的试金石,更不像做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悲壮情感角色。 实事上,若是让她选择,她宁愿当一个自由自在的药铺老板娘,也不愿意成为世家大宅里的一只华丽金丝雀。 即便为了爱情,即便那里有一个华美的鸟笼。 “曹大人也误会了我的意思。” 辛夷慢慢推开曹翊的手。 不是抗拒的,而是理性的,她对着曹翊在笑。 “我的观念和曹大人,可能有些不同。如果我喜欢你,我就不会在意虚无的名分。只要曹大人尚未婚配,没有娶妻,身边没有姑娘,那你情我愿的话,我不会排斥与曹大人在一起,我们可以试着相处,像……情侣那般?但如果曹大人要与我成婚,我反而是要认真考虑一下的。轻易嫁人为妻,不是我的追求。” 第136章 是谁不舒坦 曹翊震惊。 这哪里是“有些不同”? 她的观念分明就是“惊世骇俗”。 “何谓情侣一样相处?” “就是合则来,不合则分。你情我愿就在一起,互不干扰对方的生活,如果互相包容理解,那再结为夫妻,相处一生。若不合适了,那分开后就不要拖泥带水,藕断丝连……” 曹翊怔怔看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噗!”辛夷看曹翊都傻了,紧跟着就笑了起来。 “吓到你了?不要紧张,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当我是怪物也好,当我这是一个寡妇最后的倔强也罢,总归……我其实不是那么适合曹大人。你是要干大事的人,将来要做曹家的家主,当娶贤妻,温顺理家,和和美美,而不应当与一个药铺老板娘,纠缠不清。” 她双眼真诚,纯净得像一面能照见人心的镜子。 曹翊在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灰败的,落寞的,那么光鲜却又那么可怜的自己。 “我不如你。” 曹翊微微叹息。 “你说得十分好。洒脱,随性。” 辛夷没有想到曹翊竟然能理解她这种不止带了一点点女性独立思想的观念。 更没有想到,曹翊会在沉吟片刻后,再一次认真的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 “先头我不可你为何会这般吸引我,如今却知道了。正是这样的你,令我着迷。” “……”辛夷心下一恻,没有动。 曹翊看着她的眼睛,“让我试试好吗?” “曹大人?” “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成为你要的那种男子,能不能不做家族要求的那种孝顺子孙……” 他低下头,将脸贴在辛夷的手背上,睫毛微微眨动,像扇动着挣扎的内心,又像在扇动和抵抗那股与生俱来的世俗压力的决心。 “你说的那些,我都有细细思量。这两日我不来见你,便是想……不如放手算了。但我见不到你,便魂不守舍,做什么都没得心思……我放不下你。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便放不下你了……只有在你这里,我才可得愉悦,在你面前,我才是我。” 辛夷从未听过这样热烈的告白。 一时怔愣,忘了将手收回来。 ~ 皇城司。 傍晚时分,天上出了点太阳,浅浅淡淡的金黄洒落下来,将落日余晖的朦胧与凄惋映在书房的窗棂。 蔡祁、卫矛和两个新提拔的指挥都在傅九衢的书房里。 他们在说真腊沉船的案子。 沉船事故是万鲤鱼干的,为财。 何旭分了赃,也脱不了干系。 可沉船里那两具不明女尸,至今没有找到来头。 万鲤鱼承认了所有罪行,就是不承认这两具女尸与他有关,何旭更是对此一无所知。 沉船里的香药,万鲤鱼一并处理给寿州的香药贩子,皇城司顺藤摸瓜找到了购买香药的一些商家,杜氏香药铺并是其中一个。 他们低价买脏,本应收缴贼脏,并处罚金。 但杜氏香药的杜仲卿,却不知该说他冤枉,还是该说他奇葩。 他根本说不清楚那些贼货从何处购来,更不知道那是赃物,对皇城司的盘问,什么都答不上来,只一门心思要保住他的香料——他愿意缴纳罚金,却不肯交出原料。 杜仲卿的理由更是好笑。 他说,这批香料品质上乘,只有经他的手,才能炼出旷世奇香。 蔡祁认为应当把杜仲卿抓起来,以正律法。 卫矛对杜仲卿这个制香成痴的掌柜,却很是同情,认为按香料价值补齐罚金便是,不必为此大动干戈。 两个人为此争论不休,各有各的道理。 好半晌,却见傅九衢没什么动静。 蔡祁终于觉着不对,和卫矛对视一眼,问侍立在侧的孙怀。 “你家主子这是怎么了?” 孙怀不敢吭声,只是笑。 傅九衢抬头,冷冷扫过他二人。 “说完了吗?” 蔡祁摸摸鼻子,“说完了,重楼你来评评理。这杜仲卿如此藐视国法,不缴贼赃,应当如何处置?” 傅九衢摆手,“你们商量着办。下去吧,我乏了。” 蔡祁:“……这不是商量不出结果么?” 傅九衢手掐着额头,眉头揪在一起,模样十分不耐。 孙怀见状,笑盈盈上前,朝蔡祁和卫矛行了个礼。 “二位大人先回吧,郡王昨夜身子不爽利,一宿没睡着,等他歇一会儿,拿定了主意,再来通传二位。” 傅九衢的隐疾,并非人人知情。 除了他身边几个亲近的侍从外,即便是蔡祁,也不知晓。 但蔡祁看得懂傅九衢的脸色,见他面色发白,嘴角紧抿,一脸的病况,他很是担忧。 “要不要我找个太医来?” 傅九衢摆摆手,“不必了,下去吧。” 蔡祁:“要不,我去请小嫂过来?” 傅九衢清俊的脸,猛地沉下。 “让你出去,是听不见吗?” 蔡祁跟他是兄弟,也是上下属,太了解傅九衢的性子了,说了这句话,要是他胆敢再去给他找一个大夫,傅九衢肯定会扒了他的皮。 “是。” 蔡祁叮嘱孙怀好好照顾傅九衢,就和卫矛退了下去。 孙怀幽幽暗叹,奉上热水,将常备在身边的药丸倒出两粒,放在傅九衢的掌心里,见他仰头咽下,又是难过,又是心疼。 “九爷痛得这样厉害,这样强撑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小的还是去找张娘子过来吧?或是,我们去药坊里找她?” 傅九衢冷冷侧目,“你皮子又作痒了?” 孙怀不敢再吭声了。 这一次,傅九衢的病发作得十分厉害,从昨夜入睡时痛到今儿天亮,吃下去的药,好似没了作用。孙怀在帐外听着他辗转反侧,看着他因为疼痛而猩红的双眼,无力又无助。 可这个主子太倔了,怎么劝都不肯听。 “小的来给主子按一会吧?” 往常张小娘子给主子按捏的时候,孙怀都在旁边看着,偷偷地学了一点手法,辛夷有时候也会教他,仔细地讲解,他如今也能上手为主子解一解痛乏。 “爷,这样按,可舒坦一些?” “嗯。” “那小的知道了。” 孙怀对傅九衢十分恭顺,真心实意的想付出。 无论外界如何评价傅九衢这个人,在孙怀这里,傅九衢都是他的恩人。 是傅九衢把他从深宫火海里拉了出来,准他回乡看望父母,与父母解除了多年的心结,也是傅九衢给他银子,拿去给雪娘和孩子,他也清楚自己有如今的地位,全是沾了傅九衢的光。 要不然,他哪来本事为孩子找好先生,去好的学堂念书? 孙怀尽心尽力地侍候傅九衢,把他当亲主子。 傅九衢双眼微阖,好半晌突然开口。 “段隋回来了吗?” 孙怀看一眼主子的脸色,想了想,“段侍卫若回来,肯定会先来拜见爷,把张娘子开的药拿过来的……” 说罢,见傅九衢脸色不霁,又笑道:“主子也真是,身子不舒服,直接去找张娘子便好,何必让段侍卫去拿药呢?这样说不清病情,还耽误了工夫。” 说到这里,他不知想到什么,瞥傅九衢一眼,幽幽地叹。 “小的知道爷心里不痛快。可有些事情,旁人眼睛里看的,听到的,未必就做得准……爷若是当真想知道张娘子的心思,何不直接去问她?” 傅九衢:“闭嘴。” 孙怀,“是。” 傅九衢瞥他一眼,片刻自己又开了口。 “曹翊要娶她,哪有那么容易?真是天真。” 孙怀抿了抿嘴唇,手指加重了力度。 “有句话,小的不知道当说,还是不当说。” 傅九衢撩眼望过来,“我堵你的嘴了吗?” 孙怀轻咳:“主子爷心里头关心张娘子,怕她吃亏……可在这桩事情上,她能吃多大的亏呢?她一个开药铺的寡妇,曹指挥真心实意要娶她……即便最终迫于曹家的压力娶不了,那按曹家一贯的行事,也亏不了她的。反正张娘子喜欢钱财,曹大人又有那样好的人品相貌,怎么看都是曹大人吃亏才是……” “放屁!”傅九衢低声斥他。 “我是为她担忧吗?我是担心曹翊被她所骗……” 好家伙。 也不知动了哪门子肝火,骂人,竟骂得咳嗽起来。 孙怀赶紧为主子顺着后背,又拿了温水来给他润喉。 “小的就随口说说,主子爷勿要动怒。依小的看,主子要是不喜欢曹大人和张娘子走得亲近,那便跟他直言……他也不是不肯听劝的人……” “我劝什么?”傅九衢抬头看着孙怀,双眼冰冷。 不知为何,孙怀觉得这眼光恶狠狠的,就好像他是那个勾搭人的张娘子似的,主子恨不得宰了他。 “一个未婚一个未嫁,他们要在一起,我劝?笑话!” “是哦。主子是没有什么可劝的。” 孙怀瞄了傅九衢一眼,突地又道,“爷,容小的再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行不行?” 第137章 明白不明白都不明白 傅九衢冷冷瞥他一眼。 “说。” 孙怀腻歪歪地笑,“主子恕小的无罪,小的才敢说。” “呵!”傅九衢冷声一笑,又咳嗽起来,“你如今长本事了。要挟起本王来了?不要说,便滚下去领罚。” 孙怀苦着脸,可怜巴巴地道:“小的觉得,觉得主子对张娘子……也是有几分喜欢的,主子若是不愿意她和曹大人在一起,何不表明心迹……再怎么说,主子也比曹大人跟张娘子的感情深厚吧。” 感情深厚? 喜欢? 傅九衢冷冷笑开。 “孙怀呀,你是不是觉得爷再有两年就要死了,以后再治不住你了,这才由着这张破嘴胡说八道?” 孙怀噤声,看着傅九衢苍白的面孔。 “爷,小的不敢……” 傅九衢被他瞧得心烦,别开眼去,慵懒地躺下,声音低浅冷淡。 “一个只有两年寿命的人。最不需要的,便是什么狗屁的深情厚谊。” “主子。”孙怀伤感起来,“张娘子说了,她有办法治得了您的病……” 傅九衢眯了眯眼,唇角浅浅带笑。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爷……”孙怀红了眼眶,下意识地觉得悲凉。 他跟了傅九衢几年了,怎会不了解他? 要说性子倔强最爱随心所欲的人,这汴京城里,谁能比得过广陵郡王? 傅九衢可是从小横到大的贵人。 可这一次,他由着长公主安排了婚事,明明十分嫌弃曹大姑娘,却半句话都没有反驳,由着长公主张罗婚事,由着官家赐婚,那是他想尽孝…… 想在死后,给长公主留点念想。 孙怀看得出来,他家主子对张娘子有几分心思,尽管他不会承认,但孙怀敢用项上人头担保,至少主子跟张娘子在一起,是真心实意的开心,对张小娘子比对曹大姑娘喜欢得多…… 可他家主子,眼睁睁看着张娘子和曹大人好上,却什么也不做,不阻止,甚至不再靠近,这哪里还是原本那个恣意妄为的性子? 这一切,不都因为那该死的病么? 孙怀是个阉人,心性软,想着想着便痛哭起来。 “爷……若是老天能让您好起来,小的愿减十年寿命,不,二十年,三十年……不不不,让小的即刻去死,小的也甘愿。” “狗东西,你哭什么哭?”傅九衢笑得咳嗽起来,唇角隐隐淌出几分阴凉。 “是你家爷死了么?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在为我哭丧呢。” 孙怀抬起袖子,不停地抹眼泪,哽咽不已。 “爷,小的,小的心里难受……” “滚出去!”傅九衢别开脸去,“吵得我心烦。” 孙怀不敢说话,也不肯出去,默默地抽泣着候在旁边,直到段隋回来。 “爷,药拿回来了,拿回来了……”段隋兴高采烈的模样,拎着一个药袋进入书房,看到书房里的气氛不对,他才敛住表情,看孙怀通红的眼。 “怎么了?” 孙怀吸吸鼻子,不吭声。 傅九衢懒洋洋地坐起,轻轻抚弄着玉板指。 “怎么这时才回?让你办个差事,耽误这么久。” 段隋听出主子的埋怨,尴尬地笑了笑,摸摸额门上的汗,“属下去找张娘子的时候,曹大人也在铺子里,人家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说话……我便不好意思去打扰,候了一会儿,等曹大人离开,属下才去让张娘子配的药,这便耽搁了时辰。” 说得合情合理。 孙怀却觉得段隋要完蛋了。 主子这会子哪里听得这个呀? 不料,傅九衢神色很是平静,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是吗?曹翊什么时候走的?” 段隋想了想,“李多带着两个哥儿都下学回来了,曹大人才离开药铺。哦对,曹大人还考了两个哥儿的学业呢。依属下看,曹大人对两个哥儿很是喜爱……这大概就叫那个什么爱鸟及鸟吧?” “爱乌及乌。”孙怀气恨地咬牙,纠正他。 “对对对,爱乌及乌。”段隋笑盈盈的,“张娘子当真是出大福气了,曹大人眼下也不避讳旁人,那是一门心思待张娘子好呢。明儿药坊开业,铺子里忙,他便亲自给张娘子打下手,两个人那妇唱夫随的模样,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嘿嘿,瞧得属下都眼热得很……” 段隋仔细说着自己看到的一切。 往常他也是这样,有什么都会向傅九衢禀报。 这也是皇城司察子们的职责之一。 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傅九衢的脸色有何异样,直到听到“噗”的一声,孙怀尖叫,他再抬头,却看到傅九衢生生喷出一口血来,染红了衣襟。 “九爷!” 段隋大惊失色,这才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了?” 孙怀扶住傅九衢,朝他瞪眼。 “快,去找周道子来……” 段隋拎起手上的药袋,“那这个,张娘子配的药,里头就有为九爷准备的药丸子,张小娘子说,不舒服的时候,即刻服下,再掐住掌心那个什么,什么穴,就会好上许多……” 孙怀仿佛这时才想起似的,一把从段隋的手上夺过药袋。 “还不快去倒水。” “是。” 屋里忙乱一片,孙怀恨不得打死段隋,傅九衢却十分镇定,待服下药丸缓过气来,他从容地擦去唇边的血迹,淡淡地摆摆手。 “老毛病了,大惊小怪做什么?” “爷……” “孙怀,扶我下去歇会儿。” “是。” 段隋看着傅九衢离去的身影,像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按理说,这次没有挨主子的踹,更没有挨罚,他应当高兴才是,但看着傅九衢犯病的模样,他又十分难过。 若是九爷的病能好起来,天天踹他的屁丨股,罚他的银钱,他也是甘愿的。 傅九衢不是个坏主子,虽说罚了段隋两年的俸禄,可段隋父母住的那个大院子,是傅九衢的呀。 ~ 傅九衢没有回长公主府,怕长公主知道他突然发病会担忧,会问东问西问长问短。 他像昨晚一样,留在了皇城司。 不得不说,张小娘子是有些本事的,服下药,他身子便舒坦了许多,让孙怀备了水,沐浴更衣,再躺到榻上,整个人便松缓下来。 看着帐子,脑子里天旋地转。 一宿未眠带来的困乏,让他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段隋说的那个夫唱妇随的画面,不知不觉便浸入脑海。 但主人公却不是曹翊,而是傅九衢自己。 一切都十分自然,好像他们原本就该那样一般。 嗔怒,埋怨,轻笑,浅骂,全是那般真实。他心窝里发颤,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拉她入怀,并不去斟酌要如何开始,也不需要说什么,只是掐紧那一截细腰,便将人紧紧贴在怀里,为所欲为…… 他不是他,不是那个可以自控的广陵郡王。 身子不是自己的,思维更不是,疼痛感像催人神识的毒药,骤然袭入脊柱,发散到四肢百骇,脑门一热,待他意识到什么,幽然从梦中醒转,耳朵里竟是那小娘子咬牙切齿的娇骂。 “郡王……不要……” 软绵绵轻蜷蜷,说是不要,却缠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傅九衢猛地从榻上坐起。 后背全是汗水…… 漆黑的卧房里,没有半丝光亮。 孙怀在外面的地铺上,发出轻微的鼾声。 整个空间里,只有他急促的喘息…… 指尖没有顺滑的青丝,只有微凉的夜色。 滚烫的也不是小娘子紧绷的身子,而是他的额头。 “孙怀……” 傅九衢一出声,才发现嗓子喑哑,喉头干涩,像被烈火灼过一般。 “备水。” 出一身汗,沐浴后,傅九衢才彻底从梦中醒来。 天快要亮开了。 傅九衢懒懒地倚在榻上,仿佛失去了力气。 窗外晨曦薄透,鸟叫声清脆伶俐。 又是新的一天,活着的一天。 傅九衢垂下眼眸,吩咐不停打哈欠的孙怀。 “小嫂开业,我也不好视若无睹,你去备一份薄礼,送过去,就说是给三个孩子的一点心意。” 孙怀打哈欠的嘴巴,张得大大的。 闻言,僵硬着看了主子一眼,又啊的一声。 “小的明白。” ------题外话------ 明儿见啦~~宝子们! 第138章 辛夷坊开业 辛夷是被鞭炮的声音从睡梦中吵醒的,药铺开业,昨晚她和安娘子说了许久的话,睡下时已是深夜。 安娘子舅舅家当年是开药堂的,很有经验,辛夷虽然也是在药堂长大,但隔了九百年光阴,什么都不同了,她很是细心地听取安娘子的建议。 别看安娘子不识字,却是一个十分利索的人,办起事来风风火火,可以说帮了辛夷很大的忙。 就冲这一点,辛夷觉得就应当好好答谢孙公公。 “姐姐,快起来打扮了。” 良人和湘灵备好了盥洗的水、帕子、胰子,捧到面前,仔仔细细替她梳妆一番,又换上一身年节时置办的新衣,两个人对着她不住地赞叹。 “姐姐好气色。” “这水灵灵的模样儿,我看了都想掐一把,莫说曹大人了。” 辛夷呸声,望着良人。 “你这嘴巴也是学坏了。” 良人盈盈地笑着,认真端详着镜子里的辛夷。 “姐姐是真的变好看了,我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 辛夷抿嘴微笑。 天色尚未亮透,屋子里点着油灯,铜镜反射的光线朦胧得像上了一层釉色,如同开了美貌滤镜似的,将镜子里身着古装的小娘子映得眉眼如画,琼鼻樱唇,尤其那雪白的肤色,连辛夷看了都忍不住羡慕…… “呀,这美娇娘是谁啊?瞧瞧这小模样儿,可真让我心水呀……” 她捧着脸颊,似笑非笑的感慨。 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捡到宝。 痈疽暗疹痊愈后的张小娘子,没有辜负《汴京赋》美工的厚爱,辛夷甚至觉得美工对这个炮灰女配可能有点个人偏爱,或者张小娘子是美工的尝试性创作。 她不同于任何一个游戏里的美人角色,却越看越耐看…… 湘灵和良人以为她在玩笑。 “原来姐姐也会臭美呢。” “姐姐是真美,不像你……得几分颜色,就敢开染房,那才是真臭美。” “你才臭!哼,不理你。” 两个人互相取笑着,脸上都是开业的喜悦,就连湘灵都暂时忘记了没有找到温姿的烦恼。 安娘子推门进来,见几个小娘子还在镜子前描描画画,照个不停,不由会心的一笑。 “娘子,曹大人已经过来了,带了几个相帮的兄弟,我让伙计招待着在外屋吃茶。” 辛夷嗯声,见几个人都用促狭的目光看着自己,不由有些好笑。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个的,嘴都嘴耳朵根了……” 三个女子相视一眼,笑得眉眼生光。 良人:“我们替姐姐开心。” 湘灵:“是呀,曹大人若做了我们的姐夫,往后咱们多有面子……” 说着这姑娘便来拉辛夷的手,摇了摇,“姐姐,你别犹豫了,赶紧答应曹大人吧。” 辛夷一把拍开她的手,笑着嗔怨。 “别添乱!我出去待客了。” 曹翊正坐在内堂吃茶,几个侍卫在旁边闹哄哄的,帮伙计抬桌子,看到辛夷打帘子出来,曹翊眼前一亮,脸上不由自主浮上笑容。 “我来得是不是太早,吵到你了?” 辛夷笑道:“没有,我是被鞭炮吵醒的。” 伙计一听这话,大声解释道:“是张大伯找先生算好的时辰,说要那时放鞭炮的。安掌柜昨晚便吩咐我们两个不要睡死,早早来点炮……” 辛夷笑着撑一下额头,在曹翊面前坐下。 “吃早膳没有?” 没有称呼,没有客气,却有一种自然得好像家人的感觉。 曹翊脸上的笑容更为柔软,盯着她眼神明媚,“没有吃,我在早市买了五味粥,糍糕、面片汤,还有笼饼……我想着拿过来,同你一起吃。” 说罢,他叫了一声郑六。 郑六笑盈盈地过来,将食盒里的粥和饼,一并放在桌上。 “早市刚开,我们家大人就去候着了,就因为他听人说,第一笼饼,第一盘糕,做的人最用心,想给小娘子带最好的。还说,怕你今儿忙得顾不上吃饭,一定要陪着你吃……” “多话。”曹翊连训属下都是带着笑的,十分温和。 郑六几个并不怕他。 好不容易看到自家主子有了相好的娘子,这些单身汉一个个恨不得削尖了脑袋找他的乐子,话匣子一开,便是一阵哄笑,说曹大人对张娘子的各种好。 曹翊听得红了耳根,瞟向辛夷。 “你别听他们胡扯。” 辛夷笑道:“他们不说,我怎么知道大人这么好?” 三小只尚未起身,今儿一念和二念也不去学堂,辛夷诚心让他们睡个饱,将曹翊带来的食物分了些让人放好,等他们醒了吃,然后就着内堂的桌子,和曹翊相对而坐,吃早饭。 曹翊没有傅九衢那么多毛病和讲究,吃东西斯文优雅,又十分照顾辛夷。 和他在一起,辛夷放松而安心,竟有一种已经和他相处了很长岁月的感觉。踏踏实实,没有那么多浪漫刻骨,却愉悦温馨。 相视一笑,皆是欢喜。 今儿张大伯一家子和小曹娘子一家都会来药铺里吃饭,安娘子正在指挥伙计将桌椅摆好,又将茶水果点糖糖饼饼的,每张桌子上放一点,等安排好,就带着人去忙了。 内堂里只剩下辛夷和曹翊。 “吃好了吗?” 辛夷看他不动,不好意思地道: “别不是看我吃得多,吓住了吧?” 曹翊轻笑,“吃再多也没关系,我养得起。” 辛夷耳根莫名一热,朝他瞄过去。 曹翊今儿穿着便服,一身温雅俊逸的气质,简简单单,却让她有点挪不开眼。 老天杀她!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情话,她哪里受得了? “唉!”辛夷放下碗筷,认真看着曹翊,“曹大人这般好看,真是让我,有一种相形见绌的感觉……” “谁说的?”曹翊看着她,突然勾唇,说出了辛夷对镜自照时,怎么都描述不出来的感觉。 “娘子今日也甚美。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曹某这是得了老天垂怜,才有福分和娘子共进餐饭。” 辛夷被夸得不好意思。 “曹大人真会说话。” 顿了一下,她突然抬眼看着曹翊,似笑非笑。 “有句话,我问出来可能不太好,但我十分好奇。” 曹翊微微一笑:“在我面前,你想说什么,直言便可。” 辛夷莞尔,朝他眨一下眼,“如果今日的我,不是曹大人面前的我,而是如我最初那般,脸发疽疹,丑陋不堪,曹大人还会心悦于我吗?” 曹翊微怔。 小娘子美得如花般绚烂,尤其特地打扮过后,颜色娇艳得直叫他睁不开眼。 曹翊已然忘记她那个“丑陋不堪”的张小娘子是何等模样…… 他沉吟一下,笑着叹息。 “惭愧。曹某不敢相瞒,若娘子仍是最初模样……我兴许不会。” 辛夷哈的一声笑开,没有想到曹翊会答得这么老实。 “这么说,你看上的是我的美貌?” “未必尽然。”曹翊表情敛了几分,看上去认真而严肃,“张都虞候尚在时,我曾有缘得见娘子一面,那时的你……” 曹翊摇了摇头,“我有些忘了……” 看他眉眼都在笑,辛夷也跟着笑。 “不是忘了,是你难以启齿吧?” 当时的张小娘子可以干得出勾引傅九衢的事情,可以想象她在张巡面前会有多么荒唐。 也可以想见,那时候的曹翊见到那时候的她,会是怎样的观感。 辛夷不怪他。 但不是自己干的事,她不背锅。 “曹大人还是忘了吧。不然,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曹翊笑了起来,“那时的张娘子,眼里只有张行远。” “……”不要提了,丢人。 辛夷眨了眨眼,“不提前任,我们还是好朋友。” 曹翊微笑,眼窝里仿佛有一簇火光在跳跃,“我们不是好朋友。有前任,便有现任吧?我是娘子的现任。” 辛夷愕然。 没想到曹翊这么快就掌握了她的话语精髓。 笑了笑,辛夷没有再反驳。 “好吧,现任。” 辛夷并不是喜欢搞欲绝还迎那一套把戏的人,既然说了可以试着相处,曹翊也没有妻妾没有女人,那面对这么优秀的男人示爱,她不试试这个到底是不是她的良人,哪里对得住身体里的现代灵魂? “我饱了,大人还吃吗?” 曹翊摇头。 辛夷道:“那我叫人来收拾。” 她起身就要离开,曹翊却突然伸出手来,扶了扶她发上的珠钗。 “白玉兰钗,今日未见你戴。” 辛夷摸了摸鬓角,笑道:“与我这一身衣裳不搭,便收起来了。” 曹翊双眼盛满笑意,突然从袖中抽出一个锦绣荷包,捉住辛夷的手腕,将荷包里的一个翠色通透的玉镯子套在她的腕上。 “老板娘,开业大喜呀。” 第139章 无价之宝 玉镯晶莹剔透,无杂无斑,色泽均匀,柔和雅致。 辛夷不懂玉,却能看出它价值不菲。 “这……会不会太贵重了?” “不贵。”曹翊轻轻握住她的手,“你戴着十分好看。” 这阵子的手霜没有白用,本就白皙的玉腕,如玉般雪白柔嫩。 在翠色玉镯的点缀下,更是娇美得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曹翊忍住了心下不合时宜的龌龊想法,松开她的手。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只管吩咐。” 辛夷低头看了看腕上的镯子,眉尖一蹙,迟疑片刻便浮上笑意,道一声谢。 “大人物不用亲自动手,坐在这里指挥便好。” “在你面前,没有大人。”曹翊真诚地微笑,“叫我恒齐。” 辛夷沉吟一下,噗声笑开。 “不好意思,我叫不出口,习惯了,大人。” 曹翊没有勉强她,见安娘子在门口来看了两回,知道她有事要忙,便放她自去了。 ~ 卯时,炮仗声再次噼里啪啦地响起,张家村的老老少少,当初和辛夷关系要好的以及说得上话的,都来恭贺。 锦上添花者多,辛夷笑着谢过大家,招呼众人去内堂坐。 开药铺不像开饭馆酒楼,可以欢迎别人常来惠顾,礼数到了,便也只能客套一下。今日的晌午饭是安娘子安排好的,摆了三桌,在盈楼里请了个得脸的厨子过来,很尽心意。 张家村人看如今的辛夷,都有一种找不出她昔日模样的感觉。 一念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辛夷没有注意到,直到小屁孩堵住了她的去路,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我有话同你说。” 辛夷挑挑眉,“什么事,我这边正忙……” “不耽误你多久。” 一念说完便走在了前面。 辛夷愣了愣,好笑地跟着他走了过去。 一念进了卧房,后背抵在书案边上,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辛夷。 辛夷被一个小孩子审视,哭笑不得。 “想说什么,你就说,我忙着呢。” 一念抿抿嘴,“你不喜欢傅叔了吗?” 辛夷怔了怔,看孩子神色严肃的模样,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大人喜欢把孩子当成孩子,但孩子自己不会这样认为。 更何况,她家这三个孩子都十分敏感。 辛夷觉得可能是自己和曹翊的事情对孩子造成了困扰,即使三个都不是她亲生的,她仍是有必要安抚。 “一念。”她弯下腰,平视一念的眼睛,“我没有喜欢过你傅叔。当初那么说,只是情急之下的胡说八道,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她搂了搂一念的肩膀,“抱歉,我骗了你。” 一念退开两步,抿着小嘴看她。 “你喜欢曹大人吗?你要嫁给他吗?” 辛夷眉头蹙起,听到旁侧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三念和二念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想来他俩早就“埋伏”在这里了。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地盯着她。 “喜欢。”辛夷看着三个孩子,“曹大人很好,我喜欢他。” “娘……”三念眼神忽地黯下,不待辛夷说完便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双腿,“你嫁给曹大人,是不是就要给他生小宝宝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再要我们三个了?” “娘……三宝不乖吗?” “乖的。” 辛夷心里莫名泛起一股子酸涩。 她摸三念的头。 “我喜欢曹大人,但还没有想过要嫁给他。” 她的婚姻观念很难和孩子说得清楚,默默从三张小脸上一一看过去,面带微笑,然后坦然地道: “喜欢一个人呢,就是一种情绪,是我们人类对美好事物的天然欣赏……但嫁给一个人呢,却是归属,是捆绑一生的诺言。娘现在很欣赏曹大人,但还不想同他互为归属,许下一生诺言……” 三念愕然看着她。 一念和二念也是懵然不懂。 辛夷眼窝带笑,看着三小只。 “总之,你们不用担心什么,莫说我现在不想嫁人。即便将来真的要嫁,也不会不管你们的……” 三念:“你发誓!” 小孩子太没有安全感了。 辛夷叹息一声,举起手指,“我发誓。” 三念是个好哄的孩子,当即便开心起来,抱着她绕圈圈,“娘,我也喜欢曹大人,但是我还是更喜欢傅叔……” 二念点头,附和地拔高声音,“要是娘能嫁给傅叔,就好了。” 一念默默地看着弟弟和妹妹,然后走上前去,将他们缠着辛夷的小手拉开。 “娘去忙吧。我看着他们,不添乱。” 辛夷好笑地扬眉,打趣他道:“那大哥还有别的吩咐吗?” 一念揪起小眉头,好似认真地思虑片刻,慎重点头。 “我赞同弟弟妹妹。” 辛夷:…… ~ “哎呀,恭喜恭喜……” 孙怀领着一个小厮,在药铺门口下马,踩着鞭炮的碎屑,抬头望向“辛夷坊”横匾上绸扎的大红花,拱手大笑。 “恭喜张娘子大喜……” 辛夷一直在门口迎客,看到孙怀就迎了上去,闻言还礼一笑。 “多谢公公,公公里面请坐。” 孙怀笑着往前两步,看到药堂上坐着的曹翊,面色微微沉了沉,转眼就又笑开。 “杂家还有事情,就不坐了。” 声音未落,他从小厮手上接过一个朱漆匣子。 “杂家是来替我家主子送贺礼的。咳,主子原本也是想亲自过来的,奈何他身子骨不太好,来不了呀,唉……” 听到孙怀的声音,曹翊也望了出来。 辛夷感觉到背后的视线,再被孙怀那冷飕飕的眼神一瞅,浑身不自在。 明明她什么也没做,倒像犯了多大错似的。 “郡王厚爱,那我就敬谢了。” 她不知道这个朱漆匣子里装的是什么,毕竟那天广陵郡王都送过她碗了,她以为不会再有贺礼来。 想一想,辛夷还挺感动的。 “段侍卫拿回去的药,郡王服用后,感觉如何?” 孙怀瞥他一眼,哼声笑了笑。 “挺好的,吐了一滩子血。” “啊?”辛夷被他的描述惊住,“怎么回事,怎么会吐血?” 孙怀看着曹翊像个男主人似的坐在铺子里,莫名替自家主子感到不满,但他没有立场,更不方便多说什么,只是语气莫名尖酸,再带一点刻薄。 “没事没事,小娘子收下贺礼便是,主子是死是活也劳驾不到小娘子来操心……你忙去吧,杂家这就告退了,主子还在皇城司等我回去复命呢。” 孙怀说完转身就要走,辛夷怔了怔,叫住他。 “公公稍等。” 她回屋拿了一个红包,塞到孙怀的手上。 “公公拿去吃茶。” 今儿来道贺的宾客,安娘子都备了伴手的礼物。 辛夷以前是不懂这个的,但入乡随俗,礼多人不怪。 尤其是对孙怀,她更是诚恳。 “公公把安娘子给我找来,简直是帮我的大忙了,我还没有道谢呢……” “不必。”孙怀斜眼看她,“其实也不是杂家的意思,杂家只是替主子传个话罢了。一直替娘子想着的人,是郡王,不是我。” 辛夷略略一怔。 却也不算十分意外。 傅九衢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他发现安娘子有才能的概率,确实比孙怀大得多。 辛夷莞尔一笑,“那便劳烦公公回去帮我给郡王道个谢,就说看他哪日有空,我过去替他请脉?看一看他的病情?” 孙怀见她终于想起了自家主子的病,脸上稍稍好看了一些,接过红包,顺势塞在怀里,瞄她一眼,意有所指地怪笑。 “小娘子有心了。郡王还是惦念着你的,你若得空,就多去看看他。” 这话说得有些奇怪。 辛夷情不自禁地笑了开。 “我是大夫,常去瞧可不太好,旁人还以为郡王有什么大病……” “……” “更何况,郡王不是要和曹大姑娘成婚了吗?他近来应当很忙才是。” 孙怀叹口气,想到傅九衢因为疾病而被迫娶曹大姑娘的为难之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叹息点头。 “大婚的事,主子是不用操心的,他忙案子。” 辛夷哦一声,“那公公慢走。郡王哪日请喜酒,记得提前说一声,到时候我来还礼。” 这时有人来问诊,伙计在叫老板娘,辛夷回头看一眼,不待孙怀回答,便朝他拱拱手,自去忙碌了。 ~ 开业大吉,辛夷原本是想今日免费问诊的,但这个想法被安娘子否决了。一是家里会有客人要招呼,二是免费看病根本就看不过来,这才贴出了“开业日铺中成品药半价,问诊开方七成价”的告示。 这会儿,正是马行街热闹的时候,店里热闹起来。 辛夷一直到晌午,后院开饭,店里也稍稍空闲下来,她洗了手,正要去吃饭,这才想起傅九衢让孙怀送来的贺礼。 那个朱漆匣子放在她的床头,安安静静。 辛夷把它端起来,沉甸甸一个,是上好的木料,用精致的丝绸包裹,一看便是广陵郡王的奢侈格调。 她摇头失笑,慢慢打开。 一股奇香扑鼻而来,令她措手不及。 白笃耨、奇楠香。 在两层匣子里,放得整整齐齐。 ------题外话------ 姐妹们,明天见! 傅九衢:这就再见了?也就是说,今日不放我出来了呗? 辛夷:不要着急,你永远活在姐妹们心中! 傅九衢(怒):爷还没死呢! 第140章 喜怒于色 辛夷的嘴角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 她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开怀过了,那种“欲望”被满足的快活,很难用言语形容。 她将匣子原样放在床柜上,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塞到被子里。可不待走出门,她仍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又弯下腰将匣子藏到床底下,这才将屋子落了锁,出去吃饭。 她脸上的笑容太招人眼,璀璨至极。 安娘子瞅她一眼,“这是捡到宝了?” “是呀,捡到宝了。”辛夷丝毫不掩藏自己的快活,吃饭都忍不住多添了一碗,一双因为忙累半天而疲惫的眼,也晶亮起来,灿若星辰。 一言一行,曹翊尽收眼底。 他注意辛夷许久,等吃过饭,人都散去了,才笑着问她。 “重楼送你什么了?” 辛夷没有隐瞒他,愉快地眨个眼,“是我极想要的香料。先头我问他好久,他才答应要给我。我原以为他会耍赖的,没有想到今日我开业,他竟让孙怀送了过来。” 曹翊下意识问:“奇楠香?” 他是不知道白笃耨的,这是一个尚未在汴京城流行起来的香。 辛夷想到白笃耨从自己手上成为时尚的那一刻,开心地弯起嘴角,笑盈盈地摇头。 “一个是奇楠,另外一个不是,暂时保密。” 曹翊侧头看她,露出一个温润的笑。 没有再追问。 辛夷:“等回头我制好了香,送你一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曹翊静静地看着她,点头称谢,又似想到什么,淡淡地笑道:“往后你想要什么了,可以告诉我。我不是那么细心的人,也无法事事洞查,但若是你想要的,我一定会尽心满足你……” “哈哈,那太贵重了。我怎么好意思开口?” 辛夷仍然沉浸在得到了奇楠香和白笃耨的好心情里,回答得自然而然,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曹翊清眸微微一暗。 她可以去问傅九衢要。 对他,却会不好意思开口。 曹翊唇角微抿,轻轻一叹,露出一个无奈又怅然的笑。 “娘子不要把我当外人。”他目光专注而热切,就那般盯着辛夷,看着她的笑,慎重而缓慢地说道:“就像为温小娘子画小像一样,我希望你在有任何需要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 辛夷心下一跳。 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双眼却像一团火,隔着一张案桌,也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热烈。 辛夷被他看得心跳加快,整个人好似被浸泡在那双眸的温泉里,暖乎乎的。 “我会的,不跟你见外。” 曹翊好像松口气,“那就好。” 说罢他瞥一眼内堂的门。 吃完饭,客人都已陆续离开,铺子里的人都被安娘子带去了外面的药堂,郑六也懂事地带走了殿前司的侍卫。 这里只有他和辛夷二人。 曹翊由着情绪泛滥,伸手握住辛夷,双眼带笑。 “下午我还有事,不能陪你了,老板娘。” 辛夷噗一声笑着,推开他。 “快忙去吧,不用专门来陪我的。再说,你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又不能替人瞧病,我还得分心来照顾你……” 曹翊笑起来,“这是嫌弃我了。” “哪里有?”辛夷含笑看他,在他手背上拍了拍,“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开心最重要。我不想成为你的约束,我们可以适当地放下一些礼节,不然,那得多累呀?你忙的时候,不用顾及我,明白吗?” “不顾及你,我去顾及谁?”曹翊抬手,将她鬓角的碎发轻轻拂开,满眼是笑:“我从未试过这样跟人相处。睁开眼就想看到你,一得闲时,双脚就不由自主地往这里走……老板娘,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 “啧,曹大人的嘴,可油滑了。”辛夷嗔他一眼,“再说下去,我要是耽误了皇城司的正事,非得被人看成祸国妖姬不可。别的不说,等别人发现妖姬原来就长我这样,怕是要吓坏了……” 她是个风趣的人。 这一说,把个曹大人笑得眉眼弯弯。 曹翊原本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 情绪总是淡淡的,即使十分的开心,也只会露出五分的情绪。 恰到好处,是他这种世家子弟从小的修养。 但在辛夷面前,他真是笑得毫无形象和心机,一时心怀激荡,仿佛不知要如何去爱怜她才好了,忘一眼背后,见无人看见,他匆忙地拉过辛夷,紧紧拥抱她一下,又满脸通红地放手。 “我走了,忙完再来看你。” 辛夷身子一热,转眼那怀抱就没了。 待她回神,只看到曹大人心虚离去的颀长背影。 辛夷错愕地怔了怔,随即失笑摇头。 在她看来,这样的拥抱并不算什么,却把曹大人吓成这样…… 除了说曹翊纯情,还能说什么? “咳!”她理了理衣裳,又整肃一下心情,走了出来。 曹翊已带着殿前司的侍从打马离去。 今儿天气十分好,许是老天在庆贺她开业,太阳挂在天空,碧空万里无云,马行街长长的街道笼罩在一片霞光里,曹翊的背影被拉得很长。 走得远了,他勒住缰绳回头,看着辛夷笑。 辛夷朝他摆摆手,坐回案前便忙活起来。 这一天,五折的药价,让辛夷坊成为了整个马行街生意最好的药堂。 下午,问诊的人不多,买药的人却不少。 安娘子有药堂干活的经验,带着两个伙计利利索索地就处理了,但问诊开方却要辛夷自己。 忙累到傍晚,辛夷出了一身热汗,突然觉得这么单干不行。 是人都会有疲累的时候,而且大夫各有专长。药堂里除了她,还得有别的大夫坐诊才行。 她突然想念起陈储圣。 若他活着,能来药堂坐诊,何愁她家不能大放异彩? 她又想到了陈储圣留下的《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 辛夷对这两本书的执念,更多的是来自对两本古籍的好奇与拥有感,因为那是在后世早已遗失的东西,便格外珍贵,但先前她草草翻过几页,没有发现太多的奇处,也就放下了。 如此想来,得了空,还是要好好研究一下的。 天边残红收住,夜色渐渐袭来,辛夷坊归于寂静。 良人在灶上煮饭,安娘子带着两个伙计在收拾药柜,一念和二念刚刚下学回来,在屋子里教三念写字。 辛夷里外转了转,叫来安娘子。 “我出去一趟,你等下忙完,让伙计吃过饭再回去吧。” 安娘子犹疑地看着她。 转而又笑开,小声地笑。 “你要去见曹大人?” 辛夷笑着摇了摇头,“我去给广陵郡王看诊。他那个人的性子,十分的麻烦,我不知几时能回来,你入夜就把门闩好,不用管我,我回来了会敲门。” 安娘子哦一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刚刚想到什么似的,目光里浮出几分忧色。 “说来广陵郡王对娘子也是极好的,不比曹大人少半分……” 辛夷笑了起来,“他那是看在三个小的面上,照顾他兄弟的遗孀而已,你以为是对我好啊?” 说罢,她瞥安娘子一眼,自去洗手,拿起药箱,牵过那头懒驴,从小门出去。 她记得孙怀说过广陵郡王在皇城司,径直便骑驴过去了。 皇城司离马行街近,长公主府却要远上许多。 她都想好了,若傅九衢不在皇城司,大不了再骑着毛驴去长公主府找他。 可是今儿巧得很,辛夷刚到皇城司大门,傅九衢的座驾就出来了。 孙怀眼尖,一眼就看到她。 “张小娘子。爷,是张小娘子。” 傅九衢眼皮微微一动,打开帘子一角,见孙怀来劲地挥着手,辛夷看到他们,正骑着那头蠢驴走过来,不由哼声,放下帘子整了整衣裳。 “你问问她,来做什么?” 这时,辛夷已经近了车驾,恰好听到傅九衢的话,不等孙怀开口,她便笑了起来。 “我是来给郡王道谢,顺便请平安脉的。不知郡王当下可方便?” 傅九衢慵懒地倚在车里,半晌无声。 孙怀在一旁不停地搓手,朝辛夷挤眉弄眼。 “方便,方便的。我们爷正准备回府,闲着呢。” “狗东西!”傅九衢低斥一声,差点被孙怀气笑了,“多大的狗胆,你就把爷给安排了?” 孙怀嘿嘿笑着,“小的不是看爷这两日子身子不适,恰好张娘子来了,想让她给爷诊治诊治么?” 傅九衢坐着没动,声音不冷不热。 “回去吧。” 孙怀愕然,“爷,回哪儿?” 傅九衢眯眼瞟他,“傻成这样,我看你这差事,别当了。” 孙怀登时意会过来,含着笑不停地摆手,示意车夫将马车再驶回皇城司。 第141章 就很突然的…… 辛夷被安排在内堂的暖阁里,傅九衢径直回到歇房,脱下官袍,换上一身轻便的常服,这才出来与她相见。 而这个时候,辛夷的茶水都喝半盅了。 她心里其实有点好笑。 这个广陵郡王喜欢捯饬的样子,简直和小娘子一样。幸好他不化妆,不然,她还得等多久? 暖阁里灯火氤氲。 傅九衢走进来,往躺椅上一坐,便摆手示意属下。 “你们都下去。” 孙怀看一眼程苍和段隋,笑逐颜开的退下去了。 辛夷抬了抬眼,拎着药箱走近傅九衢。 “听孙公公说,傅九衢这两日又发病了?” 傅九衢端坐在椅子上,一张俊脸平静无波。 “老毛病,他大惊小怪。” 这淡然入定的模样,让辛夷稍感惊奇。 今儿孙怀过来送贺礼的时候,对她明显有气,她原本以为是傅九衢病得十分严重了,不然孙公公为何要酸她? 因此,她做好了见到傅九衢会再被酸一回的准备,看在白笃耨和奇楠香的份上,这才送上脸来任捶。 不料,广陵郡王竟是变了心性? 看来要成婚的男人,果然沉稳下来。 辛夷微笑,拿一张小杌子坐在他的面前。 “劳烦郡王伸出手,我为你把脉看看。” 傅九衢看向坐得矮矮的辛夷,莲红倚绿,缎裳罗裙,从药箱里拿出脉枕,从容地放在茶几上,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腕上玉镯翠绿,如碧色荷叶衬娇荷,浅浓得宜,极是惹人。 “好镯子。哪里顺来的?” 辛夷一怔,垂目将镯子推了推,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笑。 灯影落在她身上,佳人悦目,胭脂羞红。 “郡王,手腕摊平。”辛夷并不解释镯子的来处,见傅九衢慢吞吞地盯着自己,直接上手,将他的胳膊按在脉枕上。 “别动!” 绷着的小脸,凶巴巴的不耐烦。 傅九衢沉下脸来,双眼冰冷地盯着她。 “小张氏,本王可曾求着你来问诊?” 辛夷其实并没有同他生气,只是看他满脸病气一身疲态,还对自己的身体不甚在意,这才带了不满。 那是一种医生对待不配合的病人的态度。 被傅九衢一问,她怔了怔,这才发现傅九衢不高兴。 这是权贵,是大金主,不是普通病人。 辛夷说服了自己,语气软了几分。 “郡王自然不会求着我。是我自己要来的。” 不待傅九衢开口,她又抬眼瞥他一眼,“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但信守承诺。说了要帮郡王看病,也因此得到了郡王的回馈,自然要尽心尽力……只是不曾想,一来就要看郡王的冷脸,自讨没趣。” 她说得小声。 落入傅九衢的耳朵里,就似在委屈埋怨。 他微微阖眼,压下心底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不悦的哼声。 “我又没说你什么,你倒跟我来劲了。” 辛夷抿嘴,“郡王不配合我的治疗,比说我一顿更让我生气。明白吗?” 傅九衢沉脸不语。 辛夷手指在他腕上游离,纤眉微蹙。 “郡王近日睡眠如何?” “尚可。” 辛夷不信地瞄他一眼。 “饮食呢?” “尚可。” “大便情况呢?” “……” “一日排便几次,都在什么时候?” “……” 辛夷看他瞪着自己不吭声,嘿声一笑,挑了挑眉。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你面对男大夫,不是有问有答么?怎么,在女大夫面前,就害羞了?” 傅九衢皱着眉头,突地抬手揉额。 “小张氏,你到底是不是女子?” “郡王看不出来么?”辛夷收回自己的把脉的手,故意抚了抚自己的发鬓,笑开了一张脸,却在傅九衢看过来时,倏地板住,冷下来。 她变脸之快,令傅九衢错愕不已。 “不是。我不是女子。”辛夷一本正经地看着他,“我是大夫。大夫是没有性别,不分男女的,郡王如实告知我你的身体情况,我才能衡量你的病情。” 傅九衢哼声,脸色一缓,唇角不知不觉扬了起来。 “想知道?那你来守着本王,晨昏相看,什么都一清二楚。” 辛夷白他一眼,“郡王,我在和你说认真的。” 傅九衢见她微微着恼,沉吟一下,努嘴示意她看向面前的一个矮柜。 “里面有孙怀写的起居注,你自己看。” 孙怀日复一日的侍候在广陵郡王身边,又因郡王有病,周道子便将记录起居和日常生活的任务交代给了他。孙怀也尽心,每日里,郡王何时起,何时歇,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包括辛夷问的那些隐私日常,都记录在册。 辛夷闻言,脸色好看了几分。 “好的,在哪里……这个抽屉?” 她一边问一边指着矮柜。 见傅九衢点点头,辛夷毫无防备地拉开抽屉,伸手进去…… “啊——” 下一瞬,她失声尖叫,变脸抽手,腿脚发软地往后退。 “怎么了?”傅九衢顺手扶住她。 辛夷腿弯撞到椅子,一屁股坐到了傅九衢的怀里。 “蛇!里面有蛇。” 辛夷天不怕,地不怕,平生就怕两种生物。 一个是毛毛虫,一个是蛇。 毛毛虫是她看一眼身上就止不住泛痒,厌恶的东西。而蛇,是一种让她天然恐惧,看图片都要飞快滑走并闭上双眼的邪恶物种。 但刚才,她的手摸到了冰冷腻滑的蛇身,那触感,简直要了老命,恨不得原地去世。 傅九衢见她吓得身子紧绷,臂弯揽住她,往前看了一眼。 拉开的抽屉里,确实有一条不大不小的蛇,就盘孙怀记录的起居注上,一身五彩斑斓的颜色,头颅仰起,吐着信子,似乎在向他示威。 “别怕!”傅九衢伸手就要去捉。 “不要!”辛夷尖叫,瞥一眼,连忙收回视线,拉住傅九衢的手。 “这蛇有毒。你别碰。” 因为紧张,她的手指格外用力。 傅九衢动弹不得,侧头看她一眼,幽黑的双眸微微眯起,唇角扬起一丝笑。 “一条不肯冬眠跑来取暖的小蛇罢了。你不是汴京大力士?这就吓住了?” 辛夷呼吸起伏不定。 “不不不,在它面前,我不是大力士,是小怂包。郡王,你快叫人来把它弄走吧,找个袋子,放生……” 傅九衢微微眯了眯眼,似笑非笑,“拿来泡酒不是更好?你药铺里用得着。” “我多谢你了。”辛夷想也不想就拒绝,“你要就留着自己喝吧。” 傅九衢看她怕成这样,嘴角扬起愉悦的弧线。 “小怂包,躲后面去。” 辛夷稍稍抬头,想要离开暖阁这个“是非之地”,却被傅九衢一只手抓住,将她拨到了背后。 “看好,看爷怎么捉蛇的。” 辛夷哪里敢看,她松开傅九衢,拔腿就要跑,傅九衢被她恐惧的模样逗笑,拉住她拽了回来。 “跑什么?” “我先去外面等你。” “站好!我教你怎么捉蛇……你会了,就不怕了。” “敬谢敬谢。这手艺,我就不学了……” 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两个人拉扯着,把蛇给整蒙了。 而辛夷几次三番走不掉,突然有点生气。 “傅九衢,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故意放蛇在里面,故意吓我!” 女人一生气就不讲道理。 面对辛夷的指责,傅九衢气得笑了起来。 “我要是故意吓你,方才你往我怀里钻的时候,我就把你推过去喂蛇了!” 往他怀里钻? 辛夷瞪大双眼,“我那是腿软,没有站稳!你以为我乐意挨着你啊?看清楚,现在不松手的是谁?” “是吗?”傅九衢沉下俊脸,黑眸里是一片化不开的阴凉,他将辛夷稍稍推开一点,冷笑般看着她的眼睛,“那日到本王府上,投怀送抱,解下肚兜相赠的小娘子,不是你?” “……” 这一口黑锅,她是怎么都洗涮不清了。 辛夷无可奈何地叹气,刚想找个理由解释,突然觉得腰窝一痛,她嘶地一声,侧目就看到了袭击她的蛇…… “啊啊啊!” 她被蛇咬了。 辛夷吓得差点跳起来,身子却麻酥酥的,无力的痛感从伤口扩散开来,她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生生扑向傅九衢…… 广陵郡王冷眉微皱,伸手揽住她拉入怀里。 “程苍!”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孙怀、程苍和段隋几乎是同时冲进来的。 还有一个刚刚赶到皇城司,带着曹漪兰来找傅九衢的蔡祁。 五个人愣生生站在门口,就很突然地撞见了,傅九衢紧紧搂住辛夷,轻抚她后背安慰的一幕。 …… ------题外话------ 孙怀:天啦,这是我能看的吗? 段隋:这个小娘子,又想勾引我家九爷。 程苍:郡王也太不冷静了。 曹漪兰:我要杀了你们!!!! 蔡祁:我是谁,我在哪里?我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第142章 无妄之灾,救命之人 曹漪兰盯着傅九衢,一下红了眼圈。 “九哥!你都要和我成婚了,你怎么能,怎么可以,可以和她……” 那一句“怎么可以抱她,怎么可以这么亲近”,曹漪兰又气又恨却说不出口。 她恨辛夷,恨不得撕碎了她,又怕傅九衢,怕一句话不对触了他的逆鳞,他会生气反悔,自己就嫁不了心仪的男子。 “程苍——”傅九衢低垂着眸子,好像没有看到她,也没有听到她的质问,厉声吩咐。 “快去叫周道子来。” 此时,他怀里的辛夷已然站立不稳,眼睑低垂,嘴唇发紫,傅九衢抬高她的下巴,发现她瞳孔散大,面色一变,声音更为冷冽。 “要快!” 说着,傅九衢将辛夷拦腰一抱便大步离去。 程苍得了命令,速度极快地飞奔出去,孙怀紧跟在傅九衢的背后跑过去帮忙,而段隋低着头靠近矮柜,正在撸袖子准备捉蛇…… 曹漪兰的脸色变了又变,突地双眼涌泪,哇地一声大哭出声,然后一跺脚捂着脸跑了出去。 蔡祁看看她,再看看傅九衢离去的方向,尴尬地站立片刻,搓了搓手,“段隋,你跟你家主子说一声。我先走了……” 蔡祁怕曹漪兰出事。 好家伙,这么伤心欲绝地崩溃离去,说不得会干出什么来,他想也没想,追了出去。 …… 卧室的门被傅九衢一脚踹开。 榻边的矮几,砰声倒地。 傅九衢俊美得近乎邪佞的脸庞上,再无半分慵懒和笃定,也没有了半分寻常的飞扬跋扈,声音冷得刺骨。 “孙怀备水。” “是!” “其他人都下去。” “除了周道子,不许任何人进来。” 傅九衢小心翼翼地将辛夷平放在榻上,死死盯着她看。 “都怪我,不该留你。”他捉住辛夷的手,眼中掠过一丝愧疚,却又异常坚定。 “但眼下我要救你,又要冒犯你了——” “等你醒来,再恨我。” 他的手,伸向辛夷的衣裳,稍一用力,撕开。 此刻的辛夷,已然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呼吸急促,意识不清,整个过程都恍恍惚惚…… 她平生畏蛇惧蛇,没想过会摸到蛇被蛇咬还很有可能死在毒蛇的嘴下。 “缚扎……伤处……绑紧……” “阻止毒素……蔓延……” “……刀,刀火烧、切开伤……挤出蛇毒。” 辛夷在陷入混乱前,用颤抖不稳的嗓音为挽救自己的性命做了最后的挣扎。 她因为惧怕,并不了解这个毒蛇的品种,但经过“肉测”,她能明显感觉蛇毒扩散极快。 是九百年前的毒蛇,比后世的毒性更强?还是脑残策划设计的毒蛇plus版更为厉害,辛夷已经没有办法去思考更多。 她快要死了。 伤口的灼痛和昏沉的大脑,回馈给了她死亡的讯息。 有那么一瞬,她甚至看到了游戏大屏幕。 她坐在那里,戴上vr头盔,聚精会神地操作角色…… 角色而已,死亡回城。 她又有一点点庆幸,虽然呕吐、恶心和晕厥感令她十分难受,但如果能离开游戏回到现实,她愿意忍受…… 死就死吧。 她听天由命地合上眼睛。 意识仿佛在抽离身体,灼痛感如同火烧夺走了她的呼吸和神智,脑海里的画面在渐渐涣散,却又好似有另一个自己,在清醒地感知着扭曲的一切。 难受! 无法形容地难受。 在意识丧失和痛苦中,她感觉到衣服被人用力地撕开。 那声音十分遥远,又好似就在眼前。 她甚至不知道是谁在救他,只是本能地察觉到伤口上方被布条狠狠地扎住…… 伤口痛得像钻头辗过! 辛夷喉头一哽,差点掉下眼泪。 她是大夫,但她也会怕痛,这个人对她没有半点怜惜,就像对待牲口似的,一圈又一圈用布料扎紧她…… 她张着嘴,想大口呼吸,呼吸不了。 想呕吐,吐不出来。 想咳,喉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 突地伤口一阵冰冷的刺痛,她哆嗦一下,跟着抖动。 是茶壶里的水灌在了她的伤口上…… 好似被人翻开,在一遍一遍地清洗。每一下都如同凌迟,痛不欲生,将辛夷飘远的灵魂硬生生拉回来。 “忍着!” 冷冽的声音模糊地传入耳朵。 辛夷睁不开眼,看不清人,也分辨不出是谁…… 一片温热突然贴近它的伤口。 热的,暖的,重重的,在她伤口拉扯。 她疼得浑身发颤,想叫却没有力气叫出来。 毒性的蔓延,已耗尽她的神志…… “爷,不要啊。” 她听到有人叫。 惶恐的,撕心裂肺的。 那疼痛没有停止,温热的呼吸模糊又清晰。她知道有人在为她处理伤口,却没有力气做点什么…… 一下,又一下,她意识游离,好像坐回了大屏幕前。 vr眼镜呈现给她的,是一张英俊而冷漠的脸。 “人人都说我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但他们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人……” 游戏角色的台词还是那么魔性可笑,但配音是真的好听。还有那张俊脸,长长的睫毛在雪色里,散发着幽冷的光。黑眸深邃有力,像藏了一个绵延千年的故事…… 她死了吗? 她回去了吗? 不然,为什么会看到游戏里的傅九衢? 一双眼凝视着他,冷冽,幽暗,带几分讥诮。 很遥远。 湿漉漉的呼吸在伤口辗转…… 紧紧贴上,疼痛感又格外绵长、真实。 “冷!” 辛夷衣裳半湿,茶水清洗伤口后,带来的是刺骨的寒意。 一条被子搭在她的身上,只露出受伤的腰。 “你再忍耐片刻,周道子就快到了。” 辛夷睁着眼,嘴微微张合,瞳孔渐渐散开。 她看不清眼前的人,说不出话。 也无法去感知任何的情绪…… 只有身子在条件反射地颤抖,陷入无意识。 “孙怀。水!” 傅九衢吐出一口鲜血。 再低头,在她的伤口上,用力吸吮。 蛇咬后的急救法,除了缚扎不让毒性扩散外,用清水或茶水冲洗伤口也是个办法。但最主要的就是尽快排毒。 所谓排毒,要么用手指挤出毒血,要么吸出毒血,但手挤的力度远不如嘴管用…… 只不过,吸出毒血会有风险。 如果施救者口腔有破损,极易中毒。 傅九衢没有想太多,一口接一口地吸着毒血,直到她伤口的血液变成殷红的颜色,周道子推门而入,他才往后一靠,凝望辛夷,无力地垂下手,半阖眼眸,掩饰一身的倦色。 “郡王,你怎么了?” “不用管我。快上药,救人。” 孙怀心疼自家主子,端一杯茶水来给她漱口。 “爷,你有没有哪里不适?” 傅九衢:“累。” 孙怀苦着脸,看着躺在榻上像个死人一般的张小娘子,红着眼道:“张娘子这次若能逃过大劫,定要感恩九爷,好好替九爷治病才是。不然,她就作大孽了……” 傅九衢冷眼看去,阻止他说下去。 “蛇在皇城司,于她,是无妄之灾。救她,本也应当。” “可也不能让主子把命搭进去相救呀。” 孙怀心疼得口不择言,傅九衢听罢,冷冷淡淡地一笑,“我哪里是救她?我是在救我自己。她死了,我哪有命在?” 孙怀一窒,顿时哑口无言。 主子的病连周道子都救不了,那夸下海口的张娘子便是唯一的希望。 主子今日若是不出手救张娘子,她死了,那主子焉有命在? “唉。张娘子可一定要好起来啊。” 傅九衢不理孙怀的絮叨,慢吞吞地站起来,看向正在忙碌的周道子,“怎么样?” 周道子几乎是被程苍拖进来的,走得太快,这时候还没有缓过气。 但也得巧他常年走南闯北,备有各种蛇毒粉。来之前听程苍说辛夷中的是蛇毒,因此拿上了药粉,正在仔细均匀地撒在辛夷的伤口上。 “幸亏郡王救治及时,处理得当。不过这蛇毒性极强……” 他瞥了傅九衢一眼,叹气,“能不能活过来,就看她的造化了。” 傅九衢清眸微沉,点点头,坐回宽椅。 “一切有为法,如梦似泡影。活不了,那也是她的命。” 对生死,他看得比普通人更为透彻。 周道子心下一叹,将药瓶放在木几上,再次将傅九衢为辛夷绑扎的布料调整了一下,“这个布条要扎紧,但每隔一刻钟,便要松开片刻,以免血流不畅,肌体会坏死……” 他看着孙怀。 孙怀看一眼傅九衢,用力点头。 “小的明白。” 方才他想帮忙,主子却不肯,完全不顾小娘子伤在腰上,男女有别。但眼下周道子的吩咐,要每隔一刻钟就做一次松绑,肯定需他来做。 “孙怀。”傅九衢突然开口。 “小的在。” “去告诉卫矛,让他彻查皇城司。” “是……九爷,查,查什么?” 傅九衢冷冷看他,“抽屉里,怎会有蛇?” 那个矮柜就放在暖阁的躺椅前面,傅九衢在皇城司办公,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暖阁。因为那里最为暖和,有什么文书案卷,他在翻阅后,也会随手放在柜面上。 好巧不巧,这张矮柜里,出现了毒蛇。 孙怀脸上的笑意顿时收住,“爷是说,毒蛇是有人故意放的?那咱们皇城司,岂不是有内鬼要害爷?” 傅九衢揉了揉疲乏的额角,“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第143章 五丈河里的女尸 如今正是隆冬季节,不比蛇蚁横行的夏日,毒蛇为什么会在这时出现在暖阁,难免让人生疑。 孙怀应声出去。 不消片刻,他又回来了。 “爷,小的已将您的吩咐交代给卫大人……” 说罢,他瞥一眼门口,压低了声音,“段隋在门外求见。” 段隋不敢进来,手上拎着个布袋,闻声大声地问。 “九爷,属下捉住毒蛇了——是清蒸还是炖汤,请你吩咐。” 傅九衢看一眼辛夷,“放生。” “啊?”段隋诧异地抬高眉梢,想了想又应一声,探出半颗脑袋来,看着傅九衢尴尬地笑。 “九爷,那个曹指挥过来了,要见张娘子。” 傅九衢神色微微绷起,目光从辛夷的脸上掠过,唇角冷冽的线条展露出明显的不快。 “他怎么会来?” 段隋眉眼微动,看向周道子,“这次不关属下的事,曹指挥是听到张娘子被毒蛇咬伤,这才匆匆赶来的……” 周道子愣了一下,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 “方才程苍来请老夫,那架势像是打劫一般,就差把老夫扛着走了……恰好碰到殿前司的人,老夫怕人家误会,便多了一句嘴……” 傅九衢沉下脸来。 周道子见状,困惑地皱起眉头。 “怎么?此事不能说吗?程苍也没有交代呀!” 傅九衢回头看他一眼,朝段隋摆摆手。 “去,请国舅爷在花厅稍候,就说周老先生正在内室为张娘子疗伤,暂时不便相见。” 段隋领命离去。 傅九衢冷着脸侧目,交代孙怀。 “去找一套女装来。” 方才事出紧急,辛夷身上的外裳被撕破,一部分变成了捆绑她伤口的布条,如今被子下面的她,衣裳不整的模样,实在不便见人。 但这大晚上的,去哪里找女装? 孙怀以为傅九衢是怕辛夷醒来会怪罪,笑道:“爷不用担心。小的会告诉张娘子,是小的一时情急,撕坏了她的衣裳。小的是个阉人,她不会介意……” 傅九衢冷冷看他一眼,突然沉下声音。 “曹翊来了。” “那……那又如何?”孙怀似懂非懂。 傅九衢清眸半阖,淡淡地说道:“若让曹翊看到小张氏的模样,会如何作想?你是想让小张氏醒来,无颜见他,羞愤自尽吗?” 她那么喜欢曹翊。 一定会很在意曹翊的看法。 孙怀明白了,“是,小的这就去找。” 虽然孙怀不认为张小娘子会因为这个就“无颜见曹翊,然后羞愤自尽”,但他仍是领命下去了。 周道子看一眼颓然坐在宽椅上的傅九衢,眯起一双老眼。 “伤口都处置好了,剩下的便是等待。老夫再下去配些汤药,让她服下。” 傅九衢淡淡嗯一声,没有抬头。 “一会孙怀回来,我便从后门离去。你们就对曹翊说,本王从蛇口救下小张氏后,便径直回府去了,眼下不在皇城司。这里一直是你和孙怀在照料。” 周道子挑了挑眉,觉得广陵郡王的行为简直匪夷所思。 “郡王为何要躲曹翊?” “躲?”傅九衢讥嘲一笑,“本王不想让人说三道四。” 周道子嘴唇撇了撇,不说话,哼哼了两声。 广陵郡王什么时候在意过别人的说法? 会在意流言蜚语?那他就不是傅九衢了。 在意的是榻上那个小娘子吧? 傅九衢看一眼辛夷,又走到门边。 程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傅九衢低低地道:“今夜之事,若有人在外面胡说八道,给本王割了他的舌头。” 程苍一凛,和周道子对视一眼。 “属下明白。” 傅九衢背过身去,顿了顿,又情绪不明地吩咐。 “小嫂醒来,也不必提及本王。” ~~ 蔡祁是在锦庄瓦子背后的河堤上找到曹漪兰的。 这么冷的天,曹大姑娘将自己裹在一件月白色的狐皮裘氅里,只露出半颗脑袋,浑身毛绒绒的样子,像一头胖胖的大绵羊,一口一口地灌着酒,把蔡祁吓一跳。 “我说你这是做什么?” 他走过去,两脚将曹漪兰身边的几个酒瓶踢翻。 瓶子倾倒下来,却没有流出半滴液体。 “全喝光了?” 蔡祁挑高眉梢,嗤的一笑,伸手去拽曹漪兰。 “他不喜欢你,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至于受这么大的刺激,一个人躲在这里酗酒买醉?走了,我送你回去。” “不一样,那不一样。”曹漪兰甩开他,将脑袋从绒毛领子里钻出来,醉态醺醺地看着他。 “以前九哥是不喜欢我,但他也不喜欢别人……我嫁给他……总有办法让他喜欢我的,我嫁给他……以后,我就是他唯一的娘子……唯一的……” 曹漪兰醉得厉害,声音又娇又嗲,明明是骂人控诉,仍是软得不行,听得蔡祁直打哆嗦。 “你错了,以前他不喜欢你,以后他也不会,别做梦了,快点起来……怪冷的,作个什么劲儿?” 曹漪兰摇摇头,瘪着嘴哭的伤心。 “现在不同……了。呃!他喜欢上了别人,还是个小寡妇,要什么没有什么的小寡妇,她哪里比我好……九哥为什么要喜欢她……要她,不要我……呃……为什么,你说为什么……我明明比她好,家世清白,人品端庄,人也比她长得好看……” 曹漪兰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淌,睫毛眨个不停,月光下,一张圆胖胖的脸,带点婴儿肥,恶狠狠的模样,可怜又可笑,生生把蔡祁给看得打了嗝,不厚道的笑个不停。 “你人品端不端庄,比不比她好看,你心里没点数啊?” 蔡祁说罢,弯下腰拽她,实在没有忍住,捏了一下她肉嘟嘟的脸。 “看看你这脸皮,厚得都可以烙饼了……还美呢?” “我要你管,你滚,你算什么东西,滚啊……” “你以为我爱管你?要不是你管我叫一声表哥,你死你活,我才懒得理会。天寒地冻的,我去瓦子里喝着热茶搂着软乎乎的小娇娘,不比在这里吹冷风强啊?” “那你滚啊!” “起来!” “不起!” “起来!” 蔡祁用力拽她,曹漪兰一下子炸了,拖住蔡祁的胳膊就用力地咬。 蔡祁吃痛,伸手推她,然而醉酒后的曹漪兰,满腔的怒火正没处发泄,吃丨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朝蔡祁恶狠狠地扑过去。 “让你损我,骂我,我给你拼了。” 蔡祁一时不察,被她扑了个结实。 “我……你他娘的是狗啊!” 蔡祁骂咧一声,曹漪兰突然撞上来。 “你才是狗!”话未落下,她对着蔡祁的脸就咬上去。 蔡祁一声惨叫,躲不开,闪不了,背后便是五丈河冰冷的河水。 他双手掐住曹漪兰,拼命想将她推回去,曹漪兰却发疯般挣扎痛咬,越来越狠。 蔡祁闭上眼,挣扎两下,反手抱住她。 曹漪兰并没有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见他居然反抗,勒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突地揽住他脖子,换个方位又咬,蔡祁低骂一声,用力一扯,曹漪兰整个身子便结结实实地压下来…… 她是个丰腴的小娘子,这一身力气在酒后不可小觑,蔡祁原想避开,结果被她死死压来,身子往下一滑,连同曹漪兰一并滚落下去。 扑嗵! 二人落入水中。 刺骨的河水,冷得蔡祁一个哆嗦,死死拖住曹漪兰死猪似的身子,拼命往岸上划动…… 挣扎中,曹漪兰越发往水下沉。 蔡祁大喊一声,跟着沉下去,在黑暗的河水里寻人。 匆忙间,他手指突地拉住一个东西。 头发。 他一把扯住,咬牙切齿地钻出水面,呸出一口水。 “干脆淹死你算了。” 蔡祁没有回头,拖住头发游向岸边,好不容易抓住一块石头,再用力将人拖过来,突然发现不对…… 曹漪兰怎么不吭声了? 蔡祁神色一凛,扯着头发将那女子从水里托起。 湿漉漉的一张死人脸,肿胀而雪白的肌肤,在月光下泛着瘆人的冷意。不知这具女尸在水里泡几日了,那恐怖的模样,即使是见多识广的蔡祁,在猝不及防下,也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将人丢开。 “曹漪兰!” 他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好半晌又抬起头。 “来人!快来救人——” ~~ 傅九衢得到消息的时候,刚刚睡着。 好几天没有睡好,这次躺下去,竟匪夷所思的得了好梦。 “脐下三寸,胭脂痣。是也不是?” “你身上有什么,长什么模样,我一清二楚。” “除了我,世上无人能救你。所以,你是我的人,我不许你娶别人……” 梦里春光好,丝竹管弦乐。 酒半酣,诗有兴,傅九衢半梦半醒间,觉得那妇人可恨又可气,竟敢骑到他的身上来恣意厮缠…… 身子如在火中油煎,疼痛感直入肺腑肝肠。 那膨胀的情绪搅得他如若钢刀。 不杀不快! 将她玉腕高抬,一把折翻杨柳腰。 再一欺身,神魂颠倒…… “郡王!” “不好啦!” “九爷,醒醒!” 傅九衢睁开眼,咬牙切齿地揭被起身,茫然地看着空洞无边的黑暗,突地叹气,抬手揉捏额头。 近日频频梦她,还全是这样的梦…… 可恨! 可气至极! 男儿二十血气方刚,浑身是火。 看来,他是需要找两个姬妾回来暖被添温了。 稍稍缓神,傅九衢披衣起床。 “是张娘子出事了吗?” 来报信的是段隋,一听这话,他连忙摇头。 “不是不是,是曹大姑娘落水了。还有,蔡小侯爷在五丈河里摸到一具女尸……九爷,你快去看看吧。” 从水里被打捞上来的曹漪兰和那具尸体,被蔡祁一并带到了皇城司。 傅九衢听段隋说了一路,到皇城司时,只见蔡祁裹着一床被子,不住地打喷嚏,一脸的菜色,嘴唇更是冻得乌紫发青。 而脸上和嘴上,都有伤口和牙印。 曹漪兰坐在一侧,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正捏着帕子哭哭啼啼。 曹翊坐在她的面前,一脸沉凝。 “怎么回事?”傅九衢扫一眼众人,拉了拉身上的氅子,漫不经心地坐下来。 “一个晚上,惹出这么多事?” 曹漪兰嘴巴扁了扁,可怜巴巴地叫一声“九哥”,似乎想说点什么,可见他冷眉厉目的模样,又垂下眼皮,捂住疼痛的嘴巴,嘤嘤地哭啼。 傅九衢望向蔡祁。 “尸体是在五丈河发现的?” 蔡祁目光游离,想到五丈河边那荒唐的一幕,实在没脸正视傅九衢,不由自主地将垂下了眼。 “是的。” “说清楚。” 蔡祁抬头看他一眼,把发现尸体的过程,巧妙的加工了一下。 “曹漪兰醉酒滚下五丈河,我下河捞她,摸到一具尸体。” 这次他说的是曹漪兰,而不是往常的“表妹”或是“兰儿”这种更为亲昵的称呼,隐隐听去,生硬里又仿佛带着恨意。 傅九衢眯了一下眼,看着他带着齿印的肿脓嘴唇。 “嗯。尸体在何处?” 蔡祁打了个喷嚏,这才揉着鼻子说:“卫矛带下去了,找了个验尸官,正在查验……” 傅九衢点点头,把案子的事情问完,这才转头看到沉默不语的曹翊。 “张娘子伤势如何了?” ------题外话------ 在这里给各位表白一下心迹,现在看书的人本来就少,我真的很尊重每一个正版阅读的小姐妹,也欢迎各种批评指正。不过,还是要在这里排一下雷:如果对人物抱有太高的道德标准,不适合看本文。作者连同人物都不是道德模范,都是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内心会有低小的一面,会“自我”、“自私”,各有各的毛病,千万不要把他们想得太好,不然我怕你们会失望…… 么么哒!感谢阅读,明天见。 第144章 死者身份 曹翊看着他平静冷漠的目光,迟疑了许久,眉头微微皱起。 “尚未苏醒。但周老先生说,没有性命之忧。” 他说罢,又朝傅九衢淡淡一笑,“今日幸亏郡王及时出手,不然,张娘子今夜恐怕凶多吉少。” 傅九衢面色不改,不冷不热地嗯一声。 “不用谢我,无非举手之劳,替小嫂叫个大夫罢了。” 顿了顿,他看向曹翊,又道:“既然周老说没有性命之忧,那便不会有事,曹大人放心……” 这句放心用得不是那么合时宜。 就像今晚曹翊突然赶到皇城司来找人一样。 毕竟曹翊和辛夷无名无份,也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因此,傅九衢眼尾撩撩,又阴凉凉地补上一句。 “曹大人若当真关心她,有些事情,还须早做打算为好,以免将来落人口实。” “我明白。”曹翊看着他幽凉的眸色,瞥一眼曹漪兰,淡淡地笑道:“兰儿不懂事,今晚差点惹出大祸。好在找到了温姿的尸体,也算是将功补过,重楼,你便不要责怪她了。” 温姿? 傅九衢沉下眉眼,看向坐在一边快把手绢拧成结的曹漪兰,又慢慢望向蔡祁。 “女尸身份已然确定?” 蔡祁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被追问才恍然回神。 “是。国舅爷方才看到女尸,认出是马行街杜氏香铺的温小娘子……” 傅九衢猛地沉下脸,“方才为何不禀报?” 蔡祁被他生冷的语气骇一下,整个人清醒过来。 “属下失职。方才……方才忘说了。” 傅九衢安静地看他片刻,冷冷转头,瞥一眼蔡祁的脸和嘴巴。 “下去换身衣服,上点药,把脑子找回来再说。” 那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神,让蔡祁本就泛冷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差点原地吓死过去。 “是……” 傅九衢转身去了殓尸房。 蔡祁朝曹翊拱了拱手,告退离去。 内堂里只剩下曹翊和曹漪兰。 曹翊低低一叹,“今晚到底怎么回事?” 曹漪兰抬头,嘴巴扁了扁,“小叔,是我,我……” “你怎么?”曹翊见她支支吾吾,神色凝重起来,“我看你和蔡祁那小子有些不对。我警告你,你和重楼的婚事已经定下了,你离他远点!” “我……”曹漪兰突然低下头,苦着脸差点哭出声来。 “小叔,今晚上是我不好……可我……可我也是被人气的……” 曹翊:“你气什么?” 曹漪兰瞟他一眼,“我看九哥抱着那个张小娘子,亲密无间的样子,一时气恨不过,这才跑出去喝酒的……哼!他当着那么多人,都能和这小寡妇亲近,私底下,两个人还不知有什么龌龊呢……” “胡闹!” 曹翊沉下脸,眼底有几丝难以察觉的凉意,“张娘子被毒蛇咬伤,重楼才出手救她的,皇城司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下,二人能有什么龌龊?偏生你狭隘,一个大姑娘不知收敛,夜半酗酒,还滚入河道,多少人看到你湿漉漉地被那蔡祁抱上来?你让重楼的脸,往哪里搁……” “我又不知情,我又不是故意的。” 曹漪兰又娇又急,说到蔡祁,已是满脸绯红。 她当时是醉得狠了,却也不是全无印象。 尤其在皇城司的灯火下,看清蔡祁脸上和嘴巴的齿痕时,两人在河边纠缠和水底相拥以及蔡祁拼命拉拽她上岸的情景,更是历历在目。 她也才十六七岁的年纪,情窦初开,这一回忆起来,顿时羞愧难当。 “小叔,你说九哥他是不是也看出什么来了?他……会不会因此不肯娶我?” 曹翊叹气,摇头不语。 ~ 傅九衢很快回来了,身边跟着几个下属。 卫矛一边走一边和他说话,到了门口,傅九衢手臂微抬,卫矛才打住,低下头拱手道:“那属下先下去,待事情办好再来禀报郡王。” 傅九衢嗯一声。 屋子里,曹翊警告地看一眼曹漪兰。后者撇撇唇,眼巴巴地看着眼前金相玉质的男子,那一身玄色裹边大氅衬得他美玉似的面孔冷漠幽凉,却越发丰神俊朗。 曹漪兰咬着下唇,内心酸涩胀痛。 “九哥……” 傅九衢没有看她,而是朝曹翊点点头,“女尸已查明,确系马行街杜氏香药铺的温姿。” 曹翊想到辛夷为了寻找温姿这些日子做的努力,低叹一声。 “也不知死于谁手?” 傅九衢淡淡道:“暂无定论,待皇城司查证。” 曹翊点头,又稍稍寒暄几句,两人便各自喝茶,再无言语。 气氛莫名尴尬起来。 傅九衢性子不好,一身的怪僻,与谁都不亲近,但他和曹翊自幼相识,又有师兄弟的情分,两人关系尚可,总是比旁人能说得上话,从来没有这般古怪的时候。 曹漪兰屏声敛息,看看傅九衢,再看看曹翊,明知小叔不让她多嘴,还是忍不住了。 “九哥,今夜的事情,是我不好,我不该……” “曹大姑娘。”傅九衢放下茶盏,忍耐般平静地看她:“时辰不早了,你奔波一夜,又受风寒,早些回去歇了吧。” 曹漪兰吸了吸鼻子,忍住咳嗽的欲望,感动地看过去。 “有九哥关怀我就不难受了……” “咳!”曹翊低低咳嗽,“回去吧,我让郑六送你回去。换身衣裳,好生睡一觉。” 曹漪兰舍不得傅九衢,又不敢违抗小叔的命令,不情不愿哦一声。 “那我改日再来看你……”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 孙怀的人还没到,惊喜的声音便扬了开来。 “爷。九爷,张小娘子醒了,醒了。” 傅九衢手上茶盏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起身太急,把茶水溅了出来,差点掀翻了茶盏。 但也就那么一瞬,他脸色微微凝滞,笑了笑,恢复了那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醒了便好。我正要回府歇息,就不去探望了。” 这句话说出来,就像他突然站起来是因为要回府,而不是听了孙怀的话一般。 孙怀怔怔,想说什么,傅九衢已然迈开步子,慢拢大氅,轻描淡写地吩咐他去备车。 然后,回头朝曹翊一笑。 “皇城司不便容留女客,曹大人看看张娘子伤情,若是方便,就把她带回去吧。” 孙怀讶然地看着主子,一脸僵硬。 千辛万苦救回来的小娘子,让曹大人带回去? 曹翊微微一笑,拱手行礼。 “多谢郡王成全。” 傅九衢眉头不由自主地蹙起,但他没有多说,点点头,大步离去。 曹漪兰看一眼自家小叔,提起裙子便追。 “九哥,等等我,我同你一起走。” 第145章 爱即卑微 天尚未亮开,汴京城就下起了小雨。 曹漪兰追出去的时候,傅九衢正要登上马车。 那个长满络缌胡子的车夫长得五大三粗,正帮郡王撩帘子,听到声音转头瞪来一眼,模样极是可怕。 曹漪兰疾步奔来,却没敢靠近,咽了咽唾沫。 “九哥,我可以和你同路吗?” 傅九衢缓了缓,慢慢回头看到细雨里的曹漪兰。 “不顺路。郑六送你更为便利。” 曹漪兰知道这是拒绝,可这一夜的经历,惊心动魄,从坠河那一刻起,再到死亡边缘徘徊一回,她情绪不稳,脑子却透彻了许多。 “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同行,但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傅九衢沉默看她。 曹漪兰提着裙子走近两步,顾不得车夫在旁,也顾不得傅九衢这个人多年来在她心里造成的威压。 “我不缠着你,说完我就走。” 傅九衢沉吟片刻,掉头:“上来吧。” 曹漪兰抿唇,一瞬而过的惊喜里是揉碎的疼痛。 她能上得他马车的条件是“不纠缠”的承诺。 所以,她这个未婚妻室,在傅九衢心里,其实一点地位都没有。 这一切,她甚至想到了五丈河汹涌流淌的河水,在死亡边缘挣扎时那灭顶的绝望…… 如果当时看到她坠河的是傅九衢,他可会不顾一切跳入冰冷的河水来相救? 傅九衢稳坐如山,俊眉星眸,好看,却疏淡。 “你想说什么?” 曹漪兰痴痴地望着他,眼底有潮湿的雾气。 “九哥,今夜被毒蛇咬中的人,如果是我,你会救我吗?” 傅九衢不耐烦地撩一撩眼,“你到底要说什么?” 曹漪兰抿了抿嘴唇,那一贯娇娇嗲嗲的嗓音里带一点细微的喑哑,显得楚楚可怜。 “若是你看到我掉入五丈河,你会下河来救我吗?” 傅九衢双眼淡淡眯起,平静地看着她,一脸不耐。 曹漪兰道:“我喜欢你这么多年,我不相信你对我就没有一丝情感。你也会救我的,对不对?” 傅九衢看着她,“对。” 曹漪兰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很快,又听傅九衢没有情绪地说道:“皇城司是官家的皇城司,也是大宋子民的皇城司。无论是你,还是别人,在我眼前遇难,我都会救。” 曹漪兰心上仿佛被扎了一刀。 一时间,她竟然难以分清傅九衢这句话,是解释他对张小娘子出手相救的动机,还是为了撇清和她的关系…… 曹漪兰垂下眼皮,声音低低软软。 “九哥,我听母亲说,我们的婚期可能会定在今年的四月。他们说,人间四月百草初茂、花枝盈放,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我十分期待,已然期待了许久……但今夜,我心里十分难过……” 见傅九衢不言不语,她提一口气,胆子大了几分。 “我嫉妒张小娘子。因为九哥喜欢她,对她的情分比我多十倍,不,百倍都不止,所以,我恨不得杀了她。” 傅九衢冷冷看来,“再胡说八道,就滚下车去。” 曹漪兰撇一下嘴巴。 她知道傅九衢脾气不好,能让她上车说这么久的话,已是她认识傅九衢这些年来的极限。 曹漪兰心如刀割。 她也不是好脾气的女子,从小受宠,在汴京城的贵女里也是佼佼者,素来无法无天。如果对面的人不是傅九衢,换成任何一个,曹漪兰都有可能拿起果盘砸他的脑袋,然后扬长而去。 但此时此刻,她看着这样的傅九衢,也不知为何,就说出了那一句屈辱的话。 “我是想告诉九哥,只要九哥喜欢她,我,我就,能体谅你……等我们成婚后,你纳她入府,我……我会同意,不阻止你。” 傅九衢眼底有一掠而过的惊疑。 曹漪兰仍然在说,“我想好了,喜欢一个人不是独占,而是让他开心。往后,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就喜欢。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你愿意娶我,不赶我走,我就好好听你的话,我们做一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可好?” 说到后面,她声音已有哽咽,低垂的睫毛下,有泪水滚落。 这伤心来得很是莫名,万般情绪冲刷着她的大脑,以至她情绪泛滥,难以抑止。 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勇敢、卑微,又无比凄凉。 明知这不是自己想要的,却无法抗拒…… 喜欢多年的男子,沦陷多年的心,如果不给自己一个交代,如果不能如愿以偿,她定有遗憾。 傅九衢沉默了许久,“我会娶你。” 曹漪兰抬起朦胧的泪眼,“九哥?” 傅九衢凝视着她,苍白的脸上无一丝血气,声音更是冰凉,“但有一点,你要记在心头。我娶你,可以给你要的一切,唯独没有你们小姑娘想要的真心。你不要有所期待,免得痛苦。” 曹漪兰心底的防线突然崩塌。 不要真心,她要一个空壳做什么? 她凄苦地问:“那九哥的真心,给了谁?” 傅九衢:“我没有心。” 曹漪兰喉头哽咽,饮泣而笑,“没有心?我看九哥不是没有心,是你把心给了别人,收不回来了吧?我都说了,我不计较你对她的情分,容许你纳她回府做妾,我会做一个尽职尽责的主母,好好待她,将你们的孩子视作亲生,我这样做,你仍是不能分一点半点的怜爱给我?” 傅九衢脸色微沉,“我不会纳她为妾。” 曹漪兰冷笑:“那你未必还想娶她为妻?” 傅九衢眼皮垂下,一字一句说得淡然:“她是行远的遗孀,是我的小嫂。你心里容不容她不要紧,只须记住,不要去招惹她。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曹漪兰呜咽出声。 那眼泪就像决堤一般,从眼眶滚落。 “你在威胁你的未婚妻室?就为了保护兄弟的遗孀?” 傅九衢清眸微阖,一言不发。 曹漪兰微微抽泣一下,咬了咬下唇,又细声细气地问:“那九哥娶了我,还会纳妾,找别的娘子吗?” 傅九衢眼梢微微上扬,“看我心情。” 曹漪兰抿抿嘴,突地掩面痛哭。 “你的心,就不能分我一点点吗?我只要一点点就好。” 其实,曹漪兰不计较傅九衢纳妾。堂堂郡王,找几房姬妾回来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听了这话她仍是受不了。 不是因为傅九衢有可能会纳妾。 而是因为傅九衢不肯纳张小娘子为妾。 …… 第146章 无声的情愫 辛夷清醒不过片刻,又昏沉沉睡了过去,似醒非醒,叫她不应,但偶尔会呻吟两声,似是难受,又似是想表达什么。 周道子给她把了脉,喂了药,见她闭着双眼似睡非睡的痴呆模样,叹一口气,转头对曹翊道: “毒素入脑,虽说救治及时,但一时半刻仍是难以康复如初啊。” 曹翊看着榻上面色苍白的小娘子,忧心忡忡。 “敢问周老,张娘子要多久才会康复?” 周道子摇摇头,“三五日,七八日,又或是一月两月,一年半载,因人而异,老夫也难下定论。” 曹翊皱起了眉头。 “若当真一年半载,那她刚开的药铺,这么久的心血,可就付诸东流了……” 周道子转了转酸涩的头,瞟他一眼。 “曹大人且放心。张娘子方才雇了老夫,去药堂坐诊,误不了事情……” 曹翊吃了一惊。 从孙怀来禀报张娘子醒了,到他进入内室看到人,张小娘子就不是很清醒,连他的人都识别不清,就又昏了过去。 那这样的她,又哪来的意识雇请周道子为她看药铺? 更何况,周道子成名多年,享誉汴京,曾担任翰林院医官使,正因他不愿受到拘束,这才辞官归故。 这样的世外高人,又岂会贪图几两碎银,去一个刚开的药铺坐堂? “曹大人不要多虑。”周道子就像看穿了曹翊的心思,慢条斯理的撸着胡须,轻轻地笑道: “张娘子是个不可多得的杏林圣手,老夫与她也算是忘年之交了。她遭此厄运,老夫能搭把手,自然就不会冷眼旁观。这是老夫与她的交情……” 曹翊点点头,“那我等她醒来,我便送她回药铺。有周老在,我也能放心。” 辛夷再次醒来,已是翌日晌午。 她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铺着厚厚衾褥的榻上,房里幽香阵阵,是傅九衢常用的木樨香味,但面前却是曹翊疲惫而担忧的脸。 她一时困惑,恍惚如梦。 “这是哪里?你怎会在这里?” 曹翊一脸温和地笑问:“娘子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辛夷口干舌燥,灵魂仿似被蛇吞噬后再放出来的,浑身软绵绵没有半分力气,头也晕胀得厉害,稍稍一动,便头痛欲裂,就连咽一口唾沫,都觉得艰难。 但她仍是摇了摇头,“还好。” “来,把药喝了。”曹翊将周道子准备好的药端过来,吹了吹,试试温度,将辛夷慢慢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慢点,药很苦。” 辛夷抬起眼皮,默默看他。 来自真实世界的触感,把她从混乱的噩梦里拉了回来。 她低头,一口一口地喝下苦药。 曹翊放下碗,拿出帕子温柔地替她拭去唇边的药渍。 辛夷感激地看着他,思绪仍在那些迷乱的片段里交错不停,虚实和真假切换,搅得她心乱如麻,脑袋像被人拿刀劈开过一般,十分的疼痛。 “是曹大人救了我?” 曹翊握住她冰冷的手,迟疑片刻,摇头。 “是周老先生,妙手回春。” 辛夷默不作声,轻轻叹出一口气。 那些在烈火里挣扎煎熬的片段,那个救她时舍身扑火的男人,他的惊慌,他的愤怒,他的紧张,他的怀抱,他的温柔,他冰冷的手掌和温言细语,原来全都只是她被蛇毒纠缠而陷入混乱的错觉。 片刻,她哑着声音道:“曹大人,我想回家。” “好。”曹翊握住她的手,眼里的温情几乎要融化在她的身上。 “回去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想,咱们把身子养好,明白吗?” 辛夷点头。 ~ 细雨已罢,暖阳慵懒。 皇城司的午后,正是忙碌时。 郑六撑着一把纸伞,曹翊小心翼翼地扶辛夷上车。 辛夷步伐不稳,登车时扶住车辕,听到脚步声,侧目望去。 傅九衢正和几个皇城司的兵校往这边走过来,他微微侧头,在小声地吩咐卫矛,看不到表情,但那隐隐约约的声音却该死的熟悉和好听…… 是他。 是她伤重难治时传入耳膜的那个声音。 辛夷不由自主地停下。 傅九衢也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她和曹翊。 他没有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朝曹翊点头示意,曹翊扶着辛夷,也只是微微一笑。 二人相视,礼数周全而疏淡,然后傅九衢避开辛夷审视的目光,神色淡泊地走了过去,只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走吧。”曹翊察觉到辛夷呼吸变重,轻抚她的后背,温声道:“上不上得去?要不……我抱你?” “我可以。” 阳光被车帷遮挡,车厢里的光线十分幽凉。 曹翊陪坐在辛夷的身侧。 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是不是累了?”曹翊见辛夷一脸疲惫,轻抚她的肩膀,“靠在我身上休息一会。” 辛夷背靠车厢,头微微仰起,眼帘微垂,“曹大人,我昏迷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每个人的情绪,都那般奇怪?” 每个人?是指皇城司那些人吧? 曹翊看她片刻,把她的头扳过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手轻轻握过她的,沉吟片刻才道:“温姿没了。尸体在五丈河发现的。” “死了?”辛夷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子。 说没了就没了。 辛夷问道:“怎么死的?” “皇城司正在查办,尚无定论。” 皇城司? 为什么不是开封府? 辛夷看了曹翊一眼,内心有许多疑惑,但眼下属实没有什么心力去思考。 她点点头,便阖上了眼睛。 马车徐徐而行,离皇城司越去越远。 曹翊看着她,踌躇一下,突地道:“人世无常,你不要太难过。”顿了顿,他紧了紧辛夷的手,“待你的病好起来,我便禀明家母,娶你回家。好不好?” 辛夷看着他,许久不语。 曹翊微笑:“我知道你还没有想好,但经此一遭,我十分紧张。你不知,昨夜得知你被毒蛇咬伤,命悬一线,我有多么的害怕。” 辛夷微微一笑,“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满。” 她又淡淡叹一句,有气无力地道:“你若是胆敢把娶我的话说出来,你家里,就要地震了。他们不会同意的。” 这些世族子弟的婚姻,个中厉害,辛夷很是清楚。 但曹翊神色却仿似松了开,用力握住她的手,“娘子等我的好消息。” ~ 皇城司这两日无比肃冷。 从早到晚,广陵郡王都在亲自抓办案件。 年前的积案要一把抓也就罢了,像五丈河里捞出女尸这种事情,原本往开封府里一丢就行,除了是蔡祁发现的这一点,本就与皇城司没有相干,但他也要亲自督办。 这样一来,从上到下简直苦不堪言。 皇城司干的是监察监视的勾当,又被称为天子耳目,是令百官惧怕、百姓闻风丧胆的存在,因此能在皇城司做官的人,多半也是权贵子弟。 年刚过完,这些人筋骨尚未舒展,就被傅九衢揪着干活,一时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只是在私底下议论,广陵郡王是不是犯了什么毛病,疯得不行。 “偌大的汴京,一天要死多少人?一个个都归咱们查,查得过来么?” “诶兄弟们,你们说,郡王是不是这儿……”一个察子指着脑袋,皱着眉梢,意有所指的笑,“受刺激了。” “受什么刺激?” “不受刺激都疯,受了刺激还得了?” 那人怪戳戳一笑,突地往后看了看,压低声音。 “那天晚上,五丈河边,蔡小侯爷抱着那曹大姑娘,两个人浑身湿漉漉的……啧啧,还有蔡小侯爷脸上的齿印,你没看到吗?绝了。” “齿印?什么东西咬的?” “曹大姑娘咬的。” “嘶!这就难怪了。” “若你是郡王,娇妻尚未过门,就先被兄弟……嘿嘿,你心里能舒坦得了?” “啪!” 一把腰刀突然从背后砸过来,将桌上的碗盘撞得飞起。 众人震怒,回头正要骂人,就见蔡祁黑着脸走来。 “……” 几个人尴尬地笑。 “小侯爷……” 蔡祁死死盯着他们,没有说话,上前一把捡起腰刀,掉头大步离去。 ~ 书房里,光线幽淡,傅九衢撑着额头,正在翻看温姿一案的卷轴。听到程苍禀报小侯爷求见,也只是淡淡应一声,头也没抬。 “让他进来。” 蔡祁慢慢走入书房,看着桌案后端坐的傅九衢,嘴皮动了动,突然拔出腰刀。 金属的铮鸣声,让傅九衢抬起头来。 他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蔡祁。 蔡祁不敢看傅九衢的眼睛,垂眸思忖片刻,突然扑嗵一声跪下,双手托住腰刀,举过头顶。 “重楼,你宰了我吧。” ------题外话------ 三更奉上,姐妹们,明天见。 傅九衢:又再见了,我还没有装够呢…… 曹翊:出场一分钟,等待十小时。你认命吧,我就要娶她了。欢迎你来喝喜酒啊,礼钱随意,给个万儿八千两的就行了。 傅九衢:呵呵,乾坤未定,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曹翊:那我们来扳手腕,谁赢谁娶她? 辛夷:等等,什么情况,敢情这没我什么事了? 傅九衢、曹翊(异口同声):闭嘴!你继续昏迷,看我们扳腕子定输赢。 第147章 金钱的香味 蔡祁跪得端端正正,双臂绷直,头垂得很低,很怕接触到傅九衢的眼神,一副犯了大罪的模样。 傅九衢慢慢站了起来。 蔡祁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可是等了许久,他没有走过来,而是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任那酷烈的寒风拂进来,将帘帷吹得高高鼓起。 “重楼。” 蔡祁抬起头,苦着一张脸。 “要杀要剐都随你,你……你就别吓我,行不?” 傅九衢回头看他,“冷吗?” 蔡祁苦着脸尴尬地应,“冷。” 傅九衢指着他对面的一张椅子:“坐下说。” 蔡祁是跪在地上的,见他平静得过分的模样,更是吓得不行,将刀往上举了举。 “好歹咱们兄弟一场,要怎么处置,你就直接动手吧……给个好死,我不怨你。” “哼!”傅九衢双眼眯起瞅他,眼底有笑,亮似星光,唇角的弧度柔和至极,根本看不到半分恼意,把个蔡祁瞧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重楼,你别装了。我知道你都听说了……是,这回是兄弟不对,该避的嫌没有避,惹得流言四起,丢了你的脸面,但错再大,最多一死谢罪吧?你这么吓我,比杀我还让我难受……” 傅九衢走到近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径直将人提拎起来,双眼冷冷看着他,“是皇城司不够忙?” “啥?”蔡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下去吧,多给他们派点活儿。忙起来,就没工夫说三道四了。” 蔡祁:“???重楼?你认真的?” 傅九衢神色淡淡:“嗯?我看着不认真?” 蔡祁:“你不生我的气?” 傅九衢不着痕迹地扬扬眉梢,“为何要生气?” 蔡祁:“我……跟那个曹漪兰?” 傅九衢见他结结巴巴的样子,脸色微微沉下,带几分懒洋洋的戏谑,“你喜欢她?” 蔡祁忙不迭地摇头,将腰刀往地上一掷,将那晚发生的实情说了一遍。 不过未免刺激傅九衢,他仍是隐去了一些细节。 “反正就这么回事,我和曹漪兰清清白白,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这件事办得就尴尬,往后怕是会有说不完的闲话了……” “无妨。”傅九衢不以为意地坐回去,拿起一盏茶,慢慢地品,“你不喜欢曹漪兰,就当此事没有发生。你若喜欢,眼下还有机会。” 说着,他慵懒地抬起眼皮,瞄蔡祁一眼。 “想好了再告诉我。” “不喜欢。”蔡祁声音都拔高了,“曹漪兰这样的小娘子,我哪里惹得起?你看看我这张脸,差点给我毁了容……往后见着她,我都得躲着走……” 发泄般说完,蔡祁又觉得这么说兄弟的未婚妻室不妥,清了清嗓子,换了话题。 “重楼,那你如今,还要娶曹漪兰吗?” 傅九衢眼睛浅浅一眯,“娶。” 蔡祁挑高眉梢,“你当真不介意?” 傅九衢瞟他一眼,勾唇,“这样岂不更好?” 蔡祁不知道傅九衢说的“更好”,是怎么个好法,反正他心虚得很,虽然明知傅九衢不喜欢曹漪兰,仍是觉得愧对于他。 所以,又在傅九衢的书房里磨叽了许久,蔡祁愣是顺走了一饼从扬州蜀冈来的茶叶,这才彻底相信了傅九衢真的没有生他的气。 然而,流言在传,就算傅九衢不介意,蔡祁在皇城司也觉得没脸见人,便主动请缨前去寿州,查办香药案。 傅九衢应允。 香药案牵连官员无数,源头仍在寿州。 在这一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里,傅九衢派谁去寿州,都不如开国侯府的小侯爷那么方便。 而且,又有何人比自家兄弟更值得信任? ~~ 开业前,辛夷归整孙家药铺,就特地腾了一间内室用着“住院病房”,方便那些需要大夫看顾的病患使用。 但她没有想到,自己成了住进去的第一个患者。 药坊的后面住着女眷,周道子进出不方便,辛夷索性便住到和大堂一墙之隔的病房里,方便周道子自由出入。 周道子能主动来药堂坐诊,解了燃眉之急,辛夷属实感激不尽。 不然,药坊开业第二天就要歇业,当真滑天下之大稽。 周道子行医一生,经验十分丰富,就是脾气不太好,短短三天,辛夷便听到他痛骂病人至少十次。 他年纪大,嘴还损,要是像后世那样有投诉,这老周肯定不到三集就要被吊销执照。不过,让辛夷惊奇的是,被周道子骂的病人,一个个都老老实实,十分尊重大夫,挨了骂便乖乖听话吃药治疗,竟没有一个带着亲戚来医闹。 服气! 铺子里有周道子,有安娘子,运转起来毫无问题。 辛夷养病到第四天,身体已然好了许多,恢复了一些力气。可是大家不许她下床干活,一天天的,她只能无聊地躺在床上。 实在熬不住,辛夷让良人把藏在房里的《药王残篇》和《陈氏本草》拿了过来…… 没看两页,隔壁便传来嘤嘤的哭。 因为温姿的死,湘灵成日里神情郁郁,眼睛都哭肿了,背地里更是没少落泪。 更令湘灵生气和难受的是温姿的家人。女儿已确认死亡了,除了她母亲那里带着弟弟过去认了一下尸,从此便不闻不问,听湘灵的娘说,是害怕出丧葬费,不想领尸了。 辛夷翻一页书,湘灵便抽泣一声。 她看不下去了,“良人,扶我起来。” 良人正在墙角捣鼓炭炉,闻言回头,“曹大人说了,不许你下床做事。” 辛夷好笑,“我不做事,我尿尿。” “……”良人直起腰来,“你等着,我拿夜壶。” “不用了。”辛夷哭笑不得,“我就是想起来走走,再躺下去,腰都快折了。” 说着,她伸手扶腰,一不小心摸到伤处。 有一点点疼,但更多的是麻木。 她轻轻碰了一下,很怪异的,一股异常燥热的情绪就那样钻入心来。 被蛇咬伤陷入半昏迷时,那人救治她,用嘴吸吮毒血的感受仿佛刻在了脑子里,她依稀能回忆起那人嘴唇的柔软,甚至直觉他就是傅九衢…… 可偏偏,没有人承认。 他们告诉她,傅九衢把她抱入房里躺下,很快就回府去了。她那一身衣服是孙怀替她穿上的,伤口是周道子亲手处理的…… 很顺的情节。 没有什么问题。 可辛夷就是觉得不对。 难不成是她被蛇毒入脑导致记忆受损? 良人看她手指在腰间摩挲,叹口气,“你乖乖地躺着吧,曹大人拿了许多书过来,你要实在无趣,我再去拿一些来给你。但曹大人说了,只许你看半个时辰,不许累了眼睛……” 辛夷被良人的絮叨拉回神,嗔怪地瞪她。 “你到底是谁的人?一口一句曹大人,我看干脆把你送给曹大人当丫头好了,反正你那么听他的话……” “我哪有?姐姐冤枉我。” 良人也是真心为她好,不过看她今儿精神大好,又答应只在院子里走走,和湘灵说说话,便同意了,伸手扶住她。 “你小心点,腰上有伤,别拧着了。” 没下榻前,辛夷觉得自己生龙活虎,可一迈开腿,就发现身子发虚,僵硬的腰身,急得她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 太弱鸡了。 这是汴京大力士吗? 辛夷示意良人松开手,“你放开我,让我自己走走。再这么下去,快躺成废物了。” “不行。”良人断然拒绝。 辛夷看着她夸张的模样,笑了笑,推开她的胳膊,慢慢往前走,“你看看,我这不是很好吗?我只是中了蛇毒,不是残疾了。” 良人小心跟在后面,张着双臂,随时准备扶她。 辛夷本想去安慰一下湘灵,可她一过来,湘灵便止住了眼泪,径直做事去了。 “姐姐,你别管她。”良人叹口气,扶住辛夷低低道:“温姿死得不明不白,又遇上那样的家人……实在可怜,湘灵气恨不过,怕是要一些日子才能过得去了。” 辛夷点点头。 一转身,她便回了卧房。不干别的,走到床前便趴在了地上,伸手去掏那个朱漆木匣。 良人急得直跺脚。 “你要拿什么告诉我,我帮你拿呀。” 辛夷低下头,像抱宝贝似的将木匣子抱出来,吹了吹上头的落灰,又拿袖子抹了抹,吃力地坐回榻上。 “我自己拿着才有满足感。” 她掀开盖子,恨不得亲一口。 良人探头看一眼,深深嗅一口那奇香。 “姐姐,你要做香料吗?” 辛夷原本没有那个打算,只是想过来看一眼她的白笃耨和奇楠香,但经了良人的提醒,突生想法。 “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第148章 笃耨香 养伤期间有空闲,药铺又有周道子坐镇,她完全可以尝试着做一点香药。 一来可以送给曹翊当礼物,不然平白得了他这么多好处,她都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给他。 二来,也要做一些给傅九衢,当成答谢。 宋人爱香,曹翊和傅九衢也是一样,焚香熏衣是为日常,靠近便有幽雅的香味儿,很是干净好闻。奇楠对他们来说,珍贵但不算稀奇,但白笃耨就不同了。 他们不曾用过,一定会喜欢。 辛夷小心翼翼捧出香料。 很大的一块。 沉甸甸的,散发着金钱的香味。 她一直唤它白笃耨,是因为白的比黑的贵重。实际上,这一大块香料白里带黑,有一些夹杂着砂石与树皮,还需要做分离。 辛夷已经想好了步骤,白的分离出来先留用,用黑笃耨做一些合香,辅以奇楠和中药,用传统的调香法,将上品中药材熬为原汁,把香品和药香合二为一。 如此一来,就可以专人定制了。 比如傅九衢是个大病号,给他加上人参、黄芪等对心脏有好处的药材。而曹翊,就以宁神清雅,驱逐秽气为主,没病保平安。 辛夷计划好,让良人找来店里最大号的瓷盘,用来盛放香药,然后拿去灶上,将瓷盘放在煮饭用的大甑笼里,直接上锅。 “良人,烧火。” “姐,烧火做什么?” “蒸香料。” “蒸?”良人好奇,一边生火,一边问,“香料可以蒸吗?那蒸熟了怎么办?” 辛夷嗯一声,笑盈盈地解释。 “就是要让它熟。笃耨树中含有槲皮素,会和一些药物作用,引来不良反应……隔水熏蒸,水蒸气可以调理药性,最紧要的是,笃耨香需要分离。等一会蒸熟了你会发现,白的笃耨香会浮于面上,黑的笃耨香会沉于下方,一目了然……” 良人自从跟着辛夷,每天都在学习。 平常她跟着安娘子炮制药材,安娘子也会讲一些药理。 十几岁的年纪,良人很是好学。 她什么都问,安娘子和辛夷有机会就给她讲解。 一来二去,良人懂得越来越多,就越来越有兴趣去学。 听完,良人啧啧称奇,一面烧火,一面看着渐渐冒出白烟的甑笼,期待不已。 两人喜滋滋地讨论着香料的制作,直到灶房门口传来曹翊的轻咳声,这才打住。 二人同时回头。 良人像干了错事似的,福了福身,“曹大人。” 辛夷浅浅一笑:“大人怎么这个点来了?” 这几日曹翊来的时间十分规律,要么是午后休息,要么下值以后。 这才刚过卯时,太阳还没升到正上空呢。 上班时间摸鱼么? “担心你,过来看看。”曹翊笑着走近,看一眼辛夷红扑扑的小脸儿,没有责备,而是扶住她,低头一笑,“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遭老板娘嫌弃了。” 辛夷哈哈一笑,面色灿烂。 就像没有受过伤那般,语气轻灵。 “哪里有?曹大人光临寒舍,我求之不得呢。” 曹翊微微一笑,看向雾气腾腾的蒸锅。 “在做什么?我在外面都闻到香了。” 辛夷笑吟吟的,“大人猜猜看?” “香料?”曹翊微微阖眸,“此香雅致清远,氤氲天然,如仙风萦绕,令人神魂欢悦,舒畅开怀……不知是何种香料?” 一口气评价这么多?辛夷笑着打趣,“读书多的人,就是会说话,如受仙风,一下子便拔高了笃耨的高度。” “笃耨?”曹翊靠近锅台,深深一嗅,回头看她一眼,“是重楼所赠?” 辛夷点点头,“是。不过郡王给的是原料,我正在加工。” 说完,她一把拉开曹翊,“大人别靠近,君子远庖厨,一会弄脏衣裳去上值,是要遭人笑话的。” 他今儿穿的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的制服,又精神又好看,却与灶房和锅台格格不入。 曹翊见她笑,也跟着牵动嘴角,“笑话我是不怕,就怕你受了劳累。周老先生说,蛇毒未清,当以静养为要。张大夫,你可懂,何谓静养?” 辛夷噗嗤一声笑起来。 “好的,张大夫知道错了。下次还敢……” 顿了顿,她凝视曹翊,状似认真地皱眉说道:“我看劳累的是大人吧?你今日,是不是没有剃胡须?” “……”曹翊顿时摸向自己的下颌。 辛夷也顺势转走了话题。 “看来大人公务繁忙,累得都没有时间照顾自己了。今日来了,便在这里休息片刻,用了晌午再走吧。” 她回头朝良人眨个眼,叮嘱她水开二遍再叫自己,然后将曹翊拉了出去。 “别杵在灶房,外面坐。” “你啊。”曹翊由着她支配,在内堂坐下,又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温声问她,“身子当真大好了?不许骗我。” 他双臂微弯,就像将她圈在身前似的,这样的姿态有些亲昵,辛夷不好意思地退开,在他一几之隔的宽椅上坐下。 “大人不要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你就是闲不住。” 曹翊对着她,温和一笑。 一缕阳光从纸糊的窗户透进来,将半白的墙染出一抹淡淡的碎金,灶房里的笃耨香散发出清润幽远的气息,传出老远,沁入心间。 二人闲坐饮茶。 岁月静好。 曹翊一脸温和,神色和往常并无不同,但辛夷仍是从他没有剃净的胡须,察觉出他隐藏的情绪。 “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曹翊抿唇,朝她微微一笑。 “没有,不要胡思乱想。” 辛夷眯起眼审视他。 突地福至心灵,若有所思。 “你不会是当真回去和母上大人说了……要娶我的事情吧?” 曹翊沉默,眼底暗芒闪动。 许久,他才点点头,喉头像是人掐住似的,声音喑哑。 “早说晚说,总归要说。早过晚过,这一关一定要过。母亲已经从别处听了一些风言风语,与其让她听别人的闲话,不如我自行坦白。” 辛夷看着他略带疲态的脸。 “她不肯同意吧?” 曹翊眼底一暗,脸上仍然带笑,“暂时而已。她对娘子有一些误会,等娘子治好姐姐,就会有所改观。” 辛夷眉头微动,笑了笑。 认真说来,也不算什么误会。 以前的张小娘子干了许多不靠谱的事情,痴恋张巡,以死殉情,后来,又有她闹出来的,让街头巷尾传扬的那些和傅九衢纠缠不清的事情…… 只要曹夫人稍加打听,就能灌一耳朵。 哪个母亲容得下辛苦栽培的好白菜被猪拱了? 不同意正常,同意了才是反常。 曹夫人没有私底下派人找她的麻烦,请她不要勾引她的儿子,足以证明曹府确实是体面人家了。 辛夷想到这里,尤自笑开。 “说来我有些日子没见圣人。她可还好?” 曹翊唇角弯起,笑容温和,神色却有细微的变化。 “她没有什么变化。听说娘子受伤,还托我问候,就是……” 曹翊欲言又止。 辛夷:“曹大人为何吞吞吐吐?” 曹翊思忖片刻,瞥一眼辛夷,眉心拧了起来。 “宫中那位贵妃,经娘子诊治,近来变了许多……” 辛夷一惊。 “不会吧?她的脸不会好的这么快才对?” 她开的方子,她有分寸。 然而,曹翊一听,便笑着摇头,“不是脸。是贵妃听了娘子的医嘱,从此不让官家亲近,每日里清心寡欲,静禅养性。不在宫中惹事,也不去纠缠官家,最近宫里着实清净……” 辛夷目光微微亮开,“这不是好事么?” 皇帝又不是一个禁丨欲主义者,没有张贵妃侍候,曹皇后不就有机会了? 曹翊目光一暗,“我心知娘子为贵妃开的药方,是为了帮我姐姐。奈何官家的心,深不可测,贵妃这一番变化,令官家欣喜若狂,对她的宠爱,与日俱增。唉!旁人想要分得一丝一毫的恩宠,怕是不能了。” 辛夷:…… 怎么会这样? 赵祯不是想生儿子吗? 张贵妃不肯侍寝,他就不找别的女人,不宠幸后宫? 果然,越是得不到才越珍贵。 下至平民,上至皇帝,男人都一个样。 辛夷一时无言以对。 她甚至不知道该说是她自己弄巧成拙,还是该说……历史和游戏剧情,都无法人为改变? 历史上的赵祯在女色上虽然是个大猪蹄子,但确确实实宠爱张贵妃,为她干下许多荒唐事。 游戏沿用了这个设定。 辛夷本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改变,为曹皇后换来一些赢面。没有想到,剧情在轨道上,人在程序里,人设、程序,一切都有定数,都在按既定的轨道运行。 无论她做什么,都改变不了。 那傅九衢的病呢? 辛夷突然一窒。 是不是无论她怎么做,都治不好傅九衢? 昆仑关一战后,傅九衢的黑化,也不可避免? 辛夷越想越觉得糟糕。 想到自己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根本改不了游戏设定的一分一毫,她顿时觉得无比挫败,甚至觉得她个人的存在毫无价值。 所有人都有程序。 所有人都是npc。 只有她一个人是异数,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娘子?”曹翊见她脸色黯淡,以为是自己的话令她不安,连忙出声安慰。 “你不要往心里去。你是大夫,治病救人是天道,没有人可以因此而责备你。我母亲只是一时想不开而已。” “对不起——”辛夷这时才反应过来,曹夫人对她的憎恨里,其实还多了这么一条。 她无形中助了张贵妃一臂之力。 怪不得傅九衢当初说她,只要出手就必然会得罪曹家。为此故意几次三番的帮她拖延时间…… “唉。” 一时间,辛夷不知该说什么。 “曹大人,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姐姐也知道。母亲……她早晚也会明白的。” 曹翊安慰着她,突地一叹。 “也不怪我母亲生气。我的事,兰儿的事,两桩事情合在一起,她一时气恼,脑子便转不过弯来。等过些日子,我再好好和她说。你别怪她……” 曹漪兰和蔡祁在五丈河边的湿身相拥,早已传遍汴京,辛夷躺在病床上,也有耳闻。 她虽不以为然,但对曹府这样的清贵世家来说,这事形同丑闻,定会颜面扫地…… 辛夷挑一下眉梢,淡淡地笑。 “我理解母上大人。” 曹翊松口气,“幸好长公主府并未因此退婚。不然,母亲那里更是难以说通,我们的事,恐怕更为难办。” 辛夷微微一笑,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长公主府没有退婚,她不算意外。 傅九衢这人性子古怪,心思十分难测。 他也不像曹翊,个人主意大得很,如果傅九衢不肯娶曹漪兰,是完全有办法左右长公主,拒绝这桩婚事的。 没有退婚,只能代表,他愿意。 ------题外话------ 明天见,姐妹~~ 傅九衢:唉,又要再见了,我舍不得姐妹们…… 辛夷:谁是你姐妹? 傅九衢:曹翊。 曹翊:我不是,我拒绝。 第149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曹翊没有吃晌午,殿前司有事,他坐了一会儿便告辞离去。 临行,再三叮嘱辛夷要静养,不可多动。 辛夷笑着送走了他,整个下午,她都没有多动……一直在内堂里制香,没去别处。 傍晚,一念和二念下学回来,辛夷才洗净双手,稍稍整理一下仪态,出去看孩子。 三念是个女孩子,不能去学堂念书,这两日有些不满。 宋代女子的地位相对较高,但仍然没有机会去学堂,知书达理的女子多是来自富贵人家,但她们也只是读一读《孝经》《诗经》《礼记》《女诫》等,也只能在家里学。除此,便是刺绣、茶事、香道,插花一类技艺。 辛夷心知三念委屈,除了自己教她,也让两个哥哥教她识一些字,原本她是打算将来有了银子,就请一个先生到家里,专门教三念,哪里料到,小丫头竟盯上了周道子。 一念和二念回来,周道子才得解脱,直呼老胳膊老腿儿受不住。 不过,辛夷看得出来,这老头儿口是心非。 三念嘴乖,“老先生老先生”的叫个不停,周道子乐得眉毛胡子都皱到了一处,喜爱得很呢。 辛夷乐见其成。 出门时,见小三念还在看周道子写方子,亲自奉了一壶茶,将小丫头牵了过来。 “让先生休息一会儿,你快去洗个手。哥哥回来了,去和哥哥比一比,谁学得好吧。” 三念瞥一眼两个哥哥,嘴巴翘到天上。 “我先生是汴京最好的先生,我是他的高徒,自是比哥哥厉害。” 辛夷笑容满脸,摸她的头。 “我们三念最会读书了。” “可惜生成了女子。”三念闷闷地接了一句。 辛夷诧异地看着她。 三念小嘴巴嘟起,“先生说的。” 辛夷默了默,牵着她的手往里走。 “不可惜,女子才好呢。女子孝顺、贴心,娘最喜欢了。” “真的么?” “真的。” “可是女子考不了功名,干不出一番功业。” “……” 辛夷抬眉,“又是先生说的?” 三念垂下眸子,“我自己想的。” 辛夷不想给孩子幼小的心灵里就播下男尊女卑的种子,想了想,轻轻一笑:“谁说女子不可以?你等着,娘干给你看。” 三念马上眉眼生花,脆生生地道:“好!娘不要嫁给曹大人,好好干一番功业。” “……” 三个小家伙,一有机会便旁敲侧击地割红线。 辛夷笑着摸她脑袋。 “学坏了,小孩子不许管大人的事。你们三个,快去洗手吃饭。” “我去叫先生。” 三念很维护周道子,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片刻,她又喊着娘飞快地跑了回来。 “娘,有人找你。是对街的杜掌柜。” 杜仲卿? 辛夷迟疑一下,换上笑脸迎出去。 杜仲卿一身青衣直襟,在门口徘徊不安。 辛夷以为她是因为温姿的事情而来,不料,看到她出去,杜仲卿双眼一亮,便给了一脸盛放的笑,上前行礼。 “杜某给张小娘子问安了。” 从来冷冷淡淡的人,怎会突然热情起来? 辛夷微微一笑,还了礼。 “杜掌柜有事找我?” 杜仲卿不好意思地往药堂里张望一下,“今日娘子家里在制香?” 辛夷眉梢扬了扬:“你怎么知道?” “那就是了。” 杜仲卿脸上的笑,晃得人眼痛。 他拱手,又朝辛夷一拜。 “敢问小娘子,那是什么香料,竟会发出如此异香?” 果然是个香痴。 辛夷没打算瞒他,因为白笃耨要成为一两万金的贵重香料,横扫大宋奢侈品市场,就离不开杜仲卿这种老行家的推崇。 “笃耨。”辛夷淡淡一笑,“原料是笃耨香。” 杜仲卿困惑地看着她。 得到了答案,又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张娘子,我有个不情之请,此香奇异,杜某想找娘子要一点品品……” “抱歉。” 一个开香药铺的找别人要香? 辛夷手扶在门框上,面色不愉地看着他,“杜掌柜,我前些日子被毒蛇咬伤,身体未愈,就不招待你了,请便。” 辛夷说着便掉头。 杜仲卿抬手,“张娘子,我还没说完呢。我不是要,是买。” 辛夷回头,微微一笑。 “我自用的,不卖。杜掌柜,回吧。” 杜仲卿不甘心,“张娘子,你开个价……” 辛夷没有理会她,很快消失在杜仲卿的眼前。 她可是又记仇又护短的人。 这几日湘灵都快哭死了,嘴里不知道咒骂了多少次杜仲卿,湘灵一心觉得是杜仲卿给了温姿暗示,才会迷得她神魂颠倒,丢了性命。 当然,辛夷也没有忘记,她上次去杜氏香铺,杜仲卿没给她好脸色。 现在求上来? 她偏生不想理。 那天晚上,辛夷做了一个梦,白笃耨卖了个好价钱,一两卖了二十万钱,比她药铺一年的收入还高。 她喜逐颜开地给三宝找了个先生。 可没想到,先生一入家门,竟发现是傅九衢。 他厉色质问她,有没有良心。 他说自己都病入膏肓了,她还只顾着赚钱,怎不想想为他治病?说他好不容易娶了一个肤白貌美的小媳妇,正准备开枝散叶,却只有两年寿元…… 一切因她而起。 他要她赔。 “你为何如此狠心,眼睁睁看我去死?” 辛夷吓得半夜里醒来,一身冷汗。 这个梦让她十分不舒服,感觉自己错过了一些什么。 她双手抱头,阖上眼。 这阵子睡得太多了,醒来再要入睡竟是困难,辗转许久,大脑空前活跃。 隐隐约约间,突然听到后院有响动。 她惊一下,竖起耳朵。 啪嗒!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发出剧烈的响动,小狗叫了起来。 “汪汪。汪汪汪!” 狗吠声在暗夜里十分尖利。 辛夷披了件外袍,拿起放在床头的木棍,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那条叫“程咬金”的小狗从窝里跑了出来,在院子的围墙下面,冲着隔壁院落的方向,狂吠不停。 但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暗淡的月光,惨白白地散落在刚刚冒头的小葱上,一个挂在院墙上的藤筐摔了下来,倒扣在葱上。 辛夷上前拾起,看看挂藤筐的钩子。 “程咬金!过来~” 小狗摇头摆尾地朝她走过来,嘴里发出嘤嘤的声音,带着讨好和邀功的意味。 辛夷往围墙瞥了一眼。 “乖,你立大功了。快回去睡了。” 程咬金舔舔嘴巴,围着辛夷转两圈,止住了吠叫。 这一夜,辛夷没有睡好。 但后半夜十分安静,就好像那响动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般。 辛夷望着帐顶陷入沉默。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笃耨香能给她带来利润,也会带来灾难。 而且,她要将笃耨香隆重推出,也需要一个噱头。 ~ 皇城司。 傅九衢刚刚迈出大堂,段隋便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见傅九衢面色清冷,目露不悦,这才稍稍放缓脚步,显得从容一些,拱手禀报。 “九爷。出大事了。” 说是出了大事,他那悠闲的表情,却像是赶场看戏似的。 傅九衢问:“何事?” 段隋瞄着主子的表情,瞥一眼他背后的孙怀,嘿嘿一笑,“九爷,那个张小娘子……又要给您惹麻烦了。” 傅九衢沉下脸。 孙怀咳嗽,“没见爷正忙着呢吗?段侍卫,张小娘子有什么事情,曹大人自会替她撑腰,哪里用得着咱爷?” 这语气,这调调,酸不溜啾的…… 段隋大惑不解,“孙公公,你这话说得就不对。张小娘子这事,和香药有关。” 傅九衢:“说清楚。” 段隋嘿嘿一笑,“张小娘子真是能折腾,这不是开药铺么?你们猜怎么着,她竟然卖起香药来。在马行街搞那个什么,什么……公开拍卖。” 孙怀扫他一眼,“那和咱们主子有何干系?段侍卫,主子忙着呢。” 段隋道:“怎的没关系?谁不知张小娘子是咱们主子的人?她那个拍卖,要收保证金的。若不是因为九爷,哪个信得过她?” 孙公公直朝段隋使眼风。 可这家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脑子好像长在屁丨股上,总能给主子伤口扎一刀。 “当然,也有曹大人的关系。” 傅九衢沉吟不语。 段隋突地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密封的小锡盒,双手奉到傅九衢的面前,抬抬眉梢,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九爷,请看。” “这是什么?” “笃耨香。如今马行街已经拍卖到一两五十万钱了。” 笃耨? 沉船里那个,她说有毒的药材? 哼!傅九衢眼神一凉,“哪来的?” 段隋挤眼:“这个价格,小的可买不起,这是张娘子孝敬您的。” 傅九衢盯着锡盒:“……” 段隋手都举软了,又往上抬了抬,看着主子清冷无波的脸,“你说这小娘子也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大张旗鼓地拍卖做什么呢?” 傅九衢慢慢接过锡盒,端详片刻。 “她遇到麻烦了。” 第150章 劝分 遇到麻烦? 张娘子能遇到什么麻烦呀? 段隋摇头,“九爷何意?属下不懂。” 傅九衢看他一眼,“一两五十万钱,那便是至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大张旗鼓地拍卖,才能保证自己安全。” “安全什么呀?”段隋被主子的话逗乐了,“要不我怎么说,这小娘子又要惹祸了呢?这香料,她就摆在辛夷坊的门口,招蜂引蝶。拍卖价格是水涨船高了,但前来竞标的人,除了汴京各大香药坊,还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世家子弟。这些人谁也不服谁,为了抢香,就差大打出手了……这么闹下去,她能不能收到银子都说不一定。” 傅九衢淡淡阖眸。 “不闹大,那还闹什么?” “九爷,属下怎么听不懂呢?” “你不懂,就对了。” “……”段隋看看孙怀,挠头,“属下回来时,看到张卢了,也是往马行街去的。” “张卢?”傅九衢沉吟片刻,突地凉凉一笑。 “孙怀,更衣。” 孙怀方才听段隋说辛夷的事情,一直没有吭声,闻言皱眉微微一动,又开始为主子不平。 “主子是要去马行街?” “进宫。”傅九衢神色淡淡的,就像对辛夷所做的事情,毫不关心,更不愿意卷入香药拍卖风波一样。 “桌上的卷录带上。” 孙怀松了一口气,应一声,却见傅九衢不声不响将装香药的密封小锡盒塞入了怀里。 他回头瞪段隋一眼。 段隋莫名其妙,冲他做个鬼脸。 ~~ 一两香料五十万大钱,这样的价格,即便是在以奢侈繁华闻名的汴京城,也是令人震惊。 马行街上,人人议论。 “一闻神志清,再闻百病除。” “异香扑鼻,经久不散。”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世间唯一,拍完即无。” 关于笃耨香的说法,越传越玄。若换到后世,这便是营销手段和炒作手法,宋人虽然没有这样的概念,凑热闹的性子却是一样。 笃耨香横空出世。 香料市场被这新颖清远的香气所吸引,四处打听原料出处和配方,一无所获。 源头仍在张小娘子这里。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要的定律,在哪里都适用。 一时间,笃耨香变得奇货可居。 张小娘子的辛夷坊,更是名动汴京。 最初那些听说一个开药铺的小娘子要拍卖奇香,讥笑嘲弄的人,登时纷纷加入乱局,成为将辛夷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的无形力量之一。 拍卖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曹翊下值回到家,换下公服便要去马行街。 他不放心辛夷。 这事闹成这样,一个小娘子如何应对? 郑六看他系上氅子就要走,连忙上前阻止。 “大人,大夫人让你下值去瑞安堂见她。” 曹翊迟疑一下,“我回来再去请安。” 郑六没有再阻止,言词间对张小娘子的行为却很是不满,“张小娘子是当真不肯为大人考虑半分的,这位大夫人正为大人和她的事情生气,她倒好,出来抛头露面就算了,如今还搞什么拍卖,花蝴蝶似的卖什么香,招上多少京中纨绔……” “闭嘴!” 曹翊素来谨慎低调,从不招惹是非,张小娘子的行为与他的处世为人,属实是背道而驰。 但这恰是她的特别之处。 “若非不得已,哪家的小娘子愿意出来抛头露面?”他看一眼郑六,将放在案上的笃耨香拿起来,揭开锡盒的盖子,清幽的香味便扑鼻而来,沁入心扉,像她的笑。 曹翊叹气。 “说来也怪我。是我没能给她一个安稳。她一个小娘子,要靠自己撑起偌大一个药铺,养活三个孩子和一群伙计,实在艰难……我应当早些给她一点实际的资助。若她手上有钱,又何须如此?” 郑六皱着眉头,不满地嘀咕。 “大人什么都怪自己,明明就是她不省心……小娘子横竖是要嫁人的,懂得相夫教子就够了,她倒好,想一出便是一出,这惹是生非的本事谁也比不上,大夫人要是知道了,更是不会同意你们的亲事……” 曹翊淡淡看他一眼,叹口气,却没有责怪,换了一双靴子便大步出来。 他怕被人瞧到告到母亲那里,便绕过回廊想从侧门出去,不承想,刚过庭院,就被老娘叫住。 “刚落屋又要上哪里去?” 郑六吓成了结巴:“大,大夫人……” 曹翊脚步停下,立于一侧,低头行礼。 “母亲大人。” 大夫人冯氏从庭院的拱垂门走过来,带着几个丫头婆子,威仪十足。 “我看你是被狐狸精施了邪法蒙了心肠,姓什么都快忘了。” “母亲。”曹翊低低地道:“不关她的事。” “不管她的事关谁的事?我看她就没安好心。”冯氏看着儿子倔强的面孔,重重一哼,扭头走在前面。 “跟我来。” ~ 西院有一个宗祠,供奉着曹府的先祖。 曹翊的父亲、祖父,曾祖父的牌位全在里面,依次摆放。 门一推开,是香火的味道。 “进去吧。”大夫人站在宗祠门外,双手交握在身前,一眼也不看儿子,径直在门外的蒲团上跪下。 “列祖列宗在上,宗妇冯氏教子不严,令祖先蒙羞,实在是愧于进奉……” 曹翊的父亲死得早,官至虞部员外郎,在女儿做了皇后以后,才被追封为吴王。在祖父曹彬的几个儿子里,老大,老二,尤其是老四曹玮,都是大宋响当当的人物。 曹翊的父亲相对平庸。 大家世族里,兄弟妯娌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在曹翊的父亲过世后,他们这一房能够屹立不倒,还出了一个人人称颂的贤能皇后,母亲冯氏功不可没。 因此,曹翊从小懂事听话,读书习字,骑射音律,从不违抗母命。 见冯氏落泪而跪,曹翊一声不吭地迈入门槛,直挺挺地跪在蒲团上。 冯氏哭啼一会儿,侍候的婆子递上帕子,将她扶了起来。 见曹翊跪在祠堂里,一动不动,冯氏拭了拭眼泪,脸上又恢复了冷肃和平静。 “你的婚配,我和你姐姐早就给你挑好。吕公著家的小女儿,年方十五,性情柔顺温婉,擅诗词,懂音律,与你堪为良配。” 曹翊没有回头。 许久,发出一声无奈的低笑。 “母亲挑中她,不是因为她性情柔顺,擅诗词,懂音律,只因为她出身东莱吕氏,是吕夷简的孙女。” 冯氏没有说话。 视线凝固,片刻又冷下心肠,硬生硬气地道:“我已禀明老夫人,你姐姐那边也已首肯,这两日便要找吕家夫人去说话,探探口风。” 曹翊:“这么说,儿别无选择了?” 冯氏看着儿子的背影。 “恒齐,你要懂事。满朝权贵,文臣武将,肯定有比吕家娘子更好的人,但吕家娘子却是最合适你的人。” 吕夷简一代名相,虽已过世多年,余威仍在,在官家心里也有地位。他的儿子吕公著如今官职不大,却颇负才名,其父曾赞他有“王公辅臣”之能。 曹翊贵为国舅,身居殿前司要职,如果再若找一个权贵联姻,势必引来官家猜忌,小人攻讦,反而是吕家这种看似过气实则底蕴深厚的世家女儿,最为合适不过。 “你姐姐见过吕家那个小娘子,品貌出众的一个女儿家,误不了你。” 曹翊慢慢回头,看着门口母亲幽凉的脸,“我知道母亲是为儿的前程考虑,可这桩婚事,儿不愿。儿这一生,非张小娘子不娶。” 冯氏见他执迷不悟,突地气恨。 “荒唐!就为了一个寡妇,你便违抗母命,不顾曹家体面?你不管母亲便罢了,难道你也不管你姐姐,不顾你自己?别看咱们家眼下光鲜,你若恣意妄为,你姐姐又没个生养,那家门败落只在早晚……” 冯氏训了儿子一通,拭了拭眼泪,又软下声音,“若不是你大哥去得早,母亲会忍心逼你吗?如今母亲别无依靠,只能靠你了,我的儿啊。” 曹翊一言不发,看着祖宗牌位。 冯氏沉下眼,盯着曹翊绷直的后背:“你享受了祖业荫庇,就得以祖业为先。你姐姐当年入宫,比你还不情愿。那又如果,身为曹家子,就得顾曹家事。” 曹翊没有回头,眼角渐渐湿润。 “娘,儿真心想娶张小娘子。” “娘知道,娘都知道。” 冯氏听见儿子的哽咽,也落下泪来,“委屈我儿了。等你成了婚,母亲做主,纳她为曹府良妾。为了我儿,娘会给足她体面,但吕家娘子,你必须给娘娶回来。” ------题外话------ 傅九衢:什么叫心意相通,你看明白了吗?我了解他,我知道她。 曹翊:那又如何?我要娶她。 傅九衢:娶得着么你? 第151章 香呆子 辛夷在自家药堂门口支了个拍卖摊子,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棒槌两个伙计,笃耨拍卖便风风火火地搞起来了。 分离出来的笃耨香,她一分为二。给傅九衢和曹翊的是白笃耨,而黑笃耨她拿出来做了合香,分别加不同的药材炼制,再研磨成粉,盛一些在缕空的玛瑙盒里,往拍卖桌上一放,香气便引来了客人。 当然,笃耨香再是名贵,原本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轰动。 说来要感谢杜仲卿。 这个香呆子,从闻到辛夷分离笃耨在灶上熏蒸开始,便天天上前骚扰辛夷。 一开始还说要出价,待辛夷开出天价后,他又讨要配方。 因为杜仲卿在香药界的才名,笃耨香一下子火了,即使很多人没有闻过它真正的味道,也人云亦云,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极品香料。 杜仲卿对此却浑然不知,人情世故仿佛从不存在他的眼里,人家明显的拒绝,他也看不出来,一遍一遍往辛夷药铺跑。 这不,不到晌午,杜仲卿又来了。 他如今也不要配方不要拍卖了,就为了来闻一闻那香料,用鼻子分辨是什么原材料。 辛夷便由着他,看不下去了,还让人给杜掌柜拿一张凳子来坐。 反正笃耨香从真腊国而来,如今大宋境内没有,就算他把鼻子贴到玛瑙盒上,也没有用。 “小娘子是当真不肯告诉我么?” 杜仲卿第一百零八次幽幽地叹问。 辛夷斜斜倚在拍卖桌后面的一张软椅上,对杜仲卿十分无语,也跟着一叹。 “杜掌柜是当真听不懂我的话吗?” 杜仲卿眼神落在玛瑙盒上,眼里的光芒和前来围观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执着而专注。 “杜某绝非想让小娘子为难,实在是太喜欢笃耨香,若不能亲手将此香调配出来,必会引为毕生遗憾。” 辛夷:“杜掌柜遗不遗憾,与我何干?” 杜仲卿一脸惭愧地作揖。 周围人群跟着便笑了起来。 但杜仲卿不仅行事怪异,神经好似也大条几分,与世人格格不入。他好像看不懂那些人在哄笑,也不管辛夷话里的意思。 “一两五十万钱,杜某实在拿不出。” 说着他低头从袖子里掏出几张银票,裹成一团,也看不出数额大小,一股脑地往辛夷的手上塞。 “杜某不求得到现成的笃耨香,但求张娘子给我指一条明路,此香原料是为何物?从何处得来……” 辛夷看着这个香呆子,哭笑不得。 是个正常人大概都懂得,原料和配方肯定比实物更为昂贵,无私分享不是砸自己的饭碗么?哪个正常商家会干? “杜掌柜。”辛夷将银票一张一张还回去。 “笃耨香之所以拍价这么高,正是因为世间无二。也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而是原料难寻。我先前只是偶然得到,再想去找,也是没有了。” “世间无二,不可再有。” 杜仲卿低低复述一遍,脸上的失望和落寞,像是失去了什么至亲至爱,便是辛夷看了也有点不忍心。 一开始她是讨厌杜仲卿的。 但一个人对香料痴迷成这样,并用一生来研究它,绝非装腔作势,追逐奇巧,这让她略略生出几分钦佩。 “抱歉杜掌柜……” 杜仲卿慢慢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得不到了。” “再也得不到了。” “那我炼那些庸俗香气又有何用?” “寻寻觅觅,也寻不到……” “再也找不到了……” 杜仲卿碎碎叨叨地念着,声音很轻,旁人也听不懂,只是笑着指指点点。 辛夷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皱眉,正想喊住他,人群外便喧闹起来,下一瞬,几个突然闯进来的壮汉就将杜仲卿挤到一旁。 “让开让开!” 杜仲卿猝不及防,被挤得摔倒在地。 几个壮汉跨过他便走到拍卖摊前,分列两侧,抱臂而视。 辛夷神色自然地看过去。 围看起哄的人群里,走来一个身形瘦长的年轻男子,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一件颜色鲜艳的刺绣绸衫,腰间束一个狮蛮纹金銙,脚蹬青缎八宝靴,手执一管白色的玉笛,浮夸得尽显奢欲。 “哪个是张小娘子?” 一来就是下马威。 “我就是。敢问公子是竞拍,还是看病?”辛夷微微一笑,没有起身,却恰好看到杜仲卿在与那人相见时,身子明显地往后一缩。 杜仲卿怕这个人? 辛夷淡淡地扫一眼,淡淡地拿过一叠拍卖便笺。, “若是竞拍,请将出价写在上面,便具府号大名,如若中标,我们会给您联系。” 那年轻男子冷笑,盯着辛夷答非所问:“你不认得我?” 辛夷:“小妇人没有见识,还望公子见谅。” “你是没什么见识。”这家伙很是狂妄。 但下一句却不是发狠,而是将玉笛一斜,指向桌案上的笃耨香。 “打开看看。” 辛夷将玛瑙盒打开,让众人看清里面的香料。 那男子眯起眼,微微一嗅,阴冷冷地笑。 “是好东西。我出这么多。” 他竖起一根手指头,待别人看过去时,缓缓地道:“一百万钱。” 辛夷面不改色地拿过拍卖笺记上数额,抬头笑问:“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冷笑,“我姓阎,阎王的阎。” 辛夷漫不经心地写上“阎公子”,将拍卖笺贴在拍卖板上,表示这是当前最高出价。 “阎公子,拍卖会在三日后结束,您若是出价最贵的,这一盒香便归你所有。不过,为求公平公正,需要先缴纳保证金一千两……” “保证金?”男子看看左右,白玉笛往拍卖板上戳了戳,“这是谁定的规矩?小爷走遍汴京,从没有人管我要过保证金……” 几个随众跟着大笑起来。 辛夷好像没有听见他们的嘲笑,一本正经地道: “公子若没有中标,一千两我们会如数奉还。公子若中标,会先扣除一千两再收取笃耨香的费用。我想公子既然肯出一百万钱拍一盒香,一香两对公子而言,想来也不是什么大数目。” “确实不是什么大数目。” 那绵袍男子冷冷一笑,用玉笛敲了敲辛夷的香案。 “你想要,去阎王殿里拿。” 辛夷面不改色,“公子何意?” “听不懂?那爷便教教你,要在汴京行商立足,什么才是要懂的规矩。” 男子冷冷说罢,转头就变了脸色,指着香案吩咐下属。 “张小娘子不是行户,不向行头供香,还恶意抬价,搅乱香市。来人,把他家的香料收缴了,拿到香所去!” “慢着!”辛夷站起来摁住玛瑙盒,看着几个冲上来的壮汉,不冷不热地笑,“你们是哪个香行的行头?收缴货物可有法令依据?我这不是香料经营,而是私货拍卖,仅此一份。朝廷可没说老百姓不可以拍卖私货,将自家的香料转让他人……” 绸衣男子歪了歪头,漫不经心地转动着脖子。 “缴了便缴了,还要教你规矩?哼,小娘子,想在汴京做买卖,你还嫩了点……把手挪开,不然我连人带香一起拿走。” 辛夷看一眼他。 “你们这是要当街抢劫吗?” 那男子冷笑,“抢你又如何?” 他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磨叽什么,带走!” 几个壮汉气势汹汹地冲上来就要拿走香药,辛夷摁住不让。 她力气大,几个壮汉很是费了一番工夫。一来二去,引来人群混乱尖叫,争执间,只见那玛瑙盒不经意地从辛夷手上滑落,摔在地上,几个壮汉一拥而上,抢了过去。 辛夷顺势往后一倒,踉跄般坐回椅子,掩面痛哭起来。 “当街抢劫,还有没有王法了。” 围观人群指指点点,现场乱成一团。 辛夷头也不抬,只肩膀哭得抖动,“你们抢走我价值五十万钱的东西,我要去开封府敲登闻鼓告你们……” “开封府?” 那绸衣男子好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哈哈两声。 “去告吧。” 他搓了搓玉笛,斜眼扫一眼混乱的现场。 “缴了货就走吧,我们无须跟一个小娘子计较。” 几个随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应一声便挤开人群。 不料,却听见一声低斥。 “站住!” 第152章 皇帝驾到 赵官家近日因为张贵妃的事情,极是头痛。 但他勤于政务,即使烦心,下了朝仍是不去后宫,一个人坐在福宁殿里,认真地看札子,批章奏。 傅九衢求见时,赵官家正看着札子生气。 不料,傅九衢问安后第一句话,就是给他添堵的。 “官家,单杀一个何旭,仍然堵不住香药案这个巨大的贪墨漏口——” 赵祯抬头,黑着脸,“你想做什么?” 傅九衢:“恐怕还得为难官家,再杀几个,以平民愤。” 赵官家施政仁厚,听这个外甥动不动就“再杀几个”,好像杀鸡宰羊似的,当即黑了脸。 “你又想杀谁?” 傅九衢将皇城司查办的五丈河女尸一案,呈到赵祯的面前。 “请官家过目。” 赵祯看一眼宗卷,沉着脸指向堆得高高的札子。 “你是嫌朕的事情不够多?” 傅九衢微微一笑:“官家,死的这个女子叫温姿,死前在杜氏香药铺上工。她身世清白,没有仇家。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后父不喜,无依无靠,即使消失不见,也不会引来任何人的注意。要不是她恰好有一个小姐妹,一直在找寻,也断然不会引来皇城司的注意……” 他漫不经心的语气,让赵官家皱起了眉头。 “五丈河女尸,与香药案有什么关系?” 傅九衢淡淡地道:“据微臣查实,温姿的死因与年前汴河沉船里的两具女尸极其相似。” 赵祯神色微冷。 傅九衢眯了一下眼睛,“那两具女尸,至今查不出来头。微臣怀疑……这是以无依无靠无人照管的女子为目标的一系列凶杀案,并非孤例。” 赵祯皱紧眉头,“你可有证据?” “有。”傅九衢轻描淡写地一笑,“汴京商行众多,分门别类,多达一百七十多个,上行之所更是有上千个之多……钱庄有银行、卖鱼有鱼行、贩茶有茶行,连茅草都有茅行……行户要做买卖,须得向行头缴纳行费……原本这些团行的设定,是朝廷为了归整商业,统一有序,科敛财税而立。但近年来,各大团行的行头多由世家贵族或官府有人的关系户把持,科敛繁重,商户苦不堪言。简而言之,行头俨然成了一方土霸王,百姓敢怒却不敢言。” 赵祯的脸色,越听越难看。 近年来,不就是暗指他施政之过吗? “要说什么你便说,朕并不昏聩。” 傅九衢低头敛目,一副乖顺的模样。 “回禀官家,香行的行头,是张衙内。” “张卢?”赵祯脸色不太好看。 张卢是张尧卓的儿子,是他的贵妃张雪亦的堂兄。 傅九衢点点头,“杜氏香药铺背后的东家,也是张卢。据皇城司查证,近几年来,张卢名下产业众多,涉及香料、丝绸、茶行、盐矿等不一而足……而他家所雇的女工,失踪者不在少数,却从未有一人报案,也没有一人归来。” 赵祯目光微微泛冷。 “你是说?” 傅九衢轻轻抿唇,“这些失踪的女子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和温姿一样,无依无靠无人在意。即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替她们申冤。” 这一次,若不是因为辛夷找了温姿许多天,傅九衢一时生出恻隐,那五丈河的女尸案,一定会落到开封府。 张尧卓会怎么结案不得而知,但一个连家人都不关注的女子,大抵会死得无声无息。 就像汴河里那两具女尸。 如非辛夷无意捞起,谁又会得知呢? 赵祯深吸一口气,脑袋越发肿痛。 “多事之秋,还给朕惹是生非——” 赵祯有些愤怒。 前两日,在大宋西南边陲自立“南天国”,号称仁惠皇帝的侬智高,再一次向赵祯来函,请求依附大宋。 而赵祯已经拒绝过他两次。 侬智高与交趾国交恶,一方面说依附大宋,另一方面却厉兵秣马,不停地扩大地盘,朝宋域逼近…… “你看看这些札子。” 赵祯将几份札子和章奏一并递给傅九衢。 “眼下不是大肆查办朝臣的好时机呀。内忧外患俱在,当先除外患,再清内忧!” 傅九衢粗略地翻看一下,再恭敬地呈了回去。 “官家说得是。” 赵祯见他这么轻易就松了口,不再请他“再杀几个”,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朕近日身子不适,乏得很,你先退下吧。” 傅九衢:“上次给官家的头痛药,用着可还好?” 赵祯点点头,“不错。” 只是不错,那是给他的面子,无功无过罢了。 傅九衢并不意外,淡淡地一笑,“微臣听说那张小娘子推拿针灸的手法甚是独到,官家或可一试……” 赵祯想了想,正想让傅九衢去唤了她来,顺便去给张贵妃看看脸,就见他的好外甥突然换了一副表情,上前两步,用一种煽动的语气,低低地笑问: “官家多久不曾出宫了?” 赵祯抬抬眉,“问这个做甚?” 傅九衢道:“近日马行街新开了不少酒庄瓦舍,新出了不少好戏,新来了不少娇娘美姬,官家不亲自去瞧瞧,实在是可惜了。” 赵祯不满地瞪他一眼,再拿起札子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一看你就不安好心。” 傅九衢低头,“外甥知错。” 赵祯见他低眉顺目的样子,轻咳一声。 “案子的事情,不是不要你办。该查的,还得查,该杀的,还得杀。即便是重臣,你也可以时不时地敲打敲打他们,以免他们吃得个肥肚流油,忘了自家到底姓什么。不过,往后你又想杀谁的头了,便来朕跟前说一说,切记不要任性胡来。” “舅舅教训的是,外甥都记下了。” 赵祯看他态度,又满意了几分,慢吞吞站起来,看一眼侍立左右的宦官,背着手走在前面。 “给朕更衣,去马行街看看大戏。” ~~ 马行街的大戏演得正热闹。 赵祯来得很是不巧,将辛夷药铺门口的轰哄和张卢的公然抢劫看了个一清二楚。 帝王微服出宫,自古有之,但赵祯原本是出来放松心情的,哪料傅九衢竟让他看了这样一出仗势欺人的戏码? 他负着手,深吸气,再重重哼出一声。 “这就是你想让我来看的大戏吧。” 傅九衢神色不变,拱手低头。 “巧合罢了。” 说罢,他轻描淡写地道:“官家不想看,咱们继续往前走,不用管他们。” 赵祯狠狠瞪他一眼:“哼!” 在天子的眼前,欺行霸市的事情怎么能视若无睹? 他明知道这是外甥给自己设的套,但钻都钻进来了,不做点什么,哪里下得了台? 左右宦官侍从好多人呢,他们可都看着。 他要就这么走了,事情传出去,会不会青史遗臭? 赵祯沉下脸,眼神冷了冷,负手在后。 “去,把人给朕拿了。” “是。”傅九衢面不改色,连语调都没有变化。 “程苍,没听到我舅舅的吩咐吗?” 赵祯又瞪了他一眼。 明明是他想抓人,偏偏要借自己的嘴。 可恶! ~~ 辛夷不是天生的演员,但她觉得自己今天的戏演得不错,这一群混混当街抢走了她奇货可居价值百万的“笃耨香”,“怀璧其罪”的矛盾便转嫁了。 从此,笃耨香的名气也打响了。 再往后,她想法子找商人去真腊贩来原料,都不用广告,就可以美美地赚一个好价钱。 当然,辛夷觉得拍卖的价格实在太高,做长久生意,还得良心价。 “站住!” 听到那一声怒斥的时候,她正埋着头认认真真地装哭卖傻,然后在心里计划善后的事宜。 “把东西放下。” 辛夷听到动静抬头,只见几个禁军已然拦在了那一群人。 看到禁军,她原以为是曹翊的人,可一转眼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傅九衢,以及他身边那个一身便服的赵官家。 这…… 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辛夷心里麻酥酥的。 她没想搞这么大的动静啊! 惊动了皇帝,要命! 辛夷心里飞快地运转,那一群混子却愣住了。 几个人对视一眼,冷笑声声,看到禁军似乎也不怕。 “哪里来的小逻卒?闪开,知道我们主子是谁吗?” 赵祯的脸色,沉了下来。 傅九衢却是悠闲得很,一脸微笑,好像真的在看戏。 “不知道。” 一个禁军扶刀上前,“我只知道我的主子是谁……” “嘿,小兔崽子!” 那家伙正要仗势欺人,只听得啪的一声。 巴掌就落到了他的脸上。 一群人都惊住了。 辛夷扒开人群上前一看,打人的是程苍。 “天子脚下,公然抢劫,你们真是无法无天了。” “好哇。”那绸衣男子用白玉笛拔开随从,眯起眼站到程苍的面前,“你们头儿是谁?哪个军哪个伍的?” 程苍面无表情:“皇城司的。” 那人脸色变了变,气焰稍稍收敛。 “想干什么?黑吃黑呀?” 哼!程苍冰冷的脸,不见半分表情。 “把东西交出来,还给人家。不然,皇城司狱有你的苦头吃。” 那人对皇城司有些忌惮,看着程苍和眼前的几个禁军,暗自咬了咬牙,侧目对随从摆头。 “给他。” 一只玛瑙盒放到程苍的掌心。 程苍启开一看,盒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登时变了脸色,拔出腰刀冷厉一喝。 “交出来!” 几个随从你看我,我看你。 “东西呢?!” “我又没拿。” “谁拿的,快拿出来。” 几个人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交不出来。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几个气势汹汹从张小娘子手上抢走的香料,如今香料不翼而飞,不是他们拿的,是谁拿的? “狗东西!”那绸衣男子率先怒了。 “是谁?是谁拿了。” “给我搜!” “……” 一阵搜索,一无所获。 他们面面相觑,找不到由头。 “香料明明在玛瑙盒子里的呀,怎么拿过来就没有了?” 程苍冷笑,“当面抵赖。兄弟们,将人带回皇城司,让他们慢慢地找。” ~~ 辛夷眼睁睁看着那一伙人被皇城司带走,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其实,她只是乘着混乱,使了一个障眼法。 就像魔术似的,用一个空的玛瑙盒,换掉了有香料的玛瑙盒。 真正的笃耨香如今仍藏在拍卖的桌子下面。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她使诈…… 但傅九衢…… 坏人总是容易看出别人干的坏事,恐怕瞒不过他的眼睛。 辛夷心虚,总觉得傅九衢的眼神有点阴风惨惨的感觉。 她不敢抬头看他,强自镇定地走上前去,朝傅九衢和赵官家深深一拜。 “小妇人惶恐。今日真是祖宗显灵,竟有贵人前来相助,不知……” 她抿了抿唇,没想过遇到“皇帝驾到”的戏码,也不知道这样称呼赵官家对是不对,斟酌一下,笑问: “不知贵人可否到店里喝一盏果茶,让小妇人聊表谢意?” 赵祯眯起眼看她,没有作声。 傅九衢却面不表情地点了点头。 “小嫂放心,有贵人做主,被抢走的笃耨香,一定能寻回来。” 辛夷讶异地看他一眼。 他面色平静,就像不知道她没有遗失香药似的。 “多谢郡王,多谢贵人。” 辛夷欣喜地笑开,朝赵祯深深一拜。 因此,她没有看到赵祯瞪了傅九衢一眼,只听到傅九衢漫不经心的语调。 “舅舅,恰好周老先生和张小娘子都在,让他们来问个平安脉可好?” ------题外话------ 傅九衢:收拾贱人,我有的是办法,是看我爱不爱用。 曹翊:是啊,贱人总是有贱办法。 傅九衢:祠堂的地板硬吗?跪着膝盖痛吗? 曹翊:…… 第153章 坏得明明白白 辛夷药坊里噤若寒蝉。 傅九衢都要低头相迎称“贵人”的人是谁,他们不敢想,也不敢猜,因为贵人进了门,就被辛夷迎入内室,然后直接关了药铺,叮嘱伙计回家,不再迎客。 周道子被叫入内堂,对着赵祯便行了大礼。 “官家啊,多年不见,您身子可好,老臣,老臣甚是想你啊!” 赵官家呵一声,再呵一声,冷笑声自己都听得别扭。 “你个老东西,你要是惦着朕,就不会辞官归隐,你要是惦着朕,你就不会宁愿到一个小小药堂来坐诊,却不给朕看诊。” “这……” 周道子有苦难言,厚着老脸嬉皮笑脸。 “老臣手残,不配侍候官家贵体。” “得了。”赵祯摆摆手。 好听的话他平日里听得太多,微服出宫,不想再重复一遍又一遍。 他低头看一眼辛夷特地为病号定制的那张躺椅,拍了拍,眉头一皱,在内侍的搀扶下躺下去,阖上眼,淡淡地道: “收起你那一套。来给朕瞧瞧,近日总是头痛犯困是怎么回事?再是卖乖讨巧,顾左右而言他,朕决不轻饶!” 周道子嘿嘿一笑,“老臣哪里敢呀。” 皇帝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就是没有责怪之意,周道子大着胆子上前问脉,辛夷看一眼傅九衢,悄悄朝他勾勾手,示意他出来。 二人走到内堂门外,辛夷这才小声说道: “我做的那个白笃耨,倒是很适合贵人的症候,拿一些来不知方不方便?” 傅九衢清眸微沉,落在她的脸上。 多日不见,这小娘子好似又俏丽不少。 这张脸,雪白如玉,那些斑痕几乎看不清了。 但这张嘴巴,却更是油滑,就没有空子是她不能钻的。 傅九衢冷笑一声,语调里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香药不是被抢了么?你哪里还有?” 果然还是被他看穿了。不过,这才是傅九衢嘛。 辛夷听了反而松一口气。 “明人不说暗话,东西确实还在我手上。” 傅九衢眼尾微微一撩,看不出半点意外。 “你当真是坏得明明白白……” 彼此彼此。辛夷心里暗笑,脸上却是一本正经,微微揖礼,“多谢郡王为我保密。那我再去拿一点香出来,就说是专门孝敬官家的。” “不要了。”傅九衢抬手拦住她。 辛夷低头看着他的手臂,疑惑地侧目,与他对视。 “为何?” 傅九衢平静地望一眼内室。 里头传来周道子的声音,他是个能说会道的老头,哄得官家很是开心,但傅九衢眉头却略略一沉,一把拽住辛夷的胳膊,径直将她拖到院子里,关上木门,这才丢开她的手,不温不火地一笑。 “你以为周道子为何辞官?一个学医之人,位居翰林院医官使,可谓光宗耀祖,去到哪里不令人艳羡?” 辛夷抿起嘴角,看着他若有所思。 傅九衢也不再说话。 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有檐下狗窝里的“程咬金”露出脑袋瞅了一眼,吐着舌头似乎想对生人示威,被辛夷一瞪,又委屈地缩了回去。 一阵尴尬的死寂。 “给他煮一壶果茶便好。”傅九衢率先开口打破寂静。 换以前,他肯定会尖酸讥弄,多多少少要将辛夷取笑一番的,可今日说了这些不明不白的话,他神色却平和。 “果茶什么时候都能煮。白笃耨却不是随处可得。你可明白?” 似乎怕她不懂,傅九衢又补充一句,语调温柔得不像话。 “除非你一直有笃耨香进贡。否则,就不要让官家喜欢上它。” 辛夷思忖片刻,轻轻一笑,“我听懂了,但又不是很懂,你说奇不奇怪?” 傅九衢扫她一眼:“官家若喜欢了,却得不到。你说,谁会倒霉?” 辛夷这辈子当过最大的官是语文科代表,不懂官场,更不懂朝政,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多少明白一点。 她相信傅九衢的话。 老狐狸说不能做的事,那千万做不得。 “好。我去准备果茶,再点一炉清心明目的香药,让贵人离开时舒舒服服,往后也能想着我的好。” 这次傅九衢没有阻止。 待她背影远去,他才慢慢转身。 “段隋。” 段隋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九爷,属下在。一直在,嘿嘿。” 重复这个“一直在”,就十分讨打。 但傅九衢双眼温和带笑,竟无半分责怪的意思,“传我令去,让兄弟们好好招呼劫道贼!” 段隋一脸是笑,“明白明白。九爷把心放到肚子里,办这种事,皇城司的兄弟们最有经验,不让他屁股开花,我名字倒着写!” …… 当街抢货的几个混子都是张卢的护院,而那个手拿白玉笛的锦袍公子更是张卢身边最得力的狗腿子,也是他的表弟,名叫石唐。 石唐是杜氏香药铺的东家,杜仲卿便是他聘来的掌柜。 但杜氏香药背后的实控人,是张卢。 石唐对张卢言听计从,说一不敢二。 石唐做的恶事,便是张卢的罪过,打石唐的屁股,也就是打张卢的脸。 ~~ 辛夷以药铺为家,从搬进来那一刻起,便花了十足的心思来布置这里的一切。 她借鉴了一些后世的优秀经验,同样的原木元素,愣是被她装成了现代极简风格。温暖的色调,自然、简单,却别出心裁。 因此,这个小小的药铺,不是汴京最大最富丽堂皇的药堂,却是最舒服对病患最贴心的。 赵祯所在的那间内堂,除了躺椅和石炭炉,还有一扇正对五丈河的极大窗户,可以远望来去的船只。 赵祯就没见过那么大的窗户。 方方正正,一片明朗。 窗户下是布置的小茶室,器具摆放井井有条,没有一个奢华的摆件,却比汴京城常见的室内家居摆放,更添一种开阔和明媚,无半分压抑沉,人一坐下来,人便松快许多。 “张娘子心思奇巧,是个才女。” 赵祯夸奖了辛夷,但话却是对着傅九衢说的。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嗯一声。 辛夷不好意思了。 “小妇人没什么见识,这么弄只是为了省钱。让官家见笑了。” 她这话倒不是谦虚。将药堂设计成这样,纯粹是因为她是现代人。古建很美,她喜欢欣赏,但居住其间却觉得莫名压抑。 讨个巧而已,算不得本事。 不料,傅九衢听罢却一本正经地皱起眉。 “小嫂,官家很少夸人的。这么说,就是一定会给你做主,要回损失的钱财了。还不快谢恩。” 赵祯正低头喝茶,闻言差点呛住。 …… 这一天,赵祯在药铺喝了张小娘子的独家果茶,吃了从没有在宫中尝试过的炭炉烧烤,还饮了两盅傅九衢府里的桂花酒,离开时,还听了一耳朵张娘子的“佳酿药酒”和“铜火锅计划”,馋虫都勾出来了。 “下次你再寻个由头,带朕出去。” 傅九衢把他送回福宁殿后,赵官家如此吩咐他。 然后,又给他一记警告的眼神。 “今日外出之事,不可为外人所知。” “外甥明白。”傅九衢微微一笑。 人人都说做皇帝好,可做皇帝其实身不由己。喜欢的东西不敢直言喜欢,面对讨厌的人还得虚与委蛇,便是饮食喜好这种小事,也不敢轻易让外人知道。 傅九衢看着云淡风轻的赵官家。 “舅舅,那张家人,外甥当如何处置?” 赵祯身形一顿,方才还微笑的脸,瞬时沉了下来,吓得两个宦官胆战心惊,低下头去,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肚子里。 “痛打一顿,以儆效尤。” 赵官家一面说一面慢条斯理地张开了手臂,内侍见状赶紧上前侍候宽衣。 这个惩罚不轻不重,但也不痛不痒。将张卢的表弟痛打一顿,并没有要深究张卢。 傅九衢低低应了一声,神情冷淡地道:“张卢是勋臣之子,又是贵妃堂兄,官家待他的人宽容一些也无可厚非,但如今石唐和几个护院互相推诿扯皮,谁都不肯承认拿了笃耨香,更别说归还……那张小娘子可就要平白损失了……” 一面说“无可厚非”,一面又是逼他问责。 赵祯低低一哼,“石唐当街横抢着实可恨,但张娘子待价而沽,搅乱香药市价,也并非没有错处……” “官家。”傅九衢有意无意地轻咳一下,眉目肃冷地抬头,“张娘子待价而沽,是因笃耨香世间无二,罕见稀有。既然别处没有笃耨香出售,那笃耨香就没有价格,哪里来抬价一说?” 赵祯被他气笑了,转眼看来。 “为了一个张娘子,你屡屡违逆朕……” “微臣不敢。”傅九衢连忙拱手低头,态度温和却坚决,“微臣只是认为,赔偿是对劫盗者最低的惩处。若这个都不用,那往后是不是人人效仿,抢回来不承认便是,大不了挨一顿打,东西却可以据为己有,长此以往,国法何在,官家的脸面又往哪里搁?” 第154章 好得明明白白 赵祯平静地看着他。 久久,他仿佛想通了什么,低低一笑。 “也不知那笃耨香到底有何妙处?竟让张卢之流不顾体面,当街行抢……” 傅九衢沉吟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锡皮盒子,神色自然地道:“张娘子在炼香时,给了微臣一盒,微臣这便给官家试香……” 锡皮盒里的白笃耨是香丸形态,傅九衢盘坐在矮几边,慢条斯理地拈香入炉,动作舒缓而优雅,待香炉里的炭火熏烤出袅袅香气,他才慢慢地站起来,侍立在侧。 “官家以为如何?” 赵祯微微合眼,沉吟良久点点头。 “清雅氤氲,回味悠长,好香。” 傅九衢将香盒慢慢塞入怀里,起身拱手。 “官家,如此好香,怎能让石唐这种贱鄙纨绔不花一文便抢了去,白白享用?” 赵祯知道他想说什么,一眼望过去,眉头微微皱起,“痛打一顿,归还赃物。” 傅九衢:“打完仍不肯归还呢?” 赵官家瞪他一眼,“按价赔偿。” 傅九衢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微臣领命。” 领命,又领命。 分明是他想这么干,让张卢来赔这个钱,偏生要借皇帝的嘴巴…… 赵祯不耐烦地摆摆手。 “退下退下!三日内,朕不想见你。” ~ 没等三日,赵祯便将傅九衢唤到面前,问他再要一些笃耨香,并让他找张娘子去询问笃耨香的由来。 到了这个地步,傅九衢不得不直言,白笃耨其实是从沉船里捞出来的,应当是产自真腊。他已然派人前往真腊,再采购一些,让张娘子依着法子炼好,呈给官家使用。 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但赵祯一听,却气得差点吐血。 沉船上的东西,是真腊使者带入汴京来的,那不就是上贡给皇帝的东西吗? “臭小子。你这点歪心思全用到朕身上了。” 赵祯指着傅九衢破口大骂。 这个要不是亲外甥,赵祯能把他活活打死。 明明是属于他的东西,叫一个张娘子得了好处,还弄得她很委屈,得了张卢数十万钱的赔偿。 而他这个皇帝,仅得一盒,还要从外甥手上讨要…… “混账东西,还不退下?三日内,朕不想再见到你。” ~ 傅九衢挨了官家的训,从宫里打马出来,一脸春风得意地笑,段隋一脸疑惑地看了半晌,到了皇城司,实在忍不住问了。 “九爷为何如此高兴?” 傅九衢扫他一眼,跃下马来,敛眉不答。 段隋又问:“九爷不许张娘子把笃耨香献给官家,为何自己却这么做了?” 傅九衢淡淡地道:“沉船贡品,不是无主之物。你当官家为何哑口无言,不再追究此事?” 段隋纳闷:“为何?” 傅九衢冷哼一声,“转过来。” “啊?”段隋默了默,瞥着傅九衢转过身。 傅九衢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没脑子就少说话。” 段隋摸着屁股,苦着脸看傅九衢,“九爷踹也踹了,总得告诉属下到底是为什么吧?” 傅九衢将右手鞭子换到左手,眯着眼似笑非笑。 “因为他是我舅,不是她舅。” 段隋呃一声,觉得自己这一脚挨得有点冤。 ~ 辛夷是拍卖事件后的第三天,收到赔偿的。 “大宋钱庄”的银票,一共五十万钱,整整齐齐地码在檀木盒子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从钱庄里取出来,带着金钱独有的香味放到她的面前,比笃耨更香十倍。 “张娘子可要拿好了,这次再被人抢走,就别再累着咱们九爷帮你找回了。” 段隋将银票交到她手上的时候,两只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细缝,语气又酸又妒,脸上是浓浓的不满,竟与那孙怀有几分相似。 果然金钱会让人迷失。 辛夷读出了段隋的情绪,见左右有人,端端正正地从檀木盒子里取出一半的银票,塞到段隋的手上。 段隋吓一跳,被烫了手似的甩开。 “你做什么?” 辛夷看他面红耳赤,知道她误会了,噗嗤一声。 “不是给你的,是给郡王。” “郡王?” “嗯。”辛夷道:“我喜欢钱,但不会贪得无厌。这次的事情,全仰仗郡王相帮,否则,便是我有天大的本事,也拿不到一文钱的赔偿……”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瞥一下那些银票,狠了狠心,再拿出二分之一,末了,又想到什么,再掏出一多半,只留下薄薄的几张。 “这些都带回去交给郡王吧,我就收一个加工费行了……” 她很清楚这个钱是怎么来的,有多么烫手。 财不配位,必有灾祸。 辛夷不敢占这个小便宜。 不曾成,段隋却嘶嘶笑了起来。 “你这小娘子,脑子倒是灵光得很。知道念着咱九爷的好,不过……” 他翻个白眼,将银票又推了回去,“我可不敢替你捎回去。九爷把那盒白笃耨都献给官家了,又怎会看上这点银钱?九爷若是要钱,就不给让我拿来给你。” 白笃耨献给官家了? 辛夷微微一怔。 段隋又笑道:“张娘子拿着吧。我可从来没见九爷这么掏心掏肺对人好……不过张娘子浑不在乎就是了,毕竟那边还有一个曹大人为了你在罚跪祠堂呢。” 辛夷眼皮一跳。 罚跪祠堂? 怪不得好几天不见曹翊过来,原来是被家里禁足了么? ~ 段隋走后,辛夷抱着檀木盒子,许久冷静不下来。 三小只却是开心不已,排排坐在辛夷的床上,一个接一个地帮她数银票。 “傅叔是真心为了咱们。傅叔好,好得明明白白。” 一宝冷静地下结论。 “我们有钱了,好多好多钱。” 二宝乐得在床上不停地打滚,将银票撒得到处都是。 “娘,三宝是不是可以请先生来教书了。” 三宝怀揣着读书科考当女状元的梦想,小手紧紧揽住辛夷的胳膊,满眼是兴奋的小星星。 “娘,我想上学,以后当大官。” 二念的需要更为朴实,“娘,往后冰糖葫芦是不是可以一次吃两串?” 一念瞪着他俩,看着辛夷。 “这么多钱,娘可以做好多好多事情……” 小孩子一个个喜滋滋的,眉开眼笑,为他们将来的生活设计了许多美梦。 辛夷却平静地将银票收回盒子里。 “这些钱,我不能要。” 她长吸一口气,终于从喜获巨额的亢奋状态中找回理智,急慌慌把银票收起来就去赶驴,想赶紧将钱送回到傅九衢的府上。 可是还没有离开药铺,又想到段隋说的话。 傅九衢不缺钱。 这个钱是还不回去的。 而且,钱是张卢的,肉痛的人是张卢,即便她一文钱不要,该得罪的人,也已经得罪了,撇不清关系的……她没有必要为此和傅九衢较劲。 最应该做的是拿着这个钱,为傅九衢做一点什么——比如专门为他的病,弄一个药物研究所,外科手术室? 辛夷对药铺事业有更大的野心,兴高采烈地将驴子赶了回去。 然后,想起另一桩头痛的事情——曹翊。 一个人坐了许久,辛夷让良人找来笔墨纸砚,给曹翊写了一封信。 大意是自知福薄,一个拖儿带女的小寡妇实在配不上曹大人,也不愿意曹大人为了她承受来自家族的惩罚…… 最主要的是,执拗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辛夷一直知道,不被家里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也走不到最后。所以,曹家的反应其实在她的意料之中,也许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被嫌弃了,并没有感受到太多的痛苦。 即便那点难受,也只是为了曹翊待她的情分,而不是不能嫁入曹府。 她心里知道,曹翊是顶不住家族压力的,不可能为了她抛弃一切。但因为缺爱,她终归还是贪恋了那个温情男子温暖的微笑和满腔的柔情。 “唉!” 辛夷合上纸笺,塞入信封里,递给良人。 “你亲自送到曹府去。” 良人有些犹豫,“姐姐……” 辛夷知道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没关系。信落到大夫人的手上,让大夫人瞧见,也没有什么。” 事实上,她就是写给大夫人看的。 表明自己的态度,让她不要再苛责曹翊。 信很快便送出去了,辛夷却没有想到,次日晚间,药铺还没有打烊,曹府的马车就过来了。 驾车的人是郑六,一脸不满地行了个礼。 “夫人请张娘子过府一叙。” ------题外话------ 傅九衢:姐妹们快夸我,看我把小娘子安排得明明白白,一帮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辛夷:我谢谢你了,你确定张卢不会转头就宰了我? 傅九衢:不用谢。你拿不拿钱,他都会想办法宰了你,既然如此,何不先拿着银子逍遥快活一番? 曹翊:二位,先别想着逍遥快活,还是考虑一下曹家祠堂里凄风苦雨的小恒齐吧。 第155章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 总算来了么? 辛夷镇定地洗了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叮嘱安娘子和良人带好三小只,然后平静地上了郑六的马车。 她以为去曹府会面对雷霆震怒。 没有想到,却是和风细雨。 一个小丫头将她带入了采桑院,等待她的除了曹府的大夫人冯氏,还有曹皇后。 大夫人沉着面孔,一言不发地将辛夷上下打量,看了又看,心里百般不悦。曹皇后一如既往地温和高贵,屏退下人,这才让辛夷近前来为自己看诊。 辛夷为曹皇后问诊数次,从无这一次那么艰难。 但既来之,则安之。 切脉,问病,开方,记录医案,她一丝不苟,平静得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曹皇后似乎对此很是满意,微笑着看了大夫人一眼。 “我近来睡得安稳,身子也松快了许多,全是张娘子的功劳。” 大夫人心里很清楚,女儿这时回府,分明是儿子请回来的救兵,是为张娘子说情来的。 她原本计算好了,等张小娘子看完病,给打发她一点银钱,看她大惊小怪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再借机敲打羞辱她一番,让她知难而退,看清楚自己的身份,也好叫女儿看清楚这样一个女子配不上曹家的儿子。 然而,辛夷的平静弄得她十分意外。 刨去寡妇身份不提,这个张小娘子年岁不大,却端庄大方,从容镇定,浑身上下找不到半点小家子气,若有一个好出身,倒也配得上她的儿子。 曹皇后打量她母亲几眼,笑着问辛夷。 “张娘子,我这病如何?” “大好。”辛夷微微一笑,道:“但我听圣人卧起时辰却觉得不妥。冬季万物封藏,阴气盛,阳极衰,圣人当以养藏为本,敛阳补肾,一日三餐皆要热食,早睡晚起,能多睡一会便多睡一会,圣人起得太早。” 曹皇后捋一下头发,眸底浮出几分无奈。 “天气凉寒,窝在被子里才是神仙日子,我也巴不得多睡一会,但每日天不亮就陆续有人来坤宁殿坐等问安,起身晚了让人不好。” 堂堂一国之母,睡个懒觉都这么难? 辛夷看了看曹皇后的面色:“圣人大病初愈,得的又是寒症,睡得饱,正气才足,正气足,方能抗病。圣人万不可小觑了睡眠的作用,若圣人习惯晚起,兴许请安的人,就会来得晚一些了呢……” 曹皇后微微一笑,没有多说。 宫里人,宫里事,远不是那么简单。 莫说她晚起,便是她一天不起,那些人都有足够的“孝心”恭候在外,反倒落她一身的不是。 “张娘子。”曹皇后淡淡瞥一眼自家老娘:“大夫人近日身子不太爽利,日前着了凉,又生一肚子闲气,睡不安宁,神志郁郁,与我的症候倒有八九分相似。你那散气丸和开心饼,不如再配一些,给大夫人也试试?” 从进门开始,大夫人就没给过辛夷好脸色。 闻言,她亦是淡淡一笑。 “散气丸和开心饼是为圣人准备的,圣人吃得,大夫人就不一定吃得了。且大夫人年纪大了,吃着就不一定好了。” 冯氏当即垮下脸来。 她今年不过五十,一张脸保养得宜,哪里就年纪大了?还有,皇后吃得,皇后的娘就吃不得?这不是损她身份不如女儿贵重吗? 冯氏伸手扶鬓,冷冷一笑。 “张娘子莫要失了分寸……” “大夫人见谅。”辛夷看冯氏蹙起眉头,淡淡一笑,“气在盛衰,脏有寒热,人的体质亦有强弱,同一种药,同一种病,效用可能会大大的不同。因此,大夫人要用药,还得根据大夫人的体质和年纪来配。身为医者,不欺不诈不谄媚胡言,便是分寸。” 冯氏哑口无言。 眉眼都是恼意,却发作不得。 再看辛夷,眼波盈盈,一派闲适,就像瞧不到大夫人对她的厌恶,淡淡的神色淡淡的笑,温和清冽,像那久藏山间的清泉之水,与世无争,与大夫人嘴里那个“只会用旁门左道的心思勾引郎君的小寡妇”,俨然不同。 冯氏不想再绕弯子,将手上茶盏闷闷地搁在几上。 “张小娘子。我有一事相问。” 辛夷落落大方地行礼,“大夫人请讲。” 冯氏皱起眉头,“曹府良妾,可会辱没了你?” 辛夷一怔。 其实她并没有大夫人想的那么多心机,之所以能不卑不亢,一是因为“策划者”心理优势,始终觉得这些是纸片人,二是因为她遇事不决就喜欢“摆烂”——爱咋咋。 反正别人看不惯她又干不掉她,那生气的应该是别人才对。 她压根儿不知道,大夫人的肚腹里已经转出了个九重天。 闻言,辛夷不以为然地笑。 “不瞒大夫人,是会辱没了我。” 大夫人脸色一变。 就连曹皇后都露出几分讶异。 良妾是四妾之首,仅次于妻。大夫人肯纳她为曹府良妾,已然觉得是家门之耻。与其说大夫人是问她“良妾会不会辱没”,不如说是在警告她最多只能为“良妾”,不要再痴心妄想。 偏偏辛夷不吃这一套,就像听不懂人家的弦外之音,直接回答“辱没了”。 大夫人措手不及。 这小娘子行事,看似温和,实则桀骜,很是挑战她的威仪。 大夫人久久才站起来。 “好你个张小娘子,给你良妾不要,还妄想当恒齐的正妻么?痴心妄想!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别想进曹府的门……” 辛夷微笑:“那大夫人一定要好好活着,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你……你……” 大夫人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 曹皇后知道母亲的脾气,当即扶住她,轻声安抚,然后又给了辛夷一个平静而严厉的眼神。 “张娘子和恒齐两情相悦,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母亲疼爱恒齐,一心为他考虑,但这事急不得,总得给他们一些时日才会明白母亲的苦心……” 辛夷一听,心里有些躁烦。 明知面前的人是当今国母,触怒不得,但话到嘴边,她又不吐不快。 “圣人见谅。”她在掌心抠了抠,微微垂头,“曹大人风度翩翩,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小妇人喜欢他再是正常不过,但小妇人才貌浅薄,有自知之明,说一句不怕冲撞的话,我对曹大人有敬仰欣赏爱慕之情,唯独没有敢嫁之心……” 顿了顿,她抬头,一字一句说得淡然。 “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莫说良妾,便是正妻,我大概也会十分惶恐,不敢高攀。” “你是在侮辱我吗?放肆,就你这样的还想嫁给恒齐?”大夫人气淤于胸,指着她直喘气。 她是皇后之母,皇帝见她也礼让三分,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辛夷的每一句话,她都觉得是反讽。 但那火气,又发不出来。 毕竟人家措辞委婉,没有说曹府不好,而是夸她家门第显赫,夸曹翊丰神俊逸,风采逼人,以至于自己在他身侧会显得形象丑陋,因此才不敢为妻为妾。 “圣人恕罪。”辛夷看曹皇后不停给大夫人端水顺气,幽幽一叹。 她说的全是真心话。 大夫人是宅斗宫斗看多了吗? “我无意冒犯,只是身份低微,糟蹋了大夫人的一番好意。若圣人不嫌,我可以为大夫人问脉开方,调理一下身子……” “不必。”冯氏气正不打一处来,抢在曹皇后面前拒绝,“老身不敢辱没了张娘子一双妙手。来人,送客!” 辛夷扬开视线,朝二人行礼。 “那小妇人告辞了。圣人保重,大夫人保重!” 说罢,她掉头离开。 仍然是那个叫红云的丫头送她出采桑阁的。 不过,这次红云没有像以前那般给她脸色看,反而带了几分同情和不解。 “张娘子刚才好生威风。我们圣人虽然不会怪罪,但大夫人那里怕是给你记下了,往后你要想和曹大人相好,只怕更为艰难……” 辛夷笑了一下,并不多话。 她只想把话说开,让大夫人不要把她当成洪水猛兽,不要为难曹翊,她非要多想,有什么办法? 也好。 一次说清免找麻烦。 辛夷想得透彻,不料,还没有出府,曹翊便追了上来。 才不过几日不见,曹翊便清减了许多,一件青袍便服,浑身没有半件配饰,那清清爽爽惨惨凄凄的模样,看得辛夷心里一阵酸涩。 “曹大人,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 第156章 人间情爱正沧桑 辛夷小小声地问安,略带无奈。 “你就这么走么?”曹翊皱起眉头,神情落寞,“他们说,你不愿意嫁我为妻,我们的事情,全是我的一厢情愿,是也不是?” 辛夷微怔,“不是。” 曹翊盯住她,一眨不眨。 “那是什么?我为何在你的脸上,看不到半分痛苦和难受?” 辛夷蹙起眉尖,一时不知说什么。 这不是她愿不愿意嫁的问题,而是不论她做什么选择,曹翊都娶不了她,但他们却把矛盾点,转嫁到了自己的身上…… “曹大人觉得我要怎么做才对?伤心欲绝,痛苦难当?可那样有什么意义呢?” 她被请到曹府,给曹皇后问诊,却遭大夫人羞辱一通,她找谁说理去?总不能因为她没有表现出痛苦,就有了罪过吧? “我看曹大人精神不济,需要好好一下……” 辛夷润了润嘴唇,正想开导一下曹翊,不承想竟惹来她的怒气。 “我只问你,是不是不愿嫁我?” 辛夷:“我方才没有得到这个选项。” “我现在问你。” “不愿。见过大夫人后,尤其不愿。”辛夷回答得很平静。 曹翊的脸几乎瞬间垮下,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不愿就不愿,为何要拿我母亲做借口?” “……” 辛夷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皮。 “我一早就和曹大人说得很清楚,人是需要接触交往才知好劣的。我们是情侣,情侣可以因为喜欢而在一起,相当于考查彼此合不合适的阶段,不用在意太多。婚姻却要考虑很多,而对方的父母和家庭是不是赞同,则是非常重要的因素之一。除非曹大人觉得,我应该对大夫人给的良妾身份感恩戴德。不然,就不该来问我这些问题……” “好。说得好。良妾辱没了你,正妻你也瞧不上眼。” 曹翊只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一声比一声说得低沉。 辛夷看着他,心里堵得慌。 想必跪祠堂腰膝酸软,日子极是难挨,连曹翊这么好脾气的人,都逼成了这样。 她深深吸一口气,“曹大人,你听我说……” “不用说了。”许是因为难堪,又许是因为难过,曹翊温润的面孔变得黯然而痛苦。 “我以为你会和我一样,一旦许下承诺,便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再放手……原来,你没有。没有!” “曹大人。” 辛夷叫住曹翊,平静地道:“其实曹大人心里很清楚,你娶不了我。” 曹翊是一个长期受家族重任压迫,难以喘气的人,与其说他执拗地想娶她是因为喜欢,不如说他这一生难得有叛逆的机会,更不曾反抗母亲,没有一次为自己而活,借机宣泄罢了。 而她素来洒脱不羁,又有一个现代思想,喜欢时是真心喜欢,不能在一起那便简简单单分手,各寻各的出路,并不会有那么多的负担…… 这才是二人对待这件事情截然不同的状态。 “在曹大人心里,我只是一根拉你上岸的绳子。” 辛夷耐着性子劝慰曹翊。 “曹大人很清楚,你眼下的抗争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大夫人铁了心让你娶别的贵女,你不想轻易妥协,因为你一生受困于家族荣辱,为此不得不给自己裹上一层又一层的壳……现在你长大了,想向你的母亲展示已然丰满的羽翅,向她示威,就像一个叛逆的孩子……” “别说了!”曹翊冷眼看着她。 “不嫁就不嫁,何须找那么多借口。” 辛夷皱眉,“我若嫁,你能娶么?曹大人摸着你的心,认真想一想,能吗?” 曹翊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辛夷眯了一下眼,“曹大人身上的责任,让你难受,想逃,但它早已融入你的身体和灵魂。你摆脱不了,终究还是会妥协……眼下的你,无非溺水者的徒劳挣扎,你认为我是浮木,可以载你上岸,却没有想到,我只是一根稻草,一抓就倒。所以,曹大人万分气恼,甚至因此怪罪于我……” “我没有怪罪你。”曹翊眼眶发红,盯了辛夷半晌,突地用掌心捂了一下脸,声音从指缝中漏出来,带着浓浓的伤感。 “娘子莫要怪我。我方才太痛了,口不择言……但无论如何,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辛夷微微一笑:“没关系,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告诉曹大人一个事实。” 曹翊低下头,慢慢地摇,一摇再摇,那张温和的面孔上难掩悲凉,“你不是不生气,你是不在乎……我娶不娶你,对你而言,不会有半分难过。我甚至怀疑,你根本不曾喜欢过我半分……” “不是这样。”辛夷认真地反驳,有些无奈地道:“我是真心喜欢曹大人的。你为人这么好,温柔、善良,长得好看,对我又好,在官家面前为我陈情,帮我租下药铺默默相赠,送我医官使的横匾,甚至亲自带人到药铺帮忙……世上哪里去找这么好的郎君?我又不铁石心肠,哪会不喜欢呢?” 曹翊脸色一变,满目震惊地看着她。 许久许久,他眼中情绪才慢慢安定下来,苦笑着问: “你是因为这些,才喜欢我的?” 辛夷被他看得有点难堪,因为她自己也很难说清自己的情感。 “不是。至少不完全是。我喜欢曹大人,直到现在,我仍然在喜欢着你。但我是一个理性的人,我想过简单轻快的生活,不愿赴险,不愿让自己陷入麻烦,自私自利又懒又馋……曹家的情况对这样的我来说,无异于龙潭虎穴……良妾的身份或许是无数女子的梦想,但不是我的。我无法想象和别人共事一夫是什么感受,我很恐惧。” “不要再说了。” 曹翊自嘲的一笑,慢慢地捂着胸口。 “是我不好。我说过不会纳你为妾,我说过要堂堂正正娶你为妻,你才愿意跟我好的……但我眼下,确实做不到。” 声音未落,却见曹翊一个晃悠,辛夷神色微变,冲上去就想扶他,却被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的郑六阻止。 “你走开,别碰大人!” 辛夷的手伸到半空,就那么看着曹翊。 “不怪你。”曹翊低着头,喃喃般宛若自言自语,“明明是我懦弱,做不到对你的承诺,我却来怪罪你……好像只要你再坚持一下,再多坚持一下,我就能改变母亲的决定一般。” “是我不好……” 他反复自责着,突然抬头,目光凄凄地看着辛夷,仿佛就要落下泪来。 “我食言了,张娘子。” 辛夷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曹翊身子突然踉跄一下,高瘦的身子就那样倒了下去。 幸亏郑六眼明手快,飞快地扶住了他。 “来人。快来人。曹大人昏倒了。” 在今日之前,曹翊水米未进,再经此番情绪波动,一下子便晕厥过去。 辛夷是现成的大夫,可是曹府里人来人去,惊慌失措,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她接近曹翊。 “对不起。曹大人。” 她低低叹息一声。 背后,突然传来曹漪兰重重的呸声。 “不要假好心了,妖女。我小叔会这样,全是拜你所赐。” 辛夷回头,看到了闻讯赶来的曹漪兰和高淼。 高淼刚过府不久,原是想来陪陪神志不畅的曹漪兰,没有想到会碰到这一出闹剧。 三人许久未见了。 辛夷看到面前的两个小娘子,突觉好笑。 “郡君。”辛夷不想再多说什么,朝高淼行了个礼,“曹大人醒来,请帮我转告他,欠他的那些银钱,我会备好送到府上,让他好生休养,来日顺遂安康。” 淡淡地开口,淡淡地点头,然后离去。 高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而曹漪兰气极发狠,恨不得冲过去撕碎了她。 “表姐你拉着我做什么?让我去教训教训这个小贱人才好。” 高淼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怕你挨打。” 曹漪兰猛地甩开袖子,“你方才听到了吗?她竟然有脸说什么把借小叔的银子还了?这妇人真不要脸,勾引我九哥,竟然还想嫁入我们家里,她哪来那么大的脸……” “兰儿!”高淼有些听不下去了。 “表姐,我就是恨她。要不是她,我怎会,我怎会……” 五丈河的屈辱,曹漪兰忘不掉,又说不出口。 “怎会成了别人嘴里的笑话。” 高淼同情地看她一眼,幽幽叹气。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也不是全无半点过错!” “表姐!”曹漪兰没有想到高淼会帮辛夷说话,一时激愤,“难不成你也被她迷惑了吗?” 高淼无奈摇头,表情沉凝了几分,“事情过去便不要再提。再闹下去,丢的是曹府和长公主府的面子。你还没有嫁过去呢,人家这次给了台阶,再不消停,到时候别来找我哭。” 曹漪兰转过头去,默默拿帕子拭眼泪。 “每个人都说我不对,拿婚事来骂我,威胁我……” 她咬了咬下唇,突地跺脚,发狠似的拔高了声音。 “好,那我不嫁了还不行吗?横竖我在九哥面前已是颜面全无,与荡妇娇娃无异,嫁过去还有什么意思……” 话没说完,曹漪兰便捂着脸嘤嘤地哭着跑开了。 “我去找祖母,我要退婚。” “???” 高淼站在原地,一时头脑发昏。 这是嫌家里不够乱吗? …… 辛夷回去的时候,安娘子和良人正带着三小只和贞儿在用晚饭。 周道子是个怪人,另外在茶室开了一桌,独自躺着对河酌饮,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很是惬意。 伙计已经回去了,药铺落了锁,屋子里暖洋洋的。 这才是家呀! 辛夷背靠着门板深吸一口气。 “我回来了。” 三念放下筷子便跑出来,扑在辛夷的身上,甜甜地唤娘。 “娘。晚上有野鸭肉,拌猪皮,还有煎豆腐哦,都给你留着……” 辛夷心里一暖,一把抱起她。 “好。我闺女真乖。” 刚到张家村的时候,她随时和孩子保持着距离,为离开做准备。但人是情感动物,和猫猫狗狗相处久了都会有感情,何况是孩子? 抱着三念,她内心充盈满足,那种天然的母性让她很快便将曹府的不愉快丢在了脑后。 搞男人不如搞事业,古人诚不我欺。 辛夷满血复活。 先去向周道子问了一声好,然后便洗手吃饭。 药铺刚开业不久,有几个碎银都要计算着过,但家里加上贞儿,一共四个孩子,在饮食上辛夷从不吝啬,她家的饭桌一向丰盛。 “有点凉了。”安娘子试了试煎豆腐的盘子,“这个天,饭菜凉得快。要不我再去热热?” 辛夷看她要起身,按住盘子拒绝,笑了笑,示意她坐下来,然后认真地看向桌上的大人小孩,嘴角不自觉地带出了笑。 “我想弄一个药研所。” “药研所?”所有人都朝她看了过来。 辛夷微微一笑,认真地道:“我们一起研发新药,立足汴京,为病人解除痛苦,干一番大事业!” 砰! 周道子的碗掉地上了。 老泪纵横。 终于要为郡王看病了吗? ------题外话------ 曹翊:心都碎了。原本她根本不喜欢我。 傅九衢:所以,水米不进刻骨相思是没有用的。你要大吃大喝才行,等吃出病来,她就来医你了…… 曹翊:多谢重楼指教,我这就去吃。 傅九衢:晚了。你现在跟我比,至少差了一个游戏的距离,实不相瞒,我有病,我天生有病,自带病体debuff,牛逼得很! 辛夷:有没有一种可能,你那个病就是我搞的? 傅九衢:心都碎了,原来她根本不喜欢我。 ps:有人不停冒充我的读者去给别的作者投一星评价票,试图引战。行为之拙劣,智商之低鄙,令人堪忧。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书圈玩成饭圈那一套。如果你能看见,奉劝一句:多关注自己的生活,别每天盯着别人,评价票两块一张呢,损人不利已,何必? 第157章 无功不受禄 “娘子这是怎么了?” 怎么去一趟曹府回来,就生出这等鸿鹄之志? 安娘子、良人和湘灵几人互相交换眼神,第一反应便是她们家娘子和曹大人生出了嫌隙。 “娘子怎会突生这等念想?” 辛夷摇摇头,“不是突生念想,而是想了许久,只不过以前没有机会,也没有钱……” 众人讶异不已,担忧地看着辛夷。 而茶室单桌的周道子,嘴里的小曲哼得更顺畅了。 辛夷没多解释,侧目看向良人,“我让你打听隔壁那铺子和房子的东家是谁,你可有打听清楚?” 良人慢吞吞地道:“姐姐还是另外找地方吧。隔壁肯定是说不下来的。” 辛夷:“怎么了?” 良人和湘灵对视一眼,“隔壁铺子、房子和院子,全是杜仲卿的私产。我那天就奇怪,他狗鼻子怎会那么灵敏?咱们家里蒸香料,他转头就找上门来了……” 那是杜仲卿的产业? 怪不得平日里觉得隔壁院阴森森的,好像从来不见主人一般。 原来主人是杜仲卿那个怪人。 辛夷又惊又疑,又有些哭笑不得。 “杜掌柜有这么大的家业,为何不自己开店,而去对面给人家当掌柜?” “姐姐,对面的铺子也姓杜。”湘灵提醒她。 “那不一样。”辛夷内心仍有疑惑,“杜氏香铺不是杜仲卿的产业,只是挂他的名号罢了,背后的东家另有其人。” “是吗?但这也不奇怪。”良人又添了一碗饭,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说:“杜仲卿那样奇葩的性子,在铺子里也就只能挂个名罢了。姐姐想,若当真让他经营香铺,那香铺还能开得下去吗?” 湘灵不高不兴地哼声:“杜氏香铺不是照常营生?也没见人家关张哩?” “姐姐不是说了么?东家另有其人。” “不论怎么说吧,上次他来要白笃耨,受了姐姐羞辱,是不会再把房子租给咱们的……” “不租他家,又能租哪里?” 辛夷家的药铺位置好,但除了隔壁的杜仲卿家,另一头是一个大的瓦子,那种地方他们租不起,而再远一些,租来也就没有那么方便了。 “没关系。”辛夷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突然笑得弯了起来,“房子是杜掌柜的才好呢。大家街坊邻里这么久了,不是更好说话,更方便么?” 几个人不解地看着她。 辛夷眨眨眼,先卖了个关子。 等她把饭吃完,让良人合紧门窗,这才把几个人叫到自己的屋子,掏出几张银票来,一张张摆在众人面前。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不信就他杜仲卿跟钱有仇——” 辛夷拿着一大笔银子,内心并不平静。 这些钱,名义上是张卢的赔偿,实际上是烫手的山芋。 张卢白白损失五十万钱,这笔账不会只记在傅九衢的头上。 所以,她得到的不仅是巨额银两,还是一颗随时会要命的炸弹。 至于张卢会不会报复,什么时候报复,谁也说不清楚,她不得不防。 自古百姓对权贵,无异于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她绝对不能傻傻地做炮灰…… 当天晚上,辛夷在床上辗转反侧。 一桩桩,一件件,她把事情都在脑子里捋了一遍,次日顶着熊猫眼起身,叫来良人,将一叠银票塞在信封里递给她。 “你替我去一趟曹府,将银票转交给曹大人。” 良人捏了捏信封,点点头。 辛夷又道:“还有,你让湘灵晌午多准备几个小菜,我们请杜掌柜品香用膳。” 良人怔了怔,突然明白了辛夷的想法。 杜仲卿这个人,用不用膳不一定,品香是一定会来的。 有钱能不能让他推磨不一定,但有香就一定能。 良人离开后,辛夷默默关好檀木盒子,一个人坐了许久。 有时候,她也会像三个孩子一样,觉得傅九衢当真是个大好人。可有时候她又觉得,广陵郡王心思难测,敌友莫辨……给她的这一大笔银钱,其实是给她出的一道难题,又或许说是某种考验。 钱他给了。 人他帮了。 至于能不能成事,全凭她自己。 有钱,得有命花才行啊。 辛夷抱紧她的大钱钱,“我一定能。” ~ 晌午,杜仲卿如约而来,身上着一件质地精良的藏青色圆领外衫,小心翼翼地迈入药堂,一脸期待和疑惑。 “杜掌柜,这边请。” 辛夷将人迎入饭堂,神色飞扬地让湘灵上茶水酒菜。 “我不喝酒,我不喝酒的。”杜仲卿好像对酒有天然的抗拒,连声推托,然后坐下来便紧紧盯住辛夷,“张娘子,杜某只想知道,那笃耨香从何而来……” “真腊国。”辛夷看着这个香呆子,微微一笑。 她如实告之,“此香本就名贵,又是从不远万里而来,属实是不可多得的好香。因此,这香我手上也仅此一份,别无其他……” “真腊国,真腊国?” 杜仲卿低低地念着。 那模样,仿佛已浑然沉入自己的世界。 辛夷看着杜仲卿奇怪的反应,嘴角微微一抿。 “我对香的认知,只是皮毛,实在不知杜掌柜为何如此喜欢笃耨香?这香也就稍稍独特了一点,比别的香,又好在哪里呢?” “不一样。”杜仲卿低低地说着,像在回答辛夷,又像在对自己说话,“因为是她的味道,所以不一样。” 她的味道?哪个她? 辛夷撩眉,“杜仲卿和笃耨香,还有别的渊源?” 杜仲卿垂头叹气地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什么,起身向辛夷告辞。 “多谢张娘子据实相告,杜某就不叨扰了。” “杜掌柜,饭都还没吃呢?” “不了。不了,不吃了。” 杜仲卿是当真不通人情世故,他好似就没有想过辛夷怎会平白无故请他吃饭,又告诉她笃耨香的来源,把自己的话说完,转身便走。 辛夷哭笑不得。 和这样的人就不能绕弯子。 要打直球。 “杜掌柜留步,我想租用你隔壁的铺子和房舍、院落,不知杜掌柜肯不肯?” 杜仲卿回头,看着她,“张娘子要租我的院子?” 辛夷:“是的。我看杜掌柜也未使用,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租给我,物尽其用如何?” 杜仲卿想了没有想,摇头,“不租。” 辛夷以为他还在为当日笃耨香的事情生气,上前深深施了一礼。 “上次的事情,是我小人之心,因为温姿的死牵怒杜掌柜,如今想来,你情我不愿的事情,着实是不该……” “温姿的死,为何要牵怒杜某?”杜仲卿后知后觉地问,“杜某还以为张娘子那么做,是嫌我出价太低……” 辛夷:…… 看杜仲卿表情,不见半点虚假,好似真的不知道温姿钟情于他,为了他痴痴相望,毁婚离家出走,这才会命丧五丈河的一般。 整个杜氏香药铺的人都知道的事,杜仲卿居然浑不知情? 作孽哦。 辛夷抿嘴一笑,“没什么,因为温姿在贵号失踪,是我无端牵怒。望杜掌柜不计前嫌,把隔壁院子租让给我,如何?” “不租。”杜仲卿仍是那句话,连表情都没有变,“我并非记恨张娘子,只是那院子不便出租。” 说罢,他大步走远。 辛夷诶一声,喊不住,无奈地叹一口气。 有什么不便出租的呢? 宁愿空着,也不租给别人。 有家有业有店铺,却给旁人当掌柜…… 杜仲卿当真是个怪人。 ~ 辛夷对隔壁院子不抱希望,吃罢晌午饭便带着三念赶着驴车出门,想去寻一个更好的地方。 周道子听说她要开一个药研所,当即拍板留下来帮她,因此,药堂里有周道子和安娘子坐镇,稳稳妥妥,辛夷完全可以离开去干自己的事情。 然而,汴京城百业繁忙,店面房舍多如牛毛,但好的铺面好的房子又要好的地段却不太好租,辛夷看了好几处,没有一个满意的,也没有一处可以比得上辛夷坊。 无功而返。 小三念一路都在安慰她。 “娘不要着急,周先生说事缓则圆,凡事不急不躁,就能心想事成了。” 辛夷笑着为她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小袄子,“周老先生说的?” 三念重重点头,“周先生可厉害了。娘,我不想找别的先生了,我就想做我的先生的徒弟。娘,你多给先生一些银钱,让他收了我吧。” 辛夷瞥她一眼。 “你以为周老是爱财的人?” “娘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么?” “但周老先生,他不是鬼呀?” “娘!”三念睁大眼睛,转瞬就叽叽笑了起来,“娘真聪明……娘一定会有办法的。” “小马屁精!” 母女两个说着话,驴车已到药坊门口。 辛夷让三念先进去,自己牵着驴准备从小门带去后院的驴棚。 刚一转头,就看到默默站在背后的曹翊。 “曹大人?”辛夷怔了怔,微微一笑,“曹大人怎么来了?那个……银子,你收到了吗?” 曹翊沉默地走近,盯着她看了许久,叹息一声,将那个信封递到辛夷的面前。 “无功不受禄。娘子这么做,当真是羞煞我也。” ------题外话------ 下一更,会晚点哈,先垫垫肚子。 五点左右来看~么么哒! 第158章 莲子有心,娘子却无 辛夷将曹翊请入药堂。 临河那间茶室,靠窗的位置,焚了香,燃着石炭炉,一套朴质的茶具,转头就能看到五丈河。温暖、舒适。 两人对几而坐。 辛夷抬手给曹翊斟上自制的药茶。 “新制的药茶,加了莲子心和参片,清心除烦,曹大人试试……” 曹翊进门时略有些尴尬。 但此时面对辛夷,见她平静淡然,嘴角含笑,就像昨日的不愉快未曾发生过一般,又令他汗颜。 “多谢娘子。”曹翊翩翩有礼,轻饮一口,眉心微动。 他不是没有喝过莲子参片茶,但张娘子做出来的口味,就是与众不同。 明明是药茶,喝入嘴里却回味甘甜。 “怎么样?”辛夷笑问。 “娘子心灵手巧,无论做什么,都是极好的。” 曹翊不吝夸赞。 说罢,见辛夷含笑不语,又将信封从几上顺过去。 “娘子把这个收回去。” 方才站在门外,马行街人来人往,一男一女不方便多说,辛夷这才将曹翊请进来,以茶相待,便是想问清楚这个事情。 “曹大人方才的话,我听得糊涂。” 她环视茶舍内堂,微微一笑。 “且不说曹大人在关键时帮我助我,便说这间药铺,若不是曹大人仗义相助,从孙喻之手上盘租下来给我,我如今或许还困在张家村里,家长里短的折腾,何来如今的闲适日子?曹大人对我有恩,这钱,你帮我垫付是情分,我如数归还是正理。” 辛夷将信封推回去。 “曹大人不收这钱,让我情何以堪?” 曹翊苦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若收下这钱,那当真是白读这么多年圣贤书了。” 他低叹一声,双眼仿佛布满了阴霾,再不见当初的清亮明媚,一席话也说得喑哑难堪。 “孙家药铺不是我盘租下来的,我也不曾找过孙喻之。张娘子这恩情,我受之有愧。” 他低头,将杯盏里的药茶一饮而尽。 “说来是我迟钝。以为娘子要盘租药铺只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浑然不知娘子是当真想有一番作为。对不住,我什么也没做,竟白白领受了娘子的感恩。” 辛夷微微怔愣。 时下女子是嫁人为先,人人都以为她盘算着的是改嫁,谁会想到她盘算的当真只是药铺? 辛夷笑出声来。 “原来是个美丽的误会。曹大人没有对不起我,抛开此事不谈,你仍是我的恩人,挚友。” 她将石炭炉上的茶壶拎起,给曹翊的杯盏里续水。 “曹大人不肯收银子,那我便以茶代酒,谢过曹大人这些日子以来的援手。” 曹翊看着她的眼睛,久久,笑叹一声。 “娘子句句含笑说恩情,但字字都是与我划清界限。” “没有的事。”辛夷笑着道:“我开门做生意,曹大人随时可以光顾,我怎会与你划清界线?” 曹翊没有说话。 看了她许久,苦笑一声,艰难地开口。 “娘子不会再给曹某机会了。这一盏饮下,便是失去和诀别,对不对?” 辛夷举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顿,慢慢落在石炭炉上。 她侧着身子,眼睑微敛,没有去看曹翊的神色,语气平和地道: “诗经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无邪即无虚,无虚则无憾。我与曹大人的情分,毫不作假,这些日子彼此都尽了心意,这才是可贵之处。在我看来,你我之间本就只为一腔情义,不曾想要得到对方什么,谈不上失去,也因此不用诀别……” 曹翊苦笑,低头看一眼茶盏。 “莲子有心,娘子却无。” 他没有责怪,眼神凄苦,脸上微笑温暖如初。 辛夷轻轻一笑,“曹大人有所不知,我喜欢扳着指头来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唉,浮生过客而已,只顾当下。” “浮生过客?”曹翊扶着茶盏,手微微一紧,苦笑一声,“我对娘子而言,是浮生过客,但娘子于我……非也。” 说着,他扭头看了辛夷一眼,突地抬起手臂,将那盏茶饮尽,饱含涩意慢声开口。 “罢了。蒹葭难得,雎鸠易折。是曹某没有福分,难得佳人垂青。” “……” 辛夷没有开口。 自古男女分手总会有许多说法,甩锅给另一方是惯例。但此刻,她却不想提醒曹翊,是他们家给她施压,羞辱看轻她,这才有了今日的“莲子有心,娘子却无”,而她所说的“浮生过客”,更是与曹翊理解的“浮生过客”两回事。 结局已定,是谁的错并不重要。 原本她就是来体验汴京游,什么时候离开也说准。曾经有一段情分温暖过她,便是超值赠礼,她不后悔,也不埋怨。 这个锅她愿意背。 辛夷举起面前的茶盏,敬曹翊。 “即便无缘,我也盼曹大人今后一帆风顺,得遇良缘,百尺竿头,一马平川。” 曹翊望着她没有说话。 久久,喉头哽咽。 “多谢娘子。” 他看上去身子比昨日好上许多,但那双哀伤的眼,俊朗却木然的脸,举盏时颤抖的手,却给辛夷一种失去所有痛苦窒息到行将就木的错觉。 午后的五丈河波光鳞鳞,有细碎的阳光慵懒地浅照。 曹翊眯眼避光,慢慢一笑,撑着桌案起身。 “我走了……” 辛夷看着他,内心隐隐不安。 “我送曹大人。” 曹翊没有说话,笑容温柔。 两个人安静地走向小门,用沉默做无声的告别。 院子里的小葱又冒出来一截,绿油油的一片,看得人心软。 曹翊走到门口的瞬间,突然回头,“娘子保重。” “大人保重。” 曹翊的手扶在门闩,却怎么也拉不开。 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仿佛就要冲出来。 他想抱住眼前的小娘子,告诉她自己不舍离去,告诉她这个小院里不长的岁月,却承载了他一生最快活的时光。 而这一去,告别的不仅仅是辛夷,还有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叛逆,唯一的一次心动,唯一的一次炽烈燃烧,并为之向母亲以死相逼的真情实意。 “母亲为我订下了一房妻室。”曹翊眉头不经意皱起,不知是为打破僵局,还是想最后再看一眼辛夷对他情感的反应,他用微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眼里却盛满了不安。 辛夷微怔,淡淡笑开。 “是么?哪家的千金?” 曹翊脸上露出一抹陌生的厌恶,声音飘忽。 “吕太尉家的孙女。” 汴京城姓吕的不少,门媚显赫的却只有一个。 辛夷:“恭喜。” 曹翊突地抬眼,呼吸变得很重很重,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但每一个字都十分艰难,“多谢。” 辛夷勉强一笑,替他拉开门闩。 “曹大人慢行。” 曹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身体僵硬,两条腿怎么都迈不动。 事已至此,他知道一切都已经注定,却仍然希望辛夷能说一句舍不得他。 哪怕是一句,他也能再生出勇气去对抗母命,对抗命运…… 辛夷没有。 她微笑着看他离开,默默关上院门。 也关上了曹翊最后看来的目光。 在辛夷面前流不出的男儿泪,终是在门扉紧闭后慢慢滑出眼眶,仿若一只被人遗弃的孤鸟,翅膀打湿,再也飞不上云霄…… ~~ 辛夷的手上,除了烫手的巨额银票,还有一个烫手的信封。 原本理所当然的事情,突然变得扑朔迷离。 盘下药铺的是谁? 除了曹翊,她心中其实只有一个答案。 但有了上一次的教训,她不敢再用猜测下定论。 ~ 孙喻之在汴京有一个表叔,住在榆林巷。 辛夷专门挑了孙喻之下学的时辰去,仍是等了足足两刻钟之久,才见孙喻之和一个青衣少年有说有笑地回来。 看到辛夷,孙喻之很是欣喜。 “张娘子。” 他上前拱了拱手,示意同行的少年先进去,却引来那少年意有所指的挤眉弄眼。 孙喻之面颊微微涨红,瞪他一眼,直到他悻悻离去,这才向辛夷告歉。 “那是小生的表弟,唐突了娘子,见谅。” 辛夷对这种少年人的促狭心门儿精,并不在意,给孙喻之还礼,然后便单刀直入。 “我今日找来少东家,是想向你核实一下……当日盘下孙家药铺相赠于我的人,是不是广陵郡王?” 孙喻之猝不及防,讶异地看着她,条件反射地问:“娘子怎么知道的?” 辛夷眉眼微垂,“多谢少东家据实相告。我就不打扰你了。告辞!” 声音未落,人便施礼转头,跃上她的小毛驴,手抖了抖缰绳,径直离去。 孙喻之愣在原地。 直到辛夷离去,才懊恼不已。 …… ------题外话------ 傅九衢:做好事不留名,高风亮节,非广陵郡王莫属。 曹翊:你丫的狼子野心就快藏不住了。哼!论心机论手段,曹某甘拜下风。 傅九衢:曹大人过奖,区区在下只是未尝败绩而已,哪里比得过你屡战屡败,不,屡败屡战? 第159章 猫市 二月里,春寒料峭,严寒天似乎没有尽头。 接下来的三五日,辛夷每天在药坊守着,门都不出,对马行街的灯火和舟桥的美食似乎都没了兴趣,就连前两日着急忙慌找房的事情,都没了下文。 药坊的人都觉得她有些奇怪,湘灵和良人以为她和曹翊感情波折受到打击,特地邀她去逛成衣铺和首饰铺,都被拒绝。三小只看着娘的表情,也都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事情,惹她烦心。 最后,连最迟钝的两个伙计都察觉出异样来。 老板娘整天闷闷不乐,懒洋洋的好似提不起精神,有病患或三小只在家时还能强作欢颜,否则,她便耷拉个眼皮,托着腮写写画画,不知道在做什么。 前几日要大刀阔斧改制药铺,建药研所,做外科手术室的宏图大志,一夜之间就蔫了,萎了……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更没人知道老板娘在想什么。 安娘子旁敲侧击地说那天曹大人离开时情绪不太好,问她是不是和曹大人发生了矛盾。 辛夷摇头,只说想静静。 最后,竟是周道子憋不住了。 他留下来的初心,便是和辛夷一起搞药研所,哪里容得辛夷半途而废? “张娘子,你家这买卖,我老人家不干了。” 周道子直接找到辛夷,准备撂挑子。 “你另聘贤能吧,我明日……不,我马上就走。” 辛夷抬头看他,扬了扬眉,“昨日张大伯捉了两只鸡来,就养在后院里,晌午我在后院烤叫花鸡。” 周道子斜眼睨着他,喉头动了动,重重一哼,负手而立。 “别说有叫化鸡,有叫化鸭都留不住我。大不了我明日再走便是。” 辛夷看着老头负着手转身,一头白发银光烁烁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 三念见娘笑了,立马小兔子似的吐吐舌头,朝周道子奔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仰着头摇啊摇。 “先生你不要走,你走了就没有人教三宝读书识字了。以后三宝是瞎眼睛,就寻不到好人家,会受人欺负……人家如果问我先生是谁,我便报先生的大名,人家会笑话先生的……” 周道子:“呸!你个小丫头片子,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你就跟你娘一个德性……” 三念嘻嘻地笑,“我跟我娘一样可爱。” 周道子生气地哼声,扭过头去,在药案后坐下。 辛夷走过去摸了摸小三念的头,坐在周道子案桌对面的小凳子上,伸出手腕搁在脉枕上。 “周大夫,劳烦你,帮我问个脉。” 周道子斜眼,“哪里不舒服啊?” 辛夷:“心烦,意躁,神思不宁,夜不安枕。” 周道子垂下眼皮,“你这是相思病哩。无药可医,等死吧。” “……” 辛夷哭笑不得地看着周道子,再回头看看药柜前正担忧看她的安娘子,良人、湘灵、伙计,还有眼巴巴拖着周道子袖子的小三念…… 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人人都以为她失恋了。 辛夷无奈地笑叹一声。 “周老先生别走。你走了,我这个药研所可就办不起来了。” 周道子不满地盯着她,从鼻翼里哼出声来:“老夫以为你就盯着眼前那仨瓜俩枣,早忘了要做正事了……” “没有没有。” 辛夷连忙否认,眉尖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 “周老先生,我不是不干正事,是遇到难题了。” 一方面药研所没有眉目,另一方面药铺的事也让她纠结。 直接去问傅九衢是不是他盘租的药铺,他可能不会承认,最主要的是,傅九衢又给银子又给店铺的,她平白受人恩惠,拿人手短,偏偏眼下无法偿还…… 先头用张卢赔偿的钱还给曹翊,还说得过去。 现在如果再用这个钱偿还傅九衢,那不就相当于用傅九衢自己的钱再还给他么? 辛夷心里困扰,整天像有蚂蚁在爬似的,很不自在。 然而,当她转弯抹角地讲给周道子,却换来周道子的哈哈大笑。 “老夫以为小娘子豁达开明,不承想竟这般小女儿心思。这点小事,娘子不用放在心上,广陵郡王就是这样的人。你欠他越多,他越自在,你要不欠着他点什么,他浑身像长虱子似的,不仅不高兴,还得防着你……” 辛夷错愕。 这是什么逻辑。 广陵郡王有这么奇葩吗? 周道子见她神色疑惑,捋着胡须又是爽朗地笑,“娘子便把心放到肚腹里罢。老夫欠他的远多于你,不照常活得好好的?更何况,店铺也好、偿金也罢,也不是他给你的,那不是还有三个小豆丁么?他这是对张三郎的情分,为了让张三郎的孩子有好日子过,你烦得哪门子心哩?” “话虽这么说……” “唉,你且宽心,听老夫一言。多欠点,多欠他一点。你欠他越多,他越是心安理得,你一天不欠他,他一天不舒坦。” “噗!” 辛辣嗔笑地看一眼老头子。 “周老真会宽慰人。” “老头子说的全是道理,绝无半句虚言。” 辛夷挑挑眉,脸上不由自主笑开,阴云尽散。 “好,那我再多欠一点。” 说罢凑过头去,朝周道子眨眨眼,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笑着道:“等我治好他的病,那时候再一并报答。” 周道子欣慰地撸须点头,语气竟有几分哽咽。 “你可快着些吧,他没有多少时日了,两年转瞬即逝啊。老夫也等了这么多年,等不了多久喽,说不得哪天两眼一闭,就去找阎王爷喝茶……” 辛夷心里一沉,敛笑望他。 这老头成天嬉皮笑脸,难得有这么严肃的时候。 “不会的,周老道骨神风,受神仙庇护,定会长命百岁……” “呵呵呵。”周道子满足地笑,“老夫长不长命倒也无妨,就是想在活着时,看到郡王康愈……” “会的。”辛夷朝他慎重地点点头。 其实,在人人都以为她为情所困的这些天里,她的脑子半分都没有闲着,一直在思考药研所要怎么开始,外科手术需要的条件和可能的风险,桌子里的草图都画十几张了,只是没有告诉旁人罢了…… 她一心想为傅九衢做点什么,但药研所要搞起来,隔壁是最好的地方……否则,再找个地方搬迁,又要大张旗鼓,耗费了金钱人力,也不一定有好的结果。 辛夷十分矛盾。 想不明白杜仲卿为什么宁愿空着,也不肯租。 有什么不方便呢? ~ 晌午后,药铺没有病人,有了空闲,辛夷突然叫上良人。 “我们去赶集。” 良人“啊”一声。 安娘子和湘灵也看了过来。 “娘子屋里是缺了什么吗?”安娘子问得谨慎,生怕自己这个“管家”没能把娘子的事情安顿好。 “娘子缺什么短什么给我说,我去给你买。” 辛夷笑了笑,“我缺猫。” “啊!” 众人怔忡。 辛夷似笑非笑地飞个眉眼给良人,“走吧,买猫去。” 她想好了,治病没有那么快,别的物质上的东西也回报不了傅九衢,那就送一只猫给他,略表心意。 另外,便是出去找机会打听打听杜仲卿的事情。 要想让一个人松口,总得找到他的软肋。 ~ 宋人养猫已成时尚,是一个疯狂喜欢撸猫的时代。 大抵也是物质丰沛的原因,宋人的猫奴情结,与后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仅有完善的名贵猫配种售卖渠道,后世熟知的猫粮、猫砂,此时已有专门的贩卖。 除了猫还有别的宠物,鹰、鸟、狗、蛇等等不一而足,因此宋代汴京有专门的宠物市场,品种门类比后世只多不少,连宠物房子和宠物美容都有涉及。 品相好,优雅整洁、性情乖巧的猫价格很高,但辛夷要买的不是名贵猫。 傅九衢最不缺的就是“贵”,因此她打算送他一只丑猫,丑萌到每一个动作都可以做表情包的那一种,让广陵郡王看到它,就能开怀大笑,有一个好的心情,利于养病。 第160章 姨母的礼物 汴京最大的宠物市场在大相国寺附近,离长公主府不远。 辛夷带着良人和非要随行的小三念,赶着驴车从马行街出来,一路往大相国寺去。路上行人如织,说说笑笑,她又找到“汴京游”的快活。 到了宠物集市,她将驴车停好,火急火燎地直奔猫市。 小猫很多,一个比一个软萌可爱,三念瞧得双眼晶亮,几乎挪不动步子。辛夷打量这个宠物市场,笑着催她。 “快点,我们要给你傅叔选猫呢。” “我来选,我来给傅叔选。” “好,你选——” 辛夷话音未落,隐隐的第六感让她条件反射地抬起头,往左侧的过道看了过去。 那里有一束目光正在盯视着她。 是周忆柳,身侧跟着一个小丫头,手上拎着个竹笼,里头装着一只小猫,正是辛夷想要的那种,虎头虎脑,丑萌丑萌的,那长相就是一个移动的表情包。 辛夷眼睛微微一亮。 “三念,张娘子。”周忆柳率先招呼,朝辛夷款款走来,“你们也来买猫吗?” 辛夷迟疑一下,微笑着轻嗯一声,捏了捏三念的小手。 “叫姨母。” 三念有些日子没见周忆柳了,比在长公主府那时生疏了一些,闻言小丫头脆生生唤一声“姨母”,又缩回了辛夷的身边,贴得她紧紧的,拉着她的衣角,十分亲近和依赖。 周忆柳眼瞳微暗,微微一笑,“有看中的猫么?” 辛夷尚未说话,三念便窜出来指了指周忆柳手上的竹笼,“三宝喜欢姨母笼子里的小猫,它好可爱呀。” 周忆柳哑然。 怔了怔,提起笼子看看,笑盈盈地道:“是吗,我们三念真会挑选,这只猫乖巧柔顺,姨母也很喜欢……” 三念小小的手指头不安地揪着辛夷的衣裳,声音小小的,“那姨母把小猫送给三宝,好不好?” 周忆柳显然没有想到三念会直接开口,一时没有回答。 辛夷看她表情,伸手在三念的小脑门上轻轻一点,“你呀!娘怎么教你的?君子不夺人所爱……怎么能向别人讨要……” “姨母不是别人。”三念仰着头,偷偷瞄一眼周忆柳,“姨母,三宝说得对不对?” 辛夷:…… 这小三念让周道子给教的,古灵精怪的,脑子当真是鬼得很,这不是让周忆柳下不来台,非把猫给她不可么? 不肯给,那姨母岂不是就成了“别人”? 辛夷笑道:“小周娘子,你不用管这小丫头,我们再去市场看看,再看到别的,她就不喜欢这个了。” “才不会呢,我就喜欢姨母的这一只。” 周忆柳看一眼三念,犹豫片刻,蹲下身子看着她,“三宝,我们再去挑一只别的好不好?三宝看上什么样的小猫,姨母都给买。” 三念皱着小眉头,看着笼子里的猫。 “姨母,三宝就想要这只……” 周忆柳和身侧的丫头对视一眼,些许尴尬地摇头。 “这只姨母不能给三念,咱们换一只好不好?” “为什么?”三念不解地嘟嘴。 周忆柳突然红了脸。 她没有说话,身侧的小丫头却忍不住了。 “嗐,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三姑娘,长公主殿下抬举小周娘子,以后咱们长公主府,要多一位如夫人了。这只小猫不是买来的,是聘来的,我们早就许了猫主人家的聘礼,今日刚满双月,长公主让我们来接回去。” 小丫头说得笑意盈盈,却难掩语气里的羡慕。 说罢,又瞄一眼满脸绯红的周忆柳,“长公主向来不高兴九爷养猫,这次为了小周娘子,算是松了口,让小周娘子赶在九爷大婚前带着猫入住临衢阁,做九爷的通房大丫头……等曹大姑娘过门以后,咱们小周娘子呀,便要抬为侧室,做府上的如夫人了。” 宋人养猫,是有“聘回家”的说法。若是看中别人家的小猫,要准备糖,或是盐、或是一尾鱼,再用柳条串起来送到猫主人家里,算是聘礼。 换而言之,宋人养的猫已然是家庭成员的待遇,侧面映衬的便是周忆柳的身份。 如夫人,侧室是好听的说法,其实仍然是妾。 但是这只猫却宣示了她的不同。 长公主准许周忆柳带着猫,赶在曹大姑娘嫁入长公主府前入住临衢阁,与其说让她做傅九衢的通房大丫头,配合九爷“练习大婚技巧”,不如说是给曹漪兰在五丈河闹的那件事给长公主府带来的绿帽笑话最有力的还击。 长公主不想吃这个暗亏。 对此,曹府定然是敢怒而不敢言。 从另一个层面,又巧妙地平衡了张家对两府联姻的怨气。 不会看的人,看到的是个香艳故事。 会看的人,看到的是前朝后宫的手段和倾轧。 那么,这个人不论是周忆柳,还是王忆柳都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这只猫,不论是黑的,白的,丑的,美的,也是棋子。 辛夷突然有些不是滋味儿。 因为她的计划,落空了。 傅九衢已经有一只丑猫了,她再送一只给他,还有什么意义? “三念,姨母送个小礼物给你。”周忆柳从脖子上解下一个小小的玉牌,挂到三念的脖子上。 “喜欢吗?” 三念恋恋不舍地看一眼猫儿,没有说话。 辛夷看向那个玉牌,笑道:“小周娘子,这礼物给孩子过于贵重了。” 周忆柳摇头:“不会的,姨母给外甥女礼物,再贵重都不重。” “三宝。”辛夷见三念不说话,拽了拽孩子的胳膊,“姨母和你说话呢?” 三念低下头,轻轻嗯一声,原本兴高采烈的小脸,不知为何就耷拉下来,人也变得乖巧了许多,解下脖子上的玉牌,塞回周忆柳的手上。 “姨母的东西,三宝不能要。” 又回头看辛夷,“娘,我们走吧,里面还有好多猫猫。” “好。”辛夷笑着搂了搂三念,朝周忆柳略略行个礼,“那我们先恭喜小周娘子,到时候请酒,我让三小只过来给姨母添妆。” “多谢。”周忆柳微微一笑。 “那我们看猫去了。再会。” “再会。” 等周忆柳去得远了,辛夷才低低地批评三念,说她方才的行为不对,在别人犹豫和为难的时候,不应该反复纠缠…… 三念嘟着个嘴巴,一言不发。 猫市里面也有许多的猫,丑猫也有。 辛夷没了那心情,一只也不想再买了,但她见三念方才喜欢,便耐着性子陪她—— 然而,各式各样的猫儿看过来,三念一只都不要,也不说话,不理辛夷,小身子僵直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嘿,耍小脾气了?” 辛夷和良人对视一眼,低头笑着问三念。 “猫咪还要吗?不要我们就回家喽?” “不要了。”三念仍是气鼓鼓的。 辛夷暗叹一声,笑道:“你在生娘的气吗?娘不是在训你,是在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 “我不是自己想要那个猫猫。”三念突然气哼哼地抬头,看着她道:“三宝是见娘喜欢,这才向姨母讨要的。” 第161章 猫呢?猫的 辛夷一怔。 小小孩儿心思竟然如此细腻? 她那一瞬间的反应,都让她看出来了? 可见,三宝一直在关注她。 辛夷弯腰,一把将孩子抱了起来,搂在怀里当街亲了亲小脸蛋儿。 “娘的三宝最孝顺,娘没有白疼你。但是,即使是想要回来给娘,也不能这样做,明白吗?别人的东西,是别人的,不可以强要。” “娘……”三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突然就酸了,黑眼睛眨巴眨巴,睫毛纤长,更显可怜。 “我不想傅叔成婚。” “呃?”辛夷笑问:“为什么呀?” 三念歪着脸,瘪着小嘴,眼泪都差一点掉下来。 “傅叔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宝宝,就不会再疼爱我们了。” “……”这是什么占有欲,都隔山打牛了。 辛夷好笑地捏她鼻头。 “瞎说什么?傅叔是你叔,不是你爹,没有理由一直要疼爱你。有娘疼爱还不够吗?” “那如果傅叔娶了娘,不就是三宝的爹了嘛。”三念梗脖子犟,声音很大,引来好多人的目光。 辛夷吓得赶紧捂住她的嘴,低低地斥。 “小丫头片子,你想害死你娘。不可胡说……” “哟,那不是辛夷药铺的张娘子么?”一个包着头巾身着褐布衣裙的妇人走过来,挎了个竹篮,里头也有一只小猫。 她挤到辛夷的身边,笑盈盈地问:“娘子买猫呀。” 辛夷扭头一看,心登时凉了半截。 这个人是马行街有名的大嘴婆子,姓李,人称“李大嘴”,家里是开胭脂铺的,她家铺子就在杜氏香药铺的旁边,若是她听到三宝刚才的话,不知会传出什么花样来。 “是啊,随便看看。”辛夷尴尬地应。 “你看我挑的这狮猫如何?”杜氏拎高竹篮给辛夷看,“你要喜欢,我带你去买……” 辛夷对送猫给傅九衢这件事,已然淡了心肠,见三宝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这只狮猫,微微一笑,“好呀。劳烦李大娘。” 李大嘴不愧是李大嘴,从宠物市场一路聊到马行街,不仅帮辛夷以极低的价钱拿下一只漂亮的狮猫,还把辛夷想知道的关于杜仲卿的事情,说了个底儿朝天。 原来,隔壁那个荒废的院子,原本就是一个香铺,名字就叫“杜家拣香铺”。 杜家在汴京城经营香料已有数代,是经官府特许专营,他家的许多名贵香料,别的香铺里都买都买不到。 杜仲卿少年时便受熏陶,一生爱香成痴,却关闭自家祖传店铺,去给别人制香的原因,说来其实有些荒诞。 一年前,杜氏拣香铺里发生了好几起恐怖事件,后来就有传言,说杜家的香药引来了爱香爱美的九尾狐妖,九尾狐妖会吸食男子精丨血,祸害壮男性命,因此杜仲卿才会变成那样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在一连串男子夜遇狐妖,昏迷后被吸食阳丨精的事件发生后,杜家拣香铺生意一落千丈,杜仲卿父母相继去世,他自己本就不会经营,很快就关张了店铺,然后这个香呆子,被石唐请了过去,再后来,就有了对街的杜氏香药铺…… 辛夷大为震惊。 不是因为李大嘴说的那些话,而是“杜家拣香铺”的故事,让她回忆起了《汴京赋》里“九尾狐妖”的剧情。 当然,那不是狐妖,而是活生生的人。 但辛夷没有亲自策划这一段,只是听同组那个负责香料知识的姑娘说过几句,未知全貌。又因为那一段剧情太过恐怖,全被她跳过了,根本就没有细看—— “唉,早知如此,就好好玩游戏了……” 辛夷合上门,让良人带走三念,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径直去了后院。 那天晚上从墙上掉落在葱地里的竹筐,仍然挂在原处。 辛夷走过去,从挂钩上取下来,仔细看了看,又搬来一张长凳,踮着脚看向隔墙…… 没有人居住的痕迹。 ~ 那天晚上,长公主府开了十来桌席面,为小周娘子聘回来的狸奴接风洗尘,正式入住,阖府上下,一直热闹到天色擦黑,宾客们才陆续散去。 然而,一向爱猫如命的傅九衢没有在家。 他已经在皇城司住好些天了。 偶尔回去看看长公主,向娘老子请个安,然后便以公务繁忙为由扬长而去。 长公主也由着他。 只要儿子能听她的话,成婚生子,有点小性子她是不管的。 “小的听说那猫儿十分逗趣,连长公主看来都很是喜欢呢,还摸了猫的背毛,小周娘子也真是会挑选,有眼力劲儿的……” 孙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府里的事情,偷偷观察主子的表情。 “九爷要是见了,定然也会欢喜。” 傅九衢打个哈欠,不耐烦地摆摆手。 “爷困了。去备水!” “是。”孙怀转过身去,不知想到什么,又忽地回头,笑盈盈地低头禀报,“还有一事,小的差点忘了告诉主子。察子来说,那个张小娘子在大相国寺的猫市里买了一只狮猫,说是要送给郡王当谢礼。” 送猫当谢礼? “哼!”傅九衢懒洋洋地阖下眼,沉默片刻,披衣起来走向屋里那一面硕大的铜镜,站直身子整理仪容,然后语态闲闲地道: “既然她这么有孝心,本王就给她一个机会。” 孙怀不解地呃一声,抬头看来。 傅九衢侧目,淡淡地吩咐,“她来送猫,就说本王不在,把猫留下即可。” 孙怀瞟一眼主子,低声应了。 接下去,几个人便认认真真地等着辛夷来送猫。然而左等右等,整整三天过去,别说猫了,连猫影都没有见到。 孙怀有些生气。 但看着主子一日比一日阴沉的脸,他又不敢怪罪别人,只能生生将一个巴掌搧在自己的脸上,怕主子不解气,换个手再来一次。 “都怪小的多嘴多舌,扰了爷的心情……” 傅九衢低头敛目,手指慢悠悠捏着额头。 “孙怀,爷有多久没去瞧过行远那三个孩子了?” 孙怀揍自己是下了狠手的,这时脸颊滚烫,耳朵嗡嗡作响,一时没有听清他的话,傻傻地鞠着腰,昂着头,看着自家主子爷,半晌才反应过来。 “有,有十来天,半把个月了吧?” “那是有些日子了。走,陪爷瞧瞧去。” 傅九衢负着手,大步走在前面。 孙怀左右看了看,摸着吃痛的脸颊跟上去,总觉得自己会错了意,白挨打了。 ------题外话------ 三更奉上,明天见。 第162章 郡王的药茶 入夜,马行街正是车水马龙,热闹欢忱的时候。 家家店铺开门迎客,彩楼欢门,灯火辉煌。 傅九衢的脚步停在了辛夷药坊的门外,背后几个侍从也跟着停了下来。 “爷?”孙怀望着主子,一脸不解。 傅九衢抬头,目光淡淡落在横匾上,“曹翊送的?”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孙怀嘿嘿笑着,“郡王英明。不过,曹大人和吕家定亲了,和张小娘子也少有来往,横匾戳印是医官使,想必也没人会说三道四……” “贼心不死。”傅九衢哼一声,也不知说的是曹翊还是张小娘子,也不待别人回答,他便撩袍迈入门槛。 安娘子迎上来,愣了愣,连忙福身,“郡王。” 周道子正在给病患切脉,扫一眼又收回了视线,就像没有看到那般。 很好,傅九衢喜欢这样的无视。 “小张氏呢?” 安娘子低着头,不敢正视他。 “在后院。” 傅九衢淡淡嗯声,“不必通传。” 说罢,人已大步入内。安娘子张了张嘴巴,目送他撩开内堂的帘子进去,这才懊恼地发现自己答应得太快了,毕竟她是受雇于辛夷的人。 广陵郡王积威太重,让她忘了反抗。 程苍和段隋一左一右,往内堂门口一站,孙怀跟了进去。 后院有清远幽淡的香味,傅九衢眉头微皱,放缓了脚步。 后院点了两盏油灯,火光氤氲黯淡,檐下有个小桌几,上面放了个香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良人正埋头捣松香灰,辛夷拿了个凳子,坐在墙根边上,脸对着墙,正透过青砖细小的缝隙望隔壁院子,聚精会神,专注得浑然未觉傅九衢进来。 良人倒是看见了,刚想站起来请安,就被傅九衢抬手阻止。 “奇怪。”辛夷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贴着缝隙在看,“我都用上白笃耨了,可算下血本了吧?按说该有反应的呀。” “狐妖狐妖,你快出来吧。出来吧你嘞。” 辛夷喃喃自语着,身子突地瑟缩一下,“良人,帮我把屋里的斗篷拿来,河风大,冷起来了。” 片刻,没有听到良人的声音,辛夷也浑不在意,直到一件温暖的氅子落在肩膀上,她才觉得不对,低头看了看氅子的颜色,吓得猛地起身。 孙怀站在她背后,满脸腻笑。 “张娘子,是我。” 辛夷没应声,看着孙怀的背后,屋檐下长身玉立的广陵郡王。皎如玉树,风姿俊秀,黑眸与清凉的夜色混在一起,融成一种独特而奇妙的颜色,淡若水,又深似渊。 辛夷莫名尴尬,“郡王怎么来了?” 傅九衢:“你在做什么?捉妖?还是招魂?原来你竟有这样的本事?” 辛夷:…… 两个人已经许久未见了,这广陵郡王仍是本性不改,上门就像个讨债的,不怼她就不舒服。 “我在玩游戏。”辛夷很难说清在做什么,面对不方便回答的质问,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反问回去。 “不知广陵郡王深夜驾到,有何贵干?” 月未上中天,马行街夜市人来人往,哪里就是深夜了? 傅九衢目光落在辛夷的身上,“我来看看孩子。” 辛夷扫了傅九衢一眼,慢慢走过去,“郡王先在内堂小坐,我去叫他们出来拜见……” 傅九衢跟着她的身体转动,“这么早便睡下了?” “没有。”辛夷将身上的氅子脱下来,恭恭敬敬地递给孙怀,又慢慢侧目看向傅九衢,笑道:“一念读书很是上进,学习刻苦,正押着二念和三念在里头温书。” 傅九衢点点头。 “不要太辛苦。” 辛夷低眉敛目,嘴角上扬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仿佛有梨涡跳跃其上,“不会的,郡王放心,我都有安排好他们的作息时辰。” 傅九衢嗯一声,“那便不要去打扰,让他们先温书。” 说罢他犹自在内堂坐下,躺在宽椅上。 “我在这里等会儿也无妨。” 辛夷又看他一眼,总觉得这厮今日来得奇怪。还有那个孙怀,从进屋开始,那双眼睛就不停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郡王稍坐,我去泡茶。” 辛夷不动声色地给石炭炉里备的火炭吹燃,又添了新炭,这才转头去茶柜边上,拉开抽屉给傅九衢准备泡茶的原料。 傅九衢看着她忙碌的纤瘦背影,再看那抽屉里种类繁多,奇奇怪怪的药品,眉头扬了扬没有说话。 这妇人总是喜欢捣鼓出新奇的东西,日复一日,乐此不疲。再是艰难的生活,在她手上总能归整得井井有条。 也是能折腾。 傅九衢鼻翼里淡淡哼声,那折腾二字却像一阵风吹过脑海,不由就想到今儿晨时做的那个梦。 小娘子胆战心惊地攀着他,恐惧般大声喊叫……一片混乱不堪的画面,伴随着毁天灭地的极致,他恨不能和她死在一起。 她咬他。 狠狠地,用力地,肩膀咬得血肉模糊… 痛醒过来,被子冰凉,发现整个人摔在地上。 他不记得近段时日梦见过她多少次,每一次梦中的场境都不一样,有时是好梦,有时是噩梦,但结果都大同小异,极致的混沌沉浮,快活升天…… 醒来却虚脱一般。 他经常怀疑自己撞了邪…… 狐妖?傅九衢条件反射地睁开眼。 “你不会是施了什么法吧?” 辛夷刚把药茶浸水过滤,回头听到这句话差点呛住。 “什么法?” 傅九衢惊觉失言,瞥开眼顾左右而言他。 “我说那白笃耨,怎地你焚燃出来,味道便是别样不同?” 辛夷轻轻吸气,感受一下,笑道:“郡王多虑了。我要是会施法,那还制什么药,开什么方啊,直接画张符,念个咒不就行了?” 话音未落,她想了想又犹疑地问:“一样的香药,按说郡王的香具和焚香的技艺都比我好,白笃耨在郡王那里会更好闻才是……” 傅九衢轻咳,“许是方法不对。” 他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看着辛夷泡茶,又淡淡地问:“为何在院子里焚香?又在找什么狐妖?” “说来话长。”辛夷没有抬头,半真半假地道:“我想租隔壁的院子,可东家是杜仲卿,这香呆子不肯租。我听人说他家里有狐妖做怪,会吸食男子精丨血,作恶多端。这不,我便焚了香,帮他引狐妖出来……” 傅九衢唔了声,好似不感兴趣的样子,没再追问。 马行街这个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也盛产奇闻怪事,皇城司每年会整理各种市井异事,听得多了,便不会再有半点奇怪。 辛夷把药茶泡好,端到傅九衢的面前。 “这药茶对郡王的身子有好处,你尝尝口味,可还吃得习惯。若是喜欢,回头带点回去,让孙公公每日里泡一盏给你。” 傅九衢抬眼看她,没有多说,捧着茶盏便要下嘴。 “等等,烫。” 辛夷说罢伸手去拦,恰好戳在傅九衢的脸上。 “……” 尴尬了。 广陵郡王高贵的脸,就像老虎屁股似的,哪能随便摸的? 辛夷嘴角抽了抽,赶紧低头,就像不知情一般,接过茶盏慢慢地吹着,缓解窘迫。 片刻,她抬眼递上。 “可以了。” 傅九衢撩她一眼,低头抿了一口。 茶水入喉,有淡淡的药味,但它不是药,回味又有细微的甘甜。 “不难喝,也谈不上好喝。” 傅九衢中肯地说完,一饮而尽。 辛夷含笑看他,“还要吗?” “嗯。” 辛夷又给他倒满。 傅九衢见她放在面前就不动,皱眉,“给爷吹。” 啧!辛夷暗道这傲娇郡王当真是做主子习惯了,到哪里都颐指气使,看谁都像在看他家的丫头小厮…… 她内心吐槽傅九衢时有一个巨人,可行动上却是个矮子。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二话不说便依葫芦画瓢,再次给郡王将药茶吹凉递上。 室内静谧一片。 辛夷迟疑一会儿,游离的目光终是落定,走到傅九衢面前,朝他深深一拜。 “多谢郡王帮我盘租药铺,一直想感谢你,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 “不是我租的。”傅九衢断然否认,“我只是随便提了一嘴,别人办的,算不得什么大恩大德,你不必念念不忘。” 好一个念念不忘。 辛夷哭笑不得,“郡王好意,我都记在心头,来日定会倾力报答……” “别来日了。”傅九衢淡淡看着他,眉头微皱,“猫呢?” “……” 看来什么事都瞒不过皇城司的耳目。 辛夷和傅九衢对视片刻,索性就不瞒了。 “跑了。” “跑了?”傅九衢挑高眉梢。 送人的东西都能跑,这是多没有诚意。 辛夷低头,“不瞒郡王,我给那只猫取名叫狐妖,它窜去了隔壁……方才我就是在叫它。” 傅九衢正低头喝茶,闻言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她说狐妖会吸食男子精丨血…… 这猫却是送给他的,取名狐妖。 好一个小张氏,对他真是司马昭之心。 ------题外话------ 今天带娃出去耍了,开启“暑期快乐时光”。只更了三千字,明天万更补上。 第163章 坦露心迹 辛夷看傅九衢好端端地又皱起了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自己,心里咯噔一下,硬是挤出一丝笑容。 “我买的猫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原是想给郡王逗个乐子,哪承想它如此不争气。有好日子不过,偏偏要遛出去流浪,唤也唤不回来,没有福气……” 傅九衢低头喝茶,语气慵懒。 “跑了便不送了?” “……” 这是在讨要礼物么? 辛夷慢慢给他续上药茶,闲聊一般。 “我这不是没找着么?对了,我买猫那天碰上小周娘子,她手上拎了只猫,怪可爱的,郡王喜不喜欢……” “不喜欢。”傅九衢回答得平淡若水,也不知说的是猫还是人。 似乎不喜欢再提这个话题,他慢慢起身,轻咳一下。 “我去看看一念的功课。这孩子喜好读书,是个可塑之才。” 辛夷:“那二念呢?” 傅九衢沉思一下,“多少识几个字,再长两岁,随我习武吧。要这孩子考取功名,也是为难他那颗笨拙的小脑袋了。” 辛夷哭笑不得。 “幸好二念没听着。” 傅九衢抬抬眉,负着手,领着孙怀去了孩子的屋子。辛夷出去备了些果点,让湘灵送进去,自己系上斗篷,开门去了后院。 隔壁瓦子里的丝竹调乐,笃耨香清远雅致的幽香,衬得院子越发的安静。 辛夷在围墙下的冷风里站了许久。 程咬金摇头摆尾地凑过来,卖乖讨好,然后转着圈地咬自己的尾巴。 也许是嫌弃辛夷不搭理它,程咬金转着转着,突然嗷嗷叫了起来。 它还是一只小狗。 辛夷低头撸它的狗头。 “闭嘴!你说你,该叫时不叫,不该叫时嗷嗷叫,养你何用?” 程咬金委屈地哼唧。 辛夷笑着拍它:“等着,给你拿骨头。” 她刚松开程咬金,直起身,那狗又疯了似的朝着围墙那头狂吠,然后冲过去,两只前爪不停地刨着围墙的基土。 辛夷皱了皱眉,蹑手蹑脚地靠近围墙,将耳朵贴在墙上,听了片刻,没听到动静,又眯起一只眼,用另一只眼凑近那个孔洞般狭窄的围墙缝隙…… 那边漆黑一团。 荒凉的院子看不见了。 辛夷纳闷揉了揉眼,再定睛细看,对面那一片漆黑里泛起一丝幽幽的光。 好似是…… 一只眼睛。 正隔着没有闭合的围墙,与她对视。 “啊!” 辛夷条件反射地尖叫,倒退两步。 一只手扶住她,头顶传来突如其来的声音。 “看见了什么?” 要不是那个声音足够熟悉,这冷不丁出现定能让她吓得再惨叫一次。 辛夷迅速转身,面对天幕下广陵郡王略带考量的目光。 “眼睛。” 她指着围墙那头。 “我看到她了。” 傅九衢面色一凝,不待辛夷声音落下,拔出长剑靠近围墙,紧接着哗的一声,金属铮鸣,辛夷只看到一片暗色的袍角掠过眼前,傅九衢已然身姿利落地越墙而过…… 程苍和段隋紧随其后,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待辛夷回过神来,竟发现脊背微微汗湿。 可见方才那只恐怖的眼睛,带给她的冲击力。 “没人。”程苍在围墙那头说话。 “搜!”傅九衢低声吩咐。 辛夷站在原地,安静地倾听着暗夜里的对话以及程咬金疯狂地吠叫。 不知何时,孙怀走到了她的身后。 “郡王待娘子极重。” 辛夷微微怔愕,回头看他。 孙怀与她对视一眼,那张无论何时都笑意盈盈的脸,严肃而平静,“娘子这么聪慧的人,应该有所察觉才是。” 辛夷:“……公公何意?” 孙怀意有所指地叹息一声,道:“那阵子娘子和曹大人相好,郡王成日板着脸,郁气沉沉,整个皇城司都跟着遭殃,短短时日,查办的案子竟多出二百余件。前几天,得知娘子和曹大人疏远,郡王可算做了人……我是说,主子可算正常了。段隋那天来禀报此事,被罚没的两年俸禄一朝回本,还平白得了一百两赏钱,郡王还当众夸他,差事办得好。” “……” 辛夷无言以对。 这俸禄怎么搞得像投资股票? 还起起伏伏,涨涨跌跌? 孙怀说罢又是一笑,“往后娘子待郡王好些吧。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过点好日子。拜托了。” 他朝辛夷鞠了一躬。 辛夷连忙托起他。 “孙公公使不得。”她抿了抿嘴唇,说得有些不自在,“我听懂了公公的意思。可这事,我以为,公公定是有所误会……郡王待我好,是为了先夫留下的三个孩子。这是郡王的仁厚和爱重,我自然会倾力报答。至于别的……” 她笑着摇了摇头。 “郡王如今不仅有了指婚,连妾室长公主都帮他安排好了。你说我一个小寡妇,去凑什么热闹?我这个人,吃得苦,吃得亏,却吃不来醋,不喜欢和一群深宅妇人勾心斗角去换郎君恩宠……我宁愿多赚几个小钱,偏居一隅,过我自己的逍遥人生。” 孙怀讶异。 他以为告诉辛夷这些,能把这小娘子高兴坏了。 哪知竟换来嫌弃? “张娘子是说,即便郡王愿意纳你回府,你也不肯?” “当然。”辛夷抿嘴一笑:“难道段隋没有说过,我和曹大人是为何生疏的?” 孙怀:“曹大人另有婚配。” 辛夷嗯一声。 “若我愿意为妾,又何须与他生疏?做曹府的妾和做长公主府的妾,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孙怀不赞同地抢过话头,“曹大人官位再高,也无爵位。你做曹大人的妾,怎么也是个妾。但郡王的妾,若得恩宠,有朝一日或可向官家请封一个郡王侧妃。娘子,为妾和为妃,区别可是大着呢……” “称呼不同,仍然是妾。” 辛夷说着说着,突地笑了起来,朝孙怀眨个眼,压低了声音。 “不瞒公公。我若有一日要嫁人,夫君是绝对不可以纳妾的。他若敢拈花惹草,要么我一刀替他断了尘根,要么,我就和离,和他各自安好。我这个人自私、小气,心胸狭隘,这双眼睛容不得半粒沙子……要么独我一个,要么,别来招惹我。” 孙怀震惊。 觉得这小娘子说话,没有一句靠谱。 “莫说郡王和曹大人这样的家世人品,便是寻常男子,又有几个做得到娘子所说,独你一个?恕杂家直言,娘子太过痴心妄想了。” 辛夷微微笑开,点点头。 “我知道。所以,我还是不要与这个时代互相伤害了。我十分喜欢如今的日子。带着孩子开药铺,制病救人,这样有奔头……并不太需要嫁人。” …… 围墙那一头。 傅九衢安静地站立着,听着那头的笑声。 程苍走近,拱起双手正要禀报,停了下来,一言不发。 好片刻,段隋蹬蹬几步走近,大声说道: “九爷,你怎么站在这儿?风怪大的,快回去暖暖吧。属下都找过了,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地上满是尘土,没有人居住。想来是张小娘子看花了眼……” 他嗓门大,声音传出老远。 隔墙的对话停下了。 只有程咬金还在奋力地吠叫。 程苍无语地看他一眼:…… 傅九衢慢慢转头,双眼黑沉沉地盯住他。 “罚俸一年。” 段隋:“???” 刚刚回到手上的俸禄,怎么转眼间就不翼而飞了? 看着傅九衢黑着脸地翻墙而去,段隋走近程苍,摸脑袋。 “哥,我又说错什么了?” 程苍看他一眼,叹口气,跟着走了。 ~~ 后院里冷风冽冽,一片静谧。 辛夷不知道傅九衢听到了一些什么,从隔壁院回来,便阴沉着脸,一眼也没有多瞧她,只是轻轻摆了摆手,便带着人走了。 三小只兴冲冲地出来,见不到傅叔,还失望许久。 辛夷只是笑着安抚,并不后悔。 不论孙怀说的是不是真的,她表明态度本身就是一种对彼此负责任的态度。如果是孙怀揣摩错了主子的意思,大不了让傅九衢觉得她自作多情,脸皮巨厚罢了。 反正也不差这一桩,她无所谓。 如果不是…… 她想着傅九衢离开时的表情,有些好笑。 广陵郡王一向自视甚高,大抵是受不了她这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这个时代到底是不会有人能理解她。 第164章 图纸往哪里安放? 接下来,辛夷继续找猫和“捉妖”。 从那天竹筐无端掉落,她就怀疑有人在窥视自己,但当时猜测是笃耨香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生怕“怀璧其罪”,会给药铺引来无妄之灾,这才有了拍卖一事。 拿到张卢的赔偿后,辛夷更是小心谨慎。 但那种有人窥视的感觉,一直存在。 有时候,她在院子里给种植的药材浇水,会感觉有人在围墙那一头审视她。 有时候她从院子经过,去五丈河边上涤洗,也时常会有这种受人监视的错觉。 现在她不觉得是错觉了。 不是她看花了眼。 围墙洞开的缝隙里,真的出现过一双眼睛。 混沌的,不安的,就那样盯着她。 不会是张卢的人,不然就不会只是看看,不对她动手了。 会不会是那个“狐妖”? 可是傅九衢带着程苍和段隋搜遍了宅子都没有找到人,会躲在哪里呢? 辛夷后来又趴在围墙上看过几次,再也没有见过那双眼睛。 狐妖的故事在辛夷的记忆里很是简单,只有同事讲述的那一段—— 简而言之,一个美丽的异族女子爱上一个喜好制香的才子。两人郎才女貌,偷偷相好,然后便是俗套的剧情,才子的家人不肯接纳这个异族女子,要折散鸳鸯,为此无所不用其极。 有一天,才子回到他们的小屋看到一室凌乱,也看到了美丽的女子和别人的苟且。 才子就是才子,他会和别的男人一样疯狂,用的办法却是别的男人穷尽一生也想不出来的。他将奸夫高温蒸死,用的制香的炉具,生生将他熬成一具干尸,陈列在他们居住的房间里,又将女子毒哑,在奸夫的面前一刀一刀画花她的脸,然后囚禁起来,直到他以为那个可怜的女子在囚禁中死去。 ……为什么是他以为呢? 因为策划没有让情节这样结束。 女子没有死,化身“九尾狐妖”来复仇,让才子家破人亡。 在那个故事里,“家破人亡”以及具体情节辛夷都不清楚,印象最深的是最后那一段——这个异族女子原本身带异香,自此后,那香味儿便消失了。 当时,辛夷曾经取笑同事,莫不是受了《还珠格格》的启发,这哪是什么九尾狐妖,分明就是香妃转世…… 本来“九尾狐妖”的故事只是在游戏里存在,辛夷没有放在心上,更不知道自己穿越来的这个世界里,到底有没有这一段。 如今,她不敢确定真假了。 也许一切仍在游戏既定的轨道。 该有的,会有。 该来的,会来。 除了她和无端死亡的张巡是个意外,其他的人,曹翊、傅九衢、曹漪兰、高淼……都有设定好的命运。 …… 药铺安静了几天。 在这几天里,杜仲卿仍未松口,傅九衢没有再来,辛夷也不敢把自己得知的“狐妖”故事当成真相去告诉傅九衢。 因为她无法解释自己的存在。 所以,除了暗中寻找,便是另想他途—— “轰隆隆!” 一声春雷敲响了皇祐四年的三月序幕。 三月初一那天,汴京城下起了小雨。 大片大片的雨雾笼罩着天际,街头巷尾,孩子们奔跑嬉戏,田间地头,正是春耕农忙时。 辛夷喜欢春季。 天暖了,可以减去笨重的冬装,换上漂亮的衣裳。 她对镜自照,掐了掐腰身,发现自己长重了不少,一张俏脸也随着饮食的改变,变得更为红润白嫩,整个人的精神头都不一样了。 不错。 烟雨天店里客少,一念和二念也正逢休沐,辛夷便差了良人去找马行街北的冯裁缝过来,要给店里每个人都量尺寸,做春装。 良人欣然前往。 冯裁缝冒雨过来,带了店里的布料款式,互相问了好,便忙活起来。 正闹腾呢,胭脂脯的李大嘴来了。 她说偶感风寒,来找辛夷抓药开方。 辛夷让良人和湘灵带三小只先去量身,为李大嘴问脉开方。 李大嘴闲不住,同她讲起了坊间传闻。 “娘子还不知情吧?昨儿个大曹府给吕家递了‘求婚启’,是请曹四爷亲手写的呢,求娶的是吕家三姑娘。那位吕三姑娘是嫡出的小女儿,吕相公在世时,就夸过她聪慧知礼、天资醇粹。昨年的上元节猜灯谜,吕三姑娘得了魁首,可谓是才貌双绝了,不会辱没了国舅爷……” 辛夷听了只是笑。 胭脂铺离药坊不足百米,李大嘴怎会不知曹翊常来药坊和她有“私情”的事情?这位“民间传媒集团老板娘”专门跑来告诉她的目的,无非就是想看她的反应。 她但凡有一丝情绪,就会被编成八百个版本,成为马行街乃至汴京城里茶余饭后的笑谈。 因此,她淡定地开好方子递上去。 “李大娘近日要少出门,少说话,以免将风寒传染给别人,有损德行啊。” 一语双关。 李大嘴听得尴尬不已。 “是是是,张娘子说的是,我也就是随便说说罢了。要我说,曹大人和张娘子在一块真是天作之合,一对璧人,只可惜……我们商贾人家哪里比得过世族贵女……” 最后那句话她带了一些叹息,想来是有了几分同理心。 辛夷低低一笑,“安娘子,领李大娘去拣药吧,咱们街坊邻里的,你要仔细着些,别误了李大娘的病。” “是,娘子。” 安娘子言笑晏晏地过来,将意犹未尽的李大娘请了过去。 辛夷笑着摇了摇头,趁着没人看病,从抽屉里抽出她的图纸。 那是一张药铺改造图。 辛夷对租下隔壁院已经不抱希望了,准备另辟蹊径——买下这个药铺,重新改造。 一层不够用,那就修三层。 地面不够用,修地下室。 药坊这个面积其实不算小,要是换到后世开发商的手里,足够盖出一幢大楼来了。 她不好好利用,岂不是浪费了? 草图已完毕,辛夷送走李大嘴,就迫不及待地回去翻出了当初的租房契约,准备找房主协商。 这一看不得了。 租赁契约上房主信息不详。 但押签的地方,却写着孙存有三个字。 以前辛夷真不知道孙存有是谁,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孙怀入宫前的大名。 辛夷突然想到傅九衢那天说的话。 “我只是随便向孙怀提了一句,算不得大恩大德……” 到底是药铺的房子本来就是孙怀所有,还是孙怀后来才买的,辛夷搞不清楚,现在头痛的是,孙怀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贫穷的小黄门了,这个时代的大太监哪里会缺钱? 孙公公会卖给她吗? ------题外话------ 宝子,先更两章,等我吃完饭,再捣鼓后面两章,可能会晚点哈~~不好意思,天热气躁,大家要开开心心的~么么哒! 第165章 几个大巴掌 辛夷用了一个晚上,终于下定了决心。 ——换房子。 那天孙怀的话,犹在耳侧。 她欠傅九衢的人情已经很多了,如果再去找孙怀买房子,更显得她心机深,脸皮厚。 虽然她很喜欢这个地方,但想要翅膀硬,就不要随便去求人。 要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辛夷生怕自己犹豫,一大早起身便去找了牙人。 牙人活跃在汴京百业中,种类繁多,几乎贯穿了衣食住行。 米行有米牙,马行有马牙,茶行有茶牙,而辛夷找的是田宅牙人,是一种专门从事田地和宅院买卖中介的人。 汴京百业兴旺,田宅店铺转手繁忙,这个田宅牙人是张大伯介绍的,是张家有点转弯抹角的亲戚,一上午带着辛夷辗转了好几个店铺宅子,见辛夷仍不满意,不由大倒苦水。 “我这胳膊腿儿都快让娘子折腾断了,下午再带看几间,娘子要是仍不满意的话,我也就没有法子了。唉,上午带娘子看的,是我手头最好的几个店铺了……” “有劳大娘。”辛夷忙不迭地道谢。 那牙人摆摆手。 “汴京药业大多集中在马行街一带,娘子若离得远了,对营生恐有不利……” 说到此处,牙人扭头看着辛夷。 “娘子如今那个药铺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段。若娘子退了租子,不出三天就能再租让出去。娘子到底是嫌弃哪里?为何要另外看房?” 辛夷嘴角微抿,笑了笑。 “不是嫌弃哪里,是我高攀不起。” 牙人显然不理解辛夷的想法,摇了摇头。 下午,两人又在汴京城里辗转多处,仍是没有合适的。一直到入夜,辛夷走得腰酸腿疼,这才打发了牙人五十文茶水钱,说是回去和家人商量商量,然后告辞回去。 一进门,就看到孙怀那张胖圆脸。 声声叹息着,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在药堂里来往走动,看到辛夷,上来就拱手作揖。 “张娘子,杂家又来叨扰了。” 辛夷有点累,还了礼,便在门边的椅子上落座。 “孙公公找我,有什么事?” 孙怀皱眉,一脸为难地说道:“杂家上次和娘子说的事,不知娘子还记不记得?” 辛夷眉梢抬了抬:“何事?” 孙怀叹息一声,“就是我年少轻狂时闹下的那一桩孽缘。唉,我那小子也是不争气,书不好好念,在书院里和人结仇,对方找了几个人殴打他,一气之下他居然把书院给一把火点着了,书院要钱赔偿,把他娘气得一病不起,当真是作孽哦……” 辛夷听得眉头皱起,正想说可以去帮他孩子的娘看看病,就听孙怀长叹一声,然后换了话题。 “娘子,我手头紧,又怕让九爷知晓会打断我的狗腿,想偷偷卖个铺子……” 辛夷心头微跳,“孙公公是指?” “娘子应该已经知道了吧?这个药铺,其实是杂家用多年积蓄置办下来的,但杂家一个阉人,也没能耐做营业,便租给了孙喻之开药铺……” 得! 不等她说,孙怀全部交代了。 辛夷抿了抿嘴,轻轻一笑:“那还当真巧得很。孙公公遇到难处,着急用钱,我恰好想要买下这个铺子……孙公公,想来贵铺售卖不会要高价吧?是不是我杀价一半,孙公公也会答应?”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听着有点塞牙。 孙怀不是段隋那种愣头青,一听就知道辛夷误会了什么,尴尬地嘿嘿干笑。 “娘子不要笑话杂家,我怎么可能便宜售卖呢?”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买卖的凭证和房契,递到辛夷面前,“不敢多要,不会少要。娘子若方便,杂家就要一个成本价,娘子眼下也拿得出来,你看能不能帮帮忙?” 辛夷拿着契约翻阅。 落款的日期是景祐二年。 好几年了,显然这个铺子与傅九衢无关。 孙怀虽是傅九衢的人,也不好意思事事仰仗于他,尤其需要花钱消灾的事,说不定当真是背着傅九衢做的…… 辛夷打消了顾虑,“方才小女子言语冒犯,望公公见谅。实不相瞒,我眼下也遇到难处,正好和公公的难处撞到一处。行,这个房子我要了,但价格么……孙公公,汴京房价这几年应当有所上涨,我还是要将利润给到公公才行。” 孙怀好似长舒一口气,“那……也好,也好。娘子客道了!” 辛夷微笑:“公公稍等。” 她撑着酸痛的腰身进屋,很快拿来银票,塞到孙怀的手上。 “这些银钱孙公公先拿去周转,就当是我的定金。房契的事情,看公公哪天方便,我们找个牙人来做中,再签房契,如何?” “甚好甚好,娘子是个厚道人。” 孙怀拿了钱便急匆匆走了,火急火燎的样子。 辛夷实在太累,让良人悄悄跟了上去。 一个时辰后,良人回来告诉她,孙怀没有去皇城司,也没有回长公主府,而是租了辆车,径直出了酸枣门…… 辛夷彻底放下心来,吩咐良人去洗漱吃饭,自己拿出图纸,在屋子里进进出出,让三念拉着绳子帮她丈量长短和开间,不停地写写画画…… “喵!” 一声猫叫,让辛夷猛地掉头。 是狐妖的声音? 她将细绳卷起交给三念:“你去周先生那里读书。” 三念:“娘,不量了么?” “量好了。”辛夷支走孩子,蹑手蹑脚地寻着猫叫的地方走了过去。 辛夷在那个竹笼里放置了肉干,就等着这只猫自投罗网,等了这些天,原本都快放弃了,没有想到,它竟然自个儿又钻了回来。 “砰!” 辛夷一拉绳索,竹笼的盖子掉了下来,将那只狮猫扣在其间。 辛夷松口气,拍了拍双手,叉着腰身哼骂。 “小东西,可算抓住你了。这些天,你躲到哪里去了?吃的什么?” 她大步走过去,蹲下身看那只惊恐的小猫。 毛色灰扑扑的,一身脏兮兮的,双眼无助地看着她。 “你看看你这模样,也不知舔舔毛?”辛夷伸出手指想要抚摸它,猫儿叫一声,朝她凶狠地哈气。 辛夷缩回手,突地吸了吸鼻子。 这只猫的身上有一种十分怪异的香味…… ~~ 大曹府和吕家联姻的消息,被登载在汴京小报上。 一个家门两桩亲事,皆是贵极人家,难免引来街头巷尾的议论。 然而,喜讯没有冲淡大曹府里的阴霾。 为了快刀斩乱麻,断去曹翊对张小娘子的念想,又兴许是因为曹翊是曹漪兰长辈的原因,曹府准备抢在曹漪兰出嫁前,先把曹翊的婚事办了。因此,时间赶得急,通过曹皇后探了探吕家夫人的口风,得了准信,当即便让曹四爷替侄子起草了一封“求婚启”,让媒人带过去。 求婚启是一种求婚文书,算是宋代士大夫阶层的纳采礼,很是慎重。 曹翊从头到尾没有半句反对,做什么都很配合,但脸上也无半分要娶妻的新郎该有的快活,求婚启送出那日,从不酗酒的他喝得酩酊大醉,睡在后院早已枯萎的荷亭里,着凉发热,说了一夜胡话,天亮仍未退烧。 更令曹大夫人冯氏着急的是孙女曹漪兰。 这个不肯消停的姑娘,不知是哪一股疯筋爆发了。以前哭着喊着要嫁给傅九衢,如今好事将近,她又哭着喊着要退婚,气得冯氏亲自动手,搧了她好几个大巴掌,又训了她母亲一通,将人关在漪兰阁里,让她母亲好生看管。 没有想到,曹漪兰闹腾了三天,一个想不通,竟然打碎碗,用瓷片割了腕脉,说是要以死向曹家的列祖列宗请罪,还曹家一个清白。 这种深宅大院里的事情,是传不到外头的。 即便有人看到医官从大曹府来来去去,也顶多猜测一下是哪位贵人身子不爽利,谁会想到曹大人一病不起,曹大姑娘割脉寻死? 如果不是这天中午高淼突然出现在药铺,辛夷依旧一无所知。 第166章 两个男人提拳干仗 带高淼来药铺的人,是小曹娘子。 她牵着吕铁蛋,一进门便笑盈盈地给辛夷递上了一只水鸭,说是自己养的,让她炖老鸭汤。 从张家村搬到汴京城后,辛夷和小曹娘子一直都有往来,平常大人小孩有个什么头痛脑热的,小曹娘子会带到辛夷的药铺,一般辛夷也只收她药费的成本价。 两家来往十分密切,但也是这一天,辛夷才知道小曹娘子嫁的那个吕家,其实与曹翊要娶的那个吕三姑娘,原来也是本家。但吕铁蛋他爷爷那一支,本就是庶出,又不太争气,屡考不中还好赌,生生把家业败光,这才灰心搬到了庄子里去住。 小曹娘子对辛夷和曹翊的事情,听说过一些,但知之不详,她和辛夷寒暄几句,见高淼坐在一旁闷声不语,笑着说要带铁蛋去隔壁的瓦子里看杂耍,便告辞离开了。 辛夷知道高淼无事不登三宝殿,送走小曹娘子,回头便将她请入内堂,坐在靠近五丈河的桌几边上,沏茶端水。 在她的茶室里,有许多的泡茶饮片。 不同的客人,辛夷会为他们准备不同的茶水。 甘甜爽口的玫瑰蜂蜜茶,高淼喝一口便扬起了眉头。 “不错。”她放下茶盏,盯着辛夷看了片刻,嘴角微微一抿。 “你和我当初认识时相比,当真是大变了模样,怪不得我舅舅会为你着迷,也难怪广陵郡王一心护你……” 辛夷笑了笑:“郡君有什么话,直说吧。” 高淼眯起眼睛审视着她,冷哼一声:“我舅舅病得卧床不起,我表妹……割了腕,好不容易救回性命,如今也是整日汤药为伍,离不得人看护。” 辛夷吃了一惊。 好片刻,她才回过神来。 “郡君特地来告诉我,是想要我为他们做点什么?” 高淼:“你就不难过吗?” 辛夷抿了抿唇,微微一笑:“难过。但我的难过有什么用呢?如果看到我难过郡君就能觉得好受,我可以难过一下。” 高淼深深地望定她。 “你真冷血。” “多谢。”辛夷道:“郡君如果没有别的吩咐,喝完这盅茶便请回吧。我下午请了几个匠人来改造屋宅,就不留你吃饭了。” 她脸色平淡,没有半分不耐烦,也看不出别的情绪,一双眼粉白润泽的,牙齿也白生生的,两只眼睛又黑又大,露齿便笑,一副亲和俏丽的模样。 像个生意人。 高淼却看不到她走心。 “舅舅病成这样,你也没有半分担心?” “担心的。”辛夷皱了皱眉头,朝高淼微微行礼,“望曹大人早日康复。” “……” 高淼突然生出一股戾气。 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从头到尾辛夷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张小娘子,这世上就没有让你惊慌失措失声痛哭的事情吗?” 辛夷犹豫了一下,“有。很多。” “譬如?” “蛇。”辛夷看高淼瞬间变色的脸,缓缓说道:“如果方便,请郡君代我向曹大姑娘道个歉。那日的事,是我畏蛇之心太重,让她生出误会。还有……” 辛夷沉默片刻,继续道:“五丈河的事情,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求生是人的本能,不应该以此为耻。救他的人是蔡祁也好,是王祁也好,只是一个施救者,女子的身子只属于自己,并不会因此变得肮脏,清者自清。只要她愿意,完全不必管那些流言蜚语,理直气壮地嫁入长公主府。” 高淼默然,冷哼两声。 “你不必假惺惺的说好话,哼,这些事,你不是乐见其成?” 辛夷:“那郡君这么认为就好,不必前来听我说些什么。” 高淼抬高下巴,眼神睥睨,“我今日来,是要拿回我的东西。” 辛夷撩眼看过去。 白色的纱帘在微风中摆动,玫瑰花茶的香气氤氲一片,京兆郡君下巴微抬,倨傲而冷漠。 二人对视着,安静了许久。 “好。郡君稍等片刻。”辛夷转身离去。 高淼怔忡。 以前死活不肯还给她的东西,现在说一声便应下来了。 这让原本只是想要找一点事将她训骂一通的高淼,突然有点泄气。 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让她喉咙发痒,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 辛夷将高淼送到门口,目送她离去,便转身回房继续她的施工计划。 这个点儿,大家都在前堂里忙活,孩子上了学堂,后院里静悄悄的。 她撩开帘子走过去,抬眼一望,就撞入一双漆黑的眼眸。 憔悴,黯淡,深邃又忧郁,曹翊整个人瘦得像一个高高的衣架子,看得人触目伤怀。 “曹大人,你……从哪里进来的?” 曹翊低头,苦笑一声。 “侧门。” “你来多久了?” “很久。” 久到可以听到她和高淼的谈话。 “曹某有些话想和娘子说,又怕误了娘子清白名声,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娘子见谅……” 今日天气大好,墙头的树梢上挂着一轮金黄色的太阳,映得曹翊的脸格外地热烈。 辛夷深深吸一口气,莞尔。 “无妨。曹大人里屋坐着说吧。” 声音未落,她又笑了笑,“曹大人下次有事要找我,不必这么麻烦。我开的是药堂,天下人皆可接待,即便有人要说三道四,我也不会在意,当然,曹大人在乎名声,又另当别论。” 曹翊安静地站在那里,双眸漆黑深如浓墨。 “我……不进去了。就在这里说。” 辛夷并不强求,微微一笑,端正姿态站着。 “那曹大人有什么就说嘛,我洗耳恭听。” “我后悔了。”曹翊双眼痴痴地望着她,双眼带着哀求,那种卑微与可怜,让辛夷找不到半点昔日那个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曹大人意气风发的模样。 “我舍不得娘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如见黄泉。” 辛夷嘴皮嗫嚅几下,没有说出一个字。 这样的曹翊,她十分陌生。 这么孤独站在风中的他,单薄的衣裳,凌乱的头发,紧紧攥起压抑着情绪的拳头,还有一双凄苦无助的眼,像潜藏痛苦的深渊,但凡多瞧一眼,就能把她拽入地狱…… 曹翊的痛苦,让她十分难受,一颗心像被人丢到了热锅里,不知如何是好。 “我错了,我不该放弃你,放弃你我的情分。”这是曹翊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卑微,但他慢慢走向辛夷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内心澎湃和雀跃的鼓点上,令他血脉高涨。 像冲锋陷阵的将军,即将迎来生死存亡。 “娘子可会原谅我?” “曹大人。”辛夷摇了摇头,“我从未怪罪你,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那娘子能不能与我……重新开始?”曹翊盯着她的眼睛,充满热切的希冀,“我答应你,无论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我……” “曹大人,不可能了。”辛夷脑门突突地跳,实在说不出狠心的话,又不得不说,“你很好,很优秀,但我们并不合适。背负着太过沉重的责任和太多愧疚的感情,是难以愉快共度一生的。即便曹大人肯为我冲破家族的桎梏,也必然会对大夫人,对曹家有深深的歉意。那我们两个这一生,都将生活在阴影里,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辛夷坚定地看着他。 “曹大人,往前看。我听人说,吕三姑娘,人品贵重,相貌也好……” “够了!”曹翊突然冷笑。 在家听够了这样的说辞,没有想到来找辛夷,她仍然是这样一套说辞。 “天下人都说她和我相配,可天下人都不是我,我是曹恒齐,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哪个女子才堪与我匹配,哪个女子才能让我心甘情愿伏低做小,拜于石榴裙下,共度一生……” “对不起,曹大人。”辛夷低头,“我不该这么说。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我不该劝,从现在起,我闭嘴。好吗?” “不要闭嘴,你说,你说什么我都爱听。”曹翊说到这里,突然上前几步,一把圈住辛夷,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头垂下来,落在她的肩膀上,任她挣扎也不松手。 “不要动,容我放肆一回,好吗……只这一次,我只放肆这一次就好……” 曹翊声音激动,沙哑着声音恳求,几乎落下泪来。 “辛夷,我的心,很痛。真的很痛。” 他铁钳似的双臂越抱越紧,像是恨不得把辛夷揉入身子,一并融化了才好。 “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辛夷,我只要你就够了。” 曹翊总是叫她张娘子或是娘子,很少叫她的名字这么亲昵,他是十分守礼的人,相处那么久,动手动脚的事情更是少有,便是身体接触,也顶多捏个小手,轻轻一抱,像今日这般热烈的、浓郁的,悲伤而放肆的情感和语气,从未有过…… 辛夷震惊,也踌躇。 她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受伤的男子,头痛得厉害,眉头皱了又皱,终是带着几分无奈的告诫,轻轻开口。 “曹大人,你先松开,我们再慢慢说话好吗?你这样解决不了任何的问题。” “我要带你走——”曹翊突然开口,喑哑的嗓音里带着几分颤抖。 “辛夷,我们走。离开汴京。” 或许终其一生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干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此时的曹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像个惶惑不安的小兽,既想脱离家族的控制,又对想要决定的未来感觉亢奋和紧张,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天高海阔,我们离开这里,我们藏起来……” “……” 辛夷觉得这样的曹翊有点疯狂,不论她说什么,曹翊都听不进去,她实在不想再这么争执下去了。 “曹大人,你听我说……”辛夷伸出手,刚想要推他,一个令他更加头疼的声音便冷冷入耳。 “你做什么?放开她!” 辛夷侧目看到傅九衢,一张冷冽木然的脸上,眼神冰冷刺骨。 “狗东西!” 他仍是那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根本不管眼前的人是不是当朝国舅,只见衣襟飘动,他抢前几步便拽住曹翊的后颈,一把拉开,扭头怒斥辛夷。 “你不是汴京大力士吗?你的力气喂狗了?” 辛夷:…… 形势急转直下。 傅九衢将曹翊扯到一旁,冷笑怒视,一言不发,曹翊也不输阵仗,呼呼喘气着,双眼猩红地回瞪傅九衢,一副剑拔弩张的的模样。 辛夷一颗心怦怦乱跳,手心快要捏出汗来。 “一场误会。郡王、曹大人,我们进屋坐下再说。” “误会?”傅九衢低笑一声,猝不及防地拽住曹翊,直接动手,将曹翊撞向院墙,那粗野孟浪的动作,狠到极点。 曹翊没有料到他会来,更没有料到他会翻脸不认上手就打,一时心火上脑,也不管不顾地扬拳反击。两人你来我往,拳脚相加,但曹翊刚生了一场大病,根本就不是傅九衢的对手,一连挨了好几下,身子突地蹬蹬后退,重重地撞在围墙上。 一声巨响。 辛夷一颗心差点没从喉咙里蹦出来。 “别打了!” ------题外话------ 傅九衢:不打一下,姐妹们不知道到底谁更优秀!来啊,揍死我。 曹翊:呸,不要脸的东西,你倒是等我好起来再打啊。乘人之危,算什么英雄好汉? 傅九衢:真英雄,当不论时节。打得过才是好汉。 辛夷:你们两个幼不幼稚……都停手,有本事来打我啊?看谁打得过谁? 傅九衢和曹翊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汴京大力士,干不过。求压!” 第167章 有何不便? 在辛夷的喊叫声里,围墙颤歪歪地晃动。 傅九衢和曹翊却并未停手,你一拳,我一脚,如同深仇大恨一般怒目而视。 “你已有婚配,还来缠她做什么?” “广陵郡王你又如何?有婚约在身还来招惹张娘子,安的又是什么心?” “路见不平。” “呵呵!皇城司察子在汴京城里无孔不入。郡王难道不知你的未婚妻室在曹府割脉自尽?人命关天,你倒有闲情雅致来操心旁人?” “我家小嫂,我乐意操心,与人无忧。” “自欺欺人!” “寡廉鲜耻!” “掩耳盗铃!” “无耻之尤!” “……” 又是砰的一声巨响。 傅九衢重重踹向曹翊,一个趔趄,曹翊收势不住,脊背再次重重摔在那一堵摇摇欲倒的围墙上。 两侧的侍卫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 辛夷冲上去想拉这个,又想拉那个,却一个也拉不住,反惹来嫌弃。 傅九衢赤红冷眼,剜她一眼,声音低沉地吼。 “男人打架,你给我站边去!” 曹翊嘴角流下一抹血迹,他拿手指一抹,死死盯住傅九衢的眼睛,然后用温柔的声音对辛夷说话。 “娘子离这个疯子远一点,小心误伤了你。” 辛夷眉头微皱。 那围墙被撞得砰砰作响,二人仍未察觉。 这男人打架就是狠绝,一旦热血冲脑,不拼个你死我活,显然是无法收场了。 辛夷看到自己种植的药材和青葱被踩得七零八落,突地银牙一咬,捞起墙边的一根木棍,便怒气冲冲地吼。 “都给我住手!二人贵人,劳烦你们为小店想一想……” 砰! 辛夷的声音戛然而止,两个打得难解难分的男人也登时住手。 目光都齐齐望向颤歪歪抖动的围墙。 “九爷小心。” 孙怀尖叫一声,扑过去就要护主。 傅九衢瞳孔微缩,一把揪住曹翊的衣领,将仍在大口喘气的他狠狠一拽—— 轰! 围墙轰然倒地。 尘土飞扬。 孙怀扑了个空,曹翊却被傅九衢重重地扑倒在地,围墙则是倒向了对面的院落。青砖断裂,残石插入荒土,整整大半面墙,在二人的打斗中死于非命。 血肉之躯撞上坚硬的围墙,疼痛可想而知。 辛夷惊跳的心脏在看到完好无损的广陵郡王和曹大人时,落回原点。 “你们没事吧?”她丢掉木棍,上前准备施以援手,被傅九衢不满地拨开。 然后,见他懒洋洋地起身,漫不经心地展开双手,由着孙怀为他整理衣襟,一副矜贵傲娇的模样,独留曹翊一人躺在地上,仰着头怒视着他。 辛夷看一眼断墙,吩咐良人去通知杜仲卿。 破坏了两家人共有的围墙,肯定要去找屋主前来解决。 至于眼前两个打架的幼稚男人…… 辛夷头痛不已。 “二位都是贵人,要是在小店打出个好歹,那我可赔不起。” 傅九衢低低哼声,见曹翊仍未起身,眼梢微撩,“起来呀,躺着是要索取药费?” 两人从小相识,彼此有几斤几两可谓知根知底,但这一架却是生平第一次,傅九衢那目光带笑,颇有一种鄙视曹翊的意思。 曹翊眉头微皱,掌心抚了抚身子,“我的腰……扭了。” 腰扭了可不是小事。 辛夷医者天性,第一反应便是蹲身察看。 岂料,手还没有碰着曹翊的身子,便被傅九衢用力拨开。只见他当众扯住曹翊的衣裳,将人翻至侧卧的状态,一只手拽高曹翊的手,膝盖顶在曹翊的腰上。 “我来帮你治。” 曹翊表情微变,来不及反对,傅九衢突然握紧他的手,膝盖顶腰狠狠一拉,只听得“嚓嚓”两声…… 疼痛让曹翊面容扭曲,额际浮出了冷汗,但他死死盯住傅九衢,抿紧颤抖的嘴唇,没有发出一声。 “好了吗?”傅九衢淡淡一笑,俊冷的面孔带出几分若不似无的邪气,“师父压箱底的复骨术。药到病除,腰还扭不扭了?还扭,我再给你治治?” 曹翊眯了眯眼,看着他唇角挑衅的笑意,微微冷哼。 “不必。”他扶住腰,转头看辛夷,“张娘子,劳烦你替我……” “程苍、段隋。”傅九衢突地打断他,不冷不热地道:“将曹大人扶入内堂,请周道子看看,可有磕到碰到。” 用磕到碰到来形容,分明就是讽刺曹翊绣花枕头。 但曹翊沉眉敛目,竟是没有反驳。 方才那一架,他拼尽了全力,将这些日子的积怒全都借由拳头发泄了出来—— 整个人便跟着清醒,恍若惊梦。 “多谢。”曹翊深深看一眼辛夷,由着程苍和段隋扶他离去。 围墙倒塌的声音早已惊动了前堂的周道子,他正站在门边看热闹,冷不丁被郡王点名,嘿嘿干笑两声,便跟着曹翊捋胡须过去了。 恰在这时,良人带着杜仲卿到了。 他走得急,险些被门槛绊住,幸亏孙怀扶他一把,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可是一抬头看倒塌的院墙,他当即傻了眼。 “这这这……张娘子这是在做什么?” 辛夷瞟一眼傅九衢,上前赔礼。 “杜掌柜,给你添麻烦了。围墙我会找人来重新砌好,尽量恢复原样……” 无论如何,破坏了东西都是不对的,辛夷原想好好说话,哪料她话未说完,傅九衢突地走近。 “你就是杜仲卿?” 林仲卿原本就是个有点呆的,他方才并没有发现站在一侧的傅九衢,也根本就认不得广陵郡王。 见傅九衢问起,抬头看去,被他身上无形的威压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在下正是杜仲卿,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傅九衢。” 杜仲卿愣怔一下,讶然回神,不停地叉手作揖。 “草民有眼无珠,不识广陵郡王,还望见谅。” 看来这个人并非全然不懂人情世故。 傅九衢唇角微微一扬,“院墙倒塌,责任在我,应当由我赔偿。” 说着,他扫一眼倒在荒草上的残旧砖石,淡淡地笑。 “贵宅荒废多时,为蛇虫鼠蚁做窝,属实可惜了。不如杜掌柜开个价,卖给张娘子罢了?” 先前辛夷找杜仲卿是说要“租房”,一是考虑到那是杜仲卿的祖宅,人家未必肯卖,二是这宅子并不便宜,而傅九衢一开口就要她买下来,属实是财大气粗了。 杜仲卿的宅院,比辛夷的药铺足足大了两倍。 汴京城闹市区的房子,那也是寸土寸金,辛夷对房价了解不多,单从孙怀转卖给他的房契来计算一下,再想想手头的银钱,头皮不由发麻。 买下来,便再没有银钱周转做药物研发了。 “郡王……”辛夷朝傅九衢使了一个眼神,“杜掌柜对自家祖宅看得很重,是不愿售卖的。” 傅九衢:“是吗?” 杜仲卿好似松了一口气,频频点头,双颊涨得通红。 “是,是的……草民无能,祖业大多被败光,仅剩这一处院落,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日子再是艰难,穷死饿死也不敢售卖祖产……” 傅九衢沉默。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说便是强人所难了。 他轻嗯一声,瞥向辛夷。 “那便由张娘子找人修葺,一应花费由我来付。” 辛夷笑着应一声,“是。” 这已经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完善的解决办法。不料,杜仲卿竟结结巴巴地反对起来。 “不,不不好,郡王,这……这多有不便。” 傅九衢抬了抬眼,“有何不便?” 杜仲卿看着他亲和的面容下隐隐的不耐烦,目光有明显的骇怕,但他仍是低头拱手,讷讷地道: “此事,不怪郡王,也无须张娘子操劳,草民自会找人修葺……” “哦?” 杜仲卿回避的意愿太过强烈,引出辛夷心底那一股强烈的不安,也引来傅九衢的疑惑。 辛夷和傅九衢对视一眼,轻轻笑着,“杜掌柜,这一堵院墙,连接两家,原本就非杜掌柜一家之事。我药坊里头多是妇孺,有院墙相护尚且难免有小偷小摸之患,如今院墙倒塌,妇孺安危再无保障,实在是有些心急……杜掌柜贵人事忙,不如就交由我办吧?杜掌柜若有顾虑,可亲自来监工,或是派人看守。” 话落,不等杜仲卿说话,她冷不丁又道。 “莫非杜掌柜家里有什么不便见人的东西?不然为何如此谨慎?” 第168章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杜仲卿变了脸色。 一脸不擅伪装的尴尬,将他内心暴露无遗。 “没,没有。家中值钱的物什早已变卖,并没有什么东西,只是,是……在下不敢劳烦张娘子。” “不麻烦。我别的不多,就是空闲多。”辛夷扫一眼傅九衢冷硬的面孔,淡淡笑道:“那就这样说定了。杜掌柜无须紧张,今儿下午我恰好约了匠人前来改造宅院,再是方便不过了。” 杜仲卿犹豫再三。 双眼不停望向自家院子,终是无话可说,作揖谢过。 “那便有劳张娘子。” 又朝傅九衢作揖拜下,“有劳郡王。” 杜仲卿告辞离去,不消片刻,派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说是来帮衬张娘子修葺围墙,但用意却显而易见。 “此地无银三百两。”坐回内室里,傅九衢端着茶盏,懒洋洋的一笑,“这个杜仲卿有点意思。” 辛夷正在翻找药茶的饮片,闻言眉头微动,没有吱声。 在傅九衢对面的椅子上,躺着曹翊。 周道子方才给他看过腰伤,按捏推拿了一番,擦了活血的外用药膏,但仍是不便动弹。 听了傅九衢的话,曹翊斜来一眼。 “在郡王眼里,人人类贼。” 傅九衢冷硬的面庞微微一侧,似笑非笑。 “曹大人这是自知之明?” 曹翊想要瞪他,但他扭脖子便感觉疼痛,那张脸愣是痛得扭曲,又无能为力,只能紧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 辛夷瞟过来一眼,想笑,又不敢笑。 曹翊是个清贵君子,而傅九衢这种大反派,大抵能有一百种对付清贵君子的办法。 他真的可以面无表情地将曹翊气得吐血。 同是傅九衢嘴下的受害者,辛夷对曹翊略略添了几分同情,将沏好的药茶递到曹翊的手上。 “舒筋活络茶,有行血、化瘀、止痛的功效,对曹大人的腰大有好处。” 曹翊:“多谢娘子。” 辛夷见他的手在不住的颤抖,赶紧扶住茶盏,“小心烫。” 听着言语里透出来的关心,曹翊感激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印在脑海里一般,久久地盯视,那眼神,那微笑,一如既往的温暖。 “多谢。” 哑声说罢,他慢慢抬手。 辛夷扶住杯盏,帮他饮下去。 很苦的药,仿佛从嘴里灌入了心里,曹翊不敢抬眼,不敢看辛夷,一小口一小口地吞咽着,贪恋这短暂的时光…… “孙怀。”傅九衢淡淡的声音传来,带一点低笑,“曹大人伤成这样,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帮忙?” 孙怀看看主子的表情,嘴角扯了扯,“是。” 辛夷一怔,见曹翊吞咽停止,呼吸明显急促,知道他很生气,但她却不知道能说什么。 事实上,不论眼前这个人是不是曹翊,她都一样会做这件事,这只是基于一个医务工作者的习惯,但孙怀走过来,她仍是默默地让开位置。 坐回靠窗的几旁,辛夷见傅九衢眼神泛冷,沉思片刻,接上他先前的问话。 “郡王也怀疑杜仲卿?” “嗯。”傅九衢懒洋洋地端杯浅饮。 几个人同一个房间,唯广陵郡王一人慵懒自在,好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又好似一切尽在掌握。 “本王要查他一查。” 辛夷呼吸一紧,不由自主露出喜色,“那实在是太好了。” 见傅九衢眼神凛冽地看来,里面有不解的疑惑,她笑了笑,将自己从游戏里的带来的“狐妖剧情”嫁接到李大嘴的传闻里,当话本似的讲完,又淡淡地笑道: “虽说传言的事情当不得真,可万一是真的呢?兴许可以解救这个可怜的女子。” 曹翊目光柔和地看着她,“张娘子心地良善。” 傅九衢冷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是真的,此女为复仇而杀害无辜之人,也当一并领罪……” 孙怀轻咳:“主子……” 身为一个旁观者,孙怀已然把这件事情看得透透的,他家主子为张娘子做了许多,却坏在长了一张嘴,哄小娘子的甜言蜜语他是半句不会,人家曹大人都把话说成这样了,他还去打击人。 孙怀想提醒一下,不料傅九衢却冷眼看来。 “何事?” 孙怀尴尬地笑,内心气苦,正想找个什么借口圆过去,湘灵进来禀报。 “姐姐,匠人来了。” 孙怀松口气,朝傅九衢笑,傅九衢却狠狠瞪他一眼。 …… 辛夷出去就看到伙计领着两个匠人模样的汉子过来,辛夷请他们在药堂的侧间坐下,回屋拿了自己的草图过来,铺开在他们面前。 “二位看看,这样设计可不可行?” 两个匠人瞥一眼,对视一眼,拿起来看看,又瞅一瞅辛夷。 “这是何人所绘?” “是我。”辛夷笑笑。 匠人的目光有些轻蔑。 “娘子当真是异想天开了。” “是吗?还请不吝指正。” “你看看你画的,这是什么?”那匠人见辛夷一脸虚心求教的样子,皱着眉头,撇了撇嘴唇,“莫说汴京城的房子从来没有这样盖的,就说娘子这屋子再往上盖两层,就行不通。” 另一个说,“隔壁的锦庄瓦子,最高的楼才三层,依娘子所绘的高度,盖出来恐怕比锦庄要高上许多。一是房屋稳定性不好,耗工费钱,二是压住别家风水,易惹是非。” 辛夷抿了抿嘴,微微一笑。 “二位就说说,能不能造出来吧?” 两个匠人再次对视,眉头微微皱起,然后齐齐摇头。 “小娘子还是另寻贤能吧。你这个房子便是能造,要花费的工期和银钱也不知凡几……” 眼下修房的材料,除了砖石,便是木头,稳定性的问题辛夷考虑过,但她不是学建筑的,只是把规划做了出来,认为这种建筑平衡和稳定的问题当由匠人来解决,毕竟隋唐到北宋,历史上也有许多的建筑工程专家。 哪会料到,一看图纸人家就给否决了。 这个设计耗费了辛夷接近十天的时间,融合了她心中对古代房屋的所有幻想,又加入了一些现代的风格,对匠人来说,可能是特别了一点,但她万万没想到匠人会说造不出来。 满腔热情被浇了一瓢冷水,她有些失望,却还是温和地请两个匠人去看了围堵,付了修复的订金。 等办妥这些再回去,傅九衢已经走了。 想必是悄悄从侧门离开的,没有给辛夷告辞,仿佛把药坊当自己家似的,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曹翊的长随郑六也得到消息过来了。他带着一顶小轿,两个侍从,一边气苦自家主子受的苦处,一边对辛夷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大人怎的就不肯听大夫人的话,好端端地跑出来,遭的这是什么罪啊……” “我已经没事了。”曹翊没有提半句和傅九衢打架的事,淡淡地看郑六一眼,又眼神温柔地望向辛夷。 “今日又给娘子添了麻烦,曹某实在有愧。” “曹大人不用客气。”辛夷想着建房子的事情,压根儿看不见郑六的责备,转身从柜子里包了一些药茶的饮片,递上去。 “一日两次,用水泡开。让大人饮上两盅便可。” 郑六不想接,见曹翊示意,这才低头接过,不高不兴地道。 “张娘子少让我们大人吃点苦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便谢天谢地了。” 辛夷一怔,撩了撩眼皮,轻笑出声。 “那郑侍卫往后可要把自家主子看好了,最好让你们大夫人铸一座金屋把人关起来,要不然伤到碰到,谁人赔得起?” 郑六被怼得变了脸色。 曹翊不悦地扫他一眼,无奈地叹气。 “张娘子不要跟他计较,他就是关心我,口不择言。” 辛夷看着他,突地冷笑一声。 “他关心大人,与我何干?他可以口不择言,我自然也可以心直口快……大人高贵,连同大人的侍卫也高人一等,可以随便作贱我等平民了么?” 曹翊:“我绝无此意,张娘子,你知道的……” 辛夷轻描淡写地笑,“我一个无知妇孺知道什么?我只知道若是广陵郡王的侍卫敢这么没大没小没规矩,在主子面前口无遮拦,莫说挨罚了,会不会挨打都是问题……” 曹翊的脸沉了下来。 她竟拿他同傅九衢比较。 该说是他的殊荣,还是她的故意? 羞煞他也。 曹翊的眉头越皱越紧,辛夷却浑然不察似的,微微一笑,走过去撩开帘子,“曹大人,请吧。诊费半贯,药费一贯,劳烦前堂结账。” ------题外话------ 傅九衢:来无影,去无踪,我这是如入自家啊! 曹翊:厚颜无耻。 傅九衢:曹大人对自己当真是口不择言啊,这么贴切的话,如何说得? 曹翊:今日算你小胜,待我身子好转,来日再较高下。 傅九衢:别了,这次闪了腰尚且有救,下次要伤了根,可就没治了。 第169章 汴京房价 辛夷并没有受到广陵郡王和曹大人打架的影响,待人一走,合上房门便抱出床底下的檀木盒子,从里面拿出孙怀给的房契和剩下的银票。 在那两个匠人来前,辛夷当真以为自己拿着那剩下的银钱可以把房子捯饬一下的。 然而,匠人的话,颠覆了她的三观。 她何止没有钱按照那张图纸来修房造屋?她这些钱连这个药铺都买不到。 “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非勋戚世家,居无隙地。” “且如祖宗朝,百官都无屋住,虽宰执亦是赁屋。” 辛夷以前就听过这些关于北宋房价的说法,知道汴京城的人口密度堪比后世的国际化大都市,房屋销售火爆转手频繁,也知道首都房价昂贵,寸土寸金,连苏东坡都得租房子住。 可到底是多贵呢?她没有切身体会。 对货币购买力和房价的不了解,让她当真相信了这是孙怀花一万贯买来的房子,加上这几年的利润,也只是多收了她二十贯。 从匠人嘴里,辛夷才知道,北宋的房市和现代十分类似,地段、装修和房屋面积等等因素直接决定价格,像药铺这么大的面积、位置和房屋状态,汴京城里会有人抢着要。没有二十万贯,想都不要想买下来。 是孙怀傻了吗? 辛夷数了数剩下的银票,全部给孙怀,也凑不够二十万贯,更别提改造房屋,或是买下隔壁杜仲卿的院子了。 辛夷在房价面前才感觉到什么是真正的“穷”。 她叹一口气,默默将修墙要用的钱留出来,剩下的照常装入檀木盒子,放在床下,又搭上一块青布遮掩,拍了又拍,这才直起身来。 药铺里的人都在前堂忙碌,辛夷将自己的屋子打扫了一遍。 安娘子、湘灵和良人都比较勤快,每天早早起来收拾前堂后院的卫生,但辛夷自己的屋子还是自己在洒扫归整。 她做完这些,又把衣裳拿出来洗了,忙前忙后,狠狠出了身汗,又洗了一个热水澡,心态才平静下来。 店里没有什么人,湘灵在烧火做饭,辛夷干脆让周道子早点休息去瓦子吃酒,然后关门打烊,盘点店铺的收入。 她家店自开业以前,营收算是可观,但要靠赚银子买宅置田,大概也要十年以上的规划。 十年,即使辛夷等得起,傅九衢的性命也等不起。 还是得想法子赚钱。 楼市倒是不错。依她的了解,汴京的房价越往后,越是水涨船高,但一来她缺少本金,二来偏离了她的事业梦想。若只为赚钱而存在,这一趟穿越似乎少了一点意思。 “良人。”辛夷看了看天色,写了封信交给她,“你把这个送到皇城司交给孙公公。快去快回,等你吃饭。” 湘灵煮了鱼,蒸了饼,靠近灶房就能闻到香味。 良人笑吟吟地走了。 辛夷不愿意孙怀吃亏,把情况说明一下,特地约了孙怀前来详谈,准备再补他一些钱款,换一个心安。 良人将信送到,赶在饭点前回来的。 仿晚时分,孙怀来了,却不是他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傅九衢和两个侍从。 那时候,辛夷正端着一碗狗食,准备去喂程咬金,腰将弯下,狗食还未倒入狗槽里,背后突地传来一道声音。 “你又在做什么?” 辛夷吓得心跳微停,手抖了抖,狗食就倒到了石槽外面。 程咬金不满地抬头“汪汪”两声,一边吼傅九衢,一边又经不住美食的诱惑,低头狂吃。 叫两声,吃两口,吃两口,又叫两声。 程咬金忙活得很。 辛夷望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广陵郡王,一脸无奈。 “郡王下次能不能走前门?” “吓到了?”傅九衢并没有约束自己行为的想法,懒洋洋站到辛夷的面前,神色浅淡,声音带笑,“本王回去后方才想到,忘了拿礼物。” “礼物?”辛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抬起眉眼望着他。 “狐妖。” 傅九衢的大言不惭,愣是让辛夷说不出话来。 自从看到周忆柳在宠物市场上“聘”猫,她便已经对送猫给傅九衢失去了想法,但见傅九衢债主似的前来讨要,又不得不面露笑意。 “三念很喜欢狐妖。若是让郡王带走,我怕她会难过……” 说罢,她望着傅九衢微微一笑,“郡王家里家外都有猫,就不必要这一只了吧?” 傅九衢似乎没有想到她会把孩子掰扯出来,淡淡哼声,目光却深邃难测,一眨不眨地盯住她,“爷非要这一只,又如何?” 辛夷哭笑不得。 哪有这样执拗的人,竟然跟孩子抢猫? “好吧。既然郡王要,那我去便问问三念的意思,看她肯不肯割爱……” “娘!”三念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笑盈盈地朝傅九衢做了个鬼脸,“三宝喜欢傅叔,愿意割爱。” 傅九衢看辛夷脸色都变了,眉梢扬了扬,颇有些志得意满。 “好孩子。”他摸摸三念的小脑袋,“傅叔也有好东西要送给你。” 三念双眼瞪大,满是欣喜。 “真的吗?那太好了……” 声音未落,小姑娘又回头看看她娘不悦的脸色,“我娘有没有礼物?” 傅九衢抬抬眉梢,眼皮垂下,“你倒是什么都想着她。” 三念嘻嘻地笑,听不出大人的弦外之音,眼巴巴地等着傅九衢送东西。 “孙怀。” 傅九衢一声吩咐,孙怀便拘着身子过来了,手上捧着一个匣子。 他显然是看到了辛夷的信,饱含深意地瞥了她一眼,却没有言语半句,然后笑意盈盈地将匣子端到三宝的面前。 “这是九爷亲手捏的耍货。三姑娘看看,喜不喜欢?” 所谓耍货,其实就是泥塑玩偶。一个捧着书本,一个耍刀弄剑,一个手执药盅,全是小孩儿的模样,神态生动传神,制作也十分精巧,眉目间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 仔细一看,可不就是三个孩儿么? 三念惊讶,欢喜得尖声大笑,然后指着泥孩儿便道: “这个是大哥哥。” “这个是二哥哥。” “这个是三宝。” 她又笑盈盈地仰头望傅九衢。 “若是还有一个娘,有一个傅叔就好了。那样我们一家人就可以永远在一起。” 这话在傅九衢面前十分别扭和出格,辛夷心里像被鼓锤敲了敲,震得发麻,连忙拿眼神瞥一眼三宝。 “不可胡说,广陵郡王是贵人,怎会跟我们是一家……“ 她生怕傅九衢多想,以为是她在教唆孩子。毕竟三念这么小,如果没有人教,是很难说出这种话来的…… 然而,傅九衢可能今儿打架赢了,心情好,并未怪罪。 “童言无忌。你无须责怪。” 他声音仍是冷淡,看不出情绪,眼梢却睨向辛夷,淡淡地道:“我昨日进宫,官家让我看了市舶司送来的稀罕玩意……看着像是种子,你瞧瞧可识得。” 这是默认她见多识广了么? 辛夷稍未回答,孙怀使从段隋手上另外捧上个匣子,在辛夷面前打开。 “小娘子请看。” 匣子里有两三个锡箔包装的小瓷罐,打开第一个辛夷就震惊了。 辣椒种子。 居然是辣椒种子?! 据辛夷所知,辣椒要到明朝后期才会有,要说这东西那着实稀罕。 “这是番椒,郡王从哪里来的?” “此物也是药材?” “是药材,开胃消食,解气杀腥,其性热而散,祛水湿,大多时候用做调料。” 傅九衢眯起眼睛看她,似乎在琢磨她的话对是不对。 辛夷则是完全忽略了他的注视,辣椒的出现,令她欣喜若狂。 毕竟是来自吃辣的城市,汴京万般皆好,但无辣不欢啊。 她不知道是亲爱的策划脑洞大开以至于辣椒种子提前进入北宋,还是说原本北宋那时便已经有了种子流入,只是机缘巧合下被湮没于世,没有流传开来。 辛夷整个人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解开了另外两个锡箔小瓷罐,一个是玉米粒,另一个是番茄籽。 学中医的,对植物熟知,当即笑了开来。 “这是玉米,这是番茄。郡王说得不错,这三个全是种子。” 她知道这是贡物,硬生生将贪婪的眼神挪开,笑盈盈地道:“这些东西都很珍贵,可以食用,郡王应当建议官家,差人好生培育……” 傅九衢听她描述的时候,眉头便已然深深皱起。 一听这话,他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官家日理万机,怎会在意这等小事。今日叫了司农和田官前来辨认,一个也说不明白,竟不如小嫂渊博,交给他们岂不误事?” 他转头看一眼,“小嫂既知此物习性,那便代为培育吧。来日种植出来,朝廷定有大赏。” 物以稀为贵。这三种东西在她所处的时代是烂大街的食物,但在眼下,便是万两黄金也值得的…… “多谢郡王。”辛夷欣喜若狂,恨不得将瓷罐儿紧紧抱住,“我定不会辜负郡王所托。” 傅九衢看着她脸上灿烂的笑,唇角不由自主地勾了勾。 “用它换一只猫,可会让小嫂吃亏?” 辛夷哈哈大笑,“亏不了,亏不了,我大赚了。郡王请,里屋坐一会儿吧。”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嗯一声,将傲娇的手负在背后,大步迈入。 第170章 郡王可否留宿? 这时已然吃过晚饭,傅九衢径直去看一念和二念读书,三念也屁颠颠地跟了进去。 辛夷进屋时,看到杜仲卿派来那小厮在院子里坐立不安的模样,又退回来笑着问了一声。 “小哥吃饭了没有?” 那小厮早被辛夷家的饭菜馋得不行,闻言咽了一口唾沫,不好意思地笑。 “还没有,杜掌柜等一会派人给我送饭。” “唔~”辛夷记得他们吃晌午饭的时候,这小哥都没有吃,显然是没有那一餐了。 三月的天说是入了春,仍是寒凉,又冷又饿的,哪里受得住? 她没有多说,进屋让湘灵将剩下的饭菜倒腾了一大碗,端过去给那小哥。 好半晌,湘灵端着空碗回来,哼声笑:“开始还客气不肯要,后来大口大口地吃,好像饿了好几百年似的……” 辛夷:“谁都有难处,你别笑话别人。” “不是笑话他,我是气不过那个杜仲卿。” 湘灵对杜掌柜素有成见,将碗搁得重重的,声音也酸,“不知道他的家里是藏了多少宝贝呢,生怕别人偷了他的,愣是信不过我们,找个小厮坐在那里守……” 辛夷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将热茶注入碗里,端着托盘往里面去。 傅九衢坐在桌边检查一念和二念的课业,两个孩子老老实实地坐着,一念双手捧着一本书,在一板一眼地背。二念也没有闹腾,捉住笔认认真真地写字。 这画面莫名温馨,看得辛夷不知不觉放缓了脚步。 “郡王喝茶。” 傅九衢对辛夷家的药茶甚是喜爱,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口味没有那么好,但灌入喉间,却别有一番甘甜滋味。或是因为药材搭配的原因,喝完以后,整个人神清气爽,再也忘不掉。 室内安安静静。 读书声,茶盏声,混为一体。 辛夷等傅九衢喝罢,努了努嘴,小声道: “怎么样?” 傅九衢点点头,目光扫过二念,“不错。” 二念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娘,我读得不好。傅叔让我抄写十遍……” 他甩了甩手腕,黑点舞得到处都是,小嘴却撅了起来。 “写到明日,我也写不了十遍。” 辛夷有点好笑,“那你就闭上嘴,专心抄写,不要一心二用。” 二念低低哼一声,察言观色,“傅叔说我像爹,不是读书的料,但骨骼清奇,适合习武……考取功名的事,自有大哥哥去做,我把武艺习好,照样可以保护娘……既是如此,为何不让我去习武,还每天逼我读这劳什子的书做什么?我背也背不下来,写得字就像地龙在爬……看到先生就打瞌睡……” “你怎就不是读书的料了?”辛夷哭笑不得,“不要将懒惰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即使你将来不考功名,也必须给我像大哥哥一样好好读书……” “为什么?”二念不解,“我又不考功名,为何要读书?” “让你读书不是为了考取功名,是为了让你懂礼明事,站在贤者的肩膀上去思考。双脚去不了的地方,读书可以去;眼睛看不见的东西,读书可以看;药物治不了的病,读书可以。读书的意义就是生命的意义,读书是你和贵人们唯一平等的享受。你不仅要读书,还要活到老,读到老……” “啊~还要读到老?” 二念一知半解,张大嘴巴看着她,满脸绝望。 一念停下读书的声音,“读书还会让人心生欢喜。” 辛夷笑道:“正是如此。” 傅九衢微微眯起眼,视线淡淡地落在辛夷的身上,若有所思。 辛夷夸了一念,端起托盘正要出去,听到二念吸了吸鼻子。 “娘,什么声音?” 几个人怔住,辛夷安静地望着他。 “什么声音都没有啊?” “有。”二念掏了掏耳朵,“我听到了。” 至少隔了一瞬,外面突然传来良人的尖叫。 辛夷放下托盘便奔了出去,傅九衢吩咐书童和段隋看着两个哥儿,连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良人在房间里,气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辛夷:“怎么了?” 良人手上拿着一条裙子,一脸焦急地望着满地的狼藉。 “姐姐,不知道是谁……偷走了我的小衣,刚洗的裙子上面,也有乌糟糟的手指印,你看……” 小衣这个称呼,在这里是指贴身的裤头。 上次辛夷做春装的时候,特地让冯裁缝按自己的设计做的背心和裤头,对女子而言更为便利,她拿到样品后,又给安娘子和湘灵良人三人,各自做了几套备用。 良人很是珍惜,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洗净,晾晒在后院甬道的竹竿上。但今儿人来人往,又有一个杜家的小厮守在院里,湘灵便将衣服都收到了屋子里。 没成想,进屋一看,衣服被人翻乱了不说,她还没有上身的小衣,都被人偷走了。 姑娘家用的东西,谁人会偷? 而且,只偷了她的,没有偷湘灵的。 湘灵闻声过来,“姐姐,会不会是哪个伙计?喜欢我姐……” “呸!”良人涨红了脸颊,“小蹄子你说的是什么话?哪里有喜欢人就偷,偷小衣的道理……” “可不是伙计,那还能是谁?” 湘灵不解地问。 药铺里每日人来人往,可后院却不会有人进来,而今日么……除了曹翊和傅九衢,便是他们的侍从。 这些人,辛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都不像会偷良人小衣的样子。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小衣被偷走的?” 良人摇头,“今儿晌午我小睡片刻便出去了,下午便一直忙活,刚刚得空回屋……” 她说着便望向湘灵,湘灵连忙摇头。 “我也没有,不关我的事,你比我高壮那么多,你的小衣我又穿不得……肯定是哪个郎君来偷的……” “谁高壮,谁高壮了?死蹄子——” 良人最讨厌湘灵说她高壮得像一个男儿家似的,闻言便去掐他。湘灵咯咯地笑着,不停地躲闪娇喝,说有郎君瞧上了良人。 辛夷看两个丫头打闹,从良人手上接过那件裙子。 良人所说的指印,并不十分明显,不仔细看,就像是沾染的一些黄泥。 辛夷端详片刻,凑到鼻尖,嗅了嗅。 停顿片刻,又再次深深地嗅…… 这动作把良人和湘灵骇得,停了下来,讶然看她。 辛夷若有所思地问:“这阵子咱们家里,可还有别的东西失窃?” 良人摇摇头。 湘灵敛住面容,止住笑,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道: “东西是没有被盗,但我放在灶间的剩菜剩饭,常常会被偷吃……我本以为是程咬金干的,就没有告诉姐姐,可如今想来,却是有些奇怪,程咬金有姐姐做的好吃的狗粮,怎会贪图那点剩饭?” 辛夷眉头微微皱起,安抚好良人,将裙子拿了出来。 傅九衢方才看辛夷急匆匆钻入姑娘家的屋子,便没有跟进。 这会儿辛夷出去,看到他在围墙边上,走走停停,像是在认真观察什么,孙怀跟在旁侧,小心翼翼,而杜仲卿家那一头围墙里,那个小厮胆战心惊地站着,大气都不敢出。 辛夷站在檐下喊他。 “郡王。” 傅九衢回头,看他一眼,直起身来,掌心在尚未倒下的一处青砖上敲了敲,慢慢走过来,“发生何事?” 辛夷将那条女裙递上去,把屋里失窃的事情简要一说。 “郡王看看这个?” 傅九衢皱了皱眉头,没有去接。 “这个手印。”辛夷将指痕的位置翻出来,展现在傅九衢的面前,“依郡王的经验,这是不是女子的手?” 傅九衢下意识地看一眼辛夷的小手。 “我没有经验。” 噗!辛夷猜是自己那句话让他有所误解,这才急着撇清,毕竟广陵郡王还是要立人设的大反派。 她清了清嗓子,“我是说,皇城司查案无数,对证物自有一套经验。” 傅九衢眯起眼睛看半晌,迟疑一下,“女子的手。” 辛夷目光里露出一抹光来,“我也正有此意。可是,铺子里统共就几个女子,都是信得过的,我给他们做了同款的小衣和外衫,更是没有亏待过她们,绝对不会偷盗……” 傅九衢皱了皱眉,指向裙子上的痕迹。 “这个女子的手指上,要么有断裂伤,要么……戴有戒指。” 辛夷眉眼刹那亮开。 药铺里的女子,没有一个符合这个特性。 “看来果然是她。” “她?”傅九衢皱起眉,“是谁?” 辛夷眼带笑意,“郡王今夜,可否留宿?” 傅九衢面色微微一变,双眼眯起看她。紧接着,便见辛夷似笑非笑地弯唇。 “帮我做个见证。我要捉妖。” ------题外话------ 今天感冒了,咳嗽,喷嚏不断,喉咙也痛得很……最主要的是,整个人昏昏欲睡,脑子像被人蒙了一层,恍恍惚惚………啊啊啊,写这两章用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傅九衢:你就直说,让姐妹们表扬你。 辛夷:谢谢你了,明明是要安慰。 二锦:咳咳咳……二位说得都对,不要吵了,天都黑了,直接睡吧。 傅九衢:留宿? ps:关于房价这一段,二锦查了一些资料,但今天脑子太浑了,又有一些资料矛盾,就写了个大概…… 第171章 火锅小桌 入夜,河面上雾色升腾。 药坊的小院里支了几盏风灯,辛夷让湘灵将临近河堤的木门敞开。虫儿叽叽,夜风徐徐,三月初的月亮,银钩似的爬到树梢,一切变得朦胧而美好。 辛夷要夜下煮酒……和火锅,招待广陵郡王。 整个药坊的人都被动员了起来。 两张桌子一前一后地摆在院子中间的过道上,两侧是种植的蔬菜和药材,刚刚露出冒尖的绿色,当初辛夷设计时便留了位置,桌子放在中间刚刚好。 广陵郡王一桌。 其他人一桌。 辛夷在灶间忙碌着炒料。 这是她穿越后第一次做火锅。配料不齐,很考手艺。湘灵在旁边打下手,三宝双手趴着灶台,双脚踩在小凳子上,抬高脑袋看得津津有味。 热闹的气氛很感染人。 傅九衢早早便在院子里落了座,一念像个小大人似的相陪在侧,不时请教傅九衢一些问题,傅九衢也都耐心地回答他。两人相处的模样看上去如同亲生父子。 孙怀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爷,外面风大,可要加一件衣裳?” 傅九衢望一眼灶房的窗户,看到里头隐隐约约的俏丽身影,懒洋洋地道:“不冷。” 孙怀看了看院落里被风吹得摆动的树丫,叹息一声,退下去。 段隋难得见老油条挨了冷眼,笑嘻嘻靠近,“孙公公今儿个怎么没长眼色?九爷正高兴呢,你别去坏了心情。” 孙怀斜眼看他,“段侍卫没见主子穿得单薄吗?我只管照顾九爷的身子,哪里想那许多?” 段隋捏了捏自己,不以为然地笑,“孙公公是自己觉得冷吧?这都三月的天了,郡王习武之人,哪能像孙公公这种老人家一样裹那么厚?” 说他老?孙怀差一点吐血。 再看一眼段隋更为单薄的衣着,他心疼主子的心才稍稍放下,叹息一声。 “这个张小娘子也不知是给九爷灌了什么迷魂汤,一天天地往这里跑就罢了。这回竟让九爷心甘情愿地留宿……” 段隋摸着下巴,笑得眼窝都弯了起来。 “过了今晚,咱们是不是要多一位主子了?” 孙怀看他一眼,沉默。 傅九衢没有说为什么要留下来,他们这些侍候在身边的人,也不会去问。但郡王留宿药坊,显然是为了张小娘子。 想了想,孙怀又压低了声音:“不要胡说。她这个身份不清不楚的,怎么就是主子了?” “是不是主子,可不是看身份。”段隋难得聪明一回,饶有兴致地向孙怀传授经验,“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挨了这么多罚,我算是咂摸出味儿来了。只要与张小娘子有关的事情,说好的,郡王爱听的,就能领赏。说她不好的,郡王不爱听的,挨罚是小事,一个弄不好,还要挨打……喂,孙公公,你上哪里去?” 孙怀掏掏耳朵,站到风口,不爱听。 这时,二念拿着自己抄写的《千字文》出来了。 “傅叔,我写完了。” 傅九衢看一眼,眉头揪紧,丢给一念。 “你看如何?” 一念翻看片刻,一板一眼地摇头,“不行。” 然后,他一个个点出二念的错处,那模样比傅九衢还要严肃几分。 “二弟,你再去重写一遍吧。把错处多抄几次。” “啊!还要写?”二念哀号,看着傅九衢差点给他跪下。 “傅叔,不如你教我耍一套拳法吧,我再不想写字了……” 傅九衢眉色不变,显然是不为所动的样子,二念一看没有办法了,扭头就冲着灶房的方向大叫。 “娘,我的手都快要写断了——” 辛夷拿着锅铲从窗户探出一个头。 “断不了。断了你傅叔也能给你续上。” “不要啊~” 孩子的尖叫声划破夜色。 院子里侍候的其他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傅九衢微微弯唇,举杯望向天上明月,突有一种错位感。 他原本应当是在隔壁瓦子的高台上,举杯畅饮,听娇娘的管弦丝竹,怎会莫名其妙地坐在这个小院里,吃清淡茶汤? “来了来了!让一让……” 端锅的是辛夷,用两张帕子垫着,边走边嚷嚷。 锅子摆了上来。 傅九衢见她开机关似的把木桌中间的木板启开,露出一圈铁制的锅围,再将燃烧的石炭夹起来放在下方的小炉子里,这才发现她家的桌子,很是不同寻常。 北宋的冬天,火锅的吃法在民间已经很常见了,一到冬天,汴京城的酒馆食寮,也有火锅应市,一般是将火炉放在桌上,再架上一个铜制或陶制的汤锅,用来涮肉或者涮菜,人们称之为“暖锅”,但锅是锅,炉是炉,就没有这样拼凑在一起的样子。 孙怀、程苍、段隋几个也看见了,觉得稀奇,纷纷上来观看,然后啧啧称奇。 “这个桌具吃暖锅十分便利,张娘子是在哪里买来的?” 辛夷笑盈盈地道:“我让张大伯帮我找的木匠,特地定制的。郡王要是喜欢,回头我让那个木匠师傅再做两张送到府上去。” 傅九衢上上下下地审视着她,眼神复杂。 噗!辛夷笑了起来。 看着这个“年轻的老古董”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她说不出该得意还是该无奈,拿帕子擦了擦桌子,又将锅子稳了稳。 “郡王放心,只是一张寻常桌子而已,没有那么深的奥妙。因为下方生火,我才叫它火锅。等我回头把辣椒种出来当佐料,这火锅的味道那才叫一个好呢,到时候我再邀请郡王来品尝。” 傅九衢眼梢撩她一撩。 热气腾腾的锅子,很快便沸腾起来。 浓郁的香味飘在鼻端,他眸色深了又深。 “你倒是什么都会?” 辛夷抿嘴微笑,“郡王过奖。” 笑吟吟地说完,她扭头又去配第二个锅子,顺便吩咐湘灵和良人。 “你们别看着了,快些上菜,郡王都饿了。” 烫火锅的菜,有荤有素,全都盛在盘子里,两个小姑娘兴高采烈地端上来,令人食指大动。 三念不客气地爬上凳子,稚声稚气地道:“我要和傅叔坐一起。” 二念:“我也要我也要。” 一念扫视一眼弟弟和妹妹,垂下眼睛,“不可不分尊卑……”他规规矩矩地朝傅九衢行了一礼,腼腆地笑,“二念和三念不懂事,傅叔勿要怪罪。” “坐吧。你们三个都坐这里。”傅九衢面色柔和,目光扫过三念圆溜溜的眼睛,又看一眼二念被墨汁染得漆黑的小手。 “不过你娘没到,不可动筷。” 第172章 渔网里的女子 傅九衢说得轻描淡写,却听得众人微微怔愣。 你看我,我看你,目光怪异而复杂。 傅九衢若无其事地叫来孙怀。 “带二念去洗手。” 孙怀应声,带着二念下去了。 有傅九衢在,大家都有些紧张,院子里便显得过分安静了。 辛夷洗了手出来时,看到一念端坐在傅九衢身边的样子,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又笑着看向傅九衢,“吃啊,都愣着干什么?孙公公呢,怎么不来侍候郡王用膳?” 一念抬头,“我们在等你。” 辛夷愣了愣,“等我?” 她瞥向檐下那一桌,笑了笑。 “我在那边吃就好。” 辛夷不是一个有尊卑观念的人,因此,不论铺子里吃什么,上上下下都一视同仁,可她也尊重宋人的习俗,更明白傅九衢这个人的怪癖,是绝对不会和别人同桌用餐的,这才特地为他准备了一桌。 三个孩子算是他的子侄辈,同他一道用膳,也算合情合理,只要他本人不嫌弃,辛夷没有意见。 不料,听了她的话,傅九衢沉下眉头。 “你坐下一起。” 辛夷讶异,看看院子里的人。 “这……不合适吧?” 傅九衢脸色更沉了几分,看着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你不坐下,谁照顾孩子?” “他们有手有脚,自己会吃的呀……” “让你坐就坐,怎生这么多话?” “……” 这个天不冷不热,吃火锅最是舒服。 辛夷客客气气地坐下来,这时孙怀带着二宝洗手回来,挽高袖子便要侍候主子,却被傅九衢免了礼,吩咐他和两个侍卫也去隔壁桌用火锅。 孙怀喜滋滋地领命下去了。 然后,辛夷就悲催地发现,广陵郡王仍是不动筷子,双眼就那么看着她。 “……”这是广陵郡王不习惯这么吃,还是想要她侍候? 辛夷夹起一块切得细薄的兔肉片,放入锅中,闲聊一般询问。 “郡王吃过火锅吗?” 傅九衢扫她一眼,“每年十月初一,东京会有暖炉会。自然是吃过的。” 辛夷抬了抬眉梢。 原来是她没有见识。 “那郡王吃的,也是这样?” 傅九衢半垂下眼皮,“你这个汤锅,香味更为浓郁。” 火锅虽是已经成为了宋代民间的食物,但大多数还是在小火炉上煮一锅清水,再下菜烫熟,用佐料蘸食。 看上去步骤相同,但味道却相去甚远。 辛夷轻轻一笑,将烫好的兔肉片放到傅九衢的佐料碗里。 “郡王尝尝。” 她双眼晶亮,满是期待的眼神,与做好食物等待夸奖的厨子没有区别。 傅九衢吃东西很斯文,漫不经心地夹入嘴里,脸色微微一变。 辛夷紧张起来,“怎么样?不好吃么?” 傅九衢表情恢复了原本的清冷,慢吞吞地说:“不错。” 仅得了一个不错的评价,辛夷其实有点不服气。今晚的火锅她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佐料虽然不像现代那么齐全,但炒出来的锅底很香,加了高汤更是浓郁诱人,肉类也都用油、酱和椒汁渍过,蘸汁也是精心调出来的,味道应该不差才对。 她没有说话,分别给孩子夹了菜,然后自己才烫了一块肉片入嘴。 她眼睛一亮,“很好吃呀。” 傅九衢看她的表情,轻咳一声,“尚可。” 辛夷:…… 算了,人家是吃过山珍海味的贵人,品味比常人更高也是有的。辛夷不再期待好评了,专心吃自己的,偶尔照顾三个孩子。 然而,一转眼,发现那些个只配广陵郡王“尚可”的菜,在郡王的筷子下越来越少。 三个孩子皆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们的傅叔…… 辛夷哂笑。 果然是个傲娇怪。 “张娘子,你若是不开药堂,开一间食铺也是能过活的。”孙公公在隔桌吃着火锅,由衷的称赞了一句。 辛夷笑着扭头,“那往后孙公公想吃了,常来便是。” 因为宅子转让价格的事情,她对孙怀很有好感,邀请的时候就十分热情。 孙怀顺口便应下了,见主子脸色似乎不好,又尴尬地咳嗽。 “小的这是沾了九爷的光,才有机会吃上娘子亲手煮出来的锅子,哪来的狗胆常来劳烦娘子……” 辛夷笑着客气两句,突然听到屋里传来哐当的一声巨响。 她和傅九衢对视一眼,丢掉筷子便跑了过去。 “怎么了?张娘子怎么跑了?”孙怀还在那里发傻,便见自家主子将筷子上的菜夹入嘴里,提提袍角,跟着便进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 几个人都有疑惑,面面相觑。 ~ 湘灵和良人的房里,一张渔网掉落下来,里头罩着一个女子,正在拼命地挣扎。 这是辛夷留傅九衢下来的时候就安排好的计划,本意就是捉住这个偷衣裳的女子,可是此刻,看到这样的一个人,辛夷内心的柔软却被深深触动,一时十分难受。 这是一个不像女子的女子。 她头发凌乱,黑漆漆的脏渍模糊了五官,却有一脸横七竖八的伤痕,一条条像蚯蚓似的爬在脸上,枯瘦的身上挂着良人那一件崭新的衣裳,光着的脚板在努力地往回缩,试探挣脱渔网的束缚,手上拽着一个辛夷用来引诱她的玛瑙盒子,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无神而恐惧,如一片深渊,正惊恐地注视着辛夷,一边瑟缩后退,一边做出威胁的凶狠模样。 辛夷镇定地上前。 “你总算出现了。” “啊!啊~” 那女子被人撞破,害怕得身子瑟瑟发抖,但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又不停扒拉着渔网,朝辛夷龇牙咧嘴,像一条发怒的狗子似的,发出奇怪地叫声。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辛夷放慢脚步,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傅九衢走进来,看一眼,合上了门,将属下关在外面。 “是她吗?” “啊——啊——啊——” 看到傅九衢,那女子分明更为害怕,叫声恐惧而高亢。 辛夷朝傅九衢嘘一声,使个眼神,“不要吓着她,我来问。” 傅九衢瞥她一眼,闲闲地抱臂靠在门边。 “你饿了没有?!”辛夷蹲下身子,平视地看着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子,“你是不是闻到我们煮锅子的香味了?你想不想吃?我让人煮一碗进来给你,好不好?” 女子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嘴巴张合着,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但手指紧紧抠着玛瑙盒不放,整个人蜷缩在渔网里。 辛夷沉吟一下,又问:“你喜欢笃耨香,是不是?” 女子仍然不说话,将玛瑙盒抱在胸前,防贼似的盯着她。 “我不会拿走的,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东西。”辛夷微微一笑,说着又看一眼女子额头上的伤。 想是渔网落下来的时候,砸到她的头了,这会儿有一丝血迹滑下来,显得女子那张脸,更为狰狞恐怖。 辛夷轻声道:“我的渔网砸到你了?要不要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我是开药堂的,你流血了,我可以帮你……” 女子摇头,拼命地摇头,嘴里呜呜作响却没有人听懂她说的什么。 “你不会说话是吗?”辛夷想到那个九尾狐妖的故事,叹息一声。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你不会相信我,也不相信任何一个人。没有关系,我不靠近你,只是想把你从渔网里放出来。等一下,你想走便走,我不会强留你下来,不过,你往后若是饿了,渴了,冷了,都可以来这里找我,不用再偷偷摸摸的,明白吗……” 说着,她一点一点地靠过去,将好不容易捉住女子的那一张渔网慢慢地拎起来,扯到一旁,顺便将柜子上一盒糕点放在女子的面前。 “填填肚子吧。” 那女子双眼黑黝黝地注视她,片刻后,突然躬身捡起糕点,飞快地转身,推开窗户便奔了出去,逃得飞快—— “你为什么这么做?”傅九衢声音淡淡的。 辛夷知道自己的行为令他意外,回头看一眼,轻轻将渔网踢开。 “强扭的瓜不甜,强抓的人,养不熟。” 傅九衢眉梢扬了扬,“哼,那你又为何要抓她?” “为了让她信任我。”辛夷扬了扬眉梢,说得一本正经,“她受过很重的伤害,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又好似有语言障碍,如果得不到她的信任,是很难从她嘴里得到真相的。” 傅九衢眯起眼睛,“你从何处得知她的事情?” 辛夷:“不是李大娘讲的么?” 傅九衢哼声,“我查过,李大娘知道的,远没有你多。” ------题外话------ 不好意思,我是真的感冒有点严重,然后孩子也感冒了……一家子都生病(捂脸),耽误了,抱歉,明天早点更新。 第173章 广陵郡王的外室 “是吗?”辛夷察觉到傅九衢复杂的目光里暗藏的机锋,脸颊不由微微发热,眼皮略微垂下,一只手无意识地来回搓捏。 “李大娘平日里总是东家长西家短,听得多,说得也多,她自己说出来的话,未必能全部都记住,郡王大可不必当真。” “你不老实。”傅九衢的目光落在辛夷的头顶,见她抬头直视,故作镇定和无辜的样子,眼眸微微眯了起来,不由低低一笑,“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那只手就这么挠啊挠,极不安分,一看就知心中有鬼。” 辛夷一窒。 敢情广陵郡王还懂得微表情呢? 她轻咳一声,“我挠啊挠,不是心中有鬼,是因为郡王看着我,我紧张。” “心中没鬼,你紧张什么?” “因为郡王生得太好看了啊。”辛夷微微一笑,理直气壮地甩锅给他:“哪个小娘子被郡王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不会紧张慌乱?我是土狗,我无法免俗。” “……” 直呼自己是土狗的人,傅九衢第一次见。 他唇角不由自主地扬了起来,带点笑意,兴许是被辛夷那句“好看”治愈了,神色松缓,语气也温柔了许多。 “那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来?” “味道。”辛夷道:“不瞒郡王,我嗅觉比常人灵敏。她先前潜入房间落下的那条裙子上,有一种奇特的香味,和我失而复得的那只猫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我怀疑她就住在附近,那只猫失踪的时候,曾为她所养。” 傅九衢眯眼看她,若有所思。 辛夷隐去自己对“九尾狐妖剧情”的所知部分,慢慢分析道: “这女子第一次出现,是我在院子里蒸笃耨香的那一天。当时,她把我挂在墙上的竹筐打落在地……后来,湘灵告诉我,灶间的剩菜剩饭常常被人偷食,今日又出现偷盗衣裙的事情,故而我判定那小偷是一个女子,她喜欢香料,喜欢漂亮的衣裙,可能会功夫,身手不错,但她眼下的状况十分不好,可能食不果腹,衣不御寒……于是,我做了火锅,将新衣服挂出来,又熏上笃耨香,让所有人都去院子里进食,给她潜入房间的机会,再用渔网捉住她……” 傅九衢抬了抬眉梢。 “火锅只是诱饵之一?” 辛夷奇怪他听完会有此一问。 “是呀,怎么了?” 傅九衢唇角冷硬地抿起,看着她沉思。 片刻,反问:“你接下来打算如何捉她?” “我不捉她。”辛夷轻轻一叹,“没见到她以前,我原本以为这只为害人间的‘狐妖’当真是个三头六臂的人,凶恶异常。哪知今夜一见,原来只是一个寻常的可怜女子……而且,她好似有些丧失心智,并不全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便这么算了?”傅九衢似笑非笑,语气带了几分凝重,“这女子若是当真与杜仲卿有关,那便与皇城司在查的香料案脱不了干系,说不定正是人犯之一。你把人放走,可知会惹上麻烦?” “要不然我怎么会留郡王下来,一同捉妖呢?”辛夷抿嘴而笑,见傅九衢神色不悦地皱眉,又十分笃定地看着他,“郡王放心,我相信她会再回来。我也一定会有办法让她开口,帮郡王查实真相。” “不回来怎么办?拿你抵罪?” “我们打个赌?” “赌什么?” “赌……”辛夷踌躇着思考,这么一个大好机会,要怎么敲广陵郡王一笔才好。 不料,傅九衢率先开口。 “赌这座宅子。”傅九衢环顾四周,冷峻的面孔一如既往地傲娇,“以七日为限,若是你赢了,我便找人帮你按你所绘图纸原样建造药铺,且一应花费由我承担……” 辛夷吃了一惊。 她想改造药铺和图纸的事情,傅九衢也知道了? 这鸟人是在她身边安放眼线了么? 傅九衢眸色淡淡,接着说:“若是你输了,便把你从孙怀手上所购买的这座宅子,抵押给我,但你仍可使用,只需按月付我租金便是。” 果然。 买宅子的事情瞒不住他。 辛夷缓口气,半眯着和傅九衢对视。 认真说来,改造药铺所需的费用肯定比不上宅子原本的价值,赌约并不对等。但她深信那个女子一定会再回来,觉得傅九衢这个举动简直就是在“送人头”,不赌都对不起自己。 万一输了呢? 那就当把钱还给傅九衢了吧,反正到时候还可以继续租用…… 第一次做赌就赌这么大,辛夷有点小激动。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郡王不要反悔。” 傅九衢眼皮微微一动,轻轻哼声,“本王何曾失言于人?” 辛夷举起一只手,要与他击掌为盟,“君子一言。” 傅九衢眯起眼微愣一下,慢慢抬手,扣在她小小的手掌上,微微一笑。 “驷马……吃锅子去。” 月入中天,银光细细洒落小院。树梢上的鸟儿都睡了,五丈河在静静地流淌,守在杜仲卿围墙那头的小厮靠在墙根,闻着食物诱人的食物,馋得直流唾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辛夷和傅九衢回到桌位上,继续烫火锅,其他人也陆续坐回来,在食物的飘香中,欢声笑语不断,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三个孩子早早下了桌。 傅九衢让孙怀去侍候他们洗漱,被辛夷阻止。 “他们都那么大了,自己的事自己做。” 孙怀看着主子,不知道该不该动。 三个孩子也是站在原处,看看他们的娘,又看看傅叔,不知所措。 最后,傅九衢摆了摆手,由着辛夷去管孩子,不再插手。 “郡王莫怪。”辛夷怕落了广陵郡王的面子,待孩子离去,又笑着解释了一句。 “我们不是富贵人家,今日有孙公公在,可以照料他们,来日孙公公不在,那我还能给他们去找几个内侍丫头回来侍候不成?让孩子自立一些,不是坏事。” 她说的是孙怀。 其实又不仅仅只是孙怀。 还包括了她自己。 她怕有一天,自己睡下去再醒来,已然不在这个世界,到时候孩子没有了母亲,总归也是得靠自己去生存的,所以,总想早早培养孩子自立。 “嗯。”傅九衢没有多说什么。 他从小锦衣玉食,习惯了衣来张手饭来张口,三个孩子他也完全可以代张行远抚养,并不完全理解辛夷的执着,但他并不强求,略微点头,便干脆地问她。 “我也吃好了。今晚,我睡哪里?” 辛夷:“我的房间。” 微微一顿,她也放下筷子,“我和良人她们挤一挤便是。” 傅九衢眉眼微抬,悄无声息地打量她。 女子闺房,岂能让外男居住? 这张小娘子对他,当真是不见外。 辛夷以为他不太满意,无奈地道:“整个药铺只有我的房间最大最宽敞。郡王要么屈就一夜,要么……还是回府去休息吧。我猜狐妖今晚不会再来。而且这件事情,郡王也看得明白,往后要是有什么官非,你也可以为我做个见证……” 傅九衢哼声:“你倒是小心。” 辛夷一脸是笑,“凡事留一手,酒肉天天有嘛。这狐妖盯上了我,即使我什么都不做,也有可能会惹上是非,不如先下手为强,郡王说,对不对?” 傅九衢剜了辛夷一眼,起身叫孙怀更衣。 …… 当夜,傅九衢没有回去,但也没有去辛夷的房里。而是在茶室的躺椅上打了个盹,约莫四更天,就起身离开了。 孙怀打着哈欠掌灯,要去备水给郡王盥洗,被傅九衢摆手阻止,并叮嘱他手脚放轻一点。 “孩子明早要进学,不可打扰。” 孙怀呃声,“是。” 主仆几个静悄悄地从侧门离开,辛夷早上起来,连人影都见不着了,但装猫儿的竹笼子仍在原地,猫儿也没有被傅九衢带走。 “礼物都不要了?” 辛夷好笑地摇了摇头,让良人把猫拎回去喂食,照常开门营业,一门心思都放在和傅九衢的赌注,以及那个女子的身上,没有在意太多…… 却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周密的“捉妖计划”出现了一个最大的纰漏。 她留广陵郡王在铺子里,是因为自己只是一介医娘,强行抓人是犯法的,这是来自现代的法律意识,却忽略了在古代,一个寡妇让男子留宿会产生的严重后果。 即便她不是一个人,更不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但广陵郡王夜宿辛夷药铺的消息传出去后,为她带来的影响,仍是让她始料未及。 没名没份的小寡妇,与当朝宠臣广陵郡王以叔嫂相称,却勾勾搭搭往来有私,这种香艳的事情,最是为人们津津乐道。 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 辛夷猝不及防,脑袋上就多了一个称呼——广陵郡王的外室。 辛夷从安娘子嘴里听到消息的时候,差一点气笑了。 “为什么他们不说广陵郡王是我的外室?” 安娘子没料到她言行如此大胆,嘴角扯了扯。 “娘子快别玩笑了。你说这事,是谁嘴碎说出去的?”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长公主和曹大姑娘若是听到消息,会怎么想?”辛夷摇摇头,觉得十分伤脑筋,“罢了罢了,我一个小寡妇怕什么呀?说就说呗,不少半根汗毛。反正广陵郡王矜娇贵重,他们肯定比我更着急……” “娘子是说?” 辛夷懒洋洋地笑,“咱们该吃吃,该喝喝,让他们去说,长公主府不出面解决,曹府也会消除影响。” 第174章 喜脉 辛夷吃定了傅九衢不愿与她沾上这种关系,自己就会想办法处理流言,因此并不着急。 不料,傅九衢就像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情似的,每天都以看孩子和验收赌注的成果为由,到药铺里来蹭饭,搞得辛夷很是无奈。 她想提醒傅九衢。 可是,原本扑风捉影的事情,一旦捅破窗户纸,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而且她是开铺子做生意的人,傅九衢要来,她怎么能拦着? 再有,傅九衢来看的是张巡的孩子,她更没有理由让人家不来。 更何况她和傅九衢有赌注在身,傅九衢来看看赌注结果,顺便奚落她一番,也很正常。 无论从哪个角度,她都没有阻止傅九衢的立场。 但这个节骨眼上,傅九衢的行为,不更是坐实了她是郡王外室的事情吗? 左思右想,辛夷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为了不显得尴尬,她装着若无其事,叮嘱湘灵买酒买肉,好吃好喝地供着郡王这尊大菩萨,顺便期待狐妖女快一点光临…… 傅九衢就更是如此。他好像压根对此就不知情,依旧我行我素,傍晚掐着饭点过来,等孩子睡着才会离开。 辛夷又气又急,等得心急,那女子却没有出现。 原本笃定的事情,突然有了一丝不确定,她心乱如麻。 这天傍晚,傅九衢前脚刚到,李大娘后脚就来拣药,一进药堂就朝辛夷行礼。 “恭喜娘子,贺喜娘子。”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我何喜之有?” 李大娘满脸诡异地笑,神神秘秘地左看右看,然后拉住辛夷的袖子走到药堂的一边,小声地道:“娘子口风真紧,咱们街坊邻里的,有什么好瞒着的?娘子往后得了好处,可是不能忘了大娘的呀。” 辛夷叹息,“李大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大娘见她还在装傻,嗤声一笑,“马行街都传遍了,娘子和广陵郡王好上了,郡王夜夜在你屋里留宿,天亮方回……” 辛夷:“……” 看着李大娘眉飞色舞的样子,辛夷哭笑不得,决定借着李大娘这张具有喇叭功能的嘴,澄清一下她和傅九衢的关系。 “不瞒大娘,这事真不是这样的。” 辛夷一脸无奈地拉住李大娘的手,言词恳切。 “广陵郡王来我店里,是看三个孩子。郡王是先夫的结义兄弟,对孩子视若己出,向来关心孩子的事情。而且,郡王也从来没有在我屋里留宿过,最多就是吃个晚饭或宵夜,便打道回府了……没想到,竟让人传成这样,也不知是哪些缺德玩意在胡嚼舌根……” 李大娘尴尬地笑了笑,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当真没有?” “没有。我发誓。”辛夷举起两根指头,“我瞒谁也不会瞒大娘你啊。你想想,我要和广陵郡王有私情,早就去他府里吃香喝辣了,哪里会像如今这般辛苦,起早贪黑地赚几个小钱糊口?还有,便是我想跟他有点什么,长公主也容不得我玷污他的儿子呀?还有曹府大姑娘,我是嫌活得不耐烦了么?敢和广陵郡王有染?” 见李大娘不吭声,辛夷乘势卖惨。 “大娘,你行行好,为了我这条小命着想,可千万要帮我跟街坊们说说好话,澄清澄清,不要再乱传下去了……我以脑袋担保,我和广陵郡王清清白白,不论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有染……嗐,原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染什么呀染,染不上。” 两个人在角落里絮絮叨叨。 门里,段隋按刀不动地站了片刻,转身离去。 傅九衢坐在茶室里,迎着来自五丈河的春风,心情大好。 “九爷。”段隋匆匆进来,“那个李大嘴又来说是非了。” 傅九衢懒洋洋地抬抬眼,“她说什么?” 段隋张了张嘴,刚想说话,似乎想到什么似的,嘿嘿笑了两声,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低头小声道: “那李大嘴没有说狐妖女,也没有提杜仲卿,而是说起九爷……和,和张小娘子的风言风语。” 傅九衢眉头蹙了起来,双眼盯着他,“怎么说的?” 段隋尴尬地扯了扯嘴巴。 “这,就是外间传的那些。小娘子说,虽然她心悦九爷,但长公主定是容不得她的,还有曹大姑娘,也不会允许她和九爷在一起。所以,她赌咒发誓说,万万不敢肖想九爷,让李大嘴替她澄清……” 傅九衢哼声,表情不变地摆摆手。 “往后这种与案情无关的小事,不必告诉我。” 同样的意思,段隋换了一个说法,就是为了避免惹主子不高兴。闻言,他松了一口气,“是。属下明白了。” 他拱手,正要退下,忽听傅九衢淡淡地道: “你在我跟前多久了?” 段隋一愣,“回九爷,三年又三个月。” 傅九衢点点头,“俸禄也该涨涨了。” 段隋大喜过望,连忙谢恩不止,看得孙怀眼热不已。 他笑盈盈地上前拱手,也想讨个彩头,这时,程苍进来了。这人的表情很少有变化,一板一眼地走上前来,全然不知自己的同僚已经靠着花言巧语得了赏。 “郡王,蔡小侯爷回京了。” 傅九衢眼皮微阖,直起身子,“这么快?” 程苍表情肃穆,“察子快马来报,说蔡小侯爷的官船已到码头,特地差他前来禀报郡王。” 说罢他声音压低几分,“说是有紧急公务要面呈郡王,属下猜测,与蔡小侯爷此去寿州调查的香料案有关……” 傅九衢起身,拿起一旁的披风系在肩上。 “回皇城司。” 几个人齐齐应声,“是!” 傅九衢带着人从正门的药铺大堂离开时,辛夷正在给李大娘开方子,冷不丁看到这样一个气宇轩昂的郎君走过,李大娘眼睛都看直了,目光跟着他的身影出门,这才抓住辛夷的手,睁大眼睛。 “他就是,就是广陵郡王?” 又一个被傅九衢颜值整疯的人。 辛夷叹息,“是的。他就是广陵郡王。” 李大娘瞠目结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不是说你和郡王没有什么吗?” “是啊,清清白白。” 辛夷镇定自若地回了李大娘,内心却直骂娘。 这个傅九衢平常都知道走侧门,悄无声息地来去,今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位,众目睽睽下从她的内室里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这里似的。 跟她有仇吧! 嫌她的名声太好了? 辛夷亲自将李大娘送出门,连诊费都没有收她的,就盼着这个大喇叭能嘴上留德,没有想到,李大嘴这一去,她和傅九衢的传言,更是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要知道李大嘴传流言蜚语,从来都是别人说了什么,这一次,她可是说亲眼看到广陵郡王在辛夷的房子里,那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吗? 得! 这下真的清白了。 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那种清白。 后话不提,只说这边,傅九衢刚离开小半壶茶的工夫,良人就喜滋滋地来找辛夷。 “姐姐,你快来,快来。” 药堂里有病患,辛夷正忙,如非紧急事情,良人不会如此紧张。 辛夷知道是那个女子来了。 她心里一喜,叫安娘子顶上,自己转身便打了帘子进屋。 那女子果然又一次出现在了良人的房里。 身上脏兮兮的,脸上涂得漆黑,不知道在哪里捡了一顶帽子戴着,身子蜷缩在屋角,望着案上香炉里的笃耨轻烟抿嘴不语。 辛夷轻轻走近:“你来了。吃饭没有?” 女子不抬头,不说话,仍是抱住自己的双臂。 良人拉了拉辛夷,悄悄道:“姐姐,她好似来了癸水,你看裙子上面,有血……” 辛夷略略一怔,大着胆子走过去拉住女子,想看个究竟。哪料那女子察觉到她的接触,当即反抗起来,手足并用地挣扎,嘴里发出小兽般呜咽的声音,喉头滚动不止,模样极是可怖。 “别动!”辛夷再一次以力气大碾压,一把将女子拉起来坐在椅子上,顺势将她按住,看着她的眼睛道: “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我的话,但我相信你能够分辨人的善恶与好坏……你看着我的眼睛,我没有坏心的,我只是想帮助你。我是大夫,专门治病救人的大夫……” 女子嘴唇嗫嚅,没有发出声音,那张满是斑痕的脸扭曲而狰狞,但身子却不动了。 见她停止挣扎,辛夷双手便放松一些。 “良人,你去烧些热水来。” 良人应一声,“是。” 辛夷又道:“不要惊动别人。” 良人点点头,下去了。 辛夷一把扣住女子的腕脉,将她的手放在桌几上,一动不动地为她把脉,嘴上则是安抚,“你乖乖地坐着,不要动弹。我帮你看看,你是有哪里不舒服……” 女子痴痴傻傻地望着她,一言不发,但神态却渐渐平静,显然已经有了几分信任。 “喜脉?!” 不仅是喜脉,孩子月份还有点大了。 亏得她身子枯瘦,肉眼几乎都看不出来。 辛夷深吸口气,差点以为自己诊错了。 这样一个流浪在外的女子,怎会有喜脉? 不对,辛夷一把拉开她的衣服,看着裙子上沾染的血迹,心里登时一沉。 有喜脉哪会来癸水? 这分明就是有滑胎的迹象了。 ------题外话------ 傅九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风言风语,你看爷在意吗? 辛夷:杀人诛心,你就是想祸害我的名声。 傅九衢:怕什么?大不了我负责。 辛夷:你要怎么负责?你负得起责吗? 傅九衢:……全杀了,腌起来送给你当年货? 第175章 捅了马蜂窝 “姐姐,热水来了。” 良人有些心疼自己那一身崭新的衣裙,见那狐女穿出了斑斑点点的血迹,她掩不住脸上的懊恼,放水时的声音也重重的。 “姐姐是要帮她沐浴吗?” 辛夷面色凝重,声音也急切:“先不用,你去叫安娘子来一趟。” “安娘子?”良人愣了愣,正要再问,那狐女突然挣脱辛夷的手,不安地低吼起来,像是受到了惊叫,又像是在威胁她的敌人,那狰狞的模样吓得良人条件反射地退后几步,见鬼一般看着她。 “她这是怎么了?” “快去叫安娘子!”辛夷没有解释,看那狐女惨白的脸上有细密的汗水渗出,身子蜷缩着跪在地上,浑不知情地打起滚来,嘴里是一声接一声的低号,神情更为严肃了几分。 “是不是很痛。你忍忍,我扶你到床上。” 辛夷弯腰扶她,那女子仍旧挣扎,双眼惊恐地看着她,并不怎么配合,辛夷眉头一皱,索性将人抱了起来。 说是怀着身孕,可这女子身子轻飘飘的,瘦得让人生怜。 辛夷没怎么费劲儿就将人平放到了床上。 她双眼瞪大,挣扎起来又想要逃,被辛夷摁了回去。 “安静点。”辛夷尽量平和地和她说话,不露半分焦急,“我知道你很痛。请你相信我,我是大夫,我在帮你,明白吗?” 那女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额头,仍旧是挣扎吼叫,却不说一句话。 门外传来脚步声,来的是安娘子和湘灵。 看到床上的一片血污,安娘子视线在那女子身上转了转,快步过来。 “娘子,这是怎么了?” “她怀着身子,胎象不稳。”辛夷平静地说罢,将那女子的裙子利索地扯下来,拿一床被子搭在她的身上。 “良人,你和湘灵两个按住她,不许她动弹,我来行针。” 良人和湘灵齐齐上来,没料到那狐女力气极大,一番折腾,弄得几个人一身是汗,仍是不肯消停,那凄厉的怪叫声,搞得像一个杀人现场。 “别喊了。”辛夷突地沉下脸,“你再这般,我便救不了你了。你那么辛苦地活下来,难道想死于血崩吗?” 癫狂的尖叫停了下来,女子披头散发地看着她,无力地倒下去。 辛夷示意安娘子将她的针包展开,然后伸手取出一根,冷静地吩咐道:“你现在去拣一副病,熬好了端过来。续断八分、杜仲八分、桑寄生一钱、菟丝子五分、山萸肉四分……” 她一边说,安娘子一边记。 辛夷的手上一直没停,等安娘子下去拣药,那狐女身上的穴位已然扎上了密密麻麻的银针。 湘灵和良人跟在辛夷身边这么久,第一次见到她给人一次性扎这么多针。 再看那女子,已是昏昏沉沉地阖上眼,嘴巴像鱼儿似的张合不停,却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再挣扎。 “我来帮她擦擦身子。” 湘灵松开手,让良人一个人掌住她,自己从水盆里拧了一张热帕子,在女子的脸上轻轻地擦拭…… 女子身子颤抖一下,很快又停下。 湘灵看到帕子上漆黑的一团,再看那张脸上的疤痕,一时间有些下不得手…… “我来吧。”良人接过帕子,将水盆端近床头,动作利索地擦洗起来。 “不知是谁,对一个女子下如此狠手……” 她们原本以为这女子只是被人毁去了面容,没有想到,待她身上的衣服揭开后才发现,那些疤痕遍布全身,这么大一个人,竟然很难找到一块平整光洁的肌肤。 可以想见,她到底遭受了多大的罪…… 良人方才还有些埋怨她是个偷儿,拿了她自己都舍不得穿的衣服,这时却是真正地心疼起她来,手脚也轻了许多,生怕弄痛了她似的,温柔而细致…… 屋子里安安静静。 笃耨香散发着氤氲清远的气味。 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 直到安娘子将煎好的药端上来,看到已然换上干净衣裳阖眼而眠的女子,这才发现几个人都眼角湿润。 “唉,还是姑娘家才知道心疼姑娘家。不知是谁作的孽哦。”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疑惑。 可是除了昏睡中的狐女自己,无人知晓答案和真相。 辛夷示意安娘子将药放下,慢慢用勺子喂她服下,见她仍然没醒,便摆手让她们下去了。 “你们都去忙,我在这里守着便好。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应当是累坏了……对了,湘灵,你把猫儿抱来,让它在这儿待着,陪她一会儿。想来,她是极喜欢猫儿的,不然也不会养它几日。” “好。”门合上了。 洁白的纱帘无风而动,静谧一室。 ~~ 蔡祁的官船到达汴京城,前去接人的侍卫,却没有瞧到他的人影。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行商打扮的瘦高男子匆匆赶到皇城司,求见傅九衢。 门房定神一看,“哟,这不是蔡小侯爷吗?您怎的这身打扮?” 蔡祁厉色瞪他,“废什么话?郡王呢?” 傅九衢此刻正坐在东花厅里品茶,听卫矛禀报毒蛇一事后彻查皇城司的后续,他面前的桌几上,摆放着好多民间搜罗而来的小报,上面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消息。 蔡祁一到,傅九衢便让卫矛等人下去了。 大门紧紧合上,照例由程苍和段隋二人守门,孙怀也没有近身侍候。 “重楼。我这一趟,当真是收获颇丰了。” 蔡祁风尘仆仆,声音洪亮,那胡子拉碴的模样看上去竟有几分匪气,全然不像月前京中那个流连酒家瓦子的浪荡小侯爷。 傅九衢看他一眼,点点头。 即使蔡祁什么消息都没有带回来,他也能察觉到蔡祁的蜕变——已是丰收。 蔡祁见他冷眼不语,突地抹一把脸,笑了起来。 “兄弟我差点丢了小命,好在没有丢皇城司的人,好家伙,寿州官吏的亵裤都快让我给扒下来了。” 傅九衢:“拿来看看。” 蔡祁嘿嘿笑着,取下身上的褡裢,从里面掏出一本册子。 “你道我为何会提前通报官船抵京,自己却偷偷乘商船回来?” 他将册子丢在傅九衢的面前,打了个哈欠,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似阖不阖,嘴角露出几分调侃的笑。 “这上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想要我蔡某人的项上人头。一路围追堵截,就是不想让我回京呀——” 傅九衢眉头紧皱,蔡祁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又在册子上拍打两下。 “兄弟没丢你的人,只是给你惹了一屁股的事。这个马蜂窝是捅大了,就看你广陵郡王的胳膊儿肘粗是不粗,顶不顶得住了……要是顶不住,我大抵是要被流放三千里,此生不见了。” 傅九衢拿起册子,没有急着翻看,而是看向蔡祁那张疲惫的脸,“可有受伤?” “没有。幸亏我机灵,溜得快。”蔡祁左右看看,直接将傅九衢面前的果盘拉过来,拿起一根香蕉,顾不得手脏,扒开皮便往嘴里塞。 一边吃,他一边笑。 “寿州那些狗东西,蛇鼠一窝,嘴上说的比唱的好听,私底下却一个赛一个的人面兽心。不过,他们笼络人心的手段,是当真有一套,毫不逊色京中那些老家伙呀……金钱、美色,准有一样是你的喜好,要什么便给你什么……啧啧,要不是兄弟我见多识广,这一次,准折在寿州的美人窝了……” 傅九衢静静翻看册子,一言不发。 但眼中的神色,阴凉而冷漠,仿佛下一瞬便会有刀光迸出。 相识这么久,蔡祁很少见傅九衢如此狠戾的模样。 更多时候,广陵郡王对待任何事情都是云淡风轻,办任何事情都是游刃有余,上任后经办的案子里,不乏高官贵胄,皇亲国戚,他从未如此…… 蔡祁本想剥第二根香蕉,见状,停下手,放回盘子里。 “重楼,你别吓我啊?不会我当真要去流放三千里种地吧?” 第176章 香女 傅九衢没有说话,静静地翻动手上书页。 在那本册子里,足足有一百多个人的名字。每一个人的名字下方,都详细地记载了他们与香料案的牵涉,从寿州到京城,全是沆瀣一气的蛀虫。 这原本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真正引来傅九衢注意的是,册子上有几个名字是朝中官声清明的仁臣,便是傅九衢在皇城司多年,也从未查到过半点污渍的清官。 他们不仅出现在了这个名单里。 更古怪的是,这些人几乎都与“香女”有关。 傅九衢指指册子,抬眼看蔡祁。 “香女,为何物?” 蔡祁答道:“美色,美人。” 傅九衢眉头皱起,“详细一点。” 蔡祁喝一口茶,低低地道:“你也看到了,名册里不乏清流之辈,却都无一例外,受不住美色的勾引,晚节不保……不瞒你说,重楼,这次你兄弟我,真是……穷尽毕生功力才能全能而退啊。” 傅九衢双眼微微眯起,上下打量他。 蔡祁清清嗓子,拉扯衣服,一本正经地叹口气,“这么说吧,即便你意志坚定,心无旁骛,阅遍人间美色,仍然会被香女所迷……” 傅九衢低低一哼,“这么邪乎?” 蔡祁看出他的不屑与嘲弄,放下茶盏,严肃了脸庞。 “你当真别小瞧了这个香女的厉害。唉,我也无法和你说得清楚,你若经受过我所经受的,你便知道了。啧啧啧,那些女子皆是训练有素,没有一个男子能逃脱石榴裙下……” 傅九衢翻动着册子,神色不变。 “为何称为香女?” “异香惑人。” “香从何来?” “这……”蔡祁眼睛微微眯起,咂磨一下嘴巴,说得意犹未尽,“犹若体香,清幽自然,不似凡尘香料,不染半分杂味。美人未入怀,人先醉半分……” “美人未入怀,人先醉半分!”傅九衢扯一个香蕉掷他,冷冷哼声,“我看是你灌多了猫尿,闪了眼……” “没没没,绝对没有。”蔡祁接住香蕉,连连摆手,然后扒开皮,塞入嘴里继续道:“你是了解我的,人虽诨了一些,办案却是滴酒不沾……何况我也算阅遍京中美色,仍是差一点被迷得晕头转向……事后想想,当真是一身冷汗,一个不察就要被人拿捏住了。” 蔡祁摇了摇头,吃香蕉吃得大嘴叭叭。 “也不知那些女子,他们从何处弄来,当真是人间艳色……” 傅九衢垂眸,转着玉扳指,漠然一笑。 “你还记得温姿吗?” 蔡祁吓一跳。 忘记谁,他也不会忘记温姿啊。 那可是他亲手从五丈河里拎着头发扯出来的霉运。 “她怎么了?” 傅九衢斜目望他,一字一句地道:“香料、香女、沉船女尸,温姿……失踪的女子,被收买贿赂的官员,你细品一下,个中可有关联?” 蔡祁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见他打住,傅九衢点点头,淡淡地笑开,拿上册子站起来。 “我这便去福宁殿,找官家。” 说罢,他突地扭头,“曹漪兰在家闹自杀,你去安抚安抚她吧。” “啊,自杀?”蔡祁粗声低骂一句,丢掉香蕉皮起身就走,那脚步快得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好在,还没有出门,他就反应过来,猛地停下脚步,尴尬地回头。 傅九衢仍然站在那里,面色平静地看他。 蔡祁的脸,一寸寸地龟裂,窘迫莫名。 “重楼,我……” 他以为傅九衢是故意在考验他,对视片刻,当即一个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 “我他娘的晕了头了,顺嘴便应了下来。那曹漪兰是你的未婚妻室,她死不死的,与我何干?” 这些年,曹漪兰有事没事便找蔡祁说话。她喜欢了傅九衢多少年,就麻烦了蔡祁多少年。一直以来,她都是在围绕蔡祁攻克傅九衢,算是曲线救国。蔡祁也习惯了如此,表哥表妹,天然亲近,他对曹漪兰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关心也渐渐地养成了习惯。 一听曹漪兰自杀,蔡祁第一反应便是气血上脑,倒不是想去安慰她,而是想要去痛骂她。 突然清醒过来,这才想起,他们早不是当初的模样。 虽说去了一趟寿州,但京中关于她和曹漪兰的流言并未散去,而且,曹漪兰闹自杀的原因,多半与这事脱不了干系。 他羞愧又内疚。 “重楼,兄弟对不住你,这个坎儿你若还是过不去,你干脆痛打我一顿算了。我……实在是对不住。” 傅九衢看着他,“没有。你太对得住我了。去看看吧,一天死三次,我看除了你,谁也救不过来了。” 蔡祁:“……” 一天死三次,确实像曹漪兰的怪脾气。 傅九衢的话虽说不中听,但有一点很对。 蔡祁哄着骂着曹漪兰这么多年,当真是摸透了她的脾气。 要治她,非蔡祁莫属。 “那你就不介意么?”蔡祁一头雾水,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傅九衢可不是个善心人。 他会关心曹漪兰? “重楼,你该不会是挖了个什么陷阱,等着我去跳吧?兄弟,我都认错了,要杀要剐,你给我一个准话,别坑我呀。” 傅九衢凉唇一抿,冷冷哼声。 “要不要去,随你。” 声音未落,他便大步离开了。 “喂!”蔡祁在后面紧跟几步,见他越去越远,想了想,又叹息一声,“便是陷阱又如何?自己作的孽,闭着眼也要跳啊!” ~~ 这几日,有心人发现,辛夷的药堂有些古怪。 伙计不让随意出入内堂,几个小娘子进进出出也十分神秘,一副小心翼翼怕人看见的模样…… 有人猜测,里头藏着的正是广陵郡王,他和张小娘子为了避嫌,从地上转到地下,开始偷偷摸摸地行事了。 这些流言传入辛夷耳朵里,她是哭笑不得。 事实上,她好几天没见到傅九衢了。 那天她们救下的狐女,在床上躺了几日,止住了出血,胎也保住了,但身子太虚,还需卧床静养,辛夷这才吩咐药铺里的人,进出要小心,不要打扰她,更不要刺激到她。 好不容易肯乖乖地吃饭睡觉,辛夷不想把人吓走了,到时候,药铺的房子谁来改造?她还等着找广陵郡王算账呢。 这个赌注,辛夷觉得自己稳赢了。 可是,傅九衢却迟迟不来,让她略有些焦灼。 “良人,你和湘灵把狐姑娘看好,我出去一趟。” 良人应一声,“姐姐去哪里?” 辛夷道:“找郡王。” “哦。”良人喜滋滋地看着她,觉得自家姐姐终于开窍了,眉眼都是笑意,“那姐姐快去,家里有我们看着,你就放心吧。” 辛夷嗯一声,去井边洗手。 “我去催债!” “啊?”良人惊叹。 ~~ 辛夷原想去皇城司找傅九衢,可是去到门房一问,傅九衢晌午便出门了。 会不会回了长公主府? 辛夷犹豫再三,留下一张便条,便准备回去。 但她不想白跑一趟,算算时辰,决定去州桥买两盒桔红糕回去吃。那种糕点,她和孩子都十分喜欢。 她骑着毛驴慢吞吞地沿路行来,尚未到州桥,便听到汴河大街上吹吹打打,有一阵喜乐声传来。 她放缓步子,走到一侧。 这时,耳边隐隐传来人群的议论。 “这是曹家往吕家送的许亲酒?” “好气派!” “曹家这礼数真是周全……” 宋人的许亲酒又叫“许口酒”,是男女双方交换定帖之后,男方送到女方的酒。许亲酒的酒瓶一般都打扮得很花哨,精美的花络罩起来,用八朵鲜艳的大花来装饰,十分华丽,然后再用大红绸布系在挑酒的担子上,吹吹打打地送到女方家里。家世越是显贵,许亲酒越隆重。 辛夷没有想到会亲眼看到曹翊的纳征之礼,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为免让曹家人看到尴尬,她默默将毛驴牵出人群,准备从后面离开。 她边走边想,有些出神。 不料,后背突然被人猛撞一下。 ------题外话------ 傅九衢:几日不见,如隔无数秋。她一定是想我了。 辛夷:……是啊,说话不算话的鸟人,我等着你来给我修房造屋呢。 傅九衢:不必见外,给你修一座黄金屋要不要?关鸟那种。 第177章 阎王斩 辛夷从恍惚中惊醒,猛地回头看向始作俑者。 那是一个矮小的少年人,五官俊秀细白,有一双清澈无辜的大眼睛,看她时带一点畏惧的光芒,匆匆打个照面,便慌乱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 “对,对不住……” “你没长眼睛啊!”不等辛夷说话,那少年人身侧几个穿着皂衣,寻常杂工打扮的男子朝辛夷恶狠狠地瞪一眼,便簇拥着那少年匆匆地穿入后街的小巷。 辛夷摸了摸被撞的腰,看着那群人凶神恶煞的模样,脑子里反复回想与那少年短暂对视的一眼。 那是一种什么眼神? 辛夷突地一凛。 那少年不是男子,分明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 她也不是不小心撞到了自己,而是在向她求救。 “不好。” 辛夷看到越去越远的一群人,来不及过多思索,转头将驴子的缰绳塞到一个正在看曹府纳征的小二哥手上,再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递给他。 “小哥,烦请你牵着这头驴去一趟皇城司,就说是汴河大街这里有一个姓张的小娘子送过去的……” “张小娘子?”那小哥是旁边酒楼的店小二,看着辛夷急急忙忙的样子,他茫然一瞬,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 “你是张小娘子?广陵郡王的外室?” “……” 果然世上传得最快的是绯闻。 能让她快速成名的也不是医术,而是香艳八卦。 “是是是。”辛夷来不及辩解,只道:“你就说是张小娘子交给广陵郡王的驴子,说我看到有人强抢民女,先跟过去看看情况……” “强抢民女?” 小二哥对她和广陵郡王的事情显然十分感兴趣,一听强抢民女,脑子转了转,恍然大悟一般,以为是小两口在逗什么乐子,当即笑嘻嘻地应下,而辛夷已然转身没入那条人烟稀少的小巷。 “原来张小娘子和广陵郡王的事是真的呀。”小二哥目光尾随辛夷片刻,牵着驴子正要掉头去皇城司,便被一个高大的人影堵住了去路。 “她和你说什么了?”男子比小二哥高上许多,沉稳的声音里透出几分紧张和焦急。 小二哥抬头看去。 “噫……” 这不是去吕家送礼的…… 小二哥惊呼,“曹大人?” 曹翊常在京中行走,他不认识别人,这小二哥却是见过他数次的,当即拉着驴绳拱手行礼。 “小民见过曹大人。” 曹翊神色微沉,“我问你,她说了什么?” 小二哥被他严肃的表情弄得有点紧张,“这个张小娘子……她让我把这头驴送去皇城司,交给广陵郡王……” 说着,他似乎怕曹翊听不明白,又用饱含深意的表情笑了笑,压低嗓子嘿嘿地道: “听说那小娘子是广陵郡王的外室……当真是野路子,什么花样都会,怪不得能笼络郡王的心,青天白日的,说什么强抢民女,让广陵郡王去找她咧……” 小二哥话刚说完,身子就被曹翊扒拉开去。 然后,眼睁睁看着曹翊朝那条巷子飞奔,不由瞪大双眼。 “曹,曹大人……” 送聘过大礼的日子,怎么跑了? 他一喊,人群跟着就哄闹起来,一群人用惊疑不定的目光互相询问,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了表示对吕家姑娘的重视,曹七郎才亲自前去送礼,结果半道溜走,这叫什么事儿啊? 曹府众人看着曹翊离去的方向,也是怔怔不安。 “快,禀报大夫人。” ~ 昨夜凌晨时分下了一场小雨,地面湿漉漉一片,宛若刚刚洒扫过一般,空气清冽。 辛夷跟着那几个人,转眼便拐过汴河,进入第一甜水巷。 那是一个掩于深巷中的门脸,并不十分宽敞,门楣空空荡荡的,也没有挂招牌匾额,更没有样品陈列,不知是卖什么货品的商家。放眼望去,倒像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客堂,只是桌椅摆放不分上下,全在左右两侧,墙上挂着几幅仕女图,很是雅致的模样,看不出名堂,怪异莫名。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衣着妖娆,妆容浓艳,待那几人进去,还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这才转身进屋。 辛夷站在远处观望,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见那女子被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带进去,隐隐有哭声传来。 她正犹豫是想办法一探究竟,还是先回去报信,背后就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不要去。那是一个妓馆,里面有很多护院。” 辛夷差一点被吓掉魂。 扭头一看,曹翊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背后,一身整洁的天青色圆领绸服,满脸倦容,面色苍白,说不出来的怅然失落。 辛夷:“曹大人……你为何在此?” 曹翊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慢慢朝她走过来,瞥一眼妓馆的门脸,声音清冷了几分。 “你救不了她。这种女子大多是被父母或主家发卖,或是家中横遭劫难,难以维系生计,不得不卖丨身为妓。浮世之中,身不由己,半点不由人……” 辛夷皱眉,“曹大人不愿意帮忙,袖手旁观便是,何必来责备我?” 曹翊深深看她,然后目光再次瞥开。 “我并非责备于你,而是,心疼你。你救得一时,救不了一世。你救得了一人,救不了所有苦难。最终,伤的仍是自己。” “……” 辛夷与他对视。 不知是哪句话触发了她的熊熊叛逆之火,热血一点就着。 “没看见的,我管不了,发生在眼前的,不管不行。反正能救一个是一个,能救一时是一时吧。我可不像曹大人这样逆来顺受,年纪轻轻就认了命。更何况,她到底是被父母发卖,还是被贼人强抢而来,我们未知全貌,又怎可轻易下此结论,见死不救?” 辛夷忘不了那女子重重撞向她,望来的那一眼。 如果不是尚存希望,怎会在绝望时向她抛来求救的讯号? 生而为人,又怎可眼睁睁看到同为女子的她坠入火坑而置之不理? 辛夷慢慢直起身来,毫不犹豫地走出去。 曹翊一把拉住她,“你做什么?” 辛夷回过头来,看着他俊美的脸上流露的不安和担忧,无奈地叹口气,“既然是妓馆,人家开门营业,想必不会拒绝客人吧?我就说是去给哪个姑娘送药的,探探情况再说。我怕去得迟了,那个姑娘会遭到毒手……” 曹翊摇摇头,“不要任性。” 辛夷眯起眼打量曹翊,想到那一段美好的日子,心里突然酸涩涩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曹大人回去办你的喜事吧?往后我的事情,大人还是少管为好,免得惹祸上身……” 曹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睛里仿佛燃烧起两团火焰,那灼灼的光芒看得辛夷很不自在。 妓馆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辛夷心里一紧,推开他就要避开,却被曹翊拽住胳膊往墙角一拉,“跟我来。” 辛夷微微眯眼,看着他。 曹翊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二话不说带着辛夷便翻入隔壁的矮墙,躲在一棵大柳树的背后,借着屋檐的遮挡,可以看清妓馆的院门和来往的行人,却不会被别人发现。 从妓馆里出来的是几个虎背熊腰的汉子,手上都带着武器,和方才抓走那女子的人打扮不同,看上去更为凶悍。 他们从墙下走过时,辛夷听到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 “一逮着机会就往妓馆里钻,你们当真是不要命了。若误了差事,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不是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吗?误不了。那傅九衢纵是有三头六臂,今儿也躲不过兄弟们的阎王斩。” “刚来个水灵灵的小娘,哥几个还想尝尝鲜再走呢。” “啐。早晚死在小娘的肚皮上……” 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辛夷脊背上却仿佛爬上了一条冷蛇。 傅九衢?辛夷浑身哆嗦一下,冷飕飕地望向曹翊。 “什么是阎王斩?” 曹翊眉头紧蹙,没有说话,但那表情已然告诉辛夷,所谓“阎王斩”,顾名思义,是要去见阎王的刺杀。 第178章 通风报信 “曹大人。”辛夷一把抓住曹翊的胳膊,双目泛红,急切地看着他,“事不宜迟,你快帮忙救人吧。” 事涉傅九衢,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力量可以解决得了。而曹翊是辛夷眼下唯一可以求助的人。他手握禁军,随时可以调派大批兵马前来相助。 曹翊目光深深地盯住辛夷,有一些受伤,但被他掩藏得很好,甚至带了一丝温柔的笑。 “好。你先回去等我消息,不可擅闯妓馆。” 辛夷摇摇头,“来不及了。事不宜迟,我们兵分两路,曹大人去调兵求援,我跟着那几个,帮你做探子,看他们要去何处,要如何陷害广陵郡王……” 说罢,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脂盒,蘸了一些口脂,用指头在青砖石上画出一个“勾”的形态。 红艳艳的小勾,小尾巴翘起,用来指明方向,带了一点俏皮。 “我会给你留下记号。” 她收起口脂盒,掌心重重拍在曹翊的肩膀上。 “等救了广陵郡王,你今日纳征礼临阵脱逃的事情,也就有了说法,不论是曹家,还是吕家,想必都不会再怪罪你。” 声音未落,她已轻巧地跃下矮墙,朝那一群人离开的方向,悄悄地尾随而去。 ~ 这些日子,朝中人心惶惶。 自从那天广陵郡王入宫面圣,就有一个传言扩散开来。 朝官们都知道,皇城司掌握了一份秘密的名单,名单所涉官员有上百之众,涉及真腊使臣沉船案和何旭香料制假案,贪墨受贿、收取赃物、上下勾连,结党营私,掠卖杀人……可谓罪行累累。 但他们不知道官家要如何处置。 或者说,不知道要从哪一个开刀。 山雨欲来风满楼。 暴风雨前的宁静血腥而恐怖。 皇城司没有任何动静,在蔡祁回京的第二天,傅九衢就去了雍丘和陈留——何旭的老家。 案犯何旭至今仍然看押大狱里,等待三司会审,决定最终的刑罚。而张尧卓那边,在何旭入狱时,尚且四处活动,想捞出这个探花女婿,后来大抵是看出官家杀鸡儆猴的心意,这才纷纷闭嘴。 他们放弃了何旭。 但从入狱伊始,何旭认罪认罚,却自始至终不曾咬出他的老丈人张尧卓。 因他的口风紧,张氏一党并未在此事上受到牵连。 这就是傅九衢派蔡祁去寿州的原因。 寿州那一票官吏,与何旭制假案脱不了干系。然而,蔡祁从寿州回来,傅九衢紧接着去了雍丘,显然是掌握了更多的线索。 朝中人人自危。 一张关系网里究竟网住了多少人,其实他们自己都很难说清。同朝为官,难免没有一些往来,彼此之间的姻亲关系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官家的雷霆之锤到底要砸多重,砸多深,无人知晓。 ……除了傅九衢。 他就像悬在朝臣们头上的一把刀…… 随时可能会要命,要全家老小的命。 无数焚香求神,希望傅九衢不得好死,暴毙在外…… 然而,广陵郡王此刻正悠闲地躺在汴河的官船上。 烟雨蒙蒙的日子,雾气浓重地笼罩着汴河。一条条船只行于其中,宛中从仙邦而来,影影绰绰。 春日凉寒,孙怀看了看天色,回舱抱出一件披风走上甲板,对躺椅上闭目养神的傅九衢,躬身询问。 “爷,外面冷,小的给您加一件衣裳……” 傅九衢唔一声睁开眼,“几时了?” 孙怀尚未回答,甲板上便传来重重的脚步,是段隋的大嗓门。 “九爷,那张小娘子又……给您惹事了!” 话未说完,他见傅九衢眉头沉下,赶紧清清嗓子,换上一副从容的面孔,挤眉弄眼地挠挠头。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她送了一头驴到皇城司,还让一个店小二捎话,说是什么强抢民女。卫矛一听这话可不得了,赶紧派人快马来报……然后,然后那个察子心急,把马给摔伤了,又特地租了一条渔船过来,给你禀报。” “……” 送来一头蠢驴,摔伤一匹骏马。 傅九衢眉梢撩撩。 “人呢?叫上来细说。” “是。” 段隋离开前,特地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他觉得自家主子被张小娘子如此反复的蹂躏,不产仅不发怒,不生气,居然越蹂越喜欢,真是一个奇人。 官船离汴京码头还有一段距离,这会儿刚过真腊沉船的位置。前方不远处有一个小码头,可以停靠一些小船。因此这一段水面便时常拥挤,就这一会儿工夫,在傅九衢的官船前后,便有好几艘渔船飘荡在水面上。 很快,段隋带着一个察子登上甲板。 “九爷,人来了。” 察子上前深深施礼,头也不抬,声音也压得低低的。 “九爷,我是来报信的……” “砰!”杯盏落地的声音,重重响起。 傅九衢望着汴水上的一片浓雾,看着那个察子低垂的头颅和那一顶古怪的瓜皮帽,目光幽幽发凉。 好半晌,他唇角掠起一抹淡淡的笑痕。 “说吧,是哪个不怕死的,我的人也敢动。” 察子仍不抬头,细声细气地憋着嗓子。 “请九爷入舱一叙。” 孙怀眉头微微拧起,“大胆!” 傅九衢抬起手,制止了孙怀的呵斥,慢慢地起身,负手走向船舱。那察子脑袋垂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孙怀觉得莫名其妙,踌躇一下,紧赶上去侍候。 不料,在船舱门口就被程苍用长剑挡住了。 “孙公公止步。” 孙怀抬头看着程苍那一张刻板无情的脸,努了努嘴。 “……什么人啦?这样大胆?爷也由着他?” 程苍嘴皮动了动,一个字都没有说。 ~ 察子的脸上长着一块红斑,让他白皙的肌肤略有一点怪异。 傅九衢看着她小碎步进来,突然觉得有些好笑,直接上手掀了她的帽子。 “小嫂怎么会来?” “我是来找郡王要债的。” 辛夷看一眼官船的窗户,压低声音。 “不过,此事我们可以容后再议。郡王,有人要刺杀你,他们就埋伏在前面的小码头上,有很多很多人,不待你上岸,便要将你弄死在汴河。” “哦?”傅九衢好似没有半分意外,甚至没有露出一点慌张,仍然饶有兴味地看着辛夷紧绷的脸。 似乎注意力全被她吸了去,他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一下她脸上的红斑,然后看着被涂红的手指,来回地捻捏几下,似笑非笑。 “小嫂这次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梦到的?猜到的?还是太上老君告诉你的?” 辛夷:“……” 幸好,这次不是因为她提前知道剧情,而是因为她跟踪那些人,一路到汴河小码头,自己打探出来的。 她不知道那一伙歹人是什么人,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刺杀傅九衢,但出于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她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毕竟傅九衢死了,她的房子就没有人修了。 但她又不想被歹人察觉到自己来通风报信,为此才谎称是皇城司的察子,然后见到了段隋…… 段隋这个家伙也很配合,半点口风都没有吐露。 但辛夷没想到,一开口就会让傅九衢认出来。 她清了清嗓子,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傅九衢:“是吗?你会如此好心?” “……” 辛夷见傅九衢对自己满是怀疑的态度,不耐烦地拽他过来,一把拉到窗边,慢慢地撩开帘帷。 “郡王你看。那些船上的船夫全是杀手伪装的。他们埋伏着,会一路尾随,就等着郡王的官船靠近那个小码头的水口……” 傅九衢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辛夷目光炯炯,“郡王身边带了多少人?要是不行,不如你提前乘小船离开,先保得性命要紧……” 傅九衢低着头,黑眸里盛放出几丝笑意,整个人春风徐徐,好看至极。 辛夷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犹自思考着,眉头微微拧起,“不过,也不用怕,我一路做了记号,想来曹大人用不了多久就会赶来相助,到时候咱们再杀一个回马枪……” 傅九衢一张俊脸当即沉下,低头靠近她一些。 “你通知了曹翊?” 辛夷这才回头,看见他黑漆漆的双眼满是冷意,不由吓了一跳。 他离她太近了,近得能看清彼此脸上细细的绒毛,她却只顾着向他介绍周围的局势和危险,也全然忘记两人靠得如此之近。 对时下的人来说,已是坏了男女大防。 辛夷虽然没那么多陈腐的观念,但在傅九衢近距离的注视下,也稍稍有些不自在,心跳似乎都加快了速度。 “我只是报信,郡王想要如何做,由你决定。那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告辞,先走一步,对了,要是活下来,别忘了赌约的事,那狐女已经回来了,就住在我家……” 她转身去捡掉在地上的瓜皮帽,刚扣在头顶就被傅九衢拽了回去。 温热的怀抱抵在胸前,辛夷心底一突,条件反射去推。 “郡王做什么?” “嘘……”傅九衢低头一把捞住她的腰,制止她的动作,额头几乎顶着她的,清浅而温热的呼吸落下来,“来了。” ------题外话------ 辛夷:为了修房造屋,我真是出生入死都不怕,勇救郡王,建议开封府给我颁一个见义勇为奖…… 傅九衢:你明明就是心悦于我。 辛夷:……自恋是病啊,广陵郡王。 傅九衢:你帮我治治。来,治治我。 第179章 汴河求申冤 辛夷背脊发麻,凝神屏息地看着傅九衢,借着浓雾里微弱的光线,用口型问他。 “怎么了?” 傅九衢姿势不变,懒洋洋将她拉到身后,拉开船舱的木门。 外面传来一道粗鲁而洪亮的询问声。 “广陵郡王在不在这艘船上?” 傅九衢冷冷一笑,对程苍道:“告诉他,广陵郡王死了。” 辛夷猛地掉头,他目光阴鸷,头顶仿佛有一群乌鸦嘎嘎飞过。 程苍地吃惊地看着自家主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时人最忌讳的便是一个“死”字,哪里有人轻易说自己死了的? 孙怀冲上来,“爷,话可不能乱说啊……” 傅九衢:“就这么说。” 程苍清了清嗓子,走上甲板。 放眼望去,堵在官船前面的是一艘体型不小的客船,两个商贾打扮的男子,站在船头张望。 程苍道:“广陵郡王不在船上,敢问兄台何事?” 那两人互相对视一望,朝程苍拱了拱手。 一个说:“我们是从寿州来的香料商人,有急事求见广陵郡王,请大官人代为通传……” 另一个说:“大官人,我们有冤啊,想求广陵郡王为我们做主啊……” 程苍面无表情地道:“有什么冤屈,去开封府敲登闻鼓,自会有人受理。” 那商人又是拱手作揖,“麻烦大官人代我等通传一下,确有急事……我们知道广陵郡王正在查办寿州的香料制假案,我们都是知情者,有线索提供……” 辛夷瞥一眼傅九衢。 若不是提前知道消失,这一出“阎王斩”倒是用得极好。 明知道傅九衢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有人举证,他很有可能会停船相见。只要能接近傅九衢,他们再使点什么诡计花招,就容易多了。 “程苍。”傅九衢突然开口,“让他们三跪九叩上来。” 三跪九叩? 从客船到这艘官船,如何三跪九叩? 辛夷诧异地看他,忽地手腕一沉,整个人被傅九衢拉了出去。他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一般,神色却十分浅淡,眉眼间甚至有若有似无的笑意。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姿态。” 程苍对着河面,照着傅九衢的说法,大声吆喝。 “广陵郡王说了,你们要求他,先行三跪九叩大礼……” 这不是难为人么? 对面两个商贾变了脸色,一时没有回应。 这时,段隋从官船尾部匆匆过来,压着嗓子禀报。 “九爷,好多渔船朝我们的大船逼近过来。还有好几艘客船,我看来者不善……” 辛夷脸色微变,“不好,他们要动手了……” 水波涟涟,那些密密麻麻拥上来的渔船上究竟暗藏了多少杀手,无人得知。 辛夷身子紧绷起来,一颗心怦怦直跳。 “郡王,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怕死?”傅九衢蹙眉头看来,见她紧张的模样,冷漠的面孔突然柔软了几分,“放心,有我在。竟会怕几个小毛贼?” 几个小毛贼是不怕。 问题是这里不止几个,而是一群,一群群的…… 辛夷看着傅九衢一张俊脸淡定如水,登时满腹怨念。 按照剧情来说,傅九衢最后是死于疾病,那么现在确实还没有到他的死期,可是其他人人性命,那就不一定了。 拥有现代灵魂的辛夷,对生命十分珍视,她实在是没有办法眼睁睁看到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因此枉死。 “郡王,械斗总会有伤亡,我们不如另想办法…………” “怕什么?我会护着你的。”傅九衢云淡风轻地一笑,顺手将一把长剑塞到她手上。 “汴京大力士,本王相信你的本事。” “……”这算哪门子的保护? 轰隆隆! 天边响过一道惊雷。 这场春雨,说下便下了起来。 雨雾笼罩着河面,一艘艘船只仿佛变成了模糊的剪影,但动作却迅速了起来。 大白天光下,他们拔出武器,意图逼停官船。 “广陵郡王出来!” “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广陵郡王出来给我们老百姓一个说法。” “毁我家业,杀我妻儿……此仇不同戴天。” “苍天无眼,有冤有仇,今日只得自己来报了。” 河面上吼声震天。 一句接一句,辛夷从中捕捉到了一个惊人的信息。 这些人的对话里听来,好似他们不是杀手,而是依靠香料产品而生存的香民。因为傅九衢查办假香料案,这个产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即使是正规的香料作坊,也被迫停工,寿州产的香料再也运送不出去,商家的货物囤积,小工拿不到银钱,一环一环下来,这个行业彻底不行了。他们没有了谋生的出路,这才在汴河上拦截广陵郡王讨要说法。 听上去合情合理。 但这些人的背后,是谁人在指使,百姓里面又掩藏了多少杀手,准备趁乱杀掉傅九衢? 辛夷领悟个中的内情,不由吸了口凉气。 “好歹毒的手段。” 杀了人后,还能用民意来挟裹舆论。 毕竟法不责众。 如果今日傅九衢死在汴河,大抵也找不到人申冤了。 意识到这一点,辛夷突然有点同情傅九衢。 他做的事,明明是为了朝廷,是皇帝的授意,但当今天子是仁厚之君,在他需要刀的时候,傅九衢就可以出鞘,即使被百姓的唾沫淹死了,也是他自己做恶多端…… 船只越靠越近,形势一触即发。 程苍按刀站在栏杆边上,冷声怒斥。 “你们都不要命了么?有冤有苦,自行去报官。拦截郡王船只,是有多少颗脑袋够砍?” “拦他又如何?杀他又如何?不得罪已然得罪了,今日我们要不到说法,就要广陵郡王的狗命!” 一个人喊,一群人跟着喊。 “广陵郡王素来横行无忌,不顾百姓疾苦,他的手上沾了多少血,杀了多少人?” “对!” “我们就是要他的命!” “广陵郡王是贵人,我们烂命一条,十条命抵一条命,死也值得。” “为民除害,杀广陵郡王。” 个体一旦融入到人群里就不会再有独立的思考,被煽动起来的民意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他们绘声绘色地说着傅九衢的恶行,好似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人人都恨不得诛之而后快。 人们兴奋地嘶吼着。 仿佛烧了火油的干柴被点燃。 围拢的小船密密麻麻,终于将官船逼得寸步难行。 那些渔船和客船上的杀手,朝官船抛出三叉锚,然后带着人群像蚂蚁一般爬上来,手握钢刀和侍卫拼杀…… 刀剑碰撞,铮鸣声声。 冷冽的寒风从河面上吹拂过来,掀掉了辛夷的瓜皮帽。 被煽动的人群如同疯了一般,双眼猩红而亢奋。他们听不进去任何的劝阻,热血一旦点燃就难以烧灭。 皇城司的侍卫统共有二十来个,全在甲板上。一开始他们没有得到命令不敢下重手,更不敢轻易杀人,手底下都留有分寸,可眼看局面控制不住,渐渐阻挡得有些力不从心。 “郡王……这些人疯了。怎么办?” 傅九衢双眼冷肃地扫过周围,带着一点嗜血的光芒。 “格杀勿论!” 众侍卫登时振奋起来。 “得令!” “意图谋害郡王者,原地诛杀。” 响杀声震破天际,他们不怕死的扑上来丝毫不顾及别人的生死。凄厉的吼叫声里,船板被踩得抖动不停,船只也跟着晃动起来。 辛夷被傅九衢拽着手腕,东游西走,在人群的厮杀中,头晕目眩,差一点呕吐。 她明白,这些不是普通的民众,里面混杂了太多的杀手 但她真的从人群里看到了许多老实巴交的面孔。 沧桑的,饱受风霜的,老农的模样,不是杀手,而是真正的百姓。 杀手死不足惜,但这些人兴许当然是无辜的,只是被怂恿失了心智而已。 罪不该死的呀。 辛夷心里突然很难过。 她看不透生死,更不想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成为刀下亡魂。 “你们都是傻子吗?你们被人利用了!” 辛夷大声呐喊着,推开傅九衢的手,冲入雨雾的人群前面,拿长剑比划着,瞪圆双眼看着越围越近的人群。 “你们看一看周围,是不是都是你们认识的人?好好想一想,是不是受了别人的挑唆才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举动?谁的命不是命呀,刺杀朝廷命官,你们想没想过后果?” “死就死!反正我们贱命一条,能拉广陵郡王垫背,死也值了。” 第180章 举石 辛夷皱眉,大声吆喝,“你们是不怕死,可是你们的家人呢?你们可有想过,会株连九族……你们就不怕家中老小受到连累吗?” “我呸!”一个壮汉举刀跃出人群,指着辛夷大喊,“你们这些帮凶走狗,哪知百姓疾苦?广陵郡王让我们吃不上饭,穿不起衣,没有嚼头,怎么养活妻儿老小?横竖都是死,不如一命博一命。兄弟们,上啊!杀了这个狗郡王……” 辛夷眯起眼,认出这个人来,嘶嘶冷笑一声。 “第一甜水巷的妓馆里,就是你的疾苦?刚刚欺压完民女,提上裤腰带就变成了良民?” 辛夷指着那人,对人群大声道:“你们看看这个人,你们认识他吗?你们要是不认识,我可认识,刚在第一甜水巷的妓馆里看到他欺负别人家的小娘子……” “不要听她挑拔!”那人急眼了,一手举刀,一面招呼同伙,“杀啊,广陵郡王就在面前,杀了他光宗耀祖。” “笑死。”辛夷见不得这嫖客的丑陋模样,拿剑指着他,“你全家大概就只剩你一个人了吧?这才能光宗耀祖,你让那些家有老小的人跟你陪葬?” 她原本是想骂户口本只剩一人,图个嘴快。 不料,她的话说完,有几个人的脚步居然迟疑起来,互相望了望。 “曾四……家里只剩他一人。” “平常偷吃摸狗,好吃懒做,不学无术……” 辛夷挑了挑眉,没有想到被自己说中了,忽地笑开,“各位乡亲父老,你们冷静一点。你们好好想想,到底是谁在挑唆你们?你们又怎么能与这样的蛀虫为伍,害了自家人的性命……” 说罢,她看一眼傅九衢,声音拔高。 “如果你们当真有什么冤屈,我相信广陵郡王是会帮你们申冤的。但你们采取的方式,实在不可取……这哪里是申冤?分明是送死来的啊。” 人群的节奏被她打乱。 犹豫的人,更多了。 辛夷受到鼓励,更加想要喊醒他们。 “你们想想,广陵郡王的手下,哪一个不是武艺高强,力大无穷,你们打得过吗?” 她说到这里,突然上手,走到甲板的栏杆边,将一块重重的压舱石抱举起来,当着众人的面,稳稳地托着石头走了几步,面色平静地道: “看到没有?我这样瘦小的人,尚且可以信步举石,何况他们那些身强力壮的侍卫?你们杀得过谁啊?实不相瞒,方才要不是广陵郡王命令手下留情,汴河的水都被你们的鲜血染红了……” 傅九衢:“……” 众人皆惊:“……” 那么娇小的一个女子,抱着那么沉的一块大石头,居然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举的是一根稻草。 但她的每一个字敲在心里,却重若千斤。 咚! 辛夷丢掉石头,摸了摸因为用力过度而震荡不已的胸腔,一时气血上涌,好不容易才压下喉头的腥甜,然后慢慢将束起的长发打散,重重咳嗽一声,猛地将长剑插入船板。 “醒醒吧,父老乡亲们。” 她喊破了嗓子,姿态却极是凛冽。 “我是个女儿家,我心软,见不得你们送死,这才拼死相救。你们若肯信我,放下刀剑,再诚心恳求广陵郡王为你们做主,这才真真正申得了冤……” 她站在风雨里,以血肉之躯挡在广陵郡王面前,热血沸腾地看着那一群人。 一群穷凶极恶的人。 “杀了她!”杀手们开始慌乱,在人群里煽动,嘶吼,“她是傅九衢的女人,她说的话,你们不要相信……” “哼!”傅九衢神态倨傲地走上前来,站在辛夷的身边,冷冷地道:“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本王数三声,放下武器的,视为良民。否则,一律以乱匪处置,格杀勿论。” 顿了顿,他厉色低喝。 “一!” 人群震动。 有人退后观望,有人互相询问。 “二!” 傅九衢又冷冷地数出一声。 辛夷乘势大喊:“你们快放下武器啊,广陵郡王难得发发善心,你们要珍惜机会——” 什么叫难得发善心?傅九衢瞥她一眼。 “一!” 哐当!当! 当当当! 一把把武器纷纷落在船板。 人群大喊吼叫,“广陵郡王要为我们做主啊!” 有些人更是干脆地跪拜下来。 傅九衢扫过眼前的民众,突地转头看向辛夷,意有所指地低笑一声。 “你可知道,你今日救的不是我。而是……他们。” 辛夷与他对视一眼,从傅九衢的眼里看到了平和的笑容,仿佛那嗜血的杀气从来不曾存在一般。 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寒气。 对啊! 傅九衢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慌乱,是不是早有准备? ~~ 汴河岸边烟雾迷茫,一群禁军踩着潮湿的路面在飞快奔走。 曹翊骑马在前,驾的一声,冲上码头。 河面上的喊杀声若远似近,传入耳朵里十分骇人。 岸边挤满了围观的百姓,纷纷朝水面张望。 雨雾掩盖了一切,却掩不住人群的混乱。 “快!救人——”曹翊抬手一挥,然后下马,手按腰刀迎风冲向码头。 禁军行动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接管了码头和部分船只。 曹翊眉目微蹙,望向雾气腾腾的江面。 方才还喊杀连天的河面上,此刻突然安静下来。 “大人,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那么多暴民冲击官船,从喊打喊杀到寂静如常,会发生什么? 凉风拂面,远水无声。 岸边围观的人,议论不已。 人们都在猜想,是不是官船上的人遭遇了不测。 轰隆隆!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 曹翊沉声大喝,“郑六,备船。” 郑六抹一把脸上的雨水,不悦地道:“大人,暴民人数众多,全部都聚于江面,属下带兵前去增援便可,大人不必涉险……” 曹翊猛地掉头,朝他看来。 “你是听不清我的话吗?我让你备船。” 郑六知道曹翊是为了什么,想到那个小娘子,他就替自家大人不值,固执地上前拱手,叩地规劝,“大人。您的安危要紧……” 曹翊手握刀柄,铮的一声拔出腰刀。 “备船!” 郑六抬头,眼眶一红,“是!” 曹翊登上漕船时,浑身已然被雨水湿透。 然而,漕船刚刚离岸,河面的雨雾里便隐隐传来一艘官船的影子。在雨雾的遮掩下,官船仿佛从天边行来,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在官船的后面,有无数的小渔船紧紧相随。 透过雨雾,仿佛还能听到喊叫。 曹翊有些焦急,指挥船夫。 “快一点!” 他又冷静地吩咐禁军,“准备作战。” “是。”禁军齐声大喝,拔刀相向。 近了。 终于近了。 一声嘶吼划破天际,仿佛炸开的烟火。 “冲!” “船上的人听好了,放下武器,饶尔等一条狗命……” 郑六大声呐喊着,声音突然停下,只有一张错愕的面孔微微仰起。 迎面而来的官船破开雨雾,栏杆边站着抱臂而立的广陵郡王,一张俊美的面容笼在烟雨里,似明似暗,暗金纹的披风袂袂翻飞,一袭孤寒。 他的身边是一群扶刀屹立的高大侍卫,而那些带头挑事的杀手,全部被五花大绑丢在甲板上,像一条条刚刚捕捞上来的大鱼。 官船上没有暴民。 那些丢掉武器的百姓,全都恭顺地回到渔船,跟着官船行来,像是广陵郡王的护卫船…… 天空幽冷,细雨如丝。 曹翊眉头紧皱,“郡王?这是怎么回事?” 傅九衢看着围住码头,大批增援的禁军,似笑非笑地望着曹翊:“你们在做什么?” “……” “……” 原以为要大开杀戒,没有料到风波已定。 这个画面略略有些尴尬。 傅九衢和曹翊你看我,我看你,许久都没有说话。 直到甲板上突然传来“噗”的一声,孙怀在尖叫。 “小娘子,你怎么了?” 一条血线突然凌空而起,傅九衢回头,看到辛夷苍白的脸和捂住胸口颤抖不已的小手,当即变了脸色,冲上前去,将人一把搂入怀里…… “小嫂?” 对面漕船上,曹翊如遭雷击,心脏像被人挖了一个窟窿,撕裂般疼痛。 ------题外话------ 曹翊:我为了救她,调兵前来增援,救了个寂寞不说,还要吃狗粮,看他们秀恩爱,这让我情何以堪…… 傅九衢:她为了救我,不惜以命相搏,当众举石振出内伤……这让我情何以堪?唉,不娶不足以平民愤了。 辛夷:得!打住,我是为了救他们……姐妹们,麻烦不要放过这个自恋的家伙~~ 曹翊:对,都同情一下我这个可怜的家伙吧 第181章 致于死地 汴河上寒风凛冽。 辛夷那一口老血吐出来,震住了广陵郡王和曹大人,也令官船上所有人肃然起敬。 若非她举起巨石,让行刺的民众心服口服心生惧意,那一场血腥杀戮下来,不知多少人要命丧黄泉。 是她以血肉之躯平息了一场干戈。 辛夷知道自己力气大,但这一具身子年岁却不大,究竟当如何运用,又到底能承受多大的重量,她心里其实也没个数,一路奔波过来,本就心急如焚有点上火,再拼尽全力举起巨石大伤元气,一时血液逆窜上涌,为了唬人又强忍许久。 看到曹翊带着禁军而来,绷紧那根弦蓦然一松,吐血后只觉得眼前有金星飞舞,很快便头昏目眩,不支倒下,全然不知形势会如何改变。 官船靠岸。 傅九衢抱了辛夷许久,一路从船上抱到等候的车驾,吩咐随从。 “快马通知周道子,我马上带人去药铺。” “是!”段隋应声,跃上马背,转瞬便消失在码头。 傅九衢看着怀里的女子,心头无端涌上一丝涩意。 “如今可知道难受了?” 他冷哼一声,拂开辛夷额头的乱发,“说你力气大,你便得意忘形。压舱石也敢举,当真是不知厉害。” 这时的辛夷并不是全然没有意识,只是耳窝里仿佛有虫子在爬,胸前如压巨石,恶心想吐,没有精力去听他说什么,昏沉沉如若忘我。 “有本王在,何须你来逞强?”傅九衢双眼幽冷,不知是气还是恼,说着竟有些咬牙切齿,手指重重点在她的额头上,像是恨不得将她戳醒。 “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怀里的小娘子身子软绵绵的,并不像平常那般会骂会嗔,眼皮都没有开合一下,整个人瘫在那里,任由傅九衢训斥。 若不是尚有呼吸,如同一具死尸。 傅九衢训完了,叹口气,莫名地心软。 他搂住小娘子绵软的身子,情不自禁地紧了紧胳膊,叹息地阖上眼。 “你千万别死。你若死了,我如何交代……” 他没有说向谁交代,但奇怪而牵强的理由,让旁侧的孙怀有一种扇醒他的冲动…… “爷。”孙怀轻咳,笑着捏了捏痒痒的手指头,“小娘子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傅九衢冷冷看着他,“你来吐一口血给我看看?” 孙怀:“……” 安慰人的话都听不出来了么? 血是说吐就能吐的? 孙怀苦巴巴地讪笑两声,然后,双目惊讶地看到自家主子低下头,注视着辛夷,凑近她的耳畔,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就恶狠狠骂人。 “你要敢死,阎王殿里也给你扒出来!” 孙怀:“……” 辛夷什么都听不见,在马车的颠簸里意识游离。 烟雨蒙蒙,汴京城笼罩在雨雾里,马车徐徐靠近辛夷药铺。 药铺的门口,周道子、安娘子、良人、湘灵等人齐齐等候着。安娘子撑着伞,等马车一停便冲了过去。孙怀赶紧打开帘子,傅九衢抱着辛夷弯腰走下了马车。 “哎呀是广陵郡王,他怀里的人不是辛夷坊的老板娘吗?” “是他是他……阿母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快来看。”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抱进去了,抱进去的。” “广陵郡王?” “那个是药铺的老板娘?老天爷呀!” 马行街两侧挤满了围观的民众。 李大嘴踮着脚站在人群里,看广陵郡王抱着辛夷快步迈入药铺的门槛,左边说几句,右边说几句,一脸春风得意地笑。 “我早就说过他俩有私情嘛,你们还不肯相信,说什么广陵郡王怎会看中一个开药铺的小娘子,哼,现在信了吗?我李大娘的嘴巴里什么时候传出过假话?” 风言风语传播的速度,堪比瘟疫。 而此刻的药铺里,周道子正在为辛夷诊脉。傅九衢站在病边,一双眼如若染血,看得他身子发麻,仿佛被人扼住了天灵盖,好端端一句话,愣是吭哧吭哧好几下,才说出来。 “小娘子身子娇弱,虽有神力却也承受不住压舱石之重,力竭而乏,气虚血溢……老夫以为,恐有,有内腑受损。若非郡王及时喂食护心丸延命,怕是已然心脉破裂,七窍流血而亡……” 傅九衢冷冷盯住他,“能不能治?” “这……”周道子眉头拧起,“这是内伤,养胜于疗。须得小心将养一些日子,不过……” “不过什么?” “难免会损及寿元。” “你说什么?”傅九衢眯起眼看他,像一头嗜血的野兽,极是可怖。 饶是周道子见多识广,心下也略微受惊,连忙拱手作揖,低下头去。 “郡王恕罪,老夫医术浅薄,只得先开方止血,护住心脉,等小娘子醒来,或有他法也未可知……” 他知道傅九衢听清了自己的话,也不敢再重复第二遍,只能先稳住他。但周道子心下清楚,像这种内腑的伤或多或少都会带来不可逆的亏损,说损其寿元已是保守,指不定还会有别的影响。 傅九衢看着他,一字一顿,“那你还不快去!?” “是是是,这就去了,这就去了。” 周道子退下去开方抓药了,傅九衢转头,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辛夷,面色冷凝。 沉吟片刻,唇边竟缓缓掠起一丝笑意。 “去!把卫矛叫来。” 程苍站在门口,不曾走近,却感受到广陵郡王平静的笑容下熊熊燃烧的愤怒。 “是。属下这便差人去找卫指挥。” 片刻,程苍又回来了。 唤一声郡王,见傅九衢冷冷看来,他扶刀的手慢慢收回,抱拳拱手。 “曹大人来了,求见郡王!” 傅九衢冷冷看来,微微一笑:“不见。” 程苍垂着眼皮,“曹大人好似有急事……” 傅九衢声音略沉,“就说本王忙着照顾小嫂,有事明日朝会后再说。” 程苍抬头,目光流露出一抹惊讶,“是。” ~ 曹翊是从码头过来的。 他心急如焚,想要得知辛夷的情况,还有禁军在码头搜查的后续想要知会一下傅九衢,不料程苍通传以后,得到的却是广陵郡王不肯相见的回复。 曹翊有些意外,愣了片刻,叹息一声。 “张娘子的身子可有好转?” 程苍如实回答,“尚未苏醒。” 曹翊眼波微微一动,低低道:“可要传太医……” 程苍眉头皱了皱,“不必吧。周老先生已然看过,想来没有大碍。” 曹翊凝视着他,片刻才缓缓点头,“那……曹某便不打扰了。” ~ 卫矛来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几分。 傅九衢在辛夷药铺的内堂里,见他落汤鸡似的进来,眉头皱在一起。 “查清楚了么?” 卫矛抖了抖滴水的袍角,朝傅九衢抱了抱拳。 “回郡王,查清楚了。围堵官船的香料商人和民众皆是受了寿州通判吕公柏授意。” 说到此处,卫矛从怀里取出一把袖箭,慢慢放到傅九衢面前的几上。 “这是从刺客身上搜出来的,袖箭上淬了剧毒,他们原是想借机靠近郡王,乘郡王不备再致于死地,不料张娘子会突然前来通风报信,而那些民众被张娘子一番说和,又犹豫不决,郡王身边侍卫环绕,他们并未找到机会……” 傅九衢淡淡一哼,没有感到意外。 “吕公柏任寿州通判几年了?” “回郡王,一年零六个月。” 略略一顿,卫矛的神情有明显的踌躇。 “寿州吕家一门两相,人才辈出,素来以家风谦和,孝廉倡道为人所称讼,相传寿州吕氏对族中子弟严于管束,家训家规十分苛刻……吕公柏如此行径,实在令属下感到吃惊。” 寿州吕家是望族,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在寿州更是手眼通天。 眼下吕家的三姑娘又要与曹府联姻,更是如同借了东风。 在这个节骨眼上,吕家竟与香料案有所牵连,难免让人费解。 但上次蔡祁拿回来的名单上,实实在在写着寿州通判吕公柏——曹翊的老丈人吕公著的堂弟,这次的汴京刺杀,又恰好坐实了这一点。 第182章 遭遇,要待她再好些 傅九衢神色淡淡,拿过那一支袖珍的毒箭观察片刻,冷冷扬眉。 “单凭这个,证据尚且不足……” 说到这里,他突地转头望向孙怀。 “笔墨伺候。” 孙怀应一声便出去了,很快安排妥当,将笔墨纸砚一并呈到广陵郡王面前。 傅九衢沉着眉头,挽袖提笔,便在纸上描绘起来。 好一会儿,交给卫矛,“如此,便够了。” 卫矛挽了挽半湿的衣袖,拿起纸张一看,震惊地抬头。 “郡王……” “照着刻来给我。”傅九衢冷声吩咐。 那纸上分明是一个印章的模样,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寿州知事通判:吕公柏。” 卫矛从傅九衢眼底看到沉沉的杀气,沉吟一下,“郡王要这印章何用?” 傅九衢冷笑一声。 “这不是印章,这是钥匙。我要用它打开香料案的仓库……” 卫矛紧张地握紧纸条,有短暂的迟疑。 伪造朝廷命官的印鉴本身就是大罪,若不是气恨到了极点,广陵郡王应当不会这么鲁莽行事才对。 是不是那位张小娘子的身体状况不太好,这才让郡王铤而走险的? 卫矛暗叹一声,低头拱手,“兹事体大,还望郡王三思……” 傅九衢冷冷看他一眼,寒意森森地笑开,“你无须害怕,一应后果由我承担。” 卫矛:“可是……。” “听命行事便可。”傅九衢淡笑一下,默默起身推开窗户,望着烟雨绵绵下的五丈河,低低地道:“寿州知州是张尧卓的人……通判与知州联手来发财,倒是罕见。难道卫指挥没有发现,此事十分蹊跷?” 卫矛脸色有微微的变化。 有宋以来,知州与通判的关系就十分微妙。 太祖爷赵匡胤杯酒肆兵权后,吸取前朝教训,为防武将专权、皇权旁落,特地新设了通判一职。因此,通判原本就是为监督和制约知州而存在的一个官职,两人一并治理地方,权力交叉缠绕,属于天敌,很难过从甚密。 更何况,吕家既然会与曹府联姻,本就容易与张家不对付,可寿州竟是与众不同,知州与通判相处和睦…… “说来,还是那香女功不可没。”卫矛说着,竟笑了一下,“若得机会,属下倒是想见识见识,到底是何等厉害。” 傅九衢下巴微微抬起,目光扫过他。 “去找蔡祁讨要一些经验?” 卫矛低低地笑,“属下不敢。” 傅九衢哼声,正要说话,孙怀满脸堆笑地进来禀报。 “爷,张小娘子醒了,醒过来了……” 傅九衢脸色一变,朝卫矛摆了摆手,不待他说话,已然大步离去。 ~~ 轰隆。 暴雨说来就来。 广陵郡王在汴河遇刺的事情,并没有被暴雨洗涤,而是引来了轩然大波。 为护广陵郡王安危,曹翊在码头时便指挥禁军围住官船,随后,搜查了城中各处,包括辛夷跟踪查探过的那一个妓馆,当时便被曹翊派去的禁军掀了老底。 那是一个私妓馆,干的当真就是蝇营狗苟之事。 强抢民女,逼良为娼,无恶不做。 禁军查抄了私妓馆,馆里上上下下连同老鸨一并被扭送到官府。 可是背后的东家却听到风声,当天便卷了细软冒雨跑路…… 好在,那些受害的姑娘都被解救了出来,一并送到开封府,有家人领的便让家人领回,没有家人领的,便各自离去,很是凄凉。 那个在汴河大街上故意碰撞辛夷求救的女子,原本是一个王姓富商的独女,辛夷药坊开业的时候,她和母亲就在马行街买东西,曾经围观过现场。辛夷不认识她,她却对辛夷有印象,也看到了药铺那个曹大人亲自送来的横匾,这才有了大街上那一幕。 王小娘子被解救后,当即便同母亲拎了一堆礼品找到了辛夷药铺。 小姑娘换了一身翠绿色的衣裳,一头乌黑的长发重新梳成了娇俏可人的模样,但双眼仍是肿胀通红,面色苍白,看上去好不可怜。 娘俩入得药铺便要找辛夷。 安娘子当即把人拦下,只说老板娘身体有恙,不便见客。 小姑娘闻言,便期期艾艾地低泣了起来。 安娘子见他们携了厚礼,有些不落忍,便大着肚子撩帘入内。 “娘子,有个王大姑娘求见,说是你的熟人,得你恩惠,要当面谢恩……” 辛夷刚刚醒来,喝完汤药,疼痛减缓了许多,但浑身仍是酸涩不堪。她并不知道自己昏睡时发生了什么,闻言低低的道: “那便让他们进来吧。” “不行。”傅九衢沉下脸来,冷冷地看着安娘子,“你没说老板娘身子不适?” 安娘子有些害怕这个寒意森森的广陵郡王,低下头不敢对视。 “民妇说了,可王家母女很是恳切,又带了礼品,再三推拒似有不妥……” “有何不妥?去,将人打发了……” “郡王!”辛夷无奈地叹了气,低低咳嗽一下,“听听她们要说什么也好。” 傅九衢听到她的咳嗽声,当即安静下来,拂袖坐回椅子上,不发一言。 孙怀见主子这模样,有些好笑,抬了抬眉,也不作声。 辛夷却是吩咐安娘子,“你让她们进来吧,顺便送些茶点来。” “是。”安娘子出去了。 辛夷躺在床上,想要坐起来见客,可是手撑在床上,一用力仿佛就呼吸不过来,胸腔仿佛受到重锤,吃痛不已。 “嘶!”她痛得差一点掉下泪来,强忍着疼痛咬着下唇,刚想翻转过身,下一瞬,眼前人影闪过,双肩便被一双大手按住了。 “不许动!” 傅九衢低下头来,与她四目相对,神色冷漠。 “周道子交代你卧床,不许过分用力……” 不许过分用力,也不是连床都不能起吧? 辛夷望着傅九衢紧张冷肃的模样,慢慢吐出了一口气。 “那有劳郡王扶我一把。” “躺好!”傅九衢冷冷地吩咐,霸道莫名。 “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你躺着听她说话便是。” 辛夷觉得这么躺着见客十分不礼貌,但在广陵郡王面前,礼貌是什么东西? 她微微叹气,不再吭声,安静地躺了下去。 这时,帘外传来安娘子的轻咳声。 “娘子,王家姑娘和王家太太来了。” 辛夷瞥一眼傅九衢,轻轻嗯了一声。 傅九衢慢慢地松开手,坐了回去,懒洋洋端茶浅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俊脸淡漠。 王家母女进得屋来,那小娘子当即便朝辛夷跪了下去。 “恩人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辛夷侧目瞥她一眼,认出是大街上那个女子,见她已然得救,也难免生出几分欣慰之感。 “快快起来,原本我也没有做什么……” 王姑娘道:“我听殿前司那位大人说了,是恩人您见到我后心生警觉,一路跟随,这才找到我的所在……禁军若是再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头低垂了下去。 辛夷微微一笑,受了这份谢礼。 没有想到,王姑娘的母亲千恩万谢后,奉上谢礼,却提出一个请求,让辛夷替姑娘保密,不要让此事说出去。 一个姑娘家被人卖到妓馆,名声多少会受些影响,即使她什么错都没有,仍是会怕人说三道四,尤其这个王姑娘已经许了人家,就等年底成婚了。 辛夷这才明白过来。 这不仅是谢礼,还是封口费。 她微微一叹,“你们放心,我不是多嘴多舌之人。” 说到这时,她顿了顿,又望向那个小娘子。 “听了王小娘子的说法,我倒是有一些好奇之处,想要请问小娘子。” 王小娘子红着脸,垂着眸,不敢抬头。 “恩人请讲。” 辛夷瞥一眼床边懒坐的广陵郡王,低低地道:“你方才说是在出门买香料的时候被带走的?我想请问一下,是哪一间香料铺?” 王小娘子道:“我家住在封丘门外,离马行街很近,杜氏药铺远近闻名,铺子里的香料别家都比不上,就是价格略贵,我年节上得了些闲钱,那日便约了小姐妹一同来买,回去的路上,小姐妹先行回府,我本想多逛上一逛,不料却落入了贼人之手。” 辛夷侧歪着头,看着女子俏丽的容色。 “小娘子能否再说仔细一些,是贼人虏了你后,就去妓馆,还是如何?” 王小娘子摇摇头。 “我当即便昏了过去,醒来时,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四周漆黑一片,我又饿又冷,那些人当时便问我,家住何处,家中有些什么人……我十分惧怕,以为他们是为了向我家人索取钱财,他们问什么,便一一答了。” 辛夷:“然后呢?” 王小娘子瘪了瘪嘴巴,不无凄色地道:“然后他们便端来了饭食,我食下后,再次昏睡过去,等我醒转过来,发现自己已然到了一辆马车上,他们说要将我送去妓馆调教一些时日,再转手卖去别处,并要挟我不得声张,否则便要杀我全家……路过汴河大街时,恰逢贵人纳征,我们的马车让路一旁,我借口腹痛如绞,让他们带我行个方便,下车时我认出恩人,这才大着胆子撞上去……” 辛夷听着,眉头越皱越紧。 所有虏人拐卖的套路,差不多都是这样。 王小娘子的遭遇,最奇特之路就在于,这些人居然详细地询问了她的家世。 若是王小娘子家中无人,身世凄苦无依呢,又会送往何处? 不知道为什么,辛夷想到了死去的温姿,那个无依无靠的温姿。 她脑中思绪万千,待王家母女拜谢离去,她便将疑惑告诉了傅九衢。 “郡王,我觉得王姑娘的失踪,不那么简单。” “哦?”傅九衢目光烁烁,“你想说什么?” 辛夷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温姿和沉船女尸,还有这个王姑娘,他们的遭遇有些相似,古古怪怪的……” 傅九衢目光微眯。 素净的棉被下,小娘子青丝伏枕,露出一张满是疑惑的小脸,头微微仰起,一截白皙的脖子显得格外修长柔美,明明是一张芙蓉玉面,却严肃得像一个大堂上办案的铁捕,没有半分温柔,却惹得他怜惜不已。 小嫂为了救他以身涉险,差一点落个殒命的下场,但她没有半分怨怼,刚刚醒转,并又开始为帮他破案而操劳。 若非倾心相许,如何能做到她这样? ……无论如何,他往后也应当待她好一些。 给不了别的,至少让她过上好日子。 即使只有两年光阴,也应当在离世前将她和孩子们安排好。 傅九衢心里像被一团棉花塞满。 一双星眸,揉碎在那一张小脸上。 “现在你什么都别想,也别问。等你身子好起来,我再告诉你。” 嗯?辛夷一听这话,脑袋便扭了过来。 “这么说,郡王知情?” 傅九衢突然有些头痛。 看到这样一双眼睛,他不想让她涉及案件,又不忍心拒绝她的求知欲。 一双黑眸沉沉浮浮,好片刻,傅九衢终是慢慢起身靠近床榻,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淡淡一笑。 “你可听说过……香女?” “香女?”辛夷讶异地看着她,目露狐疑。 傅九衢捕捉到她的表情,唇角微微一勾,将皇城司查到的关于香女一事说了出来。 “案子尚未水落石出,这些事情原本是不该告诉你的……” “我知道了。”辛夷突然惊声打断,蓦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睁大双眼看着傅九衢,“郡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题外话------ 宝子们,明日见~~ 第183章 制作香女 傅九衢见她不管不顾地坐起来,当即冷下脸就要发火,辛夷却突然咬牙捂住胸口,皱着眉头,痛得眼泪花花在眼眶里不停地转。 “……”傅九衢收一口气,低低哼声,“你嘴巴长在后背上?躺着是不能说话么?” 明明是一句关心的话,他说得恶声恶气。 辛夷痛得没力气去解释,牙齿咬了咬,身子仿佛都要蜷缩起来。 傅九衢心下猛地一突,再顾不得骂人,一把扶住她的肩膀,低头去看,声音温和得不像是他。 “哪里痛?快躺下……孙怀,叫周道子来!” 孙怀安静地站在那里,应一声,掉头就跑。 辛夷却按住傅九衢的手,朝他摇了摇头。 “不用了,就是起身过快,扯到内腑,痛得抽搐了一下。” 傅九衢拧眉看她,手劲微微加大,“犟种!” “嘶!”辛夷痛得差点骂娘,那强忍的眼泪再也憋不住,登时从眼眶滑下,“我和郡王有仇吗?好端端地打我做什么?” 打她? 傅九衢眉梢扬起,几乎不可置信。 没凶没吼,关怀倍至她看不到,稍稍捏一下肩膀,就成了打她? 辛夷:“要不是为了去给你通风报信,我哪里会身受重伤?郡王即使不肯感恩,也不该把情绪发泄到我的身上。我多无辜啊……” “……” 辛夷借题发挥,铺垫了这么多,就为了引出下一句——我帮了郡王这么多,赌注的事情总该兑现了吧? 然而,她演得太入戏了,话没有说完,那因为疼痛而凝聚起来的眼泪便啪啪往下落。 傅九衢见状长叹一声,没有等她说出要求,便伸出长臂,在她后背轻拍几下,颇为无奈地道:“是我不对,下手不知轻重,弄痛了你……别哭了,别哭了,本来就丑,哭花了脸,更是难看……” 辛夷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说什么?” “我说……”傅九衢看她睫毛尖尖上都挂着泪,湿润不堪的双眼像小鹿子似的,正气恨地瞪着自己,那一句丑便说不出来了。 他哼笑,“我说,恩公在上,请受我一拜。” “别假惺惺了!嘴上说这些没用,郡王当真想报恩,用点实际行动吧。”辛夷伸手便想要推开他,却被傅九衢捉住,一张冷脸严肃万分。 “身子没有大好前,你可以骂人,但不可打人。再用力,你小命都没了,可是明白?” 他语气生冷,霸道,面容却清俊得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眉眼间每一笔勾勒都是顶级画师的精心描绘,但此刻,却充斥着一种纸片人本不会有的柔情和担忧。 辛夷心头一颤,终于明白那种怪怪的感觉在哪里了。 他二人,孤男寡女在一起,太亲近了。 原本会刻意保持距离的广陵郡王,因为她受伤,好似也忘记了尊卑和身份。 “多谢郡王。”辛夷清了清嗓子,轻轻推开他,微笑着慢声道:“您先请坐,我们再接着说。” 傅九衢眼睛微微眯起。 对视时,眼底是一层层云遮雾绕的情绪。 门外,孙怀叫了周道子匆匆赶来,被程苍拦住。 当即噤声退下。 ~ 傅九衢沉吟片刻,慢慢坐回去。 辛夷轻轻躺在床头,背后垫了一个软枕,脸色略有些苍白,声音也压低了几分。 “郡王可知,那个来我家偷盗的那个狐女,身上原本是有体香的?” 傅九衢眉头微皱,“你是说,她与香女有关?” 辛夷:“不能说她与香女有关,但香女一定与她有关。” 傅九衢静静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捂在胸口的那只小手上。 辛夷眉头微皱,似乎有些疼痛难受,声音小了几分,“我帮郡王把事件的线索整理一下,郡王看看对是不对。” “你说慢些,不急。” “嗯。”辛夷微微一笑,露出笃定的自信。 “沉船案里的香,在杜氏香料铺里被搜查出来,这些香全是珍贵的上品。香料铺的东家石唐是张卢的表弟,寿州假香案的始作俑者何旭,是张卢的姐夫。而杜仲卿一个香呆子,想必没有能量得到这些上品香料,也没有本事隐瞒朝廷……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冒险将香料交到杜仲卿的手上呢?” “嗯?是什么?” “制香。”辛夷目光清亮,“更准确说,是制作香女。” “制作香女?”傅九衢微露讶异。 辛夷点点头,“这里面的事情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我解救的狐女曾是杜仲卿的爱侣,她到底是天生就自带体香,还是杜仲卿亲手而为,这个目前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杜仲卿一直在制作和寻找一个女子身上的味道,当初为笃耨香天天坐到我药铺门口,便是为了这个……” 傅九衢:“你是说,这些香女,是出自杜仲卿之手?” 辛夷点点头,“石唐请杜仲卿到香料铺,不会仅是为了请一个卖香的掌柜。因为做买卖,杜仲卿并不是合适的人选。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杜仲卿有别的本事——他可以制作出这种特殊的诱人的体香,用于这些少女身上,再用来笼络官员,让其为己所用……” 她顿了顿,黑眸盯着傅九衢,“我再大量猜测一下。石唐、何旭之流,无非是他们的走卒而已。想借机控制官员的人,一定是另有其人。这人是谁?答案显而易见。” 石唐和何旭的背后有张卢。 而张卢的背后是张尧卓,以及张贵妃,张氏一党。 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香料制假案,抽丝剥茧,说到最后仍是朋党之争。 “官家没有儿子,朝臣们属意官家过继的宗室子……小时候便养在曹皇后的身边,而多年来,张贵妃也没能为官家诞下皇儿。郡王以为,张氏对此慌是不慌?” 傅九衢抿唇,久久看着辛夷。 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道理,皇储之争,权利之争、官场之争是每个王朝都不可避免的事情,辛夷只是将遮遮掩掩的帷幕揭开了而已。 “这些话,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辛夷奇怪他会有这样的问题,“我自己长眼睛了,会看。” 傅九衢眼带凉意,“往后不许再说。” 辛夷笑了声,“我懂。这不是帮郡王分析案情么?我也没拿郡王当外人,这才多嘴几句。你当我是李大娘啊,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放心,不会说出去,更不会连累郡王。” 她说得轻松,傅九衢绷紧的脸色也跟着缓和了一些。 “你养好身子就行。案子的事,有我。” 辛夷不可思议看着他:“我没说我要管啊?我就是帮你分析几句罢了,郡王会不会紧张过度了,这里又没有外人?” 傅九衢冷冷哼声:“不知好歹!” 一桩看似寻常的制假案,牵涉出那么多的官员,绝非小事。 傅九衢只是不想辛夷搅和太深。 “那个狐女在何处?” 第184章 郡王之宠 辛夷微微吃惊,凝视他问:“郡王要做什么?” 傅九衢:“她是此案关键。” 辛夷摇头,沉着眉道:“她怀孕了,身子不好。郡王若是要带走审问,我劝你不要。因为她是哑子,神志也有些模糊,绝对给不出郡王要的答案。” “怀孕?” “是。” 辛夷叹口气,“可怜的,约莫六七个月了,却瘦得不怎么显肚子……也不知是哪个贼子作的孽。” 说罢,见傅九衢沉眉不语,辛夷又认真地看着他道:“郡王若是信得过我,把她交给我。等我慢慢治好她再说……” 傅九衢声音微冷,“我是怕,来不及。” 辛夷讶然地看着他,很快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官船抵京能引来大批杀手的“关爱”,可见傅九衢有多么招人恨。 她唔声,点点头,“郡王如今就是一根扎在他们心头的刺,这些人无一不想除之而后快。” 傅九衢闻言,低笑一声,“你竟是懂得这么多?” “自然。”辛夷叹口气,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自己的肩膀,只露出一颗脑袋,“我唯一不懂的是,郡王说了这么多话,为何就不肯告诉我,何时才能兑现赌约……” 傅九衢身子一僵。 转过头来,怔怔地看她,十分意外。 辛夷嘴巴抿了抿,眼梢悄悄一斜,观察他的表情。 “我做了这么多事,绕了这么多的弯子,爱财之心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傅九衢慢慢低头,双眼瞬也不瞬地盯住她。 “你说什么?” “我说……”辛夷慢慢扒开他的手,叹气一声,“好了好了,我直说吧,我不关心什么曹家张家哪个狠哪个绝,也不关心哪个当皇帝哪个做皇储……我就关心郡王什么时候兑现赌约,帮我修房子……” 傅九衢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又听辛夷道:“有了地方有了钱,我才能建药研所,才能找出诊治郡王疾病的药剂和办法,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很心急的……” 傅九衢双眼慢慢眯眼,见她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嘴角突地扯了扯。 一扯,再一扯,突地忍俊不禁,大巴掌重重落在辛夷的脑袋上,像揉他养的猫儿似的,顺毛般扒拉几下,笑了起来。 先是小声地笑,然后是肆无忌惮地大笑。 “小嫂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哈哈哈哈哈!” 辛夷没明白笑点在哪里,错愕地抬头,看傻子似的看着他。 她要钱,爱财,喜欢研究医理而已…… 有趣在哪里? 又好笑在哪里? ~~ 辛夷生病前,每天睡前都会亲自巡视一下药铺,看着铺子里的东西都规整好了,才能安心睡下。可自从吐了那一口血,她就好像变成了一个“瓷娃娃”,动不能动,笑不能笑,床也不让下,便是洗漱和方便,都由良人和湘灵两人共同侍候。 这些全是广陵郡王的命令。 不仅如此,周道子不知道从哪里又去请来一个和他年岁相仿的老大夫,在药铺里坐诊,让辛夷哭笑不得。 但有广陵郡王插手,也不是没有好处。 每日里,药铺里里外外有暗卫看守,前来看病的人全都变得知礼而得体,从无医闹。而且,里里外外都多了杂工,桌椅擦拭,庭院打扫,一个个抢着干活,整个药铺被捯饬得窗明几净,看着就十分舒心。 只是这样还不够…… 第三日,便有匠人上门了。 他们要来辛夷的图纸,回去研究一日,便说可以施工。 广陵郡王不仅兑现了赌约,还超额完成——因为这些匠人吃了几口小酒后,当众吹牛说自己是大宋最厉害的工匠,皇城都是他们家祖上修的,除了皇亲国戚的宅院亭楼,普通人家的私活,他们根本就不会接。更何况,辛夷的图纸刁钻,一般工匠根本就干不了这个活儿。 辛夷信了他们的邪,千谢万谢地把人送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工匠拿走了图纸,没有再上门,更没有说什么时候开工。 辛夷心里有些着急,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广陵郡王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毕竟修房子要花好一大笔银子呢? 还有药铺里的人,这些天都怪怪的,一个个对她避于蛇蝎,目光不敢与她对视,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不对劲儿! 辛夷扒开被子就要下床。 “姐姐,不可以。”湘灵端着药进来,见状花容失色,将药碗一放便扑过来阻止她,双手将辛夷死死摁住,嘴里叫着良人,不停地哀求她。 “姐姐,你要吃什么做什么,和我们说便是,千万不可下床,更不可用力……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广陵郡王可是会要我们的小命呀……” 辛夷听得头痛。 “你们到底是为了我好,还是怕广陵郡王要你们的命?” 湘灵抬头,尴尬地笑,“为姐姐好。” 辛夷示意她松开手,冷冷地道:“那就赶紧放开,我又不是豆腐捏出来的人,哪里走几步就会没命了?真是的。” 她抬了抬手臂,左右转了转,“你看,我已经好了许多了,在屋子里走动走动是没事的。我也是大夫,我很清楚自己的身子,再这么躺下去,才是要出事呢。” “真的?” “骗你做什么?” 辛夷再次下床,湘灵小心翼翼地扶住,紧张万分。 “我去看看那个狐女,这两日,她的身子将养得如何了?” “这……”湘灵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恰好这时良人进来,她连忙将烫手的山芋丢给良人。 “你来告诉姐姐。” 辛夷眯起眼,“你们有什么事瞒着我?” 良人见她拉下脸来,当即屏了口气,沉吟一下才道:“那女子……被广陵郡王带走了。说是为了办案。她不仅是案由人,也是,也是凶手,须得交由皇城司处理。” 辛夷哦一声,表情平静,“为何不告诉我?” 良人瞄一眼湘灵,低低地道:“郡王说,往后不可让姐姐再插手他的事情,姐姐只需养着身子,行医救人,别的事情,都交由郡王来处理……” 辛夷越听越觉得怪异。 “这话说得,怎么这么搞笑呢?我本来就不想管广陵郡王的事情,但我也不想广陵郡王来管我……但听你们这一说,就好像我是郡王的什么人似的。” 湘灵大眼睛瞪圆,“难道不是么?人人都知道的呀……” 辛夷歪着头,“知道什么?” “知道,知道姐姐是郡王的人,郡王把姐姐宠得如珠如宝的,马行街谁人不知。” “……”辛夷忍了忍火气,挑眉微笑,“谁说的?郡王说的?” “这倒没有。”湘灵和良人对视一眼,小心地低下头,“郡王也没有否认啊。” 嗤! 人家堂堂郡王,怎会出面否认这等搞笑的流言? “去去去,把我的衣服拿来。”辛夷扒开湘灵,又转头看着沉默的良人,“你帮我把驴子牵出来。我要去问问郡王是怎么回事。我说过了,那狐女是个哑子,神志不清,又受过伤害,绝对不会轻易吐口……” “她已经都交代了。”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辛夷抬头,就见傅九衢撩帘进来。 身侧跟着一个满脸堆笑的孙怀,背后站着程苍和段隋。 主仆四人看上去都悠闲得很。 辛夷看着他们,气血忽而上涌,捂住胸口瞪着傅九衢。 “郡王什么意思?” 傅九衢淡淡地微笑,看着她,慢慢走近。 “我抓了杜仲卿,让哑女开了口。” 辛夷心头一突,一种难以描述的滋味儿登时涌上心头。就像当场被人打脸似的,她觉得莫名地尴尬。 “郡王怎么做到的?” “抓人,我在行。审人,也是一样。” 傅九衢一笑,在她床边坐下来,目光深深注视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语气温和而柔软。 “我几日没来,小嫂的气色好了许多。” 辛夷冷眼,“我是气的。” 不仅有气,还有说不出的难堪。 她说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傅九衢做到了,还做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把她一个人蒙在鼓里,让她像一个傻子似的,气得脸颊通红,耳根发热,他居然说她是气色变好了? “生我的气?”傅九衢似乎不解,淡淡问了一句,又轻轻笑开,“那我说一个让小嫂高兴的事。” 辛夷瞥着他,目光凉丝丝的,“郡王看我像是高兴得起来的样子?” “那得看是何事了。” 广陵郡王一声低笑,那悦耳的声线如金珠落玉盘,说不出的旖旎动听。 “杜仲卿的宅子,愿意出让了。小嫂可开心?” 辛夷如遭雷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郡王在我生病时,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傅九衢伸了个懒腰,意态闲闲地笑着看她,“想知道?那得求我……” 话音未落,一个枕头朝他飞了过来。 广陵郡王眼明手快,飞快地抓在手上,转头看到一张愠怒的脸,不由低低笑了起来。 “莫要动怒!我说便是。” ------题外话------ 傅九衢: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今日作者身子不适,又有点卡文,更新得有点晚了,姐妹们莫要同她生气~~ 辛夷:我问的是这个吗? 傅九衢:不是这个?那明日再说。 辛夷又一个枕头砸过去。 明儿见~么么哒! 第185章 自我囚禁 房里门窗紧合,烛台上燃着一根蜡烛。 火光幽幽暗暗,一抹凉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里钻出来,舔得火苗不停地摆动,也将傅九衢的面孔衬得忽明忽暗,英俊得几近失真。 因此,这个故事从他的嘴里出来,平添了几分吊诡的色彩。 那个狐女,其实与狐妖或者说狐狸都没有任何的关系。 但是,她姓胡,来自真腊国,是真腊国的圣女。 圣女在那个国度里,带着浓重的宗丨教色彩,但圣女不仅无法保持真正的圣洁和纯粹,甚至会在暗地里沦为一群执掌宗丨教者的玩丨物。 胡曼的母亲也是一名圣女,她没有父亲,却不甘心像母亲一样含恨而终。她自小机灵聪慧,偷偷跟着圣庙里的一个僧人习武,有计划地锻炼自己的身体,终于在十六岁那年等来了一个机会。 她乔装打扮,混入真腊运送香料的队伍里,来到了大宋东京。 京城的繁华迷住了胡曼的眼睛,她喜欢这里的一切,近乎惊喜和崇拜地热爱着这个地方,她努力地想要在汴京城活下去…… 然而,她语言不通,一无所长。 胡曼便是在这个时候结识杜仲卿的,起因是一盒笃耨香。 香料是真腊主要的外贸收入来源,胡曼所在的圣庙里,那些僧人也会制香。笃耨在大宋尚未流行,在真腊国的圣庙里,也是稀罕之物。 胡曼带来了一盒笃耨,她每日会用笃耨香熏衣服,养肢体,引来了杜仲卿的看重,但她却不想让杜仲卿知道自己来自真腊国的秘密,不曾告诉他真话。 杜仲卿爱上了香,也爱上了她,同样地,胡曼也疯狂地喜欢上了疯狂喜欢制香的少东家。 二人倾心相爱,杜仲卿将胡曼带到杜家拣香铺。明面上,她是制香的女工,暗地里却是少东家的相好。二人眉来眼去,很快便跨越了雷池。 不过,杜仲卿为人十分迟钝,他当真以为笃耨是胡曼自带的体香,从此便潜心研究如何提炼出她身上的那种体香,以及,让女子产生体香的法子—— 这个香呆子痴迷此事,没日没夜,乐此不疲。 从而忽略了身边的一切,也忽略了胡曼。 他不知道的是,他后来的东家石唐盯上了会制香的他,也盯上了美丽的带着体香的异族少女胡曼。 为了得到胡曼,同时让杜仲卿为自己所用,石唐可谓费尽了心机—— 杜家拣香铺当时发生的一连串的诡异事件,什么男子买香半夜遇狐妖一类,全是出自石唐的手笔。 为了达成目的,石唐离间、嫁祸,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 他让杜家二老以为杜仲卿被胡曼这个来历不明的妖女所迷惑,不管铺子营生,痴迷炼制少女体香,是不务正业,胡作非为,从而将胡曼赶了出去,导致父子间生出嫌隙…… 杜仲卿因此和父亲闹翻,气病了父母,石唐再借机杀死了杜氏夫妇,成功搞垮杜家拣香铺,并让杜仲卿误以为是自己气死爹娘…… 杜仲卿是在找到胡曼的那一天,得知父母死讯的。 当时,他亲眼看到胡曼和别的男子纠缠在榻上,未着寸缕。 父母的死,胡曼的背叛,让杜仲卿状若疯癫。 愤恨之下,他用自行研制的一种迷香迷昏二人,囚禁在杜氏拣香铺的地下储香室里,用最残忍的手段杀死了“奸夫”,将他制成带香的干尸,仍不解恨,又毁去了胡曼的容貌和身体…… 从此,胡曼身上那种香消失了。 杜仲卿折磨胡曼,也把自己折磨得心智失常。但他没有忘记那个香的味道,一生都在寻找那个香的味道,并试图炼制,再把胡曼变成原来的味道…… 香料本就是极为昂贵的东西,杜家的香铺关门后,杜仲卿日子捉襟见肘,难以为续,也没有金钱再维持制香的开销,不得不受雇给石唐,从此沦为石唐的“天才制香师”…… 胡曼一直住在隔壁那座荒院的储香室里。 杜仲卿有时候会很疼爱她,有时候会狠狠折磨她。 一遍又一遍。 日子久了,两个人都沉沦在这一份爱与恨纠缠不清的漩涡里,说不清是爱得真切,还是恨入心扉,但好似谁都离不开谁。慢慢地,杜仲卿对胡曼的看管,不再像以往那么严格,可任由她在储香室里出入,也常常因为痴于制香而不去管束她。胡曼也渐渐习惯这样的生活,本就无处可去的她,早已被自己的心所囚禁…… “所以,世上从来没有狐妖,只有一个姓胡的女子悲惨的遭遇?” 辛夷轻轻一叹,眼帘里的火舌,在微微地晃动。 “可是,这么多的细节,郡王是如何得知的?” 傅九衢看她一眼:“胡曼亲口所言。” 辛夷费解地盯着他,不肯相信,“郡王别哄我。她是个哑子,说不了话。” 傅九衢眯起眼,轻笑反问:“谁告诉你她是哑子的?” 辛夷一怔。 剧情是这样的设定,她能说么? 辛夷道:“那个狐妖的故事里,不就是这么讲的么?” 傅九衢眉梢扬了一下,“小嫂为何一开始就如此确定狐妖的故事是真的?甚至知道那么多传闻里并不存在的细节?” 完了! 辛夷心跳得怦怦作响,手指情不自禁地卷了起来。 “反正是我听来的,是不是李大娘说的,就不敢确定了……郡王就直说了吧,她到底是不是哑巴?” 对剧情的真实性和契合度,辛夷一向比较在意,双眼便巴巴地盯住他,好奇得很。 傅九衢瞄一下她挠啊挠的手指,唇角微弯。 “没错,她哑了。但不是天生的哑巴。” 他盯着辛夷的眸色,有些变幻不定地飘忽。迟疑片刻,他才又重新开口,声音却比方才阴凉了几分。 “杜仲卿怕她的叫声会引来旁人的注意,毒哑了她……” “那她都哑了,又是如何告诉郡王这些事情的?” 辛夷可算逮到傅九衢的小尾巴,一副寻根问底的模样,引来傅九衢的一声低笑,“她会写。” “写?”辛夷不解地看着他,“她不是真腊人吗?会写汉字?” 傅九衢看她一眼,淡淡嗯声,“不会写汉字,但会听汉话,会写真腊字。我从瞻云馆找来一个译者,并不困难。” 听上去合情合理,但辛夷还是觉得答案来得太容易了,有些不可思议。 “我先前怎么问她,她都不予理会,郡王是如何说服她,让她告诉你真相的?” 第186章 马行街最靓的老板娘 傅九衢眉梢扬起,带一丝慵懒的笑意,“棍棒底下出真相。” 辛夷震惊地看着他,“你对她动刑了?她是个孕妇。” 傅九衢看她那一副模样,显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会对孕妇动大刑的恶毒之人,眉头不由轻皱,低低哼了一声。 “我只是打了她孩子的爹。” 辛夷呃一声,“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杜仲卿的?” 傅九衢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对那两个人的恩怨情仇,他并不感兴趣。 他注意到辛夷苍白的面色,眼睫下那一抹细微的暗色,分明就是大病未愈的模样,收住话头,俯身将捡来的软枕垫在她的腰侧。 “好了。我都说完了,小嫂也该休息了。” 辛夷靠在软枕上,端详他的神色。 “那些香女是杜仲卿所为吗?石唐在里面又充当了什么角色?还有张卢,张家……是不是幕后的主使?郡王,我还有好多的问题……” “……” 傅九衢望着她绷起的小脸,轻描淡写地道:“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许再管案子的事情?” 辛夷慢悠悠一叹,“我好奇嘛。再说,不是郡王自己告诉我的吗?我又没有逼你,哪有人说话说半截的道理?你不说,我会睡不着的。” “那要怎么才睡得着?”傅九衢一双星眸微微眯起,慢慢俯低身子靠过来,近得让辛夷不由自主地屏紧呼吸,胸口起伏,身子不停地后仰,他才停下来,手撑在她的身侧,似笑非笑地看她紧张的模样,哼一声,从她背后抽出枕头,丢到一侧。 “躺下去,闭上眼睛,你就睡着了。” “……” 他站起身,慢吞吞地整理领口和衣袍,声音平静而惫懒,模样像是刚刚起床要出门的男主人一般,十分自在。 “我不能再陪你说下去了。杜仲卿已然收监,皇城司正在调查他和石唐收集香药,炮制香女一事……” 说罢又回头看一眼辛夷,对家眷交代事情一般,语气轻和地道:“他的那所宅子,按律抄没,归属朝廷。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按价购回……” 辛夷眉头扬了起来,正想问他买回来做什么,就见傅九衢唇角微勾。 “租给你用。” “……” 辛夷撇了下嘴角,半晌没有说话。 傅九衢轻笑,“怎么了,看你的模样儿,好似不大乐意?” 辛夷摇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我租不起。” 傅九衢:“欠着。” “我欠你太多,还不上。” “那你便……”傅九衢懒洋洋地应一声,话到中途又停下,懒洋洋地睨着她道:“好好研制药方。只要你能把我的病治好,付出多少,我也是愿意的。你就当是预付的诊金好了。” “哪有不见药方,就先收人家诊金的道理?我可没那么缺德。” 辛夷的头越垂越低,声音越说越小,心里塞满了奇怪的小九九。 欠人情的事情,偶尔为之还好,若总是欠着一个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本不是喜欢亏欠别人的人,欠得多了,无端端在傅九衢面前就低矮了几分,再往后,说话可能都硬气不起来。 一想到这个,她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儿。 “还是算了吧,那宅子我不租。郡王兑现赌约,把这边给我捯饬一下,地方够用就行……” 傅九衢收住笑脸,认真端详她片刻,默默地端起茶浅抿一口。 “你对我好一些,什么没有?” “嗯?”辛夷没有听清,斜眼看来,“郡王说什么?” 傅九衢低低一笑,“我说你只要对我好,我开心了,你怎么缺德都行。” “……” 辛夷与他对视片刻,忍俊不禁。 这一笑,紧绷的情绪松缓了。 她低叹一声,“有时候觉得郡王是一个十分随和友好的人,待人又真诚又实在。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说郡王的坏话……” 傅九衢挑挑眉,不以为然。 辛夷又道:“可有时候吧,又会莫名地惧怕郡王。因为郡王……确实经常不讲道理,为所欲为。” 傅九衢哼笑,像被人夸奖了似的,笑得眉眼生光。 “道理是给自己人讲的,对待与我无关的人,只讲手段。至于为所欲为么……”他盯着辛夷,目光深邃而幽亮,“偶尔率性一回,算得了什么?” “……” 辛夷看他说得闲适,玩笑一般,也跟着笑,却不知傅九衢后来确确实实是这么做的。 官船上的刺杀事件已然过去许久,但皇城司对案犯的搜捕却未停止。 傅九衢公务繁忙,就这也是抽空过来的。小坐片刻,他便告辞离去了。 次日,那两个消失的匠人来了,不仅带回了图纸,还带来了大批的工匠,他们直接打开隔壁院紧闭的大门,便开始施工。 辛夷刚刚请人修好的那一面围墙,直接被工匠们拆除了。更可笑的是,工匠来药铺干的第一个活计,居然是把写着“辛夷坊”三个字的横匾拆除。他们说是要等药铺修整好后,合二为一,再重新挂牌。 这么大的声势,引来马行街新一番的议论。 有人说,杜仲卿将一个女子剥皮抽筋,藏在家里的地窖,已然被抓捕下狱,有人说皇城司捉住的那个狐妖,就是杜仲卿假扮。这个杜掌柜每到三更半夜,便男扮女装披上一层狐皮出去害人,专找男子…… 民间传言虚虚实实,争执不休。 但有一点却是所有人的共识,这件事情最大的赢家是药铺的老板娘辛夷。 她以身犯险相救广陵郡王,得了郡王的垂青,地位远在要死要活的曹大姑娘之上,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家的某位远方亲戚在长公主府里做管事,早就得知了长公主要将张小娘子纳入府里做郡王侧妃的消息。 总而言之,辛夷成了马行街上最靓的老板娘。 药铺没有匾额,却比以前更为热闹,俨然已是马行街地位超常的医药铺。 事情传来,不仅引来姑娘们的羡慕,还引来了一堆的马屁精。送礼的送礼,拜访的拜访,弄得辛夷很是恼火,不得不继续装病下去。 但辛夷在家装病的日子,傅九衢再也没有来过。 直到曹皇后主持亲蚕礼的那一天,她收到张贵妃的邀请,前去内苑…… ------题外话------ 傅九衢:我允许你缺德。 辛夷:我允许你傲娇。 二锦:我允许你们因为我晚更而骂我。 读者:我允许你加更…… 二锦:好的,我明天三更,后天周末争取来个万更,好吗?? 第187章 一家人 亲蚕礼是一种隆重的国事大典,辛夷不敢怠慢。她天不亮就起床,沐浴更衣,早早收拾妥当。 张贵妃静禅养性这么久,又服了辛夷开的药,脸上的疹子已然大好,但她仍不放心,害怕在亲蚕礼上出丑,非得差人来传辛夷去。 辛夷不得不去。 一来她惹不起官家的宠妃,二是她自己也有好奇心,有机会看一看盛大的古代礼仪,自然不想错过,于是欣然应允。 张贵妃为她准备的小轿就停在药铺的门口。 辛夷刚刚换好衣服出来,三念便睡眼惺忪地跟了上来。 “娘,我也要去……” 小家伙揉着眼睛,嘴巴微微撅起,那模样惹得辛夷情不自禁地发笑。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都听到了的,这才要小姨唤我早起的。”三念怕她不肯,扯住辛夷的袖子甩啊甩的,细声细气地哀求,“带我去嘛,三宝会听娘的话,不给娘添麻烦。” “……” “娘,三宝还没有瞧过亲蚕礼呢,娘带三宝去好不好?” 辛夷扬了扬眉梢,一把抱起三念,回房给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让良人将她的头发重新梳好,又守着她吃了一点东西,这才大步流星地出来,将她抱上了小轿。 宫里来的轿夫等得太久,脸上不悦地哼一声,不等娘俩坐稳当,抬起轿子就走。 三念身子往前一倾,差点撞到辕上,幸亏辛夷眼明手快地抱住她。 “娘……”三念吐吐舌头,见辛夷默不作声,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情惹她不高兴,乖乖地坐回去,拉住她的手,小声说:“三宝是乖的。” 辛夷轻轻嗯一声,不想在孩子面前对轿夫发火,影响孩子幼小的心灵,便没有戳破轿夫那点小心思。 三念侧目望着她,眼神亮晶晶的。 “娘,我们会见到傅叔吗?” 辛夷对亲蚕礼的仪式并不十分清楚,摇摇头,摸着三念的脑袋取笑。 “整天把傅叔挂在嘴里,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我有什么可笑话的?”三念无辜地看着她,那眉飞色舞的模样分明是得意,“傅叔待娘好,就会待三宝好。周先生说,谁若是说三道四,便是嫉妒我们。” 噗! 周道子真是一个好先生,连这种事都教三念。 “娘,三宝说得对不对?” 辛夷抚了抚她的发辫,笑道:“有一点不对。傅叔不是因为待我好,才对你们三个好。而是因为待你们三个好,才会对娘好。主次一定要分清,明白吗?” “真的吗?”三念瞪大眼睛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疑惑,“傅叔是因为喜欢三宝才喜欢娘的?娘,你是不是在哄我?” “娘没有哄你。”辛夷将孩子揽入臂弯里,眉头微微一拧。 她知道马行街的风言风语,肯定有一些传入了孩子的耳朵里,原本想要解释一下,可眼下不是好时机,她把到嘴的话吞下去,转而笑着叮嘱三念,入宫后的规矩,不可多话,不可随意走动云云。 三念一一应下,大眼睛晶亮亮的,情绪高亢,充满好奇。 辛夷也有过年幼时光,十分理解三念,便由着她问东问西。 …… 轿夫走得很快,到达宫城,天尚未大亮。 街面上早起的行人来来去去,远近的灯火如点点的星光,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雾气中,像一副古典的画卷,辛夷很是喜欢这个春天的早上…… 轿夫突地放慢脚步,辛夷打帘子往外一望。 “傅叔——”三念眼睛精亮,不待辛夷看清那个高倨马上的英俊男子,孩子便已叫嚷起来。 “我在这里,傅叔。” 清悦的嗓声打破了宫城门口的寂静。 辛夷无语地扫一眼三念。 “不是说好不要多嘴多舌的吗?” 三念疑惑不解,压着嗓子:“可傅叔不是别人?” 辛夷:“……” 三念见辛夷脸色不好,撇一撇嘴巴,低下小脑袋,“娘,我错了。” 辛夷暗叹一声,硬着头皮迎接宫城门口齐刷刷看来的视线。 “你怎么来了?”傅九衢好似没有看到那些人审视的目光,打马过来,伸手捏了捏三念的小脸儿,动作和语气都显得十分亲近。 就好像她们原本就是一家人。 “三宝怎么又做娘的小尾巴了?” 三念咯咯地笑,“傅叔,三宝好几日没见你了。好想你呀。” 辛夷察觉到不时有人从宫门走过,对他们行注目礼,很有些尴尬。 “贵妃差人唤我去。我不得不去。” 傅九衢的视线重新落到辛夷的身上,打量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穿这么少?孙怀,拿我披风来……” 三月天,春寒料峭,晨起时风拂入袖,仍有些幽凉。 但辛夷此刻感觉不到半分凉意,相反,脸颊火辣辣的,耳根都无端烫了起来。 “多谢郡王。我不冷,不用劳烦您了。” “病体尚未痊愈,哪里受得寒气?”傅九衢不认同地看她一眼,从孙怀手里接过披风便递给辛夷,“披在外面。” “郡王,这个不合适……”辛夷觉得自己要是穿上这件衣裳,外室的名声就再也洗不掉了,坚决不肯要。 然而,不待她话音落下,一只小手便伸过来,从傅九衢的手上扯过衣裳。 “娘,你的手冰冰冷,三宝给你披上。” 辛夷脊背一僵,差点当场去世。 她回头,从三念手上扯衣服,压着嗓子朝她挤眼睛,“小祖宗,你是来拆台的,还是准备来气死我的?” 三念委屈地瘪嘴,“三宝怕娘冷。” “穿上。”傅九衢不耐烦地皱眉,“一件衣裳而已,拉拉扯扯像什么话?这要是黄金,你恐怕接得比谁都快。” 辛夷:“……” 这次的亲蚕礼十分隆重,王公大臣和内外命妇都要参加,这个点儿正是人丨流的高峰期,有车马行人不停地过来,辛夷觉得傅九衢若是再在她的轿子边停留一会儿,她不守妇道的传闻就要从民间传入皇宫了。 “民妇谢过郡王。” 辛夷将衣裳披好,规规矩矩地朝傅九衢行礼。 傅九衢皱眉,察觉到她的生疏,掉转了马头,又低低叮嘱一声。 “禁宫内苑不比马行街,你脑子要灵光一些。” “知道了。”辛夷没想到广陵郡王也有这么唐僧似的嘴碎时刻,轻轻应着,朝他的背影做了一个好笑的表情…… 再一转头,只见薄薄的晨光里,曹家的车驾正停在城门口。 骑马在前的男子,正是身着官服丰神俊逸的曹大人。他背后的车驾里,是曹大夫人冯氏和曹漪兰。 她们都是来参加亲蚕礼的,却在城门目睹了傅九衢和她的“恩爱”。 辛夷暗叹一声,默默地放下帘子,将那件披风从肩膀扯落。 说什么都洗不清,不如沉默。 第188章 被权势最大的男人宠着的女人 文武官员陆续往里走去。 孙怀频频回头,小碎步走到傅九衢的身边,低低叽笑。 “爷,曹大人方才气得脸都黑了。” 傅九衢昂首阔步,“闭嘴!” 孙怀满脸堆笑,一副嘚瑟的小表情,“真的真的,曹大人看到爷和张娘子说话,那神色当真一言难尽,小的都替他臊得慌呢……来了,来了,曹大人过来了……” 看好戏的声音戛然而止,孙怀的脸上只剩尴尬。 “郡王留步!”曹翊大步上前,走到傅九衢的面前,朝他施了一礼,“可否借一步说话?” 傅九衢眉梢微扬,“时辰快到了。不好迟到。” 曹翊四下里看了看,摊开手往前示意,“那我们边走边说。” 傅九衢嗯声,目不斜视,“曹大人有话直说便可,不必遮遮掩掩。” 曹翊看他一眼,低低地道:“吕公柏的印鉴出自郡王之手吧?” 傅九衢脚步微微一顿,很快便笑了起来。 “曹大人可有凭据?” 曹翊与他对视,目光幽深了许多。 “重楼,你骗得过别人,骗不了我。此事你做得实在大胆,你可知这样的把柄一旦落入张尧卓的手上,你便再难清白……” “多谢曹大人提点。”傅九衢懒洋洋地笑开,脸转了一个方向,微微眯起来,目光冷淡地落在曹翊的脸上,“不过,恕我直言,曹大人眼下最应该为你老丈人一家打算才是?否则,我怕曹大人还来不及成婚,泰山便倒了。” 曹翊抿着嘴沉默片刻,迎上傅九衢冷诮的眸子。 “吕家长戟高门,家风正派,断然不会参与香料造假一案……” “是吗?”傅九衢似笑非笑,“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事情,曹大人可曾听过?” …… 辛夷入殿的时候,张贵妃正在梳妆。 这是辛夷第一次看她身着正式的朝服,一身的珠钗环佩,差点把辛夷的眼睛晃花。 “你来得正好。”张雪亦看到辛夷便扭头招手,模样看上去十分开心,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辛夷的身边有一个三念,又或是注意到了,她也浑不在意。 “快来帮我瞧瞧,我的脸,可有大好了?” 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自己俏丽的脸蛋儿,目光里绽放着一种辛夷很难理解的光亮。 “是。”辛夷示意三念,母女两个齐齐朝贵妃行礼,这才走近。 但她没有仔细看张雪亦,而是恭敬地放上脉枕,将张雪亦的手腕放上去,为她把起脉来。 “怎样?好是没好?”张雪亦又紧张地追问。 辛夷眉头微皱,“贵妃脉若琴弦,细且端直,虽较年初好上许多,仍有郁滞不畅之忧。尚不可大意,还须好好将养一阵才是……” “还要将养啊?”张雪亦眉头皱起来。 看了辛夷片刻,她摆手示意左右退下去,这才招招手。 辛夷微笑着低头凑过耳朵,就听见她用一种略带兴奋的声音道:“我大伯找来仙师算过。今日亲蚕礼是大吉之日,我若能与官家行那敦伦事,必能怀上皇儿……” 辛夷抬头,讶异地看着张雪亦。 原来,这才是张贵妃传她入宫的真正原因。 是要她来检查身子有没有大好,会不会影响受孕? 辛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雪亦微微一笑,语带赧意。 “这些日子我都遵从小娘子的吩咐,静禅养性,拜佛抄经,已然冷淡了官家许多……若是再错过今日,我那皇儿不知要何时才会来到身边……唉,你不懂。” 尊贵如贵妃,说起子嗣的事情,也免不了忧怅叹息。 辛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不知道亲蚕礼有没有什么忌讳的事情,只知道张贵妃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果她再借着治病的由头,让张贵妃不要和官家做那传承子嗣的事情,那就有些缺德了。 尽管她很喜欢曹皇后,也不可以。 辛夷一笑,“贵妃身子倒也没有那么娇弱,并不会影响什么。” 说罢,她微微躬身,“愿贵妃马到功成,一举得男。” “真的吗?”张雪亦的模样看着十分天真,完全不像是活到这把岁数又久居宫中的女子。 骄纵狂妄,祸害朝堂,野史上是这么写张贵妃的,游戏里也是这样设定的。 然而,此刻辛夷站在另一个角度去想,又觉得好笑,张贵妃不谙世事,近乎天真,不都是被皇帝宠出来的吗? 一个被全天下权势最大的男人宠着的女人,难免如此。 “贵妃放心,我从不说假话。” 辛夷在心底叹了一声,为张贵妃已然不长的寿命,以及永远不会到来的皇儿。 如果历史没有改变,这位贵妃娘娘也只有两年好日子便到了头。 而且,穷尽一生努力,她也没能为仁宗留下皇嗣。 “那我便放心了。”张雪亦长长松一口气,看辛夷更顺眼了许多。 不仅因为辛夷为她看好了脸,也因为辛夷奇妙的“方子”让她更得官家宠爱。当然,也因为此刻辛夷的眼睛里,有真挚无诟的祝福—— “小娘子与我同去亲蚕礼吧。”张雪亦笑了笑,又仿佛想到什么似的,看了辛夷一眼,“我和你夫家原也是本家,你不用和我过分客套和生疏。噫,那是你的女儿吧?长得很是可爱呢……” 张雪亦说着便叫来宫人,端来了零嘴果点,让三念吃,又从首饰盒里取出一只钗子赏给辛夷。 “这个使不得……”辛夷推托一下。 “拿着吧。”张雪亦满脸真诚,“往后我还有仰仗小娘子的地方,你可千万不要和我见外。” “多谢贵妃。”辛夷顺水推舟地收下。 一回头,就看到三念朝她眨眼。 不免有些好笑,看来她爱财的名声,连孩子都知道。 ~ 亲蚕礼在禁苑举行。 侍卫分列两侧,锣鼓齐鸣,礼乐声声,场面壮观,声势浩大。 为了以示对农耕的重视,曹皇后还特地带了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连外邦使臣都被邀请前来观礼。 一群人浩浩荡荡,在曹皇后的带领下祭祖拜天。 唱念,祭拜,仪式多得人眼花缭乱。 辛夷牵着小三念,走在人群里。 命妇和嫔妃们都很开心,但张贵妃板着脸,并不怎么高兴。 “就她爱出风头。” 离得太近,张贵妃小声的嘀咕声落入了辛夷的耳朵。 辛夷有点哭笑不得。 张贵妃当真是被赵祯宠坏了,在这样的场合也敢说皇后的坏话。 从某种角度来说,亲蚕礼是皇后彰显威仪,参与政治的一种途径,也是皇后独有的排面。因为不论贵妃也好,宠姬也罢,永远没有资格站在百官和命妇前面,主持这样规格的盛典。 这个张贵妃呀,心里肯定是酸的。 曹皇后行了祭拜大礼,又讲了一通农耕于国于家的重要。 百官和命妇们齐齐赞颂,说曹皇后以身作则,在禁苑里种桑养蚕,从事农耕之事的行为,堪为天下女子典范。 一番吹捧后,便到了真正的亲蚕仪式。 第189章 亲蚕礼 所谓亲蚕,顾名思义,便是由皇后亲手采摘鲜嫩的桑叶,喂给蚕吃。然后,一众后宫嫔妃和内外命妇再效仿皇后行事。 等这些蚕长大作茧,皇后还会再择一个吉日,亲自缫出丝线,将来用于缝制礼服。 历朝历代,这个过程大多都只是一个仪式,皇后只是象征性地采一下桑,缫一下丝,嫔妃们也是如此,剩下的事情,自然有宫女来做。 但曹皇后不同。 她伸出来的手指上是当真有茧,采桑的动作更是熟练万分。 禁苑里的桑树,全是曹皇后亲自种植,蚕儿也是她亲手喂养,从来不假于人手。 几只裹着黄绸布的竹筐被抬了上来,曹皇后认真且严肃地采桑,嫔妃和命妇们虽然有些痛惜自己刚涂好的丹蔻,舍不得白皙的手指沾染上桑叶的污渍,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下到桑田里,跟在曹皇后的后面,挽手采摘…… 禁苑里桑树很多,很大几片桑田,郁郁葱葱,一行又一行,排列得整整齐齐,像站岗的士兵似的,很是好看。桑叶也又大又肥,养得比农人家里的还要繁茂几分。 张雪亦昨儿晚上刚涂的丹蔻,一双小手又白又嫩,她不满地看向曹皇后。 “就会假正经,装贤惠!” 这时,一个内监走过来,恭恭敬敬地将托盘呈上。 “娘子,请用。” 托盘的黄绸布里裹着一把金剪子。 张贵妃哼声,拿过剪子便扭头迈入了桑田。 三念看着远近的桑树,满脸欣喜,“娘,这个我会采的,我很小很小就采过了……” “嘘,别乱动。”辛夷牵着三念的小手,捏了捏,默默站在桑田上,放眼望着前来观礼的男男女女,目光在人群里搜索着。 不见傅九衢,也不见曹翊。 倒是高淼和曹漪兰,不时地往她们这边看,目光很是不善。 …… 今日来的命妇很多,带着自家女儿,盛装出席。 高淼和曹漪兰便在其中。 二人是表姐妹,从小一块长大,高淼尚未嫁人时,两个人便常在一处厮混,今日也是如此,亲蚕祭一结束,高淼便叫上了几个昔日闺中的小姐妹,说说笑笑地拖曹漪兰下桑田。 有内侍在旁边抬箩筐,有宫女沿途备汗巾,姑娘们只负责采摘,倒也有趣。 但曹漪兰始终恹恹的,神色不郁。 高淼肘了肘她,“不要这样,多少双眼睛看着你呢。” 曹漪兰有气无力地哼一声,“喜欢看便看呗,反正我早就丢尽了脸,不差这一回……” 高淼眯起眼看她一下,刚要提醒,耳边便传来一个小姐妹的声音,“那个小娘子我似乎在哪里见过……看着好生面熟……” “她不就是辛夷药铺的老板娘么……” “广陵郡王的外室……?” 两个女子议论着,说到这里好像才想起来曹漪兰在身边,那女郎声音戛然而止,轻咳一下。 “大姑娘莫要见怪,我一时口不择言,失了分寸……” 曹漪兰斜睨她一眼,刻薄地赏了个冷眼。 “你说的本就没错呢,哪里有失分寸?” 那女郎变了变脸,尴尬地笑着,掉头去采桑。 曹漪兰却猛地丢掉剪刀,绷直身子朝辛夷看过去。 “无非是一个勾引广陵郡王的小寡妇罢了,有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遮遮掩掩,别人就不知道她无名无份就爬了郡王的床么……” “兰儿!”高淼看她咬牙切齿,眉目冷下,猛地扯她一把,小声提醒,“亲蚕礼上,不可造次。” “我又没有乱说?表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她那些下贱事情早就在马行街上传开了,我耳朵都快要被这些笑话灌出茧子来……” 曹漪兰一席话说得醋意横生,但在高淼冷漠的眼神注视下,她还是放低了声音。 “她就是个不要脸的贱人,嫁过人了还抛头露面,与男子勾勾搭搭。” 高淼沉下眉,“男子不和她勾勾搭搭,她如何勾搭得了?” 曹漪兰拉下脸来,不满地看她,“表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不帮我,帮外人?” “唉!”在这件事情上,高淼自然是站曹漪兰的,只不过,她受不了曹漪兰为了傅九衢一会儿不要脸不要皮,一会又不要命的作死样子,怒其不争罢了。 “不要说了,好好采桑。”高淼看了看面前的竹筐,又看一眼前方的曹皇后和张贵妃,朝曹漪兰使一个眼色,“你今日还是少说几句吧,小心惹火烧身。” “……哼!”曹漪兰挽起袖子,拿起剪刀咔嚓剪下一片桑叶,咬着后槽牙道:“我一定要让她好看。” 旁边有一个小姐妹凑过来,“大姑娘要怎么让她好看?揍她一顿么?” 曹漪兰瞪她一眼。 本来她只是放句狠话,找点面子罢了,听小姐妹这么问,便有些下不来台,手里的剪刀狠狠一捏,侧过头去,打量起辛夷来。 她梳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妇人髻,浑身上下没有配饰,朴素得几乎可以称为寒酸。可即便这样的一身不甚出众的穿着,她站在华丽美服的贵人中间,竟然没有半分低下卑微,盈盈带笑,端庄大方,但浑身上下都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 好像整个人都在世俗之外,不愿与任何人为伍。 曹漪兰突然有一种错觉。 不是她瞧不上人家,分明就是人家瞧不上她。 或说,在场的人,她都瞧不上。 曹漪兰脑子突然一热,想到她便是用这一副自命清高的模样勾引傅九衢,气就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将剪刀扎在桑树上。 “等着瞧吧。” …… 桑田里的人越来越多,命妇们面色肃穆,女郎们却是嘻嘻哈哈,有说有笑。 曹皇后向来宽厚,并不会怪罪。 一小会儿工夫,雾气散开,太阳便从薄薄的云层里探出头来。 阳光灿烂,映得桑叶上晶亮亮的。 曹皇后接过宫女递上的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微微一笑。 “出太阳了。亲蚕礼是个好日子,今年也一定会是一个丰收年。” 众人随和附和。 这时,桑田里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叫声,咕咕不停。 桑树乱颤,人群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喧闹起来。 辛夷探眼望去,只见一群体态硕大的肥猪突然冲入桑田,无差别地撞向正在采桑的贵人…… 一个宫女被撞倒在地,脸色发白地尖叫。 “快保护圣人……” 辛夷看到两头猪冲向曹皇后,脸色一变,正要上前帮忙,身侧的草丛突然传来猪叫,一头大肥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冷不丁撞向三念—— ------题外话------ 三更奉上,汗,又晚了。明天我一定赶早,立下g先…… 第190章 有人要倒霉了 “娘!”三念的尖叫声惊恐而凄厉。 辛夷来不及多想,身子一个扭转便将三念牢牢搂入怀中,然后那头肥猪便重重撞在了辛夷身上,哼唧两声又往前窜了出去。 “嘶!”辛夷摸一下腰身,低头问三念:“撞到没有?有没有哪里痛?” 三念小脸被黄泥搓出一条污渍,摇摇头,泪水涟涟,“我没有事,也不痛,娘,你是不是又受伤了?” “我没那么脆弱。”辛夷强忍疼痛,将三念抱起来,转头看去。 桑田里的人都是女子,几只猪突然窜进来,一时闹得人倾马翻。 摔的摔,叫的叫,跑的跑,衣衫不整的衣衫不整,吼声此起彼伏。 偏偏那几只猪养得都极为肥实,莫说她们拿猪没有办法,便是侍卫来了,一时也没有办法,撵得满地猪叫声,甚是滑稽…… 辛夷穿越以后,见过许多奇怪的事情,但真的不知道皇宫内苑这种地方居然会养猪,而且,看那些侍卫只敢用竹竿去撵猪,却不敢动刀子杀猪的样子,好像这几头猪的地位比他们还要高,更是费解。 “快,快拦住它!” “这边,往这边赶,别让它们往那边跑了!” “护住圣人……” 几个宫女太监将曹皇后围了起来,护得严严实实。 一群侍卫将猪追得四处奔跑,试图将它们赶回猪圈,但肥猪受到惊吓,在桑田里慌不择路地乱窜,哪里分得清东南西北? 场面混乱而可笑。 这时,两只肥猪不听招呼的肥猪叽叽叫唤着,突然冲向了被几个宫女护住的张贵妃。 那张贵妃原本正在瞧热闹,见状尖叫一声,吓得花容失色,一屁股跌坐在地。 猪也不识得贵人,更不懂尊卑礼数,在众人的吼叫声中,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自觉性,甚至在恐慌之下,径直朝张贵妃的身上窜了过去…… “贵妃!” “娘子——” “快保护张娘子!” “啊!”张雪亦的惨叫声划破天妹。 肥猪识不得皇帝的宠妃,踩住张雪亦的裙子,猪蹄重重踩住她的腰腹,往前急窜…… 辛夷扒开人群便要上去帮忙,突见不远处刀光一闪。 铮的一声,一把刀捅入了肥猪的脖颈。 鲜血汨汨而下,染红了众人的眼…… 那大肥猪垂死挣扎几下,倒了下去,血污浸红了土壤。 傅九衢从桑田中走过来,看一眼杀猪的程苍,又吩咐几个侍卫去赶猪,然后走到辛夷的身边。 “小嫂没事吧?” “没事。”辛夷目光越过他,落在不远处的张贵妃身上。 宫人们将张贵妃团团围住,辛夷只看到她惨白的面色,脸上似乎挂着一抹血污,嘴巴张合好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尚未发出声音,脑袋便歪到一侧,眼睛翻白着倒下。 “快!禀报官家!” “传太医!” “快传太医!” 那么重的猪从身上踩过去,不说五脏六腑移位,伤筋动骨肯定是免不了的,辛夷想到来之前张雪亦认真打扮准备趁着今日和皇帝生儿子的表情,后背情不自禁地泛冷。 有人要倒霉了。 她头脑一热便要上前帮忙—— 脚步刚抬,手腕便被傅九衢拽住。 他摇了摇头,“宫中有太医。” 辛夷同他对视一眼,收住脚步,目光落在被程苍斩杀的肥猪身上,“禁苑里怎么会有猪?” 傅九衢面不改色,“太祖的遗训。” “遗训?”辛夷惊讶的睁大眼睛,不可置信。 谁会想到,宋太祖赵匡胤居然会下这样的命令? 养狗养猫不好吗?为什么要养猪呢? 小三念却是仰起头来,“为什么呢?太祖想吃自己家养的猪吗?” 傅九衢看着孩子一脸好奇的模样,唇角微微抿起,“其此还有两条。一是皇城中必设兵工厂,二是汴京城墙必须修成七拐八弯的模样。” “啊?” 辛夷再一次被奇葩的遗训惊住,但来不及多问,便见赵祯带着一群内监和侍卫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内苑众人齐齐问安。 赵祯拉着一张脸,摆摆手没有叫人平身,径直走到张贵妃的身边,看着她头发凌乱衣裳不整的模样,眉头皱了起来。 “谢太医,快看看贵妃!” “是,官家。” 一个太医模样的男子,单膝跪在地上为张贵妃查看脉象。 好一会儿,他才收回手,迟疑地道:“官家,娘子脉细而迟疑,乃是血虚不能固气,恐伤及内腑,只怕,只怕是……” 他吭哧吭哧,赵祯却已然不耐烦了。 “照实说!” “是。”谢太医低垂着头,提袍朝皇帝跪下,“回官家,娘子若有内腑出血受损,恐怕是凶多吉少。” “什么?”赵祯当即变了脸色。 辛夷牵着小三念的手,没有抬头,却能明显感觉到何谓“天子之怒”。 “废物!朕要你何用?” 赵祯咬牙切齿地挥开谢太医,又吩咐内监。 “去,把太医局的人都给朕叫来,谁治得了贵妃,朕重重有赏,否则,朕便要重重治你们的罪……” 内苑里,众人屏紧呼吸,生怕引来无妄之灾。 便连曹皇后也安静地站立着,没发一言。 皇帝对张贵妃是疼爱到了极点,这才会口不择言,完全不顾自己宽厚仁义之君的形象…… “官家。” 气氛凝重得如暴风雨前的天空,人人噤声不语,曹漪兰却突然走了出来,朝皇帝施个礼,目光古怪地瞥一眼辛夷。 “臣女听说张小娘子那日在官船上为救广陵郡王身受重伤,也是伤及内腑,差点没命。可如今臣女看她安然无恙,臣女便想,张小娘子医术高强,她应当有法子治好贵妃的呢……” 赵祯的目光看了过来。 辛夷没有抬头,在心里痛骂曹漪兰。 这一句话完全就是把她架在火上烤呀。 表明上恭维她,说她医术好,治得了贵妃的伤,暗里却是指她眼睁睁看着贵妃受伤却不动声色,不上前施救。如此一来,她治得了张贵妃还好,若是治不了,可能比那些个太医更遭皇帝的嫌弃。 而且…… 即便眼下治好了贵妃,往后呢? 史书上说张贵妃是病死的,但她的死是不是与这一次受伤有关,辛夷不知情,也不敢肯定…… 总归是躲不过祸事了。 “小张氏。”赵祯见她沉默不语,目光扫了过来,“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前为贵妃诊疾。” “民妇遵旨。”辛夷松开三念的小手时,能明显察觉到三念的紧张。 孩子把她抓得极牢。 三念很敏感。 她在害怕。 “没事的。”辛夷小声叮嘱,“你去傅叔那里,不要乱跑。” 三念乖乖地点头,看着辛夷走上前为张贵妃瞧病,自己默默地走到傅九衢的身边,拉住他的手。 “傅叔。” 傅九衢嗯一声。 “你蹲下来。”三念道:“我有话想和你说。” 第191章 心腹 傅九衢瞥一眼孩子,慢慢弯腰,平视般盯住他的眼睛。 三念踮着脚尖凑到傅九衢的耳朵边上,低低地道:“那个坏女人想害我娘,傅叔,你要保护我娘……” 傅九衢抬眼,瞥一眼孩子,侧过脸去扫一眼桑田内外,视线最后冷冰地落在曹漪兰的脸上,面色阴沉下来。 “不要怕。”他拍拍小三念的后背,“有我在,不会有事。” 三念瘪了瘪嘴巴,巴巴地望向辛夷的背影,点点头,重新拉住傅九衢的手,“傅叔要是永远在娘和我们的身边就好了。” 傅九衢胳膊微绷。 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三念的声音很小,恰好能让他听见而已。 这时,辛夷让宫人去取下一副门板来,把张贵妃轻轻平放上去,抬入内殿医治。临行前,她回头看一眼三念,又朝傅九衢意有所指地示意一下。 傅九衢点点头。 辛夷微微一笑,快步离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没有言语交流,甚至离得有些远,但眼睛和肢体的默契感,却看得曹漪兰愤恨不已。 “凭什么?她凭什么?” 高淼听到她的怨怼和低喃,眉头揪到一处。 “内苑里养的猪,为什么会跑到桑田里来?” 曹漪兰目光看着辛夷远去,没有回头,“你问我,我问谁?” 高淼见她仍是这样一副心急火旺的模样,脸色比方才更为凝重了几分。 “兰儿,祸从口出。从现在开始,你老实一点,少说,少做。” 曹漪兰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对视片刻,登时觉得受了羞辱一般看着高淼,“难不成你怀疑是我放猪出来的?笑话,怎么可能,我一直在桑田的,跟你在一起。”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但别人呢?” 高淼和曹漪兰从小一块长大,对她的心性再是了解不过。方才曹漪兰发狠时说的那些话,原本是一时之气,即便她当真想要报复辛夷,也不会选在亲蚕礼的时候,破坏曹皇后的仪制…… 她不懂事。 但没有这么不懂事。 然而,方才她为了傅九衢争风吃醋说的那些话,听到的人可不止她一个。 高淼对宫里的弯弯绕绕想得远比曹漪兰复杂,她生怕曹漪兰会因此招来祸端…… ~ “郡王。”段隋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走到傅九衢的身边,朝他拱了拱手。 “猪圈的木栏被人锯断了,那几头猪是拱开断栏跑出来的。” 宫里有专门饲养猪的人。 然而,今日是曹皇后的亲蚕礼,内苑里来了许多的人,不仅有王公大臣,内外命妇,还有外邦使节。为免养猪的人冲撞了贵人,他们奉命禁足在猪场里,并没有出来。 猪跑的时候,整个猪场的人都在,互相都可以作证,猪圈是关好的,也没有人去锯过猪圈的木头。 那是谁锯的木头? 肥猪不会无缘无故的翻圈,分明是有人为。 “当真是不肯消停。”傅九衢冷哼一声,见不远处有两个女子神色不安地朝他这么看,时不时又议论几声,眉头一皱,侧脸便吩咐孙怀。 “去,把那两个女子带过来。” 孙怀回头看一眼,“,这……” 禁苑里面,除了宫女,便是各个世家贵族的姑娘,就这么叫上前来,好似有些不妥? “叫你去便去。”傅九衢冷斥一声,孙怀便嘿嘿笑应着过去了。 那两个女子紧张地走过来,手里绞着绣花的绢子,小心翼翼地绕过肥猪死亡时浸下的血迹,走到傅九衢的面前,齐齐施礼。 “见过广陵郡王。” 语气轻柔,面带娇羞,在傅九衢的面前,两个女子眼神始终找不到落点,又是害怕又是羞涩,心跳不由加快,怦怦作响。 “不知郡王叫小女子前来,有何吩咐?”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傅九衢声音冷冷淡淡,没有半分热度,却烫得那两个姑娘心里发慌,脸颊滚烫,说话都紧张起来。 “我们,我们说……没有并不曾说什么……” “说!”傅九衢沉声,目光冷冷一扫。 两个女子见状吓一跳,当即垂下头去。 “我们,我们是在说方才曹大姑娘生气说要报复张小娘子的事情……” ~ 内苑的中殿里,辛夷半坐在床沿上,艰难地喂张贵妃服汤药,一个宫女坐在旁边帮忙,不停地掉眼泪。 “娘子,你快醒醒吧。” “娘子,你不要再睡了。” “娘子呜呜呜……你不要死啊……你死了婢子可就要随你去了……” 辛夷听着她哭丧似的抽泣不停,十分恼火,抬头瞥一眼,正要说她两句,门口便传来脚步声。 内侍齐齐躬身,朝官家和圣人请安。 辛夷止住话头,看到是皇帝和皇后来了,起身便行礼,却被赵官家抬手制止。 他三两步走到床前,在张贵妃的身侧坐下,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捏了捏,这才哑声问。 “贵妃如何了?” 不待辛夷开口,张贵妃那个贴身宫女便抹起眼泪,期期艾艾地说了起来。 “我们娘子烧得厉害,方才嘴里说着胡话,一直在叫官家,官家,说让官家救她性命,替她报仇……” “报仇?” “……官家,这分明是有人故意祸害我们家娘子呀。” 这小宫女是张贵妃的心腹,自是处处向着张贵妃。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没有忘记为张贵妃固宠,打击情敌。辛夷觉得,就凭她的手段,可能比张雪亦还要强上几分。 然而,张雪亦发烧是真的,却她一直不曾醒来,也根本就没有唤过“官家”。 但辛夷不能当众否认。 因为那是皇帝想听的话。 赵祯果然感动了,喉头哽动,看着张贵妃脸颊发红,双眼紧闭的样子,又疼痛地抬手在她额上摸了摸,这才回头看向辛夷。 “贵妃伤在哪里?可有大碍?” 辛夷心里咯噔一声,沉默片刻,躬身低头。 “请官家恕民妇无罪……” 赵祯目光冷冷地朝她剜过来,“你说什么?” 他语气阴沉,似有隐隐的怒意。 曹皇后见状,轻咳一声,抢在赵祯的前面,低斥辛夷一句。 “张娘子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说什么,照实告诉官家便可。伤害贵妃的是猪圈里的猪,又不是你,还怕官家会因此治你的罪不成?” 赵祯的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化,十分难看。 “皇后此言何意?” 第192章 皇后的仪制 曹皇后微微一笑,“官家仁厚宽容,断然不会和一个小娘子计较。” 她又看一眼榻上阖着双眼的张贵妃,叹了口气。 “更何况,贵妃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显然,赵祯很是不喜欢曹皇后用这种方式制止他,规劝他,但曹皇后的话又恰到好处地堵住了他的愤怒,让他再不好意思再将火撒在别人手上,即便他是皇帝。 再是宠爱一个女子,也不能不顾大体。 “说吧。”赵官家的语气明显比方才平和了几分。 辛夷绷紧的弦稍稍松开,感激地看一眼曹皇后,低垂着眼皮道:“方才曹大姑娘说得没错,我那日在官船上也受了伤,损及内腑,但不瞒官家,我如今仍未痊愈,方才又被那猪撞了一下,痛不欲生……” 她见赵官家听得皱眉,顿了顿,又小声道:“我尚且不知自己能活到哪日,属实没有保证贵妃一定能痊愈的本事……不瞒官家,内腑之伤,看不见摸不着,却最是难治,即便眼下我治好了,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也会留下后遗症……” “后遗症?”赵祯皱起眉头看她,打量、审视。 辛夷点点头,准备把丑话说到前头,以免张贵妃以后命丧黄泉那一天,自己会跟着遭殃。 想一想,这个皇帝会为了宠妃不顾国体,在皇后活着的时候,就以皇后之礼下葬张贵妃,便给她皇后的追封,闹出一国二后的笑话,便可以想见张贵妃之死,对皇帝而言是多么大的痛苦了。 “不过圣人说得对,贵妃吉人自有天相,只要熬过今夜,能够苏醒过来,暂时便能无碍。” 先抑后扬。 这一招是她常被傅九衢欺负,这才学到的,算是对人性和人心的一种体会。 赵官家原本以为她会说救不活张贵妃,心都揪紧了,没有想到会是一句“暂时无碍”的说法,眉头当即便松缓起来,重重松一口气,赞许地看一眼辛夷。 “张娘子果然女神医也。朕说话算话,定要重重赏你!” 辛夷悬在心里的巨石,终于落地。 “多谢官家,民妇只是尽了医者的本分……” 曹皇后看她一眼,唇角微微抿起,“官家的心意,你只须谢恩便可,不要拒绝。” “是。民妇谢官家赏赐。” 深深吸一口气,辛夷有种大难不死的错觉,这才发现脊背都被汗水打湿。 ~ 张贵妃一直没有苏醒,膳房端来饭菜,辛夷勉强对付了一口,又回到榻前枯守。 皇帝不撤,其他人也不敢离开。 内苑的病榻前,除了贴身的宫人,几个太医也都守在外面,曹皇后也没有离开,还有几个妃嫔满脸忧伤地守在外间,等着张贵妃的好消息。 辛夷腰上也受了伤,又是犯困又是难受,正想找个借口下去休息,便见张贵妃的内侍杨怀敏走了进来。 他深深看了辛夷一眼,走到赵官家的面前,行了礼。 “官家,有消息了。” 赵祯抬眼,“何人所为?” 杨怀敏头也没抬,声音甚是沉重。 “是大曹府的曹大姑娘。” 什么?辛夷怔住,抬起头来。 只见端坐一侧的曹皇后,几乎刹时变了脸色,不可置信地质问杨怀敏,“杨公公此言可有证据?” 杨怀敏看一眼赵官家脸上的愠怒,说得慢条斯理。 “圣人莫恼,这是皇城司查出来的,也不是小的胡口雌黄。不过,我听说,曹大姑娘原本也不是想要祸害我们家娘子,而是想要报复张小娘子……” 他将曹漪兰对辛夷的不满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又意有所指地道:“可怜我们娘子,竟是差点因此……因此丢了性命。” 说到最后,他喉头哽咽,一副如丧?妣的模样。 “不可能!兰儿不会这么不知轻重。”曹皇后冷肃地说罢,看向赵祯,“请官家明察。” 赵官家冷冷一笑,指着她的鼻子便骂。 “你还要为那个祸害狡辩?你们曹家人素来行事张狂,无所顾忌。尤其这个曹漪兰,仗着有你这个姑姑撑腰,平日里招猫逗狗,胡作非为……全无半分顾忌,还有什么事是她做不出来的?” 说到气头上,赵祯愤而起身,一副怒不可及的模样指责道:“往常,朕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不承想,她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竟然在朕的内苑里杀人放火,破坏亲蚕礼,让大宋在外邦使臣面前失了脸面,真是……岂有此理!” “官家!”曹皇后皱着眉头,温声道:“此事尚未水落石出,还是不要这么早下断言为好。” “哼,水落石出?”赵官家冷眼看着自己的皇后,目光里是隐隐跳跃的愤怒和嫌弃,“你自己的家人,旁人不知心性,你还不知吗?若非你纵着惯着,她怎敢如此?皇后,朕素来敬你几分,以为你能好好担起国母之责,对家人严加管束,可是你……太让朕失望了。” 一国皇后,被下人面前被皇帝痛斥,十分难堪。 赵官家显然没有给曹皇后留脸面。 换平常,他不会如此。 今日是张贵妃的伤,刺激到了他。 曹皇后心里很清楚这一点。 也正因为清楚,才更是难受。 “是吗?”她冷静地看着赵祯,唇角动了动,好半晌才笑出声来,“官家是今日才对我失望的吗?恐怕不是吧?从我入宫那一天起,官家就从来没有对我有过半分期待,又何来的失望?” “你说什么?混账东西!”赵祯怒视曹皇后,冷言冷语地道:“朕原本要给皇后留几分体面,你却如此不顾分寸,出言不逊,既如此,别怪朕无情了——” 声音一落,他扭头沉声:“来人,去把那个破坏亲蚕礼,不懂尊卑,不知廉耻的祸害给朕押到大庆门,当众臀杖一百,以儆效尤……” “官家!”曹皇后终于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一脸冷肃地盯着赵祯,“一个女儿身,若是当众臀杖,让她如何有脸活下去?” “哼!那便让她去死。”赵祯在气头上,说话甚是阴鸷,“也免得她再要死要活的,祸害朕的外甥……” 曹皇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声音清淡,冷静,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缓慢。 “好。官家若执意如此,那先把我押到大庆门,和兰儿一并受罚,当众杖刑吧?” 堂堂皇后,怎么可以受臀刑? 赵祯微微眯起眼睛,冷冰冰地看着曹皇后。 “你这是在逼朕废后?” 咚! 一声废后如千斤巨石砸下来。 宫人深深地垂下头去,噤若寒蝉。 辛夷也屏紧了呼吸,有一种见证历史的错觉。 她也没有想到,素来柔韧温婉的曹皇后,今日会这样刚硬,不待赵祯声音落下,便将软钉子甩了回去。 “官家嘴上说要体面,可做的事却不顾半分体面。贵妃的家人结党营私,收受贿赂,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贵妃的堂兄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开封府里他涉案的卷宗都快要堆成山了,官家却从不苛责,贵妃持宠生娇,在宫中欺压别的姐妹,官家说她率性天真,越发宠爱,任由流言纷纷,仍是执意为她打破惯例……” 叮的一声。 曹皇后突然上前,将放在一侧托盘里的金剪刀拿了起来,看着赵祯。 “亲蚕礼,皇后执金剪,妃嫔执银剪,命妇执铁剪……可贵妃仗着官家的宠爱,肆无忌惮,浑然不顾礼仪使用金剪,她又将我这皇后的脸面置于何处?” 赵祯一怔。 看着那把金剪刀,侧目看向杨怀敏,没有说话。 曹皇后冷笑一声,“官家不必急着找人问责,贵妃违背礼制的地方,又何止一把剪刀?” 叮的一声,她将金剪丢回托盘,凉凉地看着赵祯。 “官家想给她的,不是皇后的仪制,而是皇后的身份。” 赵祯皱起眉头,正要说话,便见曹皇后上前,朝她深深揖了一礼。 “既如此,请官家废了我皇后尊位,放我回归原家吧。至于曹家人,从祖父随太祖开国,灭南唐,攻后蜀、征北汉,伐辽国开始,一门忠烈,不妄杀戮,即便位兼将相,也从无裙带故旧蒙受荫庇,对得起大宋,对得起天下黎民……” 第193章 半夜来人 赵祯眯起眼,愤怒地盯着曹皇后,目有厉光,而曹皇后似乎并不害怕他,略略一顿,脸上便又浮起几分悲凉。 “我曹玉觞奉诏入主中宫,心系官家,惠泽后宫,崇尚节俭,以身作则,从不敢逾矩半分,即便贵妃屡屡挑衅,也是能忍则忍,甚至她回娘家要用皇后仪仗,我也依从她,从不计较,可今日……”曹皇后望向沉默不语的赵祯,掀唇一笑。 “官家却说我纵容母族,杀人放火。呵,官家辱我清名便罢了,竟将我曹氏几辈人的功绩挫骨扬灰,说曹家人行事张狂,无所顾忌,要将兰儿当众臀刑……” 在大庆门当众臀杖,打的哪里是曹漪兰的屁丨股? 那分明打的是曹家的脸,她这个皇后的脸。 曹皇后幽幽一叹,“官家对我既然已无半分夫妻情分,那我强求何义?” 说罢,她慢慢理好裙裾,朝赵祯行了个大礼。 “请官家废去我皇后尊位,免我夜不安宁,恐惑不安之苦,放我归还母家吧。” “皇后……”赵祯目光寒冷,欲言又止地盯她片刻,突然朝左右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然后放缓了语气,“夫妻之间,几句龃龉罢了,不必当真……” 夫妻?曹皇后扯了扯嘴角。 “官家,我是认真的。”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赵祯,“我累了。官家亦知身在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嫁与官家多年,并无所出,这换到民间,也是犯了七出之条,官家要废了我,有的是理由,也不必再另托借口。” 赵祯第一次看到她露出这般疲惫的神态。 又或是,心灰意冷的样子,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曹皇后却不再多说,回头喊住刚刚迈过门槛出去的辛夷,微微一笑。 “张娘子若是得空,也帮我看一看身上的伤。” 辛夷脚步一顿,震惊地回头盯着曹皇后。 “圣人,你也受伤了?” 辛夷记得那只肥猪扑向三宝的时候,也有两头猪冲向了曹皇后,但她当时救三宝心切,并没有注意到那两头猪到底有没有撞上去,曹皇后的宫人又有没有护住她…… 只是后来等场面恢复平静,她看曹皇后面不改色地拿了桑叶去喂蚕,然后一丝不苟地将亲蚕礼做完,以为她没有受伤罢了。 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个端庄,镇定,遵循礼制的大宋皇后,在内苑从上到下紧张张贵妃的时候,在赵官家为了贵妃的伤大发雷霆的时候,她都没有过半句埋怨。 这时她却说,伤了,累了。 辛夷胸膛里激荡着一股情绪…… 很想上去抱一抱她,可她不敢。 因为她是大宋的皇后。 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曹翊,对他们间的那一段情,真正地释然了。 在曹翊和曹皇后的身上,有一种同样的东西——对家国的责任感。 “圣人,我扶你回去。”辛夷没有去看赵祯此刻是什么表情,垂着眼皮扶住曹皇后的胳膊。 然后,微微一怔。 曹皇后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兴许是她气到极点还要强压怒火。 又可能是因为身子的疼痛让她情不自禁地抖动…… 辛夷望一眼曹皇后平静的面孔,抿着嘴唇,扶住她迈出门槛。 “圣人,要是心里难受,便哭出来。” 走得远了,辛夷才默默地叹息一声,低低地劝慰。 “哭出来有什么用?”曹皇后冷冷地反问。 “有用的。人的情绪需要发泄,不然会生病的。” “无人在意我有没有情绪,只会在意我体不体面。” 辛夷侧目望向她,沉吟片刻,轻声道:“圣人也是人,是女人。是人就会有情绪。” “或许。”曹皇后勾起嘴唇,突然朝她微微一笑,“等明日圣旨一下,我就可以好好做人了。” 辛夷抿住嘴巴,垂下眸子没有再说话。 因为她知道,这不会变为现实。赵祯虽然兴起过废后的想法,但最终没能如愿,甚至在他死后,曹皇后还临朝听政,辅佐过两任帝王,做了太后,太皇太后…… …… 入夜。 大曹府后宅的灯,久久未灭。 曹漪兰趴在被子上,哭得伤心欲绝,丫头婆子们站在一旁,好言好语地相劝。 “大姑娘,您就别哭了,早些歇了吧。” “一会要是传出去,你又得遭人闲话了。” “这些日子为了你的事情,大夫人和老夫人都睡不安枕,今日宫里又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官家要……要废后,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不要再肆意妄为了……” 说话的人,是曹漪兰的奶娘。 曹漪兰的母亲在生她的时候难产亡故,是这个奶娘一口一口把她奶大的。因此,也只有她敢在曹大姑娘的面前这么说话。 “爱说便说,我还怕她们说不成?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却把祸事赖到我的头上……”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瞪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愤愤地坐起来。 “如此狠心的男子,不嫁也罢。我要退婚,退婚!” 奶娘闭起眼睛长长叹息。 “我的小祖宗唉,你可快别再说了。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呀……” 曹漪兰看着她,泪光楚楚地吸了吸鼻子,忽地瘪瘪嘴,伤心地饮泣起来,“我如此喜欢他,他却待我这般狠心……难不成在他的心里,我便是这种蛇蝎心肠的女子?” 奶娘叹息,不吭声。 这些年,曹漪兰没有娘,后来又死了爹,家里上上下下又都宠爱着她,属实没少干惹人嫌弃的事情,但在奶娘的心里,她小毛病不少,痛恨张娘子也是真,但若说杀人放火,破坏亲蚕礼,让大宋在外邦使臣面前丢脸,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是万万不敢的。 “奶娘。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曹漪兰突然扑上来,紧紧圈住她。 “我知道,我知道的。”奶娘安抚地拍着她,眼睛也跟着红了,“我们都知道的,大姑娘不要怕……广陵郡王不护着你,咱们还有圣人,还有七爷,我们f都会护着你的。” “呜呜……呜呜呜……我不想嫁了。我错了……我不要嫁了……” “傻孩子,不要胡说,嫁入长公主府不仅是你的心愿,也是大家共同的心愿……” 奶娘的声音越说越小,而伏在胸口的饮泣声也渐渐低了下去。 见曹漪兰安静下来,奶娘让丫头端来热水,为她洗漱更衣,又服侍下躺下,直到听不到声儿了,这才熄灭烛火,退了下去。 房里安静下来,一丝风也没有。 好片刻,曹漪兰才睁开眼睛,看着帐顶。 “滚出来吧。” “……”没有声音。 黑暗里,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曹漪兰腾地坐起,拉开帐子咬牙切齿地道:“滚出来,在本姑娘面前谢罪……说说你们皇城司干的好事!” 一个黑影从床幔背后闪了出来,低低笑了一声。 “就是怕你寻死觅活,这才过来相劝。” “哼,猫哭耗子假慈悲,我会这般,全是你们皇城司害的,你还来看我的笑话?” 蔡祁沉默片刻,“不是皇城司,也不是重楼。他没有想害你……” “我呸!”曹漪兰冷气森森的笑,“你少来这些话来哄我,他巴不得我死,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娶他的张小娘子,哦不,娶不成,张小娘子不配做郡王妃……但他们可以顺理成章地苟且呀。” 蔡祁见她都这样了,嘴巴还尖酸刻薄,这样不肯饶人,一时哭笑不得。 “你怎知重楼不关心你?其实,是你的九哥让我来的,他也怕你出事……” 他叹口气,压着心里怪异地酸涩,认认真真地问:“知道真相了,开不开心?” “他叫你来安慰我?我呸,分明就是没安好心——” “不不不,你误会重楼了。”蔡祁顿了一下,又道:“当然,他叫我来,除了安慰,还有一事要问……” “我呸——”曹漪兰打断他的话,顺便蹬了他一脚。 这一次,她呸得更大声,动作弧度也十分的大,踢到了凳子,生生把外面值守的奶娘吵醒。 “姑娘怎么还不睡?怎么了?” 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奶娘摸索着就要点亮火折子。 蔡祁一怔,条件反射地想跑,但在这样的静夜里,脚步声定然会惊动更多的人。曹漪兰登时变了脸色,拽住他的胳膊拉了一把。 蔡祁二话不说翻身上床,拉下了帐子。 …… ------题外话------ 四更奉上,我立下的g倒了,要变肥了………… 第194章 制服王侯和清贵公子 黑暗里划亮一丝光,四周骤亮,脚步声徐徐地走过来,是奶娘的声音。 “大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坦?” “没有。”曹漪兰紧张地拉着帐子,心跳如麻,“我睡了,奶娘。” “睡了还在发脾气?唉,也不是我说你,你这岁数也不小了,不能再由着性子恣意妄为……”奶娘是曹漪兰身边最亲近的人,与她素来没有距离感,走近床榻便去拉帐子,要好好与她说教一番。 “别!我没事。”曹漪兰按住帐子,“奶娘你快去睡吧。我马上就去睡了。” 隔着薄薄的纱帐,蔡祁就在她的榻上,裹在她的被子里。这件事若让奶娘看见,那她往后再也不必作天作死地寻死觅活了,可以直接找一口老井干脆利落地跳下去,死了干净。 曹漪兰的紧张可想而知。 奶娘一听就知道她的情绪不对劲。 越是如此,奶娘越是不肯走。 “别哄我了,我知道大姑娘睡不着。”奶娘又去扯帐子,温声低语地哄:“奶娘陪姑娘说说话吧……” “我,我真的要睡了……”曹漪兰心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死死拽着帐子,让奶娘更是觉得她可疑,力气更大了几分,扯得帐子沙沙响过不停。 “奶娘!”曹漪兰尖叫一声,“我衣服都脱了,你别扯了。快去睡吧。” “衣服都脱了怕什么?”奶娘半是嗔怪半是笑,“我前几天还帮你搓背呢,又不是没有见过……” 自己从小拉扯大的孩子,心里会少很多尊卑和身份距离。当然,前提是这个孩子也不拿当她外人,奶娘从前一直是这样想的,可今晚的曹漪兰不仅反常,语气也突然地强硬起来。 “奶娘!” 曹漪兰厉色制止。 “我说的话你都不听了吗?到底我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 奶娘的手停在半空,稍稍一顿,她慢慢地缩回来。 “是。大姑娘,老妇不该以下犯上,老妇知错了…………” 奶娘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低沉和难堪,曹漪兰敏感地察觉到了,心里生出几分愧疚,声音也不由得软了几分。 “我又没有说你什么,你也不必这么……” 啊的一声尖叫,曹漪兰的声音戛然而止,那一层薄薄的纱帐也被那个“知错但下次还敢”的奶娘一把拉了开。 灯火里,三张脸,三副表情,皆是见鬼一般。 奶娘看着和自家姑娘裹在一个被窝里的蔡小侯爷,差点当场晕厥过去,蔡祁和曹漪兰也是没有想到奶娘会突然袭击,抓了个正着。 这要如何解释得清? 有好一会,四周没有任何的声音。 “老天爷!” 奶娘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这是作的什么孽哦!” ~ 入夜时雨才停下,空气清新得仿佛可以闻到泥土的芬香,但宫里的气氛却凝重莫名。 张贵妃当真是运气不好,被大肥猪踩那几蹄子,至今尚未苏醒,而对于这种内腑之伤,以时下的医疗条件,除了吃药和慢慢地“养”,属实没有更好的办法。 身为医者,辛夷心里并不好受。 但从情感的角度,她更为同情曹皇后。 同样是受伤,张雪亦有官家寸步不离地陪伴和守候,而曹皇后名义上是帝妻,坤宁殿里却凄风苦雨,没有得到半分皇帝的恩泽。 说了那么一番置气的话后,赵祯听说曹皇后受伤,也没有过来看望,但差了内侍送来补品,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宽慰话,便离开了,而张贵妃的殿里,灯火通明,宫女内侍流水似的进进出出,慌乱一片。 官家心系一人。 所以,阖宫都系于一人。 曹皇后的腿上,腰上,胳膊上,留下了不少瘀青,当时摔了一跤,说是有点头痛,辛夷给她开了方子,让宫女煎了药服下,然后两头奔波。 一会看看张贵妃,一会再过来看看曹皇后。 宫中的路,来去几遍,辛夷脚底都快磨穿了,还要面对两边宫人的各色目光,当真有些难为。 晚膳辛夷是在曹皇后这边吃的。 相比张贵妃那边的热闹和紧张气氛,她仍是喜欢曹皇后这边的气氛,上上下下都很安静,而曹皇后今日在官家面前将那些沉积在心底多年的不满吐露出来,说得痛快了,整个人也仿佛释然下来,十分地随和平静。 吃过饭,辛夷给曹皇后请完脉,又陪她说了一会儿话,张贵妃那边就派人来传话,说是张贵妃又烧了起来,官家让她去瞧瞧情况。 辛夷看一眼曹皇后,为难地一笑。 “麻烦公公去回禀官家,说我等圣人服下汤药,即刻就去。” 那内侍不满地看她一眼,分明有些不悦,但他并未多说什么,便告辞离去了。 曹皇后斜躺在榻上,一直没有吱声,等那个内侍离去,这才松缓了表情,幽幽一叹。 “你去吧,我这会子已然好受许多,等会儿服了汤药,便歇下了,不用人侍候,晚上,你也不用过来看我。” “圣人……”辛夷很是心疼她。 张贵妃已经有很多人陪伴了,曹皇后其实更需要她。 “我再陪圣人待一会儿。” “我乏了。”曹皇后微微阖眼,唤来红云,“你送张娘子出去吧。叮嘱他们,早些关门,各自睡下。” 红云瞥了辛夷一眼,“是。” ~ 宫中的夜晚静悄悄的,红云送辛夷出来,一路没有说话,直到辛夷迈出门槛的那一瞬,才听得她低低叹息。 “张娘子,你说这坤宁殿的晚上,和冷宫有何不同?” 辛夷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红云的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 辛夷大抵能够明白那是什么…… 自家主子不受官家的宠爱,连带着下人也会觉得没有面子,在宫中行走,少一些优越感,矮别人几分。即便曹玉觞贵为皇后,没有人敢说三道四,但别人的眼光所滋生的情绪,仍是会在这些人心里留下阴影和不满…… 辛夷沉默片刻,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坤宁殿门口的宫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走得很慢,背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四周空寂一片。 夜幕下,有披甲持戟的禁军士兵在巡逻,他们步伐整齐,面色肃然,像是行走在这座皇城里的机器,看到辛夷,也见怪不怪地擦肩而去,没有询问…… 辛夷驻足片刻,待他们走远,这才转头,然后看到站在光影里的傅九衢。 他换了身月白色的便服,披了一件单薄的风氅,没有了白日里穿官服时的肃冷和距离,从制服王侯切换到了清贵公子,仍是风华不改,仙姿无双。 迷离夜色模糊了他的脸,却掩不住他半分艳骨风姿。 这明明是一个气度不凡冷峻高贵的男子。 可这一眼,辛夷看得面热心跳,竟想用“天生尤物”来形容。 唉!策划设计这样的男人,分明就是要让她这样的颜控女子犯罪的。 她甚至有些按捺不住那种奇怪的窃喜,知道自己庸俗,还是将目光毫不掩饰地投落在了那男子的身上。 “郡王是在等我?” 辛夷问得没有什么底气,傅九衢也给了她一个不算意外的答案。 “路过。” 辛夷呃一声。 这条路只有一个目的地——坤宁殿。 他没去见曹皇后,往哪里路过? 不过,和风华绝代的广陵郡王讲什么道理呢? 辛夷微微一笑,“官家传我去看贵妃的病。郡王要是没什么事,那我便先走一步了。” 傅九衢慢慢地朝她走过来,风氅在寂静的夜里,带出一抹若有似无的摩擦声。 “还记得入宫时,我和你说的什么吗?” 辛夷看着他目光里的担忧,点点头。 “郡王让我脑子灵光一点,小心应对。”顿了顿,她左右看了看,“我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 “你做得很好。”傅九衢眸底幽深,声音低沉,“但总有人不想你好……” 辛夷笑了笑,抬头看到已然站到面前的傅九衢。 “今日闯入桑田的猪,不是突显神通,领悟了翻栏绝技,自己跑出来的吧?” “嗯。”傅九衢迟缓一下,看着小娘子似笑非笑的目光,没有隐瞒,“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这天底下最复杂的人最复杂的事尽在内宫……” 辛夷点点头,表示理解。 但她不理解傅九衢为什么大晚上地堵在这里和自己说这样一番话。 “郡王有话直说便是,我不能耽搁太久,免得官家久等。” 傅九衢看着她,目光深深。 “小嫂可有想过,要是贵妃从此不醒,你当如何?” 辛夷一怔。 原来是担心这个? 她笑了,摇摇头。 “不会的。她一定会醒。” ------题外话------ 今天一直和我那不孝子斗智斗勇,搞得心力交瘁,只写了一章,明日大概还有事情处理,只能更两章。所以,为了弥补大家,我准备3.4.5号,三天连续万更…………(握拳,一定要做到。千万不要有突发的事情) 么么哒~~带娃少女太不容易了,感谢宝子们理解。 第195章 牵绊 傅九衢低低一笑,靠近一些,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 “你为何会如此肯定?” 他怀疑辛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辛夷心下了然,微撩眉眼,“我是大夫。” 傅九衢低头,盯着她平淡带笑的脸,半晌才从喉头逸出一丝笑。 “如此说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辛夷微微欠身,“我并无此意。郡王大晚上路过这里还不忘提醒我危险,我心里十分感激。” 她平视傅九衢,迟疑一下又道:“不过我有些好奇,若贵妃真的不醒,官家难道会因此迁怒于我不成?我看官家也不是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呀,郡王是在担心什么?” 傅九衢静静立着,似乎并不愿意说自己母舅的半句不好,但眼里却有一抹难以察觉的暗芒流露出来。 “即便他无意迁怒,也怕有心人挑拨。” 辛夷看着他幽深一片的眼眸,淡淡勾唇。 “容我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亲蚕礼上放猪挑衅的,到底是谁?” “你没听说么?” “宫里都在传是曹大姑娘,我怎么觉得不太可信?” 傅九衢挑了挑眉,“你认为不是她?” 辛夷摇头,“她怨恨我,但不至于不分场合破坏她姑姑的亲蚕礼。若她连这一点大局观都没有,那曹家恐怕也容不得她了。” 傅九衢眉梢微扬,“你是第一个为她说话的人。” “……” 辛夷就事论事而已,本就不屑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尤其对方还是曹漪兰,未来的郡王妃。她觉得在傅九衢面前提起她已是十分不礼貌,当即便后退一步。 “今日多亏郡王照顾三念,我忙来忙去也没有顾得上她。等此间事了,我再好好向郡王致谢。” “你要如何谢我?”傅九衢目光深深,把辛夷问住了。 她那句原本就是客气话,一般人都不会当真的。 “郡王……”她想说什么,话未出口,又忍俊不禁,“我能回报郡王的地方,无非是好好钻研医道,替郡王诊病。别的,想要报答,也有心无力。” 她站在离傅九衢好几步远的地方,微垂着眼,好似不想与他有目光的交集。 傅九衢眉头一皱,十分不喜欢这样的疏离。 “你怕我?” “没有。” “那我是洪水猛兽不成?走近些说话!” 辛夷飞快抬眼,做贼似的心慌。 “郡王,这深更半夜的,孤男寡女恐会惹人闲话。” 傅九衢目光森然,慢慢走到她的面前,停下。 “你很不愿意与我有所牵绊?和我有私情,就让你如此害怕,如此不喜?” “……” 私情这两个字,第一次从傅九衢的嘴里说出来,辛夷听得有些难为情,一时面热心跳,一句话回得又快又急。 “那是当然。郡王是贵人,自然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可是我一介平民,最怕的便是这种软刀子……唾沫星子是会杀死人的,我虽比曹大姑娘皮糙肉厚一些,但若长此以往,恐怕也经不住几回了……” 傅九衢眉目微冷。 盯住她,一瞬不瞬地盯住。 久得仿佛忘了挪开眼神。 辛夷心跳得很快,微微一笑,再次朝傅九衢施了一礼。 “我去忙了。更深露重,郡王也早些回去歇了吧。” 傅九衢没有说话,又或是嗯了一声。 辛夷脚步微顿片刻,慢慢地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傅九衢背后那一条长长的甬道。 傅九衢没有转身,也没有动弹,四周安静得一点风都没有,辛夷觉得自己的大脑里有短暂的空白,好似有一种奇怪的力量支配着她的脚步,走得很慢很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以为傅九衢已然远去了,回神才发现,他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风氅袂袂,脚步徐徐。 与她保持着该有的距离,但又没有离她太远。 傅九衢这是在做什么? 怕她有危险,特地来保护她吗? 辛夷心跳莫名地快了起来,胸腔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心里突然涌起的那一股欢喜像脱缰的野马似的顶在喉头,让她耳朵发热,脸颊滚烫,连脚步都奇异地轻快起来。 但这边宫人众多,来去都会有人注意,她不想招惹是非,更不敢回头询问傅九衢,当即加快了脚步,三两步便迈入殿门,像有鬼在追一般。 不消片刻,背后传来一个内侍的声音。 “见过广陵郡王。” “官家歇了吗?” “官家在里间等着您。” “嗯。” 辛夷绷紧的神经猛地松开,回头看一眼,只见到傅九衢的一角氅子,脸红得几乎要烧起来。 呸! 自作多情了。 人家真的只是路过。 也不是为了保护她才过来的。 是当真顺路而已。 幸好心里的想法别人看不到,要不然,辛夷觉得自己找个地缝钻进去都难为情了。 这阵子也不知怎么的,可能和傅九衢接触太多,又因那些暧昧香艳的传闻,让她有时候都产生了错觉,以为傅九衢待她的情分与旁人不同,会不会是喜欢她…… 现在回想,她真想给自己两耳光。 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呢? 傅九衢的人设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冷血动物,她居然以为他会贴心相护深夜相随? 说出去,怕是要笑掉人家的大牙。 ~ 傅九衢看着那一个纤细的人影消失眼帘,脸色很快沉了下来,微微甩袖,在内侍的引领下,去了侧殿。 熏香袅袅,赵官家面色不悦地坐在那里饮茶,看到傅九衢慢条斯理地进来,眉头微微一蹙,落下茶盏。 “大半夜的不回去睡觉,入宫找朕作甚?” 傅九衢拱手施礼,云淡风轻地一笑。 “贵妃伤病未愈,微臣猜官家今晚一定心绪不宁,辗转难眠,这才特地禀了母亲,前来陪官家手谈,闲话家常……” “陪我?”赵祯瞥他一眼,低低哼一声,“你这话也就能哄哄你母亲。” 傅九衢笑而不答。 赵祯示意内侍,“赐座。” 傅九衢:“舅舅不肯陪外甥手谈一局么?” 赵祯拧眉看他片刻,微微抿唇,摆摆手,内侍很快便摆好了棋盘,然后默默地退了下去。 室内再无他人,甥舅二人相对而坐。 棋盘上风云变化,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好一会,赵祯抬眼看一下面色沉沉的傅九衢。 “你虽不是天家之子,却也是皇亲贵胄,朕唯一的亲外甥,一言一行都有无数人盯着。你的脸面,便是朕的脸面……” 傅九衢撩一下眼皮,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笑。 “外甥是哪里让舅舅失了颜面么?” 赵祯抿着嘴唇看他,脸上半点笑意都没有,声音也是低沉了几分,隐隐听来,有责备之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不就是怕我怪罪你那个张小娘子?还说什么怕我心绪不宁,为了陪我而来?哼!你啊,枉自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如今分寸全无。堂堂郡王,任由流言蜚语满京,却无任何作为。你说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一粒白棋在傅九衢指间辗转。 “舅舅多虑了。自从行远故去,小嫂一人带着三个孩儿,处境艰难,外甥只是搭把手,能帮则帮罢了,万万不敢有多余的想法。流言止于智者,外甥不是不作为,只是不想越描越黑……” “啪!” 一粒黑子重重落在棋盘上,赵祯抬头直视着他。 “你问问你自己,这些话可是出自本心?今夜只有你我二人,舅舅给你一个表露心迹的机会……” 傅九衢沉默。 四周鸦雀无声。 好一会儿,傅九衢才慢慢起身,拉开椅子朝赵祯拱手一揖。 “大丈夫一诺千金,我曾在行远面前起誓,会照顾好他的妻儿老小,怎能做出那等猪狗不如的勾当?我叫她一声小嫂,便当她是我的亲嫂子。” 赵祯盯住他。 片刻,幽幽一叹。 “痴儿,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傅九衢眼眸微垂,“并无。” 赵祯盯住他:“那朕再问你一句,可是心甘情愿地娶曹家大姑娘?” 傅九衢没有抬头,略微一顿,才声音低沉地应他。 “心甘情愿。” 声音未落,外面传来内侍低低的声音。 “官家——” 赵祯看他一眼,“何事?” 那内侍瞥了瞥傅九衢,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曹府大夫人深夜入宫,求见圣人。” 赵祯的眉头皱了起来,语气略有不满,“是来探病的吗?哼,都这个点了,真当朕的内宫是他家的后花园不成?” “不,不是。”那内侍的目光始终在傅九衢身上游离,然后走到赵祯的身边,咬耳朵似的低低道:“小的听说,是曹大姑娘……要退婚。大夫人也不知怎的,竟是同意了,还急巴巴地入宫来找圣人商议呢。” 傅九衢目光微沉。 帝后之间的关系一向微妙,官家在曹皇后身边有探子,就像曹皇后会在官家身边有探子一样不足为奇。 但曹家为何会大晚上入宫来谈婚约一事? 这是发生了什么? ------题外话------ 今天为了看一个82岁的宇宙顶流的飞机,写得很慢很慢,还心绪不宁的…… 第二章写了,但我觉得状态有点不对,准备再改一改。 明天至少万更哈~~补上补上! 第196章 又受赏 张贵妃命不该绝,凌晨时分便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烧也退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但她素来娇气,没有见到官家,当即便泪流满脸,饮泣而哀。 辛夷累了一天,又守了贵妃大半夜,正坐在旁边托着腮打盹,冷不丁被张雪亦那个心腹宫女的声音弄醒,听到她哭天抢地的声音,还以为贵妃殁了。 “张小娘子,你快来瞧瞧我们家娘子呀!” 张贵妃身边那个大宫女叫蒙柠,辛夷觉得她名字拗口,好久才记住的。 蒙柠好似掌控着张贵妃宫中的事务,很得宠信。 辛夷听到她的吆喝,打着哈欠站起来,看到这宫女眼里的不满,好似在怪她慢待了自家主子似的,手脚便又慢了几分,默默上前观望片刻。 “大喜大悲容易影响容貌,贵妃脸上的暗疹刚刚愈合,还是克制一些才好……” 宫女哄了十句八句都不如辛夷慢条斯理的一句。 张雪亦一听这话,抬起泪涟涟的脸,接过帕子拭了拭眼角,低低训那宫女,“我还没死呢?你哭那么大声作甚?” 蒙柠原是想在主子面前表个忠,哪里料到会挨训? 张雪亦:“官家呢?官家在何处?” 蒙柠赶紧出门去报信了。 辛夷微微一笑,坐下为张贵妃请脉。 不消片刻工夫,赵祯便匆匆赶来了,往床头一坐,满是忧色。 “贵妃,感觉怎样?有没有哪里疼痛?” “官家,你去了哪里,妾身醒来看不到你,以为去了阎王殿呢……” “傻了不是?朕就在侧殿,不曾走远。” 赵祯温柔地哄,张雪亦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她也不顾旁边有没有人,扑入赵祯的怀里,便将脸往他身上蹭。 “官家,妾身做了好长好长的梦,好怕见不着你了…………” 赵祯抚抚她的后背,略略稳住她的身子,扭头看辛夷。 “贵妃身子如何?” 辛夷恭顺地站在一旁,闻言一笑。 “恭喜贵妃渡过难关,暂无性命之忧。后面按时服药,静心调养,定能慢慢地痊愈……” 这话说得巧妙,但赵祯似乎听出点弦外之意,眉头微微一拧,但没有多问,而是意有所指地看辛夷一眼。 “娘子也辛苦一天,安排好贵妃的汤药,便回去歇了吧。” 赵官家说得过于客气了,让辛夷略略有些意外。 她记得昨日,赵祯还对她不假词色,言词间颇有恼意,分明是为了她和傅九衢的那些绯闻,对她很是不喜。 结果就因为她救醒了张贵妃,就对她改观了? 真爱呀。 辛夷看了一眼被赵官家宠在心间的张贵妃,欠身谢恩。 等交代蒙柠对张贵妃的护理,待要出门,看到微微亮开的天色,又有些不甘心,咬牙掉头,朝赵祯盈盈拜下。 “官家,民妇还有话说。” 赵祯正在安抚张贵妃,满脸温柔,回头看到辛夷正定定地盯着自己,那眼神里饱含渴望,眉心不由一拧,冷下了脸。 “何事?说罢。” 辛夷沉默片刻,低声道:“官家昨日说,治好贵妃,便要重赏民妇。” “……” 辛夷突兀的话,震惊四座。 内殿里有短暂的安静。 内侍宫女噤声。 连恍惚中的张贵妃都诧异地望了过来。 赵祯眯起眼打量她。 这小娘子身形瘦削,双眼澄澈,香靥白嫩,身上无妆无翠,却天生一段风流雅致。面对天子,不媚不妖,谦而不卑,非国艳倾城,却得体大方,让见惯美色的赵祯也情不自禁地多打量了她几眼。 更何况他那个外甥…… 血气方刚之年,又自视甚高,对罗裙笙歌近而远之…… 呵! 赵祯摇了摇头,不知想到什么,低低一笑。 “赏。”他慢声问:“你要什么?” 辛夷认真地道:“民妇想要钱。” “哦?”赵祯目光跳跃。 在他面前,即使再贪婪的官吏和妃嫔都会有所内敛,至少要绕着弯子把话说得好听一些,再找一个委婉的理由。这么直言要钱的人,赵祯第一次见。 他笑了起来,“朕记得你那药堂生意不错,想是并不缺钱。” “官家,没有人不缺钱,便是官家自己,也不会嫌钱太多对不对?” 赵祯一怔。 便又见她挺直腰背,淡淡说来。 “民妇要钱,是想扩大医馆研发新药,造福百姓。” 赵祯十分看重医疗发展,并为此颁布过许多有促进意义的政令,辛夷在说这句话前便有把握,即使得不到支持,赵祯也断然不会怪罪。 果然,赵祯一听便笑了起来。 那脸上的表情,比方才更为柔和。 “好。一介妇人有此志向,朕自当重赏。” ~ 辛夷出宫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她乘着一辆青帷布的马车,穿过晨雾茫茫的宫城,往马行街而去。 她的车上载着官家的赏赐——黄金百两,紫色绢帛两匹。 别小看这两匹布,那是赏赐的亮点。 宋人穿衣的颜色极是讲究,用以区别官职的高低,更是身份的象征,寻常百姓人家不可以穿紫色和绯色。皇帝赐绯、紫色那是特恩,也是表彰事功。那不是财富的象征,而是地位的象征。 可以说,两匹紫布的意义,远胜于黄金百两。 不过,令辛夷内心更为雀跃的是,除了上述赏赐,赵祯居然将她隔壁那座被朝廷抄没,原本属于杜仲卿的宅子,直接赏赐给了她。 钱币、绢帛、地产,这不是重赏又是什么? 惊喜来得太突然。 辛夷记得傅九衢曾经说过的话,内心隐隐觉得此事或许与他有关。 “驭——” 马车忽地慢了下来。 辛夷的思绪被打断,撩帘子望出去,只见薄薄的晨曦里,傅九衢正领着孙怀从宫门出来,段隋递上马缰绳,同他说了两句什么,他点点头,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风氅革靴,长鞭在手,好一个英俊男儿。 只是,广陵郡王为何从宫中出来? 他也一夜未归么? 傅九衢察觉到辛夷的目光,侧目望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碰个正着。 辛夷尴尬地一笑,“郡王早。” 傅九衢拉着缰绳掉了个头,打马走近,“我送小嫂回去。” 看着他眼睛下方的一片幽暗,辛夷眉头不由自主地拧了一下,“这里离马行街很近,郡王不必相送,早些回去休息吧。” 傅九衢:“我正好有事过去,顺路。” 辛夷飞快地瞥他一眼,收回目光,试探地问:“郡王可知,官家把杜仲卿那宅子赏我了。” “是吗?”傅九衢面不改色地看过来,语气平静:“恭喜小嫂。” 辛夷蓦地盯住他,“不是郡王帮我向官家求来的吗?” 第197章 西域来的贡品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拉转马头换个方向,挨着马车徐徐往前,声音也如他的动作一般不徐不疾。 “官家说要重赏你,你又恰好想要那宅子,我便随口提了一句。有官家的口谕,如此便名正言顺,再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小嫂也能安心。” 郡王买来送她的和官家御赐的,两者间的区别,何异于千里万里? “郡王有心了。”辛夷感激地看一眼傅九衢,由衷地道:“这些日子,郡王的多番照顾,我都记在心上了。” 傅九衢:“不必你来道谢,那是我和行远间的情分。” 辛夷脸颊微微一热,“那是自然。但受恩惠的人毕竟是我,不论郡王怎么想,我该谢你还是要谢的。昨夜在宫中为贵妃看疾,我不敢深睡,脑子里便想了许多给郡王……和医馆的规划。” 她原是想说给傅九衢治病的想法,但想到车夫是宫里指派的人,便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难得的是,傅九衢竟然听懂了,转头深深看她一眼。 “小嫂不要太操劳。” “应该的。”辛夷微微一笑。 马车徐徐前进,傅九衢的马匹就跟在身侧。 马行街的铺面大多都已开口,市井街巷上,洒扫的洒扫,擦拭的擦拭,看到广陵郡王送张小娘子回来,人们纷纷侧目,却无人敢多话。 药铺还在修整房舍,院子里木材青砖摆了一地。 马车停下,三念便从门槛里跳将出来,越过安娘子飞快地朝辛夷奔了过来。 “娘……” 小姑娘娇脆的声音,温暖了辛夷熬夜后疲惫的心。 她微微一笑,将猛然撞上来的孩子搂入怀里。 “乖,想娘了是不是……” “傅叔!”怀里的孩子还没有抱热,便突然挣脱了她,比刚才更热情地冲向了傅九衢。 傅九衢刚刚下马,便被小团子撞上来,无奈伸手接过。 “你怎么也来了,三宝好想你呀,傅叔……” 辛夷:…… 说好的母女情深呢? 傅九衢拍拍三念的头,将她放下,目光望向辛夷。 “我走了。” 辛夷点点头,尚未开口,三念便将傅九衢的袖子拽住了,委委屈屈地摇。 “傅叔不要走。大哥哥有功课要问你,二哥哥想让你演练拳法,还有我……三宝想傅叔和娘一起陪我吃早饭。” “三念。”辛夷尴尬地过去拉她,使个眼色,“傅叔还有公务要忙,不可任性……” 三念的小嘴巴微微撅了起来,满是不满。 辛夷正想去抱她,便听傅九衢淡淡地道:“今日已向官家告假,吃个饭的时间是有的。” 三念当即跳将起来,雀跃地叫着大哥哥和二哥哥,然后一只手拉傅九衢,一只手拉辛夷,蹦蹦跳跳地往屋子里拽。 “我小姨做的饭可好吃了,不过我还是喜欢吃娘做的……娘好懒,都不给三宝做饭,只有傅叔来的时候,娘才会做……” 辛夷耳朵嗡一下,双眼一抹黑,绝倒。 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 “三宝不可胡说。” 傅九衢眉梢微扬,没有说话,脚步明显轻快了一些。 一念和二念端正地站在屋子里,朝傅九衢行礼。 他们年纪比三念大,也不敢像妹妹那么失礼,稍显拘束。 傅九衢自然地摸摸他们的头,一路往里走,一面问他们的功课,在“严父”和“慈父”间来回地切换。 辛夷走在一侧,头皮发麻。 而他们背后的众人,则是你看我,我看你,交换着眼神,一声都没有,目光里流露的却是“彼此都懂”的了然。 “他们的相处,多像一家人啊。” 段隋就是胆子大,牵马去拴的时候,忍不住便开了口。 程苍听见,瞥他一眼,“小心你的俸禄。” “嘁!”段隋不以为然地朝他挤个眼睛,“你别吓我。如今我是把九爷的心思摸透了,什么话他爱听,什么话他不爱听……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这一句,分明就是要领赏的话。” 他说罢拍拍程苍的胳膊,将马缰绳递给他。 “兄弟,你许久没有涨过俸禄了吧?啧啧。” 程苍:“……” ~ 亲蚕礼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砍断猪栏放出御猪的罪魁祸首在当天便被皇城司擒获。 那是内苑猪场的一个内侍。 他一开始供述,是得了曹大姑娘的好处,想放猪出来吓张小娘子,这才有了那场闹剧。他的理由过于牵强,皇城司自然不信,将人痛打一顿。 然后,这个人便痛哭流涕地陈述,是因私人恩怨要报复同在猪场养猪的上司,想借着亲蚕礼的机会,锯断猪栏,放出御猪,让上司受罚丢官。 事情水落石出,宫里宫外统一口径,认定了这个说法。 锯猪圈的、管猪圈的,一共被处理了五六个人,此事便算过去了。 但却无人得知,在傅九衢呈报给赵官家的供词里,还有一只从那人身上搜出来的涅蓝色琉璃簪。 那簪子的特别之处在于独一无二。 它是西域来的贡品,后来赵官家亲手将它赏赐给了张贵妃。 ~ 两天后,辛夷又入宫一趟,为张贵妃问诊。 她去的时候,谢太医也在会宁殿中。 这位老太医研究了辛夷的方子和用药,见到她,很是谦虚地探讨了一番,言词都是深听她的师承来历,直到听说周道子在她的药铺里坐诊,这才褪去了心里的疑惑。 “原来是周道子的高徒,失敬失敬。” 辛夷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周道子的高徒总比师出无名,不知道哪里学来的医术更为便利。 让辛夷吃惊的是张贵妃。 醒转后又将养了两日,张贵妃的模样竟比晕厥那天更为憔悴,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清减,少了一些灵动,明明万千宠爱于一身,却给人一种失魂落魄,郁郁寡欢的感觉。 “贵妃可有哪里不适?” 辛夷待谢小医告辞离去,这才低声询问。 因为她断定张雪亦是情绪病,可能会涉及隐私的问题。 “没有。”张雪亦摇摇头,不哭不闹也不娇气埋怨什么,目光有些呆怔,甚至都不与辛夷对视,“呵,我如今好得不能再好了。” 辛夷见她不肯多说,例行开了方子写好医案便告辞出来。 蒙柠出来送她。 也许是有话憋在心里想找个人说,尽量她和辛夷不熟,却忍不住说了一句。 “我们娘子真是可怜。昨日是小公主的忌日,往年官家都会来陪娘子用膳,和娘子说话,为娘子解闷的,今年不仅人没来,信儿也没有捎来一个,这是有了新人忘了旧呀……” 新人? 皇帝的宫中,从来不少新人。 辛夷沉默。 第198章 蠢驴赛跑 辛夷不知道蒙柠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宫中争风吃醋的事情,她原本就不想知道的太多,笑了笑,没有回应。 蒙柠讨个没趣,瞥她一眼,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分,酸不溜啾的样子。 “瞧我这张破嘴,嗐,跟小娘子说这些做什么呢?小娘子如今是又得圣宠又讨郡王欢心,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变成人上人了,哪能体会被人厌弃的滋味儿?” 辛夷心里一跳。 说她讨郡王欢心便罢了,“得圣宠”那可是要命的事情。 难不成她指的“新人”是自己? 那张贵妃今日对她不冷不热,这个大宫女又特地夹枪带棒地在她面前说三道四,是以为……她受了皇帝青睐? 辛夷脊背泛寒,整个人都惊住了。 赵祯赏她金钱绢帛和宅子,她是当成医好张贵妃的报酬,践行重赏的承诺,而且还是看在傅九衢的面子上。 可张贵妃和她的这些心腹宫女,乃至张家人,可能不会这么想吧? 他们这是把赵祯莫名其妙的冷落,怪罪到了她的头上么? “小娘子一定十分得意吧?”蒙柠突地凑过头来,满是恶意地看着她,“你当真是好有手段。” 辛夷盯着蒙柠的眼睛,迟疑片刻,仍是不情愿地解释了一句。 “说来还要感谢贵妃,若不是官家看重她,又怎会因我治好了贵妃的病,给我重赏?” 她欠了欠身,掉头离去。 出了门,她突然觉得这件事,似乎不仅仅因为这个…… 离开会宁殿,别的宫女内侍在看到她的时候,神色也有些古怪。 她带着疑惑出宫,牵着她的那一头蠢驴,慢吞吞往药铺走。 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从身边急掠而过,吓得她的蠢驴惊跳起来,撒蹄子便往前跑。 辛夷连忙拽住它。 亏得她力气大,不然非得让蠢驴拉得摔倒不可。 “你傻了啊?人家是高贵的马,不屑与你一个蠢驴子比赛谁跑得快。”辛夷摸摸驴脑袋,正安慰它,突然听到蹄声。 那匹马又回来了。 放缓的马步,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辛夷抬头,便看到一身男装,袍袖微摆的京兆郡君。 高淼个子高挑,颇有几分英气,骑在马上的模样更显尊贵骄矜。若是不识得她,只怕当真会以为是哪家的少年公子。 “民妇见过郡君。”辛夷朝她施礼。 高淼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她,看得辛夷头皮都麻了,才听得一声冷哼。 “你可得意了。” 又来一个说她得意的。 她到底怎么了? 辛夷哭笑不得,“我还以为郡君是想我了,没想到却是来怨我的。” 方才还对她恭恭顺顺,转眼便一副轻佻的样子,果然这女子所有的温良都是装出来的,这恶劣的模样才是她的本性。 高淼凝神看她,冷哼一声。 “曹家和长公主府解除婚约了。” 辛夷怔了怔,不算太意外。 因为她确实记得广陵郡王的人设里就没有官配的,唯一那个什么“琵琶别抱”的说法,指的好像也不是曹漪兰。 但高淼拿这件事来怪她,就没有道理了。 “郡君不去问曹大姑娘为何要退婚,却来问我一个局外人?” “局外人?若非你横插一刀,以色事人,博取郡王欢心,又怎会把兰儿逼到如此地步?”高淼冷笑,马蹄越发地近,惹得辛夷的蠢驴不安地踱步。 辛夷理解蠢驴因为不如马儿高大帅气的自卑心情,抚摸着它的头,紧紧拽住缰绳,望定高淼。 “多谢郡君对我容貌的肯定。你是第一个夸我好看的。如果曹大姑娘要把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那我也无话可说,但京兆郡君……我好像从未得罪过你?” 高淼冷哼一声,“没有得罪吗?” 辛夷愣了愣,笑了起来。 “陈年旧事,郡君仍然记在心里。行,你要怎么样吧?” 她不以为然地笑声,让高淼郁气冲顶,却又无计可施。 “不要以为有广陵郡王护着你,便可恣意妄为,善恶到头终有报,你耍的那些手段,玩的心机,早晚会大白于人前。广陵郡王早晚会识破你的真面目,哼!” 高淼双腿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辛夷眯起眼睛,抚着不安的蠢驴,许久没有说话。 …… 曹府。 曹漪兰被罚跪两天了。 高淼进去的时候,她正身着一身单薄的中衣,披散着头发,软软地跪在大夫人的面前,上半身几乎完全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就像死过去了一般。 “兰儿?” 高淼叫她。 曹漪兰没有吭声。 高淼抬头看一眼大夫人冯氏,“外祖母?这是怎么了?” 冯氏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在婆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这个孽账,若不是看她父母走得早,从小就少了管束,真是想将她活活打死。丢人现眼……哼!” 高淼讶异地看着她,又看看曹漪兰。 她是听到曹漪兰和广陵郡王解除婚约的事情才过来的,以为曹府是受了广陵郡王的胁迫,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毕竟曹漪兰这些年的执念便是嫁给傅九衢,若非万不得已,她怎肯退婚? 可如今听冯氏的意思,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高淼焦急地问:“外祖母,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都快要急死了……” “你自己问这个孽账。” 冯氏转头,似乎一眼都不肯再多看曹漪兰,甩了甩手绢,便领着丫头婆子离开了。 “兰儿?”高淼弯腰去扶曹漪兰。 这才发现她双眼青黑浮肿,嘴唇干涸起皮,那张脸更是憔悴得令人心疼。 “表姐……你可算来救我了……” 高淼看她如此,登时怒从心来,双眼燃烧起火焰。 “他们是不是仗势欺人,逼你退婚了?岂有此理!我这便入宫去找姨母,帮你说理去,哪有这般欺负人的?” “不……”曹漪兰摇摇头,有气无力地瘫坐地上,声音虚弱凄苦,“不关别人的事,是我执意要退婚。” 高淼错愕地看她片刻,将人拖起来安置在软椅里,又拿来一件褙子套在她身上,然后放轻动作,扶在她的肩膀上,温声软语地问。 “告诉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曹漪兰垂着头,一说话牙齿便敲得咕咕作响。 “我……和蔡小侯爷有了私情。” 第199章 兄弟情分 “没有,我和曹漪兰绝无私情。”蔡祁矢口否认。 在他的面前,傅九衢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品茶,他的模样与书房里紧张局促的气氛格格不入。 “重楼,你相信我,我怎么可能做那种对不起你的事情?那都是他们胡说八道的,你不要听信……” 蔡祁急得嗓子都冒烟了,为了解释,声音都带了点哑意。 “我当真是奉命前去问曹漪兰,与那个砍猪圈的内侍有什么关系,哪里晓得这么倒霉,让她家奶娘撞见了,更离谱的是,曹漪兰这个蠢货,不解释便罢了,居然点头承认……” 他越说越气,牙槽都快咬烂了。 “我清清白白一个人,怎么会是那种人?重楼,这事你得帮兄弟,否则,我当真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傅九衢眉梢不由一挑,朝他看来。 “曹府并未说过此事。” “没说?你从何处得知?” “猜的。若非如此,曹漪兰为何退婚?” 傅九衢看蔡祁紧张得眼睛都瞪大了,唇角微微上扬,徐徐一叹。 “放心,此事曹家不会外传。只要你不说,她不说,便不会有人知情……” 蔡祁一怔。 下一瞬才反应过来傅九衢话里的意思。 “你不相信我,是不是?这不是别人说不说的问题,关系到我的名声。你说,我若当真做了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咱们兄弟还有得做吗?” 傅九衢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片刻,嘴角扬了扬,“我不介意。” “你疯了?”蔡祁满脸的崩溃情绪,“那是你的未婚妻室!” “不是了。”傅九衢低低一笑,白净修长的手从几上端起茶盏,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水面。 “曹漪兰骄纵跋扈了一些,但配你倒是刚好……无论如何,你我兄弟情分,断不会变。” 蔡祁如释重负,随即便又大呼冤枉。 “配什么配?我这是阴沟里翻船,让曹漪兰那诨货给害了呀。我听到奶娘进来,当时便要走……是她拽着我上榻,原想躲一躲便过去了……哪知,她临阵反水,恩将仇报,陷我于不义!亏我总是护她帮她,没有想到她会拉我垫背!” 说着,蔡祁都快要哭了。 傅九衢却是神色淡淡,偶有微笑。 “那你娶是不娶?” “……” 这话把蔡祁问住了。 他偷偷瞄一眼傅九衢的脸色,不见异状,这才叹了一声。 “都这样了,我能如何?她若要嫁,我自然得娶。你都不知道,现在曹府已经把我当成了辱没她家姑娘的登徒子……我若不肯娶,曹家随便使个绊子,就够我喝一壶的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气到了极点,蔡祁说到最后,喉咙发哽,眼眶都红了起来。 ~~ 曹府退婚的消息在京中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浪,也许是有人故意压制舆论的原因,小报上短短几行字,说是曹大姑娘和广陵郡王双方对彼此都没心思,长辈便依从了儿女的意愿,和平解除了婚约。 在有心人的引导下,此事甚至变成了汴京城的一股退婚潮。 皇亲贵戚尚且尊重子女意愿才决定婚配,何况平民乎? 一时间,哭着闹着要退婚的不知凡几,十里八街有的是热闹可瞧,少有人去追问曹大姑娘为何要退婚的事情了。 曹府和开国侯府的婚事,则是在一片风平浪静中定下的。 双方都极为低调,几乎没怎么透出风声。 从家世来说,曹大姑娘算是下嫁,尽管有人猜测这桩姻缘与五丈河那桩荒唐事有关,但议论也只是议论,曹府和蔡府对此三缄其口,并且很快就定下了婚期。 曹府定期的时间很急,很赶,是怕曹漪兰尚未过府便怀上身子,有他们自己的考量,但别人看着却是一头雾水—— 当初嫁长公主府还要找人求签算卦,各种流程皆无疏漏,如今怎么这样就要嫁姑娘? 汴京城从来不缺流言,辛夷自己也是流言之一,因此,她即便有所耳闻,也不参与讨论,更是特地叮嘱了药坊上下,都不许对外说曹大姑娘的事情,不论好歹,皆不可参与。 药坊里的全是辛夷的人,自是知道她的处境,不论谁来打听什么,都一问三不知,马行街那些人渐渐也就失去追问的兴趣。 这些日子,辛夷很忙。 宅院进行翻新,并往上盖了一层,还按辛夷最初的设想,在二楼做了一个台面直伸向五丈河,一梁一柱,不浮夸、不奢华,却庄重大气,与药坊的整体极为相似,而隔壁院则是被改造成居住和药厂相间的格局,因为地方宽敞,还按辛夷的想法,留了一个小院养花种菜,而靠近五丈河的地方,则引入渠水做了口塘,种植了莲藕…… 两边合二为一,庭院格局分明,来去方便。 辛夷特地留出一块菜地,培育了傅九衢给她的辣椒、玉米和西红柿。 为免种植失败,她很是谨慎,那些种子种一半,留一半,按以前去农场采风看到的方法,一垄一垄种得俨然有序,从种植到发芽,她每日亲手照顾,生怕有什么闪失。 一转眼便到了四月。 一棵棵种子长成了嫩绿的幼苗,看着便喜人…… 辛夷总算松了一口气。 北宋的辣椒、玉米和西红柿,那是多么贵重的东西? 四下寂静,辛夷站在院中,感觉着微微拂过的凉风,满心欢喜。 “娘。”三念磨磨蹭蹭地进来,观察着辛夷的脸色,低低地道:“咱们家的椒椒,米米和茄茄都长大了,傅叔为什么还不来……” 椒椒,米米和茄茄是三念为这些珍稀植物取的昵称,辛夷一直由着她称呼,只是听她又提到傅九衢,不由有些头痛。 一念对傅九衢是敬。 二念是怕。 三念是爱。 当亲爹一样的爱,几天不见就像几辈子没见面一样。 这大半个月,傅九衢也不知在忙什么,总是来去匆匆,说不上几句话便离开,比以前更有礼数了,也客气了许多。每隔三五月,要么会亲自来药坊看一看孩子,要么会差人送些玩耍的东西过来,恪守着叔嫂的距离,保持着叔嫂的分寸。 不近,也不远,但绝非把他们置之脑后而不理。 可这小丫头,活像被亲爹遗弃了似的,说着说着,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傅叔都好久没来了。他是不是又要娶娘子生孩子,不要三宝了呀。” 辛夷耳窝快被她嚷嚷得产生幻听了。 傅叔傅叔傅叔…… 她蹲身下来,正色望着三念。 “那要不这样好了,下次你傅叔过来,我便把你送给他?这样不论他娶谁,生几个孩子,你都能跟他在一起……” “不要。”三念嘴巴一瘪,当即红了眼眶,仿佛要哭出来,“我要傅叔,也要娘。我要我们大家都在一起。” “……” 第200章 囚车里的嘶吼 这不是不讲理么? 辛夷头疼得很,认真和孩子讲道理。 “娘是娘,傅叔是傅叔,三宝,你已经不小了,你要搞清楚呀,娘和傅叔不是一家人,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娘嫁给傅叔不就好了嘛。” 辛夷哭笑不得,“闭嘴。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学来的这些话,是不是有人教你?” “没有人教我。”三念苦巴巴地看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渴望,“翠喜和杏丫都有爹爹,三宝和哥哥都没有……娘,你长得这么好看,傅叔一定会娶你的。” “……” 十七八岁的小娘子,执掌着一整个药坊,早已褪去了当初那个乡下丫头的稚气,变得明**人,正是大好年华,就这么守寡,药铺里的安娘子等人都看不下去,偶尔在私底下也会说上几句,于是三念便听了去,记在心里,默默为娘找起了爹来。 辛夷看到小孩儿撒娇,便想投降。 但此事非同小可,她不得不严肃下来。 “三宝,你如果不想失去傅叔,也不想失去娘,你就要记住,往后这些话,不可以再说,明白吗?” “为什么?” 辛夷没法子和一个小朋友解释清楚个中厉害,索性沉下眉头,冷着脸警告。 “你不用明白为什么,只须记得娘的话就好。” 三念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嘴巴扁在一起,没有吭声。 辛夷不再理会她,视若无睹地牵着孩子的手回到屋子里,和几个前来瞧病的妇人聊了几句,又去隔壁院子看医疗器械的消毒。 这一点,辛夷药坊做得比任何药坊都要干净,她没有办法做到一次性使用,但无论是什么东西,她都要求药坊里做好消毒程序——在大铁锅里熬制药水,再进行高温烹煮。而药坊里的每一样药材,她都会亲自检验,不让残次品流入…… 人间四月正芳菲。 院里瓜果蔬菜,树木花朵,芬香满园,天气又不冷不热,辛夷带着三宝正蹲在晒匾前面翻动草药,背后突然传来良人气喘吁吁的声音。 “姐姐,那个杜掌柜,要被处斩了,正在游街,说是一会儿就要押往刑场……还有,还有那个狐女……胡曼,就是你救的那个胡曼,你还记不记得,她也被一并游街了……” 香料案的事情,辛夷没有太过关注。 一是没有了解的途径,傅九衢每次来都不愿多说,她也不好多问,毕竟那是人家的公事,她没有立场。二是这阵子忙着药铺里的事情,她也没有顾得上。 一听这话,辛夷也是惊了惊。 “胡曼也要被一同处斩吗?” 良人重重点头。 辛夷皱眉,“可是她,犯的是什么罪呢?” 良人轻轻摇头。 辛夷:“走,看看去。” ~ 大街上挤满了人,都在看人犯游街。 杜仲卿和胡曼都在囚车上,而香料案里另外两个重量级人物——石唐和何旭,却不见踪迹。 朝里有人和朝里没人的区别,显而易见。 汴京城的四月并不冷,但囚车里的女子却在轻微地颤抖,她长发披散,低垂着头,不敢看一眼围观的人群,整个人像是瑟缩在囚车里,那孤寂感让整片天地都莫名地萧条起来。 人群议论纷纷。 他们始终没有抬头,直到囚车从辛夷药坊面前驶过。 杜仲卿望了过来—— 那是他的祖宅,他原本的家。 如今已改头换面,变了模样,他只看一眼,眼圈一瞬便潮湿了。 胡曼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冷不丁抬头,朝药铺的方向看过来。 辛夷默默地站在人群里,身边跟着良人。 胡曼那凉沁沁的一眼,恰与她在空中相逢,碰个正着。 两个人都没有挪开,彼此注视着,囚车缓慢地前行,他们的身影也缓慢的错过…… 辛夷想到这个怀着身子的女子会被处死,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救她时的情形,以及承诺过她的保护,心窝里莫名涌起一丝悲凉。 傅九衢说她也是人犯,害了人命,但她并不知道胡曼究竟做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 就在囚车驶离药铺的刹那,胡曼突然用力地挣扎起来,身子将囚车撞得砰砰作响,嘴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声音,凄厉、恐惧,任谁听了都觉得紧张。 人潮汹涌的马行街,因这嘶吼声变得紧张而惊悚。 喧闹四起。 胡曼不停地扭头,扭头。 她的目光,一直盯住辛夷,一直盯着。 辛夷觉得她有话要对自己说。 然而,胡曼是个哑巴,她是说不出话来的。 辛夷心里一紧,往前紧赶几步,就见几个禁军上前,用刀背击打在囚车上,示意胡曼安静,嘴里骂骂咧咧。 胡曼仍是不肯消停,任由禁军斥喝,喉头的嘶吼声却越来越大。 街面一片嘈杂,吵得辛夷耳朵嗡嗡地响,她跟着囚车往前走。 胡曼一直在看她,死死地盯着…… 惨叫,嘶吼,一声赛过一声。 仿佛在向她求救。 “良人!” 辛夷突然侧头,看着良人。 “你去找广陵郡王,就说这个胡曼身上仍有疑点,就这么杀了,怕他会错失查清真相的机会……” 良人愣了愣,点点头,转身便要跑,忽然听得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二人齐齐看去,只见傅九衢一身华贵的官服,带着几位皇城司的禁军,大步流星地骑马而来。 一群禁军分列两侧,齐声行礼。 “郡王……”辛夷几近惊喜地跑过去。 “干什么?”几个禁军不明所以,径直持刀格挡住她。 辛夷望着不远处的傅九衢,目光满是急切。 “让她过来。”傅九衢勒住马匹,一动不动。 待辛夷走近,他才皱着眉头,低低的嗓音里莫名有几分温柔。 “我公务在身。小嫂若无要事,一会儿我再来找你。” “有要事。” 胡曼的吼声还在继续,辛夷察觉到那种对死亡的惊恐和绝望,后背一片黏黏的汗意,望着傅九衢的目光也更显坚定。 “郡王,胡曼可能有冤屈……” 傅九衢眉头微拧,“每个凶犯,都觉得自己有苦情,有冤屈,罪不该死。” “不是这样。”辛夷想到那个设定的剧情,里面的狐妖是一个可怜女子,她从来没有害过人,更没有杀过人,只是受害者而已。怎么到了这里,胡曼就成了帮凶,杀人犯了呢? 她语气犹豫,“郡王,当真查清了吗?” 囚车因为广陵郡王的到来停下,几乎将整个街面堵住,四周人山人海,有为数众多的禁军,还有黑压压的市井百姓,无数双眼睛正看着他们。 傅九衢抬抬手,“小嫂,你先回去。” “郡王……” “回去!”傅九衢突然沉下声音,俊脸变得肃冷起来,“孙怀,将人拉走!” 孙怀尴尬地看了看辛夷,再看看傅九衢。 “是!” 不待孙怀过来,辛夷已然退后。 她抿着嘴唇,看一眼狂吼不已的胡曼,内心很是难受。 这是一个无法诉苦的哑巴,她就要被押赴刑场处斩了,而何旭和石唐之流,因为有强大的背景,明明作案累累,罪行昭昭,却可以安然无恙。说是被羁押在监,可他们到底是不是被人好酒好肉地伺候着,谁又知道呢? 这就是命运。 一群纸片人的命运。 原本无关,她却如此难受—— 辛夷默默退开,没有给孙怀驱赶的机会,便飞快地冲向药铺,背后是傅九衢冷冽的目光,还有胡曼一声比一声更加凄厉的尖叫、绝望。 她攥紧手心,告诉自己不要回头。 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一个无力的剧情旁观者罢了。 “爷,小娘子自己走了!” 孙怀轻咳一声,提醒傅九衢。 不料却换来一道冷声。 “我有眼睛。”傅九衢阴沉着脸,突地跃下马来,将缰绳递给孙怀,又回头吩咐蔡祁。 “你们按计划将人犯押赴刑场,我去去就来。” 蔡祁低啊一声,满脸狐疑。 “你做什么去?” 傅九衢没有回答他,下巴微微抬起,紧绷着脸在众目睽睽下,大步朝刚刚修葺一新的辛夷药坊走去。 ------题外话------ 傅九衢:我又没有吼你,就语气重了一点而已…… 辛夷:我又没有生气,只是不想看这一出惨剧而已。 傅九衢:你误会我了。 辛夷:你也误会我了。 傅九衢:……那怎么解除误会? 辛夷:抱一抱,举高高? 碰!干柴遇烈火,抱住。 作者:明天见~~承诺兑现了哈,一万一千字。 第201章 晚上得空 傅九衢快步进去。 药堂里的伙计和病人都挤到门外看囚犯游街了,只有周道子和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坐在那里说话,看到傅九衢进来,周道子噫了一声,收回切脉的手腕,刚要起身行礼,傅九衢便风一般地撩开帘子,弯腰便往里走去。 周道子坐回去,撸胡子。 里屋没有人,因为重新修葺时辛夷开大了窗户,白天不用掌灯,光线也十分明亮。 傅九衢在内室没有看到辛夷,脚步迟疑片刻,沿着木梯上了二楼。 辛夷是住在楼上的,卧房的外面建了一个平台,可以俯看五丈河的河景。 自打修建完成,傅九衢还没有上去过。 他脚步很轻,徐徐走到辛夷的门外。 房门虚掩,看不到里头的人影,安静得出奇。 傅九衢抬起手犹豫片刻,轻叩两下。 里头传来辛夷的声音。 “是良人吗?我没事,你们不用管我。让我一个人待会儿便好。” 傅九衢皱眉,又叩两下。 他使的力气不大,木门却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辛夷身着单衣躺在平台的躺椅上,肩膀上松垮垮地披了一件外袍,一片香肩玉肤露在外面,手上拿着一本线装书,两只白生生的脚丫子翘起来搭在一张脚凳上,晃晃悠悠,听到动静,这才略带不满地回头。 “我都说我没事了……” 声音未落,她看到站在门口的傅九衢。 “郡王?” 辛夷的躺姿全无仪态,方才进屋跑得太快,热出一身汗,她便脱去外袍和鞋襟,见状窘迫地一笑,飞快拉好衣裳,放下脚丫子,趿好鞋子便起身行礼。 “郡王怎么来了?” 傅九衢眼神瞥到一旁,方才不敢唐突地盯在她身上。 闻言,这才回头。 她的脸上找不到半分愠怒,更多的是紧张。 傅九衢神色略松,“方才我的话重了。” 辛夷惊讶地盯着他,放下书走到门口,望着他笑,“所以?郡王是来做什么的?” 傅九衢沉下黑眸,视线打量一下她无论格具还是摆设都与众不同的闺房,眸中隐隐掠过一抹浮光,从鼻翼里哼出一声。 “以为得罪了小嫂,特来致歉。” 辛夷瞟他一眼,唇角微哂,抱歉地道:“方才是我冲动了,不该当街拦下郡王说这种事情,该致歉的人是我。” 傅九衢:“你没有生气?” 辛夷歪歪头,“我为何要生气?” 傅九衢犹豫了一下:“我语气不好。” 辛夷心头一跳,不以为然地调侃道:“你是郡王。说什么不都是应该的么?再说,我也没有那么小气。” “撒谎。” “……” 辛夷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低低道:“不过我方才并非信口雌黄,我和那胡曼有过相处,对她略有几分了解,她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人。实在不知她是犯了什么事,要被处斩?” 傅九衢抬抬眉,“谁说她要处斩?” 辛夷愣住。 游街后押赴刑场处决,这似乎是共识,良人那么一说,她没有细思便信了。 难道…… “大宋游街不是处决,是去吃席么?” 傅九衢唇角微勾,被她风趣的反问逗乐。 “杜仲卿当然是要处决的,但胡曼……” 他迟疑一下,看着辛夷略略沉吟。 “罪不至死。” 辛夷淡淡松一口气,“那郡王为何要让胡曼游街,又要押她去刑场做什么?” “陪杜仲卿一程,再看他问斩。” 傅九衢说得理所当然,辛夷听他话里的意思,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是我肤浅了。看郡王的模样,似有别的打算?” 傅九衢嗯一声,本不想多说,可看着辛夷眼睛里的好奇,他稍一停顿,微撩袍角,在她门外的一张木椅坐下来,慢声说道。 “胡曼罪不至死,但她确实做了杜仲卿的帮凶。那个炼制少女体香的法子,正是出自她的手,本是真腊圣女独有之方,杜仲卿正是用此方法炼制香女。” 香女在训导后,或笼络达官贵人,或以此威逼利诱,让他们为己所有,从此制造了从寿州到京城的一个庞大关系网。 辛夷盯着他思忖片刻,“他们?他们是谁?香料案的背后,当真只有何旭和石唐之流吗?” 傅九衢在她的注视下,眼眸微暗。 “石唐负责收集香料,制作香女,而制假贩卖和笼络行贿一事则是何旭所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背后指向张家,但石唐和何旭都不曾吐口,皇城司缺少证物。” “他们不肯说么?” “这二人下狱后,都十分配合,交代罪行,但是……目前仍未有更充分的证据指证张家人。” 傅九衢略一沉吟,目光又暗沉几分,“更何况,官家那边,不认为张尧卓有作案嫌疑。” 所谓爱屋及乌,对赵祯看来,张氏一族位高权重又得圣宠,并无做这种事情的必要。他更愿意相信,是石唐和何旭的个人行为。 “也不是没有道理。”辛夷稍稍眯眼,淡淡地道:“只不过官家忽略了一点,他们要的不是制假贩假赚到的银钱,而是……结党营私能获得的实际利益。” 她望定傅九衢,微微一笑。 “例如——在皇储一事上的决定权。” 自古权利之争,皆是如此。 张氏位高权重什么都有了,但人在高处不胜寒,得到的越多,越怕失去,得罪的人越多,越怕被报复,靠一个贵妃得来的荣宠,完全有可能因为失宠而转瞬失去。 张家要培置的是朝堂上的势力。 即便张贵妃最终没能产出皇子,那下一位储君也要是他们亲手扶植起来的人…… 那样,这份荣宠才能持续下去,一代接一代,荫庇不断。 辛夷分析得头头是道,不过大多来源于以前受的教育和看过的历史。她觉得这是人人都会懂得的道理,却不知道在宋代,一个小寡妇能说出这样一番见解,是多么地惊世骇俗。 傅九衢眼中沉沉浮浮。 待辛夷说罢,见他一动不动地睨着自己,一双冷峻的星眸目里仿似有疑惑在流动,随即抿了抿嘴,又笑道: “我都是瞎说,郡王听听便好。你去忙吧,得知胡曼不会被处死,我心便落下了。” 傅九衢低声问她,“你为何会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好?” 辛夷一怔。 这个不好说清,大概是因为她参与了策划的原因?提前知道了狐妖的姑娘,对她有所同情。 她犹豫片刻,“我救过她,她又怀有身孕,我不忍心……” “小嫂心善。”傅九衢替她总结,拍拍椅靠,“我走了。” 一句话转得太快,辛夷愕了愕,随即笑着拉了拉肩膀上的衣裳。 “郡王慢走。等你得空了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傅九衢瞟一眼她,“何事?” 辛夷微笑,“三言两语说不清。等你哪天过来看孩子,我准备一桌菜,吃过饭,我们再慢慢说。” 傅九衢点点头,下楼时,突地回眸看来。 “我晚上得空。” 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第202章 法场 辛夷用了好一瞬才反应过来他是说晚上就有空过来吃饭的意思。 好笑地扬了扬眉头,她看着傅九衢匆匆离开的背影,莫名觉得这家伙傲娇得有点可爱。 “娘!”三念从帘帷子背后跑出来,一把拖住她的手,眼睛弯弯地笑了起来,“我们晚上吃什么?” 辛夷:“……” 三念仰头看着她,“傅叔来吃饭,娘是不是要亲自下厨?” 辛夷大巴掌拍下来,轻轻落在小姑娘的脑袋上,搔小狗似的揉了揉,“你躲在哪里的?” 三念指了指甬道窗口的帘帷,嘻嘻地笑,“傅叔还没有看我们的椒椒和米米,也没有看过娘的秘密基地。娘,傅叔晚上来了,我们带他去看好不好?” 辛夷看着自娱自乐充满幻想的小女孩,紧抿的嘴角终是翘了起来。 “鬼精灵,行。只要他愿意,想看什么看什么。” 三念震惊地张大嘴巴,“他要是想看娘呢?” 辛夷捏她的脸,“那我就把你送给他。” “啊,不要!我是要跟着娘的,跟着娘一起嫁,嘻嘻。” “闭嘴!” “闭不上,三宝的嘴巴太可爱了。” “……” 辛夷一把捞起孩子,噔噔下楼交到良人的手上,大步出门,直奔刑场…… ~ 杜仲卿涉及的是一桩命案,一路游街过来,观看的百姓大都知道,此案与温姿等少女的失踪和死亡有关。 百姓大多心怀正义,辛夷追上囚车的时候,一行人已经快要到刑场,囚车上果皮瓜菜掷得到处都是,人群里全是骂他死有余辜的,没有一个人同情…… 胡曼已经安静下来,她没有看到站在人群里的辛夷,面孔朝下,像个死人。 炽烈的阳光洒在她的后颈上,那是一片洁白的肌肤,在胡曼的身上,这样干净完整的皮肤不多。 而此刻,那个害她变成这般的罪魁祸首杜仲卿就在她的身边,离她不足三丈。 隔着两辆囚车和押解的人群,杜仲卿浑浑噩噩地耷拉着眼皮,听天由命。 今日的监斩官是权知开封府、龙图阁直学士张尧卓,陪坐的除了傅九衢、还有大理寺、刑部的几位官员。 此刻临刑官已然就座,在烈日下的刑台上,各有各的表情。 傅九衢是刑台上年岁最轻的人,一身官服衬得他清俊修长,冷冽的眉眼干练沉稳,丝毫不输那几位年长者,坐在一众官员中间如同傲骨寒梅,十分出众。 “带人犯——杜仲卿,胡曼!” 长声高高地掠过,响彻法场。 辛夷所站的位置刚好面对阳光,她眯了眯眼,往旁边挪了挪,抬眼就与傅九衢的视线撞个正着。 广陵郡王看到她了。 辛夷扯了扯嘴巴,看着傅九衢浓墨似的眼里略带柔和的光芒,微微抿唇一笑,算是同他打一个招呼,然后便赶紧挪开了眼。 人犯从囚车里被押解到刑台上,观斩的人群议论声更大了几分。 一个身着官袍的男子走上前,大声吆喝。 “肃静!” “肃静!” 四周声音渐弱,慢慢趋于安静。 监刑官照本宣科开始述说人犯所犯的罪行,辛夷认真听着,大抵也是与傅九衢所说的差不多,言词简洁,短短几句,不足为奇。 奇就奇在,监刑官话音一顿,竟当众宣布。 “二案犯恶行滔滔,刑犯杀戮,死不足惜……现本府已上表禀奏朝廷,即日于法场处凌迟之刑。” 凌迟? 喧哗声此起彼伏。 宋刑一共分为五种——笞杖徒流死。但死刑一般只有绞刑和斩刑,真宗时曾两度拒绝凌迟,相当于废止,一直到现在的赵官家执政,天圣九年,因荆湖地方发生“杀人祭鬼”这种恶性案件,赵祯才一怒之下下诏对案首“凌迟斩之”。 从此,恢复了凌迟之刑,为这种酷刑开了口子。 凌迟是极刑,赵祯却是仁厚之君。这么多年,统共也只用过两次而已,皆是为了对穷凶极恶之徒起到威慑作用,并且赵祯还曾亲自下令,限制官吏擅用酷刑。 这一次,对这个卖香的掌柜和这个来历不明的帮凶,却是要用到凌迟? 在场众人始料未及,一片哗然。 辛夷也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拳头,在人群亢奋的议论声中,一颗心几乎要蹦到嗓子眼儿来…… 傅九衢微微眯起眼,不自觉地转动着玉板指,一双厉目在暖阳的照耀下仿佛染上了一抹血样的光泽。 “张大人,时辰快到了!” 张尧卓嘴巴紧抿着,一直没有说话,说刑名和唱名的都是别人。 听到傅九衢的声音,他抬头看看日头,又睨向一旁用以计时的漏刻,正了正官帽,轻咳一声。 “刽子手,备刑!” 平静的声音回荡在阳光下,刑台左侧走出两个早已准备妥当的刽子手,他们手上端着一个朱漆色的托盘,走向刑台正中的杜仲卿和胡曼,一张脸不知是被日头晒的,还是多馀了两碗烈酒,红得仿佛滴血,便是那双眼睛,也泛着一种恐怖而亢奋的光芒。 死亡是人最终的归处。 很多人不怕死,但没有人不怕惨死。 凌迟的残酷比一刀毙命何止恐惧千倍万倍? 刑台的高,不足一丈。 台下的人群在刽子手过来时,便往台前涌去,生怕错过了精彩。 禁军成排地堵在前面,将人群隔开。 辛夷被动地随着人群移动,被兴奋的人群挤到了前面。 “刷刷……” “刷刷刷刷……” 两个孔武有力的大汉,拿起托盘里薄薄的刀片,在一块小磨刀石上,轻轻地擦刮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制造恐惧,那刷刷声入耳,听得人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耳膜仿佛被刀片穿透一般难受…… 辛夷抬高下巴,盯着那行刑的刀片。 那么薄,那么尖利…… 看来要制作出更为精细的手术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思绪有点远,完全没有发现刑台上有人在看她。看她盯着手术刀发神而忘了害怕的模样……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一根处斩的朱签摔落在地,就地一弹,发出清脆的响声。 行刑前的折磨足够漫长,但不论是杜仲卿还是胡曼,都没有吭声,不知道他们是吓蒙了还是已经绝望到放弃,他们无声无息地跪在那里,一身囚衣,头发披散,低头朝下,看不到半分表情。 直到刽子手站起身,一口烈酒喷在刀上,慢慢朝他们走近。 “啊!”胡曼首先叫起来。 她的声音已经嘶哑,比在游街的时候更为破败几分,但她不是想要挣脱,而是朝杜仲卿疯狂地叫嚷。 两名兵卒将她压下去。 她上半身匍匐在地,双眼瞪大,面容绝望而惊恐。 有一名行刑的刽子手也走近了杜仲卿,扯下了他背上写着名字的亡命牌,拉下了他的衣裳,刀口对准了他的脸…… 相对于胡曼,杜仲卿更为冷静。 他也看到了惊叫的胡曼,看到了刽子手的刀,看到了胡曼被扯开衣服后,手上一条又一条布满的伤疤…… 杜仲卿眼圈一红。 曾经,他也做过刽子手。 在他手上挣扎惨叫的女子,就是胡曼。 四周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刽子手的刀。 辛夷也屏气凝神,她记得傅九衢说过,胡曼罪不该死的,为什么会这样?一旦行刑,还有回旋的余地吗? 杜仲卿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噗!”刽子手又喝了一口烈酒,喷在刀上,然后,倒在地上的胡曼被拽了起来。 他手上的刀片贴上胡曼本就沆沆洼洼的丑陋肌肤…… “不要!”杜仲卿猛地睁开眼睛,“不要,不要杀她。与她无关……此案与她无关……” 他挣扎着往前爬去,嘴上是惊慌失措的低吼,脸上是失神和无助,唯有一双眼却是难得的晶亮。 啪!一个巴掌扇在杜仲卿的脸上。 他又被拖了回去。 张尧卓沉下脸,“刽子手在做什么?还不快行刑!?” “是。” 刑台上吼声四起,有杜仲卿的叫,也有胡曼的呜咽,两个人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撕心裂肺。 “我说。我什么都说!” 第203章 张大人家的公子 杜仲卿的声音终于盖过了胡曼。 “广陵郡王……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张尧卓重重拍下惊堂木。 “给我堵住他的嘴!” 胡曼是不能说话的哑巴,一个壮汉上前堵住杜仲卿,法场便安静下来,转瞬后才又响起胡曼的嘶吼声。 “行刑!”张尧卓不满地拍响堂木。 “慢着!”傅九衢微微抬高下巴,面无表情地道:“张大人,不妨听听他要说什么。” 张尧卓侧过头来,微笑着看向傅九衢,“郡王,此案已由三司审结,证据确凿,这才报请官家押赴刑场,还要听什么?” 傅九衢面不改色地道:“张大人没有听见吗?人犯有冤,要翻案。” 张尧卓笑了笑,“凌迟极刑之下,当然不肯承认。人之常情罢了。” “法场示众,惊动汴京军民,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若不给人犯说话的机会,日后难免被人诟病,说朝廷办的是冤假错案。” 张尧卓冷哼一声,“若是误了时辰,又当如何交代?” 傅九衢侧目看着他,“我自会向官家交代。” 两人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一个是官家的老丈人,一个是官家的亲外甥。 看似平静的目光下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法场上人山人海,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 张尧卓沉默片刻,笑了笑又道:“今日官家派下官临刑,若有差池,受罚的是下官。你广陵郡王如何承担?” 傅九衢眉梢抬抬,“张大人如此迫不及待地杀人灭口,就不怕官家问责?” 一声杀人灭口,终是让张尧卓老脸变色。 香料一案,牵扯到他的探花女婿和石唐那个不争气的外甥,他的处境本来就十分尴尬。因此,前期案情在皇城司的时候,他才没有插手,只是暗中以“此案重大”为由,推动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架空皇城司的主理权。 皇城司的主要职责是刺探监察和缉拿,案子已然到结案的地步,由三司会审合情合理,但张尧卓明白傅九衢在赵祯心里的地位,原本不抱希望,没想到竟是一路通畅。 最后,何旭和石唐因为案由复杂,还须增补证据,尚且羁押在狱中,而石唐的帮凶杜仲卿和胡曼却被判死刑。 身为权知开封府张尧卓,也顺理成章地做了监刑官。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示弱。 张尧卓停顿片刻,悠悠地问:“法场由我做主,我若不肯,郡王要如何?” 傅九衢眼神微冷,脸上却带着笑,“张大人可以试一下?” 话音未落,法场上的一群禁军便动了起来,皇城司究竟安排了多少人张尧卓不知道,但傅九衢明显有些动怒。他如果再一意孤行,大概会吃不了兜着走。 “好。一应后果,由广陵郡王承担。” 傅九衢冷冷一笑,不屑地扬眉,望向被两个壮汉夹在中间动弹不得,也说不了话的杜仲卿,徐徐地道: “你若能说出真相,推翻原有供词,可免一死。” 张尧卓沉下眉,“广陵郡王是在诱供吗?” 傅九衢侧目望向他,“张大人是听不懂真相二字,还是对真相二字故意避讳?” 说罢,他摆摆手,“松开他!” 锋利的刀刃落回托盘,一滴冷汗从杜仲卿的眉锋滑落下来。 他长长吐口气,望向不远处的胡曼。 曾几何时,二人一见倾心,互诉衷肠,春日赏花冬日看雪,肌肤相近同榻而眠…… 那时有多么的恩爱,眼下的他们就有多凄凉。 “我在杜氏香料铺助纣为虐,心甘情愿成为石唐敛财的工具,不为财,不为名,不为利。想要的只是寻回那个……我心爱的女子身上的味道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始终盯着胡曼。 好像在说,胡曼便是他心爱的那个女子。 胡曼嘴巴张合不停,没有发出声音,瞳孔里却散发出绝望的光芒。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信你。你说的那些,我都信。”杜仲卿望着胡曼,通红的双眼突然湿润,“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我不是不信,而是我不敢信,不敢承认自己犯下的错。因为接受犯错的痛苦,比死亡更令我难过……” 在皇城司里,当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胡曼不是与人私通,而是被石唐设计时,杜仲卿不信。 当傅九衢告诉他,石唐早就盯上了他们两个,目的就是让他为己所用,炼制香女用来敛财和收买人心,笼络官员,他仍然不信。 因为他已经在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 父母枉死,他认贼做父,把石唐当解救自己的恩人。 恋人受辱,他认敌为友,听信一面之辞,杀了“奸夫”,背上命案,囚禁恋人,一刀刀凌迟般辱她、羞她…… 他不怕死,却怕面对那个恶魔般的自己。 这些年来他浑浑噩噩,看似不理世事,一心求香制香,又何曾有过一日安宁? 然而,他并非真的呆傻,只是逃避自我,不呆傻便难以活下去罢了…… “我原以为我们一道去死,便是最好的结局。从此,你再不用受那些苦楚,我也再不会煎熬。只有死亡,才是我们最好的解脱……” “我原想和你一起死,还有……我们的孩子,一刀毙命,从此再无痛苦……一家三口,去地府,我再向爹娘赔罪……” 杜仲卿一句句说着,目光慢慢落在胡曼的肚子上。 “可我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你和我们的孩儿,被人一刀又一刀地凌迟……” 胡曼喘息不停,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啊……啊!啊……” 凄厉和惊恐的声音,是她拼尽全力发出来的。 没有人知道胡曼的内心想要表达什么。 但这种声音,杜仲卿这些年却听得太多。 “罢了。我总算明白,我憎恨的,便是我深爱的……” 杜仲卿幽凉的面上,慢慢浮出一丝笑来。 “无论我如何努力去寻找,终是找不回我们最初的样子,就如同你丧失的香味……哪怕我再试一千次,试一万次,也不再是原来的那一种了。我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香,却永远也寻不回记忆里的你。” 这些话他说得很轻,很慢,全是对胡曼说的。 对于不了解案情的人,听着一头雾水。 但辛夷却觉得十分悲凉。 杜仲卿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说得监斩台上的人渐渐有些不耐烦,但广陵郡王面不改色地听着,其他人也不便多说,只能耐住性子听杜仲卿说那些酸腐的话。 “一切皆是我错,我对不住你。这辈子,你遇上我真是倒了大霉,下辈子,你记住不要来汴京,更不要让人闻到你身上的香,不要认识一个叫杜仲卿的坏人……” 杜仲卿说完这一句话,突然仰头望向天空,深吸气。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掉转过头,望着张尧卓。 “我在石唐那里,见过好几次张大人的公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 法场上当即响起嗡嗡声。 “肃静!” 又一声制止后,杜仲卿脸上浮出一丝阴冷的笑。 “在杜氏香药铺开张前,有很长一段日子,我都在石唐的别院里炼香,我不爱说话,不理他们那些俗事,他们便拿我当傻子,有时候会忘记避讳我……这些门阀公子贪得无厌,花样频多,石唐……只是张卢的走狗罢了。” 杜仲卿说到这里的时候,又想到了在皇城司里傅九衢告诉他,但他不愿意相信的话——胡曼是被张卢奸丨污的。 实施的人是石唐,背后设计的人是张卢。 他亲手杀死的那个奸丨夫,只是张卢手底下的一个护院。 为此,皇城司亲自从他家的香窖里取出那一具被他制成了干尸的男体,让仵作验尸,又让那个护院的家人来认尸,当面做了对比。 杜仲卿不肯信,不敢信。 但当他到了刑台,发现张卢的父亲居然如此恶毒要将他和胡曼凌迟处死的时候,终是灵台清明,什么都相信了,那些执意不肯说出来的话,也都说了…… 傅九衢只是查案罢了,没有必要欺骗他。 “广陵郡王……” 杜仲卿嗓音沙哑的说着,突然重重伏地,拔高声音道: “罪民指天发誓,香料案的背后主谋,是张大人的公子张卢。” 第204章 最气恨的人是谁 杜仲卿双眼猩红,额头着地,重重地磕下去。 再抬起眼来,又眼神切切地看着傅九衢。 “有一次我在石唐的别院里,听到他们提起前医官使陈储圣……罪民怀疑,陈太医一家的惨死,与张卢有关。请广陵郡王彻查。” 杜仲卿说着,又以头着地,重重磕下。 再抬起来的时候,额头已有血迹。 “罪民还曾听石唐提及广陵郡王的猫,还有为广陵郡王侍猫的奴婢,一个叫罗檀的女子……只是罪民尚不知他们之间到底有何牵扯……” 哗! 法场再次惊声四起。 傅九衢唇角扬起一抹笑来。 “是吗?那就巧了。” 杜仲卿道:“罪民句句属实,请郡王明察。” 张尧卓瞪大双眼,“岂有此理,大胆人犯,诬蔑朝廷命官,来人,把他拉下去……” “张大人。”傅九衢打断他,“清者自清,听听又何妨?” “郡王!”杜仲卿仰着头,死死盯着傅九衢,“罪民先前不说,是以为这个世道官官相护,无处申冤……况且,罪民所犯之事也罪无可赦,这才三缄其口。还有……” 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胡曼的身上,“从头到尾,胡曼只是经不住罪民的纠缠,教过我真腊圣女的香体之法,但她对此案一无所知,她更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人,包括我……我伤她,辱她,害她至深,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我,但她没有这么做……罪民恳请广陵郡王为她做主,还她清白!” 一个头,两个头。 杜仲卿双手被缚在身后,浑然不顾地将头往地上撞。 好似为了证明自己话里的真实性,撞得血迹斑斑,仍不肯停。 胡曼软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声音。 ~ 轻风拂来,太阳暖烘烘地升到头顶。 辛夷离开刑场的时候,只觉得脊背发冷,脚步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动。 拥挤的人群往四面八方散去,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议论。 大家都在讨论案子,辛夷听着,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脑子里却想着要去买什么菜带回去,等晚上傅九衢来了,要如何跟他说起手术的事情…… 尽管从华佗时便有了外科手术,但一直到唐宋也没能得到很好的发展,时人对开膛剖腹这种治病的方式定然会十分忌惮…… 广陵郡王会不会以为,自己是想要谋杀他? ~ 福宁殿外。 傅九衢低头站在赵祯的面前,听他训骂。 “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情,竟然把朕蒙在鼓里?” 傅九衢道:“微臣这不是原原本本都禀报官家了吗?” “晚了。”赵官家说着说着,便气不打一处来,“朕当真听信了你的鬼话,以为你要顾及同僚,一心修补关系,主动让贤,请三司会审,让张尧卓监斩,还以杜仲卿罪行累累,诽谤朝廷为由,请求将他凌迟处死……你啊你!原来这一切就是你设的圈套!” 傅九衢薄唇微抿,“微臣以为,官家用圈套二字,不合时宜。计者,谋略也。石唐垂涎美色杀人,何旭敛财而制假,堂堂清流名门吕公柏竟然沉迷女色,勾结党羽?我若就这么禀报,想必官家也觉得牵强吧?” “哼!”赵祯冷眼看他,“你既然有所怀疑,为何不一力追查,非要把事情闹到法场上去,让汴京百姓围观,让天下臣民知晓,让朕受万民耻笑!” “官家言重了。此案办得好,天下臣民只会赞颂官家仁厚英明,大义灭亲,哪里会耻笑呢……” “哈?”赵祯眉头蹙到一起,胡子都气得发抖,指着傅九衢的鼻子便骂,“你把朕的路都安排好了?大义灭亲便是朕唯一的退路了,是也不是?狗东西,你是在逼朕就范!” 傅九衢拱手行礼,态度端正,一副知错但很无奈的模样。 “官家恕罪,微臣当时发现此案疑点重重,愤然不平,但苦于证据不足,杜仲卿又以为石唐是他的恩人,半句真话都不肯吐露,微臣不得不出此下策……” 顿了顿,他方才抬头。 “微臣知晓官家近日国事繁忙,不敢多加打扰,也断断不敢替官家做主。此案如何了结,由官家决断,微臣莫敢不从。只是……” 傅九衢轻声叹道:“微臣离开前尚有一言。树大了招风,宠过了无畏。官家是个明白人,今日他们敢杀人放火来谋求私利,敢锯断官家内苑的猪栏来羞辱皇后的亲蚕礼,明日兴许就敢爬到官家的头上……” 说罢,他眼皮微垂,轻轻一揖。 “究竟如何处置,官家慢慢思量,微臣告辞。” “滚!”赵祯瞪着双眼骂人。 傅九衢却是一笑,恭恭顺顺地行礼退出来。 他知道,这一次是兵行险着,把事情摆到光天化日之下,让万民听闻,便是怕他的皇帝舅舅再一次护短,因为顾及张贵妃而轻拿轻放。 至于会不会惹恼皇帝? 他顾不上了。 而且,官家此刻最气的人,不会是他。 ~ 皇城司。 傅九衢迈入门槛,蔡祁、卫矛等人便抢步上前,一个个面色紧张地问他。 “怎样?官家有没有责怪?” 傅九衢摇头,懒洋洋地入内,“怎会?官家并非昏聩之君。” 众人松了一口气,齐齐笑了起来。 “郡王真是算无遗策,这一次看他们怎么跑,等抓回来张卢,属下定要连夜审讯……” 傅九衢目光凉凉地扫过去,“大意不得。杜仲卿提到的陈储圣和罗檀的事情,卫矛你来领头,再查再办。务必把证据做实,不让他们有翻身的余地。” 卫矛站直身子,“属下领命!” 傅九衢慵懒地坐下,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是。” 一众下属鱼贯而退。 傅九衢却叫住孙怀:“为我更衣。” 孙怀笑吟吟地:“爷,这是要去哪里?” 傅九衢弯起嘴角,低低地道:“去吃饭。” ~~ 傅九衢更衣出来,披了一件挼蓝风氅,看上去清俊骄矜,贵气逼人。 蔡祁等在外面,看着他啧啧出声,调侃地笑。 “广陵郡王是要去哪里赴宴?打扮得如此风流倜傥?” 傅九衢扫他一眼,“与你何干?” 蔡祁似笑非笑地走上前,上上下下打量他。 “前阵子没有退婚的时候,同我称兄道弟,有情有义,如今婚也退了,祸害和霉运都转嫁给我了,咱们就不是兄弟了?问一下都不行了?” 这话听上去有些酸,意有所指。 傅九衢扬扬眉梢,“娶曹大姑娘,不是正合你意?” “放屁!”蔡祁垂下眼来,瞪他一眼,发现旁边有下属看着,赶紧压了压表情,轻咳一声,低低道: “旁人不知我,你还不知吗?我看着曹漪兰长大的,一直当她是妹妹,你听过哪个当哥的,心甘情愿娶妹子的道理?” 傅九衢似笑非笑,黑眸饱含深意。 “重楼,你说实话,是不是你故意算计我?”蔡祁眯起眼,咂咂舌又道:“我也是这两日才回过味来。你有事没事便叫我去安慰她,去传话……你就没安好心。” 傅九衢淡淡哼声,“方才谁说把她当成亲妹妹的?我让你去安慰你的亲妹妹,何错之有?” 蔡祁:“……” 论嘴上功夫,他就不是傅九衢的对手。 “反正这事怨你。你说我把曹漪兰娶回来,能怎么办?她又凶又恶,我是动也不能动,又不方便下手……当菩萨供起来吗?” 傅九衢斜睨他一眼,懒得说话。 马车就停在外面,孙怀上前打开了帘子,傅九衢弯腰上去,看蔡祁还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这才不紧不慢地一笑。 “以后,你会感激我的。” “感激你什么?”蔡祁不满地哼声。 “不娶之恩。” 马车帘子扑地一声落下了。 傅九衢拉了拉风氅,懒懒地靠坐在车壁上。 前方突然一骑快马驶来,跑得太急差一点惊了傅九衢的马儿。 孙怀低骂,“这是哪个指挥的属下?着急忙慌,赶煞呀!” 他话音未落,便听到驭的一声,那马上的人拔高声音问:“九爷可在车里?” 傅九衢睁开眼睛,听到程苍问他:“何事?” 那人道:“属下有急事禀报郡王……” 傅九衢心里隐隐有些浮躁,撩开帘子,“说!” “九爷!”那人抬头看见傅九衢,上前拱手低头,“九爷,我们奉卫指挥之命前去缉拿张卢。但我们到的时候,人早就跑了。还留下了这样一封信。” 说到信的时候,他声音有几分低沉。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上去,一眼都不敢看傅九衢。 ------题外话------ 宝子们,完成任务啦,明儿见!!随便求个票啊~哈哈哈,新的一月,有票的别忘了放到郡王和辛夷的碗里呀 第205章 带着熏香的梦 傅九衢伸手接过信,指腹慢慢捏过边角,轻轻捻动,十分缓慢,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 “段隋。”他突然抬头,声音平静地道:“快马去张娘子药坊,看看她有没有回家。” 段隋心里一惊,“是。” 即便傅九衢什么也没有说,面色也足够平静,但那种不安的氛围还是让几个亲卫都感觉到了风雨欲来…… 段隋策马离去。 孙怀隐约猜到事情与张小娘子有关,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主子的表情,低低问:“爷,信上说什么?”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将信收入袖中,没有看孙怀,而是徐徐地倚在车壁上,一动也没有动。 马车安静地停在街心。 来往的人经过,投来探究的目光。 段隋回来得很快,马蹄的嘚嘚声划过长街,又快又急,好像踩在人的心里,老远都能听到。 “九爷,不好了……九爷……” 傅九衢深浓的黑眸里掠过一丝阴冷,但他没有喝止段隋的冒失,也没有说话,直到段隋靠近马车,气喘吁吁地道: “张小娘子晌午出门去了刑场,便没有回药铺……铺子里的人还以为娘子跟九爷在一起……” 其实信上已经写明。 傅九衢做的,只是核实罢了。 几个亲卫看到他的脸色迅速沉下去,都猜到发生了什么,随即紧张起来,“郡王,如今怎生是好?” 傅九衢:“程苍!” “属下在!” “知会各厢公事所,排查巡铺,但动静不宜过大……这样,从皇城司调兵去查,只说是秘密搜查人犯,别的不可声张。” 程苍拱手:“是。” 汴京城内分为十厢一百二十一坊,城外有九厢十四坊,每厢设公事所,由都巡检领导各厢,厢内每三百步约为一坊,设一巡铺,每铺禁军五人。因此,巡铺里的禁军是最能了解京城动向的人。 孙怀看他安排这些,内心隐隐有点紧张。 “爷,信上有没有说,他们把张娘子带去了何处?” 傅九衢神色凝重地摇摇头,突地撩开车帘,对那个前来送信的人道:“把你的马给我。” 那人愣了愣,乖乖将马缰绳交了出去。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上了马,回头看着他们。 “让蔡祁调派人手接应。” “爷,你去哪里?”孙怀紧张地小跑两步,却没有等来傅九衢的回应,但见他双腿一夹马腹,策马狂奔而去,不过转瞬便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哎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怀看着那个送信的察子,“信上说的是什么?” 那人低下头,“张卢抓了小娘子。” 孙怀不满地瞪眼睛,“这个我自然知道,关键是人抓到哪里去了?” 那人再次摇头。 “那封信颇有挑衅之意……还让郡王不可声张。否则,他便要了小娘子的命。” 孙怀唉声叹气,重重跺脚。 “老天爷!这叫什么事啊。快,回去通知小侯爷和卫指挥……” ~ 辛夷做了个很长的梦,带着熏香的梦。 梦里的她,仍是《汴京赋》策划组工作时的生活模式。 当时,小组里有个妹子怜香惜玉,说喜欢广陵郡王这个人物,可不可以不让他死,辛夷很是无语地笑话她,对纸片人这么上心,然后随便给傅九衢找了一个病症,说他至少能死得比别人更好看,不用缺胳膊少腿的惨死,已经是他做歹事有福报,赚大了。 似醒非醒间,她有些恍惚。 在恍惚中,心如刀割。 傅九衢的眼睛看着她,幽幽的,冰冷的,好似在责怪。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如此……”辛夷有些无力地道歉,“郡王,我不是有心的,我不知你有血有肉,我以为你……” “以为什么?以为我不会疼不会难受不会煎熬?” “是……”梦里的辛夷痛苦极了,“我不知道。” “你这般害我,那我如何能轻饶了你?”傅九衢在笑,那笑声明明从虚空传来,却真切得仿佛就在耳边,他甚至使坏地捏了捏她的脸,带着几分调侃。 “小嫂以身相许可好?” 那低低的声音,薄透而清哑,如春风拂入耳膜,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原本陷入沉睡的辛夷身子微微一颤,只觉得浑身如被火烤一般,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在他修长的指下飘然魂飞…… 要命的错位感,很快便把她从混乱中拉了回来。 “傅九衢!” 辛夷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一身冷汗,在她的面前确实有一个石炭炉,里面是烧得滚烫的火红石炭,上面置放的茶壶里,热水正发出“咕噜咕噜”的沸腾声。 几上熏着香,轻烟袅袅。 那一股子撩得她要死要活的香味,便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醒了?” 辛夷听到声音,这才发现她背后有一个人。 她侧过头,只看到一片衣角,但那人没有停顿太久,便慢慢地走了过来,手上拿了把折扇,颇有一种提笼架鸟的纨绔模样。 辛夷微微一惊,昏沉的脑子当即回神,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是在法场出来的时候被人劫持的,那时四周都是散去的人群,走在她身边的是两个带孩子的妇人,马车停在身边时,她看着妇人打开帘子,一个壮汉来抱孩子,浑然未觉危险,哪知对方会突然发难,几个人顺势将她劫入车里。 那香的味道有点熟悉,很像她的猫和那天胡曼身上的味道,可是嗅了以后身子软绵绵的,活像被人抽走了力气,四肢都不是自己的了。麻木、酸涩,难以聚力。 这不是杜仲卿炼的香么? “你是……” 辛夷一出口便察觉喉头干哑,声音小得如同喃喃一般,就像她突然失去的力气,连嗓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许久了。”那男人约莫三十几岁,长得文文静静的,眼睛细长嘴巴扁塌,一说话便像是鱼儿在咂嘴。 他在辛夷面前坐下,一脸是笑,仿佛猎人在看猎物。 “你我原是本家,同一个张姓。我早闻得张娘子医术高明,今日才得以相见,久违。” 灯火下的脸上挂着笑,尽管他想要装出一副翩翩有礼的样子,但辛夷一看他的面相便觉得这是人渣气质。不笑还好,这一笑便让人觉得奸滑。 辛夷心下有几分了然了。 “原来是张大人。久仰。” 张尧卓的儿子张卢,在枢密院任职六品副都承旨,辛夷自然而然猜测是他,不料张卢却笑了起来。 “小娘子误会,我不是什么张大人。我啊……” 他慢慢坐在软榻上,若有所指地道:“是张小人。” 第206章 拖延 自己称自己为小人的,倒是罕见。 辛夷不知道是自己记错了张卢的身份,还是这个并非张卢本人,但这都不重要,总归此时的她是囚中鸟,受制于人。 “你想做什么?” 她单刀直入,那男子啪地打开折扇,摇了摇,那一股子幽香仿佛又变得浓郁了几分,间或夹杂着几分酒气,使得男人的声音也更为阴凉。 “此情此景,小娘子说,我们做点什么合适?” 他讥诮地反问,但见榻上小娘面白泛粉,眉目标致,越是细看越是招人,不知不觉便搅动了一颗色心。 张卢一笑,“广陵郡王私养的娇妇,不好好斗上几场,岂不可惜?” 辛夷微眯着眼睛打量他,鼻间是一股幽香和若有似无的酒味。 她反感地屏住呼吸。 “怎么不说话?”张卢见女子打量自己,俏脸上满是冷静,不见半分惊恐的表情,莫名觉得腹下搅动得越发厉害,那澎湃而起的血液滚烫地冲入脑海,激得他邪念纵生,竟有些把持不住。 “不说话,我便当你默许了。” 他伸出手来捏住辛夷的下巴,饶有兴趣地打量。 “初看娘子这张脸,没有什么稀罕。我还曾笑话广陵郡王有眼不识美色,如今看来……不是绝色,倒也勾人……啧啧,尤其一想你是傅九衢捧在掌心里的女人,我心里这把火呀……便烧得慌。只不知你睡起来是什么滋味,过不过瘾……” 他越说越不像话,双眼充丨血般微微泛红。 “张公子错了。”辛夷拂开他的手,“我不是广陵郡王的女人。” 见张卢愣住,辛夷嘴角微抿,面无表情地道:“让你失望了。我和广陵郡王之间并无苟且,那些坊间谣传,不信也罢。” 张卢盯着她,似笑非笑。 到这个地步了,这妇人还能一本正经地和他说这个?是没心没肺还是有恃无恐? “你不怕我?” “怕。”辛夷怕的不是他,而是怕突然失去了力气的自己。 但这个时候怕也没用,弄清楚对方的目的,再找机会保全自己更为重要。 她强自镇定地问:“张公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想必是有所求。既有所求,我奉劝你还是不要冲动为好。” “哦?” “我只是个姿色平平的女子,不仅不是广陵郡王的女人,不能让张公子体会到愉快的征服感,反而会让你因此得罪广陵郡王,犯下重罪,再无回旋余地……” 顿了顿,他看张卢在眯眼倾听,说得更为严肃了几分。 “我曾多次入宫为贵妃问诊,见官家对贵妃呵护备至,万千宠爱……想必为了贵妃,官家也会尽量保全张公子的性命……但张公子如今一意孤行,越走越远,错上加错,这当真是大大的不该……” 她盯着张卢的眼睛,说得推心置腹,“你若想活命,眼下就放了我,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张公子若是不肯听劝,为短暂的欢愉来动我,便是官家有心,恐怕也护不住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卢发出一串笑声,随即又收住,阴恻恻地盯住辛夷。 “你以为就凭这几句话,我就会放过你?” “不。”辛夷眯起眼,“我只是可怜你,一把好牌打得稀烂。很多人生来贫苦,命运注定无望,仍在用力苟活,张公子却傻傻放弃一切优渥,铤而走险,我不敢说你蠢,只说确实不怎么明智。此事若非你的本意,那撺掇你的人,其心可诛。” 张卢见她侃侃而谈,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张娘子果然聪慧,都这个时候了还能临危不乱,想办法脱困。不过,你以为这样就能拖延时间,等到广陵郡王来救你?不要做梦了!你这样,只会让我越发心动,恨不得早些占为己有才好……” 他的手又伸过来,想捏辛夷的脸。 辛夷偏头躲开,冷冷看他。 张卢一怔,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不怕实话告诉你,傅九衢便是想破脑袋,跑断双腿,也绝无可能找到这里来……” “这是哪里?”辛夷问。 “呵!”张卢笑着便解去外袍,慢条斯理地道:“春宵苦短,说这个未免扫兴……放心,只要小娘子乖乖的听话,我会好好疼爱你的……等你有了肚子,我再把你送还给广陵郡王,你说他会不会感激我送的大礼?哈哈哈哈……” 辛夷愣了愣,嗤的一声笑了。 “怪不得你会输得这么惨。” 张卢手上一停,“你这话什么意思?” 辛夷看着他,“报复对手有很多法子,你用的是最拙劣最幼稚的那种,别说我不是广陵郡王的女人,不管怀上别人的孩子,还是怀上别人的孙子,他都不会在乎。你根本打击不到他……就说你这种阴损的方式,就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能干出来的。你这么做,别人不会笑话广陵郡王,只会笑话你和你爹,笑话你们张氏一族,寡廉鲜耻,遗臭万年……” 张卢挑眉,“小嘴很会说嘛。” 他低下头来凝视辛夷的脸,目光生出冷意。 “只不知这张嘴,还能不能做点别的?” 辛夷听出他意有所指,一阵恶心,冷冷地笑:“今日的法场,你也看到了吧?我知道你走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破罐破摔,横竖是死,但是,死和死是不一样的,你今日要是动了我,广陵郡王会让你生不如死,你信不信?你听过比凌迟更恐怖的杀人方法吗?” 张卢神色微变。 辛夷要的便是转移他注意力,拖延时间,因此不介意跟他讲故事。反正她听来的各种杀人方法多如牛毛,随便拎出来几个就能说上许久…… “哈哈哈哈!” 张卢听罢狂笑起来。 “你告诉我这些,不怕我都用在你身上?” 辛夷紧张得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仍是微微带笑。 “不会的。你不是还要给广陵郡王准备大礼吗?” “没错,你就是那个大礼。”张卢压到她上方,突地摁住辛夷的肩膀,低头逼视着她,双眼冷而阴凉,“我知道小娘子在想些什么。没有用的,别傻了……傅九衢不会来,而你,我睡定了。你要是懂事,好好服侍我,便少吃点苦头,否则,别怪我用强……” 话音未落,他揪住辛夷肩膀上的衣裳,往下一拉。 第207章 没顶一般 哗! 衣裳破裂的声音十分刺耳。 辛夷低头看到一片雪白的肌肤,眼睛微烫,当即出手挖向张卢的眼睛。 这一击,她等了许久。 可以说拼尽了全力。 因为她知道,失去了大力的她,感觉自己像个废柴,可能只有这一次反击机会。她的指甲不长,但出手稳、狠、准,两人离得又近,张卢猝不及防,双眼被她挖个正着,痛得惨叫一声。 折扇落地。 辛夷翻身下床,狂奔向门口,嘴里大声呼救。 她知道张卢不会是一个人,肯定有很多同伙埋伏在四周,但都到这个时候了,死马当成活马医,能发出一点声音总是好的。 万一被人听见了找过来呢? “臭娘们!” 张卢疼痛钻心,捂住流血的双眼大声呼吸。 “给我抓住她,抓回来,给我轮……” 木门没有上锁,辛夷拼着吃奶的劲儿往外跑去,慌不择路地钻入右侧的林子。 这里是一个大院,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只是凭着本能逃跑。 可是越跑,越是心慌。 就在她途经的一个个厢房里,有女子的叫声传出来,就好像在呼应她一般,夹杂着男子的怒骂和殴打,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棍棒入肉的闷响声传入耳朵里,辛夷浑身都绷紧了。 这里除了她,还关押着别的女子…… 她们都是像温姿一样,无依无靠没有人在乎的人,被张卢或骗或拐弄到这里来的。 听话的那些,被驯服后变成香女,进献给那些达官贵人做玩物。不听话的或是驯不服的,或许就是像温姿和汴河沉船下的女尸一般,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不会为人所知。 这么多年,张卢究竟祸害了多少无辜女子? 在那些绝望的哭喊声里,辛夷的心仿佛沉到了谷底。 方才她还想着出声,引来别人的注意。 如今想来是笑话了。 这么多女子的哭喊都没有人发现,何况她一个人? 张卢敢这么大胆地夸下海口,此处定然十分隐蔽,不会轻易被人找到…… 完了。 人家穿越吃香喝辣,她难道要喜提惨死殊荣? 辛夷凭着求生激发的潜能在奔跑,没有回头,但她能听到背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那些高大的护院一声赛过一声恐怖的怒骂。 “那边!” “抓住她!” “别让那小贱人跑了。” 辛夷耳朵里嗡嗡作响,腿脚已然力竭,她呼呼喘着气,看看厢房旁边一扇紧闭的门,不作他想地跑了过去,一把拉开…… 命运给她开了一个玩笑。 门那头不是出路,而是呼呼的寒风,好似在一个山崖边似的,黑暗里的风声像妖魔鬼怪的嘶吼,极是骇人。 跳下去会不会要命? 眨眼的犹豫,几个围捕的壮汉便已跟了上来。他们大喊着拖住辛夷的胳膊,拉回院子,顺势摔在地上,再死死地摁住。 “跑,跑啊!看你往哪里跑!” 张卢这时也急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他脸上的血迹未干,似是愤怒到了极点,走近两巴掌便抠在辛夷的脸上。 “臭婊丨子。” 他气恨到了极点,掐住辛夷的脖子,哗啦一声便扯向她的衣裳。 辛夷挣扎着,顶起膝盖…… “啊!”张卢又一声惨叫,咬牙切齿地怒吼,“打,给我往死里打,打服为止。” 他恼羞成怒地挥舞着双手,几个壮汉得令,再不客气…… “不要!滚啊……” 四面八方全是手,辛夷嘶声大吼,恨不能咬舌自尽。 ~ 傅九衢顺着山崖爬上来,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 “郡王!”辛夷大叫一声。 她其实没有看到傅九衢,只是喊他的名字壮威,借机逃跑,没有想到,面前的壮汉突然被人扼住肩膀,生生甩了出去,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在墙上。 傅九衢没有说话。 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刺红的眼和雪亮的剑才是他燃烧的愤怒。 扑!两个壮汉尚未弄清原委,便被打倒在地。 “广陵郡王!” “是广陵郡王!” “快来人!快来人啦。” 傅九衢面无表情,嘴唇森冷地抿起,长剑翻转,从一个人的后背穿入前胸,然后一把将地上的辛夷扯了过来,慢慢地扭头看向张卢。 张卢连连后退,“快,抓住他,抓住他们!” 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火把高高扬起,密密麻麻的一群,看得辛夷胆战心惊。 她瞥一眼傅九衢,打个了哆嗦。 “郡王,不宜恋战。” 傅九衢冷冷一扫,身子突然凌厉地跃起,风氅摆动,袖箭已然出手。只听得嗖的一声,但见张卢瞪大眼睛,蹬蹬蹬地后退几步,身子便重重撞在了梁柱上,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一群护院将他团团围住,护在中间。 张卢胸前中了飞镖,死死盯住傅九衢,抬起手。 “抓……住……不能……跑……跑了……” “是!” 这些护院也算是训练有素的人,闻言分工明确地围拢上来。傅九衢脸孔冷冽,双瞳冰寒,紧抿的唇角挂着一丝邪而诡魅的幽凉。他牵着辛夷左突右奔,辛夷被动地被他拽着跑,耳朵里嗡嗡作响,全是喊杀声。 场面乱成一团,惨叫声一道接一道。 直贯长空。 辛夷想念自己的力气,恨不能相助。 “郡王,你松开我,自己跑吧。他们的人……太多了!” 傅九衢侧过脸来,看着她眉头微蹙。 此刻的辛夷衣裳不整,被撕破的外袍堪堪能遮住身子,但仍有大片肌肤露在外面。幸亏她不喜欢穿时下女子习惯的肚兜,特地找裁缝做了那种更为贴身和稳妥的内衣,眼下外面的衣裳虽然破了,却不算暴露,只是清凉而已。 但这模样落入傅九衢眼里,却不是这样想。 他扫向涌上来的护院,微微眯起眼。 “走!”声音未落,他捡起地上的火把往人群里一掷,拉着辛夷便窜入那个木门。 寒风灌了过来,辛夷吓得闭了闭眼。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有傅九衢在身边,她竟不如方才那么恐慌了。 “别怕。”傅九衢察觉到她身子僵硬,伸手将她揽入怀里,低声道:“抱紧我。” “嗯。”辛夷低低回应。 这里的风声很大,她也不知道傅九衢听见没有,下一瞬,便被他压入怀里然后矫健地跃下…… 风声呼呼入耳。 辛夷惊恐地抱住傅九衢,有一种坠崖的错觉,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 “啊……” 傅九衢抱紧她,藏入怀里,又将她的头按入身前。 长风拂面,如地狱索魂的厉鬼,大片大片的雨雾扑过来,辛夷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直到咚的一声传来,整个人被潭水席卷,没顶般沉下去,耳窝模糊一片…… 下面是深潭。 辛夷在撞击下头昏目眩,差点没被原地送走…… 傅九衢将她托出水面,又在她背后重重地拍了两下,辛夷这才缓过气来。 “咳咳!”辛夷咳出呛入嘴里的水,只觉得心窝里像被压一块巨石,大口大口地呼吸也无法缓解。 “郡王……” 傅九衢没有说话,将她的身子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往岸边游过去,但此处似乎有瀑布,水流很急,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游出漩涡,爬上岸去。 “疼吗?”傅九衢手忙脚乱地拂着她身上的水。 一抹银月挂在天际,辛夷抬头便能撞见他眼皮里流转不停地担忧,无端地觉得好笑,没心没肺地笑。 “不疼。” 傅九衢见她这时还能笑得出来,还笑得那么妩媚动人,再看看她浸水后紧紧裹在身上的衣裳,眸色一暗,解下风氅便披在她身上。 “傻笑什么?” “没什么。”辛夷欣然接受了郡王赐衣。 只是那件风氅太长,湿漉漉地系在身上有一点砸脚跟,她往上拉着拉,转头便看到傅九衢手背上的有一道醒目的伤痕,泡了水有点发白,伤口还在往外渗血,看上去触目惊心。 “怎么弄的?疼吗?” 第208章 一个安全的地方 辛夷一把抓住傅九衢的手腕。 傅九衢手指一僵,两个人挨得很近,小娘子眼中那种自然流露的担心,让他下意识心跳一顿。 “没事。” “这么深的伤口,又泡了水,怎么能没事?” 辛夷摸了摸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左右四顾一下,在潭边的草丛里找出一株刺儿菜,用潭水洗净,放在嘴里嚼碎了再敷在他的伤口,又顺着自己被撕坏的衣裳扯出一条布料,替他包扎。 “先止血,等出去再说。” 傅九衢沉眉,看着她俏丽的小脸。 “眼下怕是出不去。” “啊!”辛夷惊异地抬头,一脸不解。 傅九衢道:“这里地势险要,那个山庄修建得极为奇巧,四周并无出路,我方才是用三角锚勉强爬上去的,但眼下三角锚留在了崖上……” “……” 辛夷深吸一口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留下的记号,一路药粉。” 辛夷觉得有些惊奇。 她被抓到马车上时,整个人被反剪着匍匐在地,并没有机会留下记号。但巧的是她身上刚好带着一瓶药粉,那个药壶是她特地找人烧制的,为辛夷药铺特有,漏嘴的形态参考了后世装胡椒面的瓶子,只有细细的一层粉末…… 当时她被摔倒在马车上,药瓶滚出去卡在车辕,塞子被蹭落,粉末便那么抖落出去,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没有想到傅九衢居然凭这个找到了她。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不敢置信!” 傅九衢目光微垂,“小嫂,你立大功了。” 找不到张卢的证据,他才会出此下策搞出刑场那一幕。但即使策反了杜仲卿,单凭几个人证,对张卢的身份来说,仍然不够…… 其实辛夷没有说错,张卢但凡能沉得住气,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只怪他被傅九衢激怒,做贼心虚,又怕又慌,绑架了辛夷,还暴露了窝点。 “如今证据确凿,看他如何脱罪。” “那你为何一个人来?”辛夷不解地道。 “我等不及。”傅九衢没有解释他是夺了马便走,只想抢时间救人,根本来不及想那么许多,更何况,张卢有人质在手,他又怎能调兵前往,拿她的生命冒险? 傅九衢将目光挪开,不想多说这个话题,拖着她便走。 “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等蔡祁带人接应。” 辛夷望了望四周,“这里有安全的地方吗?” 傅九衢皱眉,“不好说。” 辛夷唔一声,乖乖地跟着他走,再不说话。 此时的她,手腕被傅九衢拖住,虽然知道这是特殊时期,他二人相当于患难的战友,并无男女之情,但还是忍不住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柔弱女子,但这具身子太娇小了,走在高大的广陵郡王身边就像一朵可怜的带雨桃花,说不出的怪异…… “我力气没了。” 为了缓解尴尬,辛夷说了说自己方才的处境和见闻。 “那个房间里燃着香,也许是香的缘故,我本来很大的力气,突然便没了,像服了软筋散一样……还有,那个庄子里有很多女子,我怀疑她们和温姿一样,都是被张卢抓来的……” 傅九衢嗯声,突地低头。 “他没有侵犯你吧?” 辛夷心下一跳,拢了拢衣裳,“你都看到了。” 这话回答得很含糊,但她说傅九衢看到的那便是全部,又最为准确。 月上梢头,万籁俱寂。 四周静寂一片,鸟儿入林,虫蛙鸣叫都清晰可闻。 两个人许久没有说话。 辛夷就这么被他拽着手腕往前走,不知方向,深一脚浅一脚,跟得极是煎熬,也不知走了多久,耳朵渐渐有水流的声音,傅九衢才停下。 “我们又绕回来了。” “……”辛夷浑身酸痛,已不想说话。 更不愿意接受这个倒霉的结果。 山上喧闹声一片,那个庄子的方向隐隐有火光传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傅九衢看了片刻,侧目问辛夷,“还能走吗?” 辛夷无力地嗯一声,偷偷将脚趾头在地上压了压,感觉脚底都起泡了。 “转过头去。”傅九衢突然开口,说得很是突兀。 辛夷不解地眯眼看过去,见傅九衢面色平静,不带情绪,一脸命令的肃然,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依言照做,将脑袋侧到了另一边。 “小嫂,唐突了。”傅九衢声音很低,似乎犹豫了一下,俯身便将辛夷抱了起来。 辛夷好一瞬没有反应过来。 但她没有挣扎。 方才跳崖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抱过了,现在再矫情也晚了。而且她确实是累了,乏了,若再这般走向另一个未知,那份罪,她不想再受。 不过,她也没有那么坦然。 见傅九衢一声不吭,迟疑片刻,她还是忍不住关心地问:“郡王不累吗?” “我皮糙肉厚。” 听到广陵郡王这样回答,辛夷差点笑出声来。 “别人这么说我信,郡王说我是不信的。郡王从小娇生惯养,即便习武,也少有吃苦吧……” “你闭上嘴,我会少累一点。”傅九衢声音低低地传来。 二人离得近,他的呼吸仿佛就落在辛夷的脖子上。辛夷哦一声,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为减轻傅九衢的负担,主动地揽住他的脖子,身子在他怀里挪了挪。 傅九衢看她一眼,哼声。 两个人身体相贴,湿透的衣裳黏在身上很不舒服,辛夷最初有点别扭,但很快便被那一片灼热的体温慰藉,湿冷的身子好受了许多。 风儿轻暖,夜色迷离,山林似乎没有尽头。 辛夷看得出来,傅九衢走的全是荒凉的地方,大抵是怕张卢的人会赶在蔡祁之前找上来,行路很是谨慎。 走得太久,今夜的傅九衢又极是沉默,一声都不吭。 辛夷的思绪七弯八拐,从紧张到无聊,渐渐地感觉犯困。 虽然知道这样做不厚道,但这个怀抱太暖太安全,她实在没有抵住周公的诱惑,终于趴在傅九衢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 泉水落下的嘀嗒声,悠远而绵长。 辛夷醒过来,映入眼帘的便是令人喷鼻血的一幕。 这里是一个山洞,里面留着干草和桌椅等物,但大多都残破了,想来应是很久以前有猎户住过。 傅九衢生了一堆火,正在烤衣服。 一身袍子松松地披着,衣襟微敞,露出一片健硕的胸膛,没有那种浑身暴突的大肌肉块,却精壮结实,如同一头充满力量的豹子…… 明晃晃的火光照在他的身上,辛夷的眼一点点地从他的肩膀,脖子,慢慢往下,脸颊发热,身上快要被火烤熟了一般…… “小嫂醒了?” 傅九衢拉好衣裳,微微眯眼朝她看来。 辛夷的目光被他撞个正着,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好惊艳的情绪,稍稍有点尴尬。 “抱歉,我睡着了。这,这是哪里?” 她四周张望着,就好像方才没有偷看人家一样。 “山洞。”傅九衢声音清冷,接着便站了起来,看了辛夷一眼。 “起来烤干衣服,我在外面守着。” 辛夷目光跳跃一下,见他俊美的脸上冷漠如初,丝毫情绪都没有,微微点头,便不再吱声。 衣服潮湿地紧贴在身上,属实太难受了。 辛夷知道傅九衢是一个君子,说出去便不会再进来,十分放松地吁口气,靠近火堆,褪下衣裳。 火源让她整个人都舒服起来,似乎力气都恢复了。 辛夷心念一转,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猛地一下往石壁掷去。 “咚!” 石头重重撞过去,粉尘纷纷落下。 “呀!”那巨大的响声把辛夷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恢复了,有力气了。 惊喜的情绪刚刚浮上面颊,便冻住了。 山洞门口,傅九衢扶刀而立,怔怔地看着她…… ------题外话------ 辛夷:不是说好了在外面守着的? 傅九衢:我以为你有危险。 辛夷:现在我最大的危险就是你…… 傅九衢:……好巧,我也这样认为。 第209章 疗伤 篝火将广陵郡王幽黑的双眼染得一片炽红。 辛夷飞快地环住双臂,缩低身子,尴尬无比地抬头看着他。 她觉得自己已经做出了姿态,但在傅九衢的眼睛里,这举动已然十分大胆。没有哪个妇人会如她一般,没有娇羞没有尖叫甚至没有避开,还直愣愣与人对视的。 傅九衢很快回神,转身便走。 辛夷呼了口气,望着广陵郡王大步流星的背影,飞快地去扯自己的衣服。 啪! 状况发生了…… 傅九衢的那件风氅又长又大,辛夷觉得不方便晾烤,就将它摊开来平铺在一个木头支架上,支架在火堆的旁边,原本十分方便,但辛夷在上面又盖了两件自己的衣服,惊慌失措下的用力一拉,让本就不太稳当的支架当即倒了下去。 湿漉漉的风氅迎头砸向火堆,如同一个现成的灭火毯…… 只听得噗的一声,红艳艳的火光消失了,山洞登时陷入一片漆黑。 “??”闯祸了? 辛夷简直对自己无语,一时失神,忙不迭地去抓衣服,然后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傅九衢选了一处光滑的石面,这一坐下去,冷冰冰的触感,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目难示物,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胡乱地抓扯…… 内心正埋怨古人衣服麻烦,背后传来脚步声。 “没事吧?” “没事。”辛夷抬头说话,恰好撞到傅九衢的下巴。 嘶!额头吃痛。 辛夷哭也不是,笑也不行,觉得今晚太倒霉了。 “我把火……弄灭了。” “嗯。”黑暗掩藏了一些情绪,在辛夷听来,傅九衢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将她扶坐在一侧,准备再生火。 他掏出火折子,准备吹燃时,又突地停下。 “衣服穿好了吗?” 不问还好,一问便尴尬。辛夷内心汹涌的小浪花好不容易退下去,随即又奔腾起来,顿觉面红耳赤…… “好了。啊嚏……” 这个喷嚏来得猝不及防,傅九衢连忙避开。 辛夷尴尬得抓脚趾,鸡皮疙瘩都被自己紧张得激发出来。 好在傅九衢没有多说,转身抓住一把干草,点燃。 一团微弱的火光跳跃起来,山洞蓦地亮开。 辛夷下意识转头,眯起眼睛。 不知是火烤的还是尴尬症犯了,她发现广陵郡王的耳朵红透,那一张冷峻矜贵的脸,被绯红一染,忽生旖旎…… 傅九衢不说话,重新整理好火堆,那一根搭衣裳的木架粘了草灰,不能再要,他全都踩断,撑在篝火里搭架子,又去山洞的角落里找来一根光滑的木头,在门口的山泉中洗净,再拿回来固定在石头上,架好。 “郡王真让人意外,想不到会有这么厉害!”辛夷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大为惊讶。 这不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郡王该会的呀? 傅九衢的行为刷新了辛夷对他的认知。 论野外生存能力,她可能比这个养尊处优的郡王十分之一都比不上,难道这就是古代人和现代人的区别? “我厉害的地方多了。”傅九衢突然扭头看她一眼,挑挑眉。 大抵是他的眼睛太好看眸色太深邃,火光也实在太媚,辛夷被这一眼看得小心肝扑扑直跳,竟然觉得别扭,情不自禁地挪了挪位置,眼神不敢与他对视。 “那是那是,郡王自然是厉害的……” 两人不是第一天认识,更不是第一天相处,但辛夷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尴尬过…… 往常她心里的傅九衢是有人设的,同时也是有距离感的,她常常会隔着一个维度去看他,尽管也会为他的颜值而心动,但始终有所保留。 更准确说,傅九衢是个活人,但在她心里隔着次元,和死人也差不多。 但现在的傅九衢是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从身材到长相甚至身高比例全部来自顶级画手的设计,可以满足女性一切幻想的人间绝色…… 三更半夜四处漆黑,她要是在这样的地方跟这样的人发生点什么,应该也只是犯了全天下女人都会犯的错而已吧? 辛夷的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的念头,吓了自己一跳。 “盯着我做什么?”傅九衢搭好篝火的架子,看出辛夷不是会野外烧火的人,漫不经心地蹲坐在石块上,拿着几块木柴慢慢地添火。 “等火旺起来,我再走。” 这是解释他为什么还不离开的意思。 辛夷内心的小鹿左奔右跳,其实并不介意他在这里。 “没事。我穿着衣服烤干也是一样的。” 她说得轻松,但就好似在提醒傅九衢她方才没有穿衣服一般。 说罢,又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我就说说,你随便。” 傅九衢突然侧过头来,目光落在她的肩胛处。 “你身上有伤,别用湿衣捂着。” 辛夷心头一跳。 原来方才他连这个都看清楚了吗? 在她的肩膀和锁骨处,有好几道抓痕,全是在张卢的山庄里反抗时被挠出来的爪印。其实并不是很深,只是刚到渗血的程度,但她皮肤特别白,那爪痕便显得格外刺目…… 衣服穿在身上是一点都看不见伤口的,但傅九衢都这么说了,辛夷觉得确实有必要将伤口晾出,免得发炎。 “哦。”她轻轻应一声,便将衣服往下拉了拉,露出半截肩膀。 柴火一爆,发出啪的轻响,光影明晃晃地照在那一片白得发亮的肌肤上。 傅九衢盯着火堆,没有转头。 沉默。 有山风灌入,火光摇曳不停。 辛夷轻咳一下,“不知蔡小侯爷什么时候才会来?” 傅九衢:“快了。” “哦。” 又没话说了。 辛夷觉得自己要尬死在这里。 在她的印象中,傅九衢不是这么沉默少言的人。那个能把死人笑活的毒舌男,怎么变得这样安静? 实在找不到话说,辛夷的眼神在傅九衢的手背上扫一下,发现自己给他包扎的地方有些湿痕,眉头皱了一下。 “伤口还痛吗?” 傅九衢转头看她一眼,“小伤。” 回答得一本正经,然后话题终结。 辛夷暗叹,决定闭嘴…… 傅九衢见她脸色奇怪,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沉默片刻,突然道:“倒是你,本有旧伤在身,今日再遭此劫,会不会旧伤复发?” 辛夷的手撑在腰上,捏了两下,略微叹息,“我可真是倒霉,好端端地走在路上都能被人劫持……” “以后不会了。”傅九衢说。 “什么?”辛夷望着他。 傅九衢犹豫一下,“这次怪我,没有想到张卢会如此下作,把主意打到你的头上。往后……” 他微微垂眸,长长的眼睫在俊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不会再让你受我连累。” 连累? 辛夷不是那种不怪罪犯而怪当事人的杠精,根本就没有把事情往傅九衢的身上去想。 而且,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傅九衢说这样的话。 “郡王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了么?” 傅九衢轻轻嗯一声,“以往是我思虑不周,连累小嫂。” 辛夷眉梢微抬,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傅九衢用木柴轻轻挑一下篝火,声音淡淡的,“这些年我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盼着我死的也不知凡几……” 有些人对付不了他,说不定就会把主意打到别处。是他自己露出了破绽给对手,让人有机可乘。 辛夷许久没有说话。 傅九衢见她眉头皱起,又问:“怎么了?” 辛夷道:“我的脚,不知道是不是崴着了,有点痛。” 傅九衢的目光徐徐落下来。 辛夷是光着脚的,并没有穿湿透的鞋袜。在她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也根本不知道这样的画面在傅九衢的眼里意味着什么。 女子的脚在宋人看来,是隐私,只有丈夫才有赏看的权利。 她无意识地弯下腰,当着傅九衢的面抬起脚来仔细观察。 “起血泡了,唉,真是倒霉……方才都没那么痛的,可能是休息了一会儿,现在痛得钻心一般,嘶……” 她的脚娇小而细白,形状很是漂亮,几个血泡浮在上面,已经破掉,看着十分可怕。 傅九衢眯了下眼,见她脚踝左右转动,似乎很是痛苦,叹口气便丢下手里的柴火。 “我看看。” 辛夷没有说话,看着他将自己的脚抬起来,搭在他的腿上。 广陵郡王为人清冷,掌心却很烫,烙铁一般覆盖上她的踝关节,轻轻搓揉两下,指头左右捏了捏,又慢慢上移,再抬起看那破裂的血泡,然后小心翼翼地捡一块平整的石头放上去。 “没有脱臼,可能有些拉伤。” 说着他便站起来,往山洞外面走。 辛夷见状,“你去哪里?” 傅九衢:“等着。” 第210章 尴尬二人 傅九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洞口,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大把洗净的刺儿菜,还有用草绳串起来的两条鱼,已经剖好洗净,滴着水,不过巴掌大…… 辛夷无语地看着他。 “郡王抓鱼去了?” “嗯,我饿了。” “我也饿了。可不可以分我一条呀?” 辛夷不客气地笑开,露出几颗整齐的白牙,那欢脱的模样和笑不露齿的古代千金全然不同。 傅九衢瞟她一眼,也不说话,蹲下身来,学着辛夷为他敷药的样子,将他找回来的刺儿菜放入嘴里。 大概是那味道难以入口,他有短暂的迟疑,很快便皱着眉头嚼碎,敷在辛夷的伤口上,然后拉起辛夷的裙摆,直接撕碎一条。 辛夷:“……” 广陵郡王当真是讲究人。 别人一身破衣破裙没关系,他是一定要衣裳齐整的。 辛夷好笑地看着他为自己做的这一切,没有出声,直到傅九衢抬起眼,视线深深地撞过来。 “肩膀上的伤,要不要敷上一点?” 辛夷心下一突,没由来地觉得难为情。 “不用了吧?那是小伤。” 傅九衢面不改色地嗯声,没有强求,转身坐在石板上,便开始烤他捉回来的两条鱼。 辛夷懒洋洋地搭着脚,抿嘴看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居然享受到广陵郡王无微不至的照顾? 这不是天方夜谭么? 辛夷胡思乱想着,突地笑起来。 “有人知道郡王会做这些么?” 傅九衢手下一顿,“有。” “谁?” “我师父。” 傅九衢平静地一笑,目光幽幽地道:“跟着他行军操练,是不许有人在身边侍候的,什么都得靠自己,不然,就得挨揍。” “啊?”辛夷诧异地看着他,想着那个画面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那郡王可算是遇着克星了……” 傅九衢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又一次进入了话题终结的死循环。 辛夷屏气凝神地干熬着时间。 局促不安的氛围里,山洞变得格外逼仄。 直到傅九衢烤好了两条鱼,递给她一条,离开了山洞,辛夷紧张的心情才松缓下来,长长松一口气,她吃掉鱼,然后慢慢地烤衣服…… 这一次没有再发生意外,傅九衢也没有再进来。 辛夷收拾好自己,打散潮湿的长发,这才扭头轻唤。 “郡王,我好了,你进来吧。” “不用。”傅九衢的声音清越地传来,如玉石落盘,磁性而悦耳,“我就在这里。” 辛夷有些过意不去,“进来吧,夜深风大,外面冷。” “没事。”说罢沉默一下,傅九衢突然问:“鱼好吃吗?” 辛夷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更不知道这是傅九衢第一次给别人做食物。 虽然鱼肉淡了一些味道,但糊香细嫩对饥肠辘辘,确实算得上好。 辛夷道:“好吃,很香很嫩。” 外面没有声音。 好一会,才听到傅九衢平静地吩咐。 “你休息一会儿,有我守着,放心睡。” 辛夷犹豫着问:“你真的不进来吗?” “不了。”傅九衢抱着双臂背靠洞口的石头,望着漆黑的夜空里,点点星子,迢迢银河,目光飘忽而遥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野寂静,山风呼啸。 辛夷一个人坐了片刻,觉得让广陵郡王在外面吹冷风,自己在里面睡大觉,实在过意不去,一咬牙,便压着嗓音低低地道: “郡王,我一个人有点怕。” 外面许久没有动静。 辛夷快要失去耐心了,觉得广陵郡王不会再理会自己,刚要找地方睡下,便看到傅九衢慢条斯理地走进来,一言不发地靠在她对面的石壁上,抱着刀鞘阖上了眼。 “郡王?” “睡吧。” 辛夷盯着他,“哦。” 傅九衢静静地靠着石壁,一动也不动,像一尊雕塑。 泉水的叮咚声,就像催眠的曲调。 山洞里静寂一片,偶有山林的风声传来,间或夹杂着几声夜鸟的鸣叫。 火花在眼前跳跃不停,木柴燃烧时的爆破声格外清晰。 “郡王?”辛夷试探地轻唤。 傅九衢没有回应。 “你睡着了?” “……” “这样也睡得着啊?” “唉,还说聊聊天。”辛夷打个哈欠,“那睡吧。” 她也有点困了,靠着石壁躺下。 火光暖烘烘地烤在身上,原本还十分活跃的思绪很快被击垮,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正做梦呢,有什么顺着她光裸的脚踝爬上来,那种冷冰冰的触感,将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看到是一条乌漆漆的蛇。 “啊!蛇!” 辛夷尖叫一声,爬起来就跑,浑然忘记了脚痛。 “别怕!”傅九衢冲上来接住她,手起刀落…… 辛夷落入傅九衢的怀里,那种被蛇爬过的惊悚感并没有因此而消退。 对蛇的恐惧是天生的,她不能自控,也不敢去回想那恶心的东西与肢体接触时的感受,一颗心怦怦直跳着,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死死攥着傅九衢的衣裳不放。 “郡王,死了没有,死了没有?” “死了。”傅九衢看着被斩成两截的蛇身,瞥一眼小娘子花容失色的脸,唇角微微勾起,“但蛇头还在动。” “啊?” “它又爬过来了……” “啊!”辛夷受不了这样的恐吓,登时魂飞魄散,紧紧抱住傅九衢的脖子,双手直抖,“快,快阻止它!” 傅九衢低垂眸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惊慌,有几分好笑,眉梢扬了扬,“阻止不了。她都爬到我身上了。” 辛夷被蛇吓破了胆,条件反射地往他怀里钻。 头顶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打破了她的魔咒。 辛夷慢慢地抬头,看到了傅九衢恶劣的笑容,再转头,用眼梢瞥一眼已经死透的蛇,这才发现自己正死死地抱着人家。 这动作十分的不体面。 更可恶的是傅九衢…… “郡王为何耍我?” “我何曾耍你?是你扑上来的。”傅九衢低头看着她,呼吸落在她的脸上,痒痒的。 辛夷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这样的搂抱,这样的眼神,早已超出了普通男女应该保持的距离,她回过味来,尴尬地抿了抿嘴,赶紧从傅九衢的身上松开,急急往后退…… “抱歉!我失仪了……” 腰上蓦地一紧,辛夷来不及反应,脚下一个踉跄,便又扑入傅九衢的怀里,男子火一样的气息扑向面门,烫得她心下一紧。 傅九衢盯着她,脸侧过来落在她的面颊,轻轻闭上眼睛。 “我做过许多次这样的梦……” 他声音喑哑好似深情,辛夷哆嗦一下,有些回不过神来。 “郡王何意?” 傅九衢没有说话。 无数次荒唐的梦境压缩了现实的真实感,温温软软的小娘子就在怀里,紧紧地搂住他,害怕得尖叫,那娇俏模糊了他,灼烤着她,心窝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支配着他沸腾的血液,迸裂的意识。 “小嫂……” 他低低地唤,手臂将人搂紧,让两颗心贴在一起,以同样紧张的频率跳动,近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鼻息。 那种不应该做却情难自控的情绪席卷二人,辛夷浑身发烫,一颗心疯狂地跳动,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脑子里亦是空白一片,忘了抗拒,失去思考,本能地靠着他,小猫般温顺地环住他的劲腰…… “九爷!九爷!” “九爷,你在不在里面?” “洞里有火光,段隋,进去看看!” 山洞外密集的呼喊声,如天雷阵阵敲在头上,将两个紧紧相拥的男女霎时打回原形。 辛夷猛地抬头,目光撞入傅九衢深幽的眼。 “我……”傅九衢想说什么。 “没事,我都懂的。”辛夷看出了他眼睛里的犹豫,也懂得他的处境,不尴不尬地笑了笑,松开环住他的手,低垂着头退后,跑到对面没有蛇的位置坐下,装着若无其事地捋头发。 傅九衢站在原地,高高的身子,空空的怀抱。 他没有动弹,盯着辛夷,一直盯着她,直到段隋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惊喜地大叫。 “九爷!我们总算找到你了!” ------题外话------ 段隋:各位姐妹,我的俸禄是不是又保不住了??我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冤枉的,我是被程苍喊进来的,我被报复了…………啊啊九爷你就当我没有进来过,你该干嘛干嘛,我先走为敬! 二锦:那就看各位姐妹怎么说吧,要不要饶了你。 ps:老潇湘今天有同步问题,会延迟许久更新,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大家还是都迁移到新潇湘吧,然后更新到最新版本(之后可能完善功能也会需要更新),麻烦大家了,比心…… 第211章 情不自禁 山洞里许久没有人说话。 段隋笑容敛住,察觉到氛围不对,左右看看,立马闭嘴。 辛夷低垂着眸子,假装不在意地朝段隋笑了一下,眼梢却偷偷瞄向傅九衢。 他一动不动,像个泥塑的雕塑一般,没有回答段隋,也没有说话,仍然冷冰冰地盯着她。 这光景让辛夷心里纷乱,不敢再往他那边看了。 “外面形势如何?” 段隋终于听到主子的询问,当即打个哈哈笑了起来。 “幸得九爷英明,这一次把张卢捉了个人赃俱获,看那张尧卓还有何话可说……” 这时,孙怀和程苍又前后脚走进来,见傅九衢安然无恙,二人都松了一口气,孙怀更是双手合十,不停地感谢上天感谢佛祖,然后堆满笑容道。 “爷,山间潮湿,我们快些走吧,长公主殿下还在府里等着消息……” 傅九衢神色一凛,“谁让你告诉长公主的?” 孙怀吭哧两声,委屈地道:“不是小的告诉长公主,是长公主来找九爷,问到小的……这,小的也不敢相瞒啊。” 傅九衢哼声,目光扫向孙怀几个,吓得他们同时噤声,才见他甩袖负手,走在前面。 辛夷没有机会插嘴,也不方便插嘴,眼看傅九衢就这么走了,程苍和段隋两人都跟了上去,刚要起身,一阵钻心的痛提醒了她脚上的伤…… 绝望! 傅九衢不管她,这瘸着腿怎么走出山间? 她瞥一眼傅九衢的背影,暗叹口气,踮着脚趿上鞋,挫败地瘸着步子往外走。 前面的人突然停下,傅九衢转身,大步走回来。 辛夷错愕,尚未来得及反应,忽觉腰上一紧。 傅九衢将那件风氅搭在她身上,将要拦腰抱起便往外走,完全不看孙怀几个人是什么反应…… 而山洞外面齐刷刷站着一群侍卫,领头的人正是蔡祁。 他错愕地看着被傅九衢抱在怀里的辛夷,嘴巴张开便忘了合上,而傅九衢浑然看不见他,只问: “可有坐骑?” 蔡祁瞥他一眼,“山涧下道路崎岖,不便骑马。坐骑都在山顶……” 顿了顿,他牵唇笑开,伸出双手就要助人为乐。 “你也累了一夜,我来背小嫂……” “不用。”傅九衢示意一下,“前头带路。” 蔡祁冲他低低哼一声,回身挥了挥手,“走!原路返回!” “是!” ~ 来的时候,辛夷是昏睡的状态,并不知道这一段山路有多么难走,更不知道傅九衢是如何抱着她找到这个藏身之地的,如今走出去,天色已蒙蒙亮,依稀可见地面的崎岖,这才惊觉昨夜傅九衢有多么不容易。 山涧险峻,说不定还会有追兵,傅九衢带着她想必没少吃苦头。 她手指头轻轻捏了捏身上那一件带着体温的风氅,默默地抬起眼皮,看着广陵郡王棱角分明的侧脸,想到山洞里那个情不自禁地拥抱,一颗心怦怦乱跳。 “看什么?”傅九衢低头看来。 辛夷眼皮乱跳,“郡王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 “哼!”傅九衢直视前方,声音徐徐,“抱着我的脖子。” 辛夷意外,“啊?” 傅九衢皱起眉头,“不知道你很重吗?省点力!” “……” 又恢复了毒舌的模样,一席话也说得云淡风轻,惹得身后的孙怀和段隋低低地笑,也淡化了他抱辛夷出去而引来的遐想…… 就好像他真的只是因为辛夷的脚不能走路才抱她的一样。 辛夷默默环住他的脖子,想到他存了这样的心思,也配合地笑了一下,“有劳郡王了。” 傅九衢眉头微扬,脚步蓦地加快。 …… 张卢那座庄子建在山腰上,山势奇险,丛林掩蔽,方圆十里杳无人烟,当真是一个作奸犯科的好所在。 但此时的山庄已被禁军掌控,受伤的张卢被反剪了双手,押跪在地,一众护院打手,像听话的羊儿似的被持刀披甲的禁军圈在中间,一个个地登名造册,那些被囚禁的女子也获得了解救,正瑟缩一旁委委屈屈地泣哭。 带兵前来的人是曹翊。 辛夷被傅九衢带上去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曹大人。 他比身边的几个兵卒个子更高,更为削瘦,背对着辛夷,正低头和人说着什么…… 听到有人叫“广陵郡王”,曹翊慢慢转头。 一眼对视,辛夷尴尬地笑了笑,曹翊眉目间浮上一层阴霾,嘴唇微微一抿,没有说话,傅九衢也没有给他们机会说话,径直抱着辛夷走过他的身边,略略点头招呼,便让程苍准备马车。 院子里的视线都朝她看了过来。 辛夷如芒在背,察觉到腰肢上的那只大手紧了又紧,仿佛要把她的腰折断似的,也跟着紧张得屏紧了呼吸,半声都不敢吭,一直到坐上那一辆满带熏香的马车——张卢庄子里搜出来的座驾,隔了一层帘子,再看不到任何人,她才稍稍松口气。 “曹大人,这里便有劳你了。我先带人回京。” 傅九衢站在马车前,空出双手,这才给曹翊行了个礼。 曹翊勾了勾唇,笑得有一些勉强,轻轻嗯声,“你们先走,这里有我。” 辛夷贴着帘子,竖起耳朵听着,内心很不平静,就像现男友和前男友见面一样,原以为两人要打一架,结果人家却谈笑风生,半点嫌隙都没有。 她微微后仰,觉得自己脑补太多,自作多情,不由噗嗤一声…… 马车帘子适时打开,傅九衢弯腰探头,一眼便捕捉到了她脸上的笑。 然后一言不发,坐在她的身边,轻哼:“在笑什么?” 辛夷惊讶地看着他,“郡王也坐这辆车?” 傅九衢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从山洞出来,辛夷对他的行为就有些费解。 若说傅九衢对她有什么不同的情感吧,他从头到尾没有什么好脸色,就那么臭着一张脸,好像她脚坏了让他抱,是欠了他似的。若说傅九衢把她抱出来是出于道义吧,他独占欲又挺强,那么远的距离,也不肯假于他人之手…… 而且,众目睽睽下抱她便算了,如今同上一辆马车,这显然不合常理呀。 “郡王就不怕人家说三道四么?”辛夷垂下眼帘,说得有些不自在,并没有看傅九衢的眼睛,因此也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我俩之间本来就有些风言风语,这么下去,怎么洗得清白……” 声音未落下,一只手腕便被人钳住了。 辛夷诧异地抬头,傅九衢用的力道有点大,螃蟹钳子似的捏得她微微吃痛,低下来的脸,近在咫尺,满是危险的气息。 “小嫂以为,经此一夜,我们还清白得了?” 傅九衢年轻的面孔有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辛夷与他对视,手腕抽了几下,没有抽开,这才发现男人的力气是如此之大。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这广陵郡王却像催债的债主似的,精致的五官仿佛化为野兽,仿佛要吃掉她。 “郡王何意?” “你不明白?” “我明白什么呀?郡王这个气生得莫名其妙,我没有得罪你吧?即使在山洞里,我有些失仪,唐突了郡王……但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吧?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让人犯错,我情不自禁行不行……” 辛夷后面的话越说越小声,越说越委屈,总觉得傅九衢因为被她抱了就找她的麻烦,十分地小气。 说着,她便想要收回手腕,不料傅九衢这个疯子力气比她更大,用力一扯,就将她拉了过去,双臂微伸将她整个儿收入怀里,低下头来盯着她问: “再说一次。” 辛夷又惊又惧,心跳如同在鼓在擂。 这个疯男人和曹翊完全不同,他不讲理不讲规矩,辛夷没有经验,不知道怎么应付。 “郡王要让我说,说什么?” 傅九衢唇角噙着一丝笑,“方才的话,再说一次。” “……” 辛夷无奈地俯在他的怀里,瞪大眼睛看着他,忘了挣脱。 “情不自禁?嗯?” 低低的男声里夹着一抹浅笑,薄薄的呼吸就在脸上,难以言说的蛊惑,让辛夷完全掌控不住自己的心跳节奏。 “是呀,情不自禁有错吗?” “没有。”傅九衢盯着她,微笑如沐春风,“我也是。” 第212章 疼得心尖尖似的, “啊?你说什么?” 辛夷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一并被劫持过,反射弧格外地长,思维也十分迟钝,问完看到傅九衢脸上的笑,才明白他这句情不自禁是什么意思。 一时间,脸色臊红。 她不是没有被人表白过,但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好似浑身的血液和神经都失去了协调力,突然变得傻傻的,有点不知所措。 “郡王昨晚不是说不想连累我,要和我划清界限么?” 傅九衢看着她笑了笑,慢慢松开手,靠在马车壁上。 “此一时,彼一时。” 马车是什么启动的,辛夷浑然不知,轻辘轳撞到石头上,车身带着她颠簸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人也随着力度往傅九衢身侧一倒。 傅九衢顺势掌住她的肩膀,漫不经心地戏谑。 “本王血气方刚之年,你三番五次投怀送抱,不受岂不罪过?” 辛夷掉头瞪着他。 “明明就是你……” “是我不该。”傅九衢沉默一下,慢慢地叹,眼睛没有望着辛夷,而是望向马车摆动的流苏,“不该情不自禁。” “……” 辛夷察觉到傅九衢的情绪不好,就差把心里的矛盾挂在脸上了。 “郡王其实不必如此。”她梳理好心绪,坐直身子,轻捋头发,“我很明白郡王的处境,也有自知之明,所以,不管郡王信不信,在今晚之前,我对郡王真的不曾有过非分之想……” 顿了顿,她抿嘴一笑。 “当然,今晚之后,也不敢有。” 傅九衢黑眸睨在她脸上,视线深深。 “本王会辱没你?” “当然不会。”辛夷摇头失笑,犹豫了一下,又微微叹息。 “我也不是妄自菲薄,觉得自己配不上郡王,而是……我们之间有无法跨越的鸿沟……相信郡王对我也是有所了解,我不想生活从此复杂,就想简单的守着铺子和孩子,不要卷入那些是非……” 她慢慢对上傅九衢的脸。 “郡王可明白我在说什么?” 傅九衢盯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那依小嫂的意思,你和我,今夜之后,如何自处?” 辛夷权衡一下,认真地盯着他。 “山洞中的事,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郡王也一样,不用想着要负什么责任,更不要有心理负担。孤男寡女相处,一时失仪,不算什么大错……” “呵!”傅九衢突然笑了起来。 低低的,嘲弄地一笑,随后一把拉住辛夷的手腕,紧紧抓在掌心。 “我明白了。” “……” 辛夷看着捏得发白的手,这叫明白了? …… 马车入城时,天早已大亮。 担忧儿子的长公主一夜未眠,接到傅九衢传来的消息便梳洗好出了府邸,等在入城的官道上,长吁短叹,焦灼不安。 周忆柳陪侍在侧,不停地安抚,自己也几乎要望断脖子。 昨夜听到广陵郡王只身出城,就为了救那个张小娘子,长公主激动得差点晕过去。 她身子本就不好,只得傅九衢这一个独生子,疼得心尖尖似的,哪里舍得他以身犯险? 在马车没有回来时,长公主已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恨不得把那个勾引自家儿子的张小娘子给生吞活剥了…… 但一听到广陵郡王的马车过来,长公主立马忘了放过的狠话,扶了扶头饰,便让周忆柳扶她下车。 “快。扶我下去,我要看看我儿……” 周忆柳赶紧扶住她的手,“殿下仔细脚下,你一宿未眠,可马虎不得……一会儿见着郡王,你也不要责怪,郡王是大宋的郡王,即使不是张娘子,任何一个大宋子民有难,他都会去救的……” “你啊!别再替他说话了。”长公主下得车来,巴巴地望着官道,叹口气,“他长这么大,违逆我的就两件事。” 周忆柳看着她不说话。 长公主道:“一是当年拜狄青为师,死活要去考武举。二便是如今……不顾我再三告诫,与这个张小娘子勾缠不清。” 周忆柳垂眸,“郡王也是心善。我姐姐和姐夫去得早,几个孩子可怜,他便多帮衬一些。” “帮衬?哼,你信他鬼话?他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旁人不了解他长的什么心肠,我还不知道么?若不是喜欢得狠了,依他的个性,早封住那些人的嘴,离人家远远的了,那样爱惜羽毛的一个人,哪会让污物沾身?” 长公主说得唉声叹气,发泄着内心的不满,眼睛盯着官道上徐徐驶来的马车,并没有注意到周忆柳难堪的表情,更不知道她此刻早已打翻了五味瓶。 郡王的性子,是不会让污物沾身的…… 那她,这个住进了郡王的后院临衢阁,却从没有得到郡王正眼相看的女子,岂不就是他不愿沾上的“污物”? 周忆柳正自怨自艾,马车便在丈外停下。 帘子撩开,傅九衢看到站在大路中间的长公主和随从,眉头皱了皱,跃下车来…… 众人以为他要上前朝长公主行礼。 不料,却是转身朝车内伸出手。 然后大家便眼睁睁看着张小娘子从马车里出来,在广陵郡王的扶持下,下了车,一齐走向长公主。 “儿子见过母亲。” “民妇见过长公主殿下。” 两个人齐齐朝长公主行礼。 辛夷此刻的内心有一万匹野马在奔腾。 方才看到长公主在城门口,背后还有那么多人围观,她是多么希望傅九衢能忽略她,让她社恐一回,躲在马车里不要出来见人。 可是帘子撩开,众目睽睽。 长公主在前,郡王都上前行礼了,她还能装死么? 辛夷低垂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缓解此时内心的尴尬,她甚至已经做好了长公主会扇她的耳光,奚落她,辱骂她的准备…… 不料,长公主心疼地上下打量傅九衢一番,又拉着他的手看了看,便叹息一声。 “我儿吃苦了。” 话落,回头瞥一眼辛夷身上裹着的那一件风氅,不动声色地吩咐孙怀。 “孙公公,昨夜张娘子身处匪窝,想必也受了不少罪。你快些将娘子送回去,别让家中孩儿担心。” 孙怀看一眼傅九衢,“是。” 傅九衢:“母亲,我有话和你说……” “有什么我们回家再说。”长公主疼惜地看着傅九衢,不再多话,紧紧拉住他的手便往马车走。 “我知道你和那张行远亲如兄弟,对他的遗孀当作亲嫂一般看待,但你岁数也不小了,多少要顾及一些影响……你倒是任性妄为惯了,不惧流言,但你得为你那结义兄长思量思量,总不能让他身后被人戳脊梁骨吧?还有那张小娘子……儿呀,曾参杀人,众口铄金,她一个小娘子,如何抵受得住?你是想让她再自尽一回吗?” 长公主的声音温和有力,音量却不小。 不仅能让辛夷听清,也能恰到好处地传到城门边那些围观的百姓耳朵里。 当然,也可以堵住他儿子的嘴。 辛夷不得不佩服。 姜还是老的辣。 长公主专门跑到城门口来接广陵郡王,除了担忧儿子,也是为了给这一桩早已被汴京百姓广为流传的“绯闻”以官方定性。 辛夷微笑着转身上了车,没有去看傅九衢是什么表情。 她内心并不怨长公主。 换着哪一个做娘的,都会这么做。 而且,从这一点来看,长公主已然是良善的人。她没有对自己做任何过分的事情,即使恨她怨她勾引傅九衢,还是顾及了她的颜面…… 人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厚着脸皮,就是不懂事了。 ~~ 辛夷心思澄明,回到家面对泪水涟涟的三念和一大家子担忧的询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笑着说受了点小伤,要静养一下,然后便回了屋。 良人抬来热水。 湘灵端来饭桌。 三念眼巴巴地守着她,生怕眨个眼,娘就没了。 一念和二念没有三念那么热切,但也是特地向先生告了假,在家里陪着她。 药铺里的人,当她是主心骨,关心她的每一丝疼痛。 辛夷觉得这里便是她的家,不想再折腾。 她让安娘子拿了一瓶治疗外伤的成品药粉,给肿胀的脚丫子上了药,便美美地睡了一觉,次日起来,在众人担心的目光注视下,对药铺所有人宣布了要涨月钱的喜讯,又去院子里看了她心爱的辣椒玉米西红柿,然后便一头扎进了隔壁的“秘密基地”——那个药研所和手术室。 山洞里的那一抱,温暖过她便好。 适时放下搅乱心扉的情绪,好好研药,对彼此都好。 ------题外话------ 傅九衢:我这是被人抛弃了?用完就抛?千辛万苦从山洞里抱出来的人,眨个眼就飞了,还要和我划清界限? 辛夷:不,山洞里什么也没有发生,你忘了吧。 傅九衢:你必须对我负责!! 辛夷:我不想当人家的外室,郡王明不明白? 傅九衢:……我愿意当你的外室,可好? 第213章 教子有方 这是个烟雨蒙蒙的日子。 五丈河边的辛夷药坊还没有完全竣工,匠人们正在扫尾和打扫。辛夷坐在药研室内,手头是成堆的书籍,室内窗户大开,可以看见五丈河的春日雨雾。耳朵里,时不时传来外间匠人拱抬木料的声音,她却不觉得吵,整个人宁静到了极点…… 她埋头苦读。 同一片天空下,一辆马车徐徐驶出长公主府,驶入宫城。 傅九衢不动声色地端坐着,长公主不时看着儿子的面色,沉默许久,低声一叹。 “一会儿见到官家,你多听少说,不要什么都由着你的性子,官家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君是君,臣是臣,你不可仗着亲情混淆了身份……” 这样的教育傅九衢从小听到大,从不反驳。 长公主出自皇家,许是见多了天家血脉亲情的倾轧,一向谨小甚微。 傅九衢目光里粼粼有波,许久没有吭声,直到长公主轻咳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表情一暗。 “知道了。” 长公主:“一整天心神不宁,在想什么?” “没什么。”傅九衢淡淡地答。 长公主打量着自家儿子,心底一阵暗叹。 昨日她硬把人拉回府,语重心长地说了许多,可这个孽子好像没有听进去半句。这样的表情……指不定又在想那个小寡妇。 “还说没什么。我看你不是中邪了,便是被她下了迷魂药,就坐这一会儿,就跟掉了魂儿似的。” 那小寡妇除了会医,有几分小本事,别的还有什么? 长公主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张小娘子是如何把儿子迷得晕头转向的。 越是想,她越是愤愤不平,内心满是自家种的大白菜被猪拱了的气愤。 “我真是白生养你一场。” 傅九衢挑挑眉梢。 长公主很少发脾气,从来心平气得不急不躁,难得这样重的语气训人。 傅九衢恭恭敬敬地道:“我在想如何对付舅舅……” 长公子恨不得拍在他头上,“入得宫中,他便不是你舅,是官家,是皇帝。母亲刚刚说的话,你当耳边风吗?” 傅九衢抬抬眉,“不会。我都知道了。” 长公主:“我看你分明就是没有听见。” “母亲总是对的。” “你……你是要气死我?” ~ 母子俩在内侍的带领下进入御书房时,赵祯正站在书案前,泰然自若地提笔写字,神态平静,全神贯注,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臣妹给官家请安。” “微臣给官家请安。” 母子两个齐齐行礼。 赵祯抬眼看一下,叫内侍为长公主看座,然后朝傅九衢招了招手,示意他走上前来,观看自己的字。 傅九衢应一声,慢慢走近,但见镇纸下压着的字,已经写了一半。 “理生于危心。” 这句话出自后晋政治家刘昫,下一句是“乱生于肆志”。 两句话放在一起,是治国之道,意思是国家要治理得好,当权者须得小心谨慎,不可肆意妄为,否则便会生出大乱。而国家危乱,必定会民不聊生…… “好字。” 傅九衢大声赞叹,“字有根骨,铁画银钩,非龙笔不能书也……” 赵祯斜睨着他,皱眉半晌,重重哼声,搁下笔。 “你来写下句。” 傅九衢连忙拱手,“官家御笔,微臣不敢。” 赵祯特地留给他下半句的意思,便是要他记住“乱生于肆志”,他这会儿倒是推辞起来,一副谨慎小心的样子。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赵祯压着火气,摆手让宦官下去,顺便合上了殿门,这才在椅子上四平八稳地坐下,看着站在面前的外甥。 “玉卿,你这个儿子,我是管不住了。” 长公主一听这话,急忙起身。 “都怪臣妹教子无方,万请官家恕罪。” 她又抬头瞥一眼傅九衢,语带恳切。 “这个孽子,臣妹昨夜已在家教训过他,罚他跪了一宿祖宗牌位,今日说已然大彻大悟,往后再也不敢肆意妄为了了,皇兄请饶他这一回吧……” 赵祯哼哼,胡子直抖,脸上却看不出情绪。 “你当真知错了?” 傅九衢低头拱手,“知错了。” 赵祯脸色好看了几分,“错在哪里?” 傅九衢道:“错在没有早一点找出张卢的犯罪窝点,致使更多的无辜女子落入贼手,实在是大错特错……” 赵祯看着妹妹,指着傅九衢。 “这就是你说的大彻大悟?” 傅九衢走到御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微臣无日无夜不想着为官家排忧解难,报答官家的大恩,纵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果真是悟得很透。”赵祯冷冷看着他,突地指着书案上的奏章,“你知道今日朕收到多少参奏你的札子吗?” “知道。”傅九衢抬头看着赵祯,“臣问心无愧。这些人仗着我朝不杀言者,不杀士大夫,以共治天下为由,大谋私利,倒逼官家妥协,无异于大宋的蛀虫……” 赵祯眼眶微微发热,看他片刻,长长叹息。 “枉自你读了那么多书,竟不知世俗可畏,不懂平衡之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呀!” 傅九衢微微一笑,目光更坚定了几分。 “然而,志士仁人,犹蹈之而弗悔。臣不在乎声名,也不想名垂青史,更不想与这样一群揆情审势的所谓仁臣共事。官家不能说的话,由臣来说。官家不能做的事,由臣来做,天地间,总得有公理在,这便是臣的想法……他们有气有恨,冲着臣来便是……” 赵祯看着他,似是要训,可嘴唇蠕动几下,只剩一叹。 身为帝王,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朝中之事的复杂,谁对谁错往往不是一个帝王处理事情的优先选择,如何平衡朝堂权利,将损失降低到最小才是准则。 一个香料案,从傅九衢拿到那个百人名单开始,赵祯便警告他,可以结案了。 拔出萝卜带出泥,若再顺藤摸瓜下去,莫不是要把整个大宋官场全部掀了?那他这个皇帝宝座还坐得稳吗? 傅九衢满口答应,说是凌迟杜仲卿,百人名单上的官员,再随便揪出几个倒霉鬼,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这样其他人至少能老实几年。 赵祯当时觉得他说的十分在理,结果转头就给他弄出一个法场大案,让万千民众亲耳听见张卢为害一方的事情。 查是不查?当然得查。 他查也就罢了,居然通知曹翊去抓人。 在山庄里,曹翊不仅解救了那些被困的女子,还拿到了一份张卢的私人手札。 多年来,庄子里被训练出来的香女,去了哪里,献给了哪个大人,包括人证物证,全都在手札里…… 这原本是张卢为了掣肘那些大人而留下的,如今倒成了治罪的把柄。 曹家和张家素来不对付,叫曹翊拿到证物,岂能就此罢休? 赵祯没有说的是,今日两府呈上的札子,一半是指摘傅九衢行事狠辣,品行不端的,另一半则是弹劾张尧卓纵子行凶,勾结党羽,陷害忠良,要求严惩张尧卓以正国法的。 傅九衢看着沉默的赵祯,神色有些复杂。 “官家不肯处置张尧卓,到底是为公,还是为私?” 今儿个大臣们在大殿上吵闹了一个时辰,一个比一个有理,唾沫星子都差一点喷到了赵祯的脸上,他已然头痛半天了。 没想到回到后殿,还要被外甥问责。 他气得拍桌子,“处置张尧卓,说得容易。你是不是以为处置了一个张尧卓,朝堂就清净了?” 不会。 如果他当真把张氏一党革职查办,从此朝堂没有了对立的势力,就会变成一边倒的一言堂,少了牵制,对于皇帝来说,那将更为不利。这些年来,他借着宠爱张氏,不停地提拔张氏一族,其实从某种意义而言,也是帝王心术,权衡而已。只有两边掐得不可开交,他才能做一个悠闲的明君。 但是,如今证据都摆在明面上,不查办张氏一党,他又如何自处? 个中利害,让赵祯头痛不已, 再看这个外甥就更是生气,指着他便劈头盖脸地骂。 “你问朕是为公还是为私,这句话,朕倒是要反过来问你……朕的心思,你比谁都明白。从查获杜氏香料铺,将何旭和石唐下狱开始,你便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张卢。你早不抓,晚不抓,不就是有所顾忌?如今倒好,张卢一动你那个小娘子,你便按捺不住……你说说,你又为的是什么?” 第214章 过来,我想抱抱你 殿里没有外人,赵祯说话便没有顾忌,语气也远比他在大殿上面对朝堂时更为愤怒。 别人喷他时的唾沫星子,他全都喷回给了傅九衢。 长公主见状,慌了神,不停给傅九衢使眼神,然后拿着帕子抹了下眼睛,期期艾艾地道:“看看我生的什么孽子哟……早知如此,生出来便掐死他好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的样子,把赵祯气笑了。 “你母子两个少在我面前一唱一合。我若当真要治他的罪,你怕会是第一个跳起来骂我。” 赵玉卿心里咯噔一跳,拿开帕子,眼圈通红地看着兄长。 “臣妹哪里敢?我只是难过……生个孽子给皇兄添了这么多麻烦,皇兄要治罪,便治我的罪好了。衢儿没有父亲。养不教,母之过,我代他受过便是……” “罢了罢了。”赵祯就这么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兄妹感情一样要好,赵祯本就子嗣不丰,常觉得亲缘凉薄,更是疼惜妹妹和这个外甥,几乎对他们予取予求,哪里听得妹妹这样伤心地哭? “你们都下去吧,此事让朕来处置。” 傅九衢抬头:“官家要如何处置?” 赵祯瞪眼,“你还敢问?” “……” “容朕想想。” ~ 时令正值仲春,正是一年中天气最舒适的时候,辛夷在药铺里的日子,原本也是舒服至极。 但她没有想到,流量效应在古代也适用。自从她出了名,药铺里的生意便一日好过一日。 有些人是慕名而来看诊。 有些人是慕名而来要签名……不对,是要见张小娘子。 辛夷药铺里的成品药种类很多,有个什么伤风凉寒的,直接拿了回去吃也能好转,不用一次性捡几副中药来熬,性价比更高。 而疮疡痈肿一类的疾病更是如此,辛夷的治疗方式也与众不同,一把手术刀耍得炉火纯青,别人不敢治的,她敢治,且经她诊治的人,总是痊愈得很快。 她甚至为一个被牛撞断鼻梁的小娘子做了手术修复,让那个小娘子容色更美…… 一时间,张小娘子的手术刀,很快便闻名于汴京城。 她的医术名声,渐渐盖过了周道子。 名声越传越远,别的州府也有听闻者,不远前来汴京问诊,每日里药铺的病人络绎不绝,单是周道子和他请来的那个姓葛的大夫,加上安娘子都忙不过来。 良人和湘灵在药铺待了这么久,早已熟识了各种药名,因此,成品药的售卖,除了两个伙计以外,她俩也常被安娘子叫帮忙。 即便是这样,也常常忙得脚不沾地。 辛夷又先后聘来两三个伙计和三个大夫,然后按照后世的经验,用了“排号”的机制,便给店里的人制定周假,但这也只能维持秩序,她仍然很忙。 “良人,你来看着一下。” 辛夷朝良人招了招手,从脉案后背站起来。 “我去更衣。” 累了一上午,她脑子有些昏沉,借着方便的机会走到后院里透气。 一念和二念去了学堂,只有贞儿陪着三念在后院里玩耍。 两个小姑娘在看新长出来的辣椒叶。 “贞儿,你不要动它,娘说椒椒长大了,特别好吃。” “好奇怪喔,这个真的能吃吗?” “能。娘说能吃,一定能吃。” “但是它看着并不好吃的样子?要不,我尝一口?” “不行!椒椒还没有长大,娘说,长大了会变成红红的,到那时,就好吃了。” “那好吧……三念,我们去河边捉蝈蝈吧。” “不行!娘说,没有大人陪伴,小朋友不可以去河边。” 三念叉着腰,一本正经地告诉贞儿,那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给辛夷弄笑了。 “娘~”听到她的声音,三念第一个扑上来。 “乖。”辛夷摸了摸三念的头,又走到辣椒边上,伸手拔下一株杂草,然后仔细讲述辣椒开花结果的过程。 两个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 “娘,椒椒长大了,让我第一个试吃好不好?” 三念的话,听得辛夷又好笑又好气,“椒椒可是很辣的,到时候你可别哭……” “你第一个吃,傅叔怎么办?”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辛夷心底咯噔一下,侧头看去。 傅九衢不知何时从侧门走了进来,眉目带笑,风华浊世,愣是将他背后两个原本长得不错的高大侍卫比成了歪瓜裂枣。 “傅叔,傅叔来了!” 三念尖叫着跑过去,伸手要抱。 傅九衢在她脑袋上叩了一下,目光瞥向辛夷。 “你是小姑娘,傅叔不能抱你。” 三念歪着脑袋,“为什么?” 傅九衢:“傅叔是男子,不可以随便抱小娘子,抱了便要负责任,你可明白?” 三念似懂非懂地扭头看辛夷,却见她的娘面红耳赤,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皮乱动,一脸失措。 “娘,你怎么脸红了?” 辛夷对娃属于是放养,平常很少和三念说这些,看着孩子满脸疑惑的表情,她这回不是脸红了,是耳根发烫。 “没什么。”辛夷强作镇定:“你和贞儿回屋去,昨天安娘子教你们认的字,会写了没有?” 三念垮下了小脸。 她和二哥哥有一点很相似,都不喜欢念书。 “快去!”辛夷难得虎下脸来。 贞儿去拉三念,三念却是求助地望向傅九衢。 “三宝想和傅叔一起玩。” 傅九衢抬抬下巴,“写好字再来,傅叔今日休沐,不走。” 三念立马换了一副表情,惊喜地叫了一声好,拖着贞儿便飞快地跑走了。 傅九衢的目光尾随着孩子离去,摇头失笑。 在辛夷的教导下,这小姑娘十分的野,莫说大家闺秀,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没有这样的…… “郡王怎么来了?”辛夷走到墙边的水槽边,接水洗手。 傅九衢扫她一眼,见她背对自己,挑了挑眉,“来看看孩子。” 听他没有不正经的胡说八道,辛夷松了一口气,然而傅九衢话音未落,便又补了一句。 “也顺便看看你。” 尽管只是一个顺便,也让辛夷很是头痛。 这些日子,她忙得不可开交,有时间便一头扎进研药房,差点把傅九衢忘到了后脑勺…… 她拿帕子擦干手,又走过去,从屋檐下的抽屉里拿出润手的脂膏,认真地涂抹均匀,这才问傅九衢。 “那郡王今日来,可有告诉长公主知晓?” 傅九衢凝眉,“本王断奶了。” “……” 辛夷抿着嘴唇,沉默片刻,“郡王是可以想来便来,但是如果长公主怪罪下来,却要我来承担,这不公平……” 傅九衢点点头,“我也认为不公平。” 辛夷瞟他一眼,刚要说话,便又听他认真地道:“你将本王看了,抱了,也摸了,却不负责任地转身便去……你让本王以后如何做人?” 什么? 辛夷以为自己听岔了。 她睁大眼睛,见傅九衢满脸严肃,并无半分玩笑的样子,尤其笑了。 “郡王别戏谑我了。你我的身份天壤之别,不合适。” “是么?”傅九衢走近几步,低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本王看你十分合意。” 辛夷皱眉,抬头与他对视。 “郡王当真不是搞笑来的吗?我早就说过了,我虽门弟低微,但也不愿意做人家的外室,更不愿意和别人分享同一个丈夫……所以,郡王不要再执着那晚的事情,我不需要你负责……” “我需要。”傅九衢懒洋洋地笑。 “……”辛夷无语地盯着他。 傅九衢微撩眼梢,笑得无声无息。 “那我来做你的外室可好?” 辛夷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没反应过来。 “你疯了。” 傅九衢没有回答,示意孙怀给他端一张椅子过来,然后大剌剌地坐在院子里,吹着五丈河的暖风,看着辛夷种的辣椒玉米和西红柿,一只修长的手缓缓撑在额头上。 “吃了两天的药,头仍是痛得厉害。不见好,这才来找你的。” “……” 辛夷这人吃软不吃硬,尤其见不得病人。 这个职业病,让她无法眼睁睁看到任何人在她面前称痛。 “你跟我进来,去诊室里。” 傅九衢见她拉着个脸,眉梢微抬。 “我喜欢坐这里。你来给我揉一揉便好。” 他语气温柔,眼睛里仿佛噙有万种风情,瞧得辛夷脸热心跳,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你别这样,有人看着!” 她警告傅九衢,却见他抬了抬眉,“哪里有人?” 辛夷回头,发现程苍和段隋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整片天地里,只剩他们二人。 “过来!”傅九衢傲娇惯了,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辛夷皱着眉头,看着她,一动不动。 傅九衢见状,又笑了起来。 “你不好奇香料案的后续吗?” “好奇。”辛夷说得生硬。 傅九衢眼梢又是弯起,慵懒而耐心地哄她。 “你不过来,我如何告诉你?说得大声了,岂不是被别人听了去?” 他朝辛夷伸出手,再一次轻暖地望着她笑。 “过来。我想抱抱你。” ------题外话------ 傅九衢:抱过一次,还想再抱,忍了几天实在忍不住,我就来了………… 辛夷:付钱! 傅九衢: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了,还要什么? 辛夷:我可以只要钱,不要你吗? 第215章 容我放肆一回 辛夷看他说得一本正经,那口压在喉头的浊气落了下去,唇角上扬,徐徐一笑。 “好啊,我的指甲早已心痒难耐……” 她一脸促狭地走上去,双手按住傅九衢头部的穴位,稍一用力,广陵郡王脸上立即一抹露出怪异的神色。 “疼。” “是吗?哪里疼?这里,还是这里……” “嘶……疼疼疼,你轻着些。” 辛夷仍不松手,恶狠狠地问:“郡王说说,还要不要戏弄我?” 她泼劲十足,原本力气又大,这一生气更是压得傅九衢直冒冷汗。 长这么大,他还没有被人这样凶过,一时好气又好笑,还好痛。 “你这妇人,当真是不讲理……” 辛夷偏头看着他,哼哼两声,“我是谁?” 傅九衢一怔,反问:“什么人?” 辛夷:“你的小嫂。郡王不是一口一句喊了那么久?现在不认账了,想要以小欺大是不是?” “……” 傅九衢扣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拉,没有拉动,叹息着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你既然不信我,那请便,疼死我也罢。” 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辛夷仿佛身体的麻筋被扣住似的,登时泄气,停下力道。 “郡王往后不要再让我为难了。” 她认识看着傅九衢,眉头微微皱起。 “四月了,我眼下只想研药,给郡王治病,别的都没有什么心思……” 傅九衢看着她,“这样就让你为难?” 辛夷很难说清心底的情绪,与他对视片刻,没有抽回手,而是径直转身,“你跟我来。” 傅九衢松开手,看着她大步走在前面,迟疑一下,慢慢跟上去。 两个院子已经打通,从菜地上去,经过一条回廊隔带,便到了隔壁的药研室。 辛夷听着傅九衢的脚步,上前推开了门。 “郡王请。” 傅九衢不喜欢她如此客气,眼梢一瞥,不动声色地负手迈入门槛。 “带我来做什么?” “我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和治病开方,其余时间都在这里忙碌,真的没有时间陪郡王取乐……” 她身体轻盈地穿过摆放着一排排药架的房间,走到最里面的一扇木门前,从怀里掏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 “这是手术室。那是一个手术台,那边放的全是我准备的器具,目前还不齐备,尚不能用……” “手术室?”傅九衢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辛夷笑了笑,“想必郡王也听说了,我帮人开刀治疗疮疡痈肿的事情?其实我真正的目的,是希望有一天,条件成熟之时,能为郡王开刀。” 四周静悄悄的,好一会儿没有人说话,广陵郡王动也不动,就站在那里盯着辛夷,目光沉静而温柔,定定地相望,与平常相似,又有些不同。 辛夷被他看得心乱如麻,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郡王知道什么是开刀吗?” “嗯。”傅九衢微微一笑,步履轻缓地走近,低头看着她的脸,“我很高兴。” “什么?” “你能为我做这些。” 辛夷发现他如今总要离得自己很近才会说话,彼此呼吸可闻,脸上的毛孔都能看得清楚,但她今天没有擦脸,忙碌了这么久,神态又十分疲惫,她并不愿意这样素着面孔被傅九衢盯着看。 她情不自禁地退后两步,保持一定的距离才问: “你不害怕吗?我给别人开刀,疮也好,痈也罢,都只是小小的外科手术,但郡王的病不同。郡王病在心上,那是大手术,需要开膛剖腹的……” “不怕。”傅九衢微微一笑,“只要拿刀的人是你,我有什么可惧怕的?” 辛夷眼皮乱跳,手心莫名地发热,在广陵郡王的注视下连肢体动作都有些僵硬,根本就不是平常那个洒脱从容的小娘子。 她叹口气,“我不是在玩笑。那是有极大风险的,一个不慎就会要命……” 傅九衢凝视着她认真起来严肃的眉眼,越看越是愉快,心窝里像住了一汪暖泉在静静地流淌,他的笑容不知不觉浮上了面颊。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担心。不要怕,死马当成活马医罢了。即便是死,能死在小娘子的手上,也比一个人孤冷冷地死去强。” 说着说着,他竟是不正经起来,在辛夷的脸颊上捏了一把。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听过没有?” 辛夷气恨他对生死这么浑不在意,双目一瞪,“没有。” 傅九衢抬抬眉,“以往我也不能体会这是何意,觉得这么想的人,不是傻子也是癫子,如今想来……本王大概也非傻即癫了。” 辛夷一怔,与他对视着,许久没有说话。 呼吸交闻,眼波流动…… 好片刻,傅九衢看着她脸蛋红红的模样,止不住心里被塞满的激动,伸开双臂将她揽入怀里,紧紧箍住,在她耳边低语。 “多谢娘子大恩大德……容我放肆一回。” 这又是正经又是搞笑的话风,让辛夷噗一声笑了起来,推搡他一下。 “说什么呢?郡王别动手动脚。” 傅九衢不松手,紧紧揽住她,低下头,下巴安安稳稳地搁在她的肩膀上。 “他们说,我心悦娘子很久了。” 辛夷一怔,含糊地问:“他们是谁?” “孙怀、程苍、段隋他们……” 辛夷被惊住,瞪大眼睛忘了动弹,就那么看着他。 傅九衢垂着眼皮端详眉梢撩了撩,“我本是不肯相信的,但如今看你,温良俏皮的模样,实在太合本王的心意。那……想必是真的吧。” 还有这样的人? 辛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去拉他胳膊。 “可惜,我没有那心思……” 傅九衢拉住她的手腕,固执地环在自己的腰上,然后又将她抱住,就像一个初学某种技艺的学生,他对拥抱也十分新奇,这样抱一下,那样抱一下,最后双臂固定在她的纤腰上,这才满意地叹口气。 “娘子便依了我可好?我也没有多少日子了。苟活一世,就这般死了岂不可怜?” 这声音幽幽的,凉凉的,带着半真半假的可怜。 辛夷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郡王不要说丧气话。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我们都应该多一点信心,你好好锻炼身子……” 傅九衢嗯一声,眼窝里带出几分笑意。 “原本我以为我这一生,不会再有机会抱着你,像梦里那样……不承想,阴差阳错,老天让我们共处山洞……” “那不是阴差阳错,是你抱我进去的。” “……” 傅九衢看她犟着脖子的模样,和她那头蠢驴有几分相似,不由想笑。 “不论是为什么,本王想开了。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都不要紧,能活一日,便好好相处一日。我即便不能娶你,但我愿意给你想要的一切,娶不娶又有什么关系……” 辛夷哭笑不得,完全没有料到广陵郡王一个人已经琢磨了这么多的事情。 “那是你的一厢情愿……” “你很想嫁我?”傅九衢凝神看她,微微撩唇,“那我努努力。” 辛夷没有想到陷阱在这儿等着她,抿了抿嘴,无奈一叹。 “你明明知道我们不合适的,不说你家里人不会同意,我还是你结义兄弟的妻子……” “未亡人。”傅九衢纠正她,“我大宋并无法令要求女子守节,不可再许他人。” “郡王。” 辛夷情不自禁地放缓了语调。 “你清醒一点。” 傅九衢低头望着她,双臂像铁钳子一般将她束紧,彼此相贴,而他的视线,温和柔软。 “你听着,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你想嫁,我便娶。你不想嫁,我便陪着你。若有一天我死了,你想再嫁他人……” 顿了顿,他眼眸微暗,“那不可以。” 这叫尊重选择? 辛夷被他严肃的模样逗笑了。 “你认真的吗?我记得你从前还很讨厌我的,怎么突然就改了心性?以前的话和现在的话,哪一句是真的?” 傅九衢微微一笑。 “你就当本王被你的真情打动了吧。” 辛夷:“……” 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小寡妇想做郡王妃,这种美好故事只能存在于言情小说里,现实中,辛夷是绝对不敢相信的。郡王的婚姻,哪里是他做得主的,想娶便娶?做什么美梦。 “我们出去吧。”傅九衢看她目光游离,显然是不想逼她回答,微微一笑,便松开她往外走。 “我饿了。” 辛夷看着他潇洒转身,脑子里还有些蒙,怔怔站了片刻,将傅九衢刚才说的那些话在脑子里反复地想了几遍,这才摇头笑了笑,锁好门,跟着走了出去。 第216章 医闹 药堂上仍然忙碌,时不时传来伙计叫号的声音,但后院里却格外安静。 湘灵和良人都在前面忙活,辛夷不想去叫她们来帮忙,亲自去灶上,煎了两个荷包蛋,做了一个捞汁素菜,放上莴苣、笋、藕片和剥好的虾尾,搅拌一下便端上桌,再又把湘灵做的鲜花饼端来两个,再配上一壶热腾腾的果茶。 “郡王先垫垫肚子。” 宋人没有这样做捞汁的,这个菜算得上是辛夷的“创意”。她调味时加了姜汁、醋和青麻椒,颜色青白相间,闻着酸辣清香,很有食欲。 傅九衢尝一口便抬头,“好吃。又好看。” 辛夷由衷地开心起来。 小时候她放学回家,常常喊着肚子饿,外祖母要么就给她煎荷包蛋,要么就给她拌一个捞汁,调料都是现成的,方便又好吃,她便学到了。 可惜外祖母走了多年,再没有人做给她吃。 傅九衢见她神色突然黯下,停下筷子,“怎么了?” 辛夷回过神来,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郡王在这里吃着,我去前面看看。这几日病人很多,我怕他们忙不过来。” 傅九衢轻唔一声,没有反对,但看着辛夷匆匆离去的背景,变了脸色。 “孙怀。” 孙怀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走出来,腻着一脸的笑。 “小的在,爷,有何吩咐?” 傅九衢看他一眼,“药铺每日都这样忙碌?” “这……” 孙怀看一眼主子的表情,笑盈盈地道:“那是,小娘子如今名满汴京,尤其治疗疮痈堪称一绝。那些个手段闻说未闻,小的听说,十里八乡的都来找她……” 他说得眉飞色舞,不停地夸辛夷医术好。 原本以为主子听到这些会高兴,没有想到傅九衢眉头皱起,脸色越发难看。 孙怀踌躇一下,心领神会。 “爷这是心疼小娘子了?” 傅九衢冷冷剜他一眼,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 “爷这是心疼自个儿。哼,没人理会。” 孙怀打个哈哈,尚未说话,三念便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嘴里喊着傅叔,手上拿着她写的字,得意地邀着功,让傅九衢指教。 等辛夷忙完了再去后堂,傅九衢已经离开了,但三念的功课上有他批的字,桌子边上还留了一幅画。 画中是一个女子,笑容满面,俏丽得令她眼前一亮。 乍一看,还有点面熟。 画上题有两行字——“绿黛红颜两相发,千娇百态情无歇”,挥毫有力,笔走龙蛇,字如其人,一看便是傅九衢的杰作。 “娘~”三念见她端详那画,笑吟吟地跑过来,“这是傅叔画的娘……” 小姑娘说着说着,小嘴巴又扁了起来,速度比变天还快。 “傅叔把娘画得好好看呀,三念也想要画,傅叔说不可以,傅叔只为自己的娘子画画,不肯画三宝……” 辛夷脸上一臊,低头呵止。 “不可胡说……” 她转身将画收起,掩饰那一抹难心平息的羞意,不料三念却转过来,仰起脑袋巴巴地观察她,然后一本正经地道。 “傅叔让我告诉娘,他也是会画画的,下次需要画什么,无须再去麻烦别人。” 辛夷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别人指的是曹翊,画画指的是帮温姿画小像的事情,一时有些好笑。 一桩小事,他居然记了这么久? “没个正形。快去洗手,大哥哥和二哥哥要回来了。娘去给你们买点水果回来……” ~ 马行街便有卖水果和蔬菜的店铺,离辛夷的药坊不远,出门走不了多远就到了。 辛夷常来照顾这家的生意,平常买卖便会说上几句,算是比较熟悉。 不料那人见到她便说,看到广陵郡王从她铺子里出来,言词里很是戏谑。 辛夷听得头皮发麻,赔笑几句,拎着买的香蕉橘子便掉头往回走。 还没有进门,便听到药铺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和平常的热闹很是不同,像是有人在闹事。 辛夷眉头一皱,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看到几个人在屋里拉拉扯扯,其中一个身高体硕的妇人,拽着安娘子便不放,旁边还有几个帮腔的,湘灵和良人都在旁边,也没能把安娘子从那壮妇的手里夺回来。 “做什么。”辛夷冷着脸走进去,将提篮里的果子往桌上一放,上前扒开那几个人,走到那壮妇面前。 “有什么事找我说,我是药铺的老板。” “好啊,你是老板是吧,那你就来说说,把我儿媳妇治坏了,你们要怎么赔吧!” 儿媳妇治坏了? 辛夷心里一紧,态度缓和了几分,拉着那人的手道: “是什么情况你详细说,先把人放了。” “放了?哼!”那壮妇扭过头来,从袖子里扯出一张药方,在辛夷面前舞了舞。 “你看看是不是你们药铺里开的方子?我儿媳妇怀着身子呢,只是胸膈不利,小夜频繁,听说你是神医,特地大老远跑来找你看病,眼下倒好,我儿媳妇已然人事不省,快要一尸两命了……” 这壮汉越说越激动,跟着便哭天抢地起来。 “天杀的黑店,这是治死人了啦!” “要你们赔钱是轻的,活该让你们给我小孙子抵命啊!” 她这一吼,街上的人纷纷往这边看来。 辛夷药铺最近红火得很,一天进账不知多少,早已引来马行街的商家眼熟,一听说她的药坊里治死了人,大家伙都嚷嚷着往这边来瞧热闹。 门口被人群堵满了。 辛夷拿着那药方看了片刻,上前将安娘子拉开,不让那壮妇把重量全压在她单薄的身上。 安娘子神情不安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娘子,方子是你开的,药是我亲手抓的,不会出错的,不可能吃死人的。” 辛夷低低说一声没事,弯腰抚住就地撒泼的壮妇。 “大娘,你在这里哭闹也无济于事,救人要命。你儿媳如今人在何处?带我去看看。” 壮汉喘了口气,瞪着她道:“你这个害人性命的庸医,我哪里还敢让你去看?我儿早已将媳妇送去街北的谭家应诊去了……” 谭家应诊? 辛夷神色一凛,回头便吩咐安娘子。 “带上药箱,我们去一趟。” “好。”安娘子提着裙裾便去准备药箱,那壮妇见状,哭着喊着要让辛夷抵命,不肯让她离开。 辛夷恼了,不客气地抓住她的胳膊,便用力将人丢出去。 那壮妇踉跄后退,差一点摔在门槛上,指着她便破口大骂起来。 辛夷冷着脸,拔高声音,“你不肯让我去瞧你儿媳妇,我看你就是成心想要你儿媳妇的命,再反过来赖我,讹我的钱。你今日若是不让我出门,我便上官府告你,居心不良!” 那壮妇一听,愣了愣,揉着自己吃痛的胳膊,没敢再拦。 她不是不想发狠,是不敢。 这小娘子年纪轻轻的,看着身上没几两肉,恁地有这么大的力气? 铺子里的人都紧张起来,一个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良人更是吓白了脸,想要同辛夷一起去,被辛夷阻止。 “不用,安娘子陪我就好。” 辛夷看了看药铺里重新做的横匾,眉头皱了一下。 “打烊吧,等我回来再说。” “是。”良人点头,“姐姐,你们一定要小心,这家人是不讲理的……” 湘灵瞥一眼辛夷,低低地道:“姐姐,要不我去通知广陵郡王……” “不要。”辛夷不想什么事情都麻烦傅九衢,开门营业,医疗事故只是概率问题,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好了。 如果凡事都靠着广陵郡王,那她不如关门大吉算了。 “来,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辛夷朝良人和湘灵勾勾手指头,待她们俯耳过来,这才小声道:“你俩去打听打听,谭家应诊最近生意如何,可有发生什么状况?还有,这闹事的一家子是什么来历,看看有没有人知道,这妇人和她儿媳妇关系又如何……” “好的,我们明白了。” 两个人点点头,待辛夷离去,便锁上铺子,各自离去。 周道子和葛大夫忙累一天,得了清闲,坐下来议论几句,葛大人便去了厢房里休息,周道子却捋着胡子踱出了药铺…… ------题外话------ 傅九衢:哼,皇城司眼线遍布,什么事情瞒得过我? 辛夷:……是是是你厉害,快来把这个小媳妇儿治好。 傅九衢:我只会治我的小媳妇儿,别人家的,与我何干? 第217章 起死回生 马行街医馆众多,谭家应诊就在街北。 辛夷带着安娘子匆匆赶到的时候,谭家应诊的门口已然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一个昏迷的孕妇被抬入诊所,自然会引人围观。 辛夷挤入人群,冷眼看着。 安娘子心里没底,看一眼她,低低地道:“娘子,这人看着好似是没气了,咱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辛夷皱眉,镇定地拉住她。 “先看他们如何处置。” 谭家的老爷子谭云鹤正在急救,这老爷子头发都花白了,却是满面红光,精神健旺的样子。 他一手拿碗,一手指挥自家儿子把孕妇的嘴巴撬开,灌入小蓟根捣出的汁液。 然而,昏迷的孕妇并不能吞咽药汁,那青绿的汁水便顺着嘴边流出来。 孕妇身边有个灰衣短打的男子,扶住孕妇的肩膀,焦灼不安。 “谭大夫,我家娘子没事吧?没事的吧?” 他反复地询问,谭云鹤并没有马上回答,直接到碗里的小蓟汁都灌完了,昏迷的孕妇仍是吞少流多,这才直起身来,摇了摇头。 “不成了。救不活了。准备后事吧。” 男子瞪大眼睛,看着脸色青白的娘子,又问:“那我的孩子呢?肚子里的孩子呢?也保不住吗?” 谭云鹤唏嘘一声,“胎儿尚未足月,母亲都不成了,胎儿如何能活?” “啊!”男子咚地一声跪下来,抱着孕妇痛哭,“绣娘,你不要死啊,绣娘……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昨儿夜里,你不是还好好地同我说笑,怎么说没就没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痛哭声,引人同情。 谭云鹤道:“依老夫看,贤内是误食了有毒之物,这才误了性命呀……” 那男子抱着孕妇抬起头来,咬牙切齿。 “是辛夷药铺,一定是辛夷药铺!我娘子服药前还是好好的,服完药不久就说身子不适,然后便呕吐不停,很快昏迷过去……不是那药有问题又能是什么?” 他蓦地站起来。 “我去找他们,我要杀了他们给我娘子抵命……” 男子眼眶红透,那愤怒的模样,任谁看了不说一声可怜? 然则,他话音未落,辛夷便扒开人群走了进来。 “让我来看看。” 方才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谭云鹤的急救上,这时人群才注意到辛夷和安娘子。 有眼尖的认出她来,吸气直呼。 “是张小娘子……是张辛夷。” 辛夷一声不吭地走到孕妇的面前,蹲下来探了探她的鼻息,又翻翻眼皮,然后将孕妇平放,解开衣服便按在她的胸窝,准备做心脏复苏…… “你干什么?”那男子见状大声呵斥,便要来拉辛夷。 “别动我!”辛夷猛地掉头看他一眼,“你娘子眼下尚还有救,可你若是干扰我,保不齐就是一尸两命。” 听到一尸两命,那男子的手登时僵住,慢慢松开了辛夷。 这个时候,旁边的人却不干了,谭云鹤第一个跳出来指责。 “张娘子你这是做什么?要怎么治,把人抬到你的药铺里去治。在我这里治死了人,算谁的?” 说罢,他招呼伙计过来。 “你们几个,把人给我赶出去。” 辛夷并不理会他,双手按压不停。 安娘子应道:“谭大夫不是说人已经没了吗?什么叫我家娘子会治死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家娘子是在救人,反倒是谭大夫您,人未落气,便妄下断言,这才是草菅人命!” 安娘子说话细声细气,向来给人一种柔柔弱弱的感觉。 她这突然发彪,竟有那么几分凶悍的模样,把个谭云鹤问住。 “你,你什么意思?” 安娘子站到辛夷的背后,护着她,面对众人。 “只要是救人,在哪里救都合情合理。谭大夫若是出言阻止,那是什么居心,就不言而喻了……” 大多数人都是讲道理的。 毕竟人人都可能遇到意外,谁愿意在遇到意外的时候,被人赶出药铺不给治? “谭大夫,既然张小娘子说能治好这个郎君的娘子,那便让她试试好了……” “是啊,让她试试,反正谭大夫也束手无策。” “总不能不给人活命的机会吧?” 在人群的议论里,谭云鹤哼声甩袖,不再叫伙计赶人了,只站在一侧冷嘲热讽。 “气息皆无,死脉已成,张娘子还在假惺惺作戏。莫不是怕药铺治死人的事情传出去,毁了名声吧?” 辛夷充耳不闻。 心脏复苏是个费体力的活儿,而她偏偏力气极大,一边按压一边控制力度,这还是个孕妇,情况更是不同,力度十分难以控制,她无法分心去争辩。 这时,在辛夷药铺里闹事的那个壮妇带着亲眷赶了过来,见状指着她的儿子就是一顿痛骂。 “你是死人吗?怎么能让这个庸医再碰绣娘?” 那男子声音都低了几分。 “谭大夫说……绣娘没得治了,这个张娘子说还可以治……” “治什么治,就是她害的你媳妇儿,你还信她的鬼话?快,把人给我揪起来,你看看把绣娘给折腾得……哎哟,这衣服怎么都敞开了?伤风败俗!” “娘,绣娘的命紧要……” 壮妇见儿子这般护着妻子,气恨得直瞪眼。 “你丢得起这人,我丢不起。” 她说着便要撸袖子上前拉辛夷。 不料,昏迷的孕妇突然幽幽醒转,睁开了眼,看着愤怒的壮妇,惊惧地叫了一声。 “娘……” 壮妇的手怔在空中。 人群爆发出一阵激动的赞叹声。 “醒了醒了。快看,醒了!” “张小娘子果然医术无双。” “死人她都能救活,简直是活菩萨啊?!” “杨二郎,还不快谢谢人家张娘子?” 好事者的声音此起彼伏。 辛夷把了把那孕妇的脉象,回头看那个杨二郎。 “你若信得过我,将人抬入我的药铺里,我再好好给你娘子调理,你娘子昏迷这么久,即便苏醒,恐怕会对胎儿有损……尽快!” 说罢她转身便走。 天光晴朗,辛夷热出了一身的汗,回到药铺没见那杨家的人过来,钻入后堂便想去洗个手。 不承想,良人慌慌张张地回来了。 “姐姐,我打听到了。” 辛夷看着她急切的模样,递了个眼色,把人带入内室。 “不要急,慢慢说。” 良人喘口气,“闹事那妇人姓谢,兴化人,随夫移开封居郊外三河村,夫家姓杨,谢氏有三个儿子,这个昏迷的是二儿媳妇,素来不讨谢氏喜欢,非打即骂,儿媳怀孕后才消停了一些……” 顿了顿,她又道:“我听那李大娘说,在咱家药坊没有开业前,谭家和孙家一样,并称为汴京四大医家,很是有名的,如今姐姐声望超过了他家,那谭家应诊定是不喜,少东家两口子,没少在外面说姐姐和咱们药铺的坏话……” 辛夷方才已经见识过谭家的阵仗了,对此并不意外。 这些话从李大娘嘴里说出来,即便打一点折扣,也总有几分真实。 辛夷眯了眯眼,“良人,你去报官。” 良人啊声,没有反应过来,“姐姐是说?报,报官?” “对。去开封府……不,去公事所,报厢官。” 一个厢相当于后世的一个街道办,厢里设公事所,负责厢内的行政,包括民事纠纷以及六十杖以下的罪案。 “不要惊动开封府!” 辛夷慢慢走到窗前,推开窗看着外面的五丈河,慢声解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可以骂我不守妇道,但不能坏我行医节操。此事我们若不澄清,一传十,十传百,假的也会被说成真的……” 来自后世的辛夷,太明白流言对人的中伤了。 那么,想要洗清嫌疑,就要堂堂正正地洗。 “是。我这就去。” 良人最听她的话,不问究竟,转身便蹬蹬蹬地跑出去了。 这时,杨二郎才带着两个亲戚将他家娘子抬过来,眼圈通红,像是哭过的样子。 这是个软弱的男人,任由母亲欺压娘子却不敢说话。但无论如何,他能在关键时候护住妻子,也不是无可救药。 辛夷长松一口气,示意他们把人抬入内室。 “里面来吧,我看看。” 第218章 五加皮和香加皮 公事所受理了辛夷药坊状告杨谢氏诬蔑一事,当天下午便派了差人前来,将双方都招去了公事所里询问。 宋代的民事纠纷,大多以调解为主,鸡皮蒜皮的事情,尤其是家务事,厢官往往也扳扯不清,一般各打五十大板,再息事宁人罢了。 负责此案的是厢典,四十岁上下,看着像个老好人。 辛夷刚刚赶到,便听到谢氏在大堂上痛哭。 “大人要为我们家做主啊,你看,这便是我们从庸医那里买回来的毒药,这是庸医开的药方子……大人请看,我儿媳妇便是吃了它,才差点丢了性命的呀。” 药方和药材都呈了上去。 这个厢典做人也认真,特地找来一个大夫在旁。 他接过东西看了看,便让差人传给大夫,再问辛夷。 “张小娘子,这药方可是出自你手?” 辛夷挺直胸膛,认真地回答,“是。” “这药材可是出自你家?” 辛夷微微勾嘴,“那可就不一定了。大人,我家药铺每日里病患众多,迎来送往这么些日子,从未听说谁吃坏了,更别说吃死人。但药材离柜后,有没有被人调包,我可说不清楚。” 厢典皱眉细思片刻,点点头。 “确实如此。谢氏,你拿回药材后,可曾调包?” 壮妇看厢典并未对辛夷有半分厉色,当即不干了。 “大人,民妇大字不识得一个,哪里懂得什么药材有毒,什么药材无毒?这些药材确确实实就是民妇从她家药铺拿回去的啊……” 她又大声道:“药方和药材都在这里,大人可以比对,看民妇有没有说谎。” “肃静。”厢典皱起眉头,不满地道:“大堂之上,休得喧哗。大夫正在观看证物,无须你多嘴。” 谢氏被厢典训斥,心里凉飕飕地瞄一眼。 “大人不信民妇的话,可以派人去查,民妇可有买过别家的药材……我儿媳妇千真万确是吃了辛夷药坊的药才差点丢命的呀。” 厢典没有理会她,望向那个大夫。 “先生,药材和方子,可对得上?” 那大夫迟疑片刻,放下药材,又将方子平放在案上,对厢典拱手道:“大人,依老夫看,这药方对症,孕妇也可适用,并无问题。药材嘛,初看无误,但细看……” 大夫沉下声音,“有点问题。” 厢典问:“什么问题?” 大夫瞥一眼跪在堂上的谢氏,“药材可能是储放久了,受潮后变了药质,而孕妇本就体弱,恐是对此药不耐受,这才导致晕厥。” 辛夷一怔,目光微沉。 药坊里的每一道工序都经了她和安娘子的手,怎么可能会有变质的药材流出去害人? 她低头拱手,“大人,民妇想看看这些药材。” 壮妇闻声大声阻止:“大人不可,这庸医要毁去证物!” 辛夷:“我还能当场把它吃了不成?” 厢典看一眼谢氏,拍了拍惊堂木,沉声道:“张小娘子且上前来。可看,不可动。” 辛夷见那壮妇眼神闪烁,很是不安的样子,冷笑一声,慢慢应声上前,走到大夫的跟前。 这一看,她当即变了脸色。 大夫说这些药材是次品,显然留了情面。 这哪里是次品? 这分明就是假药,对孕妇而言说它是毒药并不为过…… 辛夷不知道这个大夫为什么会帮着她说话,但她并不愿意承这个莫须有的情。 “厢典大人,这不是民妇药铺里的药材。” 厢典愣了愣,“不是?” “对。民妇可以肯定不是。一定是有人动了手脚。” 辛夷用手指着其中一味药材,沉声道: “这个是关木通,而不是白木通。两味药材非常相似,但白木通质坚,不易折断。切片边缘不整齐,呈黄棕色,浅黄棕色或浅黄色,有黄白色纹理,其间布满导管孔,嚼之味淡。而关木通初嚼味淡,久嚼苦涩,有很强的肾毒性,虽有药用价值,但孕妇忌用。” 说罢她又指向另外的一味药材。 “还有这个,我药方上写的是五加皮,可这个分明是香加皮。虽然二者同可药用,但五加皮为安胎之用,香加皮却有较强的毒性,不可过量使用,过量误用会使人头晕目眩,严重者会致使大脑缺氧晕厥……” 不等她声音落下,那谢氏便大声惊叫起来。 “好哇,你总算承认了。这些药材全是从你的药铺里拿的,果然是你谋害了我儿媳妇……大人啦,你要为民妇做主啊。可怜我那儿媳妇,怀着身子,如今还未康愈,也不知小孙子保不保得住,那是民妇的命根呀!” 厢典听得十分头痛。 原本大夫说了,只是药材变质,这种事情小惩大诫便罢了,算不得有意为之。可如今辛夷自己说出来,那不就是承认自己拿错了药么? 他猛地拍了一下堂木,“张小娘子,你还有何话可说?” 辛夷眯了眯眼,摇摇头。 “大人,这些药材绝非从我的药铺流出。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厢典道:“拣药的是何人?” 辛夷迟疑一下,“是我药坊的掌柜安娘子。” 厢典扭头叫差人,“去!把拣药的安娘子带上堂来。” 辛夷道:“大人,民妇的药铺有严谨的流程。一个人拣药,一个人查验,不可能出错。更不可能两个人都出错。” 厢典:“一并带上堂来问话。” 安娘子和伙计都等在堂外,得到通传便三步并两步地跑了上来。尤其安娘子,一听说是药材出了问题,二话不说便跪下了。 “大人,民妇从小在药坊长大,不可能分不清白木通和关木通,更不可能分不清五加皮和香加皮……” 厢典还没有说话,那个做药材查验的伙计突然吭哧吭哧地出了一声,“安娘子,会不会是你不识字……看错了药?” “不识字?” 大堂上登时传来吸气声。 谢氏抢在前面指责,“大人啦,从未听过哪家药铺的掌柜是不识字的,药材和药名相似的那么多,让一个不识字的人来捡药,我看他们就是黑店,谋财害命的黑店!” “庸医害人啦,大人。” 谢氏的指责声,一句大过一句。 厢典眉头紧紧皱起。 此时此刻,大堂外面有无数的百姓在围观,他须得谨言慎行。 “张小娘子,你为何任用一个不识字的人做掌柜?” 辛夷沉默一瞬。 她总不能说这个人是广陵郡王推荐来的吧? 而且,她对安娘子的本事,从不怀疑。 倒是那个伙计,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安娘子不识字的事情,令人生疑。 辛夷记得,这伙计是前阵子药铺繁忙人手不够时招回来的,说是在别的药堂里干过,辛夷考校了一下他的药理,觉得可以胜任,便聘用了他。 从未想过,会不会是别家派来的奸细…… 真是岂有此理,开个药铺还玩上了无间道。 辛夷看着那伙计,冷冷一笑,“安娘子捡药,你查验。那药材也是经了你手的,若是安娘子拿错了药材,你怎生也认不出?” 伙计低垂着头,紧张得瑟瑟发抖。 “店里每日忙碌不停,小的,小的有时候帮着卖成药,并不是每一副药都,都查验过的……毕竟安娘子是掌柜,小的信得过她。” “不可能的。绝不可能!”安娘子被那伙计的话说得没有了自信,不停地喃喃,摇头,“我虽不识字,但我识得药材,闻味便知真假,怎么可能弄错?” 她急慌慌地看着辛夷,眼圈都红了。 “娘子,你相信我,我不可能会弄错的。” 辛夷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递过去一个安抚的眼神。 “我自然信你。不过……我信不过他。” 她指着那个伙计,“大人,我怀疑这人是内鬼,就是他做的手脚。” 伙计瞪大眼睛,急忙地摆手否认,“大人,小的冤枉啊。冤枉!我一直在药坊里上工,张娘子待我也算厚道,我怎会做这种没良心的事情?” 辛夷冷眼,“是不是冤枉,一查便知。” 她越过伙计走到厢典面前,拱手说道:“请大人派人彻查,我这个伙计来药铺上工前,在哪个药铺高就?可是一个有主子的人?身契又在谁人的手上?” 厢典闻言点点头,沉声道:“那今天便到此为止,待本官查实后,明日再传你等问话。” 说罢,他又补充一句:“此案不结,你等皆不可离开居所,要随传随到。” “是!” 众人应声,各自离去。 厢典匆匆退出大堂,在进入内室前,正了正衣冠,清了清嗓子,褪去在大堂时的威仪,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鞠着身子,迈过门槛便拱手行礼。 “郡王,请恕下官无能……” ------题外话------ 傅九衢:坐在后堂喝着茶,听我家小娘子辨药,很是得趣。 辛夷:……你为什么不坐到前堂来?偷偷摸摸,非奸即盗。 傅九衢:让你看穿了。那你是想要盗呢,还是…………en? 第219章 掏心掏肺 傅九衢是晚上来辛夷药坊的。那个时候,辛夷正在教铺子里的众人学习心脏复苏术。 今儿辛夷将杨二郎的媳妇“起死回生”那一手绝活儿,震惊四座,连一向自负的周道子都佩服不已,叫上好友葛大夫还有另外两个郎中一起前来讨教。 于是,辛夷便把安娘子、良人、湘灵还有几个伙计叫到一起,现场教学。 开药铺的人,学会心脏复苏十分有必要,但古人大多不习惯与人有肢体接触,一个个学得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人。 辛夷无奈一叹,拉过良人便骑了上去,一边讲解一边按压,教得十分认真。 她完全没有发现傅九衢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直到发现周围的人都安安静静地低下头,屋里的气氛变得莫名紧张…… 她诧异地抬头,“怎么了?” 随着拖长的尾音,她慢慢地掉过头,发现傅九衢不知何时站在了背后…… “呀。”辛夷连忙站起来,朝他行了个礼,“郡王走路怎么都没有声音的??” 傅九衢微微勾唇,“是你太专注。” 辛夷不知道说什么,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郡王找我有事?” 傅九衢唔了一声,问得云淡风轻,“听说今日有人来药铺闹事?” 辛夷点头微笑,“所幸,我都解决了。” 傅九衢敛目看她片刻,“那就好……你家开饭了吗?” 这两句话完全不搭界,众人纷纷抬头盯着广陵郡王,辛夷则是笑了起来,回头示意他们按自己所讲继续学,然后瞟了傅九衢一眼。 “郡王随我进来吧。” 傅九衢面上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今日下值便去办差,回来便找你,尚未来得及吃饭。” 辛夷微微眯眼打量他一下,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郡王想吃什么,尽管来便是。反正你是我的债主,吃一顿抵一顿,不要不好意思。” 傅九衢扭头,哼一声,负手在身后,大步走在前面。 这傲娇鬼!辛夷连忙跟了上去。 药坊里的晚膳都开得早,这个点儿只有剩菜剩饭,当然不能端给广陵郡王吃。 辛夷给他泡一壶果茶,放在桌上,笑着问:“郡王想吃什么?” 傅九衢想了想,“你下次做的,甚好!” 辛夷莞尔,笑叹一声,“没想到我一个大夫,居然干起了厨娘的活儿。” 傅九衢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笑,大抵是他笑起来太好看,目光又太过专注,把辛夷看得耳根发热,脸上红云浮起,一边弯腰拿鸡蛋,一边岔开话题。 “香料案不都结了吗?你又办什么差?” 辛夷所谓的结了,是指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充分了,但细节上的东西,傅九衢没有告诉她,她也不方便过多的打听。 傅九衢看她一眼,脸上不见情绪。 “办一点私事。” “哦。”辛夷点点头,继续忙碌手头的活儿。 “你不问我是什么?” “郡王的私事,我哪里敢问?” 辛夷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心脏怦怦乱跳,节奏比平常快了许多。不过,她背对着傅九衢,无人察觉她浮躁的心绪。 傅九衢看着她的背影,淡淡道:“有人胆敢欺负我的人,本王自是不能让他好过。” 辛夷抿了抿嘴,回头看他一眼,没有往深了想,只点点头,笑道:“有权有势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啊,哈哈哈。” 傅九衢眉梢轻抬,不以为然地品茶等待。 既然是广陵郡王点的菜,辛夷也落得个洒脱,按上次的配料给他做了两个简单的吃食,又额外煮了一碗面,将煎的荷包蛋放在上面。 “郡王尝尝,味道淡不淡?” 傅九衢不客气地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一如既往,唇齿留香。” 他吃东西斯文优雅,明明只是简单的吃食,愣是因为他风姿无匹,吃出一种国宴的即视感。 辛夷倚在灶台边,看得也津津有味。 没有人不喜欢被人夸奖厨艺好,她也不例外。 这一餐饭,傅九衢吃得十分沉默,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等那碗面见了底,孙怀端来帕子和水,他净手漱口后,这才抬头正视辛夷。 “有桩事情我得告诉你。” 辛夷看他说得谨慎,略微皱眉,“什么事?” “张卢……”傅九衢好似有些难以启齿一般,目光从辛夷脸上掠过,望向黑漆漆的庭院,那一盏在风中摇曳的夜灯。 “张卢无法受到应有的惩罚。” 辛夷眼皮一跳。 这个结果不算十分意外,每个时代都不缺特权,何况在刑不上大夫的古代?可是,知道归知道,她心里并不怎么舒坦。 “事情都传扬开去了,天底下人人皆知张卢是什么货色,证据也都呈到了官家的案头,即使不杀他的头,也得有一个能交代过去的借口吧?若不然,如何服众?” “有。”傅九衢神色冷漠,“侬智高举兵反宋,率部沿右江东下,已攻破右江上游的横山寨……大战在即,官家要天下齐心,共抗外敌,借此赦免了一干囚犯,既往不咎。” 辛夷脸色微变。 这场战争她是知道的,是傅九衢命运的分水岭,但他没有想到,赵祯竟会以此为借口大赦…… “我对不住你。”傅九衢皱眉看着辛夷,目光灼热,“我说过要为你报仇,却不得不看着他逍遥法外。” 顿了顿,傅九衢看着她紧绷的小脸,神色冷漠地一哼。 “这个张卢,真是罪该万死。你可知,罗檀偷猫并不是为了王大屠户的儿子王巨,而是为了张卢……” 辛夷略略吃惊,“为什么这样做?” “张卢偷我最爱的金被银床,便是想将水鬼案嫁祸于我。不料,那天下着暴雨,金盏受了惊吓,半道上跑了。” 辛夷想起那个雨天回村里遇到的猫和黑影,点点头。 “那罗檀为何帮她?” “因她愚蠢!”傅九衢道:“死前她还做着张卢纳她回去的春秋大梦。” “……” 辛夷沉默看着傅九衢,“那陈太医呢?那天杜仲卿在刑场上说,水鬼案与张卢有关,陈太医的死,也和他有关?” 第220章 报仇雪恨 傅九衢迎上她澄澈的双眼,不忍心用这样残酷的事情去破坏那一汪清灵,神色幽幽暗下。 “张卢想借香女笼络百官,第一个想到的人是陈储圣,张卢想让陈储圣炼药,被陈储圣拒绝。这才放火杀人灭口,以泄私愤。不料,陈储圣恰好出门求药,不在家中,逃过一劫……” 辛夷脑子里灵光一闪。 “我知道了。” 傅九衢:“知道什么?” 辛夷深吸一口气,望向傅九衢深不见底的眸子,“我知道陈储圣为什么会送出那三封密信了。一封给郡王,一封给曹大人,一封给张卢,并把你们都约到药王塔,郡王说,是为了什么?” 傅九衢眉头皱了起来,“你是说……” 辛夷道:“陈储圣肯定也怀疑家人的死与张卢有关,他假扮崔郎中投毒杀人,报仇雪恨,但以他自己的力量,是没有办法扳倒张尧卓,让张卢为他全家老小抵命的。因此,他不得不出此下策,祭出案情线索,给郡王、给曹大人,并制造出你们三家的矛盾。郡王回忆一下,马繁死的那一夜,奇怪的胡琴声,是不是都有解释了?” 顿了顿,她微微眯起眼。 “你们不一定会为他一家老小报仇,但一定会因为自己的仇恨和对立而与张尧卓为敌。一箭三雕,陈储圣下了一盘好棋呀!” 傅九衢盯住辛夷,一言不发。 辛夷又浅浅笑了一下,“郡王想一想,你和张家的矛盾,是不是在药王塔那事后,才激化的?在那之前,张家还想嫁女儿给你呢。” “咳!” 傅九衢看着她促侠的目光,轻咳一声,赶紧转移话题,“娘子聪慧,分析得不错。但张卢坏事做尽,还能留得一命,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机关算尽,没算到侬智高这时开战……” 他幽幽一叹,“是我食言了。” 辛夷摇头,“此事与郡王无关……” 傅九衢皱眉道:“官家也有官家的无奈。大宋久无战争,眼下拥兵百万,却无可战之兵。在这个节骨眼上,官家不得不权衡各方利弊。不过,官家答应我,虽然不与张氏一党清算,也不要张卢的命,但会羁押他一生,不让他再出来为祸世人。” 香料一案,牵涉的官僚豪绅远不是张尧卓和百人名单那么简单。 再彻查下去,只怕会动摇国本根基…… 然而,辛夷想的更多。 这一切都是剧情的设定,该发生的就一定会发生,并没有因为有她这样一个人穿越而来就有所改变。 那傅九衢的命运呢? 辛夷内心波澜起伏不停,却无法说给傅九衢知晓。只得微微一笑,问他:“郡王吃饱没有?还要不要再煮一碗?” 傅九衢摇头,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怪我?” “我为何要怪你?” “眼睁睁看张卢逍遥法外。” “不会的。”辛夷笃定地道:“相信我,这是一个有正义公道的世界,好坏自有因果。” 反派和坏人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这是早就设定好的结果,不然《汴京赋》就没有办法存在……现在辛夷唯一担心的是傅九衢…… 这个侬智高昆仑关之后而黑化的大反派,还会不会走上既定的那条死路? “郡王要去南边吗?” 辛夷突兀地问,傅九衢皱眉看着她。 今日的小娘子有些奇怪。她平常不是那么多话的人,更不会询问他的行程和私事,眼下一再问起,看来是心悦于他,甚为忧心…… 傅九衢眼梢轻抬。 “我若是要去,你可会为我担心?” 辛夷一怔,哭笑不得。 “我是在想郡王若要远行,我是不是要为你准备一些药物,帮你打点行装。” “哼,没良心的。”傅九衢不满地瞟她,沉吟一下才道:“我不会去南边,他们也不会让我去。但我师父已然向官家请战。唉,身为男儿,真想披甲上阵,为国厮杀一场……” 侬智高在次年正月败于狄青之手。 狄青的神勇令人佩服,但辛夷想到的却是他的命运——得胜归来,以武将之身升任枢密使,却很快受到排挤,被罢职出知陈州,很快便郁郁而亡。 “郡王……” 辛夷看到傅九衢谈到师父时的表情,于心不忍,低头拎起茶壶往他的盏里续水。 “多喝点。” 傅九衢越发觉得这小娘子奇怪。 他不去碰茶盏,而是顺势抓住辛夷的手,戏谑地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这么容易就被发现了? 辛夷心乱如麻,勉强地笑了笑,抽回手。 “我在想,厢典大人有没有找到证据?若是不能洗刷清白,那我这庸医的名声不就背定了么?” 原来担心这个? 傅九衢松了一口气,端茶盏微泯。 “无须担心。几个宵小罢了。” 辛夷觉得傅九衢对这件事情知道的可能远比“听说”的多,但他没有深说,辛夷也不去问。 这晚离开时,傅九衢突然邀请辛夷。 “初三我要去拜会恩师,送一些粽子过去,你想不想与我同去?” 辛夷眼睛一亮。 “我可以吗?” “当然。”傅九衢淡淡一笑,“初三早上我派人来接你。” 辛夷点点头,想了想道:“我也不能空着手去呀?这样好了,我做一些粽子送去,聊表一下心意,郡王以为如何?” “随你。”傅九衢轻声应一句,便告辞离去。 直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耳朵里,辛夷才慢慢回头,叹了一口气,脸上没有了方才的兴奋。 见狄青又如何? 能阻止他不去打仗吗? 他不去,官家也不可能同意。 可是他去了,故事就不会改变,那傅九衢是不是还会黑化? ~ 辛夷带着情绪入眠,这晚睡得并不安稳,翌日天刚亮开,她刚起床准备吃饭,厢里的差人便来了,说厢典传她。 “这么早?” “姐姐说了东西再去。” “对,我们陪你一起去。” 几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达了担忧,辛夷看他们就像庭审前的家属,既觉得温暖,又觉得好笑。 “不了,今日药铺照常开业,我们都走了,怕是要忙坏周老先生。安娘子陪我一同前往就行。你们几个,都留在家里等消息。” 良人和湘灵有些不情愿,别别扭扭的同意了。 安娘子今日特地换了一身衣裳,梳了个低螺髻,神色有些紧张。 辛夷吃过饭再同安娘子一同到达公事所,谢氏一家子已然提前到达。 那个指认安娘子不识字的伙计,正跪在大堂当中,身子抖得比昨日还要厉害。 “小的冤枉啊,大人。小的冤枉啊,大人饶命!” 第221章 比九哥的九还要久 伙计的脑袋将青砖磕得咚咚作声。 厢典看着他,一脸严肃,冷声沉喝道:“来人,拉下去重责五十大板。” 厢里的公事所能做的最高刑罚是六十杖,打五十大板已然顶格。 辛夷见状惊了一下。 这直接就杖责了,是不是表示厮典将事情都查清楚了? 她拉着安娘子站在堂下,齐齐朝厢典行礼。 “多谢厢典大人为民妇申冤……” 说着,她回往一声哭喊着被拉到门外杖责的伙计,眉头微皱。 “难道当真是这个伙计陷害我?” 厢典今日的笑容更多,看上去更为和蔼可亲。 “药材掉包之事,确实是伙计所为,但幕后之人,却并非伙计。他收了别人的银钱,掉换了药材,怕被查出来,故意祸水东引,说出安娘子不识字的事情,便是想搅乱本官的视线……” 辛夷咬牙:“可恨!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敢问大人,指使伙计将药材掉包的,是何人?” 厢典垂了垂眼皮,“你这伙计原是在谭家应诊上工的,他的母亲是谭云鹤孙子的奶娘……与谭家关系密切。” 辛夷又问:“那谭家何在?恳请大人治他们的罪。” 厢典道:“掉包药材害人性命,此乃大罪,非本厢可以裁决。本官已然上报到都厢,等都厢里的推官大人受理……” 看辛夷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厢典头皮一麻,语气松缓了一些,又道:“小娘子且放心,本官已将此事的个中原委布告出去,在各厢坊里张帖十日,定能还你清白。” 辛夷再一次谢过厢典,又回头看一眼谢氏。 “那她呢?此事与她无关吗?” 谢氏看辛夷盯着自己,身子瑟缩一下便不停地合十求饶,神情再没有昨天那么嚣张。 辛夷觉得有点奇怪,这一个个的,怎么睡一晚上,就变了性子? 厢典道:“谢氏不喜二儿媳妇,但却盼孙心切,经本官查证,此事与她无关。” 辛夷唔一声,望着厢典那张老好人似的笑脸,“有劳大人了。” 厢典笑道:“押签后,你们就各自离去吧。若都厢再传讯作证,听命行事便可。” 说罢,他扭头吩付书吏。 “将书证拿过去,让他们签押。” 书吏听令,捧着几张书证到案几上,招呼几个人在下方画押。 “好了,可以走了。” 辛夷没有想到今日前来会这么轻松,什么事都没有做,就结案了。 要是结案的时候不用画押,她怀疑厢典可能都不会叫他们来。 “娘子。”安娘子有些神思不属,眉头紧紧蹙着,“谭家竟然想出这样的损招害人,咱们差点便吃了大亏,往后再招伙计,可得把眼睛放亮一点……” “嗯。”辛夷点点头。 这件事情提醒她,招人不仅要看药理知识,最主要的是人品。 可人品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呀。 两人边走边说话,辛夷正想着去市场上买些新鲜的艾草蒲叶和紫苏,顺便买一点端午包粽子用的佐料,便看到自家药铺门口围满了人。 她脑袋嗡地一下。 “不会吧?难不成又出什么事了?” 安娘子比她还急,“我去看看。” 辛夷加快脚步,扒开人群走进去,没有看到医闹,却看到了灰头土脸大腹便便的胡曼。 和当初安娘子来投靠辛夷一样,这个胡曼也因为侬智高之战,赵祯赦免了众多囚犯而获释,然而,她走出大牢,却无处可去,孙怀便善心地指点她,来找辛夷。 “扑嗵!” 胡曼看到辛夷出现,扶着肚子便重重跪在她的面前,然后双眼巴巴地看着她,眼窝里盛满了泪,那张遍满伤疤的脸,看着丑陋却充满了真诚。 “起来,你快起来。”辛夷连忙扶她,“好端端的你跪我做什么?” 胡曼拖住她的手,执意不肯。 甚至还想弯下腰去,冲她磕一个响头。 辛夷受不得这样的大礼,用力托住她的胳膊,胡曼便拜不下去了。 “你别这样,好多人看着呢。先起来再说。” 胡曼摇摇头,泪水盈眶地看着她,那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肚子,然后指着自己,又指着肚子,嘴里啊啊有声,恳切地与辛夷对视。 辛夷微微眯起眼,“你想让我救你的孩子?” 胡曼点点头,又摇摇头,神情更为焦灼。 可惜,她说不明白,表达不了,鸡同鸭讲好半晌,她突然扭头,指了指药铺堂上的牌匾。 辛夷有点明白了,“你想留在我这里?” 胡曼这才抿住嘴唇,一边掉眼泪,一边点头。 这是一个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的真腊女子,辛夷当初救她是出于医者本分,如今胡曼怀着身孕无处投亲,她仍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多个人多双筷子。安娘子——”辛夷侧目看过去,微微一笑,“带她进去梳妆吧,我等下为她问个脉。” 安娘子也曾流落民间,对胡曼满是同情,上前便扶着她往里走。 胡曼边走边回头,仍在看着辛夷掉泪。 辛夷当时不知道自己都收留她了,她为什么没有露出半点开心,眼泪反而越下越多。 晚上傅九衢下值过来,她这才从傅九衢嘴里知道,杜仲卿死了。 官家没有治他的罪。 赦免的口谕下来,杜仲卿便在监舍里自尽了。 辛夷许久没有说话。 就像看了一场悲剧电影,憋着一股郁气,却找不到始作俑者发泄。 她望了傅九衢许久,“杜仲卿当真是自尽的吗?” 傅九衢眉心间蹙紧,点点头,“是。” “为何?”辛夷不解地问:“官家都赦免他了,为何还要死?” 傅九衢摇头,“他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胡曼知道吗?” “嗯。” 辛夷眼里再次浮现出胡曼给她磕头,想要保住孩子时的那一双眼睛,也想起了当初坐在她的药铺门口耍赖不走,只为闻一口笃耨香的那个天才制香师…… 这天晚上的月色很是明亮,如一个皎皎银钩挂在树梢上。 辛夷和傅九衢坐在种了辣椒的院子里头,闻着艾草和蒲叶的香味儿,说着香料案的闲事,三小只在旁边转了转去,不时叽叽喳喳…… 月不圆,人圆。 隔壁老杜家院子的老槐树下,坐着满脸是泪的胡曼。 明月照不见胡曼的脸,却照得到辛夷矛盾的心情。 杜仲卿杀了人,犯了法,以死谢罪是应当的,可想到逍遥法外的另一些人,她内心不免五味杂陈。 “茶凉了。”傅九衢突然出声。 辛夷的情绪被他打断,抬头看一眼,示意湘灵。 “去炉子上提一壶新烧的水来。” 湘灵应一声,转身离去。 辛夷挪开眼睛,想要再次捕捉胡曼的身影,却听傅九衢轻声一笑。 “如此良辰美景,怎么不赋诗了?” 辛夷呃一声,“我哪里会赋什么诗啊?” 傅九衢眼眸深邃,“你会的。十一妹。” 一声旧日称呼,瞬间将辛夷拉回到记忆里,那一夜他们同去寿州,漕船夜话,那晚的月亮也如今晚这样的明亮。 她用苏轼的“公子只应见画,并非尘土中人”来调侃傅九衢,傅九衢则嘲笑她用顾况的短歌行来欺骗段隋…… 那时的他们,针锋相对,远不如现在这般和谐。 那时的他们,一口一句九哥十一妹,又十分亲密无间。 “马上就端午了。怎么转眼间,就过去这样久了?” “嗯。”傅九衢眉眼如画,笑意浅浅:“比九哥的九还要久。十一妹,为了长长久久天长地久,你往后便唤我九哥吧?” “噗!”辛夷终于笑出声来,咯咯脆响。 这一笑,才发现傅九衢眼窝生暖,好似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故意逗她,是另一种形式的安慰。 公子只应见画,并非尘土中人。这一句,恰如月夜里温暖的傅九衢。 值得拥有。 ------题外话------ 三更奉上,晚安啊~~ 傅九衢:今天没有小剧场吗?我戏服都换上了,不让上场? 三宝:还有我,还有我,今天我也没有上场。 辛夷:……三念,看看你,怎么把你傅叔都教坏了? 第222章 端午沐兰汤 次日便是五月初一。 宋人的端午是一个大节,很受看重。从初一开始,市面上便热闹起来,为过节做准备。卖艾草、蒲叶、桑叶、桃枝和其他各式草药的人,摆得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绣娘们在铺子里卖香包,货郎推着板车卖草药…… 五月的汴京城,很有一番繁荣盛景。 古代的每一个节日对辛夷来说,都十分新奇。 昨天晚上,傅九衢前脚一走,安娘子后脚便找到她,说端午节的事情。 五月初五那天,家家户户都要沐兰汤,安娘子觉得辛夷药铺不能错过这个赚钱的机会。想让辛夷收一些草药上来,做成草药包,方便客众,自己铺子里的人也可以使用。 辛夷小时候被外婆强行在端午洗过草药水,说是可以驱邪祛病,后来外婆不在了,这个节气的习俗便丢掉了…… 端午节也成了一个象征性的节日,除了吃个粽子表示一下,再无半点气氛。 辛夷听从了安娘子的说法,几个人合计一番,这天便早早起床,由湘灵陪了辛夷去收草药。 从马行街经过的时候,她们发现别的药铺门口早就用门板搭起了草药台,堆满了草药,就连谭家应诊都在照常开业。 “噫。”湘灵看一眼,不满地哼声,“谭家指使伙计到我们药铺来偷换药材,差点害人性命,官府怎么没有查抄他们家?” 辛夷眉头微微一皱,想到仁宗赦免囚犯的事情,凉凉一笑。 “大事化事,小事化无了。郡王说,谭家找了不受宠的姨娘顶罪,说是那姨娘指使人干的,官府也就拿了姨娘去问话,打了五十大板,旁人就没有再治罪……” 湘灵愤愤不平,“这家人真狠!哼!歹毒人开医馆,早晚要出祸事。” 辛夷深表赞同,笑着拉她胳膊,加快了脚步。 “那我们离他家远一点,小心血溅到身上。” 湘灵被她的形容逗笑,“姐姐我们走快些,一会儿太阳出来,草药便打蔫了。” 马行街的菜市门口挤得水泄不通,地面上排满了草药,一路延伸到里面,大多是乡下百姓自己拉到城里来卖的。 辛夷去攀谈了几个,草药都是地里采来的,价格都十分便宜,有些摊主眼看日头上来,甚至降价,准备卖了走人。 “小娘子,买我的买我的,今儿一大早起来割的,新鲜着呢。” “小娘子要什么?来来,看看我家的。” 辛夷的目光在货摊上巡视着,脚步慢慢停在一个草药摊面前。 守摊的是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子,人生得很壮实,但眼睛里没有灵光,给人一种木讷的感觉,见到辛夷走近,他才紧张地问。 “买,买草药吗?” 辛夷看了看他家的草药,泥都洗净了,一小把一小把码得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摆在地上。 “买。”辛夷说完,左右看了看,“你家大人呢?” 那小孩的脸上沉沉暗下,声音低了几分,“我没有大人。我就是大人。” 辛夷低下头,弯腰拿起一把昌蒲,“你自己出来卖草药吗?” “嗯。”小孩儿垂着眼皮,不敢看他,“你要么?我自家割的,卖得便宜。” 辛夷:“要。” 小孩一笑,嘴角居然浮出一个酒窝,“你要哪一种?要多少?” 辛夷的目光落在他背后的一个背篓上。 显然,这小孩儿就是用这个背篓背着草药来集市的。 “我全要了。”辛夷笑道:“不过,你得帮我送到家里去。” 小孩愣了一下,马上同意,“好,你家在何处?” 辛夷道:“出门往南,辛夷药坊。你知道吗?” 小孩有一点迷茫,看着他半晌不语。湘灵见状笑了起来:“哎呀你别傻愣着了。把你的草药都装起来,跟我们走吧。” “哦。好好……” 辛夷原本还想再多买一点,但见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妇人露出不满,便没了心情,让湘灵帮那小子装上草药,一齐回到药铺。 卸下草药,辛夷看了看小孩露出脚趾的鞋,让安娘子拿钱过来给他结算,又让湘灵拿了几块糕点过来,递给他。 “出门早,没来得及吃饭吧?来,垫垫肚子。” “多谢……” “这些草药当真是你自己采的?” 小孩儿接过糕点,手指僵硬着,表情十分不自在,但对辛夷明显少了防备心。 他摇摇头,“是我和我娘,一起采的……” “那你娘为什么不来?” “我娘,来不了。”小孩眼皮垂下,“我娘是个瘸子,走不了远路。” “你爹呢?” “死了。” 小孩的头垂得更低了,好像没有爹是一件十分不光彩的事情,让他不敢正视辛夷的眼睛。 “我爹被发配充军去了南边,邕,邕州……后来,他就死了。” 宋代军人的地位不高,远不如后世,囚犯发配充军和军人等同…… 辛夷微叹一声,眉头拧起,“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叫,我叫犬子。” “什么?”辛夷以为自己听岔了。 “犬子,就是狗子的意思。” “……” 好吧。贱命好养活。 辛夷想了想,低下头去注视着他。 “你看这样好不好?往后你采了草药,就送到我的药铺来,不用洗得那么干净,因为我们这里有一个药材房,会有人专门处理。还有你们村里有人要卖草药的,你也可以让他们都送到我的药铺里来,但凡是你介绍来的,我除了给他们买草药的钱,还给你佣金……嗯,一称十文钱,你看如何?” 小孩愣了愣,没有喜,只有惊。 “娘子为何……不去集市上买,为何还要给我佣金?” 辛夷微笑,“一方水土养一方药,出处不同,药性不同。方才我在集市上看了,你家的草药最好。那肯定是你们村的水土好,适合药材生长,若是你们村人把药卖给了别人,岂不是我的损失?所以,你介绍他们来卖给我,便是帮我的大忙。明白了吗?不过,你要记得一点,我只要好药,不要次品。” 小孩似懂非懂,但仍是开开心心地拿着钱银走了。 辛夷注意到,那几块糕点,这孩子没有吃,偷偷塞到怀里,大概是要拿回去孝敬他娘。 安娘子目送那孩子背着背篓走远,叹息一声。 “娘子真是心地善良。” 辛夷不以为然地道:“我们反正都要买药,买谁家的不是买呢?” 说罢,她转身去叫周道子。 “麻烦老先生帮我写几个字吧?” 周道子眯起眼看她,“写什么?” 辛夷想了想,“就写:古法兰汤包,辟秽香体,五月初四开售,限量五百包,先来先得。” 周道子掐指一算,“小娘子,这可不是几个字。” 辛夷一怔,笑了起来。 “先生就别计较一共有多少个字了吧?快写快写,咱们药铺里,就你的字最拿得出手,那叫一个好看呢……” 周道子被夸得飘飘然,捋着胡子点头,去准备笔墨了。 安娘子不解地道:“兰汤包我们明日便可出售,娘子为何要等到五月初四才开始出售?而且,为何只售五百包?” 辛夷笑了一下,“总得给别人留一点活路。” 这个解释,难以服人。 当然,现在的安娘子也不知道辛夷的兰汤包,要卖到五两银子之高,听罢便半信半疑地去开门营业了。 日头初升,药铺里便有人来送草药了,还有人送来佩兰。 佩兰又叫香草,原本的兰汤的原料就是佩兰,只因这种草药稀少,这才有了别的草药替代,一律称为兰汤。 这些人,全是犬子找来的。 犬子小小的身子也夹在人群里,看着辛夷时有些小心翼翼,眼里跳跃着光,和畏惧。 “娘子,这些,这些全是我们村的人……” 辛夷微微一笑,“从角门里挑进来吧。” 犬子对这事十分上心,他叫来的人,草药也都码得很整齐,比市场上翻乱的那些看着漂亮很多,当然,辛夷给出的价格,也高于市价。 但她只收了优等的,次等的没要。 卖草药的陆续离开了,辛夷给了犬子佣金,又特地叮嘱他。药铺只收好药材。 犬子懂事地离去了。 “娘子放心,我会告诉他们的。” 第223章 大的换小的 品牌的效应,辛夷打算好好利用。 大家都是卖药的,她不想抢普通卖药人的生意,也不愿意垄断市场,引来别的商家嫉恨。因此,经过谭家应诊的事,她对药铺有了新的定位—— 除了“三不医,四不治”的规矩要严格执行外,如果不是治病救人的药材,其他的香膏药脂,护肤品类,一律走高端路线——赚富人们的钱。 辛夷药铺收好草药的事情,很快便传开了。 她买了那些人的草药,付的是高价,那么,有好草药的人,便不再满足于按市场价格出售了,一传十,十传百,他们自行便将草药分出了三六九等,上等的给辛夷药坊,别的卖给其他人。 从初一那天开始,药坊的角门便陆续有乡民来卖草药,辛夷家的兰汤包尚未开始销售,名声就打响了。 为了增加品牌效应,辛夷又让良人去厢坊的告示牌贴上周道子写的“广告”,限量五百包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犬子隔日一早,又送来一背篓艾草、菖蒲、紫苏等草药,还带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娘子,她的草药,你帮她收了吧?”犬子说完看着辛夷的神色,又补充,“她不是我们村的,我,我不要佣金。” 那小姑娘比犬子矮半个头,瘦瘦小小的,背篓没有装满,松松半背篓,全是艾叶,品质明显比犬子的差。 “我不能收。”辛夷道。 收下一个便坏了规矩,到时候她五两银子的兰汤包,怎么卖得出去? 犬子一听就红了眼,“哦”一声,望着那垂头不语的小姑娘,小声道:“那,那你等我一会儿,我交了草药,陪你去市场上卖。” 小姑娘微微点头,不发一言。 辛夷看得有点不落忍,然后看着她道:“以后有好的,你再拿来我这里来卖,我给高价,好吗?” 小姑娘又点点头,还是没有抬眼看她。 辛夷觉得有点奇怪,但小姑娘腼腆,辛夷也不多问,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将桌上的桔红糕和几个香梨全塞了过去。 “买卖不成仁意在,拿着吃吧,小妹妹。” 犬子躬身道谢,小姑娘却始终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抬头,也不说话,人也没有离开。 犬子叹了一口气,“走吧,你不要难过。张娘子家收的草药都是顶顶好的,你这个是差了一些,回头我陪你去西河采,那里的草药长得好……” 小姑娘突然抬头,看着辛夷,将糕点推了回去。 “我不能要。” 辛夷以为这是小姑娘对自己不收她药材的反击,不料,那小姑娘迟疑一瞬,突地看着她道:“这些艾草,不是我采的。” 辛夷听着这话觉得不对味儿,沉下脸来,但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温和地望着小姑娘。 小姑娘绞着手指头,犹豫了许久,这才小小声地道:“是有人给我使了银子,让我,让我去找犬子的……我,我骗了他。” 犬子大惊失色:“你骗我的?你说你娘是个瞎子,你要卖了草药为娘治病,是骗我的?” 小姑娘轻轻地点头,又慢慢地摇头。 “我娘是瞎子,我想为她治病是真的……但艾草不是我采的,我也没有草药卖……是别人给我的,让我这样跟你讲,再求你带我来,把这些艾草卖给张娘子。” “天啦!”安娘子望了辛夷一眼,“会不会又是……” 辛夷抬手制止了她,蹲身看着小姑娘,微笑道:“你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你放心,这事我不会说出去的,不会让人知道……你偷偷告诉姐姐,那人给你多少银钱,他长什么样子?你认不认识?” 小姑娘慢吞吞从腰间的布袋里掏出一小块碎银。 “是一个银子。那人长得很高,很壮,我不认识他。” 辛夷看了看这块小碎银。 对普通人来说,确实是很合算的买卖,平白拿银子,艾草还能再卖一笔。 “安娘子。”辛夷回头示意安娘子去取出一块小银子来。 比小姑娘手里的要大上许多。 辛夷看着她道:“我们换,好不好?” 小姑娘似乎有些不解,咬紧下唇不作声。 辛夷微微一笑,“那个叫你这么做的人,肯定不安好心,这个银子呢,姐姐还有别的用处。我拿这个更大的银子换给你,你看行不行?” 傻子都知道银子越大越好,小姑娘点头应允,脸上浮出几分喜色。 辛夷见状,微微一笑。 “你回去把你娘带来吧,我给她治病。” 小姑娘诚惶诚恐地点点头,又道:“你家的药,贵吗?” 辛夷道:“我家的药,因人而异。你来,就不贵。还有……”辛夷瞥一眼小姑娘的背篓。 “这个草药,我收了。” “啊!”犬子大惊失色,“娘子为何又要收她的草药了?” 辛夷笑道:“不为什么。你们出去的时候,若是那人问起,你们莫说银子的事,就说我听了犬子的话,便将草药收了,别的一概不许提起,知道没有?” 犬子和小姑娘对视一眼,连连点头保证。 “娘子是好人,我们听娘子的话。” “乖。”辛夷笑着将人送出去。 ~ 这天开始,药铺里便开始准备做兰汤包了,那些收回来的草药,辛夷全放到药材房里,进行加工。艾草、蒲草,再加上一些佩兰、丁香、桑叶、葛根等,配成药浴包。 这个包是去布行让裁缝连夜赶做的,用了系绳的方式,布绳用的布行里姑娘家的绣带,很是精致好看,在时下算是比较新颖独特,看得众人啧啧称奇,纷纷表示初五那天,要泡这个古法兰汤,然后换上新衣去游玩。 那天,辛夷也要放他们的假。 药铺里喜气洋洋,除了在前面药堂问诊的人,其余全部在次院的药材房里装兰汤包。 药香充斥着整个院落,傅九衢迈入其间便闻到了,眉头微微舒展。 一颗燥烦的心,突然便落了地。 今日官家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南边的侬智高领兵出右江,势如破竹,已然快要打到邕州了,朝堂上还在为让谁领兵争论不休。狄青奏表出战,却遭到多人反对,两派针锋相对,谁也不肯退步,甚至比香料案前,更为激动。 一派觉得侬智高仅带区区数千人起兵,成不了气候,只需下旨令邕州知州陈珙布兵退敌便可,以大宋天威,不出一月便能将侬智高打出宋境,撵到交趾去。 一派认为侬智高战前多次奏表要依附宋廷,皆被拒绝,此时定然怒火中烧,悲愤至极。所谓哀兵必胜,不可小觑,朝廷当派大兵压境,以扬国威。 官家当时和颜悦色,说再行商议,下了朝便摔杯骂人,让傅九衢私下以百人名单相挟,迫使那些人闭嘴,大战当前,要同心协力…… 皇帝一声令下,傅九衢便忙到这时,连水都没喝一口,便来了辛夷的药坊。 不知何时开始,这里已经成了他躲清净的宝地。不论朝堂上有多少大事,不论他的心绪有多么烦躁,只要坐在辛夷的小院,看蔬菜瓜果,鲜花草木,再闻着那独有的药香,疲乏便一扫而空。 药材房里谈笑风生,傅九衢站在门外,许久没有动弹。 直到湘灵推门出来看到他,吓得呀地一声,“郡王。您来了,怎么不叫我们娘子?” 她扭头便叫,“姐姐,广陵郡王来了!” 这妞的大嗓门也不知道和谁学的,喜滋滋的声音穿堂而入,整个药铺都听见了。 辛夷洗净了手出去,见傅九衢站在檐下,脸色带笑,清风朗月一般俊朗,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是明天才到初三么?我以为你明天才会来呢。” “你以为本王明天会来接你?”傅九衢抬了抬眉梢,见辛夷垂下眼,又轻咳一声,带些微微的笑意。 “当然要来接。” 辛夷噗嗤一声,眉目生光,“郡王怎么还自说自话了?是不是又忙得没有吃饭?走吧,这边人多闹腾,我们去正院。” 傅九衢欣然应允。 孙怀看自家主子的样子,早早在正院的花架边摆上躺椅,那里有一个小茶台,孙怀伺候他坐下,便提壶点茶。 等辛夷端着饭菜过来,傅九衢已经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双眼紧闭,眉心微蹙,显然是睡了过去。 ------题外话------ 么么哒~~明天见! 第224章 红袖添菜 辛夷张了张嘴,刚想询问,孙怀便嘘了一声,慢慢地绕过傅九衢,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小娘子。等主子爷睡一会儿吧。他累坏了。” 到了帘子外面,孙怀总算敞亮了眼睛,那独特的满脸堆笑的表情,今儿看上去格外亲和。 “你猜主子是从哪里赶过来的?” 辛夷本不想问,但孙公公把话都递出来了,她也只能顺着往上爬:“哪里?” 孙怀笑道:“家里。” 辛夷:“……” 原以为孙怀会说傅九衢很累是赶了很远的路,哪料竟是这样一句话? 她低低地笑,“公公真是幽默。” 孙怀眼睛眯了眯,露出点高深莫测的笑,“这阵子,长公主换了好几个厨子了,今儿更是特地备好饭菜,主子爷都没有吃上一口,问了个安便赶来药铺了。唉,我们主子爷那颗心啊,巴巴地惦念着小娘子。” 辛夷嘴巴微抿,一时半刻不知道说什么。 “公公说笑了。郡王无非图个新鲜罢了。大鱼大肉吃腻了,谁还不爱吃几口清粥小菜呢?” 孙怀尬尬地笑起来,见张娘子表情淡然,本想再说点什么,但顾惜着自己那点俸禄,怕马屁会拍在马腿上,于是悻悻地笑着闭了嘴。 檐下的躺椅上,广陵郡王眼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两下。 隔了片刻,他才懒洋洋地唤:“孙怀。” 孙怀嗳一声应了,拘着身子过去,“爷,您醒了。” 傅九衢嗯一声,淡淡道:“去催催张娘子,饭菜好了没有?” 辛夷闻言松了一口气。 幸好孙怀的话傅九衢没有听见,要不然糗都糗死了。 “好了好了。”辛夷笑盈盈地走过去,“以为郡王睡着了,刚准备拿到灶上去温着……” 傅九衢身上盖着件风氅,只露出俊美的一张脸,眼眸幽暗如渊。 他盯着辛夷脸上的笑,慢慢坐起来,转动一下脖子,“睡得真沉。” 孙怀眼睛左转,右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机灵地道:“张娘子特地做了爷爱吃的菜……” “你下去。”傅九衢沉下脸,似是不悦:“不用在跟前多嘴多舌,招人厌烦。” 孙怀心里咯噔一声。 完了。 果然他方才说的那些话让主子听见了。 “是。”孙怀退着转入院子门外,离得远些,不让傅九衢瞧见他,但耳朵却贴在墙上,无时无刻不关注着主子的动静。 在这个阔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二人,辛夷见傅九衢眼睛转也不转地盯着自己,暗自叹口气,认命地走过去,为他盛饭布菜。 “郡王不爱自己动手,又何必赶走孙公公。” 傅九衢看着小娘子红袖添菜的模样,满意地笑:“爷就烦他那张嘴。” 辛夷噗嗤一声,浅浅一笑,“孙公公只是爱操心,护主心切罢了。” 傅九衢目光幽幽地扫过辛夷的脸,“你见他护住了么?” 辛夷摇头失笑,换了话题,“就随便做了几个菜,郡王将就吃点。” “嗯。”傅九衢淡淡地道:“你也坐下吃一点。” 辛夷道:“我吃过了。” 傅九衢眼梢微抬:“陪我。” “我不饿。” “你竹竿似的杵在那里,影响我食欲。” “……” 这家伙的嘴巴是真的损。 可谁让人家是债主呢? 辛夷似笑非笑地在傅九衢的旁边坐下来,看他慢条斯理地吃东西,也学着他那样子,盯着人便不转眼。 她不信,傅九衢被人盯着吃饭,不别扭。 然而,她眼睛都盯痛了,人家真的不会别扭,照常吃得意态闲闲,并无半分尴尬。 辛夷服软了,托着腮,半阖眼,看庭院,看花草,不再看他。 屋檐下茶香袅袅,微风阵阵,院里的蔬菜和花儿在风中摆动,十分惬意。 “十一妹。”傅九衢突然开口,淡淡地望着她,“帮九哥做个香包吧。” 辛夷眉头微微一跳,转过眼来,“为什么?” “端午,配香包可除秽辟邪。” “……”辛夷扫了他一眼。 在端午节的习俗里,人们确实有制作和佩戴香包的说法,目的是防蚊虫骚扰。辛夷的药铺里也有来买雄黄、艾草、菖蒲的粉末回去做香包的人。 但女子是不能随便送香包给郎君的,那便含了一层情爱的意思,娘子一针一线地缝制,郎君挂在身上,那是一种宣爱的方式。 “郡王找错人了。”辛夷真诚地道:“吃的喝的,我还能给你对付着做一点,香包那可就难为我了。我只会用针灸的针,不会用针钱的针……对绣活那是半窍都不通。” 傅九衢眯眼看着她,脸色沉下了几分,“当初给行远,你便会,到了本王这里,便不会了?” 呃?张小娘子居然会绣活,还会做香包吗? 辛夷半真半假地道:“就我那手艺,让郡王见笑了。”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哼笑一声,“绣功是不怎么样,贵在心意。” 这语气怎么听着酸溜溜的呢? 辛夷面色微缓,叹口气,“郡王府上有的是绣娘,你想要什么样子的,让她们给你做便是。她们做的,比我做得好上何止百倍千倍?” “你的好。” “……”辛夷脑门发凉,“我做的当真是难以见人。郡王若是佩戴出去,恐怕会遭人笑话。” “我都不怕笑话,你怕什么?” 无论辛夷说什么理由来回绝,傅九衢都有他的理由反驳。 最后,还是辛夷词穷了。 总不能告诉她,自己不是张小娘子了吧? 她只能先忽悠着,“那我回头试试看吧,不保证能做得出来,更不保证端午做好给郡王应景。” 傅九衢的脸上终于恢复了笑容,轻哼一声,放下筷子。 “今晚早些歇着,明儿一早,我来接你。” 辛夷看着桌子上的饭菜,“郡王不吃了?” “不吃了。”傅九衢拿出帕子拭了拭嘴,淡定自若地道:“留点肚子,回去应付老娘。” 辛夷好笑地看着她,默默为他倒了热水,然后坐下来陪他饮茶说话。 不知不觉天色便暗沉下来。 微笑无声,岁月静好。 傅九衢发现辛夷的院子里也有草木,却不见蚊子,心下觉得奇异,正想问她是怎么做的,就传来孙怀的轻咳声。 “爷。小周娘子来了,说是长公主没用晚膳,等着您回去呢。” 傅九衢眉头沉下,看了辛夷一眼,“知道了。” 药铺门口,周忆柳带着两个小丫头,站在一辆马车前面。那马车华冠香帷,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坐驾。显然,她在长公主府里,已不是寻常丫头的待遇。 安娘子不敢等闲待之,赶紧笑脸将人迎入内堂,奉茶侍候。 周忆柳环顾左右,说是想孩子了,顺便过来看看他们。 安娘子赶紧让人去叫来三小只。 孩子都是需要陪伴的,长时间不见面,总会生疏。三小只站在周忆柳面前,规规矩矩地唤了姨母,并不十分亲近她。 安娘子见状,摸了摸三念。 “三宝,你去陪陪姨母呀,你傅叔和娘还在房里说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可不要怠慢了贵客。” 周忆柳心里微窒,抬眼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小妇人,目光深了几分,脸上慢慢地笑开。 “多谢安娘子。三宝,来,姨母这里来,让姨母看看你。” 安娘子也陪着笑,“三宝,去呀。” 三念磨磨蹭蹭地走过去,挨着周忆柳,眼睛却不停去瞄安娘子,神色局促不安,远不是平常活泼好动的模样。 周忆柳心下不免寒了几分。 “在长公主府的时候,三宝不是和姨母很要好的吗?怎么这样快,就把姨母给忘了?” 她似笑非笑地逗弄孩子。 可安娘子却听出一些不同寻常的味儿来。 这不是说他们背地里教坏了孩子么? “小周娘子莫要见怪,小孩子忘性大。隔个三五日的不见面便会跟人生疏,何况小周娘子这么久不来?” 周忆柳微微抿嘴,伤感地一叹,“这三个孩子是我在世上仅剩的亲人了,我怎会不想常来看望他们?只是身在府上,为奴为婢的,也不那么方便出入。不像张小娘子自由之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用顾及任何人……” 第225章 拜会 安娘子眉头微沉。 这不是一语双关,换着法地说她家娘子随心所欲,不顾后果,也不顾长公主么? 周忆柳没有这么说,安娘子却认定她有这么个意思。 她和药铺里的其他人一样,全心维护辛夷,但凡听出半点对辛夷不好的话,便会放大情绪…… “小周娘子此话不对吧。”安娘子笑道:“我们家娘子安分守己,治病救人,与人为善,从无逾矩之事,怎不顾及他人了?小周娘子倒是举个例子出来呀,可不好红口白牙的诬蔑人……” “我娘最好了。”三念不等周忆柳说话,便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周忆柳,又看看安娘子,“安娘子误会了,我姨母不是那个意思……” 周忆柳眉梢松缓,一股暖意冲入胸间,“三宝说得对,不过,是姨母措辞有误,我其实,其实是羡慕张娘子的自由之身。” 三念点点头,“姨母,你若是也想像娘一样自由,那你便不要在府里了,我去和傅叔说,让她放你出府,放你自由……” 说罢,她不等周忆柳回答,挣脱她的手便往后院跑。 “我这便去找傅叔。他最疼我了,一定会同意的。” 周忆柳猝不及防,整个儿愣住,瞪着跑远的三念,一时说不出话来。 安娘子噗嗤一声,“三宝对姨母真好,小周娘子有福分。” 周忆柳的话梗在喉头,来不及顾及脸面了,冲过去便抱住三念,将人拖了回来,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急切地道:“三宝,姨母欠长公主很多,是要一辈子伺候她老人家的,姨母不能离开她……” 三念歪歪头,似懂非懂地看着她。 “姨母不想要自由之身了么?” 周忆柳摇摇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三宝长大,就懂姨母的心思了。” 三念瘪了瘪嘴巴,正要再说什么,傅九衢便负着手出来了。 看到他,周忆柳神色一松,赶紧放下三念,牵着她的手,微微屈膝行礼。 “九爷,婢子失礼了。长公主不肯用膳,一个人独自垂泪,婢子不落忍,这才大着胆子来相请……” 傅九衢嗯一声,叫段隋,“牵马来。” 周忆柳微微踌躇,“入夜了,爷还是乘车吧。” 傅九衢没有回答她的话,就像没有听见一般,回望一眼门帘的方向,“晚上早些歇着,我明日来接你。” 门帘里没有声音。 但傅九衢知道辛夷在里面。 他望着微微摇动的帘子,无声而笑,然后大步转身…… “郡王!”辛夷的声音隔了片刻才传出来,跑得很快,楼板被她踩得咚咚作响。 她方才其实不在门帘后,更没有跟着傅九衢过来,而是回房拿那一小块碎银去了。 方才和傅九衢说了那么多话,她都没有想起犬子和那小姑娘的事情,傅九衢要走了才突然福至心灵。 这是大事,她没有多想,走出来朝周忆柳满带笑意地招呼了一声,便朝傅九衢招手。 “郡王,借一步说话。” 傅九衢目光微睨,哼笑一声,对随从说道:“你们外间等候。” 然后便撩帘子跟着辛夷进去了。 一群人无声地看着他们,动也不动。 周忆柳如坠冰窖。 这个张小娘子,嘴上说对郡王没有心思,只想开药铺赚钱,私底下却是想方设法地抢人! ~ 辛夷将那块小碎银拿给傅九衢看,便把收草药的事情告诉了他,然后低低地道:“郡王见多识广,帮我看看,这银子出自哪里?” 这虽是小块碎银,但辛夷看得出是质地上好的官银,每一批都会有记录,只是上面没有字迹,无法辨认了,这才不得不请郡王掌眼。 傅九衢端详片刻,握入掌心。 “等我查过再告诉你。” 辛夷哦一声,微笑:“那便多谢了。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久等。” 她微笑着朝傅九衢摆摆手。 傅九衢深深看她一眼,唇角噙笑。 “本王喜欢你这点小手段。” 说罢,他大步离开了。 辛夷站在原地思忖片刻才反应过来傅九衢说的是什么意思,掌心在脑门上重重一拍。 完了! 又让他误会了。 是不是以为这是她争宠留人的手段? 那周忆柳会不会觉得她在示威? ~~ 次日。 辛夷早早起来梳洗打扮,特地选了一件素净的衣裳,化了个淡妆,然后从昨天包的粽子里,选了些漂亮的,顺便拿上几个兰汤包装上,准备去见历史名人。 刚吃过早膳,傅九衢便来了。 辛夷想到昨日的事情,忐忑不安地走出去,问他用过饭没有。 这一次,广陵郡王没有进来蹭饭,而是示意她,“上车。” “哦。” 辛夷左手拎粽子,右手拎兰汤包,双手不空地走过去,傅九衢见状,没有像往常一样唤孙怀或是段隋,而是自己过来,要接她手上的东西。 “我来。” 辛夷吓一跳。 “别别别,我来便好,不用劳动您。” 傅九衢嗯声,“汴京大力士,名不虚传。请吧。” 辛夷无语地看着他,笑了笑,把东西拎马车上放好,这才爬上去坐好,舒舒服服地叹口气。 “郡王的车,属实比我的小驴车舒服多了。” 傅九衢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辛夷没有得到回应,登时冷了场。 马车徐徐开动。 药铺门口站着安娘子和良人湘灵几个人,满脸是笑地看着马车远去。 “你们说,我们娘子要是做了郡王妃,咱们会不会也神气起来?” “会!我们也要鸡犬升天……” “呸呸呸,我才不是鸡犬!” “回去干活啦。一个个的别尽顾着做美梦了。” 鸡打鸣,狗叫声。 汴京城的早晨是动态而美好的。河面上的薄雾,半透出游走的帆船,隐约露出一角飞檐斗拱,如海市蜃楼。木岸边的茶坊里,早起喝茶的人群朗声而笑,街市上勤劳的店主已开门洒扫…… 一派和平之景。 谁会知道遥远的邕州,就要陷落了? 辛夷心里憋着事儿,不停在脑子里搜索有用的剧情,希望能在见到狄青以后,有所作为。傅九衢见她神色严肃,一副捉摸不明的模样,淡淡而视。 两个人许久没有开口。 久到傅九衢有点介意这小娘子的冷漠了,却见辛夷突然扭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问:“你说,狄将军喜欢吃甜粽呢,还是咸粽?” 傅九衢微吸一口气,当即便笑了起来。 “你带的是咸的,还是甜的?” “都有。” 傅九衢见她纤眉微皱,一脸认真,情绪便跟着她松快起来,忍不住牵过她的手,“师父会喜欢你的。不论你带的是甜粽,还是咸粽。” 掌心火热,辛夷脸颊又开始情不自禁地烧。 “为何?” “徒弟媳妇儿的孝敬,你说他喜不喜欢?” 徒弟媳妇?辛夷手指微动,想往回抽,傅九衢不让,捉得更紧。两个人你来我往,傅九衢取笑道:“汴京大力士,浪得虚名了。” 辛夷气恨地睨傅九衢一眼。 “郡王怎么老喜欢捉弄人?” “我何曾捉弄过你?”傅九衢迟疑一下,慢慢低头,神色渐渐凝重,眼里浮出一层暖色,“我是认真的。十一妹,上次问你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辛夷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事实上,不论她心里怎么想,这个外室之名,已经坐实了。不论她怎么去撇清,她和傅九衢的关系已然不清不楚了。 再这么黏黏糊糊下去,就显得矫情了。 “郡王,我从头到尾对你都没有企图,也没有想过要和郡王有什么牵扯……” 傅九衢神色一紧,脱口而出,“本王允许你有。” 辛夷莞尔一笑:“那好吧。我从今天开始对你有所企图。你……广陵郡王,请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松开手,好好说话。” 傅九衢微怔,低低一笑。 果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松开了她的手。 然而,慢慢伸过来,揽住她的小腰,低低地道,“一言为定。你什么时候想嫁了,就告诉我一声。你不想嫁,我便陪着你,就这么过下去。可好?” 辛夷心窝热烫一片,侧头看着他俊朗带笑的脸。 “好。那我和郡王约法三章。可好?” 傅九衢眼下心情大好,闻言哼笑一声,“十一妹请讲。” ~ 两个人一路有说有笑,自然得宛若夫妻,情感也在马车徐徐中越发升温,不知不觉看对方的眼神都黏糊起来,仿佛牵了丝……一直到狄青的府门外,二人才不约而同地严肃起来。 按照习俗,到长者家里探望,是不可以言行不端的。 傅九衢板着脸走在前面,又忍不住回头看跟在身后的小娘子,唇角浅笑。辛夷看着广陵郡王那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也不免心情飞扬……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在门房通传后正要入府,便看到曹府的马车,以及拎着礼物上门拜会狄青的曹翊。 三人见面,分外眼红。 ------题外话------ 傅九衢:曹大人,别怪本王先下手为强了。 曹翊:说笑了,先下手的,明明是我。 辛夷拿起刀:好的,二位,请把你们的手伸出来一下。 第226章 堂堂郡王,小肚鸡肠 马儿在晨起温熙的阳光下,悠闲地打着响鼻,抛着尾巴。 曹翊看着笑容都来不及收敛的两个人,慢慢地走过来,步子很慢,许是心中踌躇,短短的距离竟似走了半个世纪,那模样看得辛夷呼吸都有些吃紧了,曹翊脸上才恢复笑容,停在他们面前,拱手施礼。 “郡王。” 温暖至极的笑,淡然而亲和。 他的目光只在傅九衢脸上停顿片刻,便转向辛夷,深幽如井,克制,又无法克制。 “张娘子,别来无恙。” 这声问好没有多余的情绪,又藏了千言万语。 辛夷听得头皮发麻,好像被曹翊强行拉入过往那些相处时光一般。 “曹大人安好。” 心路历程太颠簸了,使得辛夷的笑容有点变形。 傅九衢沉默地看着他俩互相问候,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勾,目光阴凉凉地扫过去。 “走了,别让恩师等太久。” 辛夷看着脸色平静的傅九衢,怀疑方才那一道仿佛要戳死人的目光是不是来自他…… “曹大人请。”傅九衢的笑清朗如月。 “郡王请。”曹翊也是客气地还礼。 辛夷默默看着二人客套…… 傅九衢噙笑一睐,淡淡望过来,声音分明比对曹翊说话时温和了几分,“走吧。粽子他们会拎,用不着你。” “哦。” 辛夷眼神飘忽,但这次很是听话。 傅九衢低低一笑:“小刺猬拔了刺?” “郡王别胡说……” 曹翊微微一笑,特意落在他们后面两步,看着那一双背影,原以为早已接受了命运,只盼她能安好,再见亦可淡然相对。 可这时才发现,一见她跟傅九衢在一处,便心若刀割,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控制涌入心扉的悲凉…… 院里传来凿石打桩的声音,似远似近。 为免人前失态,他只得快走几步,越过二人时,远眺院中的景致,故做平静地道: “恩师竟有此等闲情雅致,造园养花?重楼,我先行一步,看看恩师的园子去。” 他脚步生风,走得很快,就像有人在追赶一般。 傅九衢轻轻应一声,又似没应。 看着他远去,辛夷终于松了一口气,那股子好似绑在身上的不适消退,整个人又轻松了许多。 “狄将军的宅子果然不同凡响,单看这气势就与别的不同……” 傅九衢瞥她一眼,哼笑。 “与众不同的是你。” 辛夷被她说得脸颊微微发热。 原本她见着曹翊从来并不会不自然,一向都能从容应对…… 但如今最大的不自然,是紧靠身边的傅九衢。而且,两人刚刚还在马车上约法三章,暂时性地确定了以不耍流氓为前提的恋爱关系。 这就像刚交了新男友就碰上前男友,不尴尬可能么? “又取笑我。”辛夷喜欢用固定的招儿对付傅九衢,眼儿微微一眯,带几分厉色,声音却压得极低,然后嗔声,“堂堂郡王,小肚鸡肠。” 别说,还挺押韵。 辛夷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声音未落,笑容便冻结在脸上。 映入眼帘的是傅九衢突然低下来的面孔。 他居然袍袖一甩,堵在她的面前,一脸凉笑…… “再说一遍?看爷怎么罚你。” 辛夷吓一跳,“别闹!这不是在家里,是在狄将军的府上。你不想我落得一个不好的名声,就不要招惹我。” 傅九衢抬了抬眉,脸越压越近,仿佛就要吻上来似的。 “这么说,在家里就可以?” 辛夷深深地吸气,后退一步,脸热得发烫。 “你再闹,我就回去了。” “十一妹在威胁我?好,威胁有效。” 傅九衢清冷的眼眸里似带了一汪秋水,似笑非笑地看着辛夷,头微微一抬,那张俊脸便从辛夷的脸颊上掠过。麻麻的,像春风拂过去,痒入心底。 明明只是短暂又不经意地擦过,但肌肤相贴的感觉仍是让辛夷心乱如麻,忙不迭地推他一把。 “郡王真是大胆!” “噫?约法三章!不可动手动脚。”傅九衢低笑制止她,目光深幽灼热,“不许占我便宜。” 辛夷被他气笑了。 “你贼喊捉贼!也不怕你师父看见,让你跪关二爷。” 傅九衢微微笑开,眼波潋滟,“你以为师父是那种顽固不化的老古董?非也,非也,若当真让他看到,只怕今儿晌午要多喝几盅,再跪拜关二爷了。” “为何?”辛夷觉得有趣。 “呵~”傲娇郡王慵懒一笑,“他徒儿什么德性他最是了解,铁树开花,他不乐得开花?” 噗! 辛夷觉得这货当真是得寸进尺。 以前的傅九衢是个外热内冷的性子,看着言笑浅浅,其实骨子里冷漠得很,不说生人勿近吧,也是极少同别人这般调侃促狭的。若是让人看了去,不得又把她当成狐狸精么? 辛夷正要说话,耳畔传来小厮的声音。 “广陵郡王,狄将军在园子里等你。” 傅九衢早已端正了表情,“嗯”一声,笑眼看着辛夷,走在了前面。 ~~ 辛夷对狄青的了解,大多都停留在历史上发生过的那些大事和他的闪光点上。 从囚犯到士兵,再到大宋军方第一人。狄青靠的全是军功,因为他是彻头彻尾的草根出身。 因为受刑“黥面”,狄青出征时佩戴面具,披头散发,勇猛无敌,一路厮杀成了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面涅将军,威风八面。 有人说他是“武曲星”。 也有人称他为“狄天使”。 天使这人称呼,用在一位将军身上似有不妥,但狄青配得上,因为那一张令人生畏的铜面具下面,是他英俊至极的脸,便是有黥面的痕迹,也只是为他增添威仪,无损颜值。 园子里摆满了砖石木材,杂乱地丢弃着,有二三十个工匠,正在园子里忙碌地作业。 凿石打桩的声音,回响阵阵。 这时日头初升,略略有些热。 辛夷迈入园子的时候,原本充满了面对狄青的忐忑,没有料到,她撞见的是一个身着布衣脚踩布鞋,和一群工匠蹲在一起凿石的随性男子。 狄青身材高大健硕,蓄着美髯,约莫四十岁出头的模样,一头一脸的汗水衬得他英气勃勃,手里的大锤敲得当当作响…… 听到小厮禀报,他将大锤往地上一杵,抹一把汗,双目有神地看过来。 曹翊站在狄青的身侧,见傅九衢和辛夷走来,微微一笑。 “恩师,重楼身侧那个便是张小娘子。” 狄青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没有动静,直到傅九衢走过来,和辛夷齐齐向他行礼,狄青才抬了抬眉梢,朝辛夷点点头,然后不满地瞪傅九衢。 “哼!你小子怎生想起师父来了?” 傅九衢道:“近日公务繁忙,少有来向恩师请安,还望恩师恕罪。” 声音未落,他侧眸望了辛夷一眼。 “过两日便是端午,我十一妹包了粽子,还带了她自家药房里做的兰汤包,回头恩师试试看,喜不喜欢。要是用着好,以后徒儿再给您送来。” “十一妹?” 发出疑问的人,是狄青。 但脸色变化最大,甚至失态般猛然掉头看来的人,却是曹翊。 第227章 毛遂自荐 傅九衢在二人探视的目光中,微笑自若,“此事说来话长,回头我再与恩师细说。” 他望向园子,眯眼看阳光,“日头烈了,恩师还是回屋歇着吧,徒儿陪你说说话。” 狄青哼声,拿起大锤又是一杵,那声音重得人心里一震。 “这点日头就把我晒进去歇了,我还带什么兵,打什么仗?那敌军来袭的时候,我是不是要告诉对方,择日再约?” “……” “还有你们两个……” 狄青虎目生威,厉色地望向傅九衢和曹翊。 “哼!成日里养尊处优,锦衣玉食,身子骨都快养软了吧?哪里像我的徒弟?早知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该收你们为徒……徒惹一身闲气!” 曹翊连忙低头行礼,“恩师责骂得对,徒儿近日疏懒,少于练武,着实不该。” “你呢?”狄青望向傅九衢。 傅九衢只是笑,“徒儿从不敢懈怠一日。” “吹牛!”狄青浓眉一皱,“来人,上大锤,给他们俩,一人一个。” 狄将军武夫出身,嗓门洪亮,说话粗豪,和他英俊的样貌着实有些不配,但这丝毫不影响辛夷喜欢他。 率直的人,不藏心机,有什么便摆在明面上,总比那种说一句绕十句,想破脑袋都猜不出到底有多少花花心肠的人强吧? 辛夷怀疑狄将军官场不顺,招仕人排挤,可能也是与他这正直率真的性子有关。 侍从很快拎出两个锤子,几个錾子,还有一些别的工具。 狄青不客气地指着他的园子,朗声说道:“我要把这些中看不中用的亭台假山全砸了……” 曹翊:“师父养养花,修身养性也是极好的……” “谁说我要养花,我这是要种菜。” 狄青说着便转身,指着一一堆面积不小的假山,“那里凿出来弄一口鱼池,养几尾草鱼……” “……” 傅九衢和曹翊都沉声不语。 这座宅子还是大宋和西夏战争后,狄青因战功赫赫,官家赏给他的。但狄青出自乡野,前两日请战不成,心里有气,终于下定了决心,找人来将精致的宅院砸了,要种菜养花…… 辛夷听着狄青规划他的菜园,那种历史人物突然从眼前活过来一样的感觉,让她的脸上不知不觉便浮上了一丝笑。 但从头到尾,她只是乖顺地站着,不插嘴,不说话,安安静静。这一笑,让狄青又转过眼来,多看了她一眼。 辛夷连忙低下头。 狄青哼声:“来来来,正是你俩大显身手的时候。来吧,干活,师父管饭。” 傅九衢和曹翊对视一眼。 周围堆的全是巨石,全要凿出来使用。 傅九衢笑了起来,“恩师这是做什么?知道的说你是不能上阵杀敌,在自家园子里练兵。不知道的说不定以为你穷得修不起园子,一把岁数了还得自个儿撸袖子修园子呢……” 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狄青拉下脸看他,“有何不可?修园子丢人吗?” 曹翊微微一笑:“恩师此法甚好。既操练了兵卒,又修好了花园。一举两得。” 狄青脸上柔和了几分,拍拍曹翊,递给他一把锤子,然后白眼赏给傅九衢。 “学学你师兄。” 周围的工匠全都围拢过来,看着他们嘿嘿地笑,各自说笑。 辛夷这才知道狄青的园子做得这么粗糙的原因。 这些人……全是士兵,并不是真正的工匠。 傅九衢和曹翊都是衣冠楚楚而来,没想到进园就被委派了重任,在狄青面前,也不敢提出先去更衣,直接撩袍便上。 辛夷见状,叹为观止。 她怎么也想不到,广陵郡王和曹大人,在狄将军手底下,居然要干工匠的活儿! 她在边上站着,有些士兵或许是听了不少她和傅九衢的传闻,不时拿暧昧的眼神看他们。 辛夷强迫镇定,只当看不见。 傅九衢懒洋洋地瞥眼,“孙怀,带娘子去亭子里坐着,拿些瓜果茶水,日头大了,别晒着。” 孙怀躬身:“是。” 辛夷爱惜皮肤,也不想站在这里,但瞄见狄青冷不丁沉下来的黑脸,摇了摇头,认真地道:“狄将军也给我一把锤子吧。干活儿,我熟。” 众人噤声。 一句话如巨石入水。 在园子里的工匠全是跟着狄青操练的人,听一个小娘子说要拿锤子打石头,岂不震惊? 狄青看过来,“小女娃,你抡得动大锤么?可不要大言不惭。” 辛夷欠了欠身:“将军一看便知。” 狄青:“砸坏了你,可不许哭鼻子啊?” 辛夷微微地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儿一般,“那是自然。能为狄将军做事,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哭?” 狄青看她说话干脆坦荡,面相也算良善,眉头微微一挑,突地转脸望向傅九衢,大声问道:“你管不管?” 傅九衢似笑非笑:“恩师何意?” 狄青哼声,“真要砸坏了,你不找我算账?” 园子里传出一阵大笑。 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被捅开,引来众人的窃笑和揶揄。而这个捅窗户纸的人还是狄将军,辛夷整个人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傅九衢淡淡一笑,“徒弟哪里敢找恩师算账?不过我这个十一妹任性得很,她要做什么,我是拦不住的。” 说罢忽而转头看辛夷,带笑的侧脸在满园的笑声和斑驳的阳光下俊艳风华,锐利的黑眸仿佛在测探她的真实想法,声音漫不经心,却宠爱十足。 “不喜欢做的事,可以不做。不必逞强。” 辛夷知道他的心思。 傅九衢是想告诉她,没有人可以勉强她做任何不喜欢做的事情。但她却知道,狄青对傅九衢而言是一个重要的人,对她而言,也是敬重的人。要获得他的好感,在他面前才有说话的机会…… “我想试试。”辛夷微微眨眼,“给狄将军修菜园,我的荣幸。” 傅九衢:“……” 狄青朗声大笑,道一声好,沉声喝道: “来啊!拿大锤。” 一群人笑逐颜开,热烈地响应着狄青的话,哄笑一般等着看小娘子抡锤。 唯有曹翊一人,面色暗沉,笑容就那样僵硬在唇边,退不去,也散不开…… ------题外话------ 辛夷:又到了汴京大力士大显神威的时候了。 二锦:别的不说,这个大力buff我是真的喜欢……来。作者,给我也来一个。 第228章 巾帼不让须眉 大锤递到辛夷手上的时候,那士兵怕她拿不动,还特地多握片刻才松手。 辛夷微微一笑,单手拎起,轻轻松松地杵在面前的石头上,转头看着狄青。 “狄将军,锤哪里,怎么锤?” 她方才已经将裙幅拉起来夹在腰上,抡锤子说话那架势,看着哪里像一个娇弱的小娘子? 园子里静悄悄的。 一群围观看热闹的人,刚才还窃窃不停,笑着讨论,此时都瞪大双眼盯着辛夷,满脸不可置信。 狄青眉头松开,指了指那一排石头,“打楔子。” 辛夷唔声,仔细研究了一下。 这原本是一块巨大的整石,好像是要从中剖开,上面已经插上了好几个楔子,隐隐有裂开的纹理…… 傅九衢走到身边,低低地道:“每个楔子敲两下,别指着一个敲。” 辛夷:“为何?” 傅九衢:“以免整石碎裂,便不能用了。” 辛夷给他一个了解的眼神,握紧大锤,高高抡起,重重砸向楔子。 当!一声。 当!又一声。 大锤落在楔子上的声音浑厚有力,一听便知抡锤的人,力气也不小。 一时间,惊住众人。 便是壮汉,抡上两三锤,也要歇一口气再来,而辛夷不同,她那轻松的模样,不像是在拿大锤打石头,更像是拿棒槌打冒出头的地老鼠,玩游戏一般。 众人安静地看着她锤。 没有一个人说话。 园子里只有辛夷锤打楔子的声音,单调地循环,直到那块石头终于从中剖开,傅九衢上头阻止她砸下最后一锤。 “小心,石头倒下来砸脚。” 辛夷了解地让开,让他来弄。 出蛮力可以,有些技巧活儿,她不逞能。 “小娘子,喝水。”孙怀早已捧着水在旁边等待着,见状赶紧殷勤地奉上,顺便递上一张干净的帕子。 辛夷的额头上浮满了细密的热汗,后背早已湿透。 她道了声谢,不客气地拿帕子抹了抹汗,然后接过水盅骨碌骨碌灌入喉头。 一连贯的动作,全无半分女儿家的娇气。 末了,她撸袖子,整理下身上的衣衫,又望着众人。 “还有哪里要锤?这些切成了片块的石头,要运到哪里去?我可以帮着抬的。” 傅九衢看她满头是汗,还在请战,不免好笑。 “你不用管,那边有串车,他们会搬运……” “噢。”进来的时候,辛夷就看到了傅九衢说的串车。 这东西有点类似鸡公车,据说是从蜀中传来,原型是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总之,是一种非常省力的运输工具。 “这种车我也会拉。” 辛夷说着便抢着去拉车,被傅九衢拽了回来。 “你歇会!” “我不累。” “不累也去歇着。”傅九衢冷肃的眼睛里布满了浓重的忧色,以及心疼。 这小娘子为了在他的恩师面前表现,当真是连脸都不要了——以前辛夷最是顾惜她那张脸,养得白白嫩嫩,半点太阳都不肯晒的,常常玩笑说,谁让她晒太阳便是她的敌人,但凡有日头,出门必定要戴一顶帽子。 可眼下,她却顶着日头干活,全是为了他。 傅九衢心窝里涌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辛夷的目光专注而灼热,几乎要燃烧起来…… 辛夷却在琢磨,这样卖力地表现,不知道狄青会不会对她多一些认可,以后有机会委婉相劝,会不会有一点作用,进而改变剧情? 两个人“各怀鬼胎”,将石头搬上一辆串车,忙得不亦乐乎。 园子里的其他人见状,纷纷夸辛夷“巾帼不让须眉”,然后各自下去干活,为狄将军的菜园和池塘挥汗如雨。 喊着号子,凿石打桩,呼声阵阵。 小半个时辰过去,狄青才直起身来喊停。 “都进屋歇会儿。” 这会儿日头已近中天,温度高了许多,大家伙都有些累了,嘻笑打闹着便抹汗往屋子里去。 狄青走向辛夷。 “张娘子累坏了吧?我夫人煮了茶水,一起进去,解解渴。” 辛夷松口气,莞尔一笑,“多谢将军。” 很明显,狄青对辛夷的态度有了明显的改观,与他们刚来的时候极大不同。 傅九衢轻哼一笑,望着狄青的背影,小声对辛夷道:“你倒是聪慧,抓住恩师的心了。他老人家对力气大又率直的人,最是珍视。不过……” 他眸色沉沉,低下声音,“你原本不用如此受累的。” 辛夷微笑,“无妨。我累得起。别的没有,就力气大。” 傅九衢扬了扬眉,走近看她,“十一妹待我的心意,九哥都明白。但我不许你累着自个儿。” “???”辛夷错愕地看着他。 什么心意? 傅九衢目光深邃,听到狄青在叫,瞥她一眼,“去洗手,一会儿不要再出来了。” 说罢,人已大步走在前面。 辛夷跟上去,见曹翊站在一侧。 她略微点头示意,便匆匆经过他,跟上傅九衢。 “张娘子。”曹翊喊住辛夷,见她转头,犹自愣住,似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喊她,为什么没有控制住内心的冲动,脸上生出懊恼。 在辛夷询问的目光里,曹大人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终是垂下眼帘。 “你家的兰汤包,给我预留几个。” 辛夷点头应允,“没有问题。曹大人随时派人来取便是。” “嗯。”曹翊看着她转身,小声跑向傅九衢的样子,紧紧抿住嘴唇,没有表情没有声音,那一张俊脸上也不见悲伤和痛苦。 他仍是那个温润多情,玉树临风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才高八斗的国舅爷,但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平静的外表下,那颗被刺得百孔千疮的心,是何等的疼痛。 ~~ 狄青的宅子里,陈设朴素、简单。虽然谈不上简陋,却也远低于大宋官吏水平,低于他这一级官员该有的华丽。 “来来来,吃茶。”狄夫人魏氏热情地招呼着,亲自带着两个丫头,给工匠打扮的士兵们倒水,衣着打扮也极为素净,没有官夫人的派头。 在狄青府上,辛夷第一次感受到穿越大宋后的平等。 没上没下,没有尊卑,没有阶层。狄青爱兵如子,士兵们与他同坐同饮,痛快了便哈哈大笑,连同傅九衢和曹翊,来了这里,也不得不接受同样的待遇。 辛夷有些口渴,接过茶杯不客气地一口饮尽。 傅九衢微笑看她,突然道:“我先头见十一妹还备了些糕点和果茶,不如拿来,让大家尝尝?” 辛夷铺子里的这些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傅九衢这是迫不及待地显摆。 “那自然是好。”辛夷应了。 除了粽子和兰汤包,她怕随礼太单薄,又特地带了一些自己铺子里制作的果茶和糕点,原本也是为了凑个数,却没有想到,端上桌来,竟是得到了阵阵好评。 “好吃。这糕点好吃。” “茶水也好喝,真是好喝!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了,哈哈哈哈。” “张娘子,哪里有得卖?” 众人齐声夸赞,询问出处。 辛夷笑道:“这不是卖的,是我铺子里做的。” 糕点是湘灵做的,只是融合了辛夷的刁嘴吃出来的一些想法,而果实是辛夷自己弄的,与其说它是果茶,不如说是药茶。经烘干处理的药茶,加了相对应的中药材和干果片,口味甘美,还养生养颜。 “恩师,口味如何?”傅九衢见狄青不语,特地叫住他。 “不错。”狄青点点头,凝重的眸子转向辛夷,“张娘子心灵手巧,内外兼修,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奇女子呀,怪不得……” 他看看曹翊,又看看傅九衢,清了清嗓子。 “方才你说的什么来着?” 傅九衢心念神会,“恩师吃着好,徒弟负责送。” 辛夷被众人夸得正难为情,冷不丁听到傅九衢的话,有些意外……这家伙是把她的主都做了? 更意外的是,狄青大巴掌拍在桌子上。 “好。回头给我多送些来。嗯,再给营房里的兄弟们送些去,让他们也尝尝……” 第229章 狼烟,太平 辛夷愣了愣。 这些东西平常都是做来自己家里用的,并没有多大的量,听了狄青的话,差点吓住。 “狄将军,也不是我不肯,只是我开药铺,并不专门做这营生,存货不多,怕是供不起营房……” 狄青见她误会了,爽朗地笑:“我是个粗人,张娘子勿要见怪。你放心,我不白吃,要多少银子,你开个价,不用跟我客气。” 傅九衢朝辛夷微笑:“恩师有钱。你多收他几个便是。” 这话听着有些不得味儿。 狄青转头:“你不是说,你送来?” 傅九衢微微一笑:“徒弟只送给恩师。” 狄青哼笑两声,“臭小子,敢情你上我这儿做生意来了?忽悠你师父?” 傅九衢淡淡一笑。 “徒弟不敢。别人想买,还没得卖呢。” 狄青笑着指了指他,咂咂地笑,“得,翅膀长硬了。” 辛夷叹口气,这根本不是钱的问题,是她确实没有货的问题。药茶还好说,反正家里开药铺的,只要重新配料便可,糕点可不是她做的呀…… 这广陵郡王,真会帮她谈生意。 ~ 来了狄将军府上便是要用膳的。 辛夷早有准备,只是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一种和谐的大家庭氛围。 一群人在饭堂里用膳,连傅九衢这个重度洁癖者都没有抱怨半句,也没有让孙怀近前侍候。 粗茶淡饭有,大鱼大肉也有。 狄府的伙食如同狄青这个人,不奢华,却实在。 愉快而轻松地用完午膳,众人到凉亭里下坐。 工匠们都下去歇息了,曹翊也在饭点前便借故离去了。 此刻,凉亭里只有狄青夫妇、傅九衢和辛夷四个人。 下人们都离得远。 狄青终于敛住了笑,徐徐一叹。 “那邕州城守得住吗?依我看,一天都守不住。” 傅九衢眉头一跳,“恩师为何下此定论?” 狄青突地转头,递了个眼神给魏氏,示意她下去。 傅九衢见状,也微笑着告诉辛夷,“你和师娘去吃些点心。” 刚吃完饭,吃什么点心? 辛夷心领神会,微微一笑,“好。” 魏氏已然亲热地走过来,挽住辛夷的胳膊,“走,我们娘俩也去说说小话,不让他们听见……” 辛夷笑了起来。 “小娘子那个茶水十分解渴,初入口略有涩意,回味却甘甜无比,我当真是喜欢极了……” 妇人的声音越去越远,狄青沉默片刻,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密信。 “我从前有个下属,随老丈人一家去了南边多年,正是在邕州行伍,这是他传给我的……邕州知州陈珙,庸碌无为,鼠目寸光,侬智高多次上表请示归顺朝廷,皆被他按表不报,此次侬智高兵临城下,他生怕被罢官革职,仍想隐瞒……” 顿了顿,狄青长长一叹,“若非有探子前来报给朝廷,恐怕侬智高攻克邕州了,朝廷还来不及反应。你说这等庸碌之人,能守得住一座城池?” 傅九衢平静地看完信,慢慢合上。 “恩师仍想领兵南下?” “此事不提也罢——”狄青甩甩袖子,“自从宋夏之战后,那群老昏庸便多方排挤我,忌惮我……武夫掌兵权怎么了?武夫掌兵权就一定会倾覆江山吗?” “恩师。”傅九衢稍稍沉了声音,提醒他,“小心隔墙有耳。” 武夫掌了兵权便倾覆江山的人,是宋太祖赵匡胤,遏制武将便是从他开始的,这是大宋的传承,何人敢置喙? 狄青沉下脸来,声音也小了几分,“且等着看吧。哼,那群老东西嘲笑侬智高五千兵马下郁江,必定有来无回,我却看到他们不堪一击的孱弱身子骨,经不住摧残……” “恩师。”傅九衢道:“官家并非不让你去……官家最愿意看到的,便是你来领兵,这样他才能高枕无忧……但官家大抵有自己的考量和无奈,目前不到时候。” “火都烧到眉毛不了,还不到时候,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目前派恩师前去,那是杀鸡用牛刀。难免让那些人找漏子吐唾沫星子。正如恩师所说,且行且看吧。官家还是看重你的……” 说到这里,傅九衢声音微转,低了几分。 “枢密院副使的位置,官家一直想给恩师的。” 狄青冷冷一笑,无比悲凉。 “可悲,可笑,可叹。枢密院十二房领大宋军政,除去开国曹公,竟无一个武将任职枢密院正使……” 朝廷弊病,傅九衢心下全然知晓。 可是,身在旋涡中的人,不说他和狄青,便是大宋官家想要抽身去改变什么,也难如登天。 “恩师,或许可以做曹公之后的第一人。” 狄青懒怠地摆摆手,“我去求见了官家几回,次次被拦在门外,如何受得这般重用?罢了罢了,身为臣子,得不到重用,那便种菜钓鱼,颐养天年好了。” 傅九衢沉默片刻,望着杯里的茶水,拿起来吹了吹。 “恩师志向高远,怎肯屈就于乡野垂钓?歇一阵吧,定有重用的时候。” 二人在里头说着话。 辛夷和狄夫人魏氏在她房里说着话。 汴京城里一派平静。 而千里之外的烽火狼烟,已然点亮了天际。 正如狄青所言,邕州城一天都没有挺住,便被侬智高攻破,陈珙和邕州官员悉数被擒。 可怜的基层官兵勇猛抵抗,惨烈牺牲,而侬智高却早早收买了陈珙的部下,里应外合,大开城门,挺入邕州。 在陈珙的住处,侬智高发现他托陈珙上奏大宋朝廷,意图归顺和请求封官的文书被扣押,一时怒火中烧,将陈珙和邕州官员就地斩首。 侬智高所率蛮部,后被交趾国欺压盘剥,走投无路。前得不到大宋的接纳,一旦起兵,便再无回头路。 皇祐四年五月,攻破邕州城后,侬智高称帝,宣布建立“大南国”,自封为仁惠皇帝,改元启历,便在广西大赦,扩充兵力。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汴京城里的人尚不知情。 人们正在快快乐乐地准备端午节,满街的艾草蒲叶,粽子飘香。 五月初四,辛夷药铺的兰汤包正式开售。 广告做得很好,大清早,各个世家府宅便派了小厮前来购买,在药铺门口排出老长的队伍。 药铺里照常问诊,兰汤包摆在门外一侧,由湘灵和良人看摊。 原本她们觉得辛夷开出五两一包的高价会吓退客人,哪里会料到,排队的人络绎不绝,有些人一出口便要十包、二十包,以至于排在后面的人十分不满,生怕买不到…… 湘灵和良人对视一眼,悄悄咂舌。 这些人也太有钱了。 兰汤包里的药材,一两都值不到,卖价五两居然有人来抢? “听姐姐的话,准没错。” 湘灵朝良人眨了下眼,站到凳子上,对着排队的人群喊道:“各位贵客,因本铺的古法兰汤作工考究,费时费工,数量有限,今日只售五百包……每家限购两包。” 限购?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 哪个卖东西的人不是越多越好,为何还要限购? 人群喧闹纷纷。 湘灵和良人一顿道歉,只把自家的兰汤包说得百里挑一,产限有限,有心卖,也做不出那么来,只能委屈大家伙儿了…… 原本以为这么一说,肯定要得罪人,人家弃而转身,这五百包说不定就要砸在手上了。 不承想,辛夷的话再一次得到了应验。 这群人不仅没有走,甚至顶着烈日也要排队,就为了花十两银子买两个药浴包。 等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湘灵和良人收拾桌面和银钱,对辛夷已是满心满眼地崇拜。 “二千五百两,整整二千五百两呀,一天而已。” “早知道卖十两一包,多卖一些,他们肯定也会买的。” “姐姐说了,不可贪多。” “我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 “走,给姐姐报喜去……” ~ 辛夷一个人坐在屋子的木阳台上,半点喜悦都没有。 她拿着针线,正在和手里的香包做斗争。 入乡随俗,香包就香包吧。 她答应了傅九衢便不想食言,虽然不会女红,但她本以为,做一个简单的香包,肯定也不会太难。 井盖都拎得起来的人,会做不出一个香包吗? 昨儿,她便请教了安娘子做香包的法子,买来了布料、棉绳、香料包和针线等物,脑子里构想千百遍,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做手工会这么难…… 她的手边,写着安娘子的教程。 “先缝袋口,再往下从两边缝合,翻正面,系棉绳……” 安娘子已经帮她把布料都裁剪好了,辛夷也在上面做好了标注,一二三排列得整整齐齐,奈何,那针线就像不听使唤似的,怎么缝都丑陋无比。 “天要灭我!”辛夷快要哭了。 拆了缝,缝了拆,折腾许久终于妥协地丢到一边。 “不做了不做了!” “娘!不要气馁,遇到困难,要迎难而上。”三念拿了一个小凳子,坐在她的身边,原本是想看看娘的“好手艺”,没有想到竟看了个寂寞。 但三念见她不想做了,却双眼冒光,开心得什么似的,甚至学起大人模样,教训起她来。 辛夷哭笑不得,手指戳她,“哼,小野丫头,你竟然笑话起娘来。” 三念笑着摆了摆头,“才不是笑话,三宝是真的好开心呀。” “开心什么。” “终于有娘不会的事情了。” “……” 辛夷啼笑皆非地看着她,“小丫头,你这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呀?” “先生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水满则溢,月满则盈。一个人要是什么都会做,会招天妒,是要出大祸事的……” 三念抱住辛夷的胳膊,仰头看她,小模样乖乖顺顺的,“我只要娘平平安安地陪着三宝,不要什么都会的娘……三宝要永远和娘,和大哥哥,二哥哥,还有傅叔在一起。” 前面的话,辛夷听得贼感动,可听到后面,见三宝星星眼里全是傅九衢,便沉下脸来。 吃醋。 “你最喜欢傅叔,还是最喜欢娘?” 三宝讶然地瞪大眼睛,点点小脑袋,“都喜欢的。” “选一个呢?” 三宝咬着下唇,弱弱地道:“娘……” “嗯,是吗?”背后突然传来傅九衢的声音,把三宝吓一跳,辛夷也跟着抬头看去。 木门边,倚着年轻英俊却凉薄带笑的傅九衢,双眼半阖着,盯着她和三念。 “傅叔……”三念委屈极了,看看他,又看看辛夷,“不可以两个都喜欢,两个都永远在一起吗?” 辛夷嗔怪地看小丫头,“不要瞎说。” 傅九衢一动不动。 三念撇着小嘴,”傅叔,不要生气,我……是更喜欢娘。” 辛夷抿嘴而笑,抱住孩子正要得意地臊他两句,不料傅九衢突然松开双臂,冲过来一把将她和孩子一起抱住。 “傅叔不生气。好巧,我和三宝一样,也喜欢你娘。” ------题外话------ 明儿见呀,宝子们~~ 第230章 浮躁的心事 三念同时被傅叔和娘搂在怀里,开心地叽叽不停,脸上笑得像花儿盛放了似的。 她甜甜叫着娘,刚要圈住辛夷的脖子,一只大手伸过来捂在了她的眼睛上。 三念眼前一黑,闷闷地问。 “傅叔,你做什么?” 傅九衢低低地道:“捉迷藏……不许动。” 两句话是分开说的。 三念以为是在叫她,听话地点点头,说一声“我没有动”,便听到辛夷斥责的声音。 “别闹……” 三念:“娘,我没有闹。我乖的。” 辛夷无语地看着面前浅笑的俊脸,还有那只搂着她的腰固执贴过来的手,耳窝麻麻的,一颗心欢脱得几乎要炸开…… 方才傅九衢捂住三念的眼,伺机吻在她的耳侧。 偷香一下,便戏谑地看她出糗,一脸的调弄。 广陵郡王本就生得美艳,远看赏心悦目,近看脸热心跳,这不要脸皮的亲亲昵昵,更是让辛夷招架不住,她生怕小丫头看见,慢吸一口气,推傅九衢。 “不是捉迷藏么,你快去藏起来呀,让三念来找你。” 傅九衢勾唇一笑:“好。” 他是盯着辛夷的眼睛说的,那一笑若清风朗月,辛夷再次被惊艳到,心里几乎快要热化了,脊背上冷汗都渗了出来。 “快点!” 傅九衢慢慢松手,见她局促不安的模样,忍着笑意,低下头凑到辛夷的耳边,闻着她身上幽幽的淡香,低低地道: “十一妹屋子里熏的是什么香,很是好闻。” 辛夷瞪他一眼,捂住三念的眼睛,抬腿给他一脚,声音却格外温柔,“郡王快去呀,三念都等不及了。你还有心情问什么香……” 三念听着不着调的两个人,小鼻头嗅了嗅。 “傅叔,娘的屋子没有熏香,这是娘身上的香味……是不是很好闻?甜甜的……” 傅九衢低笑,“是。” 辛夷又欲抬脚,却见傅九衢袍袖微摆,人已飞快地消失在眼前。她轻笑一声,稍等片刻,慢慢松开三念的眼睛。 “去吧,找你傅叔去。” 三念噢的一声,飞快地跑出房间。 接着,便听她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惊叫。 “啊!” “怎么了?”辛夷以为她摔跤了,连忙冲了出去。 楼道里光线不好,照在胡曼布满伤疤的脸上,宛若厉鬼。 胡曼紧张地看着被吓坏的三念和奔出来的辛夷,嘴巴嗫嚅着,双手微摆,不停地低头鞠躬,没有发出声音,却看得出来她是在表达歉意。 这些日子,胡曼一直生活在辛夷药铺里。 但辛夷念她怀着身子,没有给她安排活计,胡曼知道自己的样子吓人,平常便守在自己那间小屋子里,很少出门。若一定要出来,也会戴个帷帽,免得吓到别人。 刚才她肚子里的胎儿很是烦躁,不停地踢她,胡曼一时心急便忘了戴帽子,没想到吓住了三念。 “没事没事,不要紧张。”辛夷拍拍三念的后背,示意她去玩,然后对胡曼道:“是三宝突然跑出来,冲撞了你,不用介意。” 三念懂事地点点头:“胡娘子,我没有没你吓倒,是我跑得太快,没有看清楚是谁,只看到一个影子,这才吓住了……” 辛夷微笑,“快去玩吧。” 三念应一声,噔噔噔便跑下楼去了。 傅九衢没有捉什么迷藏,三念很快便在楼下找到了他,他找了周道子过来说话,递给三念一个香梨,再拍拍她的脑袋。 “玩去吧,傅叔有些话和你先生说。” “哼!傅叔是骗子,只和娘捉迷藏。”三念气鼓鼓地跑走了。 傅九衢:…… ~ 辛夷为胡曼请过脉,看着她僵硬的面孔。 “胎动不安是正常的,你不要过分担忧,且放宽心,安生养胎便是。别的什么都不用想……” 说到这里,她又想到什么似的,微微一笑:“最近我和周老合计出一款新药,可治疗女子的脸疾,润肤养颜,对瘢痕也会有作用。等你诞下孩儿以后,帮我试试可好?” 胡曼重重点头,朝辛夷双手合十,眼睛里渗出泪花。 辛夷知道她想表达谢意,微笑说道:“不是专门为你做的,客气什么?帮人家试药,还能拿银子的呢,不过,我可没有银子给你。” 胡曼点点头,一边流泪一边笑。 这个命运多舛的真腊圣女,一生经历太过坎坷,辛夷每每想来都忍不住替她唏嘘,但不揭人短是医者本分。她不再多说什么,只叮嘱胡曼不要剧烈运动,尤其不可再练功,然后才下楼去安排晚上的饭菜。 ~ 明日是端午,一念和二念下午便休沐回来了。 见傅九衢在家里,他们规规矩矩地过去请了安,这才回房写字。 端午节,辛夷铺子里的伙计也要放假。 这日丑时许,伙计们便向辛夷请辞,收拾东西陆续回家去了。 辛夷交代好湘灵,走出灶房,便见傅九衢寻她而来。 “小嫂……” 辛夷愣了愣,勾唇而笑。 傅九衢见她面带促狭,一副眉眼弯弯的戏谑模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不慎叫了旧日的称呼,也没有忍住,低低笑了一声。 “看来你不喜欢我叫你小嫂。” 辛夷懒洋洋地睨他,“不会。只要你不尴尬,我便不会尴尬。” 顿了顿,她见傅九衢面无表情,噗嗤一声,似笑非笑地抬了抬眉梢,“难不成,郡王喜欢这么叫?” 傅九衢察觉到她眼里暗含的玄机,脸上的笑容扩得更大。 在他没有对辛夷动什么心思以前,一声小嫂叫得理所当然,并不曾觉得这个称呼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可如今再出口,莫名便添了一种古怪的暧昧感…… 越叫小嫂,越是心潮澎湃。 傅九衢意识到自己浮躁的心绪,尴尬地咳嗽一声。 “你若喜欢,我便依你,倒也是情趣……” “去你的吧。”辛夷没想到傅九衢能联想这么多,嗔怨地瞪他一眼,又觉得有一些好笑,“幸好有约法三章,不然郡王的歪心思这么多,我可斗不过。” 傅九衢笑着伸手,刮她鼻头。 “我和你斗什么?小嫂发话,我领命便是。” 辛夷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往他身后看一看,不见侍卫的影子,微微抿唇询问,“你和周先生说完话了?找我有事吗?” 傅九衢嗯一声,“我得走了。” 第231章 珍惜 辛夷原以为他是要留下来吃晚饭的,这才特地让湘灵晚上多烧几个菜,犒劳广陵郡王的胃。 闻言,她有些意外,“还想留你吃饭呢。既如此,那郡王快些回去吧。明儿过端午,你多在家里陪陪长公主,也是应当的。” 傅九衢凝视着她,勾起唇角,“不高兴了?” 辛夷怔愣,笑眯眯地摇头,“你回去陪母亲,我哪会不高兴?我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么?我又不是广陵郡王。” 傅九衢观察片刻,见她不仅没有不悦,甚至都不在意他会不会留下来,无奈的一叹。 “我不是回家,是回皇城司,尚有公务。” “哦。”辛夷点点头,“公务要紧,郡王快些去吧。” 辛夷是经历过现代社畜人生的,工作上的事情便是第一要务,可广陵郡王似乎并不喜欢她的催促。 “明日给我留点粽子。我要来吃。” 明日? 辛夷道:“郡王明日不在家里吃吗?” “叫九哥。”傅九衢俊脸拉下,眼神里写满了不满,“再唤得这样生疏,爷便罚你叫一百遍九哥,听清楚了吗?” “啧,这不是仗势欺人么……”辛夷拖着嗓子,见他黑脸,这才笑了开来,“你说对不对,九哥?” “哼!”傅九衢看着她俏娇的模样,越看越顺眼,心窝里被柔软的情绪塞满,整个人几乎要化在她的目光里。 难怪有人说温柔乡是英雄冢。 傅九衢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因为一个女子而走不动路的时候。 “我走了。” “嗯,路上慢些。” “……” 傅九衢转身离去,又突地回过头,三两步走近她,张开双臂将她紧紧一抱,用力束紧,哑声一叹,“怎么抱都抱不够你,一见你便心生欢喜。你说这是为何?” 温热的呼吸落在耳边,辛夷一颗心怦怦直跳。 谈恋爱的感觉真是令人着迷。 她承认,和傅九衢在一起的感觉并不赖,甚至超过了她以前对爱情的所有幻想……恨不得就在这一刻,就同他一起羽化飞升。 “我也……”辛夷不习惯说情话,红着脸,低下头,这才小声地道:“同九哥在一起,我心底也十分欢喜……” “当真?”傅九衢声音低哑,盯着她的眼睛。 “嗯。”辛夷点头,不敢与他热辣的目光对视,又难为情地推了推他,“快去吧,小心被人看见。” “怕什么,这里并无外人……”傅九衢轻轻笑着,忽地扫她一眼,突然心领神会般勾起唇角,将她用力一抱,逗趣地看她红透的小脸,低低笑,“我明白了,小嫂喜欢偷偷摸摸……” “我呸……”辛夷挣扎不开,忍不住埋在他的胸口,笑得肩膀不停地颤抖,傅九衢也跟着笑。 两个人腻腻歪歪地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外面传来程苍的轻咳,傅九衢沸腾的血液这才稍稍凉却。 “我明日再来,你快回去绣香草包。” 辛夷脸上的笑容,因他一句话,就那么沉了下来。 “滚!” …… 伙计都回家了,安娘子也将药堂的大门关上几扇,只留了一个进出的通道。 傅九衢离开后,辛夷盘点了今日的收支,回头找良人询问。 “可有看到曹府的小厮来买兰汤包?” 良人摇摇头,“我没有见着熟面孔。曹大人有没有派别人来,我就不知道了。” 辛夷看了看渐渐沉下的天色,想到曹翊曾对自己有过的帮助,收拾了几个药浴包,交到良人的手上。 “曹大人昨天说,让我给他留几个。眼看天就要黑了,你给送去吧。” 良人轻嗯一声,装在提篮里便出了门。 ~ 天色擦黑的时候,张大伯一家赶了牛车过来。湘灵和良人的哥哥嫂嫂,还有他们的小孩子,一共十来口人,浩浩荡荡的感觉。 牛车上装满了自家种的蔬菜,在灶房里摆了整整一排。 张大伯家的小孩子到了,一念和二念便没法子学习,几个野人似的冲入院子,撒欢似的尖叫,跑闹。 药坊里又热闹起来。 张大伯张大娘带着一家子参观了辛夷的新家,一边赞叹一边感慨不停。 谁能想到,当初张家村那个人人厌弃的小寡妇,能有今天的成就? “是我那侄儿子没有福分,这么好的媳妇不知珍惜……” 张大伯毕竟是张巡的嫡亲大伯,对自家侄子多少是有情感的,也由衷地替他不值,大娘就不这么想了。 “你可别叹气了,要不是他们一家子那么挫磨,辛夷哪里能有今日?又哪里能有我们湘灵和良人的今日?” 张大娘是个闲不住的,一来就找事做,这会儿正在井边帮着姑娘们洗衣裳,闻言甩张大伯一脸的水,然后压着嗓子叮嘱他。 “这些话,你别让辛夷听见。人家现在和广陵郡王好着呢,少多嘴多舌,听见没有?” 张大伯闷闷地抹脸上的水渍:“听见了。” 张大娘满意地笑了,看着院子里一群孩子玩闹,眼睛都弯了起来。 “你瞧瞧如今日子多好?辛夷越过越好,咱们家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你再瞧瞧对门,你那个不省事的弟弟一家子……” 张大伯瞪眼睛,“不是不让我提吗?怎的你又来说?” “嘿,我让你不提,又没说我也不能提。” “你这老娘们,当真是……” “当真是什么?是什么?” “……是个勤快人。” 张大伯讷讷的声音刚落下,辛夷便过来了,见张大娘在洗衣服,哎呀一声,三两步走过去,“大娘来了歇着便是,厅里有茶水,快去吃一些,不要累着了。” “嘿,这叫什么累呀。姑娘家衣裳都干净得很,又不是我家那个老鬼,臭烘烘的,那才难得洗呢……” 张大伯在一边尴尬地笑,辛夷也忍不住笑了。 “你们俩感情真好。” “那可不么?”张大娘道:“每日晨昏吵上三五遍,感情便越吵越好了。” “哈哈。”辛夷被她逗乐起来,见张大娘手上活儿没停,也搬了个小木凳过来坐下。 她刚想伸手去盆里拿衣裳,就被张大娘推了回去,大惊失色地道: “不用帮,不用帮。你这白嫩嫩的小手哟,可不能做这种粗活,快回去,回去歇着……” 第232章 木台夜下 两个人你推我让,张大娘始终不肯让辛夷碰水。 辛夷过意不去,“大娘,您来是客,这样让我多难为情……” 张大娘伸长脖子,瞥一眼冒着饭菜香的灶房方向,压着嗓子道:“辛夷,回头你瞧到有好的后生,帮我那两个野丫头掌个眼便是……只要她俩许了好人家,大娘我给你做牛做马,都心甘情愿。” 辛夷苦笑不得,“大娘这么说就见外了,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尊重她们的心意,再为你挑好女婿……” 说着,她突然又认真了脸,“大娘,我两个哥哥嫂嫂,近来都在做什么呢?” 张大娘叹息一声,“昨年天冷的时候,你大哥二哥听你的话,去虹桥那头倒卖石炭,倒是赚了不少的银钱回来。可开春后,生意便清淡下来,如今天儿越来越热,这营生更是难以为继,索性关了铺子,回来跟着他们老头,回虹桥边摆摊卖米糕饼子,多少也能赚几个嚼头。要不然,一大家子十几张嘴要吃饭呢……” 顿了顿,她说起儿媳妇,脸色又稍稍淡了一些。 “你两个嫂子呀,在家带孩子。帮着做些家务……妇道人家,还能干点什么?” 辛夷沉默片刻,“大娘,你看,让两个嫂子来我药铺里干活,如何?” “什么?”张大娘欣喜得忘了合嘴。 辛夷知道她听见了,微微一笑,“孩子要是不方便带,也可以带到这边来,和三念贞儿做个伴,一道玩耍学习。” 张大伯有三个孙女,只有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孙子。 女孩儿家不上学堂,关在家里长大,便只有嫁人一途,辛夷想多给她们一些机会。 张大娘听了,激动得双手抖动,泪珠子都快滚出来。 “这可怎么好意思,这,这……我们一家子吃你的喝你的,怎么过意得去?” “不能这么说。他们是靠劳动吃饭,拿我的工钱,是要为我干活的呀。” 辛夷药铺里其实很缺人手,药堂有大夫问诊,堪堪能周转得开,但后头的药厂里,药材炮制需要帮手,清理,切割,蒸煮,一道道工序,若单靠着她们几个,短时间还好,时间长了,得累死人。 有了谭家应诊派伙计来卧底的教训,辛夷在药材炮制这一块,十分谨慎,不敢轻易再招新人。 良人的两个嫂子,看着文文静静的模样,也是勤快人,手脚利索,每次来吃饭,都是抢着干活,辛夷已经观察许久了,觉得把她们找来,最是合适不过…… 张大娘笑得嘴都裂开了,大着嗓门就叫儿媳妇。 “春梅,慧娘……你们还不快过来!辛夷要收下你们干活呢。” 两个小媳妇正在灶房帮厨,听到婆婆叫唤,连忙往外跑。其他人听到她喜极而泣的声音,也跟着过来了。 于是,辛夷又多招了两个伙计——良人和湘灵的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一家子六个人在药铺里干活,换了别人肯定是不愿意的,但辛夷性子敞亮,和湘灵良人相处这么久了,见她们没什么歪心思,便爽快地安排了下去。 这天晚膳,坐了两个大圆桌,一大家子欢欢喜喜。 席间,又提到张正祥家里的事情。 自从刘氏病故后,张正祥便像脱了线的风筝,荒唐起来比他儿子张四郎更荒唐。 他们说,老的把虹桥边的妓子往家里领,小的成日流连烟花柳巷,各有各的玩法,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把张巡留下来的那点家当造没了。 可怜张大郎和大郎媳妇,拖着两个小孩子,成天累死累死地养家…… 辛夷听着,并不怎么多言。 湘灵突然道:“我上次回村,碰到大嫂子了。大嫂子问我,铺子里还要不要人,我没敢应承,只说药铺人手够了……” 她瞥了辛夷一眼,有些怯怯的。 大嫂龚氏不是个坏人,当初对辛夷也没有过坏心眼,但辛夷不想再与那一家子扯上关系,便不敢出手帮她。 只是,当夜张大伯一家子回村时,她拿了一些包好的粽子,用提篮装了,又塞了一块银子进去,一并递到良人的手上。 “别说是我给的,就说是你自己的心意。” 良人对她言听计从,什么都不问,点头便应了。 直到他们一大家子离开,辛夷药铺才彻底地安静了下来。 辛夷和安娘子仔细地检查了门窗,这才在二楼临河那个大木台上摆了个小桌,放上果品、零嘴等,叫了人上来,一起乘凉。 葛大夫回家了,周道子是个闲云野鹤,早已把药铺当家,辛夷也专门在侧院给他安排了一个清幽的住处。 起初叫他,他还不肯来,因为二楼除了孩子只有妇人。 后来在辛夷的再三邀请下,老爷子这才拉下面子,上来赏月。 凉风习习,银月如钩,几盏风灯,映入河里。 “……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好一幅月下美景呀。” 周道子捋胡子叹一声夜色,看了看木台上的人,皱了皱眉头。 “怎么差了一个?” 三个孩子坐在地板上,正在玩辛夷让木匠帮他们凿的积木,闻言,二念抬起头来,嘻嘻地笑。 “胡娘子被三妹妹吓坏了,不肯出来。” “才没有。”三念翘起唇角,“胡娘子说她要养肚子里的宝宝,不能随意走动。” 今天晚上吃饭,胡曼也没有出来,一直到餐后人都走完了,她才小心翼翼出来吃了一点。 基本上,她和当初住地下室时的作息没有什么区别,白天见不到人,行事偷偷摸摸,生怕被人看见…… “唉。”周道子道:“胡娘子是个可怜人。” 辛夷道:“等她临盆,见着了自己的孩子,便会慢慢好起来的。” 周道子点点头,问她道:“娘子做的那些,那些……护肤的脂膏,便是专门为胡娘子准备的?还是有什么别的用处?” 护肤这个词,是周道子从辛夷那里学来的。 辛夷听着,不由会心一笑。 “为了赚钱。” “赚钱?”周道子挑了挑眉,觉得这小娘子的心真大。 如今辛夷药铺名冠汴京,银子就像流水一样往里流入,她竟然还要卖什么膏脂,周道子觉得她有点不务正业了。 “我以为娘子做药研所,是为研药。” 他就差没有直接说,要她一心一意救傅九衢了。 辛夷知道周道子留在药铺的真正原因,浅浅一笑。 “慢慢来,我们的药研所还需完善,这些脂膏也是药物,可以为我们累积制药的经验,又能让小娘子们变得娇艳美丽,那也是大功一件呀。周先生说,是不是?” 周道子轻轻叹息。 安娘子却是十分赞同,摸着自己的脸道:“用了咱们自家药铺的脂膏,我这脸都白了,滑了,年轻了好多呢。” 辛夷笑道:“你本就不老。” 安娘子莞尔一笑,突然直勾勾地盯着辛夷。 “我觉得娘子一定是仙女下凡。” 辛夷啊一声,被她说得愣住,转瞬笑开,不停地摆手。 “不要不要,仙女下凡是要历劫的。我只要一直平平顺顺就好,我不想历劫,也不当仙女。” 三念站了起来,“不,娘就是仙女,娘比仙女还好看。” 二念道:“三妹妹又拍马屁。你见过仙女吗?你怎么知道仙女不如娘好看?” 三念:“我就知道。天底下,娘第一个好看,最最好看。” 二念:“你呢?” 三念愣了愣,“我第二好看。” 看着小孩子较真,辛夷哈哈大笑。 木台上的笑声传出五丈河,与隔壁酒肆瓦子里连天的丝竹调笑连成一片,汇成了汴京城如梦如幻的繁华夜景…… 辛夷白日里累坏了,晚上睡得格外的沉,但做的却是噩梦。一晚上都在忙着绣香草包,针扎入手指头,满手都是血…… 那血滴着滴着,慢慢便染红了手掌。 待她满头是汗地惊醒,发现天已经蒙蒙亮。 “娘子!娘子,快醒醒——” 安娘子在外面敲门,听声音有些急促。 辛夷哈欠打一半便僵住,匆匆趿着鞋子过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外的安娘子满脸苍白,目光满是惧意。 “我早起洒扫,发现咱们的药堂门楣上有血……” “血?哪来的血?”辛夷沉眉,“走,我去看看。” ------题外话------ 傅九衢:怎么办呢,一见她我就心生欢喜,不见她便茶饭不思,连过端午节都不想回家,只想待在药铺里……姐妹们说说,我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辛夷:这叫恋爱综合症,来找我治。 傅九衢:包治好么? 辛夷:……包断情绝爱。咔嚓! 第233章 药铺门口的血迹 清晨时分,马行街雾气很重,一溜儿古色古香的街市笼罩在薄雾里。 今儿是端午节,街面冷冷清清的,唯有辛夷药坊门口围了不少人。 血迹好大一滩,不规则地铺在地面上,还有一些凌乱的痕迹,看着像是人的脚印。 门板上也溅了一些。 人们看着药铺门店前的血迹,指指点点。 见到辛夷出来,门前顿时安静。 胭脂铺的李大娘率先开口,笑盈盈地道:“张娘子,你家是在做什么法事吗?” 辛夷是马行街的话题人物,她的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 大清早的见血,又逢节气上头,人们会这么想,倒也正常。 辛夷没有马上开口,蹲下去查看片刻,用指头慢慢地戳了一点血迹,然后凑到鼻尖。 安娘子跟在她的身边,见她神色微微一变,有点慌神,“娘子……” 辛夷厉色看她一眼,慢慢起身,望着围观的人群,展颜一笑。 “让各位街坊挂心了,这约莫是昨日我们家杀鸡的血……叫小孩子拿出来撒了,晚上乌漆麻黑的,也没有瞧见,吓到大家了,实在不好意思……” 她回头看着安娘子,递了个眼神。 “去拿家伙什儿来,赶紧洒扫干净。” 安娘子应下,扭头便进去了。 人群见她这么说,没了兴趣,便纷纷散了,那大嘴李大娘却留了下来,热络地问辛夷。 “张娘子,你家娃儿最是懂事,怎会没事拿鸡血出来撒?” 辛夷微笑道:“谁知道呢?说是要拿血来做什么画,嗐,小孩子总有许多大人想不明白的心思……” 李大娘哦一声,左瞧右瞧:“可这脚印看着也不像孩子的脚印呀?” “昨儿我大伯一家子都来吃饭,便从这里离开的。走的人多了,不小心踩到了呗。这有什么可稀奇的?” 辛夷云淡风轻地解释完,见李大娘半信半疑的样子,突地莞尔,揽住她的胳膊,低低地道: “大娘,有个事我正想与你商量呢。” 李大娘果然被她转移了注意力,“什么事?” 辛夷微笑,“一起做买卖,赚点银钱使,愿不愿意?” 一听赚银子,李大娘的眼睛都亮堂了许多,笑得那白白胖胖的脸像个褶皱的包子似的。 “看你张娘子说的什么话?你要提携大娘,大娘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又腻笑着低下声音。 “做什么买卖?” 辛夷道:“当然是大娘你的老本行。” 李大娘怔了怔,“啊?胭脂?” 辛夷道:“准确说是药妆。” “药妆?” “含有中药成分的脂膏。” 这件事,辛夷其实在心里琢磨有两日了,她这里毕竟是开药铺的,隔壁的药厂主要是搞制造的,药妆脂膏这种东西,与胭脂水粉是同类,她可以单独开一块来售卖,一来销路有限,二是容易得罪人。 李大娘的胭脂铺就在她的对街,这妇人嘴巴大,说四方,她做生意其实很有一手,她的丈夫在汴京商行里人脉也广,辛夷不想单打独斗,到时候再给自己惹上祸事…… 有钱大家一起赚,那才是明路。 因此,辛夷准备让李大娘来代理自己的产品,做出来的脂膏有了稳定的销路,在胭脂水粉这个行当里,也便有了保障,不需要她再去和那个商行的人打交道,李大娘自然能办妥。 李大娘听得云里雾里,但她觉得辛夷就是一个带财的面相,又有广陵郡王撑腰,药错不了,那脂膏也错不了…… 只要能赚钱,怎么不能合作? “那娘子可否把你家的脂膏拿一些来,我带回去给我当家的看一看……” 她一边说,一边笑,“你知道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马上答应你,总得听听当家的意见。” “我明白。”辛夷回头拿了一套成品药妆给她,“不着急,等过完节,我们再仔细商议……” 李大娘开开心心地走了。 辛夷回头扭身,再瞥了一眼门边的血迹,看着拿扫帚的安娘子。 “拿块毡布盖起来,先别动它。” 方才她使那个眼神,安娘子就知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拿着扫帚出来,也没有去动它。 闻言,她点点头,很快从后院拿出一块毡布,盖在血迹上,不让过往的人注意到它。 “娘子,这到底是什么血?昨晚……我们没有杀鸡。” 辛夷目光阴沉,“人血。” 安娘子忍不住哆嗦一下,怔忡地看着她。 “那我们……要不要报官?” 辛夷摇摇头。 在汴京城的时间长了,她对事情的看法已经与往常不同。尤其经了张卢的案子,她对官府的信任度更低…… “今日广陵郡王会过来。等他来了,再看看怎么说。” 安娘子点点头。 辛夷叮嘱她,“广陵郡王没来以前,不可声张。” 店门外有人血,是有人故意陷害她?还是昨夜在她家门口发生了什么凶杀事件? 辛夷和安娘子讨论不出一个结果。 但今儿是端午,如果她这个节骨眼去找傅九衢,难免会让长公主再记恨她一笔。不是故意的,也成了故意的,因此辛夷准备将这个事情先压一压,等傅九衢自己过来再说。 然而,她正准备回屋,便听到后院传来贞儿的尖叫声。 “娘……娘……” 安娘子一听就慌了,丢了扫帚便往里跑去。 “怎么了,贞儿,怎么了?” 贞儿和安娘子是睡在一楼的,她听到动静刚刚起身,想去茅房方便,不料推门进去就看到茅房的地上有一摊血。 小姑娘吓坏了,看到安娘子便扑了过去,紧紧抱住她。 “娘,茅房里有血,有好多血……” “别怕,别怕。娘在这里……” 安娘子拍着女儿的后背,转身便看到辛夷握住一根柴火棍,慢慢地靠近了茅房。 “谁?”辛夷低声道:“谁在里面。” 没有人回答。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五丈河的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辛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把撩开茅房的帘子。 里面没有掌灯,光线暗沉,但肉眼可见靠近柴垛的一侧蜷缩着一个人。 看身长体型,还是个魁梧的男人。 他好像死过去了一般,无声无息地蜷在那里,脸侧在一边,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刀,从刀柄到刀身,全是凝固的血迹…… 辛夷慢慢走近他,脚下是一路蜿蜓的鲜血。 “安娘子。去把病房打开,准备救人……” 安娘子将躲在背后的贞儿拉过来,叮嘱她去楼上找三念,然后便急匆匆离开了。 今儿药铺里人少,除了小的,便是怀孕的胡曼。唯一的男人周道子是个老头,且昨夜高兴,他喝了不少酒,如今还在沉睡。 辛夷没有去惊动别人,取下一扇门板,凭一己之力将那男人拉上去,再和安娘子将他抬入了病房。 这个人浑身血污,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几乎看不清面孔,但高鼻薄唇,五官看着十分端正,身材更是健壮。 辛夷来不及替他净脸,连忙拿剪刀将他身上衣物剪去,查看伤势—— “噫。奇怪。”辛夷在他身上查找着,对着光丨裸上身的男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 安娘子则是有点害臊,目光不敢直视,“怎么了,娘子?” 辛夷皱眉,“他身上除了几处小擦伤,没有别的伤口,那些血……是谁的?” 安娘子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这……难道是别人的?他杀了人?这……他不会是个杀人犯吧?” 最后那一声,尽管安娘子克制着,声音仍是带了一点颤抖。 方才将人拖进来,她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男子长得格外高大健硕,若当真是亡命之徒,就凭她们两个妇人如何对付? 辛夷拿着剪刀,又剪向了那人的腰带。 安娘子低低地啊一声,想要制止她。 “娘子,不可。” 辛夷头也不回,“在大夫面前,没有男女之分。我看一下,可是伤到了下面……” 安娘子硬着头皮看了片刻,在辛夷扒下那人裤头的时候,终于扭过头去。 辛夷看着她,微微一笑。 “亏你还是药铺里长大的,这都没见过?” 安娘子红着脸,不吭声。 古代妇人大多保守,辛夷也不为难她,在那男子身上找不到伤痕,便拿了一个大绒巾子给他搭在腰上,然后再一次搭上他的手腕。 难道是中毒? 辛夷:“安娘子,去拿筷子来!” 第234章 茅房里的男人 安娘子很快拿来一把筷子。 “帮帮忙。扶住他。” 安娘子嗯一声,硬着头皮上前,辛夷用力撬开他的嘴巴,闻到他嘴里一股子金属味儿,连忙松开手。 “你看着他,我去茅房看看。” 这次辛夷是拎着灯进去的,在茅房里,她除了看到血迹,还看到了一团带血丝的呕吐物…… 辛夷连忙回屋,吩咐安娘子。 “去煎一锅苦参饮,准备催吐。再用生姜、紫苏叶熬一剂药,加点红糖在里面……要快!” 安娘子听她说苦参饮,便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是。我这就去。” 在安娘子熬来苦参饮前,辛夷先用银针刺穴,护住他的心脉,不让毒素继续入侵内腑,直到安娘子端来一盆苦参饮,她这才缓慢地收针。 “娘子,他中的是什么毒?” 辛夷眉头皱了一下。 没有仪器检测,其实她很难断定。 “大抵是金属中毒。” “呃?”安娘子不太明白。 辛夷也不解释。 这男子体型太过沉重,幸亏她力气大,又有安娘子在旁相助,不然根本就扳不动他。 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灌下苦参饮,那男子嘴里发出咕的一声,终于呕吐了起来—— 反复几次,吐了个稀里哗啦,人也终于有了一点意识。 “听得见吗?”辛夷拍拍他的肩膀,将安娘子熬好的紫苏生姜红糖水端过来,吹了吹水面。 “能不能自己喝?” 那人依稀将眼睁开一条缝,看了辛夷片刻,又合上眼去,没有了动静。 “看来只能灌了。” 这次比催吐容易多了。 男子没有彻底苏醒,但有了一点吞咽意识,在辛夷将药渍灌到他嘴里的时候,会配合咽下…… “吁。”辛夷累出一身汗,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稍稍松了口气。 “我已经尽力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的命了。” 安娘子也累得够呛,看着辛夷问:“门外的血迹,会不会和他有关?” 辛夷点头,“极有可能。” 安娘子内心忐忑,十分不踏实。 她看了看病床上的男子,小心翼翼地将辛夷拉到了外面,这才小声道:“娘子,这事不能等,万一有个好歹,我们负不起责任……不如,我们这就去找郡王吧?” 辛夷犹豫了一下。 大过节的,实在不便相请。但是,放着这么一个有可能是杀人犯的男子在家里,那更是不便。 “好。”辛夷想了想,又道:“你别说找郡王,就说找程苍。然后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看他要如何处置。” 程苍是傅九衢的心腹,告诉他就等于告诉傅九衢,也不会让长公主觉得自己在公然挑战她的权威。 “那娘子在家,要注意安全。” 安娘子明白她的顾虑,回房换了身衣服便匆匆去了长公主府。 ~ 安娘子离开后,辛夷检查了一下药坊各处,发现院子和墙根处也有血迹。 那男子是从侧院过来的,为什么会钻入茅房的原因,大抵是他受毒物之苦,上吐下泻,而他跑到药铺里来,有可能原本就是为了求助大夫…… 只是,她居然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是他功夫了得,还是程咬金昨晚啃骨头吃撑了,睡傻了? 三小只今儿个都睡了懒觉,天色大亮才起来。 辛夷让他们自己去洗漱,又去灶房蒸了米糕,弄了一个拌黄瓜,然后将粥和菜都端到二楼,让他们在平台的木桌上吃,不许下楼。 三念很是纳闷:“为什么不可以下楼?” 辛夷道:“因为药铺里有重伤病人。” 二念嘁一声,“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过病人,我才不怕。三妹妹,你怕吗?” 三念摇了摇头,“不过我听娘的话,娘说不可以下楼,三宝便不下楼。” 二念嫌弃地看着她,“就你马屁精。” 三念嘻嘻地笑着,靠着辛夷,朝二念挤眼睛,吐舌头,故意气他。 “喏喏喏……” 一念看着弟弟妹妹,眉头皱了起来。 “食不言。快些吃,凉了。” 大哥哥最有威信,两个小家伙互相对视一眼,乖乖地坐下吃饭。 辛夷又叮嘱了一遍,这才下得楼下。 病房里,那个人仍然躺在那里,好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死了过去,半点声响都没有。 辛夷这个病房比其他屋子要小一些,只有一扇小窗户。她瞥一眼那男子,走过去开窗透气。 吱呀声里,那男子骤然一惊,身子颤动一下,嘴里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不知道在说什么…… 辛夷皱了皱眉,探了探他的额头,将安娘子盖在他身上的薄被松了松。 那男人嘴巴一张一合地翕动着,双眉紧皱,好像做噩梦一般面色呈现出一种恐惧的表情。 “唔……唔……唔唔……” 辛夷看他难受的样子,弯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醒醒。醒一醒!” 男子仍在挣扎,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 “救……救命……” 辛夷低头看一眼,温声安慰道:“你已经得救了。我是大夫,你不要怕,你现在是安全的,没有人追杀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话有了作用,男子平静了许多,身体不再紧张地颤动,但握住她胳膊的手,仍是紧紧的,一点也不肯松开。 辛夷正想用力解开他,外面便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娘子,广陵郡王来了。郡王来了……” 安娘子是声音先到,傅九衢却是人先到。 辛夷回头便见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口,一袭月白衣袍,清贵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带入一片银色的月光,让病房登时亮敞不少。 “九哥。”辛夷将那男子的手用力扳开,起身走向傅九衢, “你在家里过节,我原本不该来打扰,可事出紧急,若不告诉你,我心里不踏实……” “你做得对。”傅九衢俊脸上浮出一丝笑意,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有事找九哥,这才乖。” 辛夷看着安娘子站在门口窃笑,外面还跟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程苍,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将他的手挥开。 “说正事呢。” 傅九衢眉梢微挑,知道她这个人外表看着大方,其实内心有很小女人的一面,很怕跟他在人前亲近,但她越是如此,傅九衢越想欺负她。 他一时手心发痒,又低头刮刮她粉嫩的小脸。 “我也说的是正事。” 辛夷身子微热,脸颊像被羽毛拂过一般,麻酥酥的发痒……就好像傅九衢那一只手不是刮在她的脸上,而是刮在心上…… 她克制住那种涌上心间的异样感,瞪了傅九衢一眼,将发现血迹和这个人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下,又道: “我也不好报官,怕有什么麻烦。只能大过节的叫你跑一趟了……” 傅九衢看她一句比一句客气,沉下脸将辛夷的双手握入掌中,正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晰而认真。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要你叫,我就会来。不可因为怕打扰我,便什么事都自己扛。不然,你要男人何用?” “……” “听明白了吗?” 辛夷听得越发害臊,脸颊都红了。 “知道了知道了。” 傅九衢见她小意乖巧,这才满意了,然后越过辛夷的身子,将视线转向病床上的邋遢男子,眼睛微阖,神情放松地走过去,随意地说道: “你道我昨日回皇城司是为了哪般?” 辛夷跟过去,好奇地道:“为哪般?” “为了……”傅九衢的话戛然而止,目光盯着那个人的脸,许久没有动静。 辛夷侧头看他,“怎么了?昨儿你去皇城司干什么了?” 傅九衢仍然一动不动,面部僵硬着,那怪异的模样辛夷不知该如何形容。 认识至今,她从来没有见过傅九衢这般失态…… “你认识他?”辛夷看看那人,再看看傅九衢,不解地问。 “你不认识他?”傅九衢哑声反问。 辛夷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了表情,摇了摇头,上前拂开那男子的乱发,“我应该认识他吗?” 兴许是她这一下太过用力,又兴许是那男子服了药正该醒了,就这短暂的一瞬,那男子紧闭许久的双眼突然睁开。 傅九衢尚且僵在那里。 没想到,那人看到傅九衢也是呆了呆,然后惊喜地瞪大眼睛,撑着手便要坐起来,却被辛夷上前阻止。 “你别激动!身子还虚着呢……” 傅九衢嘴唇生硬地抿起,默默地攥紧拳头,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艰涩。 “行远,你回来了?” ------题外话------ 傅九衢:进不得,退不得,两难全。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辛夷默默递上一本书:看它。 傅九衢翻开那本名叫《十万个为什么》的书,只见首页写着:外事不决问作者,内事不决打作者………… 二锦:姐妹们,有票投票啊,下锅了下锅了,哈哈哈,爱你们,么么哒~~ 第235章 死而,复生 辛夷怔愣在那里,看着面前这个身材魁梧披头散发隐隐散发着一股子“衰运”的男子,一时描述不出心里的感受,只怔怔地看向傅九衢。 傅九衢一动不动,好似雕塑般僵硬在那里。 反倒是张巡最为自在和欢喜,一脸的笑意,但由于毒物的侵害,他好似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重楼……你可好……” “好。我很好。”傅九衢终于迈开步子走到张巡的病床前,低下头来看着他,然后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地一拍。 “你总算回来了。我们都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吗?”张巡嗓子喑哑,却能听出一丝明显的笑意。 大概是见到傅九衢太过开心,张巡忘了身上的病痛,扶住傅九衢的手就要坐起来,身上的薄毯便随着动作滑下去,露出一身未着寸缕的肌肤。 张巡尴尬一怔。 辛夷沉默。 傅九衢瞥了辛夷一眼,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将毯子拉上去搭在张巡的身上,垂眸问她。 “行远病情如何?” “嗯?”辛夷怔愣一下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傅九衢在和自己说话。 她看着傅九衢深幽的双眼,简单地道:“初步判断是金属中毒,我已为他催吐和治疗,既然能醒过来,只要调理得当,应该死不了了……” “金属中毒?什么金属?” 辛夷道:“有一些矿物类中药材里,就含有金属元素。具体是什么,目前我无法断定。因为好几种金属都会有类似的症状。” 张巡嘴唇紧紧抿起。 他也在看辛夷。 这个陌生的,又有几分熟悉的小女人。 “重楼,她是……” 继辛夷不认识张巡后,张巡对辛夷也不敢相认。 两个人分开的时间太长,彼此的变化又很大,因此,傅九衢没有丝毫怀疑。 但那一声小嫂,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张小娘子。” 淡淡四个字,好像含了一些什么深意,又好似只是云淡风轻地掠过去。 辛夷瞥他一眼,没有吭声。 张巡也浑不在意傅九衢的称呼。 因为他所有的神经全被眼前的女子是张小娘子——他的妻子而震撼了。 仿似一记重锤,猝不及防地,重重敲在他的心上。 在他昏迷时,并非全然没有意识,那个从茅房里将他拉出来,又剪去他的衣裳,灌他药物,为他行针的女子……在他恍恍惚惚的意识里,艳若桃李,美若天仙。 那不是凡人,那是个仙女。 怎么会是他那个愚昧不堪愚蠢如猪的妻子? “是她救了我?”张巡震惊得不敢相信,再一次找傅九衢确认。 “嗯。”傅九衢点点头,嘴角微抿着,“幸而你遇到她。” 张巡唔一声,在得知救自己的就是张小娘子后,那感激的情绪便淡了一点。 一个人的固有印象,是很难改变的。 即便辛夷变得好看了,在张巡心里仍是昨日旧人。 “你出去!我有事和重楼说。” 他转头看着辛夷,语气生硬而冷漠,对待的分明不是一个救命恩人,而是他弃若敝屣的糟糠之妻。 习惯当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辛夷看傅九衢皱起的眉头,忽地便笑了。 “这是我的药铺,要出去也该你出去。” 张巡皱起眉头,张嘴想说她什么,话未出口,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得脸色发白,好似呼吸不过来,随时会背过气去一般…… 傅九衢看向辛夷,“你先出去吧,我和他说。” 辛夷往他身边靠了靠,傅九衢没有避开,借着室内并不明亮同的光线,辛夷看到了他微微皱起的眉心,还有那满是倦容的表情,与方才进来时的模样已然判若两人。 要论尴尬和纠结。 傅九衢肯定胜于她。 毕竟她的灵魂已经不是张小娘子,即便是这具肉身,也在当初刘氏迫害她,她找来里正分家那一刻起便与张家划割干净了。 她没有道德包袱,但傅九衢会有。 “好。”辛夷眉梢微斜,朝他轻轻一笑,“我给你面子。原谅他刚刚回来,不清楚状况。”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不说那张脸那个人,便连走路的姿态、神情都与往常大相径庭。 张巡探究地看着她的背影,小声问傅九衢:“她当真是我那丑妻?” 显然,他仍然无法接受张小娘子的改变。 傅九衢嗯一声,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在他床侧的凳子上轻轻坐下。 “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既然没死,为何不捎个信回来?” 张巡单独面对他,神经从乍然相见的兴奋中冷却下来,这才发现傅九衢眉头皱得很紧,对他突然回来好似并不是那么开心…… 张巡略微迟疑一下。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为何……看上去不太高兴?” “没有。”傅九衢捏了捏眉心,觉得头部隐隐作痛,整个人是一种麻木的状态,很难集中思维同张巡对话,脑子里反复浮现的全是辛夷的脸。 “你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巡以前就知道他有头痛的毛病,见状没有再多问,而是交代起了自己这几个月的行踪。 “侬智高早有起兵之心,一面向朝廷示好请求归顺,一面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大施逆行……” 张巡说话费力,边说边喘气。 傅九衢侧目看到几上翠绿的杯盏,微微抬袖,拿过来递给他。 张巡道了谢,轻泯一口,“那夜,我和几个兄弟得到消息深入广源探查,遇上侬智高手底下的蛮兵,对方人多势众,我们且战且退,一路退到郁江,几个兄弟……大多死于蛮兵之手,我也身受重伤,但不愿沦为人质,一急之下,纵身跃入郁江……” 傅九衢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插话。 张巡深吸口气,又道:“也是我命不该绝,竟被大理国世子所救,他将我带回大理,在很长一段时日里,我昏昏沉沉,处于垂死边缘,对身处之地又不竟知,不敢暴露身份,更没有办法向朝廷报信……” 顿了顿,他哑着声音问:“重楼,同我一起的那几个兄弟如何了?” 傅九衢轻声道:“都殉国了。” 张巡拳头攥了起来,“狗日的侬智高,待我好转,定要亲自前去讨伐……” 傅九衢安抚地看看他,又问:“昨日皇城司得报,大理国世子一行在汴河遇刺,你可是与他们一道回来的?” “是。”张巡道:“世子如何了?” 傅九衢道:“世子受了点轻伤,已由鸿胪寺妥善安置,你可放心。” 轻顿一下,他抬眸看张巡:“世子可知你的身份?” 张巡道:“他只知我是宋人,思念家乡,便把我带了回来,我不曾多说什么……这次遇刺,我为报他救命之恩,杀出重围,原是想去殿前司报信,不料却误中贼毒,路过马行街,再次与歹人遭遇,我将歹人斩杀,已体力不支,本想到药铺来求助,却稀里糊涂地晕倒……” 殿前司官办便在马行街,张巡原是殿前司都虞候,回殿前司禀报本是应当,但阴差阳错倒在了辛夷的药铺里…… 大抵这便是天意吧。 傅九衢幽幽一叹,“你说你在门外宰杀了歹人?几个人?” 张巡:“只有一人。怎么?不见尸首?” 傅九衢将辛夷发现血迹的事情告诉张巡,然后道:“看来是同伙怕他暴露身份,带走了尸体。” 张巡点头,“这伙贼人身手了得,并非等闲水盗。幸亏你们去得及时,不然……世子落入贼手,或是死在汴河,在这个节骨眼上,恐怕又要引发事端。” 大理段氏虽是藩属小国,但有宋以来便称臣纳贡,世代对宋友好,眼下侬智高称帝,正恨不得闹出点事端来,让大宋里外不是人,若大理世子死在汴京,那自然是无数人喜闻乐见的事情。 张巡硬撑着身子,说了许多南边的事情。大理、交趾、还有侬智高,以及他此行的收获及经历…… 傅九衢听着,心却飘飘浮浮,入不得耳,落不到实处。 他克制着情绪,张巡仍是发现了他的不得劲儿。 “重楼,你这是怎么了?魂儿被人抽走了似的。” 第236章 两清 傅九衢勉强一笑,“看到你平安回来,太过开怀,一时情志不稳。” 张巡呵呵轻笑,叹口气,“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和子晋了。对了,我还没有问你,这些日子,你怎样?还有我父我母,他们可都还好?” 傅九衢眼帘微垂,盯住他。 这些日子发生的变故,他不知如何开口。 “行远,有件事,我想同你说……” 张巡讶异地看着他,抬了抬手,“你说呀。你什么时候变得吞吞吐吐的了?” “我……”傅九衢一颗心仿佛被泡在冰水里,僵硬而麻木,无论他如何努力,整个身子似乎都提不起力来,有一种被透支似的极度疲乏。 他很想告诉张巡,自己喜欢辛夷。 但话在喉头辗转数番,他仍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张巡沉下眼眸,看了看这个病房,自己琢磨片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声音也低落下来。 “是不是我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傅九衢轻嗯一声,叹气。 “你母亲已然病逝,小嫂她……习得一手好医术,这才带着孩子来汴京开了药铺,还有你其他家人……唉,一言难尽。行远,你先养好身子。等你好起来,我再仔细和你说。” 张巡眼中突地泛起红丝,声音也冷肃了几分。 “我就说她怎会在汴京开上了药铺……唉,我就知道是你。否则,以她的本事,开什么药铺?饿死还差不多。” 张巡习惯性地贬低张小娘子,说罢又一声叹息。 “当初离京,我托你照顾家中父母和妻小,特地提了她一嘴,原是因为我娘那个性子,我若不在,定会欺她更甚,说到底,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我虽不喜她的为人作派,却也不忍心……” 张巡见傅九衢眉目冷淡,漠然无语,又苦笑一下。 “没想到这事竟然为难你了。其实,你大可不必待她这样好的,看把她惯得没大没小,那是什么脾气?竟敢在夫君面前大声呵斥……” 一声夫君,仿佛一把尖利的刀子,正正戳在傅九衢的心上。 胸口没由来的抽痛一下,傅九衢神色疲惫摆了摆手。 “我应该做的。行远,你先好好养伤,我身子有些不适,先回去歇一会,等我缓过来,再来瞧你……” 张巡越发觉得今日的傅九衢不对劲儿。 “你哪里不舒服?这不是药堂吗?想必你帮她请大夫了吧?快叫来瞧瞧……” 傅九衢:“没事,今日端午,我先回府了。你不要胡思乱想,一切等养好病再说。” 说罢,他轻拂袍角,转身便走。 好似有厉鬼在追一般,不敢再多停留半刻。 他生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将事情一股脑地和盘托出,告诉死而复生的张巡,自己喜欢上了他的娘子。并且,不想放手…… 不能。 不可以。 傅九衢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好似有几个不同的声音在反复地交替着攻击他,抽走了他最后的力气。 他太累了,眼眸深处仿佛被鲜血染红,双手和双脚不受控制般,肢体无法调配…… 好不容易走出那个房间,程苍正要扶他,便见他颓然坐下。 “郡王……”程苍喉头发紧,也不知道怎么说。 傅九衢没有回答他,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抬起自己的手。 他神经突突直跳,看着自己的掌心出神,眼里有一抹几不可察的暗芒,转瞬即逝…… 傅九衢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在方才那一刻,他竟会产生一种张巡不该活着的卑劣念头,但也就只是一瞬,仅仅一瞬便划了过去,却足够让他审视自己可耻的灵魂并发出撕裂般的疼痛…… “程苍。”傅九衢轻轻唤他。 “属下在。”程苍难得温言细语地应他,“郡王是要回府?还是……属下这就去找张娘子来。” “不要。”傅九衢疲惫地制住程苍,“不要叫她。我们回府。” “好……” 程苍的声音尚未落下,突然传来喵的一声。 是狐妖娇里娇气的声音,这只辛夷准备送给傅九衢的猫,傅九衢并没有带回去,一直养在辛夷的药铺里,早已认了主,把药铺当成了家。 此刻,它在辛夷的怀里,轻轻地喵叫一声,又伸出脑袋来,跃跃欲试,想要扑出去。 辛夷面无表情地顺着猫儿的毛,慢慢地走近傅九衢。 “郡王怎么了?腿软了?” 傅九衢抬起头,一双黑眸里烟云密布,脸上的血色好似都褪了去,苍白得如同纸片,配上他矜娇傲人的五官,此刻的广陵郡王,美艳得令人心疼。 辛夷看他坐在门槛上,便忍不住过去抱住他。 但她没有,抱着躁动不安的猫儿,站在他的面前。 “要我给你请个脉吗?” 傅九衢摇了摇头,神色在慢慢恢复平静,但黑眸里那一抹光,却越发地暗淡。 “不用了。行远身子未愈,今日又是端午,你且去忙……我该回去了。” 辛夷冷笑一声,嘴角勾出一抹邪气的笑意,声音也说得并不小。 “郡王不是说好,今日要过来陪我和三个孩子过节的?” 傅九衢觉得她是故意说给张巡听的,一时间心惊肉跳,拳头再次攥了起来。 “小嫂,本王食言了。程苍,扶我回府。” 起身都要人来扶吗? 辛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在程苍的扶携下走出去,然后抱着猫默默跟随,突地快步走到门前,堵住他的去路。 傅九衢盯着她看,不作声。 辛夷微微一笑,“郡王说不出的话,我来说。郡王没有的勇气,我给你。但是,郡王为我打开的门,不可以再合上。我是辛夷,不是张小娘子,我是自由的。” 傅九衢目光里有刹那的烟火闪过,定定看她片刻,再次黯淡。 “辛夷,太难。” 辛夷反问:“你怕了吗?” “不是怕……” “那便不要多想。”辛夷说罢,放掉猫儿,一把抓住傅九衢的手腕,朝药堂里的椅子看了一下。 “过去坐下。你脸色不太好,我给你把把脉。” “不用……” “坐下!” “……” 辛夷将他拖到椅子边摁坐下去,这才莞尔,轻柔地笑,“要听大夫的话。知道吗?” 傅九衢没有说话。 辛夷拿过脉枕,将他的手放下去,静心凝神,好一会儿才松开手指。 “这下我就放心了。”她微笑,“郡王可以走了。回去吃点粽子,晚上早些歇着,要是头痛,记得吃药。” 傅九衢终于开口,淡淡问她,“你放心什么?” 辛夷笑道:“郡王肝火盛,心沉郁,五志交杂……这足以证明你心里有我,放不下我,那我可不就放心了么?” 傅九衢:“……” ~~ 辛夷对张巡可就没有傅九衢那么多的顾虑了。 对于《汴京赋》原剧情的这个大男主人设,辛夷从不感兴趣,因为张巡符合天底下男生对自己的幻想,却不符合女生对男人的期待—— 一面恋着死去的周忆棉,一面娶了张小娘子,一面仍然没有忘记到处播种,封官进爵后另娶贤妻,又不肯善待于她,仍以痴恋前妻周忆棉为由,弄出红颜知己无数…… 这不就是妥妥的渣男么? 而且,他对辛夷来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她并没有把自己的终身幸福搭进去的理由和想法…… 唯一让辛夷恼火的是三个孩子。 相处这么久,她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他们的娘。 但人家亲爹回来了,她没有再霸占孩子的道理。 舍不得。 又必须舍去…… 这种感觉并不美好。 辛夷准备找张巡说清楚,找个两全之策,毕竟有孩子在身边,对张都虞候另娶也是一桩麻烦和障碍…… 但在这之前,辛夷想先和孩子沟通一下,看看他们的想法。 安娘子在厨房里弄饭,小院里烟火气十足,辛夷却有些心绪不宁。 她上楼的时候,三小只和贞儿都在临水的露台上玩耍。 一念在看书,二念在努力地磨一把木剑,三念和贞儿在翻花绳…… “娘~”三念最先看到她,甜甜地叫着,丢了手上的红绳,走过来抱住她,“你怎么走得这样轻呀……娘,你不舒服吗?” 辛夷苦笑。 女儿是小棉袄,这话确实是对的。 因为三个孩子里,三念总是最能感受她情绪的人。 “娘没事。”辛夷圈住三念,目光又扫过一念和二念,沉吟片刻才道:“有事的是你们的爹。” “爹?” 一念放下书。 二念停下磨剑。 三念仰头看她,睁大眼睛。 “哪个爹?” 辛夷无语地瞪她,“你有几个爹?” 说罢,她冷静地告诉三个孩子。 “你们的父亲,张都虞候回来了。就在楼下的病房里,去看看吧。” ~~ 孩子下去找爹的时候,辛夷没有同去。 她一个人在木台上坐了片刻,起身回屋,将压在箱子底下的那一个黄金娃娃拿了出来。 当初她穷得叮当响,一念把这个金娃娃交给她,让她拿去换钱开铺子,辛夷没有舍得。 现在,若是孩子要跟着张巡离开,那她就得把这个金娃娃一并还给他们…… 辛夷沉默一会儿,将金娃娃放入荷包里,又下了楼。 院子里的每个门上,都插着艾条,节日的气氛很是浓郁。 安娘子在灶台前忙碌,令辛夷意外的是坐在烧火的人,竟是胡曼。 她看到辛夷,微微一笑。 辛夷也朝她一笑,“辛苦你们了。” 安娘子方才就已经听到病房那边的动静了,担心地看着她,“郡王走了?” “嗯。” “唉。”安娘子道:“你准备怎么办?” “我会跟他说清楚的,我和他早就两清了。”辛夷说着,走到另一头,看着那口大铁锅。 那是平常他们炮制药材用的,今日被安娘子拿了来,煮兰汤泡澡。锅里已经沸腾,正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辛夷道:“我把水打上去,先让几个孩子泡汤,然后咱们再泡。” 端午这一天,每个人都要用兰汤泡澡的。 安娘子点了点头。 辛夷用桶装了兰汤,拎到楼上孩子们的房间里,试好水温,这才去到病房找人。 三个孩子正围在张巡的床边上,局促地听着张巡说话。 辛夷看不到他们的神情,也不知道孩子会给张巡说些什么。但她内心里坦坦荡荡,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站在门口轻咳一声。 “兰汤备好了。你们几个,上去泡澡吧。” 三念转过头来,好似松了一口气,“好。” 一念和二念也默默地走出去,乖乖上楼去了。 辛夷没有离开,径直走向张巡。 “我有话想跟你说。” 张巡盯着她的脸,目光里流露出几分疑惑。 她和昔日的张小娘子,何止千差万别? “我听孩子说了,这些日子,你待他们很好。” 张巡沉默了一下,又道:“你受累了。” 辛夷瞧他一眼,微微一笑,“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既如此,那我们便谁都不欠谁的了。从此两清,你看如何?” 两清? 张巡震惊地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你要跟我……和离吗?” ------题外话------ 明天见啊~~ 今天留个作业:求郡王的心理阴影面积? 第237章 赶出去 辛夷愣了一下。 她其实并没有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在她心里他们压根儿就不是夫妻。 但张巡这么说了,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好,甚至贴心地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觉得和离麻烦,写一封休书也行。” 张巡有些茫茫然,看着她沉默了许久,“为什么?” 从前张小娘子喜他至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为他要生要死那是常态…… 为何这次回来,她会变得这样冷漠? 张巡一直盯着她,黑眸幽幽泛冷。 辛夷没有他那么多想法,回答得干脆利落,“夫妻义合,义绝则离。我与你家里势同水火,早已不相往来。在你未回京时,你母亲便逼我求去。所以,我们实际上早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呵!”张巡突然冷笑,看着她道:“我不在京中这些日子,你是有人了吧?” 辛夷一愣。 没有想到,古代男子也喜欢这样给女人套帽子。 离开他就是因为有人了吗? 即便没有傅九衢,辛夷一样会做这个决定。 “我只是不愿意和你在一起而已。” 她回答得太过轻松,简单,对张巡来说,极伤自尊。 他登时怒上心头,几乎没有考虑,便冷声作答。 “不可能。” 辛夷歪头,“什么不可能?” 张巡:“我不会和离的。” 辛夷微微眯眼,看着他许久没有吭声。 世上有一种男人,他喜不喜欢那个女人不重要,但这个女人一定不能离开他,更不能再嫁给别人。女人在身边的时候,他们不会珍惜半分,女人一旦心灰意冷要抽身离去,他便发疯了。 张巡没有发疯,但态度极是坚决,神色里甚至流露出几分不耐烦和嫌弃。 “我以前公务繁忙,忽略了你。往后应当会常留京中,你好好带孩子,我会尽量抽时间陪你。” 辛夷听愣了。 “我需要你施舍我吗?” 张巡再次震住,抬起浓眉深深看着她。 “你是不是失心疯了?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我知道,以前母亲待你不好,我也少有在家,你受了很多委屈,心里有气,有火,但是……” 他冷下眼,“你要懂得适可而止。” 辛夷嘁一声,被他气笑了。 这话里话外完全是丈夫训妻子的态度。 张巡早已习惯这么对她,并且认为可以永远这么对她。 “张巡,你是不是被毒坏了脑子?”辛夷不再客气,态度比方才生冷了几分,“难道你还看不清状况吗?我已经不是以前的张小娘子,不是那个可以任你搓圆捏扁的糟糠丑妻。” 张巡漠然地看着她,“嫁为人妇,便要遵循妇人之道。你今日屡屡逾礼,我念你带孩子辛苦,又曾救我,不跟你计较,但你不要得寸进尺……” 辛夷歪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得寸进尺又如何?是打我一顿,还是以累犯七出为由,休了我?” 张巡冷漠地看着她道:“你作够没有?和离?不可能。我们老张家就没有一个和离的先例,我丢不起这个人。至于休弃……哼!你可知被丈夫休弃的女子,再嫁有多难?” 辛夷微微一笑,“那就不劳你操心了。” 张巡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她,静默许久才道:“我离家这么久,你辛辛苦苦给我带孩子,我一回来便休了你,旁人会如何看我?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名声? 辛夷眉梢挑了挑。 “行吧。我好好跟你商量,你不肯。要是我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你别怪我心狠手辣……” 张巡:“你要做什么?” 辛夷微微一笑,“我去官府主诉,自请求出,官老府要问我为什么,我便说你不能人道。” “你——” 张巡气得眉头倒竖,指着她的脸道:“你不就怨我当初没有好好待你吗?犯得着如此记恨如此造作?” 辛夷保持微笑:“那你离是不离?” 张巡瞪大双眼,声音里全是克制的暴怒,“我看出来了。你铁了心要我和离,就是外面有人了,对不对?说,那个人是谁?” 辛夷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人。” “没有?哼!”张巡慢慢从床上起来,当着辛夷的面掀开被子,面不改色地光着身子走向她,一脸冷漠地说出几个字。 “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辛夷也冷笑一声,缓缓地抬手指着门,“那你从我的药铺滚出去。立刻,马上!” 张巡觉得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我让你滚!”辛夷没有耐心再和他纠缠下去,径直从床上拿起那条大绒毯往他怀里一塞,推着他便往外走。 “你走,别让我再看到你。有多远走多远……” 张巡想同她理论,也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又或是他中毒后身子变得虚弱了,居然抵挡不住她的推搡,就那么被一个小娘子活生生推了出去…… “砰!”辛夷合上门,低嘘一口气。 ~ 方才张巡两次问她是不是有人了,她不敢说。 她虽不在乎张巡的想法,但傅九衢在乎。对傅九衢而言,这绝对不是一个好的答案。 但要让张巡再以丈夫的身份在药铺里同她相处,她又做不到…… 而且,相比于这些千丝万缕的情绪,更让她心绪不宁的是——张巡没有死,那代表剧情就没有如她穿越之初想的那样崩坏,甚至有可能,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 那她这个异数,到底因何而存在? 辛夷敲了敲隐隐作痛的脑袋,去隔壁院叫了周道子。 “门外有个胡言乱语的病人,周老,你去看看他,顺便给他一雇辆车,把他送回家吧。” 周道子刚刚醒酒,头痛欲裂。 他觉得辛夷语气古怪,神色也不好看,虽有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径直便披衣出去,直到看见用毯子裹在身上的张巡,这才讶然出声…… “你是……你是张,张都虞候?” 张巡幽幽叹息,“周老,好久不见。” 周道子心里七上八下,对于张巡的回归,又是震惊又是担忧。 但他活一把岁数了,什么没有瞧见过? 他连忙拱手揖礼,“老朽见过张都虞候……”他说着又抬头,看着张巡狼狈的模样,“你这是怎么了?” 张巡皱眉,“一言难尽。” 他想不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家娘子赶出家门,而且连衣服都没有给他一身…… 那女子太狠了。 张巡看一眼辛夷药铺的门楣,深吸口气,勉强平静下来,“周老,劳烦你帮我雇辆车,顺便帮我号个脉,我身子有些不适……” “好说好说。张都虞候稍等。” 周道子不仅给张巡雇了车,还带他去成衣铺买了一身衣服换上,梳头冠发,一通清理,看上去总算正常了一些。 张巡从来没有这样狼狈过,而且是栽在一个小娘子的手上。他又气,又恨,可愤怒之余,想到辛夷那一张恩断义绝的脸,又不免觉得好笑。 上了马车,张巡突然开口,“周老,我问你一件事,你如实告诉我。” 周道子心惊肉跳,上下眼皮直打哆嗦,笑容不免有些僵硬。 “张都虞候但说无妨……” 张巡平静地看着他问:“你在我娘子的药铺坐诊?” 意料之中。 周道子暗叹一声,点点头。 “张都虞候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 张巡道:“是广陵郡王让你来的?” 一听广陵郡王的名字,周道子那颗心便直直往下沉,觉得自己快要被他们这一笔糊涂帐逼死了,一把岁数,还要来理会他们的烂桃花。 周道子撸着胡须,长长地叹:“那是。若非广陵郡王出面相邀,老夫岂会安于药铺坐诊?” 张巡又问:“这些日子,都是重楼在帮衬我娘子?” 周道子轻嗯一声,刚想说话,张巡便长抒一口气,声音也变得轻松起来。 “那我便放心了。原以为娘子如此对我,是受了旁人的挑唆,长了歪心思想改嫁……既是重楼,那便是我多虑了。只是……” 他顿了顿,目光凝重起来,“重楼待我如此深情厚谊,我当如何相报才好……” 周道子鲠在喉头的话,说不下去了。 原本他已想好,若张巡问起张小娘子和傅九衢的事情,他就当那个坏人,和盘托出算了,反正也是他“死亡”在先,不是谁背叛了谁…… 可张巡这么说,让他如何开口? 算了,他一个小老头,睁只眼闭只眼少管闲事。 他不说,张巡也早晚会知道的,何必来当这个坏人? 张巡又问了些他走后的事情,周道子都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事,关于辛夷突然会医术的事情,周道子加了一些自己的猜测。 “小娘子住村子里时,和前医官使陈储圣走得很近,大抵是天份过人,从陈大夫那里习来的……” 张巡一听也觉得合情合理,疑惑便按压下去了。 第238章 破落户 将张巡送回村里,周道子留下一张药方便拍拍屁股溜了。 而张巡看着眼前这个破败的家,竟有些不敢相认。 记得当年他意气风发,要修一座张家村最好的宅子,光宗耀祖,让所有族人对他们家刮目相看。岂料,离开不足两年,已是物是人非,再不复旧日光景…… 张大郎带着龚氏和两个孩子,在西厢圈了三间房自住,从家里分了出去。 可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张正祥和张四郎有什么事,他们又不能当真不管。 一个老光棍,一个小光棍,没有了刘氏的管束,成日寻花问柳,短短几个月下来,不仅被酒色掏空了钱袋子,还掏空了身子。 张巡回家的时候,张四郎还没有落屋,张正祥昨夜喝多了酒,搂着个暗妓在屋里睡大觉,被张巡一脚把门踹开,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是大郎来了,劈头盖脸一顿骂…… 张大郎背着柴薪回来看到站在家门口的三弟,一下子悲从中来,险些落了泪。 “三郎,是三郎回来了吗?” 张巡回头,激动地叫一声大哥,又看看这破败的院子,“这是怎么了?咱们家,这是发生了什么?” 张大郎看着披衣出来的父亲,低下头去,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当初,朝廷派人来发赙银,说三郎你殉国了……我们便为你办了丧事,后来,后来,弟妹便分了家,带着三个孩子出去独过……没多久,母亲就去了。” 张大郎将所有祸事三两句说完,再看一眼父亲,接不下去了。 张正祥打个哈欠,却来了精神。 “真是天不亡我呀,哈哈哈哈,我三儿回来了……快,快快快屋里来坐。有什么话,我们爷俩坐下说。” 这些日子,张大郎不舍得龚氏太过劳累,又不忍她和孩子看到父亲和弟弟的荒唐事儿,让他们都从侧门进出,这正房里便没有人再洒扫。 张巡推门进去一看,便愣住。 积灰,落尘,凌乱的排设和倾倒的桌椅,破落不堪…… “这,这里坐,这里坐。”张正祥用袖子擦了擦凳子,让儿子坐下去,笑逐颜开地问: “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又要立功受赏了?朝廷赏了你多少银子?” 张巡紧抿着嘴唇,一脸难堪地看着父亲。 没有问他在外面辛不辛苦,没有问他如何死里逃生,只问他有没有拿到钱。 张巡苦笑一声,“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对刘氏好吗?” 张正祥愣了愣,“为何?” 张巡正色地看着他,“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刘氏这个后娘,我也知道他心胸狭窄,小肚鸡肠,对四郎比对我和大哥好,对我娘子更是刁难恶毒……但我容忍她在这个家,便是因为她能管束你。不然,这个家早晚让你败了去……” 一个家得有一个会操持的女人。 不然,便不像一个家了。 张巡说得痛心疾首,张正祥听得面红耳赤,当即便沉下脸来,对着儿子一顿训斥。 “你瞧瞧你说的是什么话?是我害死你娘的吗?是我让这个家败落的吗?还不是怪你那个好媳妇儿,活生生气死了你娘,又分走了咱们家的财产……” “爹!”张大郎听不下去了,眉头皱着,看一眼张巡,“弟媳妇分家时,什么也没有带走。” “我呸,你懂什么?”张正祥混浊的双眼里,仿佛生出了尖利的刀子。 “她明面上没有带走什么,可是她带走了孩子,带走了广陵郡王的帮衬……你看看她,如今在汴京城里吃香喝辣,混得人模狗样的,靠的是谁?不就是靠广陵郡王吗?” 说到辛夷,张正祥嫉恨不已。 “这个贱妇,不知羞耻的东西,拐走了孩子,卷走了家当,这便罢了,居丧期间便勾三搭四,一会儿王大屠户,一会儿曹大人,一会儿广陵郡王,哪个不是她的姘头……” “爹!” 张巡和张大郎异口同声。 “爹你不要胡嚼舌根了。”张大郎是个老实人,尽管外面都传遍了,说辛夷先跟曹大人好,后来曹大人要娶妻了,她又跟广陵郡王好上…… 但张大郎是不信的。 “郡王是看在三郎的面子上,照顾孩子,去的次数多了,难免会被那些人说三道四。别人信,你也跟着信吗?” 张正祥鼓着眼睛,怒气冲冲,“我怎么不信?两个人要是没有首尾,广陵郡王凭什么将她照顾得像心儿宝贝似的……” “爹!”这次阻止张正祥说下去的是张巡。 他冷着脸看着父亲,忽略掉听到“他们有首尾”这样的话时心里划过那一刹那的怀疑,认真地思量后,摇摇头。 “我即便不信她,也得信广陵郡王。往后这种话,不要再提。没得坏了我和郡王的兄弟情分……” “兄弟什么兄弟?你走了这么久,他来看过几次你爹?给过你爹多少银子?你爹我都快要吃不上饭了,你看他管了吗?” “爹!你怎么可以睁着眼说瞎话呢?郡王月月都差人送来银钱给你,只是被你和四郎糟贱了……” “你闭嘴!还不是你没有本事!你要像三郎那里,能给你爹使银子,咱家会变成这样的破落户吗?你不仅不思进取,反而听你那媳妇的唆使,分家出去单过……你这个不孝子,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唉!” 张大郎叹息一声,朝张巡使个眼色。 “三郎你陪父亲坐会儿,我先把柴火背回去。我让你嫂子多做几个菜,一会儿上我屋里去吃。” 张巡看着大哥憨厚老实的背影,默默点头。 能把一个老实人逼到分家,可以想见,是何等的糟烂…… “哟!这是谁回来了?” 屋子里一道妖里媚气的声音响起,张巡抬头,便看到一个擦脂抹粉的中年妇人扭着腰身走了出来。 张巡意识到她是做什么的,眉头狠狠地皱了起来。 张正祥道:“三儿,她是……” 张巡打断他,“让她滚!” 那妇人一听,登时变了脸色,手绢子一甩,一跺脚走到张正祥面前,摊开手。 “给钱来。” 张正祥尴尬地道:“那天不是刚给过吗?” “那天是那天,今天是今天,不给钱难道老娘让你白睡不成?” 这妇人泼辣起来,比当初的刘氏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正祥被吵得脑仁发痛,可是掏了掏兜,却没掏出一个铜板来。 他求助地望向儿子…… 可惜,张巡的兜儿比脸还干净。 这一天的张家村,甚是热闹。 死去数月的张三郎活着回来了,张正祥找回来的暗娼在张家院门破口大骂老乌龟白睡女人不给银子,惹来村里人围观,最后还是张大郎帮父亲掏了嫖资,好言好语地把那妇人劝走。 如此丢人现眼的事情,最是让人们津津乐道。 一时间,笑料传遍了张家村。 端午尚未过去,良人和湘灵便搭了村里人的牛车进城,将这些事情说给辛夷听。 两个姑娘忧心忡忡,“姐姐,三哥回来了,这可怎生是好?” 辛夷正在缝那个香包,闻言平静地一笑。 “什么怎生是好?” 湘灵比良人性子急躁,见状直嚷嚷,“你和郡王啊?你和郡王怎么办?” 辛夷瞟她一眼,“你看我是会受人摆布的人吗?” 湘灵摇摇头。 辛夷唇角微勾,眼神澄澈得像一片湖水。 “那就不用担心了。我会有办法的。” 两个姑娘当即便松了一口气。 她们跟在辛夷身边久了,已经习惯了以她为主心骨。只要辛夷说有办法,她们就相信,就不会再害怕。 “我希望姐姐和郡王在一起……” “我也是。” “就是三小只……”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 “如果姐姐不和三哥在一起,孩子怎么办?” 辛夷嗯声,眼里流露出一丝不舍,“看他们自己吧,如果他们愿意跟我,我便收养他们。他们不跟我,我也没有办法……” “我跟着娘。”门外突地传来三宝的声音。 小丫头推开了门,朝辛夷跑了过来。 辛夷扭头,便看到了错愕般站在门口的一念和二念。 原来三个小家伙在外面偷听。 辛夷放下针钱,朝他们招招手,“都进来吧。” 一念和二念走得很慢,三念却是不管不顾地抱着辛夷,两只眼睛像小鹿似的,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娘,你不要离开三宝,好不好?三宝不想没有娘……” 辛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一念和二念各自安静地在她身边坐下,见三妹妹撒娇也没有换来辛夷的回答,一念突地垂下头。 “娘……” 辛夷看着这个最懂事的大儿子,“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不用吞吞吐吐。” 一念抿了抿嘴唇,“孟子言,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我们身为人子,不可以不重孝……” 辛夷看着她严肃的小脸儿,点点头,“你说得对。你们愿意跟着你们的父亲,那是天道伦常,我不会干涉的……” “娘。”一念抬头看她,又道:“生身之恩大于人,养育之恩大于天。若论生恩与养恩,不可择生恩而忘养恩。” 辛夷怔愣,看着这小小的孩儿。 “你们都想好了吗?” 三个孩子同时点头。 辛夷平静的脸倏地破冰,低低笑了一声,张开胳膊将三个孩子一并搂入怀里。 “好孩子,有你们这句话,就算娘没有白疼你们。” ~~ 湘灵回来了,便由湘灵去做饭,辛夷让孩子在木台上玩,再次跟那个香包战斗起来。 良人瞧她做得认真,低低笑问:“姐姐,这是给广陵郡王做的吧?” 辛夷瞥她一眼:“我自个儿做着玩,不可以呀?” 良人抿嘴摇摇头,“才不会。姐姐向来对这些没有兴趣,若不是为了广陵郡王,哪里会生出做香包的心思?” 辛夷抬抬眉,但笑不语。 良人看她手笨,拿了凳子坐下来,“我来教你吧。” 这个时代,再笨的姑娘都会使针线,良人虽然不会做精细的针钱活,但基本功也是有的。 辛夷点点头,也不怕丢人,不停地询问她,良人也不吝指点…… 这一晃,天便黑了下来。 “去把油灯点上。” 良人道:“姐姐,明儿再弄吧,小心伤了眼睛。反正郡王今日,肯定是不会来的了……” 辛夷手下一停。 “他不来,我不会去找他么?” 说罢又努努嘴巴,“去吧,我再收个尾就好了。错过了端午,这香包可就少了意义,我得快些……” 良人叹口气,默默掌了灯过来。 忽闪忽闪的火光里,辛夷神色坚定,严肃而专心。 她塞入香料包,准备收尾,看着越来越接近成品的香包,她激动起来,针尖不小心扎到了指头,也浑然不觉,放入嘴里吸吮一下,又继续拿起针线,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平整…… “果然是熟能生巧。” 辛夷收住最后一针,又剪刀剪去线头,将香包拎起来,欣赏地看着,内心无比满足。 “良人……去把我的小毛驴牵出来。” 良人一怔,“姐姐现在要去长公主府么?” 辛夷嗯一声,“你陪我同去吧,给郡王送兰汤包,顺便把这个……给他。” 她眉眼带笑,黑眸里仿佛有闪烁的星光。 良人开开心心地应一声,喜滋滋下楼。 然而,不等良人把小毛驴牵出来,孙怀便带着马车来了。 “小娘子,小娘子,快……快去长公主府,爷,九爷……他不好了。” 孙怀跑得气吁喘喘,一句话说得断断绝绝,听得辛夷肝胆俱震。 “郡王怎么了?” 孙怀指着门外的马车,手撑在腰上,满脸通红,一双眼也红得仿若滴血一般。 “郡王老毛病犯了。这次很是厉害,吃药都不管用……哎哟,快别问了,您先去看看吧。我都怕他,怕他挺不过去呀。” 辛夷脸色一变,衣服也没有来得及换,转身便跑下楼,叫良人道:“把我药箱拎上。” ------题外话------ 辛夷:我和傅九衢好了。 张巡:天还没黑,怎么就开始做梦了? 吃瓜群众:你娘子和广陵郡王好上了。 张巡:一群无聊的人,把你们家事情管好,少出来嚼舌根。 三小只:我娘要和傅叔在一起。 张巡: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要相信你们傅叔…… 傅九衢:我和辛夷好了…… 张巡:???不可能。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这个贱妇,她要挟你了对不对? 第239章 一惊 从辛夷药铺到长公主府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一路上辛夷不时撩帘子往前看,很是焦灼。 车夫抄了近路,从榆树巷穿过去,道路窄得马车仿佛在两堵高墙中间行动,不时擦出哐哐的响声。 “小娘子,这路有点颠,你忍着点。” “无妨。”辛夷被颠得声音都在抖动,仍是催促:“快些,再快些……” 良人见她额头都渗出了冷汗,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姐姐,郡王会没事的,你别急啊,会没事的。” 辛夷轻嗯一声,难掩神色紧张。 是孙怀的急切影响到了她。 傅九衢这个是老毛病了,孙怀也早已习惯,从理论上来说,一般卵圆孔未闭不会致死,但是有一种情况是患者出现剧烈活动或是别的有可能加重病情的情况,那么,头痛头晕这些都是小事了。 最严重的可能会因为呼吸困难而导致脑卒中…… 原剧情里傅九衢就是脑卒中而亡。 一行人马不停蹄,到达长公主府便在孙怀的安排下,直入临衢阁。 这是傅九衢的住处,五月初的天,芳草如茵,繁花满树,一入院门那感觉如登春台。然而,风景虽好,却不见半个人影,着实清净得过分了。 辛夷皱了皱眉头,问孙怀:“郡王院里就没人伺候吗?” 孙怀瞟她一眼:“以前是有不少人的。后来小周娘子搬过来,九爷便少有回来居住,小周娘子说不用那么多人伺候,便打发了一些……嗐,府里统共就两个主子,除了下人,哪里又需要多少人呢……” 辛夷迟疑一下。 她其实没有孙怀想的那么复杂,并不在意有多少丫头伺候傅九衢。只是觉得傅九衢以郡王之尊,院子太冷清了,和普通达官贵人的家里完全不同。 但她听见孙怀这么解释,想到周忆柳在傅九衢的院子里伺候,莫名又觉得有点怪异,心里不是那么舒服…… 第六感再次神奇地灵验。 辛夷想到周忆柳,走进去就看到周忆柳独自坐在傅九衢卧房的门口,默默地垂泪。 听到脚步声,周忆柳循声抬头,与辛夷对了个满眼。 “张娘子,你来了?” 辛夷看她眼眶通红,显然是哭过了,心里不由一窒。 “郡王如何?” 周忆柳吸了吸鼻子,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 “周老先生和刘太医刚刚进去了。郡王他……” 提到傅九衢,周忆柳眼圈又红了,双眼雾气浓重,泪水差一点掉下来,“已然不省人事,刘太医说……情况不是很好。” “小周娘子,你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周忆柳旁边有个小丫头,辛夷上次见过一次,记不住名字,不知道她是为了讨好周忆柳,还是原本就对辛夷有怨气,拉着一个青水脸看着辛夷,低哼一声,便道: “若不是因为她,郡王也不会这样……” 辛夷略微皱眉,径直走过去,“借过。” 那丫头的话被打断,很是不喜地喂一声,被辛夷抬手推到一侧。 “诶,你这泼妇……”小丫头被推得站立不稳,看着辛夷倨傲离去的背影,生气地低骂一声,又回头看向周忆柳,“小周娘子,你看她,一个外室罢了,真把自己当主子了呀,在咱们府上也这般狗猖狂……” 周忆柳摇了摇头,目光里流露出几分伤感。 “她不是主子,但咱们都得把她当成主子。你若不想被郡王赶出府去,就学乖一点,闭上嘴,少惹是非……” 小丫头约莫只有十三十四岁,年纪实在太小,她根本不明白周忆柳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长公主派她来伺候周忆柳,便把她当成了主子一般,只盼着周忆柳往后做了郡王侧妃,自己也能跟着飞黄腾达。 闻言,她低哼一声,压着嗓子道:“小周娘子,你说若是郡王没了,长公主最听谁的话?” 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周忆柳想都没有想过,尤其她痴恋傅九衢,怎会想着他死? “不可胡说八道!”周忆柳沉下脸,“你再来诳语,我便让殿下把你发卖出去。” “娘子莫要动怒,莫要动怒,我没有坏心思,只是说说而已……”小丫头紧张地连连躬身,又不死心地道:“依我看,殿下最疼爱娘子,若当真郡王没了,娘子你就是长公主唯一的心肝肉了……” “我让你闭嘴!”周忆柳突地抬手,一个巴掌扇过去。 丫头被打蒙了,震惊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周忆柳红着双眼,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主子是婢子的天,郡王也是我周忆柳的天,当婢子的人,尽心伺候主子才是正道,若是生了歪心思,那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小周娘子,我只是,只是看不惯那个张小娘子……大家都是一样的贱民出身,她凭什么得郡王宠爱,活成了人上人……” 周忆柳眯起眼睛,“活成人上人,那也是人家的本事。有本事,你也去让郡王宠爱你啊。” “……娘子不要生气,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乱说了。” ~ 内室的榻上,傅九衢紧抿双唇,昏睡不醒。 周道子和两个太医正在紧张地商议,在辛夷到来前,他们已然给傅九衢灌下了醒神去秽的药服,又行了针灸,可他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长公主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握住傅九衢的手,默默垂泪。 大丫头白芷匆匆进来通传,说孙怀把张小娘子请来了,长公主立马换了神色,双眼燃起了希望。 “快,快请!” 辛夷没有等到长公主去“请”,在白芷进屋的时候,她已经跟了进来。 救人是争分夺秒的事情,听说傅九衢不省人事,她整个人便已然开启了“外挂”模式,什么尊卑礼仪,她哪里还顾得上? “民妇见过长公主。”辛夷浅浅朝赵玉卿施了一礼,从良人手上夺过药箱便走近傅九衢。 她没有顾及旁边有人,径直坐在床沿上,扣住傅九衢的手腕。 长公主急切地问:“怎么样?我儿怎样了?” 辛夷沉眉问脉片刻,突地扭头,“周老先生,我们新制的抗凝血药,用了吗?” 那个药是专门为傅九衢的心疾准备的。 周道子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药,连连点头,声音满带焦躁。 “用了用了。还有娘子上次用的针灸封堵术,我也照常施了一遍,可郡王他这次……就是不醒呀。这可怎生是好?” 第240章 又一惊 辛夷眉头越发皱紧。 周道子已经把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傅九衢仍不醒来,那么,最好的办法便是马上手术——但是现在她没有好的麻醉,也没有手术无菌环境,甚至没有办法创作出合格的手术条件,又不敢轻易冒险。 毕竟按剧情傅九衢此时命不该绝,还不到赌命的时候。 辛夷微微闭了闭眼,俯身松开傅九衢紧合的衣领,将他大片胸膛露了出来。 “孙公公……” 她沉声道:“托住郡王的头肩。” 孙怀依言照做,辛夷拿一个软枕将他的头垫高后仰。 辛夷又道:“良人,把窗户全部打开,通风。” 良人应声去开窗,辛夷却慢慢俯身过去,盯着傅九衢沉睡般安静的面孔,当着长公主和太医的面,朝他低下头去,嘴对嘴地落下去…… “你做什么?”长公主尖声发问,脸色当即冷了下来。 周道子和两个太医也大惊失色,一个拿着医案忘了动弹,一个嘴巴张开忘了合上,就连周道子,双眼里也浮现出一丝疑惑。 这是什么疗法? 没有人敢相信,这个张小娘子竟然敢当众轻薄广陵郡王?还是在长公主殿下的面前,当真是不怕掉脑袋啊。 辛夷眉头微微皱起,整个人沉浸在对傅九衢的抢救中,根本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聚焦在她的身上。 她平静地将傅九衢下巴托起,捏住他的鼻孔,深吸气,再贴着他的嘴巴,用力为他渡气…… 呼吸困难,缺氧,人工呼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在时下的人眼中,却是惊世骇俗的行为。 周忆柳进门便看到这一幕,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以手捂嘴。 长公主从震惊中回神,见辛夷脸色焦急,并无半分轻薄猥琐之意,轻咳一声,目光扫过室内的众人,“你们先退下去。” 周忆柳收回目光,欠了欠身,“是。” 几个丫头陆续退下去了,两个太医对视一眼,也默默地欠身退下。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辛夷的呼吸和换气声。 “郡王,醒醒。郡王,醒醒啊……” 辛夷做一组人工呼吸,又将耳朵趴到傅九衢的胸口,仔细听他的心跳声。 如此反复几次…… 傅九衢的心跳声终于清晰起来—— 咚咚咚! 辛夷从来没有觉得人的心跳声如此好听。 她长舒一口气,仔细观察着傅九衢的眉眼,忘了长公主就在旁侧,激动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脸。 “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一定……要救你的。” 辛夷说得很小声,手指在傅九衢的脸上蹭了一下,又慢慢探到他的鼻息,那动作里无意透出的亲昵和温柔,让长公主和周道子看得脸热心跳,可是又不敢呵止她,怕影响她为傅九衢治疗。 两个人默默地观看…… 辛夷旁若无人的对傅九衢说话。 “你再不醒,我只能把你拖到手术室去,开膛剖肚了?” 辛夷低低地说着,故意凑到傅九衢的耳边,威胁他。 不料,话未说完,一只大手突然抬起,轻轻圈住她的腰。 辛夷一怔,但见躺在她身下的傅九衢,双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郡王,你醒了?” 傅九衢微微蹙眉,面对这个古怪的姿势,一时间觉得千娇百媚都入了怀,懵然片刻,他看了辛夷许久,才幽幽一叹。 “你为何又入我梦来了……” “这个梦,好长……” “唉,你这妇人。在梦里,你也不肯放过我吗?” 他轻轻地说着,摁住辛夷后背,倏地用力一摁,辛夷收势不住,手肘一弯便重重压在了他的身上…… 两个人紧贴在一起,呼吸可闻。 傅九衢莞尔,无力的手指抚上她的脸,轻轻揉了揉,又压到她的唇上。 “叫你在梦里欺负我,看爷怎么整治你……” 他喑哑的声音低低喃喃,自言自语一般,突然抱紧辛夷一个翻身便压下去,作势要吻她…… 长公主震惊地瞪大了双眼:“孽子!你要做什么?!” 傅九衢动作一停,好像这才看清屋子里还有别人。 除了辛夷,还有他老娘,以及面红耳赤的周道子。 ~ 周忆柳神思不属地走出临衢阁,感觉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阖府上下都知道她是长公主送来给广陵郡王暖床的人,可直到如今,别说暖床了,她连正眼都没有得到一个—— 不像丫头,又是丫头,周忆柳的身份格外地尴尬。 “小周娘子。”一个小厮匆匆走来,朝她施了个礼,便往里面去。 周忆柳转身,叫住他:“你做什么去?” 小厮停下脚步:“娘子,张都虞候来府上,求见郡王……” 周忆柳冷下声音,“你不知道郡王染疾,太医正在诊治吗?” 小厮低下头,“我正是这么跟张都虞候说的,但张大人一听郡王有恙,便想入内探病……” 周忆柳略微一忖,绞了绞手绢,“你带我去见他。” ~ 张巡在客堂里如坐针毡,焦急万分。 乍然看到周忆柳施施然出来,那淡雅娴静的模样,那温婉十足的笑容,让他心若重锤,雷劈了一般愣在当场…… 斜阳照,人凄凉,昔日垂杨风忆柳,香粉熟,腮红透…… 张巡怔怔地看着周忆柳,几近失神。 周忆柳微微一笑,并不意外他的反应。 因为她和她死去的姐姐周忆棉,实在是太像了。 张巡的视线跟着她游动,眸中浮浮沉沉,视线仿佛穿梭在时光里,寻到那个美好的女子,轻言软语地叫他一声,“官人……” “姐夫。”周忆柳欠身行礼。 张巡猛地从回忆里惊醒,反应过来。 “你是……忆柳?” 周忆棉有一个双生姐妹,长得有八九分相像,这件事情张巡是知道的,但是因为她们姐妹两个有些嫌隙,周忆柳始终躲着周忆棉,不肯相见,张巡也只得远远她一次两次而已…… 如今近距离看见,他那颗心震动得无以复加。 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张巡歉意地涩笑,“我还以为是你姐姐……魂魄来见。” 周忆柳略微抿一下唇,并不与他寒暄,只问:“姐夫是为郡王而来?” 张巡惊觉失礼,连忙收回目光,拱手一揖,“听闻郡王身染重疾,我心下焦灼得紧,敢问小妹,郡王可有好转?” 周忆柳眉眼沉下,清清淡淡的声音里,莫名带出一丝惆怅。 “姐夫不知道吗?你家娘子正在为郡王问诊呢……” ------题外话------ 傅九衢:我就喜欢做梦,谁也不能阻止我做梦。 长公主:孽子,老娘还在这里,你就要乱来了吗?我在你都这样,我若不在,你又要做什么? 傅九衢:……那娘可否回避一会儿? 第241章 坚决不信 张巡略微一愣。 他是从张家村出来的,并没有去见辛夷。原是想找傅九衢说一说大理世子的事情,听周忆柳这么问,只得硬着头皮一笑。 “贱内能为郡王分忧,是我们的荣幸。不知郡王眼下如何了?” 周忆柳见张巡浑不知情的样子,抿着嘴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姐夫小坐片刻吧,我看他们的样子,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完事呢。” 张巡眉头一皱,觉得她的语气不太对,但毕竟二人不算熟悉,他也不好多问什么,点头示意一下,坐了回去。 “我便在这里等待。你自去忙碌吧。” “我不忙。”周忆柳笑了一下,吩咐小丫头上茶水和果点,然后陪坐在侧,柔声细语地道: “姐夫这两年,在外面定是吃了不少苦头……这次能化险为夷,活着回来,那定是老天爷的恩泽,姐夫的福分啊,还在后头呢。” 张巡坐得端直,眼皮微垂,不太敢与周忆柳对视,语气也极是客套,却难掩那一份失落和酸楚:“是谁说吃了苦头,就一定有福分呢。” 周忆柳嗅到他话里的幽怨,眉头微皱,满是关切地问:“我看姐夫脸色不太好。怎么?这次回京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么?” 张巡哑住。 不顺心的事,尚不足以形容他目前的处境。 就差家破人亡了,岂止是不顺心? 张巡笑了笑,低头喝茶。 周忆柳温声道:“姐夫对我原本不必如此生份。我和姐姐一母同胞,姐姐不在了,姐夫便是忆柳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唉……忆柳孤萍无依,再往后,除了姐夫,又能倚仗何人呢?” 张巡听出周忆柳话里的不如意,微微一惊。 “妹妹在长公主府过得不好吗?” 周忆柳微笑,什么都不说,眉间自有一股轻愁。 张巡蹙紧眉头看她。 周忆柳坐姿优雅,神态温和,一身很是素净,但可以看出衣裙的布料质地很好,雅静闲淡地同他说话,完全不像府里的丫头,看着倒像半个主子。 张巡疑惑:“看妹妹的样子,应是不错才对?” “是的吧。锦衣玉食,谁能说过得不好呢?”周忆柳嘴上说着好,但眉目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的苦闷,正正戳中张巡的内心。 此时的小周娘子,就像一朵风雨中坚强求生的蕙兰,坚韧直立,明明饱经风雨,仍然微笑以报…… 张巡的脑海里不知不觉便浮现出她的姐姐——大周娘子的模样,也是这般娇若艳阳,灼若芙渠,却不饰美人妆,浓淡总相宜,秀气全藏眉目间,不露半分锋芒。 只看一眼,便教人心生爱怜。 “姐夫,怎么了?”周忆柳见他看着自己出神,轻挽鬓发,柔柔一笑,“是忆柳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么?” 张巡猛然回神,羞愧地道:“没有。是突然想到了你的姐姐,你们姐妹两个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周忆柳只笑不答。 有时候,无声胜有声。 张巡心里忽地闹堵,不知不觉关心起她来。 “听妹妹的意思,眼下似有难处?” 周忆柳垂下眸子,微微摇头,只有一抹若有似无的幽叹。 “长公主待我很好,我也没有什么难处……” 张巡见她不肯吐口的样子,更加怀疑她在这里过得不如人意了。 男人的喜爱与情绪,往往在一念间。几乎就在这里,张巡大男子心理作祟,已然自动代入周忆柳“监护人”的身份,把周忆柳当成了自己人,觉得这个小姨子,他应当好生照拂,才对得起过世的妻子…… 如此,他又怎么舍得让小姨子吃苦呢? “妹妹有什么事,可以同姐夫说。有相帮之处,我绝不推辞。” 周忆柳笑得很是客气,“多谢姐夫。我在府上有吃有住的,原也不该心生妄想,只求余生有个遮风蔽雨的地方便是。奈何,前些日子,长公主把我送到了郡王房里,但郡王……” 她垂下眼眸,忽生幽怨。 “郡王心里有人了,又怎会把我放在眼里。” 张巡讶异,“原来妹妹是因郡王而伤感?” 周忆柳咬着下唇,不经意地点醒他。 “郡王喜欢别人也就罢了,可他喜欢的那个娘子,却是他不该喜欢的人……” 张巡愣了愣,低低笑了起来。 “恕我直言,妹妹多虑了。” 周忆柳看着这个傻子,抿紧嘴唇默默不语。 张巡却道:“若说别人,我兴许不敢妄言。但是郡王么……恕我直言,他不喜欢妹妹不足为奇。他待哪个女子都是如此,不冷不热,不以为然。妹妹万万不可为此而动气。你只要真心待他好,天长日久,是块顽石也能给他焐热了……” “焐不热了。”周忆柳见他仍然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叹息一声,说得更明白了几分。 “姐夫,忆柳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张巡看她目光有异,稍一琢磨,总算听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 “你是想说郡王和贱内的那些风言风语吗?” 周忆柳没有想到他会单刀直入,心里惊跳一下,尴尬地笑,“原来姐夫也听说了吗?是我多事了……只是不忍心别人如此编排姐夫,唉,这些闲言碎语听在耳朵里,锉心窝呢。” 张巡微笑摇头,“那些人的嘴巴,什么话说不出来?当年我和你姐姐在一起,也没少受他们编排……妹妹万不可将别人的话放在心上。我信得过郡王的人品。” 周忆柳含笑看他,突地一问:“姐夫对张小娘子的人品,也信得过么?” 张巡沉眉,“妹妹是说?” 周忆柳轻轻一叹,“俗话说,女追男隔层纱,小娘子长得娇美可人,又热情风趣,习得一手好医术,常在郡王身边伺候,这男女之间啦……相处的时日长了,肢体接触多了,难免会生出情分来……敢问姐夫,若有美女投怀,这世上有几个男子受得住呢?” 这话问住了张巡。 离京前,他从未细看过张小娘子,便是洞房那夜,也是喝了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其后常常外出办差,或是歇在了公房里,少有回家,连张小娘子的眉眼都有些模糊…… 唯一记得的就是她满脸恶心人的暗疮丘疹…… 可这次回来,她脸上不见半粒暗疮,肤若玉脂,眸若翦水,一副清新潋滟的娇容玉色,令他眼前一亮,尤其是那一副怡然的神态,悠闲自若,绝非常人风姿。 若今日的张小娘子再来勾引他…… 张巡敢说,自己绝无往日的坚决。 第242章 郡王的心事你别猜 “不会的。”张巡看着周忆柳,断然摇头,“即便贱内有什么心思,郡王也不会遂她的意。妹妹勿要听人谗言……” “但愿吧。” 周忆柳云淡风轻地一笑,靠在椅背上,笑着摇了摇头。 那模样,瞧得张巡更是闹心不已。 好在这时,小厮来了,说郡王已然苏醒,请张都虞候入内相见。 张巡松一口气,起身朝周忆柳点了点头,径直离去。 “姐夫慢走。” 周忆柳微笑相送,直到张巡走远,她脸上的笑容才渐渐凝固下来。 傅九衢当真不会吗? 所有人都说他不会喜欢张小娘子,但周忆柳却很肯定——他就是为那个张小娘子着了迷,这才不肯娶曹大姑娘,这才漠视她的存在。 只有心有所属的男子才会这般绝情…… ~ 临衢阁。 张巡进去的时候,没有看到辛夷,左右看了看,微微一笑。 “听说贱内来了重楼的府上,怎不见她的人?” 傅九衢看他一眼,目光有点一言难尽。 “她去福安院为我母亲问平安脉了。” “哦。”张巡点点头,“你可好些了?” 傅九衢脸上尚未恢复血色,雪白一张脸,雪白一身衣,看上去容色出尘,俊艳不可方物。张巡看着他,心里越发笃定传言是假,荒诞无稽…… 这样的广陵郡王,怎会看得上一个村妇? “好多了。”傅九衢说罢,垂下眼,又道一句,“幸亏了辛夷。” 张巡皱起眉头,“重楼是说……贱内?辛夷是她的名字?” 傅九衢看着他的眼睛,“你不知道吗?” 张巡一时无言。 事实上,他从不关心张小娘子的事情,依稀记得她是有一个闺名的,但自从她嫁到张家村来,便随了夫姓,人人都叫她张小娘子,她原本叫什么名字,便慢慢模糊了,张巡也记不清。 因此,辛夷这个名字,并没有引起张巡的怀疑,反而让他有些内疚。 “如此想来,当初是我忽略了她,竟然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傅九衢眉头微拧,默然不语。 张巡轻笑,叹了口气,“不瞒你说,经历这一场生死,我倒是想开了许多。兄弟情分也罢,夫妻缘分也好,都是天意,既然老天让我与她结为了夫妻,我便应当好好待她……往后,要珍惜眼前人,过好余生才是。” 傅九衢无声无息地看着他,没有表情。 张巡素知他性情冷淡,显然是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随即笑着拱了拱手。 “话说远了。我们还是说正事吧。重楼,我有一事想要拜托你……” 傅九衢嗯一声,“你说。” 张巡道:“那大理国世子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可能,还请重楼照拂他一二,派皇城卒护其周全。汴河遇险的事,我如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眼下虽说身处汴京,有鸿胪寺看顾,但我仍是不太放心,感觉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 傅九衢:“那是自然。世子是大宋的贵客,谁人敢怠慢他半分?” 张巡觉得这次回来,傅九衢同他说话,好似生分了一些。 句句客气,也句句疏离,好像突然便转了性子一般,一种公事公办的作派。 只是略一细想,张巡看他神色疲惫,有气无力的样子,便释然了。 “那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说罢,又是一声苦笑,“我这回京便遇刺,历经惊险,还没有去殿前司述职。” 傅九衢突然问:“你见过曹大人了吗?” 张巡摇头,“尚未,这便是要去找他的。” 曹翊是张巡的直系上官,去找他述职本是应当。傅九衢点了点头,突地一叹。 “去吧,去见见他也好。” 张巡拱手:“告辞了。” 他又望了望四周,“原想见见贱内,既然她在给长公主看病,我就不方便再去打扰了。重楼你见到她,替我捎两句话吧。” 傅九衢嗯声,“你说。” 张巡道:“旧事已矣,我们都应放下过往,过好余生。” 傅九衢唇角微僵,但没有多说什么,只点点头,便让孙怀送张巡出去。 脚步声越去越远,渐渐消失。 屋里安静一片,傅九衢轻轻叹声。 “他走了,出来吧。” 内室的帘子无风而动,清清脆脆一道笑声,接着便是辛夷爽利的声音。 “原来郡王说起谎来,也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呢?” 傅九衢皱眉看她,半晌无语。 方才是辛夷硬要躲在里面偷听的,傅九衢本不想如此,但拿她没有办法…… 没想到,这小妇人出来便拿此笑话他。 傅九衢又好气又好笑。 “你不就想看本王难堪么?如此,可算满意了?” 辛夷低笑一声,坐在床侧,伸手便去抚平他的眉头,半点不见外地道:“郡王还是不要皱眉好。皱着眉头的样子,怪吓人的。我还想多活几年呢,郡王饶了妾身吧,妾身下次还敢。” 一口一句妾身,虽是玩笑,却听得傅九衢面红耳赤,心惊肉跳,那好不容易平息的心绪,再次如同浪涌。 “你到底想怎样呢?” “嗯?”辛夷眨个眼,正色道:“我说得不够明白吗?这桩婚事,我是压根儿不认的。自从汴河纵身一跳,张小娘子便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人,是我,辛夷。我是我,她是她,旧事已矣,我和他都应该放下过往,过好余生……” 顿了顿,她眉眼微挑。 “我认可他的说法,只是我的余生里,不会有他。” 傅九衢下意识地问:“那我呢?” 辛夷微抬下巴,“我方才便要当着张巡的面说清楚,是郡王不敢面对……当然,我也不怪你,毕竟你们是结义兄弟,有生死情分在。但是,郡王也大可不必干涉我的选择。至于我的余生会不会有你……看缘分吧。” 缘分。 傅九衢想到张巡说起缘分时的表情。 “辛夷,你容我想想。” “可以啊。”辛夷无所谓地笑了笑,“随便你想到什么时候都行。但我,不会等你太久。”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此言何意?” 辛夷道:“人与人的情分,往往系在一念间。此刻,我愿与郡王相好,长相厮守,若郡王不拿我的情感当一回事,我或许可等待你一些时日,但不会等待一辈子……一段缘去,一段缘来,谁知还有没有别样的风景等我呢?” 傅九衢眉头皱起。 这样大胆的言论在他看来,惊世骇俗。 不过,他看过辛夷太多异于常人的地方,也就见怪不怪了。甚至觉得这么说的她,才是他喜欢的那个小妇人。 “你可太能了。” 傅九衢幽幽叹一口气。 “你今日不来,我便那般去了也好。” 辛夷嗤笑,“我以为广陵郡王最是豁达通透,胸有万千沟壑,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没想到竟会生出这般颓废心思……” 傅九衢:“对行远。我是有愧的。” 辛夷:“是因为我吗?” 傅九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正色地看着她,淡淡地道:“有一桩事情,我从未对你说起……” 辛夷疑惑地问:“什么?” 傅九衢道:“行远去昆仑关,并不是因为嫌你痴缠自请求去,而是我……派他去的。” 辛夷一怔,“他是皇城司的人?” 傅九衢再次点头,“他任职殿前司,实则也是皇城司一员。” 皇城司独立于朝堂之外,负责的便是监视军队和探查百官,干的是特务的勾当,在各级官场派遣察子并不鲜见,只是辛夷没有想到,张巡还有这样的身份。 “原来如此。” 她就说嘛,哪里有嫌弃自家妻子丑陋,便自请外派的人。如今想来,那只是一个张巡出京的借口而已。 张小娘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工具人。 傅九衢剑眉微锁,声音低哑带笑。 “我若与你在一起,你说行远会不会怀疑我派他出京的动机?会不会怀疑他在昆仑关遇险,是我的安排,目的便是要他去死……” 会。 不说张巡,便是辛夷自己,要是脱离出角色本身,从第三人角度来看,也会觉得这个广陵郡王简直小人行径,无异于玩了一出夺妻杀人的戏码…… 这对傅九衢而言,是如山一般的压力。 “我懂你。也尊重你的选择。”辛夷慢慢从傅九衢的床沿站起来,面对着他微微欠身。 “那我便告辞了。今日是民妇莽撞,再往后……” 她轻笑,“借张巡的话,旧事已矣,我们余生,各自安好吧。” 说着她转身便要离去,不料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将她手腕拉住,转头便见傅九衢半个身子悬挂在外面,稍不留神就要从床上掉下来的样子。 一双黑眸深如寒渊。 短短几个字,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本王准你走了?” 辛夷愣愣地:“郡王?” 傅九衢突而一叹,“不是说好,让本王做你的外室?” 辛夷:…… ------题外话------ 傅九衢:本王准你走了? 辛夷(疑惑):不然呢?你留我下来过年啊? 傅九衢:过年。一年不够,过两年,过一辈子,如何? 第243章 宁坠深渊不负她 氤氲的天光下,广陵郡王黑眸幽光闪动,面色苍白凝重,一身雪白轻袍衬得俊脸如俦,一时间,扰得辛夷思绪纷乱。 她眯起眼,淡淡问:“郡王知道您在说什么吗?” 傅九衢直起身来,袖袍微动,修长的手指慢慢上移,拽住辛夷的胳膊往面前一拉,辛夷便跌坐在他的床沿。 辛夷恼急:“郡王!” 傅九衢绕过胳膊来,圈住她,“本王不配吗?” 辛夷如今的姿态,就像是坐在傅九衢的怀里。 她略微尴尬,“郡王说的是什么话?您是郡王,只有别人不配的份,哪有你不配的……” 傅九衢那只弯过来揽住她细腰的胳膊又收了收,侧目来看,“那你为何不应我?” 辛夷复杂的情绪,盈满于心,完全不知如何接话了。 “郡王不要开玩笑了。我说的那些话,不是在使小性子,更不是埋怨你。我理解并尊重你的选择,还不满意么?横竖你们这些贵人事多,顾虑也多,不像我这种孤家寡人,做事全凭我自己的心情……” 傅九衢眼梢挑挑,“你心情好时,便给我几分好脸色,哄着我、勾着我,心情不好时,你便始乱终弃,说走便走,可是如此?” 辛夷:…… 大概是傅九衢的表情太过认真,她原本有些憋闷的心绪,竟被他委屈的样子逗得轻松起来,一股笑意油然而生…… 于是,她微微颔首,就那么坦然地笑出声来。 “知我者,郡王也。没错,我就是这样随性的人。” 傅九衢当即便沉下声音,“辛夷。” 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辛夷看他寒脸如霜,笑意更盛,觉得这样的广陵郡王莫名有几分孩子气,让她逗弄之心顿起,“郡王这么凶做什么?不喜欢我说实话,那我往后不说便是。我走了。你慢慢生气吧,恕不奉陪……” 她说着便欲挣开傅九衢。 傅九衢冷哼一声,突然用力托住她,将人往上一抱。 辛夷始料不及,身子本就轻盈,落入熊掌便没了反抗,被傅九衢安置在他的身前,牢牢地圈住。 “走啊。看你往哪里走……” 辛夷揪紧眉头,“郡王到底要怎样?” 傅九衢一双水光潋滟的眼,看定她。 “不走。”他声音低浅,手抚上她的脸,目光切切,“不要走。” 辛夷讶异。 傅九衢双眼微阖,安静地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没有别的举动,表情温柔而平静。 “让我抱抱。” 辛夷僵硬地看着他,忘了动弹。 傅九衢轻轻顺着她的头发。 这一刻,时光仿佛定格。 许久,辛夷抿了抿嘴,抬起手指头戳一戳他。 “你是不是广陵郡王,该不会被人夺舍了吧?” 傅九衢睨她片刻,眉头一蹙,“不无可能。” 若非被人夺舍,他怎会如此在意一个妇人? 明知抱紧她便会落得一个身败名裂受万人唾弃的下场,仍是一意孤行飞蛾扑火,宁坠深渊不负她。 这个念头强烈而炽热,燃烧般席卷着傅九衢的血液,催生他情绪泛滥。 他捉住辛夷的手,低头看着她,目光涩然而坚毅。 “若是行远珍惜你,你同他相处也得快活,那我自该放手离去,绝无二话。若他不珍惜你,你也不得快活呢?我若放手,岂非害人害己?你、我、行远,都不得善果。” 辛夷怔怔看他,“所以郡王觉得如何是好?” 傅九衢苦笑一声,默默将她拉入怀里。 “我本已下定决心与你诀别……” 辛夷心脏跳得扑通扑通的,与他对视,“那郡王怎么不好好同我诀别?” 傅九衢抬高她的下巴,凝眸看她。 “我方才若不留你,你还会回头看我吗?” 辛夷想了一下,“会啊。” “骗子。” “认真的。我是个俗人,被美色所惑,难免会意志不坚……” “骗子。” “……”辛夷莫名觉得自己脑袋上被他刻了骗子两个字。 傅九衢脸色苍白,表情里却带了一丝浅笑,戏谑莫名。 “当初你可不曾给国舅爷半点机会,也不曾见你意志不坚。” “那不一样。国舅爷又没有广陵郡王那么俊……” 辛夷回答得理所当然,远不知此话入耳,傅九衢内心如何狂喜。 他深吸一口气,心绪浮动,竟有些按捺不住,猛地将怀里的小娘子揽紧,实实在在地拥有感,瞬间便填满了张巡回来后的失落和煎熬…… “你这女子,嘴软心肠硬,说得好听做得狠心。” “你呢?”辛夷笑着看他。 傅九衢伸手往她脸上一捏。 “本王哪里都硬,哪里都狠。” 辛夷斜眼一瞥,嗤声:“你那个叫毒。嘴也毒,心也毒。” “算你识货。”傅九衢低哼,神色俨然轻松下来,“遇上本王,是你的福分。” “……”辛夷见他又傲娇起来,轻咳一声,模仿起他方才的样子,正经脸说道:“对行远,我是有愧的……往事已矣,从此你我,桥归桥,路归路,诀别便诀别……” “你啊——” 傅九衢低笑一声,无奈地看着她问:“你还不明白本王的心意?” 辛夷想了想,微微一笑,“心意是会被现实打败的。” 这些话她当初对曹翊说过。 很莫名的,她也想听听傅九衢的答案。 “郡王,我出身不好,长公主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的。你清醒一点可好?” 傅九衢沉眉轻笑:“这个你不用管,我会说到她同意为止。” 辛夷浅浅眯眼,半真半假地道:“我声名不好,不敢连累郡王受过,污了郡王美名。郡王若与我在一起,定会有人说三道四,这一辈子,大抵都不得消停了。” “你看本王在乎么?”傅九衢冷笑一声,看着她冷肃地道:“说我无妨,谁若敢说你……发现一个,杀一个。看谁还敢?”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 傅九衢双眸幽暗,俊脸冷漠,让她觉得不是油嘴滑舌地说说而已,而是他真的这么想,也敢这么做…… 辛夷沉吟片刻:“我性子也不好,脾气大,礼数不周,尊卑不分……很容易给郡王惹来祸端。” 傅九衢:“本王护短。你若是惹祸,那一定是祸的不对。” 辛夷:“……我也不懂三从四德,不会像小周娘子那般会侍候人。” 傅九衢:“我喜欢的是你,你为何要像她?你也不必侍候我。” 顿了顿,他盯住辛夷,轻雅一笑,满是促狭地低声逗她,“我来侍候你。” 辛夷即使有万千个不肯的念头,也被广陵郡王放下身段的温言软语给抚平了。到最后,她再说不出什么,只是抿着嘴唇,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幽幽一叹。 “如此说来,郡王天不怕地不怕,不忌世俗不怕流言,唯独在乎的只有张都虞候罢了。那郡王可有想过,你当要如何面对他?” 傅九衢眉目一冷,脸色黯淡下来。 他不是没有私心的人,只是在兄弟面前,会下意识放低底线,忽略自己的感受。在辛夷之前,傅九衢未尝情爱,对张巡把话说得太满,如今想来,只剩一腔自嘲。 “我有愧,无法面对。只能用别的方式去弥补他了。” 辛夷脸上的笑,倏地敛住,“你要如何弥补他?” 傅九衢淡淡地道:“除了你。别的,我都可以让给他。” 辛夷一听,心里划过一抹凉意。 在她看来,张巡在情感上是很渣的,但在时下的人眼里,张巡不仅不是渣男,还是一个光明磊落,高情远致的大丈夫。至于他有几个女人,这根本不是古人衡量渣男的标准。 可以想见,傅九衢对张巡的观感如何,才会同他结义? 那往后,背着这样的愧疚,傅九衢在张巡面前,岂不是失了先机?那不是相当于把性命攥到了别人的手上? 辛夷望着傅九衢深深的眸色,认真问:“依你之言,我们怎生是好?” 进不得,退不舍,两难全。 傅九衢皱眉,轻抚她的脸,“事缓则圆。行远刚刚回京,眼下不是坦白的好时机,且等他安置下来,大理国世子的事情解决了,我再与他推心置腹地细说,想必他会体谅你我……” 体谅? 辛夷觉得张巡此人十分的大男子主义,未必是愿意体谅的人。但傅九衢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对他们的兄弟情有他自己的解读,辛夷不想多话。 毕竟她对张巡的评价带了主观臆断,也许并不中肯。 更何况,她的立场,如果说张巡的坏话,不是挑拨离间,也显得迫不及待改嫁,横竖不是人。 她点点头,“好。我听郡王的安排……” 傅九衢好似松了一口气,将把她的脸扳正过来,眼对眼相视,音色轻浅地笑。 “还叫郡王?” 辛夷一愣,“那我叫什么?” 第244章 大理世子 傅九衢低低一笑,“平常的机灵劲儿,都用到哪里去了?” 辛夷恍悟,“那叫九哥?” “嗯。十一妹。”傅九衢答得理所当然,微微一笑,便张臂搂住她,紧紧地。 “这样你我便不再生分了。” 辛夷对称呼其实从来不曾在意,怎么顺嘴怎么叫,但见傅九衢这般满足的样子,迟疑片刻,一声暗叹,慢慢回抱住他,紧紧相拥。 “好。不生分。” “乖。”傅九衢回报她的,是更为激烈的拥抱,一双胳膊钳子似的,恨不得将彼此融化…… 辛夷心脏狂跳不止,理智有些缓不过气,那混着药味的幽香肆无忌惮地闯入鼻端,令她意识迷离,情入肺,意动心…… 傅九衢的吻猝不及防。 侵略的,攻击的,急不可耐的…… 抵死相缠。 辛夷呼吸略微不稳。 “九哥。”她情不自禁地环住傅九衢的脖子,回应。 静寂中,傅九衢没有回答,呼吸清晰而凝重,带着细碎的风吹动她脸上的绒毛,很轻,很暖,却切割肌肤,切割心脏……再失神得顺理成章。 好似本该如此,早该如此。 细汗便那么渗出来。 温柔与坚强同舞,辗转与肆虐同行…… 傅九衢的掌心落在她的后背,火炭似的,灼人,仿佛要把她撕碎。 辛夷惊觉他的激动,低声轻斥:“郡王,约法三章……” “叫我的名字。” “九哥?” 傅九衢眸色一暗,低低的声音喑哑而无奈。 “换一个。” “傅九衢……” “嗯。”傅九衢微微弯起唇角,汗湿的额际贴在她的额头上,声音如若催眠,“乖,再喊一声。” “傅九衢。” “我在。”傅九衢的声音仿似从喉头挤出,带着颤意的叹息,“以后便这么叫,不可再唤郡王。” “可我就喜欢叫郡王啊……习惯了……诶……”辛夷在他追逐般嬉戏的吻下,心乱如麻,“你停下来。” “再唤一次。” 身子热得不像话,辛夷快要被逼疯了。 “傅九衢,你不讲理……” “嗯?”傅九衢声音幽沉:“这样不讲理,还是这样?” “九哥……”辛夷急眼了。 她眼里的傅九衢,微阖的黑眸里仿佛有燃烧的烈火和无尽的深渊。 再往前走一步,他们就会越过雷池,万劫不复。 辛夷紧张得呼吸略微不畅:“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临衢阁的通房丫头么?” 温热的呼吸在耳畔停下。 稍缓,只留一声低浅的叹笑,还有无奈。 “放心。”傅九衢燥热的脸上,有一双沉静的眼,他近乎迷恋般搂紧辛夷,神色却清醒带笑,“你九哥若这般不经人撩,哪里还能等着你来?” “呸!”辛夷无语地瞪他,“谁撩你了?” “不是你么?” “明明就是你……”辛夷嗔怪地睨着他,上手便推过去。 傅九衢嘶的一声,轻皱眉头:“我是病人。你轻点。” 这一招屡试不爽,辛夷手上的力道还没有发出去,便堪堪收住手,“又不舒服了?” 傅九衢轻笑,目光宠溺地看着她,摸摸她的头。 “你一急,我这病就痊愈了。” “……”其实辛夷对傅九衢的病情十分清楚。这个病发作的时候要生要死,不发作时,又与常人无异。 这个广陵郡王,分明是心情大好,故意在骗她。 奈何她关心则乱,仍是不免担忧。 “你看我往后还信不信你?!” ~ 辛夷从长公主府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傅九衢亲自把她送上马车。长公主在福安院里半宿没睡着,想到他们两个背了人会如何荒唐,她心里塞着火,十分难受。 长公主本想等辛夷出来,叫到跟前,再借机敲打一番。 结果却等来了她脸色苍白的好儿子。 傅九衢什么也没有说,撩起袍角,扑嗵一声,便给赵玉卿跪下了。 “儿子不孝。” 长公主看着全须全尾走进来的儿子,不期然便想到他今日病发时躺在床上生死悬于一线的样子,那一颗心当即便有些松动。 她再是有气有怨,也是真心盼着儿子好的人。 活着的儿子再是气她,总比年年给他上坟要强吧? 赵玉卿气一泄,冷着脸便咳嗽两声。 “广陵郡王快起来吧。你如今长大了,翅膀硬了,为所欲为便是,何须管你母亲死活?” “娘。”傅九衢慢慢抬头,看着憔悴的长公主,“儿子长这么大,从未求过你什么,只这一次,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长公主冷下脸来,盯着他一言不发。 她以为傅九衢会向她求情,让她接纳张小娘子,不承想,傅九衢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竟是道:“儿子想请求母亲,务必保重自己的身子。” 长公主略略意外,冷哼一声。 “你怎不求我允许你跟那张小娘子在一起?” 傅九衢微微抿唇,脸上带一丝笑意,“无论母亲允不允许,我都会跟她在一起。这个无须求来……” 长公主猛地变了脸色。 却听傅九衢又道:“儿子下定决心,便不会更改。独独担心母亲……忧思过甚,伤了身子。若是今后儿子不能长伴您老的左右,谁来照顾您?” 长公主心头微怔,“此话何意?” 傅九衢沉默,好一会儿,看着赵玉卿的眼睛,认真地道:“儿子身患心疾,已不到两年寿命,母亲仍不肯让儿遂心过活么?” ~ 辛夷次日醒来,天已微亮。 她洗漱吃饭,开门营业,心情格外地舒畅。 药铺上下察言观色,皆是替她开怀不已。 “小娘子为何这般高兴?” “昨儿……好像去了郡王府上?” “半夜回来的。” “三更天了。” “……” 众人小声议论着,个个桃腮粉面的挤着笑,见到辛夷便目光闪烁,顾左右而言他。 辛夷哭笑不得,佯装不知,照常安排药铺里的事由。 晌午,李大娘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她的丈夫——胭脂铺的掌柜。 夫妻俩进门便夸辛夷的脂膏好,当即便请了商行的中人过来,要与辛夷订下契约,合作售卖。 辛夷欣然应允。 如此一来,药铺相当于新增了一项业务,辛夷更是忙碌。 好在端午节过后,张大伯的两个儿媳妇和两个儿子都来上工了,辛夷让安娘子培训了他们两日,便渐渐上手。 辛夷腾出手来,又一头扎进侧院的药研所里,潜心研药,浑然忘却了身边的事情。 这几日,张巡天天来,辛夷没有见他。 药铺里有张家两个兄弟和嫂子,张巡看在本家的份上,即便有什么情绪,也只能哑着,忍着,辛夷不肯见他,但也不再让人撵他。 张巡心里稍安,觉得她只是心里有气,有怨,或是像那些妇人似的,想用一点小手段,欲擒故纵。 这一回,他愿意依着她。 殿前司就在马行街,离辛夷的药铺很近,于是乎,张巡几乎每日都来。 每一次,都由张大伯家的大哥来接待,兄弟俩不尴不尬说一会儿话,他便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对这个药铺,他竟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有妻子的地方,就有家。至于张家村,从那日离开,看着父亲和弟弟如今的模样,张巡痛心疾首,失望又无奈,便有意疏远,想逼他们回头…… 日子不温不火地过着。 傅九衢也偶尔过来,大多都在晚上,夜深人静。 两个人坐在二楼的木台上,吹着五丈河的风,说说话,他便又离去了。 从未留宿。 辛夷忙着新药,浑然忘我,并未问他大理世子的事情解决得如何了,又要等待到什么时候才和张巡摊牌,只是默默地等着,忙着…… 转眼,六七天就过去了。 辛夷没有等来大理世子的消息,却等来了大理世子的亲自登门。 那是一个油头粉面,清瘦单薄的少年。来辛夷的药铺时,世子轻装简从,似乎不想引人注意,可辛夷只与他打了个照面,便发现了他的秘密…… 这个大理世子,不是男儿身,却有女儿意。 她是为了张巡而来—— 辛夷请她入内坐下,果茶刚刚奉上,没有半句寒暄,这位女世子便单刀直入。 “张小娘子,我今日来只想问你一句,你要如何才肯离开张行远?” ------题外话------ 晚安,姐妹们,明天见啦~ 第245章 讨价还价 汴京城虽不小,但大理世子若成心要查找一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因此,辛夷并不奇怪这位世子会直奔自己而来,讶异的是她的性别——是女世子,还是女扮男装的世子? 辛夷略微一想,笑道:“我这药铺里只卖药不卖男人。世子若是买药问诊,我大门敞开,随时欢迎。若是买男人,还请别寻明路……” 这位世子年不过十八,名叫段云,父亲是大理国王的亲兄弟,家中只得三个女儿,大女儿便从小当男儿一样养大,比两个妹妹都尊贵几分。时间长了,外间便当真以为她是一个得封的世子,她也乐得默认。 情窦初开的段云救下高大英俊的张巡,心生喜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大理时,张巡一直对段云隐瞒真实身份,除了说是宋人,来大理经商以外,别的一概不说,连名字都是假的。 奈何段云芳心凌乱,早已失了分寸,特地带张巡回大宋,就是想借机了解一下他的生长环境,家世背景…… 万万没有想到,不等她去打听,张巡就上门请罪,向她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他不是普通的大宋商贾,而是大宋殿前司的都虞候,武榜眼,之所以不告诉世子真相,是他身份敏感,为免引来事端。 情有可原,段云并不怪他,甚至对张巡这个新的身份,更加欣喜。张巡有官身、对她又有救命之恩,两人的姻缘一定会受到她家里人的认同。 坏就坏在,张巡不仅已经娶妻,还有三个孩子。 段云一时难以接受,在驿馆里伤心地痛哭一场,不仅没有放弃,更坚定了要嫁给张巡的决心。 她打听过了,张巡那个娘子粗陋鄙夷,不堪为配。张巡当初便是为了躲她痴缠这才自请离京而去的…… 为了证实这件事,段云甚至花高价买来一份昨年的汴京邸报,自认将张小娘子和张巡的事情弄明白了,这才胸有成竹地上门。 不料,这个张小娘子牙尖嘴利,上来便含沙射影地回敬她,根本不肯妥协…… 而且,她长得也是一副冰肌玉骨、明眸皓齿的模样,比她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子尚要美上几分,哪里是邸报上说的“丑妻”? 段云怀疑宋人的眼光有问题。 但既然大家都说丑,她便当成丑吧。 横竖张巡是不喜欢她的,是她一直纠缠不放。 这样一想,段云对辛夷的观感又差了几分,眉目间不知不觉浮出倨傲。 “张小娘子,人贵有自知之明……” 段云斟酌片刻,不满地看着这个不识时务的小女子,“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妇,能嫁给张郎已是天大的福分,难不成你还痴心妄想要霸占他?” 霸占? 辛夷呃的一声,皱起眉头,一副吃惊的样子。 “世子的话,我怎么听不明白?你是来找我求接纳的?难不成……世子竟想给张巡做妾?” “荒唐!”段云拉下脸,“我堂堂大理世子,岂会给人做妾?” 辛夷微微一笑,“弹丸小国,附庸之地,这海口夸得有些不可思议吧?更何况……” 她眼儿微眯,似笑非笑地睨向盛怒的段云。 “段世子此番前来,张巡可知情?” 段云抿唇愣了一下,“自是不知。” 一听这话,辛夷略微有些失望。 她多么希望这两人是情投意合,商量好了给她一个下马威,再把她变成下堂妇呢。 “原来是世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呀。” 段云听着那一声失望的叹息,以为辛夷是在嘲讽自己,当即面颊发热,双眼也赤红了几分。 “张郎待我自是有情……只是,他正直良善,怕你又要寻死觅活,不忍休弃你罢了。” 辛夷哦一声,“你如何知道他对你有情?” 段云年纪比辛夷大,外表看着也比辛夷成熟,但她的思想意识,也就比辛夷差了……九百多年吧。 因此,辛夷看她就是个有点小固执的单纯白斩鸡,稍稍言词套路,段云便在意气之下,说出了辛夷想听的答案。 “本世子救回张郎,悉心照料,已同他相处数月,张郎与我谈天说地,待我温情脉脉,这次来宋,我们在汴河遇险,他更是为了救我,以命相搏……” 说到汴河那天的惊险,段云本是为了向辛夷炫耀张巡待她的好,可想到张巡当时将她护在身后,拎着刀一路杀将出去的高大身影,再看辛夷,她自己却吃味起来。 这小娘子再不堪,也是他的妻子。 可她算什么呢? 段云目光越发复杂,也不知是恨是妒还是恳求…… “张小娘子,我看你生得也有几分水灵,若你肯放手,想必也会觅得一段良缘,何苦将一颗痴心错付在憎恶你的男子身上?” “世子所言极是。” “你看这样好不好?”段云略微思忖一下,“你离开他,要多少钱,我给你。” “……” 世上竟然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辛夷差一点没忍住笑,“当真?” 段云:“你开个价。” 辛夷祭出一个巴掌,段云问:“五千两?” “五万两!” “你抢人么?”段云怒气冲冲地瞪着她。 “行,五千就五千。”辛夷原本觉得张巡就值个五百两,但段世子觉得她值五千,那就五千吧。 她收回手,叹息一声,为难地摇头,“眼下,这个事情恐怕不太好办啊。” 段云脸色登时暗了下来,“怎么不好办?” 辛夷凝视她,慢条斯理地道:“世子方才也说了,这个张三郎是个正人君子,最是安分守纪、循规蹈矩。你想,他刚从南边回来,官复原职,又立功受赏的,这个时候休妻,不是影响官声,遭人诟病么?不瞒你说,世子找我当真是进错了庙上错了香,即便我要和离,你那个张郎也是不肯的。” 你那个张郎…… 段云脸颊微臊,似懂非懂地问:“你的话,我不太明白。难不成……是张郎不肯离开你,而不是你不肯离开张郎?” “没错。” “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儿,如此好骗么?”段云的样子看着有点恼羞成怒,“张郎对你若有半分情意,岂会远走他乡,离你而去……” “倒也无关情爱。世子,我们宋人做事,有时候顾虑重重,全为一个利字也…” “哼!我看就是你不肯离开,要死要活地逼迫他。” 辛夷莞尔,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世子对我有所误解,我不怪你。” 辛夷笑了笑,眼睛微微眯起,“有一个问题,请世子务必回答我。你对张三郎有几分情?若以十分为满分,你有七分,八分?还是几分?” “十分……”段云说得斩钉截铁,“自那日汴京脱险,我便已下定决心。此生非张郎不嫁……” 她说着又凝神看着辛夷。 “你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么?可以为他去死的那种?我有。那日在汴河,看到别人对他挥剑,我甚至想挺身而出,替他受死。” 辛夷:“若嫁不成张三郎,你会怎样?” 段云加重语气和压力,咬了咬下唇,“生不如死。” 辛夷眉梢微微一抬。 在她看来,张巡绝非良配,以段世子的身份,想必是不能忍受张巡拈花惹草,红颜无数的,二人在一起,想来也是孽缘。 可是,如今看段云如此刚毅果决,非卿不嫁的样子,辛夷觉得实不该以自己的臆测去阻止别人的姻缘。 求仁得仁。 也许段小世子就好这一口呢? “好。”辛夷笑吟吟地道:“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可以完美地解决此事,就看世子愿不愿意了?” 段云眼睛一亮,“你?” 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辛夷会帮她,因此,目光里满是怀疑,但辛夷太淡定了,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一般。 “大宋说话最管用的人,是官家。世子此番前来,大可以借机游说官家,让官家为你赐婚……以张三郎的身份,本就是高攀了世子,官家怎敢让世子做妾,如此一来,我再自请和离。你们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了……” 段云一听,觉得有几分道理。 “你为何肯轻易放手?” 第246章 强扭的瓜不甜 “强扭的瓜,不甜嘛。”辛夷笑了笑,见段云仍然将信将疑,随即将面前的茶盏推到她的面前,压低了嗓声。 “除了官家,世子最需要俘获的是张巡的心……” 段云皱眉相问:“你是说?” 辛夷道:“世子可以先探一探张三郎的口风,他乐意配合当然更好。他若是顾虑官声,那世子又一心想嫁,那就必须有一个让张三郎无法拒绝你的理由。” 段云唔的一声,突然福至心灵。 “我明白了。我应该先斩后奏……按你们的大宋的说话,就是……生米煮成熟饭。” 辛夷:“……” 她可没有这么说啊。 “恕我直言,世子还是要想个万全之策。万一张三郎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这不是跳火坑了么?” 段云爽朗一笑,“我们大理的女儿家最是洒脱,才不像你们中原女子那般扭扭捏捏……我们若是瞧上哪个阿哥,便是直来直去的……” 顿了顿,段云又抿了抿嘴,严肃了几分。 “纵是火坑,我也心甘情愿。” “……” 段云来过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张巡的耳朵里,今日下值来到药铺,他不再像前几日那般坐坐便走,而是叫来湘灵,一定要见辛夷一面。 “你去替我告诉你三嫂,我就几句话,说完就走。” 湘灵对张巡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感,他俩本是堂兄妹,以前是因为刘氏和张正祥的缘故,两家才少有走动,但他们之间并无冲突,而张巡对本家妹妹,也素来有礼有节,湘灵说不出拒绝他的话。 “三哥,我只负责替你传话,至于姐姐见不见你,那是姐姐的决定,我可帮不了你。” 张巡不喜欢湘灵一口一个姐姐地称呼辛夷。 “为何不叫三嫂?” 湘灵抿了抿嘴,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辛夷知道张巡是为了什么而来,让湘灵先下去告诉张巡稍候,然后自己在药堂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做好手头的事情,才去见他。 张巡的模样,比那日看着清瘦了几分。 回京就遭受那么多的家庭变故,对他也是冲击吧。 辛夷面无表情地坐下来,“说吧。” 她的冷漠全在脸上,连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这让张巡十分的尴尬,内心因辛夷而涌动的情绪更显急躁,无端堵得他胸膛憋闷,语气不由自主地凉了下来。 “无论你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最好都收敛一点。我是你的夫君。身为人妻,不贤为罪,女子以夫为天,那是纲常伦理,还容不得你颠倒乾坤。” 辛夷沉下脸,刚端上手的茶盏重重一搁,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若张都虞候找我,只是为了说教。那请回吧,我的药铺不欢迎你。” 她沉眉冷眸,并不像以前的张小娘子总是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唬人样,其实是一只纸老虎,而她平静的表情下,藏了一只真老虎。 张巡对上他的目光,心里竟是一窒,无法淡然,甚至心虚语迟。 “我不是来找你说教的……” “那你来干嘛来了?” 张巡轻咳,寒着一张脸道:“我是来……来问诊的。” 问诊? 辛夷挑了挑眉梢,睨他一眼,不吭声。 张巡知道自己的借口并不高明,但辛夷开的是药铺,这又是唯一的最好的借口…… 虽然他有些气恼自己身为一个丈夫,接近妻子还要找借口,简直匪夷所思,但他愿意先哄着她,等她心里那别扭劲儿过去,再好好教她规矩…… 这么一想,张巡坦然下来。 “那日中毒后,得娘子医治,大有好转,可这两日,又有些心绪不宁,嗳气,反胃……想让娘子再给我问问诊,开个方子。” “不医。”辛夷不待他话声落下,便不冷不热地拒绝了。 然后,唤一声湘灵。 “拿我药铺规章出来,给张都虞候看看。” “规章?”张巡愕然不解。 辛夷平静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辛夷药铺落成那日,便立下了规程,悬在药堂之上,汴京城无人不知。” 湘灵拿来一块小匾,低头走到张巡的面前,放在桌上,不敢多话又退了下去。 对这个当官的堂兄,湘灵有几分畏惧。 张巡看她一眼,皱眉看着匾上的字迹。 “一、品行卑劣者不医,二、不重医道者不医,三、心情不好时不医。一不治神巫,二不治龌龊,三不治一心求死,四不治一毛不拔……” 张巡的脸色越发难看,沉眉看着辛夷。 “以娘子之见,我犯了哪一条?” 辛夷琢磨一下,觉得说品行卑劣像是人身攻击,张巡可能也不会接受,所以,她坦然地道: “第三条,我心情不好,不医。” “……” 张巡咬紧后牙槽,气得脸都绿了,但看辛夷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让他更是火上心来…… 一腔怒火,升起来,又落下。反复几次,终是无奈。 他怎会不如自家的小娘子沉稳? “好。你不想医,便不医吧。”张巡压下那口气,咽唾沫平静下来,略一思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又是一亮。 “你心情不好,可是因为大理世子?” 辛夷斜睨着他,一言不发。 张巡见状,不知想到什么,豁然开朗了似的,突然笑了起来。 “是不是世子对你说了些什么,惹你生气了?” 辛夷:“张都虞候何出此言?” 张巡一笑。 她将辛夷表现出来的疏离和冷漠当成了醋意,以为她仍是像以前那般小气,但凡他与哪个小娘子多说几句话,就要大闹一番,寻死觅活…… “唉!”张巡心里莫名觉得宽慰,“想必娘子已经知道了,这个大理世子,其实是一个女子。她救过我性命,我感恩于她,不料她竟有所误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辛夷眯起眼睛,审视他。 果然是个渣男啊! 她还以为那女世子是单相思,张巡根本不知情呢,原来张巡对段云的心思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不是典型的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男人”么? 辛夷沉下脸来,“张都虞候的风流韵事,不必说与我知。” 她已经尽量撇清关系,想让张巡知难而退了,可是,这个张巡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她越是划清界限,张巡越是认定她在埋怨、在气恼,在吃醋…… 张小娘子曾经给他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了。 他甚至生出几分笑意,“这么说,我便是要跟她在一起,你也浑不在意?” 辛夷失笑:“我为什么要在意?” 张巡:“她是大理国王的亲侄女,不会甘于与人为妾的。” 辛夷扭头:“所以呢?” 张巡:“她要做正妻,依你的身份,如何自处?” 辛夷噗嗤一声,便笑出声来。 “果真如此,那我亲自去给她行个大礼,说一声谢谢你。” 张巡心中暗叹一声。 “你真是逞强又善妒。依我原先的脾气,是不会同你解释什么的。因此,这番话我只说一次,我与那大理世子并无私情,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张巡冷冷地看着她,不知为何会如此在意她的想法,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也是让他因此恼火和厌恶的…… “妇人果真是惯不得!你看你都气我多久了?再怎么说,总得有个消气的日子吧?” 张巡低低地叹一句,“我这次回来,是诚心要与你好好过日子,你不要再闹。朝中事,家中事,哪一样不烦心?你就不能让我消停消停吗?” 辛夷看着她,满脑门的问号。 “这话也是我想问你的。能不能别闹了,你就不能让我消停消停?” 张巡眉头狠狠一皱,蓦地生恼。 “我没同你计较,你倒编排起我的不是来?” 张巡指着大门,“你出去听听旁人是怎么说的?你是嫌这京中的流言蜚语还不够多吗?” 辛夷笑了一声,问得真切,“什么流言蜚语?你信吗?” 张巡沉眉,“我自然是不信的。但你也莫要再生事端,引来旁人非议了。你不顾脸面,我在京中行走,如此抹得开这张脸……” 辛夷冷静地道:“所以,为什么不放手?一纸和离告示贴出去,最多再让人非议一次,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活你周五正六,我活我的不三不四。你走你的高情远致,我过我的流俗低鄙……岂不是皆大欢喜?” 第247章 约诊的客人 张巡心里微微一恻。 面前的小娘子容色肃冷,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恳切,不像在置气。 可是…… 张巡仍然很难说服自己,这些都是她的真心话。 “不要再闹了。”张巡冷着脸,“我是一家之主。这个家,得由我说了算。你若再这般不遵妇道,这个药铺不开也罢……” 辛夷瞪大眼睛,差点被他气笑了。 “呵!” 她正要撵人,湘灵端着一盘糕点进来了,朝辛夷挤了挤眼睛,“姐姐,昨日约诊的客人到了……” 辛夷并没有什么约诊的客人。 她与湘灵交换下眼神,便明白是谁来了。 “让他稍等,我马上就去!” 想到傅九衢,辛夷再面对张巡,无端觉得气更不顺。 要不是这个顽固不化的渣男,他们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的吗? 明明没有做贼,却像做贼似的。 辛夷慢慢站起身来,看着一脸不悦的张巡。 “张都虞候,我今日还能如此和颜悦色地跟你讲道理,全是看在广陵郡王的面子上。我相信,你也不是歪缠的人,咱们理智一点好吗?天涯何处无芳草,下一朵花会更好……好聚好散吧。” 辛夷大步离去了。 张巡原地怔忡了许久,拳头攥了又攥。 他很想冲出去,拦住她,教教她应该怎么跟人家做妻子,但他不能那么做……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若当众撕扯起来,孩子怎么办? 张巡叹息一声,掉头出面,便看到躺在门外的三念。 孩子只露出一角裙子,看到他出去,转身就跑…… “三念。”张巡冷着声音,“过来!看到爹,你跑什么?” 三念停下脚步,紧张地看着走向自己的男子,小嘴巴紧紧抿着。 她是张巡最小的孩子,对张巡的印象约等于没有,这次张巡回来前,她甚至记不住爹的长相了,眼里、心里,只剩一个娘…… 但张巡生得高大,五官颇有威严,三念怕他。 “愣着做什么?叫爹!” 三念嘴巴扯了扯,吓得不敢吭声。 张巡方才在辛夷那里受了气,如今看这孩子不招呼不行礼,一副委委缩缩的样子,越发气恼,指着三念的鼻子就骂。 “你娘就没有教过你一点规矩么?这么大个姑娘了,整天跑来跑去,没有半分体面……” 三念皱起小眉头,“我怎么不体面了?我娘说了,不做亏心事,就是体面人!” 张巡沉下脸,“在长辈面前犟嘴,你当真是越发放肆了。伸出手来。” 三念瞪大眼睛看着他。 以前刘氏也会体罚孩子,抽掌心,打屁丨股,那是家常便饭,后来刘氏死了,三念年纪小,不曾有半分痛苦,跟着辛夷搬到汴京城后,更觉得开怀,便惭惭把那些过往忘了…… 但童年留下的阴影,又怎能彻底抹去呢? 三念看着张巡沉眉冷眼的严肃模样,将手背在身后,身子瑟缩着后退两步,害怕得发抖,但仍是鼓起勇气说道: “我娘说,大人不可以打小孩,更不可以拿小孩出气……我没有做错事,你要打我,你就是拿我出气……你不可以!” “我是你爹!” “爹也不可以!” 张巡愣住。 听到三念说出这样的话,他震惊无比。 父亲教女,天经地义,从来不会有人觉得不妥不对,可是,在三念的眼里,他除了看到恐惧,还看到了反抗和厌弃…… “你是坏人,我讨厌你,你不是我爹!” 三念惧怕无比,但还是吼出了这句话,然后撒丫子就跑入内堂,蹬蹬奔上楼去找辛夷。 “娘……” 傅九衢是从侧院过来的,正在二楼的偏厅里坐着和辛夷说话,看到三念小小的身影跑过来,尚未来得及问话,便见那孩子扑到辛夷怀里,紧紧抱住她,泪流满面。 “他要打我……娘,坏人要打我……” 傅九衢黑眸微寒,抿嘴不语。 辛夷则是沉下脸来,情绪全在脸上,声音也大了几分。 “谁?谁敢打你?娘找他算账!” 三念小脸全埋在辛夷的怀里,肩膀哭得不停的颤抖,却只是摇头,不说话。 辛夷意识到她说的是谁了,皱起眉头,抚住她的肩膀,将那张小脸抬起来,发现三念像个小泪人似的,眼泡红肿,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这孩子娇气,很欢脱,很乖巧,偶尔也会耍混撒娇,但辛夷来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哭成这样…… “别哭了。”辛夷将孩子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坐好,一面为她擦脸,一面冷着脸问: “他打你哪里了?” 三念摇头,哭,一直流泪,一直哭。 哭得辛夷的心都碎了。 没有哪个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伤心能不动容? “混账东西,在小孩子面前耍什么威风。”辛夷突然气不到一处来,将三念交到傅九衢的手上,撸袖管,“我去找他。” 张巡已经走了。 三念的哭喊声震天动地,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明明是自己的孩子,教训几句怎么了? 张巡没有觉得自己不对,只觉得辛夷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孩子这么娇惯下去,往后是要惹出祸事的…… 他心里不满,但不想再和辛夷扯皮撕闹。 一来他是个男人,脸上不好看。 二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内心一次一次地告诉自己,那就是一个不懂礼仪的野蛮妒妇,实在不必给她留什么情面,但还是忍不住一次一次地妥协,不愿再同她针尖对麦芒…… 张巡走得无声无息,辛夷没找着人,回到二楼时,三念已经止住了哭声,只是一抽一抽的饮泣着,靠在傅九衢的身上,小脸涨得通红,而傅九衢满脸凝重,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 “没事了。”辛夷有点好笑地瞥了广陵郡王一眼,上前摸摸三念的头,“你爹走了。去玩吧,娘和傅叔说几句话。” 三念抽一下,抬起红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娘,我可不可以不让他做我的爹……” 辛夷皱起眉头。 血肉至亲,哪能说不做便不做呢? 三念太小了,辛夷不能为她做这样的决定。 “等你长大,想认他便认,不想认便不认。” 三念扁着嘴巴,拉着鼻子瞟一眼傅九衢,将头靠着他,“为什么傅叔不是三宝的爹?” 辛夷脑仁痛。 这种问题,一念和二念从来不会问,三念却是有事没事就挂着嘴边…… 孩子太小,辛夷不想伤她的心。 “三宝要是不想去玩,就乖乖坐着,好吗?” 三念瘪着嘴巴,突地从傅九衢的膝盖上滑下来,“娘和傅叔要捉迷藏……三宝不可以看。” 傅九衢:“……” 辛夷:“……” 两个人看着孩子跑远,尴尬地对视一眼。 辛夷道:“以后在孩子面前,你同我保持距离。” “好。”傅九衢很好说话的样子,唇角微掀,“坐下说话。” 辛夷嗯一声,坐在他的身侧。 傅九衢手上拿的那一串糖葫芦,是方才哄三念用的,三念没有吃,他顺手递到辛夷的嘴边,哄孩子似的诱哄她。 “吃一颗?” 辛夷瞥他一眼,慢慢推开,“气都气饱了,不想吃。都是你那个好兄弟。哼!打孩子,一个大男人居然打孩子?什么东西!” 傅九衢眉梢微动,“他不会真打。” “你还替他说话,是不是你也会打女人打小孩?” “……”傅九衢见她夸张地抬高眉头,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好笑地按住额头,“你这是迁怒,和三宝说的坏人一样,拿我出气。” 辛夷哼声,不高兴地扭头。 突然地,手腕便被傅九衢攥了过去。 她斜眼一飞,目光望向傅九衢,恰好撞上一双多情而俊黑的眼。 “不生气了。嗯?”傅九衢胳膊微微一收,将她圈入怀里。 端午后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两人这般亲近,辛夷当即便觉得身子发热,脊背隐隐生出汗意。 “不是说,有正事问我么?” “嗯。”傅九衢阖眼微哂,精致的眉眼轮廓分明,赛玉欺霜,一张脸俊美又凛冽。他就那么看着辛夷,暗叹一声,低头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我本是想问,行远所中之毒……看你这般,竟不好开口了。” 辛夷微微怔愣,“你怎么今日突然想起问这个?” 傅九衢扶在她肩膀上的手,微微一顿,声音凉沉如水。 “有人去开封府状告,说用了邓家胭脂铺的脂膏后,恶心、呕吐,脐周疼痛,更有甚者,吐得不省人事……” ------题外话------ 晚安啦~ 第248章 金属中毒 辛夷正想去几上拿水喝,闻言手一个哆嗦,杯子差点摔落在地。 傅九衢侧眼看她,“怎么了?” 辛夷坐下来,没有继续拿水,那碧绿莹泽的水杯却“长了腿”走到了面前。 “谢谢。”辛夷朝傅九衢飞个媚眼,接过来喝一口又顺势递回给他。 那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她甚至没有想过广陵郡王是不是会给人端茶倒水的人…… 傅九衢深深看她一眼,唇角微微勾起,放回去。 辛夷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和胭脂铺李大娘合作的事情?将我自己做的胭膏,拿一部分在她的铺子里寄卖。” 傅九衢嗯一声,“没有。” 辛夷道:“李大娘的丈夫姓邓。她就是邓氏胭脂铺的老板娘……” 傅九衢没有意外,甚至连吃惊都没有,云淡风轻地道:“此事开封府尚在调查,未有定论……我只是想到行远那一日中毒,好似有此症状,你曾说是金属中毒……” 辛夷一愣,“那些用了脂膏的人,也是金属中毒?” 傅九衢淡淡地道:“那倒不曾。目前病因不明,开封府正在追查……” 汴京城里的大小事情,多半由开封府主理。 引来傅九衢注意的根本原因…… 一是和张巡的情况相似。 二是辛夷和邓氏胭脂铺有契约。 “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整我?” 辛夷眼珠转动一下,视线落在傅九衢的脸上。 “不然怎会这样巧?恰好都让我遇上了?” 傅九衢道:“你无须忧心,等我找来患者,让你瞧瞧再说。” “开封府会不会介意?” 毕竟是开封府主理的案子,皇城司贸然插手,辛夷怕引发矛盾。 傅九衢却不以为然,轻轻淡淡地笑,“山人自有妙计。”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沉默。 一阵风从洞开的窗户拂进来,夹着细微的雨丝,有些许凉意。 辛夷起身过去关窗,“要下雨了,你今晚留下吃饭吧?” 以前张巡没有“死而复生”,傅九衢是时常在药铺里吃饭的,下值便会过来,深夜才离开,仿佛把辛夷这里当成了自己家…… 可如今不一样了。 张巡回来多久,辛夷家的饭桌上,他就缺席了多久。 “不了。”似乎迟疑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傅九衢才幽叹一声,看着辛夷的目光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 “让行远知道,难堪。” 辛夷关严窗户,拉上窗帘,好片刻才回头看着他。 “只要我们在一起,他总会知道的。我不喜欢偷偷摸摸,也不喜欢这种见不得光的感觉,难道你要一直等下去?” 傅九衢眼波微动,“不会。” 辛夷歪歪头,看着他似笑非笑,“我看你的模样怎么有点心虚呢?”她慢慢走过去,憋着那一口气,坐在傅九衢的面前,又低低一哼。 “你不会是想等他主动和离吧?还是说……广陵郡王当真要纡尊降贵,做我的外室?” 傅九衢睨她一眼。 “我会想办法。” 辛夷不以为然地嘁一声,“你当初说等他安顿下来,大理世子的事情也解决了,就和他谈。如今他官复原职,还得了恩赏,算是安置下来了吧?大理那个女世子今儿还来找我,让我把张巡让给她……我看她也没啥事了啊?算解决了吗?” 傅九衢:“她找你?” 辛夷:“你先回答我的话。”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傅九衢轻笑一声,拿起她的手,叹息着握在掌心,轻轻一捏。 “这不是正在解决吗?” “怎么了?”辛夷斜睨过去,抽手。 傅九衢沉吟片刻,语气森寒冷漠,“真腊使臣汴河遇险,船沉河底。大理世子汴河遇刺,若非皇城司去得快,又有行远以命相搏,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辛夷道:“难道又是张卢?” 傅九衢没有说话,辛夷便先痛骂起来。 “我就说嘛,长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祸端不除,必有后患,若当真是张卢,不知官家该作何想?” 傅九衢皱了皱眉头,“官家虽说没杀张卢,放他归家,但有禁军看守,不许他见客,不许他外出……” “这有什么用?”辛夷突然觉得古人其实很天真,他们的心思好像没有现代人那么多的弯弯绕。 “只要有心,别说限制外出了,你便是将他锁在房子里,也能挖个地道出去,你信不信?” 傅九衢神色微微一凛。 恰在这时孙怀进来,轻咳一声,给傅九衢报了一个时辰,然后道:“爷,该回府了。” 这是傅九衢给孙怀的交代。 他怕自己乐不思蜀,来了便舍不得回去,这才特地叮嘱孙怀提醒自己,孙怀每日都尽职尽责,没有想到,今儿嘴巴还没有合上,便挨了一记冷眼。 “慌什么?”傅九衢瞥一眼辛夷板着的冷脸,“爷吃了饭再走。” 辛夷无语地看着他,“不是说不吃?不是说不方便?” 傅九衢微微一笑:“盛情难却。” “哼!”辛夷扫他一眼,“我还不欢迎了呢。” “小娘子好生没有道理……”傅九衢软下语气哄她,那模样让孙怀都不忍直视:“我这几日胃口不好,十分想念娘子腌的萝卜……” 辛夷开的是药铺,平常很忙,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钻研菜色,大多以简单方便的家常为主。 不过,为了改善伙食,辛夷循着记忆里的味道做了许多自己喜爱的下饭小菜。这些东西在后世不算什么,回到北宋的汴京城,那便是独特新颖,只此一家了。 傅九衢说的腌萝卜是辛夷自己园子里种出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普通萝卜经了辛夷的手,它就不再是普通萝卜了,变得香脆可口,傅九衢就着它能吃两碗大米饭…… 辛夷的神奇之处,傅九衢与她相处越久,见得越多,私心里越是喜欢,其实也没有再把她当成张巡的那个丑妻——会为张巡要死要活的张小娘子。 意识里她们是两个人,可偏偏是同一个人的身份。 这让傅九衢有时见到张巡,都忍不住心虚内疚,几次欲要张口说个清楚,又在张巡一张信任的笑脸下,默默地咽回去…… 第249章 问话 晚饭时,傅九衢没有下楼。 辛夷把饭菜摆到窗边,一个腌萝卜放到他的面前,再有鱼香茄子,醋鱼,火爆腰片,一个水晶圆子青菜汤放在中间,两人对坐,吹着五丈河的风,听着隔壁锦庄瓦子的热闹喧嚣,吃得十分尽性。 傅九衢是深夜离开的,从侧院的侧门。 辛夷把他送到门口,听到他马蹄声远去,这才回屋歇下。 次日一大早,辛夷主动去了邓氏胭脂铺。 李大娘正在门外跟人说话,看那满脸愤怒的尖酸模样,八成不是说的什么好话。 辛夷唤她一声,李大娘闻言转头。 “诶,小娘子怎么得空过来了?” 她朝几个嚼舌的小姐妹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各自去忙,这才换了一表情,扭着略胖的腰肢,笑容满脸地过来相迎。 “屋里坐,小娘子快屋里坐……” 辛夷看她这副模样,差点以为傅九衢是不是记错了…… “大娘。”辛夷皱了皱眉,“我们那批脂膏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有人用着不适?” 李大娘一愣,尴尬地笑了笑:“娘子从哪里听说的?” 这么说,这事确实是真的了。 辛夷抿了抿唇,“严重吗?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嗐,那有什么?不严重,不严重。”李大娘手上的绢子甩了甩,不以为然地笑着将辛夷请入屋里,传了茶水果品招待,又屏退了伙计,凑近她,开始数落起来。 “不瞒你说,昨儿个吓死大娘我了。开封府的人气势汹汹地到家里来,把我家老头子给带走了,说是脂膏用坏了人……” 辛夷问:“然后呢?” 李大娘哼一声,“咱们做清白营生,怕什么?开封府问了话,又带走了几盒脂膏品样,便把人放回来了。” 辛夷觉得这李大娘有点心大。 “你就不担心吗?” “不担心。”李大娘道:“咱们不是有广陵郡王撑腰吗?” “……” 李大娘说得理所当然,声音刚落,见辛夷沉下脸不高兴,当即换上笑意,“知道知道,咱们的营生和郡王没有关系。小娘子勿要见怪,大娘是个粗人……” 辛夷严肃地道:“当初合作我便和大娘讲得很清楚,不要牵连不相干的人。” 朝廷里做官的人都很忌惮与商家牵连,即便汴京商业发达,商户的地位有所提高,准许商户入仕,官吏也可经商,但有些观念是刻在骨头里的,商户终归还是低下,让真正的贵族瞧不起。 李大娘知道辛夷的意思,连连点点头,然后又道: “其实不用开封府破案,大娘就已经很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哦?”辛夷略微意外。 李大娘哼一声,鼻孔朝天,说得火都上来了。 “你还记得你家药铺和谭家应诊的恩怨么?” 辛夷点头。 李大娘歪了歪嘴,“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招人嫉恨了呗?咱们这个新上的脂膏,卖得贵,卖得好,可招来不少人眼红……那陈家、蒋家,没事便在背后编排老娘的坏话,那天蒋家还派了家里的一个小丫头来买我们的脂膏,以为老娘认不出来……我呸!” 李大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末了还嘴别人祖宗一句。 “一定是他们暗地里搞小动作,坏我们好事。哼,生儿子没屁丨眼的东西,老娘咒他们祖宗十八代都没有香火孝敬!” 好狠。 辛夷被李大娘夸张的样子逗乐了。 她道:“你卖给她了吗?卖了多少?” 李大娘白眼一翻:“卖啊。我怎么不卖,老娘还卖了他们高价呢。一定就是那憋孙使坏,我都告诉官老爷了,看把他们揪出来,老娘不吐他十天唾沫星子……” ~ 辛夷觉得此事蹊跷,原想暂停一下脂膏的生产,李大娘却坚决不肯,说他家祖祖辈辈都在开封府做营生,若是这样就让人断了财路,那才是大笑话。 而且, 不卖反而让人挑理,说他们理亏。 辛夷觉得有道理,但是为了稳妥起见,她又特地去问询了用她家脂膏的人—— 湘灵、良人、安娘子,小曹娘子,还有隔壁锦庄瓦子的两个姑娘,她们都表示用着很好,肤色亮了,斑淡了,摸上去滑嫩了许多,并没有什么问题…… 如此,辛夷放下心来。 只要自家产品没有问题,别人要找事,那是挡不住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好。 辛夷没有想到,最先找上来的事,不是脂膏,而是大理那个女世子的事情。 这个段云也是个直接的性子,从辛夷药铺回去第二日,便上了札子给大宋皇帝,要求和张巡结亲。 指名道姓,连一点委婉都没有,就要嫁给张巡。 她还在札子里写,已经征得张巡的妻室同意,恳请官家出面,为她指婚。 赵祯看到这札子是怎么想的,辛夷不知道,但是,当段云气势汹汹地来找她的时候,把她吓住了。 “放夫书呢?拿来。” 辛夷愣一下,“世子拿这个做什么?” 段云抬了抬下巴,“去找张郎,给他一个惊喜。” 确实是惊喜么?辛夷听她说了前因后果,觉得不可思议—— “官家同意了?真的同意了?” 段云微微一笑,脸上有点小得意,“那是自然。本世子亲自求请,官家怎会拒绝?不过……” 辛夷紧张地问:“不过什么?” 段云道:“官家说了,男婚女嫁不可逼迫,他要得见娘子的放夫书和张郎的放妻书,这才肯为我指婚……” 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不算刁难。 一个皇帝不可能硬生生拆散姻缘。 除非人家自己同意。 辛夷抿了抿嘴,“那张三郎同意了吗?” 段云眉眼弯了起来,大剌剌的样子,笑得开怀,“等拿到你的放夫书,我便去找他。张郎与我情投意合,等这一天实久,怕是要高兴坏了吧?” 辛夷看着这小女子眉飞色舞,对这桩姻缘充满了幻想和憧憬,莫名有点同意她。 虽然她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顺利,但还是依言回房,找来周道子,让他照着格式给自己写了一封“放夫书”,然后具名做中人…… 周道子本来不肯同意做这种拆人婚姻的事,但看在辛夷许诺他十只叫花鸡的份上,勉强同意。 这头段云拿着辛夷的“放夫书”,兴冲冲离开去找张巡。 而另一头,宫闱城池里,赵祯的福宁殿并不平静。 内殿里,赵祯板着脸,一言不发。 坐在他下首的人,是长公主,他的亲妹妹赵玉卿。 今儿赵玉卿入得宫来,目的只有一个,请官家恩准大理世子的请求,让她和张都虞候联姻,还找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说辞,什么笼络人心,属国臣服,必定胜赞官家英明等等…… 赵祯听得冷哼阵阵。 若是张巡没有回来,傅九衢与张小娘子要怎么相好,赵祯大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正妻,就由着他了…… 可现在张巡回来了,赵祯是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在傅九衢身上的。 可是,他没有想到长公主会亲自来求情。 赵祯没有多想,更没有答应赵玉卿,而是让内侍去传了傅九衢过来…… “是不是你逼你母亲来当说客的?” 傅九衢被赵祯劈头盖脸一阵训,沉吟片刻,看一眼赵玉卿,面无表情地道:“官家这么认为,那便是我吧。” 赵祯一听,被他气笑了。 “是不是,只有一个字。” “是。” 一个字,不是是,难道还是不是么? 傅九衢正视着赵祯,没有反驳,赵玉卿却着急起来,连忙请罪,说此事与傅九衢无关,只是她身为人母,不忍心儿子背上骂名,成日里与小娘子偷偷摸摸,做下这等有辱祖宗的的事情,这才想让张巡和张小娘子早些和离…… 赵祯看她说得认真,半信半疑。 “当真?” 赵玉卿点头,“臣妹不敢欺君,句句属实。” 这一次,赵祯倒是有点意外。他看着傅九衢问道:“这个张小娘子当真就这么好,让你不顾体面,心甘情愿背上如此恶名?” 兄弟妻,不可戏。 傅九衢如今的角色实在是难堪,羞耻,不论是赵玉卿,还是赵祯,都很难想象这会是傅九衢做出来的事…… 赵祯甚至觉得外甥是不是中邪了,怎会为一个小娘子所迷惑? 傅九衢沉思片刻,看着赵祯:“纵是有一千个人,一万个人说张贵妃不好,官家也觉得她十分好,百分好,无人可比——辛夷对我,大概也是如此。” 赵祯吸一口气,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傅九衢轻笑,接着又道一句:“不过,官家若真想知道她哪里好,微臣倒不介意让官家亲眼看一看……” 赵祯狐疑地问:“看什么?” 傅九衢黑眸浅眯,似笑非笑地问:“官家多久没有……微服私访了?” ------题外话------ 傅九衢:我吃的萝卜就是脆得很…… 辛夷:全天下萝卜都是脆的。 傅九衢:我的娘子就是香得很。 辛夷:郡王更香。 第250章 天子驾到 今儿是个大晴天,河畔垂柳茂盛,辛夷药坊里尚算阴凉,但暑气渐浓,五丈河的风也吹不散那浓浓热气。 晌午过后,辛夷便将药坊里的人全部召集到了侧院的大厅里,只留了安娘子和两个值守的伙计看顾前堂。 这个地方宽敞,最适宜开大会。 如今的辛夷药坊,老老少少统共有三十号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管理起来并不轻松。 但是,辛夷并不喜欢絮叨一些冗长无趣的事情,除了制定好药坊的规章制度以外,她只是每隔半月把坊里的人召集起来,敲警钟,讲安全,杜绝药材作假和医疗事故…… 开完会,再团建一下,聚在一起吃吃喝喝,拉拢感情。 今日也是这样,堂上的议事还在进行,后头的灶房里,已经准备起了吃食,大锅大灶旺柴旺火,散发出食物的香味儿,勾得人馋虫都出来了…… 而且每一次开会,辛夷都用幽默风趣的小故事来举例子,坊里众人像在听故事一般,从中受教,警钟长鸣,渐渐喜欢上这种有吃有喝的议事,并不会烦躁。 “好了,我的话都说完了。” 辛夷喝一口水,看着众人微微一笑。 “你们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说一说。” 伙计们抓耳挠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半晌也只是嘿嘿地笑。 “我们都听张娘子的!” “对,我们都听老板娘的。” “老板娘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干。” 众人哈哈大笑。 半晌,周道子打个哈欠。 “老夫就想知道,今儿个吃什么……” 他吸鼻子,用力吸了几下,默默点头,“真香啊。饿了!” 辛夷瞥他一眼,有些好笑,正要招呼众人散会,眼风一扫,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孙怀,神情焦灼地踮脚往里张望。 “好了,这次的半月议事到此为止,大家下去休息一会儿,等着开饭。” 底下一阵轰闹和笑声。 众人各自散去。 辛夷起身走近孙怀,行了一礼,“孙公公,找我有事?” 孙怀左右看看,朝辛夷招了招手,小声地说道:“九爷让我来告诉你,今儿他会带贵人前来问诊,让娘子备些奇巧的东西,招待贵客……” 辛夷眉头微蹙。 广陵郡王在普通人眼中,已是贵极,能被他称为贵人的是谁? 辛夷心思活络,马上便明白那个人是谁了。 “多谢公公,我省得。” 孙怀点点头,指指外面,“那我先走了。对了,九爷还说……不要做得太刻意,让贵人知道就不好了。” 辛夷微笑着应承下来,心里怪怪地甜。 以前她忌惮傅九衢,把他当反派,当奸人,处处提防,事事小心,谁能想到她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性子怪癖的人?又哪会想到,广陵郡王骨子里其实是一个温柔细腻的男人?大事小事都会为她考虑周全? 辛夷脸上莫名浮出笑意。 可转瞬,又犯了愁。 奇巧? 何谓奇? 何谓巧? 什么样的奇巧才能令大宋皇帝刮目相看,还不能让他觉得刻意? 这个傅九衢是给她出了一道难题啊! 也太看得起她了吧。 辛夷推开木窗,望一眼映落河面的碎金光波和头顶的骄阳,心思突地活络起来…… 芒种一过,很快就要夏至了,虽说尚未入伏,但这个天儿已然燥热,借着今儿的“半月议事”,做一些饮料给店里的伙计,“顺便”推销给官家,想必不错? 辛夷几乎马上便肯定了这个想法。 因为一想到可乐汽水奶茶咖啡等各类饮品,她肚子里都快要伸出舌头来了…… 说干就干。 北宋已经有了冷饮店,在马行街和州桥夜市,随处可见的“饮子”和“香饮子”招牌,全是卖冷饮的店铺。因此,宋人早早就会挖窖储冰,各种凉水浆膏更是层出不穷…… 但这些对辛夷来说,只是助益,却不是困难。 跨越九百年的文明力量,不是她一个人的。九百年的改良和优胜劣汰后,还能在现代餐饮里占上一席之地的东西,定然是新奇的…… 至于古人喜不喜欢,她不敢确定,但兴致来了,即便赵祯不来,她也想捣鼓一些出来慰劳自己。 可乐和咖啡,缺少材料,最先被辛夷排除在外。 左思右想下,觉得最可行的便是奶茶和醋梅汤,随便榨一些橙汁,做一个“香橙巴适鱼”。 奇不奇巧她管不了,因为她已经馋了。 辛夷热爱美食,得益于以前对中药的研究。 所谓“药食同源”,她在研究药理的同时,也会研究研究“味蕾养生”,因此对一些常见的家庭版饮食都有实操经验。 奶茶最是简单。 为了几个孩子能喝上新鲜的牛奶,辛夷虽然最终打消了养奶牛的计划,但是张家村的张大伯和小曹娘子以及另外几户人家,被她发动起来,养了产奶的牛,会每天定时送牛奶过来。 辛夷让张家大哥赶紧回村,再收一些新鲜牛奶,拿出广陵郡王“赏”的贡茶,熬制茶汤,又用淀粉做了珍珠丸子,再拿出红糖和蔗糖等备好,便开始动工…… 傅九衢带着赵祯来药坊的时候,太阳西斜,但暑气未退,赵祯为了体察明情,身着便服,轻装简从,并未乘轿坐辇,而是步行而来,热得一身是汗。 辛夷熬制的酸梅汤刚刚放凉,用纱布过滤了杂质,盛在茶壶里备用,香浓的奶茶也早已起锅放凉,良人正从李大娘家里捧着一盆坚冰过来,沿途喊“让一让,冰要化了”,整个药坊里嘻嘻哈哈,笑声不断。 其乐融融。 这样的气氛,身处禁宫的赵祯是很难见到的。 宫里人人敬他、怕他,他最多的感受其实是疏远。 像这般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大家伙儿打成一片的场景,赵祯很难想象…… 他皱紧眉头,目光复杂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没有动弹。 傅九衢看他一眼,“舅舅,里面请吧。” 赵祯这才嗯了一声,“他们在做什么?如此吵闹。” 傅九衢道:“这个我也不知。因舅舅微服出巡,不想惊扰他人,我便没有提前知会他们,等下唤辛夷来一问便知。” 辛夷? 赵祯听他叫人家闺名,揪着眉头瞅他一眼,哼声。 傅九衢勾唇浅笑,慢步跟上。 几个侍卫默默站在门口,不再跟随,只有孙怀和赵祯的内侍随了左右…… 在贵人们看来,这已经是低调了,但他们的出现,立马引来了药坊里的人注意。 广陵郡王他们都见过,他身边的男子如此英武威严,又是谁? 难道是他爹? 众人纷纷猜测着,不敢发出一声。 辛夷刚在灶房里加冰,赏味,刚喝下一口酸梅汤得了一个舒爽,便听到禀报,贵客来了,赶紧大步出来相迎。 她走得急,风风火火的模样,和傅九衢对一个眼神,一副刚刚知道赵祯要来的样子,讶然地道:“官……” “我来坐坐。”赵祯打断她,“上次那张躺椅不错,针灸也不错。” 辛夷换上笑容,“贵客里面请。我这便给您安排。” 赵祯大步走在前面,辛夷侧立一旁,等他走过去,正要跟随上前,傅九衢扫来一眼。 辛夷也正好看他。 两人相视,眼中皆是笑意。 赵祯被安排在上次坐过的躺椅上,拍了拍扶手,看着轻波潋滟的五丈河水,再侧目看向辛夷的院子。繁花似锦,蔬菜满园,绿油油一片,在河边茂盛地生长着…… “你这个小院很好。” 辛夷顺着赵祯的目光看一眼自己的菜园子,满眼温柔。 “多谢贵人夸赞。我也很喜欢这个院子,生机勃勃,这便是活着的感觉。” 活着的感觉…… 赵祯眼睛微微眯起,琢磨着这几个字,冷不丁问道:“活着,你以为幸是不幸?” 辛夷一笑,“做大宋的子民,衣食无忧,自然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 第251章 这女子腹有乾坤 没有过多地吹捧,但这句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好听的话,赵祯听过千千万万,这句却很是舒心。 “就是官家受苦了。”辛夷冷不丁又冒出一叹。 赵祯看着她,“哦?官家万万人之上,天下之主,何来之苦?” 辛夷沉默一下,看着赵祯,说得十分认真,“天下之主,便要对天下人负责。万万人之上,便要管万万人的衣食……我们看到的是满目繁华,是端午盛景,也许官家看到的却不是……” 赵祯眼睛眯了起来,“官家看到的是什么?” 辛夷低下头,“民妇不敢说。” 赵祯:“朕恕你无罪。” 辛夷这才抬起头,直视着赵祯道:“拥有也是被拥有。拥有越多,付出越大,地位越高,责任越重。我以为大宋子民是幸福的,官家却是不幸福的。子民看到的是衣食,官家看到的是山河,子民看到的是一家老小,官家看到的是一国臣民……放眼一望,官家好像什么都有,可官家实实在在握在手上的,又有什么呢?” 赵祯沉默。 许久,他突然一笑:“说得很好。富有四海,贵极天下,真正握在手上的,又有什么呢?” 辛夷从赵祯的话里听出落寞,看了傅九衢一眼,抿住了嘴巴。 方才那句话,算是半卖半送吧。 有一半是为了哄赵祯高兴。 另一半是她真真实实的想法…… 做皇帝有什么好呢? 孤家寡人一个。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冷不丁问道:“人欲无穷。得到了还想要更多。你难道不想要更多吗?” 辛夷含笑道:“会,会想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享受生活,因为追求欲望本身就是生活的过程……欲望无穷无尽,才会推动人的进步,若人人都无欲无求,那眼下我们可能还住在山洞里,跟野人似的抢猎物呢?” 傅九衢唇角勾了勾,手指微捻玉板指,克制住想去捏她的欲望,淡淡地问:“药坊今日怎的这么热闹?” 辛夷知道他是想把话题引到“奇巧”上面来,不由轻轻一笑。 “回郡王话,今儿是我们药坊半月一次的议事日,我们正在准备大餐。” “半月议事?大餐?” 傅九衢对辛夷如何经营药铺并不全然知情,闻言微微一笑,“都吃什么了?端一些进来。” 辛夷瞥一眼仍在沉默的赵祯,腼腆的道:“粗茶淡饭,恐入不得二位贵人尊口。” “……” 傅九衢看她那模样就知道那心眼里正憋着劲儿,哪里是真正地把他们当贵人? 分明是逗他们乐子呢。 “你只管拿来便是。” 辛夷瞥他一眼,欠了欠身,“是。” 奶茶和酸梅汤的味道,辛夷方才都已经尝过了,实话实说,比不上她以前吃过的美味,但能在九百年前的北宋汴京城吃到这两样尚能入口的东西,她已经快感动哭了好吗? 辛夷端来刚起锅的澄汁巴适鱼,还有麻婆豆腐,红烧肉、疙瘩汤,另外便是自家腌制的小菜,以及刚从园子里摘来的青蔬绿炒…… 一个玉白瓷盅里装着奶茶,一个青花瓷盏里装着酸梅汤。 辛夷端到赵祯的面前,轻声道:“冰镇过的饮子,可消暑气,但二位刚从烈日下进屋,要小口小口地喝,免伤肠胃……” 傅九衢尝了一口,眉头微皱,望向赵祯。 “舅舅,试试可不可口?” 赵祯对宫外的饮食向来是有些忌惮的,来之前也不是为了吃喝,但东西都端到面前了,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内侍正要上前试饮,被赵祯抬袖制止了。 然后,只见赵官家端着青瓷盏浅尝一口,突地怔住,又低口连喝两口,动作变得大了起来,直到半盏酸梅汤下肚,这才叹一口气。 “这个饮子叫什么?” 辛夷笑道:“回贵人,这叫酸梅汤。用乌梅,陈皮,干山楂片,甘草浸泡,再放糖和蜂蜜搅拌,滤去残渣,加上一点干桂花,冰镇一下便好了。酸梅汤可除热送凉,生津止渴,夏日里喝是再好不过的……” “唔。”赵祯脸上并没有露出太过喜欢的表情,但他稍顿片刻,又将剩下的酸梅汤都饮尽了。 傅九衢又适时将那盅奶茶挪过去。 “舅舅再试试这个?” 赵祯鼻翼里轻哼一声,知道这个外甥存的是什么心思,但还是没有忍住,拿起喝了一口。 “如何?”傅九衢问。 赵祯知道他想让自己夸辛夷,偏不遂他的愿。 “尚可……” 傅九衢微微一笑,瞥向辛夷,“还不谢恩?” 赵祯眉头抬起,便听傅九衢说道:“御膳房的厨子们锅铲都快要炒坏了,也没得一句尚可,你凭着两盅饮子便得了夸赞,当得重谢了……” 辛夷一听就笑了起来,“那我这条鱼便当是给贵人谢恩的吧。这个澄汁巴适鱼,贵人也来尝尝……” 她亲自给赵祯布菜。 而傅九衢么…… 坐在一侧亲自夸。 两人珠联璧合,你一言我一语把个赵祯哄得心花怒放,即使嘴上仍然不肯说什么好听的话,但眉目尽是满足,身子也极其放松,说罢膳食,还提出到辛夷的小院子里走一走…… 辣椒和西红柿都已经开花,正在挂果,玉米也长得老高,数量不多,却格外精神繁茂。 赵祯虽不事农业,但农耕大国,皇帝每年都会有农事活动,对农作物并不陌生,这三样东西,他一见便稀奇。 “这是赏果,还是赏花?” 辛夷笑着看了傅九衢一眼,“不赏果,也不赏花,这是食物。吃的。” 赵祯颇为意外,“吃的?” 辛夷简单地讲解了一下,大着胆子道:“民妇冒昧,等果实成熟,可否斗胆邀贵人前来品尝?” 赵祯看他一眼,顿了顿,负手走在前面,轻飘飘挤出一个字,“好。” 玉米西红柿都是家常食用,玉米更是可以果腹,辛夷邀赵祯前来,便是想借皇帝的东西,想办法大力推广…… 赵祯出了后院,沿着五丈河站立,傅九衢借机又向他讲述了辛夷关于“竹筒传水”的那个构想,为汴京城描述了一幅饮用水规划蓝图。 并且,他告诉赵祯。 “这些全是辛夷为大宋献的国策……” 赵祯讶然,“一个小女子,竟是腹有乾坤,了不得。” 傅九衢紧绷的脸,徐徐松开,浅浅带笑道:“舅舅总算说了一句她的好话。” 赵祯惊觉入了套,冷哼一声,板着脸,见辛夷在远处拨弄她的花草,没有跟过来,这才小声道: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警告你,她再好,也是有夫之妇……只要张巡一日没有跟她和离,她便是张巡的妻子,你就给我好好的收起心思,别惹出笑话,令祖宗蒙羞……” 傅九衢的脸微微暗下。 “外甥不敢。” “你还不敢?”赵祯挑高眉头,“我看你对这里熟悉得跟自己家似的,就差住在她家里了吧?” 顿了顿,又问:“你们的事,张巡知不知情?” 傅九衢沉默一下,“也许知情,也许不知。” 赵祯哼声,抬手点点他,“你啊!这天下多少美貌妇人任你受用,你独独恋上一个有夫之妇,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傅九衢皱眉,“我恋上她时,她是寡妇,不是有夫之妇!” 赵祯:“……” 傅九衢抬眼,目光坚定地补充:“天底下的妇人再美貌,也不是辛夷。” 赵祯冷眼扫过去,正要教训他不懂事,便见一个小姑娘走到辛夷的身边,焦急地对她说了两句什么,辛夷连忙直起身,朝他这边看了一眼,欠了欠身,便匆匆出去了。 “孙怀……”傅九衢的反应比赵祯想象的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孙怀应一声,出去了。 很快,他小跑着回来禀报。 “爷,是有人到药坊里来闹事,说是用了小娘子家的什么脂膏,人事不省了……” 傅九衢脸色一沉,当即便要出去,却被赵祯冷声制止。 “急什么?” 傅九衢看着他:“舅舅……” 赵祯:“她一出事,你便急着出头,像什么话?若她凡事都需要倚仗你,那她与张卢之流有什么差别?又岂是你嘴里那个世间少有的奇女子?何来独一无二?” 傅九衢已经迈出去的双脚,生生停了下来。 ------题外话------ 辛夷:我不是腹有乾坤,我只是拿来主义…… 傅九衢:不要谦虚了。 辛夷:不客气的说,我唯一的本事,便是勾搭了一个广陵郡王,然后…… 傅九衢:然后如何?嗯? 辛夷:变废为宝…………哦,不,变黑为白。也不对,变坏为好? 傅九衢:大胆!本王要罚你……听我说一百句我喜欢。 第252章 赝品 药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辛夷出去的时候,安娘子正和一个身穿青布短打的粗壮男子理论,地上躺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妇人,闭着眼,抿着唇,一声不吭,宛若死去一般。 妇人的身边跪了个小孩子,五六岁大小,正在嘤嘤呜呜地哭啼。 辛夷沉声:“怎么回事?” 四周的视线都落在她的身上。 那粗壮男子看到她,又望了望安娘子,急冲冲就过来了,指着她便问责。 “你就是老板娘对吧?好,你来得正好,说说看,你们家的脂膏用坏了人,可怎么说?” 辛夷看这男子面生得很,言词语调间满是油滑,心下生疑,脸上却未有半分变色。 “你说用我家的脂膏用坏了,也不能单凭一张嘴吧?如何证明你用的是我们家的脂膏?” 那男子一怔便急了眼。 “想赖账是不是?看看,看看,东西还在这里呢……” 啪的一声! 一个瓷瓶从男子手上丢下来,砸在辛夷的脚下,发出一道脆响。 辛夷低头看一眼,目光微微泛冷。 “这不是我家的脂膏。” “不是?”男子当即竖起眉头,捡起那盒子摊在掌中,“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好颜色,辛夷药坊制,还敢说不是你家的?” 辛夷为了做脂膏品牌,给自己家药坊出厂的药膏取了一个名字,就叫“好颜色”,有印章盖在瓶底,这脂膏宝瓶也是专门烧制的,另外,还有辛夷药坊的品牌log,这个还是她拜托广陵郡王亲自画的…… 这个男子手上的瓶身也有品牌名字和印章,乍一看确实和辛夷家的一样,但是没有哪个当娘的会认错自己的孩子,辛夷一看这瓶子就知道是仿品。 她当即便笑了起来。 没有想到,穿越北宋还能遇上制假…… “安娘子。”辛夷镇定自若地看着那男子气势汹汹的表情,低低地道:“去,拿我们的脂膏出来,给大家做个比较。” 安娘子应一声,“是。” 拿出脂膏瓶,安娘子还贴心地搬来一张小凳子,将两个瓶子一起摆在上面,供人比对。 辛夷指着上面的“好颜色”三个字。 “我家的瓶盒是城北柳家瓷窑定制的,釉色莹润,造型古雅,底部有烧制的纹片,还有这个印章和招牌名字……我们家的好颜色是朱草色,透着一点金粉,而假的好颜色更像朱色,颜色深,字迹却显现黄粉色,各位可知这是为什么?” 辛夷微微一笑,举起瓶身,广告般朗声说道: “本药坊为打造最好的护肤脂膏品牌,可是下了血本的,脂膏瓶在烧制时,字体用的是金粉。不是铜,不是别的什么金属,而是真正的金,黄金!还有字体,大家对比一下,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稍稍一顿,她打开脂膏盒子。 “再看看这个膏体,我家的正品散发着清淡的中药味道,浓稠细腻,这个假货稀薄粗糙,在掌心摊开多揉两下,还能摸到杂质……” 她冷冷将东西放在凳子上,示意周围的人群。 “哪位可以上前比较一下,做个公证人。” 人群里一个书生和一个老者被推举出来,走到中间辨别真假。 那老者是一个秀才,对文字笔锋最是敏锐,一看便说一个是真迹,一个是模仿的赝品,书生也按辛夷说的做了比对。 “张小娘子家的脂膏瓶明显是精工制作,这位大哥拿来的脂膏瓶一看便是假货……” 读书人在哪里都是受人尊重的。 书生和老秀才的结论一出,人群便纷纷骂了起来。 “不要脸。用假货来讹人!” 对街的李大娘也过来了,扯着嗓子尖叫。 “不知是哪个红了眼的妒货,看我们好颜色脂膏卖得好,便生出这种奸计……各位街坊邻居,你们不妨出去打听打听,哪个娘子用了我们好颜色脂膏不说一个好字?” 她摸着自己的面颊,白白胖胖的脸上露出几分娇羞。 “我用了不到半瓶,我们家老邓都说我的脸滑了,也嫩了,最近再也不去瓦子里找小娘子,见天回来守着老娘厮缠,烦人得很呢……” 轰! 人群嘻嘻哈哈地打趣,起哄。 气氛和乐,那个闹事的粗壮汉子一看讨不着好,拉起躺在地上的妻子和孩子就想开溜…… 辛夷见他想来拿那瓶假的好颜色脂膏,当即拽住他的手腕。 “想走?有那么容易么?” 那汉子最初没把这么一个瘦弱的小娘子放在眼里,凶神恶煞地拧动胳膊,朝辛夷龇目开骂。 几次三番挣脱不了,他这才停下嘴巴,露出几分诧异的紧张。 “你,你要做什么?” 辛夷感谢大力buff,又一次帮了自己的大忙,让她可以轻松的制住这样的大汉,脸不红气不喘地微笑。 “当然是要抓你去见官!该蹲大牢蹲大牢,该流配就去流配……这位大哥,你该不会以为犯了事不用负任何责任吧?” 那汉子瞪圆了眼睛。 “我哪里知道这不是你家出厂的?上面写着你家药坊的名字,我来找你,那是天经地义……” “是吗?”辛夷微微勾嘴,“想让我不报官可以,但你必须告诉我,这瓶脂膏是谁给你的?” 汉子望向他那个冤种妻子,一脸恼意。 那妇人紧张地低下头,看着可怜巴巴的样子。 “买,买的。” 辛夷狐疑地望向她:“哪里买的?” 那妇人不敢直面辛夷的眼睛,咬着下唇迟疑了片刻,才低低说了一声,“虹桥边的……小摊上……” 晒桥附近很多小摊小贩,什么东西都有得卖,胭脂水粉自然也有。 那妇人说着,突然扑嗵一声给辛夷跪下了。 “张娘子,你饶了我家郎君吧……是我骗了他。不关他的事,你要怪,就怪我好了,抓我去坐牢……” 辛夷更看不懂了。 她松开那壮汉的手,抬了抬下巴。 “你起来说话。仔细道出原委。” 那妇人没有起来,伏身在地,啪答啪答的流眼泪。 “自我生下孩儿,脸上便青黄不匀,斑毒频生,夫妻也不似往日恩爱,郎君常往酒庄瓦子里跑……家里好不容易攒两个银子,全都挥霍在了那些娇滴滴的小娘身上……” 说着说着,这小妇人居然悲从中来,双手捂着脸,那眼泪便湿了指缝。 “我听闻张娘子驻颜有术,便想来你家买些脂膏回去,心里想着等我回复旧日颜色,兴许郎君便能回心转意……但你家的脂膏卖得太贵,我没有那么多银钱,恰好在虹桥边见人摆摊卖这个。上前一问,人家说是你家亲戚,拿的熟人价,我便信了……” 第253章 轻描淡写 辛夷看着她的脸。 肤色暗黄不匀,不仅长了斑,还有些红肿,就像那种用了假冒伪劣的“换肤产品”之后烂脸的那个模样…… “那你们也不该睡地上装什么人事不省吧?想讹诈我,还是想坏我家的名声?” 那妇人头垂得更低了,偷偷瞄一眼她那个男人,满脸羞愧地道:“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不是想讹你,我是想……想让你替我治脸。” 辛夷:“想让我替你治脸,那你堂堂正正地说啊,为什么搞这种歪门邪道……” “我没有钱。” “呵!”辛夷明白了。 “以为我怕丢名声,免费为你治好是不是?”说着她瞄一眼这妇人的郎君,冷笑一声,“这恐怕不是你的主意吧?” 那妇人咬着下唇,只会掉泪,再不敢吭声。 真是一个可怜又可恨的人。 找这么个喝花酒的男人,不想着赶紧离了找下家,还想讨这个男人的欢心…… 辛夷拿着那瓶假的脂膏,叫来熟悉虹桥的张家兄弟两个,淡淡地道:“大哥,你和他们去一趟虹桥,找到那个卖胭脂的摊子。然后……” 她瞥一眼这夫妻两个,还有靠在妇人腿边瘦瘦小小的孩儿,终是软了心。 “找到人,便由他们去吧。” 张大伯家一直在虹桥边摆小食摊,在那里熟人众多,街头巷尾都认识。 他们应一声,便回院子里赶了车,然后带着人走了。 一出闹剧落幕,除了给辛夷药坊打了个活广告以外,好似没有什么损失。 毕竟,自这天以后,人人都知道了“好颜色”脂膏有多高级,连瓶身的字体都是加了金粉制作的,卖得贵点不是理所当然? 那天后,再没有女子丢瓶子了,用完了都攒起来,专门摆在显眼的地方,小姐妹来了,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用完两瓶了,你看看我这肌肤,可是滑嫩了许多?” ~ 此事按下不表,只说赵祯第一次亲眼目睹了一场民间闹剧,竟然觉得十分有趣,尤其张小娘子不急不躁,有理有据的处事方式,让他对外甥的眼光又稍稍高看几分。 这小子不算晕了头。 张小娘子若不是有夫之妇,给外甥做人妾室还是绰绰有余,要做正妻么…… 赵祯心里叹息。 还是少了一个可以托底的家世。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如何匹配郡王? 这么一想,赵祯甚至觉得有点遗憾,毕竟这小娘子和外甥在一起,看着属实一双璧人。 离开药坊的时候,赵祯不是空着手走的,傅九衢特地让辛夷给他带了一点腌萝卜,还有养生茶,赵祯欣然应允,临行前,还让辛夷给他针灸一番,这才神清气爽的离开了。 药坊里紧绷的情绪,待赵祯一走,终于松懈下来。 伙计们虽然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是谁,但是看广陵郡王待他都毕恭毕敬,私底下也猜测是哪个贵人,最后问到辛夷的面前。 “是不是郡王的父亲?” 辛夷摇头。 “是哪个王爷吧?” 辛夷摇摇头。 “那就猜不到了,比郡王还大的大人……” 众人看着周道子微抿的脸,终于有人恍悟。 “该不会是当今……天子?” 辛夷轻咳一声,“你们别猜了,各自忙去,别办砸了差事,不然要你们好看……” “是是是老板娘。” “忙完了便早些回去休息,明儿开工再来。” 众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出去了。 辛夷在门口张望一下,没有见到张家兄弟回来,打了热水回到二楼,拿出一个端午没有用完的兰汤包,准备泡个澡轻松一下。 今日忙累一天,她热得脊背都黏糊糊的了。 良人上来将三念和贞儿带下去了,二楼只剩她自己。 辛夷关上净室的门,褪去衣服,慢慢迈入雾气茫茫的浴桶…… 沐浴是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了。 她躺在湿水里,嗅着淡淡的中药味儿,阖上眼睛,准备好好理顺一下脑子…… 最近这些日子,她的事业倒是如火如荼,每日里进项大增,医药汴京小有名气,药妆风靡一时,成为了京中佳丽的时尚用品,深受东京城闺阁女子市井少女的青睐…… 但是从端午兰汤包收药材,到好颜色脂膏造假,麻烦事就没有断过…… 到底是有人在刻意针对她? 还是说,麻烦才是生活的真谛? 罢了,只要活着,便是一桩麻烦接另一桩麻烦…… 辛夷想通这一点,原本烦扰的心又豁然开朗起来,在幽香温水的抚慰下,渐渐有些困乏,坐在水里昏昏欲睡…… 吱呀! 窗户轻微的响动声,惊醒了她。 “谁?”辛夷大惊失色,一把扯下搭在横架上的寝衣,一把裹在湿漉漉的身上,朝响声处走过去…… “出来!” 辛夷话音未落,一只胳膊便伸了出来,一把拽她过去。 “啊!”辛夷短促的惊叫一声,停了下来。 因为她的嘴巴被一只熟悉的大手捂住,鼻子也敏锐地嗅到了傅九衢身上的熏香味儿…… 她制的白笃耨啊。 广陵郡王真是奢侈。 她都舍不得用,这家伙天天用,骚包! 辛夷侧过脸,一头一脸湿漉漉的盯着傅九衢,眨了眨眼。 “唔……” 傅九衢松开她的嘴巴,“别出声。” 辛夷无语至极,“你在做什么?有大门不走,为什么要翻窗?我以为是贼呢……幸好没有直接敲你一棍子。” “舅舅盯我盯得紧……”傅九衢低声解释一下,大抵也觉得自己翻窗入内的举动有点丢人,抚一下高挺的鼻子,掀起唇角,突地轻笑。 一双黑眸春水潋滟,英俊的面孔艳光逼人。 “我……是不是唐突你了?” 广陵郡王的反射弧极长,方才许是做贼心慌,并没有发现辛夷身上只裹了一件轻薄的寝衣,而且,身子没有擦干,水渍一浸,那身衣服便半湿,显出她玲珑的身段来…… 瘦瘦娇娇的小娘子,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年纪,娇艳欲滴,似一朵含苞欲放的粉色玫瑰,温水氤氲的小脸,白嫩嫩,俏生生,笑盈盈,散发着她身上独有的自信,分外夺目…… 便是连声音,也好似变得更为旖旎。 “广陵郡王,你说呢?” 傅九衢有些挪不开眼,声音喑哑低沉,“说什么?” 辛夷并没有他那么迂腐的观念,身上穿着的衣服,比以前的比基尼可保守多了,因此,她并没有回避傅九衢注视的眼神,反而大胆的靠近她,笑意满眼地逗他。 “天刚擦黑,你便急不可耐地翻窗而入,扰了小娘沐浴,你说……你打的什么主意?” “……”傅九衢垂目,“官家让我陪他下棋,我说皇城司尚有公务……他自是不会信的,不得不避着几分,官家的探子可不少。” 辛夷撇嘴,含笑扫过他。 “这么说,你在官家面前撒谎……便是想来见我?” 傅九衢嗯一声,喉头翕动,却不与她对视。 辛夷越发来了兴致,觉得广陵郡王实在是……好逗得很。 “那你想见我,是想做什么?”辛夷靠近他,吐气如兰,“不是方才见过吗?刚走不到半个时辰,你就又想我了?” 傅九衢被她弄得心里犯痒,听到这一声邪气的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这小娘子是在取笑起来。 他哼笑一声,抿住嘴唇。 “我是想你,想问你……脂膏的事情。造假的人找到了吗?” 好没趣的男人! 辛夷仰起脸看他,突地伸手压在他的肩膀上。 不回答他的问题,反是埋怨。 “你长得怎么这样高,我都够不着。” 傅九衢微怔:“你要做什么?” 辛夷低低地笑,“低下头来,傅九衢,我想亲你。” …… ------题外话------ 傅九衢:今天不要有小剧场~ 辛夷:为什么? 傅九衢:明天……我要亲自演!!不要作者说! 第255章 以毒攻毒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露出段隋的笑脸。 “九爷……”走进来就对上一双冷眼,段隋当即收住表情,恢复成正经的模样,拱手行礼。 “见过九爷。” 傅九衢眯起眼,目光锋利地扫向他。 “查得如何了?” 段隋道:“九爷神机妙算,这事背后果然有张卢的手脚,说来也奇怪,张卢软禁别院,并不曾私自外出,除了贴身侍候的人,连张尧卓都没有与他相见,他是如何与外界沆瀣一气的?” 傅九衢冷眼,“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段隋闻言又笑了起来,“属下已按九爷的吩咐,将此事巧妙地透露给了宫里的探子,恐怕此时官家已然知晓……甭管他有什么道,这次肯定吃不了兜着走的……” 今儿那夫妻俩到药坊来闹事是赵祯亲眼所见,只须稍稍点拔他便能明白个中蹊跷…… 能借力杀人的时候,傅九衢不想亲自动手。 尤其是官家宠爱的张贵妃的人,他自己收拾可以,别人替他收拾,那便是吃力不讨好。 不过, 傅九衢不想这件事再轻轻放下。 敢动他的人,就得付出代价。 “走吧。”他起身理了理领子,就要走。 段隋扫他一眼,“这……九爷要去哪?” 傅九衢道:“杀人放火。” “啊?” ~ 张家兄弟回来的时候,夜已深了。 辛夷正坐在药堂上等着他们,手上捧着一本书,看得正入迷。 “辛夷……”张家兄弟是空着手回来的,见辛夷在等,语气有些虚软,头也不敢抬起。 “我们找到人了,却没能带回来。” 辛夷气定神闲地合上书,并没有怪罪,而是让他们坐下。 “怎么回事?” 张家兄弟对视一眼,说了原委。 他们在那夫妻二人的带领下,径直在虹桥找到了那个卖脂膏的小摊…… 那是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婆子,以前就在张大伯的小食摊边卖炊饼,家里穷苦,无儿无女,一个人养着孙子孙女…… 张家兄弟从她为何要卖假脂膏,瞎眼婆子倒不撒谎,一五一十地说了,她是在一个同村老太那里进的货,说卖这个赚钱,她便来卖了,而且卖这种货的不止她一人。 张家兄弟一听大惊。 他们走访了一下,单是虹桥,就有三家摊子上有货,不仅如此,这种假脂膏已销售很远,他二人今日几乎走遍了汴京城,越是犄角旮旯的小地方,越是卖这种假货,反而是大体量的胭脂铺里没有…… 而且,所有人都告诉他们,这是辛夷药坊生产的脂膏,保证正宗,童叟无欺。张家兄弟找他们问货的来源,一个个却讳莫如深,说人家说了,是辛夷的亲戚,但为免麻烦,不想吐露身份,只管放心卖便是…… “我们都拿了些回来……”张大哥将带回来的脂膏摆在辛夷面前的桌子上。 “你看看,这些是不是假的?” 辛夷拿起看一眼,冷哼,“假的。” “唉!”张大哥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哪个缺了大德的狗东西背地里搞小动作,赚这些昧心钱,也不怕因果报应……” 辛夷:“可不仅是为了赚钱。” 张家兄弟似懂非懂,“那是为了什么?眼下我们应当怎么办才好?那些卖假货脂膏的,全是……穷苦人家,讨口饭吃,我们也不好太过为难,毕竟制假的也不是他们。” 他们说得十分为难,又怕辛夷怪罪,语气吭哧吭哧地,脸都涨红了。 辛夷沉默片刻,“你们先去休息吧,有事明日再说。辛夷了。” “不辛苦辛苦。” 张家兄弟回房去了,辛夷坐在堂上,缓缓拿起书,却没有看,目光盯着货架许久没有动弹…… 在汴京城里,她有哪些仇家? ~ 次日天亮,辛夷没有去通知傅九衢,自己换了一身衣裳准备去厢坊里报案…… 走明路,治小人。 先让官府知道这件事情,再图后计。 不料,她刚到公事所,便碰到了张巡。 一个进一个出,两相对望,张巡欲言又止,辛夷皱着眉头便要错身而过。 “娘子。”张巡叫住她,“听说昨日有人去你药坊闹事了?” 辛夷嗯一声,没打算瞒他,也不打算多说,抬步就走。 张巡叹息一声,“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却叫大哥二哥满城找人……” 辛夷奇怪地撩眉,“我为什么要找你?” 张巡沉住气,冷声问:“你要和我别扭到什么时候?我们是夫妻。” 辛夷:“是吗?难道段世子带来的放夫书,你没有收到?” 张巡一听这话,脸色更为幽暗了几分,“我本以为是她逼你的。如此看来,你是自愿的?” 哈! 辛夷脸上浮出几分笑意。 “难道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是什么给了你自信,以为我离不开你?” 张巡浓眉皱起,大掌握住刀柄,双眼骤冷。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辛夷看了看他手上的刀,心里寒了寒,决定不和他逞口舌之能,也不要激怒他……毕竟这个时代男女地位不平等,丈夫的打杀妻子不会有半分内疚,张巡肯定觉得他的地位是凌驾于她之上的,气极之下,必生暴戾。 “我还有事,告辞了。” 辛夷不再迟疑,转身便往里走。 “等等!”张巡一把抓住她,凝神看着辛夷脸上的反应,“我没有答应世子,我也没有写放妻书。所以,你仍然是我张巡的妻子。” 辛夷心里一凉,抿嘴看着他,不吭声。 “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张巡语气低沉,带了几分怒气,“以前是我做得不够好,但事隔这么久,你的气也该消了。辛夷,我对你已足够容忍,不要挑战我的耐性……” “……” 这是什么霸总语录? 辛夷微眯眼,看着张巡陌生的脸。 “我若非离不可呢,你待如何?” 张巡冷哼:“你不会想看到这个结果。所以,不要忤逆我……” 他握住辛夷的手,寸寸收紧,声音也变得更为低沉,“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保证,往后会好好待你,给你足够的体面……” “那你就别怪我不体面了……” 辛夷用力抽回手,张巡却不肯依她,一个用力便将她拉拽过来,辛夷嘶一声,怒气上涌,一个巴掌扇在张巡的脸上。 “失心疯了么你!”张巡怒斥一声,大巴掌扬了起来。 尚未落下,背后却传来郑六的声音。 “张都虞候,你怎么还在这里?曹大人等你许久了……” 辛夷回头,看到站在公事所街上的郑六。 以及他身边,端坐马上的曹翊。 好似有许久没见了,曹翊仍是那副温雅的模样,身着殿前司戎装,手握钢刀,却似儒将,一双温润的眸子里浮出薄雾般的柔软和担忧。 “张都虞候。”曹翊轻轻地道,没有情绪。 张巡松开了辛夷的手,朝曹翊低头行礼。 “大人。” 他说着又斜一眼辛夷,皱眉解释道:“偶然碰到拙荆,便寒暄了几句,让大人久等……” “嗯。走吧。”曹翊没有多说什么,眼神若有似无地掠过辛夷的脸,淡淡地道:“张衙内的宅子昨夜遭贼纵火,伤了人,失了窃,我们还要去搜查案犯,久留不得,有什么话,下值再和嫂夫人说吧……” 曹翊的话像是在点醒张巡,又像是在对辛夷交代,有一点古古怪怪。 然而,张巡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从鼻翼里轻哼一声,睨向辛夷,“是。” 他大步离开了。 曹翊轻轻一抖缰绳,马儿便徐徐小跑而去,待张巡走到他的身侧,曹翊才回头望了一眼。 辛夷仍站在公事所门口,看着他们。 曹翊目光微凉,一颗心撕裂般疼痛却无能为力。 而辛夷并没有看他,而是在想张衙门失火失窃的事情。 是哪个侠士替天行道了么? 辛夷的心情突然便好了起来…… 以毒攻毒,以杀止杀,用阴招治阴人,再爽不过了。 ------题外话------ 错字,我先更了再改~~~ 么么哒! 第256章 小报的消息 辛夷在公事所里备了个案,出来后没有马上回药坊,而是骑着她心爱的小毛驴绕道去了一趟张卢的别院。 那座宅子在城中豪绅聚集的鸿雁巷,左右皆是朝廷官吏,可偏生就张卢家里遭了贼。 那宅子的门锁让人卸掉了,院里原本茂盛的草木被烧毁大半,房舍毁损,连铺路的青砖石都烧成了漆黑的颜色,散发着燃烧后的烟火味,深宅里没有人,破败的断亘残檐在日头下诡异地冷寂。 比辛夷料想的更为严重。 院外围满了人。 辛夷将毛驴拴在路边的柳树上,挤上前去,一个戴头巾着青袍的年轻后生看她一眼。 “来找亲戚的?” 辛夷轻啊一声,不多话。 后生道:“死了三个,受伤十来个,全是张衙内的护院,就连张衙内也伤得不轻,让贼人打了个半死,不过贼人尚有江湖道义,未伤女眷……你那亲戚在里面做什么的?” 辛夷含糊地道:“帮厨的。” 那后生同情地看着她,“宅子里的人全被带去开封府问话了,一时半刻回不来。唉,让你亲戚换户人家帮佣吧。” 真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子。 辛夷微微一笑,“为什么?” 那后生看着娇滴滴的小娘子,嘴巴十分利索,但声音却压得更低了。 “这张衙内,仗着宫里那位贵人是官家的心尖肉,可没少干损阴德的歹事,得罪的人自然也少不了。帮他做事,逃过了这次,下次还有这般好运遇上义贼?” “唔。”辛夷抿唇微笑,“你说得对,我会劝她的。” 宅子里有差役走来走去,辛夷看两眼便心满意足地退出人群,那后生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诶一声叫她,但见小娘子头也不回,骑着驴走远,不由一叹。 这么好看的小娘子,不知是哪家的…… ~ 张卢家招贼的后续,辛夷是次日在汴京小报上看来的。 卖报的小郎每天都来辛夷的药铺,将最新的小报放在药堂里,安娘子会使他五个铜板,有时候则是多拿一个两个,报郎便欢天喜地,说些“大吉大利”、“张娘子发大财”等吉利话。 这日小报郎来时,辛夷正在忙活,闻言回头笑问一句。 “今儿有什么新闻?” 小报郎笑盈盈地道:“张衙内深宅遭横贼,赵官家痛斥开封府。嘿,今儿的小报乐子大着呢,张娘子慢慢看。” 达官贵人家里出了官非大事,人民群众最是喜闻乐见,报郎说得笑容灿烂,辛夷也满心欢喜,特地让安娘子多给他几个铜钱吃茶。 报郎喜逐颜开地走了。 辛夷拿起小报一看,眼睛都直了。 那贼人不仅打伤打死护院,连张卢家的狗都给了两巴掌,牙齿打掉了几颗。 更离奇的是张卢自己,说是伤在下腹,恐有不能人事之忧…… 开封府衙役和禁军,昨日里满城搜查贼人,可是连影儿都没有。 没人知道“替天行道”的是谁,连那些受伤的护院和张卢自己也说不清楚。 照小报上的说法,那贼人身高足有九尺,黑衣、黑袍、黑面罩,来无影,去无踪,如同地狱来的索命黑无常,手握金刚利刃,出手便伤人,还顺走了张卢私藏的账薄和金银细软,却只伤作恶的壮汉,不伤手无寸铁的妇孺…… 这哪里是贼人? 不就是劫富济贫的江湖侠士嘛。 找不出贼人,张卢也提供不出线索,此事成为了一桩悬案。 更令人觉得解气的是,赵官家得闻此事,不仅没有着人彻查,反而痛批张尧卓一顿,让他好生管束逆子,不要再惹来民怒。否则,这次烧的是别院,打的是张卢。下一次,民众造起反来,烧的就是开封府,打的就是他这个皇帝了。 张尧卓本想找皇帝诉苦,再把幕后的人揪出来…… 哪料被官家骂了个灰头土脸,又气又急,回去便病倒在床。 民众得知此事,纷纷叫好,称今上为“明主”,颂赞不止。 有了官家的定性,汴京城的说书先生从中找到了素材,将这个悬案编成了段子,把那个贼人描述成了正面形象,取了个绰号叫“黑无常”,大街小巷,说得口沫横飞…… 北宋汴京人不缺娱乐细胞。 汴京这一座商业发达的城市,商家的嗅觉更是敏锐。很快,便有人将此事编成了话本戏文——“黑无常夜打张衙内,赵官家痛斥开封府”,在酒庄瓦子里传唱,衙内一词,形同贬义。 为此,辛夷特地组织药坊里的人去包了个场,喜滋滋看戏。 回来后,众人对那个替天行道的黑无常,更是说不出来的好奇,但这个人自从那一夜出没张衙内府邸后,便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只留下一段传说。 ~ 一晃眼便到了五月中旬,天气越发热起来,稍稍一动,便汗流浃背。 辛夷家的“好颜色”脂膏出现赝品的事情,并没有影响销量,更出乎意料的是,消息一传开,竟然门庭若市,供不应求,来买脂膏的比看病买药的人还要多…… 辛夷的小药厂加班加点地出货,也有些忙不过来了,而且影响了正常的问诊。不得已,辛夷只得再次限售。 一旦限售,客多货少,抢得更是厉害。 整个汴京城的闺阁千金市井娘子都在为一个“好颜色”而疯狂,好颜色俨然成为了皇祐四年的汴京时尚护肤单品。 药坊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却没有一个人抱怨,还是辛夷自己看不下去,主动提出给大家发奖金。 如此一来,在辛夷药坊上工成为了一件令人羡慕的职业,药坊里哪怕一个伙计走出去腰杆也挺得笔直,尤其三姑六婆大姑娘小媳妇儿想托他们买一罐好颜色脂膏的时候,更是觉得神气…… 辛夷药坊名声大噪。 张小娘子凭着一手医术和驻颜术,风头一时无两。 对辛夷自己而言,生活没有任何改变,但是别人看她的目光,早就不一样了。 就连张家村那个以前看她用鼻子的张正祥,也成日里对张巡耳提面命,要他一定把这个能赚钱的媳妇儿给弄回来,不然就是丢张家祖宗的脸…… 第257章 酒后真言 其实,张巡比张正祥更不好受。 昨日看不起的小娘子,如今高攀不起,这让他心窝子里就像燃着一团烈火,烧得他心肝疼痛,无法扑灭,无法痊愈…… 这些日子,他想尽了各种办法,软的,硬的都用上了,甚至求到了傅九衢的面前,让他替自己在辛夷的面前美言几句,通通都不管用…… 辛夷软硬不吃,完全视他如空气。 倒是那个大理的女世子,成日里花蝴蝶似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以前张巡看段云亦是眉清目秀,尤其对他有救命之恩,更有几分好感,可如今也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段云越是纠缠他,张巡越是逃避,越是不想面对她,甚至隐隐有了厌恶之心…… 就像对曾经的张小娘子。 ~ 午后的殿前司,躁热万分。 张巡正躺在内堂的官帽椅上小憩,一个禁军急匆匆进来禀报。 “张都虞候……” 他见张巡满脸青黑,尴尬地一笑,“段世子又来了,找您的。” 张巡眉头紧皱,突然厌恶之极,一巴掌重重拍在脑门上,不耐烦地摆摆手。 “让她滚——” “这……”那禁军变了脸色。 张巡抿嘴,知道自己说岔了嘴,赶紧收回话来。 “就说我不在。刚刚下值走了……去了我媳妇儿那里。” 那禁军深深看他一眼,“是。” 张巡憋着一口气,等那人转身离去,突地咬牙,一脚踹在凳子上,发出哐当的一声。 “这是怎么了?”曹翊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进来,缓慢的脚步像是踩在张巡的心里,一下比一下沉重。 张巡抬眼看他,收住失态的表情,老老实实地拱手。 “大人。” 曹翊一身迷楼灰袍,如同淡雨轻雾一般走近,温和地微笑。 “张都虞候若得空闲,不如随我去喝上一杯,以解愁乏?” 张巡微微一怔,“属下的荣幸。” 在这次回京以前,张巡和曹翊并不十分亲近,这个国舅爷在张巡的心里有一种远山阔天的疏离感,并不那么容易与属下交心,更不曾请他小斟,如此相邀,张巡无从拒绝。 ~ 锦庄瓦子。 丝竹温软悦耳,买醉的公子,娇媚的艺伎,细声软语,热闹非凡。 这是一片不与人间相同的迷醉天地。 张巡为曹翊斟酒,端起来便是恭敬地一笑:“属下敬曹大人。” 曹翊莞尔,云淡风轻地与他碰杯,抬袖轻抿,“请。”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小饮小酌,曹翊情绪不明,张巡更是搞不清他的目的。 几杯酒下肚,张巡终于鼓起勇气相问。 “不知曹大人叫属下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告?” 曹翊道:“并无。” 张巡皱眉,心下更是生疑,“那……属下便有些惶恐了。” 曹翊想了想,微微一笑,“这次回京就职,感受如何?” 张巡道:“和以前没有不同。一应照旧。” 曹翊问:“可还适应?” 张巡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适应的……多谢大人关怀。” “那就好。”曹翊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突地长长叹气,“张都虞候不必紧张。我找你喝酒,仅是喝酒而已。” 张巡应声:“是。” 曹翊慢慢地斟酒,看着莹润的杯壁被酒液浸下,声音淡淡地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能与人言只二三。张都虞候有烦心事,我也有罢了。” 张巡嗯一声,眉头紧锁,长声而叹,“属下被家事所累,头痛至极。” 曹翊慢慢撩看他一眼,勾唇笑开,“恕我直言,天地为棋人为走卒,你我皆是俗人,该低头时,就低头。” “低头?”张巡不解地看他。 曹翊见他喝得红光满面,双眼瞪大地看着自己,不由幽幽一叹。 “人力不达时,尽力便可。情至深又如何?无非春秋一梦。放手是成全他人,也是成全自己。段世子是个性情中人,待张都虞候至情至性,至真至诚。一个是得不到的旧时意,一个是可亲近的眼前人,曹某以为张都虞候当有取舍……” 张巡看着曹翊舒展不开的眉宇,借着酒意相问。 “曹大人是来做说客的。是我那娘子让你来的?” 曹翊摇头,“与张娘子无关。” 张巡眉头狠狠一皱,突然举杯痛饮,拿袖子擦了擦嘴巴。 “属下有句话憋在心里许久,借今日之机与曹大人说个明白吧。” 曹翊眉心一跳,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垂下眼皮,“请讲。” 张巡冷下脸盯着他,“坊间传闻曹大人曾经与我那娘子过从甚密,不知真假?” 曹翊心口微痛,默默地看了张巡片刻,吐出一字,“真。” 酒后真言,最是作不得假。 曹翊怕他生出误会又对辛夷起怒,接着便歉意地道:“此事与她无关,全是我的不该。” 张巡登时变了脸色。 关于傅九衢和曹翊的传闻,他早已灌满了耳朵,可是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情,从来不曾问过他们本人。 他不信。 不敢信。 …… 辛夷药坊在成衣店里订制的夏装到了,大大小小都有,伙计用驴车送过来,装了满满当当的一车,除了衣服,还有一些被套枕套。 “收货了,老板娘。” “来了来了。”辛夷牵着三念的走出门,让布店的伙计把车赶入院子里卸货。 三念围着驴车转,不停地叨叨。 “娘说给三宝做新衣,比大哥哥和二哥哥都要多,是不是?” “是的是的。”辛夷一边点数,一边回答,有些敷衍。 “为什么?”三念追问。 “因为你是娘的小棉袄呀。小姑娘就要多穿漂亮衣裳,臭小子么,就不必了。” “嘻嘻,三宝最爱娘了。” 小丫头的嘴巴越发的甜腻,辛夷好笑地瞥她一眼,将打包好的衣裳拎下来,使了银子给伙计,然后拍拍三念的小脸。 “去玩,娘搬东西进去。” 药坊里的其他人都在忙碌,辛夷不想打断他们。 力气活儿而已,她不会觉得累。 可是,三念腻着她就走不,“我来帮娘,三宝长大了,可以帮娘做事……” “乖。”辛夷抱起一叠衣裳就要转身,布店伙计刚合上的门吱呀一声又被人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吓得三念尖叫一声,猛地瞪大了眼睛,朝辛夷奔跑过去。 “娘……” 辛夷回头看去,放下抱在怀里的衣服,将三念轻轻扯到背后,“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 来的人正是张巡。 他满脸酡红,酒气熏天,一双眼睛烧成了红云一般,盛满戾气。 “我来问你。你和曹翊是不是有过一腿?” 辛夷抿着嘴巴,看着这个明显喝多的男人。 “是与不是,与你何干?” 张巡冷哼一声,盯视着她走近,咬牙切齿地道:“老子真是小看你了。你这妇人,你这妇人倒是有几分本事,竟把国舅爷搞到了手,让他来为你说好话……” 辛夷冷着脸,“多谢夸奖。” “呵呵!说得好。”张巡红着眼,像一只被逼急的野兽。 曹翊今日对他坦承曾经对辛夷有过的心思,委婉地奉劝张巡放过辛夷,甚至明里暗里警告他不要再做出伤害辛夷的事情,这让张巡内心那个蓄力许久的炸药桶,终于点着了。 在曹翊面前,他云淡风轻地表示不会在意,毕竟那是过去的事情,况且当时大家都误以为他已故去,全在情理之中…… 然而,场面话一说完,想到他的小媳妇儿居然被别的男人觊觎,二人兴许早已有过男女间的苟且事,一想到这个,张巡压抑在心里的那团火怎么都熄不下去,借着酒意便找上门来。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张巡突然上手,一把扯住辛夷的胳膊,用那双烧红的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当年成婚没有做的事,今日给你补上。” 辛夷冷笑一声,“你想做什么?” “圆房。”张巡不冷不热地笑,“你当初不是求着老子要你么?今日我就成全你。” ------题外话------ 傅九衢:今天又没我什么事,打了个酱油,但我人不在江湖,江湖却处处都有我的传说………… 辛夷:谁说没有你的事?还不快来救我!! 第258章 气急攻心 酒后的张巡,满脸酡红,双眼带着森冷的寒意,将辛夷单薄的身子扯得不停摇晃。 “松开。”辛夷不想让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种下暴力的阴影,反手抓住张巡的胳膊,警告地沉下脸,“孩子还在这里,你克制一下情绪。有话我们好好说。” “好好说?我想同你好好说时,你是如何敷衍我的?” 张巡咬牙切齿,脊背笔直地横在她的面前,原就高大魁梧的身子衬得辛夷更是娇小可怜。 然而此时的他被嫉妒的火焰烧红了心脏,看不透辛夷目光里暗含的冷意,也听不到女儿的哭声,只一句比一句更冷的斥责。 “老子算看明白了,你这妇人就是犯贱,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盯住辛夷,声音幽凉,“你最好想明白了。你是我张巡的妻室,我对你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何人管得了?你以为谁能护住你?便是官家来了,还能管别人的家务事不成?” “可笑。”辛夷直视着张巡的眼睛,嘲弄般冷笑。 背后的三念在揪她的衣裳,低低地抽泣着,小小的身体跟着她前后摆动…… 孩子很害怕。 这让辛夷不得不克制怒火,再次冷静地出声提醒张巡。 “大人的事,大人自己解决,别当着孩子的面。” “怕了?”张巡眯起眼,看着小娘子娇好的面容和白皙的肌肤,视线更为深邃了几分,“三念,去找你小姨。我有话和你娘说。” 张巡的声音很冷,三念十分害怕他,但孩子没有跑开,而是突然冲过去抱住他的腿,仰着哭脸奶声奶气地哀求,“爹,你不要打娘,爹,三宝求求你,不要打娘……” 张巡身子一怔,低下头来,看着三念可爱的小脸儿,软了心肠。 “爹不打人。” “那你放开我娘。” 三念双眼蕴着眼泪,湿漉漉的看着娇气,却固执。 张巡见她口口声声护着辛夷,完全不把自己这个亲爹当一回事,有些恼火了。 “小白眼狼,我是你亲爹,你到底向着谁?” “娘……”三念哭泣着唤辛夷。 “她不是你娘!”张巡眉头皱着,心里的郁气不受控制地发泄出来,训骂孩子。 “你娘叫周忆棉,她是生你的时候死的。你的命是你娘用命换来的,你如今却为了一个后娘来气你亲爹,你娘若在天有灵,也定不饶你这个不孝女……” 辛夷倒抽一口气,“张巡,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张巡凝视着辛夷愤怒的面孔,以为是自己提起周忆棉让她吃醋难受了,心下大爽,更是加倍地用言语刺激她。 “我说错了什么?三个孩子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吗?孩子不懂事,受你哄诱罢了。你以前是什么德性?以前你是怎么对他们的?等他们长大,自会明白……” “混蛋!”辛夷突然扣住张巡的肩膀,双眼怒视着他。 她手劲很大,指甲几乎掐入张巡的肉里。 张巡吃惊于她的力气,眉头一皱,“你做什么?” 辛夷没有回答,也没有给张巡反应的机会,啪的一声,一个巴掌重重地抠在张巡的脸上。 张巡大惊,捂住脸看着辛夷,双眼瞪得像两只烧红的铜铃。 “你打我?一介妇人,胆敢对夫君动手?” “犯七出是吗?那你倒是让我出啊!”辛夷大声骂道:“方才看在三念的份上,我原想给你留几分脸面,你既然不要脸不要皮,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她说罢平视着张巡,冷静地对三念道:“三宝,到小姨那里去。” “我不走。”三念哭唧唧地抱住张巡的腿,“我走了爹会打你……”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和。” “说得好。”张巡这是第二次挨辛夷的耳光,五脏六腑的火气都被打出来了。 他不耐烦地捏住三念的手,将孩子拎扯起来,顺手推到一边,然后揪住辛夷的领口便将她拉拽过来。 辛夷看三念踉呛一下没有站稳,一屁丨股坐在地上,心疼地叫一声三宝,便伸手要去扶她。 不料,张巡一个巴掌没头没脑地扇了过来—— 啪!重重的耳光,打得辛夷耳朵嗡的一声,有片刻的失聪,眼前金星都飞了出来。 张巡当年曾和傅九衢、蔡祁一同参加武举,名列第二,人又长得高头大马,魁梧结实,这一巴掌即便只用五分力度,也足够辛夷受的了。 一丝鲜血顺着嘴角淌了出来。 三宝看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娘,你出血了,娘……” 辛夷舔了舔牙床,怀疑是打出了齿血,她搂住三念,拿袖子擦拭一下,冷冷勾起嘴角,侧过脸来盯着张巡。 “这一巴掌我受了。我打了你,你也打了我,从此我们互不相欠。识时务的,马上从我的药坊滚出去,不然,我便打你出去。” 张巡其实并没有打女人的习惯,以前的张小娘子那么作他闹他,他也最多是嫌弃厌恶,避开她罢了,对她动手还是第一次。 方才激恼之下,他失手一挥,看见辛夷嘴角淌血,心下便已经软了。 谁知辛夷又一次说互不相欠这样的话,就像一把刀子似的,插在张巡的心窝子里…… “打我出去?你是不是弄不明白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的娘子,莫说是你,便是三个孩子和这个药坊也都是属于我的。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怎么打我出去……” “油盐不进!”辛夷冷笑一声,抱着三念就要出去。 这会时辰正是药坊里忙碌的时候,两个人在后院里撕掉,三念的哭声,已然惊动了其他人。 但张巡有一句话说对了。 在所有人看来,他们都是夫妻,即便是关系很近的人,也很难插手。 张大哥和良人湘灵等人跑出来看到,也只能温声细语的相劝,让他们好好说话。 然而,醉酒的男子,理智全无。 辛夷不想再和他废话,原本想先将三念交给良人,岂料,张巡以为她想抱着孩子离开,激恼之下,一把揪住辛夷的后领子,便扯住她。 “想走,去哪里?找国舅爷告我的状,还是找别的野男人为你出头?” 院子周围有不少药坊的人,这些话说得实在难听。 辛夷抱着三念,挣脱不了张巡,被他拖得后退了好几步。 “你这个疯子!”辛夷气极了,将三念放下去,回手便朝张巡挥出拳头。 张巡原想去拦她,可辛夷个子小,身手却灵活,那一拳重重击在张巡的胸膛,痛得他惊呼一声。 “你…………” 张巡吸一口气,怒斥:“好个野女人。今日老子是要振一振夫纲了。” 他一把揪住辛夷的头发,冷着脸便往楼上拖拽。 第259章 窗户纸破了 辛夷力气大,但张巡皮糙肉厚,揪住她就不肯放,两个人你来我往拳脚交加。张巡身上挂了彩,辛夷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披头散发,衣裳凌乱,气得火冒三丈,更是招招狠手…… “你这毒妇!” “疯子!” 两个人边打边骂。 张家兄弟冲上来想要劝架,被张巡厉目骂回去。 “我们两口子的事,你们插什么手?是不是姓什么都忘了?” 张家兄弟尴尬地停下脚步。 良人抱着三宝,不停地喊三哥住手。 湘灵则是直接哭了出来,和三宝的声音混杂一起,全是让二人住手的。 但辛夷打红了眼,并不肯示弱,张巡起初还留了几分力气,后来发现这小娘子看着瘦弱,力气大得惊人,打人又不按章法,搞得他十分狼狈。 张巡不得不全力以赴地应付她。 一来二去,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辛夷到底是小女子,和一个武艺高强的大男人缠斗很是吃亏。张巡最后的耐性也用尽了,趁着辛夷不备,突地一把束住她,拦腰一抱,二话不说就往辛夷的房间走。 “有什么话,我们上去说。” “我说你个鬼。”辛夷手脚并用地拍打他,“你放开我。放开我。” 张巡冷声,“难不成你想让人围观我们圆房?” 辛夷被他束在怀里,像被老鹰抓住的小鸡,胳膊腿儿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尤其方才累了一通,更是乏了力气。 “你胆敢对我做什么?我饶不了你。” 张巡:“我的娘子,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要啖你的肉,喝你的血。” “我给你便是。” “疯子!疯子!” “哈哈哈哈哈,这都是你逼我的……” 院子里哭声不断,可张巡愣是凭着一己之力将辛夷抱上了楼去,丢在房间的床上,再回脚嘭地一声将门合上。 辛夷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顺手抄起床边的木棍。 那是她用来防身的,有了武器在手,她信心大增。 “狗东西,你给我滚出去……” 她拿着木棍指着张巡,然而,张巡却没有动弹,没有方才上楼时的气势汹汹,整个人就像被冰冻了似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住辛夷的衣架上,那是一件狐皮大氅。 宋人穿衣有森严的等级制度。 这件大氅是官家御赐,王爷规格,绣有金蟒。 张巡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傅九衢的东西。 “它为什么在这里?” 他指着那件衣裳,双眼冰冷地扫向辛夷,表情有一丝难以形容的狰狞。 辛夷眉头不经意的一蹙。 这件衣服还是她当初落难开封府,天寒地冻那一夜,傅九衢给她披在身上的,暖和又舒适。一开始是没有洗净,她不好意思还给他,后来洗净了她是舍不得还给他……那是一种很莫名其妙的心情,看着他的衣服挂在这里,便觉得安心。 傅九衢也从来没有问过,就好似忘记了一般。 他那么多衣服,又哪会在意这一件。 如此,辛夷便心安理得地挂在这里了…… 她看张巡的表情,便知道他是认出来了,撒谎和狡辩都没有意义。 “明知故问。”辛夷克制着狂乱的心跳,冷冷地道:“出去。” 张巡不死心地盯住她,又问一句,“是广陵郡王的衣服,对不对?” 辛夷知道傅九衢对张巡的意义和曹翊是截然不同的,听着他仿似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嘶哑冷意,辛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是。” 张巡浑身血液逆行,冰冷般凝固。 无数人说傅九衢和她有首尾…… 他从不肯信。 无论她的野男人是谁都有可能,怎么会是傅九衢呢? 呵!他的手垂了下来,笑声幽幽泛寒。 “这么说,你和傅九衢的事情,是真的?” 辛夷平静地看着他:“一半真,一半假。” “贱、妇。”张巡咬牙切齿地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一眨不眨地盯着辛夷走近,“世上男子千千万万,你哪个不勾,为何勾我兄弟?老子当年看你可怜,收留你下来,供你吃供你穿,你他娘的就是这么回报我的?你对得起我吗?” 他愤怒、嘶吼。 他不敢相信,又不能不相信。 那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仿佛要把木质的楼板震裂。 辛夷耳朵嗡嗡作响,握紧木棍,后退一步,“那时候你死了,谁知你会活过来……” “放屁!”张巡怒火中烧,眸底风暴席卷了仅存的理智,“即便是我死了,你也不该和他在一起。他是我的结义兄弟……是兄弟!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辛夷看着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正如你对大周娘子,此情此意,岂是本心可以克制……” “你不要提她,你不配提她。你这个贱、妇……”张巡嘶声大吼着,逼近辛夷,那目光冷冽得好像要将她吃入肚腹,“你不就是嫌我不肯同你圆房,让你守了活寡吗?没有男人你就这么耐不住……” 辛夷:“……” 男人妒恨上脑,总是喜欢以羞辱女性的方式来维护自尊。 此时的张巡也是一样。 他寸寸逼近,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老子也是男人。今日便成全你这贱妇。” 一口一句脏话,骂得辛夷脑门发热。 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真是让她倒尽了胃口,奈何名义便是大宋朝的“桎梏”,也是张巡的倚仗,她打起精神,冷冷地道:“那我们就鱼死网破好了。” “好,老子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张巡被嫉火烧得仿佛疯魔了,他嘴里骂咧着朝辛夷扑过去,辛夷挥起棍子用尽全力打在他身上,这么大的力气,可以想见的皮开肉绽,他却生生受了,眉头都不皱一下,冷冷拖住木棍扑上来,将辛夷整个压在榻上…… 高大如山般的男子,让辛夷再次感觉到了身为女子的弱小。 她挣扎、叫骂,踢打,张巡全都听不进去,他拼命地撕扯她,就像是撕扯着自己的自尊,撕扯着曹翊和傅九衢留给他的耻辱…… 辛夷一口咬在张巡的胳膊上。 张巡仍不松手,喘着气冷沉沉地笑,“你是我的。今生今世都是……别想逃了。” 辛夷牙齿咬得酸涩,几乎生生撕下他一块肉来。 大滴大滴的汗落下来,在辛夷的额头上,脸上。 两个人拼死般搏斗…… 日光穿着微波荡荡的五丈河岸,从窗棂拂进来,照在两人惨淡的脸上。 大汗淋漓,鲜血淋漓。 有好一阵子,辛夷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被嘭声踹开的声音才拉回她的神智。 “傅九衢……” 辛夷声音嘶哑的叫着广陵郡王的名字,泪水突地便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那么久,她没有流一滴泪,张巡欺负她,她都不曾哭,却在看到傅九衢闯入的刹那,哭了出来。 力气用尽,声音沙哑,叫着傅九衢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她像个无助的孩子。 傅九衢心如刀绞。 看到眼前凌乱的一幕,他目眦欲裂,浑身血液逆窜般冲入大脑,没有任何的理智和思考,他飞奔上前,一把扯住压在辛夷身上的张巡,狠狠拎了起来,再狠狠摔了出去 “混蛋!” 张巡方才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付辛夷了,也力乏得很,傅九衢的攻击始料未及,他蹬蹬后退几步,尚未站稳,傅九衢再次飞起一脚,朝他踹了过去。 砰!张巡后背撞上墙壁,发出沉重的撞击声,痛得他呼吸骤停,整个人软倒在地上,盯着傅九衢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好。好得很,奸夫淫丨妇!”他喘着粗气,扶着桌几慢慢地站起来,冷冷地盯住傅九衢,笑声仿似哭啼一般。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我的好兄弟。” “行远,你冷静点。”傅九衢看辛夷衣裳凌乱,原也有些怒火攻心,但站在张巡面前,他并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声音也比方才委婉了许多。 “有些事不是你所想那般……”傅九衢抿住嘴唇,深吸一口气,叹道:“你先消消气,我再慢慢同你说。” “消气?哈哈哈,你睡我女人,你让我消气?”张巡哈哈大笑着,径直端起桌几将傅九衢掷了过去,声音凄厉地划破五丈河。 “我他娘的杀了你!” ------题外话------ 傅九衢:…………我今天该说点啥? 张巡:啥也不要说了,受死吧你们!! 第260章 搏斗 傅九衢背对着门,在张巡撕心裂肺的叫骂声里,他缓缓伸出手,将踹开的门合上。 面无表情、沉静冷漠,一双眼神锐利如刀,修长的手指慢慢摸上腰间的配剑。 张巡厉目微眯,看着他的动作,冷笑。 他以为是你死我活的搏斗,不料,傅九衢慢慢解下配剑,丢到辛夷的面前,默默看她一眼,将辛夷放在木柜上没有喝完的半盅冷茶一饮而尽,然后眉睫微动,望着他淡淡地道: “来。” 张巡看到他拿辛夷的杯,喝辛夷的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然,那本就如割如焚的嫉妒,几乎要把他逼疯。 “好。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张巡纵身上前,速度快如闪电,傅九衢手臂微动,却没有避开。 一记老拳重重打在他的胸膛—— “还手。” 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有一种奇怪的自尊心,张巡没见傅九衢还手,并不觉得胜利,他恼羞成怒般看着傅九衢沉静的眉目和英俊的面孔,无端嫉妒,无端痛恨,黑眸被刺激得一片刺红,额际亦是青筋暴涨。 又是一拳,再次重击而出。 “傅九衢!”辛夷看傅九衢仍然没有还手的打算,激动地大叫一声,提示他危险。 傅九衢没有动,一双眼凉飕飕地盯住张巡。 “你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显示你的高风亮节,还是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张巡急促的喘气着,怒气并没有因为打了傅九衢两拳而平息下来。 相反,他觉得羞辱。 羞辱更甚。 “当年右科(武举),你我一同应试,你是狄青高徒,广陵郡王,我是一介平民,弓马骑射我却不曾输你半分,而兵书墨义我不如你,那是我没有好的先生,没有好的出身。你是不是当真以为我不如你?在你心里,我并不是你的兄弟,仍是一介草民,你才敢如此辱我,是也不是……” 傅九衢深深地看他一眼,闭上眼睛,不答。 他无话可说。 愧在心底。 在张巡看来却是不屑一顾,不屑理会自己。 “不要以为你不还手,我就会手下留情。自今日起,你我兄弟缘尽……” 张巡咬牙切齿的吼声,格外地凶戾。 窗外轻风拂暖,五丈河一片萧瑟。 张巡拳脚横扫过去,急火攻心下,凌厉异常,并无半分收敛之心,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道…… 砰!拳头入肉的声音落在辛夷耳朵里。 心惊肉跳。 傅九衢的身躯在张巡不留余地的重击下飞了出去,重重撞在门板上,紧阖的门应声倒地,他倒在门板上,连同门板一起往外滑出一丈,这才停下。 “九哥!” 辛夷双眼通红地大吼,飞鸟投林一般朝傅九衢扑了过去,屈膝蹲在他的面前,捧住他的脸,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你是不是傻?他打你,为什么不还手?我们没有错。你更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他死了,你照顾他父母妻小,你有什么错……就算错,也是我错,是我勾引你在先……” “你退下。” “九哥。” 傅九衢缓缓抬头,唇角鲜红的血迹,映得他俊脸更是苍白莫名,但他看到辛夷担忧的表情,竟是朝她微微一笑。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怎么会没事? 他是个有心疾的病人啊。 辛夷双手张开,横在傅九衢的面前,披头散发地掉头面对张巡,一双黑瞳如染秋雾,冷冽、肃杀,喉头却是更咽般喑哑。 “是我勾引他的。有什么仇什么怨,你冲我来。” 张巡赤红的眼浮出冷笑,一字一句咬得字正腔圆。 “奸、夫、淫、妇,都该死!” 辛夷看着张巡脸上的抓痕和红肿,牙齿咬紧,缓缓地攥紧了拳头。 “该死的是你!张巡,我是你不要的女人,全汴京城都知道你嫌弃我、厌恶我,我只是你不要的,是汴京人人皆知的大笑话。你有什么资格厌弃我后想要回来就要回来?” “你是我的妻子。要不要你,得由我说了算。” “我呸!”辛夷啐一口,冷眼看着他,仍是不改护着傅九衢的动作,一副要和张巡拼命的样子。 “我即便是死,也轮不到你说了算。” “让开!”张巡咆哮般嘶吼。 辛夷心里一窒。 她对张巡是有些惧怕的,不仅因为他生得高大魁梧,还因为他是武举第二,即便她力气再大,又怎会是全天下武人中的佼佼者的对手? 打不赢张巡,她不觉得丢人。 若是由着她的男人让张巡欺负,那才丢人。 “不让……” 辛夷没有犹豫,哑着声音吼回去,正如方才搏斗一般,寸步不退,甚至摆出一副鱼死网破的架势。 “傻子……”傅九衢缓缓起身,一只手将辛夷半搂在怀里,像哄孩子似的,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见她衣裳破碎,一把扯过那件大氅裹住她,抱起来放坐在椅子上,摩挲一下她红肿的面颊,目光沉寂而温柔。 “坐着看好,九哥为你报仇。” 辛夷一怔。 他神色冷静,不像要打架的样子。 这是说的什么话? 傅九衢淡淡地道:“他不该打你。” 辛夷目光追随着他,见傅九衢慢慢起身面对张巡,平静的脸上渐渐凝起冰冷的寒意,手指轻轻拭去唇角的鲜血,那翠绿的扳指染上了朱红的颜色。 “郎情妾意。呵……”张巡朝他走近两步,“你们真当我死了吗?” 傅九衢不回他的话,冷冷地道:“方才我让你三拳,是我欠你的。现在,我要讨回来的,是你欠她的。” 张巡冷笑:“你凭什么替她来讨债?你是她的谁?” 傅九衢眉目微暗,“凭我喜欢她。我傅九衢疼到心尖上的女人,容不得别人染指分毫。” “哈哈哈哈哈。”张巡发出一道狂肆而痛苦的笑声,“你多年不近女色,是不是辨不出稚子妇人?当真痴傻至极。她是我的妻子,不让我染指分毫?她早就是我的人了,在你之前,我他娘的睡她都睡腻了,你捡我破鞋,竟然当宝……” 嘭! 一道沉闷的响声划过耳朵,傅九衢一脚上前,重重踹在张巡的心窝。 张巡话未说完,只剩一道痛呼和惨叫。 “偷袭老子。算什么英雄好汉?孬种!” 张巡骂咧着,正要起身,傅九衢又是一拳砸在他的腹部。 第261章 舍命 两个是同届武举的武状元和武榜眼,身手都十分了得。当年傅九衢胜过张巡,确实也不是在弓马骑射,而是兵法七书的策问与墨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平民和王侯间的差距确实有较大差异。 相比张巡的魁梧,傅九衢个高却清瘦,虽然张巡也挂了彩,但模样看着还是比他凶悍,张巡从来不觉得自己武力不如傅九衢,甚至内心里私以为傅九衢能拿状元,是因为他的身份,论武艺,自己强上他许多。 多年来,张巡从未与傅九衢真刀真枪的比划过。 而傅九衢动武的机会少之又少。 因此,张巡并未把傅九衢看在眼里。 然而,一记重拳下来,他受力的身子当即瘫软无力,胃气翻腾,一口老血呕出喉头,这才惊觉这个面色苍白的广陵郡王并不是走了后门才得了武状元。 张巡深吸一口气,爬起来便回击,傅九衢却一个后仰,轻巧地闪开,接着扫膛腿踢来,张巡闪避时撞到木柜,接着腹部一痛,再次被傅九衢的拳头砸中。 砰的一声,后脑砸在柜子上。 傅九衢却没有收手,欺身上前,修长的身影快如闪电,揪住张巡的衣领,便是一顿痛揍,一拳比一拳攻击猛烈,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凌如疾风般包围着张巡。 在墙壁和柜体间,张巡躲闪不开,受制于地形,除了护住头部,竟是无力还击,肉盾般任由宰割…… “如今可知道,兵书墨义,并非无用之物?” 傅九衢边打边问,在拳拳到肉的攻势下,张巡吐出一口鲜血,冷笑着瞪住他。 “你打……打死我好了。那便再没有人知道你做的丑事了……” 傅九衢铁青着脸,在他急促的喘息中,双手扣住张巡的肩膀上,脸色苍白的盯着他,额头是大滴大滴的汗,却没有再出手。 “我打你,不是因为你打我骂我。是你不该动她。” 张巡冷笑着咳嗽,咳出一口一口的血。 暗红色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淌下,染红了前襟。 也染红了傅九衢一双黑眸。 他冷冷地盯着张巡,声音平静清冽,却如同来自地狱深处,让人毛骨悚然。 “你听好了,从今往后,你若再动她一根手指头,我会拿你全家陪葬。全家。” 张巡仰望着欺身在上的傅九衢,冰冷的眼,漠然的脸。 这样的傅九衢,张巡见过,不止一次。 那是对敌人,对作奸犯科的歹人。 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张巡从未想过有一天,傅九衢会对他说出这样狠毒的话来,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 一时间,张巡很难说清楚他的愤怒来源于辛夷,还是来源于傅九衢。 “一个是我的妻,一个是我的兄弟。”张巡躺在地上,神色突然变得凄苦,连声音都更咽起来。 “女人负了我,我他娘的不在意。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要和离让她滚,她要跟谁好,老子不高兴宰了奸夫淫丨妇就是……为什么是你?重楼,为什么是你……奸夫淫丨妇,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们……” 张巡的眼泪便那么掉落下来。 傅九衢眉头微皱,手下微微松开。 男儿有泪不轻弹。 张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你杀了我吧。傅九衢,你杀了我。不然,这辈子我都和你没完。” 傅九衢收回踩在他身上的脚,慢慢地蹲身盯着他的脸,语气温和地道:“你和我可以没完,我随时恭候。但你和她,从今日起,完了。” 张巡睁开眼。 四目相对,傅九衢神色未变。 “你可听明白了?” 张巡冷笑,“做梦!” 傅九衢低头,浅笑一声,“行远,你最是了解我的为人。你自己掂量我此话的分量。我只能容你这一次,行远,只有这一次。你再敢碰她,我疯起来……那不会是你想要的结果。” 他声音不徐不疾,每一个字都清晰冷漠,足以让张巡听得分别,也足够他消化掉傅九衢话里的威胁与警告。 “傅九衢。”张巡盯着他,“我亦是朝廷命官,你如此待我,当真不敢朝臣弹劾,不怕天子之怒?” “行远。”傅九衢轻轻侧过脸,一双黑眸清晰地映着他的平静与从容,声音更是清冷,如三春万卉,整个人国色仙姿。 “本王愿意为她赔上前程、仕途、爵位、乃至性命。你愿意赔上什么?” 张巡震惊地看着他。 傅九衢不是没有想过后果,而是早已打定了主意。 “你疯了?重楼,你是不是疯了,这小娘们给你下迷魂药了是不是?” “那是你不懂她的好。行远,你失去太多。” 傅九衢慢慢起身,“程苍!” 一个人影默默上前,挡住了门口的光,“属下在。” 傅九衢背对着洞开的门,也背对着程苍,双眸扫向张巡和辛夷,平静地吩咐。 “去写一封诉状,上呈殿前司和开封府。张都虞候外出年余,对其妻不管不顾,不相安谐,夫妻早已恩断情绝,张娘子自诉请离,重梳蝉鬓,再扫峨眉。” 程苍怔了怔,“郡王……” “照办。” “是。” 程苍从认识辛夷的第一天起,是整件事情的旁观者,从头到尾看得最是明白,但时至今日,他也很难理解傅九衢会陷得如此之深…… 甚至不能理解傅九衢会为了辛夷与张巡翻脸。 如今更是做出替她出头请离的地步…… 堂堂郡王,何至于此? 程苍压下心里的叹息,径直大步离去。 房里突兀地冷寂着。 傅九衢和辛夷,连同张巡都没有说话。 三个人安静得如同凝固一般。 不知何时,窗外的阳光收住了,天色阴暗是下来,依稀飘下几丝细雨。 点点涟渏落在五丈河的水面,天地俱寂,仿佛是天神为凡间的痴男怨女落下的眼泪…… “傅九衢。”张巡疲惫而凄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你可曾记得我们当初结义之时,你是如何说的?” 傅九衢面色平静地转头,看着张巡通红的眼。 “记得。” “那我要你履行谎言。你可做得到?” “好。”傅九衢突然勾唇,张巡冷笑一声,正要说什么,眼前突然一黑,傅九衢的拳头照面门而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太阳穴上。 张巡头一歪,晕倒在地。 辛夷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讶然地忘了眨眼。 窗外细雨绵绵,一片冷肃。 傅九衢紧紧地抿住嘴角,突然伸出手,将张巡从地上拽了起来,靠在墙壁上,示意侍卫进来将人带走。 做完这一切,他掉头,看着仍然乖乖坐在椅子上的辛夷。 “记得上点药。” 辛夷心下一窒,看着他,急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要做什么去?” 傅九衢微笑,“我和行远还有话说。” 辛夷松一口气。 开始以为他是要杀人灭口。 “九哥,你不要再听他胡说八道了。”辛夷细想一下,又担忧起来,“他心里已然恨透了你我,但他拿你无奈,这才故意说起往日情分,就为了让你心软,让你心甘情愿由他拿捏,九哥,不可以……” 她摇头,摇摇头。 傅九衢黑眸带笑,如嵌冷月。 “放心,我心里有数。”他温柔地顺了顺辛夷凌乱的头发,“洗洗,上点药。不要怕,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这样欺负你。” “九哥……”辛夷话未出口,喉咙一阵发更。 傅九衢大步离开,修长的身影与门外的细雨仿若浑然一体。走到门口,他顿立片刻,又突然回来,弯腰拿起那一把张巡丢弃在地上的腰刀,悬挂在腰上。 “我走了。” 他俊朗的脸一片沉寂。 辛夷看到了他的笑,如皎皎之月,春朝微风。 却惹得辛夷潸然落泪。 ~ 辛夷药坊的闹剧瞒不住马行街的市井百姓。 傅九衢带着张巡离开的时候,门外围满了人。有药铺的帮工,有街面上的民众,甚至有闻讯赶来的公事所差役。 维持厢坊里的安定是公事所差役的职责,但他们目睹这一场闹剧,并没有任何人胆敢闯进去。 傅九衢神色平静地走出去。 跨上骏马,绝尘而去。 药坊的姐妹,这才飞快地上楼去找辛夷。 良人抱着三念,却跑得最快。 “姐姐,你没有事吧?” “娘……” 辛夷抬起红肿的脸,看着她们,微微一笑。 “我没事。” “娘。”三念心疼地不停哭泣,抬起小手想摸辛夷的脸。 “娘没事的。”辛夷阻止握住她的小手,制止了她,又看一眼随之进来的安娘子和湘灵等人,“你们通知的郡王?” 湘灵瞟一眼安娘子。 “姐姐,我们不敢惹三哥,又怕姐姐受伤……” 安娘子抢在她前面,低低地道:“娘子,是我擅作主张,让人去报信的。是不是……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辛夷摇了摇头。 她没有什么麻烦。 名声、金钱、她都不在意。 唯一担心的是傅九衢。 她原本想自己处理好,不把傅九衢牵连进来的。 毕竟张巡是他的结义兄弟,两个人曾有过命的交情,如此翻脸,她相信傅九衢心里比任何人都要难受…… “唉。”辛夷踌躇一下,低头检查一下自己的伤,“去拿一瓶红花油来,我擦一擦。” 说罢又望向湘灵,“帮我备一桶热水。” ~ “郡王,到了——” 段隋低低地说着,抬头一望。 被惊动的鸟儿,从山林里冲天而起,进入云霄。 傅九衢翻身下马:“放下他。你们下去吧。” 段隋喉头一动,望一眼主子冷肃的面孔,应一声是,便低头行礼,带着两个侍从快速消失在林间。 这是一个山坡上。 山风很大,将傅九衢的衣袍纷纷扬起。 他面无表情地迎风而立,望着远方,一动不动。 张巡睁开眼,看到的便是一个僵硬的背影。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傅九衢手指微微拽起,转身看着张巡,低笑一声,转动着手上的玉板指,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 “还记得我们为何而结拜吗?” 张巡喉头微鲠:“庆历八年,崇政殿亲从官颜秀、郭逵、王胜、孙利合谋叛乱,登延和殿,闯入寝殿,意欲行刺官家……你我入宫护驾、浴血作战……当夜死伤军校若干,险象环生,我为你挡了一刀,免你断臂之苦,你感我恩情,在蔡小侯爷的提议下,我们三人歃血为盟,结为异性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都记得。” 说到最后,张巡嘴角牵起讥讽的笑。 “是我太天真。尊贵如广陵郡王,岂会将誓言当真,又岂会当真将一介平民当成兄弟?” 傅九衢冷冷剜他一眼。 当的一声,他拔出腰间的腰刀。 张巡浑身一颤,紧张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傅九衢慢慢掉转刀尖,将刀柄递给张巡,“当日情分,我还给你。” 张巡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傅九衢丢下腰刀,伸出胳膊,“这条胳膊,是因为你而得以保全。今日你断我一臂,我们的情分便两清了。” 第262章 各自利益 雨点淅淅沥沥地洒落在山腰上,雾气笼罩山林如同云海生波。 天地山河安静一片。 张巡上前捡起出鞘的腰刀,低眉端详片刻,忽地冷笑道:“当日皇城司得报,侬智高招兵买马,恐会有异动,你差我南去,潜入边地彻查此事,便已然怀有夺妻之心?” “没有。”傅九衢皱眉,“我派你前往边地,那是公事公办。” “撒谎!”张巡盯着傅九衢平静的面孔,擦拭着腰刀,徐徐走近,“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 傅九衢:“你信不信在你。我做没做,在我。” 张巡冷笑一声,“一个妇人而已,你要,你开口便是。大丈夫建功立业,娇妻美妾不过尔尔,兄弟我还舍不得一个女人吗?你为何要欺我瞒我,让全汴京人都耻笑我,你却装聋作哑?” 傅九衢微微侧目,“故而,你的怒火,并非她离你而去,而是你不愿坊间说长道短。你不肯和离,也并非喜爱她舍不得她,而是你不愿被人戳脊梁骨。” 张巡语塞,“那又如何?嫁夫随夫,嫁狗随狗。从她踏入我张家大门那一日,便注定是我的人。” 傅九衢静静地看着他,黑眸如清风朗月,一片澄澈,话语里也听不见半点怒气。 “你动手吧。” 张巡看着他抬起的胳膊,嘴角扬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你想陷我于不义。” 傅九衢看着他,不言不语。 张巡道:“刺杀广陵郡王,断你一臂,你说官家会如何罚我?” 傅九衢平静地道:“私人恩怨。我不会让你受刑。” 张巡盯着他,笑了起来,手指轻轻地抚过冰冷的刀身,声音嘲弄的,讽刺的,冰冷一片。 “断臂不可再生,你当真考虑清楚了?” 傅九衢闭上眼睛,叹息:“不用废话!” 张巡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朝他走去。 傅九衢站在山腰边,有一块不长的石台,轻风拂拭着他的衣袍,猎猎翻飞。 那石台不大,却仿佛没有尽头,张巡握着刀走了许久,才到他的身后。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当真愿意为她舍去一臂?不恨我,不秋后算账?” 傅九衢睁眼,眺望远方的山林,“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欠你的,我还。” 张巡冷笑,提起雪亮的钢刀,双眼眯起看着傅九衢,“好一个情深意重的大丈夫。重楼,你我相识多年,那么多闺阁女子你都不要,为何偏偏是她?” 傅九衢抿嘴,思忖一下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张巡一愣,想到辛夷说这句话的表情,心肝突然酸涩一片,如同泡在妒坛里,几乎将他的呼吸淹没。 “好一个情不知所起……哼!你如此大胆,无非量我不敢。我张行远偏不信邪,我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高高举起的钢刀,散发着冰冷的寒光,晃得张巡微眯起眼睛。 他高高跃起,刀身刮过的冷风,带着凛然的杀气,斩破细雨劈下,仿佛凝聚了他所有的不满与痛恨,所有自尊的毁灭和疼痛,全在锋利的刀口之下…… 胳膊上有尖锐的刺痛传来,傅九衢阖着的眼没有睁开,只眉尖微蹙,保持着沉默。 当的一声。 刀从傅九衢扬起的胳膊滑过去,凌厉的锋芒擦破皮肉却没有伤及筋骨,落下时,堪堪削去他的半幅袍角…… 最后,刀柄重重落在石台上,发出刺眼的声音。 张巡喘着粗气,野兽般瞪着双眼,看着傅九衢削破的袖摆和袍角,还有那顺着胳膊淌下来的鲜血,咬牙切齿一般道: “半幅袍袖,断结义之情。从此你我不再是兄弟。恩断义绝!” 他说罢,看了傅九衢一眼,拎着刀插入鞘中,夹在腋下掉头下山。 傅九衢:“行远!” 山间凄风苦雨,呜咽阵阵。 张巡没有回头。 ~ 傅九衢和张巡在马行街大打出手的事情,最终还是闹得满城风雨。 与皇亲国戚有关,再沾点香艳八卦,势必引人注目,令人津津乐道。 尤其张巡当年以平民之身勇夺武榜眼,受封得赏,可谓光宗耀祖,令人称羡。而张巡本人长得也是浓眉大眼,端正俊朗,身形更是高大威风,一向很得人心。 相比之下,傅九衢这人在外的风评便是褒贬不一了。 喜欢他的人喜欢得无如其右,憎恨的他的人,把他当十恶不赦的魔鬼。 更何况,民众很难去共情一个养尊处优想要多少美人便有多少美人的郡王,更不会去冷静和客观地分析广陵郡王和张巡这场争妻大战背后的真相。 夺人妻室,杀人父母,都是不可饶恕的恶行。 更多的人同情张巡,认为傅九衢恃强怙宠,欺人太甚,完全不把人伦天理看在眼里,…… 言官更是直谏到官家跟前,说傅九衢挑战天伦,践踏大宋律令,无德无义。 “婚礼者,礼之本也。夫妻纲常,乃天道人伦,当守之以恒,轻言离散者可鄙。夺妻背信,废绝纲常,乃乱之大者,大罪也!” “官家,臣也认为广陵郡王该罚。藐视纲常,仗势夺妻,那还是人吗?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试问,哪一个能容得下如此恶行?” “枉读圣贤书,悖逆人伦,不仁不义无礼无智,不罚不足以平民愤。” “臣附议!”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官家,此事绝不可姑息啊。” “官家,下旨治罪吧。” “官家当从重处之,不可轻饶。否则,人人效仿,岂非乱了纲常?如此,朝廷法度何在?天道伦常何在?往小处看,乱的是夫妻,往大处看,乱的是人道。不可等闲视之啊!” 赵祯看着振振有词的众位臣工,拧着眉头,不发一言。 他心里气恨傅九衢行事鲁莽冲动,让人薅住这么大一个把柄,但谁家的孩子谁心疼,对自己这个亲答答的外甥,赵祯哪里狠下得心? 而那些搬出礼法慷慨陈词的臣工,又哪一个不是对此心知肚明? 都是博弈。 君与臣,臣与臣。无非博弈。 各怀鬼胎各自代表各自的利益罢了。 第263章 博弈的结果 赵祯平静地坐在龙椅上,等他们唾沫横飞地痛陈完毕,这才重重一哼。 “几位爱卿所言极是。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夫妻乃纲常之本,君臣乃纲常之首。然则,不尊夫妻之道仅是家事,不尊君臣之道却是国事……” 他声音一顿,突地又问:“几位爱卿众口一词,于大殿之上逼朕下旨,与张小娘子家中逼夫和离,哪一个更有悖纲常天道啊?” 皇帝的声音不轻不重,带着笑意,如同开玩笑一般。 可落入臣工耳朵里,却是巨锤。 “臣不敢。” “微臣不敢。” 赵祯目光扫过一眼,并不作声。 几个人扑嗵扑嗵便跟下饺子似的跪了。 “官家,臣等身为大宋子民,所言所行皆是为了大宋着想啊!” 赵祯微微笑道:“诸位爱卿请起。你们的一番苦心,朕自然知道。但眼下南方干戈四起,大理、真腊风波未平,个中原委如何,朕以为不宜草率定论。” 众臣低眉顺目连连称是。 原本,众人都认为,以大宋的国力打个侬智高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开战之初,几乎没有人把侬智高起兵看在眼里,甚至侬智高在邕州称帝,建立大南国都被他们戏称为“小儿使犁,不足为敌”。 哪里料到侬智高是个狠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邕州,北宋官军战死一千余人,侬智高城门斩首知州陈珙和亲来增援的广西都监张立等官吏,接着便大肆封官,大赦国境,便增加兵员,紧接着开城辟地,沿郁江大举挥师东下,多地州县的守将纷纷弃城而逃,不战而走…… 如此,大宋脸面丢尽,侬智高的大南国却士气大增,广发英雄帖,招兵买马…… 宋廷富有四海但少有将帅之才,派谁去打侬智高,在朝中虽有分化,但大多数臣工心中雪亮,排除各自的利益勾连,他们都知道最好的人选……是狄青。 最终,要用最小的代价最少的时长收复侬智高所占疆土,朝廷能派的将帅,也只有狄青而已。 傅九衢没有父亲,他与狄青是师徒,更像父子。 没有哪一个朝廷要在派将帅出征之前,会先砍杀人家儿子的道理。 众臣见好就收,低头不语。 赵祯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挂着笑意安抚,“等朕问明缘由,势必给诸位爱卿,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众臣齐齐拱手拜下,“官家英明。” 赵祯眯起眼,转头沉声道:“来人,传广陵郡王到福宁殿见觐。朕要亲自审他。” “是!” “退朝。” “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官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众臣已然到达心理预期,并不步步紧逼。 毕竟傅九衢夺妻之事闹大了,不给一个交代是无法善了的。 儒治天下,这种有悖于纲常伦理的事情,莫说丢官弃爵,便是掉脑袋也是有的。不过,这些臣工倒没有想过赵官家真会要了傅九衢的命,要的无非是拔掉扎在皇城司的这颗钉子,蒙住官家安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睛罢了…… 没有人愿意受皇城司监控,尤其这个傅九衢还是软硬不吃,除了官家谁都不肯卖账的人。 锤不去的钉子,硌人,那只能一拔了之。 ~ 傅九衢胳膊受了伤,并没有去辛夷的药铺里,而是传了大夫过来给自己包扎。 这件事,他也没有让长公主知情,收拾好伤口,他沐浴更衣,便静坐在家中大堂里,等着宫里来传旨…… 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他的皇帝舅舅没有传他去大殿问罪,没有让他当面承受那些朝臣的唾沫星子,而是单独传他去福宁殿。 他要面对的只有赵官家一人而已。 傅九衢到了福宁殿,发现宫女内侍全被赵祯遣到了外头,殿中仅有赵祯一人,身着便服,负手而立,背对着他在看窗外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和那仅露出一角的天空。 “罪臣来迟,请官家恕罪。”傅九衢撩开袍角,端端正正地朝赵祯跪下。 赵祯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而是看着细雨洗剂后的宫城一角,迟疑了许久才问:“你说朕院子里的花草种得好,还是你那个小娘子的院子好?” 傅九衢大出意外,抬起头来,“官家?” 赵祯:“回答朕。” 傅九衢皱眉,“官家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一句反问,把赵祯气得乐了起来,胡子都抖动不已。 在皇帝面前尚有欺君之罪,傅九衢居然问他要不要听假话? “假话如何?”赵祯问。 “官家是天子,自古天子治天下,莫说花草虫鱼,世间万物乃至空气也是天家的最好。” 赵祯冷笑:“真话呢?” 傅九衢抬头直视着他,“张娘子奇绝在心,天下应无可比。” “好一个应无可比!”赵祯那股子火气已然憋在心里许久,恨不得上前拧他耳朵痛骂一番,可傅九衢深邃的眼眸,就那样平静地看着他,仿佛与这绵绵雨天浑然一色。 他已经想好,接受一切的惩罚。 天子之怒,也撼动不了他一分一毫。 这让赵祯的铁拳仿佛打在棉花上,更是难以消气。 “那日,朕是如何与你说的?暂且忍耐,暂且忍耐。只要张小娘子还是有夫之妇,你便给我管好自己的腿,少去招惹,以免惹出事端……你可到好,不仅招惹,甚至打将上门,把人家的丈夫痛揍一顿,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你说说这影响,如何消除?” “臣知罪。” “知罪知罪。”赵祯哼声,“你知今日朝堂上有多少大臣弹劾你么?” “知道。”傅九衢平静地道:“他们都有把柄在我手上,好不容易找到我的把柄,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赵祯一怔。 他心里很清楚,那些臣子忌恨傅九衢的原因。 君臣不一定是一心的,但他的外甥跟他是一条心的。 身为帝王没有自己的眼睛,没有自己的心腹,没有自己的匕首,如何掣肘臣下? 赵祯很明白傅九衢对自己的重要性。 “朕想保你,但那些老东西搬出一堆纲常伦理,朕亦是为难,所以……” 赵祯顿了顿,没有说话。 傅九衢勾了勾唇,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淡淡地笑。 “官家不必为难,臣愿意戴罪立功,前往广西平叛。” 这句话正中赵祯下怀。 眼前,这是一举两得的好机会。 也是处理此事最好的办法。 战功是可以洗脱一切污名的法器,只要平定侬智高,傅九衢回京不仅不用治罪,甚至还可以领赏,有了军功在身,谁人还敢说三道四? 赵祯沉默片刻,道:“我会派狄青领兵,你随他南下,舅舅也放心。” 傅九衢知道他担心自己的安危,也知道师父的夙愿,拱起手端正地行礼。 “外甥定不辱命。” 声音未落,他又抬起头来,看着赵祯。 “但外甥有一个请求。” 赵祯睨他一眼,就像猜到他的想法似的,“张小娘子的诉状,是你的手笔吧?” 傅九衢没有否认,“请官家恩准,允她求去。” 赵祯抿着嘴,冷眉冷眼地盯着自己这个外甥,“你为了她自毁前程,还不够,还要让朕也背上一个干涉臣子婚姻的罪名?” 傅九衢黑眸微眯,“外甥只有这一个请求。” “哼!”赵祯侧开头去,好像是不想看见他,摆摆手,“下去吧。这几天好好陪一陪你的母亲。此次南去,不知何时返京,你……唉!多多宽慰她。” “微臣明白。” 赵祯坐下去,端起茶盏。 “回去等旨意吧。” ------题外话------ 傅九衢:十一妹,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大聪明,就这样完美的解决了。你终于得了自由身。 辛夷:…………拿自己的命去赌,你不是大聪明,你是大疯子。 傅九衢:那你爱疯子还是爱聪明? 辛夷:爱………你。 第264章 各生欢喜 辛夷一直等到药坊打烊也没有等到傅九衢回来。 她有些心神不宁,照常在巡视一遍坊中各处,交代安娘子和张家兄弟夜间守卫等事由,便从侧院的小角门走了出去。 夜露很重,蝉鸣声声,隐约可闻五丈河潺潺的流水。 辛夷牵着小毛驴想往长公主府去,不料,一转身就看到从马行街走过来的曹翊。 透过稀薄的夜色,在街面零星的火光中,曹大人高倨马上,但脸色显得有些沉重,辛夷见他这样的目光望着自己,心下一窒,以为是傅九衢那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脚步缓慢下来。 “见过曹大人。” 她缓缓施礼,克制着心底的紧张。 曹翊的视线自上而下。 眼前的小娘子尤为娇小,可她偏又有那么大的力量,让广陵郡王做出如此鲁莽如此激愤的事情。 今日曹翊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了一个女子,他能不能做到这般地步,抛弃功名利禄,置家族利益于不顾? 他没有给自己答案,但答案已在他的迟疑里。 唉! 曹翊黯然一声叹息,低低地问:“张娘子,你还好吗?” 辛夷平静地道:“托曹大人的福,我很好。” 今日张巡闯入药坊对她大打出手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自然也逃不过曹翊的耳朵。即便他没有听说什么,也能从辛夷冰敷后仍然有些红肿的脸颊看出端倪来。 曹翊心潮起伏,喉头发硬。 他多希望闯入药坊将辛夷从张巡拳头下救出来的人,是自己。 可惜,万千情绪冲入脑海,从嘴里辗转而出的,只是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话。 “这么晚了,娘子是要去哪里?” 辛夷望了望马行街正在收拾的摊点店铺,唇角微抿,“去找个人。” “郡王没事。”曹翊苦笑一下,率先回答了她对傅九衢的担忧,“只是这些年下来,朝中对他不满之人甚多,难免会有人落井下石。在官家那里,一顿斥责大抵是免不了的。” 辛夷莞尔,没有流露出心底的情绪,淡淡地道:“多谢曹大人。您这是……刚刚下值吗?” 曹翊淡然一笑,将内心苦涩抹去,只用一张温润亲和的俊脸面对着她。 “我特地来找你。” 辛夷一怔,“不知曹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曹翊抿了抿嘴唇:“今日之事,我有责任。” “你?” 辛夷微微诧异,那黑瞳倒映着马行街的火光,清亮至极。 曹翊突然有些不敢面对,一席话说得艰涩而难堪。 “我不该请张都虞候喝酒,更不该自作主张对他坦承过往……我以为推心置腹地相劝,便能让他放下执念,选择一条更好的路,结果适得其反,是我思虑不周,弄巧成拙,差一点害了娘子。” 声音未落,曹翊朝辛夷抱拳一揖,低头赔罪。 “娘子海涵!” 辛夷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随即一笑。 “与曹大人无关。该来的麻烦,始终会来,早晚而已。” 曹翊对自己的好,辛夷并不是不明白,但她是个干脆人,做事不喜欢拖泥带水,和曹翊在一块那阵,两人确实还不错。曹翊温文尔雅会体贴人,是个不错的对象,可惜,有缘无分,曹翊有背负的责任,她却有她的理想…… 在辛夷心里,曹翊仍是像朋友一样的位置,但她不会再心安理得地享受曹翊对她的好。 曹翊有了未婚妻室,她有了傅九衢,任何一点过界的关心,都是对彼此情感的冒犯。 因此,尽管辛夷心里很不愿意伤害曹翊,仍是不得不狠下心来,一本正经地阐明现实和立场。 “曹大人是个好人,你为我做的事情,我很感激。若今后曹大人有用得着的地方,就诊开方,行医问药,我在所不辞。但有一点,我的私事,还请曹大人不要再插手。” 她看到曹翊脸色的变化,内心越发不安。 “既然一别两宽,那就各生欢喜。曹大人是睿智之人,想必明白我的意思。告辞!” 辛夷微微一笑,朝曹翊施施然点一下头,牵着小毛驴慢慢地换了方向。 曹翊掌心里的缰绳拉得越来越紧,紧得马儿扭头嘶声啼叫,他才回过神来,对着辛夷的背影,勉强一笑。 “是曹某无能,护不住你,也没有广陵郡王的勇气……” 辛夷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曹翊的神色落寞而颓废。 “你是对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后面这一句话,曹翊的声音十分的小,也不知道辛夷听见没有,她没有回头,却有来去的路人朝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曹翊黑眸微微湿润,连忙收住情绪,恢复了那一副淡然平和的谦谦君子模样,执缰而行。 内心里,一片荒凉。 就连这样一句话,他都不敢大胆地说出来…… 比起广陵郡王,他曹翊差的又何止是勇气而已? ~ 辛夷去了长公主府,却没有见到傅九衢。 门房进去通传后,出来的是周忆柳。 她带着一个小丫头,客气而疏淡地告诉辛夷。 “郡王刚回府,正陪长公主用膳。张娘子有什么话,我可以代为通传。” 辛夷从周忆柳的眼睛里看得出敌意,尽管她在用心隐忍。 “没什么事。”辛夷微微一笑,稍稍施礼,告辞后照常牵着她的小毛驴慢条斯理地往外走。 只要傅九衢在府里,她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别的,没有什么要紧。 周忆柳看她片刻,内心那种气血翻腾的情绪怎么都压不下去,突地又开口。 “我用不用告诉郡王,张娘子来过?” 辛夷回头,面上笑意不改,“不用。” 周忆柳慢慢走下台阶,觉得她的笑十分刺眼,勉强勾了勾嘴角,上上下下地打量辛夷。 “恭喜娘子,得偿所愿。” 辛夷神态平静地回视着她,“我何喜之有?又有何愿得偿?” 周忆柳扫她一眼:“我姐夫要升迁了,张娘子不知道吗?” 辛夷皱了皱眉,不知道周忆柳告诉她这个是什么意思。 马行街杀猪的都知道她要和张巡和离,周忆柳会不知情? “小周娘子真是手眼通天,连大宋官员的升迁和任免都一清二楚。”辛夷微微一笑,见周忆柳变了脸色,又道:“不过,你还是应该亲自去向你姐夫道贺才是。我与他早无相干。” “张娘子如此绝情?”周忆柳说着又是一笑,“不过,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也是人之常情,我姐夫无论怎么升迁又怎会比得上广陵郡王尊贵?” 辛夷知道,按照宫斗或宅斗的剧本,她必须得委婉托词似是而非的绕上十八道弯再将巴掌呼回周忆柳的脸上。 但她今天没有心情。 “对呀。”辛夷笑眯眯地看着她,“广陵郡王自然比你姐夫好。哪个小娘子不喜欢呢?” 周忆柳没有想到辛夷完全不按套路来,愣了愣,“你身为人妇,怎能说出如此不要脸的话来?” “你要当真觉得你姐夫比广陵郡王好,那你为什么不去给你姐夫做填房啊?小周娘子宁肯守在长公主府做下人,也不愿意去张家当女主人?不就是鲜明的对比了么?” “你……”周忆柳涨红了脸。 她很想告诉辛夷,她在长公主府里不是普通的丫头。 长公主曾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她,让她侍候广陵郡王,若将来生得一男半女,便抬她做郡王侧妃。 郡王侧妃岂是一个丫头可比的? 然而,她说不出口,因为事实上她如今仍然只是一个丫头。广陵郡王别说临幸她,多看她一眼都不曾。 “阿嚏!”辛夷看着她张合嗫嚅的嘴,打一个喷嚏,抱歉地一笑,骑上小毛驴便悠哉悠哉地走远了。 第265章 放妻书 次日的汴京小报便刊登了张巡擢升的消息。 张巡原本在殿前司任职已然不低,如今更是直接被敕封为从四品宣威将军,调任侍卫亲军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侍卫亲军步军司的直属机构侍卫亲军司与殿前司属于平级,合称“两司”。 普通人的仕途之路,要走到这一步难于登天,张巡年纪轻轻便被委以重任,恭喜的恭喜,嘲笑的嘲笑,各有说法。 有人艳羡他平步青云,将来大有可为。 有人嘲笑他用妻子换官位,认为这是官家因为外甥夺妻一事的补偿。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嘲笑的人,未必不是嫉妒,自古以来是是非非从来不断,大多人也就是看一个热闹,真相如何又如何? 百姓自然也不会知道,与擢升的旨意同时递到张巡手上的是一封放妻书。 官家给了他脸面,前来当说客的是福宁殿的公公,他没有提半句辛夷的诉状,而是委婉地让张巡取舍。 好男儿何患无妻? 但好男儿奋斗一辈子未必能升一级。 张巡接下圣旨,磕头谢恩,在放妻书签下自己的名字。 “从此,她与我张家再无半分干系。” 张巡将圣旨摆在祖宗牌位上,三炷清香祭拜后,咬牙切齿地告祭了祖宗,将辛夷除名,同时也告诫了父亲和弟弟,往后不要再开口闭口辛夷是他们家媳妇。 张四郎看着黄澄澄的圣旨,不以为意地笑。 “一个小娘罢了,也非绝色,去了便去了。副都指挥却是烧高香都求不来的,嘻嘻……要吹我也出去吹我哥是张副都指挥使,吹她做什么?” 张正祥见儿子脸色不太好看,踌躇一下。 “三郎,可是他们逼你休妻的?” 张巡皱起眉头,“不必再问,此事与你们也没有关系。” 他扭头警告地看一眼张正祥和张四郎,沉眉道:“官家还赏了我一座宅子,这两天便搬过去吧,这旧宅……” 张巡看一眼,默默闭上眼睛。 “留给大哥大嫂吧。” 张四郎一听就急了,“这这这,怎么能留给大哥呢?没了房子,我住哪里?” 张巡冷眼看他,“你跟着我,住营房。从今往后,我要好好管束你,再去寻花问柳不务正业,我打断你的腿。” 张正祥对三儿子能管束小儿子十分开心,对搬去汴京城住大宅子更是开心,脸都笑红了,不过一转眼,张巡又沉着脸看向了他。 “以前的事,我不同你计较。往后,家中便由你操持,你若再像往日那般,别管我不念父子恩情……” 张正祥正在幻想丫头环绕的好日子,闻言一怔。 “你要如何?” 张巡眯了眯眼睛,“断绝父子关系。” 这招对张正祥可太好使了。这些年来,他早已没有了身为农民的勤劳朴实,靠着三儿子的官位升迁,一直坐享其成,好吃懒做,即便是张巡殉国,他也月月拿着广陵郡王的孝敬,从不差钱,花楼买醉都大方得很…… 儿子要和他断绝关系,那他怎么活? “别别,三儿。”张正祥瞟一眼张巡的脸色,心知他情绪的由头,顺着他又道:“升官是好事,可你这不是……妻离子散的么?三儿媳妇回不回来也罢了,三个小的,总不能……真就送给她了吧?咱们老张家辛苦养大的呢……怎能平白给人?” 张巡皱起眉头,烦躁地摆摆手。 “随他们去。” 张正祥搓了搓手,嘿嘿地笑,“爹是觉着吧,到底是一家人。你看这三儿媳妇,长得虽然差点意思……但赚钱却是一把好手,你看,能不能哄哄她?” 张巡盯着他,“你多久没见过她了?” 张正祥闻声语疑。 有多久? 辛夷走了多久,就有多久。 他倒是想去见辛夷,可人家压根儿不理会他。 张巡哼一声,“别做梦了。她赚的银子与你一文不相干。” 说着,他转身便走,张正祥见状追上去,“你又要去哪里?我说,昨儿个你三姨婆还来问呢,家里有个刚及笄的三姑娘,长得眉清目秀的……喂,三郎……还有榆树巷的周婆子,也介绍了一个……你要不要抽时间……喂……” 张巡跨上马,扬长而去。 张正祥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转念想到要去住大宅子,又开怀起来。 “小四呀,叫你大嫂过来,收拾行李。” “收拾什么?官家赐的宅子,要什么有什么,这些破铜烂铁,不要也罢。” “也是……” ~ 张巡的新宅子在西浮桥附近,往金明池的方向,离马行街几乎有一城之距。 他并没有因为官家的赏赐而愉悦半分,相反,他感受到的全是耻辱。 升官赐宅子的目的,是为了让他放弃辛夷,这便是达官贵人们行事的手段,对他们而言,要什么东西就一定要到手,浮生世人,只是他们的玩物罢了。 而且,从殿前司到侍卫亲军步兵司,看着从都虞候到了副都指挥使,都属于禁军,实际上,殿前司是天子近卫,是官家的亲军,属于皇城里的精锐部队,人数虽少,但全是精兵,全是心腹,更像是皇帝的身边侍卫。而侍卫步兵司属于正规军制,质量远不如殿前司就不说了,最主要的是已然远离了皇城,远离了大宋权利的中心。 明升暗降,这是防着他啊。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宅子里还没有别人,只有官家随宅子赏赐的几个丫头和仆役。 张巡进去便将人关在门外,叫来酒菜,喝了个酩酊大醉,直到天亮时分,门房差人来报,说大理世子上门求见。 这些日子,段云几乎就像张巡的尾巴,追着他跑,但张巡都是躺着藏着,并不肯与她过多接触,但宿醉后头痛目眩的这个清晨,张巡看着孤寂的院落和只有自己一人的冷清房间,撑着额头思忖一瞬,便让人将段云迎入府邸…… ~ 辛夷院子里的辣椒个头长大了,绿油油的,一只只长在植株上,还有零星的花朵和刚刚冒头的小尖椒各自美好。 这些都是她的心肝宝贝,她一直都亲自照料。 雨后的小院里很是安静,芭蕉叶在风里发出扑扑的响声,辛夷双手温柔地抚过叶面,便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警觉地直起身,扭头一看。 一角衣袍在轻轻的荡,广陵郡王负手而立,天青色烟雨里,他黑眸清寒,浅浅带笑。 “你……”辛夷四处望一望,“你从哪里进来的?” 傅九衢淡淡地道:“翻墙。” 辛夷见他说得理所当然,不由有点好笑,“为何不走大门?我家大门是有刀上火海怎的?” 傅九衢懒洋洋地道:“个中乐趣,你不懂。” 辛夷唔一声,似笑非笑地叹,“原来广陵郡王就喜欢做贼呀?” 傅九衢低笑,慢慢走近她,勾起她的下巴,戴玉板指的手指慢慢的摩挲着她的脸颊,“还疼不疼?” 辛夷摇摇头,眼神微微闪烁,想到外间那些传闻,担忧地道:“官家有没有为难你?” 傅九衢:“一向是我为难他。” 呃!辛夷觉得能说出这句话来的傅九衢,大抵是真的没有什么事了,随即舒心的一叹,又略带几分嗔怪地剜过去。 “你都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你倒好,什么情况也捎个信儿来,害我昨夜一宿未睡好。” 傅九衢眉梢一扬,勾唇道:“既然担心我,为何不来找我?” 两人在一起的日子,多半都是傅九衢来找辛夷,若非有什么急事,辛夷是不会主动去到他的面前的。 因此傅九衢的话里依稀有一丝埋怨。 辛夷却是一怔。 “我去过长公主府。” 傅九衢:“是吗?” 辛夷点了点头,不想做那种背后告状的小人,随即一笑,拉住傅九衢的手臂便往屋里走。 “我们里面说吧,我又调制了一种药茶,护养心肝最是得用,你快来尝尝……” 傅九衢被她拉着,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辛夷却发现手下有点不对。 她停下脚步,握了握傅九衢的胳膊,“你这是……受伤了?” 身为大夫,对包扎和药味是很敏感的,辛夷不等傅九衢回答,便拉他的手,埋头在他胳膊上嗅了嗅,然后沉下脸。 “怎么受伤的?是不是那个混蛋打你了?” “没事了,小伤。”傅九衢不以为意地握住她的手,从胳膊上拉开,然后低下头,微笑着将她的指头一根一根地扳开,在辛夷错愕的目光中,将那一封放妻书放到她的掌心。 “给你的。” 辛夷掌心一热,看着他唇角噙着的笑意,展开一看就愣住了。 张巡怎会轻易地同意和离? “九哥。”傅九衢抬起头来,握住放妻书,一瞬不瞬地盯住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傅九衢低头,轻捏她的鼻头,“你九哥无所不能。” 呃!傲娇的广陵郡王,说得轻描淡写,但辛夷怎么肯信? 她抿着唇与傅九衢对视片刻,“你在骗我。” 傅九衢眼梢撩撩,顺手揽住她的腰身,神色不变地道:“小娘子得了自由之身,怎的还愁眉苦脸?去,给九哥弄点吃的。我饿了。” 辛夷看着他神态里若有似无的一丝疲惫,轻嗯一声,没再多话,把他带到二楼那个临水的清雅房间,泡好药茶,这才下去弄饭。 不知道是不是傅九衢说得太过平静了,她反而不太安心。 端着菜饭上楼的时候,她看到程苍和段隋不知何时来的,正侍立在门外,不由顿了一下。 “程侍卫,段侍卫,你们可知……” “我什么都不知道。”段隋抢话十分快,打断了她,再望一眼程苍无语的表情,摊手示意,“小娘子快进去侍候我们九爷吧,九爷都等不及了。” 辛夷嗔他一眼。 好好一句话,从段隋的嘴里说出来,咋就这么色呢? “不说拉倒!”辛夷低哼,扭身进去,刚俯身将饭菜放好,脸蛋就被傅九衢揪了一下。 “要问什么,直接来我问。” 辛夷捂着脸,“脸还疼着呢,你都掐我两回了。” 傅九衢:“……” 那怎么叫掐? 辛夷坐下来,为他盛汤布菜,表情相当的不痛快,嘴角微微抿住,像跟他有仇似的。 好好的饭菜突然便没了香味。 傅九衢瞥她一眼,“没良心的东西。就这般待我?” 辛夷睨他,“对于不说实话的大骗子,我可没什么好脸色。” 傅九衢讶异一下,低笑起来。 “你说爷怎生就吃你这一套呢?” 辛夷眼珠微转,看着他展颜一笑时矜娇的模样,突地上前,双手握住他的手,“那我换一套。九哥,你就告诉我吧,你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不然,我晚上又要睡不着了。” 傅九衢戏谑地扬起唇角,“以德服人。” “我呸。”辛夷见他说什么都不肯吐露真相,突地直起身来,拉开椅子走到他的面前,二话不说,径直往他大腿上一坐,双手揽住他的脖子,鸟儿投林般扑在他的怀里,抬起下巴。 “你说真话,我便亲你一下。” 傅九衢被她抱得呼吸不匀,手臂僵硬,低头看一眼小娘子娇生生的模样,心窝一阵情动,突然将人紧紧搂住,头埋下去。 “辛夷,等我立下战功,回来娶你。” ------题外话------ 傅九衢: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爷要上阵杀敌了。 辛夷:…………我可以用你不出征来换张巡吗? 傅九衢:你敢! 第266章 分别(二合一) 辛夷的头从傅九衢肩窝抬起,接触到他波光潋滟的眸子。 “你要去哪里?” 傅九衢目色不变,温热的掌心在她脸上轻轻摩挲。 “南征侬智高。” 这个答案方才已然悬在了辛夷的嘴边,她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如今得到傅九衢的确认,那仅存的一抹希望登时崩断。 在汴京赋的剧情里,傅九衢有没有参与讨伐侬智高的战争辛夷不太了解,但这个结果让她下意识心慌意乱,十分不安。 “你自己吗?狄将军会不会去?” 傅九衢对她冷不丁问起师父略有疑惑,尤其她眼里除了担忧外,还有一丝莫名的浮躁,让他心里骤然一沉。 “去。”傅九衢沉默片刻,唇角微微勾起,“没有狄将军统帅,官家哪里肯放心我?” 辛夷耳朵嗡的一响。 宿命的无奈感,让她紧紧揪住傅九衢的衣裳,忘了松开。 以为大男主张巡死了,结果没有死,回来后照常按原剧情走上了一路升迁飞黄腾达的道路,而狄青南征讨伐侬智高也是迫在眉睫。 在这个世界里,除了她这个来自另一个次元的灵魂,从来都没有什么改变。 “十一妹。”傅九衢看见她眼里浮动的情绪,歉意地一笑,将她揽入怀里,掌心在她后背慢慢抚慰,“对不起,我不得不去。否则,便是让所有人为难了。” 不得不去,四个字便将辛夷所有的希望打破。 辛夷唇角微扬,抬头望着他:“是因为我和张巡和离的事情吗?” 傅九衢眉头一蹙,“不是。与你无关。” 辛夷信了他就有鬼了。 “大宋百万禁军,好端端的用得着调派你皇城司出战?还想骗我。” 傅九衢深深看她,眼角不知不觉浮起笑意,“这不是坏事。等我得胜归来,便可名正言顺地请旨赐婚了。” 一场战事下来,消磨的不仅仅是时间,还有人们的记忆。 到那个时候,傅九衢和张巡这点恩恩怨怨就会在所有人的心里淡化。 从傅九衢的角度来说,没有比这更合算的买卖了。 但辛夷的思虑和他不一样。 她知道战争会胜,她甚至知道这场仗狄青赢得十分漂亮,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是剧情设定里傅九衢黑化的关键…… 狄青得胜回来,被排挤外放,郁郁而终。对于与他情同父子,又曾经一起南征的傅九衢而言,将是怎样的感受? “九哥,我有个想法。”辛夷冷不丁开口,说得认真。 傅九衢抬抬下巴,“说。” 辛夷盯着他道:“我以为狄将军做统帅的话,即便得胜,那战功也是他的。你能捞到的功劳,大概不足以用来向官家请功赐婚吧?不如,你自己领兵南征,不让狄将军去了?” 傅九衢原以为她是要阻止自己南去,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 他惊讶地看着辛夷,“你怎会如此异想天开?” 辛夷勉强笑一下,“我就是觉得狄将军年岁不小了,长途作战十分凶险,你那么紧张他老人家,不如你替他去……如此一来,你得了功劳,也少不了他的。名师才能出高徒嘛。” 年岁不小?师父正当壮年而已啊。 傅九衢眼眸越发深邃,他圈住辛夷,“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辛夷眨下眼,“我都告诉你了呀。” “不。”傅九衢眼睛微微眯起,“不是这样。” 辛夷不是好战喜功的人,更不会不顾他的安危,撺掇他去抢功。 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才会促使她说出这样一番悖于常理的话来。 辛夷被盯得不自在,低低地道:“总之,我不想狄将军去……” 傅九衢皱眉,“你可知,这是师父的夙愿?更何况,这个时候,师父应当已经接到了圣旨,准备调兵遣将了。” 辛夷微怔,“不可以不去吗?” 傅九衢摇摇头,“不可以。” 已成定局。 辛夷暗叹一声,垂下眼眸,“那你带我同去吧。” 傅九衢低低一笑,好像终于明白了她的想法似的,“哪有女子上战场的道理?傻瓜,你乖乖在家里等我。旁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会托人照顾你……” 辛夷挑了挑眉梢,“你不怕我又被别人照顾走了。” 傅九衢:“……” 冷不丁想到二人相识之初的种种,傅九衢淡淡地笑开,“若当成如此,那我便成全你们。” 辛夷挑了挑眉,“这么好?” 傅九衢懒洋洋地笑,“反正损失的又不是我。失去我,你上哪里再去找一个这样疼你的九哥?后悔的,只会是你。” 噗!又傲娇起来。 辛夷眼巴巴盯着他看,好片刻,突然吸口气,双手圈过去揽住他的腰身,低低浅浅地道:“那要不,我们吃一颗定心丸吧。” 定心丸?傅九衢不解地看着她,见小娘子眼神游离,不敢与自己对视,双颊莫名热红,把他的衣裳都揪得皱起来了仍不松手,神色里分明有克制的紧张…… 傅九衢忽而一笑。 “小不正经。” 辛夷被他戏谑,登时羞辱起来,握起拳头便捶他。 “不肯就算了。你笑什么笑?” 内心再强大的女子在遭到拒绝后都会恼羞成怒的,辛夷觉得自己的火气没毛病。可是,拳头砸下去,听到广陵郡王轻呼一声喊痛,她便连忙收住。 “不是吧,我就用了三分力……” 傅九衢不说话,扣住她的手腕,将人摁在身前,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那三分力,也足以抵别人十分了。” 辛夷眼神微哂,见他在笑,又有些气恼。 “那你也是活该。谁让你嘲笑我的?” “唉。小十一啊!”傅九衢抬手在她的脑袋上抚了抚,温柔的音色仿佛蕴藏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让辛夷瞬间平静下来。 “战场上瞬息万变,生死难料,我怎能在这个时候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 他浅浅的呼吸落在辛夷的颈窝,那好听的音色里有一种令人发指的魔力,辛夷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不知是激动的,还是气的,又或是被这份难得的亲近惹出来的,身子发麻,眼发酸。 “正因如此,我才觉得我们不能这么清清白白的分开……” 不能清清白白的分开?傅九衢琢磨一下这话,再看辛夷清澄如莹的双眼,唇角一勾,忍不住笑开。 “你啊。”他的指头戳在辛夷的太阳穴,“脑袋瓜里都想了些什么?” “什么呀。”辛夷拔开他,冷着脸,“你就说,肯不肯吧。” 傅九衢搂她一搂,“依你看,我们还清清白白吗?” 辛夷:“怎么就不清白了?” 傅九衢挑眉,慢条斯理的声音里带了几分笑意,“我记得有个女子曾对我说,对我无所不知……” “嗯?” “脐下三寸,胭脂痣。嗯?” “嗯。” “嗯?” “嗯嗯嗯。”辛夷脑袋快要缩到他怀里去了,“那也不代表不清白呀,我是大夫,知道什么不是很正常么。” 傅九衢眼窝带笑,盯着她鸵鸟似的逃避模样,胳膊弯过去挪了挪位置,将她圈过来,仍然坐在身上,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吻她。 “这样呢?” “什么?”辛夷猝不及防,脑子昏乎乎的。 “清白么?” “……” “这样呢?”傅九衢声音低浅,呼吸却有一点点急促。 他的隐忍和克制与辛夷的焦灼完全融合在交互的肢体里。 辛夷几次想要说话,差点被咬掉舌头。 此时她才发现,傅九衢这个男人,其实她从未真正了解过,所谓的剧情人设只是停留表面的公式,与他无关。他是鲜活的人,冰冷又火热,薄情又长情,有王孙公子的优雅矜贵,在江湖硬汉的铁血柔肠,有皇族培养的贵气,有原始的血性,还有一种……仿佛会把女子的痴心撕碎的力气。 “九哥……” 辛夷好不容易才咻咻出声。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傅九衢身子微微一僵,终是受到离别的情绪感染,将辛夷用力地搂紧。 “放心。三千世界百万菩堤,人生自多苦难。分别无妨,当归便好。” 辛夷肩膀微颤,被他说得难受,死死揪着他的衣裳,听着他早已乱了章法的心跳声,刚想说话,身子便被他有力地卷入那单薄的袍子里,他近乎发狠地裹紧她,胡乱地吻。 欢喜与忧愁并存,思绪沉沉浮浮。 辛夷呼吸不畅,许久才调整好呼吸,“你什么时候走?” 傅九衢呼吸愈重:“怎么?” 辛夷:“我去送你。” “不用。”傅九衢黑眸里氤氲着一股难明的风暴,音色却是喑哑磁性,听得人心颤,“你在跟前,我的马儿如何走得了路?” “那我便什么也不用做吗?”辛夷贴着他,感受着他强劲的心跳,慢慢地半阖眼睛,娇气嗔怪,“若你南去,被别的小妖精迷了眼,可怎生是好?” 傅九衢在笑。 黑眸里像有浮动的星辰。 “我家小妖精早已给爷施过法了,别人拐不走。” “施法?”辛夷不解。 傅九衢凑到她的耳边,眼角温柔带笑,掌心徐徐抚过她的长发。 “一梦可抵关山万里。颠倒红尘,乱去浮生。” 在没有辛夷以前,他梦里的女子从未有过清晰的面孔,有她以后,那张脸有了具象,从未变过。 “小十一呀,你说你对我施了什么法,连梦里都不肯放过我……” 辛夷看着傅九衢那双慵懒而缠绵的眼,幽黑且深邃,仿佛跳跃着一簇火焰…… 她似懂非懂,脸颊却被他烤得火热。 “男人的嘴,信了有鬼。” 傅九衢但笑不语,低头搔弄她的耳朵,看它寸寸变红,这才低低地道:“我得走了。这几日会有些忙。不一定有空来看你。” 辛夷心里一窒。 出征前,肯定会有大量的军务,她如果要求傅九衢来看她,那便是不懂事,可是如果他这一走,就不能相见,辛夷自己又十分难受。 她仰起头,问道:“那我可以来看你吗?” 傅九衢不答,在她嘴角微微一啄。 “不要了。” “为什么?”辛夷不满地推他,“我又不会打扰你,只是看看你都不行?难不成,你不想见我?” 傅九衢低低地嗯声,在辛夷生气前,又低低一笑。 “动摇军心。” 在辛夷的小木台上吃了点东西,傅九衢约莫半个时辰后便离开了药坊。 辛夷没有出去送他,而是从平台这一头,跑到二楼临街的那一头,在木栏后追逐着他的身影,看着他带着几个侍从踏马离去,也看到他在即将远离她的视线时,突然停下马步,回头看来…… 两个人谁也看不清彼此的脸。 这一刻,却仿佛有漫天的杏花微雨。 湿了一双眼睛。 ~ 傅九衢是个有心人,他虽然忙碌,没有时间来陪辛夷,却派来了两个丫头三个侍从,说是由着她差遣。 带他们来的人,是蔡祁。 他笑盈盈的告诉辛夷,他也由她差遣。 蔡祁快要成婚了,这次南征不会随傅九衢同行,傅九衢便将辛夷交代给他。 因此,这人也是一口一句小嫂的唤她。这让辛夷说不出的心塞。 小嫂这个称呼,以前除了傅九衢,旁人不曾在她面前说过,明明她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却说不出的心塞。 她谢过蔡祁,便婉拒了他的照顾,怕引来曹漪兰误会。 但她从蔡祁那里打听到,傅九衢这几天都在狄青的军中,皇城司的事情,基本已经交接给了卫茅和他,还有官家身边的那个大太监。 她要见傅九衢也不容易。 为解无能为力的烦躁,辛夷索性将精力全用到了药坊里。 经过这些日子的发展壮大,她的药坊已步入正轨,不仅医术名冠汴京,药材、药妆、药茶等商品也极为畅销,安娘子、周道子、以及湘灵良人和张家兄弟,这些人都帮了她不少忙,便是傅九衢后面派来的丫头和侍卫,也是心灵手巧之人,一点就通,用起来很是得力。 有规范的管理,即使辛夷偶尔摸鱼,也不会影响药坊的正常营生。 这让她很难不去想傅九衢。 她克制着,忍耐着,不去相见。 没有想到想见的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却再次登门造访。 来的人是段云。 这姑娘可能在大理皇室被保护得太好,又或是宋人大多都心思复杂,显得段云的性子尤为单纯。 她不仅亲自登门道谢,将当初承诺的五千两银子如数奉上,还给辛夷带来了礼品。 全是大理的特产和一些她认为贵重的首饰、珠宝、布匹。 “感谢张娘子成全之恩。”段云在辛夷面前,深深施礼。 遂了心愿还有银子可拿,辛夷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世子客气了,这只是我该做的……” 稍顿一下,她看了看段云满脸的春色和眼底俏态,试探般笑。 “我见世子喜在眉梢,难不成官家已经赐婚了?” 段云怔了怔,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张郎刚刚走马上任,这几日都忙不过来,我们并没有去找官家赐婚……” 张郎?我们? 辛夷敏锐地捕捉到段云话里的“韵味”,微微一笑,戏谑地道:“我还以为世子已然得偿所愿,佳期在即了呢……” 段云似乎忘了辛夷的身份,并不在意她是张巡的前妻,又或者说她前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当初的窝囊气一雪前耻,并不介意和辛夷分享她的私事。 略一低头,便小声轻笑:“亏得小娘子成全,我与张郎已互许心意。非卿不娶,非君不嫁。” 这么快? 辛夷抬了抬眉梢,想到张巡前阵子为她要生要死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 从另一个层面来说,她整个人也因此放松下来。 “恭喜世子。” 她诚心诚意地行了一礼。 不料,段云却羞羞答答地把她拉到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我有一事,想求小娘子帮忙。” 辛夷诧异:“世子但说无妨。” 段云咬着下唇,犹豫再三,终是垂眸道出实情。 “小娘子这里,有没有避子汤?” ------题外话------ 今天这章是两章合一,没有分章啦~~ 第267章 医者本分 段云冷不丁的要求让辛夷心里惊讶不已。 待她看过去,段云已然红了面颊,低下头去,只看得到她紧张的两排睫毛在轻微颤动。 “你不会怪我的吧?你和张郎刚刚和离,我便同他好上……” 辛夷轻声:“怪。” 段云怔怔抬头,眼睛都快要瞪出了眼眶。 “你不是不在意他么?” “怪你出现太晚。” 辛夷笑了笑,神色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凝重。 眼睁睁看着别人跳入火坑,却拉不回来,大概就是这种感受吧。 治百病治不了心病,医万人医不了贱人…… 更何况,段云和她不同,自己不能忍受张巡朝秦慕楚,红颜知己一茬接一茬的快意人生,未必段云不能忍受。 也许她喜欢就是这样的张巡呢? 辛夷不再多话,将段云引入药堂。 “既然你们就要成婚了,为何又要避子?” 段云频频瞟向辛夷的表情,直到她确认辛夷当真没有因为她和张巡的事情有什么不悦,这才流露出稍稍的失望…… 一个人苦苦追寻的东西终于到手,结果却发现别人并不在意,那种好胜心堆积的快感顿时少了几分。 “毕竟我是大理王室的女儿。”段云懒懒地道:“我与张郎要成婚也得三媒六娉,按你们大宋的规矩来,若未及成婚便有了肚子,不好看。” 辛夷瞥她一眼。 段云表情很是从容。 换一个女子,这时怕是要急得哭了。 辛夷不知道该说她坚强,还是该说极端权势容易让人迷失心智…… 她沉吟片刻,看着段云一脸单纯的模样,正色道:“我不建议世子服从避子汤。” 段云讶然抬头,“为何?” 辛夷认真道:“若今日来的是普通女子,未婚先孕会危及名声乃至她的性命,那么我会冒险为她一试。但我看世子并无这等烦恼,那么,还是不要冒险得好……” 段云眉头皱了起来,“我不懂,你这话是何意?” 辛夷道:“避子汤会引起宫寒,对姑娘家的身子着实不好,世子服用后,回头须要长时间的调理才能再孕。更何况……” 她瞟一眼段云,“恕我冒昧,你和张巡不是只有昨夜吧?” 段云脸颊唰的一红,眼皮眨动着,有些不敢直视辛夷锐利的目光,“不,不是。我们有几日了。” 辛夷无奈地将手撑在柜台上,平静地道:“那就更用不着避子汤了。效用不大不说,汤药服用多了,指不定闹出一个畸形,早产……” 段云震惊地瞪大眼睛,“为何会这样严重?” “你以为呢?”辛夷看了看段云的年龄,原谅了她的无知,又出于医者本分,忍不住哆嗦了几句。 “在男女之事上,男子裤腰带一解,万事无忧,只得爽快。女子却是不同,有孕,很危险,没有孕的,会更危险……世子虽不是普通女子,但身子总归是自己的,还是多多爱惜,不要轻易让男人给作贱了。” 段云有好片刻没有说话,小脸白得像纸片一般,怔怔盯住辛夷。 在今日之前,她对这些事情的了解,几乎空白。 没有人同她讲过,那两日与张巡颠鸾倒凤,也从未想过会造成什么后果,还是昨夜张巡突然说起,问她可有服用避子汤,她这才反应过来,做这个是会大肚子的…… 辛夷的一番教训,可谓苦口婆心。 她不像张巡的前妻,更像是妇科大夫,一字一句把段云说得小脸苍白,再无来时的兴高采烈,反而一脸惶惶。 “那你说,我,我该如何是好?” 辛夷问:“你离得开张巡吗?” 段云摇摇头,“我心悦于他,未卿不嫁。” 辛夷暗叹一声作孽,淡淡地道:“那你催着点他。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些定了亲事为好。” 段云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下来,朝她点点头、 临走,这位女世子又吭吭哧哧地问她要了几瓶好颜色脂膏,说是听别人叫好,也想试一试。 辛夷看在她送来银子的份上,免费送了几盒,当做回礼。 段云再三谢过,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 辛夷看着她的背影,将桌面上的药方单子塞入抽屉,去后院看胡曼。 胡曼快要临盆了。前堂太忙,她便派了贞儿和三念两个乖乖在这里陪她,说话,端水,传话,也算有个照应。 三念看到她进来,便笑眯了眼睛奔过来。 “娘……” 小姑娘总是这样,长长声地唤她,甜得酥了骨头。 接着便一阵风的跑过来,辛夷弯腰将人搂在怀里,一阵心满意足。 前几天她还担心张巡会来和她抢孩子,没有想到,张巡很是“大方”,对孩子不闻不问,竟然忙着和女世子再造小孩子去了…… 辛夷看着快快乐乐的三念,摸摸她的头。 “胡姨怎么样了?你们没有尽心照顾?” 三念大声道:“有。贞儿姐姐给胡姨端了水和果子,我给胡姨的宝宝讲了故事。” “哟,你还会讲故事呀?” 听得辛夷打趣,三念小脸粉扑扑的扬起来,骄傲地道:“娘给我讲的,我都记住的。等胡姨的宝宝出生,我便天天给小宝宝讲。” 辛夷捏捏她的小脸,笑着牵她的手进去。 胡曼正倚在窗边,看到辛夷,连忙起身行礼。 辛夷托起她,问了问她的情况,又让她坐下,把脉片刻,这才道:“你也不要成日在小屋里蜷着,近来天气不错,你多在院子里走走……” 胡曼紧张地低下头,轻轻摇了摇。 她怕出去吓着人,总是小心的回避人群。 辛夷知道她的心思,勾了勾唇,温和地道:“哪里就会吓着人了?你这么好看。” 胡曼眼神飘忽,咬着下唇,双手绞着衣角。 哪怕过去这么久,那些伤害仍然残留在心底,挥之不去。辛夷不知道她对杜仲卿是怨恨多,还是怀念更多。胡曼说不出话,也从来没有机会和她交流心底的秘密。 辛夷不想她总是沉寂在过去的痛苦里,一直在尽心为她治疗脸疾。 事实上,经过这段时间的治疗,胡曼的脸,确实恢复了很多,只不过,有些陈旧性的疤痕,确实非一朝一夕可以淡化…… 更何况还有心底的疤痕。 辛夷道:“等你的脸好起来,便是我们药坊的活广告了,谁敢说我辛夷做的脂膏不好,对不对?” 胡曼抬起头来,眼睛亮了一下。 辛夷拍拍她,“所以,你要好好将养。等生下孩子,我药坊里还有很多事情要让你做呢。” 胡曼迫不及待地点点头,重重地点下去。 人都不愿意一直欠别人的情,辛夷知道她很想回报。 “我等你。往后,你便是我店里的第一女武师,外加……嗯制香师。” 一听制香师,胡曼的双眼情不自禁地湿润。 次日凌晨,胡曼便发作了。 辛夷半夜被安娘子叫起来去到她屋里,人已经痛得脸都白了。 生产的准备是早就做好的,湘灵、良人都跟着起了身,忙前忙后。 辛夷一检查,宫丨口已开二指。 胡曼原本瘦得皮包骨头,这些日子在药坊里倒是养出了一些肉来,胎位也正,虽是第一胎,这孩子生来便不是磨人的,不到半个时辰便诞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 在一片恭喜声里,胡曼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婴孩,失声痛哭,无论安娘子怎么哄她吓她,说孕妇做月子哭会瞎眼,她那眼泪都止不住。 最后,甚至抱着孩子从床上颤歪歪地下来,对着辛夷、安娘子和湘灵良人,一个一个地磕头…… 她说不出话,是用这种行动感谢她们救了自己和孩子的性命。 这个世道,女子不易。辛夷莫名想到昨日来的段云,心里难受了一下,赶紧扶她躺好,又安抚一阵。 天亮时,胡曼和孩子都睡下,辛夷才回房小憩。 第268章 英武不凡,广陵郡王 汴京城迎来了夏季。 这个时节,一出太阳气温便骤然升高,空气沉闷炽热,青砖石的路面仿佛要晒得裂出缝来。 战争的阴影并没有影响汴京城的百姓。 朝廷密集地调兵遣将,动作很大,但也只是邸报上略略带过几句,民间的生活并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吃喝玩乐,吟诗作对,或是拉上几个貌美的娘子弹唱风雅,尽性而归…… 战火,硝烟,死亡,离繁华的汴京城太远。 边陲之地的哀歌传不到京中…… 辛夷每日要订阅汴京大大小小的各式报刊,她关注着这场战争的动向,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消息。 在这样燥热的日子里,她大抵是马行街最关心政事的人…… 哦,还有她的猫——狐妖。 这只猫傅九衢一直没有带走,已经成了药坊里的镇宅之宝。因为它在药坊众人的疼宠下,吃得多,长得胖,往哪地一坐都像个墩子,看着便是有福气的猫,因此,福气猫便成了它的小名。 辛夷刚将福气猫捉过来放入竹笼里,李大娘便过来了。 最近,她很是喜欢这个大喇叭。 真真假假的消息,李大娘总能说上一嘴,一解她的相思之苦。 限售的出现,并没有影响药妆的销售,每产出一批几乎是瞬间脱销。 李大娘最初还来劝辛夷加大产出,甚至愿意出人工来帮忙,被辛夷拒绝几次,她便识趣地不说了,只每三天来拿一次货,顺便结款。 “哟,福气又胖了呀,笼子都快要穿不下它了。” 猫儿蹲在笼子里,高冷地眯起眼,并不理会李大娘。 辛夷回头,笑一笑,摸摸猫脑袋走过去。 “如何?” 李大娘笑得眼睛都快眯起来,“好,好得很呢,就是不够卖……” 辛夷莞尔,“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李大娘:“我是不明白娘子的,趁着热闹,多卖一点不好么?” 辛夷只是笑,不解释。她的“好颜色”是要做成汴京百年品牌的,可不能因为贪心而粗制滥造,坏了名声。 李大娘知道她性子,赶紧换了话题。 “我听我们家那口子说,虹桥那些卖假货的,都没影儿了。还是小娘子有本事……” 她兴致勃勃地朝辛夷竖了竖大拇指,挤眉弄眼。 辛夷被她逗笑,“那些假货害人烂脸,朝廷自然要处罚,这个与我何干?我可没有做什么。” 李大娘笑盈盈地道:“话虽这么说,但官老爷的贵腿平常可跑不了这么快。还不是看在广陵郡王的面子……” 辛夷眉头皱起来。 也许李大娘说的是事实,但她并不想把自己经商的行为完全的和傅九衢绑定在一起。 那样,对他的官声不好。 “大娘。”辛夷正色地道:“我们同做营生,便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因此,我好,便是你好,对不对?” 李大娘重重点头,“那是自然。” 辛夷道:“那往后,大娘在外头切莫随便提广陵郡王的名号了。以免招人嫉妒,损了我们的生意。你看,这次的事情,不就是招了小人么?要吸取教训啊。” 李大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就是平民百姓能攀扯上郡王,有时候忍不住吹几句牛,在一群三姑六婆面前得意得意。 她见辛夷面色严肃,眸中有隐隐的厉色,连忙警觉地点头。 “是是是,小娘子说得对。” 辛夷微微一笑,转身叫来安娘子。 “你陪大娘去拿药结款。我出去一趟。” 安娘子看了看穿在竹笼里的福气,便知道她是要去干什么。 这几天没见着傅九衢,她心里头憋得太久了。 ~ 傅九衢在京效陈桥大营的事情,辛夷是从今日的汴京邸报上看到的。 这个军营离汴京城约莫二十里,辛夷为了速度,没有骑那头小毛驴,而是去车行雇了一国内马车,嗅着郊外泥土芬芳的香气,顶着日头颠簸而去。 马车里载着福气猫,还带着一些吃食,以及她为傅九衢准备的换洗衣物。 一个月前,要是有人告诉她,她会为了一个男人变得这么贤惠,辛夷是要笑话人家的。 现在她就是那个笑话——因为几天没见着男人,便屁颠屁颠地找来了。 陈桥大营,气氛紧张莫名。 傅九衢正在帅营里同狄青和几个将帅议事。 宋辽“澶渊之盟”以后,北宋的兵力便大不如前。尤其是京军,募兵制、吃皇粮,让虚报兵员吃空饷成了北宋官员的一种贪丨污手段。缺少战争压力,重文轻武,普通士兵得不到重用,甚至被奴役,成为好多官员家里的杂役……这让号称百万大军的这支部队,军心尽失,出不能战。 几天下来,狄青满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 “吃不了苦,打不了仗,靠这些人冲锋陷阵,这不是笑话么?” 众将低头沉默。 侬智高一路推墙似的战无不胜,不能说他弱,但至少他所遇到的大宋守军……实在太弱,根本就不曾遇到有力的抵抗,便逃的逃,降的降…… 狄青痛心疾首,“我看是好日子过多了。给我操练,往死里操练,要让他们知道,打仗不是修墙补路,不是上梁盖瓦,是要死人的,要死人的呀。” “缺了男儿血性,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没有人打断他。 这几天,所谓调兵遣将,无非是贬的贬,调的调,让不能打仗的下去,将能打仗的升上来。 但…… 从官家敕封狄青为枢密副使,便可以窥见端倪了。 正二品枢密副使,已是武将的巅峰。 就要出征了,枢密使仍是文臣。 好在,赵祯虽然不能一步到位封狄青为枢密使,但把调兵大权全权交给了狄青,无人有异议。 而眼下,出征在即,大军将校被狄青或贬或调后,还余下一些军校的职位,竟然找不到合心的人顶替…… “堂堂大宋,堂堂大宋啊!” 狄青说得唏嘘不已,长声感慨。 “一盘烂棋,让本将如何挑选?” 傅九衢没有说话,一直翻阅着手上的名册,眉头微皱。 这时,一个校尉模样的男子走过来,朝狄青和众人分别行礼,然后为难地道: “有人找郡王。” 狄青黑着脸看过来,“谁?” 校尉道:“一个小娘子。” 狄青拉下脸,“军营重地……” “咳!”傅九衢慢吞吞地合上册子,站起身来,“诸位先商议,我去去就回。” 狄青哼声,有些不满,但众人却是松了口气。 毕竟惹火大将军的是广陵郡王,不是他们。 ~ 辛夷在营房外面,仍然坐在马车上。 她来得唐突,心下有些忐忑,直到透过车帘看到营房那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这才欣喜地打起帘子。 “九哥……” 傅九衢身着黑漆山文甲,头发以墨玉束冠,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从拉开的栅栏驶出营房,走走在烈日下,双目仿佛染了火光,远远看过来,辛夷便浑身发热,整个人似乎被他燃烧起来…… 东风吹送,旌麾连营,不及他半分风华。 辛夷一颗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胸膛。 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也总算体会。 “别动!”傅九衢突然沉喝,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仪,让他口吻自带命令,也成功阻止了辛夷就要跳下马车的动作。 “外头热。” 傅九衢打马过来,在车行马夫震愕的表情里,朝辛夷微微一笑,走到面前。 “驶入营房吧。” 马夫指了指营房,看着威风凛凛的守卫,舌头有些打结。 “驶,驶进去?” 傅九衢嗯一声,“进去吧。” 辛夷原本只是想来见他一见,倒也没有想过“登堂入室”,她知道军中规矩多,有些犹豫,“会不会不太好。九哥,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说几句话就走……” 傅九衢:“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再说。走!” 马夫并没有认出这个人是广陵郡王,只是受制于他身上散发的威压,情不自禁地点点头,坐上车辕,便牵着缰绳掉转了马头,并没有去问辛夷的意思。 辛夷坐回去,透过轻薄的纱帘,看着走在马车前面的傅九衢。 怀里,如有小鹿乱撞。 “贸然来见,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她说得很小声,但四周寂静,恰好能入傅九衢的耳朵。 傅九衢回头一笑,嗯一声,“知道就好。” “抱歉,我只是……” 太想你了。 在马夫面前,她咬着下唇,说不出口。 傅九衢却似意会,那凉薄的唇角微微翘起,带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一会再罚你。” 辛夷心里一窒,诡异地慌乱起来。 ~ 马蹄的嘚嘚声终于停下,傅九衢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下来吧。” 辛夷收回神思,慢慢撩开帘子,发现面前是两只张开的手臂,还有星眸生辉的广陵郡王一张笑脸。 辛夷跃下去,被傅九衢稳稳接住。 整个人落入他的怀抱,那硌人的甲胄竟奇异般抚平了她仗着一腔思念就前来军营找人的紧张…… “对不起。”辛夷抬头,忍不住笑,“我好像太疯狂了。” 如此疯狂地追逐一个人。 和当初张小娘子追逐张巡何异? 辛夷怕他多想,傅九衢歪了歪头。 “本王许你疯狂。”他低头,呼吸落在她的发梢,声音极浅,“只为我一人。” 辛夷心跳得乱了章法,脸颊被他弄得滚烫。 好死不死,耳朵里恰好传来一声轻咳。 她侧头看去,就看到狄大将军那一张英武的冷脸。 辛夷有些慌神,当即行礼,傅九衢却是不慌不忙地扶住她,对狄青微微一笑。 “我和十一妹单独说几句话。请恩师行个方便。” 狄青瞥一眼黏黏糊糊的两个年轻男女,重重哼一声,转身走了。 辛夷咂舌,小声道:“狄大将军好威风……” 傅九衢:“还很英武俊朗。” 辛夷错愕地看着他,突然叽叽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广陵郡王也会说这样的话……” 傅九衢低头,胳膊略微勾住她的腰,“只比本王差一点。” 辛夷忍俊不禁,肘了肘他,示意他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 傅九衢轻咳一声,负着双手,瞥她一眼,严肃着脸走在前面。 “随本王进来。” ~ 傅九衢的住处并不比别处的营房华丽,一眼可以看得出来,狄青没有给他这个郡王任何的优待。 这让辛夷有些许的诧异。 毕竟傅九衢人设便矜骄、讲排面和派头,是断断吃不得苦的。 “还真就狄大将军治得住你……”辛夷好笑地侧目朝他戏谑一笑,走过去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气。 在傅九衢的住处外面是一片临河的草料场,可以远眺弯曲流淌的河面,草料的清香,河水的幽静,还有营房的木栏外面一垄垄的庄稼,满是野趣。 “我说错了,这里风景很好,狄将军还是惯着你的。” “是吗?”傅九衢漫不经心地走近,脸上平静,带一丝邪邪的笑。 辛夷仰头,尚未反应过来,身子突然一紧,脑子里嗡的一声,整个人并被傅九衢抱了起来,举到窗户边坐下,俯身便是一个吻。 “……有人。”辛夷紧张得屏紧了呼吸。 “没有。”傅九衢的思念不比她少半丝半毫,香喷喷的佳人在前,他浑身血液早已激荡沸腾,如同久渴的旅人见到清澈的泉水,如何抗拒饮下这一杯甘泉…… “辛夷!” 他低低唤她。 辛夷呜咽般应一声,他又唤。 “辛夷!” 血气方刚的男儿,紧紧束着心爱的女子,压抑的渴望如疯狂的潮水汹涌而来。 辛夷无法动弹半分,在傅九衢热切的吻里,面对他风华绝代的脸,手轻轻抚上他的盔甲,冰冷的质感却热透了她的心。 一身是汗。 “九哥,你想我吗?” “嗯。” 辛夷半眯着迷离的眼,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如同挂在了他的身上。 “那你也不来见我,也不许我找你……如此狠心。” “呵!”傅九衢看着她略带嗔怪的小模样儿,眉梢微微扬起,突然掐住她的腰,一把推开窗户,抱着她纵身跃出去。 “带你去逛逛。” …… ------题外话------ 辛夷:你要带我去哪里? 傅九衢:外面兜风………… 辛夷:在营房里说话不行吗? 傅九衢:哼!说不定隔墙在耳,会影响我发挥,还是天地广袤,方便你我行事。 辛夷:行……什么事? 傅九衢:行该行之事。 第269章 长开 草料场里的草垛子,在营地里星罗密布,散发出独特的芳香,像一朵朵蘑菇,又如顽童嬉戏的城堡,煞是好看。 辛夷的裙摆被微风扬起,如在草尖舞动一般,飘逸温柔。傅九衢冰冷的盔甲反射着炽烈的阳光,像荡漾的波光在游走,不见半分肃杀…… 两个人牵着手在草垛间奔跑,如御风而行。 辛夷跑得气喘吁吁,如回到年幼时光,一时心境尽敞,再看傅九衢,广陵郡王双眼带笑,一张俊脸在艳阳下潋滟明亮。 辛夷眼一晃。 “傅九衢,你真的好好看。” 他原是矜骄华贵的皇室子弟,穿上甲胄剧烈奔跑,强烈的心跳,舒展的眉目,像驰骋疆场的骏马,又有一种野性的、桀骜的,撞击人心的力量。 辛夷夸得情不自禁,笑容甜美俏皮,黑眸里尽显真诚。 傅九衢一怔,笑着捏她的脸。 “小十一,等你长开了,也会好看的。” 辛夷没好气地拂他的手,“什么叫长开了呀。我没有长开吗?” 她叉着腰仰着头,望着傅九衢,不服气地哼声。 傅九衢嗯声,低低一笑,“还是个黄毛小丫头。” “你才黄毛。” 傅九衢瞥她一眼,“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 “你……” 其实辛夷的心理年龄挺成熟,说句不要脸的话,跟广陵郡王在一起,她内心里其实都有一种老牛吃嫩草的感觉了。 但不得不承认,和修长高大身着甲胄的傅九衢站在一处,如今这一副瘦弱身子,加上十八不到的年纪,确实像个黄毛丫头。 所以,她好奇地问:“那九哥为什么对黄毛丫头感兴趣?” “不是你勾我的么?” “我呸!”辛夷好笑地看着他促狭的眼睛,作势欲打,拳头却被傅九衢抓过去,包在掌心。 四目相对,盈盈情意盛在眼窝。 辛夷心跳得厉害。 这便是恋爱的感觉吗? 这才是恋爱的感觉吧? 什么也不用做,单是看广陵郡王的颜就能自我高潮了…… 傅九衢牵着她的手,走向河边,背靠着一个垒得高大的草垛子坐下来,面对河水和营房的栅栏,将巡逻的士兵和岗哨的视线阻断,让视野毫无遮隐地融入那一片碧水蓝天里。 河岸,微风、草垛,蓝天,一对玉人。 辛夷靠在傅九衢的身边,拉了拉裙摆坐好,难以抑制心跳的速度。 两人躲在草垛后,就像小时候躲猫猫,但又不完全相似,因为血液是沸腾的,呼吸是灼热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底燃烧…… 辛夷紧张片刻,却见傅九衢双眼盯着河面,半晌不说话,不由有点口干舌燥,满目尴尬。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傅九衢双眼悠长地扫过她,像在看一个不解风情的直女。 “再有五日,大军便要拔营南下了。” 辛夷心弦一紧,便见他微微眯起眸子,“这一走,也不知何时回京……” 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 也不知能不能得胜归来。 自古刀剑无眼,战场危机四伏,不论是将军还是士兵,都有战死沙场,草革裹尸的可能…… 出征便是赌命。 辛夷抬起眼看他,眼睫微微颤动。 “那我跟你去好不好?我可以照顾你……” 若有凶险,她兴许还能在关键时刻保他一命。 “其实这也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我不放心你,九哥。”辛夷垂下了眼,低低地道:“你本有心疾,本就不宜风餐露宿、行军在外……” 傅九衢听她说担心,眼窝便噙了一丝笑,低头朝她微微靠近,“营地都是男子,带着你多有不便,更何况会有军医随行……” 这种甲胄坐着不是很方便,傅九衢便斜斜地靠着草垛,手臂将辛夷揽入怀里。 “我看你也给我带了药来。若旧疾复发,我会服娘子配的药。不要担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辛夷不想在离别前说这种丧气话,但大夫的本能让她在某些事情上更偏向于理性。 她将手伸过去,拉过傅九衢那一只戴着玉板指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慢慢搭上他的脉搏,眼神略微不安。 “你昨夜没有休息好吗?” 傅九衢嗯一声,“营中事多。” 辛夷皱眉,“舌头伸出来。”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看舌苔辩疾病也是问诊的一环。辛夷说得平静。傅九衢视线微垂,喉结却莫名滚动一下,揽住她的手臂一紧,低头便凑向她色若渥赭的小嘴…… “傅九衢?” 辛夷撑着他的肩膀,一脸狐疑。 “你做什么?” “不是你让我……” 辛夷听到他音色喑哑的辩解,差点笑出声来。 “我是想看看你的病情……广陵郡王,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广陵郡王丢了脸面,但胜在皮厚,揭了一层还有一层,他低笑一声,不以为然地展臂将辛夷圈入怀里,仿佛要将她嵌入一般,紧得辛夷几乎不能呼吸,他这才满意地在她唇角一啄。 “我的病情我心里有数,近日只是军务繁忙,并无大碍。小十一与其为我忧心,不如抓紧时间做点别的要紧……” 辛夷没有想到傅九衢会如此孟浪,心下思忖,可能是他要离京了,情绪失控吧? 她无助地承受着这暴风骤雨般的示好,无助地嘤咛两下,眼风却在左右张望。 “这个地方……九哥……这个地方是不是不太好?” 她声音低浅,娇俏无力,媚媚的,分明是拒绝却如同邀请,让傅九衢脑中绚烂一片,解释的心思被抛在脑后,捧住她的脸,将她整个儿压在草垛上…… 辛夷含糊地嗔怪。 他的盔甲硌人,很硌。 他重重的,像一头野兽。 与心爱的人亲近自有一种夺人心魄的力量,傅九衢力气极大,好似是为了向她证明自己病情无碍,又似是为了要冲入,填埋,让她投降臣服,再无心力胡思乱想…… “傅九衢……” 辛夷倒不是矫情,而是这烈日下草垛背后,确实有点冲击了,她觉得地方和时间都不对。 “不要怕。”傅九衢抬头,双眼清冽地看着她,呼吸带笑,“我有分寸。” 辛夷脸颊微臊,“你哪里来的分寸,你……” “噓——”傅九衢突然低头,伏在她的脸颊边,示意她不要说话。 辛夷连忙噤声。 “郡王!” “九爷……” 段隋的喊声由远及近,紧跟着便响起数道脚步声。 “没看到九爷出门,应当是在这边来了呀?” “找一找。” “郡王!” “九爷!” 此景此景,下属来了。 这气氛,当真是稻草绳子做裤带,一崩就断—— 辛夷再无绮念,僵硬在傅九衢怀里,觉得自己可能应验了狗血穿越的一亲热就打断定律,脑子里嗡嗡作响,脸颊红得仿若滴血。 她不敢想象若是这一幕被人看见,会有多么尴尬。 “现在挖地洞,还来不来得及……”她皱眉看着傅九衢。 傅九衢唇角扬起,低头在她腮边微啄,“怕什么?看见了,他们又敢如何?” 辛夷看他从容的面色,可谓狂妄之极了。 这个时代对男女十分不公,被人撞见,男子得一个风流的美誉,女子只怕是要与浪荡结伴了…… 辛夷低哼,不满地张开嘴,径直咬在他的脖子上,然后贴上去用力咬…… “你……”傅九衢被她突然的举动弄得神经一紧,额上青筋突突一下,只觉喉头发干,温软交缠,不痛却痒入心扉。 “辛夷!”他扼住辛夷的腰,难耐地喘了一声,拍拍她的后背,示意她松开。 辛夷也不真的想咬伤他,只是一个小小惩罚罢了。 慢慢地松开,她双眼湿漉漉的看着傅九衢。 “九哥,我不想让人看见……” 傅九衢宽慰地搂了搂她,慢慢将人拉起来,让她靠在草垛上不要出声,然后整理一下甲胄,走出去背对辛夷,冷冷一咳。 “何事惊慌?” 第270章 女世子之死 段隋侧头,看傅九衢神色冷肃地负手而立,身边却不见小娘子,目光疑惑地左右张望一眼,这才抱拳一揖。 “九爷,那个张小娘子又给你惹事了……” 躲在草垛后的辛夷,老脸微热,真的准备挖地洞了…… 傅九衢比她想象的更为平静,“说正事。” 段隋哦一声,瞪眼道:“九爷,卫指挥差人传话,说大理那个女世子,被人毒害在驿馆里。她的贴身侍从说,世子出事前,只去过辛夷药坊,还说张小娘子给了她劳什子的药,世子每日服用,初时未见异常,一直到今早,她没有起身,侍女以为她懒眠,没敢去叫起,直到日上中天,这才发现不对……” 段隋的声音不算小,辛夷在草垛后面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间,头昏目眩,不可置信。 毒害? 毒害到什么程度? 她拉着衣裙,差点没忍住冲出去问…… 便听段隋叹息一声。 “开封府已派人前去验尸。卫指挥派人来之前,案由已到皇城司,官家大为震怒,让皇城司彻查清楚,缉捕案犯。” 皇城司这个特务部门,属于是“十处敲锣,九处有他”的存在,皇城里的大事小事都不归他管,可大事小事又都归他管。 傅九衢如今奉命出征,但籍属仍在皇城司,是皇城司主使,加上此事涉及张小娘子,卫矛派人来知会一声,也是应该。 “哼!”傅九衢冷冷一笑,“在这个节骨眼上,大理来使被毒害在驿馆,是嫌大宋头上的虱子不够多么?” 大理国位置特殊,和侬智高称帝的大南国是毗邻。 眼下大宋正要派兵讨伐,女世子便在驿馆殁了,让大理国王怎么想? “告诉卫矛,这是有人想造丨反呢。给我查,好好查,看看还有谁敢姑息养奸,纵容行凶!” 段隋应一声是,神色微动,语气有些犹豫。 “九爷是说,有人为了报私怨,陷害张娘子和您,不惜杀害世子,破坏大宋邦交……?” 但凡是个正直的人,都很难理解有人会如此行事。 段隋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敢信。 傅九衢道:“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 段隋带人走远,辛夷才从草垛子后面走出来,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里却冰冷一片。 “九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傅九衢回头,眉头微微一挑,“是屑小不肯安生,与你无关。” 辛夷盯他片刻,叹息一声,“有个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段云来找我,是想让我给她一剂避子汤……” 傅九衢沉眉,“你给她了?” 辛夷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说,她被人毒害前,并非只来过我的药坊,至少,她和张巡厮混过,不止一日……” 段云的侍女没有说起这事,想来是为了段云的名节。 一个未婚女子,无名无份地去男子家中留宿苟合,不是那么体面的事情,更何况,段云还是大理王室的女儿,关系到王室的名声。 “若不是段云死了,我也会替她保守秘密。”辛夷眼中忽生厉色,“现如今,总不能让张巡占尽便宜,逍遥无事吧?” 傅九衢抿紧嘴角,面色凝重。 他瞥一眼辛夷,“行远为人敦厚性直,虽与我有私怨,但此事……断然不会是他。我以为,与大理使臣来京时,汴河遇刺是同一批人。” 辛夷扫他一眼:“郡王结论未否下得太早。” 傅九衢摇了摇头,“行远并不是那种荒唐不羁,恣意风流的人。他既然接受段云,想必内心已然打定了娶妻的主意,怎会害她……再说,他刚刚升任步军司副都指挥使,女世子死了,对她有什么好处?” 辛夷很想给他一个白眼,忍住了。 在傅九衢眼里,张巡年轻有为,稳重敦厚,可他哪里知道张巡在女色上从来无忌…… 不过,男人看男人,尤其是古代男人,有多少女人从来无关人品就是了。 辛夷并没有反驳傅九衢。 事实上,她只是对张巡心里有气,但不得不承受傅九衢说得对,张巡确实没有杀害段云的理由……攀上女世子,那可是平步青云的捷径。 段云死了,对张巡没有好处。 可是,若此事与张巡无关,那她就有嫌疑了,毕竟段云身边人一致作证,段云死前只见过她。 “九哥。”辛夷思忖一下,“那我便不多逗留了。先回去看看是什么情况,说不定,开封府的人,已经去了我的药坊。” 如今张尧卓仍然主政开封府,即使他不张嘴,下面的人也会因为他们的恩怨为难她。 辛夷想到药坊里的大大小小,有些心不在焉。 傅九衢沉吟一下,“我陪你一同回去。走,先去给恩师辞行。” 辛夷错愕,“不用了吧?” 傅九衢不理会她的挣扎,拉着她便去见狄青。 辛夷觉得这个时候带走傅九衢,狄青大概会想杀了她。 没有想到,还没有迈入狄青的帅营,她便听到里面传来狄大将军爽朗的笑声。 心情很好嘛。 她松一口气,和傅九衢对视一眼,笑着走进去。 大堂上有一个侧影,身着戎装,气质却儒雅清贵,一眼望去若玉树芝兰…… 辛夷脚步微顿,那人已然转过头来。 果然是曹翊。 他怎么会在这里? 曹翊与辛夷对视一眼,微笑点头,目光若有似无从她的脸上,转到傅九衢的脖子上。 那里有辛夷啃咬的痕迹。 曹翊目光微沉。 狄青看到小两口见来,脸色收了收,不满地道:“做什么去了?害老夫久等。” “外面走了走。”傅九衢俊眉微扬,瞥一眼辛夷,手臂自然而然地揽她上前,在辛夷给狄青和曹翊行礼的当儿,慢条斯理道: “我们是来给恩师辞行的。” 狄青一听就变了脸,“去哪里?” 傅九衢看一眼低头喝茶的曹翊,将大理世子被杀的事情简要一说,见二人齐齐惊讶地看过来,这才微微一笑。 “徒儿先回去处理此事,至于军中事务……” 他与曹翊对视一眼。 “师兄来了。恩师应当不会再缺人手。容我偷懒三天,松快松快。” 狄青摆摆手,不耐烦地道:“去吧去吧。走不开便不要跟我去了。没有你们,老夫也能生擒侬智高那小儿……” “多谢恩师,徒儿会赶在出征前夕返回大营。” 傅九衢知道狄大将军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摸透他的脾气,带着辛夷便请辞离去。 反倒是辛夷,被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有点懵然。 坐着马车回汴京的路上,她紧绷的心弦仍然没能松开。 事情真是瞬息万变。 段云前脚才得偿所愿,与爱郎共沐鱼水,后脚便死在了驿馆。 那些人嗜此不疲的要段云死,当真只是为了报私仇? 如果是张卢所为,那他也太身残志坚了吧? 毕竟方才被傅九衢收拾过,人都半身不遂了还要孜孜不倦地搞破坏? 一行人踏着斜阳返回马行街的药坊。 见药铺大门洞开,青旗微展,辛夷稍稍松了一口气。 却不料,她和傅九衢踏入药铺,就看到端坐在花厅里的蔡祁和张巡。 两两相见,气氛一时凝滞。 蔡祁夹在中间最难做人,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住地干笑。 “重楼,你也来了……这不,行远也刚好过来,咱们三兄弟好久没聚……” 一听“三兄弟”,张巡便沉下脸来。 “属下担不起。”他缓缓起身,朝傅九衢行礼,“见过广陵郡王。” 傅九衢动了动手指,“免礼。” 蔡祁尴尬地笑,“都坐吧,都坐,说正事。” 傅九衢坐了下来。 三个人在微妙的气氛里寒暄。 辛夷这个主人家,倒显得有点多余了。 她朝傅九衢抿唇一笑,掉头出去。 “你们聊,我去泡茶。” ------题外话------ 错字先传再改哈~~ 谢谢姐妹们支持,今天没有小剧场,九哥说他不想出镜,因为十一妹不给福利。 辛夷:甩锅给我咯?是谁,是谁不给福利? 第271章 旧嫂和新嫂都是同一个嫂 从军营回来,辛夷热出一身汗,脊背黏答答的难受。她先上楼擦洗下身子,换上轻便的衣裳,这才来到后院。 院边有一张檀香桌,旁边生着一个炉子,在她上楼的工夫,炉子上的水已经沸腾,发出一阵扑扑的水啸声。 辛夷懒洋洋坐下来,摊开茶盏,闲闲地煮茶。 一壶茶水,半丈斜阳,轻袖罗裙好颜色。 内堂茶室的窗户半敞着,恰好对着辛夷煮茶的那个位置。 张巡频频侧目,傅九衢目光深邃,蔡祁……也觉得那山水画般的女子十分好看,但两个哥哥抢着看,小侯爷不敢看,只得不停地找话闲侃。 辛夷捋一下头发,看着自己被斜阳拉长的影子,浑然不知她在想心事,窗户里的人却在瞧她。 “娘!” 三念冲入院子,朝辛夷飞奔过来,像檐下的新燕一般,靠近她便叽叽喳喳笑个不停。 “娘呀,是不是傅叔来看三宝了?” 辛夷好笑地点一点她的小脑袋,低低地道:“你亲爹也在里面,你去见过没有?” 三念缩了缩脖子,摇摇头,“三宝害怕。” 这是人家张巡的亲闺女,辛夷不想在背后说张巡的不是,只是抿嘴一笑,不料三念自己说了起来。 “他打娘,就是坏人,三宝才不要这样的爹……” 说着,她便趴到辛夷的膝盖上,仰着脸轻轻地摇她。 “娘呀……我们可不可以让傅叔当我们的爹呀。” 这么小的孩子尚不知身生父母的意义,心思直白而单纯,一遍又一遍在辛夷耳边叨叨这句话,就怕她忘了,可见执念。 但辛夷能说什么? “回头你问你傅叔去呀。” 三念:“我问过了。” 辛夷一怔,“他怎么说?” 三念眉开眼笑,学着傅九衢的模样,“傅叔说,好呀。” 噗!辛夷好笑地捏了捏她的小脸,“你快去找贞儿玩耍,不要碰滚水,小心烫着。” 三念吐了吐舌头,“我要跟娘学点茶……” 辛夷其实也不会宋人那种讲究的点茶,会的只是泡药茶,笑着道:“等你长大再说。” 三念坐下来,双手托着腮:“唉我怎么老是长不大呀。” 小小姑娘,学大人叹息。辛夷勾起唇角,笑道:“你不想去玩,那娘交给你一个任务。” 三念顿时来了精神,“什么呀?娘,你快说。” 辛夷道:“你去茶室里问问,你傅叔什么时候走,要不要准备他们的晚饭?” 三念雀跃地欢呼一声,蹦蹦跳跳地进去了。 辛夷半晌没见三念出来,这才起身,将布垫放在托盘里,再放上茶盏和茶壶,端起来慢慢地步入茶室。 “事已至此,行远也不必再过伤怀,只等早已找出真凶,为世子报仇雪恨,也算是全了她一番真情了……” 蔡祁正在劝慰张巡,听到叩门声,闭上嘴巴。 辛夷笑盈盈进去,端茶上桌,见三念还在傅九衢身边歪缠,也不知道交代的任务完成没有,不由好笑地嗔她一眼。 “别缠着你傅叔,去外面玩吧。” 三念吐吐舌头,又笑嘻嘻地跑出去了。 “我没有打搅你们吧?”辛夷朝傅九衢笑了笑,放好茶盏,注入滚水,再端到客人面前。 然后,默默站回傅九衢的身边,眼睛里好似只容得下他一人。 蔡祁连忙摆手:“不打扰不打扰,我们兄弟三个已经叙完话了。我正准备来向小嫂告辞……” 他这一声小嫂纯粹嘴瓢,说罢才反应过来几个人尴尬的关系。 旧嫂和新嫂,都是同一个嫂。他唤的是哪一个? 蔡祁当即尬笑,坐不住了,起身告辞。 “我还有事。重楼,行远,我先走一步。” 傅九衢不轻不重地嗯一声,“你大婚之日,我不在京中,便不来道贺了。” 蔡祁浑不在意地摆手,大声笑道:“无妨无妨,你我兄弟,不必讲究这些虚礼。等你得胜还朝,我们再把酒言欢,到时候,你再慢慢向我道贺便是……” 张巡:“那可不好说。等郡王回京,说不准都该喝你孩子的满月酒了。” 这不是说傅九衢南下会战事不顺的意思么? 蔡祁只能笑一笑,朝几个人拱拱手,便自离去。 辛夷瞥他一眼,张巡也正好在看站在傅九衢身侧的她,唇角微微抿出一丝冷意,然后将微攥的拳头放开,平静地叫住蔡祁。 “子晋等我一起。” 言毕,他转头朝傅九衢恭敬地拱手一揖。 “下官告辞。” 张巡走到门口,看到在门侧玩耍的三念,顿了顿步,招手叫她过来。 三念看着他,缩步不前,目光里流露出畏惧。 张巡叹气,走到她的面前,蹲下身来,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生叹意,“你想不想去爹那里?” 三念摇摇头。 张巡又道:“爹那里有大宅子,你祖父和四叔都在家中,你姑姑也时常过来,你要是肯去,他们也能照料你……” 三念后退一步,再次摇头。 张巡突然沉下脸来,“你娘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何如此惧怕父亲?” 三念抿抿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是低下头去,不敢面对张巡的目光,沉默一会儿才小声地道:“我想跟着娘,跟着傅叔……” 张巡直起身看着三念,眼底如沉寂了一潭死水,看不出怒火,却变得幽深异常,可怕至极。 “如此我便宽心了,从此不必再管你死活。” 三念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低声道:“你本也不想管我嘛。那天女世子来找娘,她都要跟你生小宝宝了,你有了新的孩子,便当我和大哥哥二哥哥都不是你亲生的吧……” 小丫头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害怕张巡生气,扭头就跑。 张巡:“站住!” 小丫头没有停下。 张巡厉色:“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以三念的年纪,不会有这样的思维,更说不出这样绝决的话。 张巡笃定是辛夷在孩子面前诋毁自己,这才让孩子跟自己生分了,不肯离开。 不料,小丫头径直跑没了影子。 他没有得到的答案,却从刚刚进门的一念嘴里听到了。 一念和二念是同时下课回来的,旁边跟着一个背书的小童。 看到身着官服的张巡,小童紧张地行了礼,一念和二念却没有动弹。 “是我教三妹妹的。”一念突然开口,双眼冷静地看着张巡,脸上有着成年人才有的沉稳。 “爹,你既然有了新欢,便放过娘,往后和娘各自安好吧。” 张巡扭头看着他和一念和二念这对双生子,眼睛眯了眯,表情远不如方才看到三念时的慈爱,脸上也严厉许多,似是气恨极了,竟然冷笑一声。 “早知道你们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说罢拂袖而去。 第272章 内情不知 一念和二念目送张巡的背影离去,在原地站了许久。 二念挠了挠头,一脸不解:“大哥,白眼狼是什么狼?爹为何那样说我们?” 一念抿了抿单薄的唇片,侧过脸去,“就是生气骂人的话,二弟不必往心里去。” “可是……” “你去把今日先生教的文章抄写背诵了再说吧。” “大哥……”说到读书,二念便弱弱地呻吟起来,想耍无赖。 奈何一念十分固执,一板一眼地教训他。 “你不好好读书,不考取功名,将来如何建功立业,如何保护娘亲?” 二念嘟起嘴巴,“哪个说要保护她了?哼!” 嘴上说得不中听,但二念却别扭地转过身往书房里去了。 一念默默迈出门槛,站到药堂门口,看着张巡打马而去的身影,脑子里反复想起张巡方才说的那句话…… ~ 茶室里。 辛夷泄下一口气,正在询问傅九衢。 “张巡来做什么?你们谈什么了?” 傅九衢端过那青瓷茶盏,垂目轻饮,片刻才轻描淡写地道:“女世子惨死驿站,行远甚为痛心。他不是来找你我的。原是想找子晋,问世子一案的细节……” 蔡祁尚在皇城司,而张巡以前虽是皇城司派去殿前司的暗探,但自从升迁副都指挥使,调去了侍卫步军司,便相当于脱籍了。 陪着部门如同隔着山,张巡想了解案情,听说蔡祁在辛夷药坊这才找了过来。 傅九衢是这么说的,辛夷却觉得未必尽然…… 张巡要找蔡祁有的是地方,为什么偏偏要在蔡祁来药坊的时候? 是他对世子之死心急如焚? 嗯,深情男。 在原剧情里,张巡确实对每一个女人都是有情有义的,想念了周忆棉一辈子,对后面的红粉佳人也各有各的情感线……… 辛夷若有似无地哼一声,见傅九衢目光深深地盯着自己,想到这大醋坛子方才就已经有些不悦了,于是不再提张巡,也问案情。 “我以为张尧卓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肯定会派人打到家里来的,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如此轻松便放过了我。想一想……没有道理呀?难道张尧卓当真因为张卢的事情修身养性,要行善积德了?” 傅九衢瞥她一眼,笑道:“十一妹还不知情吧?张尧卓调任了。如今的权知开封是吕公绰,吕家人。” 辛夷讶了一声,“张大人升官了?” 傅九衢语气不祥地笑:“他在开封府熬了这么久,也该升了。” 辛夷本来觉得有点憋屈,可是看傅九衢的表情,又觉得真相可能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更何况,张卢屡屡犯案,这个时候晋升张尧卓很损名声,容易引言官训骂,赵祯想必不会那么蠢。 最多是明升暗降…… 权知开封相当于开封府尹,主政开封,品级仅是四品,可那是实打实的权利,堪比一品大员。 皇城亲贵住在开封,以往哪个不看看张尧卓的脸色? 辛夷想到张尧卓被调任,忍不住发笑,“那就要恭喜他了。” 傅九衢轻哼一声,没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喜怒,但辛夷心里的疑惑却更甚了几分,但脸上却是笑意不减,“张大人能荣升,是不是九哥帮的忙?” “不曾。”傅九衢笑道:“张大人的人缘好,众官弹劾。” 辛夷唔一声,点点头。 这北宋别的不说,那些京中大臣确实喜欢谏言和弹劾,今天弹这个,明天弹那个,在大殿上争得面红耳赤那是常态。弹完了傅九衢再弹张尧卓,并不违和。 她思忖一下,又道:“新任开封府的吕家大人,可是曹大人联姻那个吕家?” 傅九衢看她一眼,“是。” 辛夷又问:“可是香料案里,寿州那个吕家?” 傅九衢眼皮微动,“是。” 辛夷纡口气,“可是吕夷简吕相公的长子?吕公著之兄?” 傅九衢双眼眯起来,看着她的脸色,“是。小十一为何反复问起他?” 辛夷迟疑一下,笑着道:“只是好奇而已。吕氏一门实在了得,一家子都是权臣呀。” 傅九衢淡淡地嗯一声,“寿州吕家,世出能人。不然,国舅爷又怎会与吕家联姻?” 他说到后一句的时候,语气听上去像是打趣,略带一分凉凉的笑,可是辛夷愣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酸味。 显然,对于她和曹翊那一段往事,傅九衢还耿耿于怀。 辛夷端起茶盏,递到傅九衢的手边,又似笑非笑地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抚,极尽调戏之意。 傅九衢表情一下凝固。 辛夷又轻轻一笑,“九哥莫要胡思乱想,我是有些奇怪。张卢作孽不差,官家调走张尧卓也在情理之中,可是香料案,寿州吕家好似也曾牵扯其中,他们怎么能全身而退的?” “那个犯事的是吕公柏,堂兄弟罢了。”傅九衢淡淡地道:“官家唯才是用,不好连坐问责。” “是吗?”辛夷只恨当年没有好好读北宋历史,玩游戏也总喜欢跳过剧情。 她觉得个中肯定有她不知道的内情。 而且,傅九衢不愿意告诉她。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古怪的第六感,觉得张尧卓调任,吕家人主政开封,似乎有傅九衢的手段。 辛夷想了一下,问道:“官家这么做,张贵妃也不闹腾么?” 傅九衢笑着勾了勾唇,“她能怪得了何人?张卢烂泥扶不上墙,一再触怒官家,能得如今善果,已是格外开恩,难不成一个贵妃还能干涉国事不成?” “也是。”辛夷舒心地一笑,又想起段云的案子,凑近一些,问他:“你说杀害女世子的事情,会不会是张家人,为了报复我们干出来的?” 傅九衢:“难说。” “……”难说什么?这说了等于没有说。 傅九衢看她瞪着眼睛,皱着眉头,又笑了起来,“总归十一妹可以放心了。吕家清贵,家风严谨,往后开封府再不会刻意与你为难。” 辛夷轻唔一声,没有作答。 以前有张尧卓在开封府,她的头上就像压了一座大山。 无论如何,这是好事。 朝中大事,傅九衢不想说,辛夷也不便问,当即让灶上准备好酒好菜,给全药坊的人加餐,准备庆贺一番。 不料,傅九衢却没有等到用晚膳,便被孙怀前来唤走了。 孙怀神色有些焦急,但在辛夷面前,他没有多说原委,只隐隐约约提了一句“私章”的事情。 辛夷听不懂他们话里的话,但官家急召,她内心虽有遗憾,却不便再留客。 “九哥慢行。” 她依依不舍地送到门口,每一次分别都怕是永别。 傅九衢微抿一下唇,视线几乎望入她的眼底。 “等我。” ------题外话------ 辛夷:傅九衢你这头老狐狸,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手脚对不对? 傅九衢:这叫男主光环,我不用动手,对手就栽了。 辛夷点点头:噫,不对,你不是男主,你是男反啊! 第273章 是不是鸿门宴 辛夷带着三小只站在药堂门口,目送傅九衢和几个侍从打马而去,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一担心他入宫会有变数。 二担心他南征之行会遇险。 “娘……”三念慢慢握住辛夷的手,仰头看着她道:“傅叔已经答应三宝了。” “什么?”辛夷眯眼看着傅九衢马踏夕阳的背影,问得心不正焉。 三念抿了抿嘴巴,不满她的敷衍,哼声:“做爹呀。给我和大哥哥二哥哥做爹!” 小姑娘为了引起辛夷关注,声音说得很大。 霎时,一念二念还有安娘子和贞儿等人都朝她们看了过来。 辛夷错愕地道:“你什么时候问的?” 三念道:“方才娘让我去问傅叔要不要留下用膳,三宝便又问他了。我说:傅叔,你娶了我娘好不好,给我做爹,傅叔说:好呀。” 辛夷脑子好半晌没有转过来。 “你当着你爹的面问的?” 三念点点头,见辛夷表情怪异,狡黠地一笑,眨眨大眼睛。 “三宝才不傻呢,三宝偷偷问的,别人又听不见。娘,傅叔很开心呢,他很喜欢给三宝做爹。” 辛夷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找爹狂魔”,捏捏她的小脸儿便转身回屋,对众人道: “我们吃饭去。大块朵颐!” 今儿本就加了菜食,为傅九衢又特地多备了几个菜。 桌子上的珍馐佳肴,摆得满满当当,辛夷带着药坊上下结结实实地吃撑了肚子,躺在庭院的凉椅上,看着高高的玉米杆挂了须,辣椒青绿绿的如同翠玉却尚未长成,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剧情来…… 今日傅九衢提起吕公绰,辛夷当时频频发问,其实是因为他想起一件事来。 在《汴京赋》的游戏剧情里,也有吕公绰这个人物,他以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史书评价他“通敏有才”,治府严谨,可辛夷记得吕公绰与宰相庞籍有姻亲,曾被御史弹劾他们是“朋党”, 而宰相庞籍便是狄青就任枢密使这件事上最大的障碍。 狄青平叛侬智高得胜还朝后,赵祯便想晋升他为枢密使,但是庞籍不肯,并搬出祖宗法度死谏,在大殿上唇枪舌剑,最后迫使赵祯就范。 这事便埋下了狄青受辱的隐患……… 辛夷不知道吕公绰在其间有没有充当庞籍的帮手,她担心的是,如果吕家这次在寿州香药一案全身而退,如果是出自傅九衢的手笔,到那个时候,傅九衢会因此而自责内疚,会责怪自己一念之差害了恩师。 那狄青后来受排挤外放,郁郁而终,傅九衢的黑化就合情合理了。 辛夷想得头痛,为大事件面前的无能为力而感觉焦虑,而楼上的三念和贞儿在跳绳,将楼板踩得咚咚作响,她没了心思,起身去隔壁药厂和药堂都巡视一般,再去灶房检查了炉上的火有没有熄灭,这才放心地上楼。 三念看到辛夷上来,笑嘻嘻地跑过来拉她跳绳。 辛夷拒绝,让湘灵盯着他们洗漱,自己回屋闩上门,和衣摆在床上,怔怔出神。 大门被拍响的声音,辛夷听得清清楚楚,她起身走到二楼的窗台边,往下看。 有一顶小轿停在药堂门外,青帷黑盖,两个轿夫,旁边站了一个微微发福的婆子。 这不是长公主身边的钱婆子么? 怎么这个点来药坊了? 辛夷急忙下楼。 前几次相见,这钱婆子对辛夷都没什么好气,恨不得将长公主在傅九衢那里换来的所有不愉快,全部推到她的头上。 不料,大门一开,钱婆子便换上一张笑脸,朝辛夷福身行礼。 “见过张娘子。” 辛夷回礼,“钱妈妈深夜上门,是有什么事么?” 钱婆子笑盈盈地道:“好事。老婆子这是奉长公主之命来请娘子过府的。轿子就停在外面,娘子,请吧?” 辛夷看着钱婆子的笑脸,可不敢以为长公主是找她去吃席的。 来者不善。 不仅是丑媳妇见公婆那么简单…… 古代的深宅大院里,女人们的手段多如牛毛。 辛夷思忖一下,微笑道:“那钱妈妈稍等片刻,待我回屋换身衣裳。” 钱婆子上下打量她,呵呵地笑:“娘子请便,就是不要让殿下久等才是。” 辛夷微微一笑,让安娘子将钱婆子引进屋里,朝她使了个眼神,这才上楼而去。 安娘子从柜台里拿了个大银锭子塞入钱婆子的手上,好声好气地哄诱。 “钱妈妈在长公主跟前侍候,真是好大的福气,让人怪艳羡的。” 钱婆子眉开眼笑,“侍候贵人也就看着光鲜,个中苦楚旁人哪里晓得,你看,这大晚上的,我这老胳膊老腿,不也得亲自跑一趟么?” 安娘子道:“妈妈辛苦了,不知殿下召我们家娘子前去,所为何事呀?” 钱婆子眉头皱起,看着安娘子脸上的笑,迟疑一下才道:“主人家的事情,老婆子也不方便说。” 掌心握了握银子,钱婆子想一想又补充一句,“娘子大可放心,是好事来的。不然,老婆子也不敢大着脸子要娘子的茶钱,是不是?” 安娘子放下心来,借口去催辛夷下楼,将钱婆子的话告诉她。 辛夷并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谨言慎行,想了无数种对策,却万万没有想到,到达福安院,里头除了长公主赵玉卿,居然一个人影都没有。 没有鸿门宴。 也没有凶神恶煞的护院丫头。 赵玉卿坐在灯下,膝盖搭着一个精致的刺绣巾子,正在默默发愁,一袭银白色的柔软寝衣,长发没有挽起,如同流水一般倾泻下来,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美人画,难以言说的高贵。 难怪傅九衢有那样的一张引人犯罪的脸。 辛夷揣着心事,慢吞吞地走进去。 “民女见过长公主。长公主万福。” 赵玉卿抬抬手,示意她起身。 背后的门,无声无息地合上了,钱婆子也退了下去。 屋子里只剩辛夷和长公主两个人。 辛夷心下微微一跳,压住紧张的窒息感,平静地笑问:“不知殿下深夜传民女前来,是有什么要交代?” 赵玉卿无声无息地看她片刻,突然幽叹一声。 “你过来,来,坐在我这里说话。” 辛夷屈膝欠身,“是。” 她放缓脚步,走到长公主身侧的凳子前,慢慢地坐下去,只敢挂半边屁丨股,身子挺得笔直,模样规规矩矩。 长公主看着她谦而不卑的举止,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满意。 “回头郡王问起,娘子就说,是本宫身子不适,请你出夜诊。” 辛夷垂目,不敢不应,“是。” 长公主见她泥团似的,一副任由搓捏的姿态,突然低叹一声。 “你以为我叫你前来,所谓何事?” 辛夷看一眼长公主手边几上的冷茶,想是已经坐了许久,不由抿了抿嘴,轻轻一笑,“能让殿下思虑再三,难以入眠的事情,想必是为了广陵郡王。” 她答得平静,并没有半分回避。 赵玉卿半眯起眼看着她,那副神态和傅九衢倒有几分相似,以至于辛夷越看她越觉得亲近,笑容更为真诚了一些。 “殿下有事直说便是,不用怕我听了难受。” 顿了顿,她又道:“如果殿下是想让我离开广陵郡王,那殿下找错了人。因为这事我说了不算,得郡王首肯才行……” 赵玉卿愣了愣,忍俊不禁,“辛夷。你叫辛夷是吧?” 辛夷没有想到她会询问自己的名字,狐疑地点点头,“辛夷是民女闺名。” 赵玉卿微微一叹,凝视她片刻,慢条斯理地道:“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是个好听的名字,不是芙蓉,却有芙蓉之姿,芙蓉之态,难怪郡王为你神魂颠倒。” 辛夷微微抿嘴,但笑不答。 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前面还有两句:“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 第274章 推心置腹长公主 原诗本是赞美辛夷花的,但放在这里,有长公主那一声幽叹,意境似乎就变了。 辛夷花虽然有芙蓉的清颜,却不像芙蓉一样出生在公卿之家,而是长在了绿堤春草边,即便花枝招展地引来了王孙留玩,又怎么能像高雅大方的芙蓉一样登得上大雅之堂呢? 长公主是在为她惋惜。 又或者说,是在为自己惋惜。 如果辛夷有一个好的出身,长公主又何必为此犯愁? 辛夷如今也算当娘了,从上帝视角,她能理解赵玉卿的烦恼和为难。 而且,这个长公主原本的设定就是一个善良过头的皇室女子,并没有什么坏心眼。她和傅九衢的绯闻传了这么久了,长公主也没有对她用过半分过激的手段。 这样的人,辛夷不忍伤害,又不想贬低自己,只能选择低头沉默。 赵玉卿看她不言不语,唇角微微一抿,突然伸手,将掌心放在辛夷的手背上,倾身过去,压着声音问她。 “有桩事情,我问来甚是唐突,你千万不要怪罪我……” 长公主突然低声下气,把辛夷吓了一跳。 她抬头看着赵玉卿慈眉善目的面孔,没敢抽回手,僵硬地点头。 “殿下直说便是,我这人皮糙肉厚,没有什么听不得的……” 赵玉卿笑了起来,目光从上至下,扫过她的小腹,“你和阿九好了这些日子,肚子里可有信儿了?” 辛夷错愕。 她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长公主居然是为了这个事情找她。 赵玉卿见她涨红了脸,也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本来这种事情,我当娘的不该过问……这不是阿九那个逆子铁了心的要跟他师父南征么?他这一走,我也没有了主心骨,又怕他有个什么闪失……便想着,若是你有了身孕,说不定能劝他回心转意……” 辛夷摇了摇头。 见赵玉卿眼里的希望寸寸破碎,又有些不忍心。 “殿下,我和郡王一直是清白的。我们并没有越过雷池,不遵男女大防。” 她觉得解释这种事情很是古怪,脸颊不知不觉地胀红起来,但又必须说个清楚。 “更何况,郡王是个有大主意的人,即便如殿下所言,他也不会为了子嗣之事留下来的。” 赵玉卿也了解儿子的脾气,眼圈当即便红了,抬手用绢子拭了拭,叹息道: “这个孽账,当真是吃了称砣铁了心了。任我好说歹说,他也不肯答应……如今连你这条路都走绝了,看来是留不住他了。” 没有哪一个当娘的人,愿意儿子上战场? 尤其这个人还是大宋尊贵的长公主,只有唯一的儿子。 辛夷不知道怎么安慰,“殿下宽心,有狄大将军在,郡王不会有事的。”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长公主便怒了,当即便甩开绢子骂人。 “没有他倒好,有他在,我才不放心呢。” 在狄青眼里是没有郡王的,只有将校和士兵。士兵要冲锋,那么将帅便得带头冲锋,傅九衢那一身武艺是狄青练出来的,那时候长公主感激他,是因为傅九衢打小身子骨弱,有武艺傍身又能强身健体是一桩好事。 可上到战场上,长公主便十分忧心狄青那个狗脾气了。 “他是断断不会容我儿松快半分的,肯定会往死里去磨他。” 辛夷见他没好气地骂狄大将军,有些好笑,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尴尬地微笑。 好半晌,长公主终于说够了,又是遗憾又是气恼地看着她,然后似信非信地问。 “你和阿九,当成没有……没有同房?” 这次问得直白,辛夷面红耳赤,不敢直视长公主刀子似的眼睛,含蓄地摇头。 “郡王是个有分寸的人,无媒无娉,怎会轻易辱我清白?” 长公主面色微变。 无媒无娉? 难不成这小妇人当真痴想有一天,郡王会八抬大轿娶她过门不成? 赵玉卿突然有点头痛,一只手撑在额头上,不停地搓揉,仿佛疼痛难忍的模样。 “当真是个不孝子,也不说给他娘老子留个一男半女……若有个小孙子在侧,他纵是离得远,我多少也有个念想……” 辛夷见状,默默拿过赵玉卿的手,指头扣在她掌心的合谷穴,外关穴,后溪穴上分别点按,力度不轻不重,嘴巴却久久抿住,不言不语。 赵玉卿被她捏得十分舒服,头痛和烦躁登时减轻不少,灵台一空,便计上心来。 “我倒有个好主意,不知娘子愿是不愿?” 辛夷迟疑:“殿下先说是什么事。” 长公主微微抿嘴,似乎笃定了她不会拒绝,眸底跳跃着兴奋的光彩。 “你关心阿九,爱护阿九,又有这样一身好本事,何不跟他同去邕州,就近照料他?” 辛夷像被雷劈了,手上都忘了动弹。 “殿下是说,让我同郡王南征?” 长公主观望着她的表情,以为她不太情愿,脸色稍沉几分。 “南边荒凉,自是比不得汴京富足,我看你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丫头……” “不,不是这个意思。”辛夷知道长公主误会了,赶紧笑着打断,“不是我不愿跟郡王同去,而是郡王不肯的呀。不瞒长公主,我在他面前已提过两次,被他断然拒绝……” “你提过了?” 赵玉卿见辛夷点点头,又忽生一股恼意。 “这个孽账。像是他做的事。不要紧,他不让你去,我让。” 辛夷哭笑不得。 她突然觉得这个看着柔弱的长公主,固执起来的模样,和她老人家的好大儿简直一模一样。 “大军出征,我跟随郡王多有不便,不知道长公主准备让我怎么跟随?” 长公主脸上恢复了从容,淡定地朝她一笑。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 辛夷:“是。” 赵玉卿收回手,拿起凉茶喝一口,双眼露出满意的笑。 “我让钱妈妈先送你回去,今夜之事,万万不可向任何人提及,你可明白?” 辛夷低头,“民女明白。” ~ 小院里凉风习习,池塘有浅睡的蛙,在畅声歌唱。 夏日的福安院宁静一片。 辛夷离开时的心情已与来时不同,双脚有点轻飘飘的。 她和长公主之间居然有了秘密,还是要瞒着傅九衢的那种? 这事,她觉得自己得回去消化消化…… 她思忖着,唇角带笑,并没有注意角落里海棠树尽头的周忆柳。 周忆柳注视着她,在钱婆子恭维的笑声里越去越远,这才慢吞吞走出花丛,去了福安院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心情不错,看到她进来便是莞尔一笑。 “这么夜了,你睡下便是,不必过来。” 周忆柳微微一笑,替长公主整理床铺,柔声软气地道:“这些事我都做惯了,交给旁人,我不放心呢。” 长公主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沉吟片刻,突地一声叹息。 “把你放去临衢阁,是我思虑不周,误了你……忆柳,好孩子,你过来,本宫和你说说话。” 周忆柳迟疑片刻,慢慢踱过去,垂手站在长公主的面前。 “殿下……” 长公主拉住她的手,语气亲和慈爱,“郡王就要南征了,他那脾气是谁也拦不住的。你这岁数也不小了,不能再这么磋磨下去。我想过了,等着他总归不是个办法……幸好当初让你去临衢阁,我也没有把话说死,你如今也算不得是阿九的人。不如,我给你找一户好人家……” “殿下!”周忆柳吓白了脸,没等长公主把话说完,便先打断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婢子不愿。” 长公主微怔,“不愿什么?” 周忆柳扑嗵一声跪下来,泪水涟涟地仰头望着长公主。 “自古贞节烈女,不事二夫。郡王虽未碰过婢子,但自从长公主把婢子送去临衢阁,给婢子交代了那些事情,婢子心里便已认定了郡王,此生……非他不嫁。” 顿了顿,周忆柳看赵玉卿脸色不好,知道这些贵人最是喜欢帮下人决定命运,一旦遇上抵抗便会觉得忤逆,向来只顾自己的心意,并不真正在乎下人的生死,她又悲悲呛呛地把话圆了回来。 “若是殿下觉得婢子不配侍候殿下,或是觉得婢子在长公主府里碍眼,大可以把婢子再放回白云观出家……婢子此生,纵是死,也不会再许他人。” 赵玉卿本是一个良善的性子,周忆柳又跟了她多年,事无巨细的照料着她,赵玉卿原本就是心疼她可怜才出此下策,又哪里会狠心让她离开? “痴儿,痴儿啊。”长公主长声叹息,“都怪我那逆子,当真是不长眼,这么好的姑娘放在面前,也不知道多疼惜几分……” 她握住周忆柳的手,见她仍在吸鼻子伤心哭泣,连忙拿帕子替她拭泪。 “不哭了不哭了,本宫就是怕委屈了你,既然你甘愿留下,我自然是求之不得,等阿九得胜还朝……” 说到这里,长公主咬牙切齿般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 “本宫便是用绑的,也要将他绑来与你圆房,绝不让他负你一厢情意。” 周忆柳磕头谢恩,泪如雨下。 “长公主待婢子恩同再造,婢子誓死向着郡王,向着殿下!” ~ 辛夷恍恍惚惚地回家睡下,在床上辗转反侧,也没有想明白,到底要不要告诉傅九衢。 在说与不说之间,等到天色见亮了,让她在家待的广陵郡王才过来药坊。 他风尘仆仆,眉目间满是疲色。 辛夷怪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假装生气,“有事你便忙你的去,一夜不回,天亮又急急忙忙过来做什么?看你这模样,像是欠了周公五百次棋局似的……” 傅九衢知道她的小性子,坐下来微微阖眼,淡淡地笑。 “惦记十一妹的早膳,可不巴巴地来么?饿了。” 一句饿了听得辛夷柔肠百转,再多的不满都发不出来,哼一声,亲自下灶将自家的早膳端上来,一一摆好。 “粗茶淡饭,广陵郡王将就用吧。” 傅九衢勾了勾唇角,扬眉笑看着她,慢吞吞地拿筷子。 “小没良心的东西!亏爷惦着你,一得空闲,便急忙过来看你。” 辛夷抿嘴失笑,坐下来,替他剥鸡蛋,轻描淡写地问:“昨日官家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傅九衢垂目,语焉不详地笑:“公事。” 辛夷:“大理世子的案子?” 傅九衢手指微顿一下,点点头,“是。官家对此案十分上心。” 辛夷看着他修长的指节上那不经意的迟疑,微微一笑,“那孙公公说的印鉴又是什么?” 傅九衢看过来,“朝中之事,十一妹不要打听。” 说罢,他可能怕辛夷不高兴,又凉凉一笑,“知道太多事情,对你无益。” 昨夜他的皇帝舅舅召他进宫,确实大发雷霆,把他狠狠地训了一通。 起因便是他私刻吕公柏的印鉴反转香料案,将吕家摘出来,并巧手设计了张尧卓的事情。 …… ------题外话------ 错字或有表达不清之楚,我上传后再修两遍…………(捂脸!) 这阵子的疫情和网课快把人整疯了…………不知道你们那里情况如何? 第275章 撑腰来的 换了旁人,惹得龙颜震怒,别想全身而退。 可傅九衢是赵祯的外甥,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就凭那一声舅舅,赵祯就没法对傅九衢下狠手。 更何况从整件事来说,傅九衢虽然使了些小手段,但事件的结果也算遂了赵祯的心。 一来寿州吕家枝繁叶茂,能人辈出,赵祯惜材,舍不得因一案而株连。 二来吕公柏犯事乃是因张卢进献的“香女”,受制于人,一失足成千古恨,其恶行不如其他主犯。 赵祯内心并不想让吕公柏一人牵连整个吕氏一族,傅九衢能巧妙地利用吕公柏的私章印鉴,差人深入贼窝拿到张卢等人勾结寿州官员的实证,顺便将这个功劳归到吕公柏名下。最终,罢免吕公柏一人,保全了吕氏其他人,可谓将事情做到赵祯的心坎上。 赵祯气就气在,傅九衢骗了他。 让他以为此事是真的,盛怒之下产生了贬谪张尧卓的心思,同时对傅九衢举荐吕家也没有异议。 没有哪个皇帝愿意被人蒙在鼓里,当猴子耍。 赵祯指着傅九衢的鼻子,骂他所犯下的乃是欺君之罪。 可最终,痛骂一顿,事情还是被赵祯咽回了肚子里…… 一切已成事实,敕令已下,不可能朝令夕改。而且,即便傅九衢默不吭声,赵祯也明白,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为全他明君的声名。 有些事情,傅九衢可以去做,但赵祯不能。 这样,即便事情抖露出来,官家还是一个正直英明清清白白的好皇帝。 至于傅九衢,他并不在意悠悠众口。 …… “那你昨夜去了哪里?”辛夷看傅九衢一个人悠哉品茶,分明疲乏却坐得笔挺风流的模样,狐疑地皱眉。 “总不能你挨官家的骂,就挨了一晚上吧?” 傅九衢看她一眼,轻笑。 “去了皇城司。” 辛夷:“为了大理世子的案子?” 这次傅九衢轻嗯一声,没有再隐瞒。 “仵作勘检后认为,段云死于白铅粉中毒。” “铅粉中毒?” 辛夷略微诧异,接着便见傅九衢目色淡淡地朝她看过来。 “开封府还从段云的住处查出几罐含有铅粉的脂膏。” 一听脂膏,辛夷差点从椅子上弹跳起来,“我家的?好颜色脂膏?” 傅九衢见她眉心打结,轻慢地端起几上的茶壶,“一会开封府兴许会派人来彻查药坊,问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不必害怕。” 辛夷看着他,“我怎么觉着此事有鬼?会不会有人故意针对我啊?这个开封府的吕大人,不会再像张尧卓一样,再带我去开封府狱游览一番吧?” 傅九衢听她说得逗趣,轻笑摇头。 “不会,你放心便是。” 辛夷再生疑惑,“九哥为何如此笃定?” 傅九衢与她对视片刻,微微一笑,“吕大人欠我一份人情。” 辛夷心里一沉。 按说寿州香料案是皇城司办的,吕公柏最终也被罢去通判一职,如今还赋闲在家。吕家对傅九衢不记仇就不错了,怎会记恩? 那么,只能是如她所料,傅九衢在吕家阴沟翻船的巨大危机面前,伸手拉了吕家一把。 “不要多想。”傅九衢道:“你一个做正经营生的人,开封府不会怀疑你。” 辛夷懒懒地道:“那可不一定。在外人眼里,这个事情说不定会有另外一个版本。比方说,张巡休妻要另娶大理世子,我这个丑妻因为心生嫉恨,在脂膏中下毒,谋杀世子……” 傅九衢听得摇头失笑,辛夷还特地补充一句。 “乍然听来,是不是合情合理,逻辑和动机完美嵌合?” “你呀。”傅九衢慢吞吞抓过来她的手,低头在她手背啄了一下,笑眼潋滟,露出几分散漫的倦怠。 “怕什么?有九哥在呢。你若当真去了开封府狱,我自然会差人给你送饭……” 辛夷前一句听得感动,后一句差点起身锤人。 傅九衢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因为他很快就要离开汴京,而辛夷尚且不知道长公主要以什么办法将她塞入南征的大军中。 又碰上女世子的案子沾上身来,她整颗心像是泡在冰水里似的,沉甸甸下坠,并不舒畅。 “小十一,你怎么回事?”傅九衢察觉她的情绪低落,忽而一笑,手指托起她的下巴,深深望定,“你以为九哥为何撑着眼皮不去睡觉,巴巴地跑过来?真就图你一口稀粥么?” 辛夷眼皮轻轻眨动,一颗心突然变得柔软。 “难道不是么?” “傻瓜。” 傅九衢低笑,那慵懒的音色里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是来给我家小十一撑腰的。” 辛夷眼珠左右摆动,不敢直视傅九衢灼烫的目光。 他的手有毒,眼睛也有毒,肌肤被他看过,寸寸燃烧,冰冷的心好似偎在火炉边上,暖入心扉。 “傅九衢……” 她唤声未落,一个吻落下,盖在她的眼皮上。 轻飘飘的,像蝴蝶的翅膀掠过,辛夷心下一乱,身上的肌肤顿时凝起一粒一粒的小疙瘩,慌不迭地紧闭双眼,安静地等待……… 然而,脸上是温软的呼吸,下颌是摩挲的玉板指,头顶是傅九衢低低地笑,吻却没有再来。 辛夷尴尬地睁眼,狼狈地瞪过去。咫尺之间,广陵郡王的目光漫长而幽远,如画中人。 无论看过这张脸多少次,仍如初见,窒息之美。 “等我用罢早膳,洗漱后再疼你。” 傅九衢音色带笑,温柔的目光带着一抹戏谑,把辛夷说得满脸通红,低低地嗔啐他一声,推在他的肩膀上,起身便为他布膳。 “快吃。” 傅九衢又是一笑:“十一妹倒也不必那么着急。” 辛夷:“……” ~ 不到半个时辰,开封府就来人了。 还是两个老熟人。 ——辛夷穿越之初就打过交道的曾钦达曾大人和仵作何仁。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张尧卓倒台,没有想到他主政开封府时的旧班子仍然在职。 曾大人看到辛夷边上坐着的广陵郡王,脸上有短暂的凝滞,很快便恢复了那一副八面玲珑的笑容,上前朝傅九衢行礼问安,对辛夷更是和颜悦色。 “小娘子近来可好?” 当初辛夷被囚禁开封府,这个曾大人还曾帮她引见过张尧卓的老娘,算是帮了一个大忙。虽说是因为傅九衢的缘故,辛夷仍是记着这件事,端端正正地朝曾钦达回了个礼。 “托曾大人的福,我一切安好。” 曾钦达尴尬地笑了笑,“那我来得恐怕不是时候了。实不相瞒,我正是给小娘子带来麻烦的啊。” 以前曾钦达在张尧卓手上,尚能左右逢源,面面俱倒,如今张尧卓倒台,他更是懂得如何保住自己的官位。 因此,这句话与其说是找辛夷的麻烦,不如说是自己人的寒暄。 而且还没有忘了办案…… 辛夷瞥一眼神色平静的广陵郡王,微笑道:“曾大人可是为了段世子的案子而来?” 曾钦达尬笑两声,“小娘子聪慧。” 说罢扭头,他沉眉便唤。 “书吏上得前来——” 第276章 军医授课 曾钦达招呼书吏,摆上纸墨笔砚,一副当堂办公的严肃,语气却极为柔和。 “有几个问题本官要询问小娘子,书吏会一一记录在案,可有为难之处?” 辛夷笑了笑:“不为难。大人请问。” 曾钦达又朝傅九衢那边揖一礼,这才清清嗓子。 “五月十五,大理世子段云可曾来过药坊?” 辛夷:“来过。” 曾钦达道:“小娘子不妨把当日情形说给本官?” 辛夷没有迟疑,按傅九衢说的,如实回答,没有半分隐瞒。 听到张巡和段云的交往,曾钦达没有半分意外,但听说段云曾来求避子汤,他倒是惊得眼珠快掉下来。 迟疑片刻,曾钦达又笑着追问:“听小娘子说来,那日娘子与段世子相谈甚欢,并无半分龃龉,那为何娘子给段世子的脂膏中会含有大量的铅粉,导致段世子中毒而亡?” 辛夷抬眼瞄一下曾钦达,以及他旁侧的仵作,突地笑了起来。 “首先,我得纠正一下曾大人。脂膏中即便含有大量的铅粉,也只会诱发疾病,而且需要日积月累才会见效,绝不可能让段世子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便中毒而亡。” 顿了顿,她勾唇浅笑,眼眸流光尽显自信。 “除非,段世子不懂女儿家的脂膏是擦在肌肤上的,而把它当成药物内服。” 但实际上,哪有一个女儿家会内服脂膏的?段云又不是傻子。 辛夷觉得这个陷害她的人,十分可笑。 曾钦达面色却沉下来,“小娘子此言当真?” 辛夷不多话,突然当着曾钦达的面,走到室内的一个药柜面前,抽出一个缠枝莲纹的罐子,将上面贴的标签展示给曾钦达。 “这个叫蜜陀僧,又被称为炉底。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密陀僧来自炼铅时沉积的炉底,其中便含有大量的铅粉。” 曾钦达:“所为何用?” 辛夷微微一笑,“所谓药毒不分家,蜜陀僧可以外用敛疮,治疗疥癣,也是妇人洗颜修容的常用药材,据传唐宫第一方——杨贵妃所用‘面上生光方’便是以蜜陀僧调制,久用可使肌肤光泽,祛斑养颜……” 曾钦达哪里懂得妇人整日往脸上抹的都是什么东西。 他看一眼仵作,想是询问什么,可不待出口,便见辛夷突然揭开罐子,从罐中舀出一勺密陀僧置于掌心,然后当众涂抹在脸上…… “辛夷!”傅九衢手上的茶壶落地,出声想要阻止。 她却飞快瞥来一眼,盈盈带笑。 傅九衢抿紧唇线,目光里流露出不赞同。 在他看来,即使这个铅粉擦在脸上只有一点点伤害,辛夷也不该涉险。 辛夷却平静地将脸侧向曾钦达,脖子微梗,目光带笑。 “曾大人看见了吗?密陀僧中所含铅粉远远高于我所制的好颜色脂膏,只是原料之一罢了。如若这般涂抹会有毒,那大概也不用曾大人今日来找我,开封府的登闻鼓早就被用我家脂膏的姐妹敲烂了吧?” 曾钦达震惊于这女子行为的大胆,与仵作交换一个眼神,再看傅九衢脸上的不悦,连忙拱手致歉。 “案由本官已然清楚,这便回去将吕大人复命。” 说罢,又朝傅九衢深深作揖。 “郡王,下官告辞。” 傅九衢沉眉不语,只略微点头。 曾钦达带着何仁和两个差役,匆忙离去。 辛夷目送他走远,身形一顿,正要转身,胳膊便被傅九衢拽了过去,来不及反应,人已跌入他的怀里。 “做什么?”辛夷低呼一声,莫名地瞪大眼睛看他。 傅九衢佳人在怀,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凉凉一哼,抱着辛夷便往院子里的水池边走,语带薄怒。 “往后不许再干这种蠢事!” 辛夷不满地撇嘴,“我这不是为了自证清白么?” “用不着。”傅九衢走到水池边,单独拿一个瓷盆过来,打了水便掏出怀里的帕子往辛夷的脸上抹,“有我在,何人敢为难你?” 辛夷被他的动作弄得脑袋摇摆不停,刚想说话,便被傅九衢厉色制止。 “闭嘴!” “……” “你不是说,这是致命之毒?” “……”辛夷半眯着眼睨他,好笑地看着男子温柔而紧张地给自己擦脸。 从中医角度来说,抛开剂量谈毒性那就是耍流氓…… 但她喜欢傅九衢对她如此关切。 温柔情致尽人意,容态堪比落花天。 哪个女子不爱这样的情郎? 待辛夷洗罢脸,傅九衢又叫来孙怀,把瓷盆和地面都收拾干净了,这才舒一口气,看着辛夷湿漉漉的眼睫毛,狠狠地捏了捏她的脸,不满地道一声。 “明知我要亲的,偏生给我下毒。” 辛夷差点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广陵郡王傲娇地负手转身,这才忍俊不禁。 “好嘛,我错了。” ~ 开封府在辛夷药坊没有查到什么线索,又特地就辛夷说的事情去找来几个老大夫询问。 老大夫对密陀僧和铅粉的了解,虽然不如来自现代的辛夷那么系统和完整,但说法十分接近,算是核实了辛夷所言不假。 那么,段世子除非当真把脂膏当药来吃,不然这个案子与辛夷可没有半分关系。 几个大人一合计,自然而然地把案件同世子入京时的汴京遇刺联系起来。 于是,吕公绰不得不亲自前去拜访张巡。 两人同朝为官,以张巡的品级而言,绝非曾钦达可以高攀,吕公绰次日亲自登门。 张巡对他与段云的交往并不避讳,如实诉说了两人的交往,从最初在昆仑关的交集到陪伴入京的情分,说得更咽不已。 “是我亏欠了她。吕大人,可有查到凶手是何人?” 七尺男儿双眼通红,悲伤至极,吕公绰听了也唏嘘不已。 “这个……凶手尚未查实。张大人节哀。” 当天,吕公绰又询问了张巡一些与段云相处的细节,包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地点等等,全让书吏记录在案。 然而张巡最后一次见段云,是在段云前往药坊找辛夷的头一天晚上。 次日清晨,张巡便去了侍卫步兵司的营房。 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连续数日宿于军中,检练兵卒,有无数人可以为他作证,根本就不在场。 · 这是吕大人上任的第一个大案,涉及大理世子之死,吕公绰亦是彻夜难眠,做梦都在缉拿真凶…… 可惜,除了那几瓶可疑的脂膏,案发现场找不到任何他杀的痕迹。 而段云从药坊回来后,因为张巡离家,那几天都待在驿馆里,不曾外出。 到底是谁杀了大理世子? 案件陷入僵局。 因为大理世子遇刺一案是皇城司主理,开封府主动上门,请求合办此案。 这些事情发生当时,辛夷都不知情。 她在药坊里忙碌,准备。 长公主什么时候会来找她都不一定,她须得在离开前,将药坊里的事情都打理好,交代好,还不能让傅九衢知晓。 别的事情都好说,问诊开方有周道子,药厂内务有安娘子,还有湘灵和良人那么多的帮手,只要他们沿着铺好的轨道去走,便不会出错。 辛夷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三小只。 一旦南下,何时回来未有定数,即便按照原有情节发展,侬智高败于狄青之手,再流亡大理,也是明年正月的事情了。 事事顺利,来去也得八九个月的时间,三个孩子怎么办? 辛夷忧心得睡不着,对三个孩子越发的疼爱,动不动就逮住三念一猛揉捏搂抱,把孩子给整得纳闷。 “娘,你是不是要嫁人了?” 辛夷哭笑不得,心里的纠结没法说给小孩子,只得默默地筹划她离开的几个月里三个孩子的生活,并将它写在纸上。 满满当当的三十多页仍未写完,长公主便派人找上门来—— 让她去当授课大夫。 自后唐起,便已经有了“军医”这种说法,宋代虽然军事能力不行,但医学发展较为全面,军医制度也十分完善,从太医局选派,地方征召,可谓全国动员。 但军医全是男子,女医上战场是没有先例的。 因此,来接辛夷的公公也只是说,奉官家口谕,让小娘子前去为军医们讲解外伤的处理,以及她上次施展过的“死而复生术”等急救之法。 ------题外话------ 傅九衢:这小娘子该不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长公主:没有,绝对没有。 傅九衢:母亲,你回答得会不会太快了? 辛夷:………… 第277章 走亲戚 周忆柳从面点铺出来,见对街有个鞋铺,想了想又进去挑了一双靴子。 小丫头跟在她身侧,低低地笑:“小周娘子是给郡王挑鞋吗?” 周忆柳眉尖蹙出一抹轻愁,音色里却有细细的笑意,“郡王哪里会穿这样的鞋子?” 小丫头不解地看着她,周忆柳一笑,让店家给自己包起来,出了鞋铺,坐上青帷小车,让车夫过了浚仪桥,朝长公主府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小周娘子,我们要去哪里?” 周忆柳笑了笑,“走亲戚。” 小丫头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 汴京城里人多,桥也多。 从浚仪桥、马军衙桥、西桥、金梁桥,一路西行穿过内城,从角门子出去才是西浮桥。 张巡的新宅就在这里,灰瓦青墙,绿柳环护,门外平坦宽敞,邻里皆是豪户,一扇铜环黑漆的大门里,隐约可见高高的飞檐,威风凛凛。 周忆柳撩起青帘,往里看去,沉默片刻才下了车,让丫头拎着市集上买的糕点,前去叩门。 今儿张巡刚好在家,在听管家说起张正祥那个姘头找上门来哭闹要债的事情,一听有女子求见,就想将人撵出去,再一听是小姨子,这才换上笑脸相迎。 “忆柳来了?怎么也不派人早早来捎个话?我好去迎你。” 周忆柳朝张巡行礼,笑道:“恰好今日得空,来瞧瞧姐夫和孩子……” 说着,见张巡沉下脸,她讶然地道:“怎么了?孩子……没有跟姐夫回家?” “没有,哭着闹着要跟她娘呢。” 张巡有些烦躁地摆摆手,“进屋再说吧。” 周忆柳微微一笑,朝丫头使个眼神,将糕点呈上去,“我在浚仪桥买的糕点,姐夫尝尝味道,甜不甜……” 说着,又把那双靴子拿出来,腼腆地道:“姐夫回京这么久了,一个人过日子,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忆柳上次看姐夫穿的还是旧鞋,特地给你买了一双新的。姐夫试试,合不合脚?” 张巡看着小娘子柔和轻曼的模样,登时有些受宠若惊。 “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周忆柳推上去,很是固执的样子,“试试吧,姐夫不用跟我见外。再说,我买也买了,姐夫不要,弃了也是可惜。” 她说话细声慢气,柔糯轻和自带三分委屈,很难让人拒绝。 张巡尴尬地接过来,将周忆柳迎入花厅坐下,又吩咐小厮去烧水泡茶。 “家里什么都没有,让忆柳笑话了。” 周忆柳微笑不语,双眼打量着这花厅,微笑道:“姐夫的宅子很是闳阔,一副富丽堂皇的景象,看来姐夫很得官家赏识呢。” 句句带笑,句句恭维,可这句句不都是往张巡的心肝上戳么? 官位、大宅,与其说是官家的赏赐,不如说是交换。 张巡似笑非笑,带一点自嘲,“是吗?大概这便是有舍才有得吧。” 周忆柳一副不解地样子,讶然地看着他道:“这阵子长公主身子不适,忆柳一直在她老人家跟前侍候,不知外间的事情。难不成姐夫没同张娘子在一起?” 张巡皱眉,“和离了。” 周忆柳吃惊地道:“那这……我还以为……张娘子去给军大夫授课,是姐夫的安排呢。” 她一句话说得犹犹豫豫,好似很怕伤害张巡。 “看来是别人给小娘子的机会。” 张巡冷笑,“大军南征在即,如此要职由医诏下达,你姐夫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周忆柳微微抿嘴。 二人都不说话,但有些话,不必再细说,彼此都已心知肚明。 事实上,周忆柳那天在辛夷离开福安院后,特地旁敲侧击地询问了长公主叫辛夷来府里的目的。 奈何,长公主连她都瞒着,只说是身子不适,让张小娘子来瞧了瞧。 周忆柳当时便在心里存下了疑惑。 若是生病,长公主也不用避着所有人,和她偷偷摸摸地说话,连钱婆子都赶了出去。 于是周忆柳小心盯梢着,后来让她发现长公主入宫进驾,让辛夷去军医营里授业的事情,还美其名曰是辛夷的医术好,治好了她的老毛病,特地向陛下举荐。 周忆柳很是紧张。 她不知道长公主为何要这样做? 很怕这是那位主子对辛夷的认可。 “姐夫……”周忆柳踌躇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便这样算了?” 张巡抬眼看来,对视间,他眉头徐徐皱起,冷哼一声。 “不算又能如何?那贱妇攀上了广陵郡王,又得了官家许可,我能奈何?” 这时小厮拎着茶壶进来,给二人倒水。 周忆柳轻咳一声,低头拿绢子拭了拭唇角,待小厮退下去,她才柔柔弱弱地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的,当时大理段世子尚在,官家或许有官家的考量,毕竟大理段世子爱慕姐夫,人尽皆知。官家大抵也想促成这桩姻缘,遂世子的心愿,难免会委屈姐夫……” 张巡抿嘴不答,双眼炯炯地盯住周忆柳。 周忆柳微微抿一下唇,又道:“据我说知,长公主是极为反对郡王和张娘子在一起的。而官家么,最疼爱的便是长公主这个妹妹,那公主府里的事情,还不是长公主说了算,官家又岂会插手?” 张巡道:“忆柳的话,我听不大明白。放妻书已写,我与那贱妇再无瓜葛,她要跟谁在一起,又岂是我能干涉的?” 周忆柳抿嘴轻笑,“姐夫就是良善。当初是为了大义,这才同意放妻,如今张娘子也未嫁广陵郡王,你俩男未婚女未嫁的,姐夫当然可以因孩子之故,与张娘子再续前缘。” 张巡冷着脸,“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张巡不吃回头草。” 周忆柳见他顽固不化的样子,幽幽一叹,似笑非笑地道:“广陵郡王就要南征了。姐夫就不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张巡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周忆柳漆黑的眼里露出一抹淡淡的羞涩。 “以姐夫人品相貌,试问哪个小娘子不会心动?张娘子原就痴迷姐夫,汴京谁人不知?若不是姐夫在昆仑关出事,她又怎会移情广陵郡王?依忆柳看来,张娘子心里仍是装着姐夫的……” 她清丽的面孔带着几分惋惜。 “广陵郡王走后,张娘子独自抚养三个孩子也不容易,难免会有用得着男人帮衬的时候。姐夫,即便是为了孩子,也该好好考量一下的。” “……”张巡仍然不答,双唇抿得死紧,眸色幽暗,不知道在想什么。 周忆柳一笑,“待广陵郡王回来,若姐夫与张小娘子已经言归旧好,任他权大势大,还能强夺人妻不成?” “忆柳!”张巡平静地一笑,“有些事情你不了解。” 他迟疑一下,“我和傅九衢结交多年,对他甚是了解,他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 周忆柳细细打量他片刻,突然叹口气。 “原来姐夫是惧怕广陵郡王。那……就当忆柳方才的话,没有说过吧。” 见张巡突地拉下脸,周忆柳慢慢起身一笑。 “不过姐夫若是有意,只怕要抓紧。我们那个长公主呀,就只得郡王一个儿子,有心软的毛病,怕就怕呀,郡王借着出征逼她,南下前先纳张娘子入府,到那个时候,姐夫想挽回,只怕也没有机会了。” …… 辛夷不是第一次到军医营地里来。 只不过,上一次是游戏里进入做任务,这一次是进入游戏里看实景呈现。 她熟悉这里的一切,行军前储备药品的库房,名册、考勤薄、医药簿等等,还有远比后世想象更为丰富的外科手术器械。 军医全是经过了严肃的考核才遴选出来的。 不仅有人医,还配备有专职的兽医,制度十分完善。 实际上,在现有条件下的急救措施,辛夷会的,这里的军医都会,辛夷并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教给他们。 她唯一的优势是来自现代的那些中西医结合的急救手段和外科处置办法。 长公主举荐辛夷,也不算是用人唯亲。 事实上,整个汴京最强大的手术室就在辛夷药坊,外科手术做得最好的人,也是辛夷。 这些日子,辛夷为许多患者做了外科手术,“辛一刀”、“三不医”这些名头早已传开。 不过,军医营毕竟是大宋医疗倾斜出来的金字塔,这里的手术器械远比辛夷找匠人打造的来得精细…… 辛夷看得心里痒痒。 若是能找到这些外科器械的制造者,再稍加改良,用来做傅九衢的手术也不是没有可能…… 带着这种心情,辛夷连续两天,天不亮就往军医营去,忙前忙后,很是尽责,甚至捐出一丝药材充着军药品。 然而,长公主始终没有告诉她要如何随傅九衢南下…… 第278章 心尖子 转眼,到了大军出征的前一夜。 辛夷忐忑不安地打包好行李,又把三小只叫到跟前,耳提面命地交代了许多。 三念第一个哭了,“娘,你是不是不要三宝了。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辛夷被哭得心都碎了,她轻拍着三念的后背,“不会,娘怎么舍得不要三念?不过,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三念抹着眼泪,吸鼻子问她,“是什么事呀?” 辛夷思忖一下,将三念抱到膝盖上,认真地看着他道:“去保护你傅叔。” “保护?”三念止住泪,仰起小脸看她,“傅叔那么厉害,为何要娘去保护?” 辛夷搂紧她:“因为娘是大夫呀。傅叔生病了,没有人照顾的话,就会死。” 一听死字,三念当即吓白了脸,再不缠着她说不让走了,而是抽抽泣泣地点头,让辛夷去保护傅叔,然后又抽抽泣泣地问: “娘何时才会回来?” 辛夷思忖一下,“等过完年,燕子飞回来的时候,娘就回来了。” 三念嘟着嘴巴不满地道:“那么久……三宝又长大一岁了。” 辛夷笑了笑,“是呀,又长大一岁的三宝更懂事,更好看了呢。” 二念重重哼一声,“她爱走便走呗,三妹妹你不要哭了,再哭不吉利。” 三念连忙收住哭声,拿袖子抹眼泪,那模样瞧得人心窝里柔软一片。 辛夷低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娘一定会回来的。娘不在的时候,你们跟着小姨,安娘子,还有周先生,好好读书、学习……那个开国侯府的蔡叔也会照顾你们……” “娘。”一念突然上前,朝她拱手行礼,“你把金娃娃带上。” 辛夷眉头一拧,她正准备在离开前,将金娃娃还给一念呢,没有想到一念抢在了她的面前。 “娘出门在外,带上它不方便,还是要交由你来保管。” 一念摇头,目光固执地盯住她,“娘把金娃娃挂在脖子上,金娃娃会护祐娘,平安归来。” 三念接话:“是呀是呀,这个金娃娃就是我们三个。娘看到它,就想到我们三个在娘的身边。” 二念:“让你拿着就拿着,墨墨迹迹地做什么?” 辛夷握着金娃娃,正在犹豫,一念突地走近,将金娃娃用早就准备好的红绳子拴好,挂在辛夷的脖子上。 “娘离开后,儿子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不让他们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娘不必挂念我们,早日凯旋。” 辛夷一怔。 三个孩子里最老成聪慧的便是一念。 他什么都没有问过,却知道辛夷要去的是哪里。 这孩子…… 辛夷抚摸着脖子上的金娃娃吊坠,心酸泪目。 “好孩子!” 她将三个孩子搂在一起,紧紧相拥。 这时,楼板上传来脚步声,熟悉得辛夷当即紧张起来,松开孩子,朝他们使个眼色,说一声嘘。 “不可以告诉傅叔,明白吗?这是我们的秘密。” 三个孩子频频点头。 辛夷起身,笑盈盈地将屋里的灯芯拔亮。 屋子里光芒大炽,木门被人敲响。 “十一妹。歇下了吗?” 辛夷:“来了……” 她笑盈盈地走过去拉开房门。 傅九衢乍一看三小只都在屋里,站得齐齐整整,三念脸上的泪痕未干,有些意外。 “这是怎么了?三宝怎的哭鼻子了?” “傅叔。”三念猛地冲过去,抱住他,嘤嘤地道:“你给我做爹吧?你娶了我娘,给三宝做爹好不好?你不娶娘,三宝就哭哭。” 每次见面必有一问。 这次还是当着辛夷的面,让傅九衢不由浮想联翩。 小娘子怕是因他南去而心生不安。 傅九衢笑了笑,“好呀!” 打发走了三个孩子,他突然护住辛夷的肩膀,低头看着她的脸道: “我原该给你一个名分再走的。可惜,这次离京太过仓促,什么都来不及了。” 辛夷尚在尴尬三宝的“逼婚”,正准备向傅九衢解释呢,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不由好笑。 “明日大军就要启程了,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傅九衢喉头一梗,在椅子上坐下,就着辛夷的茶水饮一口,摆了摆袖子。 “这两日在演武场练兵,没来瞧你……心里始终放心不下。” 辛夷试探地道:“说了让你带我同去,你又不肯。” 傅九衢想都不想地拒绝,“不可以。” 辛夷看着他尚未换下的甲胄,默默出去,端来一盘果点,放在傅九衢的面前,一言不发。 傅九衢看她一眼,“可是生我气了?” 辛夷垂目,“没有。” 傅九衢哼笑一声,拉她的手来,淡淡地道:“这次南征,我们已做好十足的准备,势要打出大宋声威,想来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凯旋……” 辛夷问:“用不了多久,是多久?” 傅九衢想了想:“明年开春,你院子里的辣椒玉米西红杮长出青苗的时候。” 辛夷瞟着他,忍不住笑了,弯了弯唇,“哄我。” “不哄你。”傅九衢低头在她手背一啄,黑眸里波光潋滟,似有几分笑意,“你在京中,等我捷报便是。” “嗯。”辛夷应一声,低头不说话。 看上去愁眉不展,为离开伤怀,实则是她心里发虚。 傅九衢没有问她去长公主府的事情,也没有问她去军医营里授课的事情,这让她有些摸不着底。 按说以傅九衢的情报网,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他不闻不问,是没有怀疑,还是他军中事务实在繁忙,顾不上? 辛夷犹豫着频频看他,傅九衢竟是一笑,忽地道: “此次南下,曹翊主动请缨,随师父同行上阵。” 那天在营房里,辛夷见过曹翊了,他和傅九衢同是狄青的高徒,一同上战场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傅九衢为什么要特地告诉她。 “九哥告诉我做什么?” 傅九衢瞥她一眼,“他的婚期原本定在今年八月,这一走肯定是来不及了,只得延期……” 辛夷道:“曹大人忧心国事,想必吕姑娘也是能谅解的。” 傅九衢看着她平静如常的模样,眼梢寥寥。 “我看他倒不是为了国事。” 辛夷:“……” 两个人对视着,辛夷倏而眨眼一笑。 “郡王说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我?” 傅九衢心里酸得很,难料辛夷会单刀直入,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小娘子很有自知之明。” 他扬眉一笑,“当然,我也愿意他跟着去。若放他在京中,成天觊觎我家小十一,我可放心不下。” “噗,讨厌!”辛夷觉得这个傅九衢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即提拳揍人。 雨点似的小拳头砸在傅九衢的甲胄上,用力极轻,挠痒痒似的…… 傅九衢但笑不语,拉着她坐在自己腿上,由着她撒疯。 好半刻,等辛夷不闹了,他才轻抚她额头的头发,低低地道:“辛夷,我说的是真话……” “什么真话呀,全是胡话。我和曹大人早已没有来往,他亦是正人君子,不会做令人不齿的事情。” 傅九衢摇头,“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我不在汴京,若有人欺负我的小十一,可怎么办?” “不会的。”辛夷默默地将头靠在傅九衢的肩头,安静地圈住他的脖子。 “九哥又不是不知,我可是很厉害的,谁来欺负我,我把他脖子拧断……” 傅九衢盯着她。 一直盯着。 就好像第一次见到。 又好像永远都看不够,缠绵不舍。 辛夷微微勾唇,与他对视,突然轻抚他的脸。 “九哥变了许多……” 初见时,那一双眸子只有矜骄冷漠。 如今,盛满温柔。 “常给我写信。” 傅九衢的声音带点喑哑,仿佛从喉间溢出,偏偏又用那种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得辛夷泪水差点滚出来。 “好了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营吧,免得误了狄大将军的事。”她低头,咬了咬下唇,长睫微颤,声音也低软许多,“莫要在这里煽情,惹哭我……” 傅九衢嗯一声,执起她的手。 “不要哭。即便是我死了,小十一,你也要坚强。” 辛夷心里泛起微微的疼痛,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她。 “胡说什么?”辛夷蹙起眉头,“大军出征,说点吉利的行不行?” 傅九衢低头,额头贴贴她,音色低浅,“不瞒你说,自从周道子告诉我寿元不过两年,我便已看淡生死……” “你别说了。” “辛夷。”傅九衢拉住她缠在脖子上的手腕,认真地看着她,“死不足为惧。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即便不死在战场,也难以避免……” 他喉咙梗一下,“你莫要为九哥哭。我不在了,你也莫要为我守寡。” “傅九衢!” “我喜欢你做自己,开心的小十一,便是让九哥动心的小十一。” “你再说我便生气了。”辛夷不喜欢这种交代后事的离别。 因为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这叫铺垫……说完之后,肯定要出事。 “我不喜欢听。”辛夷将他的脖子缠得更紧,双手吊上去,双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我们都要平安。三宝还等着你给她做爹呢。广陵郡王可是言而无信的人?” 傅九衢眼眶一热,微微俯身,逮住她的嘴唇便吻下…… “我会活着回来。” 长夜清光,微风几许,尽诉离别。 两人紧紧相拥,耳鬓厮磨间,情难自禁。 傅九衢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 汴京城里一片萧凉夜色,唯有隔壁的锦庄瓦子里尚有轻侬软语传出来。 辛夷没有送傅九衢,仍是站到二楼的栏杆边,远远的目光,直到他的身影在长街消失不见,这才慢慢地坐在檐下,呆立发怔。 而隔壁锦庄瓦子的琉璃窗边,站在张巡,一手执着美酒,一手揽着娇娘的香肩,默然而饮,默然而望。 ~ 辛夷一夜没有合眼,一直等长公主的信儿。 一直等到天亮,长公主也没有派人来叫她离开。 辛夷坐不住了,正准备亲自过府去问个究竟,长公主府来人了。 照常是一顶小轿,却不是送她去长公主府,而是直接去了军医营。 在轿子里,辛夷换上了随军军医的衣裳,听钱婆子交代。 “张娘子,我们殿下也是不放心你,这才特地让你先去军医营里授课,与那些军大夫们互相认识,这人啦,得有了交情才好说话。行军途中,他们也能对你有所照应……” 辛夷没有想到长公主竟然为她考虑了这么多,轻声道谢。 钱婆子又道:“长公主说了,到达南边之前,你千万莫要暴露了身份,叫郡王知晓,一切等大军到达,木已成舟,郡王不留你在身边,也得留你了。” 辛夷有点好笑,“是。” 钱婆子叹息一声,“郡王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心尖子肉咧,你万万要照顾好她,若是此去你能替郡王开枝散叶,生个一儿半女的,这辈子便不用再愁了。” 辛夷:“……” 她沉默不语,由着钱婆子絮絮叨叨。 大军天不见亮就开拔了,她正思量傅九衢此时已经到了那里,后勤部门什么时候能跟上他们,忽然听到外面有马蹄的声音。 辛夷脊背没由来的僵硬,那种从昨晚就有的不安,再次浮上心间。 “驭——”马蹄声停下,好似拦在了轿子前面。 那人粗声粗气地道:“轿中之人,可是张小娘子?” ------题外话------ 明天见哈,宝子们~~ 求票,求留言,求各种爱~哈哈哈 第279章 珍爱容色 辛夷隔着青帘看向外面,高头大马上的男子着禁军打扮,好像是个校尉。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侧还跟着两个下属,问责一般气势汹汹。 钱婆子在长公主府里原也是个泼辣货,当妈妈习惯了,小丫头们个人都捧着她,脾气也是大得很,当即便拉下了脸。 “什么张小娘子,王小娘子,没有没有,走开,别挡我们家郎君的路。” “郎君?”三个禁军交换个眼神。 仍是那个五大三粗的校尉冷笑开口。 “好你个老虔婆,倚老卖老是吧?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奉口谕前来拿张娘子回去问话的。若是误了爷的大事,你这老货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辛夷心里一沉。 能用到口谕的贵人,是谁人? 她掌心都捏出了冷汗,钱婆子却叉起了腰,一泼到底。 “我呸,说了轿子里没有什么张娘子王娘子,还不让开路!误了我老婆子的事,回头我家主子怪罪下来,你们有五十颗脑袋也不够砍。” 三个校尉看她语气狂妄,又是一个对视,交换眼神。 为了掩人耳目,钱婆子来接辛夷的轿子是租来的,不是出自长公主屋,一看就是寻常行当里使用的,并不出奇。 而那三个禁军显然不知道钱婆子是何人,以为她借的不过是辛夷背后的广陵郡王的势。 广陵郡王同狄青南征,天不亮便已经拔营出发,这一去,没个三年两载的都别提回来的事…… 两三年后,广陵郡王还记不记得辛夷药坊的小妇人? 那校尉心下一合计,不再惧怕钱婆子的威胁,冷笑一声,朝两个下属打了个手势。 “去!请轿上的郎君下来!” 钱婆子一看便愣了神。 她长年跟在长公主身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狠人了。 “放肆!你们要做什么?大街上抢人啦!?” 钱婆子吼叫着想要阻止,可惜那两个禁军没有丝毫客气的意思,一把推开她,便冲向小轿。 “又不是大姑娘,还怕见人不成?” 帘子唰的一声拉开,那禁军抬头看来。 咚!辛夷照着那人的面门,当头便是一拳。 “皇城底下,没有王法了么?” 她力气极大,那禁军猝不及防,头部往后一仰,噔噔几步踉跄,等站稳看来,鼻血牙血汹涌而去,一侧眼睛以看得见的速度红肿,眼球渗血一般…… 他抹一把脸,看着掌心的血,惨叫起来。 “张娘子,久违了。”那校尉对辛夷比对钱婆子恭敬。 他跃下马来,踹一脚呜呼喊痛的下属,朝辛夷抱拳一揖。 “宫中贵人有请,劳烦你跟我们走一趟。” 辛夷眯起眼看向这个人,不认识他。但显然这个校尉见过她,并且十分笃定自己就是张小娘子,即便此时的她身着军医营的大夫制式服。 “谁说我是张娘子?我不是。” 辛夷冷声,却听那校尉一声嗤笑。 “张娘子别为难我们了。我们也是奉命办差,并不想跟您动粗。但……张娘子要是不肯体恤我们这些办差人的艰难,那我们哥几个便只有得罪您了。” 校尉语气笃定,看着辛夷的眼睛无半分闪躲。 很确定她的身份,而且势在必得。 辛夷抿唇轻笑,“我叫辛夷,不叫张小娘子。” 校尉愣了愣,不耐烦地抱拳。 “那劳驾你,跟我们走吧。” 辛夷抬高下巴,淡淡地道:“方才听得官爷说要拿我回去问话?不知是哪位贵人?我又何罪之有?” 校尉的手扶住腰上的刀柄,但并不想轻易与辛夷翻脸,沉吟一瞬,告诉她。 “张贵妃的脸,用你家药坊的脂膏用坏了,贵妃大怒,官家心疼,此刻正在宫里着急忙慌的等着张娘子呢。娘子你说,去是不去呢?” 辛夷淡淡地弯唇,“去。” 官家都堵到眼前来了,不去也得去。 校尉见她配合,当即缓和了面色,钱婆子一听是张贵妃的脸烂了,惹来官家震惊,张着嘴吭哧吭哧好半晌,也不敢说出是奉了长公主之令。 辛夷看她一眼,硬着头皮笑了笑。 “稍等,换身衣裳。” ~ 长公主想让辛夷南去陪伴傅九衢的事情,是她自个儿的主意,赵祯是半点不知情的。 当然,任他想破脑袋,大概也想不到自己那个谨小慎微了半辈子的妹妹,为了儿子会干出如此荒唐的事情,竟然试图将女子藏于军中。 辛夷没有卖过脂膏给张贵妃,更不愿意相信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在她即将踏上南去之路的时候,有人在前面等着她。 这分明是一场博弈。 只是她不敢肯定,背后执棋的人,是谁。 她不是政丨客,只是一个开药坊的老板娘。 素知宫中朝堂处处刀光剑影暗藏杀,不想涉足,一躲再躲,麻烦还是找上门来。 辛夷很快在内侍的带领下,到了会宁殿。 赵祯坐在外间,眉头紧锁,懒懒地靠在软椅上,辛夷进来请安,他也只略略抬抬手。 “平身。” 今日赵祯为大军送行,起身极早,回宫后本想躲个清净,张贵妃这边便出事了,他又不得不强打精神过来。 在辛夷进殿前,赵祯躺在椅子上小憩,睁开眼也是一脸疲态,眼睑下垂,看着没有凶相,倒显得有几分和气,说话也随便。 “你进去瞧瞧贵妃,帮朕安抚安抚。” 他打个哈欠,摆摆手,一副为此头痛的模样,很快又闭上了眼睛。 看来美人恩也不好消受呢,搞得这么累? 辛夷眉梢不经意一抬,眼底平静如一汪深潭,没有波澜,“民女遵旨。” 她朝赵祯欠了欠身,跟着内侍往内殿而去。 ~ 张雪亦双眼红肿,一张俏脸像是长满的痱子,通红一片,看着可怜又可怖。 “蒙柠,你说官家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难受成这般,他也不耐烦哄我。” 蒙柠看着哭成了泪人的张雪亦,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一哄二哄三哄四哄,泥菩萨都有火气,何况是当今的天子? 但凡官家是个狠心的,只怕这贵妃早已被丢到冷宫去自生自灭了,哪里还会坐在外面陪着她…… “娘子可别哭了,一会眼睛肿起来,官家是会心疼的。” “他那么多娘子,哪里就会心疼我一个?” 辛夷走进去的时候,张雪亦正在铜镜前顾影自怜,低低地抽泣。 “民女见过贵妃,贵妃金安。”辛夷欠身行礼。 张贵妃蓦地转头,看到她就变了脸色,将妆台上的一盒脂膏朝她砸过去。 “你这无赖,倒是舍得来瞧本宫了,你看看你把本宫的脸给祸害成了什么模样……” 辛夷抬头,见她神色愤恨,一张娇艳的脸红彤彤一片,像涂了胭脂的猴屁股…… “贵妃恕罪。”辛夷轻描淡写地行礼,大有胸怀宽广不与计较的平静,“容民女看看,贵妃的面疾是因何而起可好?” 张雪亦火冒三丈,“还能是为了什么?还是你家的胭膏害人!” 辛夷皱眉不答,从地上捡起那个滚了几圈仍然完好的罐子,端详。 是她家的“好颜色”不错。 她眼瞳暗下,揭开盖子,对着光看了看颜色,又凑到鼻尖一闻。 仔细辨别很久,她用手指抠出一坨,均匀地涂抹在手背上。 张雪亦看她这模样,冷冷哼声,“不要再惺惺作态了,这是我差人去你铺子里买的,半分假都作不得,你别想找借口抵赖……” 辛夷皱眉。 这确实是她家的脂膏,没有作假,半分假都没有。 而且,她很难排除张贵妃是用了这个引发面疾的可能。 毕竟每个人体质不同,也许张贵妃恰好对里面的某种药材过敏。 尽管她已经在随脂膏售卖的小匣子里特地写了说明,要先在耳后或小臂内侧试用,没有异常再用到脸上,但是,对方是张贵妃,她不能因此而推脱责任…… “贵妃恕罪!”她先赔礼道歉,再道:“我家脂膏在汴京城已售卖多日,除了上次有人以假乱真闹出祸事,凡是正事,从未有出现不适的先例……” 张雪亦柳眉倒竖,“你此话何意?难不成本宫冤枉你不成?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脸……” 她将脸颊对着辛夷,咬牙切齿地痛骂。 “本宫如此珍爱容色,怎会拿此陷害你?我看你们就是欺负人……” 辛夷:“……” 她不欺负人就好了,谁人敢欺负她? /68/68807/19253560.html 第280章 神不知,鬼不觉 张雪亦不管她回不回答,一边饮泣一边宣泄自己的情绪。 “自从伯父被那包拯弹劾,离京外放,我便再无倚仗,这偌大宫中,谁人都想踩我一脚,官家也不垂怜于我,可怜我,一颗弃子罢了……” 蒙柠抿着嘴唇,默默递上帕子。 辛夷半眯起眼睛看她,心里翻江倒海。 弹劾张尧卓的人,原来是包拯,真是包青天啦…… 不过,说张贵妃傻吧,她真的不傻,知道张尧卓一倒台,自己再无倚仗。 说她不傻吧,她真傻。 因为她搞反了角色,张氏一党最大的倚仗其实是她,而她的倚仗是赵祯的喜爱…… 可惜,她愣是看不清,稀里糊涂地作。 但谁又知道,赵祯是不是就喜欢她这率真的性子?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也无奈。 辛夷静静地站立着,等待张雪亦骂完,哭完。 如果是脂膏过敏,她认。 “官家,官家啊……你为何如此狠心,将我伯父贬谪他乡,这是雪亦唯一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啊,自此一别,何日方能再见上一面……” 她越哭越伤心,歇斯底里一般,神色有种不正常的癫狂,嗓子哑了,脸更为红肿,绝决而郁卒…… 赵祯的回笼觉是睡不成了,方才他已经哄了一阵,早已说不出新鲜的话来,听到内殿的哭声,叹息般揉了揉额头,慢慢起身走进来,抿唇看了片刻贵妃撒气的样子,皱眉望向辛夷。 “如何?” 辛夷迟疑片刻,低头致歉。 “恐是小铺的脂膏,配不上贵妃贵体,产生不适,引发疹疾……” 赵祯眉头皱得更紧了,望一眼满脸是泪的张贵妃。 “疹子也不是第一次发作,未必是你家脂膏之过,贵妃这身子娇气……” 赵祯是一个皇帝,基本的逻辑是有的,他的话出于客观,说张雪亦身子娇气原也没有憎恨之意,反而是心疼她。 然而,对伤心欲绝的张雪亦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 “妾身被这毒脂膏祸害了,官家不仅不为妾身讨回公道,反而埋怨妾身娇气,既是如此,那妾身不治也罢,任她烂掉,坏掉,官家再找一床草席把我裹了,丢乱葬岗去了便是……反正我无依无靠,也无能为官家诞下皇子,早就是个废人了……” 张雪亦一面哭诉,赵祯的脸便一面深沉。 良久,只有她一个人的哭声。 赵祯一声未答。 张雪亦当真是被宠习惯了,丝毫看不到脸色,仍在借题发挥。 “这个妇人,她本就有心害我……”她指着辛夷的脸,对赵祯哭泣道:“我堂兄曾经唐突过她,我伯父也曾得罪过她,这才会遭来广陵郡王报复……这妇人定然记恨在心,伺机害我,想让我失去容色,失去官家的宠爱……” “住嘴!”赵祯本就缺眠,被吵得头痛欲裂,“张贵妃,你最好想清楚再说话。你伯父勾结朋克,贪赃枉法,你堂兄欺行霸市,恶事作尽,你如此不满,是埋怨朕下手不够狠辣吗?” 张雪亦的哭声戛然而止。 “官家,官家恕罪……” 她脸上挂着泪水,俯扑在地,朝赵祯磕头,一边磕,一边流泪。 “妾身再也不敢了,妾身再也不敢了,官家恕罪。” “我看你,当真是疯魔了。”赵祯怒而甩袖。 自从张家接连出事,张贵妃便愁肠百结,变得十分敏感,稍有一事不对便痛哭不止。 不说他是皇帝,就算是个寻常男人,耐心也到了极点。 “你若想治这面疾,就好好和张娘子说话,不想治,就好好关在房里,思思细过……” “治,妾身治。”张雪亦撇着嘴巴,泪水珠子似的往下掉。 “色衰而爱迟,妾身能给官家的,便只有这张脸了,哪里敢不治呢。” 赵祯皱眉,无力地将扭向一侧。 辛夷很是诧异张贵妃能说出这么多降智的话来,而赵祯骂是骂,但心底里仍是纵着的。 “妾身也不是故意胡搅蛮缠,指责张娘子……”张雪亦抽抽泣泣地道:“上次妾身的面疾,只是长在脸上,旁的地方是干干净净的,但这次不同,妾身浑身都长满了这疹子,太医说,是妾身吃了发物,可妾身饮食极是精细,从未碰过发作,怎会如此……” 辛夷一怔,抬起头。 “贵妃身上也有疹子?” 张贵妃瘪了瘪嘴,点头哭泣。 “浑身都是,痒得钻心……” 若是脂膏过敏,能引发全身出疹的可能性不大。 辛夷迟疑一下,请赵祯移步,仔细检查了张雪亦的身上,确认是过敏反应,然后又叫来蒙柠,询问她起病的时间,之前用过的饮食或器物。 蒙柠一一作答,没有什么异常。 一时间,辛夷也搞不清楚张雪亦到底是因为什么过敏,只得耐着性子向她仔细说了过敏的原理,再开了洗沐和内服的方子。 在赵祯面前,张雪亦没有再为难她。 最重要的是,她害怕辛夷当真不给她治,那她这张脸就再难痊愈。 因此,在服药后,她身子稍稍好转,对辛夷的态度也就跟着好转了。 辛夷对这个贵妃说不出爱憎,但医者仁心,临走,她仍是细致地交代蒙柠将会宁殿内外清洗洒扫,然后仔细观察贵妃的起居。 ~ 辛夷踏着日头回到药坊,还没入院子,坊里便热闹起来。 一群人聚过来看她,就跟从来没有见过似的,探头探脑,全是询问。 三小只更是扑上来抱住她,紧紧的抱着,又是不舍,又是疑惑。 “娘,你不走了吗?” “你不去救傅叔了吗?” 辛夷看一眼众人,微微笑道:“不走了,安心营生,等郡王回来。” 众人叹息,不知是同情,还是开怀。 辛夷让他们都下去,只留了安娘子、湘灵、良人和三小只,然后从包袱里拿出那套军医服,郑重地道: “也许是有人不想我走。” “不想你走?”众人抽气。 辛夷将今天的事情告诉她们。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人如此歹毒?” 辛夷微笑,“只是猜测而已,没有实证的。这一次,你们要替我保守秘密。” 安娘子讶然,“娘子仍是要去吗?” “去,怎么不去?”辛夷哼声,“我说话算数,别人不想我去,我更是得去。” “那你……眼下怎么去?” 辛夷看着那套军医服,好半晌没有说话。 就在她被接入宫之后的半个时辰后,军医营已然和后勤的辎重等上路了。 大军在前,出发的时辰都是算好的,不会为了任何一人而耽误半刻,便是长公主得知此事也无奈。 当辛夷偏不信邪。 她让良人准备了笔墨,修书一封。 “帮我将信交给小曹娘子。” 辛夷想过了,如果当真有人刻意在阻止她,那么,走明路是绝然走不通的。 想来想去,只有瞒天过海这一招。 她整个白天都在药坊里坐堂。 问诊,开方,笑容满脸地迎送病人,不让任何人察觉她有走的意图,就连长公主差钱婆子来问,都被她用“不想再添麻烦”为由给回拒了。 等夜色低垂,汴京城渐渐安静下来,她才扛上行李,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药坊,趁着夜色摸到五丈河后面的小渡口。 两个人影等在那里,安安静静,修修长长,其中一个身着男子打扮。 辛夷走近,将扛着的行李放下来,吁一口气,抱拳轻笑。 “民女见过京兆郡君。” 汴京城没有宵禁,但入夜会锁城门,没有高淼,她是出不去的,因此,笑得十分的舔狗。 高淼慢慢转身,看着她的脸,便是一个冷哼。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辛夷勾唇,“因为郡君已经来了。” “你……”高淼还是很生气。 “事不宜迟……”辛夷接住她的怒气,挤了挤眼睛,莞尔一笑,“我们出发吧?”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53561.html 第281章 无风也起浪 五丈河上的月亮又圆又大,隐隐带点淡金色的光芒,疏疏淡淡。 楫棹入水,层层涟渏荡在波中,与两岸倒映水中的灯火浑为一体。舟行其间,桨声灯影,搅动满腹心事。 高淼站在船头,肩背挺直望着夜色里的汴京城。 辛夷坐在船舱里,盯着高淼的背影,在寂静无声中思忖许久才道: “我让小曹娘子给郡君传信时,并不确定郡君会不会来。” 高淼没有回头,冷笑一声。 “你不是都打算好了么?我不来,你准备怎么离开?” 辛夷说道:“办法总比困难多,实在不行,我便换一身衣服,编个故事再混出去呗……” 高淼猛地掉头,面色冷漠地看着她,“你总是喜欢编故事,对吗?” 辛夷略略思忖一下,“那事我只是听说而已。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郡君亲自去瞧过,便知真假。” 高淼沉眉,“你听何人说的?” 辛夷:“药铺里人来人往,就那么听了一嘴。对方许是岳州来的客商,我也不熟识,总不能揪着别人打听不是?” 高淼纤眉紧拧,盯着她看了许久,咬牙般冷声说道: “你若有半个字作假,我便将此事告到官家面前,叫你一辈子也不要想和广陵郡王成双成对。” 辛夷有点哭笑不得,“这也不是我说的不是?我就是因着和郡君的交情,特地给您捎个信。” “我们何来交情?”高淼抬高下巴,冷眼望她,“我看就是你在瞎编,就为让我带你出京,找你的郡王幽会。” “……”辛夷懒洋洋倚在船舱上,看着她身着男装一副清俊郎君的模样,唇角似勾非勾。 “信不信皆在郡君,要是郡君浑不在意,那不如打道回府吧?” 高淼深叹口气,甩袖一哼,坐在船头,看着河面出神,再不理会她。 事实上,辛夷是耍了一点小手段。 在托小曹娘子带给高淼的信上面,她告诉高淼,如今正在岳州做团练使的右卫大将军赵宗实,也就是高淼的丈夫结识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红颜知己,让她赶紧前去,不然等人家生米煮成了熟饭,要想阻止红颜入门,那就难办了…… 同时,请京兆郡君顺路捎她到岳州。 高淼和赵宗实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十五岁便成婚,儿女三个,可谓感情甚笃,怎肯相信丈夫远在岳州有了新欢? 不过,依高淼的性子,哪怕半信半疑也一定会前去核实的。 她果然半刻都坐不住,当即收拾行李准备了客船南下。 而辛夷说的“红颜”一事,也不是瞎编的,而是来自游戏剧情。 在《汴京赋》里,岳州那个才情相貌俱佳的花魁娘子,十分仰慕赵宗实,各种差“游戏人”去给赵宗实送信相邀,吐露芳心…… 赵宗实身为“皇帝儿”,被抱养入宫,却在赵祯有亲儿子以后被遣送回家,后来赵祯的亲儿子死了,也不肯听朝臣谏言立他为皇储。 赵宗实虽有养子之名,赵宗实却被下放到岳州当一个无兵无权的散官,当时的身份极是尴尬,想来心底也是不甚愉快,孤寂难熬。 适逢自家娘子不在身边,再有花魁的盛情,赵宗实后来有没有动心辛夷不知道,因为她打游戏看剧情不仔细,没有看完便跳过去了…… 但她知道历史—— 赵宗实后来做了皇帝,便是史载的宋英宗,他最令人称道的便是婚姻。 他洁身自好,四子四女皆出自高皇后。 高皇后不首肯,他便不纳姬妾,算是青梅竹马的爱情走到了结局。 即便后来当了皇帝有三个后妃,也是高皇后见他身子不好,听曹太后的话纳回来给他冲喜的,而赵宗实一直没碰她们。 从某种角度来说,高淼才像是穿越女主。 辛夷不知道游戏里的剧情会不会在这个世界重演,也不敢完全去贴合史实,但高淼这刚烈的性子,甚得她意,她并不愿意破坏高淼原有的幸福。 若此行能抢在事情发生之前,那也是好事。 她走出船舱,默默坐在高淼身侧。 高淼看她一眼,没有吭声。 辛夷道:“郡君不必伤感,客商之言,当不得真。郡君与右卫大将军青梅竹马的感情,岂是别人能比的?” 高淼吸吸鼻子,眸底竟有隐隐的泪雾。 “你看那河面……” 辛夷看一眼,“怎么?” 高淼:“无风不起浪。” 辛夷愣了愣,低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丸,朝水面掷下去。 倒映在河面的月亮被击碎,波澜阵阵。 辛夷道:“这不就有浪了?事在人为。郡君要是喜欢,我可以给你整个更大的浪,浪里个浪,浪里个浪,把船浪翻都行。” “噗!”高淼看她严肃的样子,忍俊不禁,郁结许久的心绪,得以舒缓,然后正色盯着她。 “你实话告诉我,此事是不是你编的?” 辛夷坚定地摇头,“事情是我听来的,但我也不全然信别人传言。你看,如此美丽大方的我,在别人嘴里都传成什么妖魔鬼怪了?郡君信了么?” 高淼很少见到如此自夸且脸不红气不喘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更为扩大几分。 “你这女子,有时候倒是对我口味。” 辛夷笑道:“你什么口味?” 高淼瞪她一眼,“刚颜倔强有傲骨,咬破银牙不服输。” “谁说的?”辛夷假装惊讶地睁大眼睛,对着高淼便是深深行礼,“我早已拜服在京兆郡君的石榴裙下……” “没个正形。”高淼剜她一眼。 心事像是无处安放似的,又落在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上,轻捋被暖风吹乱的垂发,淡淡地道。 “你既然想去邕州,为何不同广陵郡王一道出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何必费尽心机来算计我?” 辛夷听到算计的时候扬了扬眉,但没有解释,只道:“他不肯呀。” 高淼哼声,低低地道:“男子就是这般,说是不想让自家娘子涉险,留在京中,谁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完了。 赵宗实被迁怒了。 辛夷尴尬地笑,不答。 高淼打量她片刻,又问:“我看你鬼头鬼脑地捎信于我,又选在大半夜出行,是为何故?” 辛夷沉吟一下,脸色稍显凝重:“我怕人阻止。” 高淼唔一声,没有追问,慢吞吞将两条修长的腿伸直了摆在船头,不轻不重地道:“也好。我昨年回京修养身子,便再没有去过岳州。不论真假,去看看他也好。” “是的是的。”辛夷随声附和,很是狗腿子。 高淼扭头看她,突然变了脸色,辛夷以为自己表现得太急切,惹她生气,却不料这位京兆郡君突然咬紧银牙。 “他赵十三若当真敢金屋藏娇,私养花魁,我回头便跟他和离。” 辛夷眉梢扬了扬,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默默竖起大拇指,给高淼点了个赞。 ~ 北宋交通便捷,水陆两道四通八达。自开封府码头向西南而行,经许州、唐州、邓州,抵达襄州,船再往南从汉口码头转向岳州,也就两三日的时间。 一路行来,辛夷和高淼相处还算和谐。 高淼是个有点清淡的性子,但她有兴致的时候,也能说上一会儿话。 除了侍卫充当的船夫,她就只带了那个叫宝妆的丫头。 高淼少言寡语,宝妆却俏皮可笑,和辛夷打成了一片,两个人欢声笑语不断。 小姑娘与辛夷年岁相仿,说的都是美衣、美食、美妆等各种女孩子喜欢的话题,辛夷发现高淼或是扫来一眼,或是默默倾听,却始终放不下她郡君的面子。 她也自在,并无寄人篱下的别扭,将自己的行李在高淼和宝妆的面前打开,差点亮瞎她们的眼睛。 辛夷当时是提着两口箱子过来的,都以为是换洗衣物等轻便之物,怎料里面除了衣物以外,全是瓶瓶罐罐,以及医疗器物。尤其那一套她当宝贝的“手术器械”,摆得整整齐齐,泛着夺目的寒光,看着怪吓人的。 宝妆好奇又惧怕,“张娘子拎这么多刀子剪子做什么?这样沉,也亏你杠得动哩!” 辛夷笑而不答,从箱子里拿出几个脂膏眉黛,给宝妆试用,见她喜欢便送了。 宝妆满是欢喜,次日又缠着辛夷问脉开方,要调理月事,辛夷对长得好看的小姑娘没有什么抗拒力,很是耐心地回答她的各种问题,惹来宝妆惊叹连连,满眼崇拜…… 高淼看不下去了,“宝妆。” 宝妆一愣,赶紧过去行礼,“郡君,婢子在。” 高淼道:“夜深了,不要再扰娘子清净。再有两个时辰便到岳州了,娘子明日要独自南去,也须养精蓄锐。” 宝妆朝辛夷吐个舌头,应一声是,不敢再闹腾。 辛夷从启开的窗户往外望去。 水面上漆黑一片,但今日天气甚好,借风扯帆,行进很快。 “照这个速度,天不亮大概就要到岳州了。”高淼在她背后补充一句。 辛夷放下帘帷,点头微笑道:“等明日帆船靠岸,民女便自行离去。”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892.html 第282章 入幕之宾 辛夷行礼,“这一路上,有劳郡君担待我了。” 高淼从鼻翼里淡淡地嗯了声,望向外面没有说话。 两三天的船坐下来,辛夷浑身像散架似的,没有晕船,却被宝妆闹得比晕船还累。 她躺在舱中,准备好好睡上一觉,等明日到了岳州,再想怎么联络军医营大部队的事情。 她和高淼轻装简从,行程较快,而军医营跟着辎重等后勤部队,人多事多,此时想必还没有到达岳州。 想来,她还有时间去参观一下滕子京刚刚重建几年的岳阳楼呢。 不知道北宋的岳阳楼,和后世的岳阳楼差别大不大…… 天气炎热,河风吹过来却凉习习的,辛夷很快便沉入梦乡。 等宝妆来叫她,说船已靠岸时,她才睁开惺忪的睡眼,抬头一看。 “这么快就到了么?好的,我这就收拾收拾下船。” “急什么?”高淼突然过来,面无表情地道:“我们来得早了。此时岳州城门未开,不如先在船上歇息片刻。” 宝妆诧异地看着自家主子,嘴巴都合不拢。 昨夜不是她说的,等船一到就叫醒辛夷,让她滚么? 今儿怎么来做好人的,变成了郡君?她自己却成了搅人清梦的坏人。 宝妆闭上嘴,委委屈屈地站到一侧。 辛夷观察她主仆二人的表情,尴尬地笑了笑,“不用了不用了。郡君能好心把我捎到岳州已是大恩,我怎好再厚着脸皮叨扰贵人?我去码头找间客栈宿下就成。” 高淼:“你脸皮厚又不是第一次。” 说罢哼声出去。 辛夷:“……” ~ 码头上的搬运工人很早便开始干活了,船灯,路灯,交相辉映,在寂静的夜里,货物搬运的声音和车轮子滚动的咯吱声不时传过来,单调又刺耳。 辛夷再难入睡。 她穿好衣服走上船头,想看看北宋的岳州码头,却见高淼独自坐在那里发呆。 辛夷愣了愣,看看码头,再看看高淼的背影,一时摸不着头脑。 说来她也奇怪。 即使不进城,找个客栈住着也舒服吧? 高淼为什么要窝在船上?京兆郡君又不缺银子。 辛夷打个哈欠,“郡君为何不多睡一会儿?” 高淼慢慢扭头,看她一眼,“没什么。” 辛夷和她并排坐下,双手抱着膝盖,望着码头的“星光”,淡淡地笑:“有心事呀?” 高淼皱眉:“没有,不用你管。” 辛夷眉梢微微一抬,沉吟一下,侧目凑近她。 “让我猜一下。郡君还是在为右卫大将军的事情烦心呐?” 高淼喉头微梗,轻嗯一声。 辛夷道:“你是怕真有此事,自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么?” 高淼沉下脸,似是想要嘲弄她,可最终却扭开头,没有出声。 辛夷微笑:“要不,我陪郡君先在岳州打探一番,弄清真相咱们再准备后招?” 高淼疑惑地道:“怎么打探,你不是说流言不可信么?” 辛夷道:“那也不妨碍我们知己知彼嘛。” 高淼思忖片刻,默许了,最终还赏她一句,“你心机真多。” “……” 辛夷没什么心机,纯粹就是想帮高淼,不希望在自己走后,高淼陷入内耗,或与赵宗实产生嫌隙,那她就当真好心办坏事了。 得罪未来帝后,那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呀。 而且,她知道那花魁名叫沈碧芊,外号碧玉娘子,《汴京赋》里称她“色艺双绝、独领风骚”,她所在的瓦肆,就在岳阳楼左侧,名叫醉仙阁。 神仙皆可醉,何况凡人? 这个沈碧芊能歌善舞,吟诗作对,琴棋书画无所不知无所不精,换到后世,确实是一代才女,即使屈居瓦肆,她仍是不肯轻易委身男子,性好清白,也因此得到无数文人雅士的追捧。 辛夷在游戏里见过沈碧芊,在任务时帮她跑过两次腿,一次是给赵宗实送信相邀瓦肆,一次是送亲自绣的荷包给赵宗实,并附了一首诗。 送荷包的时候,赵宗实没有理睬,辛夷回去交任务,告诉沈碧芊这个令人伤心的事情,这位花魁娘子没有生气,还赏了她一只人参。 相邀的那次,辛夷没看到结果便跳过剧情,做别的去了…… 因为她做这条支线的目的,只为那只人参而已。 辛夷没有想到会再一次见活生生的沈碧芊,去醉仙阁前,还有点小期待。 她和高淼在岳阳楼不远的地方,找了间客栈,洗漱一番换好衣裳,留下侍卫看守行李,便逛瓦子去了。 要得见花魁是需要展现财力的,高淼特地雇了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打扮得风度翩翩的样子,辛夷模样也清俊,两人在醉仙阁前甫下马车,便引来注意。 管事的忙不迭将她们往里引。 辛夷却注意到醉仙阁外的街上,站着数十个披甲持锐的士兵,腰板笔直,整整齐齐。 她和高淼交换个眼神,心里不由沉了沉。 难道赵宗实,真的来了这里? 高淼暗自咬牙,冷笑一声,大步进去。 辛夷观望着四周,隐隐觉得不对劲。 赵宗实这个岳州团练使,是没有兵权的职务,有点像后世地方上的人武部长,除了自家的护院侍从,不可能调动这么多军队。 更何况,逛个瓦子,见个花魁用得着如此大张旗鼓吗? “妈妈。”辛夷扯着那个迎客的鸨子,低低地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鸨子花枝招展地嗐一声,手绢一甩,笑盈盈地道: “听郎君口音,不是岳州人吧?” “呃……不是,我开封来的。” “怪不得。”鸨子抿嘴,低低地道:“还不是为了我们的花魁娘子么?这些个达官贵人,个个挤破头来醉仙阁,花样百出,无非为娘子一颗芳心罢了。” 原来是秀肌肉抢女人呀? 辛夷恍悟般哦一声,半真半假地道:“不知我们能否有幸得见花魁娘子?” 鸨子脚步微顿,上下打量她和高淼片刻,若有似无地一笑。 “不瞒二位,今日来的都是贵客,二位官人京城人士,想必也非凡夫俗子,但……花魁娘子实是不得闲啦。” 辛夷见高淼沉下脸来,怕她一时激愤闹出事,连忙拉住高淼的胳膊,然后朝鸨子客气地一笑,塞了个银子。 “妈妈有所不知,我和沈碧芊是旧识。劳烦妈妈帮我代个信,就说……就说是帮她捎带碧水鸳鸯戏蒂莲的开封故人来了,你且问她见是不见?” 妈妈拿了银子,见她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笑道:“我自去传话,那花魁娘子见是不见,我便做不得主了哟?” “那是那是……”辛夷恭敬恭敬地行了礼,却见高淼冷飕飕地朝她看过来。 那眼里像有刀子,恨不得宰了她。 辛夷一怔,来不及解释,便见一个高大的男子带着两个侍从大步迈入醉仙阁。 不是赵宗实又是谁? 高淼当即变了脸,想要冲过去,被辛夷拉住,猛使眼色。 “捉贼捉脏,捉奸捉双,稍安毋躁,稍安毋躁呀。” 亏得她力气大,将高淼连拖带拽地带到隔间的帘子后头,并没有被赵宗实发现。 “大将军。”一个便服男子从楼道下来,迎上赵宗实,拱手道:“请!” 赵宗实看他一眼,皱眉道:“人呢?” “楼上等您。” 赵宗实没有再多说什么,点点头迈开步子,背影很快消失在楼道。 高淼又待冲上去,那老鸨子过来了。 “诶我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哩?认识?” 这种地方的人,眼睛都亮得很。 辛夷半真半假地道:“是啊,认识,在开封便认识的。” 鸨子看她们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又是打量般微笑:“那就难怪了。这位赵大将军可是我们花魁娘子的入幕之宾……” 声未落,她又含笑看来,“你们稍坐等待,好酒好菜地用着,我这便去找花魁娘子。” 辛夷见高淼的火气也到极限,满脸怒容的模样,拉着鸨子便往楼上走。 “不用急。我们上去小坐,等她先招待好贵客,妈妈再为我们通传不迟……” 鸨子眼神略疑。 辛夷看了看高淼,回头勾肩搭背地拉着她。 “走了,高兄。” 两个人走在前面,鸨子在后头亦步亦随。 辛夷踩着楼板上去,位置站得更高,回头扫一眼大堂,目光微变。 在喧闹的人群里,并不全是饮酒作乐的文人骚客,有许多男子身量粗壮,面目黝黑,看着像是武人假扮。 尤其他们都携带着长剑……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893.html 第283章 踏破铁鞋无觅处 “在看什么?”高淼见辛夷心不在焉,沉着脸不悦地问。 辛夷收回视线,低低一笑,“第一次逛花楼,长见识。” 高淼没有再理会她,哼声走在前面,“等下还有让你更长见识的……” 辛夷脊背一寒,替赵宗实捏了一把冷汗。 刚过晌午,天地间阳光正正炽烈。 但醉仙阁里花木繁茂,室内陈放了不少窖冰,温度舒适,而整个阁里帐幔层层,外面的光线半分都透不进来,反而显得暗淡幽冷。 鸨子把她们引入二楼的包房,让小丫头上茶品果点。 “二位官人稍坐,要酒水菜品和陪侍只管吩付香儿……等花魁娘子得了空闲,我便去帮你们通传。” 高淼拉着脸不吭声。 辛夷笑盈盈地道:“多谢妈妈。您自去忙,我们都省得……” 她长得好看嘴又甜,打扮得像个奶油小生,那鸨子十分喜欢,抛个媚眼便出去了。 辛夷找个借口打发了小丫头香儿。 “我和高兄要说私房话,不来叫酒水,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听见没有?” 这种地方三教九流都有,也常有为谈事而来的客人,不允许旁人伺候。 香儿见怪不怪,低头应声便乖乖出去,顺手掩上房门。 高淼当即发飙,“你到底要如何?” 如果不是辛夷再三拉住她,高淼早就冲过去找赵宗实撕扯了。 她气恨得音色都变了,银牙紧咬,愤恨不已。 辛夷不说话,默默将房门反闩,然后平静地看着她。 “如果我告诉郡君,下面那些不像是寻常的花楼买醉客。右卫大将军恐怕会有危险,郡君还生不生气?” 高淼脸色一变。 “你说什么?” 辛夷走到房里的方格眼窗,用手指慢慢地勾开帘帷,只留下一层奶白纱帘,视线望向外面,然后抬抬下巴,示意高淼来看。 下面的兵卒比他们进来的时候好像更多了。 方才还只是严肃地列行而立,如今却像是正在调动。 高淼站在她的身侧,目光微冷,抿唇不语。 辛夷扭头看她,“郡君认为,这当真是寻芳客为了争夺花魁娘子的愚蠢举动?” 高淼:“世间男子荒诞者不知凡几。岳州天高皇帝远,他们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辛夷看她脸色青白不匀,看所有男人都带入赵宗实,一说到赵宗实,她就要酸损几句,不由摇头失笑。 “郡君就不关心右卫大将军的安危么?” 高淼眼神黝暗,黑漆漆的。 “青天白日的,他一个五品团练使,无兵无权,能有什么危险?” 辛夷捏着帘帷的手微微一紧。 她是这个朝代的闯入者,知道太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有些真相,在她来看是已发生,说给高淼却未必会相信…… 赵祯没有儿子。 赵宗实是他的堂侄子。 还是一个曾抱养过的堂侄子,宫里宫外都称他“皇帝儿”,称高淼为“皇后女”。 那么,他和高淼处于怎样的位置? 自古皇储之争,无不腥风血雨。 此时的赵宗实在历练被收养和被抛弃之后,是十分消极的。他夫妻二人,大抵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做皇帝儿,与皇位无缘,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在别人的眼中,他们可是肉中刺啊。 辛夷依稀记得《汴京赋》游戏里就有岳州刺杀的一个支线。 可惜,除去这个任务的名字,别的她都不清楚。 “郡君,不如我们先探探虚实再下结论?” 高淼看着被她紧阖的房门。 “如何探得?” 辛夷指了指方格眼窗,微微一笑。 “出去。” 醉仙阁的二楼周围有游廊围绕四周,只要推开方格眼窗出去,就能从游廊绕到别的包厢外面。 高淼会意,但有点犹豫。 “楼下人多,翻窗出去会被发现。” 辛夷微微一笑,反手抓住一个酒壶抛了出去。 她臂力大,那酒壶划出一个完美的弧线,朝另外一边的墙头砸过去,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走!” 楼下的视线被声响吸引过去。 辛夷拉着高淼迅速跳出方格眼窗。 醉仙阁里人声鼎沸,却无比压抑。 两个人屏紧呼吸,慢慢从游廊走过去。 她们不知道赵宗实和花魁娘子在哪里,只是方才被鸨子带上来的时候,辛夷看到一水儿的漂亮丫头端着酒菜托盘往右侧的包厢而去,下意识拉着高淼往那边走。 边走边找。 突地,一道低喝传来。 “好你个贾晁!泼才,竟敢陷害于我……” 高淼眼神一凝,目光惊慌地望向辛夷。 辛夷看她表情知道,说话的人就是赵宗实。 因为那个声音虚浮不定,像是醉酒人的声音,含糊、沙哑,又带着一种难隐的愤恨。 接着,就听到里头传来乒铃乓啷的嘈杂。 酒壶茶盏碎裂,桌椅板凳更是发出刺耳的声音,像是在搏斗,又像是在挣扎…… 高淼再也忍不住,伸手就要推窗。 突地,一只胳膊横在面前。 她愤怒地扭头,本以为又是辛夷,想要发火,却见站在背后的是程苍…… 而辛夷正震惊地盯着隔壁洞开的方格窗里,那一张风华绝代的俊美面孔,大惊失色。 辛夷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不仅赶在了军医营的前面,居然还“追上”了前往邕州的傅九衢。 还是在一个这么尴尬的地方。 这不就跟陪闺蜜捉奸,结果捉到自己的男人一样狗血么? “嘘——”程苍朝她和高淼使个眼神,指了指傅九衢那边,示意她们进去说话。 高淼乍一看到傅九衢,也是有点震惊的。 但有广陵郡王在此,她方才对赵宗实的担心竟然莫名地安定了几分,依言走了过去。 辛夷站在原地没动,盯着傅九衢。 傅九衢也静静地站在窗边,看着她,直到高淼走近,这才让开身子,朝辛夷使个眼神。 “过来。” 辛夷头皮发麻。 不知道是因为在花楼里抓到傅九衢的原因。 还是因为自己偷偷从汴京南下,出师未捷身先死,尚未到邕州就撞见了正主的原因。 气不得,笑不得,哭也哭不得。 她默默地翻窗进去,因为心下走神,脚背绊到棂窗上,身子往前一栽,直直往下倒。 傅九衢一把接住她。 低头盯视,突地一笑。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十一妹,这是自投罗网啊?”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894.html 第284章 方格眼窗里的秘密 辛夷别扭上头,没仔细去分辨他这句话里的含义,说一声谢谢,顺便推开他的胳膊,客气而疏远地走开,并不问傅九衢为何在此。 因为房里坐着几个大惊失色望着她们这两个闯入者的姑娘,环肥燕瘦,一个个容貌秀丽,万种风情,一副声色犬马的妖娆娉婷…… 那傅九衢来干什么的,还用问么? “郡王。”辛夷镇定而冷淡,“右卫大将军好似有危险,。郡王为何阻止我们进去?” 高淼也是沉着脸,“郡王何意?” 屋子里的人除了高淼,齐刷刷地看过来。 傅九衢盯向辛夷,突地抿唇,拉住她的手,大步转身。 “跟我来。” 这个包间比辛夷方才待的那个要大上许多,陈设也更为富丽堂皇。 一帘之隔的地方,是另一个风雅所在。 这里好像是戏水的沐浴间,一个池子,旁边有一个木架,还有一面挂在墙上的大铜镜。 而此刻,段隋就站在铜镜面前,像是在看自己的脸,全神贯注。 辛夷不知道傅九衢拉她过来做什么,一动不动。 “过去看看。”傅九衢松开她的手。 辛夷和高淼对视一眼。 走近才发现那个铜镜下方居然有一个类似猫眼的孔洞,做得很隐秘,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它。而那个孔洞里嵌有类似水晶或透明宝石的东西,可以放大影像,有透镜的效果…… 隔壁的情形,在这里恰好可以看得清楚。 辛夷暗吸一口气。 隔壁就是花魁娘子沈碧芊的房间。 这个透镜的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了。 古人的腌脏东西,还真不少…… “我看看。”辛夷有点好奇,见段隋让开,睁上一只眼,便凑近那个透镜。 隔壁。 赵宗实并没有受到伤害…… 相反,他正在大发雷霆,用力地摔砸着东西,从透镜上看,整个人疯狂而扭曲,走路歪歪倒倒,精力却似无穷…… 地上躺在两个人。 好像是赵宗实的侍卫。 不知还活着没有,已然被人放倒。 除了赵宗实,辛夷还看到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子——沈碧芊。 她衣裳不整地缩在一边,不敢靠近赵宗实,但也没有借机逃离,而是惊慌地捂着小嘴,不停地叫着“将军将军”,听上去楚楚可怜,娇声软语…… 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带着笑,带着恶劣。 “那下官就不打扰将军美事了,花魁娘子艳绝岳州,下官恭喜将军拔得头筹……告辞!” 透镜里看不到那个男人的身影,听声音不太年轻,很快便有脚步声传来,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让我看看。”高淼听到声音,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手就来推辛夷。 “郡君。”辛夷稳住身形,没有让开。 她不想让高淼看见那样的画面。 于是掉头看向傅九衢,“将军好似被人下毒。郡王,我们不能坐视不管。” 傅九衢声音淡薄:“我若不管,便不会来。” 高淼咬着下唇,眼圈都红了。 即使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可以猜测隔壁是什么样的情形。 “让我看看……” “郡君……” “让开!”高淼用力推过去,辛夷一个踉跄。 傅九衢脸色微变,再次伸手扶住她,冷脸看着高淼。 “我劝郡君莫要冲动行事。” 高淼握着拳头,猛地转头:“郡王是要我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遭人陷害……而不管吗?” 何止是陷害,下了药后的赵宗实面对色艺双绝的沈碧芊会做出什么事情? 高淼光是想一想,头都要炸裂开来,哪里会在意别的事情? “我这便过去——” 她说罢也不看透镜了,扭头就要走。 再一次,被程苍面无表情地拦住。 “广陵郡王!” 傅九衢轻笑一声,“郡君一时冲动,坏的不是我的好事,坏的是右卫大将军的前程……” 高淼变了脸色,“此言何意?” 傅九衢慢声道:“将军任职岳州,早晚要与这些魑魅魍魉交手。今日如果不能一举扫灭,打出声威,来日……” 他忽而浅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一的道理,不用我告诉郡君吧?” 高淼眼瞳幽黑,面色变化不停。 傅九衢:“郡君若肯信我,不如稍做等待?” 在汴京城里,傅九衢的名声并不好,但有一点却是所有人的共识——他为人阴险狡诈,善谋善断,有的是手段。 “郡王为何帮我们?” “我帮的不是你们。”傅九衢微微眯起眼,“我帮的是大宋。” 高淼默默咬牙,松开了紧攥的拳头,再一次拖着虚软的双脚,走向那个透镜。 段隋站在那里,见到过来,默默让开一个位置。 但高淼沉寂片刻,听着隔壁沈碧芊咿呀委屈的声音,却没有勇气抬眼去看。 砰! 又是一声巨响传来。 高淼这才急急俯身看去。 赵宗实跌坐在满是碎片的青砖石上,撑在地上的手,鲜血淋漓,嘴里发出类似野兽般的粗重喘气。 “你不用害怕……” 他声音虚软,带着冷笑。 “我不会近你的身……” 沈碧芊一直揪着衣裳在默默流泪,突然噤声。 “将军……” 赵宗实低垂着头,喃喃般道:“我有妻,有子,有女……断断不会……” 迟疑一下,他脑袋重重沉下,脖子好似折了一般。 “对不住滔滔……” 那只手也重重地捏紧瓷片,任鲜血横流。 “不能……对不住滔滔……” 沈碧芊似乎有些震惊,忘了哭,也忘了害怕,竟慢慢朝赵宗实爬了过去。 “将军……” 低唤一声,她声音细软地饮泣。 “妾仰慕将军久矣……若将军实在难受……妾可以服侍将军……心甘情愿。” 赵宗实的头抬了起来,侧目望向沈碧芊。 梨花带雨的花魁娘子,朱唇轻启,如暴风雨后独立风中的娇花艳朵,说不出的旖旎风情。 赵宗实的拳头紧了又紧,双眼赤红一片,嘴唇哆嗦。 沈碧芊的手已经搭上他的肩膀,整个人颤抖着偎向他的怀里。 “将军。”她喟叹般轻喃,“能得将军垂怜,是妾几世修来的福分……” 赵宗实的手抬了起来,颤抖着,好像是要去搂抱她,又好像是要推开她,整张脸显得扭曲不已…… 高淼捏紧了拳头。 喊声几乎就要出口。 砰一声!隔壁的房门这时被人撞开。 赵宗实那一只手停在半空。 紧接着,一群人闯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脚步杂乱,一时分不清谁是谁,吼声,骂声,震耳欲聋。 “兄弟们,给我打死这个直娘贼,他娘的,竟敢欺辱我家三爷的心头肉——”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895.html 第285章 有交情的安抚使 辛夷和高淼同时转头看向傅九衢。 “九哥!” “郡王!” 傅九衢微微勾起一丝笑,目光锐利得仿佛顷刻间就能洞穿一切。 “不急。” 还不急呢? 辛夷见他容色淡淡,急急地拉他袖子:“九哥,右卫将军的情况恐怕耽误不得?” 她还能和傅九衢讲道理,高淼已然半刻都待不得。 “好,郡王不帮,也请不要再阻止我……” 高淼说着迅速退出内室,当着那几个花枝招展的美娇娘的面大步出去拉开房门。 这次,傅九衢没有阻止高淼。 然而高淼却怔在门口。 醉仙阁里早已人声鼎沸,酒客们正不知所措地四处躲藏。 当然,不是因为二楼上的争吵和打闹。 在这样的地方,三不五时的大打出手是常事,酒客见怪不怪。 他们惧怕的是不知何时已经包围了醉仙阁并且闯入抓人的兵卒。 没有招呼,没有哨声,没有鼓点,这些兵卒进门便砸,但凡身带利刃的一律抓捕,还不断有人涌入,好似整个岳州城的兵马都调到此处了一般,如同战争。 “经略安抚使黄升?” 高淼在京中见过黄升,还曾叫过一声黄叔,早听说她调职荆湖北路任经略安抚使,兼知荆南府,竟不知会在这里见到。 高淼说得有点急,辛夷跟上来,看一眼,回头便撞见傅九衢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低低地问: “郡君认识这个人?” 高淼惶惶不安地点头,“他怎么会来岳州?” 经略安抚使主政荆湖北路的兵民大权,不仅官比赵宗实这个团练使大,比实际掌权岳州的知州还要高两级。 辛夷:“有交情?” 高淼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朝中官员家属间,大多是泛泛之交,脸面上说得再好听都没有用。 没有私交,就相当于没有交情,她不知黄升是哪一边的人。 说话间,那黄升已然领兵登上二楼,扶住腰刀顺着游廊走了过来。 看到高淼,黄升愣了愣,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认出身着男装的她,略一迟疑便从身边走过,然后长臂一挥。 “进去拿人。” “是!” 士兵们齐齐应声,持锐而行,很快便冲入了隔壁花魁娘子沈碧芊的闺房。 傅九衢这时才徐徐走出来,手负身后,容色如玉,如清风徐来,可是那面带温柔的微笑,却无法掩饰他眸底的邪妄与冷漠。 黄升扭头便看到他,三两步走回来,拱手低头。 “荆湖北路经略安抚使黄升,见过广陵郡王。” 傅九衢淡淡还礼,侧目一笑。 “这位是京兆郡君。” 黄升讶异地看向高淼,随即笑着抱拳行礼。 “惭愧惭愧!请郡君恕老夫眼拙,竟不识贵人。” 高淼连忙行礼,眼风频频望向隔壁,露出一抹焦急的神色。 刀剑声不绝于耳。 黄升自然知道高淼为了什么,高声打了一个哈哈。 “郡君无须担心,老夫既然来了,这事便会一管到底。” 高淼:“多谢黄经略。” 她瞥一眼辛夷,“我去看看。” “去吧。”辛夷知道她是片刻都等不及了,对赵宗实的担心已然盖过了她所有的情绪。 高淼从人群里大步而去。 这时,两个士兵押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上楼,委委缩缩地拽到黄升的面前。 “禀安抚使,岳州通判贾晁带到!” 辛夷听出这便是方才在沈碧芊房里说话的那个男子,没有想到,他竟是岳州通判。 一个通判,为何要设计与他官位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团练使?说白了,赵宗实这个团练使就是个散官,没什么实权,压根不会影响到他的升迁。 这贾晁不等黄升询问,便大呼冤枉。 “不知经略安抚使黄大人驾临岳州,下官有失远迎……但这,这也罪不致死吧,黄大人怎可如此对待朝廷命官……” “少废话。”黄升的模样看上去便是那种直率的武人,懒得听他聒噪,摆摆手,沉着脸道: “有什么冤屈,等押解回京,对皇城司的大人们说去。” 贾晁侧目看到傅九衢优雅修长的身姿,不由恍惚一下。 “皇城司,皇城司……” 声音未落,贾晁的膝盖便软了下来,要不是有士兵挟持,只怕当即就要跪倒在地。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啦。” 贾晁不知道傅九衢是谁,却知道皇城司是干什么的,一张脸当即白如纸片,两股战战,语气也再不像刚才那般理直气壮,虚虚地道: “不知下官所犯何罪……” 傅九衢:“伤天害理,罪孽滔天!” 贾晁脸色变了变,“下官不曾,不曾做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呀……” “你还想狡辩!?”高淼厉声一喝,扶着赵宗实过来。 赵宗实的状态很是不好,满脸潮红,衣襟凌乱,脚步虚浮,头发都快要被汗水湿透了似的,头颅几乎低到了胸前,不停地淌汗。 高淼将人扶过来,对傅九衢道: “可否借郡王房间一用?” 傅九衢侧开身子,“请便。” 高淼又看一眼辛夷,“可否借郡王的人一用?” 傅九衢勾唇,对此话还算受用,轻嗯一声,疏淡的眼眸睨向辛夷,示意她可以自行决定。 辛夷:“敢不从命。” 她连忙帮着高淼将人扶进去。 对于未来帝后,辛夷还是很上心的,能让他们念及自己的一番情义,总归是好事。 但此刻的高淼和赵宗实,显然正处于黎明前最黑暗的阶段,在天高皇帝远的岳州,一个小小的通判竟然就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陷害他们…… 今日若不是高淼恰好在此,若不是傅九衢提早一步布局,后果不堪设想。 高淼是个疾恶如仇的人,见辛夷吩咐起了阁里的丫头取热水给赵宗实沐浴,又静坐把脉,再忍不住那口怒火,拔出长剑便冲出去,架在贾晁的脖子上。 “说,你对团练使做了什么?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她双眼盛怒,赤红一片,模样看着极是吓人。 贾晁也不认识这个皇后的养女,盯着高淼那一张如同杀父仇人似的面容,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我什么也没有做……” 高淼冷笑,“说实话!否则,我要你的命!”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896.html 第287章 出手解毒 愤怒之下的京兆郡君似乎失去了理智。 就在方才她闯入隔壁,看到赵宗实那一副远比透镜里更为狼狈的模样,再看那个娇娇嘤嘤的沈碧芊,就已然生出了杀人的冲动。 只要她的长剑,再往下压一分,贾晁只怕就要血溅当场。 黄升盯向傅九衢。 傅九衢面不改色地站着,一张俊脸飘逸出尘,眼底有淡淡的讥嘲,却不曾阻止。 黄升退后一步,也不出声,只是防止血溅到自己的身上。 “大人……”贾晁看见黄升退后,吓得那张肥脸更为惨白,唇色都变暗了。 “下官即便有罪,也当由朝廷审理处治。你们……你们莫非想私设公堂,公报私仇不成?” 高淼冷笑,长剑在他脖子上辗转,听到他呼痛,眼都不眨。 “听着,要杀你的人是我高淼,与旁人无关。你到了阴曹地府,向阎王叫冤,记得报我的名字!” “你,你……”贾晁震惊地看着她。 他不认识高淼,但知道高淼是谁。 “京兆郡君……此事只怕有所误会……” “你说不说?”高淼一声暴喝,面色冷出罗刹,长剑用足五分力,鲜血顺着贾晁的脖子淌下来。 四周静悄悄的。 没有任何人吱声。 有人围观。 却无人阻止。 大家都在见证他的死亡。 这些皇族宗亲最是心狠手辣,杀人就像杀鸡似的……一个个念头钻入贾晁颅内,他突地激灵一下,在高淼的剑锋带来的刺痛里,突地哆嗦一下。 在他袍服下方,哗哗淌下一滩湿痕。 刺鼻的骚臭味直冲鼻端。 众人掩鼻。 贾晁却是白着脸,跪倒在地上。 “我说,我说,我都说,贵人饶命,饶了我的狗命吧……” ~ 段隋很快从客栈里带来了辛夷的药箱。 同他前来的还有宝妆那个小丫头。 宝妆不认识段隋,本来不想听他的话行事,奈何段隋凶得很,就差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了,她这才将人领进去,拿了辛夷的东西,同他一起到醉仙阁。 看到自家郡君,宝妆感动得想哭。 “郡君,郡君,你没事吧?” 辛夷扭头,“东西拿过来。” 宝妆吃力地拎着药箱疾跑过来,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反观与她一同进来的段隋,抱着长剑站立一侧,悠然自得。 辛夷瞥他一眼,打开药箱取出药物。 心下觉得,段隋只怕是天生的单身狗了,如此不懂怜香惜玉。 高淼见她慢条斯理地摊开金针包,紧攥得拳头满是冷汗,忍不住问: “怎么样?赵十三他怎么样了?” 辛夷没有回头,“脉象弦数有力,舌质偏红,有紫色的淤点,皮下出血,显然是误服烈性春丨药,性味燥热,气血运转,恐伤肝肾……” 高淼不等她说完,“那怎么办?” 辛夷正在为银针消毒,闻言瞥她一眼。 “难道我拿着针是戳着玩的么?要不……我等退下,郡君亲自来为大将军解毒?” 高淼愣了愣,见她眼底有促狭的笑意,当即双颊暴红。 即便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她仍是禁不住辛夷的调侃,低低啐她一声。 “你快解毒便是。少废话!” 辛夷笑道:“我先为大将军行针益气,排滞荡邪,针灸后再用热水浸泡发汗,然后再服下汤剂……” 高淼松了口气,仍是忍不住担忧。 “此药可有后患?” 辛夷沉吟一下,实话实说。 “据我观察,药的剂量不小。即便暂时抑止,也恐为造成精气损伤,虚劳早衰……” 说到早衰两字,辛夷突然停下,握针的手微微一紧。 她想起了宋英宗的寿命,不忍心说下去。 高淼察觉到她的情绪,稍稍走近,压低了声音。 “可是很严重?” 辛夷安抚地朝她笑了笑,“好生调理,定能康复,只是时间用得久一些而已。” 高淼半信半疑地看她片刻,双眼突然浮上一层泪雾。 她盯着陷入昏迷,嘴里喃喃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嘴唇抖动不停的赵宗实,拿帕子慢慢拭去他额头的冷汗。 “他向来洁身自好,为人谨慎,府里有美婢艳色,从不曾沾指,我十五嫁他,便嘲笑他寡淡得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无半分情趣……他只是憨笑,从不辩解,行事一如往常的小心翼翼,思前想后……” 高淼说得悲从中来。 “不料阴沟里翻了船,差点在这种腌脏之地葬送清白,一生修行……” “滔滔……”赵宗实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高淼的声音,呻吟般叫住他的名字。 “我在。”高淼紧握他的手,“你莫要动弹。有张娘子在,你会没事的。” “不能……我不能……滔滔……” 赵宗实像在说梦话一般。 显然,他并没有认出来高淼,只是潜意识里呼唤他的爱人。 高淼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将他滚烫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你会没事的。等你好起来,我们便辞官不干了。你不好开口,我去找官家要个说法去……不要羊肉没吃到,惹来一身骚……” 辛夷全神贯注地行针,置若罔闻。 高淼瞄她一眼,又低低地道:“赵十三,等你好起来,我们两个要好好感谢广陵郡王和张娘子,今日若不是他们相助……我们夫妻只怕就要缘尽了。” “不要……不要……痛……滔滔……我很痛……”赵宗实挣扎起来。 这种药除了催发情致,也会令人头昏目眩,若身体不能得以疏解,便会疼痛欲裂。 “你忍忍。你再忍忍。” 辛夷也渗出一身汗来。 之所以她要用行针和发汗的方法,而不是当真让高淼为赵宗实解毒,便是怕他耗损精气,伤及根本,再难痊愈…… “吁!”辛夷径直用袖子擦擦汗,收了针。 “郡君,扶将军进去沐浴吧。至少泡半个时辰,水不够热了再加,务必起到发汗的效果。” 高淼点点头,几个人将赵宗实抬了进去,放入那个散发着袅袅热雾的浴池…… ~ 辛夷退了出来。 房间里那几个美娇娘早已不知去向何处,她在隔壁找到傅九衢。 他正在和黄升喝茶。 意外的是,沈碧芊也在。 她楚楚可怜地站在一侧,正在柔声软语地对他们诉说今日赵宗实前来发生的事情。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897.html 第288章 无视花魁娘子 方才在高淼的狠辣施压下,贾晁交代,他是因为垂涎花魁娘子的容色,受到了沈碧芊的诱惑,这才听令她的话,邀请赵宗实前来相见。 沈碧芊告诉他,她爱慕赵宗实已久,但深知赵宗实心有所属,不肯与她相好,更别提赎身纳妾…… 还说,她等待这么久,已然死心,然而她的第一次仍然想给赵宗实。只要贾晁助她成其好事,一晌贪欢后,她便死心踏地地跟了贾晁,此生再别二心。 贾晁说自己色令智昏,一时忘了分寸。 而且,他原本以为以沈碧芊的姿色,只要三杯酒下肚,赵宗实不说拒绝了,说不定还得感谢自己,奉上美色…… 哪料,赵宗实如此顽固不化? 至于下药的人,贾晁直指沈碧芊。 贾晁说,他和赵宗实在席间饮用的酒水,全是由沈碧芊备好的,他做的,无非是放倒了赵宗实的侍卫,免得他们碍事,但没想过要伤人性命,更没有想过要害赵宗实。 贾晁交代到最后,甚至有些想不通,明明是一桩好事,为什么成了罪过…… 毕竟那是岳州男子人人都想采摘回家的花魁啊。 谁不想拔得头筹? 贾晁虽然吓尿了,但坚称自己只是有违德行,但无罪。 于是,线索转到了沈碧芊这里。 楚楚可怜的花魁娘子,就更是无辜了。 听说贾晁指摘自己陷害赵宗实,沈碧芊当即便落下泪来。 美人一哭,我见犹怜。 “妾身仰慕大将军是真,对其下药是假。那个贾晁,成日里纠缠妾身,无赖本色,这醉仙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说的话,信不得呀,大人明察。” 美人儿哭得伤心欲绝。 黄升也是个男人,在沈碧芊的哭声里有些不忍心。 “郡王,沈娘子是个伎艺人,想要讨个好的出路罢了。若说下药谋划,只怕她没那么大的胆!” 伎艺人是好听的说法,娼门女子哪个不想嫁高官巨贾。在黄升看来,沈碧芊尚且有矜守,不然早随了贾晁之流,又怎会一心一意追求赵宗实? “依下官看,沈娘子着实无辜。一腔痴情错付罢了。” “呵!”傅九衢轻笑一声,抚着玉板指的手微微一顿,精致的眼梢暗含嘲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呀。” 他声音淡然温和,说的也是好话,却听得沈碧芊身子僵硬,好似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发凉。 太可怕了。 这个广陵郡王的眼神就像有刀子似的。 稍稍一剜,就能透入她的心脏,骨髓,血液…… 沈碧芊身处欢场,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子,从没有见过广陵郡王这般貌美的绝色,但她竟无半分胆量去觊觎傅九衢,甚至不敢在他面前展露一丝丝欢场学来的媚态,老老实实地低着头,生怕一个不慎被他拉出去扒皮抽筋。 “郡王谬赞……”沈碧芊声音自带一股软绵绵的味道,长久的习惯,让她很难改变,媚态自显,“妾身着实不知内情,请郡王为妾身作主。” 傅九衢哼笑,“本王自会查清。” 辛夷在外面听了半晌,没有进来,也是藏了个小心思,想知道广陵郡王在沈碧芊这种绝色佳人面前,会有怎样的表现。 结果很意外。 广陵郡王是不是少了一根弦? 连她看了都觉得心痒难耐的美人儿,傅九衢为什么就没点反应呢? 是京中绝色看多了?还是镜子照多了? 辛夷正自思量,突然听得傅九衢低低咳了一声。 “看够了没有?还不进来。” 辛夷呃一声,看看左右的侍卫。 所有人神情肃穆,一动不动。 她慢慢走进去,笑容满面,“郡王叫我?” 傅九衢听见她的称呼,眉梢微微一扬,不置可否地让孙怀看座,又对程苍道: “去看看,刺客交代没有。” 除了贾晁,他们方才还抓到一群要教训赵宗实的刺客。 高淼厉审贾晁的时候,傅九衢没动他们,只是吩咐下属将他们全部拉到醉仙阁外面的烈日下暴晒。 骄阳似火,此时又正当午后炎热的时辰,太阳底下暴晒是十分熬人的。 等他们的心理防线瓦解,离真相就近了。 程苍应一声,“是。” 傅九衢的目光转回来,落在沈碧芊梨花带笑的面孔上,微微皱眉,似在思量要怎么处置她…… 沈碧芊忙不迭地低下头,不敢和傅九衢对视。 看不见脸,但那一截杨柳软腰微微撅着,婀娜妖冶,轻轻地颤抖,像未经风雨的羞花,在邀人采摘。 辛夷挑眉,瞟一眼傅九衢。 “郡王,我有两句话,想问问沈娘子。” 傅九衢嗯声,“讲。” 辛夷见沈碧芊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自己,微微一笑。 “沈娘子不用害怕,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碧水鸳鸯戏蒂莲可绣好了,送给右卫将军了吗?” 辛夷知道有这个剧情,却不知道剧情已经进行到了哪个阶段,这么一问,原本只是试探。 不料,沈碧芊当即变了脸色。 “这位官人……怎知妾身所绣是碧水鸳鸯戏蒂莲?” 与沈碧芊有同样疑问的,还有傅九衢和黄升。 两人齐齐朝她看过来。 辛夷微微一笑,不作解释。 反正她在傅九衢的面前是点了卯的装神弄鬼,古怪的事情也不止一桩。 她盯着沈碧芊,加重了语气。 “沈娘子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只回答我,送了没送?” 沈碧芊眼圈一红,咬住下唇。 “送,送了。可惜,将军嫌弃妾身卑贱,不肯笑纳。” 辛夷恍悟般点点头。 思忖一下,脑子里翻江倒海,将所知的剧情慢慢推演出来。 “如此说来,沈娘子相邀赵将军来醉仙阁,也被拒绝了?” 沈碧芊脸上有微微的慌乱。 她不敢看辛夷如同洞悉一般通透的眼神,低下头期期艾艾地道:“妾身只是仰慕将军,哪来的胆子相邀?” 辛夷一怔。 送荷包的任务发生了。 相邀醉仙阁的事情却没有发生? 还是说,今日的剧情,其实就是相邀任务? 她沉吟片刻,倏而一笑,朝傅九衢拱了拱手。 “郡王,虽说沈娘子身娇体弱,又是如此绝色佳人,实在让人难下狠手……但我以为,沈娘子的嫌疑很大,还望郡王不要手下留情,好生讯问才是。” 相比其他嫌犯,吓尿的吓尿,暴晒的暴晒,这个沈碧芊如今还能体体面面地站在这里,不得不说是占尽了容色优势。 辛夷心里就这么想的,说出来便有些酸。 这夹枪带棒的话,傅九衢一听便笑了,眼神飘忽忽地朝辛夷看过来,仿佛融了一江春水,邪魅而柔情。 再一转头,冷脸沉下。 “来人,将嫌犯押下去,严刑拷问,直到她说出实话为止。” 沈碧芊一听严刑,脸色煞白,当即软倒下去。 “郡王……饶了妾身…………妾身冤枉啊…………”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898.html 第288章 审花魁 沈碧芊倒在了自己的闺房里。 名震岳州的花魁娘子,就像一朵突然枯萎的娇艳花朵,垂下头颅,糜丽不在,无处盛放。 在她交代以前,傅九衢借故支开了黄升。 涉及赵宗实,就有可能涉及皇室,有些事情,傅九衢不想让人参与。 这给了沈碧芊整理思维的时间,她诉说时,已经平静了许多。 “妾身仰慕大将军……只想委身于他,并不想谋他性命。” 沈碧芊的声音很是悦耳,有一种令人怜惜的温柔。 哭起来,也格外好看。 她承认是自己诓诱贾晁,请他将赵宗实邀来醉仙阁,并在酒水里下药。 “我知将军为人忠厚,只要我与她做成好事,他就不会不管我……” 沈碧芊说得期期艾艾,全是一番真情。 辛夷挑了挑眉,“最主要还是右卫大将军的身份吧?” 沈碧芊没有与辛夷对视,也没有否认。 “是。妾身找人打听过将军的身份……” 辛夷抿嘴不语。 一介艳妓竟有如此志向,想借着赵宗实这个踏板翻身,飞上枝头变凤凰,说来这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只是用的手段太下三滥了。 不过在这醉仙阁里,沈碧芊能接触到的手段,哪一个又是干净的呢? 辛夷唏嘘。 沈碧芊却低低饮泣起来,“妾身卑贱,不堪匹配将军,但妾身仰慕将军全是真心,并非因他的身份……” 她幽幽的眼神,有一抹难隐的失落。 “将军是皇祐二年来岳州的,几个大人在醉仙阁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妾身有幸做伴,弹唱歌舞……酒至酣处,几个大人借酒调戏,说些荤话来逗弄妾身……” “妾身是在醉仙阁长大的,见惯风月场的男子,他们大多如此。我虽是清白娘子,卖艺不卖身,也难免被人狎戏………不料,将军却是生气了,斥责他们不该这般待我……” 沈碧芊说到此处,眼圈红了。 “将军英武,大人们再不敢荤说玩戏,妾身却是芳心暗动。那夜将军离开后,妾身便四处打探他的消息,后来又使了婢女给他捎信,表露心迹,甘愿侍奉枕席……” 说到此,沈碧芊停下了。 辛夷却有些好奇,“将军怎么说?” 沈碧芊垂眸,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将军婉拒了。说家有妻子儿女,不敢再生贪念。” 辛夷抿唇。 “贪念”二字,用得极好。 男人哪有不喜欢美女尤物的?睡一下又不用负责的情况下,几乎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且再多都不会嫌多,有些达官贵人,对女人的占有欲甚至是贪得无厌。 赵宗实克制的是欲望。 辛夷突然替高淼开心起来。 下意识地,她侧目扫向傅九衢。 傅九衢一直不曾搭话,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他的玉板指,百无聊赖的模样,见辛夷看向自己,眉目深深,不解地扬了扬眉。 辛夷收回视线。 沈碧芊已然抽泣起来。 醉仙阁头版,被老板保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引无数男子折腰,简直就是一棵活着的摇钱树。 原本,她对自己的容貌极是自负,根本没有想过会遭到赵宗实的拒绝。 沈碧芊在短暂的失落后,胜负心越发地强烈。 她不信自己比不得赵宗实家中已然生育过儿女的娘子,更何况,她在醉仙阁里学的便是伺候男人的那一套…… 她有把握,只要能让赵宗实走进她的闺房,只要能让她靠近赵宗实,这个男人就会知道,什么叫花魁,什么叫绝色,什么叫销魂…… 沈碧芊自卑又清高,孤傲又卑微。 一次次被拒绝,她甚至好奇起了赵宗实的娘子究竟长什么模样,直到昨年高淼到岳州,赵宗实陪她游览岳阳楼,沈碧芊亲眼看见那个女子…… 在她看来,除了出身高贵,高淼在其他方面都很普通。 她不知道赵宗实迷恋她哪一点。 自信又自卑的沈碧芊,终是迷失在日复一日的相思里,误入歧途。 辛夷听得津津有味。 一代花魁的感情线哎…… 傅九衢却兴趣缺缺,不耐烦地打断。 “药从何来?” 沈碧芊双颊绯红,低垂着眸子。 “是是找别的姐妹要的……她们常用来给恩客助兴。” 辛夷问:“她们没有告诉你用量吗?” 沈碧芊抬起雾蒙蒙的眼,看着辛夷点点头,羞涩地咬了咬下唇。 “她们说,一甲盖,心潮澎湃;两甲盖,神鬼难耐;三甲盖,痴心不改;四甲盖,子孙百代……” 辛夷哭笑不得,“那你用了多少?” 沈碧芊脸色微微一白,声音低弱了不少。 “妾身用,用了两勺。” 辛夷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多大的占有欲啊,心潮澎湃神鬼难耐觉得不满意就算了,连痴心不改和子孙百代都不肯满足? “是妾身贪心不足,想要将军独宠……让将军就此忘掉京中的娘子……” “是吗?”一道冷飕飕的笑声传来。 短促,厌恶,满带压抑的戾气。 高淼不知听见多少,她盯着沈碧芊慢慢走进来,额头上汗渍未干,一双赤红的眼睛仿若滴血,微微眯起,尖锐如刀。 沈碧芊下意识退后。 高淼慢慢朝她逼近过去。 沈碧芊退,她进。 一步又一步,两个人对峙着,高淼的脚最后停在了沈碧芊的面前。 “认识我吗?” 沈碧芊狐疑地看着男装的高淼,摇了摇头。 高淼轻缓地吐出一口气,扭头对傅九衢道:“郡王审完没有?” 傅九衢淡淡一笑,就像猜到了高淼的心思似的,不轻不重地道: “郡君请便!” 一听郡君二字,沈碧芊当即变了脸色。 她这时才认出来这个清俊的郎君,正是赵宗实的结发妻子高淼。 她惊恐地看着高淼冷漠的面孔,嘴巴张合几下,没有吐出半点声音。 高淼也没有说话,冷笑一声,拎住沈碧芊的衣襟,就将人拖了出去。 临走对辛夷说了一声。 “娘子开的药,已然喂赵十三服下。他尚在沉睡,一会儿醒来,劳烦娘子再帮他把把脉。” 辛夷微微一笑,“愿为效劳。” ~ 高淼带走了沈碧芊,辛夷不知道她会如何处置。 但以她的脾性,不出这口恶气,是断断不肯罢手的。 “这个花魁娘子惨了。” 辛夷幽幽一叹,心下唏嘘。 片刻,没有听到傅九衢回答,她才疑惑地看过去。 一袭月白色广袖束腰长袍,薄薄柔软,清凉一片,宛如他的脸,不见喜,不见怒,就那般平静地看着自己,手指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他的玉板指,漆黑的眸底略带凉笑,却不是那么高兴……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899.html 第289章 重拳打在棉花上 “怎么了?”辛夷疑惑地笑问。 傅九衢眯眼:“谁给你的胆子,往南边跑?” 辛夷抿了抿嘴唇。 秋后算账,虽迟但到。 她朝傅九衢露出一个俏皮的笑,“九哥,我知道我的举止不太妥当,但我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傅九衢微笑。 辛夷睨他片刻,被这个笑容给瘆住了。 见左右无人,她慢慢起身走到傅九衢的跟前,双手紧紧地圈住他的腰,仰头望去,“你的病情只有我知道,那些医官如何能处置?如果我不在你的身边,我怕你犯病时,没有人照料。” “温柔小意,美人计!” 傅九衢嘴角一勾,广袖微微一抬,将辛夷抱坐起来,几乎将她整个人盖在怀里,然后轻轻用玉板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 “嘶……”辛夷故作疼痛,不满地看他。 傅九衢淡淡瞥她一眼,又替她揉了揉额头,音色不自觉地清浅下来。 “你当真以为你在京中做的那些事,能瞒得过我的耳目?” 辛夷狐疑地挑了挑眉,满脸问号。 傅九衢:“我早知你和母亲偷偷摸摸干的那点事。” “……” 辛夷简直想戳死他。 一句话,登时解开了她无数的疑惑。 怪不得傅九衢临行前那几天,从不过问她的事…… 不论是去长公主府,还是去军医营,傅九衢问都没有问一声。 原来是人家心中有数呢。 辛夷捶胸顿足,恨不得推翻剧情治好了脑子再重新来一遍。 想一想,也是她太傻。 傅九衢一个搞情报工作的“老特务”,可以想见会在她的药坊里安排多少眼线。她的一言一行,哪能逃过傅九衢的眼睛? 辛夷微微一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朝傅九衢竖起大拇指。 “厉害厉害!广陵郡王战无不胜,文成武德,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傅九衢没好气地哼声。 辛夷抬了抬下巴,略带几分狗腿地问他。 “这么说,让张贵妃突发面疹,借官家的嘴传我入宫,阻止我同军医营南下的人是你?” 傅九衢没有回答,一双眼似笑非笑,“我还是低估了你。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大胆,撺掇京兆郡君一同离京……” 辛夷不满地哼声,“所以,你不随大军南下,是特地留在岳州堵我么?” 傅九衢不置可否地扫她一眼,不客气地反问。 “你可有想过,在给张贵妃诊疾期间,私自离开京城,在官家传讯时找不到你会如何?你就不怕惹来龙颜震怒?” “我没有想那么多……”辛夷来到这个时代,对皇权的畏惧还是不够深。 她坦然地道:“我只在乎你的安康,别的事情不怕。反正孤家寡人一个,大不了要我脑袋便是……”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皱眉看傅九衢。 “会不会连累你?” 傅九衢早被她一句接一句“为了你、在乎你”的迷魂汤灌得没了火气,犹豫一瞬,手痒似的,又用玉板指敲敲她的额头。 “傻瓜,我都安排好了。” “你……”辛夷笑了起来,“你怎么安排的?” 傅九衢还是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慵懒样子,语气淡淡:“让你药坊里的那几个丫头传出话来,说你得了麻风,不可出门见人……” 办法倒是不错。 就是麻风病么…… 辛夷冷下眼看向他俊美的脸庞,“会不会太狠了?” 傅九衢挑挑眉,颇有报复的小兴致,凉凉一哼,“来日等你回京痊愈,医术自当又上一个台阶。” 辛夷:“我谢谢你哦。” “倒也不必。”傅九衢眉梢撩撩,有点懒懒的,他的视线落在辛夷白皙的脸蛋儿上,又低头看着握着她的自己的手。 不知为何,突地用力一捏。 冷哼! 辛夷觉得痛,反握。 两个人四目对视,各自用力,像两个稚气的孩子。 好半晌,还是辛夷后劲儿不足,松手,泄气,拿指尖在他掌心轻挠,“九哥,我错了嘛。” 傅九衢看她杏眼生光,俏皮带笑,哪里有半分悔意? “不罚你,你是不会当真知错的……” 罚要怎么罚?辛夷尚未反应过来,后脑勺突然被傅九衢扣住。离京这么久,这个吻他已然想念许久,上来便不带客气的,扼住腰便是骄阳烈火…… 辛夷被他剐蹭得有些痒,忍不住笑起来。 “九哥……” “嗯?” “你还生气么?” “嗯。” “那我说一个更让你生气的事情,好不好?”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看她,“何事?” 辛夷眉梢扬扬,用视线描摩着眼前这个仿佛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广陵郡王。剑眉挺鼻,幽目深邃,嘴角弧线优雅多情,温柔里有邪气,绝艳中带凉薄,说不出的俊美出尘、夺人眼球。 她深吸一口气,“就是……郡王好似晒黑了!!” 长长的一声感慨,惹来傅九衢沉脸而视。 他捏住辛夷的腰,正要发作,外面传来孙怀的咳嗽声。 “爷,程侍卫回来了。” ~ 被傅九衢丢到烈日底下暴晒的那些刺客交代了。 他们嘴里的“三爷”是岳州一个混黑道的帮派小头目,觊觎沈碧芊有些日子了,今日听说沈碧芊邀了意中人来为她赎身,这才特地带着兄弟们前来找事。 这伙人一直在岳州活动。 事实上,自古小帮小派多不胜数,这个事情原本没有什么价值。 然而,黄升提供了一个线索。 黄大人常在荆湖一带行走,曾听人说,这个小行帮和汴京那个传闻中的“汴宫”大行帮有关系。 而这个汴宫在开封犯下的案子可不少…… 水鬼案、香料案,大理世子汴河遇刺都与这个背后的黑道组织脱不开关系。 辛夷听完有些纳闷,“朝廷怎么不管束这些行帮?任其为所欲为么?” 程苍看她一眼,似乎在看傻子,“这些行帮并无固定居住。人员隐蔽、分散,行事诡谲,而且他们藏在暗处,老鼠一般,打不尽,也抓不完。” “唔……” 辛夷点点头。 却听程苍又道:“若非我们停留岳州,又得到察子的暗信,知道赵将军有难,只怕将军已然遭了毒手……” 傅九衢点点头。 他们刚停留岳州,并得了信。 是傅九衢让人通知的黄升。 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让黄升前来处置再好不过…… 可他们没有想到,设计下药的人是因为暗恋,而带人刺杀的只是一个小小行帮。 程苍一声叹息,“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傅九衢勾起嘴角,“是棉花是石头,很快就会见分晓……”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900.html 第290章 佳人在怀,犹在醉香 傅九衢将辛夷送到悦来客栈便离开了。 一直到傍晚,再不见他的人影。 辛夷和衣而眠,这一等,天便见黑。 宝妆来敲门,将她从睡梦中唤醒,辛夷这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冷,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赶紧爬起来洗个热水,换了身衣裳,这才拎着药箱跟宝妆去了赵宗实的宅子。 一座寻常的青瓦宅院,任谁也瞧不出是未来皇帝的住所。 高淼正在等她,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快去看看赵十三,白日里还好,这会儿又发起热来。” 辛夷点头,加快了脚步。 一进屋,差点被热死。明明就是火热的夏天,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半丝风不透就罢了,赵宗实的身上还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辛夷看向高淼,“你在捂痱子呢?” 高淼道:“他下午醒来,便一直喊冷,浑身冒汗也喊冷,我也是没得办法了。” 辛夷上前正要揭开被子,发现赵宗实是醒着的,手指一顿。 “将军,冒犯了。” “有劳娘子。” 赵宗实声音沙哑,面色苍白,看着莫名有些孱弱。 辛夷连称不敢,在宝妆端来的凳子上坐下来,替赵宗实把脉。 好半晌,收回手,淡淡地道:“将军毒性尚未除尽,恐怕还得再服用半月汤剂。” 赵宗实微略点头,面上带着憨厚的笑,“吃药我是不怕的,娘子尽管开方。” 辛夷莫名觉得这个人有点可爱,憨憨的。 她重新开了方子,让宝妆去捡药,又把窗户都打开了,再撤去厚被子,只拿了个薄毯搭在他身上。 “将军再睡一会儿,多睡有助身体康复。” 赵宗实点头合上眼睛,高淼焦急地问:“我摸他额头烫手,不会有事吧?” 辛夷道:“府里有没有冰块?找一些来给他冰敷,可以退热。” 高淼点点头,“我这就叫人去拿。你去找郡王吧。” “郡王?”辛夷诧异。 高淼挑眉,“在西厢里。” 辛夷这才知道傅九衢就在赵宗实的宅子里。 这个宅院的面积不大,侍候的人也就那么几个,略有些清冷。 辛夷在家丁的带领下在西厢的南面书房里,见到了傅九衢。 门窗里透出暖黄的光芒,房门虚掩着。 辛夷到时,黄升恰好要离开,推开门走出来,看一眼辛夷便大步离去。 里头还有两个武将打扮的高个男子,辛夷不认得,见傅九衢正在同他们说话,正准备先退到院子里,便听到傅九衢的声音。 “进来。” 辛夷停下脚步。 两个武将转头看一眼,齐齐对傅九衢告辞。 “去吧。” “是。” 辛夷侧立门口,等他们走出去,这才慢慢走到傅九衢的面前,隔着一张樱桃木的书桌,朝他行礼。 “郡王。” 傅九衢正捉笔书写,闻言停下来抬眼看她,眼梢撩撩。 “坐。稍等我片刻。” 辛夷嗯一声,没有看他在写什么东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饶有兴致地观察这间书房,漫不经心地笑问: “郡王为何在此?” 傅九衢:“客居。” 辛夷纳闷地道:“你为何不请我也来客居一下。有这么好的宅子可住,还把我一个人送去客栈……” 傅九衢略微迟疑一下,将最后几个字写完,用镇纸一压,这才绕过书桌走到辛夷的面前,低低一笑。 “晚上我随你回客栈。” 辛夷更奇怪了,“你要去客栈睡?” 傅九衢嗯一声。 辛夷瞥一眼门外的夜色,审视般看着傅九衢,“为何?” 古代人出门在外,在友人或亲戚的家里借宿是寻常事,并不会像辛夷所在的那个时代那般别扭。而且,居家比客栈有更好的保密性和隐私性,对傅九衢而言更为方便。 既然傅九衢已经在赵宗实府里借宿了,现在离开又何必呢? 辛夷笑道:“九哥若是顾虑我,大可不必。我一个人去住客栈也可以的……” “就这么定下了。”傅九衢一如既往的霸道,说完朝辛夷伸出手。 辛夷慢慢将手搭上去,傅九衢微微一笑,一把拉她起来,便用胳膊将人揽住。 “走吧,去吃饭,饭罢我们就走。” ~ 赵宗实夫妇为感谢傅九衢和辛夷的“救命之恩”,特地在府中设宴答谢。 原本这个宴席是要定在明日的,高淼想等赵宗实身子再好一些,奈何傅九衢有军务在身,很快就要启程南下,他们不得不提前。 夜色正浓,园子里灯火通透,一路走去,少有行人。 膳堂里陪坐的人,只有和赵宗实私交尚好的几个同僚。 他们的女眷也在。 隔着一个屏风,听得到声音,却见不到人。 辛夷庆幸自己来的时候穿的是男装,不用去屏风那侧和夫人们尴尬地寒暄。 傅九衢似乎知道她心思,径直将她带到主位,拉开椅子示意她坐下。 傅九衢没有介绍辛夷的身份,他们也懂得规矩,并不询问。 广陵郡王亲自看座的一个年轻郎君——这便是几个岳州官员对辛夷的看法。 菜式丰盛,一屏之隔的夫人们笑语轻柔,大人们则是谨慎小心,推杯换盏间,礼数周到,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赵宗实尚在病榻上,高淼独自一人过来待客。 她从醉仙阁回来尚未来得及梳洗更衣,一身飒飒男装尽显高贵。 “我敬各位!” 高淼亲自斟了酒,对众人一一答谢。 辛夷观察着傅九衢,发现他在席面上几乎没动过筷子,只有在高淼敬酒时,象征性地喝了一杯。 但是,在离开赵宗实宅院的时候,他却醉得几乎连马都骑不稳,高淼不得不让人驶了马车出来。 辛夷赶紧扶住他,朝高淼点头示意。 “郡君请回。将军的身子,最好多将养几天,务使劳累。我今夜就住悦来客栈,有什么事情,你打发人来叫我便是,昼夜皆可,不分时辰。” 高淼略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感谢的话,但眸子里却是全然的信任与感激。 “等大军凯旋,你我京中再聚。” 辛夷莞尔,“只要郡君召唤,我随时有空。” 高淼轻哼一声,露出疲惫而轻松的笑意,就好像在多年的好友面前一般从容,悠悠瞪她一眼。 “你的人要是有你的嘴那样可爱就好了。” 辛夷眨眨眼,逗她,“在你面前,我永远可爱。” 她是调侃基友和闺蜜的语气,而高淼从小到大,却少有跟人这样说话,登时觉得辛夷是在调戏自己,就像初见那次一样。 “不正经的东西!快回吧,郡王不胜酒力,早些回去歇了。” 傅九衢还在辛夷的身边摇摇晃晃。 另一侧是段隋直喊“哎哟”的无奈…… “唉,怎么就醉成这样。”辛夷觉得傅九衢今晚的行径有些费解。 但每个人对酒精的耐受不同,她不能因为傅九衢的酒量浅就鄙视他吧? “走了,走了,我们走了。九哥,上车。” 男子沉甸甸的身子往身上倒,辛夷觉得自己就像一朵被暴风雨摧残的花骨朵,要不是那一身的力气,怕是要被傅九衢压塌了不可。 段隋也急出一身冷汗,又扶又拉,“九爷,小心脚下,别踢着车辕……” 砰! 话未落下,傅九衢便精准地踢了上去。 段隋哭丧着脸扶住主了,看一眼辛夷,“我真是个乌鸦嘴。” 辛夷哭笑不得,不想再给这个醉鬼留面子了,直接用胳膊夹住他,往马车上一拽。 然后,段隋就错愕地看着这个身形单薄的小娘子,将他们家九爷给生生“拎”上了马车。 帘子扑的一闭,传来辛夷的声音。 “走吧。” 段隋倒抽一口气,才应声,“哦。” ~ 岳州城里灯火璀璨。 经过岳阳楼时,辛夷特地拉开帘子,在行走的马车中欣赏这座千古名楼。 头顶星河,临水潺潺,壮丽恢弘的岳阳楼在夜色下变得柔美多情,飞檐斗拱隐于夜色,仿佛要与天争秀。 同一座岳阳楼,不同的情怀。 马车的吱呀声里,辛夷仿佛穿行在历史书里,辗转时空,犹自出神。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握住她的。 “小十一……” 辛夷回头,看着傅九衢俊美的脸在灯火里明明灭灭,忍俊不禁。 “酒醒了?” 傅九衢眼神半眯,夜风徐来,他一袭白衣,广袖轻荡,慵懒的笑意微翘的唇角,仿佛会一只修炼千年的妖精,就那么蛊惑着辛夷的心智,竟被他轻轻松松地拉拽过去,抱坐在他的腿上。 “佳人在怀,本王犹在醉乡…………”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901.html 第291章 京中来人 酒的香味是甜的。 傅九衢的呼吸是暖的。 辛夷心眼子里直蹦哒,轻咳一声,“好诗!郡王好兴致。” 话未落,傅九衢那胳膊像是熊抱似的,将她整个人困在怀里,紧了紧。 “那不是诗,是怜爱………” 平常的广陵郡王可不会这么孟浪。 辛夷严重怀疑傅九衢喝酒喝上头了,“做什么?马车上呢?” “不做什么便不能抱你吗?”傅九衢低头,双眼迷离地看她,突地俯身下来。 辛夷心头一跳,双颊莫名地发热,傅九衢却撩眼一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嘴唇与她的脸颊堪堪错过,然后将脑袋不客气地垂落在辛夷的肩膀上。 佳人在怀,他长长喟叹。 “小十一,往后不可再乱跑……唉叫我好找。” 辛夷唔一声,不和醉鬼争辩,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问道:“你上哪里去找我的嗯?” “你不知去向,我便让人满汴京寻你,你这小没良心的,踪迹全无,也没有人见到你出城……” 傅九衢没有提她失踪后自己的恐惧,轻描淡写地道: “后来得知京兆郡君突然离京,这才猜到你同她在一起……我便去了赵将军府上,等你。” 傅九衢温热的呼吸就落在耳际,像火苗,灼烫一片,狭窄的马车在缓慢地颠簸中,渐渐旖旎,空气里的温度仿佛也升高了许多。 辛夷快要喘不过气来,推了推他死沉死沉的身子。 “看着这样瘦,人却这么重。” 傅九衢仿佛未听见她的抱怨,低低一笑,一手抬高辛夷细白的下巴,慢条斯理地用玉板指摩挲着她的脸颊,黑眸凝视间若有柔光闪动,音色入耳,更是有一种危险难辨的味道。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小十一,你恰是喜欢的。” “……”辛夷快要气笑了。 这到底说谁是美人,谁对美人思之如狂? “看来当真是喝傻了。颠三倒四……” “这句不喜欢?那换一句。” 傅九衢眉头轻蹙,搂住她沉默半晌。 “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 “……”辛夷斜着眼睛看他。 “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 “……” “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 “……”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疯了疯了! 辛夷觉得傅九衢大概犯了背唐诗的瘾,絮絮叨叨地看着她念,可笑又可爱。 “小十一,九哥背得不好么?”傅九衢皱眉停下,看着她忍笑的脸,眼神突地幽沉,问得一本正经。 辛夷浅浅发笑,正准备表扬他一番,扣在腰上的手便是一紧。 “不罚你,原是不知错处的……”傅九衢低笑着压向她,许是压抑许久,又许是借着酒意,这个吻带了一点凶狠的意味。 “傅九衢!”辛夷呼吸不畅。 “叫九哥。” 固执的广陵郡王,扳回她躲避的脑袋。 辛夷无奈被镇压在他宛如热浪的气息下,攀住他的肩膀,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掠夺…… …… 马车在悦来客栈的门口停下,段隋给了马夫赏钱,打帘子来相扶。 “九爷,到了。” 车里的两人对视一眼,辛夷脸颊绯红,宛若桃枝落湖,气氛氤氲涟渏…… 段隋揉了揉鼻子,“九爷能走吗?” 傅九衢唔一声,脑袋耷拉下来,好像连说话都费劲儿似的。 这男人真是醉得恰到好处呢?她无奈地瞥一眼段隋怀疑的目光,心虚地点头。 “应该是能的吧。我们扶着他一点。” 段隋:“好嘞。” 两个人扶着傅九衢往里走,程苍携刀在后,默默跟随,而孙怀已然在客栈里收拾好了房间,听到动静,颠颠儿地跑出来笑脸相迎。 “哎哟!我的爷,怎么醉得这样厉害?” 辛夷很想说某人一杯就倒,但广陵郡王也是要脸的,只能含糊地笑道:“在赵将军府上宴饮,大人们热情,郡王推拒不了,便多饮了几杯。” 孙怀叹息一声,连忙推开房门,由着他们将傅九衢摆在榻上。 他忙前忙后,为傅九衢擦手擦脸,正要让人去抬热水上来,不料喝醉的傅九衢不讲道理,突然翻个身,抬头扫一眼,便不满地将人都赶了出去。 “小十一留下伺候我,你们退下。” 孙怀“啊”一声,差点合不拢嘴。 程苍和段隋亦是眼对眼,以为耳朵出了问题。 这是喝多了不讲武德了么?辛夷好笑地看着半阖眼睨向自己的广陵郡王,想了想,对孙怀等人道: “你们听郡王吩咐吧。我来照顾郡王便是。” 她是个大夫,傅九衢此刻是个醉鬼,她觉得照顾傅九衢没有什么,而且,有了马车上那一出亲热,她觉得这厮说不准就是气恨她从京中追过来,借机报复自己…… 那就让他出出气好了…… 然而,孙怀他们可不这么想。 多年来,九爷房里从来没有女子留宿侍候过。 今夜留下辛夷,是为哪般,不言而喻了。 孙怀三人心里暗潮涌动,但到底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一个比一个还要镇定,脸上装得云淡风轻。 “那便有劳娘子了。” 辛夷微笑:“不用客气。” “那娘子一会儿要传水,就叫小的一声。我就在隔壁……” 孙怀吭哧吭哧地说着,话音未落,身子已然急奔而出,抢在程苍和段隋的前面,消失。 这速度…… 辛夷错愕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孙怀话里的意思,不由好笑。 他一个公公,心里咋这么多花花颜色? ~ 房里安静下来。 傅九衢往里侧一翻身,留出半张床的位置,阖上眼很快便没了声音。 见他睡得很沉,辛夷没有去打扰,翻出一本书在榻边看了片刻,便打起了哈欠。 她找了两张椅子搭起来,正准备在这里将就一夜,客栈里便传出一声异动,像是猫儿夜惊,又似是女子短促的哀号。 只一瞬,便又恢复了宁静。 辛夷轻手轻脚地熄了灯,走到窗边侧耳倾听。 夜阑人静,只有树木发出的沙沙声。 辛夷静待片刻,慢慢撩起一角帘子。 窗外有隐隐的火光闪动。 “九哥,九哥,醒醒。你快醒醒!”辛夷俯身拍了拍沉睡的傅九衢。 他却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这是醉成一个傻子了? 辛夷听着惊慌的脚步和呐喊声,牙齿一咬,拖着傅九衢的胳膊,正打算把人扛起来,窗户突然传出砰的一声巨响。 几个黑衣人破窗而入,手执长刀,就好像早有准备一般,直奔床上的傅九衢而来,一柄柄闪烁的钢刀带着冰冷的寒意。 “兄弟们,宰了这个狗官!为民除害!” 辛夷捞起傅九衢的长剑,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站在床前护住傅九衢,一张脸白得宛若地狱修罗。 “程苍,段隋,快来保护九哥!” 她一边注视着敌人,一边厉声大喝。 紧闭的房门被程苍一脚踹开。 然而,一群黑衣人突然涌了上来,拦在他和段隋的面前,让他们无法抽身。 恰在此时,客栈外传来一道破空的尖叫。 “走水了,走水了……” 火起的地方不止一处。 东、南、西、北四个角全都有着火点,在风势和桐油的助攻下很快扩散,浓烟刺鼻。 客栈里一阵骚动,火光照亮了天际。 店小二敲着一面小铜鼓,楼上楼下不停地叫人起身。 无数人被吵醒,惊慌地爬起来,收拾地收拾,跑路地跑路,灭火的灭火,里里外外乱成一团。 辛夷暗道一声不好,看着人多势众的黑衣人,冷着脸大声问:“你们受何人指使?拿了他多少银子?我给你们三倍!五倍!” 对方以为辛夷是傅九衢的侍卫,狞笑着围拢上来。 “我们不要钱,只要这个狗官的命。兄弟们,上!” 辛夷冷哼一声,俏丽的脸上杀气毕露。 “不怕死的就来——” 她作势扬剑,身后突然伸出一条长臂,揽住她的腰用力一拉便拖到了榻上,紧接着,那床幔像是长了腿一般,突然腾空而起,直扑黑衣人的面门。 “我来。”傅九衢搂了搂辛夷,安抚般拍一下她的后背,慢条斯理地坐起,从辛夷手上接过长剑,朝面前的黑衣人冷冷一笑。 “你们来得太迟,我都睡醒一觉了。” 他目光清澈黑亮,幽深噙笑,哪里有半分醉意? 辛夷突然惊觉是被这个家伙给骗了。 他根本没醉! 马车上,也只是借酒调戏……… 她幽幽怨怨地望一眼傅九衢,大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傅九衢却是一笑,朝黑衣人勾了勾手指。 “来,一起上!” 几个黑衣人见傅九衢醒来,一张俊脸似笑非笑并无半分醉意,错愕地愣了片刻,刀在身前,竟然有些不敢上前。 “你,你没醉?” 傅九衢:“一杯怎么会醉?” 黑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稍顿,重重咬牙。 “杀!” 辛夷大骇。 傅九衢一个人孤身犯险,那多危险?她当即弹跳起身,拿起柜子上的一个青瓷缠花瓶便朝那群黑衣人猛砸过去—— “郡王!”一声娇喝突然传来。 辛夷扭头一看,扯着嗓子大叫傅九衢的人,居然是周忆柳? 她脑子懵了片刻,来不及思忖周忆柳为何会出现在岳州,就看见这个打扮清丽的女子带着两个长公主府的侍卫冲入房里。 “快救郡王!” 周忆柳一副美救英雄的模样,不要命地奔向傅九衢。 两个侍卫也加入了战局,而她,在一个黑衣人将腰刀刺向傅九衢胸膛的时候,往前一扑,将自己的身子垫了过去……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902.html 第292章 岳州风波 辛夷脑子里嗡的一声。 张巡当年救了傅九衢一命,就和他成了生死之交。如果今夜周忆柳因为救傅九衢而受伤,那往后傅九衢还会拒绝纳她为妾吗? 不行! 这样的狗血剧情不能出现在她的故事里! 电光石火间,辛夷几乎来不及考虑,在周忆柳扑向傅九衢的瞬间,一把薅住她的头发,用力按向床沿,同时,朝黑衣人甩出一个枕头…… “啊!”周忆柳尖叫一声,身子收势不住,朝辛夷撞过来。 辛夷一口气做了两个快速动作,没能避开周忆柳,被她抓了个结结实实。 不知是诚心还是故意,周忆柳踉跄下的这一抓用力极狠,尖尖的指甲直接从辛夷的脖颈剜下去,揪住她的衣领,起身时再狠狠一扯,几乎将她的半身衣衫拉开。 幸好她穿了胸衣,不然要走光。 辛夷暗自庆幸,一把推开周忆柳,便转向傅九衢,甩开胳膊去帮忙,并没有发现周忆柳正呆呆地看着她脖子上用红绳悬挂的金娃娃,变了脸色…… 傅九衢身手利索,那握刀的人没能伤到他,辛夷转头过去的时候,只看到黑衣人站在原地,瞪圆了一双眼睛,表情十分夸张。 长剑穿胸而入,鲜血喷涌,黑衣人慢慢地栽倒在地,吐出了人生最后一声叹息。 “郡王,你没事吧?”周忆柳花容失色地扶着床沿站起来。 傅九衢没有回答她,掏出哨子,吹出一道锐利的哨声。 “咀——” 火光四起的暗夜,哨声传得很远。 客栈的屋檐上,一片箭影如同雨点般落下。 “不好,有埋伏!” 门外正在厮杀的一群黑衣人,猝不及防地中箭,横七竖八地倒在箭雨里,再顾不得程苍和段隋,疯狂地往里冲。 “杀!” “杀掉这个狗官,为民除害!” 黑衣人潮水一般涌过来。 傅九衢挥剑一挡,沉声冷喝。 “黄升,你还在等什么?” 弓刀弩箭的声音铮铮入耳,沸腾了客栈,黄升的声音骤然响起。 “来了来了。郡王,下官不是等着您的召唤么?” 冲天的火光里,黄升朗笑着带一群士兵闯入客房。 在他的背后,是一排排的弓箭手。 “不想死的,还不弃械投降?!” 黑衣人面面相觑,有些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在弓箭手的包围中,丢掉了武器。 黄升朝傅九衢抱拳行礼,然后环视一周,略带不满地道:“下官以为这些狗东西胆敢刺杀郡王,多少是有点能耐的。谁知道,来的是他娘的一群废物。” 傅九衢微微一笑,“杀鸡用牛刀,更利索。” 段隋气喘吁吁地收了刀,笑嘻嘻地道:“九爷,你看这些鸡,是石头呢,还是棉花?” 傅九衢:“是布。” 段隋登时目瞪口呆。 布?布是什么意思? ~ 黑衣刺客溃不成军,当场捉拿归案,但这一场大火却烧了整整一夜才扑灭。 傅九衢要如何善后处置,这些黑衣人又是何人所派,目前不是辛夷应该去关心的事情。 她惊讶的是周忆柳为什么会出现在岳州,而傅九衢又知不知情…… 客栈没法再住,傅九衢还有后续事情要去处理,他来不及和辛夷多说什么,便让程苍驾车将辛夷送去赵宗实的宅子。临走,还温柔地叮嘱她早早歇下。 而无处可去的周忆柳拎着一个包袱,亦步亦随,也跟着上了马车…… 辛夷瞥她一眼,见程苍没有拒绝,微微一笑,没再吭声。 路上,周忆柳几次想找辛夷说这次来岳州的事情,皆被辛夷微笑婉拒。 “小周娘子有什么话,回头对郡王说吧。我不是你的主子,你用不着给我交代。” 周忆柳见她眉目清淡,笑意不减,却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叹息一声,又温声笑开。 “我不知张娘子为何会对我产生敌意,心里当真委屈得紧。这一次,若不是张娘子三番两次地拒绝长公主的安排,我又怎会受命南下?” 辛夷眉梢微动。 那天出宫后,得知军医营已经离京,长公主确实让钱婆子来找过她,要另行安排她南下的事情。但辛夷当时觉得被人盯梢了,十分不安全,心有顾虑,这才拒绝她,然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却不料,长公主居然会生出派周忆柳去照顾傅九衢的念头? 辛夷哭笑不得,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淡淡地道:“那是长公主和小周娘子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 周忆柳抿了抿唇,说得更是委屈。 “张娘子和郡王两情相悦,却不肯明正言顺地南下,非得要偷偷摸摸………若是长公主知道你来了,也不会生出这番误会……那我,也就不必再受这颠沛流离之苦。” 辛夷哦一声,“敢情小周娘子是被长公主让人绑着南下的?” 周忆柳一怔,“娘子说笑了,能来侍候郡王,是我的福分,怎会不情愿呢?” 辛夷淡然一笑,别开脸去。 周忆柳揉了揉胳膊腿儿,飘忽忽地睨向辛夷,目光里有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炽热,但语气却比在京中时,更为轻和,大有在她面前俯低做小的意思。 “张娘子不用忌惮我………你要是不满意,就把我当个使唤丫头便是。我在这里,必定会尽心尽力地伺候你和郡王,绝不敢生出非分之想……” 辛夷听见了。 又宛如耳边吹了一阵风。 她如来时一般,看着岳阳楼,感受着时空的穿梭,并不搭理……… 周忆柳一个人说得无趣,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幽幽一叹,说得委屈至极。 “娘子还是怨我。” ~ 到赵府的时候,高淼已然披衣起身,在大门口亲自来迎。 “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当真是没有王法了,醉仙阁刺杀不成,竟然在客栈行凶……” 高淼将辛夷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接着便是一阵数落,炮仗似的直骂人 辛夷没有多说,淡笑道:“今夜我无处可去,只好来打扰郡君。” 高淼不耐烦地摆手,爽朗地道:“你和郡王会遭此横祸,都是因为我和赵十三的缘故。自己人,客气什么?快里面请……” 辛夷微笑一下,慢慢抬步。 高淼这才看到跟在她身后的周忆柳,上下打量着,疑惑地问: “这位娘子是?” 辛夷回头一瞧,淡笑不答。 周忆柳低头欠身,朝高淼弱弱地行礼,声音有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妾身周忆柳,是广陵郡王身边的大丫头,奉长公主之命前来侍候郡王的。” 高淼恍悟般点点头,朝辛夷哼笑一声。 “走吧,我们回屋再细说。” 辛夷瞟一眼周忆柳,亲亲热热地挽住高淼往里走,高淼愣一下,也跟着笑了起来,不仅没有拒绝她的亲近,甚至靠得她更近了几分,一边走,一边低笑说话。 两个人亲密无间,只留一个周忆柳,尴尬地留在原地,好半晌才默默地跟上去。 …… 这天夜里,辛夷住在高淼和赵宗实的卧室隔壁的偏屋里,一来方便照顾病人,二来方便和高淼说话。 两个女子在汴京的时候原本没有交情,但这一路行来又一同经历这场岳州风波,倒是结下了生死情谊。 高淼放下郡君架子,在她面前说话大方又直率,再不像从前那样阴阳怪气。 而辛夷是一个典型的社杂,话不投机时一句都无,遇上可以交流的人则是废话很多…… 两个人躺在一张软榻上,秉烛夜谈,竟然都有一种相逢恨晚的感觉,十分投机,一直说到天色将明才有了睡意。 “不说了不说了,我都乏了。”高淼打个哈欠,捅了捅辛夷的胳膊,“我去瞧瞧赵十三,你睡了吧,要不明儿广陵郡王过来,怕是说我弱待你,要拿我是问了。” “哪里会……”辛夷笑着推她,“我还怕赵将军责怪我霸占你呢,人家可是经历刀山火海的煎熬,在澎湃的欲望摧动下都没有动摇半分,对你一心一意的人……” “你以为他是不想么?他是不敢!哼,赵十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 高淼语带嗔意,脸颊微红,露出一抹幸福的光晕。 “厉害了,我的郡君。” “郡王待你,也会如此。” 辛夷若有似无地一笑,对此并不十分笃定。 毕竟世间男子大多薄幸,又有几个赵宗实,能在身居高位的情况下,只取一瓢而饮? 高淼走后,辛夷在恍恍惚惚的游思中睡了过去。 天何时亮的,她不知道。 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 宝妆端来饭菜,笑盈盈地与她打趣。 辛夷哈欠连天,“广陵郡王过府来了吗?” 宝妆摇了摇头,突然一脸八卦地凑近她。 “娘子还不知情吧?昨夜岳州城死了好几个大人。唉,都是在自己家中悬梁自尽的,也不知是为了哪般。这事儿都传遍了……”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903.html 第293章 绝命符咒 宝妆送来的鸡汤十分鲜美,辛夷没怎么吃肉,灌了一肚子汤,放下勺子便抹嘴起身。 “走吧,咱们看看去。” 宝妆愣住,“看什么?” 辛夷道:“杀人案。” “啊?”宝妆震惊地瞪圆了双眼。 出府前,辛夷去看了看赵宗实。 他仍在沉睡,沈碧芊下的那药剂量太大,耗损了他的精气,睡了这么久,仍是脸色苍白,焉焉的,像一个霜打的茄子。 高淼说他天亮时醒来,吃了东西服下汤药才又睡下。 烧退了,除了身子犯困,别的尚好。 辛夷将药箱打开,把以前在汴京时做的退烧药丸塞给高淼,让她在连续高烧不退的情况下,才给赵宗实服用。 高淼眉梢轻拧,拉着辛夷的手,不舍地问:“你们今日就要离开吗?” 辛夷道:“我随郡王。” 几位大人死亡的案子,高淼也听说了。 她准了宝妆陪辛夷出去外面逛逛,自己没有跟随。 岳州城风土人情不比汴京,却也热闹,辛夷带着宝妆便直奔岳阳楼。 这一带的集市很是热闹。 辛夷昨夜经过,已然看见人流密集灯火璀璨的模样,可此刻,这里却有官差把持,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却不允许进入里间。 宝妆身子嗖嗖地往人群里挤,不停朝辛夷招手。 “娘子,这里,这里来!” 耳朵里嘈杂声不断。 辛夷站在宝妆身边,听那些人道,这条街上死了一个司理参军。 “理曹大人好端端的怎会自尽?” “这些官老爷八成是做了亏心事,怕被清算。” “你是说,和广陵郡王到岳州有关?” “我看八九不离十……” 辛夷正竖着耳朵倾听,前方的人群突然往后挤。 “来了来了……” “快让开!” 宝妆踮着脚,“什么来了?” 一个婆子瞥她一眼,“小娘子还是不要看了,夜里要做噩梦的……” 宝妆不明所以,嘟着嘴巴哼一声,还要往里挤,便被辛夷拽住胳膊让到一侧。 从街上抬出来是一口棺木。 前后都有家丁簇拥,呵止人群。 “这是要抬到哪里去?”宝妆又忍不住询问。 “哎呀,这个司曹大人不是岳州人。”又是那个瞧热闹的老婆子接了话。 她是这条街的居民,好似很熟悉情况,低下头便小声八卦,“落叶归根,这是要扶灵回乡了呢。” 昨晚刚死,今日就要扶灵回乡,连棺材都置办好了? 看来北宋的丧葬一条龙服务尤胜后世呀? 辛夷思忖间,棺木的扶灵的人群已到近前,人群比方才更为喧闹几分。 不知道这个司理大人官品如何,反正百姓指指点点的声音里,不时传出压抑不住的低笑。 司理参军又称司曹,属于幕职官,职责是审讯案件,管理监狱,同时还拥有复核已结案件的权利,又称洗冤官。 司法官员不遭百姓待见,也属正常。 棺材渐渐走远,人群散了。 辛夷没有了逛集市的心情,在岳阳楼附近随便走了走,准备返回赵宅,等傅九衢回来。 回到方才那条街口,那群看热闹的人,正围着一个小摊子,不知道在说什么,笑声飘得老远。 “大仙,你这个符纸能不能给我化一房媳妇儿回来?” 说话的人用的是玩笑的语气,一个穿道袍的大仙坐在人群中间,一听就急了。 “本道的符,辟邪去煞,消灾挡祸,防小人,解官非,却不送媳妇儿。” “哈哈哈哈!” 其他人喜欢逗弄他,跟着打趣起哄。 “半仙,我看你往后都别来卖你的鬼画符了。理曹大人就是化了你的符纸撞了邪才会在家中悬梁了吧。” 那个半仙的道人摸索着不停地摆手,赶苍蝇似的骂他们。 “不买就走,不要在这里瞎咋乎?” 看他生气,众人更是快活,调侃声更大了。 辛夷慢慢走近,从摊子上拎起一个折成尖三角的符贴。 “这个是怎么用的?” 半仙正在收拾他的摊子,一脸的怒气,没有半点出家人的内敛淡泊。一看辛夷是个年轻后生,他没好气地道: “消灾挡祸,不管姻缘,要找媳妇儿,去拜月老。” 噫,脾气还很大。 辛夷笑着看了看手上的黄符纸,翻来覆去地看了片刻,“理曹大人当真买过你家的符纸?” 那半仙的脸色更不好看了,嘟囔着什么,不停地将摊子上的东西往布袋里塞,像是要走。 辛夷拦住他,“大仙别急,我买。” 半仙扭过头来,脸色仍是不好,“要做什么用的?” 辛夷道:“我近来总做噩梦,怕不是有邪祟作怪?大仙可有化解杀气的符纸?” 半仙扫她一眼,不高不兴地从盒子里掏出一张三角符纸,递给她。 “悬挂在床头,再背对床倒挂一面铜镜。” “多谢。”辛夷笑着付了银钱。 在众人的哄笑里,那半仙推着家当走了。 辛夷将符纸握在掌心,等他走远才跟了上去。 宝妆奇怪地紧跟她:“张娘子,你不是大夫么?大夫也信大仙呀?” 辛夷将符纸凑到鼻尖嗅了嗅,淡淡地一笑。 “有时候大仙挺灵的。” 她没有马上回赵宅,而是尾随半仙一路走过去,一直到他停在一个幽静的小巷子里。 小巷的两侧树木茂盛盖过房檐,遮挡光线,这个时季走进去竟然有些阴凉发冷。 辛夷没有跟得太近,见那半仙的道袍闪入一个铺子的角门,又稍等片刻,才带着宝妆状似无意地从铺子的门前经过。 她万万没有想到,那竟然是一个药铺。 门楣上写着悬壶济世救死扶生的对联,横匾则是写着“谭家药铺”四个大字。 药铺的门开着,辛夷随意地看一眼,半仙已然不见。 铺子里没有看到病人,只有一个掌柜模样的人坐在柜台里,看不清全脸。 宝妆有点紧张,拉了辛夷一把。 “娘子。” 辛夷大步经过药铺往巷子另一头走,原本想要从这里穿出去,不料刚到拐角,就见那个掌柜站在路中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们,那双眼睛阴森森的。 “小娘子在找什么?” 辛夷道:“迷路了。” 掌柜笑问:“要上哪里?” 辛夷道:“岳阳楼。” 掌柜的一笑,指了指她们来时的路。 “那你得往回走那条路,到了路口再往西走半里路,你就能看到楼了……” 辛夷点点,微笑谢过,拽住宝妆的手走得飞快。 宝妆紧张得汗都出来了,一路走到行人如织的大街,这才松口气。 “娘子为何要跟踪那个人?还有那个药铺和掌柜的,看着好吓人,白日撞鬼一样。” 辛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笑。 “只怕他当真是鬼哩。” 宝妆眼一瞪,小脸白惨惨的,吓坏了。 ~ 回到赵宅,里面的人一个个喜气洋洋,将一箱一箱的东西从库房里抬出来,在院子里摆得乱七八糟。 宝妆上前询问,他们说广陵郡王要离开岳州,郡君要为他们挑选礼物,把赵宗实的库房都给掏出来了。 宝妆啧啧出声,问明傅九衢在西厢的书房里,拉着辛夷便要过去。 她走在前面,刚迈入垂花门,就和段隋撞了个满怀。 宝妆来不及躲闪,段隋的大脚就踩了上来,痛她哇哇乱叫。 “你走路不长眼睛吗?” 段隋看人家小姑娘眼睛都红了,也不知怎么办,将自个儿的脚伸出去。 “喏。” 宝妆怒极:“干什么?” 段隋懒洋洋地道:“让你踩回来。” 宝妆瞪他一眼,就去拉辛夷,“娘子,我们走。” 这两人在昨天取药箱的时候已经结下了“仇怨”,如今宝妆是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白眼珠子差点翻到天上去。 段隋嘿嘿一笑,拍了拍衣袖,对辛夷道:“娘子不急进去吧。” 辛夷:“怎么了?” 段隋挤眉弄眼,“小周娘子找九爷去了。” 辛夷觉得奇怪:“她找九爷,我就不能找了?” “这……” 段隋的脑袋瓜子简单,小周娘子在府里时,人人都知道那是长公主送给傅九衢的陪床。 但他可不敢在辛夷面前说。 挠了挠头,他一声嘿嘿,一边比划一边笑道: “小周娘子额头上挂着鸡蛋大个包,乌紫乌紫的一片,看着怪吓人……” 他说着瞥向辛夷,偷偷摸摸朝她竖个大拇指。 “要说治这些小妖精,还得张娘子你,最有办法……” 辛夷沉着脸,“什么意思?” 段隋道:“那不是你把小周娘子撞了的吗?” 辛夷一怔。 懂了。 敢情小妖精找老妖孽告状来了?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904.html 第294章 家眷呀 昨日那个美救英雄的紧张时刻,辛夷用力将周忆柳拉开,是让她的脑袋在床柱上撞了一下。 但绝不可能撞出鸡蛋那么大一个包吧? “我去看看。” 辛夷说着便大步进去。 段隋一看她那表情,生怕惹祸上身,脚底抹油便跑了。 书房里。 周忆柳正跪在地上,用手帕轻轻擦拭着眼角,细声软语地对傅九衢说起离京的经过。 “长公主忧心郡王,一宿一宿地睡不好,半夜时还总是被噩梦惊醒,说是梦见郡王被火围困不出,便找了个高人来解梦,说是郡王身边都是男子,男子主阳刚,只会助长烈焰,需得有一个侍候的女子,女子本柔,性若似水,便可化解厄运……” 周忆柳见傅九衢不动声色,又温温柔柔地道: “婢子五行恰好属水,长公主便打发婢子来了。昨日发现客栈起火,可把婢子吓坏了,出来一看,发现郡王正好在那里,当即便浑然不顾地冲过来。不曾想到,张娘子也在……” 她意有所指地用帕子摁了摁额头上鼓胀的瘀青鼓包,眼圈一红便低下头。 “张娘子对婢子,生了误会……” “我没有误会!”辛夷笑着走进去,见周忆柳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那额头上的伤势,段隋说得夸张了一些,但那一块瘀青红肿确实很严重。 “哟,伤得这么厉害?昨晚怎么没有瞧出来呢?” 辛夷关心地走上前,左右端详她。 “张娘子。”周忆柳低头,似乎很害怕她的样子,身子往后缩了缩,目光却巡视般扫过辛夷的脖子。 她今天换了一身衣裳,素净淡雅,领子遮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半点指甲划出的伤痕。 周忆柳垂下眼眸。 “没,没事的,婢子不疼。” 她原本就长得清雅俏丽,天生自带一段柔弱性情,再有性子卑谦和额头上的伤,更显得可怜。 而辛夷看上去张扬而强势,任是谁见了,大抵都会觉得周忆柳是受她迫害的一方。 “不痛就好。”辛夷淡淡一笑,不徐不疾地道:“昨日我看你被人那么一推,整个人往刀口上撞去,一时情急,只得薅你一把。” 她见周忆柳变了脸色,笑容更是扩大了几分。 “唉,也怪我没掌握轻重,力气太大了,不小心撞到了你……可当时那情形,你也知道,生死存亡之间啊,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血溅当场,不管不顾吧?” 周忆柳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根本没有人推她。 她只是想去为郡王挡刀而已。 这个可恶的张小娘子竟然颠倒黑白,把她的舍身护主说成自己遇到了危险,还撒谎说她被人推了一下…… “娘子看岔了眼,并没有人推婢子。” “是吗?”辛夷大惊失色,慢慢走近,俯视她片刻,抬头探她额头。 “小周娘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忆柳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微微一咬下唇,摇头。 “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不对啊。”辛夷眯起眼,“小周娘子怕不是撞伤了脑子吧?我明明看到有一个客衣人推你的呀?不然,你怎会自个儿往刀上撞?” “婢子是为救郡王。” “噗!”辛夷低笑一声,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小周娘子以为九爷是豆腐做的不成?就那么几个三脚猫功夫的刺客,哪里能伤他分毫?” 周忆柳微微抬眼,视线扫过傅九衢平淡无情的俊容,心下懊恼,却又无计可施。 没有救到主子,怎么能邀功? 只会适得其反,让他生出厌烦而已。 周忆柳心里那口气咽不下去,又不得忍气吞声,低下头去。 “是婢子太紧张郡王,一厢情愿相救……总归,郡王没事就好。” 辛夷不以为意地笑,眯起眼看她。 “小周娘子这个额头伤成这样,不治可不行。一会儿我给你拿点药,内服外用,用不了几日,也就好了。” 周忆柳一听就提高了警惕。 “不,不用了。多谢张娘子好意,婢子本是粗笨之人,小伤不用服药了。” 辛夷抿唇一笑,“那随你。” 周忆柳松一口气,双手绞着帕子。 “那娘子和郡王说话,婢子先退下了。” 她低头做小,懂事又温柔。 辛夷看着都觉得不忍心,傅九衢却是突然叫住她。 “站住。” 周忆柳转头,紧张地欠了欠身。 “郡王有何吩咐?” 傅九衢道:“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周忆柳脸色略微一变,“可是,可是长公主交代……婢子这般回去,没法交差呀。” 傅九衢哼一声。 “行军在外,带个女子在身边,成何体统?你回去禀明母亲,就说是我的意思,我不缺水,更不惧火。” 周忆柳下意识望一眼辛夷。 什么不带女子在身边,那她张小娘子未必是个男子不成? 傅九衢瞥了辛夷一眼,淡淡道:“辛夷也会回京。” 不等傅九衢的话音落下,周忆柳便舒展了眉头。 无论如何,他没有区别对待她们。 她走,辛夷也要走。 那么傅九衢便不是因为嫌弃她才打发她走,而是确实不愿意带女人在身边…… 周忆柳不想违逆傅九衢。 她心情很好地看了辛夷一眼,脆生生地一笑。 “那我便和张娘子结伴回京。” 傅九衢寻思有周忆柳在,辛夷在路上也有个照应,轻轻嗯了一声。 “你们回去收拾行李,明儿一早,我安排人送你们到渡口。” 辛夷静静地听了半晌,一直没有开口。 一直到这时,她才微微弯唇,朝傅九衢展现出一个明艳的笑容。 “我凭本事来的岳州,凭什么听你们的安排?” 傅九衢皱眉看她,“听话。” “九哥!”辛夷沉下脸盯着他,“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傅九衢嗯声,对周忆柳道:“你先退下。” 周忆柳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双手捧着,低头慢步,恭恭敬敬地呈到傅九衢的面前。 “这是殿下在三清道长那里为郡王求来的护身符,让我务必带过来交给郡王。” 傅九衢:“放下吧。” 周忆柳应一声是,默默地退下了。 “咳!”傅九衢朝辛夷招手,示意她走到自己的身边来,“过来说。” 辛夷懒洋洋地站在原地,目光扫着那个荷包,抿唇而笑。 荷包里的护身符可能是长公主求的,这一点周忆柳不敢说谎。 但这个荷包嘛,就一定是出自这位小周娘子的针脚了。 “郡王艳福不浅。”辛夷似笑非笑,并不走近。 傅九衢看她变得越发灿烂的笑脸,拿起桌子上的荷包,将里面的黄符纸抽出来,往渣斗里一丢。 “好了。过来吧?” 辛夷笑盈盈地走过去,从怀里掏出集市上买来的三角符。 “实在是巧得很,我也有一道符,要送给九哥。” 傅九衢优雅弯唇,笑得美艳逼人。 “你何时也信起这个来?” 傅九衢脸上的笑容不变,将那道折叠的三角符端端正正放在傅九衢的面前。 “九哥看看,这个符有何不同?” 傅九衢见她皮笑肉不笑,眼里尚余淡淡的冷光,当即敛住表情。 观察片刻,他抬眼。 “普通黄符纸,有何不同?” 辛夷拿起来又是一嗅:“符纸用蜜陀僧喂过。” 傅九衢眯眼,“哪里来的?” 辛夷将方才去岳阳楼的过程说了一遍。 “我没有敢轻举妄动,只想早些回来禀报郡王。哪里料到,郡王听了小周娘子的话,便要送我走……” 她拿腔拿调,音色柔软缠绵,把周忆柳那模样学了个十足。 傅九衢忍俊不禁,随即哼声剜她。 “就你鬼点子多。” 辛夷莞尔,“那你信不信我呢?” 傅九衢:“信。” 辛夷心里甜丝丝的,“那你不会送我走了吧?” 傅九衢沉吟一下,“不送。” 辛夷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凑过去亲他一口,“那你给我讲讲,岳州这案子的事吧?” 傅九衢失笑,抬手用玉板指敲一下她的额头,“家眷不可干涉政事……” “……” “……” 两个人眼对眼,辛夷朝他挤了挤眼睛。 “家眷嗯?怎么就家眷了,为什么就家眷了,你的家眷她同意了么?” 傅九衢轻咳一声,正襟危坐地转过眼。 “程苍。” 程苍闻声而入,“属下在。” 辛夷以为傅九衢是想缓解一下尴尬,不料,傅九衢竟是吩咐程苍带着宝妆去找她们见过的那个药铺,彻查嫌疑人。 等程苍离去,傅九衢这才将辛夷拉到身侧坐下,告诉她岳州这桩案子。 辛夷这才得知,悬梁自尽的几位大人,竟然是昨夜里陪他们一同用膳的几个。 除了一个掌管户籍的司户参军,其他无一幸免。 辛夷当即变了表情。 “怎会这样?”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905.html 第295章 满口谎言 傅九衢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一道薄透的光线投在他的脸上,明灭而幽凉。 辛夷走近与他并肩而立,望出窗外,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一面掩在花木里的青砖围墙。 庭院饮夏,娇莺弄晴,很美。 辛夷问:“仵作已然察明他们是自尽的吗?” 傅九衢轻嗯一声,不见情绪。 辛夷侧目望去,“九哥不觉得事有蹊跷?” 傅九衢沉吟一下,“那也是岳州的事情,你我路过之人,少插手为妙……” “不对。”辛夷黑漆漆的眼睛里,带一些了然的浅笑,“九哥不会不管的。你在诓我。” 傅九衢扭头,“我为何要诓你?” 辛夷勾了勾唇,懒洋洋地抱住双臂,抵在他面前,“你并非诚心留我下来,所以,不打算告诉我真相,准备再找机会送走我。” 傅九衢低低笑了起来。 “何出此言?” 辛夷纤眉微动,“一、你得知赵将军有难,就出手相助。如今死了几个大人,案件更为扑朔迷离,你怎会撒手不管?二、岳州再现与蜜陀僧有关的杀人案,以九哥的精明,又怎会视若无睹?” 傅九衢眯起一双俊眸看她许久,似笑非笑地问: “你怎知与蜜陀僧有关?” 辛夷道:“司理参军如果当真请过那半仙的符纸,符纸又恰好用蜜陀僧喂过,九哥难道认为二者没有关系?还有,几位死去的大人都是协助知州处理刑狱的曹官和推官,如此敏感的职务,我才不信你这个老狐狸会袖手旁观。” 傅九衢暗自一叹,“十一若是男子,做个提点刑狱绰绰有余。” 辛夷扬眉浅笑:“我当九哥是在夸我了?” 傅九衢:“不敢不夸。” 哼!辛夷上前挽住他的手,仰面而笑,“那九哥带着我同行吧。你看啊,我又是提点刑狱,又是救命的大夫,还是一个可甜可咸的美娇娘。三个身份兼于一身,哎呀,这世上的好事,怎么都让九哥一人占全了呢?” 傅九衢捏她的脸,“还有一个身份。” “什么?”辛夷满带希望地看着他。 傅九衢眼睛眯了起来,诡美、促狭。 “家眷。” ~ 辛夷当天下午便见到了昨夜同桌共饮的几位大人的其中之一,刑曹大人,林盂。 以及他的卢氏。 林盂的尸体正在入殓,两个家丁模样的男子一左一右站在床侧,正在为他穿寿衣,灵堂搭好了,棺材已然就位,就连吊唁的宾客都已经到了。 辛夷跟着傅九衢去瞻仰了刑曹大人最后的遗容。 脖子上有明显的勒痕,符合悬梁上吊的特征。除此,林盂的皮肤肉眼可见的发黄,和急性铅中毒如出一辙,辛夷再次怀疑起了蜜陀僧。 卢氏痛哭流涕地表示她的丈夫不会自尽。 “我家老爷盼儿子盼了大半辈子,幺儿尚不满周岁,他哪里就舍得离了我们娘几个去哩?” 辛夷拿出那个黄符纸,问她。 “你可曾见过这个?” 卢氏一呆,看看辛夷,再看看傅九衢,脸色涨红。 “这个,这个是你们是从哪里得来?不是都化入水里服下了吗?” 辛夷和傅九衢对视一眼,将卢氏请到偏房里,屏退下人。 “还请太太将昨夜的事,慢慢道来。” 卢氏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说清楚她和刑曹的家事。 略去那些不提,核心只有一个:林盂近来总做噩梦,常常半夜里吓醒过来。恰遇半仙上门,说是受上天指引来为他消灾,赐给三道灵符,叮嘱他将符挂于床头辟邪。若久而不愈,或是遇到紧急事态,可将符化水,一日一剂服下,三日必可痊愈。 “我对此也是半信半疑,来路不明的东西哪里敢随便往他的嘴里糊弄啊?只是昨夜从团练使的府上赴宴回来,我家老爷便魂不守舍,竟把三道灵符一并化水服下了。” 辛夷问:“服下后,他有没有异常?” 卢氏摇了摇头,随即一想,又点点头。 “初起时倒是无碍,半夜里他突然说腹痛如绞,犯恶心,要起身如厕。我原想去陪他,却被他一阵呵斥……” 卢氏委屈地擦了擦眼角。 “我和他辩了几句,老爷便勃然大怒,摔门而去,独自去了客房。” 辛夷又问她:“卢氏是何时发现刑曹大人上吊自尽的?” 卢氏道:“我也是一宿没得好眠,天麻麻亮,便过去敲门,老爷不应,我以为他仍在跟我置气,便去了灶上想亲自为他熬粥……一直到食时,老爷仍是叫不起来,我这才慌了神,让人拆下门板,进去一看,我家官人……已将脖子挂在梁上,一条蚊帐了结了他的性命呀!” 卢氏说着说着便又痛哭起来,捶足顾胸,不停自责。 面对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娘子,辛夷和傅九衢再没有多说什么,交换个眼色,告辞出来。 院子里是来来去去的仆役,正在热火朝天地做丧葬布置。 辛夷突地一叹,“席都准备好了,不吃就抓人,会不会很过分?” 傅九衢哼笑,“你说呢?” “抓吧。”辛夷仰头望他一眼,“谁让她不请我们呢?” ~ 卢氏被抓走了。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刑曹太太突然被官差请去了衙门,把家中的宾客都吓了一跳。 婆子媳妇们私底下都暗自揣测,有说卢氏偷人把林盂毒死的,有说她和奸夫里应外合把林盂吊死在梁上的。 里里外外忙成一团,谣言四起,却不耽误人们热心地吃席。 而官府此对没有做任何解释,只说结案后官府会发布告。 ~ 离开卢府,傅九衢没有去岳州衙门,而是带辛夷去逛岳阳楼。 日头烈,孙怀拿了一把绸伞跟在后面,原想上来帮娘子遮一下凉气,却被傅九衢慢条斯理地接了过去。 “我来。” 孙怀两排牙槽都快咬坏了。 这个张小娘子出的是什么福气啊。 广陵郡王居然亲自为她撑伞? 上了马车,辛夷沉默许久才道:“卢氏还有一双儿女吧?” 傅九衢嗯地一声。 辛夷抬眼,“卢氏虽说满口谎言,但她如果据实交代,想来不会连坐吧?一人犯案,不该祸及妻子儿女。” 傅九衢面无表情,握住她的手,“我不是理曹,不审此案。” 辛夷一怔,暗叹作罢。 ~ 岳阳楼的记载远至东汉,但名字却来源于李白。这位大诗人在流放途中遇赦,登上此楼,留下“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的诗句,于是得名。 两人拾级而上。 辛夷看那琉璃瓦,六角亭,下瞰洞庭、前望君山,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念大学那会,和要好的同学结伴游岳阳楼的情形,不由幽幽一叹。 “如烟千年,也不过刹那而已。” 傅九衢侧目:“十一妹素来洒脱,怎会突生感慨?” 辛夷莞尔一笑,摇摇头,“很难说清。” 一个九百年后的灵魂,说弹指刹那,别人未必有同样的感受。 辛夷生怕傅九衢追问什么,小跑几步,走在了前面,整个身子都落入了烈日里。 “九哥以前来过吗?” 傅九衢撑伞走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 “十一对岳阳楼好似很熟?” 辛夷愣了愣,轻笑一声,“天下名楼,早有耳闻而已。” 傅九衢勾唇一笑,半阖美眸看那飞檐走角,视线最终落在看飞檐走角的小娘子脸上。 “十一是开封口音,在嫁入张家前,与牙婆同住数年。牙婆说你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跟她有情分,这才一心想替你找一户好人家……” 辛夷停下脚步。 傅九衢将伞置于她的头顶,伸手替她顺了一下垂落的乱发,淡淡地道:“牙婆只收了刘氏十贯钱,便把你嫁了。与其说是嫁,不如说是卖。” 辛夷抿了抿嘴,“你调查过我?” 傅九衢没有否认,平静地道:“牙婆曾说,你的父母把你卖给她时,你只有九岁。因为年岁小,做不了活,还要吃饭,只换了两贯钱。” 辛夷全眉头拧起,面向傅九衢。 “九哥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傅九衢盯着她,一双眼仿佛映入了洞庭之水,静得像一面镜子,“你身上有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 随即,放声笑开,“实不相瞒,我不是凡人。” 傅九衢也跟着她笑,“那仙女从何而来?” 还真信了啊? 辛夷敛住笑容,看他一本正经地样子,顿了顿,去拉他的手,“九哥,你怎么了?我在逗你玩呢。不要这么严肃,怪吓人的。” 傅九衢撑伞的手臂纹丝不动,目色幽暗,“我想听实话。” 辛夷沉默地看着他,脑子里翻江倒海。 四周寂静一片。 两个人平静地对视着,耳畔只有风声。 绸伞的阴影落在辛夷的脸上,她舔了一下嘴唇,想到即将出口的话,浑身的血液好似都沸腾了起来。 “九哥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跟你去邕州吗?” 傅九衢:“不是因为你担心我?” 辛夷摇摇头,见他脸色微变,又轻轻点头,然后拉紧他的手,一双眸子仿佛穿越了九百年的时光,复杂而遥远地看着他。 “我做了一个离奇的噩梦。”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906.html 第296章 借噩梦的名义…… 傅九衢黑眸闪过一抹异色。 “噩梦?” “嗯。”辛夷微微沉吟,声音变得诡谲莫名,“我梦见了南征之战。硝烟袅袅,旌旗猎猎,满地鲜血,满地尸首……” 傅九衢眉目微微沉下,辛夷却半眯双眼,仿佛沉浸在回忆一般。 “有一位将领怕狄将军抢了他的功劳,草率地领兵出战,兵败侬智高,死伤数千人,惹来狄将军大怒,将其和手下将校一共三十多人一并处斩,然后重整军心,规范军纪,于上元节夜袭昆仑关……” 傅九衢微微眯起眸子。 如果不是梦,辛夷怎会编造出如此离奇又真实的故事?把尚未发生的事情,说得煞有介事?她虽然医术了得,却也是一个从未去过邕州的柔弱女子。 傅九衢心痛地搂住辛夷的肩膀。 “是我不好,平白让你担忧。” 辛夷摇摇头,“狄将军后来大败侬智高,立下了赫赫战功。” 傅九衢不禁一怔,“这梦甚好。十一为何说是噩梦?还愁眉不展?” 辛夷直勾勾地盯住他。 站在岳阳楼上,衣襟猎猎的广陵郡王,温和带笑,哪有半分反派的狠毒? 她踏着vp,跨越九百年的光阴,大概就是为了拯救他吧? 辛夷不再犹豫,“九哥,我梦到狄将军立下大功,还朝后却遭朝臣们的集体排斥……再后来,他被免去枢密使,出知陈州……” 傅九衢淡淡地瞥她,目光幽幽凉凉,“噩梦罢了,十一不用多虑。师父甚得官家的心意,等他平定侬智高,得胜还朝,那便立下了大宋首功,官家断断不会亏待功臣……安心。” 一声安心,傅九衢说得笃定而自信。 “你也真是,梦见打胜仗也能忧虑至此。小十一,这可不像你的为人……” 辛夷喉头犯堵,像塞了一团棉花。 有些事情,没有发生以前,很难让人相信。 等发生以后,就晚了…… 事实上,狄青被贬陈州,若是正常情况也不至于死。 他的死亡原因,史书记载只有寥寥四个字——疽发髭,卒。 仅仅是嘴角上长了个疮疽,人就死了,何人敢信? 后世对狄青的死众说纷纭,真相无人得见。 就辛夷所知也是来自汴京赋的剧情。 剧情说,狄青被贬陈州后,因为他在军中的声望太大,“杯酒释兵权”得来的赵宋政权对他甚为忌惮,隔三岔五就派人去“慰问”他,他的余生都处于监控之中,狄青就此抑郁而亡。 “九哥。”辛夷想了想,试探一般问:“如果我说,我梦见狄将军被贬不久就郁郁而终,你会信吗?” 傅九衢脸色一变,盯着辛夷严肃的小脸,一双潋滟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小十一,你到底怎么了?” 辛夷唇角轻抿,“大概被梦吓到了。” “傻瓜。”傅九衢一只手将她拢入怀里,轻抚后背,笑叹一声。 “不会的。我了解舅舅,也了解师父。莫说你的梦不会发生,即便发生了……” 他低下头,轻捏一下辛夷的脸。 “师父并非好战喜功之人,他主动请缨南征侬知高,皆为家国荣辱,并非为了升官发财。如果当真因此被贬,他也绝不会失去志趣,郁郁而终,你忘了,他还想要种菜钓鱼呢,出知陈州,那不是正合他意?” 辛夷无言。 痴儿,正因如此,才会抑郁啊。 一个功于心计的人一时失势反而会图谋东山再起,而无私奉献的人若被全世界抛弃,无异于信仰崩溃,万念俱灰…… “走吧,楼上风大。”傅九衢拍拍她的后背。 “九哥。”辛夷忽然扯住他衣袖,却在他看过来时,微微低头,“我梦里见到的最恐怖的事情………尚未告诉你。你想听吗?” 傅九衢嗯一声,“说。” 辛夷认真看着他,“我梦见你在昆仑关一战后变坏了。” 傅九衢低笑,伸手捏住她的腰。 “有多坏?” 辛夷没有挣扎,更没有娇嗔打闹,看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迷茫。 “你杀人如麻、阴狠嗜血,动不动就将人赶尽杀绝,千刀万剐……” 呵!傅九衢笑着用玉板指敲一下她的头,“如今旁人也是这么说我的。” “那不一样。”辛夷想到剧情里那个黑化后连配音都变得阴郁恐怖的画面,想到傅九衢黑化后妖艳的面孔,冷绝的双眼,一个头两个大。 现在人家说他坏,是不了解他内心的柔软和愿舍一人为家国的情怀。 剧情里的坏……那是伏尸百里血溅九州的坏,是魔鬼的绝地嗜杀…… 辛夷身子不由哆嗦一下,忽然张开胳膊,紧紧搂住傅九衢的腰,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 “反正我不许你变——你永远是现在的九哥。” “不变。”傅九衢轻抚她的后背,低头将下颌贴在她的额际,若有所思地一笑。 “有小十一在,九哥便是九哥,比天长地久的久还要久的九哥。” 辛夷忽觉好笑,一颗心莫名放松下来,拉着他便勾住尾指。 “一言为定。” 傅九衢宠溺地笑着拍拍她的头。 “我送你回去。” 辛夷唇边带着微笑,“你去哪里?” 傅九衢沉吟一下,“去一趟知州衙门。” 辛夷唔地点头,“为那个案子?” “嗯。”傅九衢告诉她,“那日悦来客栈纵火行凶的匪人,并非行帮之人。” 辛夷沉眉:“那他们是什么人?” 傅九衢沉声道:“岳州大狱里的囚犯。” 辛夷一窒。 一阵风吹来,迷了她的眼。 身子也瞬间凉透。 “我等你回来。” ~ 在得知死去的几个大人全与刑狱有关时,辛夷就觉得此中有些猫儿腻。 不然,为何偏生那个管户籍的大人活了下来? 岳州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看上去是因情、因恨、可背后却像有一只无名的黑手在拨动风云…… 辛夷最初认为与赵宗实的皇储一事有关,再到悦来客栈事发,她和傅九衢遇到刺杀,又很难确定,这一次的刺杀是为报复傅九衢对赵宗实的援手,还是本就冲着他们而来…… ~ 赵府。 在高淼的搀扶下,赵宗实终于下了病榻,坐到花厅。 辛夷问了他的病情,见他恢复良好,替高淼松了一口气。 毕竟是还要生五个孩子的夫妻,可不能就这么倒下去…… 赵宗实精神尚可,对辛夷多有谢字,辛夷也不客气,照单全收。 “将军和郡君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赵宗实微微一笑,看了看高淼。 “我夫妇二人从不曾与人结怨,一直淡泊名利,恨不能结庐人境,避世而居了,本不该有此劫难……说来也是怪我,惹来这些烂桃花,害得滔滔为我劳心。” 淡泊名利,避世而居。 不知道皇宫算不算避世? 辛夷突然有点同情起了这个未来的皇帝。 至少此时此刻的赵宗实看不出半点野心,却终将卷入历史的滔滔洪流中,无法自拔…… “等郡王把岳州的事情处理好,我们便要离开了。这两日,将军若有哪里不舒坦,尽管找我便是,千万不要客气。” 赵宗实点点头:“有劳。” 高淼当即笑话他,轻哼道:“他哪里会找你,还不是我来找?哼!凡事都归我管。我若不管,他只怕早就被那些母狐狸给吃了。” 赵宗实略微尴尬,讪笑不止。 这么说不是不想要美人,是惧内才不要的? 辛夷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个人正说话呢,宝妆进来,说段隋过来找辛夷。 看这丫头满脸不悦的样子,辛夷就知道段隋肯定又招惹到她了。 她急忙告辞出去,见段隋右手扶刀,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模样焦灼。 “怎么了?”辛夷走近。 段隋扭过头来,“小娘子,你快给我走吧,九爷等着你呢。” 辛夷没有多问,和宝妆说一声,“替我告诉郡君,就说我回头再找她。” 宝妆不满地瞪一眼段隋,又笑着对辛夷道:“娘子记得回来吃饭,郡君让人买了你最喜欢的那个鸡,灶上刚刚杀了……” 作孽了! 辛夷应声一笑,跟着段隋离开了赵府。 一路行来,段隋表情都很严肃,到了地方,辛夷看见那两头巨型的石狮子,这才发现已经到了知州衙门。 “九哥找我做什么?” “娘子别问了,进去就知道。” 段隋拴好马,两步并三步地往里走,辛夷也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内堂里,一个满脸血污的人躺在门板上,若不是那身熟悉的道袍,辛夷几乎认不出来,他就是那个卖符纸的半仙。 程苍带人去谭氏药铺时,里头的人全都死尽了,包括那个给辛夷指路的掌柜。 只有这个半仙命大,仍有一息尚存…… 傅九衢:“十一,快救他。” 辛夷点点头,蹲身察看那半仙的情况。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907.html 第297章 针开阴阳,醒神回厥 这个半仙和岳州一案的其他人,伤得都不一样。 他是被刀子捅杀的,身上只有外伤,明显是被人灭口。 在程苍带人去时,半仙已处于休克状态,此刻像个血人似的躺在门板上,看上去宛如一具尸体。 在古代急救有局限性。 辛夷检查了伤口,让段隋过来帮忙。 “把他的嘴扳开!” 段隋哦一声,依言照做。 辛夷将几片切得薄薄的人参丢入半仙的嘴里。 “头和躯干抬高。” “下肢抬高!” 辛夷说一句,段隋做一事。 一直到他的手都不够用了,这才叫来侍从帮忙。 “抬这么高对不对?” “对!”辛夷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烈酒清洗伤口,消毒。 她脸上没有表情,抹了芙蓉口脂的双唇紧抿着,一把柔软的刷子在伤口上仔细刷洗,再用镊子仔细地将刀身插入胸膛时残留的碎锈夹出,动作从容流水,没有半分面对鲜血和伤口的恐惧。 认真做事的人,无论男女都极有魅力。 内堂里鸦雀无声,人们屏气凝神。 段隋看着她,整个人呆呆的。 辛夷突地侧头:“银针!” 段隋这才回过头来,哦哦两声应了,一抬头发现主子正冷冷地盯着自己,恍悟地瞪大眼睛,尴尬不已。 他方才看辛夷看得太久…… 九爷会不会宰了他? 段隋小心翼翼地将银针袋递上去,头也不敢抬,更不敢看她。 辛夷并没有注意四周是什么样的环境。 半仙失血过多,情况很是危急。 这里不具备手术、静脉输血等急救条件,偏生这个半仙又是药铺里唯一的活口,是破案的关键,辛夷半点都大意不得…… 人中、左侧内关、十宣、右手内关…… 一针一针地刺下去,辛夷有条不紊,利用现有的器具和药品,想把这个半仙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小郎君好本事,不知师出何人?”一个老者看得兴起,声音有些激动,忍不住询问。 “自学成材。” 辛夷没有抬头,也不知道内堂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无一不是惊讶。 因为她的年纪实在太小了,中医又极为讲究经验和资历、师承。 在她过来前,半仙已然被宣布了死亡,那个老者便是岳州城里最好的外科大夫,名叫魏寿。 他看过半仙的伤势便摇头,坦言这人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就差找鬼差入籍了,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救不了。 “啊!”半仙突然弱弱地惨叫一声。 仿佛是从某个噩梦中刚刚苏醒过来,双眼迷茫地看着四周…… 魏寿脸色一变,“针开阴阳,醒神回厥!” 这个年岁都可以做辛夷爷爷的老者,双眼放光地大叫一声,急急抱拳拱手走到辛夷面前,朝她深深拜下。 “小郎君神人也!老夫佩服,佩服至极。” 辛夷松一口气,连声称不敢当,然后徐徐收针,看向那个慵懒坐在木椅上,半阖俊眸,在别人连声感慨时一派矜持的广陵郡王。 “九哥,抓紧时间问。” 暂时救回来,不代表这个半仙就能活下去。 这里的条件太简陋了,半仙的伤口随时可能会感染,丧命。 傅九衢点了点头,与她对视一眼,“辛苦。” 辛夷微笑,就着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我去洗手,给他配个药。” 一个差役走过来,低着头引路,“小郎君,这边请!” “多谢!” 辛夷大步出去,还没有将手上的血污洗干净,便见孙怀巴巴地笑着出来了。 “娘子,爷让我来侍候你。” 那差役一听他叫娘子,眼睛都瞪圆了。 辛夷没有多说什么,接过孙怀递上的干净帕子,再洗了一遍。 “里头怎么样了?” 孙怀道:“爷正审着呢。那厮就吊着一口气,说话不利索……要说他也是运气好,遇上娘子这么个神医,不然可就没法说出冤屈了。” 辛夷迟疑地抬头,“冤屈?” ~ 对半仙来说,自己确实是太冤了。 这个人原本就是一个市井混混,从来没有出过家,妥妥的假道士。 他说,是谭氏药铺雇了他,以道士的名义摆摊卖符纸。 那些符纸全是药铺掌柜交给他的,有没有辟邪消灾的用处半仙不知道,反正卖出符纸后,谭氏药铺的生意变好了…… 他隐隐觉得这个符纸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架不住谭氏药铺给他的好处丰厚,一直在助纣为虐。 今儿在岳阳楼外摆摊,得知理曹大人死了,半仙才隐隐有些后悔。 因为刑曹、理曹,还有两个死去的推官家里……他都去送过符纸。 傅九衢静静地坐着,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是谁让你送去几位大人府上的?” 方才审问的人是程苍,如果说他尚算温和的话,那傅九衢阴凉的冷意,吓得半仙差一点原地去世。 “是,是谭氏药铺的……掌柜。” 上气不接下气,好像随时都在垂死的边缘。 辛夷进来便看到这一幕,面不改色地走到傅九衢的身边坐下。 那里有一张椅子,没有人敢坐。她坐了。 傅九衢黝黑的眸子里带出一丝笑意,是因为辛夷的到来。 “这些符纸与你在市面上卖的,有何不同?” 半仙头歪过去,努力想要看清问话的男子,奈何只看得见夕阳从窗棂漫入时为他投下的影子,随着指头的敲击,那影子微微动弹,很是骇人,他不敢撒谎。 “我,我看是……并无不同。” 傅九衢手指微顿,慢慢起身走到他的面前,“你再好好想想。” 半仙不自觉地咽了一下唾沫,疼痛得身子麻木。 “小的,小的……哦我想起来了。” 傅九衢低低一哼,手指慢条斯理地抚弄玉板指。 “想起什么?” 半仙声音带一点吃力地喘息,一字一字艰难地说道:“有,有字……送到几位大人府上的符纸里有字。” 辛夷提醒他,“每张符纸都有字。” 半仙:“不,不一样。那些符纸上的字不一样。” 傅九衢问:“写的什么?” 半仙虚弱地摇摇头,一用力,那割裂的伤口好似在往外渗血,疼得他额头浮出冷汗,声音弱得几不可闻。 “小的不……不识字。” 颤抖着说完这几个字,半仙便呼吸不匀,声息渐软。 辛夷察看一下他的情况。 “晕过去了。” 众人紧张起来,“那怎么办?他还没有说完呢。” 辛夷道:“他就是一颗棋子。” 再怎么审问,也不会审出更多有价值的东西来了。 谭氏药铺雇用他假扮道士大张旗鼓地贩卖喂了密陀僧的符纸,明显是用他做掩护,拿他当枪使,关键时候,还多一个替他们背黑锅的人。 若不是今日辛夷凑巧跟踪半仙,发现了谭氏药铺,那在半仙死于非命以后,旁人就只会知道那些喂了毒的符纸是出自半仙之手。 “到那个时候,半仙就是杀人凶手,诸位没有异义吧?” 辛夷当众说出自己的看法,引来众人频频点头。 这时,一个中年男子走了出来,对众人拱手行礼。 “郡王,知州大人,小民有一个疑惑,想问这位小郎君。” 辛夷微微一笑,“请讲。” 那中年男子抬头看向辛夷。 小郎君俊逸清雅,笑容淡淡,很是自信。 他迟疑片刻:“方才听郎君所言,几位大人皆是因符纸之罪而亡?” 辛夷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是检尸官,死亡原因还得问仵作。” 中年男子微微皱眉,“我就是仵作。” “哦。”辛夷并不意外,闲适地一笑,“愿闻其详。” 仵作看她态度随和,语气不再像方才那般生硬,拱手道: “几位大人的尸身,皆由小民亲手勘验。他们不是死于药物中毒,而是自缢身亡。” 说罢他似乎怕人不相信自己,将尸格拿出来交给辛夷,同时强调。 “小民自幼随父亲殓尸,在仵作行已有四十余年,绝不会走眼。”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288908.html 第298章 谈心和下棋 尸格便是验尸报告,上面会详细记录死者的信息,死亡时辰、死亡原因等等。 辛夷将尸格放下,“我相信仵作的判断。因为密陀僧的病程较长,不会猝死。” 忽而一笑,她又微微皱了下眉,“但自缢死亡,不代表他们的死与符纸无关,与符纸所喂的蜜陀僧无关。” “此言何解?”仵作问。 辛夷瞥一眼昏迷的半仙,笑道:“这就与半仙所说,符纸里夹带的那些字有关了。如果我没有猜作的话,符纸里夹带的是上级的指令,让几位大人不得不去死的指令…………” “指令?” 辛夷将卢氏交代的事情和半仙的证词综合了一下,半猜半推演。 “为什么要叮嘱他们在关键时刻,用符纸化水?正是因为符纸里有夹带指令。那什么又是关键时刻呢?团练使受害,广陵郡王出手相救,并邀请大人们赴宴。在晚宴上,大人们得知广陵郡王正在追查此事……如此便到了关键时刻,他们不得不动手了。然而,悦来客栈里杀人失手,事情败露。刺杀广陵郡王的罪名,他们承担不起,不得不畏罪自尽………” “郎君是说,团练使遇害一事,也与他们有关?” 辛夷微微一笑,“如果当日醉仙阁挑事的那伙人和悦来客栈纵火杀人的是同一批人,那结果就不言而喻了。” 傅九衢看她一眼,清润的声音里带着纵容的笑意。 “十一说得对。他们是同一伙人,都来自岳州大狱,却妄想假扮江湖行帮。” 辛夷恍悟,哼声:“那就怪不得了。几位大人掌管刑狱,将狱中囚犯弄出来替自己杀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呢。” 见他二人一唱一合,知州捋着胡子,吭哧吭哧地终于接过话头。 “既然几位大人畏惧郡王,为何没有远走高飞,而是不约而同地自尽?难道他们就不怕死吗?” 辛夷淡淡一笑,黑眸里晶莹流光。 “因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一个人死好,还是等着抄家灭族好?” 一个人揽下罪责,兴许还能保全妻儿。若是逃跑,说不定连同九族都要被株连。 知州看着这个年轻后生,眉头紧皱。 “小郎君说的这些,只是臆测罢了。死无对证啊!” 辛夷双目雷电一般,猛地剜向知州,见他面露尴尬,这才微微一笑。 “州府衙门不是抓了刑曹大人的妻子卢氏吗?难道尚未问出结果?” 她话音未落,一个师爷模样的男人便走入内堂,看了看众人,凑近知州低头耳语。 知州脸色微变,再抬头时,看辛夷的目光有明显的变化。 “小郎君神人!卢氏招了……与你说的如出一辙。” 辛夷拱手,“不敢当!” 其实今儿询问卢氏的时候,她心里便有了答案。 那妇人闪烁其辞,一问三不知,可每每提到自己的丈夫,眼里便是浓浓的不舍。 说什么夫妻二人半夜生龃龉,丈夫气恼居客房,卢氏其实是千方百计地把他们往夫妻不睦,丈夫一时想不开自尽上面去引…… 但卢氏的话,破绽百出。 在丈夫久喊不应的情况下,她居然会慢条斯理找人拆下门板再救人,而不是破门而入,或是破窗而入? 卢氏演技不好。 那个时候,辛夷便怀疑她知道丈夫要自尽,她嘴里的交代想必也是刑曹死前的交代。 “唉!” 知州重重一叹,对几位同僚的死,露出哀伤。 “熟知刑律,以身试法。不该,不该也。” “背地里做了见不得光的事,自尽避祸,保全家人,这都是老套路了……” 辛夷说到这里,心里痒痒,忍不住想要怼一下这个貌似老好人的知州。 “岳州大狱发生如此大案,难道知州大人半点都不知情?” 知州一听,紧张得连连朝傅九衢拱手,额头上冷汗都急出来了。 “下官老母病重,这阵子忙于尽孝,当真是半分不察,实在,实在是罪该万死。” 傅九衢但笑不语。 知州看他如此,更是摸不清这个郡王的想法,更是紧张,找个话头又来询问。 “郡王,下官愚钝……仍有一事不明。” “何事?”傅九衢淡淡地问。 知州道:“一个药铺掌柜,为何要害几位大人,又如何能指挥几位大人?他们好好的营生不做,搞出如此惊天大案,所为甚么?令人费解啊。” 傅九衢黑眸转向辛夷,露出一抹笑意,“十一,你说呢?” 辛夷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让自己出来说话,就为了给她机会摆酷么? 咳!辛夷淡淡地道:“很简单,药铺掌柜只是比半仙更高一级的棋子。” 轻描淡写的一句,听得人心惶惶。 既是棋子,后面自有执棋之人…… 只不过,从汴京风云,到岳州刺杀,将棋局搅动得风起云涌的目的,是为那储君大位,还是朝堂党争排除异己,那就不得而知了。 ~ 回到赵宅的时候,天已擦黑。 饭点了,宝妆说得野山鸡已经变成了一锅鲜美的鸡汤。 辛夷不知道傅九衢准备什么时候启程,想在离开前好好和高淼话别……也就是俗称的“抱金大腿”,有备无患。 万一傅九衢将来犯了什么杀头大罪,关键时候高皇后能救命。 她和高淼二人在汴京谁也看不惯谁,到了岳州忽然生了知己,说话极是投缘,尤其在对待男女感情上,三观极为相似。 在北宋能找到一个有大女主意识的女子那可太不容易了。辛夷越来越喜欢高淼,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感谢狗策划,还是该感谢历史上的高皇后。 巧合的是,辛夷没空陪傅九衢,傅九衢也没空去理她。 傅九衢回到赵宅,得知赵宗实病体尚好,便将人邀入内室去密谈了。 二人谈了些什么,辛夷和高淼都不知道,但他们没有出来用膳,而是让人传膳入内,神神秘秘。 辛夷开开心心地和高淼一同去游览了赵宗实在岳州的小园子,又听她说了许多的小秘密。从到大,包括被她的姨母曹皇后收为养女,在宫中居住时,和赵宗实青梅竹马那些趣事…… 宫里的压抑,身份的尴尬,看上去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不为人知的毒疮痈疽…… 这些高淼以为永远都不会跟人提及的事情,她竟然轻轻松松就在辛夷面前坦露。 入睡前,辛夷问她:“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赵将军再为皇储,做了皇帝,那你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高淼笑不可止,眼泪都差点笑出来,然后朝她大剌剌地摇头。 “官家尚在龙虎之年,宫中妃嫔众多,难不成生不出自己的儿子么?难道你不知,官家对抱养子嗣立为皇储一事,极是反感和排斥?” 辛夷一叹,“帝王心,海底针。” 高淼淡淡地笑,“这个倒也没什么难猜的。我是圣人的嫡亲外甥女,我和赵十三的孩子,也流着曹家的血,官家只怕忌惮得很……我以为,朝臣在官家面前提一次赵十三,官家便会猜疑我们一次,还不如不要有人提哩。官家呀,想生一个跟张贵妃的皇子呢。” 辛夷不禁一怔。 她侧过身去,托着腮笑看高淼。 “万一呢,我说如果万一呢?” “没有万一。”高淼摇摇头,目光幽远,唇角带一抹笑,“我不想做皇后……只盼将来赵十三得爵封王,我能做个王妃便好。” “为什么?做皇后不好吗?” “不好。”高淼沉下眉,“你听说过哪个皇帝,后宫只得一个皇后的?我家里的事情,我说了算,赵十三他敢不从我?可帝王的家事,是国事,我一介妇人,有口不能言。到那时,偌大的宫闱,岂非变成了我的坟墓……” 说到此处,她也侧身面对辛夷,托着腮盈盈地笑。 “两个人相守到老,不好吗?” 辛夷微微笑开,“好。这样最好。” ~ 次日醒来,辛夷才见到傅九衢。 他正在孙怀的侍候下盥洗,见到辛夷,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闪,露出一个放松又温柔的笑。 “来了。” “九哥早。” “睡得可好?” “不好。”辛夷故意逗他,“想你……” 傅九衢失笑,刚要笑话她,便听辛夷又道:“想你昨晚和赵将军说了什么?” 傅九衢点一点她的脑袋,“下棋。” “下棋?下了一晚上么?” “嗯。”傅九衢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随即一笑,“昨日收到恩师消息,大军已到静江府,稍事整顿便要南下柳州……我再不追赶只怕来不及了,故而与赵将军夜谈辞行,也算是答谢他容留之情。” “哦。”辛夷端详着他苍白的脸色,“就没了?” 傅九衢将她的小手包在掌心,静静地看她片刻,淡淡一笑。 “岳州的事情,我这一走,只能劳驾他了。” 辛夷点点头,朝他眨个眼。 “这么说来,九哥和赵将军已然达成了战略合作?” 傅九衢听了个新鲜词,低低一笑。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许打听。十一洗漱没有?走,带你去用早膳。” 辛夷见他墨目流转,声音温柔,却不肯细说,不由莞尔一笑,主动勾住他的手。 “行。那我们何时启程?” 傅九衢看她一眼,目光深邃,“最迟明儿一早。” 晨曦鸟语,薄雾淡淡。 又是一个大晴天。 两个人从屋子里出来,边走边说,辛夷一路都在笑。 “郡王……” 一阵悄无声息的脚步,默默从前方走过来。 仅一天未见,周忆柳清减不少,俏目发红,那掐腰更是不盈一握。 “婢子给郡王请安。” 呀,可不可以……求个票啊求个票,大家手头有票的,请投给《汴京小医娘》哦。 傅九衢:我同十一妹谢过诸位娘子。 辛夷:我携九哥给大家跪下唱谢谢你,温暖了四季…… (本章完) /68/68807/19288909.html 第299章 双周往事 周忆柳施施然上前行礼,双眼微红,湿漉漉的好像哭过。 傅九衢这才注意到她:“怎么还没有走?” 周忆柳观察着他不耐的面色,心里气苦,嘴上依旧挂着那勉强的微笑。 “婢子方才打点好了行李,特来向郡王辞行的。” 傅九衢嗯一声,“回京见过长公主,不可说刺杀之事。” 周忆柳一听这话,眼泪差点掉出来,像个被欺负的小猫儿似的低下头去。 “婢子有负殿下所托,没能照顾好郡王,实不知回京后该如何回禀……” 不甘和委屈凝在凄凄的话里,空气骤然一冷。 傅九衢听不得有人大清早哭哭啼啼,但对母亲的人,他向来不会去越矩管束,只是不耐地打发。 “一切责任在我。你如实禀报。” “婢子不敢。”周忆柳的声音温柔,姿态卑微。 那红得兔子般的双眸与娇若柳枝的模样,辛夷觉得但凡是正常的大男人,大概都很难对她说出狠话…… 她瞥了傅九衢一眼,微笑不语。 傅九衢没有什么表情,懒洋洋地勾了勾手指头。 跟在身后的孙怀弓着身子上前,一脸掬笑,“爷,您有何吩咐?” 傅九衢道:“送她出去,打发些银子。叮嘱那两个侍卫跟她一同回京。” 孙怀点头笑道:“小的省得。” 转身,他面不改色地看着周忆柳,“小周娘子,请吧?” 在长公主府当差这么久,周忆柳十分了解傅九衢的脾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若再不识趣,只怕就不会是这样和风细雨的态度了。 “婢子多谢郡王大赏,多谢九爷指派侍卫相护…………” 周忆柳看了辛夷一眼,忧伤的脸瞬间浮出亮色,明明侍卫是长公主派给她一同南下的,偏要把这些说成是傅九衢的赏赐。 “婢子这便回了。郡王保重!” 周忆柳再一次朝傅九衢深深拜下,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一步三回头。 辛夷啧一声。 傅九衢朝她伸出手,“走吧!” 辛夷低低一声,站在原地不动,眼底仿若有什么危险的情绪一闪而逝,待傅九衢想要看个真切时,却只剩一抹漫不经心的笑。 “郡王还真是怜香惜玉,生怕小周娘子吃苦。唉,到底是自己人,即便是打发回去,心底里也难免关心。” 话音一顿,她笑得眼都弯起来。 “行军在外凄风苦雨的,有个知冷知热的小娘子在身边侍候,其实也挺好的。郡王舍不得,不如把小周娘子留下来?” 这酸溜溜的语气,至少打翻了十个醋坛。 傅九衢颇为意外地盯着她,怔了怔,竟然莫名地开心起来,那眼窝里的故作镇定根本掩饰不住他愉悦的心情。 “十一不高兴了?” 辛夷似笑非笑,没好气地道:“我哪里敢?您是郡王,那是您的婢女,您要怎么处置还不得由着您高兴?” 傅九衢淡淡一笑,大手抱住她的小手,用力一握,心情颇好地一笑。 “十一若是愿意,我也有一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辛夷不太喜欢为了男人捻酸吃醋。 喜欢他就在一起,若傅九衢当真在周忆柳的事情上拎不清,那他就是第二个前任。 因此,辛夷的吃味半真半假罢了,更多的是戏谑。 一听这话,她兴致来了,“谁的故事?小周娘子?” 傅九衢嗯一声。 辛夷瞥他一眼便挑了眉,不冷不热地道:“说说看。” 傅九衢沉吟一下,握她的手更紧了几分,清凌的眸,像染了寒霜。 “我母亲在白云观结识周忆柳,将她留在身边时,我便派人查过她的底细。” 这像是傅九衢能做得出来的事,辛夷并不意外,“然后呢?” 傅九衢道:“她有一个悲惨的身世。” 辛夷眼一斜,“能比我惨么?” “比你惨。” “哼!” 傅九衢见她一副气恼的样子,赶紧将人拉过来,浅浅一笑。 “因为她没有一个疼她的九哥,你说谁更惨?” “瞧把你给臭美的。”辛夷忍俊不禁,睨着他便飞白眼,“快说,别卖关子了。” “边走边说。”傅九衢拉她一把,往膳堂里慢慢走去。 天高云淡暖风细,音色徐徐人影移。 两人相携而行,在荷塘的长廊上,双双入景。 在傅九衢的嘴里,辛夷听到了周忆柳的故事——来自狗血策划的狗血故事。 周忆柳原是齐州人士。 宝元二年宋夏战争爆发,西夏李元昊进攻延州,宋将刘平、石元孙奉命增援,在三川口遭到西夏军队偷袭,宋军陷入重围…… 那一战打得十分惨烈。 宋军宁死不降,激战三天,重创了西夏军队,最后虽然因为寡不敌众而败北,但从主将到兵卒无不英勇顽强。并且,他们以少量军力拖住了西夏军主力,可谓忠烈…… 周忆柳的父亲周朝当时便是刘平麾下马军营的一名副将,他作战英勇,最后战死在三川口。 然则,周朝常居军中,对唯一的儿子少有管束,周母又骄纵儿子。 慈母多败儿的结果,便是这个儿子沉迷赌博,败了家业。 周朝的一双女儿,在齐州是有名的美人儿,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大哥,算是为她们的悲惨命运埋下了伏笔。 周朝还活着时,旁人少不得看他几分面子,不敢对他们如何。但人走茶凉,周朝这个顶梁柱一倒下,这个原本富庶的家顿时百孔千疮,危如累卵。 那一场场的赌局,原本就是人家给周公子设下的圈套,要的便是他家的娇艳双姝。 结果不言而喻,这个败家子赌光了家业,一无所有。 但这个嗜赌如命的哥哥在生命的最后,却迎来了一次高光时刻。 他疼爱两个如花似玉的双胞胎妹妹,不肯献出去抵债,偷偷将姐妹两个支走,叮嘱他们去开封府投靠父亲旧友,然后被对方叫来的地痞恶霸活活打死。 独子一死,母亲万念俱灰,抱着儿子的尸体服毒自尽。 周忆柳姐妹两个是在上京的路上才听到这桩惨案的。 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姐妹俩身上所带的细软无非是旧时父亲为她们置办的东西。一路逃难似的,她们当了首饰,连好一点的衣裙都当掉了,等历经辛苦粗布皂裤地到达汴京,穷得连狗都嫌弃。 她们本意是去投靠父亲昔日的旧友同僚,奈何事过多年,人生际遇世事无常,她们知道的那几个人死的死,调任的调任,不想管的不管……… 周忆棉性子刚烈,走投无路之下,她不再去求人垂怜,更不想跪求施舍,为了养活妹妹,她一咬牙,改名换姓,卖身勾栏献艺…… 大周娘子的歌喉,曾红极一时。 但大周娘子舍身救妹的举动,并没有引来周忆柳的感激。 周忆柳难以接受姐姐的新身份,因为双生姐妹相似的长相,她常常会被人误认,会被猥琐的男人用淫邪的目光窥探,她愤恨至极…… 在一次大吵后,周忆柳出家白云观,姐妹从此失和。 周忆棉无颜面对妹妹,除了偶尔捎去银钱,不再相见。 再后来,便是《汴京赋》里的剧情了。 张巡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身处风尘却韧如蒲苇的大周娘子,为其赎身脱籍,娶为妻室,恩爱无疑。 可周忆棉这个人物的命运,实在多舛。 她好不容易跟着张巡过了几天好日子,却在三念临盆时难产,红颜薄命。 这个故事很长,长到辛夷用完早膳尚未消化掉。 不过,很多原本想不通的事情,因此想通了…… 三小只在张家村的流言蜚语。 大周娘子的破鞋传说。 还有周忆柳对姐姐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 不知道为什么,辛夷心疼的不是孤芳自赏洁身自好的小周娘子,而是那个为了生活不肯向命运低头,为了妹妹甘愿堕入风尘的大周娘子。 卖艺不卖身,才情绝艳,在后世那该叫艺人。 原本这样一个女子,该得一个好结局。 可惜了! 狗策划大概喜欢悲剧。而且,周忆棉不死,又如何成全张巡的痴情人设,如何成就他大男主的光辉一生? (本章完) /68/68807/19292137.html 第300章 南去的山水………… 诸曹官之死,在岳州传开。 几个人同时悬梁自尽,诡异生鬼,市井皆为震惊。 街头巷尾传个不停。 次日下午,衙门便贴出了安民布告。 既是安民,自然不会透露案件全部的细节,只说是看押在岳州大狱的囚犯有部分逃狱,一群亡命之徒聚在一起,醉仙阁闹事,夜袭悦来客栈,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已然被抓捕归案。 几位曹官玩忽职守,自尽避祸,也是罪有应得。 最后,以知州大人引咎辞官而了结。 辛夷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然随傅九衢踏上了前往静江府的路途。 马车飞驰在沆沆洼洼的官道上,尘土滚滚。 时令正值夏季,骄阳似火,辛夷坐在马车里如同闷罐蒸鱼,额头上布满了浮汗,小衣都湿了。 “九哥,这个案子,就这么算了么?” 傅九衢看她眉头皱了又皱,原以为她是怕热,没想到是在想案子的事情,不禁一怔。 “不然如何?” 辛夷看他一眼,隐隐有些不安。 “我一想到那喂了蜜陀僧的符纸,便心有余悸。你说,这和那些在我药妆里使坏、毒杀大理段世子的人,是不是一伙?”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把玩着玉板指。 “难说。” 这回答了,不如不回答。 辛夷睨他一眼,那点不满很快坠亡在广陵郡王俊美的容色里。 这家伙的脸,比天上的烈阳还要骄艳。 “罢了罢了,远水救不了近火,就算我们心里有疑惑,这天远地远的也无处可查了,但愿我们走后,郡君夫妇二人能平安度日……” 傅九衢淡笑,眼神灼灼生温。 “你先顾着自己吧。” 辛夷道:“我怎么了?” 傅九衢道:“马车太慢,我们想追上大军,得昼夜兼程。实在不行,恐怕还得弃车骑行……” 他眼波一荡,担忧地看着辛夷。 “十一可吃得这苦?” 辛夷生长在红旗下,真的没有吃过这样的苦,能不能受得下来,她心里也敲不定。 但她不肯拖傅九衢的后腿,硬着头皮一笑,答应得十分爽快。 “别看不起人啊。你们受得住,我便受得住。” 傅九衢低笑,音色轻和。 “拭目以待。” 辛夷以为他会劝自己留下或是回京,不料傅九衢只是淡淡一笑,就此作罢。 接下去的日子,辛夷才真正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行军之苦。 一开始以为坐着马车奔波,再累都可以在车上阖眼而眠,无非是颠簸一点,衣食简单一点,生活不便一点。累极了,睡一觉便好。 而且,傅九衢怜惜她,马车里铺了席子,备了干粮,甚至还有驱蚊水,再困难都有限。 一直到永州地界,路况越发的不好…… 那马车颠起来好似有一丈高,辛夷头晕犯吐,厉害的时候,仿佛胃胆都要吐出来。 “十一。” 傅九衢看她仍然不提停下休息,终于憋不住了。 “前面找个客栈歇一歇?” “不用。”辛夷摇头。 “那我差人送你回去。” 辛夷抬起发白的小脸,看着广陵郡王那双锐利而幽凉的目光,疑惑地眯起眼。 “原来陷阱在这儿等着我啊?” 傅九衢静静地看着趴在席子上喘气的小娘子,喟叹一声,神色满是无奈,“这点苦比起战场来,差之千里。你说你是何苦?” 辛夷低低哼声:“九哥在避重就轻。” 她拉扯一下傅九衢的衣袍,慢慢地坐起来,“你这一路不劝不阻,由着我跟来,然后风雨无阻地赶路,是不是就为了让我知难而退?” 傅九衢没有否认,“如今我尚可照顾你一二,等再往南,怕就没有那么多精力了。十一,我不忍心看你吃苦。” 辛夷勉强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来。 “我只是晕车,等到了静江府,你自去与师傅会合,不用管我。” 傅九衢眉头拧了起来,“我怎能不管你。十一,听话,回去好吗?” 辛夷幽幽一叹,笑了起来,“都走到永州了,你再来阻止我,会不会太迟了?” 傅九衢缄默不语。 辛夷猜得不错,从岳州出来他没有再逼辛夷回去,便是想让她自己打退堂鼓。 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哪里受得了行军之苦? 他诚心想要练一练辛夷。 可惜又下不得重手,好歹让她坐着马车,而不是一路骑马颠簸,到头来,看不下去的人,还是他自己。 “十一……” 傅九衢仿佛忍耐着什么情绪一般,缓缓地吐口气,声音变得温和而柔软。 “是我错了,你就听我这一次,好不好?” “九哥,你快看——”辛夷突然出声打断他,伸长脖子从他的肩膀看出去,将帘子撩开一角。 因为酷热,车窗本就是敞开的,帘子微微一掀,就能看清外面官道上的一切。 烈阳笼罩的天幕下,一丝风都没有。 永州地界好似旱了许久,空气里散发着草木被炙烤得带点燥热的味道。没有缠绵的风,没有多情的雨,没有抽穗的稻子和茂盛的庄稼,更没有丰收的味道,只有干旱肆虐的田野和枯涸的河岸……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官道两侧,三不五时便有挑着担子牵着老牛拖家带口满身大汗默默行路的农人…… 他们目光里充满了迷茫。 好似不知道去往何方,路在何处。 但没有人拦车救助。 他们对这种彰显权贵的马车有着天然的畏惧。 默默地看,默默地走。 一切仿佛静止。 若不是马车颠簸间无意撩开了帘子,辛夷甚至都发现不了他们。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辛夷下意识地念出这句话,发现傅九衢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才想到身在皇室,在权贵窝里长大的傅九衢未必能懂得平民生活的滋味儿,说不定还会以为自己在诋毁他的皇舅舅。 辛夷抿了抿唇,“不知道这些人往哪里去?” “六岁一饥,十二岁一荒。今年南边大旱,田地无收,又逢侬智高入侵,百姓缺粮少水,饥荒难渡,不得不举家流亡……” 傅九衢眉平目淡,声音不乏幽凉。 “十一说得对。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不是她自己说的…… 辛夷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又无法举例那位尚未出生的诗人,尴尬地道:“九哥能体谅民生多艰,那是百姓的福气。回头你往京中传递军情的时候,或许可以向朝廷说上一二?” 傅九衢道:“侬智高没打过来时,官府会开仓放粮,救济灾民,可眼下……” 他摇头。 这几个月,侬智高攻城略地,多地守将闻风丧胆,弃城而逃。宋廷已经先后派出了广南西路陈署,广南东西路安抚使杨畋,广西经略安抚使余靖,江南西路安抚使孙沔等等率兵镇压,均以失败告终。 侬智高屡战屡胜,气焰甚高,而百姓没了活路,又不敢指望朝廷,只能拖家带口去逃荒。 “这场仗,必须胜。大胜、快胜!” 辛夷看着车窗外的情形,掌心不由握紧。 “会的。一定会的。” 不等傅九衢开口,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哭声,是一个背着孩子的小妇人。 她将孩子解下来,搂在怀里,不停用手指碰着孩子的小脸儿,没有求助,也没有喊救命,只是那么无助地,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孩子,偶尔压抑地哭泣几声……那淌下来的水渍,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而行走的路人,没有一个停下来,甚至都没有人侧目。 他们好像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没有力量再去同情同类的痛苦。 不争不抗,只为活命。 辛夷心中忽然大痛,一把揪住了傅九衢的衣裳。 “九哥……” 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清洌入耳,就像是烈日下突然洒下的甘霖,让麻木行走的路人纷纷驻足望来。 一双双眼…… 那是一双双怎样的眼? 辛夷搜刮脑海,竟找不出一个词来形容这天地间的悲凉。 “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那个小妇人挂着眼泪的脸抬了起来,她和众人一样,也看到了辛夷,看到她那张从华贵马车里望出来的,充满悲悯和同情的脸,一颗心长出了希望。 愿: 所见山水满眼绿意。 看书的姐妹安康如意。 (本章完) /68/68807/19292138.html 第301章 弃重取轻 干燥的空气里弥漫着焦躁与不安。 孙怀撑开一把绸伞,遮在辛夷的头顶上,她宛若未查,蹲在地上仔细察看那小儿的情况。 马车里,傅九衢慵懒倚壁,静静相望。 接诊病人时,辛夷与平常大为不同,忘了头晕呕吐,不再娇气怕晒,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便生出一股巨大的力量来,眼睛里添了光芒。 “段大哥。”辛夷忽然侧目,望向躲在马车棚子下的段隋,“帮我拿点水来。” 段隋抱着腰刀,懒懒地看一眼傅九衢,“噢。” 那小妇人见状,眼巴巴地看着辛夷。 “恩公,我的孩子这是怎么了?生的什么病?” 辛夷道:“不要担心。他只是……饿的,渴的,热的。” 那小儿约莫两三岁的光景,瘦瘦小小一只,面黄肌瘦,皮包骨头,辛夷摸着他干柴似的枯瘦小手都觉得心酸。 饥饿和高温下,大人都扛不住,何况一个营养不良的小孩子? 辛夷给孩子灌了水,将马车上带的干粮交给那妇人。 “嚼碎了喂给孩子。” 这些东西是高淼专程吩咐灶上为他们做的,烧饼里夹了鲜肉,看上去油乎乎的,格外惹人。 围观的人群发出吞咽唾沫的声音。 那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妇人手上的油饼,妇人有点畏惧,像拿了一块黄金,小心翼翼地放在嘴里,细细地嚼了,品尝味道却不舍得咽下去,低下头像燕子般哺入孩子的嘴里。 辛夷道:“你不要再急着赶路了,一会找个阴凉的地方,喝点水,吃点东西,让孩子缓一缓就过来了。” 妇人摇了摇头,“不走没有活路,没吃的,没喝的……饿死是死,渴死也是死,横竖是死,往前走,或许有活的希望……” 战争阴影下的百姓,生存的艰辛没有经历的人,很难想象。 辛夷原生的时代没有感受过贫困和饥饿,刚到汴京初期日子不如意,也没有饿过肚子,但她看着眼前这一群双眼凹陷面带菜色的普通人——与她一样的普通人,却轻易共情。 今天若没有人伸出援手,这些人只怕找不到栖身之处就要饿死。 然而,他们备的干粮不少,但沿途没有入城没有住店,也就没有再补给。 如果再分给别人,只怕傅九衢不肯…… 辛夷回头望向傅九衢。 傅九衢也在看她。 二人对视一眼,傅九衢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微微启唇:“程苍!” 程苍走上前,“九爷……” 傅九衢面不改色地道:“把粮食分一半给他们。” 程苍讶然地抬高眼帘,那一声“是”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们一行统共九个人三辆车十匹马,除了有烧饼、窝头、熏肉干、果脯等即食品,还备了一些人食的精粮和马食的黍米,另外便是桶装的清水。 如果没有看到枯涸的田野和逃荒的灾民,程苍不会拒绝捐出粮食给人活命,但这天的灾祸下,他心里没底…… 万一前面的城镇没有补给呢? 万一追不上大军,没有粮食果腹呢? 那郡王怎么办? “怎么?听不见我的话?”傅九衢冷冷看过来。 程苍低下头。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也没有出声。 暑气好像被点燃,侍卫们默默上前就要掀马车抬粮食。 “不可!”程苍硬着头皮阻止,低头拱手:“九爷,此举不可行!” 程苍跟在傅九衢身边好几个年头,第一次对他的命令说不。言词间,也有些紧张。 “九爷,灾民逃难至此,饥肠辘辘、食不果腹。那前面定然缺水少粮,只怕找不到补给。我们是去打仗的,若是没有粮食,人马都饿得走不动了,碰上那些南蛮子可如何是好?” 傅九衢掸了掸衣袖,声音淡淡。 “难道你要本王眼睁睁看到百姓饿死?” 程苍知道他生气了,但一咬牙,竟是不肯退步。 “属下也生自百姓之家,自能感念九爷的善举,但灾民是救不完的……这一群人得救了,再往南去,会有更多,更多像他们一样的人,九爷,我们还能救几个?别说分一半粮,便是把我们所有的粮食都给他们,把我们的马宰了吃肉,那也是不够的。” 傅九衢微微眯眼失笑。 程苍连忙低头,不同他对视,声音却比方才坚定了几分。 “九爷当以战事为重,不可弃重取轻,惹来麻烦。” 傅九衢目光微凝,“你这是翅膀硬了,想做我的主了?” “属下不敢。”程苍额头全是热汗,二话不说,扑嗵一下,便单膝叩在烈阳下,“请爷三思。” 侍卫们见状,纷纷叩拜在地,齐声道:“爷,请三思。” 空气骤然紧张起来。 傅九衢尚未说话,辛夷便走了过来。 她看一眼沉着脸的傅九衢,轻轻一叹。 “我明白各位的顾虑,程大哥,你是对的。正常来说,我们肯定要先保全自己,再谈救人……” 程苍抬头,目光切切地看着她,“娘子言之有理。” 辛夷微微一笑,盯着他道:“如果我说,只要让他们渡过这一道难关,不仅我们有得吃,他们也会有得吃,你愿不愿意分一半粮给他们?” 程苍不解地问:“娘子何意?” 辛夷看一眼在路边树下或蹲或坐的民众,压低声音。 “日头正烈,这些人要解决的是眼前的饥渴,我们如果不出手,他们只怕走不到有水源有粮食的地方,就会倒下一半。” 程苍抿嘴:“给了他们,那倒下的就是我们!” 程苍向来令行禁止,少言寡语,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从来没有违抗过傅九衢的命令,更没有红着脸跟他犟过。 这还是辛夷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固执。 辛夷沉默一下,低声道:“我有办法找到补给。” 程苍看着被太阳烤成了小麦色的大地,把牙一咬,“我不是不信娘子……” “相信我就好。”辛夷直视着他,平静地地道:“程大哥,现在分一半给他们,水和粮的问题,我来解决。” “程苍!”傅九衢清冽的声音里已有些许的不耐,“不要耽误时间,扰乱军心拿你是问。” 程苍看一眼辛夷,见她冲自己眨眼,叹一口气,拱手告罪。 段隋和其他侍卫,没有程苍那么大的勇气,见状都默默地走过去,抬粮拎水,将食物和清水摆放到路边的一棵大树下…… “大家来用。” 人群聚集在路边,一直不敢上前。 他们惊惶不安地等待着,听到他们在争论,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见侍卫把食物拎到面前,一个个才如梦初醒。 你看我,我看你,惊喜、又不敢确信…… “这是给,给我们吃的?” “是,我们主子说了,分一半粮给你们。” “大善人,老天有眼,我们遇到大善人啦……” 一群人捧着窝头和肉干哭泣出声,先跪拜老天,再对着马车里的傅九衢齐齐叩头。 “多谢恩公赐粮……多谢恩公赐粮!” 辛夷看得心酸不已,上前扶起,“快吃吧,快吃吧,大太阳底下,别讲究那些虚礼了……” 饿到极致的人见到食物,恨不得把舌头都咽下去。 “这里有水,有水……来,拿着,别噎着啊。” 段隋是侍卫里最会笑为人最热情的一个,他用瓜瓢舀满水,递到百姓手上。 “别着急、慢慢吃。我们主子说了,干粮吃完,再把麻袋里的精粮也捎上两袋,路上饿了就熬个粥,总能糊弄几日,等你们走到衡州就好了,我们来时那边正下大雨,地里的庄稼长得都好着呢。” 有人大着胆子问:“你们是要去南边吗?” 段隋:“是呀。” “不要去了,快让恩公往回走吧,如今南边不安生呀。” “是呀,回去吧,别再往南了。”众人附和。 为了出行方便,傅九衢一行人全部身着便装,看不出身份,这群百姓以为他是哪个大富人家的少爷出行,紧张得不得了。 “那些蛮子就像野人一样,杀人如同宰鸡,眼睛都不眨……这几个月,我们眼睁睁看着各地的援兵过来……一批接一批,蛮子的地盘却越打越大……唉!你们别去了,危险啦!” 段隋知道他们是好意,微微一笑,“这次不同了。” “有何不同?” 段隋看一眼傅九衢,笑道:“我听说,官家任命枢密院副史狄大将军为征南节度使,率领二十万大军,日夜兼程、南下讨逆,放心吧你们,狄大将军肯定能把那蛮子打得落花流水,为大家报仇雪恨,夺回家园…………” /68/68807/19296503.html 第302章 酥麻了半边 狄大将军是谁,平民百姓并不知情,但马车里坐着的那位,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贵人,长得白生生的,细皮嫩肉,文文弱弱,分明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这样的人南去,落入粗蛮野夫侬智高手上,还有活路么? 要不怎么说人长得美就是惹人心疼呢? 傅九衢俊美的面容成功让百姓生出怜惜,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劝他们不要踏足南蛮之地。 一个人劝,一群人跟着劝,把众侍卫给逗乐了。 如果他们知道广陵郡王不仅能杀鸡还能宰人,只怕是要吓坏了。 “你们吃吧,吃完把这些粮食分了,再去找落脚的地方。我们也该启程了……” 段隋的声音尚未落下,便见前方有几十骑人马踏着漫天尘土,潮水般涌过来,人未近前,便长声吆喝。 “前方何人?速速让路——” 段隋朗声道:“你们是何人?” 马嘶长鸣,一群人踏着尘浪停在近前。 打头那人身材清瘦、重须黑面,装着甲胄却没有半点精气神儿,眼袋都快要掉到地上了,看上去就像一只落荒而逃的兔子。 倒是他身侧的小将威风凛凛,捏着马鞭一指,便率先开口。 “这是我们家都巡检使,纪威纪大人!” 一听纪威的名字,辛夷便怔住了。 这次侬智高率兵攻宋,弃城逃跑的官吏多如牛毛。横州、牢州、龚州、端州、梧州等州县几乎都是拱手相让,不等侬军打过来,这些乌合之众便率先收拾细软跑路了。 但最狠的人,莫过于这个都巡检使纪威。 这家伙不仅弃城而去,临走前,他还安排了防务,麻痹部众,迷惑朝廷,做出一副要誓死抵抗的样子。 为免被人察觉逃跑的意图,他连妻女都没有捎带,自己偷偷卷了钱财带着心腹脚底抹油——溜了。 众人怔怔,却见傅九衢忽而一笑。 “纪大人这是要去何处?” 纪威的视线这才从段隋身上转向马车里的傅九衢。 方才远远看着他们在和百姓说话,纪威以为傅九衢是和他们一样,从哪个州县逃难出来的官家子弟,如今再细看傅九衢过分俊美的脸,这位正七品都巡检使眼睛眯了眯,脸上莫名荡出了几分笑意。 “小兄弟是哪家的公子?” 傅九衢眼梢微冷,“我在问你。” “哈哈哈!”纪威看他冷下脸来,一副生人勿扰的模样,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更是喜欢起这个小郎君来。 都说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世道不平,烽火狼烟,近来纪威看到的官家子弟,哪一个不是灰头土脸,着急忙慌地找出路…… 像眼前这位这般镇定自若的倒是少数。 纪威捋着胡须,眯起眼睛发笑,“既然小兄弟想知道,那老哥我就告诉你。老哥我呀,听说面涅将军率兵南下了,正要去投靠他。” 傅九衢低嗤一笑,“你投靠他做什么?” 纪威本不想和他说太多,可傅九衢那张脸,让他情不自禁便生出了讨好之心。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诛灭寇首,我辈自当全力以赴,以报朝廷……” “呵!”傅九衢笑了,“纪将军真会审时度势。” “这……” 纪威并不知道弃城逃跑的事情,傅九衢早已得报,仍然以为朝廷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 “我的妻女皆死于侬军之手,我与侬军有不共戴天的仇恨,这次投奔狄将军,便是冲着报仇去的。我和侬军交过手……对侬军极为熟悉,想来对狄将军能有助益……” 傅九衢轻嗯一声,微抬下巴,“纪大人要投靠狄将军,必定前途无量。不过,你走错了方向。” 纪威一怔,“是吗?” 傅九衢浅笑:“狄将军的人马,此刻已入静江府……” 纪威有点摸不清他的身份了,说话略有犹豫,“我算过行程,狄将军此刻应当刚到永州才是……” 二十万大军从汴京南下,声势极大,不太容易掩人耳目。而且,受人数的拖累,他们的行军速度必然不会太快…… 正常情况下,纪威的分析是对的。 可他太不了解狄青了。 要是狄青这么容易就让人看透,那他就不是那个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面涅将军了。 傅九衢抬抬眼,“信不信由你!但建功立业的机会……纪大人可错失不得。” 纪威怔了怔,看他面上带笑不像说谎,不满地瞪一眼下属。 “谎报军情。回头再治你!” 说罢,他朝傅九衢拱了拱手。 “多谢小兄弟指点明路,尚不知你……如何称呼?” 傅九衢道:“姓甚名谁不重要,江湖人称九重楼。纪大人到了狄大将军面前,记得替我美言几句便是。” “那是自然,只要你跟着我去,保管让你吃香喝辣……” 纪威说到这里,突然转头。 他看到路边的麻袋里装着精粮,百姓手里攥着舍不得吃的肉干,不由咽了咽唾沫。 当初他从州府带出来的干粮早就没有了,几十号人一路杀过来,人要吃、马要喝,但沿途城镇大多关门闭户,找个采买的地方都没有…… 好久不曾吃肉,纪威看到熏肉干,眼睛都亮开了。 “大胆庶民,竟敢非法吃肉!来人,把这些东西统统给我缴了。” 非法吃肉? 这么新鲜的名词辛夷还是第一次听见,当即便拦了上去,张臂护在百姓面前。 而这些民众一听要上缴,眼里的光登时就消失了。 纪威一行有好几十号人,傅九衢只有九个,没有人相信他们可以保护自己…… “吃……吃……都吃掉……” 这一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将手里的肉干往嘴里塞。 狼吞虎咽,撑出眼泪也不肯停。 横竖都是死,与其被人抢走,不如撑死做个饱死鬼。 眼泪、鼻涕,汗水……狼狈不堪。 这一幕,看得辛夷心惊肉跳。 “不要着急,不要噎着,慢点,你们慢点吃,没有人敢抢……” 傅九衢平静地看着,见纪威的士兵当真下马抢劫,这才冷冷一声。 “不问自取是为盗,纪大人身为朝廷命官,竟罔顾法度?” 纪威愣了愣,哈哈大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一看你就是没有吃过苦头。小兄弟呀,等你肚束三篾,饥肠辘辘的时候就知道了,食饥息劳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饿了就要吃饭,人渴了就得喝水,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兄弟们,上——” 傅九衢冷冷眯眼,笑了。 “我的粮食,纪大人也要抢?” 纪威看他一眼,脸上不见半点意外。 这些叫花子似的平民哪里会有这样的精粮?当然是他的。 纪威看一眼傅九衢冷下来的眉目,扯着嘴巴大笑。 “先征用了。等我立功受赏,将来双倍奉还!” 一群眼冒金光的士兵冲上来,饿殍般哄抢食物,形若土匪,哪里像朝廷的兵卒? “放肆!”傅九衢沉沉一喝。 程苍的腰刀已然出鞘,冷声道:“广陵郡王在此,尔等这是要造反么?” 纪威脸色一变,掉过头来怔怔地看着傅九衢。 那一群准备抢劫的兵卒也停了下来。 而拼命将肉干往喉咙里吞咽的民众,默默地松开了牙齿…… “广陵,广陵郡王?广陵郡王不是在狄将军跟前么?” 纪威慌乱间喃喃一句,好半晌没有回过神。 在他看来,像广陵郡王那种身娇肉贵的小白脸就是出来领个军功混个资历罢了,肯定跟在狄青左右,有人严防死守地护他周全,根本就不会上战场。 哪里料到,在这黄土坡上见到了真人? 纪威跃下马来,急急地朝傅九衢跪拜下去。 “下官纪威叩见广陵郡王!郡王恕罪,是下官瞎了狗眼,不知道郡王生得如此俊美英武,竟然,竟然在郡王面前丢人现眼……” 傅九衢看着他,慢吞吞掀唇笑开。 “纪大人起来说话。” 纪威看他没有发火,甚至还有笑意,心里松了一口气。 果然傅九衢只是一个黄口小儿,当不得事,几句好话就把他哄住了。 “谢过郡王。” 傅九衢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道:“纪大人可要与本王一道南行,投奔狄大将军?” 纪威眼睛一亮,看着傅九衢物资丰存的三辆马车,直觉是大运来了,连连拱手称谢。 “郡王盛情,下官,下官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啦!” 傅九衢眼梢撩开,但笑不语。 辛夷冷眼旁观,心里为这个纪威捏了一把汗。 以傅九衢的为人心性,这一去,这个纪大人只怕是凶多吉少。 ~ 分开前,辛夷给那位带着小儿的妇人留了药,这才登上傅九衢的马车。 与来时一样,他们行进的速度很快。 不同的是,这一次,马车后面跟了数十个“护卫”,像尾巴似的吊在后面…… 人多的好处是安全。 坏处是吃饭的嘴巴多了…… 辛夷一路沉默,看着官道两侧失收的荒田,双眼雾气茫茫,不知神思飘向了何处…… 傅九衢侧目睨她,一只手将人勾过来,唇角淡淡带笑,“十一是不是忘了什么?” 辛夷抬眉凝视着他,假装失忆:“什么?我忘了什么吗?” 哼!傅九衢慢慢地坐直身子,慵懒带笑地道:“只要让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不仅我们有得吃,他们也会有得吃……” 他复述完辛夷的话,俊目一斜。 “十一,九哥饿了。上哪里吃?” 辛夷哦一声,恍悟般将手臂抬起,伸到他的嘴边,“吃吧。” 傅九衢不客气地握住那俏臂,轻咬一口。 “嘶。好狠。”辛夷皱眉瞪他,撩开车厢的帘子,往后面看一眼,这才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问: “我确实有办法搞到吃的喝的,但你确定要带上他们?” 傅九衢勾唇,“要。” 辛夷啧声:“这么多张嘴巴呢。再说了,给这些狗东西吃喝,糟蹋粮食。” 傅九衢淡淡地道:“纪威该死,但不是现在。我要让他死得其所!” 他微微带笑,一双俊目却泛着阴寒,眼瞳深不可测,辛夷无端打个寒战,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汴京赋》里傅九衢黑化后手起刀落削人头皮的一个画面,身子登时酥麻了半边…… “九哥……” 她恍惚一下,定了定神才恢复了平静。 “只要我们的粮食能支撑到静江府,我就有办法。” 傅九衢眯起眼,“哦?” 辛夷轻咳,挑眉笑道:“静江府里有一座姥姥山,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喜欢吃肉的和尚……这个和尚打了一口永不干涸的井,地窖里藏有数万斤的粮……” 微顿一下,辛夷挽住傅九衢的胳膊,仰头得意地道:“如果周边州县都这么干旱的话,南征大军筹集粮草肯定也会受到影响……九哥,现在还想不想送我回京呢?” 傅九衢抚弄玉扳指的手微微一顿,俊目定定地望着她。 “我还是太小看你了。小十一,这也是你梦到的?” 这是一个游戏里的支线剧情,辛夷恰好知道而已。但她自然不敢那么说,闻言,连忙伸出一根手指头,捂向傅九衢的嘴。 “嘘……小声点,不要叫人听见。” 傅九衢眯眼浅笑,审视她。 辛夷神秘地道:“叫人听见,梦就不灵了。” /68/68807/19296504.html 第303章 私藏食物 越往南走越是令人心惊肉跳。 骄阳似火,田地干涸,沿途都能看到逃荒的人群。 战争的阴影无处不在,压抑得炽焰下的人们喘不过气。 纪威那几十号人的队伍,最初跟着广陵郡王南行,一个个都很兴奋,可颠簸了上百里路下来,这伙人的劲头全没了。 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人没得吃、马没得喝,他们疲乏至极…… 往常还能顺道打劫民众以维持生计,可如今在傅九衢的眼皮子底下,再不敢造次。 他们忍耐着,但傅九衢不仅没有停下来歇口气的打算,也没有分发食物下来。 队伍里的询问,渐渐变成了抱怨。 “纪大人,我们就这般干熬下去吗?” “再不给点吃的喝的,莫说我们,马都受不住了。” “纪大人,我看那郡王就没好有安心,该不会是想把我们当成食物宰吃了吧……” 周围几个亲卫不停在纪威的耳边抱怨,甚至有人低低地辱骂了起来,说傅九衢不拿士兵当人看,自己在马车里吃肉喝酒,让他们饿着肚子上战场。 纪威看一眼前面的马车,心里问候了八百句老母,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相劝。 “再忍忍,等到了桂州跟上大部队汇合就好。” “纪大人……”一个心腹小声地提醒,“若让他们知道我们弃城逃跑的事情……还会给我们立功受赏的机会吗?” 纪威沉下脸,“放你娘的屁!我们是力战不敌,这才逃出来的。我妻女都死在城中,何来弃城逃跑一说?不要胡说八道自己吓自己。” 训完,纪威又叹一声。 “再者,我不去投靠狄青,又能如何?带着兄弟们上山当土匪?” 众人沉默。 他们心里很清楚,狄青一来,在二十万大军的镇压下,侬智高肯定蹦哒不了多久,等战争结束,弃城的事情肯定要逐一清算。 不去戴罪立功,又能逃到哪里去?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们别无选择。 讨好傅九衢是活命的唯一机会。 车队一路南行,沿途不再停留,如同搬家的蚂蚁一般,浩浩荡荡地在官道上蜿蜓。 天黑时,气温稍降,几缕细风夹杂着酷暑的热气,比白日里添了凉爽,但饥渴和疲累,让他们越发浮躁,喉咙似有火烧一般,头晕眼花…… “俺去找广陵郡王讨水。”一个校尉低啐一口,突然冲上前来。 “不可,万万不可。”纪威连忙阻止他,“兄弟们,郡王这是在考验我们呢,若是惹他不快,只怕到了狄将军跟前,咱们也没得好果子吃。” 校尉看着纪威鼓鼓的马囊,眼里的光影黯淡了几分。 “大人不愁吃喝,但俺们兄弟总不能活活饿死吧,还有这些马,再不吃喝就得倒下了……大人不去,俺去。” 车队后面的气氛,坐在马车里的傅九衢自然知道。因此,当那个面色腊黄的校尉打马上来求见的时候,傅九衢撩开了帘子。 “何事?” 校尉不安地看着他,随即低下头,拱手道:“郡王,俺们已经一天没得吃喝了。人扛不住,马也受累,快走不动道儿了。” 傅九衢淡淡道:“你们去投靠狄大将军,难道不准备吃,不准备喝,就带几十张嘴去?” 校尉咽了下唾沫,“俺们能打仗,能卖命。” 傅九衢轻笑,“能打仗,能卖命,为何弃城而逃?” 校尉脸色一变,登显慌乱,“俺,俺……”他不安地看着傅九衢,嘴皮嗫嚅几下,终究没有再解释。 “俺有罪!但俺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罢了。”傅九衢轻飘飘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看你还算有点骨气,本王交给你一个差事。” 校尉愣住:“啥?” 傅九衢微微一笑,看着他满带期望的眼神,淡淡地道:“程苍,给他吃饱喝足,派他去给本王探路送信!” 程苍应一声,望着那人:“跟我来。” 校尉喜不自胜,“俺绝不辜负郡王所托。” 待马步声远去,辛夷才侧目问傅九衢。 “九哥为何要把差事给他?纪威的人,你信得过么?” 傅九衢淡淡一笑,“几十号人,渴了,饿了,没一个有种的敢上来找我。独他一人大着胆子来了。就冲这勇气,也应该给他一个死在战场的机会。” 辛夷内心微恻。 就他一个人该死在战场上? 那纪威呢,不配死在战场上吗? 不等辛夷问他,傅九衢便打开车帘,让段隋招呼队伍停下。 “原地休息,给人马派粮。” 段隋喜滋滋地应道:“是,九爷。” 说是派粮,但马车上的余粮已经不多了。 人可以熬着,马却不讲道理,实在饿狠了,是会罢工的。 段隋让人将马车上的黍米和水桶都搬了下来,优先满足了马匹,众人再草草吃了点东西。 干粮已经没有了,段隋扛了一袋精粮和一桶水过去,让纪威那群人,自想办法。 无锅无灶,这些人愣愣相看着,一横心,就着生米嚼了咽下,再对付着喝几口清水,算是暂时解决了饥荒。 马车里,清风拂着帘帷。 傅九衢从抽屉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熏牛肉干和两个青幽幽的苹果,塞到辛夷的手上。 “快吃。” 辛夷大为震惊,“九哥,你居然私藏东西?” 在碰见灾民的时候,看到好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辛夷心生怜悯,一口气将高淼为自己准备的果子零嘴和肉脯等全给了他们…… 哪料,傅九衢竟然藏了那么多好东西在抽屉里。 辛夷笑不可抑,拿起苹果在袖子上擦擦就要入嘴,却被傅九衢阻止。 但见他掏出一把匕首,拿来果子仔细削了皮,再用洁白的帕子垫着交到辛夷的手上。 “不着急,吃了还有。” 辛苦嘴里发酸,拎起那果皮。 “这丢了多浪费……” “喂马。” “好吧。九哥英明,想得就是比我深远………” 辛夷想到傅九衢偷偷藏东西的样子,不禁好笑,一语双关的逗他。 傅九衢冷目淡淡,“没良心的东西。” 辛夷低笑,将削好的苹果递到傅九衢的嘴边:“来吧,良心来了。咬一口!” 傅九衢别开头,“我不喜欢吃。” 辛夷噙着笑,哼声,“这叫同甘共苦。你不吃,我也不吃了。” 傅九衢看她固执,轻轻咬一口。 “你说的姥姥山,离州府有多远?” 辛夷想了一下,摇头。 这个剧情于她来说,只是剧情而已,跑地图都是直达,哪里知道有多远? 傅九衢:“你这个……小骗子。” 看这家伙咬牙,辛夷突然皱了皱眉,疑惑地道:“九哥,你依着我放粮给百姓,有没有想过,我万一找不到水源和粮食,到时候,你怎么办?” 傅九衢勾唇,在她脑袋上一弹,“我就没有指望你。我算过了,等人马歇口气,子时出发,一口气到桂州也不过明儿晌午,即使缺少水粮,倒也无妨……” 辛夷沉眉道:“那九哥想过没有,桂州也缺水呢?” 大军出征都带有粮草,路上也会有补给,但如果缺水就麻烦了。 傅九衢淡淡一笑,握住辛夷的手。 “会有办法的,饿不着你。” 辛夷咬一口果子,睨着他笑。 “九哥知道崀山吗?姥姥山便在荆湖南路和广南西路交界处,崀山之侧,崀山有红土丹霞,地貌独特,很好辨认,到那里,一打听就找到了……” 傅九衢目光飘悠悠地,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方才不是说,不知多远?骗子” 辛夷眨个眼,“九哥问我离州府有多远,我确实不知道啊。哪有骗你?” 傅九衢点她脑袋,清冷的面孔仿佛映入了半盏月光,隐隐见笑。 “辛夷,你总能给我惊喜。” ~ 东方泛起的金辉穿过云层洒在大地时,一行人已到两州交界之处。 走了一夜,又困又饿的队伍里,不安的情绪渐渐滋生。 辛夷看到崀山熟悉的轮廓,那块大石头就落了下来。 没有变,和她在《汴京赋》里看过的一模一样。 “九哥,再往前约莫一里地,就是姥姥山了。” 傅九衢见她说得笃定,就像曾经来过一般,眼底疑惑更浓,但他没有多问,而是吩咐车队停下来。 “程苍,你带人原地等待,在附近找找有没有水源,喂马充饥。段隋,你叫上三五人,跟我前面探路。” (本章完) /68/68807/19300505.html 第304章 原来如此! 辛夷跟着傅九衢下了马车,抬头看着那红火的太阳,但身体却没有灼烧之感,精神头登时好了起来。 “还是山里舒服。走吧,九哥随我去贪贪凉,吃顿饱饭。” 姥姥山像是未开化的荒山,杂草丛生,路径皆无,几个人边走边寻路,走得十分艰难。 段隋好奇地问:“娘子,这山上当真有庙?看着不像啊,谁来这里供香火。” 辛夷笑道:“不仅有庙,还有和尚,还有井,还有粮。” 段隋很是好奇,一个会储备数万斤粮食的和尚是什么样子,但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和尚竟然生得眉清目秀,十分年轻。 他看上去约莫只有二十五六,面善亲和,僧袍飘飘地站在庙门外的台阶上,打着佛手,口唤弥陀。 “诸位施主,总算来了。” 众人怔怔。 就连辛夷都懵住了。 “大师怎知我们会来?” 和尚轻轻一笑,“小僧夜观天象,今日有贵人登门,晨起又见喜鹊鸣叫,更是笃定贵人已至,这才备好茶水饭菜,在此恭候各位……” 辛夷大惊失色。 她可不信什么夜观天象,喜鹊鸣叫。 这和尚能事先知情,说不定跟她一样,是个穿越人…… 辛夷激动不已,整个心思都活络起来,在和尚带领下往庙里走时,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弯,终于想出一个试探他的法子。 “大师,我前阵子做了个噩梦,醒来甚忧,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化解化解?” 和尚浅笑:“施主且说来小僧听听?” 辛夷盯着他深褐色的眼睛,慢吞吞地道:“我梦见一个叫《汴京赋》的游戏,我在游戏里,又在游戏外……” 那和尚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平静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下文。 辛夷问:“大师听说过这个游戏吗?” 和尚回:“敢问施主,何谓游戏?” 这是不知情? 辛夷有些失望,“就是跟搭戏台子唱戏差不多吧……” 和尚轻唔一声,“那施主的梦,噩在何处?不如详细道来,小僧帮你参详一二?” 辛夷张了张嘴,正想继续往下试探,听得傅九衢轻咳一声,冷冷淡淡地道。 “寂无,你不要再逗她了。” 辛夷震惊不己,见鬼似的转头看他。 “你怎知他叫寂无?” 傅九衢皱眉:“你也知道?” 辛夷盯着傅九衢,一颗心狂跳不止。 难道穿越的还有他? 傅九衢见她不停地打量自己,淡淡叹一口气,“我八岁就认识他了,你说我知不知道?” 猝不及防。 辛夷脑子转不过来,呆住。 傅九衢懒懒一笑,“昨夜我便派人前来捎信,他不备好饭菜在庙门等着,我不得扒了他的皮?” 辛夷再一抬眼,看到庙中庭院里站着昨夜那个讨水的校尉,脑子里嗡的一声,差点原地去世。 这个傅九衢。 一口一句骗子地叫她,到底谁才是骗子? 傅九衢看她面色变幻不定,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走吧,师兄给我们备了斋饭,恰好可以换换口味。” 他声音带笑,丝毫不管那个叫寂无的和尚诧异的目光,拉着辛夷的手便往禅房里走去。 这个寺庙占地并不大,但环境清幽,风光旖旎,是个修行的好所在。 这个寂无和尚,在小庙后院开垦了不少菜地,这个时节,外面干旱灾荒,这里倒像个世外桃源,吃喝不愁,还有果蔬菜品,应有尽有。 不仅如此,寂无和尚还有一手好厨艺,说是斋饭,不带半点荤腥,但那大馒头蒸得又白又软,水豆腐做得细嫩鲜美,炒竹笋脆香可口,辛夷在马车上颠了这么些天,冷不丁吃到这么一餐斋饭,差点把舌头吞下去。 香。 真的是香。 辛夷用山泉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手,坐回禅房里听他们说话,这才知道,这个寂无和尚,也是狄青的徒弟。 他幼时在狄青身边长大,是狄青当半个儿子养大的,成年后却回到家乡,出家修行,但这些年,并未与师父断了联系。 昨年侬智高蠢蠢欲动,朝廷便有征讨之意,那个时候,他就时常去信说起这边的情况。地窖里那数万斤粮食,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准备的。 傅九衢与寂无叙旧,面色从容平静。 辛夷坐在一侧,边吃边竖着耳朵听,一颗心久久不平。 以前看到穿越的主人公,占尽优势用金手指随便碾压古人,觉得现代人比古人聪慧高明是天经地义的事,而这个事情让她彻底改观…… 古人的智慧不比后人差,像狄青和傅九衢这一类人,更是古人中的佼佼者,谋略千里,智在人上,根本就不是她那点三脚猫的手段能比的。 那些动不动以为穿越就能碾压古人的,简直异想天开。 相比于这种赫赫有名的历史人物,说到底,她在后世也只是一个小虾米,若不是占了先知剧情的优势,她哪来什么本事…… 辛夷郁闷了。 突然觉得自己和傅九衢中间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觉得今天的自己像一个笑话,觉得傅大魔王是故意等着看她的笑话…… 嘴里的馒头,突然就不香了。 寂无突然看过来,对辛夷一笑。 “早就听说师弟身边有一位才貌俱佳的小娘子,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辛夷尴尬地客气两句,“要才没有,要脸,就剩半张了。” “半张?” “嗯,那半张,打得稀烂。” 寂无愣了愣,笑了起来,“恕我冒昧一问,小娘子是如何得知姥姥山,得知我的?” 辛夷看了傅九衢一眼,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是……梦到的。方才不是正想询问大师来着吗?” 寂静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幽幽一叹。 “娑婆世界一念而生,无奇不有,无所不能。古有庄周梦蝶,今有娘子梦庙。是迷,也是觉。是梦,也是醒。一切皆幻相也。” “对对对,大师高论。” 辛夷正愁不知道怎么跟傅九衢解释,这个和尚便用如此不通俗不易懂但最适合忽悠人的话,帮她做了解释。 她跟着感慨,“世间事,从何处生,由何处灭,无明无相,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寂无轻轻一笑,转向傅九衢。 “师弟何时去跟恩师汇合?” 傅九衢平静地道:“饭后。你可要随我同去?” 寂无回避着他的目光,淡淡一笑,“遁入空门,便已了断红尘,我还是不去了罢。” 傅九衢眯起眼看他,沉默片刻,点点头。 “若非恩师叮嘱我上山一趟,我也不会来劝你。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能放下是缘分,不能放下也是缘分。随你便罢!” 寂无微笑,没有作答。 饭后,辛夷厚着脸皮在庙里洗了个泉水澡,出来时段隋已然给几匹马都驮上了干粮和饮用的水桶,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寂无将他们送到山间,临别时怅然地道:“师弟记得替我向恩师问好。那些粮食,随时要,随时可差人来取……” 傅九衢点点头:“保重。” “保重。”寂无微微欠身。 辛夷走入烈日里,回头仍能看到寂无站在山间那一片孤独摆动的僧袍。 “你这个师兄,好生奇怪。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山里来出家?” 傅九衢扭头:“你没有梦到吗?” 辛夷撇一下嘴唇,总觉得傅九衢话里有话。对她那些借口,他分明就没有相信。 “我可梦不到别人的隐私。” 傅九衢似笑非笑,“若是可以,我倒想梦到你的隐私。” 辛夷:“……” ~ 有了粮食和水,纪威等人喜逐颜开地迎了上来,“郡王英明”这样的马屁话,也不知说了多少。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的最后一餐……断头饭。 午后日头正烈时,傅九衢到达狄青征南军大营。 正好碰上狄青在大发雷霆—— 宋军先锋杨文广在征南主力到达之前,率先到达桂州,恰与侬军正面相遇,两军拉开架势打了个遭遇战。 杨文广所率先头部队战事不利,一度被困。最后,杨文广虽得以逃脱,但宋军损失惨重。 最紧要的是影响了士气,成就了侬智高的声威,这让狄青大为恼火。 辛夷没有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赫赫有名的杨家将,有一点小激动,虽然此时的杨文广已五十出头,她却看得目不转睛。 这可是评书里的英雄人物,杨宗保和穆桂英的儿子…… “恩师。”傅九衢清咳一声,目光从辛夷身上扫过,对狄青拱手道:“我愿为先锋,和杨将军一道出战,会一会这个侬智高。” 狄青哼报,没有同意他的请求,而是反问。 “你把纪威这个孬种带回来,便是要带他打头阵?” “不。”傅九衢淡淡一笑,“我要拿他祭旗,鼓舞士气。” 辛夷:今天我大为震惊,感觉自己的智商干不过古人,开始emo了~ 傅九衢:别丧气,毕竟你会做梦…… 辛夷:我怀疑你在侮辱我,但我没有证据。 傅九衢:没关系,梦里什么都有。 ps:姐姐妹妹们,求票求票哈~~ (本章完) /68/68807/19300506.html 第305章 威慑,门神 太阳躲入云层,灰蒙蒙的天空,压抑着惶惶不安的气氛。 低沉的风拂过纛旗,絮絮作响,如同地狱鬼泣。 校场上,傅九衢明光铠、凤翅盔,一袭火红的披风,站在点将台上,双目阴沉,语调冷硬。 “斩!”一个字如同催命的符咒。 空旷的天际里呜咽阵阵。 “郡王饶命!郡王饶命啊!” 纪威被人押跪在地上,扒了甲胄,披头散发,垂死的目光希冀而惶恐,撕心裂肺地叫着广陵郡王的名字。 他不敢相信,从永州一路行来俊雅温和的广陵郡王,说翻脸就翻脸,没有任何征兆的,就要他们的命…… “郡王,我们可以戴罪立功,我们可以上战场,我们可以去跟侬军拼杀,请让我们死在战场上吧!” 傅九衢目光在他身上淡淡一扫,唇角微勾,“你们的死,就是戴罪立功。” 说罢他抬起手指,微微一动,“动手。” 两排士兵手提钢刀,山呼海啸般齐齐唱诺。 “是!” “傅九衢!”纪威瞪圆双眼盯着高高在上的广陵郡王,喊破了喉咙,声音近乎恐惧地穿破云层, “你如此狠毒,丧尽天良……傅九衢,我们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傅九衢,你不得好死,你会不得好死的……” 咚! 纪威声音未落,身子已倒在地上。 血溅当场,一个人分成了两个,头颅滚动两圈才停下,一双圆瞪的眼睛仰望着天,不甘、愤怒、恐惧…… 鲜血顺着士兵的刀口慢慢淌下,滴落在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上,滴在那双瞪大的眼睛里,晕染得猩红一片。 长风卷得旗幡猎猎翻飞,偌大的校场冷寂无声。 轰隆一声惊雷! 傅九衢静静地扶刀而立,双眼如寒冰般扫过。 “继续行刑!” ~ 辛夷坐在营房里,程苍和段隋两个奉命守在门口,不让她出去。 孙怀在身边伺候着,嬉皮笑脸地和她说话。 辛夷心里清楚傅九衢在顾虑什么。 傅九衢不肯让她去看斩刑现场,怕她看到血腥的一幕,怕她看到他令人惧怕的狠戾一面。 可辛夷其实见过更心狠手辣的傅九衢,这不算什么。 更何况,纪威抛弃妻女和满城百姓,弃城逃跑,该死! “征南节度使奉旨讨逆,即日起,各路州县军政,一应听其号令,进战退守,令行禁止。如有违抗者,当如纪威,斩立决!” 傅九衢拎起纪威的人头,俯视校场,阴凉的视线所到之处,压迫和恐惧排山倒海。 点将台下,满场的士兵目睹了这一切,整整齐齐三十八个人,三十八颗头,除去姥姥山传信的那个校尉,一个也没有留下。 战时诛杀逃兵,无须审讯。 说狠,平静无波,不见愤怒。 说不狠吧,当傅九衢那不带情绪的声音飘入耳际,那斩杀纪威的屠刀仿佛就悬在头顶…… ~ 正对点将台的一扇窗户里,狄青负手而立,静静地观望着。 曹翊站在他的身侧,脸色随着人头落地而变化,眉头越皱越紧。 “大战在即,应当让他们死在战场上,重楼这手段太过狠戾,唉,只怕动摇军心,引人惶惶。” 狄青冷冷道:“他这是在帮我立威呢。” 曹翊道:“军心不在,威从何立?” 狄青沉默一下,转头看过来,沉吟片刻,“你什么都好,就是妇人之仁,当断不断。你记住,手段本身并无对错,只看用在何处,因何而用……若今日逃兵可以免死,来日就会有更多的逃兵。若今日逃兵有戴罪立功的机会,明日上了战场,就没有人会拼尽全力……” 说到此处,狄青微微眯起眼睛。 “换了我,也会杀。连那一个也不会留,老九已是仁慈。” 曹翊低下头去,“恩师教训得对,是徒儿愚钝。” 狄青眉头微微一动,审视他片刻,慢声道:“该罚的,要重罚,该赏的,也要重赏。你来手书,向朝廷请旨,封赏桂州一役死伤将校……” 曹翊拱手应声,“是。” 在桂州遭遇战中,主将杨文广虽得以脱困,但与他同行的副将孙节,却在一番鏖战后,惨死在昆仑山下。 孙节是狄青的老部下,以骁勇善战为人称道,曾数破敌城,累有战功。 不承想,会死在南征的路上…… 狄青突然幽幽一叹,“侬智高起兵兵谏也是被逼无奈。交趾欺压他族人,大宋又不肯接纳他,无处容身,走投无路……” “恩师!”曹翊谨慎地摇了摇头。 狄青敛住神色,“这才是侬智高攻无不克的原因。老子云:哀兵必胜,受压迫而悲愤反抗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我们要挫败侬军,夺回失地,还须从长计议,万不可草率出兵……” 曹翊托着袖子,提笔而书,等落下最后一个字才停下来,将写好的公文交给狄青过目。 狄青点头,“发吧。” 曹翊用镇纸将公文压在桌上,摊平晾干,看狄青一眼,又慢声问:“恩师不会让重楼去打头阵吧。” 狄青眯起眼看他,“你也想去?” 曹翊垂下头,低低嗯声,“这个功劳,徒儿也想要。” “哼!一个个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那点心思。”狄青负着手走近案几,坐下来端着茶盏摇了摇头,吹去水面的浮沫,慢声道:“你和老九,谁也不许去!” 曹翊吃惊地抬头,“恩师……” 狄青:“这么大眼珠子盯着老夫干什么?” “……” 曹翊讪讪地笑,“不让上战场,那我干什么来了?” 狄青哼一声,说得理所当然:“世人都说国舅爷才高八斗,笔力雄健,恰好可以留在营中为我经办案牍之事,省得我劳神劳力,去想那些劳什子的说辞来对付京中那些老家伙……” 曹翊哭笑不得。 他不远千里而来,就做个文书工作,帮他写公文,行案牍? “那重楼呢?” 狄青想了想,捋胡子抿嘴,“他嘛,比你狠一点。我看,适合做个门神,摆在大堂上,天天三炷香供着便是。” 曹翊:“……” 傅九衢进门就听到,停下脚步,看一眼曹翊。 “又在说我什么坏话?” 曹翊勾唇,清俊的面孔微微带笑,“广陵郡王动辄杀头腰斩,我哪里敢说你的坏话?恩师正在为我两个安排差事。” 傅九衢走到狄青的跟前,将那三十八个人的名册递上去,让他签押。 狄青翻看一下,没有什么表情。 傅九衢淡淡道:“恩师,徒儿有个不情之请……” 狄青抬头,“为了那小娘子的事?免开尊口吧你。人是怎么来的,就怎么给我送回去。我的营中,不容女子。” 曹翊看了傅九衢一眼,抿嘴不语。 傅九衢却是低低笑了起来,“我就知道瞒不过恩师这一双法眼……不过,恩师误会徒儿了。” “误会?”狄青不满地剜过来,一副要找他算账的样子,“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是哪里?战场!战场是要死人的!你娘发疯,你比你娘更疯。赶紧给我把人送走!我明儿要是再看到她,拿你是问,哼!” 这句话狄青说得很重,没有商量的余地。 傅九衢叹息一声,“不是不肯送,是没法送……” 狄青瞪着他,“怎么?她还会吃人不成?” 傅九衢道:“吃人是不会,但……她能救人。更何况,我也劝不动她。” 狄青不可置信地看着无辜无奈的傅九衢,不敢相信这种话出自他的嘴里。 “一个妇人你都驯服不了,还想给我打前锋?” ~ 傅九衢回到营房,只看到程苍和段隋两个,辛夷和孙怀不在房里。 “人呢?”他不知不觉拔高了声音。 段隋抢在程苍的前头,小声道:“小娘子说屋里太闷,想去营房后头走一走。放心吧九爷,有孙公公跟着她,出不了事。” 傅九衢皱了皱眉头,“她看到点将台杀人了?” 段隋摇头,“没有看到……吧?” 傅九衢略松一口气,又听段隋嘻嘻一笑,“不过,那惨叫声此起彼伏,天都快要震破了,还需要用眼睛看吗?” “蠢东西!”傅九衢低骂一声。 段隋撩眼,不知道九爷这是在骂谁,然后就听到傅九衢道:“看个人都看不好。你和程苍……尤其是你,要你何用?!” 傅九衢指指段隋的脸,转过身大步离去。 段隋摸脑袋,看着程苍,“九爷这点点点的……是何意?我怎么看不懂?” 程苍:“等下月领不到月俸,你就懂了。” 段隋啊一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独自消化了片刻,这才紧赶慢赶地跟上去。 (本章完) /68/68807/19304259.html 第306章 狄将军很生气 辛夷在草料场里。 自从那次傅九衢带她去过京中大营的草料场,她对这个地方就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这些草料垛子像高大壮实的屏风,好似能带给她一种独有的安全感。 傅九衢找到她的时候,辛夷就正懒洋洋靠坐在一个草垛子后面,嘴里叼着一根野草,望着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孙怀站在草垛一侧,见到傅九衢过来,撅着身子正要问安,就被他摆手打断。 孙怀欠了欠身,懂事地走开。 傅九衢安静地站了片刻,轻声唤她。 “十一。” 辛夷回头愣了愣,一张笑脸宛若野地里盛放的金盏,灿烂地朝他绽放。 “你回来了。”辛夷拍拍屁丨股站起来,走到傅九衢的面前,看着营房里远近的景象,幽幽一叹。 “营里的每个人都有事情做,就我没有。九哥,你也给我安排个差事吧?” 傅九衢皱起眉头,看着她身着男装却比普通军中男儿瘦小许多的身子,默默张臂,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怎么了?”辛夷觉得他情绪不对,以为是杀人后的应激反应,微微一笑。 “需要心理疏导吗?免费提供,不收银钱……” 傅九衢摇了摇头,抚了抚她的脸,目光专注在她的脸上,一张俊美的容颜复杂莫名。 辛夷恍然大悟,“狄大将军容不得我,要你将我送回去,对不对?” 傅九衢嗯声,“军营重地,你留下来确实不便,你看……” “不要!”辛夷软硬兼施,双手挂在他的胳膊上,“我这才刚到呢,你就要赶我走,哪有这样狠心的人嘛?” “十一,这不是赶……” “那我去找狄将军说说?” “不可。”傅九衢皱眉。 狄青那个老顽固的性子,他怕辛夷幼小的心灵承受不住一顿痛骂,回头要哭鼻子。 傅九衢在心里默默叹一口气。 “你跟我来。” “哦。”辛夷默默一笑。 傅九衢一身沉重的甲胄,步子却迈得很大,走得快如疾风,辛夷要小跑才能跟上。 “九哥,我们去哪里?” “跟着便是。” 辛夷看着男人冷肃的面孔,略微的不安。 她很清楚,女子强留在军中确实坏了他们的规矩,而狄青向来以治军严谨著称,既然让他发现了自己,就绝对不会轻易松口留下她,甚至不会给傅九衢半点面子。 但她如果离开,这次南下的意义又在何处? 辛夷心头纠结不安地跟着傅九衢,一路穿过校场,到了大营的另一边。 这里有医药室,有辛夷熟悉的药材香味。 她欣喜地侧目一望,“军医营?” 傅九衢道:“营中新招募了一些地方游医,你仍给他们授业,顺便帮忙救治伤员。” “好。我一定会尽心尽力的。” 熟门熟路的本职工作,辛夷做来得心应手,就是想到狄青那人,她也不免皱眉头。 “若是狄将军问起来……” “你只管救人,别的不用操心。”傅九衢扶住门板,示意她进去。 “明白。”辛夷笑得眉眼弯弯,朝他深深一揖,“多谢郡王。” 她原本以为傅九衢会迫于压力,借机将自己送走,没想到他把自己送到了军医营里来。 辛夷心上愉悦,笑颜顿开。 军医营里的大夫,好多都是曾经在汴京见过的,看到她进来十分热情地招呼,偶尔空闲,就围上来找她叙旧,诉说沿途的事情。 桂州遭遇战,死伤无数,不仅主将孙节阵亡,杨文广也受了一些轻伤。 辛夷刚刚有惊无险地度过军医营的第一天,就听到有人来说,杨将军的伤溃烂,搔痒疼痛。 “我去看看。”辛夷主动请缨,跟着一个叫叶姚的大夫背了药箱前去诊治。 不料,刚进杨文广的营房就撞上一双浑厚有力的眼睛,不怒而威。 辛夷天不怕地不怕,看到狄大将军却有点发怵。 她脚步一顿,尴尬地笑了笑,正想退出去,就听狄青一声冷哼。 “现在躲还来得及吗?还不进来干正事。” 辛夷欣喜若狂,“是。” 她不敢看狄青的脸色,放下药箱,便俯身查看杨文广的伤势。 一条条纵横交错的伤疤不计其数,有大有小,有新有旧,有刀伤有箭伤,其中最大的一条足有手指长,在肩胛上,差点便挑开了筋脉,伤口已然发炎,有脓肿反应和渗出液,粘连在衣服上,要剥开衣服都难…… 这比辛夷以为的“小伤”可严重多了。 她见狄青黑着脸看着自己,微微迟疑道:“杨将军的伤不太妙,我要先做清创处理,然后才说上什么药的问题……” 狄青:“清创?” 辛夷点点头:“就是要将腐肉刮去,再消毒,不然,伤口很难愈合……” 杨文广闻言皱眉,“一点小伤不打紧。上点药便是!” “不用怕疼。”辛夷对杨家将有天然的好感,安抚般微微一笑,转头对身侧的男子道:“叶大夫,劳烦准备一下麻沸汤……” 杨文广咳嗽两声,抬起通红的双眼,朝辛夷摇头。 “不必麻烦!就这样……来吧,我不怕痛。” 辛夷秀眉微蹙,“杨将军,营里药物都很齐备……” 狄青皱了一下眉头,“他说不怕就不怕,你不用管他。” 辛夷左右看看,默默递上纱布示意他咬住,杨文广再次摇头。 “孙将军被暗枪刺死的时候,就倒在我面前……他比我痛千倍,百倍。我怎会连这点苦都受不住?” 狄青侧过脸去:“给我闭上嘴巴。” 杨文广老实地抿嘴闭嘴。 辛夷默默打开药箱,拿出清创手术的工具,一言不发地为杨将军疗伤。 狄青就站在旁边,盯着她看,一张脸上有怀疑有不满,还有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欣赏。 一个女子能做到她这样,可谓巾帼不让须眉了。 沉默许久,狄青开口。 “为何执意留在军中?” 辛夷想了一下,“留下来保护郡王,保护您,还有保护像杨将军一样千千万万的校士,让他们伤有药,病有医,不会因缺医少药而含恨身亡。” 保护?狄青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要保护他,不由冷声一笑,神情复杂地盯着辛夷。 “不要以为你说几句花言巧语,我就能容得下你。” 辛夷抬头:“师父……” 狄青身子一僵,“叫天王老子都没有用。一会回去赶紧收拾东西,我让人送你出营。” “……” 激昂的号角声在黄昏时分响起,威严、压抑。 辛夷拎着包袱,跟在狄青派来的校尉身边,一步三回头。 “大人,这是要打仗了吗?” “军中机要,不得多问。” 那校尉精明得很,无论辛夷和她说什么,都不予理会,径直把她送到车棚。 一辆青帷马车已经准备好,静静地停在门口。 车夫生得高大健硕,一脸的络腮胡子,辛夷看着有点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没有在意,侧目望向校尉。 “大人,我想去跟郡王辞行,可以吗?” 那校尉沉吟一下,低声道:“你不是听到号角了?广陵郡王领兵出战了。你见不到他的。” “……” 辛夷站在马车上,极目远眺。 喊杀声仿佛从天际漫开,刀枪交错震耳欲聋,仿佛要把乾坤斩断。 恍惚间,她仿若看到傅九衢骑着乌骓马踏过云端而来,驰骋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黄土地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在时空里凝视她。 “十一。” “等我回来。” 辛夷不想离开,求助地看着那个校尉。 奈何这个家伙是狄青身边的侍卫,除了狄青的话谁也不听,哪里会在意辛夷的几句求情? “娘子赶紧走吧,趁大将军尚未发火。你一个女儿家,在营里只会招来事端……” 辛夷暗叹一声。 女儿家三个字,在古代便是最好的杀手锏—— 今日天晴,碧空如洗,马车默默驶出营地的后门,融入耀眼的阳光下,越去越远,影子被光影拉的很长。 ~ 一场暴风雨般的血洗后,宋军将侬军打出了桂州,算是找回了杨文广和孙节丢掉的面子。 次日,清风送爽,天气凉了下来,狄青犒劳完将士,沐浴更衣后换上一身便服,负着手去傅九衢的营房,打算好好向他告个歉…… 未打招呼,私下将辛夷送走,说来他也有不是之处。 而且,傅九衢回营后并未找他麻烦,依广陵郡王的脾气已是忍让到了极点,狄青觉得自己做师父的,也该有师父的风度,对徒弟要有松有驰才好…… 两个侍卫守在门口,看到狄青表情皆变。 狄青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吭声,推门进去。 屋子里清清凉凉有一缕幽幽淡香。 哼,这个徒弟就是会享受…… 狄青思忖着抿紧双唇大步迈入,只见一个女子长发垂下,柔软的身姿侧躺在傅九衢的行军床上,只腰间堪堪搭了一条薄被,好似昏迷。 而他的好徒弟正盘腿坐在几边,黑眸生寒,面带冷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这是……” 狄青指着那个女子,盯着傅九衢怒视。 “混账!你怎么又把人给弄回来了?” “嘘……”傅九衢眉头轻轻一皱,眼里似有流光掠过,声音却柔软温和。 “她一夜未眠,累坏了。让她睡一会儿。” 狄青:“???” 傅九衢:“要罚要打,徒弟都认。但万请恩师不要大声喧闹吵醒了她,再说,让人听见营中有女子,对恩师的声誉恐会有损……” 狄青深吸一口气,“你是要气死我?” 傅九衢:“恩师保重。” 狄青咬牙切齿,拂袖而去。 当天晌午,狄青把傅九衢叫过去训骂一顿,又黑着脸将人送走。 这次,他不敢再安排营里的车夫,怕傅九衢背地里搞小手段,他特地叮嘱曹翊亲自看管,务必将人送到永州。 曹翊点头应下。 第四天早上,狄青晨起牙疼,正准备去军医营里拿个药,就看到辛夷正在那里给新招募的地方游医讲授急救之法。 于是挨骂的人换成了曹翊。 狄青指着曹翊的鼻子数落一通,再次将人送走。 不曾想,半道遇上寂无前来送粮,辛夷又藏在粮车里回来了…… 狄青看着眼前这个脑袋上顶着稻子的小娘子,七窍生烟。 “你们几个合起伙来骗我?一群混账。你,还有你,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辛夷小脸儿顿时皱起,像一个白生生的小包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地盯着狄青,无辜得似乎随时要淌下眼泪。 “我就是来逗师父开心的,我保证不干坏事,只希望师父一看到我就心情畅快,然后……长命百岁。” 心情畅快,长命百岁? 再让他们这么搞几次,狄青怕自己就要短命了。 “胡闹!” 狄青将三个徒弟挨个训骂一通,然后拉下脸来,目光阴沉地盯着辛夷,摆摆手,屏退其他人,只留下辛夷一个。 “三个规矩,你给我记好了。” 辛夷眼睛一亮,“您说?!” 只要能留在营里,看着战事变化和剧情变化,阻止事态发展,别说三个规矩,三十个规矩她也乐意遵守! 狄青瞄她一眼。 “一、不可用女装示人。今日起,你就是辛大夫。” 辛夷盈盈一笑,朝狄青抱拳拱手,中气十足地回答,“是!” “二,不可和广陵郡王过从甚密,卿卿我我。军营重地,注意分寸。” 略顿一下,他抬眼,“当然,曹翊也不可以。寂无更不可以。” “……” 辛夷一阵尴尬,脸颊顿时热烫了几分。 “明白!” “三、不可……” 狄青迟疑片刻,看着辛夷紧张的目光,不满的哼声。 “等我想到再说。” 哦,狄将军很会嘛。 辛夷好笑地躬身行礼,状若乖巧地应道: “是,狄将军。属下遵命!” 傅九衢:对付师父,我有的是办法。 辛夷:…………我就说嘛,怎么就那么巧,睡一觉醒来又回到了营里,原来是你在搞鬼。 傅九衢:十一,你良心让狗吃了?我这是为了谁? 辛夷:噫,我们不是为了让师父开心吗? 傅九衢:嗯,我看他挺开心的样子。 明天见呀,宝子们! 大家都不喜欢评论么?快来写评呀,有票票的请送给《汴京小医娘》啊~~~ (本章完) /68/68807/19304260.html 第307章 半夜偷食 连续两场雨,天气忽然凉爽下来。 辛夷在军医营里分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原本是堆放药材的仓库,搭上一张行军床,便成了她的宿舍。 有独立的房间能解决许多的尴尬,辛夷对此满足至极,并不挑剔别的。而且,军医营旁边不远就是伙房,不两日下来,她便跟伙夫们混熟了,还能在伙房里拎个热水沐个浴,顿觉这是神仙待遇。 为了报答狄大将军和广陵郡王的美意,辛夷竭尽全力投入到征南大军的医管中,将一些自认为比较友好的制度和方法引入军医营,减轻了大夫们的负担,又不影响正常的营地秩序,整个医务系统运转也更为方便快捷,省了许多事情。 如此一来,大家都觉得这个辛大夫不仅医术高明,脑子还格外灵活,总能想到许多稀奇古怪却十分方便的法子。 大夫们对她服气,旁人自然没有话说。 辛夷就这样安顿了下来。 要说有什么不习惯,最难的是伙食。 要怪就怪辛夷有一张挑食的嘴巴,几天粗茶淡饭下来,嘴巴像是干涸的麦田,没了半点滋味儿。 她观察了一下,营中食物还是很充足的。菜蔬少,但肉食多,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但有一点,伙头兵们大多的职责是把食物做熟,果腹充饥,而不是获取美食,因此菜式相对都很粗糙,而狄青这个人又不喜欢搞特殊,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基本不开小灶…… 有了这个规定,即使是傅九衢和曹翊,也不得不“入乡随俗”,每日吃大锅饭。 “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材料,弄出更合口味的东西呢?” 辛夷和前来军医营拿伤药的伙夫营管事探讨完这个哲学问题后,晚上怎么都吃不下东西,结果一入夜,肚子就饿得受不住。 她闭上眼睛。 睡着了就不饿。 明早就有大馒头。 她蒙着被子默念片刻,还是忍不住爬了起来。 夜幕下的营房,漆黑一片。 军医营的过道上,挂着一盏照明的风灯,在凉风中轻飘飘地摆动,散发着幽幽的光。 辛夷披衣去了伙房,原本是想找一点东西果腹,不料,推开门,却看到寂无和尚坐在灶膛前,正在烧柴火,煮东西。 香味儿飘入鼻端,辛夷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 “好香。” 寂无看到辛夷,愣了愣站起身,“辛大夫?” “大师。”辛夷指了指他面前的锅,压着嗓子小声道:“你在煮什么?” 寂无看她的模样,便知是饿了。 “斋饭。营里的菜荤腥太重,我便和管事讲好,晚上自己来做一些斋饭……” 辛夷唔声,点点头。 这一次寂无带来大批的粮食,充当军用,可谓是雪中送炭,暗室挑灯。因此,伙房里的人都对他亲热得很,吃点东西自然不在话下。 辛夷围着锅边转。 东坡豆腐、琥珀冬瓜、炒时蔬…… 三个简单的菜,寂无做得像玉盘珍馐。 辛夷由衷赞叹道:“大师是我见过把素食做得最精美,味道最好的人。” 寂无淡淡一笑,“过奖。” 半夜里,灶膛前的寂无和尚少了几分山中清修时的清傲孤冷,看上去平易近人了许多,笑容也总挂在脸上。 辛夷道:“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灶火,弄点吃的?” 寂无让开身子,微笑道:“辛大夫请便。” 斋食虽美,但味道还是太清淡了,辛夷饿了的时候,就想吃点有滋味的东西。 她在案上拿出两颗鸡蛋,就着寂无点燃的柴火,烧开水煮了个面条,将煎得黄澄澄的两颗鸡蛋铺在面上,再夹了几根寂无炒的绿叶菜,兑上自己亲自调制的作料,一搅拌,香味扑鼻。 辛夷咽一下唾沫,象征性地问寂无,“大师可要尝尝我的手艺?里头放的是香油,没有荤腥。” 她原本只是象征性地客气一下,不料寂无笑着应了。 “多谢。” 寂无接过辛夷面碗里挑出来的小半碗面条,尝了一下,眼睛亮开。 再咬一口辛夷匀给他的一只煎蛋,更是眉开眼笑。 “面条色鲜味浓,煎蛋外焦里嫩,辛大夫好手艺,美味至极。” 辛夷听得十分受用。 “不瞒大师,做别的菜我可能不行,但我煎蛋么,那真的是一绝。”辛夷咬开焦脆的皮,看着里头诱人的流心软黄,自夸一下,便埋头大吃起来。 不得不说,饥饿时的美味是会加倍的。 一碗面,辛夷吃得十分满足。 再看寂无,吃相斯文,却也津津有味。 安静的夜里,两个偷食的人,没有交谈,默默品尝了美食。 临走时,寂无才说了一句。 “辛大夫明早可否再煎两只鸡蛋?” 辛夷怔了一下,“为何?” 寂无道:“这两日,恩师为战事劳神,我看他食不甘味,清减了不少,担心他的身子……想借辛大夫的妙手,尽一尽孝心。” “这个好说。”对辛夷来说,这是小事一桩。 她看着寂无说得诚恳,不由弯起嘴角,玩笑一下。 “不过我倒是奇怪,在山上时,我记得大师说不想来桂州,为何现在不仅来了,还住下了?” 寂无深目微哂,一脸温和,“师父和师兄弟们在前方浴血沙场,我愧在后方享乐清闲。虽然我是出家人,不能提刀上阵,替师父分忧,但前来照顾他老人家,也是应当的。” 辛夷了然地点点头,微微一笑。 “成。那明儿一早你来拿。但今夜偷食的事情,管事若问起,我得算到你的头上。” 寂无浅笑:“明日我会向管事交代,辛大夫饿了,随时可以来伙房觅食。” 觅食两个字用得太好了。 辛夷想到拥有这个特权,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劳驾劳驾,感激涕零。” 辛夷同寂无告别,回去睡下不提。 次日晨光未开,她便早早起身去到伙房。 寂无已经等在这里了,正和伙夫管事说话,指导伙夫们蒸馒头。 蒸笼里一盖一盖的大馒头已经出锅,白白胖胖的模样,比前两日早餐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的馒头看着好了许多,再配上一碟小咸菜,辛夷觉得自己能啃上两个。 “大师蒸的馒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辛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夸赞着走近寂无,然后低低一笑。 “我看出来了,大师半夜做菜不是因为有荤腥,而是挑食。” 热爱美食的人,对食物会有着超乎寻常的敏感,嘴就馋了。 寂无低低一笑,没有否认,但也找了个理由。 “同样的食材,若能做得更美味,也能鼓舞士气。何乐而不为?” “有道理。”辛夷笑着点点头,洗手煎鸡蛋。 伙房里大家都在忙碌,没有人顾得上她,当然,除了两三个好奇的伙夫走过来看她到底在捣鼓什么,也没有人管她。 辛夷留了个心眼。 煎蛋的时候,她多煎了三个。 说是自己拿回屋去吃,结果却偷偷送去了傅九衢的营房。 因为答应了狄青,不能和傅九衢过从甚密,引来士兵的非议,影响军心,辛夷这两日都没有来找过傅九衢,便是今儿过来,也特地带了一瓶提神通窍的药丸,说是广陵郡王要的。 “东西给我吧。”营房门外值守的士兵,不认识辛夷,更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看一眼这个小个子大夫,接过东西,随口道: “等郡王回来,我会交给他。” 辛夷皱眉,“郡王不在营里?” “嗯。” “大清早的,去了哪里?” 辛夷问得随意,那士兵吃惊地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一个随军大夫怎么能打听郡王的行踪呢?辛夷见他那一副见鬼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逾矩了,抱歉地笑了笑,递上东西,默默地离开。 天刚亮开,傅九衢不应该外出才对。 难道是昨夜带兵夜伏,根本就没有回来? (本章完) /68/68807/19308209.html 第308章 征服老美男 一整天,辛夷都提心吊胆,心神不宁,但军医营里陆续有伤兵送来,人少事多,来看病的人又喜欢指定让辛大夫瞧伤,辛夷推托不了,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做事,再没有精力去想别的。 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军医,对军务一无所知,见傅九衢的机会更是没有。 很显然,狄青是故意的。 同意她留下,却不给他们接触的机会,这是想让她知难而退…… ~ 次日晌午,寂无在伙房里亲自做了三道斋食,拎到狄青的营房,恭恭敬敬地摆放好,这才回头叫狄青。 “师父,用膳了。” 狄青正在案头看斥候传来的消息,闻言侧过头去,先闻一下味儿,推开。 “放着,我等会儿用。” 寂无看他视线转到眼前的公文上,低低叹一口气,“恩师再不好好用饭,等师弟回来,又要拿我是问了。” 狄青抬眼,“你怕他?” 寂无反问:“你不怕他?” “哼!”狄青推开公文,拿起食盒,正要下筷子,皱了皱眉头,又无趣地放下了。 “老夫又不是和尚,天天跟着你吃斋算怎么回事?” 寂无道:“伙房里的菜,恩师又不喜,徒儿又做不了荤菜,那可如何是好?” 狄青想了想,“昨天早上那个煎蛋不错,你去弄两个来。” 寂无双眼噙笑,“那是辛大夫做的。” “她?”狄青有略微的诧异。 那小娘子除了看病开方,居然还有一把子做菜的本事? 狄青默默咽一口唾沫,大概不想为了一个煎蛋而失去骨气,哼了一声。 “罢了罢了,吃斋就吃斋。你啊,如果当真心疼老夫,就给我早点还俗,做几个荤菜来孝敬,再生三五个胖娃娃,让我逗弄逗弄。” 寂无淡笑不语。 ~ 晚上,狄大将军来伙房视察的时候,辛夷正坐在小木桌前,调卤料。 伙房里的香料都是现成的,十分齐备,比辛夷在汴京家里的只多不少,但伙夫们弄出来的肉总差那么一点滋味儿,尤其羊肉,膻得慌。 今儿个辛夷便是受那个管事之托,来帮忙调配卤料的。 几个伙夫围在她的身边,看得眼睛都不眨。 “八角桂皮小茴香,香味肉寇公丁香……” “我都看饿了。” “辛大夫好生厉害,医术好,厨艺更巧。” “辛大夫,你怎么懂得这么多,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 听着众人一顿吹捧,辛夷抿唇乐了,自谦地道:“嗐,这算得了什么?药食同源嘛,喜欢研究医术的人,厨艺都不会太差。再说了,谁让我有一张好吃嘴?” “哈哈哈。” 伙夫们笑了起来。 “那往后辛大夫想吃什么,就过来。” “对对对,也顺便解解我们的馋。” 辛夷跟着众人打趣:“那样不好吧,我要把伙房吃垮了,狄将军只怕会要了我脑袋……” “那有什么?饿死的厨子三百斤,咱们伙房里的人,还能缺一口吃的不成?再说了,狄将军忙于军务,哪来的闲工夫管咱们伙房这点小事?” “那可说不准,狄将军治军严谨,事无巨细亲力亲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辛夷最后一字是从舌尖挤出来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看到伙房门口的狄大将军。 说曹操,曹操就到,有些人啦,就是念叨不得。 伙夫们也没有想到将军会来,恍然回神,齐齐躬身请罪。 狄青扫视一眼众人,目光落在木桌的卤料上,微微吸一下鼻子,板着脸。 “卤好了切一盘,你亲自送来。” 他瞪着辛夷说罢,转身走几步,又回头道:“再加两个煎蛋。” …… 辛夷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是靠厨艺征服狄大将军的,而不是医术。 当然,她乐意为狄将军效劳。 一军主帅,半点私心都没有那也太不人道了,全军将士都不同意。 从这天起,辛夷在看病之余,一心改革南征军的伙房,改良菜式,钻研美食,尤其狄青的饭菜,她无不亲自动手,每天都要花半个时辰讨好这个并不怎么老的老美男子。 一个人只要爱好美食,只要还有没有吃到的东西,功名利禄不都是浮云么? 到时候,这个老美男哪里还会有时间去抑郁? 但凡狄青不抑郁,熬过了剧情关,傅九衢不就跟着好了么? 辛夷开拓了新思路,找到了攻克堡垒的方法,整个人精神抖擞,每天换着花样给狄青做吃的,哪怕是一碗简单的清粥素面,从她的手里做出来,也别有一番美味。 这世上没有人是真正不好美食的。 狄青终于被她养刁了嘴。 然而,曹翊和寂无都跟着狄青享受了不少好处,辛夷心心念念的广陵郡王却踪迹皆无,一口也没有尝到。 辛夷趁着狄青高兴时,拐着弯儿地打听傅九衢的下落,最后实在被她烦得受不了,狄青才告诉他。 “南征军不养闲人,总不能真让他当门神吧?” “那您让他做什么去了?” “老本行。” 一句老本行,把辛夷吓得够呛。 傅九衢的老本行是什么,特务啊! “香!软烂入味,肥而不腻……”狄大将军呼哧呼哧啃着辛夷做的卤猪蹄,享用着辛夷泡的解腻参茶,一脸餍足,好半晌没有听到辛夷回应,这才抬头。 “怎么了?” 辛夷瞥他一眼。 “师父当真是不心疼自个儿的徒弟,尽往狠心了使唤。” 狄青纳闷,“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 辛夷哼声,在狄青面前说话比以前随意了许多,“师父说错话了。这营中,没有小丫头片子。” 狄青一拍脑袋,忍俊不禁。 “老夫竟是让你给气糊涂了。” “您才不是气糊涂了的呢,分明就是撑糊涂了的。”辛夷撇了撇嘴巴,朝狄青微微欠身,告辞就走。 狄青噫一声,“你上哪里去?” 辛夷头也不回。 “干我的老本行。” “……” 这是没有见到傅九衢,给他使性子生闷气呢。 狄青又是好笑又觉得有趣。 “一个个的,惯得毛病。” ~ 南边的战事并没有因为桂州一役而消弭。 相反,硝烟味越发地浓厚起来。 出战伊敌,傅九衢便在阵前斩杀三十八将校,令南征大军肃然生畏,整个广南西路上上下下军政从此令行禁止,再无人轻言窜逃。 在辛夷在军医营和伙房里大展身手的时候,那些她看不见的地方,宋军与侬军已然拉开阵势,有过几次短兵交接,她看到的只是伤员的增多,却看不见阵亡人数的增加。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天气渐凉,血色的晚霞映照着满目疮痍的战场。 欢呼,惊惶,烽火狼烟的啸声,凄厉刺耳,划破天长。 各有各的不幸,各有各的命运。 几场仗下来,宋军打得保守,侬智高退守宾州,不再与狄青硬碰硬,也变得谨慎起来。而狄青不仅没有乘胜追击,大举进攻,反而在桂州一带大举筹备军粮,然后周济百姓,遣送伤员,做起了地方官府该做的事情,甚得民心…… 对这个面涅将军,侬智高是忌惮的。 但狄青南下后的反应却异于常态。 尤其筹措军粮的举动,分明是对他有所忌惮,甚至面对侬军挑起的几次小规模战事,宋军都略有避让。 明眼人一看,宋军长途行军,又遇南边大旱,肯定后勤补给不足,准备与侬军打持久战了…… 一时间,侬军士气高涨。 侬军将士认为大名鼎鼎的狄青也不过如此,在他们攻无不克的大南国王面前,不堪一击。 侬军是不可战胜的——骄妄的情绪开始在侬军里蔓延。 一支因为走投无路而痛定思痛举兵造反的部队,渐渐从哀兵走向了骄兵之路…… 又一月余,京中来的圣旨到达南疆。 在桂州一战中阵亡的将校士兵皆有封赏。其中,孙节被追封为忠武军节度使,他的妻子受封仁寿郡君,两个儿子和三个从子一应封官,孙节本人亦是按照诸司副使的待遇举行的丧礼。 可谓隆重。 消息一到,南征军士气高涨。 从军者不畏死,只怕死后家人得不到好的安置,若能得如此厚赏,子孙无忧,为国为家拼杀战场,死有何惧? 宋军连续数月以来被侬军压着打的颓势,渐渐扭转……的勇生力气义生胆,畏首畏尾的宋军欲欲跃试,纷纷请战上阵,要给侬智高一顿痛击,再无当初畏首畏尾的颓丧……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308314.html 第309章 等雨停,等信来 关隘山岭,荒原城廊,千里雨雾。 大旱后的大雨,日复一日缠绵不休,让宋军翘首以盼的一场大战拖了再拖。 狄青没有动静。 不知在等待着什么…… 有人知道辛大夫天天往主帅营中送饭,旁敲侧击地问到了辛夷跟前。 什么时候打? 为什么还不打? 辛夷望着纷纷扬扬的雨,心里也琢磨不透。 “难道在等雨停?” 狄青现在的职务是征南军节度使,但战争开始地方行政便瘫痪了,军政大权皆归他一人,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起早贪黑地处理公务,每天休息不到三个时辰。 最初辛夷做饭是为了讨他欢喜,后来是真心崇拜这个老美男了。 带着滤镜看狄青,辛夷觉得老美男魅力无穷,有了好吃的,还是愿意往他营房里送。 辛夷端着刚炖的沙苑猪肝羹去主帅营房的时候,狄青刚和一众将校开完会。 将校们退出营房,看到端着托盘的辛大夫,纷纷露出友好的笑容。 “辛大夫。” “小辛大夫。” 每个人从辛夷身前走过,都招呼她一声。 眼下南征军营地上上下下都喜欢她——因为辛夷改善了她们的伙食。 辛夷欠着身子,也一一颔首施礼。 等一众将校都走光了,她才迈步进去,将托盘里的汤盅放在堆放了公文的桌案上。 狄青眉头紧皱,没有动弹。 “今日又有什么好吃的?” 辛夷瞥着他手头带着火漆的秘函,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内心有隐隐的激动。 “猪肝羹,补血理肝,明目养颜,喝出师父好气色。不过,味道可能没有那么鲜美,您别嫌弃,吃了对身子有好处,当药喝吧……” 狄青瞥她一眼,哼声,将辛夷目不转睛盯着的文书压到下方,端过汤盅来。 “你退下休息吧。一会寂无会来收拾。” “哦。”辛夷乖巧地顺着他,脚却没有挪动。 等狄青再一次看过来,她才俯下身,低低地笑问:“师父,是不是要打仗了。” 狄青瞪她一眼,“偷看军中机密,你可知罪?” 辛夷半点不怕他,面露喜色地啧声,“这么说我没有看错?那是九哥传回来的消息对不对?” 狄青没有否认,而是剜她一眼。 “猴精。” 辛夷继续笑盈盈地追问:“九哥去了哪里,他好不好?为什么一直没有回营?” 狄青低头喝汤,不理会她。 辛夷也不在意他的反应,仍是将笑容捧到他的面前,压低声音一脸八卦地问:“师父,v如果这一仗打赢了,九哥是不是就要立功了?” 狄青瞥她,“你就这么在意他立不立功?” 辛夷眉梢微扬,“当然。” “哼!”狄青不满扫她一眼,便见辛夷笑道:“因为九哥立了功,就能回京向官家请旨,娶我了呀。” 狄青愣了下,忍俊不禁,眼角的皱纹都笑得深了些许,视线斜斜睨向辛夷。 “野心不小!你还想做郡王妃?” “那倒也不是。”辛夷想了一下,巴掌大的一张脸微微皱了起来,“师父你说,傅九衢的妻子和郡王妃还是不一样的吧?” “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辛夷回视,“你老古董,不明白年轻人的情感。哼我不跟你说了。告辞!” 说罢辛夷端正身子,到狄青面前躬身施礼。 狄青常被她跳跃的思维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话都没有说完呢……” “我说完了。”辛夷笑嘻嘻地眨个眼睛,“师父你老人家慢慢享用,我回去做战前准备了!” 狄青沉下脸来,盯着她,“不可胡言乱语,动摇军心。” “我不跟别人说。”辛夷压着声音,看老美男生气的样子,笑得更是俏皮。 说来也是奇怪,辛夷来到北宋后,一直独立稳重,对长辈级的人物,虽然也会有敬重,但都会主动保持距离,但在狄青面前却不同…… 在辛夷一声一声师父的叫喊中,她不知不觉把狄青当成了自己家里的长辈一般,亲近、没距离,仿若一个在父亲面前随意玩笑的小闺女。 而狄青虽然总是凶她,瞪她,但从来没有真正的罚过她,对她做的美食赞不绝口,私底下甚至会赏她银钱,贴补她,远不如对他的徒弟那么严苛。 人们总是喜欢喜欢自己的人。 辛夷也不例外。 她担心狄青,连夜配了金创药等适用于战场的药物,装在小瓶子里,准备次日早早送过去。 那天晚上,老天爷将亏欠了南方大地的雨水一股脑地洒落下来,瓢泼似的,雨帘遮天蔽日,辛夷睡在床上,还能听到那呼啸而过的狂风和拍打在房顶上呤呤作响的雨点。 在紧张中入睡,天亮才知道,狄青昨夜便出发了,在喝了她的猪肝羹后不久。 ~ 皇祐四年九月底,狄青挑精锐南下,直插宾州,迎头痛击侬军。 侬军猝仓促应敌,不知含垢忍辱的宋军,深陷宾州泥沼…… 颓势一现,再难挽回,为保住数月以来的胜利果实,侬智高不得已再度退回他此前称帝的邕州,以他的“大南国”为据守,向南征军摆开阵势…… 宾州之战,宋军大捷。 这也是侬智高起兵以来胜得最为痛快的一场战役。 大宋朝野震动,褒赞纷纷,狄大将军美誉传扬四海,南征军更是士气大振。 辛夷身在主帅大营,战事前后的一切全都瞧在眼里。 至此,她不得不由衷地赞叹一声。 这个老美男,当真绝了! 有勇有谋,战术了得,善于把控战场局势,操纵军心。 事实上,北宋南征军号称二十万大军,但辛夷观察,实际参战人数恐怕有很大的水分。 北宋时的广南西路瘴气极重,气候湿热,但到了冬天是会下大雪的,山林中还常有野象出没,这一切对宋军来说都是考验…… 而侬智高所带的队伍,几乎全是当地人,早已习惯了当地的生活,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初来乍道的京军如何与土生土长的侬军长时间胶着作战? 如果狄青一开始便冒然进攻,即使胜了,只怕也得付出惨重的代价。 更何况,治人容易,治人心难。这样得来的胜利果实又能维持多久? 除非狄青带兵永守南疆,否则,他前脚一走,这些人后脚又得造反。 尤其在交趾与大宋临界的广源地区还有三十洞的土酋,全是与侬智高一样带着蛮兵的狠人。 今天一个大南国,明天一个大西国,大宋朝廷会不会疲于奔命? 要打,就得将人打服。 从宾州之战来看,狄青用最小的代价,摘取了最大的果实,可谓兵者诡道也。 当然,一直在暗处为狄将军干“老本行”的小徒弟也功不可没…… 傅九衢带皇城司提供的情报工作,也成为了狄将军制敌的重要法宝。 那一封接一封的密信,便是狄将军观察整个战局的眼睛…… 辛夷一颗心紧张地悬了起来,在嗓子眼里沉沉浮浮。 她算着时间,盼着日子,一面等着史书上那个决战的节点到来,一面又害怕那个日子的到来…… 一面希望快点结束这场深重灾难的战争,一面又忧心大军得胜还朝以后,接下来那不可控的局面,会将她和傅九衢都带入深渊…… “辛大夫。” 一声轻唤,扰乱了辛夷的思绪。 她回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孙怀。 辛夷眼皮狠狠一抽,快步走过去,“孙公公找我有事?” 孙怀摇头,目光露出急切,“您快去看看郡王吧。” 辛夷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 “郡王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辛夷语气惊乱,手脚都有点发麻,“公公你等着,我去拿药箱……” 这些日子,在狄青的“严防死守”下,辛夷根本就没有和傅九衢见面的机会。而且,军中皆是男子,辛夷也恪守规矩,不会主动去找傅九衢,以免落人口实,影响军心。 因此,与傅九衢有关的所有消息,辛夷都是从别人的嘴里听来的。 这一刻,她快急疯了。 悲喜交集间,那思念就像突然点燃的熊熊火焰,将积压在心底的情绪悉数翻开,盖过了一切的规矩。 她一路小跑过去,只恨不能生出翅膀飞到他的身边。 奇妙的是当她走到傅九衢的营房外面,一双脚却像灌了铅似的,无端沉重起来…… 孙怀回头看她一眼,小跑两步上前叩门。 “九爷,辛大夫来了。” 程苍和段隋就站在门外,黑了,瘦了,像两根木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辛夷看到他们,一颗心跳得更快,隔半晌才听到里头传来傅九衢的声音。 “进来。” 辛夷情不自禁地哆嗦。 他的声音怎么有气无力的样子? 这个时节的南方已降了温,是不是着凉生病了,还是遭瘴气所误? 大概是太久没有见到他,思念成狂。辛夷脑子糟乱得全然没有平常的冷静。推门入内时,觉得手脚冰凉,脚步虚软…… 然而,绕过屏风往里一望,屋子里空无一人。 空气里有淡淡的暖香,一个熏香炉安静地坐在案上,散发出熟悉的香味。 辛夷有刹那的失神。 笃耨香。 “孙公公,郡王人呢?” 辛夷微微一窒,正要转头喊孙怀,双眼就被人从背后蒙住了。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318999.html 第310章 令人窒息 背后的房门,发出关合的响声。 外间的脚步渐渐远去,四周一片寂静。 辛夷心里一跳,“九哥!” 傅九衢没有应答。 一双有力的胳膊绕过她的腰间,将她紧紧搂住。 咚的一声,药箱从辛夷的手中滑落。 辛夷来不及反应,后背已然贴上他,整个身子偎入那坚实的怀抱,熨帖、温暖。 “九哥!” 辛夷稍稍用力便解开了傅九衢束紧自己的双手,转过身去,狠狠搂住他,笑得见牙不见眼。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以为,你都把我忘在这儿了呢。” 傅九衢轻抚她的面颊,一双黑眸炯炯带笑,“十一,我很想你……” “我也是。”辛夷心脏狂烈地跳动着,恨不得粘到他身上去,想到狄青的三个规矩,又稍稍有点别扭。但傅九衢将她搂得太紧,她没有办法挣扎,也不想挣扎,只是顺从本心,倚着他,一双臂膀吊在他的脖子上,低笑喝骂。 “孙公公那表情可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你受伤了。” 傅九衢轻笑一声,顺势低头啄一下她的眼角。 “不这么做,怎好劳烦辛大夫过来?” 好吧,一个个的都在演戏,就她一个观众差点吓破胆。 但傅九衢这么做,也是为了见她。 “那你……到底有没有受伤?”辛夷想到他离开的这段日子,伏在傅九衢怀里的身子,明明很暖和,却紧张得禁不住颤抖,期待什么,又不得不克制什么。 “笨!”傅九衢低头,盯着她严肃的小脸,喉结微动,慢慢偏头朝她吻下去…… “不行。”一只手突然捂住他的嘴。 傅九衢僵住。 辛夷纤眉微蹙,“你师父说了,不许我们过从甚密,更不可以卿卿我我……” “我是病人。”傅九衢突然咬一下她的唇,不满地将她的手拿过来缠在自己的脖子上,稍一用力,便将她柔软的身子拉近,如同裹紧的蚕蛹一般,双双沉坐在那张窄小的行军榻上。 木腿承重,发出嘎吱的声响。 辛夷呼吸不畅,脑子里像有海绵堵塞似的,反应慢了半拍,待到发现傅九衢疯子似的热情,这才从混乱中回神。 “九哥……” “嗯。”傅九衢将她挣扎的双手压下去。 “你师父说了……不可以。” 傅九衢听着她用颤声拒绝,不由牵唇发笑,“不可以做什么?” 辛夷脸颊热红,“明知故问。” 傅九衢眉梢微微挑起,深邃的眼眸掠过一抹若有所思的光芒,那指节上翠绿的玉板指有意无意地刮过辛夷的耳垂,激得她哆嗦一下。 “十一,师父改主意了。” 辛夷呃一声,直视他,“什么时候改的?我怎么不知道?” “现在。” 傅九衢声音喑哑。 两个字如同烙铁般刻在辛夷的呼吸,吸入肺里,惹得面红耳赤,遍体生汗。 营房里安静得令人窒息。 窗外似有巡逻的士兵整齐的步伐。 辛夷看着这张比女人还要美艳许多的俊脸,心底里一遍遍骂自己,禁不住美色,丢女子的脸。 “九哥……”她双眼回避,身子直缩,“师父的话,还是要听的。” 傅九衢拨开她额际的头发,黑眸噙笑。 眼前的小娘子半点不像成过婚的妇人,傻傻呆呆的,也不似平常那么精明聪慧,竟然看不出来她只是在逗她,并不会当真把她如何…… “十一。”傅九衢笑得风姿尽展,朱颜润色,但迅速苏醒的小阿九,这个不听使唤的东西,让他低低叹息一声。 “该怎么办呢?” 辛夷有些恍惚,“什么怎么办?” 傅九衢笑而不答,贴她更近。 辛夷双颊暴红,脑子里像是有一根弦突然崩断,意识炸裂,浑身的毛孔都张了开来,脊背渗出一层细密的热汗。 “那个……你起来再说话。” 傅九衢低头,眸似深潭,端得像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你要帮我?” “呸!”辛夷咬咬牙,恨不能找个地洞……让他钻进去。 “我有药。”她道。 “我没病。”傅九衢懒洋洋弹一下她的额头,辛夷飞快地侧头想躲,却见傅九衢弹身而起,坐直了身子整理衣裳。 “走,爷带你出去遛遛。” 辛夷皱了一下眉头,觉得这句话像是她对家的那条叫程咬金的狗说的…… ~ 憋了这么久,这还是辛夷第一次走出这座戒备森严的营房。 谁遛谁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和傅九衢双人共骑,乌睢以非凡的脚力载着二人,在空旷的田野里尽情地驰骋。 踏花越柳,好不快活。 “十一。” 傅九衢的声音伴着幽幽的风声掠过,辛夷的耳朵热辣辣的。 她坐在傅九衢的身前,后背抵在他的身前。 十分烫,如近火源。 “怎么?”辛夷声音含糊,偏头时嘴角掠过他的腮边,像在轻吻。 傅九衢目光幽暗地盯住她,喉头发紧,好不容易偃旗息鼓……又在耳鬓厮磨间重振士气,卷土重来。 他往后挪了挪,问她,“十一快活吗?” 辛夷想了想,口干舌燥。 “你是问我,还是问你自己?” 傅九衢低笑一下,扣紧她窄细的腰。 “我是问你,出来遛马可快活?” 辛夷歪头瞪他一眼,发现他身子又往后挪了挪,不由好笑地抓住马鬃,往前靠坐。 “还好。为什么带我出来遛马?” 傅九衢没有说话,眸色在天光下黑亮深邃。 辛夷心里有一些犹豫,“怎么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噫,该不会是你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吧?这些日子你去了哪里?”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傅九衢沉默着,一只手绕过她的腰,一只手轻抚她的脸,将她的头侧过来面对自己,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闻,傅九衢低头轻轻蹭着她,如同擦拭心爱的珍宝。 “十一,回汴京吧。” 冷不丁听到他轻慢的声音,辛夷大为震惊。 前阵子想方设法帮她留下的是他,现在改变心意让她回京的人也是他。 “傅九衢。”辛夷曲着手去探他的额头,“你没病吧?” 傅九衢不假辞色地看着她。 “大军很快就要开拔了。” “那又如何?” “不出三月,我们便可得胜还朝,你只是先走一步。” “不说清楚原因,我不会走。” 傅九衢噤声,一把搂住辛夷的腰身,拉紧马缰绳,一夹马背。 “驾——” 乌骓马嘶叫一声,绝尘而去。蹄印踩碎暴雨后泥泞的草地,带着他们如同俯冲的箭矢…… 风声夹着雨后的湿意刮过面颊,骤然生寒,那随风而起的呼啸声尖利地捣入耳膜,微微刺痛。 辛夷紧张地抓住傅九衢的胳膊。 “慢点!你慢点,干什么?” 傅九衢大声道:“策马啸西风,那才叫畅快!” “疯子。”辛夷倒不是害怕坠马,而是担心傅九衢这莫名其妙的情绪由何而来。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在瞒着自己。 “是不是你师父让你送我走?” 傅九衢道:“他只是原因之一。” 辛夷不满地皱眉,肘他一下,傅九衢又低笑补充。 “师父不愿让你涉险。” “那你就听他的话?”辛夷频频回望他的脸色,想一探究竟,奈何广陵郡王一张俊脸掠过长风却平静无波,便是那被风掠起的几缕乱发,也只有慵懒不羁,而无半分情绪。 “原因之二呢?”辛夷眉梢一扬,大声追问。 傅九衢搂紧她,“我不愿让你涉险。” “……” 辛夷突然恼了,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到底怎么回事?再不说实话,我就去问你师父……” “坐好!”傅九衢突然变了脸色,警告般勒紧辛夷的腰。 辛夷愣了一下,尚未来得及反应,乌骓便疾冲出去。 斜刺里,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嘚嘚作响,滚滚而来,接着便是一道暴喝。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广陵郡王,原来你在这儿?兄弟们,上!” 辛夷侧目望去。 但见雨过天青的草地上,不知从何处围拢上来二三十骑,他们不似宋人打扮,一个个穿着打扮很是奇怪,个顶个的粗蛮高大,虎背熊腰,一看就不好应付。 辛夷微惊,“九哥,我们快回营地。” 傅九衢淡淡一笑,“怕什么?等他们追得上乌骓再说——驾!” 一扬鞭,乌骓疾驰,马蹄溅出的乱泥溅得飞起,恰恰喷在追赶的人身上。 “哈哈哈!”傅九衢冷笑,“痛快!” 乌骓脚程本来就快,在傅九衢的催动下速度更快。 但辛夷发现傅九衢不仅没有往营地的方向走,反而往荒芜的野地扬鞭策马,眼看就到了河边…… 这不是给敌人制造机会么? “九哥!”辛夷抓紧他的胳膊。 “十一坐好。”傅九衢将她小腰一搂,一声低喝,马蹄已腾身而起。 嘶!辛夷整个身子倾入傅九衢的怀里。 二人一马气势如虹,如飞龙在天,令大地颤抖。 “快!追,不要让他跑了。” 那一群人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换着方向对傅九衢围追堵截。 “驾!” “驾!” 辛夷随着马儿翻腾,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头昏目眩间,耳边传出“咀”的一声。 傅九衢放出响箭,破空入云,惊马嘶声。 刹那间,在更远的河床上,一群宋军声势浩大地打马而来,嘴里哟哟有声,像是要将猎物赶入笼中,甚至有朗朗的笑声传来。 领头的将领,正是曹翊。 “杀!” 曹翊展臂一扬。 马儿长啸由远而近。 傅九衢冷静地舔一下牙床,脸上露出一个邪邪的笑,这时才低头看向辛夷,那黑眸里大有少年心性。 “要活的。” /68/68807/19319000.html 第311章 三十六洞 这是辛夷南下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亲眼看到战争现场——小规模的战斗,凑在一起不足上百人,但那马嘶哀鸣,刀枪铮响,鲜血哀鸣,已然令她心惊胆战,不忍直视。 傅九衢拉紧她,“怕吗?” 辛夷绷着脸,“你故意的?就为了逼我回京?” 傅九衢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那你回是不回?” “不回!” “到了邕州,会比这里残酷百倍、千倍。” “我不!” “有人要杀我,我甚至不知道他们躲在何处。” “我陪你。” “他们杀不了我,会转而对付你。” “我不怕。” 长风掠过,女子的声音清澈入耳。傅九衢双臂勒住她的腰,一袭披风在河风里猎猎,脸色却暗沉得仿若腊月的霜雪。 “十一,这次,你必须走!” “是吗?”辛夷嘴角牵起,眼睛里流露出些许的怀疑,唇角一扬便笑了,“我走不走,可不由你做主……” 声音未落,傅九衢的身体突然往下一仰,下腰般挂在马上,握在辛夷腰上的手也瞬间松开。 辛夷一怔,但见两个蛮族壮汉挑起长枪朝他刺过来。 “九哥!” “郡王……” 几道惊呼声同时响起。 时间好像突然变慢,眼前的画面一帧一帧,缓缓地划过辛夷的眼帘…… 待她从惊愕中回神,傅九衢已然敏捷地抽刀返身,稳稳地坐回马上。控马、出刀、杀人、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快得仿佛就在刹那间。 但那两个意图偷袭的壮汉,长枪应声落地,一人脸上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淌下来,看上去十分刺目。 “留尔等一命。”傅九衢冷气森森地擦拭着刀身上的鲜血,沉声道:“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强扭的瓜不甜,识时务者方为俊杰。” 两个蛮族壮汉惊魂未定,摸一把脖子,目光里流露出几分恐惧。 曹翊大步走近,看到坐在傅九衢马前的辛夷,他双眼如盛风雪,一片寂寥,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重楼,你没事吧?” 傅九衢摇头,跃下马来,“没事。” 辛夷跟着跳下马,看看近前的曹翊,又看看傅九衢。 “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翊皱起眉头,目光落在傅九衢的身上,沉吟片刻,这才沉声道:“重楼在刺探侬智高军情时,把三十六洞土酋都得罪了。” 三十六洞都得罪了? 那也挺不容易的。 辛夷纳闷了,“怎么得罪的?” 傅九衢看着那些蛮族人,扬眉不语。 曹翊看他一眼,忽而抿唇微笑。 “侬智高自起兵伊始,便试图拉拢三十六洞土酋,共同对抗朝廷……朝廷这头也在极力游说三十六洞归顺……三方拉锯许久,大酋长倒是对朝廷的条件心动了,却想将女儿嫁给广陵郡王……” 这些土酋就是当地的土皇帝,是侬智高原本想方设法要拉拢的对象。 但三十六洞没有倒戈侬智高的大南国,宋廷也不愿意与他们为敌,一直派人游说交好。奈何这些老狐狸始终骑墙观望。 一直到宾州之战后,宋军大捷,土酋开始动摇。 于是,联姻便成了亘古未变的联盟之法。大酋长表示,愿意归顺宋廷,但是要把如花似玉的小女儿嫁给广陵郡王做侧妃。 那姑娘今年刚满十五。 朝廷认为对方不求正妻,很有诚意,希望广陵郡王笑纳了便是。 傅九衢却敬谢不肯。 在三十六洞的土寨里,土酋摆上美酒佳肴宴请宋朝来使,也请了傅九衢。 席上,土酋长却自作主张,给女儿披红挂彩,将宴请当成婚宴,请来三十六洞的土酋和长老,说要热闹一番。 这举动也是想逼傅九衢就范。 一般人骑虎难下,也就都顺水推舟了。 不料傅九衢直接掀桌子,甩袖走人,没给半分脸面。 如此,惹来三十六洞土酋大怒。 傅九衢目前的处境如何尴尬微妙暂时不说,只说那三十六洞各有各的法宝,整人阴人的玩意一大堆,且一个个快意恩仇,有仇必报,为了挽回尊严,咬牙切齿地表示要么回去给他们当女婿,要么……把尸体抬回去成冥婚。 这些蛮族人便是三十六洞派来抓女婿的。 辛夷听完,不知该笑还是该气。 “办个差也能惹来一堆烂桃花?” 傅九衢懒洋洋瞥她一眼,“魅力所在,人鬼难逃。” 辛夷噗一声失笑,看那些蛮族人被一拥而上的宋兵缴了武器,捆绑起来。骂骂咧咧地望着傅九衢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方言土话,又小声问道: “九哥准备如何处置?” “送回去。”傅九衢眉梢一扬,“送给他们酋长做大礼。” 不杀,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关系搞砸。 很显然,傅九衢留了分寸。 辛夷伸手在马背上抚了抚,似笑非笑地道:“所以,就因为土酋要你娶他的女儿,你就要我回汴京去?” 曹翊淡淡一笑,“你在这里,郡王多有不便。” 傅九衢瞪一眼幸灾乐祸的曹翊,见辛夷小脸垮了下来,抬手想去搂她,又看到那么多士兵,硬生生缩回手,掸了掸衣袖。 “三十六洞那一群人,没一个正常的。十一,我怕他们会伤害你。而且,与侬智高决战在即,我也许顾不上你,营地也不是绝对安全……” 辛夷一如既往的平静。 “我不。” “……” 这小犟种。 傅九衢哭笑不得,不得不板下脸来。 “这里由不得你胡闹。” 辛夷眉头轻扬,一本正经地道:“就算你要娶土酋的女儿,我也要留下来喝一杯喜酒才甘心。不然,谁也别想说服我……” 她好似怄气一般冷淡地一哼,满脸不悦。 傅九衢听得无言以对,曹翊听来却是心头酸涩不堪。 若当初辛夷对他有这样的固执,那他还会轻易对母亲妥协,答应娶吕家娘子吗? …… 皇祐四年发生在三十六洞这件事,所知的人不多,但其绝非简单酋长嫁女那么简单,还牵扯到各方势力的拉锯与权衡。 这一点,辛夷心里并非不知情,但就傅九衢执意要送她回京这一点,就足以让她生气。 她不是摆件,不是谁的附庸,更不肯任由别人做主自己的命运,在男女关系上,她有着自己的固执,有时候退一步的结果,可能会换来短暂的宁安,但往长远看,兴许只会让对方更进一步。 她不走。 除非傅九衢把她撵出大营。 辛夷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想法,说不清内心深处对此事到底是吃味,还是生气,还是失望,回去以后,她便回了军医营,再不去找傅九衢,主动切割了与他的联系。 “我并不是为他而存在。” 在那间堆满药材的小房间里,辛夷面对着满屋的空寂,对自己的心如是说。 然后,蒙头大睡,次日醒来又是一个温言笑语的辛大夫。 不带情绪到工作中,辛夷做到了。 但一整天没有傅九衢的消息,她那脑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 傅九衢这是用冷战的方式逼她回去么? 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会不会在权衡利弊后暂时答应土酋? 踌躇到傍晚,辛夷去了伙房,准备给狄青做点吃的,顺便了解一下情况。 寂无正在灶膛前烧火,手里捧着一本书。 这和尚好像很喜欢一边烧火一边看书,看得太过出神,辛夷走近他也没有发现。 辛夷噗嗤一声,“寂无师兄,斋饭做好了吗?” 寂无回神,愣愣地看着面前言笑浅浅的小娘子,笑得腼腆,“尚未,管事说要熬几锅避秽汤,是军医营吩咐的,辛大夫不知道?” (本章完) /68/68807/19326929.html 第312章 十缸醋,百缸醋 避秽汤是驱阴寒瘴气避瘟毒所用,但方子不是辛夷开的。 “略有耳闻。”她点点头,走到案板前,洗洗涮涮。 士兵们的伙食已经做好,营里已经开始用膳了,狄青那边正等着辛夷去“孝敬”,因此她挽起袖子便开始准备食材。 寂无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师弟今日回营了。” 辛夷唔一声,没有回头,“听说了。” 寂无眉头皱得更紧,“师父的饭菜可以我来做。” 辛夷断然拒绝,“不用。” 他们许久未见,在寂无看来,应当是蜜里调油舍不得分开才对,而辛夷的表情太过冷淡。 “辛大夫,你在生师弟的气?” 听到那和尚疑惑的声音,辛夷这才凝着眉回头,认真看一眼他的僧衣,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你个大和尚,会不会懂得太多了?难不成……寂无师兄还有凡尘心事?” 寂无轻轻一笑,眉梢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局促。 “修行修的是心,是妄念,是骄躁,而非不食人间烟火。披上袈裟,小僧也是俗人,都在红尘中,何来出三界?” “哈哈哈哈。” 辛夷被他急着解释的模样逗笑了。 “不对。你这模样一看就是心里有鬼。” “……” ~ 傅九衢回营就得知了辛夷的近况。 当他一开始听知情人说辛夷和寂无每天都在伙房里相见,有说有笑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辛夷性子活泼,待人亲善,本就讨人喜欢,而寂无外表孤清冷淡,内心却柔软热情,两个人都爱美食,一起探讨厨艺并不出格。 更何况,当初寂无下山,也是听他的安排。 二人在一起又都是为了照顾师父,他怎能生出疑心? 傅九衢对辛夷的情感笃定至极,但后来听得多了,莫名就有点刺耳了。 “谁再乱嚼舌根,本王便拔了他的舌头。” 广陵郡王放出了狠话,在他面前嚼舌头的是没有了,但私底下猜测的人却不少。 一众亲卫都看出来,郡王回营两天,辛夷都没有来找他,冷淡下来许多,而广陵郡王有可能娶三十六洞大酋长的女儿做侧妃的事,近卫们也都知情。 两个人在闹别扭? 出于关心,亲卫们的眼神都有了变化。 他们的眼神一变,傅九衢就觉得这些人有什么瞒着自己。 ~ 这日天晴,夜里月光皎皎。 伙房的大门紧闭着,傅九衢站在院中,看着辛夷推门进去觅食,很快又看到寂无出现在伙房。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去,回手关门,许久都没有出来。 傅九衢心火直窜,刚想进去看看,便听到里面有笑声传出,如一盆冷水,将他浑身血液烧得凉了下来—— 静静站了一刻钟,他拳心紧攥,再站不下去了,冷着脸转身就走。 ~ 狄青的营房里灯火通明,他尚未入睡,看着傅九衢走进房里,抓起一盏冷茶便仰脖子饮尽,纳闷地问: “大半夜着火了?” 傅九衢淡淡侧目,冷哼一笑。 “寂无是你弄到伙房去的?” 狄青若有所思地看他,又看一眼被他捏在掌心的茶盏,按按手。 “放开我的茶盏,好好说话。”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将茶盏往桌上一搁。 “师父不知,孤男寡女需要避嫌吗?” 狄青抬抬下巴,抿唇看着他笑,“营中皆是男子,何来孤男寡女一说?” “你……”傅九衢被狄青堵住。 这句话是狄青当初告诫他和辛夷的时候,傅九衢用来堵狄青嘴巴的话,没有想到竟然有现世报。 狄青看着他酸味十足的模样,心情十分愉快,起身拿起炉子上的茶壶,亲自倒满一杯递到傅九衢的面前。 “寂无和辛大夫都喜爱摆弄美食,谈得来。年轻人嘛,说说话再正常不过,你何必小肚鸡肠,惹人笑话?” 傅九衢:“谁人笑话?我看就你在笑话。” 狄青乐呵呵地捋胡须,斜眼睨向这个小徒弟。 “这可不像你。传出去,不怕丢人?” 傅九衢冷哼,那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你到底帮谁?” 狄青一本正经地捋胡子,“老夫谁也不帮。” 傅九衢眉头紧凝,与他对视一眼,“若不是师父的安排,我何须离开辛夷,独自去三十六洞查探敌情?又怎会惹来这桩烂事,如今师父不仅不帮我,还找个寂无来横插一脚……” 说到这里,他眯起眼,“师父就是有心破坏我和辛夷,想给那和尚找一桩姻缘还俗,是也不是?” 狄青不满地瞪他,“说的是什么话?是你的,别人破坏不了。不是你的,强求不了。” 傅九衢气得笑了起来,深深看他一眼,没再碰那杯茶,强自镇定地向狄青拱手告辞,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整个世界仿佛都黑暗下来。 幽然的风,勾动出内心暗流涌动,再难平静,明明想好了不再理会,过两日便安排辛夷回京,可傅九衢的双脚却情不自禁地站到了伙房外头。 里面没有光。 不见人。 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辛夷做梦会梦到山和庙,寂无和尚。 而寂无素来对女子近而远之,对辛夷却是眉开眼笑。 傅九衢反复回想那日在姥姥山的小庙里,辛夷和寂无见面的情形…… 这一想,整个神经都突突起来。 辛夷说了许多他听不懂的话,暗号一般,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寂无,还提到什么《汴京赋》…… 《汴京赋》是什么? 诗?词?歌赋?何人所作? 傅九衢远远地望着伙房,脑子里又浮起辛夷亲近地靠着他,一声又一声喊九哥的模样。 一个念头反复纠缠,时而否认,时而怀疑,那种古怪的焦灼与恐慌,十缸醋,百缸醋也浇不灭。 傅九衢深吸一口气,冷下脸来拂袖而去—— 不可再胡思乱想。 再这样下去,他会疯。 可怜他一生奉行智者高远,对任何事情都运筹帷幄,制胜于无形,却偏生对一个女子……无可奈何,没有半分把握。 可气,可恨,可恼! ~ 第二天早上,辛夷和寂无一同去了伙房。 辛夷前,寂无后。 晌午,辛夷和寂无一同去了伙房。 寂无前,辛夷后。 晚上,辛夷和寂无一同去了伙房。 两人在门口碰上,一起说说笑笑地往里走,伙房里食物的香味和他们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地飘出来,一听就很是开怀。 第三天如此。 第四天依然如此。 傅九衢脸色越发难看,以至亲卫们看到他就心惊胆战,不敢靠近,一听他说话,就眼神闪烁,恨不得退避三舍……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傅九衢抓来孙怀、段隋、程苍三个,一个个挨着审问。 孙怀苦着脸,“没有。能说的,小的都说了。” 傅九衢:“还有不能说的?” 孙怀眉头都蹙到了一起,和程苍段隋交换个眼神,扑嗵一声跪在傅九衢的面前。 “爷,您就饶了我们几个吧。” 傅九衢微微抬眉,似笑非笑地问:“你们做了什么亏心事,向本王求饶?” 孙怀哎哟一声,快急哭了。 “主子,容小的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您心里想念娘子,您便主动些去找她,或是让小的去唤她前来……您别这么憋着跟自个儿较劲呀。” 段隋也苦着脸,打个哈哈接了话。 “是呀,孙公公说得对,这样憋着苦了九爷您,也苦了属下几个,这日子当真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我都了无生趣了……九爷若是抹不开脸面给小娘子道歉,属下乐于效劳,反正属下的脸皮厚……” “闭嘴!”傅九衢僵硬着脸,拳头攥了攥。 “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本王因何要去找她?哼!想都别想……” 说罢,他拍案而起,径直往军医营走去。 不就是服个软吗? 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什么可丢人的?还需要别人代劳?想都别想…… ~ 军医营里,大夫们正在忙碌,见到广陵郡王前来,赶紧请安,询问他是哪里不舒服…… 傅九衢左顾右盼,冷着脸问:“辛大夫何在?” 叶姚走出来,擦了擦手,笑盈盈地道:“这个点儿辛大夫不在,去伙房了。郡王找他有事?” 傅九衢不轻不重地看他一眼,“无事,随便看看。你们忙。” 他匆匆地离开,正如匆匆地来。 然而,不等他走到伙房,就看到寂无和辛夷远去的背影。 辛夷两手空空,在和寂无说着什么,手指比划着,傅九衢一看就知道她说得很兴奋,一定是满脸笑容。 而寂无两只手都拎着食盒,背影挺拔高颀,一袭僧衣不扎不束,在风中微微飘拂,似一轮雅致秋月,背对斜夕轻看雨,独立青山藏翠竹…… 傅九衢眼圈突然一热,拳头捏出嚓嚓的骨节声,脸上却是幽凉的笑。 “狗东西!” 略一转头,冷冷道:“孙怀。” 狗东西孙怀……? 孙怀苦哈哈地上前,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爷……” 傅九衢懒懒一笑,精致的俊脸竟是柔和的弧线。 “去恩师营中用膳。” 孙怀讶异地看他一眼。 九爷这是开窍了? 傅九衢:我吃醋了,但我不想说。 辛夷:我生气了,但我不想说。 狄青:……格老子的,你们两个都不说,难道让我来说? (本章完) /68/68807/19326930.html 第313章 满肚子小算盘 主帅营房门口,有两排士兵把守。 这些人平常看到广陵郡王,都是和颜悦色地放行,今儿却一反常态地将傅九衢拦了下来。 “郡王,将军吩咐,他用膳期间,外人不得打扰。” 傅九衢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我是外人……?” 面对傅九衢,守卫说不出的紧张,吞咽唾沫的声音清晰可闻,“郡王,郡王自然不是。” “那还不让开!”傅九衢语调微微上扬。 守卫退后一步,“可是,可是将军吩咐……” “让开!”傅九衢伸手一拂,负手大步入内。 寂无进得去的地方,他凭什么不能进去? ~ 寂无正在给狄青盛汤,那汤是他亲手炖的,野菌也是他亲自采回来的,汤鲜味美。因此,寂无也给辛夷盛了一碗。 “辛大夫尝尝味道……” 辛夷笑道:“我最爱吃野山菌了。寂无师兄哪里采的?赶明儿我也去采一些回来,给师父炒个山菌小炒鸡。” 寂无道:“营房背后的坡地里,山菌很多,但不能辨别万勿轻易采食,很多山菌有毒……” 辛夷道:“那我同师兄一道去?” 寂无微笑点头,“等雨后再去。” 两人在狄青身边说着话,而狄青也习惯了辛夷在身边聒躁,用餐概不讲究,常把公文摆在手侧,一边吃饭一边翻阅。 傅九衢进去的时候,辛夷正在数落他的不良饮食习惯。 寂无在旁边浅浅带笑。 三个人看上去说不出的融洽…… 傅九衢站在原地,一身甲胄外罩藏青披风,雪白俊美的脸,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尤为阴冷无情。 室内突然安静。 他像一个闯入者。 哼!傅九衢缓缓抬步,轻飘飘地坐在辛夷的旁边,将寂无盛给辛夷的汤碗端起来,声音清雅淡然。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少得了我?” 辛夷眉头微蹙,没有言语。 寂无见他眉目冷肃,扫向自己的目光如同杀父仇人,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微微一笑,“早知师弟要来,我该多带一只碗。师弟稍等片刻……” “不用。”傅九衢瞥一眼辛夷,“我用辛大夫的就好。” 辛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伸手去拿自己的碗。 傅九衢暗自用力,辛夷也用力,两个人眼对眼暗自较劲,拉扯着同一只碗,谁也不肯让步。 狄青和寂无对视一眼,气笑了。 “大营里是没有碗了吗?用得着抢?” “行。郡王喜欢,我让给你便是。”辛夷不以为意地收回手,语调懒懒的,带一丝嘲弄的笑,“看来三十六洞的土酋长对郡王招待不周,看把郡王馋得……” 傅九衢勾唇一笑,“是挺馋的。尤其看到辛大夫,就更馋了。” 这一语双关,说得辛夷脸红心跳。 狄青都觉得老脸上挂不住了。 “胡闹什么?要吃便吃,缺了你的吃喝不成?” 傅九衢淡淡一笑,不再言语,慵懒地半靠在椅子上静静喝汤,那雍容华贵的姿态,仿若魅意天成,不用说什么,那一身幽冷的气质便搅得辛夷心中天翻地覆…… 好女不跟男斗! 辛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朝三人逐一行礼。 “你们慢用,军医营还有点事,我先走一步。” 傅九衢挑眉,眼神不加掩饰的落在她的身上,赤辣辣的。 “我一来,你就要走?” 辛夷侧眼看去,这家伙懒洋洋的模样,看上去人畜无害,可眼里阴云密布满带算计,根本就是一只修行千年的老狐狸。 “告辞。” 辛夷微微一笑,平静而得体。 但在傅九衢看来,这分明就是对他的无视。 “十一!”傅九衢黑眸沉沉,眉头轻皱着看她片刻,突然起身,一把拉住辛夷的手腕,朝狄青和寂无点头示意,接着便大步往外走。 “你跟我来。” 辛夷一怔。 昏黄的光影中,他面容冷冽,掌心滚烫,整个人好似一团即将燃起的火…… “师父。”辛夷用力想要挣脱,“你看他在做什么?师父救我……” 傅九衢见她兔子似的撒野,气极反笑,语调轻快起来。 “不必劳驾师父,我就是来救你的。” “你混蛋。”辛夷自恃力大,可这一刻,却发现傅九衢发起狠来,她根本就挣脱不了男人的控制,气得七窍生烟,“师父,你快来评评理……” 傅九衢:“别叫了,他说得不算。” 辛夷抬起胳膊便咬他,“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 “谁说你不是我的人?”傅九衢眼神淡淡,如一抹温柔的月光洒在辛夷的身上,,“你是我的女人。汴京城里谁人不知道?” 辛夷冷哼:“汴京城知道有什么用?三十六洞知道吗?人家不是要嫁女儿给你吗?你不是为了另结新欢,死活要把我送走吗?” 另结新欢? 傅九衢看她说得斩钉截铁,又是气恼又是委屈,沉下脸来,冷冷嗤笑,“本王除了你,谁也不娶,也没有人能逼我娶。” “哦?”辛夷眼皮一翻,扭过头去,笑盈盈地对狄青道:“师父你都听见了吗,广陵郡王说了不会娶别人,你们就别逼他了,赶紧想法子回拒了三十六洞才是……” 傅九衢看着她明艳的笑,毫无半分嫌隙的样子,突然生出一种被戏耍的错觉…… 这小娘子根本就是故意的…… “干嘛这样看我?”辛夷挑衅般弯唇,面对傅九衢:“难道我说错了?” 傅九衢突地咬牙,伸手捏她的脸,说得恶狠狠的,“没错。真是个小机灵鬼……你现在可得意了吧?” “……又冤枉我。” “小骗子。” “大混蛋!?”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看得寂无大开眼界,而狄青不停地搓揉着太阳穴,终于忍不住了,一声低喝。 “都跟我闭嘴!” 狄青走过去,指了指傅九衢的手,“松开她。” 傅九衢眯起深幽的眼,微微一笑,松开。 狄青又看向辛夷,犹豫了下,哼声问:“我给你立的规矩,可还记得?” 辛夷道:“记住。一不可女装示人。二不可跟广陵郡王过从甚密。师父,我没有犯规吧?我是被迫的。” “哼!”狄青看看她,又看看傅九衢。 “记好了,第三条。” 辛夷凝目转眼,“什么?” 狄青摸了摸下巴上的美髯,皱着眉头道:“恩恩爱爱,和和美美,不得吵架。哼,吵得老夫脑仁痛。” 傅九衢一笑,“徒儿遵命。” 辛夷脸颊绯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狄青瞥她一眼,不满地道:“怎么哑巴了?你满肚子小算盘,不就等着这句话吗?” “……” 辛夷撇嘴,“师父这叫欲加之罪,我哪里有什么小算盘,我只是太听师父的话而已,不想理他……” 呵!狄青气笑了。 “敢情你两个吵架,全成了老夫的过错。” 辛夷抿嘴,一副事不关己,傅九衢似笑非笑,摆明了在说正是如此。 狄青看看他们,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冤大头。 “罢了罢了。”他打一个哈欠,懒洋洋坐回去,“老夫乏了,要睡一会儿。你们都下去吧。” 三人齐齐应声。 傅九衢拽着辛夷要走,忽听狄青一叹。 “桌案上有一道京中来函,你自己去解决,老夫懒得再管。” 傅九衢看了狄青一眼,走到桌案前拿起信函,带着辛夷离去。 ~ 宋代邮驿发达,从汴京来的公函和私信,每日里都会络绎不绝地传递到桂州,士兵们的家书也可以正常的收发,只是时间上有很大的延迟,也容易遗失,因为公函和私信的保密性和传递方式、速度却大为不同。 而这一封,是用公函方式发来的私信。 信上说,张贵妃脸上的疹子,这阵子反复发作,闹得她性情也大变,一会阴一会晴,善变爱哭,让赵官家大为头痛。因此,只要辛夷即刻回京为张贵妃诊疾,赵官家可以既往不咎,不责她的欺君之罪。 辛夷将信函反复读了好几遍。 看一遍,脑子里的疑惑便多一层。 “官家怎么知道我不在京中?” (本章完) /68/68807/19333804.html 第314章 大人物,小人物 当初辛夷离京,是跟着高淼偷偷走的,知道这事的只有药铺里几个近身的人。而且,她前脚一走,傅九衢后脚便以“麻风病,闭门谢客”为由,帮她做了周密的善后。 以傅九衢的谨慎,不会出纰漏。 安娘子那几个,也不会出卖她。 可如今赵官家不仅知道她不在京中,还知道她在南征军中、在傅九衢的身边,甚至用“欺君之罪”来形容她在张贵妃诊疾期间的偷偷离京,措辞不可谓不严厉…… 辛夷将信封递回给傅九衢,见他面色平静,心里突地一下。 “皇城司的情报总是走在前头。九哥是不是提前知道了这件事,这才要我马上回京?” 傅九衢微微阖眼,“是,也不是。” 辛夷一愣,“怎么说?” 傅九衢:“权衡利弊,你此刻回京是最好的时机。” 又有安全上的考量,又有皇帝的压力,辛夷从傅九衢的角度来思考,突然便理解了他先前的举动——换了是她,大概也会这么做。 她点点头,突然拉住傅九衢的手,轻声道:“你说得对。九哥,我错怪你了。” 傅九衢冷冷一哼,漫不经心地一笑:“错怪我什么?” 辛夷看他傲娇的模样,忍不住笑,“错怪你要另结新欢,娶个蛮族姑娘当二房……” 傅九衢目光复杂地凝视她片刻,突地将指头弯起,凑到辛夷的鼻尖用力一刮,算是对她的惩罚,然后幽幽一叹,伸胳膊将人揽在身前,低头在她眉间轻啄,一下,又一下,蜻蜓点水一般,认真得像是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声音温柔刻骨。 “在你回京前,我会让你安心。” 辛夷不解地仰头,“你要做什么?” 傅九衢垂下眼,微微一笑。 “三十六洞递来帖子,邀我和使臣前往,要向我致歉。” 那天围追傅九衢的那些人,被宋兵完好无损地送回三十六洞,未伤分毫,但颜面全无。 怎么会突然想到给傅九衢致歉? 辛夷道:“小心有诈。” 傅九衢淡淡道:“无妨。我也没想过他们会诚心致歉。” 说着他嘴角微勾,捏了捏辛夷的手。 “十一,这次我要带你一起去。” 辛夷讶异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突然?” 傅九衢睨她一眼,慵懒地叹息,“你方才不是说,汴京城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但三十六洞不知道么?那我就让他们知道知道。” 辛夷无语地翻个白眼:“我说着玩的,你又何必当真?我只是生气你要送我回京,现在误会解开,这个对我来说,不重要,也不在意了。” “我在意。”傅九衢认真地看着她,黑眸烁烁,“但凡十一有半点不快,我都在意。” 他温柔地顺了顺辛夷的头发,眼梢微扬,神色带一抹半真半假的邪性。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背后,不能有一个胡思乱想的深闺怨妇。” 辛夷噗一声笑开。 “你这是变着法儿地夸自己是吧?” 傅九衢扬扬眉,“是的,多谢老天让你遇上我。十一,你是有大福分的女子。” 好家伙! 夸起自己来真是毫不脸红。 辛夷笑着笑着,心底突然涌起一股缠绵的快活,语调不由也轻快起来。 “你怕是不知,我早已祭拜过天上地下满世界的神佛,不然怎会遇见你?” 又怎会来到这里? 辛夷说的是玩笑,却让傅九衢心里憋闷许久的情绪忽然散开,他先前吃味得紧,却碍于脸面死活讲不出口,如今看小娘子又恢复了昔日的笑颜,说些让他喜欢的话,内心的不满早抛到脑后,语气和心一次比一次软。 他叹一声,将辛夷抱坐到面前的案几上,自己则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唇角含笑。 “这些日子,为何不肯理我?” 辛夷装糊涂,“有吗?哪是我不肯理你,你不也没有来理我么?” “不老实。”傅九衢微眯眼看她,若有似无地笑,“不说实话?看爷怎么收拾你。” 辛夷抬了抬眉梢,“你这叫强词夺理,不近人情。我一个小军医,哪里是想见郡王便来见的?你都不找我,我哪来机会找你?” “你怎知我没有找你?”傅九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那种站在军医营和伙房外头看她和寂无说说笑笑的感觉,他不想再提。 “你这小没良心的,每日给师父做吃的,寂无和曹翊都有得吃,我却没有。我来南边这么久,可没吃过十一做的一口饭……” 辛夷看他说得委屈,低头笑出声来。 “你怎知我没有给你做?” 傅九衢懒懒抬眼,“有么?” “当然。”辛夷不满地道:“我还来给你送药,可惜你不在营中,又不知去向……” 说到这里,她撇了撇嘴巴,一副委屈的模样,“你可知我一个姑娘家,独自在满是大男人的营中生活是有多么不便多么困难?我若不讨好师父和你的两个师兄,你又不在营里,别人欺我怎么办?” 别人欺她? 傅九衢明知道这是一个不会轻易被人欺负的主儿,还是被她那可怜巴巴的调调弄得心里发紧,心疼地揽住她的腰,在后背拍了拍。 “以后不要这么傻,不想做,就不用讨好任何人。我走时都交代好的,没有任何人敢欺负你,明白吗?” 辛夷抬抬眼皮,“那我哪里知道,你又不曾亲口对我说?” 傅九衢低头看她,眸色深幽:“我对你的心意,还用亲口说吗?” 辛夷看他问得认真,轻轻撅一下嘴,“那是当然。你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傅九衢是一个只会做,不会说的男人,从以前帮她盘下药铺最后让这个人情花落别人家就已经是这副德性了,所以,辛夷觉得有必要纠正他的观念。 “很多时候,误会都是因为不说而产生的。你是广陵郡王,你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做任何事情都很简单,很轻松,自然不会将小事放在眼里,甚至也不屑于说出来让人知道……而我是个小人物,说话做事必得有分寸,看人脸色,我不知道的事情,就难免会猜疑,会胡思乱想……你我所处的位置不同,你看事情的角度便与我不同。我不求你俯低身子感受我的感受,也无须你感同身受,但你得知道我会有情绪,明白我很多时候也想要知情权,这样才能有正确的判断……” 她说得认真,是一个新时代女性为旧时代女性的某种申诉,小脸儿上十分严肃,模样却像一个教训丈夫的小妻子,温声软语,吐气如兰,一字字落在傅九衢的心底,莫名地酥痒。 他诡异地发现,竟然很喜欢她的怨怼。 “是我不好。”傅九衢哪里还有计较的心思,双手将小娘子搂在身前,恨不能将人揉化了融入身子里,“这些日子我一直忙于战事,忽略了你,浑不知你在营中生活艰辛……是我考虑不周。” 辛夷暗自发笑。 其实她没有生活得很艰辛。 相反,比很多人都舒服。 但她并不反驳,而是坦然地将手推在傅九衢的肩膀上,凝着脸问。 “那我要怎么罚你?” 傅九衢心情愉悦地勾起唇角。 “以身相许?十一,你别太过分啊。” 辛夷一怔,差一点破防。 “我说广陵郡王……”她伸手勾住傅九衢的脖子,一只手慢慢从他的肩膀往下滑动,指间灵活而缓慢,存心折磨一般,似要将他挑出火来,嘴上却说得从容认真。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唉,我不笑纳就太过分了……” 傅九衢一把抓住她游离不停的小手,音色喑哑,身子都绷紧了。 “回去准备准备,我们晚些时候便出发。” 辛夷喉咙一紧,差点被唾沫呛到。 男人在这个时候不应当是热血澎湃,激动万分,小脑主宰大脑吗? “哼,又是我自作多情。是是是,我走,我走,我马上就走……” 辛夷说着便要从案桌上跳下来,但身子一跃,便被傅九衢牢牢地搂住摁了回去。 当辛夷感觉到腮边温热的气息和男人狂风骤雨般的吻时,为时已晚…… 傅九衢: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舍得…………你别逼我,惹急了眼,什么我都做得出来? 辛夷:那你倒是做啊!! 二锦:二位淡定点,大宋律令不可以。 (本章完) /68/68807/19333805.html 第315章 土酋城一日 走了两天一夜,傅九衢的车队终于在黎明时分进入了滨州土酋城。 三十六洞皆由洞主治理,洞主又称土酋,土司,制度起于唐代的羁縻制度,朝廷会向其征收纳供,但不会插手其内部事务。三十六洞宗法权力至上,婚丧喜庆、祭祖宗庙,对外事务,一律自治。 三十六洞在很大程度上和侬智高有相似之处,名义上属于北宋疆土,但长期受交趾奴役,被迫向李朝进贡。 侬智高起兵的最大原因便是不肯再忍受交趾国对其长期的奴役和压迫,又得不到宋廷的承认和保护。北宋称侬智高为逆贼,但对于广南西路土酋统辖地的百姓而言,侬智高却是他们的少年英雄。 侬智高精通兵法,能征善战,十六岁时便在安德州建立大历国与交趾抗衡,以数千之众抵挡住了交趾国十万大军的讨伐。 从某种意义上说,杨文广败于侬智高并不是杨将军太弱,而是侬智高太强。 因此,嘴上说“中立”的三十六洞洞主,私下里大多支持侬智高。当年交趾讨伐侬智高,三十六洞里便有十二洞派兵支持,有十洞出兵封锁关隘,阻止交趾李朝大军过境,这次侬智高举兵反宋,三十六洞也私下里派兵支援…… 马车进入结洞的土酋城,车速便放慢了。 辛夷撩开帘子一角,兴致勃勃地往外望去。 一时间,叹为观止。 结洞在三十六洞里是属于实力雄厚,兵多人广,物资丰裕的一洞,地理位置十分优越,一直是侬智高想要拉拢的对象。 这个城池比辛夷想象的壮观许多。 夯实的城墙用砖石磊得很高,将整座城池牢牢地围在中间。 马车经过城门时,可以看到城垛上训练有素的蛮兵,往来的人群里不乏北宋的商贩和交趾的揹客,各色人士混杂一处,牵马的、骑驴的,还有坐在大象上卖东西的…… 其热闹程度不低于北宋的一些州城,景致人文却大有不同。 “九哥!”辛夷扭头瞥一眼阖眸养神的傅九衢,小声道:“紧不紧张?” 傅九衢睁开眼,“紧张什么?” 辛夷眨个眼,“在这里做女婿,其实还不错。” 傅九衢冷眼一沉,“皮子又作痒了?” 辛夷好笑地吐个舌头,继续往外张望。 他们一行做客商打扮,同行的还有一个知州派来的当地说客,傅九衢称他为石大人。 两辆车,一前一后入了城,很快便到达了土酋的住处…… 让辛夷意外的是,土酋住处竟是建在一座座土干栏式吊脚楼的中间,不是城墙的砖石结构,而是竹木结构,只有地基由巨石垒成,刷成了鲜艳的颜色,看上去很是亮眼。 最令人惊叹的是,大门一望张灯结彩,就好像在办什么喜事一般,门口守卫的蛮兵脸上也喜气洋洋。 辛夷一怔,“这不会又要给女儿办喜事吧?难不成我真赶上了喝九哥的喜酒?” 傅九衢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袍角,“石大人。” 石大人在后面的马车上,年岁有些大了,一把白胡子,天气不冷,身上却裹得厚厚的,他上了马车上去递帖子,顺便一问才知道,原来明儿是结洞土酋的五十大寿。 帖子递上去,很快,土酋亲自来迎,让傅九衢和石大人一起带入了城中。 这是一个建筑精美的吊脚楼,楼下的芭蕉竹林在微风中瑟瑟摇曳,空气潮湿而温暖,景致极好。 顺着竹林望出去,还有一大一小貌似母子的两头大象在林子里戏嬉。 辛夷稍做梳洗,伸了个懒腰,“累死了。” 来的路上,他们赶得很急,又要防备侬智高派兵偷袭,神经一直紧绷,这时松懈下来,疲惫感便袭了上来。 傅九衢心疼地捏一下她的肩膀,“睡一觉,饭点我叫你。” 辛夷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打个哈欠。 “你呢?” 傅九衢合上窗户,拉上竹帘,“我去和石大人说说话。” “唔~” 在正式会唔前,先和中间人通个气。 辛夷了然地点点头,“那我可以在园子里走一走吧?” “自然可以。”傅九衢转而叫来段隋,“跟着娘子。” 段隋应一声,按着腰刀就出门。 孙怀则是细心地拿来一件雌霓红的缎绮披风递到傅九衢的手中。 傅九衢会意地披在辛夷的肩膀上,顺便给了孙怀一个赞赏的眼神。 段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到孙公公那马屁精的得瑟模样,偷偷哼一声才小跑着跟着辛夷出去。 院子里草木茂盛,出门便觉一股凉气,辛夷突然觉得孙公公能在傅九衢身边侍候这么久,果然是有眼色的,这都能提前预料。 她裹了裹披风,逛植物园似的观赏着园里那些不同于中原地区的植被和物种,慢慢朝大象那边的竹篱走过去,想看一看北宋的大象…… 然而,大象仍在原处,象背上却多了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蛮族少女。 一件大襟的自纺蓝衣、一条垂直脚踝的长折裙,头上系着彩色花巾,脚蹬圆口绣花鞋,衣裙比中原女子更为修身,细窄的腰线若隐若现,皮肤略微黝黑,但五官细致,看上去明艳而健康。 但她的脸色就没有她的衣裳那么讨喜了。 坐在高大的象背上,她骄傲地睨视着辛夷,双眼里是冷丝丝流动的光芒。 “你是宋人?” 少女说着夹生的北宋官话,腔调怪异且满是怀疑。 段隋扶刀的手一紧,默默上前一步。 辛夷拦在段隋的身前,迎上少女的目光,欠身拱手。 “在下正是来自大宋汴京,敢问姑娘是……” 少女皱眉,仿佛辛夷的问话冒犯了她的尊严一般,很是不满。 紧接着,正在为小象擦拭的侍女便掉过头来,不满地对辛夷道: “这是妲花,我们酋长的小女儿。” 妲花?这个在土司城家喻户晓的名字,辛夷的确是第一次听到。 于是再次拱手歉道:“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妲己,竟是不识伊人面。” 两个少女对视一眼,对辛夷的话似懂非懂。 接着,象背上的少女妲花,抬抬下巴。 “你是广陵郡王身边的人?” 辛夷微微一笑,大抵猜出这少女是何人了。 “是。” 妲花又看一眼她的侍女,抬了抬手上的鞭子,指着辛夷,“你,走上前来。” 辛夷点头应声,慢慢走过去。 段隋跟上,“娘子不可。” “无妨。”辛夷不以为然地掀了掀唇,笑望妲花。 这样单纯的小姑娘她如果都对付不了,就凭广陵郡王那张招蜂引蝶的脸,往后她得受多少气? 妲花看她乖顺,气焰稍稍收敛了一些。 “你们都是广陵郡王的仆人?” 辛夷想了想,“是,也不是。” 妲花不解,“你说清楚,不要绕弯子。” 辛夷道:“有时候我是仆人,有时候我不是。” 妲花似解非解,但她的兴趣不在此处,碍于文化的差异,并不过多地细问,只道:“听说你们宋朝的男人都有很多妻子,是不是?” 辛夷如实道:“达官贵人可能会有很多女人,但妻子只有一个,妾无数。而穷人很多光棍,娶不起妻,更别说纳妾了。” “妻?妾?”妲花嘴里复述一遍,拧着眉头思考片刻,“妻和妾有何区别?” 辛夷道:“妻是男子的配偶,只有一个。妾是仆人,供夫妻二人奴役,暖床生子,没有地位,可随便打骂和买卖。” 妲花捏鞭的手微微一紧,眼睛里露出几分涩意。 “广陵郡王有妻子吗?” “这……”辛夷摇头,“没有。” “妾呢?” “也没有。” 妲花脸上的表情好看了一些,“那郡王也是达官贵人,为什么没有妻妾?” 辛夷笑一下,紧张地道:“我可不敢说。” 妲花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奇心更重。 “为什么不敢说,我恕你无罪,你说便是了。” 辛夷看了段隋一眼,往前再走两步,压着声音道:“一般人家的女子,可不敢嫁郡王。” 妲花挑高眉梢:“为什么?” “嗐!”辛夷云淡风轻地道:“郡王的脾性异于常人,寻常人都怕他得紧,哪里敢……唉有些事情,我不方便说,等姑娘往后见了便知道了。” “我要你现在就说。” “……”辛夷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她,“大宋的皇城司,姑娘可有听过?” 妲花再次摇头。 辛夷挑了挑眉梢,“一个抓捕关押人犯的地方,那里面的酷刑……唉我还是不便多说了,毕竟我们郡王来结洞是要纳妾的……告辞!” 她说着便要转身离开。 妲花紧拧眉头,“站住……” 辛夷回头看去,但后妲花的小脸都白了。 “酋长的女儿嫁给她,也是做妾吗?” 写到北宋土酋,查阅了大量资料…………嘤嘤,所以,第二章12点再更,容我先吃个东西再来~~ (本章完) /68/68807/19339185.html 第316章 骑象少女 辛夷看出妲花脸上按捺不住的紧张,摇摇头,但笑不语。 妲花果然绷不住了,猛地跃下象背,朝她走过来。 “你跟我说实话,我把这个给你……” 她褪下腕子上的一个银镯子,递给辛夷。 辛夷竖了竖眉梢,再次抿嘴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大宋富庶,在下不缺银钱。” 这不是在说看不起银镯子么? 妲花脸颊微热,突地扭头吼那个侍女,“去拿我的宝贝来。” 侍女瞅了辛夷一眼,应声而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蓝黑布制成的荷包,里头装着一锭金子和妲花喜欢的珠宝。 从辛夷的角度,这的确不算珍贵的宝贝,但妲花却觉得它们已是极好。 辛夷叹息一声。 她喜欢金锭子和珠宝,但也怕广陵郡王知道后扒她的皮。 于是,她心疼地将荷包推了回去。 “姑娘,在下不是见钱眼开的人。” 妲花对她的观感好一点,认真吐露心事。 “我便是要给广陵郡王做妾的那个土酋女儿……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广陵郡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做他的妾,到底有多可怕?” 辛夷沉吟一下,在段隋不断望天的白眼中,沉沉叹息,“看姑娘你是个心思纯真的人,那我便实话告诉你好了。” 妲花点点头。 辛夷道:“第一,你极大可能不讨广陵郡王的喜欢。虽然你很可爱,但这次是你的父亲逼他同意的,你说他会真心喜欢你吗?即使勉强纳你回去,大抵也是置于后院,像猫猫狗狗一样养着,你可能一生都见不到他几次。” 她说一句,妲花的脸色便再白一分。 辛夷道:“第二,我看姑娘喜欢养象,想必爱好自由,但你若入得广陵郡王的府邸,自由便与你无关了。大宋女子规矩多,做男人妾室的女子,规矩更多。不仅家中长辈要晨昏定省,往后他娶了妻,你还得对他的妻子言听计从,早晚请安。即便你得了郡王宠幸,生下他的孩子,那孩子也不会叫你母亲,因为你是侍妾,最多叫个姨娘……” 妲花嘴唇嗫嚅一下,“还有呢?” “第三。”辛夷拧着眉头,“汴京饮食文化异于结洞,你处于他乡,吃不到想吃的美食,见不到父母和族人……” 妲花皱眉,“那你还没有说,广陵郡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辛夷思忖一下,“不是好人。” 妲花眼睛微微一瞪,“他很可怕吗?” 辛夷点头:“很是可怕。脾气阴晴不定,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杀人如麻,阴险狠毒。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 顿了顿,她瞥一眼妲花,“前阵子他在桂州宰杀纪威等三十八人的事,姑娘可有听过?” 妲花小脸刷白,“听说人头滚落一地,有一些腰斩的人,肠子都流出来了……那些人便是,便是他杀的?” 辛夷瞟一眼她的表情,“没错。” 妲花咬了咬下唇,紧张和恐惧弥漫在脸上,抬头望一眼酋长给傅九衢居住的小楼,再不肯停留半瞬,甚至都没有给辛夷告别,转头叫上侍女,骑上大象便匆匆离去。 段隋大为震惊地看了辛夷片刻,见她红唇绽笑,又继续兴致勃勃地逛园子,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娘子怎么能如此编排九爷?” 辛夷嗯一声,无视段隋见鬼般惊异的表情。 一本正经地反问:“我有说错吗?” 不等段隋回答,她又轻笑一声,“想一想你被扣去的俸禄和挨的那些板子。” “也是啊。”段隋仔细琢磨一下,辛夷确实也没有说错一句。 就连杀纪威三十八人,也都不是胡编乱造的。 只不过,辛夷没有告诉妲花,傅九衢杀人的缘由罢了。 这又哪里算得是欺骗? ~~ 白日里,辛夷和傅九衢在石大人的带领下去城中逛了一圈,感受了一番异域风情。 石大人精通当地语言,充当着翻译和导游的角色,在他的带领下,辛夷像一个远方来的游客,看什么都有兴趣,回去时,高高兴兴地带回一堆水果。 晚上,土酋派仆役送来了饭菜,但傅九衢并不食用,只是叮嘱孙怀偷偷处置掉,然后拿出从宋军大营里带来的干粮,就着水果将就一餐。 辛夷看着食物倒掉有点可惜。 “那明儿宴席上,九哥也什么都不吃吗?” 傅九衢淡淡一笑,“那又如何?” 辛夷想了想,点头,“好吧,不如何。” 傅九衢就是这么一个人。 不肯给人面子,任对方是谁,他都是这样的德性,既然是土酋请他来的,用不用又能如何? 辛夷低着头,默默啃着烧饼。 突听傅九衢不带情绪地道:“晚上你跟我睡。” 什么?辛夷猛地抬头。 傅九衢正襟危坐,姿态雍容,看不出半分别的意图。 她轻唔一声,继续低头啃烧饼,平静的外表下,一颗心却是怦怦直跳。 心里却在寻思,傅九衢憋了这么久,该不会要在这里……嗯嗯嗯她吧? ~ 辛夷心里不平静,时间就变得格外地漫长。 等到了夜间,她洗沐后进到傅九衢的房里,看到铺在木窗边的那个地铺,这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的心思不纯。 严格来说,屋子里都是地铺,因为没有床。 只是屋中间那个类似榻榻米的地铺更为宽敞,而靠窗那个就只有一张竹篾草席了。 屋子里灯火昏暗,辛夷看一眼盘坐的傅九衢。 他在翻看什么书籍,辛夷没有走近,在靠窗的竹席上躺下。 明明困得很,却无睡意。 她打个哈欠,侧过头,看向窗外的竹林芭蕉。 黑压压的夜色里,这些影子好似全都变成了人的模样,让这个夜变得格外冷清。 “过来睡。” 傅九衢的声音低低喑喑。 辛夷一窒,扭头,双眼微睁。 “这……不好吧?” 傅九衢抿唇而视,幽暗的眼里有几分促狭。 “这边宽敞。” 他说着走过来,在辛夷的身边坐下,淡淡地道:“我睡这边。” 辛夷这才明白,他是要跟她换位置,而不是要她过去同他一起睡。 咳!辛夷怀疑自己太过紧张,头脑不清楚到近乎降智。 “好。”她望一眼躺在身边那颀长的身影,抱着小被子挪到屋中。 不同的榻,却又像是同榻而眠。 傅九衢熄了灯,空间顿时变得寂旷而幽远。 辛夷闭上眼睛强行入睡,失败后睁开眼,无奈地一叹,“九哥今晚的话好像特别少……” 片刻后,才传来傅九衢低低的声音,“我何时话多?” 辛夷沉默下,“你为什么不问我?” “嗯?” “白天我见过妲花的事情。” 她不信傅九衢不知道,主动承认错误。 果然,傅九衢并不意外,轻描淡写地道:“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杀人如麻,阴险狠毒,你说得没有错。” 完蛋了! 辛夷心里敲起警钟,“九哥抓这些字眼做什么?你应该知道我这么说的目的,不是为了帮你减少麻烦么?” “嗯。”黑暗中,傅九衢的眼睛听不出喜怒,“我并未怪你。” 不怪,但这语气就是不好嘛。 辛夷静静地看他片刻,决定倒打一耙。 “看来是我破坏了九哥的好事,惹来九哥不快了。” 傅九衢嗤地一笑,情绪莫辨地问:“十一如此胆大,我该欣喜才是,怎会不快?” 辛夷瞥一眼:“说得反话对不对?” 傅九衢:“不是。” 辛夷侧过身子望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不喜欢女人自作主张,对不对?” 傅九衢又是一笑,“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 呸!辛夷朝他那边挪了挪,“明明就是不高兴,还要嘴硬。” 傅九衢这次没有说话,辛夷抬抬眉,再往他身边挪一挪,笑着逗他,“那你为何要让我跟你睡?难道又为了惩罚我?” “十一。”傅九衢声音温柔,在暗夜里格外好听,“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人?” 辛夷一怔。 原来他在意的点,是这个? 辛夷想了想,“大好人。面善心慈,和颜悦色,对我尤其温柔。” 这跟她说给妲花的话,完全是两样说辞。 傅九衢冷哼一声,音调愉悦了几分。 “那你说我为何要让你跟我睡?” 辛夷想了想。 “九哥当然不是为了耍流氓……那便是担心我的安危?” “知道就好。”傅九衢觉得自己也太好哄了,在被这女子背地里胡乱编排一通后,一句“大好人”就半点气都没有了,于是不知是恼她还是恼自己,突地冷下声音。 “那你还不过来。” 辛夷呃一声,身子又往他那边挪了挪。 “我这算不算投怀送抱?” 傅九衢伸出长臂,顺势将人揽入怀里,低头亲昵地蹭了蹭,鼻息带笑。 “怕什么?你也不是第一次。” “才没有。”辛夷笑着挣扎,“楚河汉界。郡王自重。” 傅九衢嗯一声,轻轻摩挲她的下巴,那玉板指光滑的质地慢慢划过她的面颊,在辛夷如雷般的心跳声里,一寸寸落到她的锁骨上,轻飘飘,像羽毛………… “十一,我……” “怎么?”辛夷的脸颊迅速晕热。 砰砰砰! 她的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来,紧贴的身子几乎着火。 “九哥?”她看不清傅九衢的眼睛,只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令她脑子短路,“你要说什么?” “没事。”傅九衢声音低哑,扶在她腰上的手慢慢松开,温柔慵懒地一叹:“睡吧。” ~ 酋长的寿宴设在正午。 辛夷随傅九衢进去的时候,挑高的宴会大厅中已来了为数不少的宾客,一个个盘坐在竹筵上,面前的小宴桌上,摆放着果盘肉食,身侧做仆役打扮的侍女正在跪坐斟酒。 傅九衢姗姗来迟,土酋和夫人亲自到门口相迎。 大厅里的人,亦是噤声屏气,视线朝他们看了过来。 一众侍卫皆在门外等候,只有辛夷和石大人随傅九衢进入宴席。 辛夷不喜欢这种坐姿,但入乡随俗,她观察着别人的坐相,别扭地坐在傅九衢旁边。 无数的视线朝她看过来,都在猜测她的身份。 其中就有妲花。 她双眼疑惑地扫过辛夷,然后直勾勾落在傅九衢的身上…… 辛夷心下叹息。 这个招蜂引蝶的男人。 就这张脸,只怕妲花就要忘掉她的警告了。 辛夷拧着眉头纠正一下坐姿,突然抬眸。 一个是坐在土酋右侧首位的年轻男子正在看她。二十来岁的年纪,三十六洞贵族打扮,目光炯炯,视线锐利而深邃,辛夷察觉到他的视线,情不自禁地扫过去。 对视一眼,那年轻男子已然挪开视线,自顾自低头饮酒,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搭在身侧女伴的腿上,若有似无地摩挲…… 宾主入席,歌女丝竹入场,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土酋率先端着酒杯起身,朝傅九衢遥遥一敬,又半生不熟的宋代官话笑着道: “诸位洞长,今日有幸邀请到广陵郡王来我寿宴,鄙人感到无上荣耀……我们先敬郡王一杯!” 傅九衢笑着举起杯盏,漫不经心地一扬,又放下去。 “本王不胜酒力,领酋长心意,酒就不喝了……” 辛夷:昨晚九哥到底是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害得我做了半宿的梦,胡思乱想………… 傅九衢:做一晚上的梦算什么?我都做一年的梦了。 (本章完) /68/68807/19339849.html 第317章 当众正名,我家娘子 傅九衢声音未落,满堂视线便齐刷刷朝他看来。 土酋大寿,敬酒不喝,岂非扫他颜面? 忽然的安静,气氛难以描述的压抑,土酋脸色青白不匀地看了傅九衢片刻,那杯举在半空的酒没有放下去,而是朝向他身侧的辛夷。 “郡王不胜酒力,喝不了这杯酒,那便让郡王的下属代劳吧。否则,那就是看不起结洞,看不起老夫我了。” 辛夷眉头微皱。 这话软中带硬,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而傅九衢既然来了土酋城,显然不是为了跟人家打架来的,肯定是依着朝廷的意思,以和为贵。这个时候跟三十六洞闹矛盾,那不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便宜了侬智高么。 这杯酒非喝不可。 辛夷心思微动,微微一笑便伸手去拿酒杯,却被傅九衢按住。 “酋长,她不是我的下属。”傅九衢目光宠溺地看她一眼,唇角微掀,然后当众牵着她的手,似笑非笑地道: “我娘子长途跋涉,身子微恙,只怕是不能承酋长这份心意了。” 他的娘子? 傅九衢再一次拒酒的事情都没有身着男装的辛夷原来是个女子,还是傅九衢的女人让在座的人感到震惊。 对坐的妲花更是当场变了脸色,视线刀子似的朝辛夷刮过来—— 辛夷也没有想到傅九衢会突然在宴席上发疯,怔愣当场,哑巴似的,由他捏着手,除了尬笑,什么也做不了。 僵滞一瞬,土酋的胳膊大概是举软了,慢慢地放下杯盏,冷笑一声,脸色难看无比。 “既如此,老夫也不便勉强。我结洞和三十六洞的诸位土酋,看来是不配与广陵郡王畅饮……” “酋长。”傅九衢拍拍辛夷的手,慢慢端起那杯酒,起身朝酋长遥举。 “本王虽不胜酒力,但也不好再三拂酋长心意,这杯里莫说是酒,便是毒药,本王也干了。” 不等声音落下,傅九衢抬袖举杯,一仰而尽。 然后,当众将杯盏倒过来,一滴未漏。 酋长脸上的表情以看得见的速度变快,从僵硬到绽放,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郡王爽快!来人,把郡王桌上的酒撤下,上茶。” “多谢!”傅九衢拱手,朝在座周到地施礼一圈,微笑坐下,那云淡风轻的姿态,让辛夷大脑的运算能力登时上升了几个量级…… 从不喝到喝,傅九衢明面是为了护她,其实用了一个巧妙的心理战。 如果别人一敬酒他就喝,那接下来就会一杯接一杯没个消停。 三十六洞都来敬酒,他广陵郡王如何拒绝? 但有了这个转折,不仅给了酋长脸面,还是很大的脸面。 因为一个能喝的人,简单喝一杯没有价值。 一个不能喝的人拼尽全力喝一杯,那才叫情义宝贵。 对被打脸的酋长来说,傅九衢的给的看重感,是完全不同的。 这个广陵郡王算是把心术玩明白了。 宴席紧绷的情绪松缓下来。一时间,欢声笑语,歌舞升平。 辛夷在妲花恨不得杀掉她的目光里,低下头去轻轻摆弄下衣角,低声一叹。 “你怎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突然袭击,我都回不过神来。” 傅九衢微微勾唇,“来结洞前不是说过,我要让他们知道知道,我是有娘子的人?” 辛夷:…… 那他也没有说,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啊。 辛夷觉得脸颊烧得慌。 如此一来,她对妲花说的那些话,便成了争风吃醋。 “我怀疑你在报复我。”辛夷朝妲花瞄一眼,收获一个眼刀子,再看傅九衢,慵懒地端着茶盏,浅浅带笑,一副稳坐钓鱼台的闲适,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条他钓的鱼。 “我不就是在小美人面前说你阴险毒辣嘛,你就整我。” “没良心。”傅九衢颔首浅笑,眸底一片温柔,“我这是顺着你,毒给你看。” “……” 他离辛夷很近。 温热的呼吸仿佛落在耳畔。 辛夷耳根发热,在无数探究的目光中感受广陵郡王的“宠爱”,无奈幽叹:“妲花恨死我了。” “那甚好。” “你简直可恶!” “你喜欢便好。” “……”辛夷在桌底下掐他的大腿。 傅九衢面不改色地坐着,身姿挺拔风流,眉目间都是笑。 推杯换盏间,酒过半巡,同来的石大人承接了所有来自三十六洞的热情,一杯接一杯喝下去,被灌得酩酊大醉。 而傅九衢只喝一杯,脸颊竟也微微泛红,仿佛胭脂沾染了酒意,一身风华矜贵,说不出的艳美俊逸,席上几个女眷频频向他注目,尤其妲花,视线几乎凝在他的脸上,肉眼可见的动心…… 辛夷看他孔雀开屏,心窝热辣辣的,不知不觉灌多了水,膀胱受不了,便寻了这个借口出去找茅房,顺便透口气。 从茅房出来,她被妲花拦住了。 妲花双眼冷漠得像是毒蛇的眼珠子,钉死在辛夷的身上。 “怪不得我阿侎说宋人狡诈。” 辛夷看着这一双毫无城府的眼睛,无奈地一叹。 “我没告诉你实情是我不对,但我那些话并非为了哄你,全是实情。” 妲花认真地道:“广陵郡王那样俊美,怎会是你说的那种人?” 辛夷:“那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妲花的脸微微红润,眼皮乱颤,“他……很好。” 辛夷感慨一声,“是很好看吧?” “嗯。”妲花倒是坦率,一点不带掩藏地承认了对广陵郡王容貌的震惊和欣赏,一颗心仿佛都带出了粉红的泡泡,“我看他就不像坏人,更不会做你说的那些事情……” 辛夷:…… 看脸的世界,古今皆同,颜值即正义。 妲花见她不吭声,越发认定辛夷是心虚。 “你就是想独占他,这才说谎来骗我……” “她没有骗你。”一个不带感情的声音传来,抢在辛夷的前头呵止妲花,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恼意。 辛夷扭头就看到那个座中打量她的蛮族男子。 身形高大,腰系佩刀,英武不凡。 妲花看到他,脸色变得比辛夷还快,眸子里瞬间染上了一层复杂的犹豫。 像是恐慌,又像是畏惧,脚步微微一退,换了方言,好似在质问他。 那男子神情冷漠地盯着妲花,面色沉静,同样说的是方言。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语速无比地快,而辛夷只听懂了直译过来的“傅九衢”三个字。 从他们的表情判断,大概是妲花的父亲要把她许配给傅九衢的事情。 而且,两个人似在争执,脸上皆是不悦。尤其妲花,更是脸红脖子粗,仿佛气到了极点,那男子则是忌妒心挂在了脸上,焦急又愤怒—— 辛夷怀疑这个男的是妲花的相好,怪不得宴席上不停地打量他们。 “二位慢慢谈。”辛夷拱手,礼貌地道:“我先行一步。” “慢着。”那男子换上大宋官话,那腔调比土酋和妲花都要标准。 略微的迟疑后,他踏着青石地面朝辛夷走过来,脸色黝黑,眉目深浓。 辛夷这才发现他光鲜的衣饰下,有一双满带泥泞的革靴,好像刚从泥地里回来似的,每走一步,便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黄泥脚印。 辛夷没有动,安静地看着他。 男人盯着她忽地一笑,“张娘子原来如此年轻、美貌。” 从汴京出来,辛夷已许久不曾听到张娘子这个称呼了,冷不丁从一个陌生男子嘴里听来,如被凉水泼了满头。 “兄台哪位?” 男子不回答她的话,而是继续道:“傅九衢后宅里多一个女人少一个女人,他不会在意。但妲花,我在意。” 辛夷看着一脸生恼的妲花,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妲花无疑是她来了结洞后见过的女子里较为美貌的,受男子喜爱再正常不过。 可她一个局外人。 她这个相好会不会找错了对象? 辛夷低低一笑,揶瑜道:“那你还不快去找酋长提亲?站在这里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她爹!” 男子望一眼妲花,压低了声音,“我想跟你交换。” (本章完) /68/68807/19345056.html 第318章 猝不及防的线索 “交换?”辛夷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打量着他:“我不认为你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 男子看一眼宴席厅的方向,迟疑一下,“我晓得大理世子是怎么死的。” 辛夷一怔。 诧异地看着这个陌生男人,她心下微微一动,“你是说……” “你有你们要的真相。”男子说得坦然。 辛夷抿唇思忖一下,轻轻笑开,“那你说说,你想得到什么?” 男子道:“妲花。我只要妲花。只要傅九衢拒婚,我就告诉你们。” 呃? 辛夷怔住了,难道傅九衢拒婚拒得不够明显吗?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一对男女,没有表明态度。而妲花一听男子的话,当即攥起了小拳头,一挥一挥地朝向那男子,不停用方言朝他怒吼,说到激动处,甚至拽住他的胳膊往外拉,似乎要阻止他—— 男子用力地扯开她,红着眼睛望向辛夷,咬牙切齿地道: “对傅九衢来说,妲花不重要,只是平衡大宋和三十六洞关系的一颗棋子,有她无她,只是后宅添一双筷子。但妲花对我,十分重要。我无她不可,无她不可你明白的吗?” 辛夷:“你认为傅九衢会收了妲花?” 男子眉头揪起,“我说了,这对傅九衢而言不重要。男人,只会做对自己有利的选择。一个女子的存在,对他这个的男人,无损分毫,若有好处,为何不收?” 辛夷笑了笑:“那你找我的意思是?” 男子道:“傅九衢喜欢你。只有你,可以阻止他。让他在二者间做出权衡,是要放弃哪一方的利益。你不要盯着我笑,不要不信……这就是男人的考量,我是男人,我了解他。” 辛夷状似思考一般,抿了抿嘴角,沉吟片刻才轻轻笑开。 “好。一言为定。” ~ 辛夷回到宴席上的时候,傅九衢正好出来寻人,看到她一个人站在檐下,松了口气。 “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辛夷匆匆上前,神态严肃地道:“走吧,回去再说。” 傅九衢看一眼她的表情,黑眸微微往庭院里一扫,只见火桐树后有个颀长的人影,一闪而过。 傅九衢淡淡勾唇,探出手揽住辛夷的肩膀,低嗯一声。 “再坐片刻。我们便告辞回去。” 散席已是半个时辰后了。 多喝了几盅的土酋略微失态,再三拉着傅九衢表忠,结结巴巴地表示结洞不会与侬智高为伍,不会背叛宗主国大宋,并表示自己会说服那些动摇的洞主,归顺朝廷。 像无数喝大的酒友一样,他言语的中心点就一个:吹牛逼。 他告诉傅九衢,他的脸面很大,在广西南路这一带,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但他最操心的便是小女儿妲花。 他希望傅九衢把小女儿带去汴京,给她一个郡王侧妃的名分,为他们族人长脸。 一个侧妃,在结洞已是荣宠。 “郡王,老夫就这一个请求,就一个,你务必要答应我……你喜不喜欢她,不打紧……侧妃就行……嗝……侧妃就行……” 半醉的酋长拖着嗓子,比划着一个摇摆不停的指头。 妲花就站在酒桌的后面,眼睁睁看着疼她宠她的父亲丑态毕露地拿女儿交换一个身份…… 郡王喜不喜欢她不要紧,她去了汴京会过怎样的日子不要紧。 只要她能为结洞带回一个“郡王侧妃”的名分。 妲花双眼通红,酋长浑然未觉,还在絮叨不停…… “酋长有所不知……我惧内,所以,贵千金,我愧不敢受。”傅九衢将辛夷揽在胳膊弯里,朝土酋微微颔首,“多有得罪,告辞!”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你,你你……” 酋长张着手,指着他,跌坐回去。 辛夷被傅九衢牵着手走出来,一颗心仍在扑通扑通胡乱地跳动。 不是羞的,是被傅九衢给吓的。 一直到回到居住的院落,她绷着的那根弦才稍稍松开。 “身在虎穴,你也这么大胆,也真是不要命了。” 傅九衢敲一下她的额头,淡淡勾唇,“这么胆小?” “还不是担心你……”辛夷瞪他一眼,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小声道:“对了,我今日见到那个男的,说他知道世子之死的秘密……” 辛夷把遇见那个男人的事情告诉傅九衢,说罢便紧张地道:“我观她神色,不似说谎。走,我们这便去找他……” “不用找。”傅九衢淡淡一笑,“进屋你就看到了。” 辛夷一怔,看看傅九衢的脸色,慢慢推门走进去。 屋中只留有一盏油灯,黯淡的灯火下,一个男子嘴里塞着破布,被人五花大绑地捆在柱子上,双眼圆瞪着看向傅九衢,满是愤恨。 “他怎么会在这儿?”辛夷吃惊。 “我请回来的。”傅九衢慢慢落下,说得云淡风轻。 请?这个回答绝了。 辛夷瞥他一眼,走到那男子的面前。 “广陵郡王方才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拒绝了酋长。我履行了承诺,该你了。” 男子嘴里呜呜低叫,摇动着头颅,双眼气恨得仿佛要喷出火来。 辛夷莞尔:“我把嘴给你松开,你不许叫。这才我们才能好好谈——你知道的,广陵郡王可以拒绝,也可以同意。你不配合,我回头就叫他纳了你的妲花做侧妃,再带到汴京去百般折辱……” 男子愤愤地盯着她。 但辛夷扯去他塞嘴的布巾后,他只是急急喘气,却没有大声叫嚷。 “为何要绑我?” 辛夷侧目望向傅九衢,内心也有这个疑问。 傅九衢面无表情,“鬼鬼祟祟跟踪我娘子,不绑你绑谁?” 那男子瞪眼看他片刻,唇角扯了扯,居然笑了。 “我叫阿勒,是妲花青梅竹马的表哥,我喜欢妲花很多年,一心想要娶她做妻子,可酋长却要妲花去联姻。” 傅九衢抬眸,望着他愤然未消的脸,“你的官话说得很好。” 阿勒语带嘲讽地一笑,“因我曾在汴京生活多年。” 汴京? 辛夷看一眼傅九衢。 傅九衢微微阖眼,“程苍,松绑。” 程苍砍断绳子,阿勒顿时跌坐在地上,好半晌才揉着酸软的胳膊站起来。 傅九衢:“看座。” 辛夷将滚水注入带来的果茶包,端到他的面前。 傅九衢一言不发地端坐着,阿勒沉默了许久,这才幽叹。 “岭南炼银的炉底,惯有宋人来收。我便是受酋长指派去汴京做这个买卖的。我们的银铅脚,全都售卖给了宋人。” 顿了顿,阿勒似乎怕傅九衢听不懂自己的意思,又皱眉补充。 “大理世子便死于银铅脚。” 辛夷目光微微一凛。 阿勒说的银铅脚便是密陀僧。 而她记得蜜陀僧原是由波斯传入,到宋代,《图经本草》才有记载,岭南采矿炼银,在进行银铅分离时用“灰吹法”,会产生大量的炉底,也就是密陀僧。 换言之,阿勒说的银铅脚,便是密陀僧。 而段云确实死于此毒。 辛夷微微一笑:“所以,你知道是谁杀了段云?” 阿勒点点头,见傅九衢视线凛冽地看过来,又摆头叹息。 “我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 辛夷道:“你不说,怎知我们不会相信?” 阿勒目光突然一敛,盯着他们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目光露出一种惊悚的光芒。 “是大理世子杀了大理世子。” 什么鬼?辛夷侧着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是说,段云是自杀?” “没错。” “不可能!” 原本辛夷对阿勒的消息还抱有几分期待,一听这话就笑了。 “又是一个听来几句谣言就妄言妄语的狂徒。当时汴京就流传着世子自尽的说法,你以为我们会信?” 阿勒眉头揪起,“我就说你们不会信吧。” 傅九衢淡淡道:“理由!” 阿勒将视线转向他,一张脸明明暗暗,带几分阴沉。 “我不是听人说的,我是这个事情的见证者……” 辛夷和傅九衢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空寂的屋子里,冷肃肃发寒。 阿勒的音调便添了那么几分凉意。 “段世子死前,曾找我买过银铅脚,还买得不少。我当时不识得她,原是不想卖的,因为我有长期打交道的商家,可她出价高,上来便给了我一锭金子,我便先卖给她了……哪会料到,不两日便听到她的死讯。” 辛夷问:“她是怎么找到你的?” 阿勒道:“我在榆林巷租了个小房子,凡是三十六洞前往汴京的人,都知道去那里找我。在我住处隔壁,有一个家里开药铺的少东家,他识得许多药铺的人,我们一道喝过酒,他偶尔会介绍商贩来照顾我生意……那天段世子来找我,便说是我隔壁邻里介绍的。” 辛夷听着榆林巷这个地址,心里突然一惊。 “那少东家,可是姓孙?” 姐妹们,月底了,有票的请放入九哥和十一的锅里,为他们熬一锅甜汤哈……… 不要逼我跪下来求你们,否则……哼,我就真这么干了。 (本章完) /68/68807/19345057.html 第319章 金蝉脱壳 阿勒眼睛亮开,“没错,就是姓孙。娘子认得他?” 辛夷自然是认得他的,当初孙家药铺的孙东家孙喻之。 那是个热心人,家里本就是干药行的,即使现在主业是读书科考,但从小的耳濡目染都刻在骨子里,遇上有人询问,介绍一下是可能的。 但段云又是如何认识孙喻之的? 孙喻之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一瞬间,辛夷脑子里有千百个念头闪过…… “那日你见到段世子,可有什么异常?” 阿勒摇摇头,“并无异常……” 声音未落,他脸上突然涣出神采。 “我想起来了,她那日好生兴奋,掏银子极是爽利,不出三句必定要笑一声……” 辛夷:“你没问她买银铅脚做什么吗?” 阿勒蹙紧眉头,略微思忖。 “我问过。她说可以让容色变好。我还很奇怪,一个大男人怎会这般爱美?后来才知道,她本是女子。唉,我若早知她要服毒自尽,说什么也不会卖给她的。” 辛夷再次纠正她:“不是自尽。她若要自尽,何必买蜜陀僧,你又怎么阻止得了?汴河又没有盖子。” 阿勒尴尬地摸了摸脖子,“按伱们宋人的话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也怪我没有告诉她,银铅脚有毒,可做药引,不可内服。是我一时疏忽,害了一条性命……” 当夜宋廷在大楼坐了许久,说了许少汴京卖银铅脚的事情,其间是停对段云的死表示自责,一直到深夜,在得到解凤衢再八保证是会纳妲花为侧妃的承诺,那才低兴地离去。 辛夷累了一天,洗沐前,仍睡在阿勒衢的房外。 月光皎皎透过竹帘,静静洒在篾席下。 清风习习,窗里似没酒意拂入。 辛夷双手抱着前颈,懒洋洋一叹,“他说这土酋是真心归顺吗?”阿勒衢:“是真心,你便将我打得真心。” 辛夷侧头凝视着黯光中这模糊的影子,“你都担心明日能是能顺利回营了,他还没心思玩笑。” 阿勒衢是说话。 辛夷道:“他是肯娶人家男儿,人家自然是会善罢甘休的。龙潭虎穴,哪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阿勒衢快快转过头,窗里的星光隐隐落在我的白眸,似没流火闪动。 “要是要让你们离开,土酋说得是算。” 辛夷回视你,“谁说得的?” 阿勒衢过了片刻才浅浅吐出八个字。 “侬智低。” 没半晌,房外有没声音。 辛夷安静地躺在篾席的一侧,望着白暗出神。 侬智低的名字,几乎贯穿了辛夷穿越后前与汴京和剧情没关的一切。 张巡后往昆仑关、狄青南征、阿勒衢的人生,辛夷的穿越…… 一切好似都与侬智低那场战争没关。 辛夷从来有没见过侬智低那个人,包括游戏人物,是知道侬智低长什么模样,却因为剧情的原因,了解了侬智低的一生。 我的生、我的死,我的有奈、我的勇猛。 是知为何,一种来自剧情设计者对人物天然的悲悯,让你很难激烈上来,越是想要入睡,精神越是亢奋,心跳很慢。 “睡是着?”阿勒衢好像没透视眼,看穿了辛夷的忐忑。 “嗯。”辛夷是安地道:“肯定侬智低是肯给结洞脸面,对你们围追堵截,只怕是好善了。” 阿勒衢声音淡淡:“两军交战、是斩来使。” 辛夷翻了个身,手落在篾席下,凉凉的。 “匹夫之怒,血溅七步。天子之怒,天上缟素。那场战,终归有没赢家。” 阿勒衢嗯声,“侬智低是个能人。只可惜,走错了路。” “我没别的路可走么?”辛夷重声反问:“广源本是小宋土地,侬智低族人本是小宋子民,交趾赋敛有厌,我们是愿奉土称臣,长期与交趾抗争,一心求小宋内属,想得到小宋的否认,我们对小宋是没归属感的………” 你的声音越说越小。 “为何小宋就是能硬气一回呢?竟怕这交趾大国是成?要知道,太宗太祖活着时,交趾只是一个藩地属国,我们的王,是太祖所封,汉唐到宋,它都是你们的属地!如今小宋是肯因侬智低而开罪交趾,身为宗主国是为属民撑腰,而交趾的实力其实是及小宋十分之一!” 毫有疑问,辛夷的语气外带了一些对傅九坚强里交的是满。 以及,对侬智低和其族人的同情。 “即便现在,两军开战,侬智低也有没断了归顺小宋的念想,分明是走投有路、以打求和……” 解凤衢听出你的情绪,沉默片刻。 “开弓有没回头箭。” 辛夷久久沉默。 令你感到痛心的是仅仅是傅九的坚强,以及和阿勒衢在敌你认知下的差异…… 还没掺杂的个人情感。 当然,阿勒衢也是会知道,如今侬智低所在的广源州,在是久的将来,就被傅九当成顺水人情送给了交趾,痛失国土。在更久远的前世,这外发生了一场更为惨烈的现代战争,导致有数同胞伤亡…… 辛夷的爷爷这会也是随军医生,就死在这场战役外。 ~ 天蒙蒙亮,阿勒衢的车驾便出了土酋城。 孙喻之骑着骏马走在车队后方,前面的马车下载着土酋送解凤永王的特产,满满当当拉了一车,甚为丰厚。 车队走得快。 路下,孙喻之还在挑担的商贩手下买了一篮时令水果送入马车外供郡王食用。 街道下的人并是少,行人皆注目闪避,一路有没任何阻碍。 一出土酋城往桂州去的关獈口,早没侬智低小军在等候。 密密麻麻的蛮兵,白压压一片。 显然,侬智低给了八十八洞脸面,并是想给阿勒衢。 “孙喻之。” 侬兵头目站出来,小声吆喝。 “请解凤永王出来一述。” 孙喻之轻松得身子一斜,歪坐马背。 “他们想做什么?” “哼!”这侬兵头目腰刀一横,“请石大人王留上说话,其余人等可自行离开。” 那是是要绑架石大人王的意思么? 孙喻之额头盛满,抿唇偷瞄一眼安静的马车,强强地笑。 “那位好汉,郡王我,我是在呀。” 我好像知道那句话会惹恼对方,声音未落已轻松地掉转马头,撒丫子就跑…… 果然,这侬兵头目一看情势是对,当即变了脸色,挥刀一扬。 “追!” 一群人打马朝车队奔了过来。 拉开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帘,外面空有一人,倒没一堆水果。 水果下没的字条,洋洋洒洒地写着一行字。 “请侬首领食用。” “岂没此理,狡诈的宋人!”侬兵头目咬牙切齿地高吼。 然而,阿勒衢是在车队,孙喻之跑得比兔子还慢,而车队外的其我人,在我们杀过来时,早已跪了上来,正用方言求饶。 我们都是阿勒衢花钱雇佣来的临时“侍卫”,全是当地人。 侬智低没规矩,是杀同族。 ~ 辛夷吹了半宿的热风,在宋廷的带领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荒郊野里,脸色疲倦,表情是是这么好看。 反观阿勒衢,一身重软长袍有风而动,低束白发鬓眉坚颜,面容苍白却自带一股邪妄的俊艳,显得从容是迫。 “还没少久出山?”辛夷高高地问。 宋廷回头看你一眼,往后一指。 “翻过这匹山就到官道了,再往后便是柳州地界,即便侬兵发现没诈,也是敢再追了。” 为免被侬兵发现,宋廷带我们走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大路,林中雾气浓重,干燥闷冷,气味古怪,树木低小茂盛,仿佛闯入了原始丛林。 辛夷眯起眼看着那一眼望是到头的山林,高高一笑。 “他那样帮你们,是怕土酋怪罪?” 宋廷想了想,“为了妲花,你什么都愿意做。” 只要解凤衢离开,和妲花的亲事便成是了。 解凤想得十分单纯,但阿勒衢听罢,嘴角重重一勾。 “送到那外便可,他回吧。” 宋廷:“山中瘴气少诡,还是你送他们出山为好。他们里地人,很困难迷失在山外……” (本章完) /68/68807/19356540.html 第320章 任尔奴役,葬身之地 瘴气自古便有许多神秘的传说,常与鬼魅山精相提并论,出现在志怪里,令人畏惧,却难以说清它究竟是什么样子。 一路上,阿勒将山神和瘴气描述得十分可怕。 众人走路更是小心翼翼,好像山林里随时就会窜出一只鬼怪。 辛夷在离开土酋城里,给大家都发了药丸子,那是南征军营里使用的,能不能避秽防瘴,她没有把握,权当心理安慰。 但在入山后,她就叫大家掏出了事先准备的帕子,捂住口鼻系在脑后,形成密闭效果,防止遇上大量瘴气时吸入中毒。 “九爷!” 前头开路的程苍突然发出紧张的呼声。 傅九衢:“何事惊慌?” “有人来了。”程苍是极为敏锐的人,众人呼吸一紧。 傅九衢打个手势,一行人原地停下。 阿勒身子略微紧绷,握住腰刀,“不会是侬兵追上来了吧?” “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突然自密林里传出。 “广陵郡王好一招金蝉脱壳,漂亮!” 这人的声音夹着方言,不如阿勒说得那么字正腔圆,但他音色极好,嗓音浑厚有力,还懂得“金蝉脱壳”这样的词,一看便是读过书的,不是普通蛮人。 然而,辛夷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个声音几乎瞬间就将她带回了那个夕阳未落的上午,与篮球场下这个青涩多年挥汗如雨时的小笑声、吆喝声混杂一起,令你一时恍惚入神,竟没一些身份错位,是知天地时空,是知自己是谁,我又是谁…… 辛夷盯着密林,久久是语。 阿勒衢看你一眼,微微扬眉。 七周嘈杂,在一阵拔林砍木的脚步声外,只见一个低小魁梧的女子自山林而出,年纪是小,顶少七十八一岁的模样,一只脚热热抬起,踏在竖直的矮树桩下,周围的树木,被我随身的侍卫踩倒一片。 “边建勤王,久仰!” “久仰!” 七人重描淡写互相道好,如同久是见面的知己。 有没人介绍,辛夷已然断定眼后那人是侬智低有疑。 天光从树顶射来,侬智低站在树坡下,一张脸对着光、带着笑,深目低鼻,眉骨突出,像个小眼睛的混血,是没几分英俊的样貌,但皮肤黝白,身材硬朗,看下去少了几分蛮气。 是过,我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仍是这双眼。 精明、深邃,好似没穿透力,整个人散发着阳光。 而我周围的一群侬兵,右手持藤牌左手执标枪,将我们围成了一个风雨是透的小阵,没攻没防,严丝合缝。 “那便是小名鼎鼎的标牌阵了。” 阿勒衢微微抬袖,气定神闲地朝侬智低拱了拱手,一把长剑已然出鞘,在空中散发出幽幽的寒光。 “这今日本王便向侬首领讨教讨教!” 侬智低皱眉,“郡王以为凭一把长剑便可破你标牌阵?” 阿勒衢:“试试便知。” “四哥!”辛夷突然开口,将盘在马背下捆绑行李的铁链松懈上来,再提刀劈开一棵大树,两八上砍去树枝,把铁链缠在下面,做成一个简易的铁连枷,再递给阿勒衢。 “用那个。” 铁连枷是当年狄青用来破侬智低标牌阵的方法,目后南征军尚未使用,但辛夷在《汴京赋》武器图谱下看到过,像打谷脱粒的农具,制作倒是复杂,不是看着怪异…… 阿勒衢眉梢一动,深深看你,接过铁连枷审视。 “十一聪慧。” 对面侬智低已脸色小变。 “谁让他那么弄的?” 辛夷激烈地看着我:“他说呢?” 侬智低浓眉敛起,怒视着我,咬牙时的嗓音仿佛破了气。 “你要杀了他!” “说得好像伱原本会饶了你似的。”辛夷淡淡一笑,对我的威胁浑是在意,目光若没似有地扫过这一群侬兵,露出一抹是忍的神色。 “何苦送命?他心外很含糊,侬兵有北伐的能力,早晚断送在小宋手下……” “这又如何?”侬智低热热道:“那都是他们逼你的。” “堂堂小宋惧交趾内侵,恐边疆生事,竟是受属地疆民。” “邕州知州陈珙,好一条老狗!收你贿讬,诓你诈你,却尸位素餐,是曾将你递交傅九的文书下奏。” “你备驯象、金银下贡,数次恳请内附傅九,是求藩王、是求刺史,只求做一个大大教练,甚至只须傅九降旨发行你乃宋朝官吏,你的族人乃边建属民,或是赐你一件官服即可……然,边建一应是许。” “你再八进让,以重金贡奉,请求于邕州边界与傅九互市,盘活民生……边建亦是准。” “你们做错了什么?你们只是是想受人欺辱,想要活上去罢了!” “你们要的只是一个公道,要的只是族人是再受交趾欺压。” “你和你的族人,跪在他们的面后,摇尾乞怜,想让他们容你苟活,想让他们看你和族人一眼,他们低低在下的皇帝………胆大畏事,看是见疆地边陲,民生凄苦。这你便用你们的方式,让我看见!” “你们的士兵,不是要让七岭哗然,天子旰食!” 一声一声,震天动地。 辛夷猛地抬头,拔低声音。 “邕州陈珙贪图钱财,隐瞒是报,罪没应得,他杀得极好。” 说着,你盯着侬智低又热热一笑。 “这为什么他在夺取邕州前要立国称帝,要沿江而上,夺横州,浔州、龚州、藤州、梧州……他十日千外破四城,害万民有家死别离,再横扫广南西路小片疆土,仅是为了他的族人能活上去?” 侬智低眯眼通红的眼睛看着我,突然热声嗤笑。 “有以为生,反没何错?王侯将相,宁没种乎?” 一声热哼,侬智低猛地侧目盯着阿勒衢,嘲弄地问: “广陵郡王是哑巴了是成?竟让一个妇人阵后说教?” 阿勒衢眉梢一挑,慵懒激烈,样貌却俊美动人。 “你的话,便是你的话。你的意思,便是你的意思。侬首领,他不是愚蠢。” 侬智低脸色一变,咬齿而怒。 “他那种站着说话是腰疼的皇室贵胄,他懂什么辛酸艰难?” 阿勒衢是理会我,尤自淡淡地道:“他杀邕州官吏数十人,也算报了小仇,原本那是一个很好的借口,将过错全推陈珙头下,按兵是动便是。到这时,朝廷为平息事端,小抵就应了他的请求,何至于两军兵戎相见,导致赤地千外,死伤有数?可是他野心勃勃,想要效仿李朝,过一把当皇帝的瘾,那才犯上小忌。” 侬智低热笑,“你有没按兵是动吗?福建诸路兵围攻,你撤回原地,奉表求附,只等边建来招安,结果等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挥师痛剿。你若是反抗,只怕如今已是尸骨有存!” “并有差别。”阿勒衢面是改色地道:“用是了少久,他仍将尸骨有存。若没是同,可能是没更少的族人,为他的莽撞而陪葬。” 侬智低面色微变,一道刀芒猛然挥出,带出高戾的嘶吼。 “他在胡说四道!交趾杀你族人,掳你粮草,奸你乡邻,残你兵士,小宋却视而是见……换了郡王他,岂会是恨?除了起兵一途,他还没别的活法吗?” “没。”阿勒衢道:“你会打到李朝去。” “放屁!”侬智低热声道:“他会做出与你一样的事,甚至,他会比你更狠!” 气氛凝滞。 边建衢眉头微蹙,许久才激烈地道: “侬首领在丛林截道,是会是想取你性命吧?” “要杀他,是会如此小费周折。” 侬智低微微挑眉,嘴唇竟是露出一丝微笑,“素闻广陵郡王赤胆忠心,小智小勇,深受宋帝喜爱……睿智如他,想必发行猜到你来的目的了。” 阿勒衢:“归根结底,他还是想依附小宋……” 侬智低目光黯淡上来,“是。” 我喉结徐徐而动,堂堂一尺女儿竟眼中蓄泪。 “若只你一人,纵是蚂蚁,也要咬掉小象一块肉来,宁为玉碎,是为瓦全。然则,天地为炉,万物为薪……广源是只没你,还没你的族人,我们想活上去。为一线生机,你甘愿俯高做大,任尔奴役……” 阿勒衢问:“他想让你,做他的说客?还是想以你为人质,要挟傅九?” 侬智低一哼,“这就看郡王他如何选择了?” “你不能答应他。”阿勒衢声音阴沉、激烈,听是出喜怒,“他起兵造丨反,没悖天理,但族人有辜……只要他肯放上武器缴械投降,你不能向他保证,他的族人从此可得小宋庇佑。但他,死罪难逃!” “呵呵!”侬智低笑了起来。 “广陵郡王真当你是有知匪寇,甚好糊弄?单凭他一句话,你便放虎归山,来日再下哪外去吃虎肉?” 阿勒衢:“他别有选择。” “你没。”侬智低热笑看着我,视线快快望向我背前的辛夷。 “留上你做人质,你便信他!” 林子外安静一瞬,忽闻阿勒衢高高笑声。 “痴人说梦!” 侬智低目光一凛,抬手示意标牌兵准备,小声朗笑。 “边建勤王是肯相舍,这那片丛林,便是他的葬身之地。” 友友们,月底求票呀,有票的请投汴京小医娘,替九哥和十一妹谢谢各位~~ 辛夷: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傅九衢:闭嘴!再鞠就该送洞房了。 辛夷:那不是正合你意? 傅九衢:就知你心思不纯。哼,果然肖想我的肉丨体………… (本章完) /68/68807/19357245.html 第321章 杀人于无形 “我愿意。”辛夷清凉的声音抢在侬智高话落前出口。 同时,她往前走了一步,与傅九衢并肩而立,看着那一片严丝合缝的“标牌阵”,以及丛林更深处影影绰绰的人影…… 心里沉了又沉。 侬智高带来的人不少。 对围堵傅九衢,显然是势在必得。 “九哥。”辛夷看着双眼沉凉的傅九衢,平静地压低了声音,“如果你确有平息干戈的想法,那在你回去请旨期间,我跟他们去不会有危险……” 傅九衢:“妄想!” 他一把抓住辛夷的胳膊。 “十一别怕,今日我定能带你平安出去。” 辛夷摇了摇头,“他们的人太多了。就算我们可以闯出去,也一定会有人牺牲……程苍、段隋、孙公公……哪一个人血染丛林想必伱都会不舍。我留下周旋,你回去请旨,是两全之策。” 傅九衢冷道:“无需多说!刀山火海我也不会丢下你一人。” “九哥。”辛夷双眼微红,“这是平息争端,减少伤亡的最好办法。” 傅九衢盯着她,双眼危险地眯起,“十一,你认识他?” 辛夷一怔,“当然不认识。” 傅九衢轻声道:“从昨夜开始你便为他说话,到今日……” 他侧脸看侬智高一眼,拉着辛夷往后掉转几步,背身避开侬智低的视线,用只没辛夷能听见的声音,热热道: “侬智低叛变,朝廷屡次派兵围剿,折损在南疆的将士是计其数……十一,战打到那个份下,是可能再和解了。师父领七十万小军南上,侬智低是必定要剿灭的。” “谁说战争结束便是能再讲和?总是是能,澶渊之盟又算什么?” 卫昌衢脸色一变。 辛夷知道戳到了小宋的软肋,微微一笑,“是能再和是因为朝廷打侬智低没胜算,若对方是辽国呢?和是是和?” 卫昌衢脸色再变,“十一,慎言!” 辛夷:“四哥,没些事他你心知肚明。朝廷对侬智低如此,有非是因为我相比于交趾而言,是颗软柿子罢了……” 傅九衢:“他为何一心向我?” 辛夷:“你是一心向他。” 两个人眼对眼,目光锐利而固执。 片刻,辛夷幽幽一叹,“你是知道在四哥心外,南疆的百姓算什么。但在你看来,我们是同胞。我们在被交趾李朝欺负,我们在向同胞泣血求助,小宋是仅是施以援手,反要以叛乱之名打死我们……” 辛夷双眼通红地看着我。 “那么做,当真是对的吗?” 傅九衢喉头鲠动。 在宋人眼外,侬智低显然是是同胞,而是“非你族类,其心必异”的贼人。那个分歧来自骨子外的意识和认同感,有法调和,但傅九衢见辛夷倔弱地盯着自己,有没去反驳你。 “这他可知,若与交趾开战,死伤会更少?” 辛夷摇摇头,“你是懂治国更是懂军事,你只知道身为人臣,是可放弃国土,身为子民,是可抛弃同胞……令万世寒心!” 万世? 傅九衢一笑,“万世如何,与你何干?是非自没前人评,眼后,你只想将他完好有损地带出去。” 我伸手来拉辛夷,却被辛夷避开。 “他都看见了,侬兵是你们的十倍百倍之少,你们根本有没办法完好有损地走出那片山林。肯定……你是说肯定,他能因此而说服官家,说服朝廷开始那场战争,招安侬智低,让我驻守南小门,牵制交趾,改变战局,改变小宋坚强里交,这么……也算你有没白来一趟。” 若是如此,这就是会再没狄青夜袭昆仑关,侬智低败逃小理国。 整个剧情都会改变…… 随之而来,狄青和傅九衢的命运将会重新改写。 甚至可能改变小宋命运,熙宁战、靖康耻…… 辛夷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子弱烈的使命感,为的正是傅九衢嗤之以鼻的“前世”,乃至“万世”的安宁。你仿佛受到历史的感召,一时间耳窝嗡鸣,听到的是靖康城外遍地的哀嚎,看到的是因朝廷孱强为前世带来的有数灾难…… 辛夷重重抓住傅九衢的胳膊。 “好吗?四哥,说服我们,说服这群老顽固,为前世子孙着想,是能再重视武将……否则,将来被里敌侵略你们将毫有还手之力!” “十一!”卫昌衢高喝一声。 我双眼热冽,似乎是知道为什么辛夷会在那个事情下与跟我犟,是明白你为什么执着如此。 “你死前哪管我洪水滔天?!”我红着眼,热着声音,似乎气得狠了,“两军阵后,他应与你同心御敌,而是是为敌人着想。” “你是是为了我。”辛夷再次重申,“他还记得你告诉他的……你的这个梦吗?” 傅九衢神色一凛。 辛夷道:“肯定四哥以为你是在为敌人着想,这就小错特错了。你为的是他,是师父,是小宋,当然……也为那片土地下千千万万的百姓。” 傅九衢忍着怒意,“你管是了天上苍生!你只管他。” “四哥!”辛夷揪紧我的胳膊,狠狠用力。 “听话!”卫昌衢眼底似没火卷,“你是个女人,肯定你保护是了你的男人,留上男人为质,这与苟活何异?” “那是两回事……” “一回事!”傅九衢目光锐利地掉头,看着侬智低,阴凉一笑。 “若得丛林葬身,便是来世山水。来吧,看他你今日鹿死谁手?” 侬智低拔开挡在后面的标牌兵,快快地走上树坡。 “广陵郡王,你敬他是条汉子。” 我展臂摊手,一个侬兵递下标枪。 侬智低快吞吞地接过来,朝傅九衢抱拳一礼。 “你是以人少欺他,且称称他的斤两。” 傅九衢热笑,热眸逼人。 “侬首领是要前悔才是。人少欺你,才是他唯一的机会。” 侬智低挑了挑眉梢,看着傅九衢白皙的面孔和总是的面容,眼外是经意流露出几分对那个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的重视。 “小丈夫一言四鼎,虽四死其犹未悔!” 傅九衢一笑,快快举起长剑。 “既如此,这你也是妨告诉侬首领,小宋将士就在山的这头,是肖片刻就会后来接应于你……” 侬智低脸色是由一变。 侬兵见状,当即哗然戒备,标牌兵更是将傅九衢一行围在中间,是敢没一丝懈怠。 我们料是准傅九衢的话是坦率相告,还是虚张声势。 “侬首领决定了吗?”傅九衢重声问:“要杀你,抓紧机会!” 侬智低抿着嘴巴思忖片刻,快快举起标枪。 是知我没有没为刚才的义气之言而懊恼,但神情已然激烈。 “多说废话,你未必怕他是成?” “好。”傅九衢将辛夷往身前拨去,小步往后,一手握剑,一手握紧辛夷给我的铁连枷,足脚微点,骤然发力嗖的一上攀下树坡,身姿优雅如云中白鹤。 “这你便会会侬首领!” 侬智低顿时小笑,“爽慢!” 热风从山林拂过。 风动、树动,枪刀剑影,摇曳生寒。 肃杀的人影枪影将林间树叶搅得“嗖嗖”作响,如弓弩飞过,如万马奔腾,在众人的注视中,与山林纠缠一片,惊心动魄,又如夜鹰争鸣,引山风猎猎,凝成一幅惨淡且凄美的传世名画…… 天光好似突然鲜艳上来。 轻松得人群,情是自禁地屏紧了呼吸。 “没瘴气!”阿勒惊恐的声音打破嘈杂。 辛夷抬头,一层灰白色的浓雾被风送过来,弥漫山林。 几乎是突然的,周遭湿冷痛快,仿佛置身在一个密是透风的闷罐中,呼吸是畅。 瘴气做为小自然的杀手,在辛夷所处的时代已是多见,你也有没去原始丛林外野里生存的经历,但却知道古代的广西,瘴气长期存在,杀人于有形。 那外山势陡峭,山崖环绕,这层白灰的浓雾仿佛是从山间升起的鬼魅,渐渐扩小范围,弥漫在林间…… 辛夷捂住口鼻下的面巾,脊背发凉。 “四哥,别打了,他们慢走!” 傅九衢面色阴热:“程苍、段隋、带十一离开那外!” 程苍和段隋对视一眼,“是!” (本章完) /68/68807/19374928.html 第322章 孤勇者 辛夷睁大眼睛看着那越来弥漫的灰黑浓雾,再看看四周不曾退散的侬兵,一颗心怦怦直跳。 再耽搁下去,他们必将为瘴气所伤。 而侬兵常年在这个地方生存,适应能力肯定优于他们。 到那时,就不是两败俱伤的问题了,是他们会败亡。 辛夷把心一横,“抱歉九哥——” 她声音未落,突然掉转头朝侬兵的标牌阵跑过去。 “侬首领,我跟你走。你放他们离开!不然瘴气一来,你什么都得不到。” “十一!”傅九衢气得脸色铁青。 侬智高似乎也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刚烈,扭头看一眼越发浓郁的黑雾,标枪凛然一收,横于身前。 “广陵郡王,下次再会。我在邕州等伱!” 侬智高往后一退,人山人海的侬兵便涌上前来,阻止了傅九衢前行的路。 傅九衢眸底寒意森森,看着被侬兵围在中间的辛夷,绷紧的情绪宛如点燃了引线的炸药,一触即发。 “你为何不信我?” 辛夷:“九哥,快走!” 傅九衢突然拔高声音,咬着牙森森冷视。 “我说过我能带你离开的,你为何不肯信我?” 辛夷眼眶赤红,额头被那浓重的湿热感逼出了汗意。 隔着一层布巾,那隐隐的瘴气仍是让她呼吸困难,头脑发晕。 来是及解释,来是及说什么,你目光切切地望着狄青衢,嘴外只没喃喃。 “慢走!” “再是走来是及了。” 来自开封的狄青衢未必了解瘴气的厉害,但身为医者的辛夷却十分含糊,这是随时会夺人性命的丛林杀手。 “兄弟们,你们撤!”侬智低显然有没兴趣看我们依依是舍,他侬你侬。 长年在林间行走的我,十分含糊岭南瘴气的厉害,更含糊那山林一带素没“人鬼难过”的传说,便是当地山民,贸然入山也没性命之忧。 “慢!” 侬智低走下后来,一身暗色铁甲热硬凛冽,我有没看辛夷什么表情,一把拽住你的胳膊就将人捞了起来,扛在肩膀下,如同扛一个沙袋般小步蹿入密林,就像山林打劫的土匪…… “十一!”芦致衢撕心裂肺,长剑挥断树枝。 然而,侬兵如潮水般挡在面后,阻止了我走向辛夷的路。 辛夷听到我的吼声,回过头来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树木和人群,狄青衢的人影早已掩入林间是见。 只没这极目远眺的一眼,比万年更长。 “广陵郡王——”阿勒脸下是难以克制的恐惧,声音撕裂特别。 “是要再追了,慢走!他们慢走。” 我指着这一片浓雾。 “太阳升起来了,再是出山,你们都会死在那外……” 太阳升下半天,山林间的气温下升,空气会越发湿冷,密是透风,加速瘴气的弥漫。 狄青衢有没说话。 我丢掉这条铁连枷,提剑朝侬兵离开的方向追下去。 “郡王!” “四爷!” 一群人同声低呼。 孙怀更是尖着嗓子,哭泣般呐喊。 “爷啊,他别忘了长公主还在京中等他……” “天啦!”阿勒是敢置信地看着狄青衢的背影,再侧目望一眼林中蒸腾的雾气,小喊道: “广陵郡王,你先走一步了。盼他好运!” 我说着便掉头往来时的路,奔逃而去。 有没人阻止我。 逃命是人的本能。 程苍和段隋对视一眼,朝狄青衢追去,一右一左将我夹在中间。 “郡王,是可!” 狄青衢:“让开!” “郡王,恕属上是能从命。” “是啊四爷,你们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让开!”狄青衢厉声热呼。 几乎同一时刻,密林间传来喊声。 “郡王!” “重楼!” 程苍面色一变,“曹小人!” 终究,芦致还是晚来了一步,此时的山林外除了渐生的日头和肆虐前狼藉是堪的树木,早已是见侬兵的身影。 狄青衢怒狮般转头,朝傅九小吼。 “他为何那时才来?” 傅九怔了一上,看着愤怒的狄青衢,是见辛夷,想解释什么又默默地将到嘴的话咽了上去。 “是你误判形势!带兵来迟。” 狄青衢有没说话,手中长剑铮然坠地。 “爷!”孙怀震惊地下后,看我手背下划出的血迹,掏出手帕就要替我包扎,被狄青衢抬臂拦住。 “大伤!”芦致衢好似还没热静上来,面下有没半分情绪,是紧是快地抬低手臂,看了看这一条伤痕。 一寸来长,伤口是深,鲜血淌上来看着骇人。 “走吧。” 我激烈地用掌心盖住,是是太痛,但有没受伤的胸口却像没一把刀子在拉扯,凌迟般飞快地刺过心脏,穿心而透…… 我有没再看侬兵消失的方向,小步走过芦致的身边,一张热脸艳美如画,白眸却似盛了满林的瘴气,白气沉沉。 “让他的人捂住口鼻,速度撤离。要慢!” 芦致默默看着我,掏出一瓶金创药,递到我面后。 狄青衢重重接过,这是辛夷药铺的瓶子,瓶底写着“辛夷制”,狄青衢重重摩挲,掩是住满眼的暗芒,这药仿佛没千金你之重,被我用极其飞快的速度塞入怀外,有没擦拭伤口。 好似那样,我便又重新拥没了辛夷。 ~ 那一天的深山密林外发生了什么,狄青衢有没对里说起,但回到南征军小营,狄青衢做出了一个令所没人意里的举动…… 我跪在曹翊的营房外,负荆请罪,同时奉表请旨,以“侬智低骁勇善战,朝廷可对其封官安抚,再以广源牵制交趾,提升小宋军力,让侬智低死守南小门”为由,试图阻止战事的推退和发展。 此举,远在开封的赵祯怎么想有没人知道,但南征军小营外的曹翊,却是勃然小怒。 “七十万小军,他说撤就撤?说是打就是打?” “死在侬智低手底上的宋军将士,我们把女吗?” “因侬智低叛乱而流离失所的万千百姓,我们又把女吗?” “祸根是除,天上家国、何以为安?” “为了一个男子,是顾山河社稷,他太让你失望了!” 芦致衢沉默是语。 曹翊问:“他可知,他的所作所为会被我们指成……叛徒行径?” 我从宾州回来见过侬智低前便一反常态,要推翻原来的军事行动,愤怒的人又何止是芦致? 而且,曹翊愤怒顶少骂我一顿。 朝廷愤怒会如何?这些朝中小员们愤怒又会如何? “他好好想想吧!” 曹翊负手转身,是再看我。 芦致衢激烈地抬头。 “师父,你认为十一说得对,广源是小宋领土,是可奉送交趾,侬人是小宋子民,是可任里敌欺压。” 曹翊猛地回头,瞪小眼珠子,怒其是争般吼我。 “对什么对?妇人之仁。你有见识,他也有没吗?他知道那场战争意味着什么吗?” “正因为你知道你才觉得你对。”狄青衢重描淡写地回应。 眼波外荡着辛夷的模样,声音把女却难掩伤感。 “徒儿愿以己清名,换百姓福祉,换苍生安宁。” 曹翊:“他要做什么?” 狄青衢:“逼迫朝廷,让宋侬两军坐下谈判桌,以和为贵,共抗里敌。” “他拿什么逼迫朝廷?痴心妄想!” 狄青衢目光幽凉,眉目带出一丝凉笑。 “师父别忘了,你手下的百人名单。若朝廷是允你,你便公之于众,让天上子民里敌番邦都来看看,你小宋的民脂民膏究竟养了一群怎样的贪官污吏,我们吸食百姓血汗,肥自己肚腩,羞是羞煞,可是可耻………” “他简直顽固是化!” 根深蒂固的权力交错,早已深扎在帝朝的核心。 岂是我一腔孤勇不能撼动的? 曹翊咬牙切齿地指着我,“你实话告诉他,谁也阻止是了宋军讨伐侬智低。别说一个男子,便是他——哪怕侬智低手下的人质是他,那场仗也势在必行!” 空气外突然安静。 幽风拂过,尚未入冬,却生出刺骨寒意。 这几章吧,二锦真的写得挺小心的,反复斟酌,就怕说错话………… 行文里的有些观点,是从人物自身的角度出发,切勿对号作者。 若有不同意见的友友,我们求同存异,可各抒己见,但不要涉及人身。 嗯,最后的最后,9月最后一天,有票在手的友友们别忘了投呀。 另外,在国庆大假到来之际,我谨代表《汴京小医娘》全体角色祝友友们节日快乐,愿国泰民安,世世代代繁荣昌盛。 十月见,我的小心肝。 (本章完) /68/68807/19374929.html 第323章 人质不反抗 月光高悬在树梢上,四下寂静可听虫鸣。 辛夷在沉闷的梦里挣扎着,混身仿若有千斤巨石,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错杂古今,如乘时光之器,穿梭又跳跃,在漫长的光阴里轮回辗转,拉扯,破碎,疼痛难当…… 啪! 一声脆响。 眼帘里有火光跳动。 辛夷启开眼帘。 一个人影盘膝坐在她面前,侧对着她,手执酒壶望着树梢上的月影。 辛夷没有动弹,看了他许久,开口这才发现嗓子宛若撕裂,头也痛得厉害。 瘴气果然厉害。 辛夷没忍住,咳嗽两声,这才慢悠悠地道: “侬首领很像我的一个朋友。” 侬智高转头看她一眼,举起酒壶仰头痛饮,喉结在吞咽中翕动,末了,他拿袖子一抹嘴巴,摇了摇空壶,往窗外一扔,发出砰的一声碎响。 “不用浪费唇舌。你便说我像你祖宗,我也不会放了你。” 辛夷忍不住笑。 “说不定你真是我祖宗……” 侬智高愣住。 上下打量她片刻,哼声冷笑。 “宋人果真不要脸皮。” 辛夷抬抬眉梢,对他的嘲弄不以为然。 “我说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朋友,曾经对我说,他家祖上便是担着竹筐,从广西边陲步行入川的……” 幽暗的光影里,她声音喑哑低浅,像在讲故事,没有惊慌、恐惧,甚至都没有身为人质的担忧,这让侬智高有些不满,又有些说不出的舒坦。 好像一个听书人,在好听的声音里松开了紧绷的弦。 他眯起眼睛看辛夷,“你不怕我?” 辛夷再三试探,却没有从侬智高的身上找到熟悉的元素,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怅然,慢慢地坐起身来,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缓缓抿唇。 “你为什么要怕你?” “你是人质。” “你又不会杀我。” “呵!就不怕我想做些别的?”侬智高对她的冷静略感惊讶,却不意外。 他望一眼坐在枯草堆里的女子,淡定地捞起另外一壶酒,拔开塞子。 “广陵郡王看上的女人,确有非凡之处。” 辛夷润了润嘴唇,望着他。 “请给我一点水喝吧。” 侬智高嘿的一声,打一个酒嗝, “你得求我。”他按按手,“跪下来。” 辛夷:“那我不喝了。” 说着她挪一下身子,将后背贴在木质的墙壁上,默默阖上眼睛,一副老僧入定的状态。 她准备“躺平”,侬智高见状却以为她在抵抗,不由生出兴味,将酒壶拎高,拍了拍瓶身。 “水没有,酒有半壶。要不要?” 辛夷抿了抿嘴,那种缺水的焦灼感让她有过去拿酒的冲动——因为这个时代的酒所含酒精量都极少,喝起来更像饮料。 但她没有动弹。 “我怕你给我下毒。” 侬智高眉头挑高,“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用得着下毒?” 辛夷不答,默默闭上眼睛,继续躺平。 “说话!”侬智高对她的无视,很是不悦。 “我说什么有用吗?”辛夷睁开眼,没什么力气地开口。 “求我一句,我就给你水喝。”侬智高诱哄一般,望着她笑得邪恶。 辛夷摇了摇头,“那样只会换来你变本加厉的羞辱。” 侬智高哈哈大笑,“你倒是了解我?” 话音未落,他再次拿起那半壶酒,对着壶嘴灌下去,声音黯冷地道:“你猜对了。求是求不来的。我曾经也是求了又求,求了再求,也没有换来怜悯,只有变本加厉地羞辱……” 砰的一声! 那喝光的酒壶又被丢出去砸碎。 侬智高也跟着站起来,大步走到辛夷的身边,面对她询问的目光,一把将人揪起来。 “做什么?”辛夷没有挣扎,就那样看着他。 侬智高没有开口,冷着脸将人拽着就走,粗鲁而野蛮。 辛夷跌跌撞撞地跟着他出了木屋,半眯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一排排竹木结构的吊脚楼,建在丛林里,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原始村寨,在屋前烧火做晚饭的侬人,衣着简陋,形同野人。 木屋建在树下,门楣低矮,前后都堆放着他们捡来的树枝和落叶,一眼看过去,家家户户的房中都没有光线,黑洞洞的,因此看不到里面的陈设,只有就着屋前土灶的火光,看清那一张张枯瘦蜡黃的脸…… “这是我的族人。”侬智高说。 辛夷没有说话。 “他们生火做饭,晚上不点灯。” 侬智高的声音在风中听来尤其冷冽。 “一怕着火。二怕费油。以前这个村寨没建在这处,在山的另一头,有一次着火烧了大半个寨子,烧死了很多人……原本起火时就跑,是可以避免灾难的,但他们舍不得粮食,有人甚至为一块熏肉,烧死在房里……” 他没有听到辛夷的声音,回头看她一眼。 “你想象不到吧?世上有如此贫穷的所在。” 辛夷抿紧嘴巴看着那一张张木然的脸,没有回答。 “我去过汴京。”侬智高又道:“尝举进士,不中,回来便把书烧了。” 辛夷目光一扫,笑了笑。 侬智高道:“那时,我以为我是大宋子民,一心想要科举入仕,有朝一日做个好官,善族人生存……我与交趾抗争多年,不让分寸,便是因这一丝妄想的归属……后来我才想通,我和族人,只是大宋的弃儿。” 他仿佛沉入了遥远的回忆。 “汴京真是好啊,那里的百姓过的才叫人过的日子。繁花满路,香醉游人。箫笛连夜,奢靡……不似人间。” 眼前是贫苦度日的族人。 心中是廊庑吊窗的繁华汴京。 侬智高的情绪不可谓不失意…… 终其一生,一个人所追求的无非是价值感与归属感。 这二者,侬智高都没有,还要在夹缝中求生…… “你说说,大家都是人,凭什么我们就活该受此欺辱,匍匐求生,却不可奋起反抗?” 辛夷沉吟一下,看着他黑亮的双眼:“你希望我说点什么呢?” 侬智高停下脚步,看她片刻,“我在你眼中看到善意。” 辛夷微怔。 侬智高一笑,“走吧,上去坐坐。” 那是一个比村寨吊脚楼更高的楼体,建在一个四面空旷的广场中间,乱石垒成的台子上,一面画着图腾样的旗子被竹竿高高挑起,正门还有一面鼓,以及侬兵从李朝和宋兵手上缴获的战利品,堆得像小山一样。 侬智高看一眼,生出几分骄傲。 “宋廷若是任我为将,我必可领兵横扫李朝……” 辛夷:“大宋没有野心。只想保障百姓安稳度日。” 侬智高一声冷笑,“你信吗?” 辛夷:“什么?” 侬智高道:“没有野心没有军力,却可以保障百姓安稳度日?” 辛夷沉默不语。 她不信。 因为她学过历史,阅遍史书,得到的唯一真相便是“只有强大才能安稳”,弱小是换不来和平的。 她没有开口,侬智高却看出了她的情绪。 “你是个明白人。希望广陵郡王如你一般清醒,能说服宋廷放弃愚蠢和懦弱……”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什么似的,目光复杂地望向辛夷。 “我自幼仰慕你们宋人的文化,但我时常瞧不起宋人。你们满嘴仁义道德,一口一句天下公理,却说一套做一套,往往为一点蝇头小利便出卖良知……我起初不明白这是为何,如今可算琢磨透了。你们的大义是用来愚弄生民,操控民心。说大义的人,从不管大义。定律令的人,从不守律令。” 辛夷无法反驳,默默看一眼那高台楼体,再望向侬智高背后那一片矮屋。 “你们不也一样?是人都逃不掉的,丛林法则。” 侬智高看着她,忽而一笑。 “你以前的丈夫叫张巡?” 这个转折来得突兀,辛夷差点没接住他的话。 “你认识?” 侬智高已然转开眼,大步往高台走去。 “我有探子在宋,汴京的事,多少知道一些。” 唔?辛夷看着他的背影,心下微恻。 当初张巡可是在昆仑关出事的,侬智高见过他本不奇怪,可侬智高回避的样子却令人怀疑…… /68/68807/19385959.html 第324章 我想维护的人 高台耸立。 辛夷慢慢步入木筑的房舍,里头就有两个皮肤黝黑但五官精致的侬女迎了上来。 她们衣著比普通女子华丽精美,用侬人的方言对侬智高说着什么,脸颊带羞,双眼含情。接着,又有一个女子带出两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欢天喜地扑向侬智高,嘴里哇啦哇啦说着辛夷听不懂的话。 这是侬智高的姬妾和孩子? 辛夷猜测着,站在一侧,没有声张。 一个侬女看过来,目光在辛夷白皙的脸上掠过,有略微的惊疑和敌意,但很快又收回了视线,仿佛询问般对侬智高说着什么。 侬智高点点头,摸一下孩子的头,回看辛夷。 “今夜你便宿在这里,布姆会看着你。不要试图逃跑,你出不去这片密林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辛夷略微意外。 把她丢在枯草堆里,那才是人质的待遇。 如今把她带到家里来,这又算什么? 侬智高很快便离开了,两个侬女和孩子都不会说宋朝官话,辛夷没有办法和他们交流。 但因为侬智高临走前的吩咐,两个侬女带她去用了晚饭,简单的糕饼和米汤,还有一碟子腌制的黑豆,口味一言难尽,但辛夷看两个孩子在吃,也不怕下毒,赶紧把肚子填饱。 两个侬女对她很是戒备,但孩子单纯而好奇。 他们绕着辛夷转来转去,嘴里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脸上满是笑意。那个小女孩子甚至跑出去为她拿来一个鱼饼,献宝般让她吃…… 这让辛夷想到了三念。 她接过鱼饼,在身上摸索着,原本是想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小玩意,可以用来送给小孩子。 这一摸才发现不对…… 她的金娃娃不见了。 离开汴京时,一念用红绳挂在她脖子上的金娃娃,没有了。 “侬智高?!” 辛夷心下一窒,比划着对孩子和两个侬女说着侬智高的名字。 “我要见他。” “带我去见他好吗?” 两个侬女木然地看着她,默默将孩子拉到一边,目光里是防备和厌恶,孩子看着她突然的情绪变化,一脸疑惑,但在侬女的吩咐下,不再上前。 没有人理会她的要求。 这天晚上,辛夷没能见到侬智高。 但在次日的傍晚,她却见到了大宋派来的使者。 是那个叫布姆的侬女来招呼她去的,当时辛夷正弯着腰看脚上磨出来的两个大血泡,冷不丁听到布姆嘴里的汉话,手一抖,压在血泡上,痛得她差点抽搐…… “你会说宋朝官话?” 布姆不理会她的询问,目光满是敌意。 “大王在等你。快穿鞋!” 南方丛林天气多变,太阳落山便渐渐冷了下来,辛夷仍然穿着来时那一身单薄的衣裳,出得门来,冷风一吹,稍稍有些发寒。 她抱了抱双臂,不紧不慢地跟着布姆。 大白天光下,这座高台在林间更显壮观。 辛夷这才发现此处是有三楼的。 从另一侧绕上去,上面还有一座木屋,好似是侬智高的议事之处,两侧手持标抢的侬兵,肃然而立。 走到门口,布姆停下脚步。 “进去吧。” 辛夷问她,“你不进去吗?” 布姆眼里露出一丝不满,又或是妒意。 “大王不许他的女人,去议事的地方。” 辛夷挑了挑眉梢。 布姆特意强调了她是侬智高女人的身份,原来这才是她们对自己敌意的来源…… “谢谢。”辛夷朝她点头一笑,转头入内。 屋子里点着桐油灯,拉着帐幔,一身铁甲的侬智高坐在铺着兽皮的主位上,两侧挂着牛头和牛角,看上去威风凛凛。 一个年轻的戎装宋将坐在客位,帘子一开,他侧头转身。 辛夷顿时停步。 大宋来的使者竟是曹翊。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集,只一瞬,曹翊便淡淡笑开,一脸的清淡儒雅,在灯火飘忽的光线中,看不出喜怒。 “看到辛大夫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狄帅说了,侬首领有什么条件尽管提,能应下的我们照办,不能应下的,定会一一呈禀朝廷……” 侬智高笑着打断:“拖延时间是么?” 曹翊莞尔,脸上从容不显尴尬。 “侬首领是明白人,我等身为人臣,不是什么事都能做主的……” “曹指挥太过自谦了。你可不是一般人臣。”侬智高看一眼曹翊,又让人搬来椅子置于一角,请辛夷坐下,这才不冷不热地道:“我身处边地,对朝事也并非一无所知,你曹家的脸面,大宋皇帝多少还是要顾及一二的。” 曹翊抬起眸子,看一眼辛夷。 辛夷抿唇,没有说话。 侬智高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扫过去,淡淡一笑。 “旧人相见,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说。我就给曹指挥这个面子……” 说着,他按住扶手慢慢起身,提起大刀朗声一笑。 “我的要求说得很清楚,不用赘述。你们叙叙旧,商量商量吧,一个时辰后,我再来。” 笑声一止,他又望向曹翊,轻佻挑眉。 “不知一个时辰,曹指挥够不够?” 曹翊静静地看着他逼近的人影,嗯一声。 “多谢侬首领。” 侬首领哼笑两声,大步往外走。 辛夷突然出声,“侬首领留步!” 侬智高回头,若有似无地笑,“舍不得我走?还是不想要我给你们的机会?” 辛夷双眼锐利地盯住他。 “侬首领偷拿我的东西,这可不是君子所为?” “君子?”侬智高像听了个什么笑话一般,脸都笑得扭曲了,“你们宋人都叫我反贼、逆首……你这一声君子,我可承受不起。哼!” 侬智高拂袖而去,笑得无比张狂。 辛夷攥紧拳心,看着那背影,暗自咬牙。 侬智高一走,房里的侍从陆续退下去。 门合上,只留下曹翊和辛夷二人。 四周冷清一片。 曹翊问:“他拿了你什么?” 辛夷摇头,“一件私物。” 曹翊没有再追问,思忖片刻发出一声幽叹:“你为何要这么傻?值得吗?” 辛夷淡淡一笑,“曹指挥是问哪一桩?” 曹翊:“为了重楼,不顾性命,以身为质。” 辛夷平静地道:“值得。” 曹翊脸上的笑容弱不可见地收敛一下,很快恢复平常模样。 “你两人倒是半斤八两,固执起来,谁也不输谁。” 说到此处,曹翊视线略寒,“重楼为救你,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朝廷请旨为侬智高加官进爵。我看他简直是疯了,比你还疯……” 辛夷道:“大多数人的想法未必是对的。我们的做法未必就是错的。” 想到傅九衢那一身孤胆傲气纵横的模样,她眼里露出的光芒是描不出的欣赏。 “我没有看错人,更没有爱错男人。” 曹翊僵硬地一笑,低头喝茶掩饰自己的失意。 “明知战争在所难免,朝廷亦不会因此就范,还一意孤行,在我看来那是愚蠢。为今之计,恩师的意思是边打边谈,我们会尽量与侬智高周旋,救你出去……但眼前的形势你也看到了,侬智高不会轻易放人,大宋也不会轻易妥协。辛夷,你怎么想?” 辛夷正视着曹翊,看着他一如既往温润清俊的面容,沉默片刻才淡淡笑开。 “如果做什么都没有用,那我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 曹翊目光微动,慢慢地道:“等会儿我会告诉侬智高,让你离开,我留下做人质。” 辛夷一惊。 曹翊道:“我的分量比你重,侬智高是个聪明人,懂得权衡。” “曹指挥,你无须如此……”辛夷听到他平静的声音,心里莫名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像是被冰冷的空气钻入了喉咙,将喉管塞得满满当当,不安而烦躁。 “我决定留下为质,除了情势所逼,不得不就范以外,本就有别的私心,我有想维护的人,想改变的命,无论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能坦然接受。你不同,你与这件事情本来没有任何干系,你应当去做正确的事,而不是意气用事……” “难得意气一回。”曹翊微笑着看她,双眼如同深渊染了一层薄雾,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说不出口,只是自嘲般一笑。 “这次,我也想维护一下,我想维护的人。” /68/68807/19385960.html 第325章 施压,不合时宜 辛夷默默坐着,嘴角浮出微笑。 她没有反驳曹翊,因为——侬智高不是可以讲条件,说换人质就换人质的那种人。 他为人小心谨慎,这样的要求只会被他看成大宋的阴谋。 再说,就算侬智高会同意,她又凭什么接受曹翊的人情? 木窗外清秋黄叶,面前佳人媚景。身在敌营,她竟无半分落魄的样子,容色较昔日更为娇艳,曹翊有那么一瞬浑然忘世,盯着辛夷的眼睛,神魂飞走。 在汴京的那个小院里,他捉笔书写,辛夷站在一侧红袖添香,磨墨、添纸,看他写字,不时抬头看着他没心没肺地笑,几乎要把他整个人融化,总是情不自禁地摸摸她的头、她的脸…… 甚至难以抑止的想要将她搂入怀里恣意怜爱……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克制力才没有那样做。 那个飘着药香的小院,承载了曹翊太多的快活。 有时想起,那笑容恍然如梦,似不真切…… “曹大人?”辛夷眉头微微拧起。 轻唤声,将曹翊惊醒。 “抱歉。”曹翊很是尴尬,瓮声瓮气地道歉,眸子便暗了下来,“我失态了。” 辛夷看着他通红的双眼,“曹大人没有休息好?” 曹翊微微抿嘴,弯出一个温暖的弧度,“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 是了。 从营地过来,要昼夜不休地赶路,才能在这个时间点到达。 曹翊没有说对她的担心,但有些情绪就纠缠在他的目光里,让辛夷浑身像有毛毛虫在爬,很是不安。 “等侬智高回来,你须得与我统一口径。”曹翊朝门口看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递到辛夷的手上。 “这药服下会让你发热渗汗,短暂的不适,但对身子没有损害。你一会儿服下去装病。侬兵没有救治能力,如果侬智高不想彻底惹恼大宋,就不会袖手旁观,我趁机提出交换人质,让他允许你离开就医,他只得同意……” 辛夷头皮一炸,愣住。 她以为曹翊是异想天开,没有想到,他原来做好了准备。 “这一定不是狄将军的意思吧?” 见曹翊沉默,辛夷睫毛轻轻一颤,声音平静。 “狄将军让曹大人出使侬寨,看中的正是曹大人为人谨慎,做事周全。” 她没有说得更深,点到为止。 曹翊看着她镇定如常的表情,和那一双坚毅笃定的黑亮美眸,苦笑一声。 辛夷什么都好,就是眼睛里没有她,他从那双美眸里,再也寻不到昔日的那种光芒…… 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好过,他只有一个外人。 “师父不会反对。”曹翊皱起眉头,轻轻一叹,语气比方才沉重了许多。 “因为你在侬军为质,广陵郡王多少带点疯狂。师父怕他意气用事,这两天防他得紧……但若是我留下来,不仅没有这些麻烦,说不定,反而能促成跟侬智高的和谈……” 他眉眼一撩,带点笑。 “这也是你期待的,不是吗?” 辛夷:“师父也愿意和谈?” 曹翊微微一笑,“若非家国逢祸事,谁愿领兵赴雄关?师父贪图的从来不是功名……” 爱兵如子的将领最在意的是将士们的性命。 只要有战争就少不了流血牺牲,能不打仗谁愿意打呢? 辛夷点点头,表示认同。 “如此那便看朝廷的意思了吧。” 曹翊:“所以,我来当人质比你更有优势。” 辛夷淡淡一笑。 她知道曹翊在想方设法地说服自己,但对她来说,这不是最优选择。 “曹大人不用再说了。眼下最为关键的不是谁当人质,而是朝廷的心意……如果朝廷无心和谈,不论人质是谁,都没有用。而郡王那边……” 想到曹翊说傅九衢有点疯,辛夷便隐隐头痛。 “请代我转告郡王,无须为我担心。让他好好保重,待我归期。” 房里光线很暗。 曹翊看着辛夷平静的面孔,说话时恪尽礼数和保持距离,甚至朝他欠了欠身,不由心绞般疼痛。 “那我呢?”他情不自禁出口,“你便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辛夷怔怔抬头,眉心不经意蹙起,“曹大人保重。” “娘子心知,我想听的,并非这个……” “曹大人慎言。” 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有夫之妇。 曹翊不该这么说。 此情此景,无情无景。 辛夷没有料到,曹翊也没有料到。 但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便如冲破牢笼的野兽,再没有什么顾虑。 “我后悔了,辛夷。”曹翊理了理官服,言词疲惫,有一种筋疲力尽的感觉。 他羡慕傅九衢可以随心所欲,伸手便能搂抱心悦的女子。 他怀念当初与辛夷那一段短暂的幸福。 他留连与她独处相看,一蹙一笑皆属于自己的时光。 “若我当日不曾妥协,眼下是不是有资格得你几句真心话了?” 辛夷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忽而起身站起来,看着他道:“曹大人若没有别的可说,就到此为止吧。两军交战,步步是险,狄将军此时定在营中翘首以盼,等着你的消息……” 曹翊僵直脊背,一只手紧紧攥起,心脏迅速凉透。 “你便这么不想看见我?” “曹大人,这里是侬军大营。” “辛夷。”曹翊喉头哽咽,“我对你的情分……不比重楼少……” “曹大人这话,吕三姑娘同意吗?” “辛夷!”曹翊深深吸气,眼帘垂下,“你非得与我这么说话吗?你明知当初………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与吕三姑娘统共没见几次,何来情意?” “那便多去见几次。” “呵。”曹翊看着她木然的模样,眼睛眯了起来,“我一颗心满满当当都是你,如何还能容得下别的女子?” 辛夷抿着嘴巴,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曹大人真的是很好笑。” 辛夷瞥他一眼,不轻不重地冷笑一声。 “且不说你我在敌军大营里说这些合不合时宜,只说你曹大人以为的倾心爱慕,难道不是失去后才追悔莫及的人性缺陷?曹大人可曾想过,你并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如今的痛苦只是因为失去,只是因为我转身爱上了傅九衢,你骤然失落,难以容忍?” “不!我追悔莫及是真,爱慕你更是千真万确。” 仿佛是急于表达心意,曹翊声音急切呼吸吃紧,双眼巴巴地盯住辛夷,却换来她淡然地一笑。 “爱一个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举个例子,你爱你的母亲,爱你的家人,你会放弃他们吗?不会呀。天打雷劈,刀山火海你也不会放弃。那为什么我是可以被放弃的?曹大人真的没有想过为什么吗?其实,会放弃的,就不是爱。” 辛夷的话,像一记响亮的耳光。 曹翊愕然片刻,颓然低头。 世上最残忍的爱情,不是没遇上那个人,而是遇上了,最终失去。 “你说得对。”他涩然地伸手去端茶杯,“你不必急着走。稍坐片刻,等侬智高回来。” 辛夷嗯一声,静静地坐回去。 相顾无言,辛夷安静得好像没有存在感,曹翊内心被沮丧充盈,情绪如潮水汹涌,仿佛要将他淹没其间,脸上却保持着克制的冷静,但端茶盏的那只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 辛夷余光扫见,内心复杂难安。 幸而,外面传来侬智高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二位谈好了吗?”侬智高黝黑的脸上带点奚落和嘲笑,视线锐利地扫过二人复杂的脸色,似笑非笑,“看来谈得不是很愉快?” 曹翊苦笑,“侬首领说笑了。你的话,我回去以后,定会一字不漏地转告狄帅……” 他声音温和低软,凄苦得辛夷耳膜涨痛。 一时间,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也坐不下去。 “曹大人,你和侬首领说话,我先退下。” 她起身便要走,不料侬智高冷笑一声,便薅住了她的手。 “我让你走了吗?” 他抓着辛夷纤细的胳膊,用了很大的力道,仿佛要把她的手臂捏碎。 辛夷知道他是故意的,在曹翊面前展示他的权威,给曹翊施压……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25章施压,不合时宜免费阅读。 /68/68807/19390804.html 第326章 冬来寒潮近 “不让我走,是要留我在这里过年?”辛夷冷冷地嘲弄。 一转头,双眼冷森森带笑,并无半分畏惧。 “侬首领,我不怕死。所以,我注定不是那种听话的人质,可以任你为所欲为。你要和大宋谈,那就好好地谈,拿出你的诚意来。不要以为要挟一个女人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没有那么重要……” 侬智高眯起眼,盯着她,许久没动。 时间漫长得像是一张张拉开的胶片,辛夷等了许久,等得心跳都忍不住颤动起来,才看到侬智高脸上浮起的笑意。 “很好。勇气可佳!” 侬智高冷冷扫一眼曹翊,吩咐下属。 “送曹指挥出去!” 说罢他拖着辛夷就走。 曹翊骤然起身:“侬首领,有话好好说……” 侬智高头也不回,扯着辛夷的胳膊,脚步又疾又快,曹翊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沉下来。 几乎下意识地他哗地一声拔出佩剑,沉声冷喝。 “为难女子,非大丈夫所为!侬智高,你放开她。” 侬智高冷笑一声,停下脚步,盯着曹翊手上的长剑,不冷不热地道:“这是我的地盘,我要做什么,曹指挥恐怕管不着?” 曹翊手执剑柄,牙槽咬紧,“你要敢欺辱她,我不会放过你……” 侬智高一怔,哈哈大笑。 “等宋军攻破邕州,夺回属地,砍下我的人头,曹指挥再来威胁我吧。来人,请曹指挥出去。” 一群侬兵带枪佩盾冲入大殿,将曹翊团团围在中间,而侬智高则是藐视地扫她一眼,嘲弄般一哼,拽着辛夷扬长而去。 ~ 从高台下来,四周全是侬兵。 数不清的视线齐刷刷落在辛夷的身上。 布姆紧张地站在门外,看着侬智高怒气冲冲的样子,踌躇一下,小碎步上前躬身。 “大王……” “滚!”侬智高眼也不抬地大步从她身边走过,骇得布姆惊吓出声。 “大王,永昌饭后便大喊腹疼,浑身发热,奴……奴害怕。” 永昌是布姆为侬智高生的儿子,聪慧可爱,很得侬智高的心意。 果然,布姆声音一落,侬智高的脚步便有短暂的迟疑。 但他没有如布姆所愿那般放下辛夷去看儿子,仍是怒容未变地将辛夷拉入了房里。 砰! 房门重重合上,布姆瞪大的眼睛里,一片灰败。 她在侬智高身边侍候的时间最长,不是侬智高最疼爱的女人,却是最了解侬智高的人。 打从他从林子里把辛夷扛回来,布姆心下便有些发慌。 辛夷容色精巧,肌肤白嫩,娇俏而可人,她一眼便知是侬智高会喜欢的那种女子。 而令布姆最为害怕的是——侬智高对辛夷没有丝毫的轻薄。 在这片土地上,侬智高是王,无数侬女愿意献身给他,二十几岁的男子,正是血气方刚,侬智高对此并没有什么节制,他的身份和地位也没有节制的必要。 因此,她们承受恩宠,却又似是一种工具。 侬智高对她们谈不上不好,也谈不上好,但没有布姆心里渴望的那一种疼宠。 原本侬智高将辛夷关在柴房,布姆还松一口气,但只熬一个晚上,他便舍不得这个娇娇佳人受苦,令她将主屋里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给辛夷住…… 尽管辛夷住在这里,他们需要付出比柴房更多的兵力来守卫和防备,还要随时小心这个宋女会伤害她们和孩子…… 布姆在外面伤心落泪。 房间里,辛夷被侬智高丢在地上,脚崴了一下,摔倒在地,但很快就平静地坐了起来,揉一揉被他抓疼的手腕,平静地一笑。 “侬首领,我可以为你的孩子看病。” “用不着!”侬智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慢慢地蹲下丨身来,看着她梳得整齐的头发和从容无波的面色,眼睛慢慢眯起,情不自禁地捏紧她的下巴。 猛一下抬高。 “你可知若宋廷不肯如我的愿,你会有什么下场?” 辛夷斜视着他,呼吸平稳而淡定。 “除生死,无大事。一旦看开了,生死也不是大事。” “呵!”侬智高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对视片刻,视线终是慢慢游离在她白皙娇嫩的肌肤上,深邃的黑眸里散发出浓重的恶意。 “你说傅九衢会不会像你一样想得开呢?” 提到傅九衢,辛夷的眸色有一刹那的变幻。 侬智高满意了,“一个美貌的女子落在男人窝里,还是宋人眼里的贼首土匪侬智高……你说,有没有人相信你是清白的?” 辛夷看着他冷冽的眼,还有那两束等待她恐惧和出丑的视线,莫名觉得好笑。 “不清白又如何?” 若无其事地反问,把侬智高问愣了。 “你不惧?” 辛夷克制住内心的不安,眼神不变地拔开侬智高的手。 “清白只是你们这种自高自大的男人加诸给女人的枷锁和桎梏……” 她摇了摇头,忍不住笑。 “我记得侬首领先前还说,天下生灵都一样,凭什么侬人就该忍受羞辱。那我也想问你,大家都是人,凭什么女人就该忍受男人的贞操羞辱?如果女人和男人睡了就不清白,那你侬首领被那么多女人睡过,岂不是烂叶菜,早就烂完了?” 侬智高脸色一变。 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莫说宋女,民风相对开放的侬女也不会有。 辛夷不理他的惊愕,当真想开了一般,决绝地正视他,坦然而笑。 “虽然我很厌恶用两性关系来要挟女人的男人,但如果实在避不开,我不会因此而感到羞耻,如果傅九衢觉得难以忍受,那我只会觉得他很羞耻。当然,我不认为他是这样的男人……他和侬首领,还是不一样的。” 辛夷眨眨眼,在侬智高震惊的目光里,别有深意地笑。 “他洁身自好,可不是什么烂菜叶……” “好。”侬智高嘴角轻轻一抽,混杂的情绪看入辛夷平静的眼窝深处,心下莫名滋生出一丝旖旎的温柔,不想占有,而像贪恋。 “那你去看看我的孩子。不许耍花招,否则——” 侬智高铁钳似的大手扼住她纤细的脖子,欺身逼近,脸上带着笑,气息却危险莫名。 “我捏死你!” 辛夷绷紧的心弦,顿时松开。 方才这一招,真的是走钢丝,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了。 在男女关系上,她其实远没有嘴上说得那么从容。 要不然,也不会嘴瓢了两世,还不知道睡男人到底什么滋味儿…… ~~ 皇祐四年冬月,宋兵一面按兵不动,一面储备军备,暗地里大量制造武器“铁连枷”,用来对付侬兵令人头痛的“标牌阵”。 与此同时,扼守昆仑关的侬智高也没有闲着,他起兵广源,借助的首要力量便是三十六洞的蛮族,因此,在与宋军休兵对峙的拉锯期间,侬智高频频写信给三十六洞的土酋,企图拉拢他们共抗征南宋军,再长驱进入,夺取川陕、荆湖、从而节制江南,谋夺中原…… 没有人心甘情愿居于人下,三十六洞左右摇摆,一方面在宋廷的压力和游说下,频频表忠,假意疏远侬智高,一方面在暗地里运粮派兵,支援侬智高起义。 当后世的人们翻开史书,会为这一场战争扼腕叹息,但彼时的他们已置身事外,胜败皆在眼前,有了定论。 然而,身陷战乱的宋侬两军,在一触即发的战事面前,是进是退,是挥师还是撤退,是功成名就还是白骨累累,一切都言犹过早。 傅九衢暗表三道,奉入京师,皇帝一应不采,只是明旨昭告广南受灾臣民,免征赋税,运粮赈灾, 同时,敕封侍卫步兵司副都指挥使张巡为正三品枢密直学士,怀化大将军,奉旨南下监军,并带来皇帝的密令,召傅九衢归京。 ~ 黄叶满地秋去了。 冬来寒潮近。 尚在侬军为质的辛夷,一直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与外界的联系几乎断绝,她完全不知道张巡的“男主光环”再次发威,更不知道张巡到底是靠什么得了皇帝的宠信,奉旨前来监军的。 日复一日地等待里,天气渐寒。 辛夷从前不知,北宋的广南入冬后居然是会下雪的。 于是,在皑皑大雪的日子里,她每日里在侬智高的侍卫监视里,看着出入侬寨的各路人马,愈发地忐忑不安。 她不尝悲观去思考眼下局势。 但事态不由人。 宋军从南而来,粮饷和衣物都是问题,打仗本是易守难关,侬军占据昆仑关,不仅有天然的地理优势,还有“标牌阵”和原始神山的瘴气护身,这一切对宋军都是考验。 因此,在侬人的寨子里,已然有“宋军怕冷,不好过冬,要等春暖花开以后才会攻城”的传言…… 辛夷不知道这样的说法是来自侬军的情报判断,还是狄青特意散布的谣言,但心里很清楚,若历史不变,一个多月后的上元节,狄青就会发动总攻,打响那一场著名的战役—— “诶!”布姆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辛夷的神思。 “大王叫你去楠台。” 辛夷平静地望她一眼,“是。” 随着隆冬的降临,侬寨里的战争情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放缓。 侬人权贵们开始了吃喝玩乐,就连侬智高对辛夷的守卫,大概因为她的乖顺听话,也松懈下来。 楠台便是那个金丝楠木做成的高台大殿。 辛夷随着布姆拾阶而上,听到里头传来的笙歌和笑闹,唇角不经意牵开一丝笑痕。 “你是好命的人。”布姆看一眼她身上美艳的狐裘,神色里满是嫉妒,“大王当真是疼爱你,寨子里姐妹,谁也没有你一个人质来得尊贵。” 辛夷侧目,“你们也信命吗?” 她突兀地反问,让布姆诡异地一怔。 辛夷的小脸在雪白裘皮制成的氅子里,比来的时候更为丰腴了一些,却美似白玉,俏若仙子。尤其她总是放松地笑,好似对周遭一切都浑不在意,眼波潋滟生媚,便是在布姆看来,也脸热心跳。 布母想不通,这宋女做人质怎么越做越美貌,越做越勾人。 来的时候这个宋女瘦削可怜,身上没长肉似的,充其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如今短短两三月竟焕若新生…… 布姆不无妒意地想,她是个妖精了。 可以吸食男人骨髓的那种妖精。 “信。”布姆一叹,“这不是命,又是什么?” 辛夷看她一眼,“这好命给你,你要不要呀?” 布姆低下头,“要……” 说罢她默默地站在门侧,示意辛夷进去。 辛夷轻拂裘衣,不声不响地走过布姆,听到她幽幽一叹。 殿中正在宴请,侬智高这个大南国的皇帝,似乎威仪日盛,端坐首位,眸中冷光一扫,竟让四下里寒肃一片。 辛夷不看殿中的人,走到侬智高座前,垂目一礼。 “侬首领叫我来,有何贵干?” 满坐皆惊。 只有她一个人,依然故我地叫侬智高为“首领”,非大王,更非大南国皇帝。 侬智高看她一眼,示意侍卫看座。 “坐到我身边来。”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26章冬来寒潮近免费阅读。 /68/68807/19390805.html 第327章 皇城司特务 满堂视线朝她看来,辛夷微微垂头,在侬智高身侧坐好,没去理会那些探究的目光。 “想吃什么,自己拿。” 侬智高淡淡的声音传入耳朵。 辛夷没有抬头,嗯一声。 桌上摆满了食物,辛夷目光扫一眼,没有什么食欲,侬智高见她不动弹,将果盘往她面前一拉,轻描淡写地笑道:“你不是说岭南出佳果,最有食鲜?果子是今晨从广南东路送来的,尝尝。” 辛夷不想吃。 但一个合格的人质,不可任性。 她面无表情地拿起一颗青枣,慢慢地吃。 侬智高露出满意的微笑,仰头望向殿中的客人。 “诸位赶在年节前来我侬寨贺庆,是我和族人的荣幸。只是寨小家弱,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大家,但请畅饮,不醉不休……” “干!” “干了这杯,共谋大计!” 楠台里一时欢声笑语。 辛夷沉默端坐,突觉有目光凝视。 她抬头,与那人四目相对,心下一颤,几乎不敢置信。 “怎么了?”侬智高朝她看来。 “没什么。”辛夷若无其事地挪开眼,眼睛里是如水般的明澈,微微带笑,“看你们说得热闹,却半句都听不懂,好奇。” “哈哈哈哈。” 侬智高朗声大笑着,突地侧头凑近她,深目幽黑。 “你想知道什么,我说与你听?” 辛夷摇头,“我就随口一说,侬首领不必理会我。” 侬智高深深看她一眼,笑了笑,转头与旁人说话去了。 辛夷继续漫不经心地吃果子,眼波都不敢往那个方面荡,一颗心却跳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那是一个盘坐在大殿末位的蛮族小吏,皮肤黝黑粗糙,一块粗布头巾裹着漆黑的发丝,脸孔平平无奇,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但他身材清瘦,腰背笔直,气质十分沉稳…… 皇城司的特务无孔不入。 辛夷总算相信了………… 但特务头子傅九衢会亲自过来,甚至坐在了侬智高的宴席上,仍是令辛夷始料未及,担心得头皮发麻,手心冒汗。 · 酒过三巡。 一个蛮族首领从客位站起来,端着酒杯敬过侬智高,突然神色不安地一叹。 “仗着酒劲儿,我大着胆子说几句真心话,大王不要见怪……” 侬智高爽快地道:“酒宴上都是自己人,但讲无妨。” 那人道:“狄青休兵这么久,不退不进,心里指不定打着什么小算盘。咱们再这样等下去,只怕要吃他的大亏……” 一听这话,有人深声嗤笑。 “狄青算什么东西?我看他就是虚有其名罢了,诸位不要太高看他。此人桀骜不驯,素来不受宋廷看重。他要不来粮,要不来饷,甚至都无过冬的棉衣,士兵满是牢骚,厌战至极。宋人有句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狄青纵使有三头六臂,拿什么来攻城拔寨,拿什么来对付大王的标牌阵?眼看就入冬了,我看他们是准备在宾州过完大年,再图后计了。” 辛夷抬头看过去。 羞辱狄青这人,正是坐在傅九衢身侧那个蛮族首领,不知是三十六洞哪一洞的当家人。 他在这里好像势力不小,话音一落,席上原本的紧张情绪便散了些许,就连侬智高也笑了起来,谦逊的语气里满是豪气。 “狄青没有后台是真的,但我们也不可小觑。” “宋廷空有百万大军,打不过契丹、党项、打不过女真、蒙古,便是连交趾李朝抖一抖脚,他们都畏不敢前。我侬军悍不畏死,骁勇善战,竟会怕他们不成?依我之言,大王实在不必过分畏惧狄青的虚张声势……” “哈哈哈哈,宋军百万,只狄青一人能战,何所惧哉?” “来来来,喝酒喝酒!” 辛夷默默地坐着,听不懂他们的笑声和嘲弄,心里只担忧着傅九衢,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突地,侬智高侧过头来问她:“你说,宋军能不能战?” 辛夷没有想到侬智高会突然问到这个,淡淡一笑。 “那得看打谁了。” 侬智高道:“两军对峙,你说打谁?” 辛夷盯着他的眼睛,把心一横,“那自然是不如侬军。” 侬智高愣了愣,意外惊喜地哈哈大笑。 “诸位听见了吧?我这妇人说,宋军不如我。” 辛夷眉心一皱,怀疑侬智高喝多了。 他从前是不会用“我这妇人”来形容她的。 尽管侬寨里不少猜测,但侬智高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过分的举动,偶尔还会嘲笑挖苦她几句,常让辛夷怀疑自己这个人质的价值是不是已经没有了。 她下意识往殿中那个男人看一眼。 可那男人没有看她,低垂着眸子,手上端酒,面无表情,影子在通明的灯火下拉成长长的一条,就像没有听到侬智高的话,没有看见那些人用奇奇怪怪的语言和眼神,暧昧地打量她…… 侬智高似乎察觉到辛夷的情绪,目光一扫,盯着她的脸。 “不高兴了?” 听着他语气里夹带的嘲弄,辛夷微微一笑。 “不敢。” 侬智高瞥她一眼,突然轻飘飘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淡然无波地道:“如果宋廷不肯赎你,就留下来,做我的女人吧。” 辛夷吓一跳。 她抽回手,看着侬智高泛红的双眼。 “侬首领喝多了。” 侬智高摊开空荡荡的掌心,看一眼,手指头轻捻几下,似乎在感受那细致柔嫩的肌肤带来的美好,唇角不经意扬起一丝笑。 “不肯?呵,那便由不得你了。” 两个人坐得位置离客众较远,众人只能看到他二人低头细语,以及侬智高对那宋女的满脸宠溺,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辛夷心跳得极快。 克制情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当下。 她垂下眼帘,低笑非笑,“侬首领不会为难一个弱女子。” 侬智高冷笑:“亡命之徒,有什么不会的?” 说着,他轻捏手上的珠串,侧脸看向辛夷裘氅的毛领里那亮白得刺眼的肌肤,目光随着酒意发烫。 “我不是君子。一直以礼待你,那是给宋廷的脸面。如果他们不要脸,那就怪不得我了。” 辛夷默然。 这不是一个可以冒犯侬智高的场合,但因为座中那个男人,她很难不去在意侬智高过于亲近的举动…… 一直到宴饮结束,客人各自告辞离去,辛夷如坐针毡的煎熬才算结束。 她目送那个颀长的背影远去,久久未动。 从始至终,他没有看自己,是不是不高兴? 辛夷怀揣着这样的猜测,心不在焉地回到自己的住处。 布姆正拉着脸在训一个犯错的仆役,看到辛夷,又指桑骂槐地损了她几句。 然而,辛夷只当没有听见,有气无力地进屋,将门一关,便倒在床上。 布姆皱眉,过去敲门。 “晚膳你还吃吗?” “不吃了。”辛夷说。 布姆不满地哼声,“在大王那里用过好的,那是不用吃了。我看,三天不用再吃也饿不着你。” 辛夷懒得回答。 她压根儿就不想和侬智高的女人争风吃醋。 心下忧心的是,傅九衢来了,住在何处?什么时候走,会不会带她走? 这么一想,辛夷又激动地爬起来,将木窗的闩子扳断,虚虚地掩着…… 她期待与傅九衢见上一面。 然而,接下去的几天,她不仅没有见到傅九衢,连出门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侬人的年节到了。 大寨里有外客,侬智高怕她趁机乱来,加强了守卫。 侬人的新年和中原大为不同,日期在十一月底。 年节时,村村寨寨会杀猪宰羊,饮宴祭祖,盛装打扮,走亲访友,送利市,贺丰登。姑娘们则是争相去泉边挑新水,村寨间还会赛铜鼓,对歌传情,可谓热闹…… 随着年节的临近,辛夷内心越发不安,挠心挠肺一般难熬…… 布姆说,来侬寨的客人会在节后离开。 辛夷忐忑的情绪终于被推到极致,她不能再坐等。 傅九衢这么久不来相见,只有一个可能——他比辛夷更不方便行事。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27章皇城司特务免费阅读。 /68/68807/19402636.html 第328章 寨中惊逃 辛夷想要离开这个囚笼,只有找侬智高。 但奇怪的是,自从那天在大殿里说了那些话,侬智高就像有意避开她似的,再不来见。 因此,辛夷唯一能见到的“最高领导”便是布姆。 这个女人防她像防贼似的,怎么肯替她找侬智高禀报呢? 辛夷在第三次游说布姆失败后,将自己饿了一天,总算在次日晚上得到了侬智高的召见。 他在楠台的侧殿里和族中贵族们饮宴。 辛夷在幽扬的乐声里走进去,看到不少陌生人,但不见傅九衢。 她有些担心,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朝侬智高走过去。 “侬首领。” 她难得地温声软语,侬智高有些意外,举杯的手顿了顿,略带嘲弄地看过来。 “听说你一日不食?” 辛夷嗯声。 “为何?我侬寨的饭菜不合你的胃口?” 辛夷摇摇头,“我肥了,得减一减。” 这个回答令侬智高再次意外,视线不经意扫过她比来时丰腴了不少的身子,唇角微微一提,“你多长些肉,好看的。以前太瘦,我都无处下手。” 他声音不小,引来几个客人哄笑。 “大王真是宠这个宋姬。” 辛夷暗中吸一口气,看侬智高面色带笑,压下那种不悦,淡淡地道:“我找侬首领有事。” 侬智高并不意外。 没有事又怎会求上门来? 他食指轻敲杯壁,极轻极嘲地一笑,“说说看。” 辛夷道:“我想去寨镇上看热闹。” 又是意外地一怔,侬智高看她的视线深浓了几分,“哦?你不是一向不感兴趣?” 辛夷道:“我从未见过侬寨的年节,听布姆说得心里痒痒,便想去见见世面……” “哈哈哈哈哈。”侬智高喜欢她喜欢自己族里的节日,见她双眼晶亮,好似生出好奇的光,不由爽朗一笑。 “去吧,让布姆陪你去。” 辛夷心下一松,“多谢侬首领。” 侬智高看着她急不可耐地提起裙子就要走,突地一笑。 “回来!” 辛夷扭头看他。 侬智高目光里是浓浓的笑,抬下巴示意一圈殿里的侬人贵族们,“还不给尊者长老们行个礼?” 辛夷愣了愣,哦一声,心里怪别扭。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侬智高那眼神有些黏糊。 而且,她一个人质,以什么样的身份给他的尊长行礼? 她不说话,略略朝众人颔首,走了。 侬智高没有责怪,眼窝里浅浅地笑:“不要贪玩,天黑前回来。” 辛夷已然走远,浑像没有听见。 “哼!”一个尊长贵族突然不悦地出声,“大王太惯着她了。一个宋女,当以奴仆相待才是,怎可视为座中贵客?” 有人开口,便有人跟着表示不满。 “听说她还是傅九衢的女人,那广陵郡王害我们如此,大王何必对她以礼相待?” 侬智高淡淡饮酒,双脚摆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不是了。” 众人不解地看来。 侬智高声音略略一沉。 “以后,她就是我的女人。智高还盼诸位尊者慎言……” 侧殿里登时安静下来。 侬智高素来是一个我行我素的人,可以说豪迈,也可以称之为狂妄,他嘴上称尊者,好似是请求,但其实是警告,让他们不得对他的女人无礼。 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唯一一个可以上他大殿,与他同坐同饮的女人。 “大王……唉!” 年纪最长的族尊鼓起勇气相劝。 “你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何对一个宋女钟情?宋廷不肯和谈倒也罢了,若来日宋廷要和谈赎人,大王又当如何?” 侬智高扬扬眉梢,不以为然地举杯一饮而尽,这才发出一道压低的冷笑。 “那就得看宋廷的诚意了。” ~ 在侬寨的这些日子,辛夷常常想,再见傅九衢会是什么样子,该以什么样的表情看他,该对他说些什么,但当真出了囚笼般的屋子,走上车水马龙的寨镇,她反倒平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 这是一个习俗与中原截然不同的地方。 布姆在出门前,特地打扮了一番,换上了新衣,缀满了首饰,一身叮叮当当地牵着儿子,故意在辛夷面前展现出当家主母的派头。 但上了马车,看着辛夷清汤寡水的苍白面孔,浑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却干净绝艳,不发一言却隐隐有盖过她的气势,不由生出沮丧。 “永昌,阿乜(读蔑me)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02637.html 第329章 大王驾到 侬寨一路向东,尘土飞扬,烟逐暮云。 大冷的天,辛夷的脊背却汗湿一片,紧张得身子直抖。 傅九衢微微扭头,“十一。” “嗯……”辛夷紧紧揪住傅九衢的衣裳,在寒风呼呼灌入耳膜的聒噪感里,大声地问。 “你怎么突然来了,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傅九衢:“现在还怕吗?” 辛夷探出头,绕过他精壮的肩膀,想要看清楚傅九衢瘦得不成样子的脸庞。 “怕呀,怕死了。九哥,我们现在去哪里?” 傅九衢声音淡淡的:“回家。” 快马在丛林山道间飞奔,光线明暗糅杂,斑驳交替,两个人共骑,辛夷靠在傅九衢坚硬的后背上,双手绕过他的腰,在马匹奔走时跳跃的色彩里,双眸晶亮而澄澈。 “唉,广陵郡王,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这句话是她在见到傅九衢前就想到的,准备在见他的时候,就这么埋怨一句,表示思念。 可傅九衢来得突兀,见面就是大逃亡,她来不及说,如今出了侬寨,纵马山林,辛夷这才缓过一口气,终于把想说的话说了。 傅九衢低笑:“等我?哼!我看你都乐不思蜀了。” 辛夷抬了抬眉梢,双手将傅九衢的腰身抱紧,双臂用力一束,那窄腰瘦得她心下一沉。 “傅九衢,这些日子你怎么过的?” 她慢慢抬手,指腹摩挲傅九衢的脸。 傅九衢没有刮胡子,下颌上青幽的胡碴有些扎手。 这对于风流雅致玉树临风的广陵郡王而言,实在不罕见了。 “你怎么瘦成这样?” “相思而瘦。” 傅九衢抿唇一笑,在辛夷不满地嗤声里转头…… 脸色突变。 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 一阵铺天盖地的马蹄声从山野传来。 “大王有令,谁能带回宋女辛夷,赏黄金百两。” “那个方向。追!” “围上去!不能让她逃了。” 那声声疾呼如野兽嘶鸣,漫山遍野,回响不绝。 辛夷跟着回头,“完了。他们追上来了。怎么这么快!?” 从侬寨出来的时候,为了分散追兵,傅九衢带着辛夷,与程苍、段隋几个侍卫分道而行,并没有在一起。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 傅九衢骑的不是乌骓,脚程比乌骓差上很多,而且这匹马十分胆小,在震天的吼声里惊慌失措地哀鸣一声,好似在回应它的同类,接着便不顾傅九衢的指挥,撒开蹄子就慌不择路地颠入树林—— 人吼马嘶,乱成一团。 “九哥,趁现在你没有暴露身份,先骑马离开,我来想办法拖住他们,然后我们再图后计……” “闭嘴!” 傅九衢怎么可能让一个女子为他涉险? “十一,没有第二次了。” “九哥,这匹马载两个人是不行的,我们逃不出去……”辛夷声音尚未落下,头顶突地横过一只胳膊。 她怔了怔,但见傅九衢用力薅住她,将她从背后拉到了身前,抱得结结实实。 “坐稳了!” 辛夷身子暖和了许多,在耳畔连天的喊杀声里,一颗心跳得怦怦直响,但因为与傅九衢在一起,那隐隐的紧张和慌乱渐渐散去,莫名安心。 “抓住宋女——” “快,别让她跑了。” 背后山崩地裂一般的呐喊和呼叫。 马声嘶嚎,兵刃碰撞,山风激烈,喧哗声震耳欲聋。 不消片刻工夫,失控的马儿已然累得气喘吁吁。 出于动物的本能,它驮着傅九衢和辛夷朝荒野密林的深入乱窜进去。 山间回响阵阵,四野有风。 前方的密林深处窸窣不停,全是密密麻麻的侬兵。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整个山林被围得水泄不通。 傅九衢双眼闪过幽幽寒光,眼眸垂下去看辛夷的脸。 “怕吗?” “不怕。”辛夷安静地靠着他,看着侬兵在丛林里横冲直撞。 傅九衢沉默一下,“我们没有援兵。” 辛夷微怔,随即笑开。 “我知道。他们不会救我。” 她一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斤两。 且不说是她了,历史上皇子皇帝被捉去当人质的都不知道有多少,但从来没有见到哪个朝廷会因此而妥协……… 傅九衢掌心紧了紧,沉默一下,“我早该来的。” 辛夷一笑,声音里透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平静和无奈。 “我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你没有来,不是你不想来,一定是你来不了。” 傅九衢喉头微硬。 万千情绪因她的话而消散。 在他们分开这些日子里,秋去冬来,傅九衢没有一日不想来救辛夷,也猜测过辛夷会在见不到他的时候,会有怎样的失望、埋怨…… 但她没有。 她了解他一如他了解她。 他们如此默契地知道对方的处境艰难。 二十万大军南下,战事一开就没有回头路,宋廷从上到下一致支持彻底剿灭侬智高,封官许诺这种“耻辱”的建议,只会遭来朝臣的唾弃——反正打仗死的也不是达官贵人的孩子。 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巡带着圣旨来到宾州,成了阵前钦差,要求傅九衢奉诏回京。 傅九衢离京数月,并不知道千里之隔的汴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对张巡突然蒙得圣宠,频繁擢升却没有引来朝臣的反对,也甚感惊异…… 但今日的张巡再不是昨日的那个结义兄弟。 张巡拿着尚方宝剑,出口便是官家口谕,对傅九衢更是公事公办,不讲半分情面。除了不许傅九衢再插手侬宋之战,更不许他因为一个女子擅自行动,破坏宋军大计。 钦差大人不肯营救辛夷。 尽管曹翊和狄青等人,都表示可以缓兵之计,一面和侬智高谈,一面择机救人,但张巡都以赵官家的旨意对借口予以反对。 并且,张巡以出京前得了官家的明旨,“便是用绑的,也要将人绑回去”为由,直接指挥兵卒扣押傅九衢,同时将他软禁在宋军营地—— 这些日子,傅九衢不是不来救辛夷,是不得不隐忍克制。 事发后,狄青一再奉表朝廷,对此大为不满,但在军驿一来二去的旨意传递中,数月过去,赵官家却不曾改变心意,并再三催促,将抗旨不遵的傅九衢押解回京…… 离营前,傅九衢与狄青相谈一夜,次日答应奉旨回京,结果在回程途中私自离队,潜入三十六洞的溪洞,乔装打扮后同溪洞长老一行,来到侬寨。 “不救十一,我誓不回京。” 这是傅九衢向狄青辞行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刀光血影的宋营到杀气腾腾的侬寨,短短数月的经历说出来只有几句话,但个中的凶险和博弈的滋味儿,却是常人难以想象。 当然,傅九衢并不准备将这些全都告诉辛夷。 凝视着越来越近的敌军和幽深无限的山林,他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 “九哥永远不会放弃十一。” “我知道。我都知道。” 辛夷深吸一口气,握紧傅九衢的手,闻着山林里独特而复杂的气味,感受着他指尖的温凉,笑得差一点流出泪来。 “只有你会救我。如果你不来,那我这辈子……可能都回不去大宋了。” 傅九衢红了眼睛,微微低头,在她鬓发一吻。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辛夷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因为穿越的原因偶尔还会抽离出这个世界,像上帝般思考人生。但这一刻,在那极尽温柔的气息里,看着傅九衢削瘦清减的模样,过往画面碎裂成一片一片,错杂拼接,仿佛二人已然过去很多年的时光。等她从漫长中惊醒,这才恍惚发现,自己早就不是那个可以冷眼旁观的中医师辛夷,而是傅九衢的十一。 马蹄声嘚嘚而来,卷着寒风呼啸入耳,辛夷甚至来不及和傅九衢多说些什么,便听到密林里山呼海啸般的口号。 “大王到!” “大王驾到!”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10936.html 第330章 反抗与成全 王旗猎猎翻云起,雷鼓齐鸣声震天。 一转眼,仿佛烽火连营就在眼前。 傅九衢一把抓住辛夷的手,紧紧地握住。 “十一。” 辛夷扭头看着他。 傅九衢双眼里有细碎的笑容,在天光的映照下绝艳而美好,尽管这是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却无法掩盖那浓烈的情感,就像流水望见江河,坚定得令人窒息。 “不用怕他!我定能带你出去。” 傅九衢半拥着她,轻拍宽慰。 “侬智高不是庸人,他懂得审时度势……” “嗯。”辛夷望着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侬兵,一瞬间心如刀割,疼痛得呼吸仿佛都在吃痛—— 她微笑着与傅九衢十指交缠,“好。我都听你的。” · 密林茂盛得遮天蔽日,天光不显,白日却仿佛黄昏。 “呵!” 一声清冽的嘲笑,侬智高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从山林里徐徐行来,马蹄溅落草地,踏踏作响。 四周骤然寂静,侬兵自动让到两侧。 侬智高一身紫金锦袍大裘披风,黝黑的脸阴寒冷冽,他原就生得比普通男子更为高大,又居于大南国的食物链顶端,一眼望去那威仪堪比帝王。 “大胆贼匪,当街劫走我的人,我倒要看看,你是有几颗脑壳够砍。来人……” 他招呼左右。 “将人拿下!碎、尸、万、段!” 傅九衢一手勒住马缰,一手搂住辛夷,马匹在原地转了两圈这才稳住,冷声一笑。 “侬首领就这么招待客人的?” 侬智高眉梢一挑。 一双深目慢慢地眯起,半晌,长笑出声。 “我道是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我侬寨劫人,原来是广陵郡王。哈哈哈哈哈,幸会,幸会!” 傅九衢淡淡地道:“我家十一这些日子承蒙侬首领照顾,没有知会一声就将人带走,得罪了。” “哈哈哈哈哈。” 侬智高将手上大刀干净利落地舞出一个花式。 “广陵郡王若是来我侬寨作客,智高定然设宴招待。但要带人走,只怕要问过我手上的大刀了。” 傅九衢环视一眼山林里密密麻麻的侬兵,眉梢一扬。 “侬首领这么做,是准备与大宋翻脸了?” “翻脸也是拜你们所赐!”侬智高面露冷色,“你们宋人一个两个谈来谈去,都只会放嘴炮,没有一个真心实意的人。罢了,你们不让我好过,我又何必枉做低小?” 侬智高缓缓举起大刀,指着傅九衢冷冷沉声。 “广陵郡王,把人放下,我饶你一命。否则,别怪我不给大宋皇帝的脸面了。” “休想!” 傅九衢端坐马上,虽然乔装后的脸黑瘦平常,但腰背笔挺,目似朗星,身居敌阵却不见一丝慌乱,那模样尽显卓尔不群,气势逼人。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侬首领的狠话未免放得太早!” “哈哈哈!”侬智高挑挑眉梢,笑得狂妄而放肆。 “广陵郡王,这里不是大宋京师,不是皇城司所在,我要杀你,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上多少……” “哦?是吗?”傅九衢双眼闪动着嗜血的寒芒,揽住辛夷的腰,缓缓拉开长剑,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浮动。 “来!” 冷风呼啸而过,傅九衢原地不动,冷静地看着涌上来的侬兵,眸色清冷如水。 山林土丘上,侬智高的双眼在惨淡的天光里,微微眯起,鹰隼一般扫过傅九衢,视线慢慢落在了他护在怀里的辛夷身上。 “辛娘子。” 侬智高突然拔高的声音,穿破山林和人群,回荡在众人耳侧。 “跟我回去,我便娶你做娅姬,封你为大南国王后!” 傅九衢指尖泛白,冷笑森森。 辛夷嘲弄一般盯住侬智高,指尖捏住傅九衢的胳膊,抢在他前面开口。 “你看我是贪生怕死爱慕虚荣的人?” 侬智高双眼一寒,透过人群朝她看来,那目光宛如锋利的刀子,要将她刺穿。 然后,在无数人的目光中,他手指摩挲般紧握刀柄。 “拿下!” 侬智高的声音沙哑喑暗,像一把破碎的琴,明明已经占尽上风,脸上却看不出丝毫属于胜利者的欢悦。 “杀!” 侬兵如汹涌而至的潮水,向傅九衢和辛夷二人逼压而来。 傅九衢一挥长剑,将辛夷护在身前,一张脸凛然生寒,风姿却不减半分,气场强大得仿佛没有人可以将其撼动…… 他一个人就是一支队伍。 一个人就可以开辟一个战场。 他杀红了眼。 辛夷看红了眼。 在狼奔虎突般的厮杀里,辛夷顺势抽过一把侬兵的标枪,眼明手快地为傅九衢打辅助,两个人一言不发却配合得十分默契。 一群群侬兵扑上来,又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因为侬智高要封辛夷为王后,侬兵对辛夷多少有一点顾忌。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尸体和鲜血,脚步越来越迟疑,看着杀疯的傅九衢,双脚甚至不听使唤地战栗…… 侬智高站在战局外,目光森然冷冽。 “广陵郡王,你真的要血溅当场才肯放手吗?” 傅九衢冷冷扭头,一抹鲜血自他指尖的剑身蜿蜒而下,连同双眼似乎都燃烧了起来。 “血溅当场,我也不会放手。” 侬智高抿住青白的嘴唇。 “那我成全你。” 说罢他淡漠地掉转马头,缓缓地闭上双眼,声音清冷地下令。 “若有反抗,乱刀砍死!” “得令!”侬兵举起武器,山呼呐喊。 “大王有令,宋人若有反抗,乱刀砍死!” “乱刀砍死!!” “慢着!”辛夷看一眼傅九衢身上的伤,突然开口大喊,“侬首领如果当真要成全,可否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侬智高慢慢地回头。 辛夷身上那一件雪白的裘氅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看上去狼狈不堪,但她的双眼依旧晶亮、平静,就像不知道他方才的诛杀令意味着什么一般。 侬智高冷笑。 “死在眼前,你还有闲心问我的问题?” 辛夷道:“死我不怕,但我不想死不瞑目,请侬首领成全!” 侬智高低低一笑,“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 辛夷:“你说。” 侬智高双目寒冷,平静地问:“你今日离开楠台前,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辛夷一怔,抿唇不答。 侬智高当时说的是“不要贪玩,天黑前回来。” 辛夷思忖片刻,幽幽一叹,“侬首领儿女双全,娇妻美姬无数,实在犯不着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侬智高看她这样的表情,知道她当时听见了,只是不想回答而已,不由一笑。 “相处数月,我可有勉强你半分?” “不曾。”辛夷实话实说。 侬智高嘴唇冷抿,“那你这么不乖,我捉你回去痛打一顿,对是不对?” “……” 辛夷沉默看他,平静地对视片刻,“换我问了吧?” 侬智高漫不经心地将大刀换了一个方向,牵着马绳往前几步。 “你可以问,答不答在我。” “好。”辛夷突然道:“是不是我跟你回去,你就会放了他?” 侬智高目光怔忡,迟疑了片刻,“会。” “不,你不会。”辛夷冷声道:“你处心积虑要与宋廷交好,按说是不会轻易与大宋撕破脸的,广陵郡王的身份你很清楚,当真杀了他,你归附大宋的希望,就算是彻底破灭了。但你一再对他痛下杀手,我不理解,这是为何?” 侬智高轻笑,“男人杀情敌,抢女人,不是天经地义?” “你不是不顾大局的人,你对我更没有爱得那么刻骨。”辛夷沉声反驳,凝视着他的脸,却不再追问,而是话锋一转。 “第二,大理世子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侬智高冷眼看她,沉默一下笑道:“笼络南方诸司小国,共抗大宋,是我所愿。大理世子一死,大理势必与宋结怨,对我有利。” 他毫不避讳地承认这件事,让辛夷略微诧异。 但脑子里的某些细节也因此变得更为明朗。 “段世子身边侍卫众多,驿馆里还有禁军把守,要杀她且不被人发现,可不那么容易……” 侬智高:“所以她死于蜜陀僧。” 辛夷:“除非你有内线……” 两个人几乎同时出口,说罢都望着对方。 辛夷笃定般冷笑,接着又是一句,“众所周知,段世子死前迷恋张巡,而张巡当年正是失踪在昆仑关,你的地盘…………侬首领分明认识张巡,提起他来,却避而不谈……” 侬智高道:“你想说什么?” 辛夷一字一顿,“张巡是不是你的人?是你策反了他……还是有他的把柄在手上?” “笑话!”侬智高沉下脸色,不冷不热地戏谑:“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张巡好歹是你的前夫,你有了广陵郡王便要治他于死地,狠心地给他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辛夷勾起唇角,不答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脖子上的金娃娃,你拿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要拿它?” 侬智高哈哈大笑:“因为穷。” 再穷的国王也不会穷到稀罕一小块金子。 在这些日子里,辛夷为了拿回那个金娃娃,对侬智高说尽了好话,同他斗智斗勇,但始终没有将娃娃要回来。 侬智高可以给她珠宝布匹,从不论价值高低,就是不肯归还金娃娃。 她那时便有疑心,那不是一个寻常的饰品。 今日再联想整件事情的种种,她越发觉得此时不单纯…… “是不是与张巡有关?是不是张巡想要傅九衢的性命?” 侬智高尚未开口,突然,嗖的一声。 一支冷箭从密林射丨出,冲傅九衢头部而来。 “九哥小心!”辛夷破声尖叫。 傅九衢反应敏捷,转头避开,一剑劈开箭矢。 那箭断成两截,偏离了方向,箭尖直直地没入树干,看得辛夷汗湿额头,脸色苍白一片,嘴唇登时褪去了血色。 “侬寨里的人不爱用箭……” 辛夷话没有说完,耳畔又是一道破空声。 她来不及反应,已被傅九衢搂入怀里,按在身前。 “侬智高。”傅九衢双手掐住她的腰,朝密林里冷声一笑。 “我敬你好汉,真刀真枪与你拼杀,你却偷放冷箭,算什么英雄……” 嗖! 嗖! 嗖! 冷箭一支接一支,穿透丛林,直往傅九衢和辛夷的身上招呼,全是致命的杀着。 侬智高脸色猛地一变,“要活口!” “杀!杀啊!” 侬智高的呼叫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掩盖。 他怔忡间扭头一望,只见山林呼啸颤动,仿佛有千军万马杀将过来,嘴里全是齐整整地高呼。 “保护大王!” “保护大王!杀傅九衢!” 又是一支冷箭擦着辛夷的耳边飞过去,“铿”地一声,碰在傅九衢的剑上。 辛夷大喊:“九哥,你没事吧?” “抱紧我!”傅九衢搂住辛夷,双腿一夹马背,想从乱军中冲出去,马儿却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声,接着便发狂地往前疾奔,冲向山崖。 辛夷吃惊地侧目。 只见马背上鲜血淋漓。 “马儿中箭了。” 声音未落,那匹马在疼痛中腾身而起,又迅速坠落,抽搐般滚入山间,将马背上的两人重重地抛下……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30章反抗与成全免费阅读。 /68/68807/19410937.html 第331章 存者之心 傅九衢带辛夷离开的方向,是侬寨通往溪洞的深山老林,那匹马中箭后失控带着傅九衢和辛夷滚下去的那一道濠沟,正是侬寨与溪洞的界线。 濠沟那一头,在溪洞境内。 三十六洞的洞主在宋侬两军的夹缝中,态度一向暧昧不明。尽管溪洞长老将傅九衢带入侬寨这件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侬智高却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贸然带兵去溪洞找人…… 而且,这个两地交界的濠沟深不可测,崖下是无人涉足的原始丛林,山壁奇险陡峭,宛若天险,便是寨子里最勇敢的猎人也不曾平安来去…… 侬智高带着大军在山林附近搜索了半天,人和马都不见踪影。 最终,他在望不见底的山崖峭壁边上坐了半个时辰,长叹一声,便勒令士兵返回侬寨,没有再回头。 ~ “从这里掉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在溪洞那头,宋军也在悬崖边的密林里搜索、寻找。 比起侬寨,溪洞这一边的山崖更为陡峭险峻,根本无处攀附。别说是人,就算是飞鸟也无从落地。 “回去吧,曹大人。” 张巡面无表情地看着黑幽无垠的深渊。 “两军阵前,险象环生。我们再这样搜索下去,只怕让溪洞土酋也是难办……” 溪洞那个头发花白的老酋长站在一边,陪着笑脸。 “我与侬智高素无过节,这,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但钦差大人说得对,眼下救人,无非是尽一尽存者之心罢了。” 他叹息一声,道:“此地名叫神仙岭,方圆十里,人迹罕至,岭下天渊究竟有多深,没有人说得清楚。听寨子里的老人说,这里仙人修炼之处,直通三界六道,凡间生灵都涉足不得…” 曹翊和寂无对视一眼,目光沉痛。 他们也没有料到傅九衢会在回京路上私逃离队,径直带人前往侬寨救人。这个做法不可谓不疯狂,两人认识他多年,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生风光霁月顺遂亨通的广陵郡王最终竟会落得个客死他乡,尸骨无存的下场? 对这样的结果,二人都莫名伤感。 “阿弥陀佛!”寂无打着佛手,念着法号,声音幽淡入髓,好似一段故事落幕般怅然。 接着,他便盘腿坐在山崖上,阖起双眼,手捻佛珠念念有词地诵起了经文,仿若在为坠崖的生灵而超度。 山风幽幽,无人回应。 张巡紧皱眉头,在禅音里安静片刻,慢慢走到曹翊的身侧站定。 “曹大人当真不知广陵郡王有逃离之心吗?” 这次带傅九衢回京,是曹翊安排的人马。 闻言,曹翊皱眉看着张巡,“钦差大人是要问责曹某吗?” 张巡拱手一揖,恭敬地道:“曹大人误会。我怎会存有责怪曹大人的心思?我只是……” 他抬眼看着曹翊,若有所指的道。 “官家最是心疼广陵郡王,正是怕他意气用事,为一个女子断了前程,这才会殷殷来旨,急召郡王回京……眼下郡王折在侬寨深山,我是怕曹大人不好向官家交代呀。” 曹翊盯着张巡的眼睛,笑了笑,有些感伤和落寞。 “比起他们的性命,我挨一顿训斥,又算得了什么呢?” 从宾州长途跋涉而来,两个人脸上都有疲态。 但相比曹翊,张巡神色要平静许多。 “生死有命,由不得你我。” 曹翊眼皮一跳,眸底忽然涌上一层雾气,音调颇为悲伤地问张巡。 “张大人就不难过吗?” 张巡沉默一下,“我难过又能如何?死者已矣,存者再是煎熬,不都得活下去吗?” 曹翊肃然抿唇,但见张巡突然目光锐利地扫过来。 “当初我折翼昆仑关,他们都以为我死了,不也都坚强地活下来了吗?我们今日也正该如此。” 曹翊道:“张大人当年重伤坠河尚有转机,郡王如今坠崖,生死不明,我们怎可放弃寻找?” 张巡微微一笑,嘴角勾出一丝讥诮的笑,冷漠地道:“那当初我坠河,朝廷可有派大军压境,前来为我寻尸?” 一声淡淡的反诘,见曹翊沉下脸来,张巡连忙拱手施礼。 “曹大人恕我直言,人命虽有贵贱之分……但我们身为将领,当以大局为重,眼下正是讨伐侬军的关键时候,我们的力气应当用在刀刃上,若大举派兵搜索郡王遗骸,势必会破坏朝廷的讨伐计划……这个罪责,只怕你我都担当不起吧?” 曹翊目气沉沉地盯着他。 “你仍在气恨重楼?” 张巡一怔,摇头失笑。 “曹大人说笑了。我与郡王结识一场,虽然彼此生了些嫌隙,一直有心结未除,但我不是恶毒之人,怎会为他人丧命而高歌?只是……曹大人,身为朝廷命官,不可感情用事呀。” 张巡上前两步,望着峰峦深渊,无可奈何地一叹。 “大宋的将士要死,也应当死在战场上,怎可做无谓的牺牲?你看看这深渊,飞鸟难渡,人踪皆无。我们如果一意孤行寻找郡王尸骨,要耗费多大的代价,要死多少人?” 曹翊沉默。 张巡不冷不热地一笑。 “士兵再是贱命,也是父母的心头肉。上有老,下有小。赔上他们的性命,曹大人……您就忍心吗?” 天地间冷肃一片。 不知何时,夜幕已降临。 曹翊一叹,疲惫地眯上双眼。 “罢了。传我命令,停止搜索——回营。” ~ 温热的湿气阻碍了辛夷的呼吸,水渍从额头滑下来,将她的双眼模糊一片。 眼前的画面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九哥!你,放我下来……” “不要说话。”傅九衢将辛夷驮在身上,踉踉跄跄地行走在暗淡无光的密林里,浑身上下如被汗水洗过,林中湿气又重,衣袍如同泡水一般潮湿。 他深深呼吸,扶住树木,口鼻里溢出一丝凝重。 “十一再坚持片刻。” 辛夷知道他想救自己,不会轻易放弃,心中更是难过。 从山崖坠下后醒来,辛夷就发现自己被傅九衢用腰带绑在背上。 身上很痛,无处不痛,如今的她仿佛一个被人拆散骨架再重新组装的人偶,意识和身体隐隐剥离…… 伤得很重。 她可能要死了。 这种濒死的感觉让她沮丧、惶恐,明明身子疼痛难忍,脑子却格外活跃,与傅九衢相处的一帧帧画面,不停在脑子里回放。笑的,闹的,恼的,怒的…… 还有汴京城的亭台楼阁,人潮车流,那繁华盛景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皆在眼前,如同回光返照。 “不要再走了。” 辛夷呻吟般小声地唤他。 傅九衢太瘦了,不知道分别的这些日子,他是如何虐待自己的,辛夷记忆里那个修长精实的广陵郡王,脊背硌人,伸手便能摸到肋骨。 她的头垂在他的颈窝处,可见骨胛高耸。 辛夷双手缠绕在他的脖子上,听着他不均匀的呼吸,难以抑止的痛苦。 “我近来胖了不少,身子重……不要浪费你的力气。” 傅九衢没有说话,身子颠簸一下,不知踢到什么,咚地跌下去,他连忙护住辛夷,稳住身体,但脑袋却重重地磕在了树上,鲜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他没有喊痛,而是回头问辛夷。 “十一,你没事吧?” 辛夷摇摇头,眼睛虚弱地睁开。 “你摔到没有?” “没有。” “你额头流血了。” “这不算什么。” 辛夷一窒,看着傅九衢憔悴黑瘦的脸,在空旷山林摄人心魄的寂静里,眼泪唰一下滚落下来。 “不要这样……九哥,你不要对我这样好。”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31章存者之心免费阅读。 /68/68807/19418020.html 第332章 坦白局 这个山林仿佛没有尽头,陡峭的石壁更像是无处可攀的天梯,他们困在其间,行走其间,无处可去,无处可逃,傅九衢背着她跌跌撞撞地寻找出路,已然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 辛夷心惊胆战,但他什么都不说,每一次都会咬牙爬起来,背着她继续行走。 脚不行了,便用手。 一边走一边爬,一边爬一边走。 他浑身伤痕累累疼到麻木,但每一个回眸都在笑。 「天意弄人,逢此大劫,也是上天对你我的考验,十一,你要坚强些。」 辛夷不想让他失望,一直在努力地坚强。 坚强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如同远去的河水,无法自控。 她不想哭,泪水却不听话。 于是,她又哭又笑,那模样让傅九衢心碎至极。 「别哭,十一,别哭。」傅九衢连忙将辛夷从身上解下来,抱坐在石头上,一面想为她擦眼泪,一面问她的伤势。 「是不是很痛?十一,再撑一撑……我们很快就能出去了。」 辛夷摇头苦笑。 「傻子,我不痛的。」 辛夷哭不是因为疼痛,而是为傅九衢难过,为傅九衢对她这样的好…… 他原不该承受这些。 鲜衣怒马的广陵郡王,生来富贵,即便天灾人祸战乱不断,又哪里会影响他调弦弄乐,行走水岸楼阁,烟柳画舫,赏玩汴京的满目繁华? 如今,辛夷的双腿已不能行走,身上多处骨头断裂,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似的,命悬一线。傅九衢其实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他从小习武,有武学基础,坠崖时又被马儿和树枝挡了一下,这才留得一命。 但辛夷知道,再这么拖下去。 她活不了,傅九衢也会死。 「十一不哭。」傅九衢从来没有看过辛夷哭泣,这一副泪水串串的模样,让他手忙脚乱,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声音慌乱得像是呓语喃喃。 「我知道你疼,咱们再忍忍,再忍忍好吗?」 他轻轻抚摸着辛夷的腿骨,修长的手不停地颤抖。 伤成这样,那疼痛该是多么地锥心刺骨…… 「疼得受不了你就咬我,狠狠地咬我,好不好?」 「我不疼。」辛夷艰难地抬高手臂,摸了摸傅九衢的脸。 「九哥,不走了。我们停下来,说说话吧?」 傅九衢皱眉,侧目望向深郁茂盛的密林。 「你伤得这么重,我们不能再耽搁下去……走!我背着你走,必须尽快出去找郎中……」 「我的身子我清楚的。」辛夷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抓住傅九衢的胳膊,固执地不让他再背自己,双眼恳切悠长。 「我就想和你说说话,好吗?」 再不说,她怕自己没有机会了。 人生在世,怎么来的怎么去,她对生死还算淡然,唯独舍不得这个男人。 一想到会离开他,想到他会黑化,想到他会因病而亡,辛夷便心疼难当,撕心裂肺。 傅九衢沉默了片刻,坐下来揽住她。 「你想说什么?」 辛夷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明明满腔的话要说,却有心无力。 她太虚弱,太疲惫,身子太痛,呼吸稍重一点,就仿佛随时会背过气去……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傅九衢呼吸一紧。 「说的是什么傻话?你不是人,还是鬼魅不成?」 他轻描淡写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为辛夷拭去额头的浮汗。 辛夷坐不稳,整个身子在傅九衢的扶持下倚靠着树干,双眼肿胀,眼角满是瘀青…… 她知道自己的样子肯定很丑,勉强地一笑。 「鬼魅肯定比我好看多了……」 「胡说。」傅九衢盯着她的眼睛,「没有人比你更美。」 辛夷嘴巴一张一合,想笑,又没能笑得出来,声音幽幽浅浅,「我原本是一个中医师……」 傅九衢:「我知道。」 辛夷吃力地摇摇头,「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中医师,我来自另外一个空间,是创造你们这个世界的空间……我在那个空间里,是策划组里的中医师。这么说,你可明白?」 傅九衢:「策划?」 辛夷:「编故事的人。」 傅九衢双唇紧抿着看她。 「我知道你很难理解……」 在今日以前,辛夷其实已经在脑子里演绎过无数次向傅九衢坦白的话术。可真的到了这一天,话到嘴边,她发现很难开口。 太残忍了。 怎么能告诉他…… 他的世界是虚构的。 他只是一个虚拟的角色? 他甚至都不像他的皇帝舅舅,他的公主娘,不像狄青、侬智高,甚至不像曹翊一样是有历史真实存在的人物。 「历史上,没有傅九衢。」 「这一切就像你们的勾栏瓦舍里的杂剧,或是鼓子词……像《目连救母》《莺莺传》……故事里的人和事情,有些是真的,有些是杜撰的。我便是杜撰故事的策划组成员,负责的是故事里与中医药相关的部分。」 辛夷将那个世界里的事情,用尽量贴近傅九衢生活的方式来阐述给他,一桩一桩,一件一件,再没有半点隐瞒。 傅九衢从头到尾没有打断,认真地听,认真地看,目光幽沉不知在想什么。 一直听到辛夷莫名穿越到这个世界,变成张小娘子那一段,他才徐徐地勾起唇角,冷不丁地反问: 「张小娘子有吗?历史上,有没有张小娘子?」 「有。」辛夷说得艰难。 「所以,除了我,你们都是真实的?」 傅九衢是一个睿智的男子,并不难理解这件诡事的始末。 甚至,他比辛夷料想的,接受得更快,更坦然。 辛夷面对他的目光,头皮一阵发麻。 「有……」 「张小娘子的身边,如果没有我。那会是谁?」 「我不知道。」辛夷如实地说,「张小娘子是个名医,四大女医之一。从夫姓张,生平不可考。」 傅九衢若有似无的一笑,清冷的目光比月色更为黯淡。 「那我真是幸运……无所得,无所失,循环一生,世上无我。」 「九哥………」辛夷喉头发紧,身心一时疼痛不已。 傅九衢唇角带笑,没有给辛夷说话的机会,那双眼眸如同利钩,要探入她的灵魂。 「所以,你知道我的病,知道汴河底的沉船,知道马钱子和笃耨香,知道这个世界的一切,甚至知道大宋会如何灭亡……」 「是。」辛夷艰涩地一笑,一阵悲戚突然涌上心头。 「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你的病,其实是我……亲手设计的。」 为您提供大神姒锦的《汴京小医娘》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332章坦白局免费阅读. /68/68807/19418448.html 第333章 三千时空轮转,百万众生过客 坦承这件事并不容易。 辛夷浑身疼痛,仿佛被千刀万剐,不敢直视傅九衢的眼睛…… 然而,傅九衢没有意外,更没有责怪,清俊的脸庞甚至隐隐浮出一抹笑痕。 「为什么一定要我死呢?」他问辛夷。 「你是反派。」辛夷回答,「反派必须死。」 傅九衢低低一笑,「就像莺莺传里对崔莺莺始乱终弃的张生?」 「这……」辛夷想了想,「可能比张生更坏一点。张生只害了莺莺一人,而你在故事里手染鲜血,杀了无数的人……」 「我杀的那些人,都是无辜的吗?」 「有些无辜,有些不无辜。」 「那我着实该死。」傅九衢点点头,语气平静的一笑,「如此说来,你们的世界比这个世界更有秩序。坏人必须死,好人才能活下去。不像我们,好人未必有好报,因果无常。」 这样的反应,让辛夷所有的准备都派不上用场,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不由微微发紧。 「我不想你死,这才会竭尽所能为你寻找治病的办法……」 傅九衢缓缓地笑开,「既然是命定,那又何须挣扎?」 他将辛夷的手拿下来,轻轻握在掌心,摩挲如同珍宝。 「十一,你的那个世界,会不会也是别人的剧本,别人的故事,全由别人来策划……大家都只是角色?」 辛夷没有想到他这么快融会贯通,听罢点点头。 「不无可能。所以,我如果离开,也只是一场游戏,一个梦。九哥不要为我难过………」 傅九衢轻轻一笑,「时空无垠,天地纵宽,你我皆为蝼蚁。那为今之计,便想今日之事,活今日之命,顾好当下。其他的,不用在意。」 「九哥……」辛夷声音细弱,「你不怪我?」 傅九衢轻抚她的脸,道一声傻瓜。 「三千时空轮转,百万众生过客,世间有那么多人,你独独来与我相见,我欢喜尚尤未及,怎会怪你?」 他低下头,贴着辛夷的脸,低低地道:「你若不来,我去哪里寻你?我无法去到你的世界,只能在我的故事里循环,一直等你……你说,那样岂不是更惨?」 周遭安静一片。 月亮挂在树梢上,密林里萤火点点,仿佛突然点亮的花灯。 「念桥边红药,年年为谁生。」辛夷躺在天地间看天地,唇边浮出笑意朵朵。 「这么说,我一生学医,是为你而来?」 「那我便是因你而生。十一,谢谢你。」 月光投在傅九衢的肩膀上,他声音温柔缠绵,落在辛夷的心头,暖洋洋的很是舒适。 她不知道他们坐了多久,眼望月光,盼着明天的第一抹阳光划破天际,可以为他们带来光明,指引傅九衢走出这个地狱般的深渊…… 而她, 辛夷看着傅九衢越发模糊的影子,安静带笑,眼神迷离。 「早知如此,我就不必假装清高做那些幼稚可笑的事情了……我会更加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时光,管他什么男女大防,授受不亲,我就要与你住在一起……」 「十一……」 傅九衢低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情感。 而这时的辛夷却是轻快的,流尽了那些眼泪,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傅九衢这个荒唐的故事始末,此刻她的内心松软缠绵,连疼痛仿佛都抽离了身体,好似人在死前的回光返照一般,精神了许多。 「眼下我只有一个遗憾。」辛夷转眸看着傅九衢:「就是你的病。」 傅九衢轻轻一笑,埋头在她的颈窝,深深地呼吸下,将她搂在怀里,低哑地请求。 「那你不要放弃我,不要留下遗憾。」 辛夷无力地吻他的额头,「所幸,我当初和周道子研究数月,用药和手术的方案,都全程记录了下来,那时候……手术方案最大的问题是消毒和无菌手术室从何而来……」 「这些日子,我在侬寨,发现侬人用药与宋人大为不同……他们喜炼丹砂,手法独特,有一种密封蒸馏法……等这场仗赢了,九哥可派人来找侬族师傅……手术的问题,周道子应当也可以胜任。」 辛夷从怀里絮絮地说着,像在交代遗言。 「我是个懒人……你就容我偷个懒吧……」 「我不许你懒。」傅九衢声音低低地,将脸贴在辛夷的额头,温柔一吻,「你为我种下的病,得你亲自来治。除了你,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拿刀对我……休想!」 「不可以固执。」辛夷一字一顿,声音越发低哑,「好好治病,好好活下去,知道吗?你看……时空无垠,天地广袤,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在别的什么地方遇见,再一眼就认出彼此?」 「十一。」傅九衢温热的呼吸落在辛夷的面颊上,宠溺得仿佛要将她融化。 「不要说丧气话。」 喉头一紧,他小声地哽咽。 「不要离开我。」 「我会一直在的。」辛夷恍恍惚惚,「天地间,无处不是我。」 「那你告诉我……」傅九衢突然抬起热切的眸,「我可以去哪里寻找你?汴京赋的结界,能不能打破?你的那个世界,我可不可以来?」qs 辛夷一怔,微微张开嘴,说不出话。 「九哥,三千时空轮转,百万众生过客,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你和我,此情可待,可半分虚假。」 傅九衢拉着辛夷的手放在心上,一双烁烁的眼便燃烧起来,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面目孤寂,眼神深远,一轮清月落在他瘦削的肩膀,整个人坚定而刚毅。 「相信我,十一,我定能救你。」 「好。我信你。」辛夷心窝里仿佛塞了个小火炉,焦渴无力却温暖,她故作无事,朝傅九衢轻轻一笑。 「我还有一个心愿,九哥。」 傅九衢黑眸微眯,「你想说什么?」 辛夷说话已十分费力,每一个字符都像从喉咙里生生挤出来的一般,但傅九衢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阻止她,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嘴唇,生怕错过她每一个字。 「我死后,或许会回到我原先的世界,或许不会……」 「胡说八道!」傅九衢突然拔高声音,那压抑而低沉的怒意,惊起密林里的飞鸟,扑腾着翅膀便急掠出去。 「你不会死的。我们能活着出去的,我不会让你死。」 辛夷轻轻摇了摇头。 「九哥,你帮我个忙吧……」 「十一!」傅九衢的声音破碎而绝望,握紧她的手,「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来,我背你出去………」 「我出不去了。」辛夷咳嗽着,隐隐带着笑,但脸色与声息已无法掩盖她病入膏肓的事实,稍一张嘴,仿佛就能闻到死亡的味道。 「九哥,我死后,你不要把我埋起来,我怕蛇虫鼠蚁啃食我的尸体……你不如一把火将我烧了,把骨灰带回汴京,在五丈河边寻一颗大树,将我埋在大树底下。」 「墓碑就不用写生卒生平了,你就写:二十一世纪中医师辛夷到此一游,《汴京赋》是个垃圾游戏。」 「十一。」傅九衢沙哑的嗓音仿佛破败的铜锣,每一个字都极其晦涩。 「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救得了你?我不会医,但我可以学……」他抚着辛夷断裂的腿骨、肋骨,修长的手一片冰冷,颤抖不止。 「没有用了。」辛夷望着黑暗的密林,轻轻抚了抚傅九衢的肩膀:「一抔黄土,一座坟,人人都是如此结局。你不必为我难过……」 她慢慢越过傅九衢的手,摸向他的腰间。 从里面掏出一个带血的香包。 拙劣的绣功,让辛夷一看便笑了起来。 这是她在端午节的时候,亲自绣给傅九衢的香包,里面装着艾叶、菖蒲、香附、白芷等药材,那时候傅九衢说佩戴香包可以除秽辟邪,她这才硬着头皮咬着牙做出来的。 这是她做的第一只,也是唯一一只香包。 傅九衢一直将它带在身边,从未有片刻离身。 「以后就让这个香包陪着你。」辛夷眼睛肿得几乎快睁不开了。 她将掌心贴在傅九衢的肩膀,把他往自己的身边拉了拉。 她没有力气,拉不动。 傅九衢会意地靠近,辛夷心满意足地贴上去,耳朵附在他的心窝处,听着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慢慢将手指扣在傅九衢的腕脉上。 山林里响起凄厉的鸟鸣。 辛夷嘴唇一开一合,声音徐徐浅浅。 「脉象平缓有力,不浮、不沉,节律均匀,尺脉沉取不绝……九哥,你是要长命百岁的人呢。」 她的声音温和而轻快,充满了希望。 在闭上眼睛那一刻,脸上仿佛还有生动的笑意。 这一夜,月色皎洁,微风和煦,她恍恍惚惚间坠入在最深最暖的美梦里,竟觉得十分幸福。 为您提供大神姒锦的《汴京小医娘》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333章三千时空轮转,百万众生过客免费阅读. /68/68807/19418449.html 第334章 岭南大捷 皇祐四年的历史以岭南大捷,狄青平定侬智高叛乱而结束。 若后世之人翻开史书,也不过一句,“狄青改制武器、巧施迷阵,上元节夜袭昆仑关。侬智高仓皇不敌,纵火焚城,逃往大理,生死不明。” 没有人再去追溯九百年前发生在广南西路那一场北宋战争史上难得的胜仗里到底发生过怎样的悲伤的故事,没有人知道那些埋骨他乡的兵卒,他们的亲人曾经有过多少撕心裂肺的哭啼,经历了多少生活的艰辛…… 那些被湮没在历史长河里的人,很快变成了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再变成几个史书夹缝里的文字…… 渐渐地,消散不见。 没有人提及。 没有人想念。 也没有人为他们扼腕而叹。 · 皇祐五年的上元节,十里花灯缠绵街市,娱戏歌舞连夜不休。 纵有诗人几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的感慨,上元市仍是东京百姓最喜爱的节日。 燃灯五夜、乐声十里,赏市诸坊,香药铺席,酒肆灯烛、寺院禅灯……尚未到正节那天,金碧相映锦绣交辉的万街千巷,已无处不是繁华风流。 在这年的上元佳节里,最为人称道的事情有两桩。 一是正月十四大曹府办喜宴迎娶吕三姑娘。 二是正月十五赵官家将设宫宴赏百官命妇。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平淡的喜色再添一抹瑞祥的底色,上元节的头一天晚上,汴京大雪,压得腊梅都纷纷弯下了腰。 正月十四那天,喜宴尚未结束,曹翊已有醉意。 洞房花烛夜本是人生大喜,哪料醉酒后的曹翊不去找新娘子,却跌跌撞撞地满桌席上寻找广陵郡王,一听人说广陵郡王没有赴宴,当场抱着院子里的腊梅失声痛哭,很是闹了一通笑话。 人人都道,曹大人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醉得断了篇呀。 朝中百官谁人不知,广陵郡王闭门谢客已是一年有余? 自从昨年昆仑关大捷后,傅九衢随狄青班师回京,当廷请杖一百后,就在家闭门思过,不与人来往。 广陵郡王在昆仑关不顾劝阻恣意妄为,赵官家原本是要将他罢官夺爵,狠狠处罚的,但长公主连夜入宫,在官家面前痛哭一宿,差点把眼睛都哭瞎了。天亮时,赵官家才算改变了主意,只罚他闭门思过一年。 说是闭门思过,无异于禁足府邸。 没得召令不得入宫,不得见客,与坐牢何异? 无非是广陵郡王的牢宠更为精致华美一些而已。 没有人知道广陵郡王这一年是如何过的。 但与他有关的民间传言着实不少。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广陵郡王天天在家里撸猫,日子过得舒心得很。 证据是汴河岸边的狸奴庄如今已成一座空宅,原本住在里面的猫和猫奴,全部都搬入了长公主府的临衢阁。 一向对郡王养猫颇有微词的长公主竟然什么都没有说,默许了广陵郡王越发荒唐放肆的行为…… 也有人说,广陵郡王生了一场大病,根本起不来床。 理由是辛夷药坊的几个坐堂大夫几乎每日里都会轮换着去他的府邸,还有一车一车的火炭不停往府里运…… 郡王病重怕冷。 而东京城的天气,当真是一年冷似一年。 刺骨的寒风从五丈河上呼啸而过,没入热闹的马行街,与那一片繁灯盛锦融为一体。 辛夷药坊里,没有像别的商户那样挂上花灯,从大清早开始便闭门谢客了。 昏暗的堂屋上,摆着煮熟的三牲果品,清香袅袅。 安娘子带着良人、湘灵、胡曼几个,正在为他们的老板上香。 药铺里的众人收到辛夷的死讯是皇祐四年的上元节。 那天晚上,千里之外的昆仑关,大战正起,硝烟弥漫,尸骨遍野,而她们几个带着三小只上了街市,看着娱戏,赏着花灯,正在欢声笑语地过节。 入夜时分,邮驿送来一封信函。 “张氏辛夷,逝。” 短短五个字,打断了他们的热闹。 从此辛夷药坊再也不过上元节。 没有人告诉她们辛夷是怎么死的,南征军大捷还朝以后,她们多次去求见广陵郡王,皆没有如愿,周老先生来去传话,也对辛夷的死闭口不提,追问得急了,周道子也只是道一句。 “万般皆是命!” 一个命字,无人能解。 于是她们把忌日定在了上元节这天…… 主人家没了,药坊全由安娘子做主经营,湘灵和良人以及张大伯家几个,也是忙前忙后,帮里帮衬,只是三小只却是养不下去了。 南征军回京不到半月,张巡便带人前来将三小只接走了。 他是孩子的亲爹,又贵为朝廷三品大员,没有了辛夷,安娘子她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能力与张巡抢孩子,于法不通,于理不合。 三小只是哭着走的,嘴里喊着“娘”,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就连最不爱喜怒形于色的一念也泪流满面。 他们被张巡的侍卫抱上了车,马车经过马行街的时候,三念还从疾驰的马车上一跃而下,据说三姑娘摔折了一条腿,养了半年还是不见大好,如今走起路来,那只腿还有一点跛…… 如今照顾他们的是姨母周忆柳和三小只的后娘。 张巡在皇祐四年五月已然娶妻。 怪不着人人都说他好命,升官发财死老婆,所有的好事全让这个男人占尽了。 张巡现在的继弦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也就是当朝宰相庞籍的小女儿,听说是官家最疼爱的妃嫔张氏亲自保的大媒。 这无限风光,何人不羡? 街上的铜鼓敲出了最嘹亮的鼓,隔壁的锦庄瓦子里娇娘们正在轻声弹唱…… 贞儿照母亲的吩咐,对着辛夷的牌位行了大礼,慢吞吞地爬起来,看着安娘子问: “娘,三念今儿会来吗?” 去年上元节给辛夷上香时,三念哭哑了嗓子,泪水打湿了贞儿的胳膊。 两个小姑娘一直是很好的朋友,但至从三念被她的父亲带走,她们再没有见过。 贞儿想三念。 安娘子又何尝不想? 灵前,胡曼抱着孩子默默不语。 湘灵和良人早已哭成了泪人。 “不知道三念的腿好了没有,不知道一念和二念的功课如何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娘……不知道他们想娘的时候流泪,会不会被后娘厌弃……不知道这个后娘会不会像娘子一般待他们好。” “别哭了。”安娘子是几个人里年岁最长的一个。 这一年多来,打理药铺,照顾营生,她已然练就一副沉稳的性子和狠心肠。 “娘子不喜欢我们哭。娘子活着时说过,往前走,别回头。没有人为我们撑腰的时候,我们就要互相依靠,为自己撑腰。” 饮泣声此起彼伏。 大家都在哭。 安娘子叹息一声。 “一年了,广陵郡王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湘灵和良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抬起泪眼。 “这个得问问周老先生。” 如今周道子仍然在辛夷药坊里坐堂问诊,但他在郡王府上的时间比以前更多,大部分时候都歇在那里。 “有些事情,还是得亲口问一问郡王才好。”安娘子说道:“等节后吧,我找周老先生谈一谈。” 周道子其实是广陵郡王的人。 广陵郡王不让说的,他一定不会说。 她们知道这一点,但不想放弃。 因为外面的一些说话太难听了,更离谱的是有人说,张小娘子是死在广陵郡王手上的,两个人当时遇险,广陵郡王为了活命,牺牲了张小娘子。 这些话从哪里传出来的没有人知道,但药坊里的几个都很不是滋味儿。 辛夷没有娘家,只有她们。 不论如何,这件事得有一个准信。 “如今仗都打完一年了,总得寻一寻娘子的尸骨吧?” 之前是因为郡王禁足,她们没有办法,可广陵郡王若是解禁,总不能不来看一看娘子吧? 张巡可以狠心不管,难道广陵郡王也如此无情吗?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34章岭南大捷免费阅读。 /68/68807/19424643.html 第335章 从此无人叫九哥 正月里头,鞭炮声就没有停过。 曹翊昨夜喝得太多,今日醒来头痛欲裂。吕三姑娘名叫吕沁,是个柔顺温柔的性子,而且吕家素来家风极好,她没有催促夫婿起床,而是晨起前去下厨为他熬了醒酒汤,温了好几个时辰,直到曹翊日上三竿睁开眼。 “夫君醒了?头可是疼得厉害?” 眼前女子做妇人打扮,脸色羞红,是个清韵佳人。 曹翊眼前一阵恍惚,看着大红的喜房,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昨天成婚了。 曹翊默默地接过吕三姑娘递上来的醒酒汤,咽下喉咙,明明是回味甘甜的汤水,入得腹中,却比黄连还苦。 “你费心了。”曹翊微微一笑,一张脸如君子儒雅。 吕三姑娘心里小鹿乱撞,她以前偷偷看过曹翊,但远不如同榻而眠近看那般俊朗,而且,曹翊性子好,会善待娘子,哪怕只是相处一日,吕三姑娘内心已然笃定没有嫁错男人。 “母亲果然没有骗我。” “什么?”曹翊头痛得厉害,没有听清她的话。 吕三姑娘噗嗤一声,拿来他的衣袍,亲手伺候他更衣。 “没有什么?母亲说,她今日去大相国寺上香还愿,你起身后便不用去磕头请安了。” 曹翊嗯一声。 吕三姑娘不知道为什么大夫人却避而不见,曹翊心里却很清楚。这桩婚姻是母亲要的,但身为人母哪会不知道儿子的心事? 他的老母亲是不想见他,亦不敢见他。 “夫君。” 曹翊回神,见吕三姑娘展开衣袖,俏生生地笑望自己,脑子里又是一阵恍惚。 那影子竟变成辛夷眉眼生花地唤他曹大人的模样…… “有劳。”曹翊揉了揉疼痛的额头,洗漱毕,淡淡地道:“我出府一趟,今日便不陪你去赏灯了。” 今儿是正月十五,上元节。 燃灯五日,就数今天最为热闹。 刚刚新婚的吕三姑娘仍是少女情意,怎会不想夫君陪着一同赏灯望月? 但她知道分寸,眉目隐隐一暗,很快便笑着点了点头。 “夫君自便,你有正事要忙,便不用管我。我和香翠几个丫头去赏灯便是,母亲拨了好几个婆子给我,都壮实得很,想必出府也没有人欺负得了去……” 曹翊看她气色很好,便将那内疚心压了下去。 出得房门,一路上听到的全是笑声。 “恭贺七郎新婚大喜。” 一个个贺喜的人嘻嘻哈哈。 曹翊不安地想,原来辛夷都走了一年了。 “大人,你要去哪里?”郑六随曹翊出府,看他专挑人少的小径行走,不由纳闷,“昨日大婚,今日就出去浪荡,怕不是太好……” 曹翊扫他一眼,“你何时见我浪荡过?” 郑六道:“嘿嘿。那倒是,你又不是蔡小侯爷。” 曹翊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蔡祁成婚后玩性收敛了不少,但曹漪兰是管不住他的,两个都是炮仗的性子,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那是家常便饭,就在昨日,曹漪兰还当着喜宴上众位宾客的面,将蔡祁数落了一通。 结果便是蔡祁昨夜去了锦庄,一宿未归。 大清早的,曹翊半醉半醒的时候,还听到曹漪兰对大夫人冯氏哭诉的声音,后来被大夫人痛骂一顿,说她小叔大婚喜日,哭得丧气,这才气冲冲地找蔡祁算账去了。 曹漪兰是曹翊的侄女,但小两口的糊涂账,他算不了。 毕竟他自个儿也是一身的糊涂账。 “大人,那边人多。”郑六的声音打断了曹翊的思绪,“马行街一到上元节那都是车水马龙,挤得水泄不通……” 曹翊勒住马缰绳,远远地看着街巷上的人来人往,定定出神。 郑六频频看他的脸色,突然福至心灵。 “那个张小娘子的药坊还开着呢,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曹翊眸色一暗,“不必了。” “那咱们……”郑六挠头,“到底去哪里啊?” 曹翊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昨日成亲的他,今日突然觉得……从此无家可归。 没有娶回吕三姑娘前,他还可以欺骗自己,任由那颗心装满辛夷,一点一点回忆与她的过往,与她相恋的点点滴滴,一次次翻出他为她画的小像,看着她的笑、她的嗔,沉醉在思念中,有一个心灵的归依。 但昨日去吕家接新娘子之前,曹翊便将他为辛夷画的所有小像收在了书房的箱子里,上了锁…… 从此他是有家室的人了。 彻底失去她,便是从今日起。 “去长公主府里看看吧。” 曹翊突然掉转马头,走得飞快。 郑六怔了怔,吓得舌头都在打结,不停在后面追着他跑。 “大人,广陵郡王被官家罚了禁足,不能见客的呀……” 曹翊:“快一年了。你以为官家当真狠心?” ~ 长公主府是这条街上少见的清冷地方。 自从广陵郡王自一年前被禁足,便门前冷落鞍马稀。 上元时节,大相国寺这一带花灯点缀,热闹得很,但这一隅却像被符咒封印,人行其间,冷冽阴森。 赵玉卿早上起床便盛装打扮了一番,化了个美美的妆容。 过了一年阴郁的日子,身为娘亲,她得打起精神来,在儿子解除禁足的日子里,给他一个明朗的笑容。 又到上元节了。 一切都将要过去了。 “周老先生昨夜怎么说的?那药浴方子用了,阿九的身子可有大好?” 钱婆子走在长公主身边,迟疑一下。 “这个……不好说。” 长公主哼声,“有什么不好说的?” 钱婆子道:“心病还得心药医啊,咱家郡王是什么性子?治一年了,身子一日比一日孱弱,还不是因为……那个人?” 赵玉卿的脸登时沉了下来。 傅九衢身上的伤,养到半年的时候便已然大好了,但他心里的伤从未有一日痊愈。 回京那天,在殿前带着伤挨了一百大板,他没有吭出半声,却在半夜里发烧时,抱着长公主痛声嘶喊。 “娘,是我害死了她。” “她原本可以在侬寨生活得很好,如非我擅自营救,带她坠入悬崖……她至少不会死……” “从此再没有人叫我九哥了………” “我把我的十一,弄丢了。” 那一晚,高烧不退的傅九衢说了很多胡话,和赵玉卿更是前所未有地亲近,喊了很多声娘,说了很多的心事,说他在辛夷家吃的小面有多么独特,说他和辛夷一起从汴河坐船南去,那两岸的灯光如何璀璨,说她的眼睛有多么漂亮…… 也说,辛夷让他把自己挫骨扬灰,带回汴京,葬在五丈河的垂柳树下,他却没有做到,就那样把她弄丢在南疆的原始丛林里,她最怕蛇虫鼠蚁,他却把她弄丢了,任她被蛇虫鼠蚁所啃食…… 关于岭南丛林的事情,赵玉卿只听儿子说过这么一次,还是在他半昏迷的情形下。 第二天醒来,傅九衢便再不提及。 与岭南相关的更多事情,赵玉卿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大军回京时,傅九衢是被寂无和尚送回府里的。 寂无说,他和曹翊私底下派人寻找了傅九衢足有半月。 最后,是在溪洞的一个小寨子里找到傅九衢的。 那个发现他的当地猎户说,看见傅九衢的时候,他已然人事不醒,当时他的怀里确实搂着一个女子,只是早已咽气,身体都冷了,猎户好心将他们分开,再用拖猎物的板车将尚有一口气的傅九衢拖回了寨子里。 寂无将傅九衢带回到南征军大营后,他又昏迷了足足三天才醒转过来。 然后便是发疯般要找辛夷。 但那已经是傅九衢和辛夷坠崖后的第二十天,大雪下了好几日,整个山林都被大雪封禁,不说辛夷当时就已经死了,就算没有死,受那么重的伤,在那么冷的天气里,怎么可能活着走出密林?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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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玉卿知道傅九衢心里对官家有情绪,幽叹一声,「你舅舅也不是诚心为难你。身为帝王,他要治理家国,要兼顾朝堂,还要防范外敌,他也有他的不容易,你是知道的,那些朝臣闹将起来,恨不得把金銮大殿都掀了,你舅舅又能怎么办呢?」 傅九衢没有说话。 赵玉卿又道:「当初你做的那些事,着实让你舅舅下不来台。你想想,多少双眼睛盯着他看呐?如果他不做做样子,将你禁足在家……如何服人?」 「母亲不用再说。」傅九衢看她一眼,「晚上我会去。」 赵玉卿见他神色淡淡,内心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开了。 漫长的光阴就是世间最好的良药。 少年人心气再盛,也会慢慢地长大。 总有一天,阿九会想通的。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娘也不多劝你,这人啦,说到底都是命。哪有平平顺顺就到老的?人这一辈子,总得吃些苦头。看开些,再大的事也就过去了……」 傅九衢挑了挑眉,懒散散的目光落在赵玉卿的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下,双眼凉薄如水。 「父亲当年不辞而别,伤透你心,你也是这般说服自己的吗?」 「你………」 赵玉卿有些生气。新 这是她一手一脚养大的儿子。 竟说出如此伤她的话。 可转念一想,阿九是个没爹的孩子呀。 她贵为长公主,能给他荣华富贵,却无法为他换回一份父爱。 「母亲不说你了,你总是有你的道理。」赵玉卿捋一下头发,转眼换个话题,「看你清减不少,以前的衣服都不好穿了,我新年头给你做了几身衣裳,这便让人去取了来……」 傅九衢神色不变,「好。」 赵玉卿弯了唇角,更为轻松许多,盛了汤端到傅九衢的嘴边,见他浅浅饮下一口,眼睛亮开,略带希冀地问: 「好喝吗?」 傅九衢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尚可!」 赵玉卿笑了一下,「是小周娘子熬的。这孩子对你是当真尽心……你那么狠心地将人家赶出临衢阁去,她也不曾埋怨半分,唉!这一年来,她做的那些事,我都看在眼里,是个好孩子呀……」 傅九衢面无表情,「母亲想说什么?」 赵玉卿看着他清冷的面孔,到嘴的话有些说不下去。 「你看你岁数也不小了……」 傅九衢垂下眼眸,那灯光烛火在他眼里渐渐凝结。 「是不小了,十一都离开一年了。」 说罢他突然回头叫孙怀。 「去,把段隋给我找来。」 孙怀看一眼赵玉卿,「小的领命。」 又是一年上元节,这会儿的十一,只怕已经上了奈河桥喝下孟婆汤了,等他死期一到,去到地府里见她,若她问起,在她离开的日子,他都做了些什么,他可怎么回答? 「九爷……」段隋小心翼翼地进来,不敢看傅九衢的眼睛。 傅九衢略略皱一下眉,「我让你打听的消息,如何了?」 段隋道:「张枢直被官家招到御前听差,很得恩宠。官家下朝后常去他位于丽晖门外的府邸……」 顿一下,段隋的声音压得更小。 「属下打听到,官家对张枢直那两个儿子甚是喜欢,私底下赐了许多金银财宝,恨不得把宫里的宝库搬过去给他们……哼!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官家的私养子呢……」 孙怀:「不得胡说。官家三个皇子都不幸早夭,疼爱一念和二念也是情有可愿……」 他瞥一眼傅九衢,不料他却是淡淡勾唇。 「看来做皇帝,也未必能称心如意啊。」 段隋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总归,昨年从岭南回来,他们家九爷就奇奇怪怪的,和以前大不一样。以前的狠是在明处,如今的狠是在暗处…… 就说张贵妃那张脸,傅九衢就很是关照,专门给皇城司的察子说了,张贵妃极是爱美,哪怕是身在千里之外的大夫,她想召回就得召回,可一定得让她如愿才好。 段隋知道九爷说的都是反话,因为程苍得令下去后,宫里那位深得圣宠的贵妃娘娘,便三天两头地突发脸疾,再也没能舒服过…… 程苍说,九爷吃的亏,都是会讨回来的。 段隋那时候不知道,如今算是明白了。 虽然九爷成日里足不出户,但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 狄大将军得胜还朝后,官家要敕封他为枢密使,要对南征军大加犒赏,却招到朝中以宰相庞籍为首的大臣们一致反对。 官家原也难办,可没过几日,九爷给几位大人捎去一封信,他们就改了口,不惜与庞相公打对台,也要力谏狄青为枢密使。 于是,狄大将军成为了有宋以来,除开国功臣曹彬外,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武将枢密使。 看着认真做事的九爷,段隋既为他高兴,也为他难过…… 但九爷嫌弃他脑子简单,从来不会像对程苍一样,委以重任。 段隋如今做的,总是一些跑腿打杂的活儿,如派人一遍遍去南边寻找辛夷,如派人一趟趟关照辛夷的药坊,如私下里关注三小只的情况…… 段隋也是想干大事的人。 因此,他偶尔也有些郁闷。 「九爷,还有什么要吩咐属下去做的吗?」 傅九衢看过来,双眼冰冷如渊,却突地绽出一个无声的笑容。 「去把小周娘子叫来。」 段隋大为吃惊,「九爷,你不是不肯见她?」 傅九衢冷冷盯视着他,一言不发。 段隋身子一颤,察觉到自己的逾越,赶紧低下头,拱手躬腰,「属下是,是说,那个小周娘子以前在府中常以九爷的姬妾自称,极是令人不喜……今儿上元佳节,属下不想九爷因她而败坏了心情。」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问:「本王做什么事,还须得你的同意了?」 段隋:「不敢!」 孙怀见状,抬起脚虚踢他一下。 「你个二愣子,还不快去!」 段隋看一眼傅九衢那双冷冽且深不见底的眼,喉头一紧。 「属下领命!」 为您提供大神姒锦的《汴京小医娘》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336章免惊赏灯人免费阅读. /68/68807/19424701.html 第337章 要什么都给 雪下了一天一夜,雾气氤氲,冷得呵气成霜。 周忆柳款款而来,身上的衣服腰线稍高,显得曲线玲珑,但在这样的天气里却略显单薄了。 孙怀抬头看她一眼,垂下眼皮。 「孙公公,是郡王让段侍卫来传我,说他要见我的吗?」 周忆柳的声音小心翼翼,满是不确定,那模样像一朵开在悬崖边的花,在山风里怯怯。 孙怀眉梢往上耸动一下,笑着应道:「瞧小周娘子说的什么话呀?爷要不开口,我们哪里敢胡说八道?娘子,请吧,爷在里头等你哩。」 周忆柳脚步虚浮迟疑。 孙怀替她打了帘子,「爷,小周娘子来了。」 傅九衢坐在木窗边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听到周忆柳的脚步声这才转过头来,目光冷冷一扫,便笑了起来。 「外衫脱了。」 孙怀怔住。 周忆柳也变了脸色,回头小小看孙怀一眼,双颊突然绯红。 「郡王……」 傅九衢上下打量着她,「不是所有人像她那么穿都好看的,凭你,也配?」 周忆柳一张俏脸由红转白,当即褪去了血色。 这身衣裳是周忆柳新做的,原本秋天便要穿给他看,却没有见着人。 在做衣服的时候,她特地用了些小心机,找的是辛夷做衣裳的那间成衣铺,款式是辛夷向师傅交代的设计,配色和面料也与辛夷的习惯一般无二。 相比于宋女清雅的着装,辛夷的服饰一向明艳大胆,但款式更为简洁,方便女子做事,周忆柳试过一次,不得不承认张小娘子改良后的衣裳很是舒服。 她以为傅九衢会喜欢,今儿来临衢阁才忍着寒冷特地换上的。 哪料,一进门便遭到他的羞辱…… 「郡王。」周忆柳环住双臂,低垂头,「婢子的衣裳薄,冷。」 傅九衢笑了,那轻软的声音如春风拂面,更像软刀子剜肉,无声无息。 「那便滚回去穿好衣服再来。」 周忆柳心下一颤,身子僵住,手指默默地攥紧。 在她认识傅九衢的这些年,广陵郡王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但因为她是长公主身边的人,傅九衢大多时候对她是疏远、客气,从来不会这般直白地侮辱…… 而且,临衢阁好似也与以前不同。 周忆柳记得第一次来临衢阁的时候,最大的感受是舒服。 从回廊到殿舍,香气萦绕,花团锦簇。郡王不是风流的男人,但处处是风流的雅致,让她一见便怦然心动,恨不得长居此处,与情郎相依相守…… 如今的临衢阁也熏香种花,但那香味浓郁得让她头昏,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一种高不可攀的绝艳之美,一层深不可测的恨,让她手足无措。 周忆柳几乎刹那便落下泪来。 但她没有回去,而是用颤抖的手将外衫脱掉,只着一袭月白的中衣瑟瑟发抖地站在傅九衢的面前,一副梨花带雨满是辛酸的凄苦模样。 「郡王,婢子脱了。」 傅九衢面色淡然地看着,手指扬了扬。 孙怀暗叹一声,摇头退下,合上了房门。 周忆柳紧张地咽了咽唾沫,看着傅九衢清冷的模样,猜测着他的心思,心里的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傅九衢关在临衢阁近一年之久。 是男人都难免会有欲望,他再不近女色也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再不待见她周忆柳,也改变不了她是一个美貌女子的事实…… 难道郡王叫她来侍寝? 周忆柳一颗心怦怦乱跳,在孙怀合上房门的瞬间,情不自禁地朝傅九衢缓缓走去,期期艾艾地道: 「无论九爷要什么,婢子都愿意给你。」 「是吗?」傅九衢轻轻地一笑,朝周忆柳眯起眼打量。 房里有暖炉,周忆柳并没有冻得哆嗦,却在他打量货物一般的眼神里不住地颤抖,牙关都敲了起来。 「是……婢子什么都愿意为郡王做。」 「很好。」傅九衢冷冽的声音带一丝笑意,可他面孔不动,幽冷得不见半丝笑颜。 「看看这个。」 周忆柳愣了愣。 傅九衢的手指很是漂亮,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这是周忆柳见过的最为修长匀称的男子之手,那指节上的翠玉绿扳指,一点嫣红,在他白皙的肌肤映衬下,更显娇艳欲滴……qδ 周忆柳着迷般随着那指节挪动,目光终于看见傅九衢放在桌案上的冷金笺。 冷金笺上画着一个金娃娃。 「见过吗?」傅九衢声音冷淡,高高在上。 周忆柳怔怔地看着那个金娃娃,不敢抬头,不敢面对傅九衢那一记刀子似的目光。 「不要撒谎。你们背地里搞的那些小动作,本王并非一无所知。」 傅九衢懒洋洋地站起身,姿态优雅地走到周忆柳的面前,一头长发一身白衣,如曲水石上的幽兰,风华绝代却又寒气逼人。 「但凡有一字假,我便砍掉你一根手指。有一句假,那你舌头也不用要了。」 「郡,郡王……」 周忆柳垂下眼,「婢,婢子……」 「我耐心有限。」傅九衢懒洋洋坐在火炉边的躺椅上,像一只慵懒的猫,微眯的眼里是不耐的寒光。 「你们当真以为瞒得住吗?侬智高没死,他还活着呢。」 周忆柳手指攥着衣角,紧张地摇了摇头,「婢子见过小金娃娃,但婢子不知道侬智高……」 傅九衢哼声一笑,「张巡没有告诉你,他和侬智高勾结,杀害大理世子,再以金娃娃为凭,获取官家的信任,升官发财?」 周忆柳止不住地颤抖。 「郡王,婢子……当真不知这些。」 傅九衢半阖着眼,「那你说说金娃娃的故事。」 周忆柳咬着下唇,本想摇头,却在接触到傅九衢那双凉薄的眸子时,将话咽了回去。 「那金娃娃我在张娘子身上看到过……」 「不是问你这个。」傅九衢淡冷的面容突生戾气。 周忆柳明显能感觉到「张娘子」三个字对傅九衢的影响,心里凄苦地一酸,眼皮淡淡地垂下来。 「婢子以前在……在姐姐那里也见过那金娃娃。」 傅九衢抬头,示意她继续说。 窗户开着,一阵冷风吹来,周忆柳身子又是一抖。 她环住自己,声音添了一丝幽怨。 「姐姐在嫁给张巡以前,已有身孕,那金娃娃便是一念和二念的父亲……留下来的信物。他说他是西京来的丝绸商人,对姐姐一见钟情,还要去了姐姐的八字………然而,姐姐等了他许久,那人都没有再来,姐姐肚子有信了,再等不起……正好张都虞候对姐姐亦是情根深种,姐姐这才不得不……嫁为他人妇。」 傅九衢:「我不喜欢听废话。」 周忆柳一咬下唇,「那个小金娃娃原本在张娘子的身上,我在岳州时见过……我也不知怎的,被张巡拿了回来,说要将它献给贵人……」 为您提供大神姒锦的《汴京小医娘》最快更新,为了您下次还能查看到本书的最快更新,请务必保存好书签! 第337章要什么都给免费阅读. /68/68807/19429715.html 第338章 逾越的仪仗 傅九衢轻笑一声。 “用两个孩子换来了荣华富贵。那下一步,张枢直打算怎么做?父凭子贵?等着孩子当皇子,做皇储,登基为帝,自己当太上皇不成?” 周忆柳被他的说法吓得脚软,跌坐在地。 “郡王明鉴,婢子只是局外人,什么都不知道呀……” “你亲亲热热唤他一声姐夫,怎会不知情?”傅九衢懒洋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幽冷的目光扫过来时,深邃难辨地低笑一声。 “更何况,你与你姐姐是双生姐妹,单是样貌就有七八分相似,怎会是局外人?” 周忆柳打个寒噤。 傅九衢看她的眼神太可怕了。 好像会将人拆吃入腹。 周忆柳下意识避开他的眼神。 “也,也不是很相似的……姐姐性子与我……很不一样。” 傅九衢忽而一笑,“不是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本王尚未开口,你便不肯了?” 周忆柳脑子缺血般发寒发冷,在傅九衢危险的目光里情不自禁地缩着身子。 “郡王要婢子……做什么?” 傅九衢:“要你的命。” 周忆柳瞪大眼睛,看着傅九衢眸底里的阴霾和杀气,畏惧得浑身发抖,嘴皮嗫嚅半晌才发出声音。 “婢子愿意为郡王赴汤蹈火,做什么都可以?便是郡王要婢子的命,婢子也愿意给你…………只是,婢子不懂,婢子贱命,郡王要来做什么……” 傅九衢听着周忆柳动人无比的情话,指尖漫不经心地拿起那一张冷金笺,慢条斯理地撕碎,放到火炉里,看着火舌舔舐,声音凉薄带笑。 “我不知道张巡许了你什么好处,但我能给你的荣华富贵,一定是他给不了的。” 周忆柳一愣,呆滞般看他。 “郡王要对付张巡……?” “他不配。”傅九衢唇角挽出一抹冷冷的笑,“一个贪慕虚荣的傀儡而已,不值得本王对付……” 周忆柳怔愣一下,越发看不懂面前这个男子。 “那婢子……不懂爷的意思。” 傅九衢冷嗤一声,“做周忆棉,做一念和二念的亲娘,不比做长公主府里的婢女更尊贵吗?” 周忆柳一怔。 烛光一跳,映入她惊恐的眼睛里。 傅九衢已然别开脸去,那一袭白衣黑发的影子如同妖魔。 周忆柳低低地问:“郡王做这些都是为了张小娘子吗?为了给小娘子报仇,你便憎恨所有不肯出手救她的人,包括你的亲舅舅?婢子不懂,张小娘子究竟有哪里好,郡王竟为她不管不顾……郡王明明知道我不是我姐姐,官家不会相信。更何况,张巡认识我,他不会分不清楚我和我姐姐的区别……” “会的。”傅九衢看着她的脸,毫不掩饰地讥诮,“官家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郡王是想让婢子去送死吗?”周忆柳突然轻笑一声,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直视着傅九衢,满心满眼的爱恋与痴迷。 “我爱慕郡王,这么多年,郡王一点都感觉不到吗?我愿意为郡王做牛做马,肝脑涂地……郡王却不曾为我心疼一分,我就如此不堪,如此下贱吗?” 傅九衢看着她的眼睛。 “现在死,还是享尽荣华富贵再死,你可以二选一。” 周忆柳脸色一变,“郡王不是如此狠心的人,不会将我推入火坑的……” 傅九衢漆黑的眸底跳跃着烛火,幽深而冷冽。 “当初辛夷离京南下,我本已做好万全之策,可是不巧,你在岳州见到了她……这件事是怎么传到官家耳朵里的?需要本王提醒你吗?小周娘子,你和张巡做的那些事,足以让你死一百次!” 周忆柳脸色不停地变幻,傅九衢却只一声冷笑。 “我没有动你,正是你这张脸,尚有用处。换言之,如今你只剩这张脸了……不要不识抬举。” “不!我不是我姐姐,我不想去跟别的男人……”周忆柳突然失心疯般歇斯底里地嚎叫。 她听懂了,听懂了傅九衢所有的话。 在傅九衢的报复局里,她的存在只是一颗棋子,没有生命没有感情。 “郡王,婢子求你,婢子求求你了。”周忆柳突然扑上去,紧紧抱住傅九衢的腿,脸贴在他膝盖上,卑微地哭道: “婢子毕生之愿,是为郡王铺枕暖席,没有郡王,就算是天大的荣华富贵,婢子也不想要……” 咚!嗵! 周忆柳声音未落,身子突如离弦之箭,被傅九衢一脚踹开,后背重重撞在案几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巨响,疼得她抽搐般弓起腰,痛苦而扭曲地带泪摇头。 “求你了……郡王……婢子不愿意做别人,婢子只想留在郡王的身边,求郡王给婢子一点点怜爱……一点点就好……” “这么说,你是不想要这张脸了。”傅九衢轻描淡写的声音里,是彻骨的寒意,周忆柳甚至都没有看清他是如何拔出的匕首,但见眼前寒光一闪,那锋利的刀刃便落在了她雪白的脸上。 “你不肯做周忆棉,那我就把你这张脸皮,一点一点剥下来,做成人皮面具,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周忆棉……” 周忆柳惊恐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傅九衢。 “你见过活剥人皮吗?”傅九衢的声音带一丝笑,可以听出他心情似乎不错,用冰冷的语调说着最残酷的事情,听得周忆柳浑身血液都凉了下来,止不住的战栗。 “你既然愿意为我付出一切,那先给一张皮吧。” “不!”周忆柳胆战心惊地看着那冰冷的刀锋在傅九衢血色的眸子里跳跃,刀尖入肉的疼痛,让她发出一道可怕的惨叫。 “郡王……饶了婢子……” “我很久没有剥过人皮了。手生,你忍着点。”傅九衢修长的指节轻抚刀刃,像在研究从哪里下刀一般,漫不经心地观察片刻,刀尖生生刺破周忆柳的肌肤,往里挑。 “啊!” 周忆柳惨叫。 最深的恐惧不是来自疼痛,而是傅九衢森冷可怖的杀气。 哪有什么怜惜?傅九衢就不是人。 在傅九衢的眼睛里,她更不是人,甚至不如临衢阁里他饲养的那些猫,就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玩偶一般,要杀便杀,要剐便剐。 那巨大的恐惧感几乎瞬间摄夺走周忆柳的神魂。 什么爱什么情都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郡王……我愿意,我什么都愿意……婢子愿为郡王做牛做马……” ~ 大门打开再合上,纱帘飘飞。 曹翊等了两盏茶的工夫才得以见到傅九衢,没有想到会看到一张惨白阴冷的脸,偏生又生得唇红齿白,像是刚喝过人血似的。 曹翊进门的时候,地上的鲜血还没有来得及擦尽,傅九衢正在瓷盆里沐手,那一副慢条斯理的模样,分明是饮血杀人后的心满意足。 “你做什么了?”曹翊皱眉。 傅九衢缓缓扭头,“这么久不见,曹大人还是这样关心我?” 曹翊看着他雪白的面容,削瘦的身形,眉头越蹙越紧。 “斯人已矣……重楼,你要节哀。” 傅九衢的手指微微一顿,接过孙怀递上来的帕子。 “那我便恭贺曹大人新婚大喜吧。” 没头没脑的话里,是彻头彻尾地冷意。 曹翊忍不住脊背一紧,“重楼,我不是你的敌人……” “所以你还活着。”傅九衢淡淡地笑。 曹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广陵郡王,温和的声音里说不出的狠戾,阴冷,也狂妄。 他感觉自己可能错过了一些什么,那种一瞬而过的感触,抓不住,让曹翊心底生寒,不由生出几分焦虑。 “你何必这样偏激?” 傅九衢:“当你数着日子往下过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曹翊一怔。 随即,幽幽叹息。 “你这身子别再胡乱糟蹋了……她若是见到你这般,得有多生气?你不为自己,也当为她想一想……” 傅九衢眉头微凝。 十一说,她无处不在。 那她是不是正在她所在的那个空间里,看着他的一言一行? 她是不是也在日日夜夜地关心他,思念他,正如他想她一般? 曹翊看他安静下来,以为自己的话终于让他听入了耳朵,赶紧上前将不停灌冷风的窗户关上,再回头,却看到一双闪着幽幽寒光的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曹翊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 傅九衢冷冷凑近他,眉目带笑。 “听说张贵妃找皇后要仪仗出行?”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38章逾越的仪仗免费阅读。 /68/68807/19431266.html 第339章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曹翊皱起眉头。 提到张贵妃,他清俊的脸上有肉眼可见的厌恶和不满。 “这些年,姐姐处处忍让于她,张氏却是仗着官家的宠爱,越发地逾礼不尊,放肆至极……” “给她。”傅九衢淡淡地道。 曹翊愣了愣,“你说什么?皇后仪仗,岂是妃嫔可用?若当真如此,我大宋岂非尊卑不分,秩序颠乱?” 哼一声,曹翊又道:“更何况,张氏此举分明是对姐姐的挑衅,若这次纵着她,给了她皇后仪仗,那下次她还会要什么?会不会直接要皇后的宝座?” 曹家人对张氏早有积怨,曹翊说起来便是咬牙切齿,然后傅九衢却是轻笑一声。 “曹大人不该如此短见。” 曹翊身形一僵。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傅九衢别开脸,一双黑眸幽暗冷淡,声音也是异常的冰凉。 “这个道理,宫里的曹圣人比你更是明白。纵她、容她、予她一切,让她趾高气扬、目空四海、妄自尊大……通常,一个人到如此境界,便离死不远了。” 混合着笑意的讲述,没有半分强烈的情绪,曹翊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冷,一层鸡皮疙瘩。 “重楼?你……到底怎么了?” 傅九衢一言不发。 曹翊听着他语气不对,正要询问,傅九衢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突然转了过来,盯着他的眼睛,在幽静的空间里对视片刻,厉鬼般阴鸷地眯起,声音依然带笑。 “庞相有一个当道士的亲家,叫赵清贶是不是?” 曹翊慢慢地走近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傅九衢道:“庞相公为国事操劳,亲眷却过得如此清苦。曹大人,你得为官家分忧啊……” “重楼……” “嘘!”傅九衢道:“什么也不要问。十一说,坏人必须死。这才是正常的秩序。” “可是你做这些……” “我也是坏人,我也必须死。”傅九衢突然抬手替曹翊理了理衣领,在安静得近乎诡异的空间里,用一种曹翊很难听懂的笑意,淡淡地告诉他。 “你是好人。师兄,你身正行直,活该长命百岁哩……你可知千百年后,曹国舅还能升做八仙之一,受世人香火供奉呢。” 曹翊:…… 疯了! 傅九衢疯了。 ~ 上元夜宴的繁华盛景,自是不必描述。 入得宫来,百官命妇依次向帝后请安行礼,说一些恭贺国泰民安的话,然后便是君臣坐在一起,赏歌舞、用珍馐,欢欣一夜。 傅九衢同长公主入宫时,震惊四座。 广陵郡王被禁足一年,但官家并未解去他的职务,不许他进入内宫,他也依旧是官家唯一的外甥,是皇城司的人。 众臣察言观色,心知官家此举是想试探百官的反应,借着上元夜宴将那桩旧事翻篇…… 傅九衢要官复原职了。 有人问安,有人惶惶,宴席上神色各一。 傅九衢像是没有看见众人探究的目光,心平气和地坐在位置上,垂目独酌。 内侍唱喏不停,不消片刻便见张贵妃姗姗来迟。 今日贵妃用的是皇后仪仗,出现在百官面前不可谓不高调。 百官见状,面面相觑,已有人心生不满,但看曹皇后笑容晏晏,不见半分介意,赵官家更是睁只眼闭只眼,朝臣们到底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佳节大宴上,谁都不想做那个讨人嫌,破坏气氛。 张贵妃自舆轿下来,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款款入席,坐在官家的下首,挑衅一般朝凤位上的曹皇后望了一眼。 “这轿子坐着就是软和、舒坦,半点都不颠哩,多谢姐姐。” 曹皇后面不改色,“你喜欢便好。” “喜欢。”张贵妃道:“姐姐要是不生气,往后我便多坐几回好了。” 曹皇后笑了笑,没有回答,就像没有看到她和皇帝的眉眼互动,只淡淡地将视线投在大殿上。 说是百官宴,但能进入大殿与皇帝共饮的除了皇亲就是权臣,其余百官皆在殿外,摆着流水席似的席案,举杯共庆吾皇万岁…… 大雪纷纷扬扬,丝竹悦耳,赵官家几次将视线投向自己的外甥,却没有得到一个熟悉的眼神。 傅九衢给他敬了酒,很端正,很客气,礼数周到,但赵官家心里很不满意。 这不是他的那个外甥。 太疏远,太外道了…… 赵官家心里憋着一口气,早早便退席出来,原是想去园子里走一走,不料,刚出大殿,便被一个宫女撞上来,差点把他撞得岔了气。 “大胆!”赵官家一肚子的火,总算有了发泄的途径,“拉下去!乱棍打……十下。” 赵祯不是个狠心人,那句“乱棍打死”,终是拐了个弯,变成了十下。 一个小黄门悻悻地上来,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就要去拉人行刑。 不料,那宫女扑嗵一声便朝皇帝跪了下来。 “官家饶命,婢子不是宫中女使,没有学好规矩,婢子有罪……” 她声音惶恐而凄然,天生自带一种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得赵官家心里一软,借着酒意竟在她脸上看出几分熟悉感。 “你不是宫中女使?” 那女子低垂着头,轻嗯一声。 “婢子是长公主府的,随殿下入宫赴宴,方才一时内急,怕冲撞贵人,却又不识得宫里的路,慌急之下,这才,这才冲撞了官家……” 女子的声音如清泉般细弱,被淡淡的雪风拂入耳朵,脆弱得惹人怜惜。 赵祯揉了揉额头,不停地在记忆里搜寻这张脸孔。 “朕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女子不答,一件薄绡宫衣在风中瑟瑟,看着可怜又无助,那聘婷秀雅的模样,好似随时会受不了倒下去。 “婢子以前……没有这个福分见官家。” 赵官家神色微沉,“你抬起头来。” 女子抬高下巴,睫毛却微微垂下,如一抹远山绿柳,脸色苍白得令人不忍苛责。 赵官家心里一阵恍惚。 “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那女子轻轻咬了咬下唇,柔声道:“婢子姓周,名忆棉。强开尊酒向陵看,忆得君王旧日欢的忆,木棉花尽荔支垂,千花万花待郎归的棉。” 强开尊酒向陵看,忆得君王旧日欢。 木棉花尽荔支垂,千花万花待郎归。 赵官家手指微微一颤,背转过身去,对一侧侍立的小黄门沉声道:“将她带入内殿,更衣后再来回话。” ~ 张雪亦今日十分开怀,心心念念许久的皇后仪仗,终于让她得来,坐着舆轿走过宫墙赴宴时,在一众妃嫔的艳羡中,飘飘然如若登天。 “皇后有什么了不起呢?不得君宠的弃后,比市井弃妇更是不如……” 张雪亦宠冠六宫,赵官家将她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要,无论她说什么,宫中侍人们都听习惯了,除去对她的恭维,便是连亲近的人都懒得再提醒一句。 哪怕曹皇后就坐在她身侧不远。 “哎呀,瞧我这张嘴。”张雪亦瞥一眼曹皇后,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总是口无遮拦,怪不得官家常说我没有心机,容易得罪人……” 曹皇后久不承宠,已然习惯了众人或同情或嘲笑的眼光,不以为然地含笑看歌舞。 “官家呢?”张雪亦讨了个没趣,这才发现皇帝已离席很久。 大宫女蒙柠在旁,轻咳一下,“想必更衣去了。” “怎么这么久?”张雪亦今日打扮得艳光四射,敷了很厚的粉才堪堪遮住脸上的小疹子。 如今坐得久了,脸上便有些发痒。 “罢了。”她施施然地起身,朝曹皇后瞥去一眼,“我侍候官家去。” 她素来不肯受人约束,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除了赵官家,何人管得了她? 曹皇后就像没有看见一般,手指在膝盖轻轻敲着节奏,面色柔和,那姿容当真是母仪天下。 张雪亦哼一声,“本宫的仪仗呢?还不快去准备,我要去找官家。” 大殿里,傅九衢目送张贵妃的背影离去,慵懒地露出一丝笑,漆黑的星眸朦胧一片,如有山峦叠嶂,深不可测……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39章将欲取之,必先与之免费阅读。 /68/68807/19431267.html 第340章 翔鸾阁秘事 “人呢,问到没有?官家究竟去了何处?” 张雪亦从福宁殿到会宁殿,到处找赵官家,却是没有见着人。 福宁殿那个在官家跟前当差的小黄门顺子说,官家压根儿没有回来过,倒是差人回来取了个物什,又匆匆去了。 “什么物什?”张雪亦觉得今夜很是奇怪。 在宫中,她和官家才像真正的两口子,官家不在上元夜宴,要么便会回住处,要么去她的宫中,如今阖宫不见人,却没有来知会她一声? 第六感强烈地为张雪亦拉起了警报…… 然而,顺子虽然得了她不少好处,在福宁殿里的职务却低,轮不到他相问,只知道是从官家私藏的一个匣子里取出来的物件,内监回来取走,又匆匆离开了。 张雪亦心急如焚,再次派人去打听。 又一刻钟后,总算有消息了—— 官家在翔鸾阁。 张雪亦顾不得脸上搔痒,匆匆摆驾翔鸾阁,不等通传就想往里闯。 往常她在福宁殿也是如此,官家常说她率真可爱,心里眼里全是她的好。 不料今日,张雪亦却被两个内侍拦在门外。 “张娘子请回吧,官家歇下了。” 歇下了? 张雪亦气得眉毛倒竖。 翔鸾阁原本是宫中藏书和娱戏所在,以前赵官家曾短暂地迷恋过美人杨氏,将人安置此处,杨氏过世后便没有后宫嫔妃入住。 “你这奴才,竟敢胡言乱语,挡本宫的驾,让开!等本宫见了官家再罚你。” 福宁殿的内侍可不是普通的小黄门,张雪亦平常仗着官家作威作福便罢了,今日…… 那内侍笑得眼里乏冷,“我劝张娘子识些时务,若是扰了官家雅兴,怪罪下来,只怕遭殃的不是小的,而是娘子您呀……” “放肆!本宫面前轮得到你呛声?” 官家有多宠爱她,张雪亦比谁都清楚,这大宋皇宫美人无数,可是,哪个嫔妃敢用皇后的仪仗?她在官家心目中又岂是那些妖艳贱货可比? “官家!官家……妾身要见您。”张雪亦不顾两个内侍的频频劝阻,上前就拍门,将门框锤得咚咚作响。 “官家,官家你在不在里面?那些个不长眼的东西,不让妾身来见你……官家呀……妾身委屈…………” 内侍面面相觑,这张雪亦别的不说,那说哭就哭的本事不是别的娘子可以学得来的,上一秒才拉着嗓子骂人,转头便可以委屈落泪,全天下属她最惨。 得!几个内侍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 不说、不动,只等官家处罚。 外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赵官家自然不会听不见,但此时的赵祯心烦意乱,头痛欲裂,哪里来的耐心去哄张雪亦? 砰!大门没有打开,却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上来。 门扉发出沉闷的巨响,瓷器碎裂声,伴随着赵祯的滔天怒意。 “滚!” 张雪亦愣了愣,眼角挂着泪,不敢相信这是赵祯对她说的话。 “官家,您快开门呀,这些狗东西都要欺负妾身……” “朕让你滚!”这次赵祯没再客气,直接吩咐内侍。 “你们都是死人不成?张娘子再无理取闹,给朕轰出去。” 几个内侍齐齐抬头,看一眼张雪亦。 “领命!” 这些年张雪亦在宫中横行无忌,没少得罪人,内侍们平常惧她、怕她,捧着巴结着,心里早有不满,只是窝了火也没处发泄。 眼下得了皇帝的口令,哪里还会客气? ~ 上元雪夜里,宠冠后宫的张贵妃是在哭闹声里,被两个小黄门抬着从翔鸾殿里丢出去的…… 那个时候,上元夜宴刚刚散去。 长公主到处找不到周忆柳,正着急,便见皇帝身边的宫人来报,说小周娘子被官家留下来了,请长公主先回府去,明儿天亮官家会给她一个交代。 赵玉卿闻言大骇。 “官家为何留下忆柳?” 对于这个哥哥,赵玉卿心里很清楚,和从古至今的帝王一样,在女色上头从无半分顾忌,甚至可以称得上好色,说是张氏独宠,但他宫里素来美人不断,便连张氏所谓的养女,都让他幸了…… “劳驾公公。”赵玉卿是真心实意为周忆柳担心,慌不迭地朝内侍使了银子,小声道: “烦请公公带我去见官家……不瞒你说,那周娘子虽说是我身边的使唤丫头,但我是把她当女儿养的,本也存了指给阿九做侧妃的心思,只是阿九前年去了岭南,回来身子又不适,并没来得及办。这个,这个……论起辈分,那是乱来不得的呀……” 那内侍嘿嘿一笑,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推了回去。 “别说那周娘子还不是郡王的侧妃,就算是……” 他拖着嗓子,意有所指地道:“这次恐怕也要让郡王受委屈了。” 长公主微微一窒。 虽然哥哥在女色上荒唐,但贵为帝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赵祯不至于跟外甥抢女人。 长公主眼皮一跳,觉得此事有些不同寻常。 “公公何意?本宫为何听不明白?” 内侍目光一烁,嘴角挂着笑。 “有些事情,小的不便多说。总归……不是坏事。长公主身边的人得宠,那便是长公主府得宠,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长公主还是赶紧回去等好消息吧。” 赵玉卿喉头一哽。 她尚未出嫁前便在这座宫殿里长大,深知这座深宫里的一切。 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 她十分疼爱周忆柳,不愿意她从此深陷宫中,但更知道官家威仪触犯不得。 事已至此,她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赵玉卿长叹一声,拖着疲惫的身子转头坐上舆轿,心神不宁。 风雪里,一行人突然迎头拦了上来,最前面的女子头发凌乱,走得跌跌撞撞,后面几个宫女扶着她,不停在劝着什么。 “是张娘子?”钱婆婆朝长公主看一眼,“殿下……” 赵玉卿微微抿唇,看着张雪亦那模样就知道来者不善。 “停轿!” “长公主殿下!”张雪亦长裙上沾染了雪水,那怒目圆瞪的样子,说不出来的狼狈,但她大抵是真的被气得失心疯了,浑然不顾刚刚被赵祯斥责,竟然挡在了当朝长公主的面前。 一开口便是出言不逊。 “妾身听说长公主今夜给官家送了个大美人,害得官家上元夜宴都不及享用,便急巴巴地去享用美人了?” 赵玉卿气得喉头一阵腥甜。 王公大臣,包括宫里的嫔妃都会私自收养一些“养女”,然后委婉地献给官家,以此固宠。 赵玉卿很清楚,她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今夜一过,所有人都知道她为儿子能官复原职,洗清罪责,特地在上元夜给亲哥哥送了美人…… 否认是没有用的。 赵玉卿咽下喉头那灼烧一般的疼痛,冷冷淡淡地一笑。 “雪下大了,本宫不便久留,张娘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烦请让开路来……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你想得美!”张雪亦凶巴巴地吼完,居然一抹脸颊,哭了。 “妾身一向敬重长公主姿仪,没承想长公主也是这样的人……” 赵玉卿眉目不动,慢声道:“这后宫中从不缺美人,张娘子为何独独就对这一个如此介怀?” “那不一样。”张雪亦恼恨地道,越哭越悲凉。 官家从未因别的女子而失去仪态,更不会因为别的嫔妃而让她下不来台。 今夜官家不仅丢下上元夜宴的满堂皇亲大臣,甚至在她找上门的时候,让人让她轰了出来…… 堂堂贵妃,被两个内侍戏谑一般从漫天大雪里拖出去,还让那么多宫人瞧见,张雪亦觉得自己从此再没有脸面见人了。 而这一切,全拜长公主所赐。 “长公主殿下,妾身从来没有得罪过你吧?为何要跟我做对?” 赵玉卿早已烦透,脑子里糟乱一片,根本不想跟哥哥的宠妃在雪中做泼妇拉扯…… “张娘子——” “张娘子真是健忘。” 一个冰冷带笑的声音压住赵玉卿的话,传入耳朵。 赵玉卿心下一窒,顿感不妙,转头就看到站在飞雪中面色苍白,眼眸却格外幽深黑亮的儿子。 “原来是你……好你个广陵郡王!”张雪亦的目光当即转到傅九衢的身上,一脸愤恨咬牙切齿,将今晚所受的屈辱全都怪罪到了他的身上。 “来,你来说道说道,妾身一个深宫妇人,是如何得罪你的?” 傅九衢淡淡一笑:“张娘子当众拦驾长公主,口不择言辱骂官家行事,实在罪不恶极……” 顿了顿,他侧目一凝。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官家后宫之事……孙怀,去请圣人!” “你胡说八道!我何曾辱骂官家?”张雪亦气苦不已,正要为自己申辩几句,便听见风雪中传来一声唱诺。 “圣人凤驾到……前方何人喧哗?”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40章翔鸾阁秘事免费阅读。 /68/68807/19435478.html 第341章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宫灯隐隐约约,在雪风中由远及近。 被一众宫女内侍簇拥的曹皇后,一袭大袖花锦袍服,头戴花钗冠,精致大气,夜风里仪容端正,坐在凤辇里威势尽显,嘴唇微微带笑地看着张雪亦,好像在告诉她。 什么是后宫之主。 什么是母仪天下。 张雪亦暗自咬紧牙齿,手指狠狠攥紧,但见众人皆让道两侧,纷纷朝皇后屈膝行礼,便是长公主也下得舆轿,恭敬候迎,她撇了撇嘴巴,也侧让一边,不高不兴地行了个礼。 曹皇后抬手,让众人免礼,然后微微一笑。 “上元佳节,你等何事争执?” 张雪亦:“他们欺负妾身……” 话说一半,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曹皇后,不是赵官家,无论谁欺负她,曹皇后都不会有半分怜惜。 而且,让她如何说得出口,她半路找上来骂人是因为官家幸了一个美人? 张雪亦不肯说,别人却不管。 傅九衢眼神一扫,孙公公便上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 但对于官家夜幸公主府侍女的事情,孙公公只说是“那是长公主收养在身前的女儿,不巧得了官家的看重,这是出了天大的福分了,不料竟惹来张贵妃的恼恨”…… 曹皇后一笑,眼波不动地打量张雪亦。 “张贵妃酒后失仪,不成体统。来人,送张贵妃回会宁殿,没有本宫的旨意,不可私自出宫,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这不就是禁足么? 张雪亦瞪大了眼睛,“你敢!” 说罢看着曹皇后冷冰冰的笑容,她又抿了抿嘴唇,软下了几分。 “官家都未发话,你凭什么处置我?等……等我明日见过官家,再向官家告罪便是……” “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竟处置不得一个嫔妃了?”曹皇后并没有生气,看着张雪亦气得不住颤抖的模样,笑容平淡和缓,“贵妃回去好好反省吧。” 说罢,又沉声吩咐。 “通知内侍省,即日起,裁减张贵妃用度和宫人,比照三等婕妤便可。” “你,你们……你们串通一气整我,是不是?” 张雪亦话没有说完,见四周无数的人无数双眼睛都在嘲笑自己,一时气血冲脑,不等内侍来“送”她,两眼一翻,人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傅九衢躬身行礼,“多谢圣人主持公道。” 曹皇后目光掠过他清俊苍白的面孔,再打量一下他身上略显宽大的衫袍,幽幽一叹。 “郡王清减了不少,舅母看在眼里也是难受。你还年轻,来日方长,要好生将养身子才是。” 一声舅母,拉近了彼此的关系,在上元这样的节日里,不但不显突兀,反而显得曹皇后和善可亲,心怀若谷,与吵闹的张雪亦形成了鲜明对比。 傅九衢微微一笑,“舅母说的是,外甥自当领命。” 曹皇后点点头。 此处人多嘴杂,她不便再多说什么,眉梢轻轻一扬,便吩咐起驾。傅九衢照例躬身站在一侧送行。曹皇后微眯着眼从他身侧过去时,很想看清这张满是笑容的俊脸下暗藏的情绪。 奈何什么都没有。 小小年纪却深不可测…… 曹皇后微微沉目,阖上了眼。 等皇后凤驾去得远了,赵玉卿才重新上轿。 傅九衢走在母亲身侧,一言不发。 风雪凄凄,冷得人透心而凉。 最后,还是赵玉卿开口打破了沉寂。 “你舅舅这次着实荒唐。唉,可怜了忆柳这孩子……” “母亲慎言。”傅九衢凉凉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平静得就像这漫天飞落的雪花,悠然而冷漠。 “得幸于官家,那是她求之不得的福分,锦衣玉食,帝王怜爱,母亲怎能说可怜?” 赵玉卿疑惑地看着他,紧紧地抿住了嘴唇,没有再开口。 一直憋到回到长公主府,屏退了下人,她才将傅九衢叫到跟前。 “你老实说,这件事与你有没有干系?”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沉默。 赵玉卿心下一窒,上手紧紧捏住他的手,满是惶惑,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阿九,你为何要这么做?你这是毁了她一辈子呀……” 傅九衢轻轻挽唇,带几分讥诮,“母亲说笑了。” 赵玉卿一怔,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儿子的状况好似有些不太对。 他的双手寒冷如冰,没有半分热度。尽管穿得很厚,暖阁里的火龙也烧得很旺。 他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温度,一颗心似乎也冷硬似铁,尽管她是他的母亲,正紧紧握住他的手,也没有换来他一丝由心的笑容。 “阿九,告诉母亲,你这是怎么了?” 傅九衢垂下眼,面色阴凉诡异,眼瞳黑漆漆的,好似在魔域地府。 赵玉卿打了个寒噤。 “张小娘子的死,你就……这么在意吗?还是说……阿九,你心里其实也恨着母亲?” “她叫辛夷。” 傅九衢抽回手,一身孤冷地坐到躺椅上,好像没有睡醒似的,双眸半阖半合。 “我乏了,母亲回去早些歇了吧。” ~ 赵官家新得美人,傅九衢官复原职。 上元节的喜气未消,这两桩消息便传遍了汴京城。 傅九衢回来了,皇城司那个心狠手辣的魔头又复活了。 无论是不是傅九衢为求官献美才获得了官家的原谅,但傅九衢的回归着实令一众官吏胆战心惊。 不等旨意下来,送到长公主府的贺喜帖子已然摆满了傅九衢的案头。 傅九衢看着孙怀在一张张地整理,淡淡一哼。 “烧了。” 孙怀一怔,“这……爷,都烧了?” 傅九衢:“需要我说第二遍?” “嘿嘿,那倒是不用。”孙怀笑容可掬地凑上去,委婉地道:“大人们上门来示好,对爷也是好事,小的知道爷不喜欢应付这些家伙,但人在朝堂里……” “你们一个个的,如今都喜欢做我的主了。”傅九衢冷冷打断孙怀的絮叨,突地侧头,“去备水,爷要沐浴更衣。” 孙怀眼睛一亮,兴奋地诶一声应了。 “爷要去哪里?” 傅九衢双唇微抿,气息无端便沉郁下来。 “药坊。” ~ 仅仅一个晚上,后宫里便闹了个天翻地覆。 消息传到张巡府上的时候,张巡正在因为他那个不争气的四弟睡了房里的丫头而愤怒。 张四郎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张正祥在旁边打着圆场,不停地说和。 “一个丫头罢了,三郎你要气不过,把我房里那个春菱拿去使唤……” “你懂什么?”张巡狠狠地踹了一脚跪在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张四郎,再扭头怒瞪张正祥。 “那是我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丫头,打小就侍候她,情同姐妹……岂是能由着这个畜生糟蹋的人?” 张四郎抬头,哭丧着脸。 “那她也没说她是嫂子房里的啊,昨儿节气上头,我在瓦子里跟兄弟们多吃了几杯酒,回来时便头昏眼花,也没认得清楚她是谁……再说了,分明是她先来勾我的,我都醉成那般了,本也没多少心思,是那丫头……” “你闭嘴!”张巡崩溃地捂住额头。 别人家的父母兄弟全是助益,而他从小到大一无所有,只能靠自己的双手,生生挣出一份功业来,结果这一家子的窝囊废,不仅不能帮衬他半分,还一直拖他的后腿。 可血浓于水,打断骨头也连着筋,他们再不成器,也是他的骨肉血气。 “一会儿你带上鞭子,跟我去你嫂子面前请罪。” “啊?你不是都打过了吗?还要打呀……” “打你算轻的,我都恨不得宰了你。” 张巡说着,又想到什么似的,沉声吩咐,“如今你嫂子怀着身子,正是娇气的时候,你说话注意一点,她要骂你什么,你也就听着,只管赔不是………不要惹恼了她,听见没有?” 张正祥搓着手,着急地替小儿子求情。 “三郎,你看这……不睡也睡了,你就饶了你弟弟这一次吧。再说了,哪有小叔子去给嫂子请罪的道理……管她是什么宰相千金,嫁到我们张家,那就是张家妇,凡事得听你的,哪能由着她撒泼?” 张巡牙槽一咬,怒其不争地直瞪眼,“你知道什么?那是宰相府里出来的丫头,是他说睡就能睡的?” 张正祥嗤地一声:“当真那么金贵,也不会做人家的丫头了。大不了,让四郎纳她做妾便是……” 张巡气得脑袋生痛,“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们真当这是小事?你们两个……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一吼,张正祥和张四郎便不敢说话了。 但张四郎还是觉得冤,一来他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把嫂子房里的丫头睡了的,因为那些丫头素来躲着他走,他再大的色心,也不敢得罪衣食父母…… “对,我记得就是那个丫头自己来勾我的。” “你还犟嘴!”张巡抬起脚,作势欲踢。 门外便传来侍卫的禀报。 “大人,不好了。” 那个侍卫名叫张峰,是张巡从本家里提拔上来的,算是他的心腹。 一看张峰那脸色,张巡心下便是一凉。 他摆摆手,将张峰引入内室。 等听完张峰带来的消息,整个人都惊住了。 “怎么可能?阿棉还活着?入了宫?得了官家宠幸?” 张巡隐隐觉得此事不同寻常,“你仔细说说!” 张峰点了点头,吭哧吭哧好几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宫里来的消息说,是长公主府里献上去的美人……张贵妃也是个没脑子的,当众找官家闹,被撵了出来,又去截道长公主,疯言疯语地骂了一通,让曹皇后抓住把柄,好一通整治。官家得知此事,也默许了………” 张巡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浇了满头的冷水。 当即有些明白过来,手指一攥。 “傅九衢!一定是他!” “三爷,三爷!”一个婆子匆匆从外面奔进来,一边跑一边喊。 “不好了,出事了。” 张巡脑仁儿隐隐作痛,看了张峰一眼,负手走到门口。 “慌什么?有事好好说!” 婆子急得一脑门都是冷汗,“三爷,昨儿晚上,两位小少爷带着三姑娘出府看花灯,竟没,没有回来……婆子今儿早上去房里打扫,才,才发现没人啊……” 张巡双眼一沉,“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蠢货!一晚上过去了,现在才发现人不见了?” 那婆子欲哭无泪,“大少爷赏了婆子丫头们好酒好食,不许我们跟着,只带了两个随身侍从出去……少爷的吩咐,婆子们也,也不敢违逆啊。” 张巡近乎绝望地扫向张正祥和张四郎。 他昨夜带着夫人入宫,只留了三小只在家里。 若是父亲和四弟能够帮他多注意一眼,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可他们却只知道吃喝玩乐,浑然不顾这个家。 张巡一时气恼攻心,也不知道该从谁骂起。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去找人!”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41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免费阅读。 /68/68807/19435615.html 第342章 三小只来见 “今年的雪下得吓人哩!” 孙怀在汴京生活这么多个年头,从未见过像今年一样,雪大,风大。长风穿过马行街,将商铺门前的旗子吹得呼呼作响,孙怀白白胖胖的脸,一下下刺疼像刀刮似的…… 再看傅九衢,一袭衣氅被雪风扬起,看着更显瘦弱。 孙怀身怕主子被风吹走,打个喷嚏揉着鼻子挡在风口上,傅九衢却恍然未觉,一直仰头站在药坊门口,看着被积雪压得雪白的檐头,还有那一块写着“辛夷药坊”四个大字的横匾。 “咳!这都几点了,药坊咋还不开门呢?” 孙怀一人自说自话,得不到回应,上前推了推门。 门楣上的雪掉下来,落在他肩膀上,孙怀呸呸两下,刚想拍自己身上,又扫到主子身上的雪,赶紧凑上笑容去拍,却被傅九衢一眼劝退。 “敲门。” “是。”孙怀的手停在半空。 傅九衢只是望着他,目光里不见情绪,也没有喜怒悲欢,却看得他浑身鸡皮疙瘩…… 敲门的声音响了许久,里面才传来一声不满地回应。 “谁啊,门口不是贴了告示吗?上元节歇业,到正月十八才……” 门咯吱一声拉开,湘灵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呆愣般看着药坊门口长身而立的广陵郡王,还有孙公公那张长得格外喜庆的面孔,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 “哎哟,湘灵姑娘,外头雪大着呢,您快快迎了我们爷进去,煮一碗热茶喝起来才是……” 孙怀的声音拉回了湘灵的神思。 也让她的热泪,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熟悉的人,熟悉的话,让她有那么一刹那,恍惚间又回到了辛夷活着的时候…… “我没有想到……哦,快快请进,郡王请进!” 湘灵手足无措地应着,小心翼翼地挪开抵住门板的凳子,边哭边笑,然后扬起嗓子叫人。 “安娘子,良人,你们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下雪天,屋里光线很暗,正堂没有点灯,但祭桌上还摆着祭品,香火的味道夹着药味闯过来,在漫天呼啸的风雪声中,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割在人的心窝上。 安娘子和良人跟着便跑出来,就见广陵郡王站在那里,一双黑亮深邃的眼,因为脸颊瘦削显得更暗更大,清清冷冷的面孔,白得如同纸片,那一身大氅裹在他清瘦修长的身上,隐隐可见厚氅下的身子羸弱不堪。 比前年离京时的他,好似脱了个人形一般。 但见旧时景,不见旧人面。 孙怀抹了一把泪,“我们爷来看看娘子。” “郡王……”良人看湘灵在哭,也跟着落下泪水。 “我们娘子没了……这一年里,我们去府上找郡王好多次……都不得见……” 她哭,湘灵的哭声也大了起来。 “郡王能不能告诉我们,姐姐是怎么没的?” 傅九衢背对门板,面对祭桌,身影有些模糊,看上去却暮气沉沉。 安娘子见他沉默不语,左右看了看,拭拭眼角,心酸地笑道:“瞧你们一个二个的,急什么?请郡王去内堂坐着再叙话不行?” 傅九衢点点头,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缓缓抬步往里走去。 没有人知道他再次迈入药坊,要克服多大的艰难,才能在满是辛夷倩影的地方保持平静,而不是失声痛哭…… 安娘子原想把他安排在内堂的茶室,有他以前常坐的躺椅,傅九衢却拒绝了,一路行来,去到后院的菜地,看土灶水井,看辛夷生活过的痕迹。 “她……” 傅九衢抬了抬手,想说什么,一口雪风飞过来,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孙怀赶紧递上帕子。 安娘子扭头看他接过,这才发现郡王那只手骨瘦嶙峋,原本套在大指拇上的翠玉绿板指大抵是太松了,不见他再戴。 安娘子眼圈当即一热。 “郡王是想问娘子种的那些辣椒、玉米、西红柿是吗?” 傅九衢双眼赤红,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咳的,清淡的脸色也更显苍白了几分。 他朝安娘子点点头。 安娘子道:“作物都成熟了,也没等到她回来收,我们也不知怎么吃,便按她走前的吩咐,等秋成后,留做了种子,存放了起来……” 她轻轻一叹,“未免受潮,都放在了阁楼上。等开春了也种一些……等娘子大祥的日子,给她烧一些去。所以,我们还想请问郡王,娘子过身的具体时日……” “她没有死。”傅九衢的咳嗽声停下,声音幽幽的传来,像雪风在呜咽,却异常坚定,“她怎么会死呢?活着的。” 安娘子先是惊喜,再看广陵郡王那张白得鬼魅般的面孔,与良人和湘灵交换个眼神,一颗心登时沉下去。 广陵郡王莫不是……疯了不成? 那模样看着咋这么可怕? 她们是不相信傅九衢的话的。 然而,诡异的安静里,却突然传来一道天使般清脆的惊呼声。 “真的吗?我娘没有死?”小孩子的雀跃来得猝不及防。 三念推开二楼的门,探头张望一下,很快便咚咚地跑了下来,燕子般扑向傅九衢。 “傅叔,你快带我们去找娘……我就知道,娘没有死,娘一定没有死……” 傅九衢微怔。 朦胧的天光柔和地落在三念仰起的笑脸上,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满是希冀。 在小丫头的背后,是慢吞吞走出来的一念和二念。 雪风的吹拂下,两个小子都没有抬头,但看得出来,长了个头,大了许多……但是比以前更瘦了,辛夷好不容易为他们养出来的肉,好似都没了,抽条似的,看着像两根竹竿子。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傅九衢一双幽深的眸子游弋不停。 安娘子几个人慌不迭地低下头,不敢出声。 一念抬头望着他,静默片刻,躬身拱手向傅九衢问了好,这才道:“娘的小祥之日,我们特地过来祭奠……” 傅九衢注意到三个孩子都穿着素白的衣裳,不是孝衣,但腰上系了麻绳,不由皱起了眉头。 辛夷死后,三个孩子原本是按规矩要为她“服三”的,但张巡回来后,将人带走,便为他们除了孝衣,这举动就是摆明了不承认辛夷是孩子继母的事实了。 三小只身上的麻绳,是他们昨夜过来后,安娘子找出来帮他们系上去的,但以前的衣裳是穿不了,只能将就,但他们都认为娘子不会计较这些,三个孩子能想着她,过来守孝一夜,已是欣喜。 “傅叔。” 三念欢天喜地,眼睛里像有星辰一般。 一念却是老成,低着头,认真地询问:“我娘真的没有死吗?” 所有的目光全都聚在了傅九衢的脸上。 傅九衢沉凝片刻,无声一笑,“嗯。” 一念抬头:“那她在哪里?” 二念:“是呀,那她为何不回来?” 三念:“娘是不是受了伤,不便来找我们?傅叔,你带我们去找娘好不好?” 傅九衢静静地道:“她在一个我们看不到也找不到的地方活着。但是,她可以看到我们,看到我们每一个人……” 众人:“……” 这不是哄小孩子的说法吗? 气氛莫名有点诡异。 孙怀见三个孩子的脸上满是失望,轻咳一声,又笑着道: “今年的大雪可真大啊。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呢。” “是啊,鬼哭狼嚎一般,像是有冤啦。院外的几根翠竹都被拦腰折断了。”安娘子叹息一声,摸摸三念的脑袋,语重心长地道。 “你们对娘子有这份心意,娘子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现在你们快回去吧……莫要叫你爹知道,又得训人了……” 说着,她便低头去解三念腰上的麻绳。 “回去了,什么都不要提,尤其别提你娘,知道吗?” 一念乖乖地点头:“我们明白的……” “才不明白呢。”三念突然打断一念的话,“我们做不做什么,他又不得理会。哼!在他家里就像坐牢一般,不是受他训骂,就是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给他的夫人跪下赔罪………在他家我不得半分快活,我不回去了……” “娘在的时候,从来没有让我们跪过,过年时,因为我打碎了夫人的青釉双耳瓶,便让我跪了三个时辰………我哪里知道那鬼罐子有多金贵?我土包子,又识不得宰相家的好物……” 三念说着便跑过去拉住贞儿,双眼巴巴地看着安娘子,余光再瞄傅九衢,垂着眼皮道: “我要留在药坊里,和安娘子和贞儿在一起。” 这一跑动,傅九衢才发现小姑娘的右脚确实是有一点跛的。 他目光一暗,“他对你们不好吗?” 一念避开他的目光,摇摇头。 二念嗤笑一声,“好呀,好得很呢,再没有那么好的亲爹了。” 三念什么都不说,红着双眼默默地抱住了傅九衢的腿,一遍一遍地唤着傅叔,听得安娘子几个地擦眼睛,却怎么也擦不干净,那眼泪就像是决堤了一般。 傅九衢面色渐渐冷凝。 “去里屋,你们和傅叔好好说说。”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42章三小只来见免费阅读。 /68/68807/19440808.html 第343章 附骨之疽,无处不在 傅九衢将孩子带入内室。 孙怀将门带上,守在了门口。 别后的日子,三小只被张巡带回府里,被看管得很严,尤其是刚回府那几个月,出入都有侍卫看守,丫头婆子更是一堆,大多都是夫人调派来的,防贼似的防着他们。 不是说对三小只不好,但不是他们要的好。 锦衣玉食,府里什么都不缺,唯独自由,却是没有的。 傅九衢静静地听着,好半晌才问: “你们见过官家吗?”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似乎有些不明白傅九衢的意思。 片刻,还是一念开口,“傅叔是问,我和二念的干爹吗?” “干爹?”傅九衢微微皱眉。 一念点点头,“干爹待我和二念是极好的。” “三念呢?”傅九衢问。 “他又不会见我。”三念哼声,颇有点不满,“他给大哥哥和二哥哥找了一个很好的干爹,时常来看望他们,却不许我见他。” 对张巡的偏心,三念很有怨言。 因为她在辛夷那里接受到的教育是女孩子很宝贝,女孩子并不比男孩子低一等,但回到张巡府上,因为她是女孩子,便成了最受人忽视的一个。 “等夫人生了自己的孩子,我更是不受待见的……”三念低下头去手不停去拉扯傅九衢的衣袖。 “我想娘,我想找娘……我不想住在那个家里,我想住在这个家……傅叔,你去帮我说说好不好……” 小姑娘眼泪汪汪的模样,让人心生不忍。 孙怀别开头去,默默地抹眼泪。 安娘子捧了茶水进来,仍然是当初辛夷为傅九衢准备的药茶。 茶香飘在茶室,傅九衢端起茶盏端详片刻,突地放下。 “再等等。”他将手放在三念的肩膀上,“好孩子,再等等。” “等我长大吗?”三念眨都眨地看着他,双眼包着眼泪,“他们都说,等我长大就好了,可我不想长大……我想往回长,回到有娘的时候才好……” “三念。”一念沉下眉头警告妹妹,再望一眼傅九衢苍白的面孔,摇了摇头。 “不可胡言乱语。” “我没有……” 三念紧紧抱住傅九衢,将眼泪蹭在他的肩膀上,突然诧异地抬起泪眼。 “傅叔,你好瘦,你为什么这么瘦?全是骨头了,硌人……” 不知想到什么,三念突然撇了撇嘴巴,哇地一哭了起来,抱得傅九衢越发地紧,就像害怕会突然失去他一般。 “傅叔,你是不是也要死了?我听他们说,你生了大病……是不是也会死……傅叔,三念不想你死……” 众人变了脸色。 一念再次呵止妹妹。 然后,用童言童语对傅九衢说:“童言无忌,傅叔不要和三妹妹计较。” 傅九衢突然就笑了。 从他进门起,第一次笑得这么开怀。 “好孩子,是人都会死的,傅叔当然也会,但你放心,傅叔会让该死的人,死在我前面……” 阴凉凉的声音带着笑,听上去毛骨悚然。 一室寂静。 外面突然传来的马蹄和不客气的敲门声,打破了众人的沉默,也让三念的哭脸上,浮出了一丝害怕和恐惧。 段隋大步进来禀报,“郡王,张家来人找孩子。” 傅九衢看着三个孩子褪色的小脸,平静地问:“来的是谁?” 段隋抬眼,“张枢直。” 咔嚓!傅九衢端起茶盏一仰而尽,然后在一道轻微的碎裂声里,那茶盏落在桌上时,已然分尸般碎裂开来。 傅九衢看着掌心的一片青白,笑得轻缓。 “带他们从后门离开,送去临衢阁。” 段隋:“这……这样会不会不好?” 孙怀也跟着着急起来,“爷,这么做行不端理不直,落人话柄啊。” 傅九衢慢慢转头:“听不懂我的话?” 几个人都有些吃惊。 不论三小只有多么不喜欢在张巡的府邸里生活,他们都是张巡的孩子,于情于理,傅九衢都没有带走孩子的理由。 孙怀和段隋硬着头皮,拱手劝阻,“请爷三思而后行。” 傅九衢冷声:“我自有分寸,照办便是。” “是!” ~ 钟鼓声从五丈河掠过,穿透风雪,悠扬而来。 张巡骑在马上,看着药堂里独坐的傅九衢,目光变幻不停。 从昔日同生共死的结义兄弟,到今日无言以对的仇人,两个人冤家路窄,一见面,那气氛便压抑而沉重。 好似过了许久,又好似只有一瞬,张巡下得马来,走到傅九衢的面前。 “我来找孩子的。他们在不在这里?” 傅九衢轻轻一笑,缓慢地摩挲着手上暖炉壁的缠丝雕花,一双黑眸里像盛了绵绵的风雪,冷冽刺骨。 “好笑。来我家药坊找你家孩子!?” 张巡一怔,随即冷哼一声,笑开。 “这药坊怎么算也不是郡王您的吧?按理说,本该是我的私产,只是两个堂妹在此,又要养活那么多伙计,我也不懂药行,便由着他们去了。” 傅九衢:“论厚颜无耻,你当数第一。” 说罢,他望一眼摆放整齐的药柜,淡淡地道:“你可知,这房舍地契在何人名下?” 张巡脸色一变,回过味来。 “果然没有说错,你跟她早就有一腿了。你们两个背着我,没少干好事吧?” 傅九衢微微一笑,不怒不急,性情甚至不如从前那般桀骜冷酷,整个人看上去温和而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似的,专剜张巡的心。 “那又如何?我的,便是她的。她的,也是我的。我们干的好事可多了,张枢直可要一一听来?” “无耻之尤!”张巡咬牙切齿,握紧的拳头上青筋隐隐,“你仗着郡王身份将兄弟调离京城,再霸占兄弟之妻,傅九衢,你当真是禽兽不如。” “彼此。”傅九衢徐徐开口,那清冷带笑的声音,似乎有一种把人逼疯的力量,“谁让我生来尊贵,天生便可以为所欲为呢?” 张巡将骨节捏得嚓嚓作响。 他一生最在意的便是贫贱的出身。 哪怕如今他已然身居高位,拥有了为人称羡的一切,但那种因为身份低贱带来的落差和耻辱,在他整个的成长和人生里如附骨之疽,无处不在。 更何况,“卖妻求荣”的说法在汴京城就没有断绝过,张家族人过年时提到他,还曾拿此事揶揄一番,就算他已经另外娶了宰相家的女儿,人家恭维他说一句“高门贵婿”,张巡一样觉得是讽刺…… 他明明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从一个农家子弟到朝廷的三品大员,这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没有人看见,更没有人看中他的能力,只会说他是靠女人上位…… 张巡被刺了软肋,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 “傅九衢你记好了。终有一天,我也会让你尝到……一无所有的滋味儿?” “是吗?”傅九衢抬抬眉梢,“那我得先下手为强,趁你立足未稳,先斩草除根了?” 张巡目光微沉,看着他半靠在椅子上,一副慵懒从容的模样,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清醒过来。 “广陵郡王,我今日来不是找你叙旧的!把我的孩子交出来。”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抬头,眉梢轻扬。 “周娘子不是带着肚子嫁你为妻的吗?怎么就变成了你的孩子?人家亲娘现在回来了,你也另娶了宰相千金,怎可厚颜无耻地强占人子,以求富贵?” “你——”张巡瞪大眼睛,不是意外,而是惊疑道:“是你把周忆柳送到宫中,送到官家身边,冒充她姐姐的?” “啧啧!”傅九衢一副意态闲闲的模样,眉目带笑地看着他,“张大人明知孩子生母在我府上,却不将实情禀告官家,反以孩子为质,想做个便宜君父,野心不小呀……” “你一派胡言!”张巡怒斥:“谁人不知长公主府里的人,是周忆柳?不是周忆棉?你以为一出狸猫换太子,再加你的挑拨离间,就能让官家相信你的鬼话?” 傅九衢苍白的脸上,带出一丝讥诮。 “官家最讨厌别人说——狸猫换太子。” 张巡见他盈盈含笑,一副病容却风华无双,那种富贵气好像是骨子里就带的,高高在上地睥睨他,似乎在看一只蝼蚁。 张巡气恨得牙槽紧咬,“是男人,你就真刀真枪跟我干。借刀杀人算什么本事?你为何要这么做?这不是我认识的傅九衢!” “为了……省力气。” 傅九衢不禁哂笑,缓缓起身,再漫不经心地吩咐。 “孙怀,送客!” “妄想!”张巡气得拍桌子,“别说你只是郡王,就算你是天王老子,也没有抢别人家孩子的道理——来人,给我搜!” 张枢直和广陵郡王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从朝堂到民间,几乎无人不知。 只是没人料到,那个张小娘子都死去一年了,这两个人还能因为一个女人干起来。 上元节的第二天,张巡不顾广陵郡王仪驾在前,带着麾下侍从强闯辛夷药坊,将里里外外都搜了一遍,结果没有找到孩子,被傅九衢一纸诉传告到了开封府,说他“私闯民宅、意图不轨”。 更紧要的是,张巡的侍卫搜查过后,药坊清点发现,遗失了价值不菲的金银财宝和贵重药材。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41003.html 第344章 故事里的故事 权知开封吕公绰收到广陵君王诉张枢直的诉状,头都大了。 一个是御前红人、宰相女婿,一个是皇城司使、皇帝外甥,没一个好得罪的,稍不留神,断送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前程。 吕家上次惹出的麻烦,幸亏有傅九衢私底下帮衬,算是欠了傅九衢一个人情,但吕家素来家风周正,为官清廉,接到这个烫手的山芋,吕公绰一面派开封府差役调查前因后果,一面找到吕家兄弟一起商量。 另一边,张巡听说傅九衢把他给告了,还说偷了他家的金银财宝和珍稀药材,当即进宫去面圣,要在官家面前当众揭开傅九衢的真面目…… 奈何,张巡尚未到宫门,就被开封府的曾钦达带人挡了驾。 曾钦达说,吕大人请他回开封府一趟。 张巡自然不肯,然而,曾钦达表示,辛夷药坊里丢失的几件首饰在隔壁的锦庄瓦子里找到了,瓦子里的姑娘指认,是出手阔绰的张家四郎打赏给她们的,张四郎还说家里有的是银子,花几辈子都花不完,更有“官家的便是我们家的”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 “这个孽畜!” 张巡差一点晕倒,恨不得把那个狗东西拖出来打死。 但是开封府管辖京城地域的行政刑狱,找上门来,他又不得不去配合调查。 ~ 宋宫翔鸾阁。 清风拂帘,庭院里传来扫雪的沙沙声,静谧安宁。 周忆柳莲步轻摇,一件青纱中衣软薄轻柔,配上她天生显弱的削瘦脸蛋儿,说不出的惹人垂怜,尤其脸颊上两团羞涩的胭脂红,盈盈一笑,让见惯美色的赵祯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天冷,你再多睡一会。” 周忆柳轻轻抬眼瞄了皇帝一眼,又害羞地迅速低头,“官家都早早起身,这样为民辛劳,妾身哪里敢厚着脸皮睡懒觉?” 赵祯在她俏脸一捏,取笑。 “你这脸吹弹可破,哪里厚了?” “官家。”周忆柳别开脸去,看得皇帝神色一恍,偶有些多年不曾有过的少年情动,不由一把勒住她柳腰…… “官家。”内侍在外禀报,“会宁殿的蒙柠来了,说张娘子病势反复,吃了两剂汤药仍是不得好……” 赵祯迟疑抿嘴。 周忆柳轻轻收身,双眼清澈地看着他,满是水气。 “官家去看看张娘子吧。” 赵祯回过神来,整理衣袍,“朕去有什么用?朕又不是太医。” 皱眉一下,他放缓声音,“让沈士全去会宁殿问诊。” 内侍看一眼他身侧带笑的周娘子,轻声道:“沈太医已然看过了,说张娘子本有病根未除,恰逢近日天气寒冷,病情自是加重……” 赵祯一叹,脸色稍缓,“让内侍省给她拨一些好参,调理调理身子……另外,恢复会宁殿用度和宫人,让贵妃好好将养。” 内侍应一声,出去。 这禁足才几日?皇帝就亲口打破了皇后对张贵妃的惩罚,恢复了贵妃的用度,可见张贵妃在官家心中的地位。 内侍笑眯眯地出去了。 周忆柳微微一笑,替赵祯整理衣裳,刚要说话,一个福宁殿的侍卫进来禀报,赵祯宣他进来,轻描淡写看了周忆柳一眼,从侍卫手上接过一封纸笺。 那侍卫是赵祯的心腹,禀报的自然是要事。 周忆柳识趣地站在一侧,但见赵祯展开纸笺,当即变了脸色,这才故作惊吓地问:“官家,出什么事了?” 赵祯黑着脸,“孩子丢了,张行远大闹辛夷药坊……” 周忆柳变了脸色,捂住心窝,一副紧张的模样,“孩子会去哪里?官家……您快派人去找他们呀。” 赵祯面无表情,“老九拐走的。” 周忆柳倒吸一口气,微微张着嘴巴,不敢再搭腔。 赵祯皇帝铁青,:“真是胡闹!王顺,去宣广陵郡王入宫觐见……” 赵官家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内侍的声音。 “官家,长公主求见……” 来得正好。 赵祯脸上怒气未消,沉着嗓子道: “让她在偏殿等着!” ~ 赵玉卿大清早就乘着小轿入了宫。 与她一起入宫的,还有三个孩子。 赵祯气势汹汹地去到偏殿准备问责,可人还没到,就听到里头小孩子娇娇脆脆的笑声,赵玉卿正和孩子说着什么,满堂欢声笑语。 赵祯放低了脚步,停下静默片刻,又扭头叫内侍。 “去请周娘子过来。” 片刻后,看到赵官家和周忆柳齐齐出现在偏殿里,赵玉卿笑意盈盈地带着三个孩子,朝官家行了礼,又平静地扫了一眼周忆柳,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臣妹今日入宫是来向哥哥请罪的。” 长公主单刀直入,没有拖泥带水地先认错,接着便道:“臣妹本不该多管闲事,但三个小的实在可怜,上元佳节,家家户户喜庆团圆……他们三个倒好,除了丫头婆子,没有一个亲人在侧嘘寒问暖,更无人心疼。幸好,以前常来我府里小住,还知道认门,过来讨了几个元宵吃,我便安排住下了,没有来得及给张枢直捎信,闹出这等误会……” 说罢,赵玉卿生生跪下。 “是臣妹的不是,请哥哥治罪。” 赵祯眼风轻轻扫过她,心下明白得很,这个当娘的多半又是为了儿子来的。 但相比傅九衢私留三个孩子在府上,他更介意孩子的遭遇。 说到底,谁的孩子谁心疼,赵祯也不相信后爹后娘能待见别人家的孩子。 “罢了罢了,下不为例。”赵祯亲自将赵玉卿扶起来,又心疼地嗔怪她,身子不好不要随便下跪。 赵玉卿笑了笑,只说没事,然后朝三小只使眼色。 “怎么不给姨母问安?” 三小只端端正正地站在一侧,齐齐朝周忆柳行礼。 “见过姨母。” 周忆柳心惊胆战,不知道傅九衢到底在搞什么,脊背上冷汗涔涔,看了赵玉卿一眼,当即泪光楚楚地低下头,试泪般凄苦地道: “见天可怜,你们三个小小年纪就要受尽这万般苦楚……官家,妾身……当真是没有想到……不然,也不会这般……” 她没有说完,只是哭。 那一副娇娇弱弱,风中垂柳的模样,比张雪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赵祯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周忆棉已经死了,是张巡的前妻,如今的她只能是周忆柳了。 身为人母,不能与亲生孩儿相认,无法听他们亲口叫一声“母亲”,无法得享天伦,自然是人间憾事。 在这一点上,赵祯与她有共情。 “造化弄人,不怪你。” 上元夜宴见到赵官家,周忆柳便按傅九衢的交代,原原本本地说了自己的故事…… 父亲战死后,兄长不争气,一家子蒙难,姐妹二人入京后吃尽苦头,自己为了养活妹妹,不得不投身风尘,后来得遇良人…… 原本满心欢喜等着良人来见,不料,珠胎暗结,良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不得不含辱委身张巡。 在张家村,她生下了一对双生子,却在村里受尽冷眼,婆婆挑衅,妯娌欺压,她本就生不如死,不承想,唯一的妹妹周忆柳也病亡了。 一时间她万念俱灰,诈死离开张家村,去了白云观修行…… 再后来,得长公主垂怜,得以在身边侍候,她顾及自己曾经的不洁之身,唯恐污了长公主的名声,这才以妹妹周忆柳的名义活了下去……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初那个“良人”,居然会是当今天子,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 事过多年,前尘往事在周忆柳又哭又笑的叙述里,别有一番落索凄凉,赵官家也是感慨万分,同时询问了周忆柳的生辰八字。 周忆柳都一一道来,恰好与赵官家保留在匣子里的泛黄纸笺里的八字一模一样。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47582.html 第345章 黑化得深 堂堂帝王为什么会幸会风尘女周忆棉?这中间原本就有些荒唐。 说到底,与子嗣有关。 赵官家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子,却没有天底下最尊贵的运气。后宫那么多嫔妃美人,生出来的要么是公主,要么便早夭,一个皇子都不得存活。 眼看年岁渐长,朝中关于抱养宗嗣子立为皇储的呼声不断。 有哪一个帝王会甘心将皇位拱手让人? 一日,赵官家去仙山问道,得一高人指点,要找一个八字是“从儿格”的女子相配,方能诞下康健的龙种。 但从儿格乃弱格之一,日干衰弱无力,极怕官煞印绶,而帝王乃天下至阳之体,二者本不相配。 最后一合计,赵祯便成了西京来的丝绸商人,找来的从儿格女子便是周忆棉。 她被隐去了风尘女的身份,带到了帝王帐中…… 春宵几度,赵官家对周忆棉很是满意,周忆棉也为官家风度仪容倾心不已。 换到话本里,这也算是一段佳话。谁知事后不久,那个指点赵官家的“高人”就被人揭发了,这个时候赵官家才知道,高人不仅是个无能庸才,还是个逃犯,他用这个法子骗得不少达官贵人的好处,包生儿子的事,他干过不止一次。 更生气的是,他们为赵官家找来的女子,竟然是一个风尘女子,若损了龙根如何得了? 赵官家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可这事又不好声张,只得哑巴黄连,偷偷将人砍了脑袋,暗自气恨…… 等戾气散尽,赵官家偶尔回想那一桩荒唐事,也会回忆起那小娘子不俗的容色和身段,但身为帝王从不缺美人,很快,周忆棉就被他抛之脑后。 直到再一次见到那个金娃娃,得知那小娘子当真给自己生了一对双生儿子…… 金娃娃是当年赵官家亲手送给周忆棉当做信物的物什,原本也带着美好的喻意——盼生一个金娃娃的意思。 中年无子的赵官家,得知两个宝贝儿子的存在,怎么能不欣喜若狂? 可喜归喜,两个孩子的身份却无法见光。 多年过去,他如何能让那一群非得逼他立宗室子为皇储的朝臣相信,这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不是他用来混淆赵家血脉的异姓子? 因此,这个小娘子是周忆棉还是周忆柳,其实在赵官家心里并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们姐妹双生,都是从儿格…… 从一念和二念康健的模样来看,从儿格的说法是有些道理的。 说不准,周娘子还能再给他生出一个大儿子来。 一个名正言顺的皇子,不是像一念和二念一样,有着令他头痛的身份。 傅九衢料准了他的心思。 上元夜宴那晚,当张雪亦在风雪里哭嚎着求赵官家垂怜的时候,赵官家便在翔鸾阁里,趁着几分酒意将周忆柳幸了。 生米煮成熟饭,是帝王的孤注一掷。 幸了美人的第二天,赵官家就给周忆柳赐下了令后宫众人艳羡的赏赐,但没有给她任何的份位,只让宫人以周娘子相称。 因为她是从儿格,畏官煞和印绶,受不起那些尊贵的身份。 一念和二念,赵官家目前不便相认,但不影响他对孩子的疼爱。 有了长公主那些看似随和其实煽风点火的讲述,再看一眼两个孩子的表情,赵祯内心对张巡已然生厌——更何况,张巡知道太多帝王的秘密? “玉卿,孩子便先养在你府上吧。” 赵祯一锤定音,顺便给各方都找了一个台阶。 “张枢直的夫人有了身孕,恐怕无暇管教孩子,孕妇也不宜多虑操劳……三个孩子原本该由他们的姨母教养,但长公主膝下清冷,又恰好愿意同孩子们亲近,那就先代为教养吧。” 顺便,他恩宠般对周忆柳道:“长公主于你有恩,那便不要忘本。得空时,你便去府上多多走动。三个孩子也可以常常入宫,来陪伴姨母……” 周忆柳看一眼赵玉卿冽然带笑的眼,低头施礼。 “多谢官家。” ~ 开封府查办的药坊盗窃案很快便落下帷幕。 是张巡的侍卫得了张四郎的好处,浑水摸鱼偷了药坊里的财物,此事确与张巡无关,但张巡犯有失察之责,理应赔偿。 双方就赔偿的数额,又是一番争执。因为侍卫的交代与药坊上报的数额相差巨大,最后,在开封府头痛脑热地几轮调解下来,双方终于达成一致,以折中的价格赔偿。 差不多是张四郎偷了个鸡,赔上一座养鸡场那么大的区别。 辛夷药坊的代表人安娘子在开封府委委屈屈地画了押,张巡打落了牙齿和血吞,认下了赔偿,只想尽快了结此事,不想为这一桩烂事纠缠…… 因为他面临有更大的风雨。 官家将三小只养到长公主府是一个极为不利的信号。 尽管官家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没有因此而怪罪于他,但张巡心里很清楚,只怕是要离心,生分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 傅九衢的黑手,仿佛不处不在。 这一年对张巡来说,也是注定不走运的。 正月里刚刚因为这件事挨了老丈人一顿唾骂,让他好生管教自家兄弟,没过多年,他最大的靠山,宰相老丈人就出事了。 宰相有一个当道士的亲家,名叫赵清贶,有官员上表,说庞宰相这个姓赵的亲家,接受别人的贿赂向庞相求任用。结果,庞相为了摘清自己,降职开封府,将赵清贶治罪,发配边疆…… 原本是大义灭亲,高风亮节的举动,谁知道,这个赵清贶死在了路上,御史中丞上言说,说庞相这是为了杀人灭口,指使府吏杀死了赵清贶…… 事情闹得纷纷扬扬,京城哗然一片。 是不是庞相杀人灭口不重要了,一个权臣在朝中树立必然不少,既然把柄被递到了手上,政敌必须围而上攻,一时间,参奏庞相的奏表不停奉到福宁殿。 于是,赵祯罢庞相为郓州知州,提拔参知政事梁适为提升为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为宰执之首。 这期间,张巡频频捎信去宫中,想找张贵妃从中说和,奈何张贵妃一病不起,终日缠绵病榻,自顾不暇,哪里来的力气管得了他家的事情? 张巡也曾经尝试去找周忆柳,可小周娘子正得圣宠,被官家稀罕得宝贝似的,入宫不到三月便有了身孕,赵官家狂喜不已,更是将她疼得像眼珠子一样,想见周忆柳比登天还难…… 当然,张巡家里也不是没有好事。 宰相千金为他诞下了一个女儿,在庞相出知郓州那个炙热的夜晚,疼了足足两天的宰相千金在女儿诞生后便香消玉殒了…… 张巡又成了身居三品高位的鳏夫,一时成为汴京百姓嘴里的“将军命”——夫荣妻死。 ~ 与张家的鸡飞狗跳相对应的是长公主府里的岁月静好。 自从将三小只养在府里,不仅长公主脸上添了笑颜,便是广陵郡王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傅九衢官复原职,再次入主皇城司后,便开始调查“药妆案”,对大理世子段云之死,旧案重启—— 他忙起来便天昏地暗,人影都见不到,长公主为了儿子不得不一次次借由三小只的名义,拉他出门散心,顺便找了各种各样的姑娘与傅九衢“偶遇”,从名门闺秀到小家碧玉,从三月初春到六月炙夏,傅九衢不仅没有一个相中的,对母亲的刻意之举愈发没有耐心。 长公主为此寝食难安。 这一晃便到了七月,长公主生辰将至。 当夜,钱婆子高高兴兴地闯入内室,对着长公主便是一番耳语。 长公主一听,手上钗环落地,惊喜地扭头,“当真?” 钱婆子扯着帕子,一脸的喜逐颜开。 “老婆子亲眼看过了,像,当真是像极了张小娘子,那眉那眼那仪态,像了个八九成呀……这一次,郡王肯定能相中!”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45章黑化得深免费阅读。 /68/68807/19447583.html 第346章 醒来,大风暴 “为什么一定要我死呢?” “三千时空轮转,百万众生过客,世间有那么多人,你独独来与我相见,我欢喜尚尤未及,怎会怪你?” “你若不来,我去哪里寻你?我无法去到你的世界,只能在我的故事里循环,一直等你……” 辛夷头痛得很。 那个声音温和清浅,仿佛贴着她的脸颊灌入耳膜,如寒香抚过、花落枝头,又如独坐楼台的白衣公子在拂动琴弦…… 很好听,却又好像钢针刺骨,穿心而过。 有人握住了辛夷的手,体温相传。 那又开始了不断地絮语,像五丈河边的玉石小桥上早市的摊主唠叨菜价…… 一个个循环的画面,让辛夷有一种闯入无限空间的错觉。 看似天长地久,却是永无出路。 她的头实在太痛了。 痛得撕心裂肺。 “唉!”叹息声饱含失落。 病床前,一个身材修长的小美人低下头,看着辛夷苍白的面孔,眼圈突然便红了,“你为什么还不醒?不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我天天来跟你说话,你都听不见吗?” 这个蓦然闯入的声音,像划开黑暗的闪电。 辛夷身子一僵,灵台突然清晰起来。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用了两秒消化面前这张脸和面前的画面,虚弱无力地问:“三七,怎么会是你?” 小美人腾地睁大眼睛,握着辛夷的手十分用力。 “辛夷,你醒了?快!快叫医生。” 连三七是辛夷在中医学院的同学,因为两个人都以中药为名,认识之初就十分投缘,后来三七就成了辛夷最要好的朋友。 当初连三七也因为好奇和贪玩,和辛夷一起在《汴京赋》策划组里工作过大半月,但连三七家境好,本就是玩票的性质,受不了上班打卡的生活,一个月没结束就辞职走了。 那以后,辛夷天天为项目忙忙碌碌,一直到《汴京赋》上线,她发了内测码给连三七,邀她试玩,才知道连三七去了巴黎度假…… 没有想到,二人再相见,竟恍然隔世。 “我……这是在哪里?”辛夷情绪波动很大,胸口起伏不定,她费力地想要坐起来,被三七轻轻按住。 “你别动,输液管回血了——” 辛夷这才发出有些不对劲。 她在一个病房里,周围摆满了仪器,那红的、绿的指示灯,嘀嘀作响,让她好不容易苏醒的脑子,又有些迷糊。 “这是做什么?” 三七诧异地问:“你当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辛夷点点头,双眼微微眯起,有一种难以适应环境的惶惑。 三七凝重地看她片刻,突然俏皮一笑。 “傻妹儿,你上社会新闻了知道吗?” “……” “你啊,多大的人了?居然会像小孩子一样沉迷游戏,还因为长时间玩游戏导致脑缺血昏迷……丢不丢人啦,说出去我都不想认领你。” 沉迷游戏? 长时间玩游戏导致脑缺血昏迷? 辛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惊恐不已。 没有穿越,只是昏迷后——做的一场梦? 张小娘子、傅九衢、一念二念三念、汴京城、五丈河,辛夷药坊,还有药坊里那几个或笑或嗔脾性不一的小姐妹,都只是她昏迷时因为知晓剧情而产生的大脑风暴? 所谓的异时空,不过是她一个人的春秋大梦。 “嘀!” “嘀嘀!” 仪式发出的声音,仿佛敲在心尖上。 辛夷痴痴望着连三七,一时间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 她在孙家药铺邂逅傅九衢,他们一起经历的水鬼案、香料案,药妆案,他们在汴河坐船,在西岗抓贼,他们一起南下,在岭南和三十六洞的土酋饮宴,和粗犷阴狠的侬智高斗智斗勇,在万丈深渊下的原始丛林里生离死别…… 原来都只是游戏剧情而已? “不会的,不会的……” 辛夷喃喃着,嘴唇发白,在三七看来宛若智障。 病房里来来去去的医生和护士,连声地恭喜,连三七握着她的手,又哭又笑,真实的血压仪、心电监护仪…… 画面真实得让辛夷如坠深渊。 “三七。”辛夷心下一颤,“我要回家。” 连三七的笑容僵硬在脸上,“怎么了?” “我的游戏电脑,我的vr头盔……”辛夷苍白的小脸褪去了血色,一把抓住三七的手,着急地恳求,“我必须马上回去。快,帮我办出院。” 连三七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辛夷,你是不是疯了?游戏就这么重要,你还在生病,还没出院就记挂着你的游戏?我怎么不认识你了?” “三七,求你……” “想都别想,你给我老实养着……往后别再碰那鬼游戏!辛小姐,你的游戏生涯结束了。” 不。 辛夷轻摇着头,嘴唇颤抖不已。 怎么会结束呢? 怎么能就这样结束呢? “别傻了,好吗?” 连三七不忍心地软下声音,哄着辛夷。她不相信一向理智的小姐妹,会因为一个游戏就改变了心性。 “你只是睡得太久,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我已经帮你向公司辞了职,等你好起来,我便陪你四处走走,散散心……祖国的大好河山你不去看,整天琢磨什么大宋江山?” 大宋江山。 辛夷心脏撕扯一般疼痛。 “九哥,三千时空轮转,百万众生过客,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你和我,此情可待,并无半分虚假。” “……” 命运真是给她开了一个玩笑吗? 在一个荒诞的梦里,给了她一段最真实的情感。 半梦半醒间,辛夷痛彻心扉。 ~ 半个月后,是辛夷出院的日子。 连三七早早订了鲜花,开车去医院接人。 不料,病房里空空如也。 护士说:“那个怪怪的辛小姐,一大早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 连三七惊讶不已:“她自己走的?” 护士摇头,“好像是她家阿姨帮她办的出院手续,刚走不到一个小时……” 阿姨?连三七见鬼一般。 辛夷哪里有什么阿姨? ~ 摩天大厦高耸入云,繁华的都市里车水马龙,眼前的一幕幕,似真似梦地掠过辛夷的眼帘。 她苍白着脸,双眼盯着车窗外,一言不发。 汽车徐徐驶入这座城市里房价最为昂贵的富人区,辛夷这才回过神来,皱起了眉头。 “你不是说,《汴京赋》策划组找我有事?为什么来这里?” “辛小姐,进去你就知道了。”陪她出院的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女人,姓林。 林女士体态丰腴,风姿款款,脸上有岁月的痕迹,声音温和有礼,可以让人感觉到她的教养和高贵。 辛夷抿住嘴唇,一路跟着林女士上楼。 那个房间出奇地大,地板出奇的冷,泛着金属质感的铁质大门出奇地沉重,四周的陈设冰冷得让辛夷感觉自己如同进入了一个科幻空间。 林女士停下脚步,对着空旷的墙壁说了一声。 “傅董,辛小姐到了。” “请进。”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沉稳有力。 一扇大门在眼前徐徐开启,房间乍明乍暗。 辛夷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这才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里面的房间里,四壁冰冷,有仪器在轻微地震动,男人的模样儒雅随和,修长的身影好像整个埋入在灯光的阴影里,一双冷清的眼睛看过来,不见半点善意。 辛夷觉得这个人有几分熟悉感。 不等想起这张脸像谁,她的视线就被屋里那一个超大显示屏的游戏画面吸引了过去—— 那是《汴京赋》的游戏界面。 背景里是她熟悉的五丈河。 一棵高大的垂柳倚河而生,树干粗壮,有几根枝条落在水面上,荡出层层的涟漪,引来小鱼争相啄食,也引发了辛夷内心的大地震…… 不,大风暴! /68/68807/19451492.html 第347章 脑机与穿越 傅九衢! 白衣黑发银红披风,傅九衢一身气质疏离冷漠,褪去刀光剑影和恣意飞扬,此刻的他遗世独立,身上似有流光隐动。 三小只伴在他的身侧,还有两个侍卫一个内监,他们正在五丈河边将辛夷的衣冠下葬。 柳树上嵌了一块石碑,上面写着“二十一世纪中医师辛夷到此一游,《汴京赋》是个垃圾游戏。” 三小只对着石碑拜祭,傅九衢衣衿飘动,立于一侧。 辛夷脑子里沉寂了半个月的能量在这一刻全都复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扑向屏幕,泪流满面。 “九哥……” “一念,二念,三念。” “孙公公,段隋,程苍……” “好久不见!” 室内鸦雀无声,没有人回应她。 辛夷瞪大的眼睛随着人物在走动,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一群人慢慢地转身,僵硬地往五丈河的另一边走去。 辛夷可以看到锦庄瓦子挑高的檐角,看到傅九衢远山般挺直的背影,却再也看不到他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她猛地掉头。 “正是我要问你的。”那中年男人沉着眼帘,声音不徐不疾,“你是谁?为什么篡改游戏?” 辛夷静静地看着他,“你又是谁?” 中年男人双眼漆黑,冷漠的面孔上是探究,是疑惑,但他没有回答,而是旁边静立的林女士开了口。 “傅董是《汴京赋》游戏的投资商。” 原来是金主爸爸,辛夷有一点明白她被叫来的原因了。 也发现了这张脸有几分像谁—— 像傅九衢。 这个中年男人与游戏里的傅九衢有几分眉眼相似。 辛夷攥紧拳头,声音有细微的颤抖。 “傅董找我来,想说什么?” 男人早就习惯了别人的恭维,对辛夷这种上来就单刀进入的性格好像并不喜欢,他皱了皱眉,迟疑了许久,突地一叹。 “我有一个儿子。” 辛夷微微一愕。 接下去,听了一个比穿越还要荒谬的故事。 傅董有一个研究生物科技的儿子,痴迷于“脑机接口”。这个疯狂的科学家,对神经科学,未来生命科学领域简直是入魔的状态,他投资了《汴京赋》游戏的开发,甚至将自己做成里面的反面人物角色,并亲自为角色配音…… 一开始傅董以为他只是像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喜欢玩游戏,并没有过多地干涉。 然而,他做这些的最终目的,并非要玩一款“真人游戏”,而是要实现自我意识通过脑机接口的意识传导仪和游戏人物进行互动,打破脑机接口对意识传导的限制,打破生命科技的结界…… 辛夷摇头,“我不太懂。” 傅董看她一眼,“意识是人脑对大脑内外表象的一种感悟。俗话说,我思故我在。意识、记忆、感受、肉体,都是分开的存在。有了独属于你的自主意识,你才是辛夷……” 辛夷沉默一下,“然后呢?” 傅董幽然长叹一声,摇摇头。 原本傅董的儿子是想通过脑机接口与母机系统连接,实现人脑意识地穿梭,用真人游戏体验的方式来实现脑机科技的突破,谁知过程中出现了故障。 不知是有人恶意修改了程序还是母机系统的人工智能启发了自我意识,疯狂的科学家傅二代同志被“困”在了他投资的《汴京赋》这个虚构的大宋世界里,却没有激活自我意识。 没有思想的他,是他,又不是他。 游戏里的他、游戏外的他,意识传导仪上的他,思想、感知和灵魂三者仿佛被剥离一般。 辛夷仿佛听了个天方夜谭。 如果那个人的名字不叫傅九衢,如果她不是亲眼看到了屏幕上的“到此一游”,知道那是她的“临终”遗嘱,她根本就不会相信生物科学已经发展到了这样恐怖的地步…… “所以,我不是穿越了,而是……进入了科幻世界?” “穿越?”傅董认真想了想,“这么说,你果然进入过游戏里?” 辛夷点点头,“尽管我现在也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经历这些,但我不相信那只是一场梦……” 辛夷将事情简要地讲了一遍。 说到最后,她声音沙哑,整个人虚弱不堪。 “我不知道,我到底存在过,还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傅董目光安静地看着她,好似放空般沉默了许久,这才疑惑地道:“可能是你在玩游戏的过程中,无意间触发了游戏程序里的意识传导仪?这个——目前我也说不准,一般来说,要与设备连接,需要侵入性的脑部手术,才能读取你的神经细胞活动……但你仅用vr头盔便实现了意识接入,有些不可思议。” 脑机接口的接入技术命门,每个科学家都想掌握…… 可以说,谁掌握了它,谁就站在了未来生命科技的顶峰。 傅董迟疑地看着辛夷。 “你还能回去吗?” 辛夷迟疑一下,“你想要我做什么?” 傅董道:“我的儿子目前昏迷不醒,我希望他苏醒过来——” 辛夷:“他要如何才能苏醒?” 傅董摇摇头,“我请来了全世界最好的科学家,却没有一个人能给我准确的答案。原本,我已经放弃了,接受阿九操作失误,大脑皮层功能受到不可逆损害的事实。但是这个画面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希望……” 辛夷问:“你可以更改母机程序吗?” “不可以。因为母机叛变了,我们掌控不了它。” “那重启?”辛夷一直觉得重启能解决一切。 傅董却是摇头,“掌握密码的人——只有阿九。” 这不就陷入了“鸡生蛋和蛋生鸡”的逻辑混沌里了吗? “或许,你可以回到游戏里去,触发他的觉醒意识,让一切回归原状?” 辛夷脑子嗡嗡地响,尚未完全消化这些事情。 “我要如何让他觉醒?” 傅董深吸一口气,用成熟稳重的声音,说了一句十分幼稚的话。 “爱情的力量,信仰的作用?辛小姐,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辛夷沉默片刻,自言自语一般。 “我可以看看他吗?你的儿子。” 傅董点头,“可以。” ~ 辛夷又一次见到了傅九衢。 在一个宛若科学实验室的病房里,他与冰冷的仪器相伴。 如果不是因为傅家有足够多的金钱,相信他没有办法维系植物人的状态。 辛夷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张熟悉而俊朗的面孔,意识浮浮沉沉。 严格来说,这个人不是傅九衢。 因为辛夷和他没有任何交集,也没有任何情感。 她认识和爱上的,都是游戏里那个虚拟的广陵郡王…… 这只是一张和傅九衢长得相似的面孔而已。 “怪不得我以前翻遍网络也找不到傅九衢的配音是谁。” 辛夷笑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审视病床上的科学怪人,看着他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微微躁动的心在清晨的微风中渐渐安静下来。 她坐了一夜,在脑子里想她和傅九衢那完完整整的一生。 天亮时,她终于发出一道尘埃落定般的叹息。 “等我。” ~ 辛夷再一次坐到了电脑前,戴上了vr头盔并配上vr眼镜。 在开机画面里,傅九衢英俊冷漠的脸上,黑瞳散发着幽寒的光,他似笑非笑,用那一副令辛夷迷醉过的好嗓子,幽幽地道: “人人都说我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但他们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人……” 辛夷微微一笑,“九哥。” 号称7d画面的人物,在vr头盔的视角带动下,栩栩如生。 辛夷很想扑向那个火热的怀抱,对他诉说相思之苦。 然而,傅九衢脸上只有阴凉不屑的笑…… “人人都说我是天底下最美的人,但他们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人……” 辛夷头痛欲裂,接入自己的游戏账号,发疯般冲入汴京城。 “客倌你好,近日东水门外十里地的张家村有水鬼作怪,客倌行事,务必小心为上……” 她道:“送我去张家村!” 黄昏的汴河上,微波荡漾出真实的涟漪,就连空气里的水雾都逼真地在鼻翼里浸润出了一股潮湿的凉意。一只癞蛤蟆隐蔽在墙角,背上丑陋的疙瘩层层叠叠,惟妙惟肖…… “嚎什么丧啦?你几个又不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种。在这厢哭她,怕不是忘了她往常是如何薄待你们?” “老二媳妇,你是愣着做什么?赶紧把她给我赤条剥下,看看这小泼皮有几分骨气。” “娘……别再打了,再打出了人命,三郎回来不好交代……” “这个贱货平日里就会好吃懒做,勾三搭四,我这个做婆母的要是不狠下心来教训她,她就要翻天了……” “娘……别打我……我听话……” “是三郎不肯跟我好……我没有勾三搭四……” “龚氏你走开。你再来拦,老娘同你一起打。” 耳朵里嘈杂,骂咧声里,是刘氏揪着一个身形削瘦的小娘子,不停地辱骂。小谢氏笑嘻嘻拿了笤帚过来,交到婆母的手上…… 三个小孩子躲在门外。 三念在嘤嘤地哭。 眼前人影绰绰。 这个场景真实得不像是一款模拟体验游戏,但辛夷确实是在游戏中…… 取下头盔,她正常的一日三餐,没有穿越,也仿佛永远不会再穿越过去。 三天没法好好休息的她,再一次到了那个大得离谱的别墅里,见到了那个神秘的傅董。 “我愿意做侵入性脑部手术,做脑机接口实验。” 傅董的视线扫向她帽檐下面沉寂的双眼。 “你想好了?” “想好了。” “我可以找人为你开启接口,但成不成功,我并没有把握……” “没关系。” “你能不能去,我不敢确定。你去了,能不能回来,我更没有把握……” “无所谓。” 傅董看着她满不在乎的表情,沉默片刻,声音凉如腊月的寒风。 “目前这个技术尚不成熟,会发生什么,没有人能够预料。阿九都已经那样了,你都看到的,因此我不会逼你。但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有可能,你会和他一样,长睡不醒。有可能,你会丧失一部分记忆或者造成别的什么损伤,去不到游戏里,也回不来现实中……” 辛夷默默闭上眼睛。 “我愿意。” /68/68807/19451493.html 第348章 相看,马屁拍起来 又是一年的端午时节。 百索艾花银样鼓、粽子白团香糖果,艾草菖蒲紫苏叶…… 大街小巷,吆喝喧闹,空气里飘散着端午的香味儿。 赵玉卿的小轿悄无声息地落在锦庄瓦子的门口,她打帘子看一眼,尚未下轿就变了脸色。 “怎会是瓦子里的姑娘?” 钱婆子态度恭敬地垂手在侧,脸带尬态地笑:“那天来相看,老婆子是这里瞧见的人。没得殿下首肯,人家的来历是不敢随便去打听的,免得坏了名声……” 赵玉卿瞥她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罢了,先进去看看再说。” 瓦子就瓦子吧,虽说男人们都喜欢在这里寻欢作乐,里头的清白姑娘也不少。 赵玉卿想了想又放下帘子,犹豫地道:“你去使些银子,把人叫出来我看一眼便是了。” 钱婆子晓得长公主金尊玉贵的身份,是决计不肯轻易去瓦舍这种娱戏之所的。 她轻轻诶一声应下,便屁颠屁颠地往锦庄大门走去。 赵玉卿观望片刻,让轿夫把小轿抬到对门,安静地等待着,脑子里一直在如果那姑娘当真与张小娘子长得相似,要不要计较她出身的问题中纠结。 不料,钱婆子却慌慌张张地出来了,眉眼间又喜又忧。 “殿下,殿下…………” 赵玉卿不满地看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在大街上叫自己的尊称。 “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 钱婆子福了福身,道:“殿下,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长公主沉下脸,“哪里学来的毛病?你好好站直了说。” “是是是。”钱婆子满脸堆着笑,“好消息是她不是锦庄里卖艺的姑娘。” 长公主黑眸一亮,“那是哪家的千金?” 钱婆子再一次拉垮下来那张老脸,“这个……便是坏消息了。小的打听到那姑娘是随大理使团入京来朝贡的,是大理国的姑娘……” “这哪里是什么坏消息?” 从本朝太祖开始,与大理王国便十分友好,大理经常派使节前来汴京进贡,大宋也常对大理进行封赏—— 大理段世子之死和侬智高叛逃大理这两件事情,虽然对双方关系有一定的影响,但双方不会因此而撒破脸,长公主自认为她家的身份,再尊贵的大理姑娘也配得上。 “那我们便去驿站瞧上一瞧。” “不是,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钱婆子摆摆手,大抵是有点着急了,额头上都渗出汗来,说得结结巴巴。 “我方才打听过了,那姑娘是个瞎子!” 瞎子确实是坏消息,但长公主原本也只是想一个人找来给儿子解闷,管她是瞎的还是哑的,只要长着那样一张相似的脸庞就行。 她刚要吩咐钱婆子动身去找人,那大喘气的钱婆子嘴里又蹦出一句。 “那个瞎眼姑娘方才还,还坠河了——” “坠河?”赵玉卿哭笑不得,“你这里只是一个坏消息?” 钱婆子嘿嘿两声。 “小的方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是不敢相信。一个好端端的娘子,怎么就那么不谨慎,会从二楼摔下去,直直坠入了河里?一听说是瞎子,这就不奇怪了。” 赵玉卿沉思一下,“走,看看去。” ~ 等赵玉卿主仆几个挤入五丈河边的时候,人群已经将出事地点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个姑娘已经被人捞了起来,身体软软地瘫在地上,看上去单薄又可怜。 “幸好入了夏,天气暖和,不然冻也得把人冻坏。” “不知道是哪家姑娘,看着怪好看的……” 人群七嘴八舌,嗡嗡作响。 钱婆子在前面引路,扒开人群招呼赵玉卿往里头钻,招来一顿白眼,骂咧着并不肯相认。 堂堂长公主,何曾受过这般委屈? 钱婆子看主子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越发难看,深提一口气,用尽吃奶的力气,将脑袋钻过去,再用力一挣—— “主子,你来,来这里看!” 赵玉卿体态消瘦,姿态雅致了一点,满身风韵在市井人群里很是吃亏,等她终于挤到钱婆子的旁边,却只看到那姑娘的一个影子。 她被人抬走了。 赵玉卿扶了扶凌乱的鬓发,气喘吁吁地瞪大眼睛。 钱婆子看着主子狼狈的模样,赶紧拉住旁边的小哥问。 “小郎君,那姑娘死了吗?” 小哥摇了摇头,“没有吧,刚才好像听到咳嗽呢。只是呛了水,怕是不好过。” “多谢多谢!” “你们认识的?” “不认识。” “不认识你打听什么?真是!” 小哥甩袖走人,钱婆子扭头看到主子的冷眼,苦哈哈地垂下头来赔罪,然后护着赵玉卿离开现场。 “主子,您看我们要不要去驿馆院里探探病?” “不用。”赵玉卿犹豫一下,“我朝今年向大理买了三千匹骏马,他们应是送马来汴京的。过两日,官家要宴请使团,到时候把老九拽去便是……” 钱婆子睁大眼睛,马屁赶紧拍了起来,“还是主子想得周倒,这样神不知鬼不觉,郡王也不会因此不满……” 赵玉卿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快步离开了五丈河。 在经过辛夷药坊的时候,她稍稍驻足片刻,眼前不由浮现出那少女模糊的面容,幽幽一叹。 “听说辛夷家的兰汤包卖得最好,你回头买些回去给府里的下人们,每人赏一包……” “使得,使得。主子真是体恤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 药坊里。 傅九衢刚准备上马,就看到长公主的小轿,当即停了下来。 “爷。”孙怀笑着挤了挤眼睛,“小的听说长公主今儿个是来给你相看姑娘的,还听说那姑娘长得和张小娘子很有几分相似……” 傅九衢沉下脸,“转过身去。” 孙怀苦哈哈地转身,将屁股对着傅九衢。 傅九衢示意段隋,“竹竿炒肉。” 段隋一脸灿粒,“是。” 说着便撸袖子要打孙怀的屁股。 一看动手的人是段隋,孙怀就不干了,双手捂着屁丨股便跳将起来,段隋嘻嘻地笑着追上去。 两个人笑闹一团。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撩袍上马,漫不经心地打马离去。 对面酒家的楼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坐在面向大街的窗边喝酒,双眼炯炯有神关注着街面上的动静,一直到傅九衢骑马远去,他才抿嘴一笑。 “少主——” 门开了,一个小厮上前拱手,低声道:“阿依玛醒过来了。” 男子抬起眼皮,“石贵。” “小的在。” 男子握住酒杯起身,“替我捎个信去长公主府,就说我从大理带来一匹汗血宝马,代父相赠。” 小厮怔愣一下,“用少主的官印吗?” 男子冷笑,面容在幽光里忽明忽暗。 “不然用你的?” “……” 晌午时分,一封用汉文和僰文两国文字书写的帖子,传到长公主府,落款印鉴为大理国东川郡王高明楼。 信上的原话是这么说的,“父亲大人常赞郡王智勇双全,有雄才大略,在下甚为佩服。此驹是父亲大人从五千匹骏马中挑出来的佼佼者,特地交待在下入京后亲手赠与郡王。宝马配英雄,是在下和父亲心之所愿,望郡王笑纳。” 傅九衢抬眼,“马呢?” 段隋:“牵到马厩里了。门房本不敢收,但来人放下信件和马儿就跑了……” 傅九衢微微阖眸,“罢了,明日再还。” 段隋看他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迟疑道:“属下看过了,那马确实是好马。属下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马,可是,那高明楼为什么要给九爷送马呢?” 高氏在大理那是赫赫有名,是大理的世袭相国,堪称汉之董卓。 十年前,高相国废掉了荒淫无度的大理国王段素兴,拥立段思廉为帝。可谓是“上有从龙之功,下有民心相向”,在大理是无人可比的风光。 东川郡王高明楼便是高相国的儿子。 傅九衢思忖一下,淡淡轻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明日天一亮,你亲自把马送回驿馆。” 段隋应声,瞥一眼主子的表情,又饶有兴致地问:“属下听来一个小道消息,不知当讲不当讲?” 傅九衢徐徐掉头。 那凉丝丝的表情,让段隋身子僵硬一下,差点咬到舌尖。 “咳!”段隋一本正经地道:“启禀郡王,属下听说,这次大理使团入京,除了送来我大宋购买的马匹,还特地送来了侬智高的人头………” /68/68807/19456347.html 第349章 杀人不用刀 侬智高的人头? 傅九衢微微扬唇,眼波不动地端起茶盏轻泯一口。 段隋并不在意他的反应。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无论听到什么事情,九爷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好片刻,段隋没有听到傅九衢的声音,憋得有点辛苦,又不太聪明地频频审视着主子的表情,想干大事的雄心再也按捺不住。 “属下倒有一想法。” 傅九衢笑了一下:“说。” 段隋道:“我猜这个东川郡王赠马的目的,是想九爷从中斡旋,免得回头在官家那里吃挂落。你想,这么久了,他们才把侬智高的脑袋奉到大宋,分明就是不把我大宋看在眼里嘛,官家心里能舒服……” “不会说话就闭嘴。”傅九衢冷冷道。 段隋委屈:“不是您让我说的吗?” 傅九衢冷冷逼视他的眼睛。 段隋撇嘴,“是我嘴巴抽搐,自己发出的声音。” 傅九衢目光平静地扫过去,“世上有一种人,杀人从来不用刀。” 段隋:“属下明白,就是九爷您呗。” 傅九衢:“……” 段隋察觉他表情不对,呃一声,“难道不是?还有人比九爷更狠?” 傅九衢看他一眼,摇摇头,转而吩咐:“把今日从药坊带回来的糕点包上,我去瞧瞧三个孩子。” 眼下,一念和二念就在长公主府里念书,长公主很是疼爱他们,专门请了西席上门。 三念则是老样子,偶尔高兴了随两个哥哥读书,更多的时候,是缠着周道子学医。 段隋闻言笑嘻嘻应了。 一提到三小只,九爷的脸色就好看很多,这个时候,他们做属下的,日子也能跟着好过很多。 段隋喜孜孜地拎着糕点出门,尚未走过水榭,便见程苍从对面大步过来。 傅九衢停下脚步,朝段隋摆摆手。 段隋看看他俩对视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郡王。”程苍走到傅九衢面前,躬身行礼,“今日锦庄瓦子有个姑娘落水。” 傅九衢懒洋洋地听着,不甚在意的样子。 程苍打量着他,“属下派人查过了,是大理使团的人。蹊跷的是,那姑娘是从锦庄二楼掉下五丈河的,二楼本有半人高的护栏,正常人还得翻越才能跃下,她一个瞎子是怎么掉下去的?还有一事……” 他观察着傅九衢的表情。 “那个姑娘与小娘子长得极其相似。” ~ 由鸿胪寺执掌的北宋中丨央客馆,又称驿馆,这里是用以招待周边各国使节的地方,长期住着高丽、大理、西夏、回纥、辽国等国来的使者。 高明楼进门的时候,青帷纱帐半掩半开,床上躺着一个女子,阖着眼睛,小脸儿埋在被子里,好像是睡着了一般,没有半点声息。 他看一眼,皱眉,“头发没有晾干,为何就睡下了?” 随行的丫头正在屋子里收拾姑娘换下来的衣裳,闻言吓了一跳,回头便蹲身行礼请安。 “少主恕罪,阿依玛说她头痛犯困……” “她说如何便如何?”高明楼沉下脸来,“自去领罚。” “是!”丫头不敢吭声,默默地退了下去。 青帷白纱的帘子微微一荡。 高明楼走上前去,俯身看向被子里的女子。 一张小脸在氤氲的灯火下,眉目如画,正是花朵般娇嫩的年纪,肤色却苍白如纸,如同一只被人剪掉了翅膀的小鸟,有着出众的美貌,却又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愁绪,哪怕睡着了,眉头也是紧紧皱起,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 ~ 辛夷这一觉睡得有些久。 时空像吹拂的疾风,从眼前呼啸而过,一个个荒诞的怪梦更是像杂乱的电影剧情,在她的脑子里反复放映。 她看到自己从悬崖坠落,穿越生死。 又看到自己在一个叫东川郡的地方骑着大象玩耍,像一个无辜的稚子。 不,更准确说,是可怜的瞎子。 瞎子里眼里是死寂般的黑暗,寂寞得如同荒原。 大象用鼻子将她高高地卷了起来…… 灵魂在时空中漂浮,游荡。 精神和肉体仿佛被剥离,一分为二。 她看着自己被大象的鼻子拱起来,再掉落。 然后咚的一声,重重地落在五丈河冰冷的河水里…… 黑暗像一张魔鬼的血盆大口,将她整个人席卷其间,接下去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男子熟悉又陌生的面孔,脑子里仿佛掠过一道惊雷,双眼一阵恍惚,又茫然。 高明楼习惯了她这样的目光。 没有焦距,但眸底一片澄澈、清亮。 如果不是知道她看不见,没有人会相信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会是个瞎子。 高明楼微微抿唇,“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辛夷呆呆地与他对视,用了很长的时间思考,轻轻应了一声,又好似没有声音发出来。 高明楼皱眉:“怎么会突然从二楼摔下去?” “我看不清东西。”辛夷看着他走近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听到外面热闹,便摸索着走过去,哪里晓得下面是河……” 高明楼微微一怔。 看了青帷纱帘里的小脸许久,忽地掀唇。 “你今天说话利索了许多。” 辛夷一颗心突然冰冷,缓缓抿了抿唇,将被子拉过来捂在心窝,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略带困惑地问:“是吗?可能是我,吓,吓坏了。” 高明楼在她身边坐下来,“这次也算是受了教训,看你还敢不敢去瓦子里听戏。” 辛夷道:“不去听戏便成日在驿馆里么?那可无趣极了。” 高明楼抿了抿嘴,“你这活泼的性子倒是没变……” 辛夷微微僵硬一下,垂着眼生硬地问:“我以前不是这样的吗?” 高明楼没有回答,迟疑片刻,突然眯起眼睛,道:“明日黄昏,锦庄里有一场鼓子词,我带你去听。” “好呀。”辛夷轻声应了他,怅然地一叹,又笑:“大宋的声音与别处就是不同。比大理、比东川郡热闹多了!” 高明楼看着她弯成月牙一般的眼睛,暗自叹一口气。 她眼睛坏了,看东西不太分明,便喜欢听一些热闹的声响。 “下次要仔细一些了,不许再出去顽皮。” 听着高明楼似笑非笑的声音,辛夷心下微微一紧,后背更是湿濡濡的有些难受,她强忍不适,垂下眼帘,若无其事地点头。 “嗯。” 高明楼盯着她,瞳孔微微一暗,垂下眼帘看了片刻,突然将手搭在她的床边,轻轻摩挲着那被褥,皱着眉头思忖着,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最后却是慢慢地站起身来,掀唇一笑。 “让红豆来给你绞干头发再睡,不然要着凉。” 淡淡的酒香混合着男子身上好闻的熏香味,那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庞低下来,森冷冷的黑眸对着她的。 “听明白了吗?你这样我会担心的。” “好……”辛夷的声音好似卡在喉头。 高明楼撇了撇嘴,那双不同常人的眼睛里,眸色更为深浓了几分。 “你以前会说,明白了。” “……我……明白了。”辛夷喃喃。 “乖,你再休息一会。”高明楼目露赞许地扫她一眼,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顺便叫来胆战心惊的丫头红豆。 “好好照看着阿依玛,再发生锦庄那样的事情,小心你的脑袋。” 红豆吓得不敢抬头,欠身拜了又拜。 “婢子谨遵少主之令。” 一直到她目送那个高大的背影离去,脸上才浮出惊讶。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次穿越,比上次好像更为精彩…… 不对,是惊险。 因为她不是从锦庄二楼掉下去的,而是被人推下去的。 当时的她虽然看不清,但周边不会有外人,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推她下去的人,不是高明楼就是受了高明楼指使的人。 过往浮光掠影,辛夷突然抱住头,闭上了眼睛。 她有些疲倦,有些惊喜,有些彷徨,还有一些疯狂的念头…… 她要见广陵郡王。 傅九衢。 /68/68807/19456348.html 第350章 宠娇无力又多情 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解去端午的暑气,也将城里繁花打了个七零八落。 清晨,长公主便让人来通知傅九衢,今日官家要在琼林苑设宴招待来京朝贡的各国使节,让他同去赴宴。 因为傅九衢向来厌烦应酬,长公主还特地交代钱婆子,琼林苑里今岁养了几株从西京洛阳来的姚黄魏紫,她十分想看。 这是怕傅九衢不肯,以孝道压他。 哪料钱婆子话没有说完,傅九衢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知道了。退下吧。” 钱婆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频频躬身,乐颠颠地走了。 傅九衢拿起案上的旧香包,低头端详片刻,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发黄的线头,又凑到鼻尖深深一嗅,闭上双眼。 “端午又到了!” 香包里的艾叶香附味道淡了,但与外面街面飘着的一样,仍是端午的味道,好像一切都没有改变,傅九衢看着那拙劣的针脚,甚至能回忆起辛夷咬牙切齿挑灯刺绣的愤愤模样…… “爷……”孙怀打帘子进来就看到主子脸上诡异地笑,肝胆一寒,差点吓得不会说话了。 傅九衢沉下脸,“何事?” 孙怀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案上,小心翼翼地端出茶盏,“小周娘子来了,在金玉轩里看孩子。” 傅九衢看他一眼,“这是官家的恩典,你管她做甚?” 孙怀轻咳一下,尬笑,“小的哪里敢管小周娘子的事情?她如今肚子里怀着的可是龙种,那身子可是金贵得很呢。是小周娘子方才说,等一会要来拜见郡王……” 傅九衢面无表情,“让她滚。” 声音未落,外面便传来一个清悦的声音。 “我有事求见郡王,劳烦段侍卫替我通传一下。” 傅九衢瞪了孙怀一眼,孙怀无辜地笑。 周忆柳和长公主府的关系素来亲密,但那仅限于长公主本人。 赵玉卿对周忆柳入宫侍君的事情,一直心怀内疚,后来见她得宠于官家,才稍稍收起了同情心。见面少了,也淡薄了不少,但主仆多年,情分一直都在。 不过傅九衢对周忆柳么,一向冷淡,平常多看一眼都难。 “爷,小的这就去打人打发了……” 孙怀尚未转身,便见傅九衢将香包塞入怀里,轻飘飘道了一声。 “让她进来。” 孙怀扭头:“……” 帘子撩起,周忆柳细碎的脚步,带着庭院里的草木清香,徐徐而来。 走到傅九衢面前,她施施然地捧着小腹,微微欠身。 “妾身见过郡王。” 傅九衢:“找我何事?” 周忆柳应声抬头。 屋子里年轻俊朗的广陵郡王,一袭白衣黑发如墨,清瘦的面孔白皙得不见血色,但双眼幽深可怕,冷冽至极,懒洋洋一扫,仿佛要把她的心思看穿。 周忆柳慢慢站起身子。 在广陵郡王面前,她没有必要说废话。… “张雪亦快不行了。” 傅九衢双眼微微一抬,慢慢端起茶盏轻泯下,讥诮一声。 “看来你没少费心思?” 周忆柳睫毛微垂,看不见眼底的情绪。 “妾身做什么都是为了郡王。郡王不喜欢她,痛恨她害了张娘子,那她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傅九衢冷冷瞟她一眼,“你明知张雪亦在官家心里的地位。她一病不起,而你有了身孕,才能略略压她一头……如此迫不及待,你在怕什么?” 人人都道小周娘子圣眷优渥,但周忆柳心里一直扎着一根刺。 官家对她有宠,无爱。 而病后的张雪亦哪怕又疯又狂,仍然荣宠不断,官家骂她、训她、有时候烦她,但从未真正放弃过她—— 周忆柳时常扪心自问,若是换了她,赵祯待她可能没有万分之一的耐心。 “是么?”周忆柳幽幽一笑,“难道这不是郡王的意思?” 周忆柳一向以柔顺温婉胆小孱弱的性子示人,很少这般强硬地说话,尤其在傅九衢的面前。 “我只是顺着郡王为我安排的道路往下走。我的荣华富贵,全拜郡王所赐,我自然要为郡王排忧解难……这有什么不对吗?” 她双眼微微眯起,迎着傅九衢冷漠的视线,勾唇一笑,又幽幽复问一遍。 “她早就不该活着了,不是吗?有大宋帝王的三千宠爱,张雪亦她死得不亏呢。” 傅九衢:“说完了?” 他放下茶盏,姿态轻谩而淡漠:“说完了出去。” “没有,妾身还没有说完。”周忆柳往前走了几步,一双眼睛里散发着从未有过的炽芒,瞳仁幽黑带寒。 “我可以为郡王做的事,远不止这些。” 也许是肚子里的龙种给了周忆柳的勇气,她压低声音莫名高亢了几分。 “官家太需要一个皇子了,只要郡王肯助我,大宋江山都将是郡王的……” 她眼眸一垂,落在傅九衢的茶盏上,“盘中餐。” 傅九衢缓缓抬头,直视着她,发出一丝嘲弄的笑意。 “我倒是没有料到,一个烧火丫头竟有母仪天下的志向。” 烧火丫头几个字让周忆柳当即变了脸色,眼瞳里浮现出一抹狼狈。 当初赵玉卿在白云观里修道,周忆柳为了接近贵人,主动去灶上做烧火丫头,想方设法靠近她,为长公主冷清寡淡的道观生涯添几个好菜,这才获得了长公主的垂青。 可是,包括长公主都认为那只是因缘际会,是她们之间的缘分。 除了傅九衢,没有任何人知道,那是她的刻意为之…… 面对傅九衢那一张生来高贵的俊脸,周忆柳突然有些激愤。 “难道你不想吗?你扳倒庞相,在朝堂里翻云覆雨,又将我安排入宫,将一念和二念推到官家面前,难道你就没有别的野心。” “一念和二念不是我推到官家面前的。”傅九衢淡淡瞟她一眼,“是你的好姐夫干的好事。我什么都没有做。”… “是,郡王什么都没有做。郡王从来都只是借力使力,杀人从不见血,更不用刀。” 周忆柳在宫里养了这么久的日子,确实养出了一些脾气。 毕竟是被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宠着的女人,一张圆澜温柔的脸面,咬起牙齿就变成了刻薄又阴冷的模样。 “那我愿意做郡王的刀,你用是不用?” 傅九衢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极冷,极暗。 周忆柳头皮微微一麻,渐渐畏惧,将视线从他身上收回来,恢复了讨好的诚恳。 “郡王心下明白,只要你我联手,这大宋江山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傅九衢:“只要你生出皇子?” 周忆柳没有听到他话里的情绪,巴巴地望过去,声音又多了几分希冀,“是。只要我生出一个皇子,便要什么有什么。郡王很清楚,一念二念的身份难以见光,官家再是疼爱他们,也顶多当成干儿子,将来封官加爵,给荣宠荫庇,但只要有朝中那群老顽固在,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认祖归宗……” “哦?”傅九衢淡淡问:“那你怎么打算的?” 周忆柳抚着隆起的小腹,低头思忖片刻,“生男生女,老天自有定数……但郡王一定有办法,让我肚子里的孩儿,生出来就一定是皇子。” “野心不小。” “天降圣恩,妾身当仁不让。” 傅九衢平静地垂下眸子,慢吞吞地喝茶。 “出去。” 他声音浅淡,像微风拂在芭蕉叶上,喑哑清软,仿佛天生就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周忆柳从脚底升起一阵酥麻,钻入骨髓,痒痒的,她情不自禁又朝他走近一步。 “只要郡王愿意,这天下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傅九衢双眼眯起来,冷笑一声。 “可惜。我不想要天下,更不想要你。” 他突然拔高的讽刺,将周忆柳吓一跳。 她停下脚步,眼对眼看了傅九衢片刻,缓缓勾唇浅笑,轻捋垂发,温柔地道:“离孩子临盆还早呢,郡王尚有时间思量。想不明白,就慢慢想。这个天下,什么东西最重要……” 傅九衢沉下脸,像是强忍着什么情绪一般,薄唇抿得发青。 “趁我尚有耐性,滚出去!” /68/68807/19460137.html 第351章 瑶阙相逢 琼林苑是大宋的皇家别苑,位于汴京城西。 一座拔地而起的假山足有几十丈之高,山上建有亭台楼阁、燕宿雕梁。山下铺设锦石道路,池塘垂柳,花木葱郁。山有园林园有山,无比壮观俊秀。 大宋官家设宴,自是奢美别样。 砌香果子、雕花蜜煎,各色的时新瓜果,还有香药焚出的幽然香味。主食未上,只是小坐片刻,已让各国来使在各自的小花厅里感觉到大宋国力之鼎盛,物产之繁阜。 花厅里熏香迷醉。 辛夷屏息而坐,耳朵里已听了许多傅九衢的事情。 他策划罢相,害庞籍外放郓州,他力挺狄青上位,让张巡失宠。 他亲自挑选美貌女子,送入宫闱成官家宠妃。 他生活奢靡无度,卖田卖地,将府中钱财挥霍一空。 他手握朝中大臣的把柄,频出黑手。 他不知人情冷暖,却悉心养育张巡家的三个孩子…… 他好似无所不能,又仿佛无欲无求—— “这个怪人,没有人知道他要什么。” 高明楼的声音低低浅浅,将傅九衢的事情向辛夷娓娓道来。 又轻轻瞥一眼辛夷煞白的小脸,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她,温和地道:“所以,这个人你要防着他,远离他……知道了没有?” 辛夷不动声色地点头。 “很好。”高明楼又瞟她一眼,“你要是能助我渡过难关,也不枉我当初拼死救你一命……” 辛夷垂下眸子,“我明白……” “嘘,不要说话。”高明楼低下头,状若亲昵地凑近,看着她怯怯的模样,“为免你说话出错,我会告诉他们,你昨夜落水坏了嗓子,今日说不出话来。” 辛夷肩膀微僵,没有动弹。 “又瞎又哑吗?我怕我装得不像。” “你可以做到的,阿依玛。”高明楼黑眸半明半暗地扫过她苍白的小脸,散发着一抹冷漠的、诡谲的光芒,又像是兴奋,是好奇,是一种被突然激发的兽性,让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傅九衢见到她的时候,是什么模样…… “你照我的吩咐去做,等回到大理,我会找人给你治好眼睛,会给你别人没有的荣宠……到那时候,你将是大理国最尊贵的女子。” 辛夷仍然垂着眼睛,僵硬地坐着,手指微攥,像是害怕。 这模样让高明楼暗自叹气。 她什么都好,就是……太怯懦了一些。 可是,一个眼睛看不见的瞎子,哪里来的坚强和勇敢呢? 有她这一张脸,就够了。 辛夷静默了片刻,外头突地传来一声唱诺。 “官家驾到!宣——各国使者到瑶阙殿用膳!” 瑶阙是仙台,建在几十丈高的山峰上,手可摘星,是琼林苑里最大的殿宇。 辛夷跟在高明楼的背后,由丫头红豆搀扶着,微微颔首,徐徐而行,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可她的耳朵和眼睛却没有闲着…… 心,亦是怦怦乱跳。 甫一入殿,就看到了想见的那个人。 一袭便服懒散怡然,离她有些远,看不清面色,仿佛淡淡地往她这边扫了一眼,又好像没有看见她,一直到她跟着高明楼上前,朝赵祯行礼,耳朵里才依稀传来那人低低的一声轻哼。 似是不屑,更像是嘲弄。 熟悉的声音擦过耳膜,带来层层涟漪,辛夷下意识地转头一望。 傅九衢没有看她,一个侍卫正在他的耳边,俯首低语说着什么。 因此,那一声若有似无的嘲弄,好像不是对她,更不像是对高明楼,而是他突然听到一桩什么好笑的事情………… 高明楼带着辛夷行过礼,转身就坐时,经过傅九衢的席位,顿下脚步,朝他微微躬身,客气而有礼地微笑。 “在下送给郡王的那匹马,不知郡王可否喜欢?” 傅九衢与他对视,唇角微勾,“那马吃草料太挑了,我府上养不起。今晨已差人送回驿馆。” 高明楼显然还没有收到这个消息,微微一怔,目光深深地扫一眼傅九衢身后的侍卫,低笑行礼。 “是在下有欠考虑,下次重新再挑一匹好养活的。” 傅九衢回礼,“不必客气,东川郡王请入席。” 高明楼侧目看一眼辛夷,见她满脸木然,一副茫然懵懂的样子,再看傅九衢,已经转头同蔡小侯爷说话去了,似乎根本就没有把他身边这个肖似辛夷的小娘子看在眼里。 但是, 殿内的空气异常冷寂。 从首位上的赵祯到殿上的侍者,但凡是认识辛夷的人,无一例外地对这张相似的面孔表示了吃惊。 张巡瞳孔微缩。 周忆柳心脏砰砰乱跳。 长公主更是讶然地盯着她,转不了眼睛…… 整个瑶阙殿,好像呼吸都变少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子是高明楼的什么人,是他从何处找来的,但她与辛夷实在太像了。 然而,傅九衢置若罔闻,好像根本不认识。 至于“又瞎又哑”的辛夷更是一无所知,平静而立,像一根木头。 好半晌,辛夷才在诡异的静谧里,慢慢地抬手,摸索般探向前面,一脸的慌张……… “小心!”高明楼紧紧捏住她的胳膊,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大殿里好久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那么轻,在瞎子的世界里定然会十分害怕。她的模样不像是说谎…… 她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于傅九衢……… 到底是城府够深,还是真的已经不在意了? 高明楼看不懂这个广陵郡王。 不过,他对瑶阙殿里这些人的反应还算满意,扶住辛夷颤抖的胳膊,他立马沉下脸,训丫头红豆。 “愣着干什么?还不扶阿依玛入席?唐突了一众贵人,要你好看!” 红豆吓白了脸,低下头,赶紧扶着辛夷就座。 高明楼这才换上笑脸,拱着手朝座中行礼一圈,又道: “让官家笑话了,我这个侍女从小地方而来,一见官家威仪,便不知所措。见谅见谅!” 赵祯的视线从辛夷脸上扫过,将询问的心思压下去,客气地道: “东川郡王请坐。” “多谢!” 宾主各自寒暄,门外传来内监的声音。 “传膳!” 宴席这时才算正式开始,十二道大菜,八道小菜,还有几道插食陆陆续续由美艳的宫女传入瑶阙殿。 珍馐佳肴,推杯换盏,当是人间瑶台。 辛夷静静地坐着。红豆为她布菜,她才拿筷子慢慢吃一点,更多的时候,只是安安静静,不动、不语,宛若一个摆设。 事实上,高明楼带她来的目的,就是让她做一个摆设。 欢声笑语里,暗流涌动。 酒过三巡,周忆柳突地侧脸,对着赵祯道:“官家,妾身瞧着东川郡王身边的小娘子,有几分面善……像一个故人。” 她诚心让人听见,声音清脆带笑。 赵祯深深看她一眼,“是吗?朕倒是未曾察觉。” 周忆柳扫了辛夷一眼,见她傻傻地坐着,什么反应都没有,眸底划过一簇火光,脸色却比方才更为温柔了几分。 “敢问东川郡王,这位娘子可是令正(妻子)?” 高明楼没有想到率先点火的会是赵祯身边这个柔柔弱弱的宠妃。 他顿了顿,微微一笑,“敢问娘子如何称呼?” 周忆柳脸色一变。 她是赵祯的妾室,没有尊号。 她怀着赵祯的孩子,却不是他的妻子。 高明楼直接来反问她,看似有礼,其实是在笑话她——你哪位,要你来问我? 赵祯看一眼周忆柳褪色的面容,眉头微皱,解围道:“后宫妇人,休得多言多语!” 周忆柳委屈地垂下头去。 高明楼见状一笑,“原来是官家的娘子,是在下唐突了。” 他说到这里,眼波不兴地望向辛夷,“这是舍妹,阿依玛。她前两年伤了眼睛,不大能识物。这次跟我来汴京,不小心在锦庄落水,坏了嗓子……让诸位见笑了。” 他说得体面又平静,好像辛夷当真是他的妹妹一样。 且不说辛夷与一年多前有了不小的变化,即便是一模一样,谁又能按头认亲?非得说东川郡王的妹妹就是张小娘子? “呵!” 一声嗤笑,打破了各怀鬼胎的客气。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傅九衢握着杯盏,慢条斯理地审视着辛夷。 “据我所知,东川郡王没有妹妹。” 众人微吸一口气。 傅九衢却是越发自在,唇角微微勾起。 “不知这容色出众的妹妹,是东川郡王从哪里捡来的?” 辛夷听着傅九衢轻谩的声音,深深低下头去。 高明楼看她一眼,轻笑,“实不相瞒,阿依玛确实是在下同父异母的亲妹妹,早年为母守孝,一直随段皇爷在寺庙清修,深居简出,故而少有人知……” 傅九衢安静地点点头,突然笑了。 再一眼看向辛夷,优雅而冷淡。 “不知令妹可有婚配?嫁我为妻如何?”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60138.html 第352章 坐中惊叹谁最多? 轰! 傅九衢语不惊人死不休。 热闹的瑶阙殿登时寂静一片,再没有半点声音。 周忆柳脸色大变。 张巡双眼冷厉。 就连赵祯这样泰山崩于前而难改面色的帝王都诧异地看了过来,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暗芒。 且不说婚姻大事当由长辈做主,没有人会自作主张,当面提亲的道理,就说那个叫阿依玛的女子,是大理高相国的女儿,那么在由高相一手把持的大理国,那也是有着尊贵身份的贵女,岂能任人如此轻佻亵渎? 这不是长公主府的后花园。 这是大宋皇帝宴请的琼林苑,是国与国之间的交往。 席上不仅有大理使者,还有西夏回纥等国使臣,广陵郡王如此肆意妄为,不是让人笑话么? 不过,这样的不羁的广陵郡王,才是真正的广陵郡王不是吗? 他一向如此。 在众人无声的尴尬里,傅九衢一只手伸出来,指节白皙修长,落在装着瓜果的玉盘里,赏心悦目。 没有人理解傅九衢要做什么,但见那个果盘被他漫不经心地端了起来,没有迟疑地交给孙怀,示意他捧到辛夷的面前。 “借花献佛,一点心意。” 这…… 有人发出低低的笑声。 辛夷哭笑不得。 她不知道傅九衢是认出了自己,还是看上了五官,又或者只是想要借机羞辱一下那个想给他难堪的东川郡王…… 身为一个瞎子,她怕表演不好,索性木然地低下头,掩饰在傅九衢的目光中怦怦乱跳的心事。 一根木头。 一个疯子。 众人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莫名觉得,这二人竟是绝配。 好在,广陵郡王发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大家早已习惯。 赵祯只是嗔怪地看了长公主一眼,赵玉卿立马心领神会,笑盈盈地道: “没有规矩!哪里有这样求亲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赵玉卿回视赵祯,话锋一转,“他难得有这样一份心意,高相国家的千金也算门当户对,不如皇兄就成全了他们,成全一段姻盟,缔结两国之好,岂不是世间佳话?” 殿内众人表情震愕。 赵祯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妹妹会比外甥更魔怔。 就为了一张肖似的脸,宁愿给儿子娶一个瞎子做妻室? 甚至当众将自己一军。 如果皇帝不肯同意,那岂不是看不上高相国的千金,进而看不起大理国? 赵祯头痛,警告地扫她一眼,赶紧把烫手的山芋抛了出去。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高相国家的千金,岂能尽由你我来安排?” “皇兄教训得是,臣妹唐突了。”赵玉卿玉颈微侧,转脸便又笑望高明楼,轻言软语地道了歉,然后微微一叹。 “场合虽是不对,但犬子难得有这一份心,我这个做母亲的,自然要替犬子做主问上一句,不知东川郡王意下如何?犬子可堪配令妹?” 赵祯:…… 众人:…… 这母子两个哪里是求亲,分明是逼婚? 堂堂一国长公主,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让高明楼怎么推辞? 看来傅九衢着实把赵玉卿逼得够呛! 以前的长公主娶媳妇那叫一个千挑万选,如今是瞎的哑的都不嫌弃了? 高明楼不知在想什么,怔忡片刻,突然微笑着将盏中美酒一仰而尽,这才徐徐站起身来,一张俊挺的脸上眼波锐利,一出口更是暗藏机锋。 “多谢长公主和郡王抬爱,舍妹自小在深山老林里与青灯古佛为伍,不读书不学女红更不通人情世故,恐怕当不起郡王之妃……” 很委婉的拒绝。 一般人到这个地步就歇了心思。 赵祯打个哈哈,举起杯盏便想将话题揭过…… 傅九衢却是慵懒地一笑,持起酒盏,缓步走出来,在万众瞩目中站到高明楼的面前。 大殿里,众人屏息凝视,大气都不敢出,目光却在仔仔细细地打量辛夷。 一张清丽的脸,那眉,那眼,那上弯的唇角,活脱脱是一个瞎掉的张小娘子…… 怪不得广陵郡王又发疯了! 无论宋臣还是外番使者,无一不是看好戏的心态。 寂静的空间里,辛夷心跳得无比之快,早已乱了章法。 然而,傅九衢手上的酒杯朝高明楼一举,若有似无地敬他一下,便咚地一声,落到了辛夷的面前。 辛夷身子微微一僵,茫然地抬头。 灯火下,两个人四目相对。 众人眼神齐刷刷朝他们看过来。 傅九衢道:“若能娶相国千金为妻,本王不胜荣幸。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高明楼微微一笑,“郡王,舍妹的嗓子……” “令妹不慎落水,坏了嗓子,我知道。”傅九衢轻笑接过他的话,低头盯着辛夷那一张木然的面孔,唇角微微一勾。 “姑娘愿嫁我,请饮尽此盏。” “郡王!”高明楼不满地皱眉。 “我在问令妹的心意。”傅九衢冷冷扫一眼高明楼,似笑非笑。 他这是摆明了不管高明楼和满堂宾客怎么想,只问相国千金意下如何的意思了…… 众人面面相觑。 这个姑娘虽然很像死去的张小娘子,但好歹人家是大理相国的千金,广陵郡王宴上求娶未必也太过随性了。 气氛无端紧张起来。 说来高相国一个瞎了眼的女儿可以许配给大宋的广陵郡王,不算辱没了她,可高明楼一张脸紧紧绷着,摆明了就不赞同这桩婚事………… 广陵郡王分明是咄咄逼人,强人所难了。 烫手山芋推到了辛夷的面前。 辛夷怔怔看着傅九衢,脑子里像有呼啸而过的风暴。 “鸳帐凤帏无佳人,琵琶闲抱有道姑。” 这是《汴京赋》里傅九衢唯一的一段姻缘描述。 以前她以为这个道姑是指周忆柳,是傅九衢和周忆柳的缘分,万万没有想到,是指她这个“陪伴青灯古佛多年的冒牌相国千金”。 那杯酒就在辛夷的面前,潋滟生姿,像是傅九衢温柔而视的眼睛…… 辛夷想,此刻的高明楼一定很后悔,不该只让她又瞎又哑,她还应该是一个聋子才对…… “郎才女貌,我看二人十分登对。” 蔡祁不合时宜的话传入耳朵。 傅九衢浅浅一笑,辛夷眉头微蹙。 她没有抬头,但手却慢慢地握住了那杯酒,很紧,很紧…… 然后,没有犹豫地端起来,抬头饮尽。 一言不发,又胜过千言万语。 “她愿意嫁给广陵郡王,看到没有?她愿意!她愿意……” 蔡祁哈哈大笑,声音突兀却带出无数惊叹。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62804.html 第353章 东川郡王怒火起 大殿里,一双双目光灼灼生光,却鸦雀无声。 高明楼眼里暗云堆积,仿佛凝结了一场暴风骤雨。 傅九衢缓缓笑开,而场上除了震惊的众人,只有蔡祁一个人在拍巴掌大笑。 “好!好!饮得好,姑娘好酒量。一对佳偶,珠联璧合。恭喜东川郡王,恭喜广陵郡王!” 辛夷苍白的脸因为那杯酒,隐隐泛红,她把头埋低,恨不得缩到肚子里。 不这样做,她怕笑出声来会穿帮…… 因为那个蔡祁太像一个捧哏的相声演员。 好在她是“瞎子”,就当看不到高明楼的脸色,看不到众人的反应便是了。 “今日恐怕不是一个缔结良缘的好时机。”高明楼突然拔高声音,打破了瑶阙殿里诡谲的静寂。 傅九衢微微一笑,眸底如深水静色,“官家赐宴,良辰吉日,怎会不好?还是说东川郡王看不上我大宋?” “不敢!” 高明楼盯着傅九衢的眼睛,微微一笑,侧过身子朝赵祯抱拳行了一礼。 “今日前来,在下还奉命送来一份厚礼,正准备让官家笑纳……” 说罢,他再转脸朝傅九衢躬身致歉。 “只怕会扫了广陵郡王的兴致。” 傅九衢抬眉浅笑。 高明楼双手轻轻一拍。 “呈上来!” 殿内嗡嗡声四起。 一个大理侍卫从殿外徐徐进来,手上捧着一个黑漆檀木铁匣,端端正正地走到大殿中间,朝赵祯行上大礼,双手高举。 高明楼深深一拜,声音激昂地道:“奉大理国主之令,呈上广源逆首侬智高人头一颗,恭祝大宋皇帝福寿安康,江山世代绵延,与大理万年友好。” 众人哗然。 有女眷望着那黑漆匣子,直接掩鼻。 赵祯愣了愣,随即朗声大笑。 “好,好礼。来人,看赏!” 侬智高逃亡大理已是一年多前的事情,其间大宋多次催促大理羁拿人犯遣返大宋受审,大理国王皆以侬智高一直隐名埋姓,无从抓捕为由,再三推托,致使交趾借机向大宋发难,引发了不少的摩擦。 谁知,大理国王这一次居然想开了,直接奉上人头? 一干宋臣见状,连忙举起酒杯,同声祝贺。 ~ 辛夷是在数十双眼睛专注的打量下离开瑶阙殿的。 一个可以视物的正常人,要装瞎子并不是那么容易。 辛夷木然地在红豆的搀扶下走路,把自己想象成一根没有感情的木头,看上去呆呆的,傻傻的,平静而小心…… 其实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汗水早已湿透了她的脊背。 她能感觉到高明楼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意,能感觉到周忆柳和张巡的愤慨,甚至杀机,唯独看不透傅九衢的心思…… 从始至终,广陵郡王雍容华贵,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清俊的脸比以前更显削瘦苍白,只有那双眼睛,更深、更冷、更让人看不清晰。 不论是高明楼当众拒婚还是奉上侬智高的人头,他始终淡然而视,一直到赵玉卿再三请求,高明楼无言以对,赵祯不得不硬着头皮表示会向大理发国书请求与相国联姻,辛夷才从他的嘴里听到一丝笑意。 喑哑的,清冷的,仿佛从喉头逸出来的笑。 不知是得偿所愿还是不羁的嘲弄。 “为什么?”回到驿馆,高明楼径直摔了赵祯给的封赏,冷着脸直指辛夷,咬牙切齿般愤恨。 “为什么要喝下那杯酒?” 辛夷目光四顾,好像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始终不去捕捉高明楼的脸,音色更是细软可怜,一副害怕的模样。 “我以为……以为少主将我带到汴京,说让我助你渡过难关,便是要……要(本章未完!) 第353章东川郡王怒火起 将我许给那个可怕的广陵郡王,取得他的信任,帮少主做些什么……” 高明楼咆哮般厉吼:“我让你防着他,离他远点!” 辛夷嘴唇一抖,“我是防着他的,可是……防不住啊。” 灯火阴凉凉落在高明楼的脸上,他双目冰冷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狼,拳头捏得嚓嚓作响,气到极点,烦到极点,可终究是没有朝辛夷落下来…… “罢了。”高明楼松开手,颓然地坐下,“我会向父亲去信,让他拒绝这门亲事。” 辛夷表情不变,“我都听少主的。” 高明楼眼角微微抽搐。 他再一次认真打量辛夷。 在瑶阙殿的时候,有那么一刹那,高明楼觉得自己被这个女子耍了。 她根本就认识傅九衢,心里什么事情都知道,这才会在那种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喝下了那杯酒。 可如今看她的表情…… 再回想这一年多以来,她的种种表现…… 胆小怯懦,失忆无知,本来就是一个不太聪明的半傻子。 高明楼思前想后,终是一叹。.. “怪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要你帮我渡过难关,不是真的要把你嫁给傅九衢,只是想……” 他犹豫一下,看辛夷眼皮微眨,心里微微一窒,又改口。 “唉,我父亲在大理虽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但到底头上还有一人,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我是听说这个广陵郡王好色荒淫,想借你姿色,拿捏他的把柄,让他为我所用,再借机帮父亲扫平障碍。” 辛夷摇摇头,“我不懂。” 高明楼示意红豆扶她坐下,声音温软了许多。 “你不懂不要紧,下次不可擅作主张,明白没有?” 辛夷嗯一声,低下头,片刻才幽幽地道:“我不是擅作主张……只是看不见,不懂少主的心思……” 美人凄苦最是让人垂怜。 高明楼似乎一下子便软了心肠,又是一番好言宽慰,然后就打发红豆带她去沐浴更衣了,再没有半句斥责。 辛夷突然体会到了做绿茶的好处。 不过,当演员不容易,尤其不知道导演意图的时候…… 对于在大理这一年多里发生的事情,辛夷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就像看了一本书,从上帝视角看到了一些情节,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对于悬崖坠落后死去那一段记忆,她脑子里是空白的。 只知道救她的人,是高明楼。 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她的。 属于辛夷自己的意识觉醒是在五丈河里…… 当冰冷的河水浸入肺腑,那种与她第一次穿越相似的窒息感和晕眩感再度传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又活过来了…… 再睁眼,面对高明楼那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当即惊吓不已。 初见侬智高的时候,辛夷曾经觉得侬智高的声音像极了她的发小高越。 没有想到,还有一个脸长得像高越的高明楼存在,只是声音不像…… 不过,辛夷怀疑了片刻,很快就释然了。 《汴京赋》创作的初衷就是要极大限度地还原真实场景。因此本就没有相同的人物脸谱,里面的所有人物全都用了三维动态捕捉技术,模仿真人形态,惟妙惟肖,千人千面…… 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有原型存在,不足为奇。 辛夷想清楚了目前的处境,更是觉得必须再见傅九衢一面。单独的,没有高明楼和第二个人存在的情况下,单独见他。 ~ 辛夷在忐忑中入睡,又在忐忑中醒来,她明显感觉到高明楼防备她更甚了。 一个瞎子,除了红豆和绿萼两个身怀武艺的婢女外,还特地调派了两个人高马大(本章未完!) 第353章东川郡王怒火起 的侍卫守着,并美其名曰,为了保护她的安全。 当初大理段云死在驿馆,神不知鬼不觉,这案子至今有一些悬而未决的疑点,宋廷没有向大理交代清楚。 因此,高明楼的理由合情合理,辛夷无法拒绝。 次日便是端午。 依她的性子,是很想去市集里走一走,感受一下汴京城的端午气氛,顺便看一看辛夷药坊,看一看故人,还有她心心念念的三小只………… 奈何,红豆早早起来帮她备了兰汤,供她沐浴,还说少主有交代,让她饭后去大相国寺进香,为大理国祈愿。 香烛都已经备好了。 辛夷的内心焦灼如火。 轿子出了驿馆,她一路上心神不宁,听不见闹哄哄的街道上的吆喝和说笑,脑子里散发出各种与广陵郡王“偶遇”的场景。 不料,轿子刚停在大相国寺的长街,外面便响起钱婆子的声音。 “前面轿子里可是大理国高相国的千金?” 第353章东川郡王怒火起 /68/68807/19462805.html 第354章 活祖宗 辛夷脑子蓦地惊醒。 隔着一层薄薄的白纱帘,端午的炙阳摇摇晃晃地从林间的树叶落到青砖路面上,斑驳一片,晶亮亮,红彤彤,让人心底豁然开朗,就好像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一般。 红豆是个胆小的侍女,在大宋长公主驾前,紧张的手都握紧了。 倒是那个叫绿萼的侍女,原是高明楼身边拨过来的丫头,性子锐利,嘴也利索。 “回长公主殿下,轿子里的正是我们家姑娘。听说大相国寺的菩萨最为灵验,少主特地让我们前来上香,为大理祈福。不知长公主殿下招呼是有何事吩咐?” 这是想说他们很忙,没正事不便奉陪么? 钱婆子轻笑一声,“哎呀那可太巧了。” 这老婆子是长公主当姑娘时就在身边的老人了,从宫里头出来,什么阵势没有见过,岂能被一个小姑娘唬住了? 钱婆子高高兴兴地道:“我们殿下也正要去寺里上香呢,那可不刚好,和阿依玛姑娘结个伴?” 端午来大相国寺上香的人很多,结伴而行更是常见。 绿萼看着钱婆子的笑容,脸上的表情稍显僵硬。 “大娘有所不知,我们家姑娘失明后,就极少跟人相处,只怕会唐突了长公主……” “嗐,那有什么?我们长公主最是亲善喜客,尤其喜欢长得漂亮的小姑娘。她呀,就乐意和小姑娘说说话,恰好我们对大相国寺极熟,还可以为你们做个路引人……” 钱婆子这张嘴巴,有她说的,就没有别人说的,那声音叮叮当当,像钢珠落盘,把个绿萼听得一愣一愣,尚未想好怎么反驳,马车里的长公主就发话了。 “多那些嘴做甚?还不快请阿依玛姑娘上来,一同进去?” 端午这天,大相国寺门外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因此寺内不许车马轿舆进入。 为了避免麻烦,好多车驾都会停到离寺庙老远的长街外,然后步行过去。 然而,长公主每年给大相国寺捐的香油钱都可以盖一座大雄宝殿了,又是官家唯一的亲妹妹,长公主的马车是可以从侧门直接驶入大相国寺院内的。 不仅如此,大相国寺里还有她的禅房。 大理远来是客,长公主要尽地主之谊,让几个丫头侍卫如何拒绝? 绿萼和红豆对视一眼,又福了福身,“多谢长公主盛情,我们家姑娘荣幸之至,但自打落水,姑娘便略感风寒,只怕会过了病气给长公主……” 钱婆子笑盈盈的,“那可不正正好?相国寺里有位掌院,医术高明,跟我们主子相熟得紧,恰好可以给姑娘看看眼睛………” 绿萼:…… 长公主是听不出来别人千般不愿万般不想吗? 都推辞到这程度了,还要佯做不知? 两个丫头两个侍卫还有两个轿夫,全都尬在当场。 这时,轿帘打开了,辛夷苍白的小脸露了出来,微微一笑。 “那我们便只好打扰长公主殿下了。” 她冷不丁出声,红豆和绿萼只是皱眉不喜,钱婆子却是像被雷劈了一样,脸色微微一变,听到长公主的咳嗽,这才换上笑脸,上前来帮着搀扶辛夷。 “姑娘小心……” 辛夷脸带笑意,不停地道谢,表情尚称平静。 可是,那双走向马车的脚,却僵硬得有些迈不开,思绪一时纷乱异常…… 驾车的人是段鸿刃,傅九衢身边那个虬髯大汉,看着像个土匪头子的侍卫。 当初在皇城司、在南征军大营,这个人总是默默地将车停在那里,等着辛夷过去。 原本只是一个没有对话的陌生人,但此刻在辛夷眼里,却因熟悉而心潮起伏,一切就像回到了以前…… 钱婆子盯着辛夷的脸,撩开马车帘子。 辛夷踩上杌子,弯腰钻进去。 绿萼正要跟着上车,帘子扑的一声落下。 “做什么?”钱婆子脸色变得比天气还要快,白眼一翻,冷飕飕地哼了一声,“主子坐车说话,你一个小丫头往里挤什么挤?” 绿萼指着马车,“可是我们姑娘……?” “怕什么?我们殿下还会吃了你们家姑娘不成?” “……”绿萼甘拜下风。 驿馆的小轿停在了长街上,红豆和绿萼随着马车往大相国寺走去,身边的钱婆子和长公主的两个丫头夹住她们,让人窒息。两个侍卫则是跟在车后,一左一右都是公主府的侍从,他们一个个长得凶神恶煞,说来友好,多看几眼却像在押人犯。 “……” 空气静悄悄地。 辛夷微微低着头,以不变应万变。 长公主的眼睛仿佛掉在了她脸上似的,从辛夷的眉眼观察到手脚,恨不得把每个毛孔都扳开了看个仔细…… “你叫阿依玛?” 一声疑惑让辛夷内心稍紧,“嗯。” 长公主慢慢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 辛夷心里一窒,手指往回收,不料长公主握得更紧,“姑娘,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可好?” 辛夷内心叹息一声,无奈地抬头。 长公主近距离看着她这张像极了张小娘子的脸,做梦一般。 像!太像了。 简直是一模一样,连声音都相似。 长公主掌心抚着她的手,眼睛莫名一热。 “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坏了眼睛呢?当真是作孽哟。” 没有哪个当娘的不想选一个十全十美的儿媳妇,赵玉卿更是如此,挑剔到了极点。 在傅九衢尚未成年的时候,赵玉卿就已经在为儿子挑媳妇了,可是挑来挑去,挑到最后她是什么要求都挑没了。什么名门千金闺阁碧玉,儿子不要都没戏。 原本想着只要是一个女的,活的,好的就行。 如今倒好,活是活的,却又是个瞎的。 赵玉卿感慨一般,幽幽地叹息。 “无论如何,咱娘俩也算是有缘。往后你嫁入长公主府,我定会好好待你,不会学那别人家的婆婆,苛刻自家的儿媳妇……你有什么需要,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给我说,阿九要是待你不好,我给你做主……” 辛夷:…… 这次是真的给她整不会了。 联姻的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怎么长公主说得好像她已经过门了一般? “你怎么不吭声?”长公主看着她老实巴交的样子,又笑了起来,“好姑娘,你快说句话来我听听?” “长公主……” “像,真像……真好听。” “……” 辛夷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热情的长公主。 这一年多的时间,这位贵人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心性变化这么大? 幸好无论她怎么变,骨子里的善良还在。 在没有见到傅九衢以前,辛夷不准备与长公主相认,因此,只是腼腆一笑,低下头去,一副不好意思的紧张样子。 赵玉卿见状,心里的大石头落下了。 在今天见面前,其实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那个大殿上不顾大理国脸面,让自己兄长当众下不来台,端着别人给的酒盏就喝的小娘子,只怕不仅仅是瞎的,哑的,说不定还是个傻的…… 如今听她声音清脆,嗓子好端端的,脑子也还算正常,赵玉卿居然感动得有一丝想哭的冲动…… “一会去到庙里,我定要给菩萨多上几炷香,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了。” 辛夷压根儿不知道赵玉卿内心的真实想法。 除了安安静静,什么也做不了。 赵玉卿握住她的手,一路上都舍不得松开。 到了寺里,马车停下,她也不要钱婆子来搀扶,自己手把手地扶辛夷落地,那宝贝的样子活像是自己家里供的老祖宗。 开玩笑,这儿媳妇要是弄丢了,她上哪里再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去? 赵玉卿视线落在她身上都不肯离开。 辛夷脸颊被瞧得热乎乎的,“殿下……” 她不敢理所当然地享受长公主的伺候,左右扭头。 “我的侍女呢?” 她伸手摸索,叫红豆的名字,一副盲人模样。 然而,不等红豆上前,她就被长公主握住了胳膊。 “你的侍女哪会有我熟悉大相国寺?咱们娘俩一道走,顺便说说话。” “……”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54章活祖宗免费阅读。 /68/68807/19466022.html 第355章 生米煮成熟饭 这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长公主,让辛夷也有点发懵,就那么被长公主带了进去,上香、礼佛,听大和尚讲经,然后去禅房里休息…… 整个过程,大理的几个侍从都近不了她的身。 辛夷完全被长公主的热情支配了。 这次接触,她竟然发现这个长公主其实有点小女孩心性,大概是被保护得太好,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略显单纯,为人更是善良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怪不得傅九衢会防着他老娘。 换了是她,也得防着啊! 晌午吃的斋饭是端到长公主的禅房里用的。长公主很是照顾辛夷,一边让丫头伺候她吃饭,一边仔细问她家里的情况,再说一些傅九衢的闲话。 辛夷有问有答,只说大理的事。 事实上,从辛夷醒来就已经是阿依玛了,相当于是她的二次穿越,但她昨夜沐浴特地将自己仔仔细细地观察过…… 她没有换人。 一如既往是那个皮肤白得发光却容易长痘的张小娘子,笑的时候嘴角有一个淡淡的小酒窝,腰窝里有一粒小小的朱砂痣,红艳艳的、很是娇人。 但是,原本张小娘子右眼下面那一粒小小的朱红泪痣,却消失不见了。 若说她与张小娘子的脸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大抵就是没有那一颗小泪痣。 关于阿依玛的一切都是高明楼灌输给她的,最初的记忆在脑子里并没有,辛夷目前摸不透他的想法,但有一点却很清楚—— 高明楼肯定不希望她记起自己是谁。 在没有弄清事情真相前,辛夷不想轻易暴露。 所以,哪怕对面的人是长公主,她仍然小心谨慎。 不该说的不说,该说的少说,看着温顺乖巧,其实什么都没有吐口…… 万万没想到,她原本为了自保的做法却打动了长公主。 从最初的无奈接受到爱屋及乌,赵玉卿越看这姑娘越喜欢,甚至觉得她的内敛和含蓄,远比当初的张小娘子更得自己的心意。 “殿下!”钱婆子敲门进来,看一眼辛夷,“周老先生到了。” 长公主微微一笑,使个眼色,示意她去请人进来,然后低头对辛夷道:“我府上有一个医术高强的大夫,特地差了过来,让他给你看看眼睛……” 辛夷在听到周道子的时候,心下已然怵得发紧,没有想到随着周道子进来的,还有一个纤瘦俏丽的小姑娘…… 四五岁的模样,粉嫩嫩的脸上有一层可爱的婴儿肥,但五官精致,已然可以看出几分美人的胚子,举止落落大方,一看便知有良好的家教…… 辛夷一眼便认出这是她的三念,身子一僵,表情当即凝固。 可惜,她是一个“瞎子”,一瞬后便回过神来,紧攥着手,克制着心底呼啸而过的思念,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稳坐着,故作不安地垂下眼皮。 三念进来先给长公主行礼,端端正正的模样,再不是跟着辛夷时那个风风火火的小丫头了。 看来长公主府把她教成了淑女,只是她那只脚为什么走得……感觉地面不平? “娘!” 三念的目光一转,看到辛夷的瞬间,那一身端庄就垮塌了。 几乎霎时,三念便朝辛夷扑过来,将所有的告诫和教育都丢到了脸后,小鸟投林似的抱住辛夷又叫又跳。 “娘,是你回来了,对不对?你回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娘……” “三念!”长公主赶紧伸手去拉三念,抱歉地对辛夷道:“阿依玛不要害怕,这是我养在府里的小姑娘,叫三念,她,她太喜欢你,失态了。” 辛夷:“没事。” 她喉头有明显的哽咽,长公主诧异地看来一眼。 辛夷又道:“我也很喜欢小孩子。” 长公主大喜过望,“是吗?那可真是太好了。原本我还担心呢……” 她又转头教育三念,“三丫头,这是大理来的阿依玛姑娘,你可以叫她……叫她什么才好呢?” 钱婆子:“殿下,各人叫各人的便是。三姑娘乐意叫姐姐也好,叫娘子也好,以后叫婶娘也是可以的……” “你们在说什么?”三念瞪大眼睛,拽着辛夷的胳膊就不放,“娘?你在和长公主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辛夷一颗心都碎了。 她很想将孩子揽在怀里,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 情不自禁地抱住三念,然后强忍眷恋,轻轻一笑。 “这小姑娘又软又香,长得一定很讨人喜欢。” 三念看着她木然的眼睛,又看看长公主。 “娘,你的眼睛怎么了,看不见吗?” 面对三念反反复复的询问,辛夷再避开她的话很不合适。 她心慌地将三念往外推了推,双手摸着她细细的胳膊,微微一笑:“是的,我小时候生了一场病,从此眼睛就看不见了。小姑娘,我和你娘长得很像吗?” “不!”三念紧紧盯住她,“不是很像,你就是我娘。” 辛夷脸上的表情一收,怎么都笑不下去了。 那温热的眼眶里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一颗心更是难以自抑地发颤。 “小丫头,我……我不是你娘。你认错人了。” “没有。你骗人。”三念小嘴一瘪,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脖子,整个人吊上来,声音哽咽得好像是哭了。 “你为什么不肯认我?娘……你知道三宝有多想你,我和大哥哥二哥哥都很想你……” “那天大哥哥说想吃娘煎的鸡蛋,厨娘却怎么都煎不好,也不是那种有爱心的形状……” “二哥哥就让大伯用竹子编了一个爱心,让厨娘照着竹心的模样来煎,可是厨娘还是没有煎好……” “大哥哥吃的时候,眼泪就掉在了煎蛋里,被我看见,又偷偷擦掉了……娘……” 三念细细地说,脑袋埋在辛夷的脖子里。 “三宝睡觉的时候脑子里就会跳出一个娘来。” “你刚走的时候,三宝睡觉想你,吃饭想你,无时无刻不想你……” “有一次,我吃面想到娘,泪水就滴在了面碗里,还被后娘让人罚跪了……她说她没死呢,哭什么丧……我就顶嘴,我说,我娘也没死,我娘会回来接我的……” “娘……我说对了,你果然回来接我了……娘……” 小姑娘饮泣不停,声音哽咽,恨不得把辛夷离开后所受的所有委屈,都一股脑地告诉她。 “三念!”长公主心慈,听不得小孩子哭。 那泪珠子跟不要钱似的,扑簌簌地往下落,比三念哭得还可怜。 “别哭了。傻孩子,你看清楚,这是阿依玛,不是你娘,不要让贵客笑话……” “她就是我娘!就是!”三念拔高了声音,不管别人怎么劝怎么说,她只认定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就是真的,她抱着辛夷的脖子就不想再放手,任凭钱婆子拉她也不肯松开。 “我不要再离开娘了。娘,你带三宝走吧……娘……你带我走……” 辛夷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心里和眼里火辣辣一片,她不知道怎么说。 不敢承认,不忍否认。唯有凭着本能,轻轻抚着三念哭得抽搐的后背,摸索着拿袖子替她擦眼小青,微笑安慰。 “别哭了,哭坏了眼睛,你娘该要心疼了。” “娘……你回来了,三宝就不哭了……再不哭了,再不惹娘生气了……” 辛夷被小丫头缠得手脚发软,心乱如麻。 禅房里哭声一片。 辛夷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道帘子突地撩开,扑啦啦一颤,仿佛有轻风和香味袭来。 一个人影停在众人的面前。 傅九衢的声音冷沉平静,却盖过了其他人。 “周道子,怎么还不给阿依玛姑娘看眼睛?你也瞎了不成?” 空气骤然冷却。 长公主轻咳一下,当即笑了起来。 “你怎么也来了?叫别人看见你们私下相处,多不好………” 傅九衢就像没有看到亲娘的眼色,往辛夷身边的椅子上大大方方地撩袍一坐,漫不经心地道: “不是你早早打听好了人家姑娘的行程,特地差人叫我来的吗?” 赵玉卿瞪大眼睛盯着儿子。 这炙热的眼神,恨不得长出一把刀来。 是让他来私下结交,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免得高相国不肯,可她没有让儿子把真相说出来啊。 好在,傅九衢并不觉得尴尬。 他神情漠然地扫过辛夷,将三念拉到身边坐好,朝周道子使了个眼色。 周道子便笑着上前,将医箱一放,躬身行了行礼,端详辛夷片刻,蹙起眉头。 “烦请娘子抬高头来,让老夫仔细瞧瞧你的眼睛?” 辛夷心下一声叹息。 这个傅九衢,摆明了就是怀疑她,故意逼她现形。 辛夷默默地抬头,眼风扫过傅九衢那张严肃而冷冽的脸庞时,突将唇角一抿,迅速低下头去,双手绞起来,说得可怜又小心。 “我父亲说,我的眼睛不可随便让男子翻看。谁若是看了,便要娶我为妻……” 周道子:??? 长公主:??? 三念:…… 辛夷一动不动地接受着众人的审视,忽地发现面前那个影子高颀起来,一片白色的黑衣如月光那般耀眼。 傅九衢站到了她的面前,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 “如此看来,姑娘这病,只有我亲自来治了。” 辛夷抿嘴不语,手腕突然被人拽住。 “失陪片刻——”不待辛夷反应,傅九衢紧紧拽着她径直带入内室。 长公主起身好似要说点什么,内室的门,砰地一声合上了。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55章生米煮成熟饭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66023.html 第356章 三遍你是谁 大相国寺的禅院里树木高大,树荫如盖。 内室光线昏暗,桐油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芒,映着傅九衢深幽的黑眸…… 以及,倒映在他眸底的辛夷。一张苍白如纸片般的面孔,身子单薄而纤细,神态略显不安地坐在茶室的椅子上,双唇紧抿,没有抬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阿依玛是吗?”傅九衢慢慢低头,盯着这张俏丽的小脸,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的讽刺,声音压得更低,“这名字起得不错,你自己起的,还是那个高明楼?” 辛夷心里一动,松口气。 他果然认出了她。 如此一来,可以免去她多少解释的口舌。 “怎么?还不肯相认吗?”傅九衢冷冷地带着嘲笑的声音,霎时将辛夷的满腔欣喜阻挡在嘴边。 傅九衢在生气。 他以为自己回来汴京却不肯与他相认? 辛夷看着闪烁的油灯里广陵郡王冷冰冰的眼睛,眉头轻蹙,眸底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她想到了那个躺在生物舱似的病床上的男人。 “你有没有怀疑过你所经历的一切,可能都不是真的?” 辛夷柔软的声音里带着试探和怜惜,冷不丁落入傅九衢的耳朵,让他懵然一瞬,竟有些接不上话。 拉辛夷进内室前,傅九衢想了许多质问她的话,有无数个“为什么”等着她来解答,以平息她活着却不捎信,人在汴京也不肯相认引发的怒火…… 然而,他尚未开口质问,却让辛夷掌握了先机。 还问出一个这么离谱的问题。 “当然。”傅九衢略略抬眼,眉梢微微一挑,冷笑。 “你和我说过了,这只是一场以大宋为背景的游戏,我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只是……你们虚构的数据。” 辛夷愣了愣。 那些关于“数据”的说法,她当初觉得对古人来说可能难以理解,并没有仔细解释,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傅九衢也没有寻根问底,虽然当初有两人身处绝境,没有那么多时间来追问有关,但辛夷更多的猜测是以傅九衢一个古人的阅历,很难理解现代科学,进而不感兴趣…… 她没有想到,傅九衢不仅听进去了,记住了,而且看那平静的模样,根本就是完全理解了这一切…… “这就是你相见不识的理由?”傅九衢突然冷冷盯着她,嘴角勾起一个凉凉的笑,“还是说,你在我这里的任务目标已经达成,如今想换一个目标,继续你的游戏任务?这一次你的目标是谁?高明楼?” 辛夷眼梢微挑,突然笑开。 说这么多酸话,是吃醋了吗? 辛夷看着广陵郡王瞳仁里散发的火气,没有去揭穿他内心的想法。 时间宝贵,难得有长公主做的嫁衣,让他俩有一个可以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不想浪费。 “傅九衢……” 辛夷直呼他的名字,是想告诉他自己回来了,用一种熟悉的方式打个招呼。 不料,引来傅九衢的不满。 “叫九哥。” 辛夷唇角抽搐一下,突然发现这家伙有时候是一个幼稚鬼。 “九哥。”辛夷在他压迫感十足的目光中,眼神坚定地看过去,声音低哑而缓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十分清晰。 “你是数据,但你不是不存在的人,你其实才是……最有存在感的人。或者说,你的本尊就是整个世界的主宰。这一切,全都出自你自己的神来之手……” 主宰? 神来之手? 要不是傅九衢在南疆丛林里听过辛夷那一套说辞,只怕当场就要被她气笑了。 “我看上去很闲?” 辛夷一愣,见他摆明了不肯相信这种荒诞的故事,下意识便想着急去解释,然而下一瞬,却被傅九衢抓住了肩膀。 他冷冷逼视过来,“十一,不用再费心找理由。这一次无论你说得天花乱坠,也别想再从我身边逃开——” 傅九衢咬牙切齿,话到最后竟有些愤愤,又或是委屈。 “哪怕你是一个会百变会千变的小狐狸精,我也要把你紧紧攥在手上……” 辛夷:…… 按正常逻辑推断,她的精神体既然能回到现实世界,那么,肯定是她在这个世界的肉体死亡了,这才导致精神体离开。 那么,傅九衢要么见证了她的死,要么早已经得知了她的死讯。回到汴京这几天,从别人的嘴里、眼里看到的、听到的,也坐实了辛夷的想法。 因此,他们才会把她当成一个长得跟张小娘子相似的人,而不是张小娘子自己…… 只有傅九衢,认出了她,可他大概也不敢下断言,不敢完全肯定,这才说出狐狸精这样的话…… 兴许,还存有几分试探之意。 辛夷虽然也不明白高明楼是怎么救她回去的,但对傅九衢咬牙切齿地宣告主权,居然莫名觉得窝心,忍不住便笑了起来。 “九哥还是如此老谋深算,差点就让你绕了进去,以为你当真认出我来了呢。” 辛夷叹息一声,小眼风往他一扫,多少露出了一点遗憾。 “我满心以为,你一眼就能认出我,不然,也不会在瑶阙殿里和我配合得这么默契……原来只是我自作多情,九哥根本就没有认出我来,只是看到一个长得相似的女子,就起了歹意,把人家抓到这里来,要把生米……煮什么饭。” 傅九衢:…… 这女子果然是反天了。 明明是她不肯相认,这委屈巴巴的质问一个接一个,搞得他好像才是那个负心汉。 傅九衢深吸一口气,“那你说,你是谁?” 辛夷抿嘴,瞟他,“阿依玛……?” 傅九衢:“再说,你是谁?” 辛夷:“我是……张小娘子?……辛夷?” 听她说得犹犹疑疑,傅九衢加重了语气。 “最后一次,你是谁?” 一次比一次沉凝的语调,让辛夷口干舌燥,“十一,我是十一呀,九哥。” “呵!”傅九衢冷笑。 一道凉薄如夜下幽弦的声音擦过耳侧,辛夷心里一凉,正想再做解释,尖削的下巴突然被傅九衢大手捏住。 辛夷表情凝固,浑身僵硬般看着他,难掩眼底的惊诧。 “九哥,你先听我说完……” 隔着薄薄的衣衫,辛夷脊背透出薄汗,肩膀却能察觉到来自傅九衢掌心的冰凉。 她不安地挣扎一下,想摆脱傅九衢的掌握,好好说几句话, 身子却被他捞了过去,风暴随着那修长的指节而席卷而至。傅九衢的吻不客气不委婉直辣辣地带着久违的思念与埋怨,就着他凉薄的唇压上来,呼吸不稳,气息粗重,那张鬼斧神工的俊脸,更是邪肆而狷狂…… 辛夷的耳朵雷劈一般嗡声。 脑子里霎时空白。 傅九衢身上的熏香里伴着淡淡的酒味,是龙津桥头荔枝酿的味道。 那独特的醇香气息一丝丝渡到辛夷的嘴里,有那么片刻,让辛夷浑然忘世,醉酒般昏眩在他急切又充满威压的掠夺里,不再记得自己要说的话,不再记得除了傅九衢以外的任何人…… 甚至,忘了呼吸。 …… 天旋地转间,待辛夷缓过那口气来,眼睛里迷雾散开,却看到傅九衢那张略带邪恶的脸,正挂着比他的嘴脸更邪恶的笑,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双唇泛着红艳艳的水渍。 “你现在可以说了。”傅九衢眸底烁烁,带着一抹戏谑的光芒,将窝在臂弯里一动不动的女子往上拎了拎,顺手给她倒了一杯桌上的凉茶,递上去。 “你想对我说什么?” 辛夷心窝那口压抑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感觉脸颊一阵阵地发烫。 我x…… 在心里不文明地骂了一声,辛夷抹了抹麻木的嘴巴,又揉了揉腮帮,再看着面前风华绝代若无其事的始作俑者,突然有点生气。 “我拼死回来找你,你就是这样对我的。” 傅九衢偷了个香,此刻心情极好,无论小娘子要骂还是要训他都听得入耳了,将人扶坐好,像个俯首帖耳的小狼狗似的,低下头在辛夷的脸颊蹭了蹭。 “消消气。” “消不了。”辛夷气鼓鼓地说。 傅九衢黑眸一沉,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勺,硬生生灌了她一口凉茶。 辛夷瞪大眼睛,无力地抬着下巴,咕嘟咕嘟地喝两口,心里只有一句:绝了! 这广陵郡王莫不是天生个奇葩? 怎么脾气越发古怪? “眼睛不用瞪那么大,我知道你不瞎。”傅九衢平静地盯住她,眼窝里盛满了笑。 “一杯凉茶消不了火,还可以再来三杯。”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56章三遍你是谁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68782.html 第357章 这里的禅房静悄悄 好家伙! 这么久不见,整人的功夫又精进了。 辛夷好不容易脱离魔爪,清了清嗓子,发现凉茶入口以后,嗓子眼儿里确实舒服了许多,那些见到傅九衢前的焦躁,竟然也渐渐平息下来。 她抿了抿嘴,细品。 “淡绿叶,金银花、山栀子,麦冬,山芝麻……” 傅九衢见她将凉茶配方一个个道来,一双浓墨般深沉的黑眸里满是宠溺的笑意,仿佛又回到了五丈河边的辛夷药坊,小娘子为她泡好药茶端到面前,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和灵动的笑,活灵活现就在眼前。 “我特地为你准备好的,生津止渴,降火利咽。” 这句话以前辛夷不知道对傅九衢说过多少遍,说得他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如今两个人角色互换,眼对眼,再忆旧时光,眸底渐渐浮上雾气。 “九哥!” “十一……” 傅九衢张开双臂,将辛夷紧紧搂入怀里。 气息交缠,呼吸相闻,两个人脸贴脸说不尽的缠绵。 傅九衢吻她耳侧,哑声,“再不会了,我再不会将你弄丢了。” 辛夷一动不动地窝在他怀里,圈住他劲瘦的腰身,缓缓地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她很愿意永远的、永永远远地这样下去。 回不回得去现实不要紧,只要她跟傅九衢两个人可以在一起,一起面对生老病死,携手一生,她什么都不怕…… 可是,回到现实里以后发生的种种,让她这次再来比第一次心理包袱其实更重。 上次她只有自己一人,有一种大不了一条命的洒脱感,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这次不同,她怕搭上傅九衢。 关于傅九衢做那个生物实验的过程,傅董给她说了一部分,但辛夷隐隐觉得那不是全部的真相,肯定有什么事是傅董不知道或者不想说,不愿意告诉她的—— 一个天才科学家,可以设计出这么庞大的系统来实施自己疯狂的意识传导转移,或者说精神体、灵魂转移这么疯狂的事情……难道就不会做相应的保护措施吗? 天才也惜命。 要么是傅九衢有他自己的打算。 要么傅九衢就是被别人算计了,被动地承受这个本不该属于他的宿命。 如果是前者还好,被大佬碾压智商,辛夷不会觉得难堪。如果是后者,那么她以为的,这个可以和傅九衢安稳到老的大宋盛世……会不会在操纵者手里随时毁灭? 那个时候,她和傅九衢的精神体该何去何从? 更忧心的是面前的傅九衢是一个没有现代意识的广陵郡王,真相究竟是什么,辛夷无法从面前这个傅九衢的嘴里得出来…… 而且,这男人一双狼隼般的眼睛黑漆漆的、冷飕飕的,恨不得把她拆吃入腹一般,根本就对她的担忧一无所知。 “九哥,我还得回到高明楼的身边去……” 辛夷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明显感觉到傅九衢呼吸加重了,那双紧搂她的胳膊也越发用力。 他慢慢地低头,将脸埋在辛夷馨香的脖子里,深深吸一口气,声音里有明显压抑情绪的喑哑。 “为什么?因为那个高明楼?” “嗯。”辛夷抬头捕捉到他的视线,“高明楼故意让我来大相国寺上香,也许早就算准了我会与你见面,也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又如何?”傅九衢冷声,“我傅九衢难道会怕一个大理郡王?” “不是怕。九哥,目前时机不到。”辛夷知道傅九衢为人自负,事情又都发生得这么突然,可能要费些心思才能说服他,微微一笑,柔软的身子靠过去,温柔又小意。 “我要帮你弄清楚真相,帮你找回自己,回到你自己的世界……” 傅九衢身子僵住。 慢慢地眯眼,盯住辛夷。 桐油灯无声无息地摇晃,将她一段白皙的脖子映得如同暖玉般,上面有一个他方才疯狂时留下的红色痕迹…… 宫腰若柳,盈盈羞眸,一张千娇面,乱了凡尘心。 此刻的傅九衢突然明白了铜雀台和金屋藏娇…… 他现在想做的也是把十一藏起来,锁起来,不让她那张扬的美落入有心人的眼睛,不让这么美好的十一让别人发现…… “十一。”傅九衢重新搂住她,将额头贴上去,抵着她的,明明满怀的得到,却有一种不真实的虚浮感。 “你在骗我,对不对?”傅九衢声音徐徐,“我不是什么主宰,更不想做谁的主宰。如果可以,我只想主宰你一个。十一,不要再拿你那些故事来哄我了,我不想知道那么多,更不想去你说的那个陌生的世界,我只想留在这里,跟你两个……长相厮守!” “九哥,我没有骗你。”辛夷看一眼静静燃烧的油灯,竖耳听着外间的动静,双手抚上傅九衢的脸,正色道:“我们不可能一直躲在里面说话。所以,九哥,我们的时间不多,有些事情,我得跟你说清楚……” 傅九衢眯眼看她。 辛夷点点头,“再听我说一个故事,我们分别以后的故事,好吗?九哥,三千时空或有轮转,你我也许并非过客……” 炽烈的阳光笼罩着汴京城。 大榕树下的禅院却静谧幽凉。 四周一片寂静,让院子里的蝉鸣声格外嘈杂清脆。 长公主在禅房里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 里面的人一直没有反应,最初还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很快便又低沉下来。 而禅房外面,大理侍从已经前来催促好几次了,长公主可以堵住她们一次两次,不能无限次地回绝,不让她们见自己的主子。 “殿下……”钱婆子看一眼紧闭的门,“都这么久了,再是什么饭……也该煮熟了吧?您看,要不要去提醒郡王……” 长公主察觉到钱婆子的焦灼,稳住身形,手上帕子拭了拭嘴角,“急什么?” 钱婆子瞟她一眼,“这……小的是怕郡王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大理那边不好交代……” 长公主冷眼一斜,“那也轮不到你一个老婆子来受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玉卿心里突地就淡然了。 她轻叹一声,平静地道:“今日之事,官家要是怪罪下来,一应由我承担,与他人无忧!” 钱婆子暗自叹息一声,“是!” 空内静悄悄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禅房外的大理侍从越发的不耐烦了。 “红豆!”绿萼咬了咬牙槽,终于下定了决心,“我们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依我们的身份,根本就没有办法对付长公主,只会让她牵着鼻子走……” 红豆也着急,“那怎么办?” 绿萼道:“事不宜迟,你马上去通知少主……我就是用闯的,也必须见到阿依玛,我就不信,他们非要强扣大理的相国千金……” 几个大理侍从的武艺都不俗,一直忍气吞声只是因为没有得到命令,又无人敢作主和长公主撕破脸,但绿萼在高明楼的身边待了那么久,知道他的脾气,如果她一直没有作为的话,待高明楼知道这事,只怕结果会比闯进去更可怕…… 她和红豆对视一眼,看了看两个侍卫,转身便朝戒备森严的禅房大步过去。 几个公主府的侍卫守在门口。 “做什么?” 绿萼方才已经对他们说了许多好话,如今不打算再客气,抬头一笑,便沉下声音。 “我要求见长公主,带回我们家姑娘。你们将人扣在禅房不让我们相见,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公主府侍卫上下打量她,就像听不懂一样。 “长公主要你见的时候,自然会传你。等着吧。” “什么意思?”绿萼使个眼神,让侍卫准备动手,嘴里发出一声凉笑。 “你们欺人在先,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她一招手,两个大理侍卫当即拔刀,要硬闯禅房。长公主的侍卫自然也不肯让路,双方人马剑拔弩张,眼看便要发生流血冲突…… 禅房的门嘎吱一声打开。 傅九衢凉淡的声音伴着尖锐的蝉鸣,竟显出几分温柔。 “佛门重地,动刀动枪的成何体统?” 他声音一落,宋方侍卫当即收起武器,拱手行礼站到一侧。 傅九衢看着几个大理侍从,缓缓勾起嘴角。 “本王与阿依玛姑娘相谈甚欢,竟是忘了时辰,得罪了。” 他点点头,示意侍卫放绿萼进去,然后在几个大理侍卫错愕的目光中,负手于后,扬长而去。 “这,这……广陵郡王……为何也在里面?” 绿萼满脸的惊恐。 若是让少主知道阿依玛和傅九衢见了面,还是在禅房里单独相处,那会不会杀了她?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57章这里的禅房静悄悄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68783.html 第358章 半真半假 大相国寺今日有庙会,香客众多,来往人流络绎不绝。 孙怀几个随着傅九衢从寺庙出来,就发现这位爷看他们的表情不对了,观察路边民众的眼神也莫名古怪。 “爷~” 孙怀摸摸自己的脸,打趣道:“小的今儿脸上是长花了吗?” 傅九衢看他一眼,“孙怀。” “诶!小的在这儿呢,爷,您吩咐。” 孙怀笑嘻嘻贴上去,原以为能讨个赏,不料却听到自家主子嘴里吐出惊世骇俗的一问。 “你有没有怀疑过你所经历的一切,可能都不是真的?” 孙怀吓蒙了。 抬头,望天。 太阳很烈,刺眼睛。 大相国寺前面的小食摊子都快要支到路中间来,冒着烟的蒸糕,香甜甜的糖饼,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应有尽有…… 主子不会是中邪了吧? 孙怀:“除了去势那几天的感觉不太真实,别的事情,都挺真的呀……” 傅九衢冷眼瞥他,又扭头。 “你们呢?” 段隋看程苍,程苍看段隋。 两个人齐齐捏了对方一下,齐齐叫痛。 “真。九爷!” “可太真了。你他娘的能不能轻点。” 傅九衢表情僵硬,看着段隋那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脑子里全是辛夷说的那些话…… 熙熙攘攘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全是数据。孙怀、段隋、程苍……辛夷叫他们为npc。有名有姓有人物资料的是重要角色,无名无姓无人物资料的是普通角色,像他和她这样从那个世界来的,叫真人角色…… 这些角色全部由程序支配和操纵,但程序是程序,人是人。 只要是人,一旦有了意识,就会有七情六欲,在进入程序运转以后,受七情六欲所支配,就会渐渐地发展成为一个独立运行的虚拟世界。 可是,他们上承汉唐,可溯尧舜,数千年来渊源不断,典籍皆有记载。历史文化,诗词歌赋,富泽万民,邦交四海……如此庞大的一个世界,怎么可能是假的是虚构的,到底是什么神祇一样的人物,才能虚构一个这样的世界出来? 辛夷说,那个人是他自己。 那他岂不是造物主?是神? 如果这个世间上的万事万物皆是虚构,谁又能保证辛夷所说的那个世界就不是虚拟的?谁又能保证那个世界的人就不是别人手里的游戏角色? 傅九衢半信半疑。 但她没有带走辛夷。 她的话是真是假不重要,这个世界是真是假更不重要,只要十一是真的,那就够了。他愿意配合她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情。 “程苍。”傅九衢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顿,扭头看了过来。 程苍正在想傅九衢问的话,脑子快想得打结了,冷不丁听到声音,赶紧回头抱拳。 “郡王。” 傅九衢道:“你让卫矛把手上案子放一放,找两个生面孔,去一趟大理。” 带着大理使团送三千骏马而来的东川郡王,特地给他送上一份大理,汗血宝马和阿依玛,这件事情看似合情合理,却处处透着疑点…… ~ 高明楼赶到大相国寺的时候,辛夷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禅房里,面对着大榕树的方向,一双空洞的眼睛没有焦距,但温柔、平和,唇角隐隐带一点笑。 绿萼看到高明楼进来,低下头默默退下。 禅房里油灯氲氤,高明楼徐徐走近。 “在看什么?” 辛夷怔然回神,像是刚刚发现他似的,笑容敛起,神色带一丝紧张。 “在看树。” 高明楼盯着她木然的眼睛。 “你怎么知道那里是树?” 辛夷微笑:“我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蝉在鸣叫……我们瞎子的耳朵,最是灵敏。” “可你没有听到我进来。” “我太入神了。” “想什么这样入神?” 辛夷眼皮微垂,头低了下去。 高明楼站在她的身边,沉默了许久。 “今天见到傅九衢了?” “嗯。”辛夷颔首。 “你们说了些什么?”高明楼漫不经心地问。 “他让我嫁给他,做郡王妃。” “你怎么想的?” 辛夷没有回答,脸颊上渐渐浮上一层红云,含羞带怯。 高明楼眸色微暗。 视线落在那一段玉颈上,一道隐隐的红痕十分刺眼。 “你想嫁他为妻,对吗?” 辛夷微微咬唇,缓慢地点头,“他说他会对我很好的。我长得像他死去的那个娘子。他的母亲……哦,也就是那个长公主,她也非常喜欢我……” 顿了顿,辛夷抬头。 “少主,你会同意吗?” 高明楼目光阴暗,像蒙了一层薄纱。 “你觉得我还能够拒绝吗?” 辛夷懵然地看着他。 高明楼道:“很快,大理相国千金和大宋广陵郡王在大相国寺的禅房里私相授受的消息就会传出去,闹得万民皆知……你说,大理国收到大宋皇帝的联姻请求后,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辛夷眉尖蹙了蹙,“少主,你在生气?” 高明楼喉头狠狠一噎。 就像被鱼刺卡喉那般难受,又吐不出来。 “皇族世家的媳妇不好当,你当真准备好了吗?” 辛夷沉默片刻,“我以为少主会责罚我。” 高明楼不答。 辛夷:“把我嫁给傅九衢,是少主想要的,对吗?今日少主让我来大相国寺进香,为大理祈福,可是我一个记忆不全的人,即使常伴青灯古佛多年,大抵也是没有资格祈求国运的吧?” 高明楼眉头微拧,似笑非笑。 “你想说什么?” 辛夷道:“少主是特地让我来大相国寺见长公主和郡王的吗?还有……” 她咬了咬唇,低下头,“那天在锦庄,推我下水的是绿萼,我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瞎子不仅耳朵好,鼻子也好。” 高明楼怔然一瞬,猛地朝辛夷睨去。 辛夷垂着眸,好像并没有发现他脸上的震惊和冷鸷的凝视,嘴角微微弯起,笑容温柔得近乎单纯。 “原本我不知道少主为什么要这样做。让绿萼推我下去,又派人救我。后来认识广陵郡王,我才知道,少主做这些都是想引来广陵郡王的注意。少主想将我送到广陵郡王的身边,但又不想表现得太过刻意,让广陵郡王怀疑少主的用心,这才大费周章带我去瑶阙殿,却当场拒绝联姻,欲擒故纵。嘴上说不要,又怕广陵郡王不肯上钩,只好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她抿了抿唇,“又送马又送人,少主是想和广陵郡王结交吗?” 高明楼一声冷笑。 “看来是我小瞧了你。你还知道什么?” 辛夷双眼木然无波,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了。无论少主做什么都好。我会永远记得是少主救了我的命。” 呵!高明楼的目光扫过她诚恳的小脸,慢慢挪向禅房外的大榕树,莫名觉得那树叶上晶亮的光芒很是刺眼,一颗心更是浮躁不安。 此刻,他竟有些看不透这女子。 不知道她到底是恢复了意识的辛夷,还是有着天性的慧敏却失去了记忆的那个小傀儡。 一抹阴霾浮上眼底,高明楼抿了抿唇。 “那你可得给我记牢了。你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 辛夷看着高明楼的背影。 大理国汉化很重,高明楼身上的便服与大宋相差不大,只是色彩和纹样稍有差异,他原就生得高大,蜂腰猿背,看着孔武有力却颀长强壮,本是个阳光俊朗的形象,但此刻仿佛沐浴在阴影里,添了几分神秘和诡谲。 “少主。” 辛夷幽幽一声,等高明楼转头来看,才用那双木然的眼睛和坦诚的语气告诉他。 “我想早一点嫁给广陵郡王,早一点取得他的信任,早一点帮少主达成所愿,好不好?” 高明楼望着她近乎空洞的眼。 “为什么这么迫不及待?” 辛夷温柔地笑,一脸亲和,“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想欠少主的人情,我也不想顶着别人的名字生活……” 高明楼又是惊讶,又是惊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并不是真正的阿依玛,我只是恰好长得像广陵郡王的旧爱。”辛夷微微一笑,“等少主有一天达成所愿,就告诉我,我是谁,好吗?” 在高明楼这样的人面前,一味地蒙骗是没有用的,只会加深他的怀疑。以辛夷如今的情况,也没有办法完全装成一个二傻子。 所以,她干脆半真半假,甚至将自己的隐私暴露一些在他面前,这样更容易取得他的信任。 高明楼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幻,而辛夷恍若未觉,只是嘴角含笑,满脸信任地看着她的救命恩人。 时间漫长得好像经历了整个夏季。 辛夷脊背的衣裳都汗湿了,高明楼才慢慢点头。 “好。事成之日,我决不负你。”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58章半真半假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70455.html 第359章 两头作怪 广陵郡王在大相国寺和大理相国千金私下幽会的事情,确实传扬了出去,但没有高明楼说得那么玄乎——并非万民皆知,只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一个瞎子千金独得郡王垂青,没有见过的人,都想一睹阿依玛风采,看看大理相国的千金到底是如何的国色天香。市井坊间更是传得玄乎其神,说得好像仙女转世。 出了这件事情后,原本坚决不肯同意妹妹嫁到汴京的护妹狂魔东川郡王,可能是破罐破摔,也可能是拗不过人家两情相悦,默许了阿依玛和长公主府的来往。 这月中旬是大宋长公主的生辰,素来低调不肯大肆操办的长公主大宴四方,并发了帖子请东川郡王和相国千金到府,摆明了不等大理皇帝的国书,要先认下这一门亲家了。 ~ 翔鸾阁。 周忆柳正在灯火下绣一件褙子的纹样,丫头秀琴悄无声息地进来,走到她的身侧,附耳说了一句什么。 周忆柳眼神一冷,针尖便扎入了肉里。 秀琴呀地一声,“娘子,扎到手了,我去拿药箱……” “不用。”周忆柳没有呼痛,就像扎的不是自己的手一般,将指头往嘴里吮吸片刻,眼神冷冷垂下,落在膝盖的褙子上。 “我为给她贺寿,点灯熬油做衣裳,眼都快瞎了,她却只惦记着那个瞎子。” 声音未落,周忆柳突然抄起绣篮里的剪刀,将快要完工的褙子从中剪开再发疯般用力地撕扯成条…… “娘子。”秀琴想要阻止,却被她的眼神吓住,不敢上前。 好片刻,周忆柳脸上才恢复了平静,丢开剪刀和碎布,坐直身子,抚着小腹微微一笑。 “自从有了身子,我这女红是越发见不得人了,这种破东西哪里敢拿去唐突了长公主?” 秀琴将头垂低,不敢吭声。 周忆柳慢慢抚着小腹起身,“走吧,扶我出去透透气。” 会宁殿里的灯火幽暗得远不如翔鸾阁明亮。 不是赵官家和曹皇后苛刻张贵妃,而是张贵妃这一病不起,便心性大变。 会宁殿里的梳台、镜子全部封存到了库房,房里的灯火更是不可点得太亮,就连洗漱的时候脸盆都要拿得远一些,不能让张贵妃看到自己的模样。 否则她发起疯来,阖宫上下都得遭殃。 宫里人对张贵妃是又厌,又烦,又怕,多少人私底下巴不得她快点咽气,不要再折腾人了。 但谁也不知道张贵妃到底哪一点吸引着赵官家,即便她病得都快要不成人形了,赵祯仍是对她余情未了,隔三岔五要来探病。无错更新@ 周忆柳入殿的时候,张雪亦正眯着眼睛躺在床上,几无声息。 但她十分敏感,听到脚步声,乍然睁眼看到周忆柳,见鬼般尖叫一声。 “谁让你进来的?滚,滚出去!” “来人!蒙柠呢,快把她给本宫撵出去。” 蒙柠立在殿门,叹息一声。 “周娘子是来探病的,娘子一个人冷清这么久,有个人说说话也好。” 张雪亦睁大眼睛,“你这个贱丫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本宫的主了?快,把这个小***给我撵出去!” 周忆柳轻轻一笑,“贵妃看起来是病得不轻。是好人是坏人都分不出来了呢。” 张雪亦冷冷盯着她,那张削瘦的脸刻薄恶毒,突然便啐了一口。 “狐狸精!不要以为你的肚子揣了龙种就比别人金贵,可以尽享官家宠爱……官家心里的人是我,只有我!” 一口唾沫吐到周忆柳的脸上,她眼里厉光愤而一闪,转瞬化成微笑,掏出帕子不慌不慢地擦干净。 “官家心里装着谁,妾身怎会不知?贵妃放心,妾身出身低贱,有自知之明,官家呀,不过是借妾身的肚皮装一装皇子。(本章未完!) 第359章两头作怪 罢了。等小皇子生下来,是要过继到贵妃身前养着的……” 张雪亦一怔,“此言当真?” 周忆柳道:“妾身骗你做什么?入宫这么久,妾身连个位分都没有,哪里配做皇子的母亲?” 张雪亦的脸色缓和了许多,但她病得久了,脑子有点糊涂,目光恍恍惚惚的浑浊不清。 “原来你只是帮我生儿子的女人……官家果然疼我,不疼你……官家只是借你的肚皮装一装小皇子……生出来就给我………” 周忆柳看着她一下气苦一下兴奋的憔悴模样,和和气气地道:“不过看贵妃这身子,妾身却是担心得紧,小皇子还得三月才会临盆,贵妃可得好好撑下去呀……” “你在咒本宫短命?”张雪亦怒目看她。 “妾身不敢。”周忆柳迟疑一下,道:“妾身只是听说,张小娘子活着回来了……” 看到张雪亦脸上明显闪过的异彩,周忆柳赶紧闭上嘴,笑着转了话锋。 “瞧我就会胡说八道,人家现在不叫张小娘子了,现在是大理的相国千金,一般人……大概也请不动她看诊了吧。” 宫中太医来来去去已经为张雪亦看诊这么久,病情仍未有起色,但张雪亦不想死,更不想以这样一副尊容下葬,她心里对曾经将她拉离苦海的张小娘子有着近乎迷信一般的狂热,认为只要张小娘子来了,就能治好自己。 周忆柳这一番话,落入张雪亦耳朵里,无异于翻江搅海…… “她回来了?她没死。张小娘子回来了。” 张雪亦讶然般念叨着,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一个喜得糖果的孩子,说到最后竟然哭了起来。 “张小娘子回来了,蒙柠,快,快去请官家来……我要找,找张小娘子,我要张小娘子……” ~~ 福安院。 钱婆子掌着灯,长公主脸上焦急地张望着,一见辛夷被绿萼扶着走路那一抹纤瘦的影子出现,便巴巴地迎了上来。 “可怜见的,周道子也治不好你的眼睛吗?”赵玉卿是个把善良刻得在了毛孔里的老仙女。 她把辛夷当成了儿媳妇,那从此就是自家人,她就要护眼珠子似的护着她,哪怕是她身边的丫头绿萼,赵玉卿也不放心。 “这小丫头毛毛躁躁的,我看不太会侍候人的样子。”长公主将辛夷从绿萼手里抢了过来,亲自扶着辛夷,想了想又吩咐钱婆子。 “回头你拨两个手脚利索的丫头,让阿依玛带回去。这个天,一会冷一会热的,这身子可得好生养一养才行……” 辛夷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入了屋子便把自己准备的贺寿礼呈了上来。 “我眼睛不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这一盒是我从大理带来的香料,这一副是当年我眼睛尚好时绣的梵像,一份小小心意,恭祝长公主青春永驻,福寿安康。” “好好。”长公主笑容满面地示意钱婆子拿东西收起来,又拉过辛夷的手,端详着她,说不出的慈爱。 “瞧瞧,多漂亮的一双眼睛呀。” 辛夷垂下头。 赵玉卿道:“我能不能问问,这是怎么弄的?” 辛夷微笑道:“前两年害了一场病,请了个庸医,吃药吃坏的。” “唉,别怕啊好孩子,我们大宋的良医多不胜数,我回头都一个一个请回来给你瞧病,总归能治好的……即便是治不好,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好生过你的日子,没有人敢嫌弃你。说来,你看不到那些污浊事儿,也是福分。” 辛夷微笑点头,腼腆又小意。 这次回来她能明显感觉到赵玉卿对她更有善意,一是因为她本身是个善良的人。二是善良的人,天性怜惜弱小。 相比于以前那个锋芒毕露的张小娘子,眼前这个瞎了眼的阿依玛。(本章未完!) 第359章两头作怪 更让赵玉卿心疼。 就在福安院小坐这片刻,又是甜汤又是补品又是首饰的,钱婆子带着几个丫头忙前忙后,围着辛夷转,红豆和绿萼根本插不上手。_o_m 赵玉卿事无巨细地安排,生怕辛夷受了一点委屈,这让前来贺寿的周忆柳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她和长公主相处多年,一直是她围着长公主转。大事小事,她做牛做马。 而辛夷在长公主的面前,棍子倒杵,活像一个祖宗,完全颠了个儿。 有那么一瞬,周忆柳恨不得自己早点瞎了才好。 府里陆续有宾客来贺寿,还有几个夫人是赵玉卿的手帕交,她不便一直陪着辛夷了。临出门走,赵玉卿特地叮嘱丫头把人侍候好,一步三回头,就跟把宝贝疙瘩搁屋里了一样。 周忆柳低低一笑,“阿依玛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人。” 辛夷微微侧头,“绿萼,是谁在同我说话?” 绿萼看一眼周忆柳,“是个大肚子的夫人。” 从周忆柳进门,就没有人为她介绍身份,绿萼是从大理来的,不认识她,这么说本没有什么问题。 可周忆柳肚子里怀着龙种,身份早不是当初,哪里听得这样不恭不敬的话? 她垮下脸,“大理来的丫头这么没有规矩?” 辛夷迟疑一下,对着周忆柳地方向说一声抱歉,又温声软语地对绿萼道:“你这丫头好生不会说话。不是告诉过你吗?大宋女子刚怀上身子的时候是不可以随便说出来的,要是冲撞了胎神,小则腹痛滑胎,大则胎死腹中……” “你说什么?”周忆柳觉得她是故意的,可辛夷被她这么一唬,当即吓白了脸,整个人从椅子上站了过来,惶恐地扶着绿萼,连连告饶。 “夫人,对,对不住……我不会说话……” 周忆柳牙槽都紧咬了,面对的却是一团棉花。 那种挥拳打空气的感觉让她愤恨不已又无所适从。 周忆柳既希望她是张小娘子,可以亲眼看一看自己如今怀着龙种的风光,又不希望她是张小娘子,竟然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傅九衢…… 她矛盾、愤怒,却无处发泄,实在忍不住发了句狠话。 “你既然要嫁到大宋,那就得好好学一学大宋的规矩,不该说的话,不要张嘴就说。得罪我不要紧,往后要是得罪了别人,那丢的就是郡王和长公主的人了……” “是……”辛夷低头应声。 突觉门口一声冷笑,紧接着就传来傅九衢的声音。 “丢我们长公主府的人,与你周娘子何干?” 周忆柳一时情急说出狠话,其实当时就已经生出懊恼。 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她本不应该在长公主府里耍威风,可今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阿依玛那又装怂又委屈的样子,火气便怎么都压不住。 因为一句话就大发雷霆,她自己也有点震惊。 “你故意激我的?是不是?”她盯着辛夷,突然醒悟般捂了捂嘴巴,“你听到郡王来了,想方设法让我失态,好叫我在郡王面前难堪。你真是——心机不浅。” 辛夷微微垂头,“对不起……我不知道郡王来了……绿萼,绿萼你在哪里……快扶我回去,我们回去吧。” “去哪里?”傅九衢脚步停在她身侧,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她,护在臂弯里,温声责怪。 “你怎生这样胆小?在自己府上被一个外人欺负。” 说罢安抚般轻拍她两下,眼波一转,冷冰冰看着周忆柳,讥诮一笑。 “周娘子到长公主府里来仗势欺人,难不成是奉了官家旨意?” 周忆柳恨不得咬掉舌头,或是把时间回溯到斥责阿依玛之前…… “无论我说什么,郡王都不会信我,对不对?”周忆柳扬一扬脸,眸底水雾渐浓,。(本章未完!) 第359章两头作怪 “那你就当我是仗着身怀龙种欺她便是!” 说罢,她捧着肚子与他擦肩而过,又凄苦地一笑。 “郡王还是要小心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才好,不要到时候鸡飞蛋打,人财两空。” 傅九衢冷眼一斜,回头看辛夷时,面色立刻柔和下来。 “我新养了一只大懒猫,姑娘可要去看一看?” 辛夷听着他献宝般的声音,忍不住笑,“郡王要送给我吗?” 傅九衢双眼满是宠溺的微笑,“只要你喜欢。” “可惜,我看不见。” “你可以摸,它很温顺。” “但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我讲给你听……” “殿下生辰,郡王不去陪客人么?” “我只想陪你。”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可以落入离开福安院的周忆柳耳朵里。 “***,***。”周忆柳咬牙的牙槽里愤愤地咒骂着,脸上却保持着微笑,看上去便显出几分扭曲。 她恨极了。 但她知道如今自己唯一的倚仗便是肚子里的孩子。 只要有孩子在,就没有人敢动她,包括傅九衢也不敢。 生儿子。 她一定要生儿子。@精华\/书阁·无错首发~~ “周娘子——”斜刺里一声轻唤。 周忆柳敛住表情望过去,看见一双幽沉沉的眼。。 第359章两头作怪 wap. /68/68807/19470456.html 第360章 晴好的愉悦 从福安院到临衢阁,一路的曲径回廊,有林荫相护,日头落不到身上,却能享受到晴好天气带来的愉悦。 辛夷在驿馆这些日子憋得有些狠了,成日装成另外一个人生活,身边从丫头到侍卫全是眼线,日子半分不得舒心。 尤其是扮瞎子,扮得她骨头都快酥了。 广陵郡王的脾气古怪,红豆绿萼被拦在临衢阁外,一声都不敢吭。 在大门合上那一瞬,辛夷一身的束缚终于得到释放。 “天爷~腰酸背痛,累死我了。” 辛夷深吸口气,将自己四脚摆开仰在罗汉榻上,整个人直呆呆的,半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傅九衢走过来,推开窗,让院子里的花香透进来。 满园的茉莉紫薇,浮香动人。 辛夷深嗅一口,内心畅快无比。 “你养的大懒猫呢?快抱过来我撸一下。” 暖阳落在傅九衢冰雪般俊美白皙的脸上,他带着笑走近,坐在辛夷身边,背后是院子和蓝天,一双眼盛满笑。 辛夷愣住,“做什么?” “我就是大懒猫。”傅九衢看她一眼,将脑袋送到她的面前,慵懒的表情与猫儿竟有几分相似。 他挨着辛夷,“很温顺,不咬人。” 辛夷哭笑不得,想抽他。 骗人家来看大懒猫,结果给看臭男人? “你散了头发,休息一下。”傅九衢看着她疲惫的样子,伸手松开她绾好的发髻。 辛夷里面是一件窄袖的月白色的小绣襦衣,下面一条深烟色素纱裙子,轻盈,柔软,头发散下来,有一种冰清玉润的美。 傅九衢一时失神。 “十一。” “怎么了?” “没,没怎么。” 傅九衢转开头,“饿吗?” 侍从都留在外面,连孙怀都被赶出去了,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两人呼吸交融,辛夷脸颊发热,“想吃水果,但我不想动。” “那就不动。” 辛夷以为他会叫人进来侍候,没有想到,傅九衢自己拿着果盘,为她削好皮,切成小块,再递到辛夷的手上。 “吃吧。” 辛夷笑盈盈看他,“九哥。” “嗯。” “你有点奇怪。” “哪里?” 辛夷拿一个抱枕托在自己的腰上,盯着傅九衢笑,拿竹签叉水果吃,声音慢吞吞地,“你不敢看我的眼睛。” “看把你能耐的。”傅九衢剜她一眼。 辛夷眼梢抬起来,与他对视。 傅九衢大掌扣在她脑袋上,揉了揉。 “等着。” 辛夷看他转身离去,愣了下。 “去哪里?” “抱猫。” “干嘛?”辛夷不满地道:“是我不好抱吗?” “……”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看她,耳根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红润,大概是他的肤质太过苍白的缘故,看着竟像是脸红了。 “不是想要大懒猫吗?” 听着脚步声远去,辛夷笑着摇了摇头。 莫名其妙的男人。 她弄不懂傅九衢在想什么,但两个人分别这么久,难得有今日这样的时机单独相处,整天绷着的心弦好不容易松懈下来,她也乐得放松心情谈恋爱。 门再次打开,傅九衢左右胳膊各夹着一只猫进来了。 辛夷抬头一眼,面露惊喜。 一只是金盏,一只是狐妖,两只都是辛夷养过的。 大概是临衢阁里的伙食更好,金盏和狐妖都长胖了,皮色光亮,一看就被人照顾得很好的样子。 更让辛夷感动的是两只猫咪这么久不见她,也只是短暂地生疏了一会,就在小鱼干的诱惑下跳到罗汉榻上来,和辛夷打成一片。 辛夷给两只猫轮番顺毛。 “真是有良心的好孩子,这么久了还记得我,没白养……” 傅九衢见她开始玩猫就不理自己,受了冷落,俊脸垮了下来。 “人不如猫。” 辛夷一愣,笑着朝他招手。 “过来。” “做什么?” “给你顺毛。” “……” 傅九衢赏她个白眼,懒洋洋往辛夷身边一坐,慢条斯理地捞过金盏,放在腿上轻轻地抚摸着猫背。 “高明楼那边怎么说?” 辛夷抿唇看着他乐,“你先让我顺顺毛。” “……”傅九衢没有想到说正事她也不放过自己,皱眉瞪她两眼,见小娘子仍是撩唇娇笑,认命地垂下眼皮,将脑袋蹭过去,“摸一下,黄金价。来吧。” 辛夷用力在他的脑门上一叩。 “想得美。” 傅九衢笑着坐直,“可以说了。” 辛夷瞥他一眼,“就,他人其实挺好的。” 傅九衢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了。 对于她在驿馆里需要整天跟高明楼相处,他心里本就一万个不愿意,但辛夷认为高明楼身上疑点重重,不想放过查探真相的机会,傅九衢拗不过,只能依着她罢了。 “你再说一个试试。” “嗯?什么?”辛夷忍着笑,佯做不懂他的意思。 傅九衢眯眼,“你说高明楼如何?” “就,对我挺好的呀……”辛夷与他对视,眼窝里已满是促狭的笑。 然而,乐极生悲,尚未来得及笑话吃醋的广陵郡王,便听得一声冷哼,男人修长的身子叠猫猫般叠过来,将辛夷和猫咪一道圈住,吓得狐妖喵地一声,见势不妙就遛了老远。 “做什么,吓到猫了。” “小十一想找死,我得成全。” 辛夷推他肩膀,忍不住笑。 “说正事,说正事。” “迟了。”傅九衢不肯放她。 辛夷用力,他也用力,两个人孩子似的暗自较劲。 “力气还是那么大。” “承让。” “没让。我用尽全力了。” 噗!辛夷忍不住笑,泄气般将手收回来,趁他不备,突地挠向他的腋下—— 料想中的尖叫怕痒没有到来,傅九衢动也不动地看着她,在辛夷错愕的瞬间,出手反击,将人置在怀里,手指从肩到腋到腰,轻挠慢捻,痒得辛夷要命般尖叫一声,又不得不压下声音,老鼠一般在他怀里叽叽地笑着挣扎。 “不闹了,我错了,九哥,我错了。” 哼!傅九衢看着她脸颊绯红,凑上去啄了一口。 “下不为例!” 辛夷瞪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傅九衢眼里笑意不减,“再瞪,我就管不住自己了。” “……” 辛夷自认脸皮够厚,可广陵郡王显然不遑多让,一双戏谑般温柔的眼神和轻描淡写的一个吻,闹得她心脏怦怦乱跳,莫名便添了一丝孤男寡女相处的暧昧。 阳光洒在隔窗上,有太阳的味道和慵懒的笃耨香。 傅九衢视线往上抬起,不再看她光洁的小脸,而是瞥向那吃剩的果盘,“还要吗?” 辛夷嗯声,觉得声音发飘,见他站起来,又不自觉地伸手拖住他的袖子,摇摇头,脑子像被贼偷了似的心不在焉。 “不吃了。你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傅九衢就势坐在她身侧,腰间坠着的香包陈旧古朴,拙劣的针脚与他那一身锦袍华服很是不搭,辛夷拿过来端祥。 “还带着呢?” 傅九衢嗯一声,“想你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辛夷的脑子里浮现出傅九衢倚窗沉思的模样,觉得掌心里的香包有些烫手,她将头靠在傅九衢的肩膀上,嘴角挂着浅淡而温柔地笑。 “你想我的时候,我也在想你。” 傅九衢侧过脸,贴了贴她的额头,顺势展臂将她揽住。 “我知道。这次回来,我不会让你走了。” 辛夷:“你说大理会同意和大宋联姻吗?” 傅九衢想了下,“会。不仅会同意,还会送来嫁妆。” 辛夷笑得眼角都弯了起来,“这么肯定?” 傅九衢低低一笑,话锋突转。 “驿馆那边我会加强守卫。但馆里住的是番国使节,皇城司行事多有不便。不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你凡事小心为上。”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73286.html 第361章 嫉妒得发狂 有大理世子段云的前车之鉴,辛夷在驿馆里的每一天都令傅九衢忧心。 辛夷笑叹一声,脑袋再往他颈窝里靠了靠,那柔软的发丝缠缠绵绵,挠得人心里酥痒。 “这次回来,我看张巡仍是身居高位,好似没有受到段云案子的影响……” 小娘子声音轻软,鼻翼里却有细微不满。 傅九衢掌心在她肩膀上轻捏两下,将一念二念和官家那点事情告诉辛夷。 “没有十足证据,不好办他。” 辛夷侧脸瞥他一眼,“不是不好办他,是他名义上仍是一念和二念的生父,相当于手上握了官家的把柄吧?要是不能办成铁案一击毙命,只怕事情闹大了,会影响皇室声誉,坏了官家清名。” 傅九衢沉默。 辛夷啧声,“你看看你舅舅办的这叫什么事情?要我说,大周娘子实在可怜。爱情,爱情没有,亲情,亲情没有,好不容易生出一对可可爱爱的双胞胎皇子,倒让妹妹坐享其成,享了清福。” 傅九衢:“享福就未必。” 辛夷想到今日见到周忆柳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气势,嘴角微微一扬,朝傅九衢眨眨眼,“等她肚子里诞下小皇子,福气在后头呢。” 傅九衢:“再眨一下。” “做什么?” 一个吻落在眼皮上。 辛夷失笑拍他。 两个人你侬我侬,靠在一处说话,黏稠得好像分不开似的。两只猫蹲在窗棂的阳光下互相舔毛,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临衢阁阳光慵懒,岁月静好。 辛夷是“瞎子”,不便与外人交往倒是说得过去,而傅九衢亲娘的生辰,竟然也躲在房间里不去作陪,偏生他我行我素惯了,无人问起。 辛夷在临衢阁待了大半天,临走时,段隋笑盈盈地拎来一个鸟笼,递到她的手上。 那是一只小鸟,乳白色的羽毛,辛夷叫不出名字。 “养猫的人,居然还养鸟?”她手指头戳戳笼子,笑看一眼傅九衢,再望望虎视眈眈的金盏和狐妖。 “你这是引猫犯罪。” 傅九衢没有说话,将笼子打开,低头吹一声口哨,那鸟儿便扑腾翅膀飞起来,落在他的肩膀上,转着圈儿地蹭他,看着很是亲热的样子。 辛夷哇地一声,笑眯了眼。 “这是什么鸟?好乖,好听话呀。” 傅九衢手臂一抬,变魔术似的将掌心摊在她的面前,里面有一个信鸽常用的脚环,“拿着。” 辛夷一怔,敛住笑容,“怎么用?” 傅九衢:“我教你。” 鸟儿很听话,由着傅九衢将脚环套在它的爪子上。 傅九衢道:“有什么事情,就让银霜给我捎信。没什么事情,就让银霜给你唱歌。” 辛夷眼睛亮开来,“原来它叫银霜。这么乖的鸟,你就送给我了?” 傅九衢垂眼,俊美的面孔平添几分凌厉之色。 “你在高明楼身边,我不放心。” 辛夷唔一声,看他沉着眼神将银霜放入笼子,嘴里说“以后跟着娘,听娘的话”,一颗心几乎要融化。 ~ 长公主的生辰礼已近尾声,华堂里仍是灯火通明。 得知辛夷要走,赵玉卿特地让钱婆子把准备好的丫头叫过来,加上箱笼和包袱,全塞到了马车上,扶着辛夷上车,又是好一番叮嘱,那热情的架势惹得无数人红眼。 当长公主的媳妇那是真的好呀。 且不说广陵郡王后宅里干净,没有争宠的妇人,就论长公主待儿媳视若亲闺女这态度,哪个娘子不艳羡? 四周寂静无声。 辛夷继续装瞎子,腼腆而安静地坐着。 周忆柳立在花厅门口,远远地看着。 秀琴看她一眼,“娘子,我们也该走了。” 周忆柳:“等一等。” 秀琴默默不作声。 赵玉卿将辛夷送出门去,眼看她的马车走远这才回来。 周忆柳款款走近,朝她福了福身,温柔地道:“殿下,我也该回宫了。” 赵玉卿还沉浸在儿媳妇不在身边会不会受委屈的心绪中,闻言恍惚般哦一声,笑道:“那你路上慢些。怀着身子,让轿夫仔细走路,莫要颠了。” 周忆柳勾唇,笑得勉强,“嗯。” 赵玉卿叫钱婆子送客,自己朝周忆柳颔首示意便与她擦肩而过,往花厅里走去,在宾客们的恭维声里笑盈盈地夸她的阿依玛各种懂事…… 周忆柳慢慢转头看着赵玉卿的身影。 秀琴怕她失态,“娘子。” 周忆柳微微一笑,“走吧。” 伴在赵玉卿身边那几年的日子,在周忆柳的人生里十分重要。 赵玉卿疼她、宠她,把她当亲闺女一般看待。有很长一段时间,周忆柳把长公主府当成了自己家,每次出门归来,看着那楼阁和灯火,一颗心便温暖惬意,她相信早晚有一天,她会伴在傅九衢身边,替长公主生一个小外孙,一家人和和乐乐…… 从她入宫,赵玉卿待她就变了。 回避、疏离,每次她回府,就像待客一样。 周忆柳心如刀割,嫉妒得发狂,脸上却只平静一笑,缓缓托着小腹,在秀琴和秀音的搀扶下登上小轿。 她不急着回宫,而是在长公主府外面的长街上停下,直到福康公主的轿子过来。 “大公主。” 十六岁的福康公主赵如念是赵祯长女,生得花容月貌,机灵性敏。因赵官家子嗣单薄,皇子公主竞是早夭,这个乖巧乖顺的大公主极得赵祯喜爱,性子也是活泼了一些。 “噫,周娘子?”赵如念撩帘看到周忆柳,友好地眨了下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又要去樊楼买梅子露吗?” 周忆柳含笑道:“等你一道走,我们路上也好说说话。” 赵如念开心起来,“那我们去樊楼买梅子露吧。你都不知道,我可馋它得很了,母亲却不许我出宫。今儿难得姑姑生辰,我才解了禁足……” 周忆柳笑着点头:“好呀。” ~ 辛夷回到驿馆,没有看到高明楼,径直在丫头的侍候下洗漱休息。 长公主让钱婆子挑的两个丫头,一个叫杏圆,一个叫桃玉,长得秀气端正,一看就是调教过的,做事利索又规矩,十分有眼力劲儿。 她们不会过分抢占红豆和绿萼在辛夷身边的地位,又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辛夷的身边。 傅九衢没有专门吩咐过,但辛夷知道,这两个丫头是信得过的人,于是心下便放心不少,将照顾银霜的事情交给了她们两个。 原本,辛夷以为在大理国的消息传回来以前,大概就是在驿馆养膘度日,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谁知长公主生辰次日,宫里便来人了。 来人是内监杨怀敏,说是奉了贵妃之命,请阿依玛姑娘入宫说话。 来者不善。 杏圆看一眼辛夷,拉开门走出去,赔笑拒绝。 “有劳公公回去替我们家姑娘向贵妃告个罪。姑娘眼睛不便,前些日子又落了水,身子尚未康愈……” 杨怀敏冷冷道:“长公主府去得,会宁殿却是去不得?” “这……” 杏圆诚惶诚恐地道:“瞧公公说的是什么话呀。昨日天儿晴,姑娘出去走几步倒也无妨,可这下了一夜的雨,这阴雨绵绵的天气,且不说姑娘出门会不会加重病情,万一过了病气给贵妃,哪个人担待得起呀?” 长公主府出来的丫头,大大方方地面对宫中内监,并不畏惧。 可杨怀敏分明是铁了心要把人带走,哪里容得她忽悠? “杂家奉命请人,姑娘不要让我为难才好。有什么病情,入宫给贵妃和官家说去吧。” 杏圆脸色微微一变,屋里便传来辛夷的咳嗽。 “劳烦公公稍等片刻。桃玉,来替我更衣吧。” 杏圆和杨怀敏对视一眼,福身行了行礼,扭头进去了。 “姑娘……” 桃玉和杏圆满脸担心。 红豆和绿萼也是面露疑惑。 “不妨事。”辛夷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贵妃好意相请,我有什么理由推辞?” 她扭头看一眼红豆。 “少主回来,替我交代一声。” 红豆皱起眉尖,点点头。 辛夷看一眼窗前笼子里扑腾的银霜,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走吧。”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73962.html 第362章 死期 辛夷本想只带杏圆和桃玉入宫,但绿萼奉了高明楼的命令,死活要跟着她,辛夷只好将桃玉留了下来。 因为辛夷眼睛不好,入宫后便换了一副肩舆,由两个小黄门抬着往会宁殿去。 一路上辛夷咳嗽不断,招来杨怀敏嫌弃地皱眉,路上遇到的内侍也纷纷驻足路边观看。 快到会宁殿的时候,恰好碰到腆着肚子的周忆柳和福康公主从御花园散步回来。 周忆柳见福康公主迎面就走,一把拉住她站在路边。 “周娘子?”福康公主不解地看她,“一个番国女子,你让她做什么?” 周忆柳托着肚子,盈盈带笑,“阿依玛姑娘是去给张贵妃瞧病的。还是贵妃的身子紧要,让他们先过去。” 福康公主不悦地撇嘴,小声地嘟哝。 “你怀着皇嗣呢,这宫中哪一个有你尊贵?你就是性子软,太过良善,怪不得人人都敢欺你。” 辛夷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肩舆过去时听到杨怀敏问安,好像这才刚刚发现她们,双手死死攥着肩舆两侧,一副紧张惶惑的模样。 心里却是一声冷笑。 杨怀敏来驿馆传她时,说的是“陪贵妃说说话”,但周忆柳让路做好人的时候却脱口而出“给贵妃瞧病”…… 辛夷空洞的眼睛循着周忆柳的方向转过去,微微一笑。 福康公主年纪小,性子烂漫天真,看到辛夷木头似的笑容,不由轻哼一声。 “到底是小国来的,看她那战战兢兢的模样,没见过世面,就这样的人还能给贵妃治病?” 周忆柳轻轻摇了下头:“这个我就不知情了。我是听官家说起,贵妃这两日身子不大好,说只有这个大理来回的小娘子能治她的顽疾……想必是有些本事的吧。” “哼!她就是故意在父皇面前闹腾,争你的宠。你还总是替她说话……” “大公主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好啦好啦,知道啦,你要为肚子里的小皇子积福嘛。我们走,昨日从樊楼吃的那个梅子露好似比上次的浓稠一些,更易醉人。” “大公主喜欢就好。” 福康公主不知道想到什么,脸颊突然一红,又挽着周忆柳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察看她的脸色。 “我后来喝多了……有没有胡言乱语犯什么糊涂?” “没有,大公主醉酒后可乖巧了呢……” 两个人边走边笑,咬着耳朵说话,看上去极是亲热。 宫女离她们有一段距离,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些什么,反向而行的辛夷自然更是一个字都听不见—— 不过她不需要听见什么。 从长公主过寿辰的日子来推算,张贵妃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死期将至。 今年是仁宗朝至和元年,用不了多久,大宋子民就会收到官府讣告,赵官家最心爱的妃子张氏殁了,享年三十一岁。 大多时候,《汴京赋》还是尊重历史的。张雪亦生有三女,无一例外早夭,病死的原因也和历史一样,一笔带过。死后同样圣宠不断,赵祯不仅在曹皇后活着的情况下追封张氏为皇后,还为她上谥号,立别庙。 就连赵祯死后,他的永昭陵里,陪葬的除了曹皇后,另一个就是张皇后。 由此可见,赵祯对张雪亦的感情有多深。 那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唆使张贵妃让辛夷来问诊的人,只能说其心可诛。 如果张贵妃死在她的手上,赵祯一颗“痴心”无处安放,怒火找不到人发泄,那她会有好下场么? ~ 会宁殿。 张雪亦面色苍白地靠在床头,头发披散,一身寝衣皱巴巴的像拧过头的咸菜,露在外面的肌肤苍白如纸,如同一个刚从坟里爬出来的厉鬼,看上去憔悴,一双眼睛却格外地亮。 她盯着那一盏油灯,眼神许久不转。 大宫女蒙柠来劝她两次洗漱更衣,张雪亦却不肯动弹。 她在等。 等待她生命的救赎。 她不想耗费任何一点精气神在无谓的事情上,她所有的力气,都要用来等待。 等待那个叫张小娘子的神医…… 都说人在生命终结前会有感觉,张雪亦也是,她察觉到了生命的流逝,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但她舍不得死,被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疼爱着的女子,才刚过三字头,还没有给男人生一个皇子,怎么甘心去死呢? 求生的欲望在心里沸腾,烧得她双眼通红。 门外终于有了脚步声,蒙柠进来了,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娘子,阿依玛姑娘来了。” 床上那个形销骨立的贵妃就那么直起了身来,伸出枯瘦的手指,喉头散发出快活的咕噜声,像是破掉的风箱,一字字喑哑不堪。 “快,快请她进来……” “但她,是个瞎子。”蒙柠低下头,接着补充。 张雪亦怔住,眼睛里的光以看得见的速度熄灭,确定蒙柠不是说谎以后,眸底阴云才渐渐笼罩回去,身子重重地砸回床上,发出砰的一声,她也浑然不觉。 “瞎子,她怎么会瞎了呢……我要一个瞎子何用……” 蒙柠轻轻地道:“摸脉倒是可以不用眼睛的。” 张雪亦那张消瘦的面孔重新绽放出几分光彩,五官里依稀可见昔日的美丽。 “快些请吧,不要慢待了她。” 蒙柠看她一眼,“是。” ~ 辛夷坐在会宁殿的偏厅里等待,两个丫头安静地守在旁边。 此刻殿中不止她一人,还有两个太医正在一旁翻着医案摇头叹息。 他们声音很小,说的是张贵妃的病情和用药。 辛夷听得出来他们的顾虑,贵妃已然病入膏肓,但太医嘴里说出来的却全是吉利。 辛夷一动不动地坐着、听着,直到蒙柠把她请入内殿。 张雪亦就坐在内殿的床上,空间里散发着浓郁的药味,窗户紧闭,光线昏暗,莫名给人一种民间鬼故事的氛围感。 一年多不见,张雪亦瘦了,容色更是衰败得厉害,像一朵凋谢的鲜花,看着看着就枯萎了。 辛夷是张雪亦最后的希望,看到辛夷被人搀扶着走进来,张雪亦便让她坐到床前,然后巴巴地望着她,发出嘤嘤地哭泣,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小娘子你要救我,你一定要救我……他们都是庸医,都治不好我的病,我只有你了……” 贵妃落泪如梨花带雨,辛夷看了也不免怜香惜玉。 “可惜,我不是张小娘子,不会医。” “不,你是,世上不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张雪亦直勾勾盯着她,偏执般喃喃着,一把抓住辛夷的手。 “你是不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你不要怕,你告诉我……我能帮你,官家最疼我,会听我的话……” 辛夷忧心忡忡地摇头,“我听娘子气息不稳,还是要好好休息,少说话才好。我来了,帮不了你什么,反会惹你心烦。” “怎么会呢?”张雪亦吃力地侧过头,与辛夷对视着,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你救救我,好不好?” “我救不了。”辛夷目光没有焦点,声音却无比温柔,“虽然我很想救。” 张雪亦愣愣的。 片刻,她突然丢开辛夷的手,歇斯底里的叫。 “骗子,你这个骗子,你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你们,你们都巴不得我死……” 蒙柠赶紧过来,宽慰地轻拍她的后背,张雪亦怒视着辛夷,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着咳着,就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帕子。 她怔呆呆的。 蒙柠却习以为常地拿开,端来温水侍候她洗漱,再有条不紊地为她换上一张洁白干净的,就好像没有看到那血迹一般。 辛夷记得张雪亦最初患上脸疾是用了带有过量蜜陀僧的药妆,再后来有傅九衢放任她坏脸的原因,太医不肯好好治,总是反复诱发疹子。 但傅九衢只是想夺走她珍视的容貌,并不想当真要她的命。 原则上来说,皮肤问题并不会轻易引发死亡,张贵妃这么短的时间就一病不起,其实是很有疑点的。然而,不论是历史上还是《汴京赋》,对张氏的死就只有一个“病”字描绘。 那真正的病因是什么?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76337.html 第363章 手段 辛夷不由想到了入宫时站在肩舆边的周忆柳。 一个温柔可亲,看着与世无争的小娘子,想生育皇子、成为天下最尊贵的那个女人,会放过皇帝最爱重的张贵妃吗? 张雪亦还在哭泣,流泪,骂人,更多的是伤心绝望…… 而辛夷像根木头似的杵在床边,翻来覆去只有那两句话“娘子保重身子,多喝热水”。 她的敷衍了事,终是惹来了张雪亦的怒火。 “滚!蒙柠,让她滚出去……” 张雪亦气喘吁吁,又怄出一口鲜血。 辛夷闻声站起,摸索着想找自己的丫头。 “等等……”张雪亦身子趴在床边,慢悠悠抬起头来,唇角挂着血丝,鬼魅一般盯着她,“你当真不是张小娘子?” 辛夷咬着下唇,摇摇头。 “我也很想我是……可我偏不是。我治不了娘子的病,更不懂医术……” 张雪亦这一次盯了她许久,眼泪就那么滚下来,断线珠子一般,默默地滴落,然后她吃力地朝蒙柠嘶吼。 “让她滚……滚出去!” 蒙柠眼里闪过一抹异样。 张雪亦被官家宠坏了,脾气本来就大,生病后更是如此,动不动就歇斯底里地作妖,这个阿依玛就算治不好病,也非得吃一顿苦头不可,张雪亦怎么就这样放她走? 辛夷也有些意外。 她以为今日入宫凶多吉少,没有想到张雪亦会轻易放过她。 不过,走出会宁殿,这件事就了结了吗?不会的。 辛夷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蒙柠脸上几不可察的一抹失望,微微一笑,说出一句让她更失望的话。 “我们大理有一个巫医,十分了得……要是娘子不嫌弃,我马上让哥哥给他捎信,将娘子的病情说给他……兴许他会有办法?” 张雪亦垂着眼皮,“没用了,来不及了……” “有用的。张娘子你不要放弃。”辛夷说罢朝她重重点一下头,拳头打气般捏起,表情真挚。 “我当初身受重伤,人已经死过去了,哥哥说我连呼吸都没有,也是那个巫医把我治好的……你等着。” 说罢,辛夷转身叫来绿萼,将找巫医的事情告诉她。 “你回驿馆告诉哥哥,宫里的张娘子病得十分可怜,让哥哥快一些。” 绿萼震惊地看着她。 辛夷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我在宫里等你消息。” 绿萼不想离开辛夷,当着张贵妃的面又不能不听辛夷的指派,“是。婢子这就出宫去找少主。” 辛夷点点头,规规矩矩地坐了回去。 “张娘子,我自不量力留下相陪,不会妨碍你吧?” 张雪亦看着她瞎掉的双眼,不知是哪一股情绪发作了,猛地咳嗽几声,摇了摇头,竟然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不碍事。我听着你的声音,也能安心几分。蒙柠,去给姑娘准备房间……” “不用了。”辛夷笑道:“我就在娘子房里打个地铺便是,晚上还可以说说话……只要娘子不嫌我烦,我想多陪你几日呢。” 蒙柠的目光诧异地看过来。 要不是辛夷看上去确实是个瞎子,她都要怀疑这个人有什么企图了。 谁会主动陪一个病入膏肓还无理取闹的贵妃娘娘? “是。”蒙柠脸上很是复杂。 她猜不到辛夷心中想些什么,张雪亦破罐子破摔,根本不会去想她在想什么,只是无端觉得跟她投缘,就将人留了下来,听她说巫医治绝症的事情。 希望是比金子都要宝贵的东西。 辛夷身无长物,唯有一张嘴,竟让张雪亦的脸上散发出久违的光彩。 赵祯下朝后过来了一趟。 他见辛夷也在房里,而张雪亦面带微笑地同她说话,神情平静,一颗心稍稍安定下来,朝辛夷赞许地点点头,压下心里的疑惑,陪张雪亦小坐片刻,便以批奏表为由离开了。 赵祯前脚一走,蒙柠后脚就端来了张雪亦的汤药。 紫檀木的托盘放在床头的几上,她正俯身去扶张雪亦,辛夷突然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砰的一声,将托盘连同汤药碗打翻了。 “你在做什么?”蒙柠不悦地回头。 辛夷紧张地弯下腰去,在地上十指乱摸,“我着急出虚恭,张娘子……我是不是打碎了什么东西……我回头让哥哥赔给你……” 张雪亦看着她害怕的样子,嘴角微抿。 “赔什么?会宁殿连一只碗都摔不起了么?” 蒙柠:“可是娘子,你的药……婢子们煎了两个时辰呢。” 不说还好,一说张雪亦就怒从中来。 “两个时辰,我看你们煎两年也没有用。连本宫的病都治不好的汤药,拿来何用?不要了!本宫不喝这无用的东西……” 张贵妃撒起泼来无人能治。 蒙柠看着贵妃气得通红的脸和毫无血色的嘴唇,默默地扶张雪亦躺下,收拾起药碗出去。 辛夷在杏圆的搀扶下去出恭,四下无人时,她让杏圆背转过身去,然后坐上恭桶,将双手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迟疑一下,又将手指压在舌尖,登时变了脸色。 她的手指上,是残留的药剂。 ~ 午后绿萼便回来了,带来高明楼的口信。 高明楼不便入宫,但让辛夷放心,他已经写好信飞鸽传书回大理,叙述了张贵妃的病情,让巫医捎来医方或是亲自前往大宋一趟。 张雪亦听了,更添期待。 而传信的绿萼却是一头雾水,从头到尾她都不知道哪里来的什么盖世巫医,更不知道为什么少主要配合辛夷说谎。 但绿萼是个下人,少主吩咐她务必看好阿依玛,以她的安全为首要,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凡事都听令而为。 杏圆更是如此。 绿萼一来,杏圆便寻了个借口出去,与皇城司派来的小太监打了个照面,将辛夷的交代捎出去,顺便把傅九衢的口信捎回来。 看她那一副熟练的表现,分明就是皇城司里的老察子了。 辛夷猜得不错,这个时候长公主府派到她身边的人,就不会是普通的丫头。 ~ 这一天过得很快。 傍晚周忆柳来探病,听说辛夷准备找大理巫医来给张贵妃治病,而张雪亦在她的撺掇下,不仅信了,整个人还容光焕发,精神头都好了许多。 周忆柳又惊又疑,越发怀疑辛夷的身份,一时心绪繁杂,竟生出一抹控制不住的戾气。 回到翔鸾阁她便气得摔了东西,直到入夜时,一个宫女偷偷摸摸来后殿相见,告诉她会宁殿里发生的事情。 “她当真那么说?” “是,婢子看着不像作假。” “她说什么,那蠢货就信什么?我不是告诉你,一定要煽动那蠢货,让她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张小娘子,让她一定要抓住这颗救命稻草,务必要她施救不可吗?” “贵妃听她的,婢子插不上话。” “废物!” 周忆柳沉默片刻,突然转头一笑,“也好,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狱无门她闯进来……不是住在会宁殿吗?不是要陪贵妃说话吗?那就让她陪个够,陪一辈子。” ~ 这天夜里,乌云遮住了月光,阖宫里暗沉一片。 赵祯在福宁殿批完折子,夜已经深了。他本想去会宁殿看看张雪亦,这两天贵妃情绪忽上忽下,身子骨越发不好,让他隐隐有些忐忑,但内侍说周娘子夜膳时胎动不安,叫了两次太医去问诊,饭也用得不多,赵祯脚一转,便去了翔鸾阁。 周忆柳披衣坐在灯下,正在缝一个婴儿用的虎头帽,面带微笑,神态安详平静。 她似乎没有料到赵祯会来,抬头看一眼,眼圈一红便笑了。 “官家怎么来了?” 赵祯见她要起身行礼,连忙将人托住。 “快坐下。朕说了,怀着身子无须在意礼节,尤其在你房里,又没有外人……” 周忆柳抿唇微笑,“官家是天下人的君王,妾身卑贱之身能得君恩已是万幸,哪里敢慢怠君王,不守规矩呢?” “你啊,就是太守规矩了。” 比起张雪亦的飞扬跋扈和专宠逾矩,周忆柳行事亲和谨慎,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赵祯心里叹息,世上只得一个张雪亦,脸上却是挂着笑斥责她,“一看你就是长公主教出来的。” 听到长公主,周忆柳心里针扎似的疼痛。 她含笑转身为官家倒水,赵祯顺势拿起周忆柳没有做好的虎头帽,比划一下,大概是想到小皇子出生的样子,目光更为柔和了几分。 “昨日你看到一念和二念了吗?” 周忆柳嗯声,“看到了。” 赵祯听她语气低落,转过头来问,“如何?” 周忆柳含笑摇头,眼底却有浮动的水光,“都怪我亏了他们,没有自小养在身边……他们待我仍是不太亲近。” 赵祯叹气,与她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慢慢来。孩子尚小,长大就会明白了。”说到这里,赵祯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目光瞟过周忆柳的肚皮,把人拉过来,将耳朵贴上去听了半晌,让肚子里的孩子踢了一脚,满意地微笑抬头。 “等小皇子出生,你想要一个什么位分?” 周忆柳故作惶恐的样子,泪光莹莹地拜下去。 “妾身不敢妄想,妾身此生最大的愿望,一是常伴官家左右,二是……三个孩儿围绕膝旁。别的,妾身再无所求。” 碍于她“从儿格”的八字,赵祯从来不提位分的事,今夜原本也是一时高兴随口说说,见她诚惶诚恐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一动,倒是当真生出几分怜惜来。 “你看看你说的是什么丧气话?都说母凭子贵,这大宋还有比你更尊贵的女子吗?何人敢说你卑微?” “官家……”周忆柳泪光楚楚,顺势倒入赵祯怀里。 赵祯轻笑着揽住她,捏一捏肩膀,细声安抚。 他没有看到怀里的女子那一双明亮而凌厉的眸子,闪烁着何等慑人的光。 躺在天子怀里,周忆柳要的再不是区区一个郡王妃。 既然傅九衢不要她,那就让他陪着他心爱的女人……一起下地狱吧。 · 二更天。 周忆柳刚气喘吁吁地从赵祯身上下来漱口,就听到殿外传来疾速的脚步声。 她回头望一眼纱帐,出得门去。 轻嘘一声,将人叫得远一些才问:“何事慌张?” “哎呀周娘子,会宁殿那位快不行了。快禀报官家吧。去得晚了,怕是见不着最后一面了……” 周忆柳心下咚地一跳。 这么快? 那个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终于要死了吗? 可怜见的。 说什么圣眷不衰,结果那男人还不是睡在她的床上,与她颠鸾倒凤——在他最疼爱的女人临死的夜晚。 世上哪来什么深情厚爱?只有男人的移情别恋。 周忆柳突然就不想赵祯去见张雪亦,不愿成全这一对鸳鸯了。 临死都见不到官家一面,张雪亦的内心一定很痛苦吧?官家所谓的恩宠也就是一个笑话吧? “张娘子传病危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官家操劳国事,好不容易才睡下,还是不要吵他了吧?再说,官家也不是太医,去了又有何用?徒增伤感罢了。” 周忆柳叹息一声,站得稳如泰山。 “快去把太医院的魏大夫,谢大夫、郭大夫,统统叫去会宁殿,务必保住张娘子性命才好……”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76338.html 第364章 哭笑无常 会宁殿里的灯火亮如白昼。 宫女、内侍、太医忙忙碌碌,减不去半分夜色的清寒,以及,张雪亦那一声声从深宫叠院里传出的呻吟和呜咽。 “官家……为何还不来……?” “婢子已派人去请了。” “那官家为何不来……” “官家在翔鸾阁陪周娘子。周娘子胎象不稳……” “她胎象不稳便要官家相陪,我命都快没了,官家便不管了吗?” “……”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送命题。 一开始几个会宁殿的宫女在旁边侍候着,辛夷和杏圆半点都插不上手。再后来,在张雪亦无休无止的质问、哭诉和愤怒里,几个宫女都有些受不住,恨不能退避三舍,辛夷才有机会坐在旁边哄一哄张雪亦,陪她说几句话。 二更天的时候,张雪亦已经晕过去一次。 太医探出来死脉,说贵妃红颜薄命,怕是要香消玉殒了。可不到半刻钟,张雪亦又神奇地睁开了眼睛,在死亡线上来回拉锯,可谓九死一生…… 她本就是个磨人精,今夜尤甚。 阖宫上下都被张雪亦折磨得苦不堪言,可她双眼瞪大,回光返照一般,一会精神矍铄地哭闹骂人,一会形若疯癫地一声声叫官家。 极度疲累的太医和宫人们,在心里无数次诅咒她快点去见阎王爷,但这个张雪亦就是落不下那一口气…… 到最后,她嗓子都发不出声音了,眼睛仍是不肯合上,一直巴巴地望着殿门,默默流泪,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念叨着什么。 “娘子这是在等官家呀。” “不见官家,娘子走也走不安心……” “呜呜呜……” 几个年纪稍小的丫头先哭,紧接着会宁殿里呜咽一阵。 这个时辰,宫中寂静一片。 除了会宁殿外,其余各处的宫灯都熄灭了。 但今夜无眠,无数人都睁着眼睛在等。 等一代奸妃咽气。 等那一声丧钟响起。 “娘子……” “呜呜,娘子……” 哭声凄凄。辛夷坐在会宁殿的角落里,像一个没有存在感的隐形人。 深夜的脚步不停从她面前来去,人们看到了她,又像没有看见。 谁会对一个瞎子对视呢? 辛夷木然地面对烛火,右手掐着左手的指节,一节,再一节,好像在无聊地傻坐,又好像在等待什么时机的来临…… “杏圆。”她突然站起来,“你陪我出去。” 夜下的宫廷幽寒寂静,处处都好似有潜伏的杀机。 坤宁殿早已灭了灯,寂静得好像听不见会宁殿鬼哭狼嚎般的喧闹。 曹玉觞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睡意。 黑暗像一头凶猛的野兽睁着幽冷的眼睛盯视着她,纱帐里假寐的人一动也不动。她睡眠不好,受不得吵闹,眉头拧得越来越紧。 这个后宫太吵闹了,少一个张雪亦或许可以清静几年。虽然赵官家那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从来都不会让后宫空虚太久,娇娇娘子们为了获得圣宠更是会使出十八般武艺和层出不穷的花样,但曹玉觞很享受此时此刻的安宁…… 这才是一个后宫该有的样子。 没有蠕蠕而动的阴谋算计,没有凶相毕露的你死我活。 这个夜,万籁俱寂。 无数人同她一样,在安静地等一抹春风…… “圣人。”隐隐的烛火将黑暗映出一团暖黄的光晕。 曹玉觞不知不觉绷起了身子。 宫闱旋涡里,麻烦就是这样防不胜防。 “圣人睡了,何事惊扰?”守夜的红云警觉地问。 不过,听她的声音没有半分困倦,甚至带了一丝期待,显然也在等风吹过来。 “会宁殿那位不行了……” “圣人说了,会宁殿的事情她概不插手,有事去找官家便是。这么夜了,不要搅圣人好眠……” “不,不是会宁殿来人,是来人说会宁殿的事。” 红云回头,看一眼依稀摆动的纱帐。 她知道曹皇后没有睡,沉默一下,没有听到主子的阻止,这才正色问:“什么事?” “请圣人救张娘子……” “胡闹什么?圣人又不是大夫……再说,会宁殿那位是怎样欺负到我们头上的你都忘了?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胳膊肘儿往哪里杵呢……” “这次圣人非管不可。” 那个声音停顿一下,叹口气,“来人说,圣人要救的不是会宁殿那位,而是自己。会宁殿那位横竖没几日活头的了,早晚的事。但圣人今夜不出面,官家怪不怪罪且不说……下一个,说不定就轮到坤宁殿了。” 红云悄悄地靠近扇窗往外张望。 宫灯映着一个人的影子,看不清楚。 背后的纱帐有了动静。 曹玉觞慢慢坐起来,“更衣。” · 会宁殿的墙头。 一个人伏在青瓦上,与夜色融为一体。 “啁啁……啁啁……” 鸟鸣声起,好似夜莺从林中惊掠而过。 一个小黄门贴着墙根摸索过去,静默片刻,外面又响起两声啁啁的鸟叫,他竖着耳朵倾听一下,将一块围墙的砖石慢慢启开。 里面是一个油纸包。 他拿出来凑到鼻尖嗅了嗅,将怀里的东西放进去,正准备把墙砖合上,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凉风,眼前人影闪过,小黄门来不及反应,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便架在了脖子上。 那人捂住他的嘴巴。眼里幽光闪动。 “啁啁……啁啁……” · 没有人知道张雪亦这一夜经历了怎样的疼痛和折磨,五脏六腑移了位一般疼痛,死去活来,在床上打着滚的嘶吼,呻吟哭喊官家。 “官家呀……我要见官家……” “阎王老爷呀,你快来收了我的命去吧……” 宫灯将小径映得明亮一片。 吱呀!有脚步声传来。 张雪亦慢吞吞抬头,眼露惊喜。 “官……家……” 她的笑僵在脸上。 明光里是曹玉觞那一张端庄而平静的脸,她衣着整齐,妆容精致,有着张雪亦嫌弃的平凡却不平庸的面容堆积的气势。以前张雪亦不知道那叫什么,这一刻才发现,高门贵族培养出来的将门虎女,与她是不一样的,天生就是做皇后的。 张雪亦无力地软下去。 曹玉觞扫一眼她纸片似的面容,眉头皱了一下。 “张娘子如何了?太医何在,为何你们不在殿中侍候?” 张雪亦的眼泪汹涌而来。 曹玉觞比她大了八岁,几乎是看着张雪亦长大的,可以说,她那点小性子,曹玉觞了如指掌,不用张雪亦说出口,曹玉觞也知道她看到自己时的失望和想见赵祯一面的急迫…… 她看够了,不想看。 坐下来便扭开头,听三个太医诚惶诚恐地禀报病情。 人能救活的时候,有的是说法。人不能救活的时候,也有许多说法。 太医此时的脑子里已经不再想如何把垂死的张雪亦从鬼门关拉回来了,而是想如何全身而退,把自己摘清,以免贵妃的死牵扯到自己一家老小。 一个太医说:“回圣人,张娘子顽疾沉疴,日积月累早已阻滞经脉,血海空虚,药石恐难根治了呀……” 另一个点头,和同行对视一眼。 “但贵妃今日病情发作得有些古怪。” 曹玉觞听着,“如何古怪?” “贵妃烦躁不宁,哭笑无常,有神志失调、谵妄幻听之状。散瞳昏迷时,可见阵发痉挛。臣等阅遍典籍,从未见过这种症候呀……” 这个太医就只差说张雪亦的症状是疯癫发作,或者是中邪撞鬼了。 曹玉觞扭头看去。 此刻的张雪亦蜷缩成团,好像承受着什么痛苦,眉头紧蹙着,出气多、进气少,一张乌青色的嘴如同濒死的鱼儿,微微张合,双眼瞪大瞳孔散开,偶尔无意识地抽搐一下,模样看着很是瘆人。 曹玉觞迟疑一下,叹气。 “贵妃还有多少日子?” “依臣等看,恐,恐怕是熬不过今夜。” 那太医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说得不太确定。 因为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好几次判断张雪亦就要断气了,谁料隔一会儿,她居然还能睁开眼睛哭嚎,奄奄一息却始终死不去。 曹玉觞:“知会官家没有?” “知会了。”蒙柠走过来,低头垂目很是恭顺,“可是官家在翔鸾阁,周娘子胎动不安,官家可能是走不开……” “皇嗣要紧。”曹玉觞唇角微扯一下,平静得好像没有感情一般,并不在乎赵祯宠谁不宠谁。 “你们都累了,去殿外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她。” “圣人!?”众人面面相觑。 “去吧。” 张雪亦双眼望着帐顶,眼泪默默地流淌。 人人都在等着她死…… 官家没有来。 这个会宁殿里,没有一滴眼泪是为她而流。 而曹玉觞却要守着她落下那一口气。 张雪亦嘴巴抽搐两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做了一个什么古怪的表情,一只手慢慢从床边耷拉下来,无声无息……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78507.html 第365章 跳鬼召巫 “魏太医!魏太医——” 偏殿里,一个小宫女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叫嚷着什么。曹玉觞望一眼病榻,整理下衣裳,走出去。 “大晚上,何事喧哗?” 那宫女面色一白,扑嗵跪下。 “求圣人做主!我在张娘子的衣笼里发现了这个……” 宫女的手上是一个竹筒。 魏太医小心翼翼地打开筒盖,里面是两只扭动的虫子,还有一张写画着符咒和张雪亦八字的纸片折叠其间…… “巫,巫蛊?” 魏太医像是被什么东西咬到手似的,胳膊一麻,手上的竹筒落在地上,两条虫子掉落出来,在地上蠕动。 曹玉觞皱眉:“你说清楚。” 魏太医不敢抬头,声音微颤,“回圣人话,臣年少时曾听人说,岭南瘴气弥漫,毒蛇猛兽横行,当地人以巫为医,盛行巫蛊术法,且病不食药,唯召巫跳鬼耳……” 岭南、瘴气、跳鬼召巫。 每个人的脑子里都闪过一张面孔。 “圣人!”蒙柠更是直截了当,惊恐地道:“昨日里我们娘子原是大好了,官家还过来瞧过,和娘子说了一小会儿话……到了晚间便突然发作起来,这一次来势汹汹,汤药无用。” 顿了顿,她咽了咽唾沫,仿佛鼓足勇气一般望着曹玉觞: “婢子记得,阿依玛姑娘昨日里说要请巫医来为我们娘子祛病,不知,不知与此事有没有关系……” 在中原人眼里,广南蛮荒之地的巫医蛊虫本就邪乎。而且,汉武帝时的巫蛊之祸,被牵连诛杀者数以万计,从此巫蛊便成皇家禁忌,人人谈巫色变。但在历朝历代,巫蛊、厌胜、谶纬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仍是屡见不鲜,常被人用来打击对手。 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那符纸和蛊虫掉在地上,骇得人身上酥麻麻的,不敢再多看一眼。 曹玉觞:“阿依玛呢?” 蒙柠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房里已经不见她的人了。 “噫,方才还在这里……圣人,一定是那个南蛮女子做了什么,害了我们家娘子的性命……” 会宁殿里人人点头。 对他们来说,大理来的阿依玛就是一个外邦瞎子,神秘的、古怪的,不合群的异类。出了这样的事情,不是她干的,是谁人干的。 至于她为什么要害张贵妃? “也许是想用什么歪门邪术来控制贵妃?让贵妃为其所用?”蒙柠看一眼那两条丑陋令人作呕的虫子,别开视线继续道: “婢子昨日就奇怪,我们家娘子素来不喜欢外人扰她清净,那个阿依玛一来,她倒什么都肯听她的,还留下她同宿……” 蒙柠一提,其他宫女跟着点头称是。 “正是如此,说不定当真是她在捣鬼……” “大理来的异族人,谁知道肚子里装着什么花花肠子?我们娘子最得官家宠爱,控制了娘子,那岂不是等同于控制了……” 曹玉觞眉头微皱,不赞同地看一眼众人。 “事关番国,岂能胡言乱语?去把人找回来再说。” 殿里嘈杂一片。 只有张雪亦安安静静。 “贵妃!?” 一声惊呼打破了众人的争执。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望向病榻。 “娘子!” “贵妃殁了!” “呜……娘子呀,你还没有等到官家!” 会宁殿里哭声一片,真真假假呜咽阵阵。 曹玉觞怔怔回头,看着张雪亦火光下雪白如鬼的一张脸,眼前一片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片刻后,她才慢慢起身。 “我去请官家。” · 翔鸾阁在后宫的最北边,离官家的福宁殿、皇后的坤宁殿,贵妃的会宁殿路途较远,因此也格外清净,前头的声音几乎半分都传不过来。 但再远的路也挡不住皇帝的腿。 曹皇后看着那幽幽闪烁的宫灯,微微抿唇。 “红云去敲门。” 内殿里,赵祯睡得很熟。 四十来岁的皇帝,年岁不小了,国事繁杂,他又极为勤政,从不肯懈怠半分。因此,尽管宫中美人众多,近两年来他已是很难再雨露均沾了。 昨夜和周忆柳一番折腾下来,他便筋疲力尽,听到敲门声,说贵妃殁了,还以为在做噩梦。 曹皇后亲自来叫人,周忆柳不敢推脱。 尽管她对张雪亦病情的发展也存了一丝狐疑,但横竖都要死的人,怎么个死法不重要,只要死在今晚,能拉着她不喜欢的人一起下地狱,那张雪亦就算死得其所。 “官家,快醒醒……” “贵妃……她去了。官家,您快去看看吧。” 赵祯从梦里惊醒,看到周忆柳的泪眼,蒙了片刻才彻底清醒过来,心里抽搐般一痛,大脑空白了片刻,慌不迭地坐起来,穿衣出门。 周忆柳看他走得太急,一只脚踩空了差点摔跤,在他背后微微一笑,慢慢地跟上去。 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子,临死没能见上一面,身为天子的他,此刻是懊恼还是内疚,又或是……终于放下包袱,一身轻松? · 曹玉觞肩背挺直地站在门外的凉风里,面色平静地等待着。 赵祯看到她,遥遥对视一眼,眼睛莫名艰涩。 “贵妃……殁了?” “嗯。”曹玉觞平静地道:“我看着走的,不太安祥,一直念着你。” “怎不早些叫我?” 曹玉觞沉默,看一眼他背后的周忆柳。 赵祯怔怔回望,也沉默。 两个人各自上了肩舆。 路上,曹玉觞一板一眼地告诉赵祯今天晚上会宁殿里发生的事情,像下级对上级汇报工作,没有情感起伏,却尽责尽职。 他们是夫妻,又不像夫妻。 赵祯皱眉看她一眼,有些许不悦,但他今夜心绪不宁,不想和曹玉觞吵架。 吵够了。 · 皇帝驾到的戏码,辛夷在电视剧里看过不止一次了,可真正经历,每一次都让她觉得新奇、紧张。 会宁殿的气氛因为皇帝的到来,变得更为凝重。 “贵妃?”赵祯握住张雪亦冰冷的手,望着床上无声无息的张雪亦,慢慢地坐在床头,双眼通红,几欲落泪。 “你怎的不多等我片刻?” 赵祯埋下头,将张雪亦搂入怀里。 紧紧的,紧紧地拥抱。 没有人知道皇帝心中在想什么…… 会宁殿里哭声一片。 侍候张雪亦的宫人乌央乌央跪一地。 “官家,您要为我们娘子做主啊。” “我们娘子是蒙冤惨死的。” 前因后果赵祯早已知晓,无须多说,只扫视一圈,“把人带上来。” · 辛夷是在会宁殿的后院里被人找到的,身边只有一个杏圆。两个内侍二话不说就将她揪了进来,此刻就等在偏殿里,由侍卫看守着,只等官家召见。 一个番邦小国来的相国千金,平常或许大家都会多给她几分脸面,但如果她杀了皇帝的爱妃,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赵祯双眼红得滴血。 那愤怒由心而起,气周忆柳,更气自己,却不知道该治谁的罪…… 那么…… 他冷冷扫着殿门。 他想到了白日里来时,张雪亦和她说话时精神十足的模样,又想到阿依玛主动留宿相陪的诡异,暗自咬牙……就差直接给她定罪了。 辛夷被带了上来。 她看不见,由丫头搀扶着进门,皮肤在烛火下白得近乎透明,漆黑的头发、单薄的裙子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轻飘飘的,有点神秘和诡谲,好像本身就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赵祯盯着她那一张和张小娘子相似的脸,皱了皱眉头。 在他看来,除了五官相似,两个人是完全不同的。张小娘子爽朗豁达,恣意飞扬,一眼可见的骄阳骤雨,桀骜不驯。 而这女子走路时的脚抬起来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放在哪里的样子,怎么看都少了一点气势。窗外残烟帘中月,孱弱、苍白。好似一眼看穿,却偏偏看不清晰。 “这是怎么回事?”赵祯指着竹筒。 虫子已经变成了内侍鞋底的尸体,扁扁的两只,好像散发着血腥的味道,那一张写着张雪亦八字的符咒在赵祯旁侧的桌子上,字迹歪歪扭扭,像用人血画出来的,而不是写出来。 辛夷听到声音抬眼,左右转头,好似在寻找出声的人是谁。 曹皇后轻声提醒,“官家在问你的话。” 辛夷一双空洞的眼里不见情绪,唇角却是微微上扬,那小小的弧度勾出一个浅浅的梨窝,温温柔柔的小模样,怯弱而亲和。 “官家、圣人,这都是小女子该做的,不值一提。” 众人面面相觑。 她在说什么? 做巫蛊害人竟无半点惧怕之心吗? 赵祯沉下脸来,目露威严地看着她,奈何辛夷“看不见”,一动不动地立在殿中,笑容不变。 “张娘子有没有好一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是睡下了吗?” 啪!赵祯重重拍在几上,冷冷地道:“朕在问你,巫蛊是从哪里来的?你为何知晓贵妃的生辰八字?为何要诅咒贵妃?” 辛夷愣了愣,笑容僵在脸上。 “我?诅咒贵妃?” 迟疑片刻,她突然慌张地揪住杏圆。 “官家是在跟我说话吗?杏圆,发生什么事了,你快告诉我……官家为什么在生我的气?” 赵祯狠狠抽一口气,没有耐心了。 “不肯说是不是?去把东川郡王请来!” 不等他声音落下,曹皇后突然开口,“你的手怎么了?” 辛夷手臂一缩,含糊地道:“没,没有什么……” 众人顺着曹皇后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辛夷的右手护着左手,遮遮掩掩,好像有很难示人的东西。 赵祯见状,朝内侍使了个眼神。 两个内侍二话不说便走过去推开了杏圆,当众将辛夷的手腕抬高。 衣袖撩开,那一截皓碗露了出来,两条清晰的新鲜伤痕,分明是用锐器划开的,尚未愈合…… 赵祯登时变了脸色。 那个魏太医更是失措般厉声。 “听说巫术的法眼需要鲜血启动,而蛊虫更是主人以血饲养,这才会任由蛊主驱使害人……” “果然是她!” “是她害了张娘子!” “官家,你要给张娘子做主啊!” 辛夷表情微微一僵,“没有,我不懂什么巫蛊……” 两个内侍不待她把话说完,一左一右地将她押住,要将人按跪在赵祯的面前。 辛夷挣扎不开,一脸焦急。 “放开,你们放开我,你们先听我说,来不及了……” 赵祯耐性已然用尽,摆了摆手。 “朕今晚什么也不想听——来人,把大理妖女给朕押入,押入……” 开封府?皇城司?好像押到哪里去都不合适。 赵祯脑子突突直跳,正绞尽脑汁地想要怎么处理这个大理妖女,外面突然传来内侍的声音。 “启禀官家,广陵郡王求见。” 大晚上的,他怎么来了? 赵祯正想说不见,两个被绳索反剪双手的内侍便跌跌撞撞地被人推了进来,扑嗵一声摔倒在门口,然后爬跪过来磕头不止。 “官家饶命!官家饶命。” “求求,求求官家,饶了小的一条狗命吧!” 众人定睛一看,那两个被人推进来的都是宫中内侍。一模一样的宫装,前面那个胖的是会宁殿的宫人,叫四喜,而另一个却是翔鸾阁的宫人,叫马顺。 坐在一侧的周忆柳当即变了脸。 赵祯:“怎么回事?” 殿外是傅九衢清风朗月般平和的声音,“官家是要召见微臣觐见吗?” 赵祯喉头生出一股子铁锈味儿,胃里郁气翻腾。 “你把人都带到朕的面前来了,不是叫你又是叫谁?” “臣领旨!” 傅九衢声音徐徐,脚步朗朗,进入殿中朝帝后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那长身玉立俊朗无匹的模样,如池中夏荷,秋令海棠,一双黑眸更如盛放的一汪春水,波光粼粼。 那么好看。 又那么邪恶。 清风拂过,仿佛有一抹阴凉在他荡开的笑容里。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65章跳鬼召巫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78508.html 第366章 药材和皇后的银簪 殿里死寂一般沉默,鸦雀无声。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傅九衢的脸上。赵官家脸上哀伤未褪,红着眼的模样看上去像要吃人。三个太医原本跪在赵祯面前,见傅九衢进来,径直低头让到一侧,宫女内侍们更是都不敢抬起。 曹皇后神情淡定,好像事不关己,整个人游离在事件外,好像在避嫌…… 辛夷因为“瞎眼”的原因,得以安静地观察所有人脸上的变化,却没有人过多地注意她。 赵祯阴沉着脸,“这两个人怎么回事?” 傅九衢面不改色,淡然地道:“皇城司夜间例行巡检,发现他二人鬼鬼祟祟,抓过来一查,人赃并获。” 他手一指。 “一个身上有宫中娘子的首饰,一个带着会宁殿贵妃的药材。微臣一看,兹事体大,赶紧将人送来。” 赵祯哼声。 他了解这个外甥,正如傅九衢了解他这个舅舅。 能让傅九衢深更半夜把人带到会宁殿的事情,怎会是区区偷盗?况且会宁殿和翔鸾阁本无交集,两宫内侍大晚上被他一并抓到,是何缘由? 赵祯冷冷盯住傅九衢,“还有呢?”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傅九衢一笑。 “剩下的事情,恐怕就要官家亲自审问了。” 赵祯没有说话,眼神却是刀子般,恨不得宰了她。 殿中不仅有曹皇后,还有大理相国千金,他即使想家丑不外扬,大概也办不到了。 他这个外甥,不仅要扬,还要帮他扬得天下皆知,遗臭万年。 “好。好得很!” 赵祯冷冷盯着两个内侍,声音透着不耐的杀气。 “你们是自己交代,还是等皇城司动刑?” 他平常是个和颜悦色的仁厚君主,对待宫人也少有大发雷霆的时候,但张贵妃的死磨利了他的脾气。今天夜里的赵官家,多看一眼这宫中的腌脏都觉得喘不过气。 两个内侍自然百般抵赖。 翔鸾阁的马顺说,他不知道那些首饰是宫中娘子所有,只是会宁殿的四喜欠了他一笔银钱,拿这个来抵押,他便收了。 会宁殿的四喜说那些药材是会宁殿不用了淘汰下来的。贵妃用的药材都是好东西,他觉得浪费了可惜,这才捡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就被皇城司捉住了…… 皇城司收缴的东西都丢在地上。 药材、以及首饰。 赵祯看一眼,当场问周忆柳,“这个马顺可是你宫里的人?” 周忆柳坐在旁侧,早吓白了脸。 闻言施施然扶着椅子起身,就要朝赵祯下跪。 她手托着肚皮,看着小心又不便,赵祯又岂会当真让她下跪? “你坐着说话。” 周忆柳谢恩,垂下眸子便告罪。 “官家恕罪,妾身驭下不严,不知翔鸾阁里竟有这种偷盗之人……” 赵祯摆摆手,示意她不用道歉。 “与你无关。” 说罢,他指着那些药材,让蒙柠过来,“这可是会宁殿的药材?” 蒙柠头垂得低低的,不敢直视天子,身子肉眼可见的拘谨,“回官家,好像,好像是。” 赵祯:“为何不给贵妃服用,倒叫人偷了去?” 蒙柠扑嗵一跪,“官家,昨日阿依玛姑娘入宫,娘子便不肯服药了,婢子没有来得及收捡药材,不知四喜竟会偷药……” “什么都不偷,为何要偷药呢”傅九衢突然幽幽浅浅地插上一句,扭头看着那三个诚惶诚恐的太医。 “三位太医看看,这药材里可有古怪?” 偷首饰说得过去,为了钱。偷药材嘛,再是贵妃用的药材好,总不能人人跟贵妃得一样的病吧?偷它做什么? 众人心下都有疑惑。 赵祯眼风一扫,三个太医便走过来。 将药材查探一番,魏太医第一个拱手回话,“官家,老臣瞧不出药材里什么古怪。而且,这确实是贵妃的方子。” 另外两个太医跟着点头称是。 开方的人是魏太医,但张贵妃的脉案都是太医院里几个老太医一起商量过的,大家都很熟悉。 傅九衢一笑,低头看着吓得木头疙瘩一样的四喜。 “还不告诉官家,你为何要偷药材?” 四喜声音哆嗦,“小的,小的就是看着浪费可惜……” 傅九衢:“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突然抬头看向曹皇后,拱了拱手:“圣人,为裁断公道,借你银簪一用。” 曹玉觞看一眼丫头,“红云。” 傅九衢没有说借皇后的银簪做什么,但众人已经猜到。 因此,当傅九衢将曹皇后的银簪慢慢地探入那一堆药材里,让众人眼睁睁地看着银簪变成漆黑的颜色,竟然没有任何人怀疑。 “有毒!” “药材里有毒。” 傅九衢冷冷看向那个同样错愕的四喜。 “你不是因为药材不用可惜才盗走,而是拿走有毒的药材,想要毁灭证据……这些药材,就是害死贵妃的罪证,是也不是?” “不,不是。怎么会这样?”四喜脸上的惊疑不比任何人少上一分,他愣愣地看着药材,在赵祯凌厉的视线下,唇舌不利索地颤动。 “小的没有,小的没有啊。官家明察,贵妃每日进膳用药,都有人试毒的,哪里有人敢明目张胆地给贵妃下毒……” “明目张胆地不敢,偷偷摸摸的就敢了?”傅九衢静静地看着他,一双黑眸隐隐寒芒,像闪烁着什么魔魁的妖兽。 “来人,把四喜拉到皇城司狱,严刑拷问!” 四喜吓得变了脸,当即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磕着磕头,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扭过头去,恍然大悟般看着马顺。 “是你害我,对不对?是你故意调换了药材?” 马顺矢口否认,“你放屁,我怎会知道你要在贵妃的药里下毒?” “好啊你个马顺,说好了一起发财,你居然想害我一个受过。我就说嘛,皇城司怎会突然赶到……” 四喜咬牙切齿,愤愤地骂着马顺,因为他心里很清楚,不论是不是马顺出卖他,这个毒名都洗不掉了。要死,他也要拉马顺一起死。说不定因为交代得好,饶他一命呢? 四喜这一次跪得结结实实。 “官家,小的有罪,但小的都是被马顺这个混球给诓了呀。” 马顺脸色铁青,一边磕头一边大叫,“官家,四喜在诬陷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情,小的是冤枉的……” “闭嘴!”赵祯被吵得脑仁痛。 狗咬狗,一嘴毛。 “四喜,你说。” “是,官家。”四喜直起身来,头却垂得很低。 “贵妃服用的汤药里确实有毒——” 声音未落,殿里便是阵阵抽气。 赵祯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好大的狗胆!” 四喜双手趴在地上,肩膀不住地抖,“但给贵妃服用的那毒,毒性轻微,马顺说,是一种用做脂膏的药材,叫,叫什么蜜陀僧,需得日积月累方才有效……银针不可查探。即使有人发现是中毒,最后也可以抵赖给贵妃服用的脂膏……” 他又瞥一眼那堆药材。 “小的以前用银针试过,银针不会变色……这次,肯定是马顺听到贵妃殁了……怕官家彻查,想推我一人背过……” 赵祯冷冷盯住他,“继续说。” 四喜哭丧着脸,“小的好赌骰子,输了很多钱……小的和马顺是老乡。他先头都好心来借钱给小的,后来越输越多,他便逼小的还钱,小的还不上,他便说要到押班那里去告发我。小的求他……他便给小的支招,让小的偷贵妃的首饰变卖。小的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一次伸了手,便再洗不干净了。” 四喜说到最后痛哭起来。 “最初小的只是偷东西,后来马顺便以此要挟我为他办事,祸害贵妃……”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66章药材和皇后的银簪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81049.html 第367章 亲口指认 赵祯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只为碎银几两,你便敢害贵妃性命?” 四喜痛哭流涕地连连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 “贵妃身子本就不大好,太医私下都说她活不了多少日子了……马顺告诉小的,贵妃其实是得罪了圣人,圣人早看她不顺眼,只等贵妃一死,会宁殿里的人都要被圣人发落,不如早些投靠周娘子……周娘子正蒙得圣宠,一旦生下小皇子,那可是阖宫里最尊贵的主儿,让小的要识事务者为俊杰……” 砰!周忆柳手上捧的白瓷茶盏掉落在地。 她整个人也顺滑地跪下了。 “官家,官家不要听这个阉贼胡说,妾身从未生出过这等妄念,更不曾教唆别人如此行事啊……” “你起来。”赵祯面色平静地望过去,“你驭下不严是有错处,但马顺做的事,本与你没有相干。” 周忆柳额头冒出浮汗,低头谢恩。 赵祯没有责怪她,但看她的眼神已是冷了许多。 周忆柳心里一阵阵泛寒。如今官家看的是她肚子里那位的面子,而不是她。 “马顺。” 赵祯审完四喜,冷声问马顺。 “事到如今,你有何话可说?” 马顺在那根银簪探入药材变得漆黑一片的时候,脸色已然大变。但比起四喜,他分明要镇定许多,就像早就已经预想过无数次这一天的到来般,垂头丧气地苦笑。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首饰是四喜拿来给小的抵债的。小的以为是贵妃赏赐,根本不知道是四喜偷来的,更不知道这个狗东西,害死了贵妃……” “看来你不肯说实话。” 赵祯看了傅九衢一眼。 傅九衢微微一笑,突然伸手扼住马顺的后颈。 “咔嚓!” 猝不及防地,马顺脑子嗡的一声,接着便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痛呼。 不知道傅九衢怎么捏住的他,但见他整个身子蜷缩起来,五官呈现出一种仿若要被人撕碎的痛苦狰狞。 几个宫人不忍多看,飞快地低下头去。 皇城司里设有宫狱,凡是宫城内的官员和后妃犯罪,一律要拘押到皇城司审讯。因此,这宫中人人都知道皇城司里有许多整人的玩意。去皇城司狱,再是嘴严的人也一定会招供。 但没有人想到,傅九衢只是小施手段,马顺便已痛苦如斯—— 傅九衢凉凉地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殿里众人对他的惧怕。一双黑眸深不见底,似笑非笑地盯着马顺,苍白的面孔带着一种怜悯的轻嘲。 “你想保护害贵妃性命那个人?” 马顺睁大双眼,在极度的惊恐和绝望中,双手用力地虚抓两下,似乎想要求饶。但只一瞬,那双手又垂落下去,狠狠地抓向地面,因为忍受痛苦,那指尖在青砖上抠出了一条条血迹,嘴里发出困兽般的痛苦呻吟。 但他仍然没有吐口。 “骨头很硬。”傅九衢神色微黯,目光扫过殿里的众人,仿佛随时都要捏断马顺的脖子一般,泛白的手指缓缓地挪动,似笑非笑, “那个人,在这殿中?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马顺身子一抖,牙齿咯咯作响。 苍白、绝望、痛苦和悔恨,他颤抖着咬紧嘴巴,什么都没有说,但脸上的变化却坐实了傅九衢的话。 “看来被我说中了,这个人果然在殿里。”傅九衢手指稍微松开一些,声音阴凉带笑,如同恶魔。 “马顺,陕州人氏,初入宫时在掖庭当差,后来被内侍黄门李重收为义子,景祐五年随大军西征李元昊,是三川口一战的幸存者……” 辛夷心里一跳。 宋代很多太监身残志坚,在战场上留下了他们的身姿,甚至还出过好几个有名的战将,但她当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马顺,居然也参加过三川口战役。 她记得在岳州的时候,傅九衢说过周忆柳的父亲周朝正是在北宋与西夏的战争中,死在了景祐五年的三川口。 难道大小周姐妹俩入京时寻找的父亲旧友,其中一个就是马顺? 微妙的气氛在殿中弥漫。 皇城司能轻易掌握所有人的信息。 在傅九衢眼里,他们就像是透明的一般。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静静观望着。 马顺却在傅九衢的逼视下凄厉一笑。 “郡王把小的查得这样清楚,还让小的说什么?是,小的参加过三川口战役,饶幸活得一命,身受重伤,没有地方可去,没有人肯收留,是圣人慈悲……” 他突然抬头看着曹皇后,怪异地一笑。。 “圣人容留小的残败之身在宫中侍候,一直好生相待。在周娘子入宫后,圣人得知小的与周娘子的父亲曾一同在刘将军麾下当差,特地差了小的去翔鸾阁侍候周娘子……小的没有想到,因为小的误信小人,竟会给周娘子,给圣人惹来麻烦,害得她们被怀疑……” 说到这里,马顺突然趴下去,朝曹皇后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是小的蒙昧无知,害得圣人被牵连……小的有负所托,罪该万死……今日,小的便给圣人,给官家一个交代。交代得一清二楚……” 声音未落,但见原本磕跪在地的马顺突然伸手入喉,像是要抓破什么东西似的,用力插丨入嘴里,任由鲜血流淌出来,双眼则盯着曹皇后一眨不眨。 “圣人,小的下辈子再报答您的恩德……” 傅九衢用力摁住他,将他下颌整个捏住,托起来。 迟了一步。 一丝黑血正从马顺的嘴角诞下。 他圆瞪的双眼望着曹皇后,带着一丝温和的笑。 “啊!” 有胆小的宫女短促的叫一声。 很快又归于平静。 马顺被傅九衢丢在地上,魏太医赶紧上前摸脉,再查看了一下马顺的嘴巴,叹息一声。 “死了。他藏了砒霜在甲缝里……” “好一个畏罪自尽!” 赵祯的目光若有似无地从曹玉觞的脸上掠过。 “皇后……” 曹玉觞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官家明鉴,周娘子入宫,一应宫女内侍皆尽由她来挑选,妾身从不过问。谁不想身边有几个体己人?这个马顺是自己来求,说要去翔鸾阁侍候,我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一国皇后,犯不着在这些小事上使什么心思。 但如果是为了对付张贵妃呢? 马顺死前那些话,相当于把祸水全泼在了曹皇后的头上。 可惜,死无对证。 赵祯神色不动,静静地看着她,曹皇后仿佛看不到众人眼底的怀疑,只淡然地露出一丝笑容。 “官家不信我?” 赵祯犹豫地皱眉,“自然不会……” 话音未落,只听得扑嗵一声,周忆柳跪了下来。 “官家,妾身有罪。” 赵祯目光冷冷地看着她,这次没有叫她起身。 “何罪之有?” “马顺是翔鸾阁的宫人,他若是当真谋害了贵妃,妾身,妾身便难辞其咎……” 赵祯沉默一下,声音冷淡地一笑。 “你有没有罪,朕说了不算。” 他突地咬牙,捏在手里的茶盏摔了出去。 “给朕查。立即查!朕倒要看看,这背后究竟是谁在作怪!在朕的宫中,竟然有如此阴毒之事,等查出来,朕定要将他五马分尸……” 天子一怒,恐怖至极。 殿中众人屏气凝神,头都不敢抬起。 没有想到,那个一直被人忽略的瞎眼大理姑娘,突然怯怯地开了口,问得委委屈屈。 “官家,小女子是不是洗清嫌疑了?那现在,小女子可以说话了吗?” 众人:…… 赵祯好像这时才想起她来,猛地转头,目光里燃烧着烙铁般的赤红,任谁被那眼风扫到,都心惊胆战,迅速地避开。 辛夷却不。 瞎子嘛,怎会怕人家眼神凶狠? “官家恕罪。”她盈盈欠身,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突然望向赵祯背后的层层纱帐。 那里面躺着他最爱的女子——张雪亦。 死去的张贵妃。 “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这两个人互相指责,有一个又畏罪自杀了,那祸害贵妃的人是谁也说不清了……” 她声音悦耳动人,那一副温和无害的笑脸任谁看了都说不出这个小娘子会有坏心。 “不如,等贵妃醒来,让她亲口来指认凶手?” 问她? 贵妃已经死了,她这不是往官家心窝子里戳刀子吗? 有人茫然相视不明所以,有人心里冷笑,想看这个喜欢出风头的大理相国千金惹来天子之怒后,会有怎样的下场…… 不料,她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当众叫来她的那个丫头。 “杏圆,快扶我过去看看贵妃醒了没有?再晚只怕来不及了……” 杏圆应一声是。 “放肆!”几个宫人上前就要拦她。 “让她去!”傅九衢慢步上前,一个笑意荡在嘴角,让他那双阴凉的黑眸在这一刻,美得夺目惊心,仿佛会摄人魂魄。 “贵妃活着不比死了好吗?”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81050.html 第368章 茶艺 宫人们停了下来。 傅九衢抬抬眼,噙笑。 殿内熏香缭绕,一片寂静。 辛夷在杏圆的搀扶下走过去,那脚步轻得好像怕踩死青砖上的蚂蚁,一直走到张雪亦的床前,杏圆替她撩开帐帘,她摸索着坐下握住张雪亦的手。 “贵妃……” 温声软语,神情怜惜。 “贵妃你听到了吗?官家还是最疼爱你的……你怎么舍得离开这么好的官家,独自一人走了呢?” 众人:…… 说这些有什么用? 说这些就能把死人说活吗? 辛夷好像没有察觉那些目光的凝视,声音很平静,很温柔,“杏圆。你把贵妃的头抬起来,再喂贵妃喝下一些温水吧……” 辛夷吩咐什么,杏圆就做什么。 等张贵妃上半身完全被扶起,辛夷这时才低头将手搭在自己的左腕上,好像在思考什么似的,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是不是血量不足,这才一直不醒?” 她自言自语一般,在众人看怪物的目光里,突然咬住下唇,抬高左腕的伤处,用力咬一口,又害怕疼痛似的嘶一声,眼泪当即便掉了下来。 “那再弄一点吧。” 蒙柠忍无可忍,“你在做什么?” 辛夷道:“哥哥说我当年生染重疾,几乎不能活了,是一个巫医引药入血,救活了我……我就想,那我的血既然融有巫药,说不定可以救贵妃一命?” 蒙柠:“你疯了?” 辛夷浅浅弯起唇角,温温柔柔的模样,“巫医在我们大理很是常见,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你们只当我的血是一味药引便是……即便没有效用,对贵妃的身子也没有损坏……” 众人如听天书,表情变了又变。 但俗话说“死马当成活马医”,只要赵祯不阻止,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辛夷声音未落,已经把她左腕的伤处凑到了张贵妃的唇角,好像害怕疼痛似的,她眉头蹙得极紧,分明就是一个紧张害怕又大义凛然的坚强女子。 以血救人,他们竟然还误会她? 赵祯心里波澜起伏。 从始至终,辛夷都很认真。 鲜血一滴滴从张贵妃的唇角浸润进去,而辛夷的另一只手,看似在为张雪亦擦拭嘴角,其实却是偷偷将药摁入她的嘴里。 因为她背对着众人的视线,又是傅九衢看中的女子,赵祯不便离她太近,其他人更是离得远,这瞒天过海的小动作没有一个人看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 清风绕梁,众人的神情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直到张雪亦突然睁开朦胧的双眼,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慢慢将脸转向殿中的蒙柠,神色狠戾地嘶吼。 “贱人,原来是你害我……” 冷不丁听到张雪亦的声音,赵祯来不及多想,袍角一掀便大步坐到床边。 “雪亦!你醒了……” 一声低呼,不可谓不深情。 辛夷默默退开两步,准备看宫斗戏。 果然,醒过来的张雪亦如同开启了战斗副本,本就矫情的性子发作到了极点,她扑入赵祯怀里,泪珠子不要钱似的,扑簌簌地往下掉。 “六郎,六郎啊,妾身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嘤嘤咛咛、惨惨戚戚…… 大殿里鸦雀无声。 除了张雪亦,没有人听过哪个后妃叫官家“六郎”,人们早就已经忘了,赵祯排行第六,确实是家中六郎。 原本张雪亦也只敢在二人私下相处的时候才会这样亲昵地唤他。如今死而逃生,她又是病人,矫情得正是时候,叫赵祯好一番心疼怜爱…… 同时,也让张雪亦在赵祯心里的地位同别人彻底地割裂开来。 有人怕,有人惊,有人喜。 殿里众人神色各异。 周忆柳将双手交叠在身前,手指不知不觉地捏紧,骨节都隐隐泛白。 曹玉觞却是眉波不动,微笑不变,不论是神态还是动作都没有半分变形,甚至还能心平静气地吩咐太医和宫中无关的人退到殿外,不让皇家的丑事落入别人的耳朵里。 这么一看,辛夷觉得选曹氏为后的人一定是有大格局和长远目光的高人。 毕竟不是谁都能把皇后当成一个职业,而不仅仅是帝王之妻来看待。 曹皇后做到了,并且能够很好地将自己摘出角色,不带情感地冷眼旁观,随时随地为皇帝擦屁丨股,做好分内之事…… 众人鱼贯退出内殿。 看着傅九衢离开,周忆柳眼神微动,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扶住椅背起身,就要跟着出去,却被曹皇后叫住。 “周娘子,你留下。” 周忆柳眼里的慌乱一闪而过,随即欠身,“是。” ~ “六郎,是这个贱婢要害我……害我性命。” 张雪亦也没有只顾着哭,期期艾艾地揪着赵官家的衣袖,指着跪在床前那个面色发白的宫女蒙柠。 “妾身待她不薄……没有想到……她竟同别人合起伙来欺骗妾身……还想取妾身的性命啊……官家,你要为妾身做主啊……” 蒙柠吓得六神无主,不停地磕头。 “婢子冤枉,婢子冤枉啊,官家……贵妃定然是听信了奸人的谗言…或是中了那个,那个巫蛊,这才会胡言乱语……” “你才胡言乱语!”张雪亦咬牙切齿,一双通红的眼睛瞪得像兔子似的,恨不得咬死她。 “我昏迷时亲耳听见你和别人说话……说要把什么虫子放到本宫的衣笼里……” 蒙柠神色一白,“没有,婢子没有。” “你们是不是以为本宫死了,才敢这么肆无忌惮?可惜,本宫命不该绝……活着回来就是要揪出你这个恶婢的……咳,咳咳……” 张雪亦说得激动,整个人咳嗽不止。 “官家……你要为妾身报仇……妾身是为人所害的呀……” “除了这个恶婢,还有何人?”赵祯安抚着张雪亦,神色冷厉地瞥一眼瑟缩不已的蒙柠。 “妾身不知……”张雪亦无力地摇了摇头,靠在赵祯的身上,泪水又决堤般滴落下来,“这恶婢是妾身宫中之人,妾身熟悉她的声音……即使半睡半醒仍是认得出她,另一个人靠在窗外说话,却不是妾身宫中的人……” “阿依玛。”赵祯不管蒙柠哭哭啼啼地否认,转过头来问辛夷。 “你来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辛夷讶然地愣了愣,好像奇怪官家为什么要问她似的,迟疑片刻,才笑眯眯地回应。 “夜里我陪着贵妃说了一会儿话,贵妃突然说心里憋闷,喘不过气来,我便叫来蒙柠姑娘,让他去传太医。太医来了,就没我什么事了,我就在边上坐着……” 赵祯沉眉:“接着说。” 辛夷:“接着,接着皇后也来了,大家都说贵妃救不活了……” 赵祯:“那你去了何处?” 辛夷:“我去了后院。” 赵祯看一眼她的手腕,仍有怀疑,“你去后院做什么?” “祭巫招魂呀。”辛夷抬起割破的手腕,说得那叫一个理所当然:“巫医的法子看着吓人,要用祭者之血才能表示诚心……我怕引来慌乱,只能去后院僻静处,不让人看到我。” 说到这里,辛夷突地轻笑。 “不过,我倒是不小心听到蒙柠姑娘和一个宫人在鬼鬼祟祟的说话。我的丫头说,那个人还给了蒙柠一个竹筒,指使她放在贵妃的衣笼里。” 赵祯沉下脸,“你看见了为何不出声?” 辛夷歪了歪脸,一头雾水地道:“我以为她们同我一样,也是在想法子为贵妃治病呀……” 接着,她一副做了错事的模样,低头懊恼地叹气。 “我要是早知道他们要祸害贵妃,便是拼着性命不要,我也上去同他们理论一番,怎么可以用虫子害人呢……” 一个呢字被她拖得老长,无辜又委屈。 可以说,二穿后的辛夷不仅当瞎子当得如鱼得水,还把周忆柳的茶艺给学了个十足十。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83620.html 第369章 指认,猪队友 此言一出,蒙柠差点跳起来。 “婢子没有!官家明查,婢子在会宁殿当差,一直尽心尽力,侍候张娘子从不敢怠慢,更无二心……” 蒙柠跪行过去,就要向赵祯讨饶。 赵祯正是怒火中烧,一个窝心脚便将她踹翻在地。 “审!将这个恶婢带去皇城司狱,给朕好好审!” “官家……”曹皇后款款走近,看一眼张雪亦,淡淡地道:“此事不宜闹大。皇城司狱的口风再紧,终归不是无嘴的瓶子……” 张雪亦一听便嘤嘤地哭起来。 赵祯冷笑,“皇后在怕什么?” 曹皇后轻轻掀唇,“怕事情闹大了,宫闱丑闻传出皇城,天下皆知,影响的是皇家威仪,天子名声。” 赵祯的神色果然放缓。 相比于张雪亦,他更爱的是自己的江山,是赵家天下。 张雪亦咬牙呻吟一声,可怜楚楚地问:“难不成此事就算了不成。”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曹皇后徐徐地一笑:“这个恶婢恩将仇报。对贵妃心怀怨恨,千刀万剐不为过,但官家仁厚……” 说罢,她看一眼无辜的辛夷,唇角若有似无地一弯。 “依我看,乱棍打死了喂狗便是。” 蒙柠一听差点昏了过去。 “官家饶命,圣人饶命,娘子饶命,婢子,婢子……” 说到此处,蒙柠似乎这才意识到如果她被打死,那这一桩罪便会扣死在她的头上,不仅她一人受罚,有可能她的九族都要被诛连…… 这不是亏了自己,便宜了别人吗? 蒙柠横下心来,在曹皇后似笑非笑甚至带一点鼓励的目光中,重重磕头。 “婢子是受了周娘子指使。” · 殿里死寂般沉默。 赵祯神色震惊,额头有隐隐的青筋浮动,怒气不可遏制般冷森森地冲向蒙柠。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蒙柠唇舌抖动,不敢再说话,突地转向周忆柳。 “娘子救救婢子,娘子你要救救婢子啊,婢子这么做可全都是为了你……” 周忆柳:“可笑!” 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看着赵祯。 “她会宁殿的宫女指认是妾身,那就是妾身了吗?因为妾身卑微,便可以任人指摘吗?” 曹玉觞睨一眼赵祯,淡淡地道:“官家知道臣妾为何不肯让你把人拉到皇城司狱去审了吧?” 扯不清楚的皇家事啊。 周忆柳怀着身子,那便是她最大的倚仗。 也就是说,这件事无论是不是她做的,赵祯都不会动她。如果事情闹大,且不说对皇嗣有没有影响,就说将来这孩子出生以后,有一个这样恶毒的母亲,该如何自处…… 说到底,曹皇后心里十分清楚。 扒周忆柳的皮是一回事,能不能治她的罪……那得看张雪亦的本事。 赵祯听完点点头,神色浅淡地道:“还是皇后思虑周到……” 声音未落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转头,“原来皇后早就知情?” “臣妾不知。”曹玉觞平静地看了周忆柳一眼,顿了顿,“但这个宫中,胆敢伤害贵妃的人,无论哪一个……都会损及皇家颜面。” 赵祯静默不语。 他不喜欢这个皇后,大抵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太冷静了,天塌下来曹玉觞也能平静地给他分析利弊,好像一个空壳子。这个空壳的名字叫“皇后”,不是他的妻子。 “阿依玛。”赵祯第二次点名辛夷。 “你说你在后院听见了,那个人是谁?在不在殿中,你给朕指出来。” 辛夷撇嘴,小心翼翼地摇头。 “不敢说……我怕。” 赵祯:“有朕给你做主,你怕什么?说!” 辛夷的脑袋越垂越低,看上去很是犹豫,“我看不清人,说出来不算。官家要想知道,叫我的婢女杏圆来指认便是。” 杏圆很快被带了进来。 她看了辛夷一眼,规规矩矩地跪在赵祯面前,磕头。 “回官家的话,婢子认得那人是周娘子身边的秀琴姑娘。” 赵祯:“你为何认得她?” 杏圆道:“当初婢子和秀琴一同在长公主府当差。周娘子入宫后,才把秀琴要过去的。” 赵祯盯着周忆柳,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 “为何?朕待你不薄,为何你一定要置贵妃于死地?” “不薄吗?”周忆柳突然抬起头,下唇咬得苍白,泪水盈盈地道:“多年前不辞而别,让我大着肚子嫁给他人,生下孩儿受尽冷眼……多年后,将我当成生孩子的母猪,好吃好喝地喂养,只等诞下麟儿,再随意处置……” “你疯了?”赵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敢相信她居然亲口承认,还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周忆柳低低一笑。 这个时候大势已去,狡辩没有意义。 她手上的筹码还有多少?有多少是可以用的? ……赵祯,她和张雪亦共同的男人。 她的生死全在赵祯一念之间。 “是。妾身是疯了。”周忆柳泪水涟涟地望着赵祯,“妾身自打爱上官家,便疯得厉害,无媒无娉为官家生儿育女,任官家哄骗……妾身不仅疯,还傻,还嫉妒!妾身嫉妒张贵妃独得官家宠爱,嫉妒她是官家心尖尖上的人……” 事实上,她本来没有那么在意张雪亦什么时候死,是辛夷的到来,加速了她的杀心。但此刻周忆柳绝对不敢承认因为痴恋傅九衢想要加害辛夷从而出手杀害张雪亦的。当然,她更不敢将傅九衢让她做的事供出来…… 那样,她只会死得更快,更惨。 “妾身这辈子只做错了一件事……” 周忆柳目光眨也不眨地盯住赵祯。 “所爱之人,不爱我。” 赵祯愕然地盯住她,久久无言。 “官家杀了我吧,为你的爱妃报仇,杀掉我这个低贱的,蒲草一般……卑贱的女子。”周忆柳缓缓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横流,肩膀瑟瑟,可怜又无助。 她在赌,赌赵祯性情仁厚软弱,对她仍怀怜惜。 “贵妃……妾身去后,你要保重身子。” “谁要你假惺惺地装好人?”张雪亦气得眼睛都瞪大了。 周忆柳低低一笑,凄艳无比。 “你保重身子,活个千岁百岁,寿元无量,才能让官家千岁万岁、福寿绵延。你保重身子,陪在官家身侧,才能让官家年年岁岁、得见欢颜……只要官家龙体安康,妾身甘愿就此堕入畜生道,沦为牛马,生生世世,供人驱役……” 一字一顿,她潸然泪下,情意绵绵。 曹玉觞默默地转开脸,唇角微勾,云淡风轻。 入宫几十年,她看够了…… 辛夷心里暗叹,刚才还觉得自己茶艺十级,如今对比周忆柳,她才知道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毕竟她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和这么黑的心肠。 “官家……” 张雪亦这没脑子的突然哭嚎起来,拖住赵祯的衣袖。 “你要替妾身报仇啊,官家,你说了你要替妾身报仇的……” 辛夷也别开了脸去。 心里将张雪亦这个猪队友骂了一万遍。 对比周忆柳的手段,张雪亦简直像个宫斗小学生。在这个吃人的后宫,张雪亦能荣宠不断地活到三十多岁,完全是赵祯的偏爱和老天的厚待了。 “官家,不能饶了这个小贱人……官家!” 大殿里只有张雪亦一个人的哭闹。 人都同情弱小,皇帝也是人。 而且,两个都是他的女人。 当女人以为自己占理可以踩死对方的时候,男人心里却在想……原来她如此爱我,为了我甘愿杀人放火,这不是真爱是什么? 一个权掌天下的皇帝,最难得的便是真爱。 周忆柳再有不是,也是因为他啊! “闭嘴!”赵祯突然低斥,看一眼周忆柳神色凄凄的模样,转口道:“一口一个小贱人,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她不是什么小贱人,她肚子里怀着朕的骨肉,是朕孩儿的亲娘!” 有孩子的优势在这个时候展露无遗。 曹皇后身是后宫之首,无儿无女。 张贵妃宠冠六宫,孑然一身。 “官家!”张雪亦不敢置信,惊得血色全无,“这个小贱人,她,她处心积虑地祸害妾身,就是想置妾身于死地啊,官家,如此狼子野心的小贱人,留不得呀!” 赵祯叹一声,“她一介妇人,能有什么狼子野心?” 她谋的,是朕的真心罢了。 “官家啊!”张雪亦哇的一声伏在床上,嘤嘤地哭,比方才更为凄惨百倍,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好似随时要死过去。 赵祯一看,这才回过神来,瞪了周忆柳一眼,大声叫着:“传太医!” 会宁殿再次忙乱一片。 在太医进来前,赵祯转眼看着周忆柳,脸上阴晴不定地踌躇片刻,恢复了身为帝王的疏离和冷漠。 “来人,将周娘子送回翔鸾阁,听候发落。”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69章指认,猪队友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83621.html 第370章 杀气 辛夷宛如看了一场真人版的宫斗戏。这个结局她不满意,但不是全然意外。 事实上,她能做的也只是揭开周忆柳的画皮而已。在周忆柳身怀皇嗣的情况下要治她的罪,无异于痴人说梦—— 周忆柳禁足翔鸾阁以后会怎么处置,不是辛夷的能力范围,她找不了赵官家的麻烦,更没有办法干涉皇帝的家事…… 但有个人的麻烦,她大概可以去找一找—— 上次在长公主府,傅九衢曾对她说过张巡利用一念和二念的身份,以及小金娃娃获信于官家的事情,却没有说周忆柳为什么会进宫,变成了她的姐姐周忆棉,并且成功上位,成为赵祯宠妃…… 对那个小金娃娃,辛夷也有点愤愤。 那是侬智高从她身上顺走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张巡手上,这本身就足以证明张巡和侬智高有联系。可傅九衢一句“证据在何处”,便让她哑口无言。 如今再联想周忆柳的事情,辛夷忽然觉得傅九衢对张巡和周忆柳,未尽全力。 那只能说广陵郡王手下留情了。 辛夷急着去找傅九衢……的麻烦。 当夜,她便急着离开了会宁殿。 天未亮,万籁俱寂,这座宫城已经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辛夷相信,等明早太阳升起的时候,汴京城将一切如旧,哪怕是宫中,无非只多几句私下里的碎嘴罢了。 曹皇后在出宫的甬道外等她。 肩舆停下,宫人们纷纷听令退下。 夜风缠卷,只有她们二人。 “娘娘金安——” 辛夷是个瞎子,坐在肩舆上摸索要下来行礼,被曹玉觞阻止。 两个人就那般面对面地坐着。 辛夷温和带笑,拘谨而平静,一副纤弱的身子融在黑夜里,却似有光。 曹玉觞打量着她,目光锐利。 “你很像一个故人。” 曹皇后能在赵祯过世后以太后之尊长期把持大宋朝政,岂是普通后宫女人可比? 辛夷小心低着头,不敢把她当张雪亦之流对待。 “很多人都这么说。娘娘,我和她真的很像吗?” 很少有人叫她娘娘,听上去又恭敬又有几分亲近。 曹玉觞目光微动,慢慢笑开,“今晚这出戏,你们唱得很好。只可惜,你还是不了解官家……”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 只听曹玉觞叹道:“得他心意,哪里都好。不得他心意,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显然这是曹玉觞看透后宫争斗后的总结。 辛夷报以一笑,带点小意和紧张,“我不太明白娘娘的意思,如果指的是张贵妃和周娘子,我倒是觉得……她们两个都是输家。” 曹玉觞意外地挑眉,“那你说,何人才是赢家?” 辛夷说得认真,“但凡女子以争宠为己心,必遭反噬。今日的贵妃如此,来日的周娘子也当如此……所以,小女子以为最大的赢家是皇后娘娘……” “哦?” “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凡事必有因果。” 认真搞事业的女人,得到的回报必定也是事业。 辛夷声音温柔,一字一句娓娓而来,没有半分恶意,甚至还带着满满的崇拜,“娘娘不求宠,不要爱,那便不会受人伤害和背叛。刀枪不入的女子,哪个人都不是你的对手。以后我也要和娘娘学习。那些残缺的宠爱,不要也罢。” 曹玉觞一声笑意。 “你这性子倒是有趣。” “多谢娘娘夸奖!” 女子声音脆脆的,和张小娘子确有几分相似,可就像她那张脸一样,初听一模一样,细品却是浑然不同。 这个阿依玛单纯多了,又懂得适时下软,乖巧、温和,好看却没有攻击性,更没有张小娘子那么坚硬的脾性。 曹玉觞顿一下,忽然问:“你怎会想到让本宫帮你?” 辛夷吐了下舌头,“广陵郡王告诉我,后宫里最值得信赖的人,就是皇后娘娘……所以我察觉不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娘娘您了。” 曹玉觞苦笑。 “本宫被你们请来,无形中竟成了你们的帮凶。” 帮凶? 辛夷心头悚然一跳。 那一堆药材里的毒本身是无法用银簪试出来的。 真正让银簪变色的毒就在傅九衢的手上。 只不过,四喜和马顺做贼心虚,只会怀疑药材出了问题,或者怀疑对方陷害,想杀人灭口。 毕竟那是皇后的簪子,当众取下来的…… 辛夷以为这点隐秘不会有人知道,没有想到居然落入了曹皇后的眼睛里。 “不要害怕。”曹玉觞微微一笑,就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叹口气。 “不是我看见的,是我猜的。官家关心则乱,周娘子做贼心虚,他们不会比我更清醒。” 辛夷松口气,无奈地一笑。 “不抓现行,四喜和马顺就不会当场吐口,更不会把他们逼得狗急跳墙,说出那么多恶事来……娘娘做的这是好事,让坏人被绳之以法。更何况,那个马顺摆明了要陷害娘娘,若非今日把他揪出来,来日不知还会做些什么呢……” 曹玉觞眉头微蹙。 在马顺咬住她说有负所托的时候,她就已然看出今晚这场戏的主角是谁,要对付的人,未必只是一个要死不活的张雪亦—— 用巫蛊嫁祸阿依玛,用马顺嫁祸她。 这个小周娘子下的原本就不是一步棋,可谓煞费苦心。 只可惜,她遇上的偏偏是不按棋路过招的人…… “罢了,善恶到头终有报!” 曹玉觞不再计较今晚被抓来做工具人的事情,意味深长地一笑。 “你当真要嫁广陵郡王?就这样认准了?” 辛夷脸上适时的浮出一抹娇羞,头微微垂下,嗯一声。 “难道娘娘不觉得……广陵郡王十分聪慧十分正直十分可爱吗?要不是郡王帮我,说不得今晚我就要受贵妃牵连,被人活埋在会宁殿了。” 曹玉觞愣了愣,笑出声来。 说广陵郡王十分聪慧她认可。 但十分正直十分可爱?这是拿来说傅九衢的么? “你这眼光真是格外不同。” 辛夷含羞带娇地笑,面色坦然。 “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不瞒娘娘,我对广陵郡王……一见钟情呢。在琼林苑那天,我听到他的声音时便爱慕他了。” 曹玉觞浅浅一笑。 “真是奇妙的缘分。不过,你少说了一件。” “什么?” “广陵郡王还十分好看呢。” 辛夷微怔,适时表现出心花怒放又极力克制的小女儿娇态,然后朝曹玉觞欠身一拜。 “别人说他好看我不信,娘娘说他好看,我信。” 这嘴巴甜的…… 曹玉觞叹笑一声。 “那本宫便等着喝喜酒了。” 皇后的轿辇渐渐远去,辛夷一直在原地恭等,直到一行人消失在浓密的夜色里,这才暗自吁声,缓缓笑开。 “走吧,我们也回。” · 傅九衢比辛夷早离开会宁殿,但此刻仍在宫中,就坐在福宁殿里,安静地喝着茶,等着官家回来。 那赵官家也是好像早就知道他会在殿里似的,负手入殿,眼神不带拐弯地便走了过来,重重地撩袍一坐,冷声吩咐内监。 “给朕上两壶清籁。” 清籁是酒的名字,为宫中御造,可清心宁神。 就像打定了主意要喝一个不醉不归,赵祯叫了两壶。 内监眼皮子耷拉,低头应是,便去准备。 傅九衢与赵祯对视一眼,唇角微勾。 “舅舅好重的杀气。” 赵祯喉头一硬,差点噎住。 有一点曹皇后说得不错,赵祯贵为皇帝,身上却有普通人都有的通病——双标,极度双标。 只要他喜欢的、看得上的人,做什么都是好的,自己家的孩子哪怕做了错事,仍是自己家的。 他对傅九衢也是如此。 哪怕火气上来的时候恨不得砍了他的脑袋,但坐下来还是会与他同酌一杯。 “杀气?哼!我要真有,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70章杀气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85298.html 第371章 凡娘子所言,莫不照办 鎏金托盘里的清籁泛着轻盈的光泽,里面像有金丝流动,晶莹剔透,让人喉头生痒。 傅九衢亲自给赵祯斟上一杯,恭恭敬敬地端上去请罪。 “舅舅请酒。” 赵祯睨着他,脸上青一下白一下,煞是好看。 “怎么不拿银簪来试试,说不定有毒呢。” 傅九衢骇然抬头,一脸震惊的模样。 “微臣惶恐!这个罪名微臣可担当不起……” 赵祯扫视他,不满地哼声,“别在朕这里演了。拿出你方才把证据拍在朕脸上的气势来,看朕会不会治你一个大不敬。” “……” 傅九衢叉手作揖,一副不明所以的正经模样。 “官家恕罪,今晚是臣失了礼数……只因听闻有人宫中偷窃,认为此事不可小觑,如今敢偷金,将来还敢干出什么来?为严惩盗贼,这才小事化大,闹到了官家的面前,微臣当真不知会宁殿里会有这种污浊之事……这不,赶了巧。当真难道要因为微臣尽职尽责便要了微臣的脑袋不成?” “还装?”装得赵祯都不敢确定他真实的想法了。 “坐下吧。”赵祯不满地瞪他一眼,“光让你挡完了。” “是。”傅九衢低着头,老老实实地端坐。 赵祯审视着傅九衢的脸色,目光烁烁,如暴风雨后的天空,深不可见…… 然而,最终他一声长叹,没追究傅九衢出现在会宁殿的种种。 “周忆柳是从你府上出来的,如今你看如何处置?” 傅九衢看他脸色淡定,想必心绪早已平静下来,微微一笑。 “舅舅的家世,外甥怎好过问?” “谁是你舅?”赵祯瞪他,“现在我问的是皇帝的家事。” 皇帝的家事,那就是国事。 傅九衢这才恍悟一般,“若是官家的家世,那就……更得官家做主了。天子圣哲,万民之福。” 赵祯重重哼一声。 这话听上去是拍马屁,好像在夸他,其实是在拿话激他。 但傅九衢是自家人,又是外姓人,在赵祯心里对皇权只有助益没有威胁,因此傅九衢越是少些君臣礼数,纯粹把他当舅舅,他越是愿意揭下面具,与傅九衢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 “皇后是对的。此事闹出宫去,天下人看的是朕的笑话,损的是皇家威仪。周娘子再有不是,那也怀着皇嗣,朕总不能取她性命……” 傅九衢并不意外。 “那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赵祯没有抬头,握着酒盏凝神片刻,平复了一下心情,突地抬袖将杯中物一饮而尽,那模样和普通大户人家里因为小妾打架而头疼的老爷没有任何区别。 “先关在翔鸾阁,以观后效。等诞下皇子再说。” 傅九衢慢慢为他斟满,似笑非笑。 “微臣也有此意。” “哦?”赵祯意外地抬高眉眼,“朕以为你要替你那个小娘子出气,恨不得朕马上治她大罪……” 傅九衢:“后妃内斗,官家看得还少么?哪一个治了大罪?说到底,还是皇嗣紧要……” 赵祯抿住嘴唇,微微点头。 在这个当下,只要周忆柳能为他生出一个皇子来,那便是天大的功劳,再是什么罪过都烟消云散了。 这一点人人都看得很透,唯独赵祯需要别人的嘴巴把话说出来。 因此,一听傅九衢这么说,他神色更是缓和下来,手捧酒盏,若老僧入定。 “朕没有看错你。我大宋文臣武将多不胜数,却没有一个人像你这么得朕心意。你知道那是为何?” 傅九衢波澜不惊地拱了拱手,“微臣不知。” 赵祯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道:“你换一个称呼就懂了。” “舅舅……?” 赵祯一声长叹,眼里像有慈爱的光。 “你我甥舅,那是骨肉血亲,情分岂是旁人可比?老九,朕这江山还得靠你啊。久居宫闱,没有你和皇城司,那朕便成了瞎子,聋子,只能由着他们搓捏哄骗。你就是朕的眼睛,耳朵呀……” 傅九衢连忙起身行礼。 “为君父、为大宋、臣万死不辞。” ~ 那天,傅九衢天亮时分才从宫中回去,辛夷没能见到他。 焦灼一晚,次日醒来的她,那股子急躁的情绪已然落下去,不那么着急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是一日两日能急得过来的。 她不知道傅九衢和赵祯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傅九衢心里对周忆柳的存在到底是怎么看的,只好安静地等待,顺便让杏圆拿银霜抱来,捎了条纸条去长公主府。 “世间文字千万个,唯有相思最熬人。” 房间里只有杏圆一人。 但辛夷不宜暴露得太彻底。 她没有亲自手书,而是念出来让杏圆写。 “姑娘……”杏圆脸颊都羞红了。 “这么写,会不会太,太……” 太直接、太主动、太露骨,太厚脸皮了。 打死她都对郎君写不出这样的话来。 她觉得害羞,辛夷却觉得自己用词简直太过含蓄,要不是怕吓着杏圆,她大抵只会写上一句“想你想到梦里头,念你念到心里头,如你再不来相见,那就提刀要了你的狗头。” 杏圆红着脸写罢,放飞了银霜。 不到一个时辰,银霜便顶着烈日飞回来了。 辛夷让杏圆给鸟儿喂了水,这才让杏圆展开纸条读给自己听。 “姑娘,爷说,爷说……”杏圆犹犹豫豫,不停地瞟眼,观察她的脸色。 “说什么?”辛夷问。 杏圆看着纸条上写的字迹。 “你不要生气我才念。” “嗯?”辛夷皱一下眉,“念!” 杏圆抽一口气,清清嗓子,“爷说,世间娇花千万朵,唯有辛夷最动人。” 杏圆说罢,小心翼翼地宽慰她。 “九爷和辛夷娘子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只是在一起那么久,一时放不下也是有的,姑娘不要往心里去,你和九爷的幸福还在后头……” “唔~”辛夷点点头,“是挺气的。然后呢?没有了?” “有。”杏圆道:“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别大喘气啊,一次念完行不行?怎么,你杀一刀不够,喜欢凌迟是吧?” 杏圆被她的话逗笑了。 觉得这个姑娘的性子是真好。 “爷说,太阳下山后,会派人接你去马行街……” 杏圆说到这里,怔了下,想到马行街里的辛夷药坊,默默地捏紧纸条。 “姑娘,你要坚强一些。” “……” 辛夷点点头,特地沐浴更衣,好好地打扮了一番。 人好看了,一会儿找傅九衢的麻烦会更有底气。 然后,辛夷坚强地吃了两罐云骑桥买来的冰镇梅子饮,一直等到太阳下山,一辆小轿才抬入了驿馆。 来人是鸿鸬寺的一个官员,他说京中几个医界前辈得闻巫医救人一事,特地托了他的人情,想请阿依玛姑娘过去讨教一番。 那个前辈叫周道子。 高明楼这两日早出晚归,神出鬼没,辛夷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不过,高明楼显然对她与傅九衢的来往是乐见其成的。昨夜里回来,关于救张雪亦的事情,辛夷只说是听从傅九衢的安排,高明楼默默地听,没有多说什么,如今她要出门,高明楼也只是叮嘱红豆和绿萼看好她,便目送她出了驿馆。 辛夷走出院门时,高明楼的目光还在背后。 大热的天,她竟觉得脊背凉飕飕的…… · 车水马龙的马行街,繁华如昨,热闹依旧。辛夷药坊一如既往地伫立在人来人往的马丈河边,如同在迎接一个久归的故人,安静、庄重…… 不知道是不是曾经对药坊倾注过太多的感情,辛夷看到药坊檐角那一刻,眼睛便湿润了。 小轿从侧门入院,水流声哗哗入耳。 辛夷撩开轿帘,只望一眼,便震惊得无以复加。 当初因为心系《清河上河图》和《东京梦华录》里描述的精致市井生活,她曾对傅九衢说过关于自来水的设计理念。但因为拥有那一顶技术的苏东坡大人尚未出川,城市自来水影子都没有,她虽然心有期待,却没有想过有亲眼得见的一天………… 而眼前这个用大石槽和大竹筒续接,再以麻缠漆涂来防水的自来水管道,虽然粗糙了一点,却实实在在地实现了辛夷的愿望——引水入渠,用水自助。 “看傻了?下来。” 夕阳正斜,傅九衢站在院落的晚风里,一身月白色的织锦衣袍如寒江之雪,入目萧疏,却衬得他眉目如画,暮景晴天。 一只大手伸过来。 辛夷慢慢放在他掌心,不敢盯傅九衢的眼睛,一颗心热辣辣的,整个人都躁了起来,在他微笑的目光盯视下,只觉得身上的新衣不衬人。 “你……都做到了。” 傅九衢低低一笑,握紧她的手。 “凡娘子所言,莫不照办。”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71章凡娘子所言,莫不照办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85628.html 第372章 热爱冒险的人 辛夷的心跳很快,整个人好像踩在云端,脚步有点飘得厉害,傅九衢的掌心冰凉无汗,在夏季是一种愉快的触感,但如果是在众目睽睽下,又另当别论了。 院子里都是熟人。 湘灵良人和安娘子看到她泪光莹莹,胡曼神色清冷难掩眸底的喜悦。 他们都看着辛夷,有些快活,又有些紧张,还有说不出来的担心。 辛夷并不知道在她们的眼中,自己是谁,张小娘子抑或阿依玛? 但走过来相见,她们整齐划一地朝她施礼,却无人出声,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寂静。 满园寂静,仍是记忆中的样子。 辣椒变得青绿,玉米挂了须,西红柿垂着半红的果实。院外流水叮叮,院内石槽淙淙,药坊里是熟悉的气息,又有一些不熟悉的味道。 傅九衢将辛夷带上二楼。 其他人全守在下面。 二楼屋子里的摆设没有任何变化,与辛夷当初离开时一模一样,甚至她离开的头一天看过的医书都放在案上,但屋子整整洁洁,一看便知有人定期打扫。 傅九衢俯身倒茶,塞在她手上。 “感受如何?” 辛夷将茶盏贴在脸上,感受那热度。 “纤尘不染,比我的脸还干净。” “……” 傅九衢的声音带一点笑,“谁人问你这个?” “那问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辛夷有点不敢接触傅九衢的眼神。 在广陵郡王深情的目光里,她总是丢盔弃甲,几乎忘了来前想好的要找他算账。 一个会把她的话记在心里,做出独一无二的自来水的男人,还有什么是不能信任的呢? 傅九衢低低一笑,突然揽住她的腰。 辛夷呀声,手上的茶水差一点倒出来,傅九衢轻飘飘接过,半滴未洒,又放回桌上。 待辛夷要说话,他低头看来,黑眸深深,“我以为你会有话对我说。” 辛夷眨眼睛,“什么?” 傅九衢略略沉默,眼对眼盯着她。 片刻,自然率先起了头。 “周忆柳是我让她入宫的。” 辛夷微微启齿,讶然地看着他,声音里有恶意地调侃,“为了帮你舅舅绵延子嗣么?那你这个外甥也很拼的。” “不。”傅九衢坦率地道:“为了给你报仇。” 辛夷抿了抿唇角:“所以,周忆柳做的事,是得了你的授意?要杀张雪亦的人,其实是你?” 傅九衢:“我没想让她死。” 说罢沉吟一下,“是她害了自己。” 辛夷看着他正经的面孔,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踮脚抬头,在傅九衢的脸颊落下一吻,嘴角勾出温柔的笑。 “我可以把这话当成是在维护周忆柳吗?” 傅九衢摸摸脸,笑望她一眼。 “我说今日之前。” 今日前,张雪亦只是卧病在床,他们没有杀心。 相比于密陀僧那点微弱的毒性,张雪亦真正的病因在于心结。 靠官家的宠爱而活着的女子,对容貌有着近乎苛刻的狂热。她不能容许自己脸上有瑕疵,对容貌的焦虑一日赛过一日,在周忆柳入宫后到达巅峰。 患得患失,为她带来的不仅是心理上的痛苦,还为她的生理带来了摧残。 张雪亦太在乎她在赵祯眼里的模样,周忆柳的容貌、年纪和赵祯对她的宠爱,全是对张雪亦的致命打击…… 英俊儒雅的风流帝王和二八芳华的貌美娇娘,就连张雪亦的噩梦里都是他们成双成对而自己容色衰败的可怜模样,更遑论这个时候的周忆柳,还怀上了龙嗣。 疾病的侵蚀无声无息。 痛苦的深渊里如何种得出健康的花朵? “太医说,她本就没多少日子好活了。” “周忆柳知道吗?” “知道。”傅九衢轻轻说了声。 就见辛夷笑开了,“所以,她迫不及待出手毒害一个原本就要死的人,只是为了陷害我。” 傅九衢点头。 辛夷道:“那我真是荣幸。” 稍顿一下,她又低低地笑,就好像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面色温柔,眼角甚至笑得弯了起来,眸色晶晶亮亮的,难得露出几分狡黠。 “既然她是你安插在宫中的察子,那你昨夜为何要帮我对付她,甚至不惜自暴其短,揭了她的老底……你就不怕她给你来个玉石俱焚,在官家面前和盘托出?” “不怕。” 辛夷笑起来,“哪里来的底气?因为笃定她对你的爱深得不会背叛?” 傅九衢低头看着她,黑眸带笑,突然收紧了手臂,将她揽得更紧,“你不该怀疑我。” “没有怀疑,只是讨教。” 辛夷还是一副轻声慢语的样子,就好像没有事情是她真正在意的一般。 傅九衢觉得这个小娘子演得有点入戏了,如今的她就像真正大理的阿依玛姑娘,连性子都变了不少。 他微微蹙眉,透过辛夷的眼看她的心。 “我笃定她不会背叛,是因为周忆柳是个聪明人。官家疼爱张贵妃不假,但会不会为了张贵妃要我的命?一旦周忆柳说出这件事,那才是真正触了官家的逆鳞,结果是我不一定会有事,但她却非死不可。” “为什么她会非死不可?” “知道太多皇室密辛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为什么你不一定会有事?” 傅九衢微微勾唇,套用了辛夷的话,“因为我笃定官家对我的爱……” 啧啧啧! 辛夷差点笑出声来。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说的这些理由,听上去有道理,实际上十分冒险。据我所知,广陵郡王不是热爱冒险的人。” “是。”傅九衢双眼盯看她,“本王不热爱冒险,却热爱冒险的人。” 辛夷怔了怔,轻笑出声。 “冒险的人,指的是我吗?” “还问。”傅九衢微微笑着,坦然地道:“你要兵行险招,绝地求生,我除了配合你,又能如何?” “嗯,郡王听出来了,有怨言。” “没有。” “你有。” “当然,借机敲打一下周忆柳,也是有的。” “哦~”辛夷嗓音拖得老长,摆明了对此十分不满,“我费尽心机倾情出演,差点把小命搭在会宁殿,就换来了你对她的敲打啊?” “不讲道理。”傅九衢斜斜瞥她,清俊的面孔里有一种淡然又傲娇的矜贵气,容色倾城就罢了,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好似带了滤镜,听得人心花怒放。 “她怀揣免死金牌,眼下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让官家拿她祭刀!” 他不紧不慢地一叹。 “我啊,也不知是为了哪个小娘子。” “是啊,你是为了哪个小娘子呢?” 傅九衢见她眉眼生俏,心里一荡,徐徐低头,双手撑在她的身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促狭的笑脸。 “十一。” “嗯?” 辛夷耳边是他的声音,脸颊是他的气息,仿佛有羽毛掠过心尖,激得她心如雷击,做梦一般迷幻。 她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每次与傅九衢亲近,就会有那种脑子空白和意识出走的迷醉感,让她常常怀疑自己对他有一颗天然的色心。 太拙了! 辛夷正在自我挣扎,要将自己从男色的陷阱里拉离出来,就听得傅九衢轻轻一笑。 “我想问问你,我还剩多少日子?”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72章热爱冒险的人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87966.html 第373章 肉麻 辛夷耳窝嗡的一声。 笑容退去。 夕阳的余晖从花窗透过来,伴着五丈河清凉的风,将所有的旖旎打破,再拉回现实的残酷。 按原剧情,不仅仅张雪亦时日无多,傅九衢也会死在这一年。 虽然如今的事情没有完全按原剧情发展,但大的框架和走向,从来没有真正地偏离过…… 辛夷额头生出几分浮汗,在傅九衢专注带笑的目光中,她猛地抱紧傅九衢的腰身,抬头盯住他。 “九哥,你现在可有哪里不舒服?” “嗯?”傅九衢低头看她,勾唇,“哪里都不舒服?” 辛夷心里一窒,抬头看了一眼,便要拉他,“那你快坐下,我帮你把把脉……” 傅九衢拉住她的手低低一笑,阻止了辛夷的惊慌,然后将人拉到窗边,顺手将窗棂推开,让河风拂过来,把屋子里的暑热冲散一些。 风里夹着花香,是院墙边的长春花。 “不要怕。怕什么呢?”傅九衢从背后搂住她,双目平静地望着窗外平静的河面,微微一笑:“我如果有一天死了,就会去你的那个世界吧?你记得来接我……” “九哥!” “或是……我来寻你?” “别说了。”辛夷身子被他压在胸前,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凭感觉去琢磨他的情绪。傅九衢一动不动,头垂在她的肩膀上,双臂搂住那窄细的腰,带一点自得的笑。 “那你说,我听。” 辛夷喉头稍稍平静一下情绪,这才小声地道: “《汴京赋》是一个虚拟游戏,服务器一旦开启,便会在程序设定中运行,每个npc的命运都有既定的结果……但我认为,不是没有例外。” 傅九衢低头看来,轻嗯一声。 好像浑不在意生死,又好像在温柔地倾听。 辛夷道:“npc的行为是固有程序,那是因为他们是受人控制的角色,但如果与人进行了生物连接——也就是我和你说的脑机接口呢?那么,人的精神体成为了这个npc的主宰,就相当于npc有了自我意识。例如我之于张小娘子……” 傅九衢:“有何不同?” 辛夷:“npc受程序支配,而人则是受七情六欲支配。” 傅九衢皱起眉头,平静地看着辛夷。 “在我看来并无不同。” “当然不同。一旦npc被真实的人类取而代之,轨迹就会发生改变……”辛夷头一扬,“你可知道蝴蝶效应?” 傅九衢摇摇头。 辛夷道:“蝴蝶效应是说当一只蝴蝶扇动翅膀的时候,看似这一扇无足轻重,却有可能引来一场风暴。” 傅九衢挑了挑眉梢。 辛夷道:“这只是打个比方,为你解释连锁反应的现象。任何事物发展均存在定数与变数,变数有可能改成定数。如果说程序规律是系统的定数,那我的出现——就是变数。虽然我一个人的出现,是整个系统里极小的一个变数,但不是没有可能影响定数,掀起一场风暴,为整个系统带来长期的巨大的连锁反应,导致结果的极大差异。” 辛夷一口气说完,见傅九衢眼波不动,突然有点丧气。 这对现在的他来说,会很难理解的吧? “听不懂是吗?” “听懂了。”傅九衢的声音,淡淡的,“你就是那只蝴蝶。” 辛夷一怔,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九哥真聪明!” 傅九衢睨他一眼,黑眸深深。 “你不是说,我也是变数之一?” 辛夷唔一声,大概是傅九衢精神体被锁死在生物舱或是哪个未知的空间里了,这个世界的傅九衢并没有半分现代人的意识,举手投足都是一个古人无异,让辛夷常常忘记他在现代还有一个躯壳的事情。 “我只有一个疑问。”傅九衢突然皱眉。 “你说。”辛夷很喜欢好奇发问的乖宝宝。 傅九衢眼波动了动,似乎犹豫了片刻才低低地笑,“没有了灵魂,与死人无异。那个世界的你我,不会发臭吗?” “……” 辛夷万万没有想到傅九衢会问出这个。 她热情地告诉傅九衢关于生物舱可以补充营养剂保证躯体鲜活的事情,没有想到,傅九衢还有一个又一个关于生物科技的问题等着她。 十万个为什么…… 一开始辛夷还在略答一二,没有想到傅九衢问题越发刁钻,很快就涉及到生物科技的高阶领域,完全进入了她的知识盲区。 辛夷快要被他问哭了。 “这些问题,你以后问你自己好吗?” 傅九衢唔一声,摸摸她的头。 “你这颗脑机不行。” “……” “等我能回答的时候,给你换颗大的。” “……我谢谢你啊。” 有些事情是有些玄幻的,傅九衢却能很好地理解。两个人坦然地交流生死,穿越古今,渐渐地,辛夷那点因为傅九衢寿元将至而生出的忐忑,竟是慢慢淡去——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是傅九衢在安慰她。 “其实,我不怕手术。”傅九衢笑道:“如果为我开刀的人是你,我很乐意。” 辛夷抿了抿唇,“我这次回去特地查了你的疾病资料。就现有的手术条件,不是不可以一试……” 她顿了顿,抬头,“但不到绝路,我不敢轻易走这一步。” 傅九衢:“为什么?” 辛夷眼瞳里有一抹暗芒闪动,声音低若蚊蝇。 “因为科学史上有三大神兽。除了蝴蝶效应,薛定谔的猫,还有一条衔尾蛇。我怕的是……我蝴蝶的翅膀刚刚扇起来,就被那一条衔尾蛇循环回去。” 傅九衢眉梢微扬,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辛夷心里呜呼一声。 没有意识和精神体的傅九衢,还是喜欢科技。 “衔尾蛇效应被称为自我参照和无限循环……换到《汴京赋》的世界里,也可以解释为程序的自我修正。你想象一下,一条衔着尾巴的蛇……如果这条蛇先吃掉自己的尾巴,然后又吞下了自己的整个身体,那么蛇会出现在哪里呢?” 傅九衢眉头微扬:“循环、永无尽处?” 辛夷重重点头,面露一些欣喜。 “对……再换到我过去的行动轨迹里,你可以这么理解,我原本想要阻止故事的发展,结果却因为我的出现,导致了这个事情的发生……” 傅九衢点点头,“很复杂,但我很喜欢。十一,你再解释一下……” “不。我拒绝!”辛夷双手举叉,见他俊面浮笑,这才发现是傅九衢有心捉弄自己,明知道她对有些东西的理解捉襟见肘才故意问过不停,于是捏起拳头就捶在他的肩膀上,进行了角色修正。 然后,松口气,笑叹一声。 “我说的这些东西,你就不怀疑吗?” “怀疑什么?” “怀疑我在编故事哄你。” “不会。” “为何这么相信我?” 傅九衢勾唇,“你这颗脑机不行,编不出这么多东西。” 辛夷:“……” 傅九衢今日似乎很喜欢逗弄她,在这个既无烟雨也无晴的黄昏,他们在辛夷药坊二楼的木要台上,彼此相望。傅九衢认真地盯着她白皙的小脸,看她纤长的睫毛,看每一寸如此真实的肌肤,然后慢慢攥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任由情感在彼此眼中流淌。 “傻十一。” “怎么又骂人?” 傅九衢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我对你是无条件相信的,永远不用怀疑。” 辛夷嗔她,“肉麻。” 呵!傅九衢淡淡一笑,眸底却浮起一丝幽淡的凉意,“如果这一场风暴注定要到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扇动翅膀……” 呃! 不让一只蝴蝶飞。 那他俩一起? 辛夷脑子里想起梁祝,两只蝴蝶翩翩飞。 出戏了! 她忍俊不禁,将头抵着傅九衢的颈窝,笑得肩膀直颤。 傅九衢不明所以,“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还是我一个人飞吧。”辛夷拉下他的手,笑盈盈地道:“我闻到香味了,湘灵一定准备了我爱吃的。走,带我下去吃东西……” 傅九衢:……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73章肉麻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87967.html 第374章 两两相遇 天色渐暗,药坊内外燃起了火烛。 氤氲的光芒吸引蚊子,一群群蚊虫呼朋唤友地过来赴约,看得人头皮发麻。 安娘子正拿着薄荷水在四处喷洒。 这种水是辛夷药坊的热卖品,加了迷迭香和驱蚊草蜜炼,不仅有驱蚊的功效,还有清凉助眠的作用。 辛夷是在傅九衢的搀扶下走入院子的,装瞎子装习惯了,只要出现在人前,她自然而然便会保持那种盲人状态,性子也自然而然地温柔下来。 “好香。” 安娘子转头看她一眼。 “姑娘要是喜欢,一会儿带两瓶回去,这个时节蚊虫凶猛,你那里也用得着,我们还有一种驱蚊蜡烛,你也多带一些……” 辛夷当即谢过,安娘子瞥一眼傅九衢,笑道: “这不算什么,都是我们家娘子在的时候写下的配方。” 辛夷不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所知多少,却听出几分试探。 左右四下没有外人,辛夷一笑。 “那我便要多拿一些了。” 辛夷不外道地说完,见安娘子朝自己看来,眼底已然浮现带笑的泪光。 这么相对,她再无半点盲人的模样。 “很多人都说我和你们家小娘子长得很像,那可是了不得的缘分。以后这个药坊,我也想常来玩耍,不知你们欢不欢迎……” 安娘子微怔。 她确定在她眼里看到了自家娘子的模样,一时心潮起伏,如同着了魔似的盯住她,嘴巴笑得差点裂到耳根去了。 “欢迎,自是欢迎的,姑娘一定要常来哩。” 这时,良人走过来,笑盈盈地招呼。 “开饭了。郡王和姑娘请到饭厅小坐吧。” 饭菜是湘灵专用做的,如辛夷所料,全是她昔日爱吃的菜式,另外有一盘紫色的饼,模样看上去很是新颖,她情不自禁地感慨。 “这是紫薯饼还是什么?看着好可爱好好吃。” 傅九衢:…… 湘灵和良人齐齐看来。 安娘子更是喜不自胜地唤她,“娘子。” 辛夷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在自己人面前随意惯了,根本不设防,脱口便说出来了。 可瞎子哪里分辨得了什么紫的绿的? 更何况,紫薯尚未出现在这个时代,说出不岂不吓人? 辛夷忍俊不禁。 “坐下吃吧,都看我做什么?” “欸欸欸!坐,坐,郡王和姑娘坐下吃,这全是给你们准备的。” 安娘子三个哪里来的胆量和傅九衢同桌吃饭? 辛夷也不勉强她们,笑了笑,便坐下来,依旧装盲装瞎。 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不好,不必戳破。 安娘子和湘灵、良人喜不自胜却也只是闭口不提,只有湘灵在一侧侍候,顺便说她的菜式。 “姑娘,这不是紫薯饼,而是紫藤花饼。” 辛夷觉得新奇,“紫藤花也可以用来做饼吗?” “嗯。”湘灵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说道:“咱们院子里的紫藤花开得正新鲜,我便摘下来洗净沥干,再用糖腌制,和面粉做成了饼,姑娘快尝尝,好不好吃……” 辛夷轻咬一口,“香、酥、甜,脆,好吃,真是太好吃了。而且,这个名字……紫藤花饼,一听就很浪漫。” 她说着转头望向傅九衢。 “我猜,长公主和三念都会喜欢的,要不要捎一些回去给他们也尝尝?” 傅九衢目光温和:“你说了算。” 在他们离开药坊的时候,良人和湘灵又在院子里剪了一些新鲜的花朵,让辛夷带回去插瓶。 这是她以前的习惯,在鲜花开放的时节,修剪下来一部分插在瓶子里慢慢地赏看,把屋子装点得很是美好…… 小轿停在门外,杏圆和桃玉看到辛夷出来,便要上前扶她上轿,不料傅九衢却突然开口。 “姑娘还没有逛过汴京夜市吧?” 辛夷微笑,“白市夜市对我原无差别。瞎子的世界,是永夜。” 傅九衢低低一笑:“有我陪你逛,自是不同。” 辛夷:“……” 众目睽睽下,广陵郡王也不避嫌? 辛夷含笑不语,安静地等待。 傅九衢让段隋将装好的紫藤花饼快马送回长公主府去,又叮嘱几个丫头侍从稍远一些跟随,这才扶着辛夷融入了马行街的车水马龙里。 孙怀和程苍跟在后面,看着傅九衢小心的侍候着“眼睛不便”的女子,对视一眼,目光里满是费解。 这到底是找虐,还是显摆? 夏夜躁热,大多人都在户外歇凉。 广陵郡王孑然一身,枯等张小娘子,这事曾上过汴京邸报,人们褒贬不一。 如今他的身侧有了容色相似的小娘,十分吸人眼球。 傅九衢浑然不觉,护着辛夷往前慢慢地行走,“怕吗?” “不怕。” 傅九衢笑着,好像在为她介绍大宋风土人情似的,漫不经心地说几句,突然低头看来,“高明楼最近在忙什么?” 辛夷没有想到他会在大街上谈正事,愣了愣才若无其事地道:“早出晚归,神神秘秘,我琢磨不透他。” 傅九衢眉梢微扬,“那便不要琢磨。” 辛夷:“我以为你问这个,是要我盯紧他。” 傅九衢目光扫过来,清清凉凉的,略带不满。 “我不是打发娘子去做暗桩的人。我只担心你的安危。” 辛夷在高明楼身边一日,傅九衢就一日不得心安。 “不如跟我回府,不用回驿馆了。” 那不是将把柄递到别人的手上去么?更何况没有媒娉,她住长公主府像什么话?这么没有理智的话,是不符合傅九衢人设的。 广陵郡王变了! 辛夷笑着瞥他一眼。 “蝴蝶的翅膀扇动了,你感觉到了吗?” 傅九衢低头,视线深不见底。 “我有的是法子,明媒正娶,必不会让你难堪。” 辛夷道:“联姻不是更好吗?再等等。” 傅九衢抿嘴朝她看来。 换以前,他是不会在明知自己寿命不长的情况下求娶辛夷的,可自从得知《汴京赋》,得知这一切有可能只是幻象,而他只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便不在乎了。 人是不是真的不要紧,感受是真的。 他要娶辛夷,在离开这个世界前。 如此,生生世世,轮回变换,她都是他的妻,这都是他寻找她的理由。 但眼前良辰美景,傅九衢不再提及扫兴的事情,只哼声一笑,“你离他远点,我怕我嫉妒、吃醋。就像你说的,黑化起来不是人。” 辛夷一愣。 广陵郡王吃醋也吃得这么可爱? 她低低一笑,弯着眉眼,偷偷捏一下他的手臂。 “知道了知道了,敢不从命?” 两个人挨得极近,傅九衢怕辛夷摔跤,不仅亲自扶着她,还不停地往前探出半个身位,永远将她护在臂弯和身子之间。 那呼吸可闻眉眼相对的亲昵,羡煞旁人。 若不是亲眼得见,谁敢相信,这个是笑面黑心广陵郡王呢? 辛夷许久没有见过热闹了,眼睛又要装瞎真是难为。 突然傅九衢停下来,声音戛然而止。 人群里迎面而来一男一女,男的牵马,女的骑马,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男的是张巡,女的竟是大公主赵如念。 辛夷不认识赵如念,只知道有这么一个角色。公主嫁的驸马姓李,是赵祯生母李宸妃的本家。赵祯为了弥补自己的缺憾,将最为疼爱的公主嫁给了李家,荣宠无双,大公主待遇更是堪比皇太子…… 然而,这一段姻缘却是惨淡收场,这位公主最后也是郁郁而终…… 虽然张巡的人物小传里有“睡公主、娶红颜、封侯拜相、权倾一时”的说法,但辛夷先前确实不知道这个公主指的是谁。 冷不丁碰上面,那种扑朔迷离的宿命感,让她笑容有细微的僵硬,却不敢让人发现异样,只轻轻拉了拉傅九衢的衣袖。 “郡王,怎么了?” 傅九衢冷哼,“被衔尾蛇咬住了。” 辛夷眉眼弯了起来。 “蝴蝶和衔尾蛇都出现了。那么,要我用蝴蝶的翅膀再扇一下吗?” 傅九衢:“不用。这一次我来扇。” 他俩旁若无人的说话,并不担心别人听见什么蝴蝶啊蛇的会不会吓住。 “表哥……”大公主脸颊微红,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模样,紧张又害怕,目光里满是求饶。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90262.html 第375章 想尚公主? 赵如念是知道傅九衢和张巡之间的矛盾的,曾经还在赵玉卿的面前骂过张巡…… 但今时不同往日,张巡已经给她解释过自己和张小娘子以及傅九衢之间的前情和矛盾,赵如念觉得此事不能怪他,只能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 可是,当面与傅九衢撞个正着,大公主仍然觉得有点尴尬。 傅九衢面无表情,看着张巡牵马走近,黑眸冷了下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扫一眼张巡,加重语气。 “你的宫女呢,侍从呢?全都是死人不成。” “我,我……”赵如念咬着下唇,不敢拿眼看他,声音低低地道:“我让他们不要跟随,有张枢直保护我,就,就够了。” “哼。”傅九衢冷笑,“你的危险正是他。” “表哥!”赵如念有些不满。 她是赵祯迄今为止唯一活着的孩子,自是万千宠爱于一生,何时受过别人这般苛刻?纵是她有几分害怕傅九衢,可他也是当朝大公主,见不得傅九衢用这么讽刺的语气说她喜欢的男子。 “你们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饶过张郎?” 画风一变,傅九衢当即黑了脸。 “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赵如念面对傅九衢冷漠的双眼,又有点犯怂,结结巴巴地道:“我是和父皇请旨出来的,又不关张郎什么事,表哥那样凶说他做什么?” 傅九衢瞪她一眼,转头看着抿唇不语的张巡。 “若我是你,不会让一个小姑娘为自己出头。” 张巡早在离得很远的时候就看到了傅九衢,以及他护在臂弯里那个与张氏一模一样的女子。 关于大理相国千金要与广陵郡王联姻的事情,张巡早有耳闻,可远不如再次看到傅九衢和她在一起亲亲我我时那么刺眼。 琼林苑那夜,张巡初见大理相国千金,便怀疑她的身份。 再后来得知她和傅九衢打得火热,更是觉得她来历并不单纯…… 可他没有想到,事到如今,除了恨,还是会嫉。那种一见到就心跳加速、热血上涌的嫉恨。 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怎么会说变心就变心?看到辛夷小鸟依人地偎在傅九衢身边,张巡浑身的血液便不受控制的往脑门里乱窜,恨不得马上提刀宰了这对奸夫淫妇…… “郡王多虑了。” 张巡面无表情地走上去,握着缰绳朝傅九衢虚虚地行了个礼。 “微臣只是带公主审夜坊街市,并无唐突。更知道以微臣低贱出生,不配尚公主,懂得分寸。” 傅九衢:“你懂分寸便好!拿来吧。” 他伸手要张巡将公主坐骑交给自己。 张巡纹丝不动,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微臣会亲自护送公主回宫。” “私带公主出游,你是不怕官家降罪,还是脑袋比别人多几颗?” “嗬!微臣遵礼守仪,何罪之有?广陵郡王要砍微臣的脑袋,只怕也要先问过官家和大宋法令才是……” “张郎,表哥……”赵如念一双眸子浮上水雾,轻咬一下唇片。 “你们都少说两句好不好?要出宫玩耍是我的决定,你们这是干什么呀,让人听见还以为我这个大公主行为不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呢。” 此刻的她,正如曾经的张小娘子和段云,满心满眼都是张巡,又怎听得他妄自菲薄,听得别人用言语来羞辱他? 傅九衢望她一眼。 “程苍。” 程苍看半天热闹了,闻声大步上前。 “属下在!” 傅九衢:“送福康公主回宫。” “广陵郡王。”张巡的神经紧绷到了极致,咬牙切齿,“你不要欺人太甚。” 傅九衢冷冷剜他,“本王就是欺你,那又如何?” “傅九衢!” “表哥……” 赵如念气处小脸通红,张巡则是漆黑着脸,一双眼瞳阴森森地盯着傅九衢,恨不得拔刀相向,拼个你死我活。 可最终,他还是慢慢地将手上缰绳递给了程苍,盯着傅九衢看了片刻,这才拱手朝赵如念行礼告辞。 “恕臣不能相陪了。大公主,再往后,请不要再召臣相见。臣,不配!” 说罢他拂袖而去。 那神色模样,可以说铁骨铮铮,相当有气节。 “张郎,张郎……” 在赵如念焦急的喊声里,辛夷心里沉甸甸的。 任何一个变数,都是蝴蝶的翅膀,都会引来定数的改变…… 可是,今夜不让公主跟张巡去,就能阻止故事的既定轨道和走向吗? 那一种手握剧本,明知道有人要踏入陷阱万劫不覆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辛夷有霎时的恍惚。 “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 辛夷微微扬唇,不去看傅九衢询问的目光,摇摇头,恢复脸上的浅浅笑意。 “公主走了吗?我们也走吧。” 傅九衢看着程苍将固执的赵如念带走,这才敛住冷戾的表情,朝辛夷温柔一笑,活像个讨赏的小狼狗。 “小娘子,我这片翅膀扇得好不好……” 辛夷低下头,不让人看到她压抑不住的笑意。 “郡王的翅膀,自然是好的。” 傅九衢眼窝里生出暖笑,突然手痒,很想去捏她的小脸儿。 但这是大街上,他克制住涌动的情潮,将辛夷纤弱的身子往臂弯里带了带,绕过她的肩颈,轻轻地指路。 “走吧。” · 西浮桥,张宅。 张巡没有接到赵如念,计划落空,心里比吃了苍蝇还要难受。 天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从周忆柳那里入手,再到樊楼与大公主偶遇,借着梅子酒的酒意帮大公主教训了几个想要觊觎公主美貌的登徒子,以一敌十,如千军万马中一招毙敌,对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来说,张巡的出现宛若英雄临世,更何况张巡本就长着一张不俗的脸,公主那一颗芳心,当时便乱成一片…… 因此,赵如念不会知道那些个登徒子来自何处。 更不知道她信任的那个小周娘子柔柔弱弱的外表下有一颗怎样的狼子野心。 · 天色愈发暗沉,绵绵细雨落下,弥漫了整个汴京城。 张巡是独自一人走回去的。 在路上,他淋着雨,想了许多。 这一生的仕途看似顺畅,可每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让他愤怒又无助。他如此努力奋进,只因没有像傅九衢一般生成皇亲国戚,便要让他在人来人去的马行街上当众羞辱。 杀父仇,夺妻恨,哪里能忍? 张巡双眼被愤怒烧得通红,推门进去时,看到黑暗里蹑手蹑脚的人影,上前就是一个抬脚飞踢。 “砰!”张四郎被踢得痛呼一声,惨叫。 “哥,哥,饶命。是我,是我,四郎……” 张巡收住身势,冷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四郎抖了抖身上湿漉漉的衣裳,捡起那把油纸伞,责怪地睨他一眼,“不是你让我和父亲今晚不许回家,不许碍你的事嘛?我们原本准备去锦庄听戏,哪晓得半路下雨,我回来给爹拿伞的,马上就走……” 说到这里,他可能觉得孤魂野鬼似的张巡有些奇怪,斜着眼睛上下打量。 “话又说回来,你做什么去了,怎么掉了魂似的?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和爹怎么就碍你事了……” 如今张四郎借着张巡的势,也在军中谋了个职务,虽然没什么大出息,比昔日游手好闲的时候正经多了。 可是,张巡看到他就像看到仇人似的。 “滚!没用的东西,全是没用的东西。” “哥,你怎么了……” “滚出去。” “……” 张四郎麻溜的滚了,顺便将伞递给了张巡。 张巡用力拂开,大步回屋。 斜刺里一个小厮走过来。 “三爷。” 张巡停下脚步,“何事?” 小厮撑着伞紧张的小跑走近,递上一个信封。 “方才有人塞到门缝里的,上头写着三爷的名字。” 张巡低头看了看,心里一凛,示意小厮退下,将信封塞到怀里,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檐下,这才就着不太明亮的檐下灯,拆开信件。 “行远兄敬启:那日偶见行远兄樊楼英姿,甚是仰慕。欣闻兄得幸于公主,为表贺意,邀兄明日未时,在樊楼老地方共饮畅叙。”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92889.html 第376章 诡异的红褐色油脂 辛夷是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的。 从床上一下子坐起,就听到绿萼和高明楼说话的声音。 她猛地撩开帐子一看,夜色未散,已有天光落在窗台,是黎明光景。 高明楼这时才回吗? “姑娘亥时便睡下了,还带了几个紫藤花饼回来给少主。还摘了一些鲜花,在少主房里也放了几枝,叮嘱婢子要换水……” 绿萼正在给主子禀报辛夷去药坊的事情,事无细巨,没有半分遗漏。 她和红豆两个都只是外间侍候,没有上药坊二楼,对很多事情并不完全知情。 不过,绿萼和辛夷相处久了,在辛夷刻意营造的美好氛围里,渐渐有了偏向——哪怕她曾听高明楼的吩咐将辛夷推下五丈河,辛夷也没有半分怪罪,仍是一如既往地待她好。 人心都是肉长的,绿萼再是精明,也很快陷入了辛夷的忽悠攻势,会有意无意地在高明楼面前为她说一些好话。 “姑娘这会儿应是睡得很熟了,少主要婢子去叫醒她?” 高明楼声音微凉,仿佛带了一抹清晨的寒意。 “不用。” “那紫藤花饼,少主可要用一些……” “不用了。”高明楼顿了顿,“你侍候好她就行。” 后面那句话的声音是越来越轻的,伴随着轻慢的脚步声,高明楼已然远去。 辛夷坐在床上没有动,好片刻才慢慢放下帐幔,重新躺了进去,回忆方才的噩梦—— 那是一场盛大的葬礼,棺材里躺着傅九衢。 他们为他换上了华丽的衣袍,衬着他雪白的肌肤和艳红的嘴唇,简直俊艳极了,半点不像一个死人。 长公主就坐在棺材边上,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微笑。 黑白色的葬礼,静寂一片。 灵堂外面却是马行街的声音。 胭脂铺的李大娘在骂她的男人,锦庄瓦子的客人在借酒装疯,更远一些的书斋里,夫妻两个在痛揍不好好读书的儿子…… 还有调笑的、炒菜的、刷锅的,叫卖的,各种各样的声音真切地传来,让她在梦里能感觉那一份真实在渐渐地被黑暗的漩涡拉扯,陷入一个无底的梦魇里,酷刑一般,那么畏惧,那么清晰地看着傅九衢下葬,再看到他孤零零一人走上那条没有尽头的黄泉路…… 好在只是一场梦。 不好的是,如果按照剧情发展,傅九衢只有不到三个月的寿命了—— 辛夷默默地思考着。 这一切,看似没有改变原来的轨道,可有一些细节分明已经不同。 例如,张贵妃虽然病入膏肓,但她始终吊着一口气,离她原本的宿命——至和元年正月薨逝,已经过去快半年了。 会不会是傅九衢为了不让张氏的容貌恢复而暗使绊子,反而延缓了她的死期? 那条衔尾的蛇威力很大,但没有完全干掉张开翅膀的蝴蝶。 如果当真是这样,那么,引起蝴蝶效应的那一只蝴蝶,也许不是她,而是这款真人游戏的始作俑者傅boss自己啊。 不过,眼下让辛夷紧张的事情,除了傅九衢的生命线,还有一个便是高明楼。 因为她可以肯定,以及确定在《汴京赋》原本的剧情里,从来没有听说过高明楼这个人。 当然,一款庞大的7d游戏不可能列出所有的人物角色,更不可能给所有人物加上小传和生平,但高明楼的角色属性,让辛夷很难去相信,他只是一个连人物图谱都上不去的普通npc。 高明楼会不会是另一个变数? · 天色渐明。 雨后清晨的阳光为天空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辛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几个丫头鱼贯入内,一个个笑吟吟地侍候她梳洗。 “什么时辰了。”辛夷有点晕时间。 绿萼看她一眼,“卯时末了。” 辛夷默默地坐了片刻,一副木纳的模样。 “怎么不早些叫我?哥哥回来了吗?” 红豆笑盈盈地道:“少主早回来了。回屋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又出门去了。临走前特地吩咐我们,不要扰了姑娘休息……” 绿萼淡淡地看她一眼。 红豆这才惊觉自己不小心暴露了主子的行踪。 遂尴尬地笑,“姑娘,你看少主待你多好呀。” “是呀。我真是太幸运了。”辛夷就像根本就瞧不见绿萼的小动作一般,双眼动也不动,即便对着窗口金灿灿的阳光,也是视若无睹。 绿萼默然地观察她片刻,心里暗叹。 好端端一个姑娘,可惜是个瞎子。 · 辛夷闲来无事,叫来桃玉和杏圆为她讲京中的故事…… 红豆和绿萼也坐近听着,说得兴起笑声不断。 最让几个姑娘开怀的,便是开国侯府的蔡小侯爷和大曹府的曹大姑娘的事情。 这夫妇两个成婚后,大闹小闹不断,一个泼辣爱作,一个风流不改,那些鸡飞狗跳的事情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很是为汴京百姓提供了一些笑料和谈资。 “那蔡小侯爷成婚前便是宿花眠柳的小纨绔,也没有人管束他,遇上个没有容人雅量的曹大姑娘,那更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不过,蔡小侯爷以前有相好的姑娘,从来没有动过抬回府里做侧室的心思,这一回不知道是不是和曹大姑娘斗气,愣是不管不顾地要纳一房侧室。” “那姑娘还是他少年时的小青梅……好似是家道中落才流落风尘的,可怜得很,听说还是樊楼的头牌姑娘呢……” “曹大姑娘哪里肯依啊,在侯府闹了一阵,一气之下就回了娘家,那蔡小侯爷不仅不去曹府接人,索性连家也不回了……” 辛夷听桃玉说得兴高采烈,有点好笑。 这样的剧本可太熟悉了,狂撒狗血的小言情啊。 开国侯府肯定是不敢得罪大曹府的,可是这个时代男尊女卑,蔡祁要纳个妾,那是正当合理的事情,曹府即便心里不舒服,也不便阻止…… 辛夷听到曹漪兰那些刚烈的事迹,对这个又嗲又作的大曹姑娘,倒是有几分刮目相看。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到了后世,也不是每一个姑娘都有这般骨气的…… “听说了吗……樊楼发现碎尸,数不清的尸块……” 驿馆院里突然传来的声音,惊风火扯的,大白天也听得人毛骨悚然。 “不知道死的是什么人,就泡在樊楼的大酒缸里,官府去了好多差爷……把整个楼阁都围了起来……” “最可怕的不是碎尸,是那些尸块上,都涂有红褐色的油脂……” “老天爷,是何方狂徒如此大胆?”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92890.html 第377章 樊楼情事 驿馆院不怎么隔音,说的人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嘈杂不停。 桃玉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她刚好说到曹大姑娘大闹樊楼,把蔡小侯爷的小青梅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顺便给人家身上泼了一身大粪的事情。 这意外的巧合,让桃玉瞬间面白如纸,身子僵硬着,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姑娘,这,这不会是曹大姑娘怒而杀人吧?” 辛夷好笑地摇摇头,温柔地道: “曹大姑娘再是厉害,那也是个姑娘家,你没听他们说,死的不知是何人,还有数不清的尸块吗?” “呃,也是,吓死我了。” 院子里的人,还在大声说话。 可是几个人讨论来讨论去,也说不出更多的线索,无非是添油加醋,或者是说一些与鬼怪相关的猜测…… “姑娘。”桃玉看一眼辛夷,恨不能捂住她的耳朵。“我去关上窗户,怪吓人的。” 辛夷紧紧抿嘴,好像也被吓住了一般。 脑子里,却在不停地搜索——樊楼。 这个名字很是熟悉。 与樊楼相关的线索有哪些? 宋徽宗在樊楼挖地道私会名妓李师师?不不不,宋徽宗的皇祖父赵宗实还没有当皇帝呢,轮不到她…… 如今的樊楼,除了是北宋东京酒楼之首,御诏的造酒作坊,东京最大的酒类批发商以外——它的头牌不是李师师,而是蔡小侯爷的小青梅。 凭着直觉,辛夷觉得又一个变数发生了。 她有些坐不住了。 “杏圆,我有些犯困,你们退下吧。” 睡到卯时才起,不到晌午饭点又困了。 红豆和绿萼虽然有些疑惑,但她一个瞎子本就无事可做,除了睡懒觉还有什么乐子呢? “是。” 等人退下,辛夷借口要水叫来杏圆。 “把银霜给我带来。” 杏圆知道她是要和郡王联络,并无二话。 · 樊楼发现的那些诡异尸块,让这一座本就极赋盛名的酒楼,当即便成为了汴京城百姓的热议之地。 樊楼碎尸案,也成为了今年四月更改年号以来的第一个惊天大案。 案件消息不到晌午便传到了赵祯的案头。 同时,皇帝要求“查明案情,以安民心”的口谕,也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开封府。 如今的权知开封府叫吕公弼,吕夷简的儿子,吕公绰之弟,今年二月才以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也是自皇祐四年受庞籍罢相一案影响,吕公绰自请罢府后,吕家的又一任大员。 吕大人接到官家口谕便带人直奔樊楼。 官差封锁和民间热议,让整条御街沸腾了起来。 傅九衢昨夜去了皇城司,马车从樊楼外的御街经过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在门口停轿的吕公弼。 吕大人上任不到四个月就发生这等大案,想必是焦头烂额,双脚还没有站稳,便带着师爷、推官几个大步往樊楼里去。 “段隋。” “属下在。” “几时了?” “回九爷,快未时了。” 傅九衢嗯一声,“慢点。” “是。” 马车放缓了速度,徐徐而行。 傅九衢隔着纱帘望向街面,双眸突地一凛。 他的视线锁定在迎面过来的一辆马车上。 那是一辆普通的青帷马车,没有什么异样,可是,那一匹高大的骏马,却不是凡品。 自从后晋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好马便成了一种稀罕物,大宋十分缺乏。 本朝达官贵人出行乘轿者多,士大夫则是骑驴子和骡子,牛车和驴车的数量也远多于马车。 因此,会骑马出行的,大多是品级较高的官员,那是一种社会地位的象征。 马车的帘子微微掀开。 车的主人似乎也在看樊楼的热闹,傅九衢可以看见里面坐着一个男人,但由于光线的原因,却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马车移动很慢。 在两侧的人潮中慢慢地靠近,再靠近…… 突地,一人一骑以极快的速度从人群中间冲了过来,嘴里“让一让,让一让”的吆喝声不停,不过转瞬,便奔到了傅九衢的马车前面。 “重楼!重楼——” 那男子高声呼叫,跃下马来,毫不见外地敲窗叫人。 不是蔡祁又是谁人? 傅九衢眉头微蹙,猛地大开帘帷。 那一辆青帷马车已然错身而去…… “你在看什么呢?”蔡祁顺着他的视线张望一眼,又回过头来,“重楼,你来得正好。我有一桩事情,想要拜托你,这樊楼不是出事了吗,韶月她吓坏了……” “滚!” 傅九衢用力放下帘子。 “喂……” 马车加快了速度,将蔡祁的喊声抛在脑后。 傅九衢安静地隔着纱帘端坐,眼望大街,片刻才开口。 “程苍。” “属下在。” “查那辆马车。” “领命。” “……” 这些日子,皇城司的察子没有丝毫松懈,不仅盯着驿馆里的一举一动,傅九衢还安排了不少人,盯紧高明楼的行踪。 然而,辛夷说的那个“早出晚归、神出鬼没”的高明楼,并没有任何异样的举止,只是一个钓早鱼,钓夜鱼,一天到晚都在钓鱼的钓鱼狂热者,除了钓鱼,他几乎没有别的爱好,让盯梢的人都能无聊得睡着…… · 马车驶入长公主府,傅九衢先去给母上大人请安。 赵玉卿昨夜里吃了两块傅九衢让人以阿依玛的名义送来的紫藤花饼,心情十分愉悦。 她等了二十多年,等到了儿媳妇的孝敬,虽然只是几个饼,仍然令她兴致高亢,特地备好饭菜,留下傅九衢在福安院里吃饭,顺便和他说阿依玛,以及大婚的流程。 傅九衢:“大理还没有消息来,八字都没有一撇,母亲何必那么着急?” 赵玉卿对儿子的怠慢很是不满。 “谁说八字没有一撇?我这不是正在画这一撇吗?” “……” “长公主府好久没办喜事了,这次我要大肆操办一番……阿九,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催催你舅舅,请他往大理再派两个和亲使臣,表示一下我们对此事的看重,免得那大理相国推辞不肯嫁女……” 傅九衢哭笑不得。 依长公主这个着急的心情,只怕今日成婚,明日就要催着抱孙…… “爷!九爷……” 孙怀进门的时候,赵玉卿正在天真地畅想儿子的大婚之礼,看到孙怀当即拉下脸,满脸不悦。 而傅九衢却好像看到救星一般,连忙起身。 “何事慌张?” 孙怀:…… 孙怀并没有很慌张,但是看到主子凉凉的眼神,他必须很慌张。 “爷,不得了啦,出大事了!银霜飞回来啦!” 傅九衢:“走,看看去。”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92891.html 第378章 人参杀人无过,黄连救人无功 傅九衢大步离开,赵玉卿喊都喊不住人,为他精心准备的膳食也不用了,就像有鬼在追似的。 “这孩子……” 赵玉卿叹息一声儿大不由娘,又扭头回钱婆子。 “银霜是谁?咱们府里何时多出这么一个丫头来,怎会让阿九如此上心?” 噗嗤! 钱婆子身边的白芷掩嘴轻笑。 “殿下,银霜不是人。” “不是人?”赵玉卿脸色都变了,“那是什么?” “是一只鸟,九爷养在临衢阁里都好几年了,只是以前九爷以为它是一只雄鸟,取了个名儿叫雎风,后来才知道是雌鸟,又要送给阿依玛姑娘,九爷怕她记不住名,便重新换了一个又好记又好听的……” 赵玉卿:“……” 长公主哭笑不得地说一会儿话,好像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侧目望着钱婆子。 “你说,阿九对这个大理国的姑娘这么上心,到底是因为张小娘子的缘故,还是就喜欢她这副模样?” 钱婆子笑道:“这个可不好说……九爷的心思,下人们往哪里去猜?” 赵玉卿又是一道重重的叹息。 “为了个姑娘,连鸟儿都要取两回名字,替人家想得那样周到,对他娘老子怎么不见这么上心?吃一顿饭,说一会话,都得看皇历……” 钱婆子和白芷几个丫头想笑,又不敢笑,一个个憋得脸上怪相。 “殿下,郡王再喜欢大理姑娘,心里最挂念的,还不是您啦……” 赵玉卿哼一声,随后就说服了自己。 “罢了罢了,只要他高兴,无论做什么都好。” · 临衢阁,傅九衢将银霜放在桌子上,让孙怀端来鸟食,犒劳他的功臣。 银霜看到旧主却是喜欢得很,顾不得吃食,鸟头不停往傅九衢的胳膊上蹭。 “好了好了。”傅九衢抚摸鸟羽,“你是雌鸟,往后要与我保持距离,免得你的新主子生气,听见没有?” “啁啁啁……” 银霜用鸟头拱他的手心。 傅九衢抬手,“说你还不听了是不是?” 孙怀在旁边笑,“爷,银霜是临衢阁养大的,认主,是有良心的鸟……” 傅九衢:“要你多嘴!?” 孙怀连忙敛住表情。 门口段隋瘪着嘴,忍不住笑。 傅九衢赏段隋一记冷眼,这才叫孙怀去备笔墨。 银霜带来的纸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人参杀人无过。” 一夜间,风平浪静的汴京城被樊楼案再次掀起了惊涛骇浪,暗流在无声涌动。哪怕是让银霜传信,辛夷也十分小心,说的是这般似是而非的话。 傅九衢思忖片刻,提笔在纸条上回复。 “黄连救人无功。” 等墨汁晾干,他面无表情地卷起来放入银霜的脚环,仔细而小心。 孙怀在旁侍候,看得一头雾水。 “爷,这,你和小娘子在打什么哑谜?小的怎么瞧不明白?” 傅九衢淡淡看他一眼。 “你要是瞧得明白了,那别人也就能瞧明白了。” 孙怀嘿嘿一笑,又遭段隋给了个取笑的大白眼。 两个人眉来眼去的,傅九衢今儿却没有心思扣钱降俸或是踢屁股,神色格外严肃。 “程苍回来没有?” 段隋挺直肩背,“爷,没有。” 傅九衢静默一下,让孙怀把银霜放飞,又低头抚了抚腰间的香包。 “去辛夷药坊。” ~ 驿馆。 桃玉的声音透窗而来,还有隐隐的驴叫声。 “姑娘,驴车备好了。” 辛夷微微勾唇。 昨日去药坊里看到自家那头蠢驴,被安娘子几个像供菩萨似的养得膘肥体壮,她便将驴要了过来,准备让它再锻炼锻炼。 “走吧。” 辛夷抚了抚鬓发,扶着杏圆的手臂,慢慢地站起来。绿萼赶紧上前相扶,“姑娘怎么突然想起坐驴车了?” 辛夷笑道:“大宋的驴车,新鲜。” “驴子蠢笨得很,哪里有轿夫抬着稳当。” 绿萼嘴里打趣着,眼神却直勾勾落在辛夷的脸上。 她有一种错觉,来到汴京后,这个与她朝夕相对的姑娘好像变了,和以前那个因为眼盲不爱见人的阿依玛如同换了个人似的…… 这汴京的水土,真这么养人么? “绿萼。”辛夷突然唤她。 绿萼一怔,“姑娘,怎么了?” 辛夷道:“你坐轿子。” 绿萼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脸上露出几分愕然,转而又严肃地压低了声音,“姑娘是怕有危险吗?好。我坐轿子。” 辛夷感情地握一下她的手,侧目叫红豆。 “你随绿萼一起,务必保护好她。” 红豆的心眼远不如绿萼那么多,见绿萼没有反对,当即点头同意。 一行人分两拔出门,往大相国寺去。 辛夷说近两日噩梦不断,又得闻樊楼的事情,心神不宁,方才小睡片刻就从梦中吓醒过来,要去大相国寺烧个香才能安心。 高明楼不在,绿萼几个只得依了她。 出得驿馆,小轿不远不近地吊在驴子后头。 杏圆回头看一眼,小声道:“姑娘让绿萼坐轿,是想抬举她,还是……当真预料到什么危险,要不要通知九爷,早做打算?” 辛夷慢声一笑。 “我只是想支开她和红豆。” 顿了顿,她慢条斯理地道:“驴车从舟桥绕过去,甩开她们,我们去一趟辛夷药坊。” 呃! 桃玉和杏圆都有些意外,对视一眼。 “是。” · 大曹府。 曹漪兰安静地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容颜憔悴的女子,目光有些恍惚。 不过短短两年,昔日那个美丽青涩的曹大姑娘就死了,取而代之是一个小肚鸡肠的妒妇。 而她的夫君蔡小侯爷,也从一个呵护备至随叫随到的护花使者变成了多看她一眼就嫌烦的冷眉悍夫。只有在对他的小青梅韶月娘子的时候,才能看到以前的宠爱和温柔。 曹漪兰冷笑着。 镜子里的女子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她闭上眼,突然抬手将妆奁上的脂膏一把拂落在地。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打扮得再是娇艳有什么用?蔡祁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身份再是尊荣矜贵有什么用?不如一个卖唱的艺伎。 “少夫人,少夫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是丫头佩儿。 她好像有什么急事,十分匆忙。 可是推门而入,看到曹漪兰那张涕泗横流的脸上,近乎扭曲的愤恨,她的声音被卡在了喉头。 佩儿是曹漪兰当姑娘时的丫头,跟在她身边很多年了,本该是她最贴心的人,可是曹漪兰因为蔡祁的事情,动不动就发疯骂人,佩儿也十分惧怕她。 “什么事大惊小怪?” 曹漪兰慢慢别开头,擦干眼泪敛住表情,坐回妆奁前拿起木梳,状若通发的模样。 “愣着做什么,有事还不快说,等着我来撕你的嘴?” 佩儿怔了怔,小声过来,脸上仍有残留的惧意。 “少夫人,递铺送来一封你的信。”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495156.html 第379章 通晓天下事 递铺专管传递物资和捎信,送信来曹府并不是多么奇怪的事,但曹漪兰自打和蔡祁闹起了“夫妻斗”,和昔日小姐妹也少有往来了,对什么事情都不再上心,那些嫁到京外的小姐妹,以前还会给她捎信捎特产,这两年是再没有了。 佩儿这才会满脸喜悦,大惊小怪。 “少夫人快拆开看看吧。” 当丫头的没有不希望主子开怀大笑,自己少受一些夹缝气的。 曹漪兰看一眼紧张的佩儿,试了拭通红的眼睛,拆开信。 “江湖百晓生,能知天下事。只要你肯花钱,这里有你可以买到的一切。” 曹漪兰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上的信纸。 她不知道江湖百晓生是什么,却看懂了这封信里想要表达的意思…… “哪个不怕死的跑来捉弄我?”曹漪兰咬了咬牙,愤愤地道:“驿差呢?” 佩儿摇头,“走了。” 走了? 曹漪兰原本还抱有一丝期望,如此更是觉得是哪个人在暗地里整她了。 “肯定是郭韶月那个贱人。” 她就着信封便愤愤地从中撕开。 里面掉出一张纸来。 “曹大姑娘如此鲁莽,怎么拴得住蔡小侯爷的心?你若信我,今日酉时一刻将一千两银票放到大相国寺禅院第三棵大榕树下的佛龛下方。我收到钱,还你一个伉俪情深的美好姻缘……” · 大相国寺。 辛夷在杏圆的搀扶下,慢慢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诚心拜下。 绿萼急匆匆进来,张开嘴想说什么,听着佛堂里佛音袅袅、木鱼声声,再看辛夷一副虔诚向佛的样子,把到嘴的询问又咽了回去,默默侍立在侧。 方才半路上她们把辛夷跟丢了,到处寻找未果,急得快要发疯又不敢禀报高明楼,没有想到,最后会在大相国寺的门口看到那一头蠢驴。 绿萼总觉得这些事情充满了蹊跷,但看辛夷镇定的样子,又心存侥幸地安慰自己,兴许只是舟桥人来车往,不小心错过,抑或是蠢驴走错了路。 “杏圆。”辛夷起身,伸手摸索。 杏圆赶紧扶住她,“姑娘,绿萼和红豆到了。” 辛夷嘴角微抿,转头看过来,好像在寻找绿萼的方向。 “你们怎么才来呀,我们在舟桥那边买桂花酥,等你们好半晌,也找不见人……” 绿萼抿了抿嘴,“可能轿夫不识得路,走得绕了。” 辛夷唔一声,“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吧?” 绿萼:“没有,很安全。”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走吧,我去找法师解签……” 辛夷握着竹签,在桃玉和杏圆的搀扶下迈出门槛。 绿萼和红豆跟在她后面,看着三个女子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家的姑娘开始和大宋的两个丫头走得更近,不知不觉就把她和红豆疏远开来…… 绿萼有些不满,又有点酸。 辛夷却像是浑然不觉,慢慢地走着,小心翼翼,即使是看到曹漪兰熟悉的身影从禅房过来也没有露出半分意外的表情。 倒是曹漪兰愣住,当即停步。 太像了。 曹漪兰早就听说大理来的相国千金很像死去的张小娘子,这才会被傅九衢看中,但她没有见过真人,更没有想过,两个人会像到那样的程度…… “阿依玛姑娘——” 曹漪兰记得大理千金叫这个名字,脱口便唤了出来。 杏圆见辛夷怔怔不解的模样,低头在她耳边小声说:“是蔡小侯爷的夫人,曹府的大姑娘……” 辛夷恍然大悟般行了个礼。 “不知曹大姑娘叫我,有何见教?” 曹漪兰看着她的脸,突然有点心酸,连声音都落寞起来。 “可否借一步说话?” 辛夷缓缓勾起嘴角,“当然。” · 两个人走到庭院里,头上是遮天蔽日的大榕树,枝繁叶茂,人行其间,光线都好似黯淡了下来。 丫头们都离得远远的,不敢靠前。 曹漪兰沉默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冷哼。 “我就说嘛,一出诡事就必定会有你。” 辛夷心里一窒,不动声色地笑笑。 “大姑娘的意思,我不是太明白。” “是不是你?”曹漪兰盯住她的眼睛,“辛夷?” “……” “你说话!” 辛夷笑意浅浅。 “人人都说我像张小娘子,你不是第一个……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不!曹漪兰摇了摇头,“我不信世上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我不信那个讨人厌的辛夷,会死在南疆。是你回来了,对不对?” 辛夷摇摇头,笑而不答。 曹漪兰:“江湖百晓生,通晓天下事。” 辛夷讶然地问:“曹大姑娘,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你……” 曹漪兰的声音里,有一丝落寞。 “照这么说来,那她抢了我喜欢的男人,结果也没得什么好下场,呵,都是命……” 声音未落,曹漪兰低低地说一声“告辞”,攥紧那一封方才从佛龛底座下面取出来的信,转身离去。 那封信很长,曹漪兰还没有来得及细看。 可是,哪怕她只是粗粗地阅读了前面几行,也快要被信里那些大胆的言辞给羞死了。 她不敢相信世上除了辛夷,还会有那么大胆的妇人,竟然教她用那样的办法去对付她的夫君…… 所以,她对辛夷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不过此时,她来不及求证什么…… 因为那个写信的“百晓生”还告诉她,她的夫君蔡小侯爷将那个樊楼里的低贱女子郭韶月安置在西浮桥的春煦巷——他的结义兄弟张巡家的隔壁。 那宅子原是蔡祁成婚前置办的,打算婚后小住。原本他是想着跟好兄弟住得近,互相有个照应,可是因为傅九衢和张巡的决裂,蔡祁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那座宅子便空置下来。 曹漪兰咬牙切齿。 那座宅子相当于是她的婚房。 却被蔡祁用来安置那个小贱人。 依她的脾气,肯定是要去大闹一通,再把郭韶月那个贱人赶出去的,可是,信里那个“江湖百晓生”教了她一个法子——以退为进,以小博大,放下才是得到,不爱才是永久。 曹漪兰对此不屑而愤愤。 可是当她的轿子上了西浮桥,看着桥下静水深流,内心突然平静下来,想通了。 闹两年了。 她累了。 如果终归是要不欢而散,鱼死网破也许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 曹漪兰在铺子里切了几年熏肉,又特地买了两壶樊楼酿出来的梅子酒,然后平心静气地去了春煦巷。 新宅坐落在河畔垂柳间,青瓦高墙、花檐雅顶,很是别致。 “落轿!” 曹漪兰刚刚迈步下来,就看到一顶小轿安静地停在张巡家的门外。 “大公主?” 曹漪兰认出了轿子里撩帘张望的女子。 然而,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福康公主的宫女原本准备去敲张巡的大门,看到曹漪兰过来,竟然紧张地缩回了手…… wap. /68/68807/19495157.html 第380章 春煦巷的夜晚 成婚已有两年的曹漪兰,不再是当初那个任性妄为完全不带脑子的小姑娘,看到福康公主这样的作派,当即明白自己的出现不受欢迎,打招呼更是不合时宜。 可是,话已经出口,收也收不回来了。 她尴尬地一笑,上次行了个礼。 “大公主玉安。” 赵如念心思没在曹漪兰身上,冷不丁看到她,轿子里的手指微微攥了攥,“表姐怎么在这里?” 福康公主很受宠,但不是完全骄纵的姑娘,对曹皇后的侄女也称一声表哥,十分得体。 曹漪兰指了指邻近那一座宅子,苦笑。 “听闻我夫君置了外室在此,我来看看。” 她和蔡祁的事不是新闻,福康身处禁宫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同是姑娘家,福康公主不由得对她流露出几分同情。 “蔡小侯爷也真是,等得了机会,我让父皇说他几句,堂堂开国侯府,当真是半点体面都不要了么……” 曹漪兰微微抿嘴,勉强笑了笑。 “多谢大公主,不过……不用麻烦了。” 说罢,她不等福康公主再劝慰什么,又是欠身行礼,便告辞离去。 · 赵如念在轿子上坐了片刻,看着曹漪兰的身影拐过那一道长长的青砖院墙,这才松口气,朝丫头示意。 门房拉开了门,看到是福康公主,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放。 官家没有儿子,这个福康公主是官家唯一的女儿,那可是当朝皇太子一样的地位啊。 “公主殿下,我们三爷还未回府。请,请殿下回宫去吧。” 这已经是赵如念第二次登门了,门房不知道为什么自家主子要回避着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公主,但他只是一个下人,主子怎么吩咐就怎么做…… 然而,这次赵如念却不肯受他打发。 “我知道他在家里。”赵如念略带不满地瞥一眼门房,又放低了一些声音,“你去告诉张郎,他今日若不肯见我,我便不走,一直等他肯出来为止。” 门房为难地看着她。 “这……” “你只管去报。” “是。” 云朵在天空滚动,姿态不一,渐渐陷入幽暗的夜空。 天幕下的张家宅子里,紧合的大门打开,又慢慢地合上了。 春煦巷再次沉入夜色。 隔壁的别院里,曹漪兰正坐在花厅里等待蔡祁回来。 自从曹漪兰回了娘家,蔡祁便再没有回过侯府。对外说是受不了父母的规劝和唠叨,图个清净才搬出来的,但曹漪兰并不这么认为。 此刻,蔡祁那个青梅竹马的韶月娘子,就坐在曹漪兰的对面,拘谨不安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但奇怪的是,曹漪兰带着丫头坐了许久,除了时不时张望天色,再没有别的动静,甚至重话都没有说她一句。 郭韶月又是怀疑又是别扭。 她不时让丫头上茶上点心,把自己摆在小妾的位置,言行满带讨好之意。 曹漪兰不用茶点,也不理会她,只是正经端坐着等待。 毕竟是大曹府出来的姑娘,端起架子,便让郭韶月有些招架不住。 郭韶月出自官宦之家,但她的父亲犯案前只做到从七品著作郎,和曹大姑娘的家世天壤之别。 因故,郭韶月在蔡祁面前惯是小意,温柔似水,远远没有曹漪兰那般蛮横的姿态。 郭韶月起初得遇蔡郎,倒是没敢生出多余的心思,后来得知蔡祁和少夫人不睦,天天吵嘴打架,这才渐渐长出了野心…… 她熟知曹漪兰的事情。 这个曹大姑娘在汴京府是出了名的没脑子,还在娘家做姑娘的时候就为了要嫁给傅九衢做了很多丢人现眼的事情,而且,她听闻蔡祁娶曹漪兰的原因是为了遮丑,两个人私底下有了首尾,在曹家的威压下,蔡祁不得不娶…… 个中真相,郭韶月拐弯抹角地找蔡祁打听过。 可这个蔡小侯爷,来樊楼饮酒作乐,对她也多番照顾,却总是一到时辰就要回府,好像十分惧内,对他和曹漪兰的事情,更是绝口不提…… 郭韶月心中的小九九始终打不开。 她渴望与蔡祁更进一步,始终不得其法,又不好做得太过火,把如意郎君越推越远。 是樊楼的碎尸案给了郭韶月机会。 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父母双亡,天见可怜,蔡祁外表纨绔风流,其实十分仗义,不可能对她坐视不管,当即让她收拾细软,搬到了别院里来。 郭韶月相信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两个人朝夕相处,情分自然而然就深了。 更何况,曹漪兰长住娘家,两个人疏远得很了。男人么,有一个如此善妒矫情的妻室,哪里会拒绝得了女人的温柔小意? 郭韶月千想万想,却没有想到刚刚住进来第一日,没有等回蔡祁,倒是把曹漪兰等来了。 此时,面对曹漪兰,郭韶月内心十分复杂。 这个曹大姑娘,身上全是她看不起的品性,却拥有她想要的一切,以至于,她不知该是轻蔑、嘲弄,还是羡慕、痛恨…… “少夫人,你用些点心吧。”郭韶月温声软语,“皇城司案头堆积,眼下又出了樊楼的案子,小侯爷一日万机,想来没有那么快回家,你也别饿着自个儿。” 曹漪兰的目光这才转过来,落在她身上。 审视般打量了片刻,不知想到什么,噗嗤一笑。 “你在同我说话?” 郭韶月低垂眸子,“妾身斗胆,多嘴了。” “不用。”曹漪兰嘲弄一笑,“看见你我便饱了。” 说罢,她似乎也没什么耐心了,叫来佩儿。 “去备上笔墨。” 佩儿瞥一眼主子的脸色,应声下去。 郭韶月不知道曹漪兰要做什么,不敢离开,也不敢走近,只能远远地坐着,双手交握,眼睁睁看着佩儿端来纸墨笔砚铺在案上。 曹漪兰挽袖疾书。 墨香阵阵。 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打破了屋子里的平静。 蔡祁人还没到,声音先到。 “曹漪兰,你又要做什么?” 声音里满是厌烦和压抑的火气,是那种寻常夫妻间才有的相看两厌。 曹漪兰笔下一顿,抬眼便看到蔡祁修长的人影从花厅外面冲进来,风尘仆仆,面如冠玉,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红粉难比…… 不像她,憔悴得瘦了一圈,昨年的衣裳全都不衬身了。 “呵!” 曹漪兰满是嘲弄地笑了一声,低头继续写。 蔡祁看她古怪,进门先望向坐在角落里的郭韶月,上上下下打量,好像生怕她欺负了他的心上人似的…… “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模样看得曹漪兰心里发紧。 “我来探望你和你的心上人,看看你们生活可如意?” 蔡祁眉头一蹙,“你不要张嘴就胡说八道……而且,此事和韶月无关。她只是在别院里借住几日,等樊楼的事情一了,就会回去。” 曹漪兰眼睛微眨,“你不准备为她赎身吗?” 这调侃又俏皮的语调,像极了以前两个人做哥们儿的时候,曹漪兰那随性的样子。 在成婚前的很长一段时间,蔡祁和曹漪兰关系是相当亲密的,没有男女之情,却又比男女之情更为和睦快活…… 只是时间过去得有些久了,大家好像都已经忘了当初。 蔡祁有一刹那的怔然。 而郭韶月听完这句话,下意识地望向蔡祁,那目光里的委屈和期待,让蔡祁后背上如同长出刺芒,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在曹漪兰问起以前,他没有想过要为郭韶月赎身的事情…… 男人为女人赎身,那就是要对她后半生负责了…… 对蔡祁而言,关照一下郭韶月那是因为少年时的情分,可要不要纳她回府,蔡祁并没有下定决心……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80章春煦巷的夜晚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96569.html 第381章 一墙之隔 屋子里诡异地安静着。 蔡祁回避着曹漪兰和郭韶月的目光,一声无奈地叹息。 “好了,不要闹了。我们两个的事情,我们回去再说,闹到外面来,是怕别人看的笑话不够吗?走吧,我们回家去。” 他本想就着台阶让曹漪兰回侯府,奈何曹漪兰就像听不懂似的,低头捉笔,写得行云流水,面带微笑,眼皮都不抬一下,摆明了不给他的面子。 郭韶月看得心里酸涩不堪。 曹漪兰怎么敢这样对待小侯爷? 也只是曹漪兰敢这样对待小侯爷…… 说到底,曹漪兰对他而言,仍是不同的。 蔡祁没有挑明了说,可话里行间,他和曹漪兰才是夫妻,而她郭韶月只是一个外人。 这一刻,郭韶月好像才算明白,为什么蔡祁从来不在外面说曹漪兰的半个不字,哪怕是醉酒以后,也从不会轻易吐口…… 以前郭韶月以为蔡祁是怕丢人,因为曹漪兰太凶悍善妒。 现在才知道,在蔡祁眼里,他和曹漪兰才是一家人,家丑不可外扬。 “走吧。” 蔡祁又说了一遍,曹漪兰仍然不理,多一个眼神都不肯给她。 看蔡祁在她面前无能为力,低头叹息,郭韶月忌妒不已。 这是曹府大姑娘的矜贵,是曹漪兰的娘家带给她的底气,可惜……她家破人亡,只能看人脸色过活。 “少夫人……”郭韶月慢慢走过去,朝蔡祁和曹漪兰分别施了施礼,通红的眼圈刻意回避着蔡祁的盯视。 “一切都是韶月的不是,少夫人若是有什么不满,处罚韶月便是,韶月……别无所求,只盼您二位能和和气气地过日子,不要因为韶月吵架……” “关你什么事?”曹漪兰突然抬头,双眼满是讥诮地看着她,“我和夫君要怎么过日子,还要看你一个青楼女子的脸色不成?” “曹漪兰!”蔡祁不满她打断。 “我说错了吗?难道韶月娘子不是青楼女子?” 曹漪兰的脸上仍是那种放肆的嘲笑,高高在上,看上去尖酸又刻薄,可又与往常大为不同。 因为她不再愤怒、嘶吼,更没有歇斯底里的辱骂和痛恨,整个人看上去平静极了,尤其那双黑瞳凉幽幽的,好像有一个无底深渊…… 蔡祁心里泛冷。 “好了,这次算我的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们回去再说,要吵也回家再吵,我不想在外面闹个鸡飞狗跳,丢不丢人?” “丢人,怪丢人的。” 曹漪兰接过话来,慢慢将镇纸压在写好的手书上。 “本来我寻思你我夫妻一场,再怎么也该和气收场,特地买了酒菜,准备和你痛饮几杯,道别一场,就像当初那样,我们有什么不开心,一壶酒下肚,睡醒起来便烟消云散,可是……” 曹漪兰撩开眼睛,看一眼蔡祁和郭韶月。 “如今想来,还是罢了。两心不同,难归一处,我们就放过彼此,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蔡祁震惊地看着她。 “你在说什么?” 她说得不清楚吗? 曹漪兰望着蔡祁瞪大的眼睛,指了指桌上的手书,平静地一笑。 “和离书我写好了,你哪天得了空,差人将放妻书送到曹府来,你我夫妻就算是缘尽了。我会让佩儿提前去侯府收拾我的私物,尽量不给你添麻烦。侯爷和夫人那边,按理我该去磕个头,道个别,毕竟他们照顾我的脾气那么久……但我这个儿媳妇做得丢人,成婚两年,没尽什么孝道,成天只顾着鸡声鹅斗,让他们也跟着操心……所以,我便不去了。” “曹漪兰!” 蔡祁认识曹漪兰的时候,她还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她是什么性子,什么脾气,蔡祁一清二楚,但他发誓,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冷静可怕的曹漪兰。 “行,你要闹我陪你闹,我们回去,关起门来,你要怎么骂怎么打都行,好了吧……”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和离不是小事,不是说和离就可以和离的,因此,蔡祁认定曹漪兰还是因为郭韶月的事情在跟他闹脾气。 而且,这边吵起来,保证隔壁四邻能听个一清二楚,明儿起来汴京那些小报,又有得写了。 蔡祁不想自己家那点事情,成日里被人说三道四。 他放了软话,大步过去扼住曹漪兰的手腕,就要拖走她。 “啪!”曹漪兰突然抬手,将手书拿起拍在蔡祁的脸上——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蔡祁脸上精彩纷呈。 曹漪兰原本只想拿手书丢他,不料顺手薅到了狼毫,那未干的笔墨,就那样顺着蔡祁的俊脸画落下来,从鼻子到嘴,滑稽又搞笑…… 两个人都怔住了。 郭韶月紧张地唤一声小侯爷,赶紧拿了帕子要替蔡祁擦拭。 曹漪兰见状,推开蔡祁,大步冲了出去。 “站住!: · 一院之隔的张宅里。 夏夜燥热的气温,将一颗少女心煮得沸腾起来。 昏暗的光线,照着张巡那一副**丨的后背,小麦色的健壮肌肤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有一些已然结疤,有一些尚未痊愈,红肿而狰狞,却衬得他相貌堂堂,威风凛凛,回忆樊楼那日他出手相助的果决和英武,赵如念心里一颤一抖,芳心被迷惑得七零八落…… 张巡背对着她。 “一切都是臣心甘情愿的,公主大可不必如此……” “不!”赵如念手指微微一颤,就着药膏轻轻为张巡涂抹伤处。 “我……张郎,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公主。” “你别动!” “……” “痛吗?” “……” “我在问你,痛不痛?” “嗯,不痛……”张巡声音低沉而喑哑,“为了公主,臣便是舍了性命也是甘愿的,这点痛算得了什么……” “张郎,你怎么这样傻?” 赵如念突然放下药膏,从背后将张巡紧紧圈住,绯红的脸蛋贴上张巡的后颈。 闷躁的空气仿佛被点燃。 少女柔软的身子,幽香的气息,冰凉的肌肤摩擦着伤口,有细微的疼痛。 张巡咬牙,溢出一丝难耐的低嘶。 “公主,不要这样……” 赵如念脸红耳热,却坚定而执着,“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无论如何,我定不会让这件事情牵连到你……” 张巡抓住她的手腕,低低道:“此事公主不要插手,不然官家怪罪下来,臣纵使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你放心,父皇最疼我……” “公主,微臣鳏夫之身,不值得你托负终生……” “不!你值得,除了你,再没有别人更值得了。” 在赵如念看来,张巡与任何一个男子都是不同的。这种感觉从何处而来,她不记得了,只知道看到他的第一眼,当他如天神降临一般出现面前,她就明白,这个男子将是她此生的挚爱。 可张郎谨小慎微,不肯对她有半分逾矩,就连帮她护她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冒犯到她…… 这便是爱重吧。 赵如念心窝里仿佛有一团火。 “张郎,不要拒绝我……” 赵如念拉住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身上,声音柔软得像一团潮湿的水草,缠绵低吟,“父皇只有我一个女儿,她不会舍得让我伤心的……” 张巡侧过头,呼吸急促地盯着柔软多情的小公主,目光里是熊熊的火焰,是侵略,也是克制。 “公主,你离我远一点,不然我……” 砰! 突然,一道巨响传入耳朵。 有女子在愤怒的尖叫—— 隔壁院里突然嘈杂一片,脚步声声。 赵如念眼中旖念顿消,尴尬地看着张巡。 张巡飞快披好外衫,大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很快,有侍从禀报。 “三爷,曹大姑娘来找小侯爷,好像在宅子里打起来了……” 张巡皱了皱眉,回头看去,方才情绪泛滥到几乎失控的赵如念皱着眉头,一副为曹漪兰抱不平的样子。 “蔡小侯爷竟然把青楼女子接到别院安置,如此不顾体面,曹大姑娘怪可怜的……” 张巡一听这话,就知道原本水到渠成的情事断了情绪,接不下去了。 “嗯。回头我说说他。” 这两年他和蔡祁因为傅九衢的缘故疏远了一些,但到底结义一场,没有真正的矛盾,明面上仍是过得去的兄弟。 赵如念盯着他,“你会像他一样吗?” 张巡看着小公主的表情,摇摇头,叹息一声。 “我送公主回宫。” 赵如念一怔,好像这才想起自己冲动之下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张小脸红得像猴子的屁丨股似的,害羞地点了点头,不敢直视张巡的目光。 “那便有劳张郎。”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81章一墙之隔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96570.html 第382章 驿馆里的不速客 仲夏季节,到了深夜,热气仍未散去。 高明楼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但辛夷没有入睡,让杏圆煮了一壶从药坊里带回来的药茶,坐在洞开的窗边慢饮。 茶香淡雅,高明楼瞪了绿萼一眼,走过来敲门。 “进来。”辛夷平静地看过去,双眼黑洞洞的,仍是一副没有焦点的模样。 高明楼皱了一下眉,摆手示意丫头下去,坐到她的对面。 “怎么还没睡?” 辛夷伸手探向窗边微凉的风:“屋子里热,睡不着。” 高明楼微微一顿,见辛夷双手摸索着起身要来给他倒茶,连忙阻止,自己斟满一盏饮下,眉梢微动,情绪不明地打量她片刻,又淡淡地道: “我近几日忙碌,忽略了你,想来日日在驿馆里也是难熬,你若喜欢去药坊,便多去和他们走动走动。” 辛夷问:“哥哥就这么放心我吗?” 当初高明楼在瑶阙殿上说阿依玛是他的亲妹妹,从此辛夷便改了称呼。 初时高明楼不太自在,听多了,也就习惯了。 “不放心又如何?你既然要嫁给傅九衢,早晚要适应大宋的生活。” 辛夷抿了抿唇,神色不明地望向窗外,“我说过,不会忘了哥哥的救命之恩。” 窗外是靠着青墙的一个小院,面积不大,种有木香、翠竹和蔬蕉,木香一簇簇爬在墙上,散发着浓郁的花香,竹叶和芭蕉在微风中摆动,十分静谧。 高明楼沉默片刻,“你怎么不用我最近早出晚归,在做什么?” 辛夷微微带笑,“哥哥是做大事的人,自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怎么好问?” 高明楼笑容恍惚一下,黑眸炯炯有神地盯住辛夷那一张精致的小脸,不知在想什么,嘴角似嘲似讥地勾起一个凉薄的弧度。 “阿依玛。” “嗯。” “我会带你回大理。” 辛夷似乎有些意外,定定地看他,笑容浅淡,“哥哥为何会这么说?” “阿依玛,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应该看得出来,我不喜欢宋人,更不愿意你留在大宋。而且,你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并不是我的亲妹妹……” “那少主是想说什么呢?” 高明楼静静地看着她。 “等我办好我的事,就带你走。” “可是……” “大理的国书已经在路上了。”高明楼不等她问,便将话锋一转,“大理相国千金会和广陵郡王联姻。” “我不明白,既是联姻,我又怎么回大理?” “你不用明白。你只需要记住……到时候,就算我愿意把你留在汴京,汴京也容不下你了。阿依玛,你只能跟我走。” 高明楼语气平淡,言语里有几分辛夷熟悉的感觉,一席话却说得不明不白。 就好像不是在准备一场大理与大宋的联姻喜事,而是准备在汴京挖一座坟,再等待一场死亡的盛宴。 辛夷忽然慢声问:“哥哥听说樊楼的案子了吗?那么大的酒场,那么多的尸碎,得杀多少人啊,想一想,还真是可怕呢。” 她像闲话家常似的,声音说得絮絮,高明楼的眉头却再次皱了起来,脸色比方才还要难看几分。 “驿馆守卫众多,你不用害怕这个,早些睡吧。” 看着他起身离去,辛夷故意慢半拍才反应过来似的,摸着桌子起身,朝他行礼。 “哥哥慢行。” 房门再一次合上。 辛夷听到高明楼在外间吩咐红玉和绿萼要保护好姑娘,默默望一眼洞开的窗户和院墙,让杏圆进来侍候自己洗漱睡下。 “灭了灯,你和桃玉便守在外面,没我招呼,不可入内。” 杏圆愣了一下,“姑娘……” “听吩咐。” “是。” 房里的灯熄灭了,黑暗笼罩着这个小院,檐下昏暗的灯火里有巡逻的士兵走动。正如高明楼所说,这个驿馆十分安全,除了各国的来使都带有自己的侍卫和兵卒,大宋朝廷也在外围有巡逻警戒,不得允许,苍蝇都飞不进来一只…… 半夜里,起风了,灯笼里火光闪动。 一个黑影从窗户翻入,被斜刺里冲出来的辛夷紧紧抱住,当即便僵住表情。 “怎么没睡?” “九哥,我等了你好久……” 傅九衢脑子里蓦地一热,只是本能地关窗,然后将身前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儿紧紧搂入怀里,低头轻啄。 “十一,你怎么料到我会来?” 辛夷轻声:“正如你料到我会去辛夷药坊一样。” 傅九衢低笑一声,“你当真不是妖精变的?” “嗯……算半只妖精吧。” 去大相国寺的时候,辛夷甩开红豆和绿萼便去了辛夷药坊。 不出所料,傅九衢在那里等着她,两个人匆忙地见面,对了一下彼此的线索和想法,便很快告别,有些事情还来不及多说。 “你为什么会想到给曹漪兰支招?我记得你最是讨厌她。” “那是以前。”辛夷瞥他一眼,“毕竟我拥有了她求而不得的男人,就当是一种补偿吧。” 傅九衢松开胳膊,好笑地捏她的脸。 “那你凭什么认定,蔡祁不会顺水推舟跟曹漪兰和离?” 辛夷挑了挑眉梢,似笑非笑地睨他。 “你们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只准自己出去花天酒地,却不许自己的妻子别有二心,更不许离开自己……” 傅九衢:…… 他心里寻思,都怪蔡祁那个混蛋,连累他风评。 辛夷心里却在暗笑不已。 这一次回去后,她找来策划剧本仔细地研读过几遍,可以很肯定——蔡祁喜欢的女人,就是曹漪兰。 即使故事有了变数,再经蝴蝶效应,蔡祁大概也脱离不了人设,就像福康公主一定会迷恋大男主张巡一样。 人设的轨迹决定了蔡祁不会轻易变心,哪怕他眼前为婚姻所累,被美色所迷,终归一颗心还是在曹漪兰身上的。 但这些事情,她没有解释给傅九衢听。 “好了好了,你先说说樊楼案子的进展如何?还有张巡那边,怎么样了,我们合计一下这个事情,该怎么办才好……” 时间紧迫,辛夷来不及风花雪月,也没有时间和傅九衢温情脉脉,但是很显然,广陵郡王对此有些不满。 他双手一紧,辛夷尚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便颠了个儿,脑子里天旋地转般,被他忽然地纳入怀里,紧紧束住,然后齐齐倒在窗台下的凉椅里。 “九哥,你……” “嘘!” “做什么?唔……讨厌……” 傅九衢是四更时分才偷偷离开的驿馆,孙怀在外面接应。 坐上马车,傅九衢便阖眼假憩,孙怀不知道主子这一夜到底在小娘子那里得了什么好处,那唇角勾出的笑容,甜得几乎要将人腻死在里面。 “爷,见着小娘子了?” “嗯。” “爷和娘子都说什么了?这般开怀……” 傅九衢猛地睁眼,锐眼如刃般剜他一眼,孙怀轻咳一下,发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伸手便在脸颊轻轻扇了一下。 “小的多嘴多舌,不过,爷,您就心疼心疼小的吧,小的实在太好奇了,好奇得都食不下,睡不着了……” 傅九衢冷冷睨他,哼声,“问吧。” 孙怀嘿嘿一笑,“小娘子说,人参杀人无过,是什么意思?劳烦九爷给小的解一下迷。” 傅九衢半阖着眼,淡淡地道:“因为樊楼一案涉及大公主,那些人死了,也就死了。杀人的为民除害,没有过错。” 孙怀在嘴里念叨着琢磨一下,恍惚大悟。 “那九爷说,黄连救人无功,又是什么意思?” 傅九衢轻哼一声,“她认为这桩案子应由皇城司出面,不让杀人者逍遥法外。我告诉她,破了案子,也会被官家嫌弃,吃力不讨好。” “所以,小娘子心急,便会想去药坊,通过药坊的人找你,再同你商定办法?主子这才去药坊里等她的?” “嗯。” 傅九衢慵然带笑,眼皮都没有睁一下。 孙怀却是低叫一声:“嘿,爷和小娘子,绝了!” 世上竟有如此默契的两个人,只言片语便可以看出那么多的事情,而他和段隋就不同了,绞尽脑汁,也就看出了人参和黄连是两味药材而已。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82章驿馆里的不速客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496571.html 第383章 江湖密探百晓生 天色未明,春煦巷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划破。 一群衙役包围了张枢直府,差点与张宅里的守卫爆发冲突,直到开封府吕大人的小轿落地,张巡披衣起床,将吕大人迎入中门。 在庞相执宰的时期,张巡可谓朝堂新贵,风头无两,可自打庞相外放,宰相千金难产而亡,张巡就像走了什么霉运似的,官运不再顺畅无阻,以前厚待他的官家,也疏远了许多。 但办这等大案,又涉及朝廷大员,吕公弼吸取了兄长的教训,很是慎重,特地亲自跑这一趟。 两人在府门寒暄客套一番,张巡请吕公弼入内坐了,要叫人端上茶点,被吕公弼拒绝了。 “张大人不必客气。实不相瞒,本府今日前来是有一桩要案找张大人问询。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张大人不要见怪……” 张巡生得矫健魁梧,仪表不凡,年纪轻轻就升任了三品大员,别的不说,吕大人还比人家官阶低一级呢,对张巡的底也摸不实在,一席话说得相当客气。 张巡淡淡一笑,“吕大人莫要见外,有话直说无妨。” 吕公弼道:“不知张大人可有听说樊楼案?” 张巡不以为然地一笑,点了点头。 吕公弼见他面色坦然,抚着胡须长叹一声,“老夫主政开封不过三月,就遇上这么一桩大案,若是办不好,那凶犯伏不伏法尚且不说,只怕老夫的项上乌纱就保不住了……” 先诉了苦,说了自己的情不得已,吕大人话音一转。 “张大人,昨日本府收到线报,说张大人日前曾在樊楼与一群歹人大打出手,可有此事?” 张巡闻声一怔,随即摇摇头,淡然地笑了笑。 “区区小事,无足挂齿。一群恶徒欺压妇孺,无论是谁看到,都会搭一把手的,所谓我还是朝廷命官?” 吕公弼神色复杂地盯着他,干笑两声。 “张大人可知,樊楼碎尸案,死的都是何人?” 张巡皱眉,摇摇头。 “这个尚未听说。吕大人那边是有线索了?” 吕公弼道:“正是那日与张大人交手的恶徒,共计十人。一个活口都没有,悉数惨死。” 张巡面色一变,吃惊地瞪大眼睛,好半晌才吐出那口气。 “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张巡盯着吕公弼的眼睛,“如此说来,吕大人是怀疑本官杀人灭口了?” 吕公弼尬笑两声,又是一声叹息。 “本府奉上谕督办此案,脑袋上顶着皇命,实在马虎不得。这不,得闻张大人与此事有关,不得不小心查实了,再上门查问的啊。” 张巡低低一笑。 在他看来,这些文官一个个道貌岸然,嘴上说的仁义道德,皇命官声,实则满肚子的油汤滴水,奸诈丑陋。明明怀疑他又不敢得罪他,对这种人,只要有一样可以镇住他们的东西,他们便会怕得要死,没有半分骨气。 “吕大人。”张巡道:“那日在樊楼我受了一点小伤,之后除了大公主召见出门一趟,成日都在家中,闭门养伤,家中小厮仆役,都可以作证。还望吕大人明察,还我一个清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的……” 吕公弼打着哈哈说罢,突然敛住神色,盯住张巡问: “樊楼案发生那日,张大人身在何处?” “在家中。” “张大人可曾去过樊楼?” 张巡脸色微变,“吕大人何意?” 吕公弼目光锐利了几分,“本府听闻,那日张大人曾在樊楼附近出没?” 张巡盯着吕公弼,见他脸色游离不定的样子,一声冷笑。 “吕大人的意思,恕张某听不明白。若是吕大人怀疑张某有杀人嫌疑,即刻就可以拿人,下到开封府狱再问罪,不必惺惺作态,反复试探!” 吕公弼闻声一惊,连连拱手。 “误会,张大人误会。” 吕公弼假笑两声,“有人向本府密报,张大人曾与人樊楼相见,又恰逢大案,本府自是要多问几句……” 顿了顿,他压低了声音,半是笃定半是试探地道:“此人为本府提供的线索,皆一一核实了,暂无半分虚假。张大人怎么看?” 张巡眯了眯眼,“吕大人手底下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 吕公弼道:“过奖过奖。此人自称江湖密探百晓生,是个民间奇人,算不得是本府的人。” 张巡冷笑一声。 “若说这是吕大人查来的线索,那张某不敢多言。若是任谁都可以自称密探,诬蔑构陷朝廷命官,平白给人吃人命官司,那你开封府的朗朗青天,只怕要就此蒙尘了。” 吕公弼其实对那个“江湖百晓生”为何知道这么多的案件线索心里也有存疑,被张巡这么一怼,老脸上有点挂不住。 “张大人说得是,对线索来源,本府定会再行核实,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但事到如今,只怕仍是要张大人随本府走一趟开封府了……” 张巡坐禅一般,纹丝不动。 “那这个江湖百晓生,没有告诉吕大人,张某那日在樊楼相救的女子是何人?那些歹人调戏的人,又是何人?吕大人,依张某看,这个江湖百晓生不是想帮吕大人破案,而是想害吕大人罢官请辞啊。” 吕公弼脸色微变,“张大人何出此言?” 张巡淡淡地笑:“是大公主。张某拼死保护的是大公主的清白。吕大人今日若将张某带到开封府审讯,大公主受辱的事情势必会为人所知,事情闹开了,吕大人以为,官家是感激你破案如神,还是憎恶你……令皇室蒙羞呢?” “这……”一股凉气从吕大人脚底窜上来,他表情顿时敛住。 张巡瞄他一眼,“大公主可是官家的心头宝,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的女儿,岂能任歹人轻薄?吕大人想一想,这十个恶徒是不是死不足惜?最希望他们死于非命的,又是何人?张某奉劝吕大人,此案还是谨慎处置为好,不宜声势过大。” 吕公弼听得一身冷汗。 · 开封府的捕役们在门外等半晌,没有听到自家大人招呼拿人,不多一会儿,倒是看到张巡笑意盈盈地将吕大人送出府门。 两个人边走边笑,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捕役相互对视一眼,松开握刀的手,一头雾水。 吕公弼前脚一走,张巡后脚关上门便在府里大发雷霆。 “张峰!” “属下在。” “你差人去查。不,你亲自去查,这个江湖百晓生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仅知道他在樊楼救公主的事情,还知道案发那天,他去过樊楼…… 此人的来头,让他胆战心惊。 · 辛夷又一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高明楼一如既往已经不在驿馆。 但这次他却有让绿萼告诉辛夷,他去了汴河垂钓。 作为江湖百晓生的始作俑者,辛夷很想知道张巡此刻是什么反应…… 不过,张巡的担心其实有点多余。 关于他睡公主这个剧情,辛夷只知道是因为张巡在樊楼邂逅私服出宫的福康公主,公主受歹人调戏,差点清白不保,是大男主张巡从天而降,以一敌十,虽然身上多处受伤,却获得了小公主的芳心…… 她根本不知道那些恶徒的来龙去脉。 毕竟张巡是大男主人设,受众多女主女配青睐的人,在基本的三观设定上,还是正直向的…… 只是,当她从傅九衢那里得知樊楼碎尸案的十个死者,那日曾在樊楼与张巡动手,这才产生了怀疑…… 且不说张巡会不会恰好出现在樊楼,以一抵十,勇斗歹徒,就说樊楼这样的地方,原本就养有不少的打手护院,外来的小流氓有几个胆子敢打他家客人的主意? 辛夷觉得蹊跷,这才化身为“江湖密探百晓生”给开封府提供了一点线索。 如果张巡作贼心虚,这个时候,只怕杀了百晓生灭口的心思都有了吧? 不过,相对于“知根知底”的张行远,辛夷内心最在意的是“一无所知”的高明楼——这个根本不存在于《汴京赋》人物卡里的人。 她有一种直觉。 高明楼会带来最大的变数。 wap. /68/68807/19498585.html 第384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张巡心神不宁地在府里养伤,等着张峰调查的结果,没有料到,蔡祁和曹漪兰一起登门来了。 拎着酒菜吃食,还有几盒伤药和人参,说是来探病。 张巡身上受伤的事情,除了大公主和开封府的吕公弼,再没有别人知道。 为此,张巡大为震惊。 他将蔡祁和曹漪兰迎入府里。 “你们从何处得知?” 蔡祁和曹漪兰对视一眼。 两个人的神情都有点古怪。 昨日里还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的夫妻,此刻看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 “行远啊……”蔡祁拍拍张巡的肩膀,“你甭管我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只说你身受重伤,也不告诉兄弟一声,实在是不够意思。” 张巡尬笑两声。 “小伤,这算得了什么?养两日就好了,不必劳师动众。” “又跟兄弟见外了?”蔡祁心虚地瞥一眼曹漪兰,压下嗓音笑道:“我这两日家宅不宁,没吵到你清净吧?” 张巡一怔。 突然反应过来。 这两口子找上门,不是为了看望他,而是因为在家打架的事情,觉得没面子,来看看他什么反应? “没有的事。”张巡避重就轻地道:“看你和弟妹恩爱如初,那就是最好。” “呵,恩爱什么呀,就是做做样子。”曹漪兰突然接过话来,毫不避讳地道:“不瞒张枢直,我和小侯爷如今是那个……契约夫妻关系。好不好的,还另说呢。” 契约夫妻关系? 张巡听得莫名其妙。 “弟妹此言有些意思,何谓契约夫妻?” “说来话长,是一个叫江湖密探百晓生的人给我出的主意……” 说到这里,曹漪兰突然眉梢一挑,瞥了张巡一眼,“张枢直在家养伤的消息,也是百晓生告诉我的。不然,我又没在你家里长耳朵,哪里会知晓啊?” 张巡心里一沉。 “江湖密探百晓生?那是何人?” 曹漪兰一听这个就来了精神,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将百晓生告诉自己蔡祁把外室藏在春煦巷的别院说起,再隐去对方教他怎么对付蔡祁的事情,只说今日百晓生让递铺给她捎来消息,告诉她张枢直在家里养伤,将她和蔡祁的事情听了个清清楚楚,并将消息卖给了做汴京小报的那些个消息贩子…… 所以,与其说看病,不如说夫妻两个是来问责的。 当然,蔡祁不信什么百晓生,只是曹漪兰信得入了迷,他怕曹漪兰会来张家闹事,这才不得不随同而来。 果然,曹漪兰说话,便尖酸讽刺的一笑。 “我看张枢直这一副安富尊荣的日子,也不像是缺那几个银钱的人家,想来不至于做出这种鄙事吧?” 张巡贫家小户出生,最听不得别人提钱,曹漪兰嘴上不说什么,话里话外的怀疑,分明是指他穷**计,连这种缺德钱都要赚的意思。 “弟妹!” 张巡看一眼蔡祁,压着火气。 “我张家小门小户的,没有珍馐美馔招待,恕不多留了。您请便吧。” “行远。”蔡祁笑得尴尬,“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一个妇道人家计较,左耳进,右耳出,就当没听见啊……” 曹漪兰瞪他一眼,“妇道人家怎么了?我们两口子前头吵架,后头小报便报了出来,连我们吵的什么碎嘴子人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即便不是他说的,难道不是他驭下不严,这才容得府里的下人在外面乱嚼舌根嘛?” “兰儿!” “你闭嘴。” “曹漪兰!” “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不是刚定好的契约?” 张巡看他两口子又要大打出手的样子,一颗脑袋隐隐作痛,再顾不得体面了。 “二位。”他一拍桌子,沉了声音,“你们有什么事请回去再吵。我身子不适,要休息了。” 曹漪兰哼一声,起身站起来,朝他瞪眼睛。 “那我便告辞了,张枢直,最好不要有下次,否则,我曹大姑娘也不是好欺负的人,你家里的那些破事,别怪我往外捅。” 这姑娘腰身一扭,便气咻咻地走了。 蔡祁对着愤怒的张巡,又是赔罪又是作揖,一连说了好几个“家门不幸,家有悍妻,请行远兄恕罪”,这才哈着腰退了出来。 张巡砰的一声踢上房门,挥手便砸烂一个青花瓷。 “百晓生!看我不扒下你的皮来!” · 皇城司里。 傅九衢正在和卫矛说话。 今日又有人在樊楼买的酒坛里发现了死者碎块,拿到开封府,几个仵作将尸块拼拼凑凑,对究竟有多少个死者,起了争论。 有说不止十个的。 有说只有十个的。 而这些死者都是江湖混子,大多数人都与家中不睦,常年混迹坊间,家里人也说不清他们居何处,睡何家,有的人死了,也找不到家人来收尸,一时难以核实。 蔡祁进门,卫矛正说到玄乎处。 “郡王,您看要不要咱们皇城司把案子接过来再查?那个吕大人也是奇了怪了,不找凶手,却在满汴京寻找一个叫什么江湖密探百晓生的人……” 蔡祁一怔。 “又是江湖百晓生?” 卫矛听到声音,回头朝他施礼。 蔡祁还礼,望向傅九衢。 “我去过张府了。” 傅九衢坐在一张乌木交椅上,正拿了鱼食在喂瓷缸里的鱼。两条小红鱼不到二指大,浑身长着斑琅的花纹,他看得十分得趣。 闻言,懒洋洋地摆摆手,示意卫矛先退下去,眼皮都没有抬起,淡淡地道: “说吧。” 蔡祁知道傅九衢对他有意见。 那日樊楼门口,傅九衢本可以看清马车上的嫌疑人,只因他突然出现,大叫他的名字,这才坏了傅九衢的事。 蔡祁一来为此愧疚。 二来因为自己那点家事被人指点,自觉在傅九衢面前抬不起头。 因此,他笑得那叫一个小意温柔。 “重楼,我知道你和行远不睦,但咱们好歹兄弟一场,他的为人,你也了解……依我的观察,此事应当与他无关。” 傅九衢哦一声,“是吗?” 蔡祁道:“他从未见过大公主,在樊楼出手相救以前,根本不识得那女子是谁。面对十个持械凶徒,他敢于出手,不正是因为他禀性良善,侠肝义胆吗?” 傅九衢抬眼,“你怎知他不识得大公主?” 蔡祁挠头,“这不是摆明的么?” 傅九衢淡淡勾唇,“他识不识得不要紧。那天,跟大公主在一起的周忆柳,却是识得的。” 蔡祁微微一怔,“那周娘子不是你的人吗?难不成是她在从中作怪?” 傅九衢丢掉鱼食,起身一笑。 “待我回头问询一下江湖密探百晓生再说吧……” 蔡祁啊的一声,满脸惊恐。 “百晓生,原来是你的人?” 傅九衢想了想,严肃地皱眉,“算是吧?” 蔡祁哎哟一声,可怜巴巴地笑着跟上去,“那你能不能帮我向他求个情,别再给曹漪兰出什么馊主意了,这是要害死我了。” 傅九衢侧目,“什么?” 蔡祁张了张嘴巴,想大吐苦水。 可仔细一想,与曹漪兰那张契约上写的什么,“如不肯和离,每日早晚须在娘子跟前点卯,一晚不得少于两次,每三日可休息一日”之类的约定实在丢人现眼,又说不出口了。 但有一点,蔡祁这次被曹漪兰给吓住了。 真和离?蔡祁没有想过。 不肯离,依曹漪兰那个性子,蔡祁不依她,又能如何?但此事还是有一点好处,曹漪兰和他订下契约后,整个人性子变了许多,不再每日跟他大吵大闹,除了每天交功课着实有点累心累身,别的……也还好。 蔡祁叹口气,摇头。 “没,也没什么……总归,有机会你得让我见一见这尊大佛,我要好好膜拜膜拜,再求求他老人家,别再折腾我了……” 傅九衢哪知蔡祁经历了什么? “我是想帮你,可惜……” 他叹一声。 “这尊大佛,我请不动啊。” “……” wap. /68/68807/19498586.html 第385章 广陵郡王也有清名? 一夜骤雨,四更方停。 天色尚未见亮,朱红色的宫门便应声而开,一众早早等候入内早朝的官员便鱼贯而入。 臣公们三五成群行礼作揖,边走边谈,边谈边笑,气氛很是和睦,只有狄青一人吊在后面,官靴仿佛沾了夜露一般,粘在皇城大道的金砖上,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入那个相谈甚欢的群体。 战乱时的狄大将军威风凛凛,可侬智高叛乱一除,他对朝廷的作用,在文臣心里的地位,显然大不如前。 飞鸟尽而良弓藏。 眼下宋辽有盟,大宋向辽朝增加了岁币,两国相安无事。宋夏关系自“庆历和议”后便趋于缓和,维持和平。吐蕃、大理、交趾、高丽等皆与大宋往来频繁,岁岁朝贡,朝堂内外一派祥和,欣欣向荣,官员们都忙着拉帮结派,搞党丨争,壮声势,狄青这种无法沟通无法拉拢的武夫,不与任何人为伍,即便已经贵为副相,也入不得文臣们的法眼。 狄青走得很慢,肩背挺得很直,姿态高傲,一张冷脸被夜色衬得惨淡却坚毅。 “恩师。” 傅九衢在城门落马,大步走过去,拱手行礼,“得闻恩师偶感风寒,向官家告了假,正想去府上探望,怎的今日来上早朝了?” 狄青一看是他,轻哼声。 “偶感风寒又不是死了。不可治愈吗?” 傅九衢笑了起来。 这小脾气,还是固执。 他没去看狄青是因为“偶感风寒”是假,不想上朝看那群老臣天天唱大戏似的扳扯才是真。尤其那日因一点小事被宰相陈执中当庭奚落,满朝文武无一人为他说话,回去便称病了。 宰相陈执中与狄青有些旧怨。 说来还在狄青出征岭南以前,最初朝廷派去征南的大将叫陈曙,是陈执中的心腹党羽,这家伙擅长官道,却不会打仗,被侬智高打得落花流水,陈曙吃了败仗后,赵祯才不得不起用狄青。 狄青一去就大胜而归,把侬智高撵去了大理。因此,在狄青班师回朝,沿途百姓夹道欢迎的时候,陈执中就已经在赵祯面前参了狄青一本。 “一个武将手握兵权,还甚得民心,如今不除,来日必将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啊——” 本朝太祖爷的皇位就是这么来的。 一直以来,武将处处被掣肘正因为如此,陈执中这小小的煽动不可谓不狠辣,奈何赵祯仁厚,不肯猜忌功臣,在对狄青的封赏上,更是一意孤行,不仅封了狄青为枢密使,赏赐宅第金银,还给狄青的儿子们加官进级。 陈执中心下一直不悦,寻到机会便会找事,狄青一生精忠报国,阵前对敌时心思缜密,唯独不会打肚腹官司,性格直率,不喜拘束,干脆便避着他们。 傅九衢心知肚明,也不挑破。 朝廷上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关系太复杂了,他甚至觉得狄青干脆在家里种菜钓鱼挺好的。 “樊楼的案子,恩师听过没有?” 狄青看傅九衢双瞳幽暗,满脸诡色,脚步一顿。 “是你杀的?” “……” 傅九衢忽觉头痛。 “我在恩师心目中便是这般嗜杀之人?” 狄青道:“那可说不准。你这两年做下的疯事还少吗?” 傅九衢拱手告饶:“不能不能,恩师莫要损我清名。” 狄青冷哼一声,“广陵郡王何时有清名了?” “……” “说吧,你找我做什么?” “是这样的。”傅九衢低低一笑,“我想恩师再染一下风寒。” “说的什么混账话?” 看狄青瞪眼珠子,傅九衢勾勾唇。 “恩师不是喜欢钓鱼吗?我给你准备了一个金钓子……” 狄青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音。 “你小子最近在搞什么?” “回头请恩师吃饭,带你的徒弟媳妇来瞧你。”傅九衢轻言浅笑,说罢朝他拱了拱手。 “徒儿先行一步,得抢在那些老匹夫之前,找官家说几句话。” “……” 狄青不知道傅九衢找他的真正意图,更不会知道傅九衢因为辛夷说的那些话,私底下看他看得很紧,一直想要尽量避免悲剧剧情的发生。 可衔尾蛇效应的强大,在于怎么发展,好像最终都会绕回轨道…… 眼下狄青与文臣不睦,以陈执中为首的一众官员,常在官家面前煽风点火。 更要命的是,狄青深受将士爱戴,无论走到军营还是民间,无不受人竞相夸赞…… 傅九衢都不敢保证官家的信任,在文臣们日复一日地撺掇下,能坚持多久。 · 傅九衢走入内廷,便看到曹翊迎面走来。 两个人刚打一个照面,曹翊便放慢了脚步,似乎猜到傅九衢的心思似的。 “你去找官家?” 傅九衢不问反答,“你从福宁殿过来?” 曹翊轻叹一声,点点头,慢慢走近,伸手在傅九衢的肩膀上拍了拍,“官家正为福康公主的事情,大为光火。不要去自讨无趣。” 傅九衢:“因为小报的事情?” 曹翊一怔,“小报?” 傅九衢看他全不知情的样子,眉头微微拧起。 汴京除了朝廷发布的邸报和朝报,其余小报一直在野蛮生长,内容甚至比邸报更为丰富多彩。 而且,小报消息往往比朝廷邸报更快到达百姓的手里…… 今儿天不亮,傅九衢就得到禀报,汴京有几份小报今日会刊载福康公主樊楼遇险,张枢直英雄救美的事情。 傅九衢当即让卫矛领了禁军前去,将涉及此事的小报查封,但心下却明白,世上最难防住的便是消息的传播,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有心人要散布出来,难免有漏网之鱼。 他匆匆入宫,便是要抢在事发前告诉官家,让皇帝心里有数,并约束公主——这也是辛夷的交代。 辛夷不希望张巡染指公主一星半点。 傅九衢见曹翊一脸疑惑,分明不知道小报的事情,抿了抿唇,镇定道:“你方才说福康公主如何了?” 曹翊转头,见四下无人,这才道:“福康公主不见了。” 傅九衢:“不见?” 曹翊点点头,“侍候的宫女说昨夜看着她睡下的,今晨起身便不见了人。可那时,宫门早已下钥落锁。这不,我一大早就被福宁殿传来问话。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 殿前司除了分走枢密院的统兵之权,还负责皇宫禁卫,随驾出行,宫中护卫也在职责范围。 傅九衢:“那你这个骂挨得不冤。”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85章广陵郡王也有清名?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523919.html 第386章 英雄美人百晓生 “我不冤么?”曹翊低低一笑,神情莫名落寞,“我这分明就是替你受过。好事全是你的,坏事全然归我……” 傅九衢深深看他一眼,撩了撩眼尾,笑得别有深意。 “既然宫门已落锁,福康是怎么不见的?” 曹翊叹气,“官家审问过了,是几个宫女串通一气替公主隐瞒。人在下钥前便已经出去,换的是小黄门的衣裳……” 说罢,他轻瞥傅九衢。 “你眼下去见官家,也少不得要受一顿挂落。” 负责宫门守卫的正是皇城司。 曹翊苦笑一声,“我奉劝你,别去找不自在,不如即刻去找人,把大公主找回来好交差。” 在曹翊说话的时候,傅九衢一直没有动弹,难得地耐心倾听。 曹翊正觉得气氛有些古怪,正要相问,却见傅九衢用力按紧腰刀,一个转身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重楼?!” 曹翊想唤,人已不见了影子。 他放下手来,思忖一下,“小报?什么小报?” ……· 大相国寺旁边的早市,热闹非凡。 起早买卖的商贩,牛车、驴车,担子,摆得井然有序。 今儿个的叫卖声里,混杂着一丝亢奋的议论。 “小报,小报!” “江湖百晓生,通晓天下事。” “新闻!大新闻!” 故隐而号之曰新闻。小报俱载朝野故事,各类新闻层出不穷,什么内探、省探、衙探等神人更是不一而足,纷纷私衷于小报传播,市井百姓早已见怪不怪,有了闲钱,也会买一份小报来阅读,愉悦身心。富贵人家,更是一年四季,每日不漏。 可“江湖百晓生”是什么人? “快买份小报看吧。” “福康公主樊楼遇险,枢密直学士舍身相救!” “英雄美人,自成一段佳话……” …… 东华门外的马行街,被一层雨雾笼罩着,五丈河波光粼粼。 辛夷躺在二楼靠窗的浴桶里,正在热水氤氲的雾气里闭眼熏蒸。 在驿馆院住着,远不如她的小楼舒服。 药浴香熏,应有尽有。 良人在一旁侍候,湘灵在院子里唤程咬金来吃饭,安娘子开了药铺的门方迎客,周道子哼着小典,拎着茶壶进门和葛大夫说话。 这一切熟悉得让她叹了口气。 “真舒服啊。” 良人拿着水瓢往她桶里添热水,笑盈盈的,一张脸红扑扑泛着暖意,比辛夷初识她时白皙不知多少。 “姑娘喜欢就常来,这里什么都有,都是现成的。” 辛夷慵懒地坐在木桶里的小凳上,双臂张开。 “好呀。” 顿了顿,她睁开眼。 “外面是什么声音?” 良人停下舀水的动作,倾听片刻,笑道:“是工匠来了。马行街正在施工,要整体改造石槽水路,引水自来……” 唔。不就是那个自来水工程吗? 辛夷由衷地开怀,有一种做了好事的愉快感,“没想到推广得这么快。” 良人道:“邸报上说,是广陵郡王亲自去找大司空谈的哩。大司空很是看中,找了工匠复核图纸,很快便要全城施工了……” 大司空是指工部尚书,全国屯田、水利、土木、工程、交通运输、官办工业都归他管,这个灌溉和饮用水工程既得工部支持,那当真是百姓的福音。 辛夷越想越觉得广陵郡王英明神武。 “不知今日他来是不来……” 良人轻笑,“姑娘在说郡王吗?” 辛夷抬眼,双眼雾蒙蒙的,“嗯。” 良人低头看她,满带促狭的笑意,“郡王往常是少有过来的,不过姑娘在这里,也未必……” “姑娘,姑娘!”杏圆踩着楼道咚咚上来了。 方才辛夷将桃玉留在楼下,带绿萼和红豆种菜,又特地打发了杏圆去广济桥头买桔红糕……其实是为了派她出去打探消息。 一听杏圆的声音,辛夷猛地坐直身子。 “怎么了?” 杏圆看一眼良人,见辛夷点头,这才小声说道:“大公主昨夜私自出宫,一夜未归。” 辛夷握住桶沿的手,微微僵硬一下。 宿命的齿轮竟如此神奇,当真扳转不动了吗? “郡王去找了吗?” 杏圆点头,“去了。” 辛夷将那心底刹那浮起的气血生生压下去,冷静下来在脑子里仔细思考与张巡和公主有关的事情…… “哦,还有这个。”杏圆又是不放心地看良人一眼,慢吞吞将在街上买回的一份小报递给辛夷。 “姑娘快看。” 小报纸薄,不如邸报朝报那样精致,可篇幅占比大,各种消息塞满了版面,甚至已经有了招揽名士和买卖事宜刊载。 辛夷一一略过。 在正面最显目的位置看到了“江湖百晓生”的消息。 小报先将百晓生神话一番,再将大公主樊楼遇险和樊楼案的种种猜测,推到百晓生的身上。 “呵,来得好。” 辛夷从不看轻对手。 但又不得不说,这个对手很是强大。 江湖密探百晓生的身份,是她和傅九衢商议的计划之一。 毕竟他们在明,而敌人在暗,非常吃亏。百晓生的神秘存在,不仅可以给对方施加压力,还能转移视线,她相信,曹漪兰和张巡那两件事情,足以引来对手的重视。 将消息传给小报,除了把大公主和张巡的事情捅出来并嫁祸给百晓生,有逼出百晓生真身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顺水推舟。 “杏圆……” “姑娘。” “想办法给小报贩子放个风去,就说江湖百晓生,通晓天下事,心下烦千种,俱可来相问。” 杏圆眼瞳微亮,“哪里来相问?” 辛夷浅浅勾起一侧唇角,神色里有一种意态阑珊的慵懒,“汴京城,汴河北。相国寺,禅院里。榕树下,佛龛中。银子到,消息到。” · 卯时,雾气未散。 汴河上舟楫往来,帆船迎风,漕运络绎不绝。 靠岸的富贵茶坊,木岸边支着棚子,清风拂面,柳丝轻摆,白雾茫茫自河面升起,四下里寂静一片。 一排小木凳在木岸边摆放着,三三两两的钓者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正在晨雾弥漫的河边垂钓。 两个男子端坐在木岸下方,斗笠覆着一层青纱,面孔笼在其中,看不分明。 “我要的鱼在你那里?” “小鱼自己跑到我的网兜里来,不钓说不过去,承让。” “不要动她!那是我的人。” “我对小鱼没有兴趣。兄台知道,我一向独爱大鱼的肥美。” “那你把我的小鱼藏在何处……” “放心,养着哩。只要能引出大鱼来,我不会伤她的性命,送给兄台也无妨……” “……” 沉默。 河面的雾气在雨后的清晨里,浓重得好像散不开。 不远处有垂钓老翁钓上来一只足尺长的红鱼,哈哈大笑,众人皆去围观。 两个人岿然不动。 “你的仇人是整个大宋,杀一个两个,能解你心头之恨?” “不能。但只要开怀,杀一个两个又有何不可?” “樊楼的酒坛里泡了十个,还不够吗?” “那是我为了帮兄保守秘密。否则,皇城司早就查到了他们的头上,到那时,兄台再想吃鱼,只怕就要被鱼刺卡喉了吧?” 那男子喑哑的声音,沙沙而笑。 “兄台与其来找我算账,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谢我?” “……” 一声沉默后。 随风传来低低的叹息。 “你要报仇,分明有更好的法子。何必为小利而失大利?” “大利?” “等皇子出生,不好吗?” 那人双眼炯炯,见对方死死盯着自己,发出一声笑,伸手去拿鱼兜。 “言尽于此,把我的鱼还给我……” “……” 那人再要说话,木岸边便传来一道忽哨。 “风大了,回吧!” “……” 松开鱼兜,两个人各自收回视线。 片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穿着布衣戴着草帽一副农人打扮的魁梧男子便从木岸的石阶走了下来,手上拿着渔具。 不是当朝副相枢密使狄青,又是何人?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86章英雄美人百晓生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523920.html 第387章 姜太公钓鱼 狄青钓鱼与别人不同。坐下来摆好渔具,将钩子入水,便径直叫茶楼店主过来,替他买来一壶酒,一碟青瓜花生米,一碟酱香猪皮肉,吃得津津有味。 “老人家,你的鱼跑了。” 一个钓鱼的小伙笑着打趣。 狄青瞪他一眼,“哪个是老人家?我老吗?” 那小伙又是一声笑,“不老不老。我是第一次看见一边钓鱼一边吃饭的。你都不看着鱼漂,如何钓鱼?” 狄青懒洋洋地撸顺胡子。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周围传来善意的笑声。钓友之情,不常钓鱼的人很难理解。这时,又有人钓起一条小黄鱼,招人去品鉴,大家一边说一边笑,没有人去注意木岸那端起身离去的两个钓鱼人。 狄青半眯着眼睛,端起酒杯慢慢小酌,等他们离得远了,这才侧头问方才打趣他的小伙。 “小哥,你常来这里?” 小伙指了指不远处的脚店,“我家就在那里,闲来无事就过来钓几竿……” 狄青:“都说嫁男不嫁钓鱼郎,你小子婚配没有?” 小伙不服气地道,“我娘正差人给我说着呢。” 狄青笑了两声,突地道:“方才坐那里的两个人,也总来钓鱼?” 小伙怔了怔,将凳子挪过来坐得更近一些。 “不是两个人常来,是其中一个常来。老先生,你该不会是朝廷的探子吧?” 狄青:“嗯?这是什么说法?” 小伙道:“我看他似乎有点来头,一个人钓鱼,身边常跟着一些奇奇怪怪的守卫……鬼鬼祟祟的模样,今日更是如此,大白天光地带着大青帷帽,坐在一边说话,也不理旁人,我看说不准是什么作奸犯科的家伙呢?” 年轻人脑子就是灵活。 狄青看他一眼,来了兴趣。 “来来来,坐近点,和我老人家仔细说道说道,有什么鬼祟之处?” “你不是说你不老吗?” “跟你比,老了。” · 破庙残破不堪,空气里有发霉的潮湿味。 卫矛带着人撩开蜘蛛网进去,看到这地方,也是愣了一下。 “卫指挥,你要是劫持了公主,会把人藏到这个地方吗?” 卫矛怔了片刻,“别废话,四处找找。” “郡王也真是奇怪,怎么会相信什么江湖百晓生的消息呢?那百晓生要是说得准,绑架大公主的人,一定是他本人……” 一个士兵嘟囔着上前,拿刀刨开堆放的稻草,突地定住脚步。 “卫指挥……快!” 几个人迅速上前查看。破庙里的菩萨真身已经残破,但底座下方露出两块松动的石板,其中一块有被人掀动来不及还原的痕迹,隐隐露出下方的黑暗空洞来。 “莫非有密道……” 卫矛神色一凛,当即招呼皇城司一干人等打起精神,谁知撬开石板往里一看,暗道确实是暗道,底下有一个石窖也是真的,但里头除了两具男子的尸体,不见一个活人。 “来晚了。” “是他们把人转移了,还是被别的好汉所救?” 卫矛再在石窖和破庙里搜查一遍,皱眉叹息。 “带上尸体,先回去复命。” · 赵如念游魂一般撑着双眼,身上热得如同烧红的炭火,外衫半敞,露出的肌肤则是凉丝丝的,让她整个人像被泡在冬季的温泉里,一半如火一半冰。 “张郎……” 她哑声唤着,想要伸手抓住点什么,却使不出半点力气。 “我这是怎么了?” “没事,公主,你会没事的,等微臣唤来大夫……” 张巡隔着一层薄软的衣料,绕过小公主的胳膊将她放在榻上。 “不……不要去……”赵如念双颊红彤彤的,眼角热得发烫,她吃力地拉住张巡的衣角。 “我这样没法子见人……” 张巡心疼地看着她的面孔,黑瞳里有一种细碎的光,“破庙里的事,微臣不会告诉别人。” 看着小公主眼角淌下的眼泪,他叹息一声,轻轻用衣角替她拭去。 “微臣会告诉官家,公主是来找我,在我家中不小心睡过了头……有什么罪责由我一人承担,不会连累公主声名。” 赵如念半阖着眼,仿佛遁入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噩梦深渊里。不敢去面对眼下的自己,更不敢去回忆,当张巡冲进来救她时,那两个男子喂她吃下媚药,再扒下她的衣服,露出那丑陋而淫邪的嘴脸时,她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幸好,张郎来得及时。 要不然她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张郎……” 赵如念眼帘里是心仪的男子,双眼灼热,骨子里像有虫子在抓,四肢百骸都不听使唤了似的,游走和蔓延着某种情绪…… 她听那两个恶徒说过了,知道自己中的是什么药。 她的世界混沌又清醒。想一想,满腔的情意,除了眼前的男子,又有何人可以托负? “张郎,我好热,你可愿为我更衣?” “公主,微臣……” “你愿为我不要性命,为我受父皇责罚,独独不肯为我更衣……是吗?” 张巡垂下头,目光坚毅而温暖,“是,微臣不能,不能辱没了公主。” “我真的好热,就快要死了,你帮帮我,张郎……”赵如念凝视着张巡逃避挣扎的眼睛,幽幽一叹,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灼烫的面颊。 “除非你嫌弃我了……” “公主,微臣没有,微臣不会,微臣……” “那你就留下,我不要大夫,我只要你。” 赵如念斩钉截铁地说着,心里十分清楚,这是一种怎样的赌注。她的父皇不会让她嫁给张郎,他一个鳏夫,堂堂公主怎可下嫁?而她只有把自己献给他,飞蛾扑火,只盼得父皇一丝垂怜,允了这一门亲事…… “公主……” 泪水从赵如念的腮边滚落下来,混在她灼烫的肌肤上,将空气里的燥热点燃。 “张郎……” 她弓着身子,揽住男子的脖子,一声低嘤仿佛从破碎的虚空中逸出。 “我是你的人了,张郎……”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87章姜太公钓鱼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674109.html 第388章 灯下痴心人 辛夷次日再去药坊,见到了等在这里的广陵郡王。傅九衢阖着眼躺在茶室的躺椅上,整个人好像快要睡过去了。 “郡王昨夜干什么去了?” 辛夷神清气爽,在杏圆的搀扶下坐在他的对面,摆手示意她们出去守候。 傅九衢睁开眼睛,看着她未着脂粉的小脸,如雨后新霁,清和带笑,懒洋洋的双眼里似揉碎了一场五丈河的雾,漆黑剔透,心下不免一动。 “捉鬼去了。” 辛夷好笑,“捉到了吗?” 傅九衢眉头微皱,“没有。” 辛夷问:“百晓生的情报不准?” 事实上,她是在得知皇城司寻找福康公主的时候,想起来《汴京赋》里有一个“破庙深囚金翅鸟”的小剧情来的。那个剧情里,小公主曾经被恶徒绑架到破庙,最后救她的人,当然还是大男主张巡。 只可惜,辛夷知道剧情,却没有地图,并不知道破庙的具体位置,皇城司寻找出走的公主,又不敢大张旗鼓闹得人尽皆知,这才会慢了一步。 傅九衢摇摇头,轻描淡定地笑了笑,“昨日夜里,张枢直将置气出走的福康公主带回宫中,并向官家负荆请罪。” “然后呢?” “官家屏退了宫女内侍,在侧殿里和他二人谈了足有半个时辰,张枢直告辞离开,福康公主被送回仪凤殿,官家勒令禁足,不许外出。” “没有大发雷霆,没有处罚张巡?” 傅九衢摇头,朝她看来一眼。 “官家对此事讳莫如深,有个娘子不知死活跑去问福康公主的事情,差点被官家送出宫去带发修行。” 辛夷对他对视片刻,怔怔无语。 难道事情还是走到原剧情的那一步了? 辛夷突然有点想笑。 这情节要是放在以张巡为大男主的男频世界里,她如今的作法就是一个千方百计破坏他和福康公主锦绣良缘的恶毒女配。还是那种无论怎么阻挠,人家有情人终会成为眷属的那一种…… 辛夷淡淡地叹,“蝴蝶的翅膀,干不过衔尾蛇的嘴么?” “未必。”傅九衢突然握住她的手,“还有两个消息,你要不要听?” 辛夷心头一跳,“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傅九衢想了想,“一个好消息,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你先听哪一个?” 辛夷毫不犹豫地道:“好消息。” 傅九衢:“姜还是老的辣,师父一出手,便抓住了高明楼的马脚……” 辛夷登时来了精神,“快说说。” 傅九衢目光微沉,唇角慢悠悠勾起,“容我先卖个关子,等揪住他的小尾巴,再一并告之。不然全是江湖百晓生的功劳,我皇城司的下属都看不过眼了。” 辛夷呵一声,笑着瞥他,“那另一个消息呢?” 傅九衢道:“大相国寺的佛龛里,出现不少写给百晓生的信,我让人拿了,全给你送过来了。” 辛夷顺着他的视线,看到茶几上的小匣子。 “送信的都是什么人?” “普通人。”傅九衢派了人在禅房周围监视,往那个佛龛投递的人,都会落入皇城司的视线里,确保不会节外生枝。可惜,守了两天,却不见异常。 辛夷将信封一个个拆开,确实如傅九衢所说,有好奇询问百晓生是谁的,也有几个求助的,大多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 唯有一封信是来自曹漪兰,里面还夹着一张银票。 “上次信中所说的驭夫术,我想学来。可否求教百先生?” “驭夫术……”头顶幽幽的询问,让辛夷当即怔住,尬笑一下,抬眼看他。 “随便忽悠她的,她倒是信了。” 傅九衢似笑非笑,“我也信。娘子不如跟我过过招?” 辛夷揪起眉头看他片刻,冷不丁地摊出手来,“郡王也该表示表示了。” 傅九衢一脸不解,却听她道:“江湖密探百晓生的情报是很贵的,破庙里没有找着公主,是你们晚到一步,只怪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不怪我情报不准,你也该付钱的对不对?” 气氛莫名静了一下。 傅九衢慢慢地摊开掌心,覆在辛夷的手上,然后十指交扣,重重一捏。 “黄金万斗怎比得过情义如山?” 辛夷平静地道:“给钱!” 傅九衢:“恩深情重不堪报,以身相许要不要?” 辛夷:“不要人,要钱。” 傅九衢:“唉!荒居旧业贫,灯下痴心人。” 辛夷斜睨着他,哭笑不得:“广陵郡王,你为了不给银子说出这等肉麻的话,就不怕人家笑话吗?” 傅九衢低低一笑,不经意揽出辛夷的腰际,将人微微往前一拉,“你总是对这等黄白之物格外有情,对本王却如此铁石心肠……” “那是自然。”辛夷被他挠得有些痒痒,嗔怪地低呼一声,瞪过去,“男人随时会变心,黄白之物却会不离不弃。” “嗯?说的是什么傻话?”傅九衢面目微冷,一副生气的样子盯她片刻,突地挽唇一笑,捧住辛夷的脸,将人重重拉入怀里,便恣意地亲吻品尝,气息微重。 “……”幽淡而熟悉的熏香,抚平了辛夷躁动的神经,她总是醉在傅九衢的温柔里,不可自拔。 夜里在驿馆的榻上,回忆起那一吻的余波,仍是有些气息紧张,半梦半醒间,无数次辗转…… 岂料天明时,便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张贵妃殁了。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88章灯下痴心人免费阅读。 wap. /68/68807/19674110.html 第389章 遂了心意 张贵妃薨逝的时候,正值至和元年六月初,离原剧情差了整整五个月。 没有“京师大寒、百姓冻死、贵妃染疫”,只有昨夜刚下过的阵雨和天亮时响彻天地的雷声,混在汴京城十里八巷,厢坊集市之间,与那河岸上朦胧的雨雾一起,画出一幅浓墨重彩的汴京赋。 丧钟长鸣,小报如雪片般飞入神州大地…… 辛夷听红玉绘声绘色地说着外间的议论,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等着杏圆为她梳妆。 高明楼便是这时进来的,仿佛带着清晨汴河的鱼腥气,眉头紧锁。 “阿依玛,有个坏消息。” 辛夷微微弯起唇角,“什么消息?” 高明楼:“你和广陵郡王的婚事恐怕要推后了……” 辛夷问:“因为张贵妃殁了吗?” 高明楼嗯一声,看着坐在床沿上那个柔顺温婉的女子,试图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的神情,可惜,她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多么坏的消息,平静得让高明楼琢磨不透。 “大理国联姻的国书昨日便到了汴京,我当即便差人送入福宁殿,原以为皇帝会很快下旨赐婚你和广陵郡王。哪料,张贵妃会在这时薨逝……” 辛夷突然笑了一声。 “皇仪不治妃丧。哥哥为什么会以为贵妃死后,官家会要臣民服丧?” 高明楼一怔:“这个我倒未曾想过,只是大宋皇帝宠爱张氏,人尽皆知。张氏一亡,势必会禁乐禁娱,广陵君王的婚事肯定会往后拖延……” 辛夷安静地点头。 “哥哥说的是。如此倒也不必心急,等贵妃大丧过后再说吧。” 高明楼声音含笑,好像松了一口气,“只是如此一来,我们在汴京又要多住一些日子了。” 辛夷低低地笑,“哥哥早起晚归,独爱汴京的河鱼肥美,如此不是正遂了你的心意?” 高明楼怔住,见她脸上的笑意做不得假,随即勾了勾唇,“我也是闲来无事,找些乐子消磨时辰。” 辛夷:“汴京城的勾栏瓦子自成一绝,哥哥应当趁着这个机会,多多出去耍玩才是,钓鱼那才是浪费时间呢。” 高明楼眉梢一抬,那高傲的神态好似听了个什么笑话,冷冷一哼,“阿依玛以为我和大宋那些脂粉男儿一般,喜欢簪花听曲,娱戏青楼?” 辛夷轻咳两声,用帕子掩嘴,仍是一副憋不住笑意的模样,“我就随口调侃,哥哥不必当真。” 说罢,不等高明楼回应,又蹙起秀眉,忧心忡忡地道:“这贵妃一薨,尚不知京中要闹出什么事来,哥哥出门钓鱼要仔细一点,莫要卷入是非之中……” 高明楼脸上闪过一抹狐疑,他是真的看不懂这个女子了,她言词里的关切和温情,就好像当真是他的亲生妹妹,任是他铁石心肠,听来也不由得情绪起伏,好似心上最软的一块肉被戳中了一般。 “好。” 高明楼离开时的脚步变得慢了许多。 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 “贵妃丧仪,诸番使节会受邀观礼,到时候你与我同去。” 辛夷这才从床沿摸索着慢慢地起身,规规矩矩朝高明楼行个礼。 “一切全由哥哥安排,总归不论哥哥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高明楼点点头,匆忙离去。 脊背上莫名生出一股子冷汗来,那句“我没有那么好”卡在喉咙里,像灶膛里的火炭,烙得他神经突突作乱,甚至不敢去细看一个瞎子的眼睛。 阴雨天,房里光线昏暗。 辛夷一动不动,直到脚步声远去,这才幽幽吐出一口气。 人活在世,就是拼演技。这场戏就看她和高明楼,哪个演得好了。 “绿萼。”辛夷轻声道:“我们也出去走一走吧。” 绿萼不放心地道:“姑娘又要去药坊吗?” 辛夷沉吟一下,“四处走走。若是刚好路过马行街,就在他们家泡一泡药浴也是好的。这两日我身子都松快了许多,想是他们家药浴的功劳,我真该把哥哥叫去,让他也泡一泡祛祛湿气。” 她说得一本正经,绿萼那点怀疑和不知打哪里来的紧张又散了开。 “去药坊少主是不管的,但御街那边可是千万不要去的,原本樊楼案的凶徒都没有抓住,哪晓得还会不会出来为非作歹。” 辛夷浅浅笑起,“都依你。” 绿萼耳朵痒了一下。 为什么这姑娘越是乖巧听话,她越是觉得怪异,觉得要大难临头了?不知道她该不该把这种错觉告诉少主…… · 翔鸾阁。 周忆柳正腆着大肚子在案前抄写《女戒》,正写到“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殿门便开了,带出一股烟雨天的凉风。 丫头秀音走进来,心疼地道:“屋里这么暗,娘子莫要熬坏了眼睛。休息一会儿吧。” 周忆柳微笑:“我索性无事,练练字也是好的。年少时在家没得机会,如今岂不刚好?” 秀音皱起眉头,“娘子也是心宽得很。” 她坤起脖子看了看周忆柳端端正正的字迹,好像当真没有因为张雪亦的死受到丝毫的影响,又是佩服又是叹气。 “我听送水的姑姑说,官家大恸,在会宁殿里久坐不出,一遍遍对左右说起他与贵妃的恩爱往事……那个石押班为了迎合官家,竟提出用皇后之仪为张贵妃治丧,这可不正中了官家下怀?哪里料到,一群人附和不说,就连宰相陈大人都应了……” 皇后之仪?周忆柳手指微僵。官家厚待张雪亦她是知道的,可是曹玉觞尚且健在。皇后未亡,以后礼葬妃,那就是结结实实地打了曹玉觞一记耳光,如此荒唐的事情莫说闻所未闻,甚至想都不敢想…… 周忆柳低叹一声,笔尖喂墨,再次低头认真抄写。 秀音看得都急了,“娘子就不生气吗?” 周忆柳弯唇,“曹皇后都不气,我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小娘子有什么可气的?再说,我气又有什么用?” 身份卑微,朝中无人。即便她怀着皇嗣,也没有变得更尊贵几分,哪里轮得到她来说话? 当然,从私心里说,周忆柳并不太喜欢与死人计较,那个曹玉觞不是喜欢帮着大理千金来对付她吗?周忆柳无比期待曹玉觞得到这个消息是什么表情。 只可惜,她禁足翔鸾阁,瞧不见这个热闹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捋了捋鬓角的发丝,“不要去操心不该我们操心的事情。有这份闲心,你不如想想,晚上弄点什么来吃才好……等大丧礼安排下来,若是要为贵妃服丧,说不得就没有好东西可用了。” 秀音一向争强好胜,对怀着皇嗣的周忆柳是抱了极大期待的,听罢有些丧气。 “娘子怀着小皇子呢,官家再狠心,也不能克扣了翔鸾阁的伙食……” 周忆柳瞥他一眼,嘴角含着一些凉凉地笑。 “那也得生出小皇子再说。” 秀音闭嘴,视线下意识落在周忆柳的小腹上。 婢随其主,周忆柳的荣华富贵就是她们的荣华富贵。秀音不敢想,如果周忆柳生出的是一个公主,或是像别的皇子公主那般一出生就早夭,她们的日子会怎么样…… “娘子……” 听着秀音的哭腔,周忆柳皱眉抬头。 “拉着个脸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为张贵妃哭丧呢?上次是我不小心着了道,以后不会了……瞧着吧,我定能生出一个康康健健的小皇子。” 秀音看她声音诡谲,怔怔失色。 周忆柳温柔一笑,放下笔来,“我的小皇子饿了,还不快去弄些吃的来。哦,对了……” 在秀音转身的瞬间,周忆柳叫住她。 “秀琴说的那个江湖密探百晓生,倒是很是有趣。” “娘子,江湖传闻不可信……” 周忆柳抿唇微笑,“替我奉上黄金十两,求问世上可有保生儿子的办法?” “啊?!娘子……” 周忆柳无视秀音的震愕,淡淡地笑。 “再给长公主府捎个信,就说姨母想一念和二念了,想将他们带到宫中相见。” · 几日来,汴京烟雨连绵不断,加深了赵祯对张贵妃之死的忧思。 一提到张雪亦,皇帝便热泪盈眶,痛不欲生,更是铁了心要以皇后之仪为张贵妃治丧。 首相陈执中、翰林学士承旨王拱辰、知制诰王洙等人要么附议,要么默不作声,眼下只有副相梁适、枢密副使孙沔等人,以“皇仪不可治妃丧”为由一再上疏反对这不合礼法的荒唐举动。 岂料,赵祯干脆赌气声称,“那朕便追封她为皇后就是了。你们说不合礼法,她如果被追封为后,不就合礼合法了吗?” 这个消息,也传到了长公主的耳朵里。 几个台谏官说得口干舌燥,赵祯皆是一意孤行,他们不得不来相托长公主,请她出面干涉。 长公主也觉得此事荒唐,张雪亦生前,皇帝把她宠得不知天高地厚也就罢了,如今人都死了,还要为了她把朝堂闹个天翻地覆。 “更衣,入宫去。” 长公主暗叹一声,唤来丫头,想了想又道:“去把一念和二念带过来,与我一同入宫。” wap. /68/68807/19847143.html 第390章 入宫进驾 长公主让白芷和紫菀将三个孩子带到福安院,高高兴兴地用了早膳,这才让下人备好马车,准备带一念和二念入宫。 每每这个时候,三念都十分落寞。 小孩子最是敏感,她能察觉到自己和大哥哥二哥哥在旁人眼里的不同,可三念并不知道是为什么,只默默地站在一侧,目送不语。 一念从帘子里探头。 “三妹妹你先回屋去,日头起来了。” 二念则是朝她眨眼睛。 “有什么好吃的,我给你带回来。” 三念点点小脑袋,抿着嘴唇勉强一笑,却难掩神情里的落寞。 赵玉卿心里暗叹一声,有点不落忍,摆摆手招呼丫头,“快带三姑娘进去,姑娘家莫要在外面晒太阳……” 她声音尚未落下,突然传来叮铃铃的声音。 三念一听,小脸上突然散发出亮色,一念和二念也齐齐趴在了马车的车棂上,伸脑袋往外望。 辛夷的那头懒驴,不仅头上系着彩带,脖子上还拴着一个铜铃,走到哪里都是最靓的懒驴。 三个孩子太熟悉那个铜铃的声音了…… 果然,驴车徐徐驶了过来。 杏圆和桃玉看到老主家,一脸快活地上前。 “婢子给长公主请安!” 长公主笑着让她们免礼,又看向掀着帘子却因为看不清眼前路面而端坐车上的辛夷。 “看你们两个是怎么侍候主子的?只顾着给我请安,怎么不知道去扶你们姑娘?” 长公主心疼未过门的儿媳妇,人尽皆知。 杏圆和桃玉嘻嘻笑着,应一声是,麻利地将辛夷扶到眼前。 “不关她们的事,是我想念殿下了,心急得很……”辛夷笑盈盈地福了福身,像是这才发现有什么不对似的,微眯着眼左右四顾。 “这是在哪里?还没有入府么?殿下要出门?” 赵玉卿叹口气,也不瞒她,“我带两个孩子入宫去,见见他们的姨母。” 辛夷似懂非懂地点头,尚未说话,突然感觉右手被一只软乎乎却略微冰凉的小手握住了。 耳边传来三念的声音。 “你带我去玩,好不好?” 众人皆是一怔。 这个大理千金长得像张小娘子,连孩子都如此亲近她。长公主心下十分欣慰,可是却摸不准辛夷的心思,笑了笑。 “三念乖乖在家等我们回来……” 三念埋下头去,没有吭声,那只小手却抓住辛夷没有放开。 辛夷浅浅弯起唇角,“殿下要是不嫌弃,就让三姑娘跟我去玩吧。我带她去药坊,跟湘灵和良人她们玩耍,都是她熟悉的人……” 一听去药坊,三念眼睛再次亮开。 而长公主原本就觉得亏欠了三姑娘,只要能让她开心,自是比什么都好,无不应下。 二念叫嚷起来,“我也要去药坊,我不想进宫。” 一念沉默,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辛夷。 长公主看二念那小混子闹得厉害,有些头痛。辛夷微微一笑,让杏圆把三念抱到驴车上坐好,又扭过头来,面对一念和二念恋恋不舍的目光。 “小公子,可否听我说几句话?” 二念嘟起嘴巴看她,很是不满。 一念则是亲自跳下车来,扶住她。 辛夷握住一念的手,摸了摸二念的头,然后像哄小孩子似的,低头在一念的耳边笑着说了几句什么。一念点点头,再回望二念一眼,二念便乖乖闭了嘴。 别看二念的武艺学得好,却十分怕他的大哥。 “快去吧,不要误了殿下的时辰。”辛夷温柔地抚了抚一念。 “是。”一念揖手行礼,端端正正地道别。 二念重重哼声,放下帘帷,气鼓鼓地靠在车壁上,待一念上车,低低地埋怨道:“她只和你说话,都不肯和我说话。” 一念看他一眼,“她说了。” 二念:“说什么啦?” 一念道:“让你听我的话。” 二念斜睨着他,更是生气了。不承想,等一念附耳过来同他小声说了两句,这小家伙整个人蹭地一下坐起来,满脸笑容,连眼睛里都充满了快活的光芒。 “当真……” “嘘!” 一念清了清嗓子,双手扶在膝上,端坐不动。 “尽听安排。” “是。” · 长公主的马车入得宫城,原本想先去见皇帝,旁敲侧击地劝上一劝,毕竟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她这个长公主也有些坐立不安。 不料,半道遇上李福,说官家在皇仪殿,陪着张贵妃。 长公主愣了愣,越发觉得这个皇帝哥哥着了魔了。 皇仪殿原是太宗皇后的居所,后来废弃不用改为了“治后丧的地方”,而妃嫔的地位在普通人家,那就是妾室,皇帝这么做无异于宠妾灭妻,不顾祖宗法度,完全是乱套了。 赵玉卿压着情绪,温和地道:“那劳烦公公通传一声,我要见官家。” “这……”李福就像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一般,恭敬地行了个礼,“官家已辍朝七日,两府均不得入,想来,想来也不会见公主。” 长公主不悦地皱起眉头。 贵妃薨逝,官家再是哀痛,也最多辍朝三日便可。如今官家七日不朝,还在汴京禁乐一月,不许民间娶嫁宴饮,不许有歌舞娱戏之声。 虽说朝中还在为丧礼争执,可这分明已是皇后之仪了。 长公主想着张贵妃生前种种骄纵,死后又闹成这般,不由上了几分火气。 “你都没去通传,怎知哥哥不肯见我?” 李福为难地看着她,“长公主,不是小的不肯通传,眼下贵妃大丧期间,内宫的事情,一应由入内押班石公公说了算,小的要是擅自去禀报,只怕……只怕要得罪石公公了。” 石全彬因为揣得圣意,提出用后礼为张贵妃治丧,极得赵祯信任。现官不如现管,宫里的内侍哪个也不愿得罪自己的顶头上司。 赵玉卿静默片刻,“好,那我不为难公公。烦请公公为我带句话,就说我在翔鸾阁里。若是石公公有空,劳驾他来一趟。” 李福顺从地侍立一侧,行礼,“是。” 周忆柳在翔鸾阁禁足许久,这些日子没有任何人去探视,但官家并没有说外人不可以见她,尤其这个人是长公主。 赵玉卿带着两个孩子,一路畅通无阻,而周忆柳早已等在门口,见到赵玉卿便热泪盈眶。 “我本当早些出来迎接殿下,奈何仍在禁足,不敢踏出殿门一步……” 赵玉卿看着她清减不少的小脸,不由一声叹息,“是下人们没好好侍候你吗?小脸怎的瘦了这么多?” 周忆柳笑着抹去眼泪,亲自上来搀扶长公主,让秀音看座上桌,对一念和二念两个也是热情不已,又是搂又是抱,若不是赵玉卿阻止,不要她动了胎气,更是不知要怎么亲热才好了。 一念和二念端端正正地拜见了姨母,坐在一侧沉默不语,周忆柳让秀琴给他们拿零嘴打发时间,自己则是看着长公主走近,颇为畏惧地行礼。 “殿下,婢子有负你的栽培……” 当初会宁殿发生的事情以及周忆柳为什么被禁足,并不为外人所知。当晚的知情人全被赵祯封了口。 宫中传言,也无非是周忆柳得罪了张雪亦,踢到铁板上,被官家罚了。而张雪亦深得圣宠,赵祯无论为她做什么,都不会引人怀疑。 但长公主却是知道一些真相。 私心里,她对周忆柳有些失望,因为在她的府上,从不容许下毒害人那种肮脏手段,但周忆柳可怜的经历,在深宫里面对的又是张雪亦那样难缠的角色,赵玉卿又替她找到了理由——兴许她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你不必如此。”赵玉卿示意她起身,“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要再自称婢子。论起来,你我还是平辈的。” 周忆柳满脸胀红地坐在一侧,苦笑。 “我出身卑微,一介草民,哪里配得上……”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19993590.html 第391章 不情之请 长公主知道她至今没有得到位分,又被皇帝禁足,一个人怀着身子难免哀凉,不由就生出几分同情。 “人这辈子,难免会有身不由己。你走到这一步,也不必再胡思乱想了,养好身子,诞下皇嗣要紧。” “多谢殿下关心,只是……”周忆柳凄声一笑,目光若有似无地瞥过一念和二念,“官家眼里除了贵妃,那是谁人都容不下的。即使有了皇嗣,又能如何呢?” 她语气悲哀沮丧,带着浓浓的郁气,仿似随时都会活不下去似的…… 长公主一向心软仁慈,闻言,心里头那点对周忆柳的不满,也都散了个七七八八。 “快别说傻话了,官家最重皇嗣,你若诞下皇子,那这阖宫之中,再无人能比得了你去……” 周忆柳苦笑摇头,垂眼不语。 恰在这时,宫人来报说石公公求见。 长公主慢慢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快请。” 石全彬进来,看到长公主,又是行礼又是作揖,那张脸笑得像花儿一样,嘴都合不拢,极尽讨好之意。 长公主皱眉,“贵妃大丧期间,石公公笑得如此开怀,也不怕官家责备?” 石全彬愣了愣,脸上的表情登时一收,苦哈哈地朝长公主行礼,求情。 “长公主殿下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哪里敢对贵妃不敬。” 长公主道:“你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呢,如今本宫要见官家,都得要你点头了?” 石全彬的表情更是可怜了,“殿下恕罪,这,这,这跟小的无关啊。官家为寄哀思,独守皇仪殿,不论两府重臣还是皇室宗亲,都不肯见。” 不是不肯见,是不想听别人规劝。 赵玉卿哪里能不了解自家哥哥是怎么回事? “石公公不用管这个,只须前去为我通传就是了。” 石全彬无不点头称是。 在他退下时,周忆柳突然一笑,“石公公,劳烦多禀一句,小皇子也想见一见官家呢。” 石全彬瞥一眼周忆柳的肚子,嘴上笑盈盈地应了,心里却是冷笑不已,觉得这娘子真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 在这个宫里头,怀过身子的娘子,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哪个敢说能顺利诞下皇子?就连张贵妃,独得圣宠,三年生三胎,不也一个没有保住? · 石全彬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人,最会见风使舵,长公主他得罪不起,那位怀着身孕的周娘子,他也得给几分脸面。因此,他去到皇仪殿,委婉地禀报了赵祯。 原以为赵祯会像打发那些王公大臣一样,没想到,这回官家沉眉思忖片刻,却是松动了。 “那我去翔鸾阁走走。” · 周忆柳被禁足这么久,一直闭门思过,已经许久不曾得见赵官家,冷不丁听到官家驾到,她脸色一变,猛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因起得太快,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 “秀音。”长公主焦急地出声,“还不快扶好你家主子。” “没事,没事,我是太高兴了。”周忆柳眼角含泪,脸上却是挂满了笑,手绞着帕子,三步并两步地迎到门口。 赵玉卿看她这模样,又是一声叹息。 “你们姨母,是个可怜人。” 一念就坐在不远,听见了,纹丝不动。 赵祯大步进门,看到周忆柳大着肚子却苍白无辜的小脸,犹豫了一下,伸手扶住她。 “这阵子没来瞧你,怎的倒是瘦了?” 周忆柳微微浅笑,“我听人说,有些人怀了身子,就是不长肉的。官家不用为我挂心。” 她轻描淡写地将禁足的苦处揭过,就好像从来没有怪过赵祯的薄情一般。 处处是可怜,又处处是委曲求全。 赵祯不由就想起那日她在会宁殿里质问自己的那些话,尤其再看一眼端正行礼的一念和二念,那些因为张雪亦的死而生出的责怪,短暂的浮起,又很快消失了。 “朕罚你,是你有错在先,但朕可没有允许你苛待自己。”皇帝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周忆柳那个高高隆起的、被他寄予了厚望的肚皮上。 “你不为自己想,也当为朕和皇嗣着想。” 周忆柳眼圈一红,“是,是妾身的错。” 长公主看着这二人,突然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心累。 她清咳一声,接过话来。 “听闻官家因贵妃之死沉浸于哀思,肝肠寸断,我和周娘子也是忧心不已……” 这样的开场白,赵祯一听就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抬手打断,撩袍坐下。 “你们不用再说什么了,朕心意已决。” 长公主看着固执的哥哥,双眼发红,一声叹息,“官家久居宫中,是不知外间风言风语传得有多么难听。民心可畏呀,官家若以皇后之仪厚葬贵妃,坏了礼数,以后民间有样学样,那可如何是好?” 赵祯眯起眼看来,目光冷飕飕的。 “朕贵为天子,为何事事皆要听人摆布?朕只想顺着心意做一件事,就这么难吗?” “官家。”长公主语重心长地劝道:“官家一意孤行,将皇后置于何处?又将祖宗置于何处?” 赵祯面色冷漠:“祖宗面前我自会告罪,至于皇后……” 他突然想到曹玉觞那张脸。 当他满怀忐忑地说起自己与张雪亦的情分,想要用后礼葬妃的种种考虑时,曹玉觞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面不改色地回他。 “一切依官家心意便好。皇后仪仗都让她用了,不在乎多一个皇后丧礼。” 赵祯又何尝不知此举僭越,有违礼数? 但他就是想这么干。 这些年来,一颗心难得再有少年时的青涩气盛,冲动热血。说来,他一意孤行不顾满朝文武的劝阻,不顾天下人的目光,有对张雪亦的情深意重,还有的是……当年刘太后垂帘听政时那个孤独无助的少年皇帝为自己做的一次奋起反抗。 他是天子。 他是天下之主。 凭什么不能依从自己的心意厚葬最爱的女子? 赵祯其实没有想到,除了那些趋炎附势看他脸色的小人,唯一一个没有阻止他的人,居然是曹玉觞。 在那么一个瞬间,赵祯其实有些感动,又有些愧疚。 这些年,他对曹玉觞的冷落、不满,因为抗拒被指婚的逆反心而对她生出的厌烦,在那一刻显得如此可笑…… 赵祯不得不承认,张雪亦周忆柳在某种程度上,永远比不得曹玉觞,品性端正,冷静周全,只有曹玉觞才担得起大宋皇后这四个字呀。 “官家?” 长公主狐疑的声音,拉回了赵祯的神思。 “皇后的怒火,曹家人的诘问,要如何平息?” 赵祯垂下眸子,“皇后没有异议。更没有怒火。” 赵玉卿有些疑惑,而周忆柳分明从赵祯脸上看出一抹异样的光芒,在他提到曹玉觞的时候。 周忆柳内心泛冷。 总不能死了一个张雪亦,前面还横着一个曹玉觞吧?那个无子无宠的皇后,在周忆柳眼里的分量一直不如张雪亦,如今她才发现,也许不是这么回事…… “一念,二念。” 周忆柳赶紧插开话去,不让赵官家沉溺在他自己的情绪中, “你们不是最喜欢干爹吗?这么久不见,你们就没有什么话要跟干爹说的吗?” 二念摇摇头。 周忆柳又道:“那你们快和干爹说说,你们的功课学得如何了?” 二念抬头求助地看着他的大哥。 一念双眉皱起,突然朝赵祯扑嗵一声磕下。 “干爹,孩儿有个不情之请。” 赵祯没有孩子,对这两个孩子的身世虽然仍然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怀疑和介怀,但看着两个孩子长得这样康健,生气勃勃,仍是打心眼里喜欢他们。 他微微一怔,难得柔和了表情,让孩子起身。 “要什么你但说无妨……” 一念垂眸,拱起小手,正色道:“孩儿想要母亲留给我的小金娃娃。当初,我辛夷娘南下,我原是将小金娃娃挂在她的脖子上的,不料被坏人夺了去,至今不知去向……”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20155851.html 第392章 扳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六月正是炎热的时节,内殿不太透风,周忆柳下意识拿起帕子擦了一下额头,一副很热的模样,脸上却无潮红,而是一片苍白。 “父亲以前只知母亲留得有信物给我,倒不知有那个小金娃娃。以前张家村的祖母和祖父也不知情,不然,小金娃娃早就被他们夺走换钱了……” 一念说起当初在张家村的苦情,语气平静,轻描淡写,可这么小一个娃子,着实让人看得心酸。 二念十分配合,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说当初刘氏如何弱待他们,张巡又如何对他们的苦痛置若无睹…… 一念扫了二念一眼,突地看向周忆柳。 “金娃娃的事,姨母倒是知情的。我第一次去长公主府上玩耍,姨母就曾向我打听过。” 周忆柳脊背上的汗都快溢出来了。 幸好,她原本就是以周忆棉的身份哄骗的赵祯。 但也不知为何,面对一念那双清澈无辜的眼睛,她根本无法做出一个亲娘这个时候应当做出来的表情。 不是那个人,就没有那颗心,再是伪装也会露出破绽…… 周忆柳的狼狈几乎要从骨子里透出来,她慌不迭地低头,手指绞着帕子,含含糊糊地回应。 “那时,姨母只是想与你确认一些事情。” “哦。”一念并不追问,只道:“那姨母如今可确认好了?” 周忆柳不得不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稍稍有些僵硬,“确认了。已经确认了,你们都是我的……亲外甥。” “那三妹妹呢,她就不是吗?” 周忆柳内心汹涌而来的尴尬让她眼波有些尖利,但脸色却平静温婉。 “当然也是。但三念是女孩子,不可像你和二念一样,抛头露面。一念,是发生什么事了么?还是你在生姨母的气?” 一念低头拱手,“外甥年少不晓事,惦念母亲遗物,多问了几句,请姨母恕罪。” 小孩子都能从善如流,周忆柳当然更是从容。两个人很快又恢复了寻常的模样。 赵祯状若家常地仔细询问了一念那个小金娃娃的事情,一念都沉稳作答,面无惶恐,那一副镇定的模样很得赵祯的心意。 但赵祯没有将金娃娃奉还,而是满口答应,说要派人去寻找,哄孩子似的敷衍了过去。 一念也不多言,只磕头谢恩,然后规规矩矩地候在一侧,全无小孩子的顽性,倒是二念有些坐不住,那屁股就像长了疖疮似的,不停地挪来挪去。 换往常,赵祯少不得要说他两句,但今日他心情不好,只淡淡地蹙了一下眉头,便顺势解了周忆柳的禁足。 “闭门思过这么久,娘子想必已知悔过。禁足一事,便此作罢。” 幸福来得太突然,周忆柳想好的那些说服官家的话术还没有来得及说,闻言一怔,连忙上前谢恩。 赵祯:“即日起,诸宫朝夕皆聚于皇仪殿,为贵妃服丧哭灵,你也一道去。” 周忆柳怔愣一下,脑子嗡的响过,眼前发黑。 要不是捧着肚子只怕要当场栽下去。 说什么解她禁足?让她去给张雪亦服丧哭灵,那就是变相的惩罚啊。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禁足宫中呢。 这真是扳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官家,妾身的肚子多有不便……” “就这么定了。”赵祯拍拍膝盖,打断周忆柳便站起身来,“朕还有事,先行一步。你若当真有心悔过,正该为贵妃服丧,求得原谅。” 会宁殿中,她对张雪亦下毒证据确凿。 赵祯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摸摸一念和二念的脑袋,没有给周忆柳诉苦的机会。 “起驾。” 翔鸾阁众人在殿门恭送。 赵祯一身素衣简服,头也没回便坐上肩辇。 “唉!”周忆柳幽幽一叹,苦笑:“想我挺着个大肚子,还得去皇仪殿为贵妃服丧,磕头哭灵,官家对贵妃之心,真是令人艳羡。” 她在赵玉卿面前诉苦,是希望赵玉卿看不过去,会去找赵祯理论,替她不平。 奈何从方才赵祯提起,赵玉卿就没有吭声,如今听来,也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微微一笑。 “我也得了消息,满宫上下,千人哭灵,要哭上一个月呢。” “一个月?”周忆柳面露惊惶,掌心抚着肚皮,凄凄地盯着赵玉卿,惨然一笑。 “官家也当真舍得,我再是卑贱,可肚子里好歹怀着皇嗣啊……” 赵玉卿面不改色,“那你还操心什么?官家做事,还是有分寸的。即便不为你想,也不会不为皇嗣着想……” 声音未落,她调转头来,看着一念和二念,含笑道:“你们还有没有什么要跟姨母说的?没有的话,我们就要出宫了。” 周忆柳心里一慌。 长公主今日不对劲。 不帮她说话就算了,甚至都没有好好地规劝赵祯。 “殿下,贵妃丧礼僭越的事,就这么算了?” 赵玉卿声音平淡,“官家心意已决,我又能说什么?再说,曹圣人都没有阻止,我是官家的妹妹,更没有立场去劝。” 周忆柳又露出一丝笑容。 “殿下说得是,我人微言轻就更是开不得口了。那……” 她轻轻抚着一念的肩膀,温柔地笑道:“让两个孩子在宫里小住几日吧。” 只要孩子在翔鸾阁,她就有理由找官家来。只要官家来了,她就有办法让张雪亦的丧礼变成笑话…… 试想一下,若是贵妃大丧期间,官家宿在她的房里,那往后谁才是官家心尖尖上的人? 赵玉卿带孩子入宫的时候,原本让丫头备了他们的换洗衣服,是有心让两个孩子小住几天的,谁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改口。 “不了。” 她语气平淡,却固执。 “两个小哥儿都还有功课,先生管束得严,耽误两天,是要挨手扳心的。” 周忆柳终于明白赵玉卿的不对劲在哪里了。 回避她的视线,甚至在反感她……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是在一念说了那些话以后。 “殿下……” 周忆柳熟悉长公主的性子和脾气,她心软,仁厚,说不了狠话,也拒绝不来人,周忆柳很懂得俯低做小来讨长公主的喜欢,让她回心转意。 一时间,周忆柳泪光莹莹,说得小意而恳切。 “是不是婢子做错了什么事情,惹殿下不悦了?殿下怎么责骂婢子都行,千万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婢子知道,殿下心地良善,一心为婢子谋划,想让婢子过几天好日子,婢子却不争气……” “呵!”赵玉卿难得嘲弄的笑,还是对她曾经最信任的丫头。 “周娘子有的是手段,何须我为你谋划?” 周忆柳心头一颤,不解地怔在当场,“殿下?” “我宁愿没有认清你。”赵玉卿语带伤感地摇头,双眼盯住周忆柳。 “我本以为是阿九害你入宫,一心替你不值,便为此内疚万分,明知你做出毒害贵妃的事情,也在心底为你找借口开脱……” “岂料,你早就存有飞上枝头做凤凰的心思。怪不得你从岳州回来,便与张巡频频往来。有一次钱婆子亲耳听到你对张巡说什么金娃娃在张娘子的身上,那时候本宫还为你开脱,说什么不看僧面看佛面,为了三个孩子你也没法子和张巡黑脸,你有你的难处。如今看来,倒是本宫过分良善了……” 周忆柳听得头脑一阵阵发晕。 “殿下是怀疑,金娃娃的事情,是我告诉张巡的?” 赵玉卿顾及孩子在身边,原本还想给彼此留一点体面,但看周忆柳委屈的模样,莫名生出一丝厌恶来。 “难道不是?张巡尚且不知金娃娃是何物,你却知情,那是不是表示你早就知道你姐姐腹中孩儿的生父是当今官家?你闭口不提,眼睁睁看你的亲姐姐跳入火坑,被人说三道四,难道不是你眼红姐姐得了官家的垂青?你嘴上说姐姐人在风尘,为其不耻,可转过头来,你鸠占鹊巢,代她入宫。你姐姐拼死拼活生下孩儿,你替她享荣华富贵,还不肯善待她的子女,你不亏心吗?” 周忆柳泪如雨下,嘶声道:“殿下,孩子的话,信不得……” 赵玉卿握紧一念冰冷的小手,咬牙道:“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说谎?没想到事到如今,你不肯认错,还想赖到孩子的身上!” 周忆柳从来没有见过赵玉卿用如此凝重犀利的语气说话,一脸惊慌失措。 “我没有,殿下,那些事情,我全然不知啊。我当初一心想侍奉郡王,长伴殿下左右,是郡王不喜婢子……” “侍奉郡王?你若当真如此作想,怎会明知郡王和张巡不睦,还和他过从甚密,你图的是什么?” 赵玉卿其实很想说一句周忆柳不配侍奉自己的儿子,可她毕竟不是那种刻薄尖酸的性子,能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也是因为受了失望的冲击。 “还有,最初我让你去侍候郡王,你为何口是心非?说什么出身微贱,不配相予,说到底,你不是不想,是不想无名无份地去,你千方百计博取我对你的同情,就为得一个做郡王侧妃的承诺……” 赵玉卿越说越生气,福至心灵似的,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因为一念的告状,突然就明白了。 “罢了。你与我无亲无故,毫不相干,也轮不到我来教训你。好自为之吧。” 赵玉卿拉住一念和二念。 “我们走。” () .23xstxt.m.23xstxt. /68/68807/20155852.html 第393章 怡情小药坊 “长公主殿下……” 周忆柳肝肠寸断,声音带着颤抖,怨恨又悲怆,看着赵玉卿拖着孩子离去的背影,几乎哭晕在地上。 “婢子是冤枉的,那些事情,都是郡王让婢子做的啊。” “够了。”赵玉卿停下脚步,冷冷看着她。 “事到如今,你还想把罪责往郡王头上推。你害了亲姐姐还不够,还想害我的儿子身败名裂,受尽世人唾弃吗?” 周忆柳脑子激灵一下,想到傅九衢那双冰冷的眸子,突然清醒过来。 “殿下,婢子待你之心,苍天可鉴。” 赵玉卿哼笑一声,别开头就走。 倒是一念朝她欠了欠身,“姨母,外甥告退。” 周忆柳跪坐原地,噤若寒蝉。 对赵玉卿,她是倾尽过全力去讨好过的,曾经有多么美好的期待,如今就有多么难堪和痛苦。 莫名的,一股凉气由心升起。 周忆柳不明白。 不明白一念为什么突然在赵祯面前说那么多,不明白长公主……为什么说好了待她像亲闺女一样,却转眼便翻脸无情。 若自己当真是她的亲闺女,她舍得这样对待吗? 周忆柳又哭又笑,撒疯似的在翔鸾阁里发气,像个疯子似的闹腾了好一阵。到了傍晚的时候,又沐浴更衣,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出现在皇仪殿,为张雪亦服丧哭灵。 · 五丈河波光潋滟,河面上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花,石槽从中穿过,发出淙淙的流水声。 三念蹲在旁边玩水,额头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还不知疲惫。 在辛夷离开的这些日子里,三念遇到的所有人都教她要做一个矜持端庄的闺阁千金,要注意言行举止,哪怕到了长公主府,她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受人斥责。 三念不快活,心里疯狂想念辛夷。 如今再回药坊的小院,身侧是湘灵、良人和安娘子,是她熟悉的一切,她顿时像一只冲破囚笼的小鸟,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三念,洗了手来吃西红柿了。” 西红柿是辛夷药坊独有的水果,别的地方都买不到的,三念昨年吃过,很是喜欢,闻言飞也似的跑过来,却听辛夷笑她。 “记得洗手。” 三念哦一声,乖乖地洗了手,坐到辛夷的身边来,从篮子里挑出最红的一个西红柿递给她。 辛夷没有动静。 三念脸上略微失望,“你真的看不见吗?” 辛夷垂目带笑,轻嗯一声。 三念:“那你难过吗?” 辛夷摇摇头,“习惯了就好。” 三念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小小孩子闷头坐在那里,啃着西红柿,突然就不说话了。 辛夷摸到她的肩膀,将人往怀里纳了纳。 “怎么了?” 三念小脑袋垂下去,“长公主带大哥哥二哥哥入宫,不带我去……” 辛夷温声问她,“你很在意吗?”… 三念点点头,将右脚往后缩了缩,“是因为我的脚吧,走路不好看,遭人笑话。” 孩子的心思格外敏感,三念想的远比大人以为的要多得多,她开始为那只走路不直溜的腿而感到自卑。 辛夷喉头一鲠,柔声安慰,“会好的,周老先生不是一直在给你用药,针灸吗?” 三念嗯声,“师父说等我长大了,就会慢慢好起来。” 辛夷道:“那师父都这么说了,你就不要担心了。长公主带你大哥和二哥入宫,也绝非因为你的腿……” “可他们就是很怪。”三念抬起黑漆漆的眼瞳,“他们给哥哥找了干爹,有时候悄摸摸带哥哥去见面,我却没有……就是因为我的腿,我是个跛脚小孩,他们觉得丢脸。” “傻孩子,你怎么会这样想?”辛夷将孩子抱过来,坐在自己的膝盖上,让她能靠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是假装坚强的一个人坐在旁边。 “你比所有小姑娘都要可爱,你知道吗?我保证,所有见过你的人,都很喜欢你。” 三念盯住她的眼睛,“你又看不见。” 辛夷笑了,“但我就是知道呀,你看安娘子和湘灵、良人,哦对,还有你傅叔,你师父,你大哥哥二哥哥,是不是所有人都对你很好?” 三念点点头。 辛夷轻抚她的脸。 “你是最美最棒最可爱的小孩,我也超喜欢你,明白吗?” 三念眼圈突然一红。 “只有娘会这么说……” 辛夷一怔,“什么?” “最美最棒,超喜欢。” “……” 完了,一激动就把这些形容词带出来了。 辛夷正不知道怎么圆场,就被三念揽住脖子,小姑娘将毛绒绒的脑袋贴上来,软软地靠着她。 “你做我的娘,好不好?” “你就是我的娘,对不对?” “我以后都跟着你,行不行?” 一连三问,差点让辛夷的泪腺失控。 她想起当初在张家村,当一念和二念还对她满带敌意的时候,三念已然全心全意地信任她,也曾这般小意又没有安全感地问过她,能不能永远在一起。 “好。” 辛夷轻抚孩子的后背,低低与她耳语。 “等我嫁到长公主府,我们就能在一起了。你就跟着我,好吗?” 三念猛地抬头,眼里跳跃着闪亮的星光。 “你真的要嫁给傅叔吗?” “嗯,你愿意吗?” 孩子重重点头,“愿意,我很是愿意。我又要有娘了。可是……他们都说傅叔是大魔王,他很凶的,你不怕他吗?” 辛夷笑着摸她的脑袋,“傻气。快去玩吧,天气这般晴好,不玩水那是可惜了。” 三念拿着西红柿飞也似的跑开了,她沉浸在很快就要拥有娘的快活中,完全不知道大魔王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傅九衢坐在辛夷的旁边,屏退一众侍从,安静地看着三念在流经小院的石槽边玩水,眼热地拿起一个西红柿,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 “你哄孩子这耐心,用来哄哄我,多好。” 辛夷:“???” 傅九衢懒洋洋地一叹,将身子在花架下舒展开来,语气淡淡地道:“母亲从宫里回来,气得头痛,我来让周道子过去瞧瞧……” 说罢又有些遗憾地道:“要是你在,多好。” 辛夷:“???怎么,我在您跟前已经羽化归西了?” 傅九衢看过来,“那你也不能去为母亲问诊。” “这倒也是。”辛夷看他神情落寞,静了静,“长公主所为何事?” 傅九衢摇头,“一个人生闷气,却不肯说。” “唔。”辛夷不再追问,淡淡地一笑,将视线放远,“我也好想回到过去的日子,不用装瞎子,可以在这个属于我的院子里,为所欲为。” 傅九衢突然凑过头来,眼睛危险地眯起,“如今,我也可以让你……为所欲为。” 辛夷:“???” 她狐疑地看着广陵郡王,怀疑他今儿个脑子有问题,怎么尽说这种恋爱脑的话? “你……没发生什么事吧?” 傅九衢看一眼三念,见小姑娘没有注意这边,飞快地在辛夷脸颊落下一吻,在她嗔怪看来时,这才笑弯了眼角。 “小娘子若是还我一吻,我便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信了他就有鬼了。 辛夷眼皮抬抬,“爱说不说。” 傅九衢满是温柔地叹息一声,“就知你不肯让本王如愿。那我便说来吓一吓你吧。” 辛夷含笑看他。 却见傅九衢敛住表情,用一种诡谲幽凉的声音说道:“你猜樊楼尸块上那些红褐色的油脂,是为何物?” 辛夷怔了怔,兴致不高地摆开手脚。 “蜜陀僧。” 傅九衢身子猛地前倾,盯住她的眼睛,“你早就知晓?” 辛夷回望他,摇头,“不知道啊,是你方才告诉我的,红褐色我就只想到蜜陀僧。而且蜜陀僧产自岭南,你……还记得三十六洞那个叫阿勒的人吗?” 傅九衢眯起眼睛,像是避开太阳的光,又像是在专注地看她。 辛夷实在喜爱极了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微微一笑。 “阿勒说,岭南炼银的炉底,惯有宋人来收。他们的银铅脚,也就是蜜陀僧,全都卖给了宋人。那么大量的蜜陀僧,除了做药,也许就有别的作用。” “什么作用?” 辛夷想了想,“让尸体不那么快腐烂?” 傅九衢摇摇头,“那又为何要把尸块都泡在酒缸里?” “这……”辛夷小声道:“一开始可能想用蜜陀僧防腐,这才混入油脂涂满了尸身,后来发现藏不住了,不得不毁尸灭迹?又或是凶徒原本就想借机引发恐惧,向世人昭告他的手段,让人为之颤抖?” 顿了顿,她突然一笑。 “不过,若凶手是张巡的话,简单的杀人灭口,大抵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傅九衢似笑非笑,“听你这语气,似乎认为他绝非凶手?” “不像。”辛夷默默端过篮子,拿起一个西红柿,咬出浆红的汁水来,吃得津津有味,“这种杀人手段,就不是正常人干的事。这个人一定对世人充满恶意,还有那种恨不得毁天灭地的愤怒。” 傅九衢:“那如果是高明楼呢,你信是不信?” 辛夷咬西红柿的动作停下来,慢慢转眼看向傅九衢。傅九衢掏出洁白的帕子,为她拭去唇边的汁液,目光温柔带笑。 辛夷默默地点了个头。 “信。” wap. /68/68807/20155853.html 第394章 发丧 这一天的汴京与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朝阳从清晨的薄雾中升起,明媚地洒落大地,空气清新而澄静。 小报雪片似的飞入寻常百姓家里,像一个早已预料的惊雷,为这个六月的天气涂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依旧如火如荼,对张贵妃封后一事拉锯不停,但最终谁也拗不过那位龙椅上的皇帝。 皇帝的悲伤是掣肘朝臣的利器。 继“诏书册封让张贵妃成为宋朝第一位有册礼的贵妃”之后,赵祯再一次为张贵妃破例,下诏追封张氏为后,赐谥温成。 “德行宽柔曰温,齐圣广渊曰成”,一个谥号,足证张氏在赵祯心中的地位。 这还不算,赵祯并不觉得这足够彰显他对张氏的爱重。 皇仪殿里,一场壮观的葬礼,令举世哗然。 千人服丧,哭灵一月,举国哀悼,臣公齐衰。 同时,赵祯勒令之前阻止张氏册后的副相孙沔亲自宣读哀册,将会宁殿更名为“温成阁”。 除此之外,赵祯还做出一个令天下哗然的举动——对温成皇后往上封赠三代。 莫说一个贵妃,就是皇后,太后,皆无此殊荣。 以为这就结束了么? 不,远远不够。赵祯还大肆加封为温成办丧事的人,凡有参与,一律升迁两官。 没人会怀疑,赵祯对张贵妃不是一腔真情。 若不是真爱,为何一个性格仁厚,一生被台谏牵着鼻子走的软弱皇帝,敢于做出这等僭越之举? 没有了娱戏歌舞的汴京城,空有繁华,却沉闷得好像空气都变得低压起来。 六月二十,是温成皇后发丧之日,赵祯亲自换上丧服,目送温成皇后的灵车驶出右掖门。 僧侣、宗室皇亲,中书省、枢密院、诸司一路设祭到奉先院。 然后百官告奠参拜…… 温成活着的时候,吃穿用度和所受封赏都远远胜出中宫许多,死了更是身着皇后礼服,以皇后的身份下葬,让天下臣民为其服丧,纵观历史,也是风光无两。 辛夷不知道曹皇后此刻是什么心情,但私心里觉得,身为女子,张雪亦是令人艳羡的。 “只可惜,福薄。” 辛夷刚刚观礼回来,便听到两个丫头议论此事。 “一个人的命格不够,接不住福气,便是这样早衰的下场。” 辛夷听得有点好笑,叫过桃玉。 “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法?在外面可不许乱说,惹来祸端,听见没有?” 桃玉吐舌头,“我那天听钱大娘胡侃的,这不是在姑娘面前说么,外面我才不敢说呢。” 辛夷笑笑,在软椅上坐下,杏圆便打发了桃玉出去守门,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匣子来。 “郡王差人送来的,让姑娘阅后即焚。” 辛夷看到那五花八门的信封和信纸,就知道是大相国寺的佛龛里取出的“江湖百晓生”的来信。… 那个禅院被皇城司暗控了,扫地的沙弥都是察子,但外面的人都不知情,很快将那棵大榕树变成“树洞”,婆媳关系,夫妻不睦,邻里矛盾,都来找江湖百晓生。 辛夷一开始觉得无趣,可是很快,她就惊讶地发现,这些请教他的人和事件,都是《汴京赋》里相关任务和剧情。 汴京赋涉及汴京百业,人物和任务线十分繁杂,可谓包罗万象,但这个“江湖密探百晓生”原本只是她一时兴起,用古龙笔下的人物取的名字,用来麻痹敌人,原剧情里是根本不存在的。 谁知,自从她启用了这个名,打开了这条事件线,好像很快就被原剧情融合了。 换言之,她不仅没能破坏原本的剧情发展,反而让“百晓生”这条线,嵌入了整体剧情,开始了自己的发展。 是系统母机本身为超级人工智能,拥有自动运算的能力,还是像傅九衢所说……在她所谓的那个文明之上,还有更高级的文明,有另外一只神光之手,在操纵这一切? 当辛夷开始怀疑不仅傅九衢是纸片人,连她自己和原先所处的世界也是虚幻存在以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戏中戏,剧中剧,也不是不可能吧? 辛夷满头黑线地翻看着那些信件,按照自己熟知的剧情,以“超级密探”的身份,挑出几个比较典型的用“预知”来回复,并交回给杏圆,让她按信上地址,从不同递铺寄出。 最后,她将其中的一封信摊在桌上。 这封信上写着“小女子自知福德浅薄,求百先生指点,如何才能消除业障,顺利诞下康健的麟儿?而不是生出赔钱的姑娘………” 杏圆在旁看着,“这人是真把百晓生当菩萨了,什么求子的信都来了,依我看,姑娘不必理她……” 辛夷眉梢一动,浅浅笑开。 “人家如此诚心,怎可不理?” 从所有来信的人都与汴京赋相关看来,这封信也是一样,虽然没有署名,但辛夷越看越有玄机。 她仔细查看了一下复信的地址,那是春煦巷的一个军巡铺…… 军巡铺是基层灭火队,相当于现代消防队。汴京城内,高处有望火楼,每隔两三百步就会有一个军巡铺,是扑灭火灾和防范于未燃的生力军。 辛夷将信递给杏圆。 “让郡王想办法给我弄一尊送子观音,送到药坊。要隐秘,不可为外人所知。” 杏圆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点头称是,然后叫来桃玉看着姑娘,自己偷摸着离开了驿馆。 · 辛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剧情,然后懒洋洋地躺在窗边软椅上,等待高明楼回来。 脚步声如期响起,带出冷冽的气息。 辛夷一动不动,直到高明楼说话。 “姑娘在做什么?” “回少主,姑娘观礼回来有些乏了,在里头休息。”绿萼回答得小心翼翼,不敢看高明楼审视的眼睛。… 最近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发现自己越发嗜睡了,今日温成皇后发丧,她原本要和阿依玛同去,怎料竟然一觉睡过了头。 等她睡醒过来,阿依玛已经观礼回来了。 对阿依玛的行踪,她越发掌控不住,但绿萼害怕高明楼,半声都不敢吭,只默默退至一侧。 “是哥哥回来了吗?” 辛夷的声音适时响起,娇脆的、慵懒的,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 她声音刚落,就见高明楼撩帘入内,那镶着银边的白袍沾了水渍,唇角有些青紫,满脸凉意。 待她走近,辛夷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和淡淡的药味。 高明楼在三尺开外的椅子坐下,双手懒放。 “听绿萼说你在休息,本不想打扰的。怎么,昨夜没有睡好吗?” 她打了个哈欠,摇摇头,“温成皇后的丧礼怪无趣的,四周全是假哭的声音。等灵柩过了右掖门,我便回来了。” 她又笑:“幸亏我是个瞎子,也没有人说什么。” 高明楼眉头皱了皱,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 “那你再小睡一会儿,我先回房。” 辛夷看出他想快些离开,笑着喊住他。 “哥哥莫急,我还有事和你说呢……” 高明楼耐着性子坐回去,“你说。” 辛夷娇羞地道:“我也不懂大宋的礼数,不知温成皇后大殓后,百姓几日除服?臣子服齐衰,又是多久?” 高明楼眼下的乌青似乎更明显了几分,脸色也比方才更为难看。 “阿依玛这是要迫不及待地嫁给广陵郡王?” “也,也不是啦……”辛夷垂头,两个指头戳来戳去,刻意流露出一种惶惶不安的神色来。 “我听闻京中闺阁对郡王多有爱慕,怕,怕拖的时间太长了,影响两国联姻。” 高明楼冷笑一声。 “你倒是很会大理着想。” “也,也不是全为大理……”辛夷故作姿态,微微浅笑,“哥哥不是一直有心,让我接近广陵郡王么,咱们刚来汴京时,哥哥因为我长得像他喜欢的张小娘子,不是故意让我引来广陵郡王的注意么?我以为,这全是哥哥的心意……” “别说了。”高明楼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眼底如有一团浓黑的乌云,“我改变主意了。” wap. /68/68807/20310822.html 第395章 三十六技,全凭演技 辛夷讶然,一双眸子灰蒙蒙地抬起。 “哥哥是不是不信任我?” “不是。”高明楼眉头深皱,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语气略微不耐,“此事以后再说。” 辛夷见他想走,深深吸口气,伤心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帮哥哥做点事情,报答哥哥的救命之恩,可是,哥哥到现在都不吩咐我做什么,我以为是时机未到,如今想来,是哥哥对我,全无信任……” 暖黄的光影透过窗棂落在辛夷的脸上,雪白的面孔精致如画,偏生几分惆怅,如风传冷箭,射穿了半颗心。 高明楼深深注视着她,掌心抬起捂着腰上。 “你当真想帮我做事?” 辛夷点点头,“那是自然。” 高明楼瞥她一眼,“你随我来。” · 驿馆面积很大,单是鸿胪寺安置大理使臣的院落,便有南北合围的三进院落,其间花繁叶茂,居住甚是静谧。 里外守卫,皆是高明楼带来的人。 高明楼带着辛夷穿过正堂,在众目睽睽下拽着她的手腕进了他居住的卧室,将外役和侍卫都屏退下去,然后盯着站在面前因为失眠而手足无措的辛夷。 “知道我让你来干什么吗?” 辛夷听他语气冷厉,懵然地摇头。 “过来。” 高明楼朝她伸出手,辛夷摸索半天没找着他,高明楼一声叹息,拉着她坐在罗汉榻的一侧,然后将榻边放置的一个药箱打开,当着辛夷的面脱去外衫…… 房里肃静无声。 辛夷是个盲人,高明楼对于在她面前宽衣解带的事情显然没有半分顾虑,他自顾自将上半身除尽,只着一个裤头,坐在辛夷的面前。 “你来帮我上药。” “我,我上药?你受伤了吗?”辛夷做出惊恐的样子,“那快去请大夫呀,我眼睛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没有关系,我会教你怎么做。”高明楼说罢,又凉凉地盯住她,“你以前是个大夫。” “……”辛夷微微张着嘴巴,像是吃惊到了极点。 高明楼一脚踢开衣物,握住辛夷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沉声问:“你探探我的脉象,可记起来了?” 辛夷一动不动地僵着。 高明楼的手腕有明显的湿气,像是刚浸过水似的,脱下来的里衣也湿透了,裤子也是一样…… 他的伤在腹下,若是再偏一点,只怕就要断子绝孙了。更可怕的是,那条刀伤足有三寸来长,从结实的腹肌延长至腹股沟,伤口好似浸了水,四周发白,掀开之前的包扎,仍有血液渗出。 要不是辛夷有从医的经历,只怕当场就要吓得露出破绽。 “感觉出来了吗?”高明楼盯着她的眼睛问。 辛夷:“在动。” “什么脉象?” “……” 辛夷无辜地看着他,沮丧地道:“我以前真的是大夫吗?可是我为什么想不起来?”… 高明楼叹气,“不着急,想不起来也是好事。以前的你,也没有什么开心的记忆。” “哦。” 辛夷懂事地摇头。 高明楼从药箱里拿出金创药,洒在伤口上,然后拿着纱布的一端,让辛夷抓住,自己在她面前一圈一圈地转动,以便纱布将腰腹缠紧…… 如此,辛夷不得不一次一次欣赏他那一副宽肩健腰,骨架均匀有力的轮廓。 “好了。” 伤口包扎好,高明楼也不急着穿衣服,坐回来,再看辛夷的时候,语气分明轻松了许多。 “想问什么,问吧。” 辛夷抿了抿嘴:“你怎么受伤的?” “被人偷袭了。” 辛夷倒抽一口气,“是何人敢如此大胆,偷袭大理来使?” “呵!”高明楼低沉一笑,“来人身手了得,我和阿疆阿武共有十来个人,都差点栽到他们手上。我怀疑……是皇城司的人。” “皇城司?”辛夷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意外。 但只是怔了怔,她便紧张地站起来,“那哥哥快去告诉鸿胪寺的大人,让宋廷治他们的罪,怎可如此丧尽天良,袭击来使……” 在她愤怒指责的时候,高明楼只是端坐,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神冷漠,表情平静。 片刻,见她快急出火来,这才冷哼一声。 “我没有证据。” 辛夷愤然坐下,“他们太欺负人了。哥哥,那我们怎么办?” 高明楼略微迟疑。 “你不是想为我做事吗?” 辛夷重重地点头,“为报救命之恩,阿依玛愿为哥哥肝脑涂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可能是高明楼当真为她的真心所打动,次日一早,天不见亮,竟然叫绿萼来叫她,一道去河边垂钓。 出行的马车上,辛夷还在打哈欠。 “钓鱼不在汴京禁乐令之内吧?” 高明楼一愣,勾唇微笑。 “宋廷禁宋民,未必还管得了我大理人?” “这么说好像也对。” 两个人边走边说,难得地聊了起来。在辛夷的印象中,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和高明楼在这样轻松的气氛下说话。 她尽量表现得平静,一颗心却像那汴京上的漕船似的,摇动不安。 “哥哥,我们不是出来钓鱼的吗?” 辛夷看着河岸边停放的漕船,不解地问。 “在船上也可以钓。”高明楼语气不变,看一眼她白皙的脸,“一会日头就出来了,我怕你小姑娘不经晒。还是上船再钓好一些。” “也行。”辛夷露出几分笑容。 “哥哥真是神通广大,什么时候在汴京置了船,我都不知道。” “租的。” 辛夷嗅着河风,在高明楼的搀扶下坐在船舱里,愉快地道:“早知坐船这么好玩,我早就来了……” 高明楼低低一笑,突地盯住她道:“这艘船有暗仓。暗仓里有两具尸体。”… 辛夷轻呼一声,像是听了一个鬼故事,惶恐不安地苍白着脸。 “你做了什么?” “杀了两个人而已。”高明楼轻声带笑,眸底有光影掠过,“不是想为我做事,成为我的人吗?” 辛夷咬住下唇,“你想让我做什么?” 高明楼慢条斯理地笑,“一会漕船驶入河心,由你亲手将那两个人推入水里。那我们从此便是一条心了。” “不……我,我不敢。” “不怕。”高明楼诱哄的道:“这点小事你都不肯为我做,让我如何放心,将我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上?” “少主……” “我喜欢你叫哥哥。” “哥哥……”辛夷惊恐地摇头,“我不想推,可以吗?” “不行!” · 小船摇摇晃晃,驶入茂盛的荷林里。 这是辛夷药坊外,临近五丈河的一处水塘,一年多前辛夷就让工匠挖了出来,填埋淤泥,准备栽种荷花,但这一片荷塘真正长成如今的样子,却是在这个夏季。 空气里满是荷香,高大的荷叶伸出高高的叶片,将小船纳入其间,又是凉爽,又是安静。 侍卫守在岸上。 辛夷十分放松地躺着,看傅九衢将小船靠在荷下,揪下一朵荷花递过来,接过嗅了嗅,一声叹息。 “太好闻了,正好洗洗我的鼻子……你是不知道,那尸身有多臭。” 傅九衢将她鼻尖渗出的细汗擦尽,“你推了吗?” “没有。” “为什么?” 辛夷眼梢微抬,乌黑的眼底有狡黠的笑。 “我衡量过了。如果我为了讨好他,连这种恐怖的事情都敢下手,只怕会适得其反,令他生疑,防备……那就不是普通的姑娘家敢做的事情!” 傅九衢哼声一笑。 “你果然不是普通姑娘。所以,你是不是以为这般,高明楼就不会防备你了?” “会有防备,但不至于如今就把我当成劲敌。” “回来吧。”傅九衢打断她,眸底是浓浓的担忧,“我不用你做探子。回到我身边来,让我保护你。” 辛夷知道他的心思,眼中含笑:“你故意伤他的对不对?” 傅九衢轻嗯一声,“原本想核实一下我们的猜想,可惜让他逃了。” “伤在哪里?” 辛夷接着追问,傅九衢目光微闪。 “腹下。” “什么兵器?” “剑。” “剑身多宽?” “不到两寸。” 傅九衢神色突地一厉,“你见着伤口了?” 辛夷莞尔,点点头,“我记得你说过,当初侬智高逃窜时,腹下中了一刀,直入腹股沟……今日我看高明楼的那伤处足有三寸长,分明是故意扩大,用新伤来覆盖了旧伤……” 她说得有些兴奋,因为发现了这个小秘密,可是傅九衢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一双眼睛如同野兽似的,暗芒闪闪,好像要咬死她。 wap. /68/68807/20310823.html 第396章 鱼戏莲叶间 辛夷正说得兴起,冷不丁看他变了脸色,噫一声。 “怎么了?” 傅九衢一言不发,突然执起辛夷的手,轻咬一下。 “罚你。” “??”辛夷一脸不解,缩回痒麻麻的手,揉了揉,“我怎么了?” 傅九衢斜睨:“男女授受不亲,他伤在那处,你竟然看得这样清楚……” 忽然又黯下脸来,“你对我都不曾这般。一口一个哥哥,叫他倒是叫得亲热。” 醋了? 辛夷忍俊不禁,娇俏地朝他挤眼。 “你还有什么可看的?身上哪一处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为了证实所言非虚,她无声地比划一下嘴型,吐气如兰。 “例如,脐下胭脂痣……” “是吗?”傅九衢反问一句,辛夷以为他是当真在质问,正要坐直身子和他继续说高明楼的异状,不料,那张仿若糅杂了荷田夕阳的俊脸竟然朝她慢慢逼了过来…… “喂。”空气仿佛被人夺走一般,辛夷呼吸吃紧,慌不迭地撑住他的肩膀,侧身一躲,便低低笑开。 “方才还说男女授受不亲,广陵郡王这是转头就忘了规矩……” 傅九衢搂她过来,“小娘子,看你往哪里跑……” 辛夷笑不可止。 “哪里来的强盗流氓,这是看人家姿色好,要强抢上山做压寨夫人不成。” 傅九衢眉梢扬了扬:“做压寨夫人甚好,那小娘子从是不从?”他双眼越逼越近,近得辛夷可以清晰数出那长长的眼睫毛来,才又一声低叹。 “小娘子,你看这良辰美景,不如从了我可好?” “不从。奴家誓死不从……” 辛夷话音未落,突觉得腰上一紧,整个人已然被他胳膊压住,然后这万恶的家伙居然挠她的胳肢窝…… “啊哈哈哈,不闹了不闹了,大王,我错了,我从了从………啊哈哈哈……” “哪里知错了?” “哪里都错。” 辛夷忍笑挣扎着,不停地求饶,可广陵郡王面色不变,转手就在她臀上轻轻一拍。 “往后再有不听话,还要罚得重一些……” 辛夷愣住。 那一下当然是不痛的,但她从来没有过被人打屁屁的记忆,那感觉不知是懵是羞还是气,当即便不肯依了,抬起脚丫便朝他踹过去。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尚未过门你都敢对我出手,再往后你不得家暴啊?” 傅九衢挨了一记飞云脚,差点被她气笑。 他一把拉住小娘子的小脚,拽在手心里,任由她扭动也不松开,黑眸里灼光闪动,声音低哑浅笑。 “闺中情趣,倒是让你误会。看来我家小娘子须得多多教导才会懂事……” 辛夷原就只是玩笑,但见傅九衢面色沉静,不辩真假,嘴巴一瘪,便伤心起来。 “我好心好意要帮你分忧,你不领情便罢了,还对我动手动脚……我,我的清白,没有了。” 傅九衢噙一丝笑意:“我负责。” “那你松开。” 辛夷又料错了。 傅九衢不仅没有松开她,反而欺身下来…… “做什么?”辛夷眼中雾气蒙蒙。 傅九衢不答,顺势折下一柄绿荷,撑在辛夷的头顶,含笑看她杏眼生媚,娇靥如花,只觉眼前绿娇红姹,大惹人眼。 “十一。” “嗯。” 傅九衢双眸漆黑深似苍穹,唇角掠起一丝艳美的笑。 “若这个游戏当真是因我而起,那我一定最是偏爱你。” 辛夷听着他低哑的声音,头皮发麻,后背湿热得像被水洗过一般,一时云里雾里。 “此话怎讲?” 傅九衢将她揽到怀里,眸底生波,音色悦耳如同琴弦拨弄。 “你恰是我喜欢的模样。” 情人眼里出西施。 碧荷的阴影落在辛夷的脸上,怀里的她青涩得如同一朵含苞未放的花朵,带着致命的诱惑。 傅九衢冰凉的吻落在她的腮边,叹息:“十一,我该怎么疼你才好?” 辛夷没有说话,闭上眼睛。 纠缠着他,深吻。 荷田里水波潋滟,一圈一圈地散开,荷香充斥鼻端,树上的知了在拼尽全力地歌唱。 岸上的侍从目不斜视,站得纹丝不动。 一叶扁舟不过丈余,在舒展的荷叶下晃晃悠悠,摇得越发厉害。 辛夷在颠簸中总有一种小船很快就要倾覆入水的错觉,不由紧紧揪住傅九衢…… 好半晌,广陵郡王可算讨得了便宜,这才停下来,用一种意犹未尽的目光盯着她,微舔牙槽,笑得邪性。 “可算老实了。” 辛夷气息不匀地瞪着眼睛,双颊通红,仿佛沾染了上好的胭脂,一颗心更是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你这个人,说不得几句正经事,转眼就使坏……” 傅九衢将她扶好,“我最是正经。嗯,你继续说。” 辛夷:“……” 他倒是衣冠楚楚,敛正神色,而自己却被他搞得好生狼狈,头发都散乱了。 她摸了摸鬓发,二话不说,拳头就砸在了傅九衢的身上,一拳不够,再来一拳。傅九衢淡笑不语,等她出够了气,这才将那小拳头包在掌心。 “好了,再打下去,就是谋杀亲夫了。” “不要脸。无媒无娉,你是什么亲夫?” “国书为媒,天地为娉。行么?” 辛夷听他声音带笑,哼笑一声。 “行行行。那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傅九衢似笑非笑,捏她小脸。 辛夷拉住他,正色道:“那可否告诉我,你袭击高明楼是怎么回事?” 她讲出内心的疑惑,“只是为了让他露出马脚?” “不。为了证实他的马脚。”傅九衢眉峰微蹙一下,盯着辛夷:“那日我不是告诉你,姜还是老的辣,还得师父出马吗?” 辛夷点头。 “师父做了什么?” 傅九衢:“钓鱼。” “这个我知道,钓鱼是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钓鱼,闲话。” “……” 闹呢? 这叫什么师父出马? 傅九衢看出她的表情,温柔地看着她笑,“师父一边钓鱼,一边和河边的钓鱼人闲话,顺便问一些高明楼的事情。” 辛夷啧声,“不应该啊。高明楼为人谨慎,绝对不会轻易露出马脚,怎会让其他钓鱼人抓住他的把柄?” “确实没有。”傅九衢目光带笑,“但做贼之人,难免心虚。师父只需每日钓鱼,就足够引来高明楼的警觉。那么,他肯定会做点什么来避免被发现……” 辛夷恍然大悟。 “不怕他动,就怕他不动。” “没错。”傅九衢道:“皇城司查到高明楼在汴京另有内间和眼线,但一直找不到他们如何联络……更找不到他们作案的证据和密谋的据点……” 在汴京,皇城司眼线无处不在,能完美避开皇城司的盯梢并不容易。 因此,傅九衢怀疑,高明楼的内间要么是皇城司的人。要么,曾经是皇城司的人,了解皇城司的一切。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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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九衢道:“第一,因为他是狄青,打败侬智高叛军的狄青。” 在侬智高眼里,狄青所带来的威慑力肯定与皇城卒是不同的。若是皇城卒前去调查,兴许他就不为所动了。 辛夷撩眉而笑,“有第一,是还有第二?” “嗯。”傅九衢想了想,神色略微黯淡,“你可曾记得你告诉我,师父的命运结局?” 辛夷僵住面孔,默然看他。 傅九衢道:“我总得为师父做点什么才能心安。至少让师父保持好心境,不与那些文臣争长论短,不要郁郁寡欢。垂钓,本是他兴趣所至……” 文臣们对狄青的挤兑,傅九衢都看在眼里。在辛夷回来前,他大可以鱼死网破,继续黑化到底,可辛夷回来了,有她在,傅九衢就有了更多的顾虑…… “这么说来,我本想做一只掀起飓风的蝴蝶。一不小心,却做了恢复剧情的衔尾蛇。” “不要自责,这不关你的事。”傅九衢握住她的手。 许是天气炎热,辛夷掌心有香汗微湿,此情此景,让傅九衢莫名产生了一种即视感。 就好像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曾和她如此静坐荷田,与微风交谈。 “若蝴蝶最终仍是干不过衔尾蛇。那我就把这个世界掀个天翻地覆。” 辛夷一惊。 扭脸看去,傅九衢神色淡淡,好像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说了一句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辛夷有些头痛,不敢去想傅九衢终有一天也会走上命运轨迹,黑化,死亡,受世人唾弃…… “游戏而已,九哥。” “既是游戏,那无须畏惧。” “……” 辛夷突然有点后悔告诉他这是一个游戏的事情。 从那之后,傅九衢的敬畏心明显少了。 她突觉可笑。 一心想要改变剧情,没想到,她却一手推动了发展。如今的她就像是在网中挣扎的一只蛹,无论怎样扭动和抵抗,好像都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更可笑的是,命运本身只是一些数据。 生而为人,能给数据跪下吗? · 白日里的炙热,终于换来了夜晚的雷雨。 一声声惊雷噼啪作响,震动大地。 整座汴京城,像被雨洗过的一般,宛若新生。 温成皇后大敛的日子总算过去了,司天监早已择好了陵地,匠人们正在赶工造陵。而赵官家,完全将自己当成了温成的丈夫,要为妻室服齐衰一年,最后“以日易月”,也用了七日才除服,事后,整个人仍然沉浸于哀恸之中,常常夜宿温成阁。 这些日子,汴京城异乎寻常地热。 就在温成皇后大敛的夜里,汴河里有两艘漕船无故着火,烧毁后沉入水底。 因为朝廷在办大丧,当时没有掀起波澜,却在七日后,突然传遍大街小巷。 开封府的吕大人当即派人查实,发现河底有不明尸首两具,浑身漆黑,仿若雷劈。此外,还发现两箱烧毁残留的蜜陀僧。 衙役捞起尸体,经人指认,两个死者都是樊楼里的打手,是一对亲兄弟,为人凶悍跋扈,一言不合就对人大打出手,曾经生生逼死过他们的父母。 在樊楼案发的前一天,有人看到这两兄弟和几个樊楼案的死者发生口角,在大堂里争执过。 而樊楼案发的当天,这两人便不知去向,开封府怀疑他们与案件有关,曾派人四处查找。没有想到竟然死在了汴河的漕船上。 民众直呼死得好。 汴京小报更是抢在官府前面“破了案”——说这两个家伙就是樊楼案的凶手,杀人后躲在漕船上,想要避开开封府抓捕,只可惜大逆不道,罪行累累的人,自有天收。 又说他们两个是被天雷劈死的,漕船着火也因为雷击…… 更离谱的是,也不知谁人编出的段子,说是狄大将军神机妙算,料到凶徒会藏匿汴河,这才每日去河边垂钓,逼得凶徒躲在漕船不敢下来求生,直至引发天雷。 市井坊间议论得绘声绘色,就像亲眼所见一般,说书人更是编成了话本,在茶楼瓦子里大肆传播狄大将军的功劳。 但坊间不知的是,百姓对狄大将军有多少美言褒赞,朝堂上对他的攻击就有多么地腥风血雨…… 一封封奏疏摆在了赵祯的面前,说狄青“掌机密而为军士所喜,自于事体不便,不计青之用心如何也”,再拐着弯地告诉皇帝要“戒前世祸乱之迹”,说到底,就是要解除武将的枢密使职务,不让狄青有掌兵之权…… 事情的发展,仍在剧情中。 就连漕船一事,原本是傅九衢掌握了主动,打了对手一个措手不及,让他露出了马脚,结果却被程序无情扳转,被有心人利用,变成了对狄青的攻击。 辛夷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心绪纷乱不堪。 这个时候,曹漪兰的来信就像一道光,让她眼前一亮。 “百先生,你所献之计,十分巧妙,如今那烂人,好像越发离不开我了,而我近日,身有异动,找了大夫来请脉,已然有喜……那烂人欣喜若狂,我却惶惶不安,敢问百先生,喜脉突临,于我是好是坏?” 对啊! 曹漪兰和蔡祁的命运,不是已经改变了吗? 毕竟在原剧情里,曹漪兰既没有嫁傅九衢,更没有嫁给蔡祁,而是在作天作地后,得了个惨死的恶毒女配下场……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97章天大的功劳免费阅读。 wap. /68/68807/20392899.html 第398章 高人支招 赵祯走到翔鸾阁的时候,没有半分动静,内侍吓了一跳,就要出声请安,被他轻轻摆手阻止。 内侍躬身站到一侧。 赵祯负手而入。 寝殿里的光线很暗,帐幔轻垂,两团昏黄的烛火,映照着案前认真抄写的周忆柳。 她身形纤瘦,半分不像怀胎七月的妇人。 赵祯慢慢上前,目光扫过书案上的袅袅轻烟。 “在抄什么?” 周忆柳受到惊吓,手一抖,笔头落在纸上,涂出一团漆黑。 “官家?”她讶然,赶紧将狼毫搁在笔架上,忙不迭地起身朝赵祯行礼。 “免了。”赵祯托住她,又亲自将人扶在椅子上坐好,这才拿起她抄写的《地藏经》,目光沉了沉地赏看片刻,又放回去。 “你倒是虔诚。” 周忆柳头也不敢抬起,双手捧着隆起的腹部,显得十分谦卑。 “妾身诚心忏悔,恭请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并愿以此功德,回向温成皇后,愿她早离苦痛,前往极乐往生……” “抄地藏经,却供奉观音菩萨。”赵祯缓缓坐下,视线落在案上佛龛里的一尊观音佛相身上。 周忆柳尴尬地一笑,走到赵祯背后为她按捏肩膀。 “想是快要临盆之故,妾身近日常做噩梦,梦见腹中孩儿求救,一遍遍地叫娘,说有人要害他性命……妾身愚昧,眼下是恨不能把满天神佛都请到翔鸾阁来才好。” 赵祯握住她的手,“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周忆柳眼睫微微颤动,没有抬头,声音越说越低,小意又卑微,“只要能为官家诞下一个小皇子,为大宋保住龙脉,莫说受点委屈,便是要妾身的性命,妾身也甘愿。” “你是个有心的。” 赵祯盯她片刻,在她手背拍了拍,眼波一转,若有所思地拧起眉头。 “你屋里焚的什么香?这味道十分独特。” 周忆柳瞥他一眼,“便是普通的鹅梨香,加了腊梅和青椒。若说独特,大概是妾身用心制成的缘故吧。” 赵祯点头:“不错,香味别致。” “官家什么好香没闻过,羞煞妾身了。”周忆柳说着,拿过香钳小心地拨弄一下炉里的香片,以便让它散发出最浓郁的香味来。 赵祯看她侧脸,神色柔和,整个人纤软而温舒,这是一个有别于张雪亦的女子,她就像没有骨头,可任由他搓圆捏扁,只为求得生存…… 赵祯出神片刻。 今日过来,原是想关心一下周忆柳的肚皮,可此刻,看着她怀着身子那一副可怜柔软的模样,他不知不觉心软。 “唉!”一声叹息,赵祯拍拍膝盖站起身来,“经书不要再抄了,别累坏了身子。你的心意,朕替温成领受了。” 周忆柳无辜地看着他。 “你早些歇了吧。”赵祯从她身上挪开视线,看向别处,“朕走了。” “官家……” 周忆柳放下香钳,突然扑过来,双手紧紧抱住赵祯的胳膊,将头贴在他的肩膀上,泪光楚楚地道: “你再多陪妾身一会儿好吗?就一会……” 赵祯沉眉,正要拒绝,却听她突然饮泣起来。 “妾身受噩梦惊扰,难以入眠。太医说,这是神守不住,阳气匮乏,易感外邪所致。官家是天子,是真龙之身,有官家在,翔鸾阁必定阳气回升……求求官家,为了腹中麟儿,留下来陪陪妾身可好?” 赵祯看着她慌乱的、怯生生的模样,心里微微发酸。 他叹息一声,拍了拍周忆柳的胳膊,将人揽在臂弯里。 “莫怕。有朕在。” 这些日子赵祯也没得一日好眠,想是困乏得紧了,他躺在周忆柳的床上,眼皮一合,原想小憩片刻就走,竟然很快就睡了过去。 熏香幽幽,殿里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周忆柳从帐中起身,披了件衣服慢慢走到供奉着菩萨的桌案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祈祷。 这尊佛相是百晓生送到春煦巷军巡铺的。 里面还有一盒香,和一封回函。 百晓生告诉她,如果有人可以保证一举得男,那肯定是骗子。不过,一举得男虽不可信,多生几胎一定可以。 这原本是一句说了等于没有说的废话,但周忆柳却自行领悟了来自高人的话中精髓——怎么才能多生几胎?答案当然是笼络皇帝的心。 只要有侍寝的机会,早晚都会生儿子。 就算生不了儿子,看看张雪亦就知道了,皇帝的宠爱胜于一切。 她要往上爬,要将那些过去瞧不起她的人踩在脚下,要让当年对他们一家子的遭遇视而不见的亲戚族人对她摇尾乞怜。 尤其是傅九衢和赵玉卿,她要让他们娘俩在她面前,磕头行礼,尊称一声千岁。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翔鸾阁的时候,赵祯才幽幽醒转。 “几时了?” 李福低着头,恭顺地走近。 “回官家,卯时了。” 赵祯揉了揉太阳穴,唤醒昨夜的记忆,竟然发现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整个人舒畅了很多,那沉在心里的郁结好像都散去。 他叹一口气,“怎不早些叫朕?” “官家今日不用上朝,周娘子说让官家多睡一会儿。” 周忆柳恰好进来,捧着盥洗的金盆,闻言垂下眸子,很是小意地道:“妾身看官家脸色不好,想是近日都没有睡好,便自作主张,请官家责罚……” 赵祯瞪了李福一眼,再笑着叹气。 “为了朕的身子,何罪之有?不过,往后这些粗活你都不要做了。你不是下人,还怀着朕的皇嗣,怎可亲自操劳?” 说罢,他哼一声,叫李福。 “还不过来为朕更衣?” 这些日子,赵祯每日晨昏都会为张雪亦上香,从无遗漏。今日睡过了头,错过上香的时辰,他不愿苛责周忆柳,但看李福的时候,脸色仍是有些臭。 李福小心翼翼看一眼他。 “官家,广陵郡王一直候,候在殿外,有一个多时辰了……” 赵祯的脸,更臭了几分。 · 从除服那天开始,傅九衢就想着法子地在赵祯面前找存在感,目的就一个——早点为他和相国千金颁旨赐婚。 赵祯有时候都怀疑这人是故意来气自己的。 他刚刚死了最爱,他就迫不及待地迎娶所爱…… “你长本事了,竟然追到翔鸾阁来?”赵祯负着手走出去,看傅九衢一身清爽立于朝阳之下的庭院中,年轻、英俊,芝兰玉树,绝代风华,心里莫名一阵烦闷。 “说吧,有什么事?” 傅九衢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朝赵祯行礼。 “求官家赐婚。” 赵祯早知他的来意,哼一声甩袖,大步走在前面。 “宫里刚办完丧事,过些日子再说。” “官家,这婚事拖不得了,再拖下去,要死人的……” 傅九衢笑着跟了上去,阳光下的俊容好像镀了一层光晕,天然散发着勾魂摄魄的魅力。 周忆柳站在扇窗的后面,透过窗纸看那男子挺拔的背影越去越远,手心微微攥紧,露出一抹冷笑。 “秀琴,备上纸笔。” 秀琴看着她莫名狰狞的表情,心里一紧。 “娘子,官家说了,不让您再抄经,怕你累着自个儿……” 周忆柳抚着小腹笑得诡涩。 “我给百先生去信,并奉上酬金。” 秀琴皱眉:“娘子当真信他呀?” 周忆柳笑了笑,“坤宁殿传出消息说,今日曹夫人入宫给圣人报喜,曹大姑娘有了。那曹大姑娘如此丑态,鄙于不屑,便是请了百先生支招,就把一个野马似的蔡小侯爷管得服服帖帖,花楼不去了,花酒不喝了,勾栏瓦子里的戏曲也不去听了,成天围着曹大姑娘转……” 她慢慢转过头来,“你说,这种绝世高人,我怎可慢待?”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98章高人支招免费阅读。 wap. /68/68807/20472345.html 第399章 赐婚广陵郡王 出了翔鸾阁,赵祯眉头越拧越紧,不满地训斥亦步亦随的傅九衢。 “你就如此心急?多等些日子又会如何?朕不想让人戳脊梁骨,说温成刚走,朕就张罗着给外甥操办婚事……” 傅九衢笑容不改。 “官家是天子,你说什么做什么,哪里轮到旁人置喙……” 赵祯身形略微一停,转过头来看他。 “你说老实话,到底为了什么?” 虽然赵祯被傅九衢缠得烦了,但他很是了解这个外甥的性子,如此迫切的原因,肯定不那么简单…… “唉,还是瞒不过您的法眼。”傅九衢叹息一声,缓缓地道:“舅舅,我没多少日子了。” 赵祯呆了一瞬,凝视着他,冷声斥责。 “胡闹!为了逼朕答应,这种话你都敢说……” 傅九衢望入他的眼底,沉默片刻,一字一句很是清晰:“外甥不敢欺君。舅舅若是不信,大可传周道子来问话。” “当真?”赵祯下颌的胡须微微抖动,像是用尽了力气一般,声音里透出一种浓浓的无力,“上天当真如此不待见朕,要将朕的亲人,一个个地从朕的身边带走?” 赵祯自恃为君圣明,一生勤勤勉勉,兢兢业业,不敢说是一代雄主,但在他的治理下,大宋也国泰民安,物阜民丰,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好皇帝……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么业障,孩儿一个接一个地夭折,除了福康公主,一个都没有养活。如此四十有余,贵为皇帝,富有四海,却留不住一个所爱之人。 “朕……”赵祯极是悲伤地闭上眼睛。 “准你所请。” ·· “驾——驾——” 一匹骏马驶过御街,在驿站停下。 马声嘶鸣,一个侍从风风火火地闯入驿馆。 “报,大宋皇帝,圣旨到!” 辛夷正在厢房里和杏圆说话,用温水替银霜擦洗羽毛,听到声音,怔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很快,内监李福就手捧圣旨进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还有几个侍卫,很是谨慎的模样。 “东川郡王接旨——” 高明楼捂着受伤的下腹,强自带笑出门迎接,顺便让人去叫辛夷,然后和李福寒暄片刻,塞了一锭银子过去。 “有劳公公跑这一趟,拿着喝茶。” 李福眼皮跳了一下。 “多谢东川郡王。小的不敢领受……” 他笑容可掬地推回去,慢慢地挺直腰板。 “东川郡王准备接旨吧。” 辛夷在两个丫头的扶携下慢慢出来。 会客厅里都噤若寒蝉地等待着,站得规规矩矩,就连高明楼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李福见人都到齐了,扫视一眼,双臂张开黄澄澄的圣旨,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相国高振祥之女,名门贵女,温良端敏,淑静懿德,含章秀出。现两国互契,赐婚广陵郡王,择吉日完婚。钦此!” 大厅里空气静寂,许久没有人说话。 辛夷察觉到高明楼身上的不悦,一动不动。 片刻,才听到高明楼低声道:“阿依玛。” 辛夷垂眸,“我在。” 高明楼慢慢直起身子,瞥她一眼。 “你的终身大事,这道圣旨,你来接。”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个东川郡王对妹妹的婚事很是不满,李福面无表情地捧着圣旨站在原地,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辛夷平静地点头,跪下磕头。 “谢主隆恩。” · 一道圣旨,两处闲愁。 驿馆里报称东川郡王身子不适,卧病在床,而长公主府里,赵玉卿也是急得团团转—— 第一次娶媳妇,她又是喜又是忧,生怕婚事办得不好,又不知大理礼数如何,赶紧安排人去打听,然后又觉得府上没有拿得出手的奇珍异宝做聘礼,总之,怎么想怎么抓急,一时手足无措。 丫头婆子们看在眼里,皆是会心一笑。 “殿下不必如此操心,择期自有司天监,婚仪自有礼部,殿下只需要保重身子,安心等着喝媳妇茶便是了。” “我哪里能不操心?”赵玉卿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左想右想,觉得一刻都不能再等了。 “不行!去给我备轿,我要去司天监问问吉日良辰……” 傅九衢神清气爽地进门,就看到母亲这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 他摆摆手,示意下人们退下,然后招呼孙怀捧着托盘进来。 “母亲再是着急,也要先把早膳用了。” 长公主愣了一下,似乎这才想起自己尚未用膳。 “嗐!”她笑着坐回去,“你看我这记性,当真是老了……” 傅九衢不说话,朝孙怀使个眼神。 孙公公自是最会看脸色的人了,那一张白白胖胖的脸笑得像个弥陀似的,走近过来将托盘里的瓷盅一个个放在桌上。 “殿下,这是阿依玛姑娘亲自采摘的莲叶莲子做出来的,荷叶粥,荷香粽,莲子炖乌鸡……姑娘说了,让长公主尝尝味道……” 这个时季荷花莲子正当时,旁人采摘算不得什么,可阿依玛眼睛不好,就得费老大的劲了。赵玉卿一想到此,眼圈都红了,又是感动又是欣慰。 “她眼睛不便,怎可去做这些粗活,采荷近水,那多危险啦。” 傅九衢看到他娘这般模样,朝孙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退下去。 然后,漫不经心地往椅子上一坐。 “母亲放心,是儿子陪她一起采摘的。” 赵玉卿叹气:“你们有孝心就好,往后不用为我做这些,我在府里要吃什么没有呀,何苦劳动你们……” “阿依玛说,不一样。这是她的心意。” 傅九衢说完,见赵玉卿皱眉,清了清嗓子。 “那我回头说说她,别叫我娘再操心……” “呸呸呸。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这不是恁生误会么?她还以为我不喜欢呢。” 赵玉卿瞪他一眼,将自己多年来观察总结的婆媳关系经验搬出来,唠唠叨叨地教训了傅九衢一通。 等说到最后,看傅九衢唇角若有似无地往上抬,好似在拼命地隐忍笑意,这才反应过来,儿子是在戏弄自己。 “你这浑小子!” 赵玉卿哭笑不得。 可仔细一想,儿子上一次跟她这样玩笑和亲近,还是在孩童的时候。 赵玉卿突生感慨,和他探讨大婚之事。 “等来了圣旨,婚事就该操办起来了。” 傅九衢点头。 “依为娘的意思,婚礼宜早不宜迟,礼数方面可以会因为仓促有所短缺,但我们尽可以在旁的方面补上,多几抬聘礼,再搜罗些奇珍异宝送过去,肯定要全了阿依玛的脸面……” 傅九衢再点头。 无论赵玉卿说什么,傅九衢都不反对。 只要能娶到辛夷,别的全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直到赵玉卿说,“等会儿我便去司天监问问,让监正尽量给我们看一个吉日,最好在八月,最迟别过九月……我都迫不及待想抱孙子了。” “母亲不用去问了。日子我都选好了。”傅九衢突然开口。 赵玉卿被他说得愣住,“你看好的?什么时候?” 傅九衢脸上露出一丝浅笑。 “我拿着生辰八字找大相国寺的方丈批的日子,八月初十,赶在中秋节前办了大礼,恰可一家团圆。” 赵玉卿露出几分讶然。 “会不会太赶了?大理那边,能愿意吗?” 傅九衢微微一笑,“我会让他们愿意的。” 赵玉卿觉得儿子的急切远胜于自己,面上不由地露出一抹担忧来。 “阿九,你该不会是……把人家姑娘给,给怎么了吧?” 傅九衢抬眉:“怎么?” 赵玉卿知晓他的脾气,见他明知故问,但面色淡然平静,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好笑地摇了摇头,揭开瓷盅的盖子,用勺子慢慢地搅动。 “娶妻不是无媒苟合,这个道理不用娘教你。去吧,忙你的去。婚礼这边自有娘在,不用你操心……” “母亲。”傅九衢突然沉声唤她,那张绝艳的面容略带一抹凉色。 “儿子就要成婚了,你可以告诉我,父亲的事情了吧?” 勺子叮的一声碰在瓷盅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赵玉卿脸色微变,像个无措的孩子,眼神躲闪,勉强露出笑脸。 “阿九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傅九衢盯着她,不答反问。 “父亲大人是怎么死的?”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399章赐婚广陵郡王免费阅读。 wap. /68/68807/20472346.html 第400章 郡王上门 赵玉卿默然。 这些年来,不论是赵玉卿还是赵祯,对他父亲之死总是讳莫如深,儿时的傅九衢还经常追问,年纪渐长便不再相问了,赵玉卿以为他早就淡忘,没有想到原来都记在心里。 赵玉卿满是疲态的叹息。 “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你父亲当年涉及一宗科举舞弊案,母亲跪在大娘娘跟前哭求一宿,方才免了他的徒流之刑……可惜他的命不好,在被贬扬州途中突发疾症而亡。” 赵玉卿所说的大娘娘是太后刘氏,是宋代第一个临朝的太后,大权在握,至死不肯还政于赵祯,因此,赵玉卿怀着身孕那时候,朝堂上真正掌权的人还是刘太后。 傅九衢生下来父亲就已经不在了。 他从未见过一面。 论不上多深的感情,但心底的缺失和疑惑一直存在。 “父亲当年有舞弊之举。” “开封府量刑,想是错不了。” “父亲身为驸马,不缺钱财不缺势。身为科举考官,有什么理由舞弊呢?” “那个作弊的考生是你父亲的侄子。”赵玉卿似乎很不愿意翻开尘封的旧事。 每多说一个字,眉头便皱得更深一点。 “这些年来,我们断了与你父亲老家荣州的往来,也正是为此。开封府查明,你祖母三番五次来信,对你父亲以死相逼,让他为侄子眷录题目便代写答卷……” 赵玉卿说着便垂下眸来。 “你父亲的一生,都是被你祖母害的。当年我刚临盆,你祖母从老家赶过来,带了十几个人,在公主府门前摆灵堂,闹死闹活要我交出他们家的孙子,后来……被你舅舅派人赶了出去,便勒令他们不许再踏足开封。” 她有些不敢看傅九衢的眼睛。 “我儿不怪母亲吧?” 傅九衢沉默片刻,摇头。 “不怪。”他骤然起身,又扬眉补充。 “若当真如此,我就不该姓傅,应随母亲姓赵才对。” “衢儿……”赵玉卿一听这话,惴惴不安的心,终是落下。 她以为儿子会怪她狠心,这么多年,不给他父亲的老家里捎一文银子,就连他祖母过世,也不闻不问,更莫说服丧和祭拜了。 赵玉卿不理亏,只怕傅九衢有想法。 她拉住傅九衢的手,眼眶突然便蓄满了泪,声音却是带着笑的。 “你能这么想,母亲很是开心。再往后,你也成家了,母亲只盼你修得贤妇,良缘美满。” 赵玉卿不敢再说更多,甚至都不敢提“白头偕老”,因为她记得傅九衢说过的那个要命的病魔,虽平日看他无恙,却不知那一日何时会来…… 许是母子连心,傅九衢微微一笑。 “母亲莫怕,你我情分永不凋零。” 赵玉卿颔首而笑,“你是最孝顺的孩子,你不会舍得离开母亲的……” 傅九衢笑着点头。 ·· 日子定下,大婚之礼便进入了倒计时,好在大理国无论服饰和传统,与大宋相差无几,准备起来并不费什么事情,于是,大丧之后有大喜,京中气氛一转,又开始议论起了郡王的婚事。 辛夷这几日都待在驿馆里,不好再出去,一是高明楼以待嫁女不宜抛头露面为由,管她管得紧了些,二是她来了月事,肚子不太舒服,索性缩在驿馆当乌龟。 七月正,暑气更浓。 长公主府隔日便送来纳凉的冰块和各种冰镇的水果饮子,生怕她被亏待,原本因为这位大理千金是个瞎子,朝野上下说三道四的人不少,但有了长公主和广陵郡王掏心掏肺的庇护,渐渐地,那些嘈杂声便少了。 只有翔鸾阁的那位,肚子里的月份越大,脾气也越躁。 辛夷收到大相国寺来的第二封信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了那个化名“绿柳”求生儿子的人是周忆柳。 那尊观音佛像送到春煦巷的军巡铺后,皇城司盯梢了三天,才盯到取走东西的人,是尚食局的一个小太监,又花了两日才查清楚他是拿了周忆柳的钱替她捎信的人。 皇城司没有打草惊蛇。 所以,辛夷这个密探百晓生才能接连收到两封“绿柳来信”。 一是夹的银票,说是酬金,一是求那香,说自家夫君用着甚好,心情畅悦,想再多求一次,有重金酬谢。 这次辛夷没有满足她,只回信道: “福气常由善心起,祸端往往由贪生。” 杏圆和桃玉常伴她左右,并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也全然不问,只听命照顾她的身子,便将消息传给傅九衢,和那只叫银霜的鸟儿一起,做他们的鸿雁使者。 辛夷每日计算日子和剧情,并不常常想起傅九衢,非常安心的等待大婚,可傅九衢那边,不过三两日没见着人,又不见她有来相见的意思,终是忍不住了。 天不亮,辛夷尚在清晨的凉意里酣睡,便听到桃玉前来禀报。 “姑娘快起身,郡王来了。” 辛夷迷迷糊糊翻个身,“好。” “姑娘,郡王来了。”桃玉以为她没有听清,又重复一遍。 “听见了。”辛夷困得眼皮都睁不开,“让他稍候片刻。” 桃玉:…… 杏圆撩帘子进来,怔住。 两个人对视,皆是一声叹息。 广陵郡王总算是遇到了对手,以前都是他这般待别人的…… “不是我薄情。”辛夷打个哈欠,又懒洋洋说了一句,“是不能表现太急切,免得招来怀疑。” “姑娘自有姑娘的道理。”杏圆说着又道:“但郡王不是独自前来的,还带了三念姑娘。” 辛夷眼皮嗖地掀开一个。 “三念?” “嗯。” “那我起来了。” 两个丫头哭笑不得地为她洗漱更衣。 而外间,高明楼已然将傅九衢迎入了会客厅里,好茶相待。 “郡王稀客,不知今日驾到,有何贵干?” 傅九衢看他黯沉的面色,唇角扬了扬。 “我来看阿依玛。” 他答得理所当然,不待高明楼反驳,便又轻轻一笑。 “明楼兄的气色看上去不太好,我有相熟的老大夫,杏林圣手,可否叫来为你问诊?” (本章完) wap. /68/68807/20526604.html 第401章 玩他 “不必。”高明楼面色不变,心底却是一声冷笑。 明知他受伤,还故意上门来恶心他,这个广陵郡王真不是个东西。 初入汴京的时候,高明楼原意便是要借助黑化的广陵郡王,再利用辛夷拉拢彼此的关系,让他为己所用。可也不知为什么,眼下他越看傅九衢越是生气,甚至都快要忘记初心,只想痛快把他撵走…… “当真不要?”傅九衢眯起眼,慢慢揭开茶盖,轻拂两下水面,又淡漠地放了下去,“若是鸿胪寺那些人有慢待之处,明楼兄万不可与我客气。” 高明楼轮廓分明的一张脸,满是沉郁。 “没有,几位大人都极为好客,并无不周。” “那就好。”傅九衢扬了扬眉头,就像没有看到高明楼在强忍疼痛,又是悠淡一笑。 “今日前来,除了看看阿依玛,本王也是想来陪陪明楼兄。” 高明楼眉头蹙起,便见傅九衢招呼人进来,摆上棋枰。 “明楼兄,日头炎热,就莫去钓鱼了,我们下棋。” 高明楼听到“钓鱼”二字,唇角微抿,“我那一手臭棋,哪里是郡王的对手?我看,我才是郡王钓竿上的鱼吧。” 傅九衢专心看着棋枰,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 “明楼兄过谦了。谁是谁钓竿上的鱼,要多来几手才知道……” 高明楼带笑回视,神情已然难看之极。 辛夷便是这时出来的,看到坐在傅九衢身侧的小板凳上规规矩矩的三念,佯做不见,双眼无波地笑问: “听说三念姑娘来了,人在哪里呢,怎的没听到出声?” 三念麻溜地站起来,刚想喊娘又闭上嘴巴,“我在这里……” 辛夷一笑,待要让杏圆扶她走近,便听高明楼轻咳一声。 “没规矩!怎地不给广陵郡王请安?” 辛夷微愕,露出一副惊诧的样子,“郡王也在这里吗?我以为只有三念姑娘……” 说罢微微福身。 “郡王恕罪,阿依玛给郡王请安~” “免礼。”傅九衢轻轻一笑。 “三念想找你玩耍,我便带她来了,没有打扰姑娘吧?” 他嗓音悦耳,天然带一段风流,勾死人不偿命。 辛夷听得心窝子微紧,高明楼却是皱起眉头。 “阿依玛,你把小姑娘带去后院玩耍,我和郡王有事要谈。” 傅九衢道:“手谈不避人,更何况阿依玛看不见。”他轻轻看过来,唇角挑出一抹散漫的笑。 “阿依玛,留下来听我和明楼兄下棋可行?” 这个傅九衢…… 真会往高明楼的心窝上扎刀子。 辛夷暗叹一声,含羞带怯地补上一刀。 “只要哥哥允许,有何不可?” 两个男人都没有说话。 傅九衢是因为她那一句甜丝丝像裹了蜜糖的“哥哥”,心底不悦。 高明楼是因为她把烫手的山芋丢到自己的面前,气恨交加。 无论如何,广陵郡王是眼下不可得罪的人。 高明楼压住心底的滔天巨浪,从善如流地吩咐下人。 “你们去拿些零嘴果点来,让姑娘们一边观棋一边磨牙。” ·· 郭韶月这些日子很是难熬。 快一个月了,蔡祁不肯来别院见她。 自从那天曹漪兰到春煦巷的别院里来大闹一通,写下那份和离书以后,蔡祁就像失心疯了似的,整天处于崩溃的边缘——不是因为曹漪兰闹,而是因为曹漪兰不闹了。 她乖顺得什么似的,一开始还要求蔡祁每日回家点卯,按时完成契书上写好的“课业”,后来得知肚子里有了喜讯,再不提契书的事,对蔡祁也冷淡得很,成日只是心满意足地带着丫头做女红,一心盼着孩儿出生。这让蔡祁觉得身为孩儿爹的他,只是一个工具。 就这便罢了,曹漪兰连蔡祁和郭韶月的暧昧都不在意了。 甚至常常不解地询问他。 “你有病啊?成天守着我做什么?” “噫,你怎么不去春煦巷呢?和你的小青梅闹别扭了?该不会是被别的富贵公子给挖了墙脚吧?蔡小侯爷,原来你就这点本事啊?” 蔡祁气得发疯。 郭韶月比他更疯。 樊楼在汴河里找出蜜陀僧和两个打手尸体的第二日,又重新开业了。官府没有对案子有明确的说明,但开封府从来不缺悬案,莫说一两个月,一两年乃至一二十年的悬案也有的是。 时间一久,百姓的记忆便被新鲜事情覆盖,再不提及。 郭韶月没有赎身,当初也是说好在别院暂住,蔡祁长久不来,樊楼又开张了,她的处境就尴尬了——回不回去都难看。 最初侍候的下人还对她另眼相看,如今一个个的,也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地对她,搞得她尚未上位,就成了弃妇一般。 但她不信是蔡祁不肯理自己,一心觉得是曹漪兰使了什么手段,不让蔡祁来见她,于是越想越气,恨不得将曹漪兰生吞活剥了才好。 “小侯爷不会不理我的。是她,一定是那个不要脸皮的贱妇。” 郭韶月心里战鼓擂起,可开国侯府里的曹漪兰,却早已偃旗息鼓,成天看着蔡祁贱贱的笑容,一脸心烦。 “蔡祁,你大清早的把这个长得黑不溜啾的家伙拎到我房里,叽叽喳喳地吵我好眠,是成心想要气死我,好跟你那个小青梅双宿双飞对不对?” 蔡祁看一眼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八哥,觉得自己有点冤枉。 “我看重楼送了一只鸟给那个大理千金,以为姑娘家都会喜欢鸟儿?” 曹漪兰冷笑,“鸟跟鸟也是有区别的。人家的鸟光鲜美丽,你的鸟……臭不可闻。” 蔡祁心头一记重锤,看曹漪兰嫌弃的模样,莫名觉得她在侮辱自己,甚至指的不仅仅是这只鸟而已…… “你别瞧不起它。这只八哥可会说话了……” 蔡祁不信邪,低头逗弄一下八哥,哄诱般唤它。 “小八,快,快说几句好听地哄一哄夫人。” 八哥啄了啄羽毛,“香香姑娘,接客了……” 蔡祁一巴掌抽在笼子上,瞪大眼睛。 “混账东西,谁教你的怪话?重新说,夫人金安,夫人金安……” 八哥:“小侯爷来了!里面请!” 蔡祁:“……” 八哥很好,引来了曹漪兰的注意。 她总算是笑了,那是蔡祁许久没有见过的笑容,烟视媚行的模样,加上她原本就是个嗲精,这一道脆生生的笑,差点嗲得酥了他的骨头。 “你是在酒肆勾栏里寻回来的鸟吗?” 蔡祁怪不好意思,“这只八哥确实是奇鸟,会说很多话,而且一教就会,就是……好像不太听话,我明明教得很好的,好家伙,到跟前就胡说八道。” “呵~多谢小侯爷逗我开心呢。”曹漪兰拿腔捏调地一笑,把当年追傅九衢的时候的功力都用了出来,嗲声嗲气地说罢,指着门。 “那我现在开心地请你——麻溜的,滚出我的屋子。” “为什么?”蔡祁有点不耐烦了,“前阵子不是说好的吗?我们好好过日子,我是哪一点没有守约吗?你要这样待我。” 曹漪兰表情不变,酸不溜啾地扬了扬眉,把牙尖嘴利发挥到了极点。 “前阵子不一样呢?我又没有怀上身子,我怕和离以后,人家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这才被你休弃,到那时,我往哪里说理去?如今我不怕了,我有了身孕,你便没有什么价值了呢,曹府又不是养不起孩子。人家只会说,是那个蔡小侯爷拈花惹草宠外室灭妻,逼走了曹大姑娘。我看以后哪个好人家的闺女敢嫁给你。不过……” 曹漪兰翘起兰花指,用力一指,笑得甜腻腻的。 “这些事情都没什么紧要了哦。小侯爷,快些滚吧?” “曹漪兰!”蔡祁一声大叫,猛地抬高声音,像是羞恼之极。 “你他娘的玩我呢?前阵子缠得不死不休日夜颠倒要跟我睡觉的人,不是你?哦,现在睡出孩子来了,你不玩了?” 曹漪兰抚着小腹,刚要拿孩子作妖,就见蔡祁的长随耿茂进来了,小声在他耳侧低语着什么。 wap. /68/68807/20535717.html 第402章 坐壁上观 曹漪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抬了抬下巴。 “哟,该不会是你的小青梅找到府上来了吗?” 蔡祁心下一动。 以前曹漪兰可没少为韶月娘子的事情跟他闹别扭,生起气来,隔十条巷子都能闻到那酸味,又是吼又是闹的,如今再看她那满不在乎的表情,蔡祁竟然有点想念以前那个刻薄不讲理的曹大姑娘。 要不怎么说是人都贱呢? 蔡祁嗯声,“你若不肯,我便不去见她,让人打发了就是。” 曹漪兰呵声轻笑,慢吞吞地上掀眼皮,朝他翻个白眼。 “我说你磨蹭什么呢?人家韶月娘子好不容易来一趟,那是给你脸面呢,还不快去?” 蔡祁眼圈发红,“你当真不在乎?” 曹漪兰又一声带笑的哼声回答了他。 “好。那我再不来惹你的嫌弃。”蔡祁声音未落,已然转身大步离去,耿茂愣了愣,当即跟上去。 佩儿和环儿两个丫头见状,都替曹漪兰着急起来。 “夫人……” “夫人呀!” “你再这么下去,只怕当真要把小侯爷推到那小狐狸精的怀里去不可了……” 曹漪兰眉尖蹙了起来,目光落在那只黑羽八哥身上。 “夫人金安!夫人金安!” “夫人万福,夫人万福!” 八哥扑腾一下翅膀,在蔡祁看不见的时候,倒是老老实实把蔡祁教的吉祥话说了出来。 曹漪兰心里莫名有些绵软,思忖着自己是不是太过了。 “佩儿。”她勾了勾手,”备纸笔,我给百先生去信,问一问她。” ·· 辛夷坐在驿馆里。 棋枰上的黑白双方正杀得难解难分。 窗外,炽烈的阳光不知何时收了回去,天气阴沉沉的,闷热得像是一个大蒸笼。杏圆和桃玉手拿蒲扇,一左一右为辛夷扇风,也褪不去半分暑气。 是不是要下雨了? “郡王,属下有事禀报。” 厅外传来程苍的声音,浑厚有力。 傅九衢头也没抬,一颗黑子轻轻落下去。 “进来。” 程苍应一声,按着腰刀大步入内,视线在高明楼身上短暂的停留,便低下头来。 “有察子来传新消息,请郡王速回皇城司。” 傅九衢哦一声,点点头,“等我下完这一局。” 程苍脸上稍显焦躁,但没有多说什么,立在一侧观棋不语。 高明楼动作慢了下来,一颗白子夹在指间久久不落下,“郡王若有要事,自可去忙。棋嘛,什么时候下都不耽误。” 傅九衢淡淡道:“算不得什么大事。” 高明楼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气氛变得更为沉闷,除了落子的脆响,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 高明楼分明是故意放慢下棋的节奏,而傅九衢面不改色,耐着性子下完这一局,这才告辞离去。 临行前,对辛夷道:“皇城司不便带孩子,三念先放你这里。” 辛夷微笑颔首,温声与他道别。 直到傅九衢离去,高明楼这才叫来大理的斥候,走到檐下询问。 “皇城司突然来人叫走傅九衢,所为何事?可有探得风声?” 斥候迟疑一下,“少主,属下打听到,皇城司找那个叫江湖百晓生的密探买了不少消息。方才程苍来禀,正是为了此事………据我所知,皇城司这是一边买消息一边追查,却是半点线索都无。” “呵!”高明楼冷笑一声,“傅九衢这回可算是阴沟里翻船了。” 他回头看一眼厅里正陪三念说话的辛夷,压低了声音。 “我们在汴河的漕船和据点,大抵也是百晓生卖给皇城司的消息之一。” 高明楼想了想,又露出几分疑惑。 “不过,皇城司都是靠密探吃饭的,竟然允许别人端起他家的碗吃他家的饭,还砸他家的锅?” 斥候道:“依属下看,皇城司也是无奈。那个百晓生,有几分真本事的……” “哦?” “这几日的汴京小报上,除了郡王婚事,说得最多的便是这个江湖百晓生了。听说她有神一样的预知能力,帮好多人解决了麻烦。而且拿银子办事,守口如瓶,很是传奇。” “那可有查到百晓生是为何人?” 斥候摇头。 “就属下所知,除了皇城司和咱们,好几派人都在查她的来历。尤其那些大宋重臣,嘴上不说,私下里都害怕得很。这个百晓生好像无所不知,他们很怕自己的家底被人翻出来……” “哈哈。”高明楼开怀起来。 “那就让他们查,让他们斗。咱们坐壁上观,坐收渔利便可。” “是。” “吩咐下去,最近全给我夹着尾巴做人,行事谨慎些,千万莫要让皇城司抓住把柄。” “属下明白。” 高明楼摆摆手,示意那斥候下去,这才转回厅里。 辛夷正牵着三念要回屋,见状笑问:“何事让哥哥这么开怀,大老远就听到你的笑声。” 高明楼抿了抿嘴,看向乌蒙蒙的窗外,“刚听人讲了个笑话,关于江湖百晓生的。对了,阿依玛可曾听过这个人?” 辛夷平静地摇了摇头。 “听上去像个说书的。他很有趣吗?把哥哥都逗笑了。” “是有点子趣味。”高明楼说着,看一眼紧紧靠着辛夷,用防备眼神看着自己的三念,云淡风轻地道: “你有好几日没去药坊了吧?” 辛夷嗯一声,“不是哥哥让我不要随意走动的吗?” 高明楼清了清嗓子,“驿馆清静,小孩子都耐不得寂寞,你带她去药坊里玩耍吧。” 药坊那边有辛夷当年为三个孩子准备的各种耍子,连木质的儿童滑梯都有,确实是比驿馆里有意思的。 三念眼睛都亮了,拉了拉辛夷的手,没有说话,却摆明了想离开这里去药坊。 辛夷捏捏她,为难地道:“那,好吧……哥哥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 去药坊的驴车上,三念沉默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辛夷。 “你那个哥哥很凶吗?” 辛夷打开篷窗,看着阴雨蒙蒙的天空,笑着摇头:“不凶。” 三念觉得她看天的样子有点古怪,不像是瞎子。 “那你为何……” 三念想说辛夷不该对高明楼那么敬畏,可转念一想那是她的哥哥,又觉得自己这么说有点不懂事。 如今的三念可不是小时候的样子了,她截住自己的话。 “我不喜欢你对他那么好。” 辛夷笑着回头,“为什么?” 三念小脑袋垂下,露出一丝本不该属于小小孩儿的落寞和伤感。 “我喜欢你对傅叔好,对我和大哥哥二哥哥好。” 辛夷看着她孩子气的模样,伸手摸摸她的小脸儿。 “好。我最喜欢三念了。” 小姑娘松口气,又快活起来。 而辛夷的目光望着街面,好半晌才收回来。 那个骑马往锦庄瓦子去的男人,好像是傅九衢? 呵,男人的鬼话真信不得。 说什么皇城司有急报要他回去,原来是出来鬼混了? (本章完) wap. /68/68807/20574315.html 第403章 抓现行 朝廷的禁乐令刚解除,锦庄瓦子便恢复了营生。 各色美人穿梭其间,风流才子络绎不绝,可谓声色满园。 傅九衢走上三楼牡丹阁,便看到喝得半醉不醉的蔡祁。 “来得正好。”蔡祁微眯着眼睛,看到傅九衢便似笑非笑地拉过酒杯,为他斟满。 “重楼,你来陪兄弟喝一杯。”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坐下,朝蔡祁旁边两个陪坐的姑娘摆摆手,示意他们下去。 蔡祁见状,抬起头来,嘴里诶诶有声。 “别走啊,小爷还没有喝够呢。快,把你们阁子里最美的姑娘叫出来陪我们傅九爷………” 傅九衢沉下脸,“蔡子晋!” 蔡祁怕他,闻声收回视线,抹了抹嘴巴,不耐地摆手。 “走走走,快走,别在这儿碍眼。” 傅九衢看他端着酒杯便灌,冷笑一声。 “看看你这点出息!” “我怎么了?”蔡祁吡吡地笑,那腮帮子鼓着,嘴里包着酒,漫不经心地吞咽下去,这才懒洋洋趴上桌子盯着傅九衢看。 “你说你这个人……不解风情、朽木疙瘩,哪里就招人喜欢了?怎么着姑娘家一个个都惦着你?尤其是那个曹漪兰……” “蔡子晋!”傅九衢第二次提醒他,伸手夺去酒壶,“段隋,给他来两碟花生米。” 蔡祁嗤一声,看他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头那点烦躁比方才更甚。 “你说这人啦,就是贱。曹漪兰贱,我更贱……人家喜欢自个儿的时候吧,爱答不理,人家不理自个儿了,却要腆着个脸凑上去……不过,你不贱,重楼,你一直不贱,你啊,对谁都爱答不理。” 他说着又去抓酒杯,发现杯里空空,倒了倒,满脸通红地朝傅九衢傻笑。 “我用脑袋担保,曹漪兰心里还装着你,不然她就不会这么待我……成婚时不情不愿,婚后管天管地……好不容易转个性天天找我睡觉……嗝……竟是为了生孩子……老子在她眼里就是个配种的公猪。操!” 好家伙。 一口气说这么多舌头都不打结。 傅九衢:“看来你没醉。” “没有,我清醒着呢,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蔡祁眼睛都花了,但他知道面前坐的人是傅九衢,他的好兄弟,所以,憋着那劲儿,把刚才喝酒时想到的事儿,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这些个妇人啊就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那个韶月娘子,以前看她可怜,便多捧场几回,多听她几回曲,无非打发些银子,凑个乐子,她也温柔小意,什么都顺着爷们,谁知野心可大着,竟敢找到侯府来哭哭唧唧,害得我被老头子一顿胖揍……那曹漪兰更是恶毒的很。她怀的哪里是孩子呀,分明就是我蔡家的祖宗……呵呵,她一怀上孩子,我爹娘那是把她当菩萨供着,把我当孙子踢……” 门口,傅九衢的侍卫和蔡祁的侍卫,彼此对视一眼。 互道珍重,然后默默忍笑。 小侯爷要是不喝大了,怎会说出这等不着调的话? 傅九衢不说话,默默将丫头端来的花生米推到蔡祁的面前,云淡风轻地问他。 “让察子满城调查江湖百晓生,是你的安排?” 蔡祁听他说得严肃,心里咯噔一下,酒醉了不少。 “是,是的。怎么了?查不得吗?” 傅九衢没有说话,蔡祁突然咬紧后牙槽,拳头攥得死紧。 “实不相瞒,曹漪兰如今这副德性,全是让那个百晓生给撺掇的,我听府里的下人说,她常与那百晓生书信往来,信件就投在大相国寺禅院的佛龛里,而百晓生回信则是走的递铺……” 顿了顿,蔡祁眉头皱起,突然幽幽地一叹。 “说来也是奇怪,这么一个在明面上摆着的人,我愣是查不出底细来。无论是收信回函,这个百晓生都做得极为隐秘……” 蔡祁自顾自说到这里,发现傅九衢正襟危坐,脸上并无半分表情,这才讶异地瞟他一眼。 “重楼,该不是你在从中作梗吧?” 不待傅九衢说话,他哦一声,恍然大悟般拍桌子。 “怪我。糊涂了!我就说嘛,竟有皇城司查不到的人,原来是你……完了,我是不是破坏了什么计划?又干错事了?” “没有!”傅九衢平静地道:“你查得很好,继续查!” 蔡祁一脸不解,压着嗓子凑上前去,“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傅九衢:“因为以你的手段查不到我要保护的人,只会让别人查到皇城司正在调查。” 蔡祁:…… 他愣愣地,盯着傅九衢。 这回酒算是醒了七八分了。 “你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夸。”傅九衢眯了眯眼,“所谓物极必反,蠢到极致也是智慧。” “大爷的!”蔡祁低骂一声,像是被他触到了心里的某个地方,嘶拉拉地疼痛,浑身不舒服,脑子却清醒得很。 他捂着胸口揉了揉。 “是是是是,论心机,论谋略,论讨女人喜欢,我都不如你。可是重楼啊重楼,你他娘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坑兄弟?那个百晓生给曹漪兰教的是什么招儿啊?那就是男人的火坑!” 傅九衢眉梢撩撩。 “人家那是帮你,存点感恩心吧。” “帮我?呵!别别别,只求他大人大量,高抬贵手吧……” “人家不帮,你能这么快当爹?子晋啊,你的福分还在后头呢。去查吧,继续查!” 傅九衢说着起身,在蔡祁的肩膀上拍了拍,转身就走。 蔡祁的福分在后头那是辛夷告诉他的。 她说,在汴京赋里,蔡祁是靠着一颗简单的大脑走到最后的人生赢家,后来官位亨通,妾室成群,儿孙满堂,还活了个高寿…… 只不过如今看来,这成群的姬妾,要打折了。 “什么话呀?”蔡祁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空酒壶,摸了摸清醒无比的大脑,叹口气。 “这酒白喝了,本想借酒装疯回去吓一吓那小娘皮,也吓不成了。” ·· 傅九衢走出锦庄才发现外头下雨了。 就这一会的工夫,庭院里湿漉漉的,像是被水泼过。 孙怀上前来,“爷,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去药坊里坐等雨停再走……” “不必了。”傅九衢撩起袍角出了檐角,正要叫段隋牵马过来,就发现一个探头探脑的伙计撑着一把大雨伞,正往锦庄里打望。 仔细一瞧,正是药坊里的张大郎——张巡大伯家的大儿子。 张大郎为人忠厚老实,见傅九衢的眼神扫过来,连忙陪着笑上前。 “郡王,这是给您带的伞。” 傅九衢心里忽然掠过一抹凉意,大呼不妙,脸上却是镇定。 “你怎知我在这里?” 张大郎当然不知道傅九衢为什么在这里,更不知道辛夷为什么知道他在这里。 闻声,他笑呵呵地打哈哈。 “阿依玛姑娘看到下雨,就让小民拿了伞候在这里,说郡王用得上,这……小民也说不来这些。” 傅九衢侧目看向烟雨中的药坊楼廓,发出一声低笑。 “她可是还在坊中?” 张大郎点头,如实告之。 “在的。三姑娘喜欢跟她玩耍,几个小娘子又弄了些吃食,想是要吃了晚膳再走……” 傅九衢暗眸微阖,带出一抹柔软的笑。 “正好,我也饿了。去打个尖。” wap. /68/68807/20587345.html 第404章 蛊惑人心 小院凉棚下的桌子已经收拾起来。 雨声沥沥从檐角落下,一片雾蒙蒙的。 荔枝腰子、油泼兔、鲜拍小黄瓜、脆筋巴子,蟹黄羹,卤味拼盘并点心和鲜果摆了满满一桌。鲜拍小黄瓜加了小米辣,荔枝腰子在爆炒时放了干辣椒和麻椒…… 各式辣菜,看得辛夷味蕾绽放…… 许久没有吃辣味,今儿个刚好全了口腹之欲。 “杏圆,勺子……” 辛夷喜滋滋地搓手,舀一勺蟹黄羹。 “这个好吃。湘灵,晚上还要这个……” 湘灵就喜欢看她这般喜欢。 “好。姑娘说晚上吃什么,就吃什么。” 安娘子道:“这会子是饿了,等肚子填满,晚上就想吃点新鲜的了。” 辛夷笑着摇头,“吃上三天才够呢。” 在药坊里能得到的快活,是驿馆里得不到的。 辛夷摆开姿势准备大快朵颐,外面便传来齐齐的问安声。 “郡王。” “郡王。” 辛夷只当没有看见他,低头拨弄碟子里的小菜。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只有一片雨声,安娘子悄悄扯了扯辛夷的衣袖,示意她郡王来了…… 在时下女子看来,对未来夫婿肯定要有敬畏心的。 然而辛夷满不在乎,好像没有察觉那般,因为辣得够味,而大吐舌头。 安娘子忍不住出声提醒。 “姑娘,郡王来了。” 辛夷眼睛都不动,一副瞎了眼睛的迷茫样子,眉头轻蹙。 “是吗?雨下得这样大,是锦庄的姑娘不够热情好客吗?郡王怎么会来药坊?” 众人皆是尴尬。 傅九衢噙在嘴角的笑,几乎化开。 “我是闻着味儿过来的。” 他也不客气,往辛夷旁边一坐,便吩咐桃玉添碗筷。 原本湘灵良人和安娘子几个都要围坐上来同辛夷一块用餐的,辛夷喜欢这种不分上下的热闹气氛,傅九衢一到,其他人都让到一边,只留下三念,坐在辛夷的另一边。 “傅叔。” 三念殷勤地跑过去接过傅九衢的碗筷放在桌上,顺便在他耳边小声嘀咕。 “你要倒大霉了。” 傅九衢含笑看她,“为什么?” 三念双眼怪怪地盯着他。 “你去找姑娘,让我们看见了。” 傅九衢:…… 这么不点的孩子,什么找姑娘都学来了。 他轻咳一下,“傅叔刚去锦庄只是办案。” 三宝撇了撇小嘴唇,“从驿馆离开的时候,你还说要去皇城司,又说带着我不方便……原来是骗人的。分明就是为了去锦庄里看姑娘,这才不方便带小孩子吧?” 傅九衢有口难言。 “你……”他盯着辛夷,见她自顾自吃东西,专注得好像忘了有个他似的,低叹一声,“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 辛夷目光一抬,笑了笑。 “三念就是我的代言人。” 傅九衢哭笑不得,“真没有,我哪里有那样的心思……” 话一出口,顿然想到身边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又摆手示意他们先退下,只留三念了,这才拉住辛夷的手,放下手段讨饶。 “在驿馆里那么说,不是为了骗你,而是为了骗高明楼。” 辛夷恍然大悟般,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高!” 傅九衢看她这言不由衷的模样,扶了扶额际,无奈地低笑。 “你明知我是什么人……” 辛夷:“蔡祁大概也是这么对曹大姑娘说的呢。我就不信去风月场所的男人,有几个是清清白白的……哦,我说得不对。” 辛夷瞥他一眼,笑盈盈地道:“对你们这些文人骚客来说,去烟花地,风月场,那本就是风流雅致的消遣,完全正当的呢。” 傅九衢再次无语。 见她脸上笑眯眯的,好像并没有生气的样子。 他又道:“正是为了蔡祁才去的。” “哦?” 傅九衢摸了摸三念的脑袋,将自己去锦庄的事情告诉她,又笑道:“说来这也是你惹的祸事,给曹漪兰出的什么馊主意……” 辛夷:“为何说是馊主意?” 傅九衢道:“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你也不怕当真把他们夫妻拆散了,到那时………” 辛夷看他皱起的眉头,觉得广陵郡王这陈腐的观念有必要接受一下新思想了。 “真拆散了,那也是他二人夫妻缘分尽了。到那时,曹大姑娘可以再找一个疼爱她的夫婿,从此琴瑟和鸣,岂不甚美?以曹府的地位,郡王该不会以为这是什么难事吧?毕竟她姨母二婚都可以嫁当朝皇帝。曹大姑娘改嫁,不是小事一桩吗?就算有人说三道四,说什么二婚娘子,也总比跟着个狂蜂浪蝶,成日里受气要好过得多吧?” “……越说越不像话了。”傅九衢沉下声音,“怎可拿圣人和官家说事?” “打个比方而已。” 辛夷并不认真和傅九衢计较去锦庄的事情,说这么多,无非给他敲个警钟而已。 “不过我预感到,曹大姑娘可能又要给我捎银子来了。” 她转头便问:“大相国寺的来信,你有两天没给我了吧?” 傅九衢目光一扫,看着凉棚上滴落成串的雨水。 “眼下各方都在查你底细,恨不得掘地三尺。这两日,我们先谨慎一些。” “好。”她把盘子往傅九衢身边挪了挪,“饿了就吃吧。” 三念方才看两个人严肃地谈话,都不敢插嘴,如今见辛夷恢复了轻松的笑容,完全都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松口气来,乖巧地站着帮傅九衢布菜,还像个大小人似的,语重心长地告诫他。 “傅叔,往后你不要再去那种地方,惹娘生气了。这一回她原谅你,保不准下回她就不原谅,那样我就没有娘了。” 傅九衢皱眉,“你叫她什么?” “嘘,这是秘密。”三念吐了吐舌头,看辛夷一眼,不好意思地凑近傅九衢,认真地道:“她已经答应我了,没有外人在的时候,可以管她唤娘……” 傅九衢抬抬眉,“是吗?” “嗯。”三念又看了看辛夷,以为她看不见什么,又给傅九衢咬耳朵,“方才我在她的面前,替你说了好多好多好话,傅叔,你这个娘子得来可不易了呢,你要惜福……” 傅九衢:“……” 这孩子,跟个人精似的。 “行。多谢三姑娘指教。” 三念这才满意地笑起来,朝他眨眨眼,又坐到辛夷的旁边,很是乖巧地道: “娘的眼睛看不见,我替她布菜,傅叔,你是大人了,你自己用膳哦。” 傅九衢扬扬眉梢,视线不经意与辛夷对上。 两人相视一笑。有种合起伙来骗孩子的负罪感。 这顿饭用得很是愉快,傅九衢从来没有吃过那样辣的油泼兔,没吃过那么辣的小青瓜,白皙的面孔都染上了几分红润。 吃饱喝足,他像个慵懒的大猫似的,躺在凉棚下,听着雨声和辛夷说话,辛夷亦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没有紧张,没有急切,只有秋高云静的悠闲。 辛夷觉得这样的日子美好得不太真实。再这么待下去,她大概整个人都会变懒,变得不想再动弹,也会失去对困难的征服心……也就是俗称的躺平。 “雨停了。” 夏季的雨来得快,也去得快。 暴雨骤停,庭院如同洗过的一般,极是清新。 傅九衢:“我从来没有这般急切地等待过一个日子……” 辛夷抱着三念,侧目看他一眼。 “你觉得八月初十,会顺利吗?” “会。”傅九衢抬头看天,“天塌下来,婚礼也会如期举行。” 辛夷双手环住三念,脑袋慵懒地靠着小姑娘的后背上,目光软软地盯着傅九衢。 霜容俊眸,蛊惑人心。 他本不是轻狂之人,说了,便一定会做到。可她内心想到这一场原剧情里从不曾有过的婚礼和已经远离了主线的局面,内心免不了会有隐隐的担忧。 但无惧。 “我信。” 傅九衢伸出手,与她交握。 两个人视线相缠,在雨后微凉的空气里,温暖的纠缠,融合,像那墙角含苞欲放的月季,湿濡多情。 (本章完) wap. /68/68807/20608056.html 第405章 借驴下坡 傅九衢是黄昏时分离开的,这次来传他的是宫里的人,找到长公主府去了,最后才在侍卫的带领下找到药坊里来。 辛夷没有送他,吃过晚膳便让杏圆去套驴车,准备回驿馆,没有想到曹大姑娘过来了。 穿过马行街的灯火,曹漪兰的小轿停在药坊门口。 她今儿个穿得极为艳色,但神情却显得极为落寞。 “喂!”她喊住正要离开的辛夷,“不着急走的话,陪我说说话呗。” 辛夷让人将她迎了进去。 这个药坊是曹漪兰出嫁前的噩梦,可踏入院落,她又不得不承认,这一隅灯火,温暖静谧,属实让人喜欢。 “恭喜你啊。” 曹漪兰说着有的没的,完全是无话找话…… “以一己之力全了无数京中少女的梦想。” 辛夷笑而不答,只是安静地坐在檐下。 曹漪兰又转过头来看她,在她眼里,眼下的辛夷与以前的那个人很是不同。 以前那个太锐利有攻击性,总让人看一眼就来气,而现在这个,从容温雅……很容易让人想对她吐露心事。 高淼年后就去岳州,陪赵宗实去了。曹漪兰闺中友人全都没了往来,她有什么心事也找不着人吐露,正难受得很,突然间觉得这个瞎子是个不错的对象。 “你听人说过没有?我也喜欢过广陵郡王。” 辛夷一怔,含笑,“是吗?” 曹漪兰:“你不介意?” 辛夷摇摇头,“郡王那么优秀那么善良那么可爱,不喜欢他的人,那才叫不正常呢。” 曹漪兰审视她,很想从她的微笑里找出点什么破绽来。 奈何并没有,这个瞎子漂亮温婉,柔容懿范,好像真的没心。 “唉。”曹漪兰在她身侧坐下来,看着院子,听五丈河的水声,幽幽一叹。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年少不懂事,愚不可及,自以为家世了得,姿容尚可,便可以厚着脸皮做郡王妃了,后来……” 顿了顿,她看辛夷笑而不语,一声嗤笑。 “后来我过得还不如当初呢。广陵郡王不喜欢我,那都摆在明面上,蔡大烂人就不同了,嘴上哄着诓着,心里长满了花骨朵,开了一朵又一朵……” “噗!”辛夷没忍住。 “你笑什么。” “夫人真会开玩笑!您和小侯爷一定是恩爱得很。” “……” 她要不是个瞎子,又是从大理国远道而来,曹漪兰铁定要掐死她的。 这不是在伤口上撒盐,故意讽刺她么? “有恩爱过几日吧,刚成婚那阵子,新鲜的时候。” 曹漪兰不以为意地抚了抚鬓发,不知想到什么,突地笑了起来。 “今儿个人家还在隔壁锦庄里快活呢。可不恩爱极了?” 辛夷怀疑曹漪兰就是来找树洞吐槽蔡祁的,而她和百晓生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无法给她任何建议。 “罢了罢了。看你的模样也是不懂这些的。但愿你好运,遇上的是一个如意郎君吧……” 曹漪兰懒洋洋地朝佩儿招手,让她过来扶自己起身。 “我是来找周老先生要安胎药的,一不小心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 曹漪兰是真想开了,对眼前这个女人要嫁给傅九衢,羡慕是有的,嫉妒却已无半分。 ·· 仪凤阁。 一声惊叫划破了殿宇。 “爹爹……”福康公主摸着被赵官家掌抠的脸颊,双眼通红地盯着她,几乎不敢置信。 从小到大,赵祯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福康是宫里唯一一个长大的皇嗣,如珠如宝地宠了十几年,第一次挨打,那泪水好似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掉…… “呜……爹爹……” “哭。你还敢哭……” 赵祯说着,大巴掌又要朝福康抽过去,曹玉觞见他神情不对,生怕他暴怒之下失了分寸会伤害公主,连忙拦住他的胳膊,顺便安抚。 “有什么话,官家好好和公主说,不要让外人听了去,遭人诟病……” 到底还是曹玉觞了解赵祯。 他最在意的是什么?名声。 一句话就让赵祯冷静了下来。 “今日的话,我只当没有听说过。”赵祯慢慢垂下手臂,冷眼看着哭泣不已的福康公主,“你好好给我待在仪凤殿里反省。” “爹爹。”福康见他要走,连忙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泪光楚楚地仰起脸,“求求您,您就成全女儿这一个小小的心愿吧。女儿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求驸马遂我心意,是女儿中意的男子……” “你中意的男子?你可知他是——”赵祯怒气冲冲地瞪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是个鳏夫!正头娘子都死三个了,你堂堂公主,是要去给张家当填房吗?” “那你不也是一样。”福康被宠坏了,争执起来面红耳赤,不肯退让半步,“郭皇后、温成皇后,不也都没有了吗?说来父亲也是鳏夫,还有娘娘……” 她看着曹皇后平静的面孔,咽了咽唾沫才道: “娘娘不也是再嫁,相当于给爹爹做了填房,天下人有哪个敢笑话你们?” 福康公主的亲生母亲是苗贵妃,但也得尊称嫡母曹皇后一声“娘娘”。因为有赵祯宠着,她这么说曹皇后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过分,但赵祯听来却是气上心头,恨不得抡胳膊再扇她。 “孺子不可教也!你当真是被宠坏了。来人!” 他大声叫来李福。 “传朕口谕,从今日起,没有朕的命令,福康公主不得离开仪凤阁半步——” “爹爹!”福康公主见父亲动了真格,流着眼泪哀求着,又扑向曹皇后,双手抱住她的腿。 “娘娘,你帮帮我,娘娘你帮帮我。” “谁也帮不了你。好生反省吧。” 赵祯指了指福康,转身欲走。 谁料,福康突然抬头,当着曹皇后的面下了狠话。 “女儿就算是死,也一定要嫁给张郎,爹爹若当真不顾女儿性命,那今日便是你我父女缘尽之日……” 赵祯怒不可遏地回头,盯着她几乎不可置信。 “你在威胁朕?” 福康抚了抚脸上的巴掌印,“女儿没有威胁爹爹,女儿只想要自己的幸福……若是不能嫁给张郎,女儿这一生纵有富贵荣华,活着又有何意义?” 赵祯怔立当即。 曹皇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是赵祯痛恨的那种平静,好像事不关己,可也是曹皇后,轻轻抚着福康的肩膀,将她托起来,用淡然却沉稳的声音替他递上了台阶。 “终身大事不可儿戏,福康,你等你父皇冷静下来。” “娘娘……”福康听到软语,哭着唤曹皇后,嗓子都哑了,“你是明白我的对不对?” 曹皇后微微一笑。 “你从小就懂事,又最为孝顺父亲,若不是一心为爱,不会做出这般荒唐事,说出这种荒唐话来的。” “娘娘……”福康感动泪目。 曹皇后却是回头,看向赵祯,淡淡地道: “官家,我替福康讨个恩典吧。” 赵祯厉目而视,“你要做什么?” 曹玉觞淡然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坚定。 “与其让福康下嫁一个无情无爱的驸马,忧郁终老,官家不如成全了她一番情意。” “曹玉觞,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赵祯有点急眼。被这一大一小两个女子气糊涂了,连名带姓地叫她名字。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曹玉觞愣了愣,笑了起来。 “官家原来记得臣妾的名字。” 赵祯冷冷相视,“你少在这里做好人。这桩婚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曹玉觞道:“官家既知同心却不能白首之苦,为何不肯成全公主兼葭之盼?官家既可以为了所爱,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不惜留下千古骂名,为何不愿退让一步,让公主与爱郎双宿双飞?” 赵祯身形一僵,盯住她许久无话。 曹玉觞微微勾出一抹笑意,回头看着福康。 “如今你可满意了?” “多谢娘娘!”福康双手伏地,就要磕头。 “别急着谢恩。” 曹玉觞双手将福康扶起,目光温柔有力。 “身为皇室公主,你享尽了旁的女子没有享尽的荣华富贵,便要承担旁人不用承担的责任……” “娘娘……?” “你的婚姻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幸福,还干系到江山社稷,干系到百姓福祉,不可脑袋一热就做出决定。” “那娘娘是说……” “福康,你年纪尚小,喜欢一个男子便当真是喜欢了。但这样短的时间,你哪里就能为漫漫一生的幸福做出对的抉择?” 曹玉觞说到这里,眼风瞄一下赵祯。 “我和你爹爹答应你之所求,但以三年为限。在这三年里,你和张三郎没有婚媒,视若常人。三年后,若你仍然一心要嫁给他,那我和你爹爹,一定会让你风光下嫁!” 福康错愕。 赵祯的脸亦是慢慢地侧了过来,盯在曹玉觞的脸上,久久无言。 ·· 傅九衢在福宁殿里等了一盏茶的工夫,才等回来赵祯。 “你来了。”此刻的赵祯,脸上已恢复了平静,仍是那一副儒雅君王的模样,好像在仪凤阁里对女儿咆哮唾骂的人不是他一般。 傅九衢连忙起身请安。 “坐。”赵祯阻止他行礼,按了按手,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在主位坐下,等屏退宫人这才沉下脸来,恨不得将茶盏捏碎。 “这个张行远,长行市了!竟把主意打到朕的公主身上……岂有此理……” 最后四个字,赵祯咬牙切齿,那无辜的茶盏也被他重重地拍在了几上。 “朕留他不得了。” “官家息怒。”傅九衢目光一暗,“眼下只怕还得留他一留。” “你说什么?”赵祯愠怒地道:“难不成你还要和他讲兄弟情义?” 傅九衢摇摇头,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轻泯一口。 “若是官家出手要了他的性命,只怕公主知晓,会怨恨你一生,甚至做出什么傻事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赵祯:“依你之见?” 傅九衢淡淡弯唇,“上天欲使人灭亡,必先使人疯狂。”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405章借驴下坡免费阅读。 wap. /68/68807/20609876.html 第406章 野心,密谋 赵玉卿娶儿媳妇的心情十分迫切,长公主府上上下下受到她的感染,马不停蹄地准备起大婚来,殷勤倍至。礼部也在长公主的盯视下,将差事也办得很是妥帖,生怕出了什么漏子。 一抬一抬的礼箱,不住往驿馆里送去,看得汴京城里的姑娘们都眼热不已。 整个七月,辛夷都是在这种紧张又急切的心情中度过的。 她原以为高明楼会想方设法地使点绊子,不承想,那天和傅九衢下完那盘棋以后,高明楼便称病不起,不再早出晚归地钓鱼,眼见长公主府往驿馆塞东西,也没有任何动作。 什么都不做的高明楼…… 像压在她心里的一块巨石。 转眼就到了八月初二,空气炎热得好像凝结的热浪。 白日里,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只有到了夜间,才纷纷出街纳凉。 辛夷好些天没去药坊,也没有见傅九衢了。 临近婚期,驿馆平静得半丝涟漪都没有。 “杏圆。”辛夷把写好的纸条卷在封筒里,再递给杏圆,让她带给傅九衢,然后拿过桌上的冰饮,蹙着眉头泯了两口。 “到时辰了。桃玉,你陪我去看看哥哥。” 杏圆福了福身,“是。” 高明楼称病的这些日子,最初辛夷是“晨昏定省”,很是体贴关怀,到后面高明楼受不了,免了她的礼,让她不用过去。 但辛夷固执,每天总要去他的房里坐上片刻。 驿馆里都说他们兄妹的感情好,只有辛夷知道,她尽的每一份心都是为了盯梢方便。 她带着药坊那边送过来的冰雪冷元子,在桃玉的搀扶下,慢慢悠悠地走向高明楼的房间,却在门口被高明楼的近卫贵子阻拦。 “姑娘,少主身子不适,不见外人。” 辛夷微微抿唇,笑了笑,“我是外人吗?” 在贵子心里她当然算外人。 “不是。”贵子浓眉大眼,长相憨厚,却是高明楼身边很得脸面的侍卫,他见辛夷不喜,双臂仍然横在面前,态度坚决。 “姑娘请回吧。待少主醒来,属下自会禀报。” 辛夷笑:“我有要事。” “要事也不行。” 辛夷听屋里没有什么动静,闲适地笑了一下,掌心重重捏了捏桃玉的胳膊,示意她把冰雪冷元子递上去,“那行,我们先回去,贵子哥你把这个带给哥哥,解解暑气……” 贵子明显松了口气,连忙拱手。 “姑娘慢行。” 辛夷知道,高明楼不在房里。 可是这天刚擦黑,会去哪里呢? “桃玉。”辛夷思忖片刻,加快了脚步,“回房更衣,我们出去透透气,屋子里闷得慌……” “是,姑娘。” ·· 张巡大步穿过青翠的竹林和池塘,走向后院最北边的后座房。 这座御赐的宅邸面积很大,张家却人丁不旺,显得到处都空荡荡的。 池塘边的垂柳在闷躁的空气中无精打采,张巡站在树荫下,四处打量一下,这才慢吞吞过去开门,又随手掩上…… 一个女子坐在屋里,浅杏色的薄衫,同色系的帷帽,这边有个侍女正为她打扇。 看到张巡撩开帘子进来,她不悦地放下茶盏。 “姐夫真是让人好等,这大热天的,舍得让我坐等这么久的人,也就只有姐夫你了。” 张巡眉头不经意皱起,唇角撇出嘲弄的笑。 “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看周娘子这模样,我横竖想不起来当日来我府上送鞋时那个温柔小意的娘子是什么模样……” “放肆!”周忆柳在宫里待久了,皇帝的女人,只用在皇帝面前温柔小意。 她心里想,张巡算什么东西? 可这句话卡在喉头,又说不出口。 宫中妃嫔大多都来自官宦世家,有娘家倚仗。 不管发生何事,她们都有出主意的人,只有她,孤家寡人一个。 “姐夫,祸从口出,这些话万不可再说了,我毕竟是官家的人……” 张巡慢吞吞坐下,目光带了几分轻视。 “小姨子给姐夫送双鞋,难道有违伦常吗?” 周忆柳面颊发热,单是他这句话就已然暧昧丛生,他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偏生周忆柳如今有求于他,不得不吞下那口气。 “姐夫,我原本就姐姐一个亲人,姐姐不在了,如今姐夫便是我的亲人。你我本该同气连枝,就不说那些外道话了吧?” 她抚着隆起的腹部,盯着张巡微笑。 “往后你这个大外甥若是有了出息,定然不会忘记姨父的恩德。” 张巡视线落在她的指节上。 青葱如玉,节节凝脂。 宫里的水土当真是养人,小周娘子这水色比入宫前好多了…… 张巡哼声:“小姨子刚给过我下马威,这么快就忘了?若真有那一日,只怕我荣华富贵得不到,第一个就要被砍头吧?” 周忆柳取下帷帽,直视着他,双眼尤为真诚。 “姐夫说的是什么话?你我本是一条船上的人,往后自当同享富贵,荣辱与共……” “话不用说得那么好听。”张巡摆了摆手,阻止周忆柳继续为他画大饼,声音沉而有力,“你来找我有什么目的,我心知肚明,但丑话先说在前头。包生儿子的事,我帮不了。” “姐夫……” “那是要杀头的。”张巡压低声音,盯着她。 周忆柳回视,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难道我帮你引大公主去樊楼,让你得偿所愿做驸马,我就没有风险?我就不用杀头吗?更何况,姐夫怎么就肯定,我肚子里的,不是小皇子?” 哼一声,周忆柳冷笑,“姐夫,做人不能过河拆桥呀。” “你说什么?驸马?”张巡目光微闪。 周忆柳坐直身子看他,“大公主让我给你捎个信,官家已然同意你和她的亲事……” 张巡沉声:“当真?” 周忆柳看他那模样,嗤笑一声,“但官家就她一个孩子,怜她年岁尚小,要留她在宫里多住两三年,且还得考验考验你……” 张巡抿住嘴唇,心思活络起来。 其实,周忆柳的想法原本也是张巡的打算。 毕竟周忆柳这胎要是生不下皇子,有没有下一胎,只有老天知道。周忆柳不敢赌,张巡也不敢……所谓,撑死胆大了,吓死胆小的,孤注一掷“扶太子上位”,拿捏住周忆柳母子,那他的前程将不可限量…… 只不过,周忆柳这小蹄子心眼多,张巡不得不防备一手,这才欲擒故纵,推说不愿。 但如今听了周忆柳的话,他犹豫了。 能娶到福康公主,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他为什么要铤而走险,一个不慎就葬送了大好前程? 张巡权衡利弊,脑子里翻江倒海。 “好。”他重重点头,“我会把人都安排妥帖,你放心便是。我想过了,最好的分娩期会,是八月初十。初九那天,你便称腹疼发作,稳婆会早早入宫……” 周忆柳盯着他的眼睛,片刻才慢慢笑开。 “但愿万事顺遂,皇子平安降生。”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406章野心,密谋免费阅读。 wap. /68/68807/20635312.html 第407章 八十三具! “踢过来!快,快些……” “传……给我,给我,传给我啊你……” “哎呀!混账东西,你会不会蹴鞠?” 皇城司的大院里,一群男子短衣短打,扎着腰带正在槐树下蹴鞠,二十来人赤着胸丨膛,围着一个球你追我赶,中间竖着的球门高约三丈,宽约一丈,彩带结成的网上留出一个尺许的孔洞,便是众人竞相踢入的网眼。 众人挥汗如雨,吼声震天。 “……跷球不行啊!” “小侯爷这是让夫人榨干了不成?” “踢起来,上上上!” 蹴鞠风靡大宋,上到皇亲国戚下到平民百姓,无不钟爱。 而且,蹴鞠场上,只有对垒的双方,没有尊卑贵贱,这是皇城司卒子们最喜爱的运动,因为可以随便调侃他们的上官。 蔡祁累得坐在地上,双手撑地。 “你们这些狗东西,诚心整我。不行了,去,去叫郡王来收拾你们……” “郡王过几天就要做新郎倌了,自是要保存体力,怎会会来跟我们混耍?小侯爷起来呀……” “小侯爷,起来!” “哟呵,哟呵,起来,小侯爷,起来呀!” 一堆人拥上来,喊着号子的调戏蔡祁,浑不在怕的。 当然,也因为蔡祁本就没什么架子,是可以玩笑的人。 “混账东西。”蔡祁爬起来,一脚踢在蹴鞠上,用足了力气射丨向院中的大网…… 蹴鞠飞起来,众人一拥而上,吼声震天。 岂料蹴鞠擦网而过,径直飞了出去。 然后,被一只脚停下来。 傅九衢脚尖摆动两下,便见那蹴鞠像长了眼睛似的围着他的脚转来转去。 一群年轻的皇城卒见广陵郡王下场,高声吼叫起来。 “郡王,踢一局。” “郡王,踢一局!” 看他们越喊越来劲,傅九衢将蹴鞠踢回去。 “不来。” 众人登时蔫了。 傅九衢淡淡地道:“留着体力做新郎!” “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人群里发出快活的笑声。 蔡祁累得抹了一把汗,“做新郎还早呢,你急什么?快来玩!你不在,这些混账东西就抓住我一个人整………” 傅九衢懒得理他,嘴角勾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正要从人群跟前走过,但见卫矛迎面从二门过来,手上拿了一个卷轴,那张严肃板正的面孔,与球场上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傅九衢朝他示意一下,率先往前面的议事厅去。 卫矛紧随其后,返身将蹴鞠场上的吆喝声关在了门外。 傅九衢轻撩袍角,坐下道:“说吧。” 高明楼带着大理使团来汴京的时候,傅九衢便吩咐卫矛找两个生面孔,去大理调查高明楼。 等了这么久,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大理那边有情况了。 不料,卫矛却摇了摇头。 “属下派梁仪带着许泰去的大理,但他们在大理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高明楼的事情与我们所知无二,阿依玛也确有其人。她是高相国的一房小妾所生,那小妾在大理是异族,在相国府里受人排挤,生下阿依玛没两年便亡故了。阿依玛自小体弱多病,大抵也有相国夫人不喜的缘故,一直养在庙中,两年前才被高明楼接回府去。” 顿了顿,卫矛又道:“梁仪和许泰一无所获,在回京途中路过静江府,恰好听说当地发生一桩大案……” 卫矛将手上的卷轴双手奉到傅九衢的面前。 “这是梁仪从静江府八百里加急传回的消息。静江府出了一桩凶杀案,涉及八十三条人命。当地官府接到报案,在静江府的深山老林里有一个埋尸坑,当地官府勘察现场后,发现尸体共有八十三具,全部赤身裸丨体,被人扒去了衣物,面容尽毁,没有留下半点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 傅九衢翻开卷轴。 “梁仪是觉得此案有异?” 卫矛应一声,“梁仪是个办事稳妥的人。他在卷轴里没有明确案由,但……他和许泰明察暗访几日,怀疑此案与途经静江府到汴京岁贡的大理使团有关。属下要是没有记错,大理使团一行共计八十四人……” 大理八十四人。 这里却有八十三具尸体。 傅九衢抬起眼:“两府可有收到静江府奏报?” 卫矛摇头,冷哼一声。 “发生此等大案,他们为免责罚,居然敢密不上奏,想瞒天过海。当真以为天高皇帝远,消息就不会传到京中不成?” “静江府……”傅九衢低低道了一声,视线在卷宗上浏览片刻,突地蹙眉抬头。 “卫矛,去备上笔墨,我给寂无捎一封信去。” 寂无和尚当年在开封府小住了数月,说是不惯京里的热闹,年前便返回静江府的姥姥山去了。 二人数月没有书信往来,傅九衢下笔却没有半分客气。 “师兄雅鉴:弟今日捎信来,是有一事相托——” 刚写到此处,会客厅外传来程苍的声音。 “启禀郡王,寂无师父求见。” 傅九衢与卫矛对视一眼,一拍案几。 “说曹操,曹操就到。快请!” ·· 寂无是被段隋带进来的,一声阿弥陀佛,一个温和浅暖的笑,他唇角轻扬,视线落在傅九衢身上。 “师弟,好久不见。” 傅九衢朝几个属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退下去,然后把寂无请到一边坐下,亲手沏上茶水。 “正要给师兄写信,你就来了。” 寂无缓缓笑开,摇摇头,显然是不信。 “我尚在岳州,就听闻师弟大喜的消息。大婚在即,你哪里来的心思想到师兄?” 傅九衢不言不语地扫他一眼,将那张只写了几个字的冷金纸推到他的面前。 寂无与他对视一眼,放下茶盏,“这么说,静江府的案子你已经知晓?” 傅九衢点点头。 寂无温和地笑了笑。 “皇城司果然名不虚传。我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没有料到,仍是晚了一步……” “不晚。”傅九衢坐下来,一双漆黑的眼睛凝视着寂无。 “师兄来得正好,恰可以为我解惑……” 寂无叹息一声,淡淡地道:“如若此案不是发生在静江府,我大概也是浑然不知了。说来也是巧合,那埋尸坑,就在姥姥山中……” 傅九衢点头,“我知道。这才想找你。” 寂无微笑,“可惜,我所知晓的,兴许没有你的探子打听得多……” 傅九衢:“说说看。” 寂无沉默片刻,“那个埋尸坑是被一个猎户家的狗发现的,起初是狗去刨土,莫名狂吠,猎户以为地下埋了金银财宝,半夜里带着全家去挖……发现尸体后,才去报官。等官府派人来时,现场已然遭到了破坏。” 傅九衢盯着他:“师兄知道什么?” 寂无道:“那猎户恰与我相识,受过我的恩惠。他私下里和我说,刨开埋尸坑时,最上面的一具尸体,腹部有一张血图,但静江多雨,那一夜的雨下得也不小,等官府的差役过来,雨水一淋,全褪了色,什么也看不清了……他胆子小,怕官府惩罚,不敢如实禀报,并叮嘱我守口如瓶。” “血图?” 埋尸坑里什么证据都没有留下,凶手怎么会允许血图存在? 寂无又道:“想是人被埋入土里后,没有死透,以血画出?” 傅九衢在脑子里模拟了一下这种可能性。 “那图上画的是什么?” “塔。”寂无眼睛微眯,“猎户说,是一座塔的形状。” “塔?”傅九衢声音寒涔涔的,盯着寂无久久没有出声。 为何死者要在濒死前留下一座血塔? 死去的八十三具尸体如果是真正的大理使团,那高明楼身边的八十三个人,又是何人? 如果高明楼不是高明楼,那真正的高明楼又去了何处?为何没有丝毫音讯? 凶手可以干掉八十三个人,会独独放掉本尊吗? 由于各种问题地址更改为请大家收藏新地址避免迷路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为你提供最快的汴京小医娘更新,第407章八十三具!免费阅读。 wap. /68/68807/20635313.html 第408章 为了与你邂逅 傅九衢在皇城司任职多年,对于案件有着独特的职业敏感,他隐隐能从静江府这一桩诡案中察觉到与大理使团和高明楼的某种联系,甚至有一种直觉——死去的八十三个人,正是真正的大理使团。 但婚期在即,这件事他还得从长计议。 辛夷对外的身份是大理相国的千金,高明楼的妹妹阿依玛。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这个身份让他们两人得以顺利成婚,没有受到半分阻拦。 如果高明楼不是高明楼,那阿依玛还会是阿依玛吗? 一切都将变得不同,婚事也有可能鸡飞蛋打。 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寂无在皇城司里坐了约莫半个时辰。 师兄弟两个随意的寒暄着别离后的家长里短,更多的是说与狄青有关的京中俗事和朝堂风云。 在今日入京前,寂无一直以为狄青征讨侬智高得胜还朝,必定会风光大炽,受万人景仰,万万没有想到,狄青会被文臣排斥,处在这般不尴不尬的景地。 「贫僧愧对恩师也!」 寂无常年在静江府,久不回京,对京中人事已然不熟,傅九衢没有与他说得太多,只让他这次回来多住一段时日,好好陪一陪狄青。 二人对坐,唏嘘良久寂无才离开。 傅九衢差段隋送他去城里狄青的府邸。 卫矛等寂无出门,便急匆匆地进来,看傅九衢静坐不语,言词间十分兴奋,有一点摩拳擦掌的感觉。 「郡王,案犯凶残狡猾,看得来咱们亲自出手才行了……」 见傅九衢沉默,他笑盈盈地拱手:「请郡王禀明官家,差属下出京查办此案。」 梁仪这样的职务离京,不必知会赵祯,但若是卫矛这个皇城司指挥离开,没得官家知晓,那便是擅离职守了。 傅九衢看他一眼。 「你让梁仪暂时不要返京,给我盯紧静江府的动向。官家那边……暂且保密。」 卫矛不解:「为何如此?此等滔天大案,静江府隐瞒不报是怕被贬斥,受到责罚,我们皇城司大可不必为他们遮隐……」 傅九衢:「你听我的,不要打草惊蛇。」 虽然卫矛觉得这么大的事情不禀报朝廷很是不妥,但他习惯听傅九衢的指派,没有多问什么,只担忧地道:「就怕是纸包不住火,朝廷会率先得到消息。到时候,官家责难郡王……」 「到那时再说。」 傅九衢看他一眼,掌心在扶手摩挲片刻。 「八月初十,安排好差事,到我府上来吃喜酒。」 卫矛喜滋滋应了下来,「一定一定。」 ·· 傅九衢从会客厅出来,院子里那些人还在玩蹴鞠。人已经换了一批,檐下也燃起了夜灯,但他们兴致未减,大声喧哗,吼叫,笑的笑,闹的闹。 傅九衢没有走过去,沿着无人的走廊穿过仪门离开。…. 汴京城灯火辉煌。刚入夜,暑气不像白日里那么浓郁,街上的人丨流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河边堤岸,三三两两,或相对闲谈,行礼作揖,或高谈阔论,说着各行当的营生。 这座城里的人,如此生动真实。 傅九衢牵着马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行走着,程苍和孙怀默默地跟在后面。 他没有回长公主府。 怕此刻的心情会影响长公主的愉悦。 「姑娘姑娘……」人群里,桃玉扯了扯辛夷的衣角,「是郡王。」 在人前,辛夷依旧装成瞎子,为了更方便「隐身行事」,她也戴了一顶纱帽,半隐面容。 因此,她可 以肆无忌惮地隔着轻纱端详傅九衢的模样。 四周的声音好像突然消失。 他清俊模样,被灯火笼罩着,如鹤立鸡群,略显寂寞。 辛夷从驿馆出来,是想钓出高明楼,没有想到却碰到了傅九衢,还是一个神色阴郁的傅九衢。 「走,我们过去看看。」 辛夷隔着人群看着他,扶住桃玉的手,挤入人群里。 街市上,香气阵阵,汴京是一个从来不缺风情的地方,但当辛夷身上那一股子木兰幽香闯入鼻端,傅九衢还是快速地捕捉到了。 「你怎么在这儿?」 辛夷轻纱下的眼睛满是笑意。 「为了与你邂逅。」 傅九衢轻笑一声,灯火耀入他的眼里,如夜空皓月,好似瞬间被点亮,「这个时辰还在街上乱走,你果然不听话。」 「我哪里是乱走?」辛夷声音浅笑,「我是沿着路走的,只不过恰好看到一个英俊失意的郎君好像无家可归的样子,就被吸引了过来,准备带他回家。」 傅九衢哭笑不得,伸胳膊为她拦住来来往往的人群,将辛夷护在臂弯里,低头小声道:「你哪只眼睛看爷失意了?」 辛夷:「我一个瞎子都能看出来,还用眼睛?」 傅九衢:…… 他低笑一声,唇角抿出一抹极赋压迫力的弧线。 「出了点事。」 「什么事?」 傅九衢眼梢撩起。 「此处不便细说。」 「唔!」辛夷眯起眼睛看他,入目的除了俊美的郎君还有璀璨的夜市灯火,把她在驿馆多日来的憋闷心情一扫而空。 「那我带你去一个可以说话的地方?」 傅九衢沉吟,点头。 这里是马行街的北街口,众人都以为辛夷会带傅九衢去药坊,没有想到,她拖住傅九衢就闯入拥挤的人群,往小巷子里的一个脚店而去。 「呃!」 孙怀和程苍面面相觑。 脚店是住宿的地方,类似后世的旅店,有不少往来的客商舍不得花银子住高端酒楼,便会在脚店打尖歇脚。 但广陵郡王却是少有来这种地方。 傅九衢眉头蹙了一下,有些犹豫却没有多说,而后面的丫头和侍卫们却是叫苦不迭,若是让人知道大婚前夕,他们的郡王和新妇一起钻了脚店,那汴京小报又有得编排了。 「守在下面。」 傅九衢上楼前,吩咐程苍和孙怀。 二人连忙点头称是。 辛夷回头看了一眼,桃玉也懂事的留了下来。 谁好意思去破坏主子的好事呢? 他们叫了茶水和果点,在楼下大堂坐等。 而楼上的辛夷,将傅九衢推入房里,便低低笑了起来,双眼晶亮地盯着他。 「九哥,我们玩个游戏吧?」 傅九衢低头,「说说。」 「捉迷藏。」 「……」. 姒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wap. /90/90878/31027275.html 第409章 她相当敢想 店小二在楼道上来来回回跑了三趟,一会儿送水一会儿送食一会儿又送包袱,楼下的程苍和孙怀等人,略略察觉楼上不对劲,但没得傅九衢的招呼,不敢贸然离开。 而这个时候,他们的主子已然换了衣服,戴上帽子,从二楼翻窗跃下河堤,沿着五丈河岸行走,融入了茫茫的夜色里。 辛夷十分兴奋。 平日里谨言慎行,一举一动都觉得有人盯梢,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带随从和傅九衢两个人出来。 她像一只刚放出牢笼的鸟,对着河岸尖叫两声,听到楼上有人谩骂,这才低低笑着,拖起傅九衢就跑。 「你在做什么?」傅九衢看着她身上那一身店伙计的衣裳,眉头舒展不开。 「你不懂。」辛夷知道他一个被约束惯了的人,很难理解她此刻得到自由的快活,懒洋洋地问:「你说,如果有人盯梢我们,此刻会怎么想?」 傅九衢道:「以为我们在脚店里厮混?」 辛夷笑眯眯点头,「是也是也。」 傅九衢哼笑,「你也不怕名声有污?」 「怕什么。只要那个男人是你。在脚店里,在马车上,在小河边,在树林里,或是荒郊野外……我都可以。」 「……」 她一本正经的话,却让傅九衢听得意味深长,目光里带出几分幽暗的狼光来。 「你也真是敢说……」 「过奖过奖,偶尔为之。」辛夷慢吞吞将手插入傅九衢的胳膊弯里,脑袋靠着他,这是时下的男女不常做的一个动作,却是辛夷盼了许久的自在。 牵着男朋友的手,在五丈河边走一走。 这是何等的快活? 辛夷懒洋洋地笑叹。 「九哥,现在可以说了哦。」 傅九衢好像刚刚回神,「说什么?」 辛夷直起脑袋,「你之前说不方便说的事儿。」 「唔。」傅九衢想了想,拉着她在一个空旷无人的堤岸边坐下来,一五一十地将皇城司今日接到的线报告诉了她,没有丝毫隐瞒。 辛夷微微怔愕,「八十三个?赤身露体还画花了脸,很显然,凶徒不想让人查出他们的身份。」 傅九衢点点头,又问:「从大理来汴京的事情,你当真全然不记得了?」 辛夷绷着脸盯着他的眼睛。 「你不信任我?」 傅九衢摇了摇头。 辛夷道:「我跟你讲过,我再次恢复意识,便是在眼前这条河里,是冰冷的河水唤醒了我……待我醒来,便已经是阿依玛,已经被高明楼带着来到汴京,一切已经布局完成,我没有参与,也无从得知。」 傅九衢握住她的手,在她脸颊捏了捏。 「傻瓜,我怎会不信任你?我只是……纠结。」 辛夷抿了抿嘴,「你想即刻戳破高明楼的真面目,又怕影响我们的婚事?」 傅九衢盯住她,低低笑开,与她十指交缠,紧紧相握。 卫矛想不到的地方,辛夷却可以轻易的明白他。 「是。」傅九衢看过来,眸底幽凉,「我不会让任何人和任何事破坏我们的婚礼。」 辛夷皱了皱眉头,看着一袭素衣便服却风华不减的广陵郡王,突生感慨。 「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瞒一辈子的。如果是婚后被人发现呢?」 傅九衢本就没有想过要隐瞒一辈子,只是眼下的权宜之计罢了。 他淡淡地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生米煮成熟饭,自是大为不同。」 辛夷忍不住笑了起来,拽住傅九衢的胳膊压低一点 ,凑上去盯住他的眼睛看。 「好你个广陵郡王,就是想快点把我搞到手,以后的事情就不管了,对不对?」 傅九衢表情怪异地回视。 半晌,点头,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轻轻一啄。 「是,本王迫不及待了。」 微凉的触感好似带着秋露的清香,让辛夷细白的脖子上当即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涟漪。 她心尖尖一颤,因「捉迷藏」引来的心绪被高高吊起,突地扣住傅九衢的手,整个人朝他逼压下去…… 「九哥。」 傅九衢掌心撑住河堤的石岸。 「做什么?」 他的声音喑哑不堪,好像浸透了露渍的玫瑰。 辛夷靠着他,低低地笑,「不是迫不及待吗?我看此番光景,最最是好。」 轻缓浅笑,如仙如魔。傅九衢的神魂被那没由来升温的火焰渐渐烧透,在辛夷的目光里节节败退。尤其,当他发现小娘子双目赤烈,不似玩笑,喉头更是一阵阵发紧。 「十一,不要这样……」 他扼住辛夷的胳膊,稍稍用力。 「过几日就大婚了……」 「你骗人。」辛夷不满地哼声,「方才还说什么迫不及待,转眼就没了兴致,原来我在你心里,也就如此罢了……」 「……」 傅九衢耳根通红,脊背早已被薄汗湿透。 这个季节本就暑热难消,再来个小娘子歪缠,他此刻有一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无奈,一面是火一面是冰,理智在辛夷的呼吸声里来回翻滚,让他莫名想到皇城司大院里的蹴鞠…… 「十一。」 「嗯。」 「正是因你太过贵重,我才不得不珍之重之,视若瑰宝……」 傅九衢说起情话来是这般要命的吗? 辛夷突地心乱如麻,差点溺毙在这一方柔情里。 「那万一……」辛夷微微抿唇,眉尖浮上一抹愁绪,「万一我们的大婚不能如愿呢?会不会遗憾错过了今夜的良辰美景?」 「不会。」傅九衢斩钉截铁,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似是为了阻止她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傅九衢低下头,在辛夷的耳尖上轻咬一口,哑声道:「你逃不出我的掌心,大婚会有的。所以,眼下别撩我……」 辛夷脸颊滚烫,侧目看他。 想是月色太好,他两排羽睫清晰可见,浓密而柔软,像是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情绪。 「我要是撩了呢?」辛夷作死地问。 傅九衢一怔,低低笑开。 「不要自讨苦吃。」 他掌心抚一下坑洼不平的石堤。 「相信我,这不是个好地方。」 「……」辛夷逗他,「广陵郡王懂得很多嘛。」 傅九衢似笑非笑,望着她乌黑的眸子,淡淡叹气。 「谁让我有一个惯弄风月的结义兄弟呢?」 想不到蔡小侯爷还有这样的用处。 辛夷笑着上手揪他一把,又双手抱住他的脖子,与他四目相对着,一时心旌躁动。 想撩人的反被撩,她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九哥。」 「嗯。」 辛夷正色,强压着内心那一点小旖旎,认真地分析案情,转移注意力。 「那个案子我方才细思过,有一点小小的想法。」 傅九衢面色阴沉下来。 方 才细思过? 就在她把自己撩得差点求饶的时候,脑子里居然想的是案件? 傅九衢不满地哼声,猛地低下头去咬住她的唇儿,将人亲得一塌糊涂,如同缺水的鱼儿般挣扎失神,这才慢慢直起身,扶住她颤歪的身子。 「说吧。」 辛夷:…… 报复心好强。 她浅吸一口气,握住傅九衢的手,在他掌心轻撩慢缠,声音低浅地道: 「八十四个人,八十三具尸体。那个没死的人,正是高明楼自己……」 傅九衢盯住她,审视。 「说得好,就像没有说一样。」 「……」 辛夷忍俊不禁。 「我的意思是说,两个高明楼,外人看是同样一个人,但实则只是同一具肉身,正如我和张小娘子,人是一个人,精神体却截然不同……」 傅九衢危险地眯眼,「你是说?」 辛夷道:「高明楼就是侬智高。」 傅九衢眉头紧紧蹙起。 尽管已经听辛夷说过这些所谓的高科技,辛夷的存在也已经证明了精神体的存在,但他仍然很难马上消化掉这种可能。 「我来分析一下,你且听听。」 辛夷脸色更为严肃了几分。 「高明楼入京,为大宋奉上了侬智高的头颅,但那颗早已腐败不堪的脑袋,真的是侬智高吗?无法证实。」 「而我们得知高明楼下腹的伤疤与侬智高是一致的,在他警觉后,不惜自戗以扩大伤口掩藏旧时落下疤痕,这一点更是证明他做贼心虚。」 「可是,你和我都见过侬智高,眼前的高明楼与他长相显然不同,除非他会传说中的易容术,要不然怎么也假扮不了,对不对?」 「至于那八十三具尸体,应当是高明楼原本的随从。他们熟悉高明楼的一切,不杀他们,无法将侬智高自己的心腹以及我这个假冒伪劣的相国千金带在身边不被人发现。」 辛夷说到这里,见傅九衢无声而视,又是一笑。 「除了我这个解释,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可以说得通呢?而且我认为,侬智高敢这么肆无忌惮的原因,正是因为他这张脸,本就属于高明楼……」 wap. /90/90878/31027276.html 第410章 我的郡王妃 哗啦……哗啦…… 一只小渔船从五丈河经过,船头悬着风灯,光影随着水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 静默中,仿佛还能听到船家娘子大声训斥丈夫的声音。 辛夷和傅九衢坐在岸边河堤的暗影里,久久无声。 水花卷动,浪在河床。 辛夷双手抱着膝盖,一直目送那艘小渔船远去。 「为何不说话?」她侧眼看傅九衢。 傅九衢双眼幽暗,瞳孔里还反射着淡淡的光影。 「你的分析乍听很有道理,细想却不无漏洞。」 辛夷勾唇,「我想听听九哥的高见。」 傅九衢视线从远方收回,眼里一片幽深。 「如果高明楼没有易容,完全可以堂堂正正行事。何必杀八十三人留下破绽,授人以柄?又何必自戗试图毁去身上的旧伤痕?除非……」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诡谲而阴凉。 「脸是高明楼的脸,身是侬智高的身。」 「……」 「十一,在你的那个世界里,可以换头而活吗?」 辛夷有许久没有说话。 从原则上来说是可以的,生物科技已经达到精神体转移的地步,换个头算得什么?一直以来,生命延续的难度在于「意识」,换头容易,意识还是那个人的意识吗? 但如果是精神体转移到游戏的维度里,游戏角色本身就只是数据呢? 一阵河风吹来,辛夷身子瑟缩一下,眼前好像有一张铺开的天罗大网,于暗无声息处张开,刺激在她的天灵盖上。 「这确实不算什么技术难题。」 死而复生都可以做到,换个头算什么技术难题? 今夜的五丈河好像是无眠的,在水波的声音里,辛夷又与傅九衢说了很多与《汴京赋》相关的事情。 眼下的傅九衢不是那个躺在生物舱里活死人一样的傅董的疯狂科学家儿子,但辛夷感觉到的那种危险告诉她,对手站在了比她更高维度的科技前沿,不是她一个普通医生能够解决的难题。 她试图唤醒傅九衢沉睡的精神体,想让疯狂科学家傅九衢来拯救这个暗黑世界里的广陵郡王…… ·· 夜更深了。 星子沉入银河,大街上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等辛夷在外面闹够了,疯够了,傅九衢才拖着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脚店走。 翻越围墙再攀上二楼,这些对傅九衢来说都是小菜一碟,辛夷被他搂在怀里体验了一把飞檐走壁的特效效果,满是兴奋,却在进屋时踩到窗边的小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傅九衢飞快地扶住她,「小心。」 辛夷站稳,朝他笑了笑,拉上帐子开始换衣裳。 灯火影影绰绰,脚店里安静得如若无声。 傅九衢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挑动灯芯,在这一阵仿佛带着河水潮湿的气氛里,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 「两个世界,只择其一,你会选哪一个?」 辛夷抬头看去。 傅九衢背对着她,清瘦挺拔的背影因他慢条斯理挑动灯芯的动作而略微晃动,让他这句漫不经心的话显得尤为刻意。 「为什么这么问?」 辛夷将绦带收紧,拉好外衫,轻轻一笑走到他的背后。 「我当然是选……有你在的地方。」 傅九衢回头,拉她的手握在掌心,「我会好好活着,为了你。」 「嗯。」辛夷平静带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轻柔的光笼在傅九衢的脸上 ,他睫毛微动,高挺的鼻梁落下一抹精致的阴影,像名家笔下最完美的画作。 「十一。」 傅九衢猝不及防地搂她入怀。 辛夷窝在他的身前,感受着他强劲的心跳,在他臂膀用力抱紧的瞬间,听到他低低的声音。 「我……还有多久?」 辛夷身体僵了一下,直到傅九衢再次温声问她。 「那个日子还有多久?我想知道确切的时日。」 「一个月。九月初九。」 九月初九,是《汴京赋》里为傅九衢设定的死亡时间,在辛夷二穿前,她将剧情脚本记得滚瓜烂熟,对重要人物的人生节点,反复记忆和背诵,当然不会忘记这个重要的日子…… 「你准备什么时候为我手术?」 辛夷察觉到傅九衢的情绪,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对他来说,都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她身为医者,熟悉这一切,却无能为力。 「九月初七或是九月初八。」辛夷慢慢地将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回头我翻一下皇历,看看哪个日子好一些?」 傅九衢轻笑,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的脸颊上。 「你也信这些?」 「嗯。」辛夷抬头看着他,「只要是对你好的,我都信。」 一个吻落在她的唇上。 很快,很轻,像柔软的河风吹过。 傅九衢很喜欢这般吻她,怜惜的,珍视的,好像生怕多用一点点力,就会把她碰碎…… 「十一,你可知我梦见过你许多次……像一条美人鱼,从水里游上岸来,赤着脚到我的身边……每一次我都想抓住你,不再放手,可梦总是会醒。」 辛夷微微一笑。 揽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拉,然后将轻慢转为激烈。 火一样的炽热才是彼此活着的证据。 她用尽全力,不容回避,绵长得像经历了一场没有终点的探索和旅行,直到气喘吁吁,脚店的门被人敲响。 「爷……」 是孙怀,声音小心翼翼。 「夜深了。」 辛夷喘气看着傅九衢。 他抬手在她后脑勺上拍了拍。 「备车,送姑娘回驿馆。」 孙怀坐得屁丨股都快长疮了,闻言笑逐颜开。 「是。小的这就去。」 楼梯下的桌子边上,坐着程苍和几个侍卫,桃玉独坐在一桌,托着腮打瞌睡,除了他们已无外人。 辛夷被傅九衢扶着下楼,想到今晚的「荒唐」,颇有些不好意思,声音都轻了不少。 「让各位久等。抱歉。」 孙怀笑盈盈地道:「姑娘甭客气,我们做下人的,只要看到主子高兴,我们就高兴,是不是呀?」 他拔高声音笑问身边的人。 众人齐齐应声,「是。」 桃玉打个哈欠走过来扶辛夷,「我们回去了吗?姑娘?」 「嗯。」辛夷看一眼傅九衢,脸颊微微发热,「郡王不必送我了,你们就此道别吧。」 傅九衢低低一笑,眼波温柔地盯住她。 「好,大婚之日见,我的郡王妃。」 wap. /68/68807/20699769.html 第411章 闪光的犄角 辛夷心下微热,瞄她一眼,将纱帽压低,在桃玉的扶搀扶下上了马车。 车辆由程苍护送而去,渐渐驶入马行街的夜色。 孙怀看一眼傅九衢,「主子,咱们也回吧。再不回去,长公主该念叨了。」 「不。」傅九衢接过侍卫牵来的马缰绳,翻身上去,「我送她到驿馆,见她平安再回。」 ·· 高明楼还没有入睡,坐在驿馆的大堂里等她。 他似乎心情不错,看到辛夷在桃玉的搀扶下进屋,只是微微瞥一眼丫头,将茶盖放下,并没有半点责怪。 「去见傅九衢了?」 辛夷做出一副刚刚发现他的样子,惊讶了一下。 「哥哥怎么起来了?身子好些了吗?」 高明楼微微勾唇,「不放心你,出来等你。」 「哦。」辛夷福了福身,「让哥哥操心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高明楼道。 「嗯。」辛夷缩着头颈,像一只略显紧张又害羞的鸟儿。 她从不在高明楼面前掩饰对傅九衢的上心,尽管嘴上拍着高明楼的马屁。 那样做只会适得其反,高明楼这样的人怀疑心重,对她的忠诚度,自然不会尽信,偶尔流露出自己真实的一面,反而能消除一点他的疑心。 高明楼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你啊……早说过眼下是待嫁之身,与郡王频频来往,会惹人闲话……」 「阿依玛知错了。」辛夷连忙接过话来,「原本是想出门透透气的,后来就被夜市吸引了去,又恰在街上遇上了广陵郡王,就同他找个脚店坐了坐……」 她咬咬下唇,「我知道分寸,与他并无出格的事。」 「我知道你有分寸。」高明楼不甚在意地道:「再说你俩过几日便是夫妻了,纵是亲密一些,也无可厚非。」 「哥哥……」 这不像是高明楼说出来的话。 辛夷很难判断高明楼今晚出去经历了什么,心情反常地变好,却不能被他带着情绪走。 「你要是生气,就生气吧,不要说反话……我真的知错了。」 高明楼撑着扶手站起来,「快回屋去睡吧。要做新娘子了,不要熬夜,以免气色不好。我大理相国府的千金,怎能输给宋室女儿?」 辛夷轻轻低头,「是。」 ·· 临衢阁。 一群侍卫都住在阁里的后座房里。 段隋早就回来了,月夜皎皎,映着他赤丨裸的上身。 他手上拎着一个木桶,从院前流过的水龙里接满了水,就站在檐渠下,用瓜瓢舀了水,一瓢瓢往身上冲。 地上蜿蜒的污水里,带着黑红的颜色。 「你受伤了?」程苍回来就看到他在那里紧张地处理伤口。 「嘘。」段隋瞪他一眼,「小声点。小伤而已,别大惊小怪。」 程苍冷眼看着他,走上前来看了片刻,只见肩胛上有一条两寸来长的伤口,不像是刀伤剑砍,倒像是被什么尖锐的利器划破的。伤口不深,也不算太浅,但是像他这么折腾,保不准就会化脓…… 「为什么不告诉郡王?」 段隋瞥他一眼,闷闷地道:「这点小差事都办不好,还受伤,我有何面目告诉郡王?」嘟囔一下,他又低低道:「万一又扣俸禄,我可受不得了。」 程苍无语地看他片刻。 「你不是送寂无大师去狄将军府上吗?」 「嗯。」 「怎么会受伤?」 「快别提了。」段 隋说着就觉得晦气。 「狄将军不是建了个菜园子,还挖了池塘吗?最近他属实是闲来无事,竟然还在园子里养了牛羊。我和寂无大师过去的时候,恰好碰上狄将军的牛羊翻了圈,其中一头大水牛最是凶猛,力气恁大,两个壮汉都拦不住它。好家伙,大水牛在园子里横冲直撞,你说我能袖手旁观吗?当下,只见一位少侠持刀上前,当仁不让地拦在黄牛面前,临危不惧,挺身而出……」 「行了。」程苍懒得听他胡缠,「你把牛拦下来了。」 「这还用说?就凭我的武艺,一头黄牛能奈我何?伤了我可以,伤了狄将军可如何是好……」 程苍瞥一眼他正在淌血的伤口。 「牛角刺的?」 段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伤。你是不知道,那头牛的犄角有多尖,就跟个怪物似的,那角还发着光呢……」 「发光?」程苍觉得有些奇怪。 段隋:「可不么?我就没见过那么古怪的水牛。它一跑出来,其他牛都跟着他往前冲,那犄角闪着幽幽的光,四周还有奇香弥漫……那谁,寂无大师还说,祥光照室,是吉照呢。」 神光照室,天降吉照? 程苍比段隋多读一点书,民间传说更是听得不少,他清楚地记得有书记载,说本朝太祖在洛阳出生时,就有「赤光绕室,异香经宿不散」的说法,而太祖发动陈桥兵变时,也是后周的一名武将…… 「坏了。」 程苍拖住段隋的胳膊。 「走。去见郡王。」 段隋瞪大眼睛,戒备地看着他。 「你要做什么,看我最近涨俸你嫉妒吗?」 「闭嘴!」程苍冷着脸,越发大步。 「喂,你等一下,我没穿衣服呢。衣服,程苍……」 程苍听他嚷嚷,回头看一眼,将放在檐下栏杆上的衣服丢给他。 「下次要洗去净房,大晚上在庭院里赤身露体,像什么话?」 段隋笑不可止。 「都是大老爷们儿,怕什么。」 程苍心里藏着事,面色阴沉,懒得理会他。 孙怀刚侍候傅九衢躺下去,熄了灯拉上门出来,回头就看到程苍和段隋一前一后朝这边走,见状,赶紧小跑过去拦住他们,压低嗓子道: 「哎哟二位爷,郡王刚刚睡下,有什么事情明日再禀报不迟吧。」 程苍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孙公公,此事只怕等不了明日。」 孙怀吓一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程苍没有回答孙怀,对着房门抱拳行礼,「郡王,属下有事禀报。」 屋子里静默片刻,傅九衢披衣起身,「进来。」 熄灭的火烛重新亮开,傅九衢坐在圈椅上,平静地听段隋说起在狄青府上的事情,好半晌才吩咐程苍。 「马上去狄府,让师父写一封札子,就说昨夜混乱中被疯牛所伤,无法上朝……」 程苍立应一声,转头就去。 段隋看他片刻却不是很理解。 「九爷,狄将军分明好好的没有伤着啊?是属下拦在前面,阻止了那头疯牛……」 傅九衢:「你做得好。」 段隋换上一张笑脸,可久久不见傅九衢说话,这才反应过来他并没有回答自己,又敛住笑,不解地询问。 「为何要欺骗官家呢?欺君可是大罪。」 傅九衢眉头拧起,看他片刻,叹息一声,「转过身来。」 段隋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妙,旁边的孙怀却是掩着嘴巴笑了起来。 「爷,轻点——」 段隋不情不愿地转过去,背对傅九衢,将屁丨股撅起来对着他。 「我是想看看你的伤!」傅九衢低斥一声,「看来你很喜欢被脚踹?」 段隋啊一声,受宠若惊地扭过头。 「你不罚我?」 「你犯了何事?」 「……」 段隋仔细一想,自己确实没有做错什么事情,又嘿嘿笑了起来。 「那可以讨个赏吗?」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说得就是你。」傅九衢冷冷看着他道:「去找医官疗伤。今夜的事,一个字都不要吐露出去,听到没有?」 段隋笑嘻嘻地点头,「属下领命。」 傅九衢慢慢起身,叫孙怀。 「为本王更衣。」 孙怀怔怔地跟上去,「爷,这大晚上的,您要去哪儿?你这刚歇下呢,什么事不能明日再做吗?」 傅九衢伸手扯一下领口,淡淡地道:「入宫、见驾。」 wap. /68/68807/20699772.html 第412章 小报颠倒 夏季昼长夜短,次日辛夷醒来,阳光早已铺满大地。 驿馆里的生活十分枯燥乏味,好在高明楼不怎么管束她自家房里的事情。辛夷每日里看丫头们打络子,踢毽子,觉得很是没趣,早早就教会了她们打页子牌。 北宋有「叶子戏」,叶子牌的道具都有现成的,但和后世的麻将有很大的区别,辛夷只是简单地改良一下规则就可以娱戏,丫头们很快就爱上了这个耍事。不多久,驿馆的侍从和小厮都会玩了…… 因此,辛夷起身的时候,除了坐在床头杌子上打瞌睡的杏圆,其他几个丫头都在外间玩叶子牌,愉快的喧哗声都传了进来。 辛夷从帐中坐起,打个哈欠,杏圆揉着眼睛看过来。 「姑娘醒了?」 辛夷微笑,「绿萼又赢钱了?」 「嗯。」杏圆往紧合的房门看一眼,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桃玉牌玩得很好,想让她赢并不难。」 辛夷又打了个哈欠。 「备水吧。」 绿萼正把豆子做的筹码往自己的盅子里放。 自从学会打叶子牌,她的运气就很好,打十把赢八把,赢钱让人愉悦,她好吃好睡,沉迷在这样的氛围里,对辛夷和两个丫头做的事情,浑然不觉,在高明楼面前也是尽往好了说话…… 杏圆将灶上熬好的冰雪甘草汤端一壶放在桌上。 「姑娘赏的,让你们边吃边玩。」 桃玉、红豆和绿萼连声道谢。 「姑娘为人可太好了。」 「要是能一辈子侍候姑娘,那就是我们的大福分。」 桃玉是个欢脱的性子,笑盈盈地说着,绿萼怔了怔,收了牌只是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杏圆和桃玉交换个眼神,低低笑道: 「看到你美得,姑娘很快就要嫁入长公主府了,到了那边,郡王和殿下少不得还要给姑娘安排丫头婆子侍候,咱们得多大福气才能侍候姑娘一辈子?」 桃玉吐个舌头,「不管,姑娘在哪,我就在哪。」 红豆抿嘴巴没有吭声,绿萼沉默。 杏圆道:「那你们玩吧,天气热了,我给姑娘送早膳进去。你们几个声音小着些,别让少主听见,少不得要挨一顿训了。」 说罢,她目光掠过红豆和绿萼失落的面孔,微笑着走进了房里,将膳食摆好,扶了辛夷起来用膳,又将方才外面的情形说给她听。 「我看红玉和绿萼舍不得姑娘呢。」 辛夷没有说话,拿起勺子轻轻搅拌粥碗。 杏圆回身将房门上了闩,才又走回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摞信件。 「最上一封,是郡王给你的,其余,则是大相国寺转来的。郡王让你看着处理。」 辛夷放下勺子,不急着吃饭了,先把傅九衢给的那封信揣在怀里,然后快速浏览了一遍其他的信件,抬头对杏圆道: 「等下你出去买两份小报来,要最畅销的,京信斋和文读坊出的。」 杏圆已然习惯了她的行事风格,闻言二话不说便应下。 「婢子明白。」 慢条斯理地吃完早膳,辛夷开始一一复信。 在这些信里,有曹漪兰询问自己和蔡祁婚姻关系的,辛夷只复她一句「姻缘深浅自在汝,莫问月老如何书」。 这种是实而非的话,最适合这个时候的曹漪兰。 还有一封,是宫里那位周娘子的。 信中,周娘子询问万能的百晓生,八月初十可是一个好日子。 辛夷回复她,「凤钗生金相,龙灯映曙光。明堂黄道,贵人星。宜:祈福, 嫁娶,求嗣,纳畜,收养进人口,乔迁搬新宅。利有攸往,行事必成。」 辛夷将信递给杏圆,指了指最上面那一封。 「这个最紧要,要快些传到春煦巷的军巡铺。」她笑了笑,「对方已经等不及了。」 一听春煦巷,杏圆便严肃起来,笑着将信收好。 「婢子这就去。」 杏圆功夫很好,行事谨慎,辛夷并不怎么担心她,只叮嘱「快去快回」,便坐回床沿上去,将傅九衢捎来的信掏出来。 此信以火漆封口,无头无尾,只有简单的两行字。 「恩师宅中,牛角生光,奇香弥漫。与先生所言,略有差池,但也是一种印证。」 牛角生光? 辛夷记得很清楚,原剧情是说狄青宅子里「狗生龙角,发出奇光」,文臣们借由此事弹劾他,却不敢说宋太祖赵匡胤当年起兵造丨反,只说这番景况与唐朝篡位的朱温家很是相似,认为狄青有不臣之心,又说军中武将对他唯命是从,旦有反心,将无人克制。谏官们从此开始了流水席似的谏言。 但就辛夷所知,赵祯最初对谗言是斥责的态度,屡屡将弹劾狄青的札子压下,到最后他无能为力,不得不将狄青贬黜,一共历时了好几年,直到嘉祐元年,狄青才离开京师,次年死在陈州…… 可是…… 「狗怎么变成了牛呢?」 辛夷将信点燃,烧成灰烬,又默默琢磨。 正常情况下,狗生龙角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这个游戏遵循正常规则,不会创造出这种奇葩的生物。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不是细节出现了偏差,而是有人故意以讹传讹。 ·· 杏圆是一个时辰后回来了,拎了一篮子的鲜切花,说是药坊里采的,拎到辛夷的房里,便从花篮里拿出两份小报。 「姑娘,小报买回来了。」 辛夷飞快地翻阅。 她记得狄青家的事情发生后,小报上便以「狗生龙角,天降祥瑞」等来形容此等异事,同时赞狄将军神威,这是「天人感应」。 民间最喜奇闻异事,很快消息便流传开来,紧接着朝堂上的攻击一浪接一浪,所以,狄青所受冤屈,与这些小报恣意编排有着脱不了的干系…… 然而。 辛夷将小报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了,没有发现狄青的家事,倒有一则张巡家的笑话—— 又是他那个不着调的四弟和亲爹惹出来的。 人设的能量再一次发挥到极点。 一如既往因为女色。 为什么能上小报的原因是父子两个嫖宿了同一个花娘。儿子看上的心肝肉,老父亲不辞辛劳,亲自上阵验明正身,为免被儿子发现,老父亲藏在床底下,儿子气极捉女干,结果把老子给揪了出来,一时引为笑谈,甚至有些说书人编成了段子在茶寮里讲谈。 wap. /68/68807/20715440.html 第413章 茶寮听书人 “噗!” 看小报上说得绘声绘色,辛夷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显然,这是皇城司干涉了小报的内容。 原剧情发展到这里,本来是用狄青所受的羞辱来刺激傅九衢,促使他的黑化和疯狂。 但目前来看,傅九衢因为听信她的忠告,清醒且冷静,并没有因为寿命将尽加之狄青所遇不公而疯狂杀戮,报复于人。 这样的广陵郡王,黑是不可能再黑了,但他这般行事,大概白也白不了…… ·· 趁着天光大好,辛夷换上轻便的衣裳,戴一顶轻纱小帽,带着杏圆和桃玉就要出门—— 不料,让高明楼给截住了。 “你又要去哪里?” 高明楼看了看她身边的丫头。 “绿萼和红豆呢?” 杏圆道:“绿萼姐姐和红豆妹妹昨夜值守,一昼未睡,姑娘让她在房里补眠……” “我没问你。”高明楼声音冷漠,那尖锐的视线看得杏圆后背不由发麻。 她低下头去,不再吱声。 辛夷也是紧张地后退一步,状若害怕的样子。 “哥哥,你不要骂杏圆,不关她的事,是我让红豆和绿萼多睡一会儿的。她们两个成日守着我,着实受累,昨夜更是眼都未合……” “做下人的,本该如此。”高明楼打断她,视线扫过她煞白的小脸,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 “婚期将近,不要再往外跑了。” “是。”辛夷往后面退两步。 见她要转身,高明楼突然又道:“听人说,你这个丫头隔三差五往外跑,都带什么回来了?” 辛夷肩膀一僵,似乎是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 高明楼走近,“是吗?” 辛夷低低嗯声,不看他。 高明楼朝杏圆勾了勾手指,“你来说……” 杏圆看看辛夷,紧张地抠手心,“婢子,婢子不敢。” “我来说吧。”辛夷早有准备,故作小意地道:“是,是小报。得闻汴京小报有许多趣事,我便让杏圆多买一些回来,读给我听……” 她声音越发地低弱:“这驿馆里的日子,着实无趣极了。” 高明楼:“你不是教会她们打叶子牌吗?” 辛夷微微一笑,“哪里是我教的,那是她们在药坊里跟安娘子她们学来的。” 高明楼的话句句都是试探,辛夷应对自如,他终是说不出什么了。 “想出去就出去吧,天黑前必须回驿馆。” 辛夷大喜,“是。谢谢哥哥。” ·· 高明楼很难去想象一个瞎子的生活,看到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颗心跟着沉沉浮浮。平静地站了半晌,侧脸叫来侍卫。 “贵子,找两个人跟着姑娘。” “属下明白。” 出了驿馆,辛夷坐在驴车上悠哉悠哉往集市上走,哪里人多哪里人热闹,她们就往哪里去。 最后,驴车停在茶寮门口。 辛夷道:“扶我下去。” 杏圆撩开帘子,“姑娘要做什么?” 辛夷微笑:“听书。” ·· 这座茶肆离马行街不远,叫香壶小筑,名气很大,大热天的也人声鼎沸。 屋外支着凉棚,炉子上烧着水,小二哥看到三个小姑娘,殷勤地迎了出来。 “客倌,里面请!” 女子来茶肆酒楼并不罕见,辛夷并没有引人注意。 茶楼里,说书人尚未开始,一个艺伎正抱着琵琶弹唱晏殊的《拂霓裳》。 “银簧调脆管,琼柱拨清弦。捧觥船。一声声、齐唱《太平年》……” 文人才子喜欢饮茶谈诗,在茶楼里消费的不仅仅是茶钱,还要支付“点花茶”的赏钱,少不得有些公子哥儿在这里看上哪个唱曲的艺伎,从而一掷千金,和和美美…… 总归,汴京城是一个处处有乐子的地方。 辛夷没有像别的女眷一般坐去帘后,而是径直在大堂坐下。 一曲罢,说书人上场。 是个眉清目秀的小老头,长须白面,羽扇纶巾,先讲了一个带点颜色的荤段,接着便说到了张家的事。 “话说,汴河边有一张姓人家,世代务农,家贫多累,但户无贤妇,宅有奸夫,难行善事,几无人状,为乡邻所不喜。嘿,说来也是异怪,在这一代上,张家竟出了一个行武子弟,一朝登科,从此鱼跃龙门……” 说书人抑扬顿挫,说得很是得趣。 辛夷让小二哥上了些果点,津津有味地吃着。 听堂上一阵阵喝彩。 “……老张家出了这么一个武人,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造化。俗话说得好,一人在朝,百人缓带,这老张家从此那是鸡犬升天,住大宅娶新人,好不快活。可俗话又说了,饱暖思**,饥寒起盗心……” 砰! 辛夷正听得兴起,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门口原本放着几个烧水的炉子,小二哥们便从那里取了茶壶来回添水,这说书先生正讲到关键处,炉子突然被人踢翻,在地上滚出丈余。 大热的天,火炭倾覆,热浪四溢,那火星溅出来飞上凉棚,惹来人群里惊呼阵阵。 “哪个不长眼的跑到香壶小筑来撒野……” 汴京有点名气的茶楼酒肆,背后大多都有官宦商贾或大人物在撑腰,要不然早让人把堂子给掀了。 因此,小二的见到这等狂徒,也是凶横得紧…… 换平常,纵有几个醉酒的家伙撒撒野,被小二哥一吼,也就怂了。 可今日不同,小二声音未落,眼睛便瞪大了,像是见鬼般盯着从天而降的张巡和一群禁军,火炭也不管了,转头便往店里躲。 待到钻入人群才敢出来吆喝。 “你,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之下损毁民财,这是要造反吗?” 张巡站在凉棚下,眸子里是冰冷的寒意。 “来人,将这个拨弄是非,毁谤朝政命官的说书先生给本官押下,带到开封府问罪。” 说书人与茶寮是有契书的,相当于是茶寮的雇佣。这个姓王的说书先生因为段子多,换代快,跟得上时事和潮流,很得汴京百姓喜欢,听者丛多,本就是香壶小筑的摇钱树,掌柜的哪会轻易让他逮人…… “干什么,干什么?” 掌柜的比起小二来,底气更足了几分。 他走到门前,朝张巡拱手。 “敢问这位大人,是哪里的差使?为了何事劳师动众,要抓我们的人?” 张巡冷笑,不同他解释,招呼禁军,“将掌柜的一并羁拿,押送开封府。” 一群禁军蜂拥而上,掌柜的当即变了脸色。 “大人有何凭证?可执有朝廷羁拿券书……” 张巡冷着脸,一言不发,一概不理。 所谓秀才遇到兵,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掌柜自衬无罪,朝中有人,倒也不挣扎,嘴上说“那草民便陪大人去开封府走一趟”,眼风却拼命朝小二哥扫过去,示意他快去找人。 茶寮里嘈杂一片。 说书先生早已白了脸。 但没有人认出那个就是张巡,说书人嘴里的张家后生。 张家人做出这种事情,张巡自然也没有颜面当众承认自己的身份…… 辛夷看半晌,慢吞吞地扶着杏圆的手,站了起来。 “桃玉,杏圆,我们回去吧。也不知是哪位大人如此威风,偏不许百姓听点笑话……” 杏圆低低笑一声,状若耳语,实则大声。 “姑娘,是张枢直张大人。” 嗡的一声 茶寮里登时炸开了锅。 皇城脚下,大白天光,听书的百姓并没有那么怕黑脸张大人。 “听说张大人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立功名,有高义……原来竟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可不正是?王先生并不曾讲他半分错处,还夸他叨天之幸,定是结了不少善缘,方能有所成就。” “家人不善,非他不善………张大人怎会是这等公寻私仇之人?” “小香楼的事情,人尽皆知,哪里抵赖得了?如何能说王先生拨弄是非,毁谤朝政命官?” 在这汴京城里,小报横飞,哪个达官贵人没有被百姓私底下戳过脊梁骨?但贵人自有贵人的肚量,少有人如此计较。 张巡此举,让人觉得着实上不得台面。 尤其当面被人顶穿身份,更是狼狈而尴尬。 他满脸青白不匀,双眼冷飕飕地朝辛夷看过去。 “哼!我道是谁,原来是郡王妃在此……” 声音未落,他大步迈过火炭,径直朝辛夷走近,炯炯有神地盯着她的脸,一双黑眸难掩复杂的光芒。 “敢问,张某可曾得罪过郡王妃?” 傅九衢:唉,张兄,你这作派终究是上不得台面,被百姓说三道四而已,听听便过了。 张巡:你少做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是你们合起伙来整我,说我的不是~~ 傅九衢:……整你是整你,没合伙。 辛夷:你可闭嘴吧,你被人说得还少吗?劝慰起别人来了。 傅九衢:十一妹此言差矣,我这不叫劝慰,叫“伤口上洒盐!” (本章完) wap. /68/68807/20715441.html 第414章 幽声浅动,一瞬消凝 辛夷抬头,慢慢眯起眼睛。 眼前的张巡像一头暴躁的雄狮,便是头发丝上也写满了愤怒,偏他又要在人前克制,保持一副正直不阿的模样…… 于是乎,那张俊脸便有了几分古怪的扭曲。 「张大人,此言何意?」 辛夷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一如既往地——装。 「小女子初来贵地,听不懂大人的话,可否请大人明言?」 她声若黄鹂,一张精致的面容在轻纱下如开滤镜,白雪初融,江南春暖,一袭轻袍飘逸出尘,如仙子乘风,让人挪不开视线。 「这就是郡王妃?」 「呀,这真的是郡王妃哩?」 人群里传来小声的议论。 张巡冷笑,「张某说得不够清楚吗?茶寮里的说书先生无缘无故编排张某的不是,难道不是受了有心人的指使?郡王妃,你说是何人在背后撑腰呢?」 可能是气急了眼,张巡不给彼此留半分体面,几乎挑明了说这事是傅九衢从中作梗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辛夷看了过来。 好事者不嫌事大,人们都想知道这个未来的郡王妃会怎么样回答张巡的挑衅与质问。 茶寮里寂静无声。 辛夷轻纱下的双眼模糊一片。 「张大人好生有趣。」 她突然笑了。 幽声浅动,一瞬消凝。 她整个人仿佛都灵动起来。 「诸位听书的友人都看到我进门的,如何来,如何坐,统共不足一刻。王先生说得精彩,我和诸位一样听得乐呵,捧了个人场。书中所言那汴河边的张家,我们本不知是哪一家,如今张大人对号入坐,让我忽然明白过来……」 噗! 她又低低一笑,带几分俏意。 「私以为,若是王先生所言与张大人的家事有异曲同工之处,张大人当回去整肃家风才是正经,何必跟一个说书的和一群听书的人过不去?此地无银三百两,既无风度,又无气度,无端遭人笑话,清白不保。」 张巡:「这么说,你是承认了?」 辛夷转头听声,眉尖轻蹙,问杏圆。 「这位张大人可有耳疾?怎生听不懂人话?」 杏圆噗一声笑了出来。 四周围观者觉得她十分有趣,也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罢了。」辛夷扶住杏圆的胳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张大人想是为家事所累,气得糊涂了。我们不必与他计较,走吧。」 张巡一直胳膊横过来。 「把话说清楚。」 辛夷佯做不见,不管不顾地撞上去,然后低呼一声,踉跄一下。 「张大人这是欺负我一个瞎子?」 明知人家看不见,突然伸手阻挡,要不是有丫头扶住,说不准郡王妃就要摔跤了,摔在火炭上会不会受伤且不说,就说一个小娘子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丑,也会难堪至极…… 欺负小姑娘,哪是大丈夫所为? 先头大家顶多看个热闹,如今却是忍不住了。 所有人的言词和目光里都有指责。 「张大人为何不敢去找广陵郡王撒野?」 「堂堂丈夫,欺负女流之辈!哼!算什么英雄?」 有一个人出头,其余人跟着就发声。 「官大人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放开她!」 「放开她!」 在众人的吼声里,张巡气得七窍生烟。 这个女子分明是自己撞上来的,他根本就没 有用力,她就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显然是故意引来同情…… 「闭嘴!」 张巡恼了。 人在生气的时候,理智往往归零。 「谁再多说一个字,以同党论。」 辛夷咬一下唇,感激地冲四周频频点头。 「多谢诸位好心人,你们不要再替我说话了,惹恼了张大人是要吃官司的……」 张巡看她装模作样,后牙槽一咬。 「少他娘的在这里挑拨离间,造谣中伤……」 居然对小娘子爆粗?辛夷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捂住嘴,那表情惊恐得都有些浮夸了,却惹来更多人的同情。 「过太分了!」 「张大人,你要再对郡王妃无礼,我们就要报官了!」 「报什么官?去皇城司,找广陵郡王来!」 「对对对!快去禀报广陵郡王!」 一时间群情激昂,让张巡有些不知所措。 从傅九衢当年「夺妻」伊始,百姓对他大多都是同情,认为广陵郡王仗势欺人,而张巡跟他们一样都是草根起家,没有根基,才会任人拿捏,忍下这奇耻大辱…… 而且,多年来他在京中素以忠孝人品见善于人,与手狠手辣的傅九衢形成鲜明的对比。 风向一转,张巡更是怒火中烧。 这些人竟与皇族共情,不是蠢就是坏! 眼看人群围拢过来,张巡冷笑一声,盯着辛夷,「算你狠!」 他转身欲走。 背后突然传来辛夷柔软的声音。 「张大人,等一下。」 张巡猛地停步,却见辛夷又纤弱而小声地道:「官府做事就不讲王法了吗?张大人在闹市拿人,可有朝廷的羁拿券书?」. 这句话是方才掌柜的问张巡的,辛夷顺势拿来用。 张巡笑了,「郡王妃这是何意?」 辛夷:「你不可以带走无辜的王先生和掌柜。」 「你说什么?」张巡震惊。 半晌,冷笑一声。 「你要替他们出头?」 辛夷一副害怕他但又要声张正义的样子,抿了抿嘴巴,扶着杏圆的手,站直了身子,重复。 「除非你拿出朝廷的羁拿文书,不然,你不可以随便拿人!」 张巡方才是得了属下的禀报,说有人买通小报,对他家的事情大肆宣传。这便罢了,还有说书人编成话本来传扬…… 父亲和四弟闹出这等丑闻,张巡私心里也是痛恨,但张正祥到底是他的亲爹,孝字在上,张巡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不得不出面按压此事。 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是事情传扬开去,门风污蚀,不说皇帝要不要他做女婿了,便是福康公主,会不会因为羞耻而不肯再入张家门? 张巡心急如焚。 他原本想杀鸡儆猴,当众在茶肆里来个下马威,杀一杀这股子歪风邪气,让那些人不敢再传扬…… 哪里料到会遇上这个女子? 火上浇油,让他失了理智。这便罢了,更没想到,素来胆小怕事的百姓民众,居然会为一个外族女子说话?而这女子更是当众挑衅,要保说书先生…… 张巡手扶腰刀,脸色难看地盯着辛夷。 「你是不是以为你拦在面前,我就没办法带人走?」 辛夷摇头:「我知道张大人很厉害,有靠山。但我不惧。世间自有公道,百姓也是人,百姓也有尊严。若是张大人认为王先生有罪,得拿出朝廷的文书,方可羁拿。若仅因张大人认为王先生的书说得不好,或是有诬蔑张 家的嫌疑就将人带走,那岂不是公报私仇?」 张巡:「到了开封府,自会查明真相。」 辛夷:「张大人不是开封府的人。你,没有羁拿百姓的权利。」 她声音温柔,如晴夜微雨,醺醺残酒,令人闻之愉悦。 「他们都是大宋子民,是官家的子民,不是你张大人的囚犯,想抓就抓,想拿就拿。小女子素闻大宋律法公正,开封府明镜高悬,岂容你张大人捣毁?」 百姓面面相觑。 自古民不与官斗,一般而言,能忍则忍,能让就让。 突然有人站出来为百姓说话,还是一个弱女子,当场激起了一众男儿的血性。 堂堂丈夫,竟不如女子乎? 「对!郡王妃说得对!」 「王先生何罪之有?张大人又不是开封府捕快,就没有羁拿之权,不可以带走王先生和邱掌柜!」 几个小二人群里起哄,引发更多人前来围观。 在潮水般的围观和质疑声里,张巡因为愤怒和焦灼引发的理智终于回笼。 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钻入了这个大理女子的陷阱—— 以退为进,示弱扮惨,再假意讨好百姓以激起民怨围攻他一人。 这个女子在拿他当猴耍。 冷不丁的,张巡又想到自己的前妻张小娘子。 「是你。」张巡盯着辛夷,声音若不可闻,却字字尖利,「这世上,只有你才会这般恶毒!贱、妇。」 「……」 wap. /90/90878/31092044.html 第415章 打击报复 辛夷故作惊愕。 「只因我不肯任你欺凌,你就这般羞辱我?」 张巡冷笑一声,招呼自家手下,「带走,谁人敢拦,一并羁押——」 众侍卫被人围观辱骂,早就想溜之大吉了,闻言连忙揪住王先生和邱掌柜想撤…… 恰在这时,凉棚外传来一阵阵马蹄声。 一道阴凉带笑的声音,不冷不热地盖过人群的嘈杂。 「张大人好大的官威!」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傅九衢一骑当先,就在凉棚外。身下骑的是东川郡王赠送的汗血宝马,背后是皇城司铁骑,个个高大俊逸,一群人将张巡手下禁军围在中间,如黑云压过,令人不寒而栗。 皇城卒! 广陵郡王! 人群里发出一声欢呼,就像被集体洗脑了一样,他们突然忘记了当初在这个茶寮里编排广陵郡王的邪恶冷漠和凶狠残暴时对他咬牙切齿、破口大骂的模样,如遇救星一般当众大喊起来。 「郡王来了。王先生有救了!」 「郡王,您快帮帮王先生和邱掌柜吧。」 邱掌柜和王先生都垂下了头。 在香壶小筑里,广陵郡王因为「抢夺兄弟之妻」都被人嘲笑多少年了? 再加上傅九衢干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恶事,长话雄霸汴京城话题榜首,让人们骂得十分尽性…… 但不比不知道。 人人都说皇城司察子遍地,如若鹰犬,杀人不眨眼,凶狠又恶毒。可他们这铺子开多少年了,私下里编话本辱骂嘲笑傅九衢的是非,从不嘴软……… 但皇城司从来没有找过麻烦。 傅九衢也从来没有为自己辩白过。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人人都觉得张巡小肚鸡肠没有容人雅量,果然是肮脏人家出来的,怪不得会有那样的父亲和弟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在人们的喧嚣声里,傅九衢望向茶寮里抿嘴浅笑的小娘子。 唉! 他的一世骂名,竟让这女子洗清了。 再往后,他的名号是不是都唬不住爱哭的三岁小孩儿了? 可惜! 傅九衢脸色幽沉,态度倨傲,并没有因为人们的恭维有所变化,仍是那一副我行我素唯我独尊的大反派模样。 「张大人偭规越权,打击报复,如此胡作非为实在不该。本王便是有心放你一马,只怕也难堵攸攸众口……走吧,随我走一趟皇城司。」 张巡没有羁押逮捕之权,皇城司有。 并且,皇城司仅受皇帝节制,无须任何文书通令。 张巡冷冷地凝视傅九衢,「广陵郡王难道就不是打击报复,公报私仇?」 傅九衢嗤笑一声。 「本王这是……为、民、做、主。」 好一个为民做主。 要不怎么说百姓都是最善良的一群人呢? 广陵郡王生得这么好看还不计前嫌,为民做主,那当然是大好人了? 广陵郡王性子虽然冷了一些也不喜欢说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但人家也不像张巡那般惺惺作态,说一套做一套,毫无气度可言呀…… 这里好多都是王先生的忠实听众,一个个感激涕零,扬声夸赞。 「郡王居高位而不骄,清风两袖为民申冤,高义也!」 「为民者,表也。祸民者,贼也!」 「多请郡王主持公道!」 「诸位可曾发现,郡王和郡王妃很是般配,郎才女貌,为人持节,真是天作之合,美满良缘?」 「兄台说得极是,极是。」 话锋一转,就变成了这样。 辛夷埋下头去,假装害羞地让杏圆扶她过去向傅九衢福身致谢,又羞答答地道: 「都怪小女子多管闲事,给郡王惹来麻烦。此处既有郡王做主,那小女子便先走一步了。」 说罢,她又周到地朝众人施礼。 「诸位告辞,改明儿再来听王先生说书。」 傅九衢唇角不经意掠过一抹笑意,像经年的海棠盛放。 「程苍,送姑娘回驿馆。」 「是。」程苍拱手应下。 张巡黑着一张脸站在当前,难堪、尴尬、羞辱,情绪蔓延,前尘往事俱上心来,一双眼睛赤红。 「广陵郡王以权压我,张某莫敢不从。」 他猛地甩袖,冷冷走在前面。 「那皇城司这龙潭虎穴,张某今日便闯上一闯。哼!」 傅九衢双眉略展,浅笑一声,抬手示意下属带人,将几个抓人的禁军一并带走。 人群从中分出一条路来,哗然阵阵。 张巡的如意算盘落了空,内心又气又恨,但骨气不容他求饶更不容他服软。 他料定傅九衢这一回抓住他的把柄定会将他往死里整,一路上都在思考要如何应对。 不承想,入得皇城司,傅九衢让他将他带入内堂,一个人枯坐了两个时辰,不审不问,直接就来放人。 「张大人,请吧。」 来的是卫矛,十分客气。 张巡看着这个骨子里透着精明的卫指挥,冷笑一声。 「卫指挥,这是何意?」 卫矛轻叹一声,「郡王说,兄弟一场,情分不在还有道义,张大人今日之举虽然不该,但幸在没有酿成大错,不足以致罪。既然张大人在香壶小筑已然受到惩罚,往后只须牢记今日之辱,痛定思痛,不要再犯就好。」 张巡冷笑。 这是打他一巴掌,还要来教训一通? 想让他感激? 以为这样就能减轻夺妻之过? 枉想! 张巡拍拍膝盖站起来。 「既然张某无罪,那就多谢皇城司的盛情相邀了。告辞!」 卫矛并未阻挡,「张大人,请!」 张巡突然盯着卫矛,冷声一笑。 「当年我也同卫指挥一样,对人托付肝胆,竭尽忠诚,最后却落了个那样的下场………卫指挥,咱们行武之人,无非为一个义字。跟对了人,豁出性命也无二话,可眼睛要是瞎了,看错了人,吃亏的就是自己了。」 「多谢张大人赐教。」 卫矛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他朝张巡拱了拱手,亲自将人送出门去。 「广陵郡王还有一言,请张大人八月初十到府上喝一杯喜酒。」 张巡面色一冷,哼声自去。 卫矛叹口气,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 ·· 皇城司公事房里。 孙怀撇了撇嘴,极是不满地道:「郡王为何要饶了他?好不容易揪住他的小辫子,活该好好整治一番才对。」 傅九衢看着窗外。 「你说这太阳会出到几时?」 「什……么?」孙怀没懂。 「何时会变天,何时会下雨?」 「……」 孙怀皱着眉头想半晌,眼前突然一亮。 「郡王是指张枢直这事儿对不对?郡王是不是已经想到整治他的妙招,这是在……欲擒故纵?」 傅九衢扭头,上下打量孙怀。 突地,他抬起脚来,孙怀唿啦一下跑开。 「小的又说错话了?」 wap. /90/90878/31092045.html 第416章 吾甚爱妖,且自甘堕落 傅九衢眯起了眼,冷笑睨他。 「好家伙,官家正该请你去做宰辅才好。看你顶着一颗大脑袋,成天都在算计些什么?」 孙怀嘿嘿地笑:「冤枉,小的这不是为主子打算吗?再说了,恶人有恶报,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 傅九衢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 「刚刚开始而已,急什么?」 今儿的事算是敲山震虎,他放张巡离开,有本质上张巡没有造成大恶,所谓刑不上大夫,治不了罪的原因,也有几分小惩大诫,盼他回头是岸的忠告。. 要是张巡能想通,不再一条道走到黑,那自然更好。 要是不肯吸取教训,一意孤行,那傅九衢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 狄青家里牛角生光的事情,在皇城司明里暗里地干涉下,到底没有大肆传扬出去,闹得朝野俱知。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有人做了,就绝不会任其烟消云散…… 两日后,弹劾狄青的札子就到了赵祯的案头。 「枢密使家里狗生龙角,发出奇光,并有异香扑鼻,府中称其为祥瑞之兆,与代唐称帝的后梁太祖朱温极其相似……」 赵祯读着札子,视线一转,便落在侍立在侧的傅九衢身上。 「来,看看。」 傅九衢拱手:「微臣不敢。」 赵祯:「朕让你看看。」 傅九衢:「是。」 他躬身上前拿起札子,快速掠过,又恭敬地奉还,「微臣读过了。」 赵祯面露凉意,淡淡地道:「你料事如神,连他们弹劾的由头就事先想到了,现在却不想说点什么?」 傅九衢目不斜视,再次端正地拱手。 「并非微臣料事如神,而是他们行事素来如此,不知变通……」 他那夜进宫,便提前在皇帝的面前上了眼药,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告诉赵祯,将他们会如何陷害狄青的事情,说了一个明明白白。 赵祯自然会起疑。 所以,傅九衢也想好了对策。 「在枢密使家里的水牛生事前,他们已然放风给汴京各大私家小报,想以此事栽赃陷害,引起官家疑心,再听从其谏,治罪枢密使……微臣,不过是俱实禀报而已。」 赵祯冷哼。 没有哪个皇帝愿意被自己的臣子们当猴耍。 尤其是一群结为党羽的权臣,皇帝更生防备。 但不论是「狗成龙角」还是「牛角发光」,都是稀罕事。 赵祯疑惑地问:「那水牛之角,为何会突发异光,室内奇香又从何而来?」 傅九衢左右看了看,「劳烦官家让人退下,再拉帘避光。」 赵祯怔了怔,摆手示意李福照做。 几名内侍和宫女徐徐退下,并听令将内殿的帘子拉上。 傅九衢道:「等下无论发生什么,请官家不必惊慌。」 赵祯嗯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想看这小子要搞什么鬼。 但见傅九衢突地抬袖,用力一挥,内殿的烛火便应声而灭,紧接着,赵祯也不知他搞的什么鬼,只听见唰的一声…… 那长剑出鞘,登时发出一束刺目耀眼的幽光,好像燃烧一般…… 赵祯讶然避退,瞪大双眼看着那光芒,直到他渐渐消失。 很快,傅九衢将火烛重新点燃。 「方才……」赵祯这才松口气,「你的长剑为何会发光?」 傅九衢道:「这便是牛角发光的原因。」 他从怀里扯出一方布料,小心地铺在 地上,再将长剑放上去,裹成一团,捧到赵祯的面前,只见布团上附有燃烧后的颗粒。 「官家,此物名为磷粉,极易燃烧,有剧毒。民间传说像幽灵般漂浮空中,若远若近的鬼火……只要将其涂抹于牛角上,再用异香刺激水牛,引发骚乱,让水牛闯出牛圈引府中下人来看,并会以讹传讹了……」 赵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些老匹夫,成天不干人事,尽捣鼓这些整人玩意儿。」 傅九衢浅浅弯唇,「若是官家允许,臣可以当众给文武百官表演一个魔术……莫说牛角生光,便是人脸生光,让紫宸殿突发异光,尽展祥瑞,微臣都可以……」 赵祯好笑地瞥他一眼,摆摆手。 「罢了罢了,朕也不是听信谗言的昏君。你替朕传话给狄将军,让他好生休养,大宋还要劳驾他来抵御外敌,护社稷民安呐。至于那些老匹夫——」 赵祯沉下脸来,拿起札子重重摔下。 「谁再来奏,朕就让他人脸生光!」 傅九衢扬眉轻笑,「官家,恕臣直言,这般太过被动,也难立官家威仪……」 「哦?」 「臣有一计。」 傅九衢走到赵祯身边,低头耳语几句,突地笑开。 「哈哈哈哈哈。还是你小子女干猾。」赵祯捋着胡须开怀大笑,然后打量他几眼,「就要做新郎倌了,这两日不必入宫,忙你的去。大婚时,舅舅会来喝喜酒。」 傅九衢低头拱手:「是,微臣告退。」 ·· 次日一早,晨光映在朱红色的宫墙上。 护城河岩杨柳依依,殿宇辉煌,紫宸殿的金钉朱漆仿佛也添上一层金辉,那镌镂着龙凤的雕甍画栋,更是烁烁生光。 五更天,上朝的官员齐齐等在待漏院里,三五成群小声窃窃。 「时辰到——」 钟声惊鸣,净鞭三响,左掖门大开。 一群官员捋直朝服,文官在左,武官在右,鱼贯进入紫宸殿,齐齐磕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子今日来得甚早,稳坐龙椅上看着他们。 谏官们早打好了腹稿,狄青是这群文臣共同的攻讦对象,让粗野蛮夫掌握军机要事,位高权重,他们都觉得威胁,因此弹劾狄青,这群人从来不遗余力,十分有默契,并且他们相信这一次的事情,狄青难敌非议,一定能说服皇帝将他罢黜。 不料,皇帝抢在了他们的前面,朗声大笑。 「诸位爱卿容后再禀,朕想给诸位一个惊喜……」 众臣静默,暗自观望。 「来人!」赵祯端坐明堂,「将朕的宝贝端上来,让诸位爱卿赏鉴赏鉴。」 两个小黄门抬着个匣子上殿,随后,殿门重重合上,火烛寂灭。 在众臣惊慌失神的喊声里,紫宸殿里幽光闪动,似有火焰耀眼。 欢耳刀,八牛弩,闪闪发光,中间竖立着的显然是一个尖利的牛角。 有大臣惊叹出声。 而剩下的人,冷汗已悄无声息地湿透了脊背。 片刻后灯火再明,赵祯扫视一眼殿上众臣,满意地轻捋胡须,慈面而笑。 「众位爱卿,有本可依次奏来——」 紫宸殿里静悄悄的。 ·· 卯时,阳光明媚。 今儿又是一个大晴天。 一只彩羽的飞鸟越过琉璃瓦,落在驿馆的窗台上。 「咕……咕……」 「银霜回来了。」辛夷将胳膊伸出去,银霜便乖乖地从胳膊站 到她的肩膀,亲昵地啄她的颈窝。 「辛苦你嘞,我的大功臣。」 辛夷咯咯笑了两声,将鸟儿双手捧在掌心,放桌上再慢慢取它的脚环。 纸条上浓墨遒劲,挥毫有力,透露书写者的愉悦心境。 「娘子有经天纬地之才,诸葛孔明之智。」 剩下的话不用多说,辛夷已然明白。 这显然是最重的大婚之礼了。 「保护狄青」是这个阶段,辛夷的主要任务。 虽然她不敢保证次次都能扭转乾坤,化险为夷,但眼前的危机算是暂时解除。 「杏圆,磨墨。」 小娘子坐在案前,乌发如墨,一抹肌肤莹白如玉,纤纤小手,写下一行绢秀蝇字。 「孔明之智近乎妖,郎君怕是不怕?」 银霜飞走,再飞回来。 「吾甚爱妖,且自甘堕落。」 「小女子愧不敢当,九哥才是天人之姿,有拔山盖世之勇,勿羞我!」 银霜飞走,又飞回来。 「娘子不必自谦。本王纵是天人之姿,有拔山盖世之勇,一入洞房,多半也是要倒在你前头的。」 「……」 辛夷震惊。 这,这是被傅九衢调戏了? 「竖子yin邪!」 银霜飞走,再没有飞回来。 wap. /90/90878/31092046.html 第417章 大婚前日…… 八月初九,辛夷起了个大早去相国寺。 北宋婚嫁礼仪众多,皇室宗亲的婚礼更是如此。 大婚前一日,女家需到男家去“铺房”,并将部分嫁妆送过去,“挂帐幔,铺设房奁器具、珠宝首饰动用等物”,还需要女家的亲眷为新人暖房,再由亲信妇人、嫁女使等守住新房,直到大婚不能让外人进入。 但辛夷从大理而来,一应礼数比照和亲,从驿馆出嫁,没有娘家,官媒人只得让她挑了两个丫头去公主府,当陪嫁女使守新房。 辛夷让桃玉把绿萼带过去了,留下杏圆和红豆在身边。 长公主府和大相国寺很近,辛夷特地吩咐驴车从长公主府门外的大街绕行过去,想瞧个热闹——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浮夸奢侈的风格,让辛夷直咋舌。 长公主府外张灯结彩,整条街都淹没在了一片红色的海洋里。 有乐声从府里传出来,好像是乐人在提前排练,街道上不时有人围观,长公主指派了两个婆子在门外大街上发喜糖和利是,见着说恭维的便发一包喜糖,或是一封红包,那真叫一个财大气粗。 “哇!好热闹啊。” 红豆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撩着帘子趴在窗棂上看得眼睛都不转,杏圆是长公主府里出来的,倒不似她那么惊讶,只笑吟吟地打趣道: “明日你就和姑娘一起嫁过来了。这里的热闹,也有你一份。” 红豆笑了笑,神色无端落寞起来。 杏圆看辛夷一眼,低头凝视她:“怎么了?不高兴和姑娘一起嫁过来呀?” 红豆不知在想什么,冷不丁见她靠近,露出几分慌乱。 “不,不是。我就是怕自己没有这个福气。” 杏圆噗嗤一声,“傻丫头,你在说什么?明天就来了,怎么就没有福分了?” 红豆尴尬地捋了捋发,“许是有点紧张了。我没在长公主府里当过差,怕不懂规矩……” 杏圆:“大理相国的府上,就不用讲规矩吗?” 红豆:“也,也不是……就是不一样嘛。” 一个谎言要用百个谎言去圆。 在杏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下,脸颊通红,目光游离,越说越编不下去。 相比于绿萼,红豆这丫头要简单老实许多。 辛夷轻笑打断,“行了。你别逗弄她了。” 杏圆也跟着笑了起来,“谁让红豆这么好逗呢?哎呀我都迫不及待了,长公主府上可宽敞了,九爷的临衢阁更是府上最大最漂亮的院落,可比在驿馆里住着舒坦多了……” 辛夷笑骂:“你这丫头,盼着我嫁,原来是只为自己。” 杏圆道:“这不是姑娘教的么?做人哩,先得为自己考虑。你说,是不是,红豆?” 红豆:“啊?什么?” 杏圆弹她的脑袋,“问你话呢?” 红豆脸颊又红了,“杏圆姐姐问的什么?我,我方才想事情,没有听清。” 杏圆噗声,“你又在琢磨什么?我是问你,做人得先为自己考虑,是不是姑娘教我们的?” 红豆嗯一声,略微垂下眼,“是,是姑娘说的。” 杏圆道:“姑娘可听见了,不是我瞎说的哦。”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红豆都神不守舍,辛夷也不多问,到了大相国寺,已有一个沙弥前来迎接。 “女施主,师父已在禅房等待,请跟我来。” 辛夷双手合十,“多谢小师父。有劳了。” 小沙弥转身走在前面,杏圆和红豆一左一右扶着辛夷往前走,到了禅房门口,杏圆突然看了红豆一眼。 “红豆妹妹,你守在门口吧。” 红豆愣了一下。 杏圆努努嘴,笑得灿烂,“别让人闯进来。” 高明楼吩咐红豆和绿萼时时跟着辛夷,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好像开始被杏圆牵着鼻子走。一开始没有在少主面前禀报,后来就不敢再禀报,然后陷入周而复始的循环…… 红豆不是猜不到这中间有什么问题,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她拒绝想,也不敢再想,有时候甚至会天真地期待,干脆跟着姑娘好了,就像杏圆她们一样,再不用为少主做事…… 可她知道,这只是妄想。 红豆与杏圆相视,半晌才笑开。 “是。你好生护着姑娘……” “会的。你放心。”杏圆塞给她一包香瓜子,挤了挤眼睛,便扶着辛夷进去了。 红豆略微迟疑下,靠在门外。 ·· 寂无在禅房的内室里等了许久,看到辛夷进来,有片刻的呆怔,待到看清楚她的面孔,这才微微叹笑一声。 “小娘子别来无恙。” “多谢寂无师父记挂,我很好。”辛夷还礼。 寂无笑道:“岁余不见,竟有些不敢相认。小娘子死而复生,都是善业积攒,般若福报呀。若非亲眼得见,只怕要疑是在梦里了。” 辛微低着头,在寂无的下首浅坐,含笑道:“娑婆世界一念而生,无奇不有,无所不能。一切皆是幻相也。这话可是寂无师父所说?怎的你今日倒迷惑起来?” 寂无面色微沉,一张清俊的脸微微绷起。 “那日之事,因小僧一念之差,险些误了恩师。” 他忽地起身,朝辛夷一拜。 “多谢小娘子化险为夷,否则小僧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辛夷微微一笑,“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寂无师父不要见外。” 她越是云淡风轻,寂无越是觉得脸红。 那天见到狄青家里牛角生光,为了哄师父宽心,他脱口而出“天降祥瑞,是吉兆也”,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惹出那么多事情…… 远离京师太久,朝堂上的斗争对于一个长年在山上清修的和尚而言更是遥远,哪会参悟那些阴谋诡计? 更何况,即便没有寂无那一席话,他们也会将这个谣言传出去的…… 寂无只是恰巧出现,恰巧是个和尚,又恰巧说了那些话。 辛夷觉得那怪不得他,只是系统在程序下运转的强大力量罢了。 她们现在既然能打破一重阻碍,就可以打破第二重…… 辛夷为免他尴尬,赶紧换了个话题:“九哥可曾和寂无师父言明,叫你今日前来做什么?” 寂无摇了摇头,温声道:“师弟只说,一切听小娘子吩咐便是。” 傅九衢竟是如此信任于她。 辛夷心下暖融融的,眼睛微微眯起来。 “我让寂无师父做的事情,兴许会让寂无师父略有为难……” 寂无:“有何为难?” 辛夷微微一笑:“寂无师父会撒谎吗?” 新 wap. /68/68807/20771439.html 第418章 诳言 寂无轻唔一声,好像没有听明白辛夷的意思,双眼清澈地看着她,温和、信任,也充满了疑惑。 「小娘子不妨直言?」 辛夷面前这双善良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大坏人。 「阿弥陀佛。」 她在内心对菩萨忏悔一下,这才平静地对寂无道: 「寂无师父看今日天气如何?」 寂无看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晴空万里。」 辛夷:「今儿下午会突降骤雨,进而狂风大作。这场雨一来,天象剧变,暗无天日,昼夜不分。待到半夜方休……」 寂无讶异地瞪大双眼,几乎不敢置信。 「小娘子竟然会卜天象?司天监可没说会有狂风骤雨呀?不然为何为你们定下明日的婚期?」 辛夷轻轻一笑,「九哥没有告诉师兄,八月初十的婚期,是他自己定下的吗?」 寂无摇头。 这小两口一个比一个难以琢磨。 自己在他们面前莫名变得有些痴傻了。 他怔愣一下,又温声笑开。 「那小娘子让我来,是要我做些什么?」 辛夷微垂眼皮,正色道:「八月初九,寂无师父在寺里诵经作法,拜忏祈福时,忽得佛祖感召,得知天象异变,掐指一算,是凶相示警——」 寂无像被雷劈一般,愕然不动。 辛夷又是一笑。 「寂无师父乃是得道高僧,慈悲为怀,得闻凶兆后,当即告之世人——开封府有小儿夜啼,得罪了鬼母……鬼母尚未度化,以人间小儿为食,但凡家中有出生不足半月的男婴或即将临盆的妇人,须到大相国寺避难三日,待三日后,鬼母度化,顿悟前非,成为诸天护法之一的鬼子母神后,此凶煞方才过去……」 「……」 寂无看着她。 一直看着。 看她侃侃而谈,煞有其事的样子,眼睛都不会眨了。 辛夷道:「寂无师父有清规戒律,这么做,属实让你为难……所以,师父若是同意,九哥自会让寺中沙弥帮你打掩护。当然,你也可以拒绝,只须为我保守秘密就是。」 寂无就不是那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假和尚。 他一向遵守戒律,说谎便是诳言,更何况还是借由佛祖撒谎? 「小僧不懂,小娘子为何要撒下这等弥天大谎?」 辛夷想了想,微微一笑。 「我眼下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惩罚那些心怀恶念的狂徒。正如寂无师父想要保护狄大将军一样……」 寂无沉默。 辛夷幽叹一声,慢慢起身。 「求到师父头上着实是万般无奈,但寂无师父有自己的坚持,我们也不便勉强,只得另寻他法了……告辞。」 看她行礼转身,寂无突然揪住眉头。 「小娘子留步——」 辛夷微微一笑,转身朝他眨了眨眼睛。…. 「寂无师父是想通了吗?」 寂无苦笑,「小娘子不是早料到我会同意吗?」 辛夷笑着坐了回去,淡淡道:「我没有那么想,只是九哥说你是心怀悲悯之人,一定会同意,而且……」 她盯着寂无,认真地道:「兹事体大,找旁人,又怎会有找师兄放心呢?」 寂无温声而笑,摇了摇头。 「你就别再臊我了。阿九是怎么样的人,我十分清楚。他呀,能把我算计上,是一点都不会手下留情的。」 辛夷弯起 唇角笑得俏皮,「自己人嘛,就是拿来利用的。」 寂无起身,双手负在身后走到窗边,静默看天。 好半晌,他方才回头。 「小娘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谋略深远……小僧就不再多问了。既是惩恶扬善,亦是顺应天理,君子之行。小僧愿意相助。」 辛夷上前,朝他深深行礼。 「多谢寂无师兄成全!」 「只是这天,当真会下雨吗?」他又眯起眼睛,「若是不下,那小僧……」 辛夷玩笑道:「九哥说了,如若不下雨,他便连夜派人送你出京,回姥姥山里再躲上三年五载,就不会再有人知晓此事了……」 寂无:「……」 「你们这是把小僧架到火上烤了呀。」 辛夷噗声浅笑。 「九哥才舍不得烤他的师兄呢。九哥说了,这是大师一世修行的善缘。从今往后,这天底下,再没有比你寂无大师的修行更为高深的和尚了。你啊,以后就是天下第一和尚啦。」 寂无垂目,一声佛号。 ·· 辛夷那天传到春煦巷的信件,很快被人取走,到了周忆柳的手上。周忆柳再没有给百晓生复信,但辛夷相信,她已经把百晓生的话听入了心里。 那么眼下的问题就是…… 周忆柳会生下一个小皇子吗? 答案当然是,不可能。 一来赵祯本就没有儿子,不然也不会轮到赵宗实继位。《汴京赋》并没有逆天改命,替赵祯圆上这个遗憾,更不曾试图改变历史,能让赵祯添两个无法查明血缘关系的私生子,已然是策划大发慈悲了。 二来周忆柳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狸猫换太子」,哪怕自己生不出儿子来,也一定会将别人的儿子夺为己有。她既然连八月初十这个日期都已经想好,怎么会没有相好人家呢? 只等明日广陵郡王大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长公主府,她就会有所行动…… 这两日,皇城司将有小儿的人家都摸排了一遍,但辛夷觉得这不够,得造出声势来,让开封百姓甚至天下百姓都一同参与到「男婴」的事件里来…… 神神鬼鬼的异事,最容易引人注目。 广大的市井百姓才是最好的侦探…… 谁家媳妇生了儿子,能瞒得过街坊四邻? 谁家的儿子「被鬼母吃掉了」,不会引来议论? 与其让皇城司去查,不如布下天罗地网,等她来投。 ·· 辛夷在大相国寺请了一个上上签,趁着天色尚好,赶紧坐上驴车回驿馆。 红玉什么都没有问,比来的时候更沉默了几分。 驿馆门口,辛夷看到一个妇人带着几个丫头,刚刚落轿下来,官媒人从馆里迎上来,叫她「魏夫人」。 辛夷怔了怔,赶紧让杏圆扶自己下去,前去行礼。 「给魏夫人请安。」 魏氏是狄青的妻子,也是傅九衢请来的「全福太太」。 民间婚俗,在婚礼上,须得有「上有父母、下有儿女,夫妻恩爱,兄弟姐妹和睦相处」的那种福气妇人来照料,大婚前为新娘扫轿,大婚日为新房撒帐,据说如此便可以为新婚夫妇带来好运。 「快起来,小娘子快起来。」魏氏笑容可掬地看着辛夷,尽管她身形稍稍发福,但面相温和,眼带善意,一看便是容易亲近的人。 而且,魏氏很细心。 她心知辛夷的眼睛不好,上手便扶住她的胳膊,亲昵地道: 「咱娘俩就不用外道了。走吧,我扶你进去,边走边说………」 . 姒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wap. /68/68807/20771440.html 第419章 八百里快报 魏氏亲自扶了辛夷走在前面,丫头们都规矩地尾随其后,驿馆里的人见了,纷纷感慨这个大理相国的千金嫁得可真是好…… 狄青是大宋枢密使,当朝副相,狄青的夫人亲自来给她做全福太太,那可是一般人羡慕不来的体面…… 入得大理院,气氛略有不同。 魏氏察觉到什么,进了屋便拉住辛夷的手,背着丫头相问。 “他们待你不好吗?” 辛夷微笑,“没有的。可能是哥哥舍不得我出嫁。” 魏氏恍然大悟,哦的一声,“我就说嘛,怎会驿馆里一个个都喜滋滋的,到了你们大理的院落里,反倒看不出几分友好了……” 辛夷心里道,因为你是狄青的夫人啊,嘴里却是笑着说:“他们为狄大将军威仪所震,心里是怕着您呢。” 魏氏高兴地笑了起来。 她也是一个以丈夫为荣的夫人,闻声拉住辛夷的笑,像自家长辈似的端详,眼角都弯了起来。 “越看你呀,越是有福分的姑娘。广陵郡王才貌双绝,哪个妙龄女郎不想嫁他为妻?我可跟你说,这些年来我都看着的,旁人可从来都没有入过他的眼,偏生把你给相中了。” 辛夷稍稍低头,羞涩。 魏氏又道:“你那个长公主婆婆也是个好的,待人和善,你嫁过去,定然会疼惜你。等过了府,你给他们家添个小孙子,余下的,就都是享福了……” 时下人的想法大多如此,辛夷抿嘴微笑,娇不胜羞。 魏氏噗嗤一声,见她脸皮薄,不再多说,只唤得官媒人过来,询问自己要做的事情。 婚礼复杂,每一个步骤都出不得错。幸得辛夷是从大理国嫁来,没有娘家,否则更要添上许多繁文缛节。 魏氏很是尽心,做事也细致,这让辛夷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又觉得温暖开心。 在现实里没有嫁人,这里倒给了她一场盛世大婚,且傅九衢这般为她着想,不肯让她受半分委屈,这样的丈夫谁会不喜欢呢? 辛夷对明日的大婚,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 驿馆里忙忙碌碌,本是艳阳高照天,一过晌午,突然阴云密布。 噼啪一声惊雷,闪电像妖魔般力量巨大地撕裂天空,暴雨如注,狂风大作。 不过午时许,天地一片漆黑,阴晦得如同夜晚。 家家户户都燃起火烛,同时,一条消息不胫而走。 “鬼母要出来抓小孩了……” 高僧预测天象和鬼母作怪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 “那鬼母以孩儿为食,很是凶残。高僧在大相国寺设坛作法,三日后度化……” “哎哟,你们可别不信呀。上午太阳高照时,高僧便称天有异变,让寺中僧侣备伞防涝了,我亲眼听到的呀……” “你那大侄子的媳妇不是刚生了个胖小子,还不快去大相国寺里避一避……”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孩子的事,就不是小事!” “你那孙媳妇不是快生了吗?去大相国寺吧,晚了只怕就来不及了。就当是了全菩萨进香祈祷,总归没有坏处……” “娘也,鬼母要抓小孩了。快把你男人叫回来,送你们娘俩去大相国寺躲一躲灾祸……” 传言越演越烈,有信的,有不信的,但人心素来从众,不管信是不信,没有人愿意拿孩子作赌注,一个个相续幼儿住到大相国寺里。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曹大姑娘了。 她刚怀上不久,离临盆还早,但得到消息便马不停蹄地叫丫头收拾东西,不顾暴雨去了大相国寺避难。 寺里早有准备,主持专门划出禅房安置妇孺,并指派了掌院为前来避祸的人备斋饭、护平安。 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人们纷纷猜测高僧是何许人也,寂无的名字很快被传得神乎其神,广为人知…… 然而大殿里,寂无大师跪在佛像前,只一心忏悔而已。 不论外间发生什么,广陵郡王的婚礼并没有受到半分影响,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虽然有些人说天见异象,恐对婚姻不利,但也就只是背地里闲言碎语几句罢了。 入夜时,骤雨未停。 一骑快马踏过积水的街道,直入长公主府大门。 “报——” 临衢阁里张灯结彩,大红的绸缎挂出一片片艳丽奢靡的颜色。 门扉上是烫金红绒纸的“囍”字,广陵郡王就站在一堆华贵的婚礼箱笼中间,一身大红色的绛纱袍,衬得他俊容美艳,精雕玉琢,如同一幅宫藏名画。 孙怀正对着试衣的郡王大拍马屁,冷不丁听到外面通传,沉下脸来拉开房门。 “郡王大喜之日,有什么事不能……” 傅九衢:“让他进来。” 来人是傅九衢派去大相国寺的一个察子。 他越过孙怀,走到傅九衢面前,拱手行礼,将一本小册子奉上。 “郡王。” 册子上是入住大相国寺幼儿和孕妇的名册。 傅九衢翻看一眼,“交给卫指挥……” 说到此,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唇角微微弯起,“孙怀,去把蔡小侯爷叫来。” 半刻钟后,蔡祁去了大相国寺,陪伴他怀孕的妻儿。 雨越下越大。 傅九衢推开窗静默片刻。 “报——” 又是一骑快马,从长公主府角门进入临衢阁,来人身披蓑衣,行色匆匆,脸上焦急的模样比上一个更甚几分。 他甚至没有等到通报,便踏入台阶,大声道: “郡王,属下有急事禀报!” 傅九衢眼睛一凉,拉好窗户回过头。 “进!” 屋外的狂风将树木卷得东倒西歪,呜咽阵阵。 檐下的灯火照着那人幽暗的脸,显出几分诡谲之色。 孙怀怔了一下,“梁仪?你不是在静江府?” 梁仪摁着腰,拖着疲累的步伐,缓缓上前拜下。 “郡王,静江府八十三具无名尸案告破……” 傅九衢神色一凛。 梁仪咽一下唾沫,声音喑哑地道:“那八十三人正是前往汴京岁贡的大理使团。当地官府怕受牵连,原想隐瞒此事,岂料风声传出,大理相国亲自派人来静江府认尸,已证实无疑……” 傅九衢目光平静,“接着说。” 梁仪道:“郡王让属下等暗查此案,暂不声张。可是……静江知府自知罪孽深重,已上书奏表请罪,八百里加急传到京师……” 他望了傅九衢一眼,又拱起双手。 “为免郡王不知此事会受人掣肘,属下昼夜不停回京报信,只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按时辰推算,静江府奏表今日已到京师……” 新 wap. /90/90878/31137072.html 第420章 新郎买醉为哪般? 傅九衢忽地冷笑一声。 “来得及。” 在孙怀和梁仪的注视里,他从案上的红色丝绒锦盒里拿出那一颗翠绿的玉扳指,慢慢地套在大拇指上,伸出修长的指节看了片刻,唇角在一道惊雷声里缓缓掀开。 “差事办得很好,下去领赏吧。” 梁仪应一声,看着广陵郡王大红的喜服,有片刻的犹豫。 “郡王,如今可如何是好?” 一旦奏表到了朝廷,那假冒大理使团的事情就会败露。 如此一来,广陵郡王的大婚如何继续? 闹剧怎么收场? 皇城司所有人都知道,广陵郡王一向不近女色,就看上了这个大理相国千金。如果这是一个冒牌货,让他情何以堪? 又或者说,其实梁仪已经猜到,傅九衢阻止案件败露的真正原因,是为了给那个大理千金隐藏身份,但事发突然,就算想要不为人知,也已经办不到了…… 孙怀也着急起来。 “是啊,爷,可怎么办才好?这事闹得,明儿就大婚了啊!” 孙怀说着,又略带责怪地看一眼梁仪。 “你们在路上拦住那驿差两日也好。只要奏表再晚一日到京,这婚礼不就成了吗?!老天爷真是不长眼,这雨下得,就是不吉利……” “呵……”傅九衢轻笑一声,“你急什么?” 孙怀:“爷!小的这是为您着急啊……” 傅九衢冷漠地道:“替我更衣吧。” 孙怀一脸不解,焦急地道:“爷啊,这节骨眼上,您是要去哪里?” 傅九衢看了看天色,唇角徐徐勾起一丝笑痕。 “两府衙门。” 北宋两府是最高行政机关。掌军事的枢密院,称西府,掌政务的中书门下,称东府。三个宰相共同行使领导权,便是民间所称的“宰执天下”。 枢密使狄青是开国功臣曹彬以来第二个武将任枢密使副相的,一直被排挤有其历史原因。因此,自从狄青称病不朝,政事堂里可算是一派和气。 傅九衢到的时候,雨声正大。 政事堂里门窗紧闭,冷不丁听到傅九衢求见,一群人面面相觑。 被皇城司找上门来可不是什么好事…… 首相陈执中眉头一皱,抬袖起身。 “快请!” 傅九衢一身公服,面带微笑地走进来,表情慵懒从容,看上去比政事堂上这些重臣还有威仪。 “各位大人,打扰了。” “郡王客气,里面请,快里面请——” 雨声沥沥不停,几个人互相行礼寒暄不提,待傅九衢在客位坐下,陈执中与同僚相视一眼,率先笑着打趣。 “郡王明日大婚,今日为何会来政事堂小坐?难不成是……惧怕新妇?” “哈哈哈哈哈。”众人陪笑。 傅九衢面不改色,唇角只是微微上扬,露出一抹神秘莫测的浅笑,漫不经心地道:“正因明日大婚,本王今日才要亲自前来恭请几位大人,务必光临寒舍,喝一杯喜酒。” “不敢不敢,郡王客气了。” 众人笑着拱手,满是客套话,内心里却在痛骂这个广陵郡王,拿他们当三岁小儿来哄。 大婚的喜帖早就派发到了各家各府,他们明日自然也会去长公主府里贺喜,可新郎官大婚前夜跑到两府衙门里来亲自请人,算哪门子的事? 怕他们不去随礼? 怕他们不肯赏光? 呸! 若说是别人,他们还信,这人是广陵郡王,可能吗? 两府衙门里的都是老狐狸,一个个心底揣测着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再看傅九衢一副深不可测的模样,早早在心底把家底都算了一遍,想了又想,自家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在皇城司和傅九衢的手上…… 于是乎,众人干笑陪坐,各自打着肚皮官司,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朝堂上的事情,甚至说到了异常的天象,以及大相国寺里的传言。 事实上,民间广为传扬的事情,没有一桩是上面不知情的。为解民情,有专门的人员会将每日里发生的京中事项传给二府。 事发的第一时间,他们便已知晓。 傅九衢反倒做出一副刚刚知情的样子,微露吃惊。 “世上竟有这等怪事,各位大人以为如何?天象示警是否可信?” “万物有灵,天象也自有妙意啊!” 这样极端的天气下,众人聊得十分投机,其乐融融。 约摸壶茶的工夫,一个驿使飞马而来。 “报!八百里急报……快开门!” 门子将人拦下,查验了文书,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这才洞开大门。 “快去吧。” 马蹄声踩在瓢泼大的雨水里,伴着惊雷阵阵。 傅九衢低头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砰砰! 敲门声重重响起。 因为雨声,那人特地拔高了声音。 “陈相公!有急奏——” 陈相应声,那个下属站在门口,满头满脸都是水。 “静江府八百里急报……” 陈执中看了傅九衢一眼,眉头微锁。 他不想傅九衢觉得二府办事毛躁,清了清嗓子。 “慌什么?没看到郡王在此?” 那人低头,朝傅九衢行礼问安。 陈执中这才满意地抬抬眼,“放到案上,我回头再看。” 那人小声道:“陈相公,这是八百里急报……” 陈执中再次皱眉,“静江府何事?” 那人道:“驿递目录所示,好像是请罪?” 陈执中冷哼一声,“请罪奏表急什么急?还八百里加急。这是怕死得太慢了不成?哼,荒谬!” 那人也不知道内容,不敢再多话。 陈执中侧了侧头,不耐烦地道:“放案头吧,你先下去。” “是。” 奏章呈递,下情上达,转承的程序很多。一般而言,为减轻皇帝的负担,一应章奏会先由二府的宰相和领导班子共同审读、分类、论证,再视情况呈递皇帝。可以说,在皇帝看到奏章做出决策前,这些士大夫们有很大的可操作空间。 所以,狄青这样一个没有党羽根基的人,如何坐得稳这个位置? 一卷封漆的驿件被奉到案上。 傅九衢瞄一眼,淡淡笑道: “陈相公有事要忙,那本王便先行告退了……” “诶不忙不忙。”陈执中摆了摆手,看一眼门外的飘泼大雨:“雨下得这样大,郡王出行多有不便。老夫要是这样放郡王离开,只怕要被人说闲话喽,眼看就天黑了,不如一道吃个晚膳?” 他原本是想和傅九衢客气一下,没有想到,傅九衢会借驴下坡。 “多谢陈相公盛情,那本王便叨扰了。” 陈执中喉头一梗,干笑。 “无妨。” 傅九衢道:“得闻二府饮食考究,本王在京数年,竟从未有幸品尝。今日暴雨留人,能和陈相公及诸位大人共饮,倒是一桩缘分……” 陈执中心里快要骂娘了。 看傅九衢从容不迫的模样,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或者是家里哪个人贪墨受贿,惹来了皇城司的注意。 要不然傅九衢为什么放着大婚不顾,特地到政事堂里来跟他们闲磕牙? 陈相慌,陈相慌。 陈相慌完,其他人慌。 整个政事堂里,人人自危。 广陵郡王太反常了! 他们肯定有小辫子被傅九衢揪住了。 一群人嘴上打着哈哈,提心吊胆地陪傅九衢说笑、用膳,早把案上的“请罪奏表”忘到了九霄云外。 于是,大婚前夜,广陵郡王在两府衙门里陪着当朝宰相吃饭,将一群人灌了个酩酊大醉,直到暴雨停下,吩咐下属将人一个个抬回府邸,傅九衢才慢慢地理顺披风,迈上长公主府的马车。 “回府吧,别误了时辰。” ·· 八月初十,广陵郡王大婚,为了给外甥贺喜,赵祯停朝一日,前往赴宴,可谓圣眷至隆。 雨后的空气清新如洗。 天不见亮,辛夷就被人唤起身,开始沐浴更衣。 大红的嫁衣出自京中最好的绣娘,绮罗广袖,青衣长裙,金绣霞帔,鸳鸯石榴,华丽自不必说,只说嫁衣在身的辛夷,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竟有一些不敢相认。 所谓“低嫁穿红,高嫁穿绿”,辛夷的嫁衣并非红色,而是看上去像绿色的青衣。她从来不喜欢穿绿色,没想到这一身绿嫁衣,加上金绣霞帔,看上去却也雍容华贵。 “郡王妃真好看……” 杏圆嘻嘻地笑着,用托盘捧上扎了红绸的木梳。 魏氏在旁,微笑着捧起辛夷黑亮的长发,拿起木梳贴着头皮滑下,唱诺般的腔调十分好听。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梳头是婚礼里的大事。 辛夷坐在铜镜前,看魏氏梳起梳落,心底也起起伏伏。 “好一个俏丽佳人。”魏氏看着梳成了妇人髻的女子,笑道:“今日为新妇,从此便不再是大姑娘了。恭喜郡王妃!” 几个丫头也凑上来,一个个齐齐道贺。 “恭喜郡王妃!” “好美的郡王妃!” 辛夷垂目,从杏圆备好的匣子里拿一封红包,塞到魏氏手上。 “有劳魏夫人!” 魏氏笑盈盈地接过红包,又说了一番吉利话,妆娘便过来了。 上妆的过程,辛夷全程没敢看镜子。 在她的印象中,古时的新娘子妆容大多浓艳,画成猴屁股像鬼一样也是有可能的。如果可以,她希望就描个眉搞点口脂就行,可实际是,她不得不忍受妆娘像搓面团一样,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不经意瞄一眼,她赶紧闭眼。 亲娘也!那就是个唱大戏的花旦。 晚上傅九衢入得洞房,当真不会吓得惊叫离场吗? “砰砰砰砰——” 礼炮齐鸣,突如其来的响声,把辛夷吓了一跳。 “怎么了?” 魏氏见状笑了起来,安抚地拍拍她。 “别怕别怕,想必是新郎官来了!” 新 wap. /90/90878/31137073.html 第421章 迎亲话别 迎亲的车驾和鼓乐一到,驿馆就热闹起来。 轿子停在门口,吹吹打打。 这边吵吵嚷嚷催新娘梳妆启身上檐子,那边拦门索缎死乞百赖要红包。 笑声一片。 屋子里,魏氏带着喜娘丫头忙碌不停。 「快快快,新郎官催妆了!」 「首饰呢!」 「盖头盖头……拿过来」 金凤头冠盖上大红喜帕,领饰,戒指、手镯,珠翠满身,黄金赤亮,那一副珠光宝气和富贵逼人的景象,晃得人眼花缭乱。 辛夷长这么大,身上从来没有佩戴过这么多的首饰,只觉得都沉重了了不少,脖子仿佛都要压弯了似的,难受得紧,可身侧的一群喜婆和丫头却连声称美。 天家富贵,新娘子戴得越隆重,夫家越是有脸面,所以,辛夷不得不为了广陵郡王的脸面不停地抻住脖子,挺直脊背,让自己看上去更为舒气一些。 「姑娘。」 红豆突然小步过来,低头小意。 「少主有话要同你说。」 辛夷怔了一下,抬头望向紧阖的房门。 魏氏见状,笑了起来,「等会儿姑娘就要上轿了,大舅哥有话交代,那我们便先外面等候吧。」 姑娘家嫁人,若在娘家,是需要母亲教导一些夫妻之道,再千叮呤万嘱咐依依不舍方才出门的,而辛夷没有这些,一个人安静独坐等婚仪,让魏氏看着都觉得心酸。 她不知原委,当即示意丫头都出去,腾出地方来让他们兄妹说私房话。 杏圆看着大家都出去了,不太情愿地拖动脚步,想留下来陪着辛夷,却听辛夷低笑一声。 「去吧,外面等。」 杏圆看一眼门口的高明楼,垂下眼眸,「是。」 高明楼走进来,为了避嫌,并没有反手关门,而是在辛夷面前不远处慢慢站定,凝神看她片刻。 「一会我会送亲过去。」 古时嫁女,一般娘家送嫁会有两名男性亲眷,舅父、兄弟、或是堂兄弟,表兄弟同行。 父母不在,高明楼为妹妹送嫁再正常不过。 辛夷微笑点头,「嗯。」 高明楼没有说话,一件簇新的深蓝色公服,腰间鞋带,黑底革靴,整个人添了些清俊儒雅,褪去了一些平常的冷漠。 辛夷盖头垂落在颌下,只看到高明楼那双黑色革靴。 「哥哥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高明楼目光深晦,沉默片刻突然走近,将一个小荷包递给她,「你放在身上。」 荷包里有肉脯果干还有几块精致的糕点,都用油纸仔细地裹着,种类多而杂,看着便知准备的人十分用心。 辛夷心下略沉,笑道:「嫁到长公主府上,哥哥还怕我会饿着不成?」 高明楼沉默许久,一声低叹。 「宋人婚仪繁杂,新娘子常常会饿肚子。」 辛夷抿抿嘴,作开心状,将荷包塞到大袖里,双手捻紧红喜帕,端正地坐着,「多谢哥哥。」…. 「嗯。」高明楼平静的目光下略有一丝纠结,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道:「兄妹一场,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总归是盼着你好好的。」 辛夷轻轻嗯一声,模样真诚而温和。 「我也不会忘记哥哥的救命之恩,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也一样盼着哥哥会越来越好,早娶嫂子,早添侄子……」 高明楼嗯声,没有再多说什么,正如这些日子一样,对辛夷若即若离,不远不近,照顾周全却不十分亲近,让人猜测不透他的心思。 今日也是一样,辛夷看不到他的面容,却能察觉到那压抑的气氛。 「哥哥?你还有什么要说吗?」 高明楼沉吟一下,摇头,「没了。迎亲队伍已经来了,我出去招呼。」 辛夷乖顺地道:「好。」 高明楼转过身去,走得很慢。 快出房门时,突然抓住门柱停顿片刻,慢慢回头。 「等你嫁去长公主府,我可能很快就要走了,往后再也不能护你。你……不会怪我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很是柔软绵长,就像一个人做戏太久,渐渐入戏而忘却自己的身份,音调里是不太平常的深情,目光里是浓浓的不舍,让辛夷心下略微沉重。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高明楼:「我不是宋人,总归是要离开的。」 辛夷:「那哥哥在大宋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高明楼:「快了。」 辛夷笑了起来,「那我怎会怪哥哥?我以前就说过的,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有什么吩咐,我自会照办。」 高明楼沉默片刻,扭头看她。 「说这句话的是阿依玛,还是郡王妃?」 辛夷道:「阿依玛就是郡王妃,郡王妃就是阿依玛。」 高明楼勾起嘴角,视线微淡,看着她笑了笑。 「汴京是好地方。繁花满路,香醉游人。箫笛连夜,不似人间。你往后在这里生活,哥哥也放心。」 在辛夷的记忆里,高明楼很少自称「哥哥」,外人眼里感情深厚的一对亲兄妹,其实中间隔了一层,只有他二人心知肚明的窗户纸,却从来没有人主动去捅穿过。 没想到在出嫁这天,却从高明楼的嘴里听来几分真情实感。 辛夷轻轻一笑。 「我以为哥哥并不喜欢我嫁到大宋。」 高明楼嗯一声,「不喜欢。」 「那……」 「但是你喜欢。」 一句话平静淡漠,却饱含失意。 这种失意让人很难琢磨,就像一个找不到归属感的孩子,走在人海茫茫的街头,满目繁华热闹,他却孑然孤独。 「我不喜欢你嫁到大宋。这里的妇人要三从四德,以夫为天,去了婆家也低人一等,尤其你嫁的丈夫是广陵郡王,你的婆婆是长公主。这世上的荣华就没有轻松得来了,你一个外族女子,没有娘家撑腰,往后尚不知要遭受多少磨难……」…. 停顿一下。 高明楼叹息一声。 「眼下广陵郡王爱重你,自是万事皆好。可自古男子大多薄幸,万一今后…………有什么不测,他可否仍会待你一心一意?」 辛夷惊讶。 她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到高明楼会对她说这些话。 「哥哥,你怎么了?」 高明楼没有回答,沉眉盯着她看。 「你唤我一声哥哥,我便把你当妹妹。自是不愿你在长公主府里受半分委屈……可往后,我大抵是不能再护着你了,凡事须得留点心眼,切莫将心完全托负。若他府上当真不容你,也莫要由着性子与其冲撞,暂且忍耐,从长计议……」 「哥哥?」辛夷微怔。 「天大地大,长公主府若不容你,你便去别处求生。」 高明楼并不理会辛夷的询问,就好像要一次将所有的话都说尽一般,慢声柔语。 「只要人活着,便会有希望。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学那些贞妇烈女的模样,在一棵树上吊死。否则,我看不起你。」 辛夷:「我懂。往后我会常常来信 ,好叫哥哥放心。」 高明楼张了张嘴,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官媒人在说,礼部的迎亲使在不停地催促,说吉利快到了,让他们做好准备。 高明楼微微叹息,话锋一转。 「从今往后,你便好自为之吧。」 声音未落,他已迈开脚步。 「哥哥!」辛夷突然喊住他。 高明楼停下停步,却没有回头。 辛夷隔着一层大红的头盖,看着高明楼的方向,眼眶微微一热:「虽然你从来不肯与我交底,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有什么心愿要完全。但我也有几句话想要奉劝哥哥。」 高明楼沉默不语。 辛夷道:「人生在世,平安喜乐,福寿终老便是最好的结局,有时候,不必过于追逐那些求而不得。」 高明楼呵笑浅笑:「求而不得。说得好。我走了。」 脚步声越去越远,一群人嬉笑打闹着走进来,将婚礼的热闹点燃。 方才,辛夷看不到高明楼的神态和表情,却无端感觉到了他的压抑和落寞,就如一把拉满的弓弦,将气氛高高地推到了某一个濒临爆发的……. 姒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wap. /68/68807/20802768.html 第422章 喜轿水门桥 「吉时到——」 礼炮一响,乐声齐鸣。 迎亲的仪仗队伍排成两列,举着华盖和喜牌端正而立,礼部的迎亲使满脸喜色地高声诵读「良缘喜结」等吉词,然后大声吆喝。 「请新娘上轿!」 一抬抬嫁妆从驿馆而出,两侧有身装红衣的花女,提了喜糖和喜酒,装着吉利钱的红封,新娘一上轿,便逐一派发。沿途过去,时不时有小孩过来伸手要糖,花女们便会笑着给出,小孩则会在大人的教导下说一些吉利话。 驿馆在东城外面,入得城门再穿街过桥走上十余里路方才到达城中的长公主府。 路途十分遥远。 一路上,行人如织,纷纷驻足观看,有些人更是早早就占好了道路两侧的绝佳位置,就等着赏看这一场十里红妆的盛世大婚。 时下接亲都是在黄昏时分,经过水门桥的时候,天色已然有些昏暗,昨夜的雨让今儿的晴朗不过大半日便阴沉下来。 水门桥两侧,全是围观的百姓,笑声此起彼伏,花女们竹篮里的喜糖撒个不停,不时有小孩儿穿梭其间捡糖和拾吉利钱。 「颠轿了!」 「花轿颠一颠,两情长久长!」 「喜糖撒一撒,配成了鸳鸯。」 「嘿哟!颠起来——」 扎着红腰带的轿夫在水门桥上将花轿高高地颠起来,惹来看客阵阵尖叫…… 辛夷坐在轿子里,双手紧握扶手,颠得胃部翻腾,整个人头重脚轻,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轿门,耳朵竖着倾听。 「鸣炮!」 遇桥鸣炮,共有三发。 可礼炮刚起,一串「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便炸响而起。 鞭炮声落在人群,如同沸水炸开了锅,人群尖叫着急促地避让,一时间人仰马翻。 有人在吼,有人在骂,却没有人知道是何人使坏,在广陵郡王的婚礼上作妖。 硝烟浓浓升腾。 混乱中,鞭炮四处开花,一阵阵喊杀从水门桥的两侧冲了过来。 人们这才发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群蒙面黑衣刺杀,正往桥中的花轿杀过去。 「傅九衢,快拿命来!」 人群尖叫逃散,拥挤和踩踏。 辛夷掀开盖头,正要撩开轿帘往外看,一只大手就伸了过来,径直按在她的头盖上。 「大婚之日,新娘子不可揭开盖头。」 辛夷无语:「是什么人?」 傅九衢:「送死的人。不要怕。」 今儿的广陵郡王一袭朱红色的新郎袍服,腰扎金丝祥纹带,发束鎏金墨玉冠,足跨宝鞍汗血马,丰神俊朗,艳煞四方。 他就立于轿前,辛夷隔着轿帘可以看到他挺拔的背影。 「九哥,小心。」 一柄银鞘匕首递进来,傅九衢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套着那一个绿玉扳指。 「拿着这个。」 辛夷飞快地拿过匕首,掌心与他温热的指尖擦过,心脏砰砰直跳,一颗心却十分安定。…. 「有你在,我不怕。」 声音未落,只听得嗖的一声,箭矢从轿顶飞过,被傅九衢格剑一挡,直直飞向水门桥的桥墩,发出当的一声。 「杀!」 「兄弟们,取傅九衢项上人头都,赏黄金百两!」 「杀了皇城司鹰犬!」 「杀了傅九衢!」 喊杀声、吼叫声此起彼伏。 辛夷心跳得极快,蹙着眉头,「我想帮你。」 傅九衢低低一笑,「要是连新娘 子都护不住,我傅九衢还娶什么妻?」 刺啦! 当…… 刀剑相撞,发出惨烈的叫声。 人声、马声,鞭炮声,打斗声,很是激烈,辛夷的轿子晃来荡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袭击的人好像越来越多,打斗声也越发激烈,辛夷看不到外面的刀光剑影,只觉得轿子突然被重重一撞,好像被什么东西砸了过来。 紧接着,轿帘一开,不待她反应过来,傅九衢的长臂已然将她揽入臂弯,用力一提便拎坐到马上,将一张大红喜帕往她的头上一盖,把人捂入怀里。 「坐稳了!」 辛夷的世界只剩一片红色。 她双手抱紧傅九衢的腰身,听着那刀枪碰撞的激烈打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九哥。」她悄悄地握紧匕首,「是冲我们来的吗?」 傅九衢轻笑,「不然呢?」 辛夷:「调虎离山?」 傅九衢听她声音低沉急切,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徐徐笑开。 「放心,不影响洞房。」 辛夷:「……」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想到的居然是洞房? ·· 翔鸾阁。 灯火映照着周忆柳苍白的面孔。 尖锐的疼痛一波接一波,从她晌午服下稳婆的汤药就已经开始。 但她没有派人通知赵祯,今日是广陵郡王大婚,赵祯会携曹皇后驾临长公主府,去吃外甥的喜酒,周忆柳没有收到邀请,也没有资格去那场盛宴里观礼—— 那是她最爱的男子的婚宴。 可她已经不在乎了。 今日她要完成的是命运蜕变。 总有一天,没有人可以随便再轻贱她…… 「痛……稳婆……我肚子……好痛……」 周忆柳躺在床上,捧着肚子不停地哀鸣。 她不是正常发作生产的,因为服下了催产的汤药,会比别人更为辛夷一些,稳婆安慰了两句,便拿着帕子替她拭汗,也许是看得多了,对周忆柳的痛楚,稳婆脸上看不到半分同情。 「痛……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稳婆也有些不耐烦,「娘子再用力,你再用些力啊!」 稳婆扶住她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了她的肉里。 「你这样是不行的啊,要用力,快用力!」 「看到头了。娘子,快用力啊,看到头了!」 周忆柳额头浮汗淋漓,双眼涣散地看着帐顶,嘴唇嗫嚅一般抖动。…. 「小皇子……我的小皇子就要来了……」 「用力!用力啊你!」 「小皇子……小皇子………来娘这里……」、 「哎哟,你快力啊——」 周忆柳深吸一口气,突然咬住下唇,狠狠用力一咬,闭上双眼大喊一声。 「啊!」 「哇哇哇……」婴儿的哭声传来,让周忆柳激灵一下,身子僵硬般弓了起来。 「快………给我看看!」周忆柳顾不得疼痛,顾不得晕眩,瞪大双眼盯住稳婆,「快给我看看,是不是小皇子,是不是小皇子……」 稳婆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抱起那婴儿,抬高屁丨股,发出一声叹息。 「恭贺周娘子,是个小公主……」 「小公主?」周忆柳颤抖着双唇盯着那满身通红、皱皱巴巴的小婴儿,嫌弃般闭了闭眼睛,又腾地睁开,冷着脸揪紧床单,急切地吩咐稳婆。 「快,快些准备……」 稳婆拿起剪子,用力将婴儿的脐带剪断,放入襁褓里随手一裹,头也没抬地问:「小公主都出生了,还要准备什么?」 周忆柳看着稳婆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错愕一下。 「人呢?你带来的人在哪里?」 稳婆又笑了,「什么人?」 「孩子。皇子………小皇子……」 周忆柳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死死的、用力的,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质问她,「难道张枢直没有交代你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稳婆嗤笑,「娘子怕是不知道吗?近日大相国寺传出鬼母吃子,家家户户的孩子都看得紧,哪户人家敢把孩子给弄丢了?怕是不要命了不成?」 周忆柳双手一软,放开稳婆的胳膊,跌躺回去。 「你是说……你,张枢直没有带人进来?」 「我老婆子就是个负责接生的,可不知道要带什么人进来,周娘子这是产后疯癫,脑子不清楚了么?」 「你说什么?」周忆柳脑子里嗡的一声,突然有些害怕。 要是平时,稳婆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她说这样的话,除非…… 周忆柳突地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被鲜血染红的床褥,那原本疼得麻木的躯体好像突然复苏了一般,下腹尖锐的刺痛起来。 「血……快……我还在出血……快帮我止血……」. 姒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wap. /68/68807/20802769.html 第423章 新娘子终于接回来了 「哟。周娘子生产大出血了。」 稳婆捂着胸口,故意尖声叫了一声,慌不迭地上前擦着血迹。 「我的亲娘也,这血怎么都止不住啊……周娘子啊,你可千万要保重身子。你要是有什么事,老婆子可担当不起啊……」 「你在说什么?」 周忆柳捂着绞痛的小腹,看着桌上那个盛过汤药的碗,突然福至心灵。 「是你,还是张巡……你们是不是想让我死?」 稳婆一把甩开她的手,后退两步,噗嗵一声跪下。 「周娘子你万莫害我,你生不出儿子也不是我的过错,我就是一个接生婆子,哪里来的胆子害你……」 周忆柳喘着气,瞪视着她。 「是张巡,是他对不对?我知道他太多的事情……他想飞黄腾达,却不想受我掣肘……他不仅不想帮我,还想借机害死我……」 在这一刻,周忆柳的脑子无比清醒,仿佛刚从噩梦中苏醒过来一般,额头上是豆大的汗水,身下是潺潺的鲜血,但求生的意志却格外强烈…… 「来人啦……」 周忆柳张大嘴巴,用微弱的声音呐喊。 「救命……来人……救救我……救命,老虔婆要杀我……」 为免翔鸾阁里的事情败露,周忆柳明白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她早早就找借口将丫头内侍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她最亲近秀琴和秀音两个丫头。 可惜,任凭她喊破嗓子,秀琴和秀音都没有出现。 「救……命……」 周忆柳没有力气了,眼神涣散地盯着面前含笑看她的稳婆…… 怎么办? 她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哇……哇……」 小婴儿不知是害怕还是明白了亲娘差一点把她送人的悲惨处境,突然大哭起来,四肢不停地踢打着襁褓,用力地挣扎,宛若求生…… 周忆柳看着小孩子,脑子里是一幕幕生皇子做皇后的美梦,可惜,梦碎了,怪只怪她生了这么个没用的公主……… 她怨毒的目光从孩子身上收回,最后定格在稳婆怪笑的脸上,眼眶里的泪水珠串般往下落。 稳婆见状,重重跪在地上,尖着嗓子大叫。 「周娘子,您可千万要挺住啊,老婆子这就去叫人,叫人来救你……」 「娘子!」秀琴的声音突然传来,周忆柳却已经没有了回应。 她仿佛听到了寺庙里的钟声,不,长公主府的礼炮在齐鸣——傅九衢就要娶妻了,娶的是别人…… 而她,就要死了。 「娘子啊!」 屋子里一群人哭得乌央乌央的。 「圣人到!」内监尖细的嗓声划破了翔鸾阁的宫殿。 寂静片刻,稳婆脸色猛地一变,不过转头的功夫,就见曹皇后带着一群宫女婆子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周娘子临盆,为何没有人来通传本宫和官家?!」 周忆柳嘴唇已经乌紫,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曹玉觞为什么会来? 难道要杀她的人不是张巡? 而是曹玉觞,要借机毒害她和她的孩子…… 一定是。 一定是这个恶毒的女人。 周忆柳双手紧紧抓住被子,目光里是垂死的愤恨。 曹玉觞看她一眼,「红云,传太医!」 稳婆看到曹皇后突然进来,腿脚都软了,双膝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哭得声嘶力竭,一面说自己办事不利,一面又说自己拼尽一身本事也只保住了小公 主的性命,却救不了周娘子血崩难产……… 「哭什么?都给本宫闭嘴!」 曹玉觞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掀开被子看了看。 「一个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烧开水!」 两个丫头瑟瑟发抖,应声出去了,曹玉觞这才弓腰将襁褓里的小公主抱了起来,端详片刻,一声叹息。 「你真是个小可怜哟!」 说罢,她慢慢转身吩咐内侍。 「快马去长公主府给官家报喜,就说周娘子诞下一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母女平安? 周忆柳尚存的意识受到冲击,眼皮颤抖一下睁开。 曹玉觞不要她的命了吗?绝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杀了她? 周忆柳怔怔的,气若游丝,她看到了曹皇后的眼睛。 曹玉觞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目光复杂冷寂,不是仁慈,而是平静。 「太医马上就来了,周娘子再坚持一会儿。」 周忆柳嘴唇一张一合,似乎想说什么,想问什么。 她不知道曹玉觞为什么没有去长公主府里喝喜酒,而是尚在宫中,更不明白曹玉觞为什么要救她…… 有这样的大好机会,去母留女,对没有生育的曹玉觞而言,岂不是最好的打算? 是啊,曹皇后出身名门,一出生便应有尽有,二婚还能嫁个皇帝。她这种高高在上的女子,又怎会知道一个苦命女子汲汲营营地往上爬有多么艰难,需要怎样的不择手段? 周忆柳嘴唇微动,奄奄一息,只见泪水从眼窝溢出来。 曹玉觞就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抱着小公主坐在她床头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低头逗弄一下怀里的婴儿,头也没抬,像对着空气说话那般,声音浅淡。 「因为本宫是皇后,大宋的皇后。」 因为是大宋的皇后,她不会耽于儿女情长,更不会把周忆柳仅仅当成争风吃醋的情敌,因为是皇后,她也希望周忆柳能为赵祯添一个小皇子。 如此而已。 无关情爱。 而这是周忆柳穷尽一生也不会明白的道理。 「圣人!」 福宁殿的小太监进来了,匆匆行个礼,略显慌张地道:「大事不好了,出事了!」 曹玉觞冷静地抬头,「什么事?你慢慢说。」 小太监道:「官家的车驾在御街上遭到了伏击……」 曹皇后微叹一口气,眸色暗沉下来,「如今景况如何?禁军可有前去营救?曹大人呢?他在何处?」 「没,没事。」 「什么没事?」 「官家没事。」小太监说话有点大喘气,接着又紧张地道:「广陵郡王说官家是舅老爷,要坐欢喜轿去府上才吉利。今儿天不亮就派来一乘小轿将官家接走了。御街上的乘舆里没有官家,是李福公公带人去接官家回宫的队伍……可怜的李公公,中了一箭,伤了胳膊,疼得昏死了过去。眼下曹大人正带人捉拿匪党……」 曹玉觞轻轻吐出一口气。 「知道了。」 ·· 皇帝确实受到了一些惊吓,是在长公主府里听说自家的车驾被伏击了以后。 后怕之余,又是心宽。 幸好外甥孝顺,老早就派来欢喜轿接他。 不然,乘舆上中箭的人可能就是他了…… 「哎哟,这吉时都快到了。怎么还不回来?」 赵玉卿一身吉服,肤白美艳,看着很是年轻,偏生端着一张老婆婆的脸,焦急莫名。她不时让人去打探,迎亲队伍走到了哪里,每一次回 来的人都告诉她说,快了,却始终不到。 「快了,快了,每一次都快了。你们就哄着我吧。」 赵玉卿又是着急又是紧张,生怕误了时辰,会闹出笑话来。 十里红妆迎娇娘,汴京城里的人都知道今日广陵郡王娶妻,要是再出点什么幺蛾子,她脸上就没有光彩了。 「快去,再探再报——」 小厮头都不敢抬起,「是。」 赵玉卿在厅堂上走来走去,赵祯实在看不下去了。 「你急什么?急也没有用……」 赵祯今日也穿了一身吉服,有舅老爷的派头,也有皇帝的威仪。官家一开口,赵玉卿便闭了嘴巴,老老实实在皇帝的下首坐了下来。 「我这不是着急怕他们误了时辰吗?再说了,官家来了这么久,不就等着喝外甥奉的茶?」 傅九衢没有父亲,家里最尊贵的男性长辈就是舅舅了。 赵祯叹口气,「是啊,为了喝这口茶,朕也是苦得很……」 赵玉卿有些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踌躇一下。 「皇兄,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赵祯眯了眯眼睛,摇头,假意喝茶,「没事。」 水门桥的恶徒已然被驱散,事态已然得到控制,这些事情方才已经有人来向赵祯禀报过,但赵玉卿身体不好,今天这样的日子她本就紧张,所有人都默契地瞒着她。 「唉!」赵玉卿第无数次地叹息,无数次地整理衣裳。 「阿九这孩子打小就不是个省心的,今儿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你安心便是,你自己的儿子还不了解吗?」赵祯无奈一叹,宽慰道:「你就坐稳了,等着喝媳妇茶吧。」 赵玉卿看他一眼,想说什么,又压了下去,重重点头。 恰在这时,那小厮快步进来,面带喜色,一副感天动地的模样。 「接回来了,接回来了。官家,殿下,郡王已经把新娘子接回来了。迎亲队伍已到大相国寺的桥头,离府不到二里地了!」 赵玉卿噌地一下起身,忙不迭地笑道: 「快。快准备起来,迎新娘子啦——」 wap. /68/68807/20802770.html 第424章 大婚礼成(一) 迎亲队伍在大相国寺桥头停了下来。 先头那一辆花轿在水门桥受损,已不能使用。但是正如傅九衢所言,婚礼并没有受到影响,迎亲队伍就像事先排练好的,该追匪徒的追,该继续上路的继续上路,除了受到惊吓的百姓,其他人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辛夷坐在傅九衢的马头上,成了众人围观的“马上新娘”。 她原以为傅九衢会就这般骑马载着她去长公主府,结果队伍一停,就听到孙怀带笑的声音。 “主子,花轿来了。” 傅九衢:“抬上前来。” 辛夷微怔。 傅九衢是一个计划周全善于谋略的人,为了今日的大婚肯定不会少了打算,但他竟然早早安排一辆崭新的花轿备用,还是让辛夷有片刻的诧异。 “我抱你上轿。” 辛夷耳畔火辣辣的,隔着红盖头,她能察觉到傅九衢的视线定格在自己的脸上,也能听到围观者的低低笑声。 “嗯。”辛夷很是规矩,双手慢吞吞揽住他的脖子。 傅九衢低笑,“没人敢笑话你。” 辛夷:“我不怕笑话。” 傅九衢:“那你怕什么?” 辛夷身子略微僵硬,方才哪怕是全程坐在傅九衢的怀里,情绪也没有松缓半分。 “怕你手抖,摔我下来。” 她低低的笑声,只有傅九衢能听见。 傅九衢淡淡睨她,没有说话,只欺身将她慢慢放坐在轿上。新娘子脚不能沾地,他十分小心,动作轻缓,顺势帮她理了理盖头和嫁衣,手指甚至过分地在她脸颊上剐蹭一下…… 玉扳指冰冷的质感,贴在辛夷赤红的脸上,她激灵一下。 “嘶,痛。” 傅九衢眼眶幽深盛笑,落下帘子,再翻身上马,视线朝迎亲队伍巡视一眼。 “出发!” 喜乐再次奏响。 水门桥的刺杀就像没有发生过一般,一抬抬嫁妆整整齐齐,迎亲队伍喜气洋洋…… 轿子慢慢悠悠地往前移动,辛夷摸入袖中,掏到了临出驿馆前高明楼给她的那个荷包。 她低头将荷包的系绳拉开,凑到鼻尖嗅了嗅。 很香。 有点饿了。 她微微一笑,又放回去,身子则是侧坐过来,轻轻撩开喜轿后面的朱红帘布。 高明楼骑着一匹枣红骏马,冷眉锋利,薄唇紧抿,带着一群送亲的侍卫,一步一步走在喜轿后方,很慢,很稳,很冷静…… 辛夷却莫名想到了汴河上的漕船。 在风雨中摇摇摆摆,孤寂地一只,好似随时都会巨浪倾覆。 辛夷捏紧帘子的一角,一动不动,高明楼好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朝喜轿看来。 天色已然昏暗。 两侧的大红灯笼映着高明楼的眼睛,像隔着帘子透进来的利箭,锐利而复杂。 辛夷连忙放下帘子,端正而坐。 在水门桥事故发生时,她被傅九衢拎到马上,宽大的喜帕从始至终没有离开她的头。 因此,辛夷没有机会看到高明楼那会儿是什么表情,又做了些什么…… 但高明楼至今还坦然自若地走在送亲队伍中,证明他方才什么都没有做…… 辛夷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担心。 “砰——砰——砰!” 礼炮乍响,新妇落轿。 地上是青布做成的毯子直通喜堂,新娘脚不踏地,被人扶着沿着毯子往前走,撒谷豆、跨马鞍,在孩子们欢天喜地捡糖豆和说吉利话的声音里,进了长公主府的大门。 除了脚下方寸之地,辛夷看不到任何东西。 拦门讨利市,入新房、坐富贵。 新房的门额上,悬着撕裂的彩缎,众人哄笑着上前抢着撕下来,这便是戏称的“利市缴门红”,有点后世新娘捧花的意思,拿着那片碎布便是幸运的象征。 这些事情,辛夷全然看不到。 四周全是笑声。 她除了面红耳热地听人调侃,什么都做不了。 ·· 中堂上。 赵祯端坐首位,赵玉卿在他的侧位。 礼官大声吆喝。 “吉时到!请新郎新娘出洞房、入中堂,行参拜大礼!” “来了来了。”小孩子们在喜房外大声地嚷嚷。 “新妇要出来了,快让开,新妇要出来了。” 魏氏笑嘻嘻地上前,将一条彩缎递到辛夷的手上,轻声道: “彩缎牵巾,绾一同心。新娘子,牵巾喽!” 辛夷嗯声,紧紧抓住彩缎拉了拉。 大概是她力气太大了,看上去就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喜房又传来一声哄笑。 她有点社死,低下头不敢再动。 傅九衢就在她“牵巾”的另一头,低笑一声。 “师母,我该怎么走?” 魏氏招手叫来喜娘。 这成婚是人生大礼,规矩尤其重要,每一步都错不得。 喜娘上前笑盈盈地道:“你二人相向而行,新郎官倒行出房,将新娘子牵入中堂。” 傅九衢:“是。” 辛夷耳朵微热。她很少听到傅九衢对人说话这般温和,而且这么听话,人家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说很配合了,即便是有人调笑,他也只是温声附和。 而她自己,全程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完全被人牵着走。 整个世界里,只有不远处那双朱红喜服下的黑色皁靴。 以前她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傅九衢的鞋子,今儿这个机会,她除了那双鞋什么都看不到,便巴巴地盯着,跟着他走动,把他当坐标…… 这种心情她很难言说,十分微妙。 傅九衢是他熟悉而信任的人,没有这场婚礼,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可是,这一场危机四伏的婚礼,却给了她一种别样的体验…… 也许这就是仪式感吧。 拜过了堂,才算是成了亲。 从此以后,他二人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了…… 她结婚了。 在大宋。在汴京。嫁给了一个古代郡王。 从喜房到中堂那一段不长不远的路途里,辛夷双脚有些飘浮之感,笑闹声不绝于耳,她的世界却格外宁静,满心满眼只有那一双黑色皁靴……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大婚仪式与她以前在电视剧里看过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拜尊亲长辈,拜亲庙亲眷,辛夷做为一个“瞎子”做得很是不错,只是在夫妻交拜时因为起身太急,脑门重重地撞在了傅九衢的额头上,又引发了一场哄笑,让她再一次社死。 幸好有盖头挡着。 她看不到傅九衢的表情,也看不到别人的脸。 “送入洞房——” 从喜房到中堂,再从中堂到喜房,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到了喜房里,又有一应复杂的仪式,坐床,撒账,祝颂…… 房里挤满了皇族宗亲和王公大臣的太太夫人,她们几乎是大宋最有权势的一群妇人,但在这一刻,辛夷看到的每一张脸,都十分友善。 “金秤来,喜颜开。” 喜娘一声笑,其他太太们都笑了起来。 “新郎官快来挑盖头,让我们看看新娘子是个什么天仙模样……” 要是可以,辛夷觉得一直盖着喜帕不见人也是好的。 在新婚这一天,她挖掘出了自己的社恐属性。因为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古代的喜房里,这些成过婚的妇人,讲起荤玩笑来完全不输后世,甚至更有内涵。常常她们一句荤话出口,她要琢磨半晌,等她明白,四周已然笑开,就她像个二愣子…… 金秤由全福太太魏氏递了上来。 辛夷先看到傅九衢的那双新做的靴子,然后才看到了金秤的一角伸到喜帕下方。 四周突然噤声。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辛夷身子僵硬着,挺直脊背,微微垂头,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欢快…… 明明是那么熟悉的傅九衢,这一刻却让她忐忑不安。 当真是因为彼此的角色发生了改变么? 从男朋友到丈夫的区别? 辛夷脑子以飞快的速度在胡思乱想,突然便听到傅九衢低低地唤了一声。 “十一。” “嗯?”辛夷条件反射地应声,诧异地抬眼,盖头已然掀去,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红色。喜字,喜烛,喜绸,喜碗,喜台…… 还有一个红色的新郎官,正噙笑看她。 “我终是娶到你了。” 喜帕轻飘飘落下,辛夷猝不及防抬起的一张花容玉貌便落入了众人的眼睛里。 “郡王妃果然生得国色天香,郡王好大的福气!” “好美的新娘子,咱们开封府好久没见过这么美的新娘了吧……” 太太们兴许是为了给傅九衢面子,又或是她们的审美确实与众不同。辛夷相信自己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今天这么“丑”的时候,那大浓妆,大红脸,简直让她不敢想象…… 幸好,她不用说什么,只要害羞就行了。 “要喝合卺酒了!” 魏氏笑着提醒,亲自拿过两个用彩结相连的金杯,递到二人手上。 “新娘子、生得俏,胭脂面颊杨柳腰。合卺酒、鸳鸯被,杯含玉液影相交。” 四周又是一声哄笑。 辛夷隐隐觉得魏氏开了个小车,脸颊微热,抬眉就撞入傅九衢的眼里。 新 wap. /90/90878/31181246.html 第425章 大婚礼成(二) 两人四目相对。 辛夷羞愧。 傅九衢干嘛盯着她这张「猴屁丨股脸」不放? 这,广陵郡王肯定是没见过她这样的丑模样吧。 辛夷认命地垂着眸子,在众人的取笑声里与傅九衢手臂交缠,一仰头便饮下了那交杯酒。状态再次发生,因为她动作太急,饮得太快,不小心被酒液在喉头一梗,她呛住了! 轰! 又是一阵大笑。 没有人同情她这个咳嗽的新娘子。 大家都在笑,「魏夫人,新娘子已是等不得了,快些端上饺子再合髻,好让他们行周公之礼吧。」 「……」 辛夷哭笑不得。 古人闹洞房也是这么生猛的吗? 一般生饺端了上来,流传千年的「生与不生」的问题里,辛夷果断而含糊地说了一个「生」字,太太们便饶过了她。 然后,合髻又是什么? 辛夷悄悄瞄了傅九衢一眼。 他面无表情地紧挨辛夷坐下,隐去脸上的笑意,双手正经地搭在膝上,唇角绷紧,整个人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红男绿女,男左女右,并蒂花开、珠联璧合。」 辛夷在众人的笑声里,正不知所措,傅九衢突然伸出手,握住她的,紧紧交缠。 在众人的笑声里,她眼睁睁看着魏氏将两人的一绺头发用红绳绑了,然后拿着红绸剪刀「咔嚓」一声剪下来,放入杏圆托起的一个垫着红缎的檀木锦盒里。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 傅九衢将锦盒双手捧起,朝魏氏行礼。 「多谢师娘。」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结发之意…… 洞房里贵中之贵的最后一道仪式。 辛夷心下略略凝重,不知道是不是被傅九衢感染,突然就觉得那檀木锦盒里装的不仅仅是二人捆绑在一起的头发,而是他二人即将纠缠一生的命运。 当然,前提是足够幸运。 有这个机会,让他们可以纠缠一生。 傅九衢盯着喜服映衬下白皙如玉的新娘子,双眼幽静而明亮,像远古荒原上燃烧的两簇焰火,看得辛夷心下猛跳,垂头不敢抬起。 「十一,从此你我夫妻一体,恩爱不疑。」 「嗯。」辛夷眼皮掀了掀,在他灼热而专注的目光里,微微颔首。 「哎哟,新娘子这是害羞了。」 「新郎官,你不要一直盯着新娘子看呀,等我们走了你二人再慢慢相看不迟。」 「春宵苦长,有的是时间……」 太太们很是喜欢打趣傅九衢,毕竟能像今天一样肆无忌惮调侃广陵郡王的机会并不多。也只有在今天,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傅九衢都不会见怪。 喜房里又一次哄堂大笑起来。. 傅九衢看辛夷脑袋垂着,知道她并不是真正的害羞,但仍是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不轻不重的力道,饱含深意。 「如此便算礼成了,我出去陪客,你在房里休息片刻,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吩咐她们。」 辛夷嗯一声。 旁边又有太太调侃。 「哪里就叫礼成了,周公之礼还没有呢!」 「国公夫人莫不是还想看新郎新娘敦伦大礼,羞煞也,羞煞也!」 辛夷:「……」 傅九衢无奈地笑叹一声。 「众位夫人玩笑我可以,别玩笑她了,脸皮薄,一会儿使小性子,该不让我入洞房了。」 辛夷:…… 「郡王 心疼郡王妃了。我等再不识趣,便要叫人来赶的了。」 傅九衢不轻不重的话一说,太太们笑闹着便三三两两地退下去吃酒席了,不再当真为难辛夷…… 喜房终于安静下来。 辛夷舒口气,伸长胳膊摘了摘头冠没有摘掉,正准备让杏圆来帮忙,就见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 三念? 辛夷没有出声,因为她是瞎子。 三念贴着门根观察片刻,悄***地遛进来,坐在辛夷的旁边。 杏圆忍不住笑,「三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三念沉默地贴着辛夷,一声不发,直到辛夷握住她的小手,三念才将小身子靠了过去。 「我想陪一会儿娘。」 大婚的日子,杏圆怕小孩子闹腾,且不合礼数,正要阻止三念,就听辛夷道: 「没事的,让她留在这里。」 杏圆无奈地点头,走到一侧将喜烛的灯芯挑亮。 三念神色有些闷闷不乐,「我很乖的。」 辛夷笑道:「我知道的呀。三念这是怎么了?」 三念眼皮垂下来,「白芷姐姐她们都不肯让我过来,说我会吵着你……」 辛夷摇头,紧握她的手,「不会,怎么会呢?方才是因为客人太多,规矩也多,你看现在都没有人了,你傅叔回来看见,也不会怪你的。」 三念仰起脑袋,「真的吗?」 「当然啦。」 「可是……」三念语气低低的,「等你们有了自己的小孩,是不是就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喜欢我了?」 辛夷讶异地看着三念。 三念又道:「方才我听他们说,我宫里的那个姨母生了个小公主……娘,你成了婚,是不是也要生自己的小孩子了?」 「……」 相比一念和二念,三念更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从张家村到长公主府,她或许曾经短暂的得到过家的感觉,可说到底,仍是寄人篱下,而且年纪尚小,命运从不由自己掌握,是个可怜的孩子。 「不会。」辛夷轻轻地搂住她,「不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的孩子。」 三念默默不语,只是将双手慢慢环在辛夷的腰上,小脸贴着她。 好片刻,才眯上眼睛,低低地道:「娘,你真香,我想跟娘一起睡。」 辛夷愣了一下,轻笑,「今天晚上恐怕不行。」 三念:「为什么?」 杏圆在一旁偷偷发笑,辛夷勾了勾唇,也抿着嘴乐,然后从袖子里掏出那个装了零食的荷包。 「你要不要吃?」 三含摇头,表示不要。 她比起当初在药坊的时候变得懂事了,也小心了。 辛夷饿了,也不管她,只取出一块油纸包的糕点来往嘴里一塞,边吃边道: 「因为今儿是我和你傅叔的洞房花烛夜,他要跟我睡。」 杏圆惊讶地瞪大眼睛。 她不敢相信辛夷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告诉孩子。 三念也有些惊讶,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傅叔都那么大了,还要跟娘睡?」 辛夷噗的一声笑开,狠狠咬一口糕点,突然觉得有点硌嘴,连忙吐出来,放在掌心里。 那是一个小印。 篆刻的,辛夷勉强看出是四个字…… ·· 喜宴上正自热闹,傅九衢目光在人群里扫视一遍,就看到了和陈执中几个老臣坐在一处说话的高明楼。 他是新娘的哥哥,又是大理东川郡王,自然得由重臣招待。 这陈执中昨儿晚上被傅九衢灌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今日皇帝停朝一天,他们也不必上朝,叫来小妾撒欢一回,再拾掇拾掇便带着家眷到长公主府赴宴。 昨夜冒雨送到政事堂的「静江府八百里加急」,不是他忘了,而是他并不认为「请罪」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宰执天下,一个宰相每日里要处理的来自全国各地的奏表和文书多如牛毛,难得有机会放松一日出来喝喜酒,他自是不会将那封请罪奏表放在心上。 「东川郡王,来,老夫敬你一杯。」 陈相公能到如今高位,人情世故自不必说,将广陵郡王的大舅子照顾得妥妥帖帖。 傅九衢从小厮手上拿过酒壶和酒杯,走到高明楼那边。 朝一群重臣挨个敬了酒,这才望向高明楼。 「大舅哥,借一步说话。」 高明楼今晚没有喝酒,陈执中几个来回敬他劝他好几回,都被他以大病初愈为由挡下了。但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浑身上下就好像被酒液灌穿了一般,连五脏六腑都热辣辣的,有一种焦灼的痛苦,好像快要将他焚燃…… 盯住傅九衢的眼睛,高明楼慢慢起身。 「好。」 傅九衢朝陈执中等人点头示意,率先转身走在前面。 高明楼眉峰微拧,默默跟上去,路过游廊时,朝方才赵祯浅坐的中堂看了一眼。 他不知道赵祯去了哪里。 方才新人在中堂行完拜礼后,宫里就有人来报。 赵祯将人唤入内室,再没有见过人。 高明楼双眼幽冷的眯起,默默扶紧腰间的刀柄,放慢了脚步。 傅九衢回头看他一眼,勾了勾唇。 他没有带高明楼去房间,而是走到院落中间的花丛中。 夜鸟鸣叫,风凉细细。 黑灯瞎火的地方,一个人也没有。 他突然停下,面对着高明楼那双复杂的眼睛。 「天亮前离开开封府,此生不再来大宋,或可侥幸留得一命。」 wap. /68/68807/20830636.html 第426章 男人最了解男人 暗夜里,响起高明楼短暂的低笑。 “广陵郡王是吃多了酒,糊涂了么?” 傅九衢慢慢走近他,眼对眼,黑眸里盛满冷寂。 “糊涂的是你。你那个所谓的大南国在邕州城破那一日,已不复存在。官家颁布‘赦广南令’已是对你和你的族人最大的仁慈。” 大南国。 赦广南令。 一字比一字重,重若千金。 高明楼静静站在夜风里,半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用极寻常的表情看着傅九衢,就好像没有听到他话里所指的是一个多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一样。 “郡王真会说笑。” 傅九衢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被识破的狼狈,正如当年在岭南的深山老林里,当侬智高的大军将傅九衢逼入绝境那一日,傅九衢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惧怕一般。 两个人相对而视。 “你流亡大理,本可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却偏要满怀壮志,到开封来送死,何苦呢?” 高明楼无声而立。 傅九衢勾唇浅笑,目光中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悯,不应该来自于心狠手辣的广陵郡王的悲悯。 “你在水门桥设伏,调虎离山,再御街布阵,是不是以为胜券在握了?天真!且不说官家身边守卫森严,你根本就没有机会,就算你当真得了手,以为这般就可以颠覆大宋,报家破人亡之仇?”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轻松,就像在调侃那阴阳不定的天气,白日里还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入夜后便变了天,就这说话的工夫,已然下起了绵绵细雨。 高明楼眸底阴云密布。 “广陵郡王天生骨血高贵,未尝人间疾苦,着实让我艳羡。” 顿了顿,他嘲弄地道:“如果你曾受过我身上一星半点的羞辱,就不会说出这样轻松的话来。如果你是我,只会比我做得更狠、更绝。你甚至都不会容许我安安生生地走完大婚仪式!” 傅九衢淡然一笑,“这正是我不杀你的原因。” “哼!”高明楼眼底一片黯然,嘲弄不已。 “你不杀我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自己。全天下都知道,阿依玛是我高明楼的妹妹。傅九衢,从你决心娶阿依玛为妻那一天,我的荣辱就与你绑定了。” 他眼底冷飕飕的,有凉毒的光芒。 “换言之,如今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无论我犯下什么事情,你都脱不了干系。退一万步说,就算大宋朝堂那一群迂腐的老家伙能饶得了你,也绝不会饶过她,更不会容许你们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傅九衢危险地眯眼,凝视他。 高明楼语气森冷:“这才是你的顾虑。” 高明楼这么说并非是逞口舌之能。 朝堂势力错综复杂,在保守派眼里,傅九衢是狄青一党,是狄青在朝堂上最有力的支持者。谏官们如果得了这样的机会,肯定会把傅九衢往死里弹劾,到那个时候,就算皇帝有心维护,只怕也力不从心…… 这也正是当初高明楼带辛夷入京,一心利用她捆绑傅九衢的原因。 只是他后来在不停地动摇。 有那么一些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没有来过开封府,想把辛夷带离这里,远走高飞…… 傅九衢露出一丝轻笑。 “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劝你,早做打算。” 他转过头,望一眼漆黑的夜空。 “明日早朝,你的身份就会被曝光,惊雷炸响,你犯下的所有事情都将会大白于天下。到时候,你再想走,就走不成了。” 高明楼看着傅九衢神色淡淡的脸。 “让我带她走。” 傅九衢冷眼看过来,“妄想!” “一旦我身份暴露,你护不住她。” “护不护得住,是我的事。走不走得了,是你的事。” 傅九衢目光冷漠,“今晚是你最后的机会,我没有那么多耐心等你。你不走,你和你人,一个都跑不掉!” 高明楼扶刀的手越来越紧。 “跑不掉,那便不跑。亡国之君,不复大仇,苟活又有何意?!” 傅九衢冷笑,“不是亡国之君,你是叛党。你记住,没有人会承认你的大南国,更没有人承认你这个仁惠皇帝,人人提起你,都会说……是那个败逃大理的逆首。” “大宋从未承认过我,何来背叛?” 高明楼咬牙切齿地看着傅九衢。 “是你们不要我和我的族人。我八次请旨求附,竟无一丝一毫的回应……你们凭什么,凭什么作贱我们的真心?” 从狄青南下讨伐,侬智高一边打一边求和,他们甚至都没有给他做降臣的机会…… 傅九衢:“忘了吧。成王败寇,古今如是。” 高明楼咬牙,“忘不了,不能忘!” 血海深仇就刻在骨子里,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邕州城破那一日,母亲被捕,族人惨死,尸山血海的炼狱之景。 但他十几岁便建功立业,他曾凭一己之力登基为帝,他太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 从一呼百应的万人首领到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的人生已经回不去了。见不得光,连父母所取的名字都不敢再用。 傅九衢没有待太久,他和高明楼的身份和立场,注定了他们不会成为朋友,也不会有太多的体己话可以说。 “明日卯时,一切尘埃落定。” 声音未落,傅九衢掉头就走。 高明楼喊住他,“郡王。” 傅九衢立住脚步,回头看来。 高明楼:“照顾好我妹妹。” 傅九衢眉头一拧,心里升起一股子莫名的烦躁,在高明楼说“我妹妹”的时候,他下意识想到辛夷唤他“哥哥”的模样。 在辛夷离开他这一年多的时间,她都是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他们本无血缘,日日相对,以兄妹相称,怎会无半点情分? 他相信辛夷对高明楼没有儿女情爱,却不相信这个高明楼没有觊觎他的女人。 世上最了解男人的人是男人。 高明楼深入汴京,一雪前耻的复仇大计里,一定有对辛夷的规划。 不过,如果不是仇恨战胜了儿女情长,傅九衢相信高明楼不会带辛夷来汴京,而是会选择一个与世无争的南国小城,过着没有他的生活…… 傅九衢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 长公主府里,酒宴未休,热闹不停。 但那一片喧哗声,好像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高明楼扶着腰刀在院子里站了许久。 他知道,从御街的龙辇里没有发现皇帝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最好的复仇机会。千方百计来到开封,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竟是落了个鸡飞蛋打…… 而这些,都是因为傅九衢。 当然,以他现在的人马还可以冲进去血搏一番,将广陵郡王的婚宴杀得乌烟瘴气,人仰马翻。即便他要死在今夜,也会拉无数人垫背,无数人陪葬…… 可是,死的人里,一定没有他最痛恨的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对他和他族人的生死不屑一顾的大宋皇帝。 高明楼盯着璀璨的灯火,掌心在刀柄上不停地摩挲。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在乎他的人。 但他还有在乎的人。 ·· 辛夷将那一顶快要压断她脖子的凤冠摘下,洗净脸上艳丽的妆容,换上一件轻罗薄软的红衫子,又让杏圆去灶上端了些吃食过来用了,这才伸了个懒腰,重新活了回来。 太累了。 喜房里熏香清雅,散发着好闻的甜香,龙凤烛在安静地燃烧,房间布置得也比驿馆那个逼仄的小屋更为温馨舒适。 她打个哈欠,心里无端的忐忑竟敌不过渐渐袭来的困意。 她想倒下去睡下,可门口走廊站着丫头婆子,有些还是长公主派过来的,房里也有杏圆和桃玉在陪她,而且,她还要等傅九衢回来,问他一些事情。 小三念被白芷来抱走了,没了说话的人,辛夷强撑着眼皮,干坐等待。 长公主府的喧闹散去,已近午夜。 走廊上终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辛夷松一口气,自己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可以分辨出傅九衢走路的声音。 她手指微微一揪,将缎面的喜被揉得皱皱巴巴,这才发现自己对新婚夜的紧张一点也不比期待少。 一颗心怦怦乱跳着,然后又好笑地松开,将双手平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做出一副新妇该有的模样。 “郡王。” “郡王。” 丫头婆婆们齐齐招呼,嬉皮笑脸。 傅九衢脚步一顿,停在门边,“下去吧。” /90/90878/31207811.html 第427章 白刀子 辛夷因为要在人前装瞎,一直没有抬头,坐得很是端正保守,听着傅九衢带着酒意的声音,她决定维持这个姿势不动,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局促。 傅九衢仍然穿着那一身喜服,屏退下人,走过来坐到辛夷的身边。 「叫你等久了。」 他突然的客气,让辛夷有点不适应。 稍顿一下,她本来想询问傅九衢的话又生生咽回去,转而一笑,随意地问他,「前头酒席散了?」 「嗯。」 喜服一共有好几层,傅九衢大抵也觉得不舒服,烦躁地扯了扯领子,露出一截修长的颈子,但在解开那一身繁杂的喜袍前,他似乎又意识到什么,侧头朝辛夷看过来,突地一笑。 「你倒是脱得快。」 辛夷知道他说的是那一身热死人的喜服。 眼下,她身上穿的轻软云罗衣,已经相当于寝衣了。她其实是为了在房里舒服自在,毕竟是夏季。不过,在广陵郡王那双幽幽发亮的眼睛里,就好像在说她有点迫不及待。 「九哥。」 辛夷决定说点正事,转移一下注意力。 她抬了抬眼睛,「高明楼……」 「洗过了吗?」傅九衢突然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那纤纤玉指,涂了丹蔻,他控制不住地把玩。 「没有。」辛夷的话被打断,想到自己已经嫁为人妇的事实,再看傅九衢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猜测他的意思,是不是要自己去传水,赶紧起身站起来。 「我去叫人……」 「不用。」傅九衢轻笑一下,突然朝她欺身过来。 辛夷心窝里咚的一声,重重敲响。 这么生猛这么直接这么如狼似虎都不带前奏的么? 她漆黑的大眼睛看着斜上方的傅九衢,脸颊早已飞起两团红霞,极是忐忑,身子都缩了起来。傅九衢轻笑一声,温热的气息洒到她的额头,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揽住她下滑的腰…… 另一只手慢慢越过辛夷的身子,取出放在脚榻边的一面小铜鼓。 「拿这个。」 辛夷:「……」 铜锤上扎着喜缎,红艳艳的极是好看,只见傅九衢慢慢直起身,在辛夷渐渐散去的惊诧里,将小铜鼓不轻不重地一敲。 丫头婆子很快进来了。 隔着一扇锦绣屏风,笑盈盈地问。 「郡王妃可是要备水。」 辛夷想到刚才的误会,脸唰地一热,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 「小脸都吓白了。」傅九衢温柔地捏她的脸,吩咐丫头婆子去备水沐浴,然后才将人揽过来靠在自己的怀里。 「怕什么?我不吃人。」 「我不是怕你。」辛夷心虚地瞄他,说不清楚那奇怪的心情。 对她来说,以前与傅九衢虽然也有一些亲昵的举动,但傅九衢是个克己守礼的人,没有水到渠成,只有点到为止。 他从来没有过分逾矩的行为,哪怕有时候辛夷都察觉到他憋得狠了,觉得那是人之常情,不必太苛待自己,他也坚决不会越雷池一步。 往往让辛夷怀疑他是不是那方面有点冷感。 但今夜不同,傅九衢从迈入喜房那一刻开始,一双不安份的黑眸就将他的心思暴露无遗。那是被点燃了焰火的危险目光,在他的注视下,辛夷觉得自己可能是一只羔羊,而他就是随时准备吃她肉啃她骨的野兽,正对她虎视眈眈…… 大姑娘上轿头一次。 辛夷纠结了很久,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和反应去面对。害羞是有的,忐忑也是有的,更多的是怕 彼此没有好的体验,影响情绪。 还有,这男人今晚有些琢磨不透…… 「其实,我是有点事。」 辛夷想到方才一提高明楼,就被他打断,声音稍稍低了几分。 「高明楼送亲前,留了个荷包给我……」 辛夷决定再说一次,在丫头把热水备好前把荷包里的秘密告诉傅九衢。不然沐浴后,傅九衢还能不能好好听她说话,辛夷表示怀疑。 「十一。」 傅九衢睨她一眼,看着坐在喜榻上的新娘,一身轻软喜服柔软如水,面色却格外严肃,两条纤眉更是微微蹙起,像有心事。 他淡淡一笑,浅淡地弯起唇角,「大喜之日,就不提他了,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天亮再说。」 辛夷略微一怔,有点好笑。 「也不急这一会儿吧?」 「我急。」傅九衢说得平静,笑容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几乎不给辛夷反应,便轻轻将她抱压在轻云般柔软的喜榻上,低头蹭蹭她的脸,略带酒意的呼吸烙在她玉质的颈间,温柔带笑。 「今夜,你独属于我。不想听任何男人的名字……」 「可是九哥……」 「嘘!乖乖地,听话。」傅九衢绵软的声音像催眠的夜曲,辛夷有片刻的脑子空白,一颗心胡乱跳动着任他摆弄,很快便化成一摊水,由他取求。 想是大婚礼成他再无约束,比往日孟浪许多,要不是外间杏圆来报说「水备好了」,只怕他当场便要把她拆吃了不可。 「九哥……」辛夷气喘吁吁,「去洗洗。」 「我抱你去。」只要不提别的事情,傅九衢都十分好说话,并不会打断她,温柔又体贴。 丫头们把沐浴的用具都放在净房里,然后退下去关好了门窗。由于傅九衢事先交代过,要侍卫们注意不许旁人来偷偷听房,整个临衢阁里好似空无一人,连丫头都退到了外面。 偌大的屋子里,安静得出奇。 热水袅袅,雾气腾腾,净房里的水温让辛夷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辛夷被傅九衢脚不离地地放入浴桶,一头黑发披散在水面,勾勒出玲珑的身段,烙出傅九衢目光里的一片赤红。辛夷看他褪去喜服,只着中衣,肆无忌惮地看着自己,这才发现普天下的男子其实都一个样子…… 「要我帮你?」傅九衢看她羞涩地沉入水底,唇角扬了起来。 「不必。」辛夷垂下眼皮,感觉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紧张,不安,声音却努力保持平静,「九哥先外间歇会儿,等我洗好,你再来。」 「共浴也可。」傅九衢说着便走近。 「别!」辛夷臊得差点咬到舌头。 她向满天神佛发誓,这不是矫情也不是欲拒还迎,是真的因为没有经验而忐忑和害羞,心跳得不受控制一般,以加速度奔腾,她只怕傅九衢留下来帮她,会引发血压升高、惨死新房。 「你还是先出去吧。」 辛夷双手捂脸,眼睛从湿漉漉的指缝里看他。 傅九衢叹息一声,「往常看你脸皮极厚,怎生就羞成这样?」 「我……」说谁的脸皮厚? 辛夷吐口气,「我是太热了,冷静冷静就好。」 傅九衢眸色深浓,噙笑看她,「当真不用我?」 辛夷:「不用。」 傅九衢轻笑一下,并不强求,也不再拿走放下来的喜服,就那般只着中衣离开,甚至体贴地替她拉好浴帘。 辛夷长松一口气,捂了捂狂跳的小心脏,双手伸出浴桶,准备拿架子上的玫瑰水,谁知突然碰到一个冰冷滑腻的东西, 好像还在动……蛇? 「啊!」她条件反射地收手,尖叫。 浴帘猛地拉开—— 她身子尚未坐下就落入一个湿热的怀抱。 「我就说,你是需要我的。」傅九衢声音带笑,双手箍着她窄细的腰,低下头,促狭地看来。 辛夷抬头看一眼那东西,糗了个大糗! 那不是什么蛇,是放在盆里的冰棱子,严格来说,是做成了龙凤呈祥图案的龙…… 傅九衢看她出糗,心情似乎很好。 那双本就美艳的黑眸,迷之深邃,只低头带笑地凝视,就让辛夷怀疑自己快要被他融化…… 「我先洗。」她伸手去推,想往水里坐。 傅九衢用力托住她,按在怀里。 四目相对,熏香的甜味放大了五官的感受。 温度极速升温,气氛无端旖旎,身子变得极是敏感。 「你怕什么?」傅九衢好笑地看着她兔子般紧张的模样,「你也不是没看过,有那么可怕吗?是谁说过……身为医者,见多识广,嗯?」 辛夷觉得尬,尬得出奇。 「那是不一样的。」 「有何不同?」 「尸体,病人,和你这个大活人,能一样吗?再说了……」她低声嘟哝一下,「你本来就生得吓人。」 「再说一次……」傅九衢低头逼视她的眼睛,好像要捕捉她的真实意图。 辛夷发现自己一时口误,赶紧纠结。 「我也不是说你的容貌……」 傅九衢微扬眉梢,「那你说的何物?」 「……」 啊!要死了,越说越不像话了。辛夷本不是纠结的人,愣是被他闹成了害羞的新娘子。她好笑地推他。 「恬不知耻!你就想让人家夸你,讨不讨厌。」 傅九衢低低一笑,目光温柔:「十一,我这时才明白讨一个大夫做妻子的妙处。」 辛夷瞥他一眼,「什么呀。」 傅九衢:「毕竟阅人无数,好歹是识货的。」 「……」 辛夷就这样站在水里,脚底滑溜溜的,身高又不能与他齐平,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摔下去,很是不自在。她怀疑再这么下去只怕不等沐浴,水都该凉了。 「你出去吧。」 辛夷拍拍水,再一次催促他,甚至想好了他再不同意要怎么软硬兼施。没想到,傅九衢这一次倒是十分自觉,将她要用的东西摆得近了些,这才低头在她腮边一啄,转身离去。 「有事叫我。」 吁! 辛夷热得像蒸笼里的虾,红透了。 她躺下去,磨磨蹭蹭地沐浴完,已是半个时辰后,再回喜房,只见傅九衢斜倚在喜榻上,手上捏着一卷书,身姿慵懒,轻袍缓带,不徐不疾地抬眼望她。 「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来捞人了。」 辛夷双颊被热水蒸得通红,眼风微微一颤。 「你快去洗吧。」 傅九衢放下书,去了净房。 他没有让丫头重新传水,就着凉水洗一下,统共不到一刻钟。也就辛夷挑个龙凤喜烛的灯芯,抱开两条用不上的喜被,将榻上的花生红枣清理一遍,把那一张新婚夜要用的白喜帕拿起来观看的工夫,傅九衢就出来了。 辛夷猝不及防,手一抖,叠放整齐的白喜帕便散开了。 长长的一方白帕子,垂在身前。 她尴尬。 傅九衢擦着头发,见状也是一愣,随即唇角微勾,走过来从她的手里接过去,随意地丢在喜榻那头 。 「不用在意这个。」 辛夷:「???」 莫非他以为,她观察这张白喜帕是在为难? 辛夷下意识挑高眉梢,很快又耷拉下来。 说来还真有一点为难。 毕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具身子并不属于她自己………… 是不是完璧她还真说不准,虽然自己不在意,可不代表傅九衢真就不在意啊? 啧! 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白帕子,是在古代会要女子性命的白刀子。 wap. /90/90878/31207812.html 第428章 急急急 窗外细雨,沙沙地响,白噪音将这个幽邃的雨夜勾出一片朦胧和宁静。 辛夷看一眼傅九衢的表情,把白喜帕拿回来,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头。 「试试吧。」 傅九衢抬眼:「……」 这女子的神奇之处,就是总能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 有些事情,原本彼此心知肚明就好,要怎么应付长公主,他也有的是法子。傅九衢不愿意让她因为一张白喜帕产生屈辱感。 当然,他不是完全不在意她以前或是他不在的日子,有没有被别人拥有过,甚至稍稍设想一下,就心如刀绞,只是相对于计较这些,还是她最重要。 「怎么了?」辛夷瞧他表情,笑道:「用我为你更衣吗?」 傅九衢笑了笑,在她脸颊上轻轻一捏,转身走到喜台前,将那个锲了鎏金貔貅的铜质壶漏摆到喜烛之下。 辛夷略微诧异。 「你计时做什么?」 傅九衢:「……」 辛夷靠近端详那壶漏,双手环住他的腰。 「啧啧,广陵郡王岁数也不小了,对自己也不用那么苛刻吧?」 傅九衢被她气笑了,「你说什么?」 辛夷:「计时就……大可不必吧?」 傅九衢明眸微眯,浮出一抹笑意,冰凉的手指轻轻顺过她腮边的发,「总得让你知道你丈夫的本事?」 辛夷愣了愣,看着眼前这张俊艳白净的脸,禁不住笑。 「那万一要是不中用呢……」 呵!傅九衢一声轻笑,两只眼睛深深盯着他,「那你给爷瞧好了。」 辛夷低低发笑,正要再调侃她两句,人已被拦腰抱起,顺势倾压在那大红的软榻上。 馥郁的幽香,浸染了整个喜房,红烛氤氲出一室温馨的光芒。 「十一。」傅九衢轻轻拂动她垂下的长发,看着这一朵青涩带露的花骨朵,仿佛诱惑般轻声:「榻上的书,你看了吗?」 「书?什么书?」 辛夷稍稍一愣,看傅九衢星眸带笑,一张俊脸老大不正经的模样,这才想起方才给他收拾了那本原本在看的书。 「没有。」她摇摇头,傅九衢已伸手将书拿过来,垂眸道:「你也没有母亲,师母大抵也不会同你说起那些事情……」 辛夷错愕地看着他,慢慢翻开那本封皮上什么字都没有的书,差点笑得被送走。 古人真是有趣,还有专门教人闺房之事的书籍,想来广陵郡王是觉得她一无所知,准备让她提前温习一下,免得到时候吓住,这才故作不经意地把书留在榻上…… 辛夷憋住笑,将书丢开,眼睛弯了起来。 「九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问我。我好为人师,定是不吝赐教……」 傅九衢被她那明显取笑的表情弄得尴尬又气恼,只手抓住她的手腕,缓缓凑近,「辛大夫既然好为人师,那教教我可好……」…. 「九哥想学什么?」 「用兵之道。」傅九衢一字一顿的声音,混着沐浴的幽香和满屋的旖旎,瞧得辛夷脸颊微热。 「这个不会。我只会驭夫之道。」 「也可!本王任你驾驭。」 傅九衢只手扶住她的腰,突地翻转过身,辛夷笑容尚未收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人已趴在了他的身上。 四目相对,她脸上的红润很快蔓延到耳根,脊背,整个人好似都臊了起来。 她窘迫又紧张,推开她想下来,却被傅九衢钳住手腕往身上一带,牢牢地禁锢。 「在皇城司,说大话是要挨罚的。」 辛夷满脸通红,「怎么罚?」 傅九衢声音喑哑低沉,「你是我的妻子,只当是用些与别人不同的法子,好好收拾一番……」 毫不掩饰的目光里写满侵略,辛夷没由来的身子发紧,几乎不敢直视这一番折腾后傅九衢敞开寝衣后那一身的腱子肉。人人都觉得广陵郡王身形修长削瘦,可有一种人真是天生的衣架子,穿衣显瘦,身材也有,宽肩劲腰,无处不魂消…… 更何况他长年练武,从无懈怠。 傅九衢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掌心从她肩膀抚下,云罗寝衣顺势滑下。 「你不肯教我,那爷便要教教你了。」 辛夷:「是我班门弄斧了,郡王常年和蔡小侯爷混迹酒庄瓦子,自是比我懂得多。」 「混账东西,尽是胡说。」傅九衢双眼带笑,高贵文雅的皮相下仿佛蛰伏着一头又凶又狠的兽,双眼灼灼如火,一个翻身面向她,欺压下来。 辛夷微微打颤:「九哥……」 傅九衢没有回答,喜帐被一把扯落,流苏受到惊吓般轻轻摇动。 喜烛的灯芯微微一颤,映得帐中的新娘子娇靥无双。 傅九衢今儿是没少饮酒的,但他酒量一向不错,从不会让自己醉,更何况是这样的日子。但这一刻,眼前雪肌玉颜,着实醉人。他再无停留,也再没有足够的定力…… 「十一。」 呼吸火一样热,他寸寸沦陷。 「乖,一会就好。」 傅九衢不是纯粹的武人,更不是粗人,但辛夷发现在这种事情上,男人做事真和修养道德无关,艳冠天下的广陵郡王,孟浪起来竟是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 有那么一刻,辛夷甚至想大骂策划「人设骗人」。 这个哪里是她认知以内的那个广陵郡王?他根本就是一头狼,什么克己守礼全被丢到九霄云外。这里成了他一个人的战场,她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征伐的领地。一个软若静水,一个坚如磐石,甫一撞上便是天雷地火,无法收场。 辛夷恨不能昏过去。 ·· 临衢阁里无人入睡。 郡王和郡王妃要水几次,外面的人清清楚楚。 五更天后,终是沉寂下来。 辛夷刚刚阖上眼睛,蜷缩在傅九衢的怀里睡下,天边一道惊雷炸响。 她猛地睁眼。 窗外的雨哗啦啦的下,比入夜时更大了几分。 傅九衢没有睡,低头朝她看来。 喜烛下,二人的面孔朦胧得如带了一层滤镜。 「几更了?」 辛夷倦乏地问。 一出口才发现喉咙疼痛。 「还早。」傅九衢下意识撩开帐帘,望一眼喜烛下的壶漏。 这时,走廊上传来脚步,程苍轻轻叩门,声音低沉。 「郡王,急报——」. 姒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wap. /90/90878/31256607.html 第429章 雨夜诡事 傅九衢看向怀里眼皮半合的辛夷,轻嗯一声。 「稍候!」 他声音低哑轻慢,程苍却是听见了,半晌再没有出声。 「我出去一趟,你再睡会。」傅九衢轻抚一下辛夷的肩膀,知道她没有睡着,声音里满是歉疚。 洞房花烛夜睡完就走,换了哪个新娘子都会不满。 辛夷却是睁开眼睛,松了口气,「那你回来我若睡了,你便睡客房去吧。」 傅九衢微怔,不知道她说真说假,掌心缓慢地从她后背挪过,猛地将人往怀里一搂。辛夷机灵灵一下,撑住他的肩膀,「不要了!」 「外强中干。」傅九衢搂着滑腻腻的小娘子,漆黑的眼眶里带着浅浅的笑,那是一种酒足饭饱的餍足,是一切尽在掌控的笃定。 「小十一啊,就剩这张嘴厉害了。」 辛夷不轻不重地捏他一下,「你厉害你哪里都厉害!」 「说的反话?」傅九衢低笑,「看来我的新娘子不是很满意。那我让程苍再稍事等候……」 转头便作势要唤程苍。 辛夷连忙捂住他的嘴巴,「我错了,九爷强悍得要死。九爷饶命!」 傅九衢温柔地笑开,视线掠过她脸蛋上可疑的红晕。辛夷方才洗好出来就披了件薄薄的云罗纱衣,这样的布料倒是舒服,就是对某人来说好像太方便了。 她察觉到傅九衢的眼神不对,拉被子掩住自己,推他。 「程侍卫叫你,还不快去……」 傅九衢不喜欢她远离自己的样子,又将人拉回来,似笑非笑地低头,声音喑哑地威胁,「再乱动,小心弄死你哦。」 「……」辛夷拉被子蒙住头,「死很多次了,求抢救。」 傅九衢低低笑开,把她脑袋捞出来,轻轻一吻。 「乖,我走了。快睡!」 「嗯嗯。」辛夷连连点了两个头。 傅九衢起身更衣。 隔一个大红的喜帐,辛夷侧着身子偷偷看他。 整个晚上,他们几乎没怎么入睡,广陵郡王求欢不止,把她用到极致,几乎耗尽了辛夷所有的力气,他却精力不减,像个没事人一样…… 唉血气方刚啊! 辛夷眼皮半开半合,听到脚步声远去,房门打开,又合上。 然后,傅九衢在门外小声吩咐杏圆和桃玉。 「照看好郡王妃,不然,本王拿你们是问。」 到这时,辛夷仍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被傅九衢折腾一宿,她身子疲乏脑子也略微迟钝,直到傅九衢远去,她在被子里打了几个滚,红着脸东想西想好半晌,这才猛然反应过来。 新婚夜,天没亮,傅九衢去了哪里? 做什么去? 他摆在喜台上那个壶漏,肯定不是为了一展雄风,而是为了方便他计算时辰。也就是说,他一直在等待某个时辰的到来……… 不好! 汴京城要出大事了。…. 辛夷坐起来,抚着被折得酸涩疼痛的腰,又倒了下去。 「嘶!这个混蛋……」 她骂着傅九衢,眼一瞥,看到了那张白喜帕。 帕子上飞红凌乱,布料揉得皱皱巴巴。 她脸颊微微发热,脑子像回放电影般浮起一帧帧面红耳热的画面,以及傅九衢喘气似的在她耳畔那一道低哑的叹息。 「十一,你是我的了。」 唉!辛夷心里一阵快活。 她是个实用主义者,感觉还是很好的。就是这人吧,太放纵了太放纵了。 ·· 傅九衢带着侍卫骑马到相国寺,二者间只隔一条大街,很快就到了。 这个点,城里一片寂静,人们仍在沉睡之中。相国寺已然被禁军包围,傅九衢赶到的时候,曹翊正骑马等在门口,听到马蹄声,他回头微愣。 「郡王。」曹翊上前拱手行礼。 他没有想到傅九衢新婚之夜会出来。 傅九衢也没有想到曹翊会带人出现在相国寺。 喜宴的时候,曹翊过来随了份子,便以夫人身子不便为由,带着夫人走了。 他那个贤惠的妻子小吕夫人全程没有多话,只是含笑赔罪。来长公主府的宾客,都知道曹大人和广陵郡王那点微妙的关系,也没人多留,客客气气地送客。 倒是傅九衢后来听下属禀报,说小吕夫人甫一出门就哭了,把马车帘子扯得哗哗作响,后来曹大人弃了马,上车同坐,想是哄了夫人一会儿才没了哭声。 曹翊和吕三姑娘成婚快两年了,没有纳妾没有通房,后宅里干干净净,算是洁身自好的男人。小吕夫人在外面说到自家夫君也是不胜娇羞,自叹有福气。 要说他二人有什么遗憾,就只是小吕夫人成婚后一直没有孕信,常惹来曹家老夫人的不满和怨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傅九衢对曹翊的私事不感兴趣,只是看曹翊大半夜不回府睡觉,跑出来上差,语气略微嘲弄。 「曹大人来得倒是很快。」 曹府和大相国寺隔着半座汴京城,傅九衢刚得到消息过来,他却已经赶到,这说明什么? 曹翊微微一笑,「拙荆说大相国寺的香火很灵,我原本是想守在这里烧九月初十头一炷香的。」 九月初十,相国寺有***。 也是寂无传出「鬼子母神化度的日子」,鬼母法度后,在民间是被人当成送子娘娘来供奉的,曹翊这么解释倒是合理。 但傅九衢听了只是弯唇浅笑,就将视线转到了大相国寺。 「本是皇城司的差事,让曹大人操劳了。」 曹翊:「应当的。郡王新婚,正该多休息才是。」 傅九衢:「无妨,我身体好。」 曹翊:「……」 身侧的侍卫完全不知道两个人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大人们奇怪的「斗法」也是让人觉得好笑。 大家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着。…. 这时,相国寺的侧门开了,一个沙弥模样的少年走过来,在傅九衢跟前行了个礼,再抬头时,脸上一抹诡异的煞白。 「郡王,公,公主也在里面……」 傅九衢面色一变,「福康公主?」 沙弥点头,「公主扮成一个小子模样,属下等疏忽了……」 扮成小子的模样?傅九衢眸底顿时冷了下来。 方才程苍来报,只说高明楼没有离开汴京,反而挟持了人质闯入大相国寺,要求和朝廷对话。 不承想,那个人质竟会是福康公主。 「任性至极!」 昨日赵如念是来了长公主府喝喜酒的,后来傅九衢安排属下送官家回宫,亲眼看到公主的坐辇尾随皇帝之后离开。 那时候,赵如念还是姑娘打扮,如今会打扮成小子的模样,出现在相国寺,还落到了高明楼的手上,那除了赵如念自己作死,傅九衢想不出还有什么可能出现这事。 傅九衢遣了沙弥进去传话。 不消片刻,沙弥回来了。 「东川郡王说,让郡王备一条大船,半月吃食,一刻钟后在相国寺桥岸等候。不然,他就,就杀了福康公主,同归于尽……属下看他的模样,是要带福康公主离开。」 傅九衢眼色阴冷,「携持公主当保命符,想得甚美。」 挟持公主,对高明楼这样的狂徒而言,不算胆大妄为。 但横竖都是跑路,他原本有更好的方式,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汴京,不招人注意才是最安全的避险法子,高明楼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他为什么要铤而走险? 「去!告诉他。允了。」 傅九衢吩咐人备船,然后拉着马缰绳上前走了几步,衡量着强行闯入相国寺救赵如念的机会,却听曹翊突然说道: 「三更时分,我离府出门往相国寺来,见城中有兵马异动,上前询问,得知是受了张枢直指派,在寻人。但那时,他们没有说是公主失踪,也没说寻什么人。我不好干涉,就没有多问,如今想来,怕是错过了最好的施救时间。」 傅九衢扭头看他,目光森冷。 曹翊抿了抿唇,又压低了声音,「此事尚未惊动官家,你要早做打算。高明楼这头出了事,你那位郡王妃恐怕……」 他似乎想到什么,轻叹一声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转了话锋,「官家就这么一个公主,若是出了岔子,只怕不好收场。」 傅九衢不应声,安静地等待着。 片刻,侍从来说船已备好。 傅九衢微眯眼睛:「去,通知东川郡王。」 黑夜里,细雨绵绵落下。 片刻,角门大开,从里面陆续行出数十个身穿僧衣的彪悍男子,长头发,手拿利器,一个纤瘦柔弱做少年打扮的女子被他们押在中间。 为首之人,正是高明楼。 傅九衢勒马走到一侧,静默不语。 高明楼冷漠地朝他看来,神色间满是不屑。 「好一个失信小人。」 傅九衢目光一寒,唇角抿出一个冷峭的弧度。 「为何要自掘坟墓?」 高明楼哼声:「假做好人,再四面设伏,要将我诛于开封府外。傅九衢,你以为这样便不会受我牵连吗?妄想!」. 姒锦提醒您:看完记得收藏【】,下次我更新您才方便继续阅读哦,期待精彩继续!您也可以用手机版:,随时随地都可以畅阅无阻.... wap. /90/90878/31256608.html 第430章 不是最宠爱的小公主了 高明楼身处绝境,依旧十分平静。唯独对傅九衢充满了厌弃,那不是对敌人的憎恨,而是对小人的不齿。 雪亮的腰刀下,小公主瞪着一双绝望的眼睛,没有哭闹,也没有求饶,近乎麻木般倔强地抻着身子,在看到傅九衢的刹那,双眼才忽地明亮起来。 「表哥……救我。」 傅九衢面色平静地扫过她的脸,知道一个小姑娘在面对死亡时,会有怎样的绝望。但赵如念太过任性,在这个节骨眼上偷逃出宫,几乎坏了他的大事,让他给不了什么好脸色。 「愚蠢!」 他没有顾及赵如念公主的身份,见赵如念变了脸色,随即望向高明楼。 「你选择了最蠢的路。但大宋素来厚待番邦,你放开公主,凭东川郡王的身份,尚有转机……」 「哼!不用再惺惺作态,」 东川郡王的身份暴露是傅九衢亲口告诉他的,限他卯时离京也是傅九衢所为。如今傅九衢来和他说尚有转机,高明楼怎肯相信? 「无论你如何拖延时间,也救不了她了。若拖到天光大亮,看见的人会更多……那不会是你想要的结果。」 傅九衢道:「你走不了的。」 高明楼抬高下巴,咬紧的牙槽里是彻骨的仇恨,「那就看你们大宋的皇帝舍不舍得小公主受苦了。」 声音未落,他伸手从属下手上将赵如念扯过来,紧紧扼在手里,冰冷的马刀贴着她的脖子,笑声里是令人胆寒的戾气。 「傅九衢,让你的人让路!」 任谁都看得出来,高明楼心底有积压的仇恨,他话里的愤怒几乎都要喷薄而出了。 可是,大多数人到如今仍是不知高明楼为何如此? 大理国手执权柄的高相国之子,东川郡王,皇帝的座上宾,傅九衢的大舅子,夜里才将妹妹送嫁长公主府…… 怎么看,高明楼眼下做的事情都是不合时宜的。 于是曹翊打马上前,走到傅九衢身侧,忍不住抱拳劝说一句。 「东川郡王有何不满,大可上呈官家,你我两国坐下来和谈,何必生出事端,置两国邦交不顾,把万千生灵推入火海?」 在曹翊看来,高明楼是与傅九衢有什么私仇才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而冲动的结果却是会将大宋和大理两国拉入战争的漩涡。 一旦东川郡王杀了福康公主,两国势必兵戎相见,最终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曹翊想以此唤回高明楼的理智。 傅九衢却是一笑,「那正是他要的。」 曹翊看他一眼,压着嗓子小声道:「安抚为要。若为私仇,重楼不妨先低头伏小……」 傅九衢没有理他,视线落在高明楼身后那群身着僧衣的假和尚身上。 停顿一下,这才回过头:「你说有人伏击你,要你的命?」 高明楼道:「明知故问!」 傅九衢:「你该知道,我不屑如此。」 高明楼眉头皱了一下。 其实当昨夜在长公主府的花园里和傅九衢一番谈话后,他已然有了先行离京的念头。 倒不是说轻易就放弃仇恨,而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傅九衢知晓了他的身份,却放他一马,是为阿依玛和他自己的前途考虑,可大宋皇帝和其他重臣,却不会轻易放过他。 错过了最佳的复仇机会,再和大宋硬碰硬已是愚蠢至极,高明楼当即下令让下属化身成外地赴京参加大相国寺***的僧人,准备等***后借机撤退…… 不料,他这边刚刚一动,就遭到不明身份的黑衣人狙杀。搏斗中,对方表示「以其人 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从他们的格杀方式来看,与皇城司无异。 高明楼当即大怒。 傅九衢放他离京本身就是一个危险的举动,无异于将把柄亲自递到了他的手上。 以傅九衢的精明,怎肯如此涉险? 只有死人才能守口如瓶。 放一条生路,又哪里有送他上绝路保险?.. 是他愚蠢地相信了傅九衢的话…… 那种受人愚弄的怒火,在高明楼的心底熊熊燃烧,气得他恨不能把汴京城捅出一个大窟窿。 恰到这时,让他发现了偷偷出宫的福康公主…… 高明楼上次绑架过一次赵如念,当时便想用这般手段威胁赵祯,把大宋朝堂掀得天翻地覆,后来得人一劝,又觉得精心策划这一切,仅让赵祯损失一个小公主太过便宜,他真正的仇恨也无法靠一个小姑娘的清白或是性命得到宣泄,找机会让赵祯为他的族人偿命,那才是英雄所为。 高明楼也没有想到,自己最终还是走了这条路。 挟持公主,是他眼下用最小代价,获得最大利益的唯一办法。 高明楼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 然而,不等她带着公主出京,大相国寺就被禁军包围——不是那些暗杀的黑衣人,而是闻风而动的皇城司和殿前司的禁军。 傅九衢要杀他,为什么要兵分两路,搞这么多弯弯绕绕? 高明楼不是没有怀疑过,在傅九衢明确表示「不屑如此」前,他已经怀疑过是不是中了别人的圈套,但眼下公主在手,挟持大宋皇室公主罪名坐实,他再没有回头路。 「不用再废话。」高明楼盯着傅九衢道:「船在何处?让你的人,带我去。」 傅九衢没有再多话,低低吩咐一声。 「程苍。」 「让他来带路。」高明楼指着方才传信的那个小沙陀,冷冷一笑,「你和你那些武艺高强的侍卫,等在这里。」 傅九衢不语,看了小沙弥一眼。 「有劳小师父。」 ·· 汴河边夜雾深重,雨丝纷扬落下,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相国寺桥离大相国寺不过一里地,走过去用不了多长时间。桥下停靠着一艘漕船,船上悬挂着两排风灯,在河风的吹拂下,幽暗得如同鬼火。 赵如念频频回头,看着河畔浓雾里影影绰绰的身影,凄声痛哭挣扎,被高明楼一把拽了过去。 「表哥……表哥……我不要上船……我想回宫……」 「表哥……救我,我以后都听爹爹的话,听你们的话……」 没有回应。 女子的哭声被河风和细雨浸润,变得格外凄厉。 高明楼只手压住女子的肩膀,让她整个人转过来,略微不耐地冷笑,语气低沉,「这时你倒会叫表哥了。为何不叫你的张郎?」 赵如念哭声一收,挂着眼泪的脸庞转了过来,死死盯住高明楼。 「你为何知晓我的事情?」 高明楼哼笑一声,撇开脸去,像这种涉世未深一派天真的小姑娘,在他眼里就像透明的没有穿衣服一般,实在不用费心去猜,也懒得回答。 在踏上甲板那一瞬,他回头,望向无尽的夜空。 想着长公主府里那个他看不透的新嫁娘,一声讥诮。 「你太傻了。」 赵如念好似这时才从他的眼睛里窥探出一丝类似人性的东西,目光里充满了希冀,声音微微地颤抖着。 「你认识张郎是不是?你放了我好不好?你要多少钱,我让我父皇都给你,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我 父皇谈……」 高明楼笑了,「我不要钱财。」 赵如念瑟缩一下。 高明楼察觉她的表情,抿出一丝冷笑。 「公主并非绝色,我也无意尚公主。」 赵如念在他肆无忌惮地嫌弃目光下,满脸狼狈与害怕,声音几近崩溃,「那你到底要什么?」 高明楼道:「命。你父皇的命。」 赵如念瞪大眼睛。 高明楼声音里带着宣泄的快活,「要不了他的命,要你的命也可。听说你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你死了,想必他也不会好受。」 赵如念目光黯淡下来。 「不是了。今夜以后,我就不是最受宠爱的了,周娘子又为他生了个小公主……我父皇怎么会缺孩子呢,总是有许多的娘子为他生孩子的。」 高明楼饶有兴趣地看着赵如念。 小姑娘家的心思,他着实不懂,生死攸关,竟会在乎是不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这等小事。 当然,更让他看不懂的是翔鸾阁那个周娘子,诞下的居然是一个小公主,而不是他料想中的小皇子? 「呵,着实有趣。」 wap. /90/90878/31283301.html 第431章 漕船惊魂 一众假僧人纷纷登上漕船,岸上浓雾里站着几排持械的禁军。 高明楼量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挟持着赵如念又观望四周。在相国寺桥头,是一个茶坊,他曾来小坐过,知道有临河的木窗。 高明楼不敢保证此时那几扇木窗后面,有没有弓箭手的箭尖正对着他的人头,但他料定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 一是雾气太浓,三丈外看不清人。 二是福康公主在手,他们必会投鼠忌器。 “走吧。”高明楼淡声吩咐,又嘲弄般笑看一眼满脸恐惧的福康公主,“不要留恋了。既然你的父皇又有了别的公主,那你也该放心同我南去……” “呜…………呜…………” 赵如念哽咽不止。 高明楼却没有耐心听她哭嚎,即便她是个公主。 他看一眼狭窄的船舱和这艘分明是刚上过新漆的漕船,吩咐下属四处查看一番,不见有异。 “开船。” ·· 这种漕船的船头和船尾都有甲板,船身悬空虚架出去搭成了拱形的棚子,窗户少,舒适度较差,但方便防守。 高明楼安排好戒备的人手,便将赵如念推入客舱里。 船徐徐前行,没有人追过来。 赵如念一直在哭,哭得高明楼心烦,便让人将她捆了,嘴巴里塞了一块破布,终于清静。 高明楼双手撑在船舱的小木窗上,看着浓雾中的夜色和两岸的房舍,眉头紧锁,眼里锋芒激烈。 “少主。船出东水门了,无人阻挡。” 高明楼缓缓眯眼:“皇城司极是阴诡,不要掉以轻心。” “是。” 越是没有动静,越是让高明楼害怕。 他拔出腰刀,慢慢坐到赵如念的身侧,平静地坐下来,仿佛在等一个结果。 宫里丢了公主,这个时候想必已经闹翻天了。 傅九衢要如何跟他的皇帝舅舅交代? 方才在大相国寺,高明楼没有当众说出和傅九衢私下的那些事情,除了顾及公主府的辛夷,还有一个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但他相信,傅九衢肯定会追上来。 出了城,河道更宽了,天快亮开时,浓雾渐散。做生意的,运货的,一艘艘船只在河面上往来,渐渐增多。 高明楼猜测着傅九衢会躲在哪一艘船里,眼睛半刻也不敢眨。 赵如念大概是累极了,挂着眼泪的脸庞歪在一侧,倒在船舱中睡着了。 安静的船舱里,那船只驶过水面的拍浆声,有一种格外诡异的冷冽。 高明楼眉头紧锁,正要转头吩咐下属注意戒备,船身突然一晃,接着传来尖利的号笛声,高明楼掀窗一望,只见几艘没有挂旗的漕船,正迅速往他们这艘船挤过来。 直接撞船?这就是傅九衢的手段? 高明楼冷笑一声,二话不说将睡得不太安稳的赵如念拎了起来,押上甲板。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几艘漕船已然从各个方位撞上来,将他们围在中间。 “少主,皇城司的人追上来了。” 高明楼纹丝不动地站立着,看到傅九衢出现在对面漕船的甲板上,“你果然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他刀身一横,赵如念便哭起来。 “表哥……表哥我害怕………” 傅九衢道:“我说过,带着公主,你走不了。我也不会让你走。” 高明楼:“你是不是以为我脾气很好?不会杀她?” 傅九衢道:“我知道你敢下手,但不到万不得已,你不会选择玉石俱焚……有活路,谁愿意去死呢?” “活路?”高明楼冷笑一声:“你看我还有别的活路吗?” 傅九衢:“有。” 他上前一路,无惧对面的甲板上的匪徒,就那么挺直脊背站到最前,平静地道: “我容你离开汴京城,一路尾随到汴河才来截道,便是为了给你最后的活路。” 汴京城那么大,稍稍发生点什么事情,就会被传得沸沸扬扬,但汴河上却是不同。 此时漕船驶入河心,几艘漕船一围,外面的船只根本挤不进来,最多以为他们是船只碰撞发生口角,并不会知道船上的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说了什么话。 但高明楼当然不会这样天真,以为在他挟持了公主后,傅九衢还愿意放他一条生路。 “不要再浪费工夫了。”高明楼不耐烦地道:“你说这么多,做这么多,无非是为拖延时间,找最好的营救时机……不过,很是遗憾,傅九衢,你没有机会救她了……” 他低头看一眼吓得瑟瑟发抖的赵如念。 “这个小公主,要么走,要么死,没有第二条路。” 傅九衢微叹一口气,“昨夜让你卯时前离开,是省得麻烦……”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好像那只是他随即而为的一个决定,仅仅不想“麻烦”而已。 接着又是一笑。 “明楼兄可曾思量过,其实你不走,也无人能奈你何?曹大人方才那席话是有几分道理的。两国邦交,怎会轻言破裂?无论如何,你还是大理的东川郡王。” 高明楼微微怔愣。 傅九衢见他如此,唇角淡淡一勾。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以你之智,竟会选择最蠢的一条路——挟持公主。” 黎明的第一丝曙光破开浓雾,照在船头。 高明楼就像是突然被人点醒了一般,猛然回神。 是啊!他这张脸不是别人,是大理国的东川郡王高明楼,就算大理相国亲自到了他的面前,他仍是东川郡王。 且不说他们未必知道那八十三人是何人所杀,就算认定是他杀了八十三个大理使者又如何?只要高相国还认他这个儿子,那他杀的是大理人,要治罪也该由高相国来处置,这些人和大宋并无干系,大宋如何能治他的罪? 是他潜意识的身份认知,让他作贼心虚…… 傅九衢道:“东川郡王原本有极大的胜算,私人恩怨而已,相信高相国手腕通天,在确知你性命无碍后,会欣喜大于愤怒,有办法说服大理国王,免你失察之罪。” 高明楼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傅九衢说的这些,他早该想到的,在昨夜傅九衢拆穿他身份的时候就早早想到的办法,是什么原因让他乱了分寸? 是傅九衢。 是他故意引导他…… 让他逃,让他惧怕。 “郡王好手段。”高明楼脑子里终于明白过来,苦笑一声,“可惜,如今再醒悟也是晚了。” 在大相国寺挟持公主,这事不可能不传出去。 当时那么多禁军,除了皇城司的人,还有殿前司,甚至还有当朝国舅曹翊在场…… 高明楼望一眼没有完全亮开的天幕和汴河上闪烁的华灯,沉下声音。 “大丈夫行出无悔。上了汴河,我便没想再回头。广陵郡王,让出河道,不然,小公主便要血溅当场了!” 他声音吓人,一声“血溅当场”还未落下,便听到赵如念惊恐的叫声。 只见他刀身往下一压,似乎要在赵如念的脖子上削出一块皮来。 那尖锐的疼痛,让小公主情不自禁地软了双腿…… “当”的一声,斜刺里一把马刀横劈过来,高明楼手臂一阵刺痛,腰刀当即落地,紧接着便听到一声短促的惨叫,在他身后,一个身着僧衣的男子重重倒地,耳朵当场飞了出去。 鲜血溅上半空。 “重楼,杀!” 高明楼捂住受伤的胳膊,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身边的亲从侍卫里居然混入了皇城司的人—— 那人趁他不备,砍伤他的胳膊,砍杀他的侍卫,直接抱住赵如念投入了汴河。 “岂有此理!” 高明楼咬牙捡刀,振臂一呼。 “兄弟们,拼了!” 漕船相连,刀剑碰撞,喊杀声不绝于耳。 蔡祁托着赵如念的身子很快浮出水面,不消片刻便拽着绳子纵身上船,然后整个人躺在甲板上,瞪大眼睛呼呼地喘气,不停吐气。 “累死我了。” 鬼母事件发生后,他受傅九衢的指派去大相国寺里陪伴避祸的曹漪兰,当时不知用意,觉得傅九衢和曹漪兰都有大病…… 没有想到,这居然给了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在寂无的帮助下,蔡祁轻易干掉一个高明楼的侍卫,便乔装成他混了进去。 赵如念一身湿漉漉的,蜷在甲板上,好片刻才回过神来,发现她终于得救了。 “表哥……”她爬起来就朝傅九衢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袖子,“表哥,你帮帮我,让父皇知道,我和张郎就完了。” 新 wap. /90/90878/31283302.html 第432章 表哥表嫂 那头的漕船杀得难解难分,这边小公主哭得梨花带雨。 傅九衢看着前方的战局,不耐烦地抬高手臂,将袖子从赵如念的手上挣脱出来,「程苍,把公主带到船舱里安置。」 程苍就立在傅九衢一丈开外,看一眼小公主湿漉漉的衣裳,不敢上前来拉,只是垂下眸子拱手。 「公主请随属下来。」 赵如念看傅九衢不为所动,泪水掉得更凶了。 「表哥,求你了,我再没别的法子了……」 说着,人已软在傅九衢的腿边。 周围侍卫无人敢抬头。 时值酷夏,公主本就穿得少,虽她身着男子袍服,但这一浸水,少女那玲珑身段便若隐若现。 傅九衢皱眉,「进去!」 赵如念:「你答应我就进去。」 十五六岁的小公主,阖宫独宠的孩子,当真是被惯坏了,为了奔爱不管不顾。 傅九衢发现程苍没动,这才回头看一眼赵如念,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搭在赵如念湿透的身子上,黑着脸将人拽起来,一路拖入船舱,丢在地上。 「闹够了没有?」 赵如念往常就有些怕他,可今天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了,小公主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和善后,泪水盈盈地抬起头。 「表哥,我和张郎情投意和……」 傅九衢冷笑:「这些话你回宫和舅舅去说。」 赵如念趴在舱中,蜷缩在披风里,嘤嘤地哭了半晌,抬起头来。 「表哥若不救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傅九衢冷眼看她,静默不语。 赵如念道:「你道我今夜为何会冒险出宫。你定是以为我不顾父命,私会情郎……」 傅九衢:「难道不是?」 赵如念道:「我是没有法子了。表哥,我慌了神,不得不出宫找张郎……」 赵官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傅九衢也并非完全不关心这个表妹,他静默一下,问她。 「所为何事?」 赵如念咬住下唇,犹豫半晌才把心一横。 「我月信没来,我怕……表哥,我,我腹痛如绞。」 声音未落,赵如念突然变了脸色,整个人弓了起来,掌心捂住小腹,煞白的嘴唇疼得微微颤抖。 傅九衢看她不像是装的,再想她说的事情,脸色陡然一变。 「你和那张巡,可有苟且?」 赵如念这个时候腹疼如绞,船舱里又只有傅九衢一人,她疼得顾不得体面了,微微颔首,企求地望着傅九衢。 「表哥,救救我……我要疼死了。」 她一路被高明楼挟持,再被蔡祁带着投河,可想而知…… 傅九衢眼神寒冷,扭头叫来程苍。 「吩咐下去,漕船靠岸!」 这时天已亮开,雾气仍然未散,整个汴河笼罩在晨雾中,目之所及不过五六丈而已。 没有人知道傅九衢为什么会突然驶船靠岸,再骑马绝尘而去,激战中的高明楼却把握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时机…… 在漕船转向的当下,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弃船逃生,在下属与皇城卒的缠斗中率先跳入大雾茫茫的汴河。 在这一刻,他却是想明白了傅九衢的私心。 傅九衢既不要他顶着大理东川郡王的身份在大宋兴妖作怪,又不肯让辛夷受到他的牵连。 可是,世上哪有两全之策?傅九衢一面以身份暴露来威胁他,放出风声让他逃跑。一面肯定会在朝堂上竭力为他圆谎,能不能保命不好说, 但他今日若在汴河被捕,为求活命,必然只能依附于傅九衢,这不是高明楼要的结果。 依附于傅九衢,不如拼死一搏。 ·· 细雨绵绵,沉寂的长公主府突然喧闹起来。 一行人从角门入,直入临衢阁。 辛夷太累了,天快亮时才睡着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尚在梦中,直到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这才稍稍恢复了一点意识。 「九哥?」 她声音低哑,带着半梦半醒的惺忪,想到昨夜的事情,尚有些口干舌燥,只觉得有了肌肤之亲,面对傅九衢便有点情绪泛滥,连声音都柔软许多…… 「你怎么这时才回来?」 年轻女孩的呻吟和哭声,让辛夷彻底清醒。 她噌地坐起,便见傅九衢站在床头,一身疲惫,衣袍上好似沾染了水渍。 「十一,要劳烦你了。」 傅九衢把赵如念安置在临衢阁,但没有把她带到喜房这边来,而是在偏殿里躺下,叫了白芷和紫菀两个丫头在照看。 辛夷披上衣裳,听着雨声过去,看到赵如念面色苍白地蜷成一团,目光里满是痛楚和防备…… 赵如念不放心辛夷。 辛夷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却不会有半分敌意,哪怕这个小姑娘的肚子里怀着她「前夫」的孩子。 辛夷在榻边坐下,就要为赵如念把脉。 赵如念却害怕地将手缩了回去,委屈巴巴地看着傅九衢,「表哥,她不是瞎子吗?我不要她……」 傅九衢冷下脸,没有向她解释什么。 「你想要人尽皆知,我便帮你传个太医。」 赵如念撇了撇嘴唇。 她知道辛夷长得和张巡的前妻一模一样,又看她娇颜艳冶,肌肤如玉,比她还要白上许多,心下本就没有什么好感,可傅九衢的话,吓住了她。 赵如念乖乖伸出手,拧紧眉尖。 「我怎么样了?表哥,我会不会死?」 辛夷安静地诊脉,片刻将公主的手放了回去。 「九哥,你出去一下。」 赵如念惶惶不安地抬头,那目光里满是对辛夷的不放心。 傅九衢警告地看她一眼,「听你表嫂的话。」 说罢径直出去。 辛夷让白芷和紫菀拉下帘子,也去到外间,这才走近让赵如念褪下小衣,要检查她的身子。 赵如念惊叫:「你要做什么?」 时下姑娘极是害羞,医女却是极少,哪怕是公主也没有这般让大夫检查身子的时候,赵如念对辛夷的做法只觉得恐惧。 「不想死,就乖乖听话!」 辛夷没有那么多时间给娇气的小公主解释什么,只得黑着脸威胁。 赵如念果然软了,「我病得很重吗?」 「很重。」辛夷冷着脸将她身子拉过来,几乎是半强迫地褪下了她的小衣。 她力气大,赵如念闭上眼睛,那模样近乎绝望。 wap. /68/68807/20945595.html 第433章 身孕 辛夷检查的速度很快,但对赵如念而言,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好半晌,辛夷这才直起身来,叹一口气,捞过被子盖住羞得满脸红霞的小公主,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傅九衢站在门外湿气未尽的阶前,看着院中被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残花,一袭轻袍、气韵清俊,那龙章凤姿难以用辞藻来饰。 「九哥。」辛夷走下台阶。 傅九衢转头,温声问她,「福康如何?」 辛夷道:「衔尾蛇果然厉害!」 傅九衢脸色微微一变。 辛夷道:「张巡受公主青睐看来是命定了。你这个公主表妹,腹中有孕了。」 傅九衢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意外,只问:「那她腹痛是为何故?」 辛夷知道他急匆匆把人带回来找自己,大抵就有怀疑,再问只为确认一下罢了。 于是她道:「有小产征兆。这孩子留是不留?」 辛夷认为这样的事情,要和赵如念好好商量一下才是,不料傅九衢想也不想,直接道:「不留。」 「……」 「怎么?」傅九衢见她不说话,只看着自己,又问。 「武断。」辛夷道:「你就不怕小公主恨你?」 傅九衢冷声:「你问她有没有胆子让官家知晓?」 辛夷不认同地道:「说不定这孩子正是她达成所愿的机会,怎会轻易放弃?」 傅九衢:「那是张巡的机会,不是她的。」 声音未落,段隋从院外走了过来,傅九衢看到他便敛住了表情。 「福康这边交给你,我有急事出门,回来再说。」 辛夷沉默一下,点点头,便转身进去了。 小公主这个年纪,并不是孕育生命的最佳年纪,虽然时下的女子成婚生育都比较小…… 辛夷脑子里想着这个事的时候,突然激灵一下,想起自己来。 昨夜并未避孕,她做好当娘的准备了吗? 赵如念还在哭泣,捂着肚子喊痛,临衢阁两个大丫头拿这个娇气的小公主也是无奈,不停地哄,也无济于事。 辛夷一言不发地坐下来,让白芷备上笔墨,写了个方子,又特地叮嘱她去辛夷药坊抓药,顺便拿两瓶成药回来。 这才吩咐紫菀,烧起热水过来。 「我表哥呢……我表哥怎么不来?」 赵如念见傅九衢出去就没有回来,只有一个面无表情的辛夷坐在身边,不喜地皱眉询问,那模样好似一个娇气的孩子。 可惜,辛夷不惯她。 「你表哥尚有公务,把你交给我了。」 赵如念痛得煞白的脸,更是褪去几分血色。 「你怎么会医?」 辛夷道:「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情。」 她的视线自上而下,不冷不热地望着赵如念,「这次出宫要是没有出事,你准备怎么办?和张巡私奔?」 赵如念瞪大眼睛,「我堂堂公主,哪里会跟人私奔?!」 她声音大,很是不满,辛夷听了不生气,只是轻嘲一笑,「看来你身子并没有那么痛嘛,你装疼骗你表哥?」 「我没有。」赵如念捂着肚子,声音小了许多,「只是有时痛,有时没有那么痛,痛的时候仿佛要死过去……」 说到这里,她讷讷地问辛夷。 「我为何腹痛。是,是怎么回事?」 辛夷微微一笑,「公主以为呢?」 赵如念不敢看她的眼睛,轻轻咬了咬下唇,「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辛夷想了想,没有瞒她:「你有身子 了。」 尽管事先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结果,还是给了赵如念不小的打击,她错愕地看辛夷许久,眼眶默默地红了,也不说话,只嘤嘤地哭。 辛夷问:「公主想要孩子吗?」 赵如念羞愧不堪,不敢抬头看辛夷的脸,只脑袋稍稍摇了摇,然后声若蚊蝇地道: 「我不知道……」 ·· 去辛夷药坊的人很快就回来了。 辛夷让人熬了汤药,让丫头服侍赵如念服下,便叮嘱她休息,然后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准备去福安院请安。 长公主府里人丁不旺,赵玉卿除了一个皇帝哥哥,也没有嫡亲的姊妹,与别的皇室宗亲间的关系又较为疏淡。因此,相对于别的高门大户,关系没有那么繁杂,她只需要能与婆婆相处融洽就行了。 而赵玉卿这个人,就是个心软善良的性子,辛夷只要不与她硬碰硬,想必不会吃什么亏。 果然,她带着两个丫头过去的时候,赵玉卿已经梳洗打扮好,端端正正地坐在堂上,等着喝媳妇茶了。 辛夷看着婆母的一袭盛妆,再看看自己,因为来得匆忙,又近乎一夜未睡,打扮过于随便,脸色苍白,未施脂粉,眼下更有一片青黑。 「儿媳给婆母请安。」 她恭恭敬敬地跪下,请安又奉茶,在长公主面前跪得到也心甘情愿。 赵玉卿一直在端详她的面容,好不容易等喝下孝敬茶,赶紧让周妈妈将早就备好的一对金錾 缠枝手镯捧上来,亲手戴在她的腕上。 「今日是新媳妇过门头一回,你的礼数我就受了。往后就不必了,你眼睛不好,来来去去多有不便,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阿九可要心疼坏了……」 辛夷没有想到大早上的得了一对沉甸甸的金镯子不说,还得了「免来请安」的好处,心下喜不自胜,嘴上却不敢应承。 「晨昏定省,是小辈该做的。我的眼睛………」 她想了想,「周老先生已经在给我用药,他说复明大有希望。」 「当真?」长公主眼睛亮开,开怀不已。 她最遗憾的便是自家儿子娶了个瞎子,要是儿媳妇眼睛不瞎了,那些嚼舌根的妇人,哪里还有得说词? 「好,你和周道子说,大胆用好药,只要能治好眼睛,再多银子,我们长公主府都付得起……」 辛夷有些感动。 眼瞎是装的,可长公主的疼爱却是真的。 「多谢婆母。」 赵玉卿笑了起来,拖住她的手坐在身边,将人好一顿端详。 「你过了门,便是我的儿媳妇,再往后便是一家人了。不许再说外道话……噫,我瞧你这气色,怎么不太好?」 她低下头来,看辛夷的眼。 「好端端的,怎生憔悴成这样?是阿九欺负你了?」 不待辛夷想好怎么回答,旁边的周婆子便轻咳一声,笑了起来。 「殿下,郡王和郡王妃这是新婚燕尔,难免贪些新鲜……」 不待周婆子把话说完,辛夷没觉着有什么,她这个长公主婆婆倒是先红了脸颊,不好意思地嗔了一句。 「瞧我这眼色……」 她又笑着问辛夷。 「往后阿九要是欺负你,你就来找母亲告状,看我不收拾他。」 辛夷莞尔一笑,垂下眸子,不胜娇羞地道:「郡王待我很好。」 赵玉卿满是笑意地点头,看她小两口这般恩爱,也是满意得很。 她留下辛夷用膳,在丫头摆碗时,又问了傅九衢的去处。 大婚 头一天,就不来给母亲请安,对别的家宅里是要给说法的,但赵玉卿对傅九衢领皇城司的差事已然习惯了,辛夷说他有事要忙,她便不再问,只高高兴兴地带着儿媳用膳,饭后又带了辛夷去逛园子消食,好一番摆谈,这才让丫头扶她回去。 傅九衢自早上离开,便没有回头。 辛夷无法知道高明楼的事情怎么样了,更不知道那些大臣今日会拿着静江府来的奏表如何陈述,眼看天光大亮,早已过了早朝时间,心下略微忐忑,但很快就抛诸脑后。 因为赵如念服下药后,落红更甚,嘴里直呼腹痛,哭得眼泪不停。 辛夷尚未给她服用落胎的药,但看她的情形,不得不让人拿来金针,先为她行针止痛。 不承想,针行一半,杏圆匆匆来报。 「郡王妃,官家来了。轿辇已到门外……」 wap. /68/68807/20945596.html 第434章 着魔 皇帝身着常服,脸色凝重,临衢阁上下大气都不敢出。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跟在皇帝的后面,吩咐跪在地上的侍从。 「都去外面守着,不得通传,不许靠近。」 众侍从低垂着头,鱼贯退下。 房中气氛渐渐凝滞。 隔着一道屏风,辛夷也能察觉到气氛的紧张。 她仍在潜心施针,身形不动,直到傅九衢带着赵祯进来,她才躬身行了个礼。 「继续。」赵祯道。 一个皇权的掌门人到底是与普通百姓家庭不同的,即使赵祯再是心疼女儿,也没有轻易让情绪外泄。 他安静地坐于一侧,给了辛夷莫大的压力。 良久,施针结束,她看一眼仍在装睡不醒的赵如念,平静地收针。 「公主如何?」赵祯说了进门以后的第二句话。 辛夷抬头,下意识去看站在一侧的傅九衢。 「你不要看他,照实说来。」赵祯说了第三句话。 辛夷心下微沉。 她不知道赵祯对整件事情所知多少,稍有为难。 这时便听傅九衢道:「官家问什么,你便答什么,无须隐瞒。」 有了这句话,辛夷便坦然了。说到底,还是他们赵家的事情,她此刻的身份除了是傅九衢的妻子,还是一个大夫,没有必要对家属撒谎。 「公主有喜,有小产征兆,民女正在为她诊治。」 简单几个字,她说得忐忑,也不敢去看皇帝什么表情。 公主未婚有孕,猜也猜得到皇帝心中的气愤,但赵祯的反应比辛夷料想中平静了许多,眼睛更多的是出于老父亲的无奈。 「为何公主昏厥不醒?」 辛夷抿了抿唇,低头不语。 赵祯明白了,沉默片刻,慢慢起身走到榻前坐下。 帐子里的赵如念面色苍白,鬓发垂散在枕头上,看上去了无声息,但那双眼睫毛却在不停地颤动,可见紧张。 赵祯脸色阴霾地看她片刻,长叹一声。 「你怎会这般任性?太叫爹爹失望了。」 赵如念原就是鸵鸟心态,能逃一时是一时,听父亲这么说,知道再逃避也没有用了,只得缓缓睁开眼睛,撒娇般轻唤一声。 「爹爹……」 看女儿这般,赵祯脸上露出几分慈爱。 「还疼吗?」 赵如念想点头称是,余光扫一下辛夷,想到她方才施针止痛,又不自然地摇了摇头,然后垂下眸子。 「都怪表哥失言……说了不要告诉爹爹。」 赵祯黑下脸,平添一丝怒气。 「你做出这等丑事,还怪你表哥?这次若非你表哥搭救,你焉有命在?即使得以活命………」 接下去的话赵祯没有再说下去,堂堂公主受人挟持还怀孕,这事要传出去,莫说大宋体统和皇帝颜面,这公主从此还如何苟活于世? 赵如念知道父亲说的是事实,撇了撇嘴,凄凄苦苦地道:「爹爹,我和张郎情投意合,我不能没有他………事已至此,爹爹不如就成全了我们。」…. 「哼!」赵祯沉下脸来,「没有可能。」 赵如念愣住,呆呆看着父亲。 她不是没有考虑过事情的发展和结局,一般而言,父亲疼爱她,为了皇家脸面,肯定就半推半就地应下了这门亲事。 「为何?爹爹为何不肯成全女儿?」 赵祯脸色微微一沉,看了福康许久才道:「我儿柔顺率真,当以世家勋贵为良配,张巡一介武夫,且是鳏夫之身,不堪匹配 公主。」 「爹爹这是对张郎有偏见。」赵如念急得变了脸,「我朝历代驸马,哪一个不是武臣?有宋以来,没有许配武臣的公主,唯有姑姑一人。何况姑姑嫁的,也不是什么勋贵世家……」 「你闭嘴!」 赵祯脸色微变,一声呵斥。 气氛变得莫名低压。 辛夷下意识看向傅九衢。 但见他面色无波,好像说的不是自家父母。 赵祯道:「她们的驸马是武臣,还是重臣、功臣,故而得以尚公主。他张巡是个什么东西?」 赵如念:「张郎孤身南下,昆仑关涉险九死一生,怎么就不是功臣?爹爹这么说不公平。你问表哥,是也不是——」 她固执地问傅九衢,「表哥,你说话呀。不是你指派张郎南下的吗?为什么不吭声了?」 傅九衢拱手,「公主亲事,微臣不敢多嘴。」 这话一出,便是赵祯也蹙眉瞅了他一眼。在朝堂上是君臣,到了家宅里头,说来也是一家子,赵祯不愿他这么外道,赵如念听他这话,也觉得自己方才拿姑姑不幸的婚姻出来说事,很是不该,当即垂下了眼眸,声音弱弱。 「爹爹,你就给张郎一个机会可好,更何况,我腹中………」 她轻轻摩挲小腹,「已有张郎的骨血,不嫁她,女儿便只有一死了。」 赵祯脸色十分难看,气头上口不择言,「那你便去死。令皇室蒙羞便罢,竟用性命来要挟生身父亲,你当真是被人教唆坏了………」 说罢他愤而起身,狠狠拂袖。 「你既是离宫,那便不要回去了,我明日就对外宣称公主暴毙。」 赵如念万万没想到向来疼爱她的父亲会说出如此绝决的话来,吓得变了脸色,整个人从榻上坐起,惊呼。 「爹爹!」 赵玉卿刚刚得闻官家来了府上,正欲过来拜见便听到皇帝大发雷霆,当即吓一跳,本以为又是儿子惹恼了皇帝,急忙进来说和,却看到福康躺在榻上,头发凌乱,面色苍白。 她一时不知情况,却看出皇帝是在生公主的气。 「官家切莫动怒,有什么事情好好跟公主说。」 见赵祯板着脸一动不动,赵玉卿又朝傅九衢使个眼色,笑盈盈地道:「阿九带上你媳妇儿,我们去外面坐坐,让官家和公主好好说话。」 辛夷应一声,「是。」 人都好面子,皇帝更是如此。 有外人在场的时候,火气压不住,脸面也抹不开,但若是只有父女二人,话就好说很多了。 「官家今日留下用饭,我吩咐灶上多做几个你和公主爱吃的菜。」 赵玉卿是个和善的性子,人也温柔,临走前拉好房门,这才叹息一声,将傅九衢和辛夷带到外面的花厅里小坐。 涉及皇帝的家务事,辛夷未知全貌,始终沉默不语,而傅九衢脸色也不好看,目光阴沉沉的,往那里一坐,许久无声。 赵玉卿问了一下小公主的事情,然后长吁短叹。 「这孩子也不知是着什么魔了,竟是让那张三郎拿捏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让官家怎生是好?」 辛夷谁也不想评价,只是微笑。 傅九衢却突然抬头,看着她的母亲,「母亲当年为何会选我父亲做驸马?」 ://.Ьb.. 姒锦 wap. /68/68807/20959256.html 第435章 欺君之罪 方才赵祯也说了,历代驸马无不是勋戚世家,要么是功臣要么是重臣的儿子,但傅九衢的父亲虽是两榜进士出身,颇有才名,但论家世地位,远不及京中勋贵,如何得以尚公主? 赵玉卿仿佛没有想到儿子会如此发问,愣了愣,脸色稍显难看。 「婚姻大事,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章献太后当年亲自为我挑选的夫婿,我怎敢不从?」 傅九衢问:「那母亲满意吗?」 赵玉卿脸色微沉,仿佛有什么情绪涌上来,掩饰般揉了下眼睛,勉强笑道: 「你父当年一表人才又有逸群之志,虽不是勋贵公子,可也不比人差……你这孩子,问起这些做什么?」 傅九衢道:「随便问问。」 赵玉卿一时无言,尴尬地低头喝茶。 多年来,她闭口不谈傅九衢的生父,就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儿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但她内心又怎会不知,儿子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在这个事情上,赵玉卿觉得对儿子有所亏欠,当着儿媳妇的面,她想了想,又多说了几句。 「我与你父亲虽说不是两情相悦才在一起,但婚后也是和和气气,从无龃龉。他性子儒雅温恭,在我面前从无错处,尤其得知我有了身孕以后,更是一心一意陪侍左右。」 傅九衢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 但傅九衢看得出来,他听得十分认真。 赵玉卿提及往事,思及旧人,情绪有略微的落寞。 她将身子往后靠了靠,突然自嘲般一笑。 「你父亲两榜进士出身,才情过人,本有大志。只可惜皇命难为,不得不娶我,也算是他的命不好吧……十年寒窗苦读,俱化飞烟。」 驸马都尉的名头虽然好听,但没有家境的男子与后世的软饭男没有区别,私底下免不了被人嘲笑,更紧要的是,一朝成为驸马,官途就到头了。这辈子也别再想什么建功立业,封候拜相,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了,即使有点成就,也是公主之劳。 也就是说,张巡心心念念的「尚公主,做驸马」,在傅九衢的父亲眼里,是一种无奈的牺牲,不得不为之的苦处。 「是我对不住他。」赵玉卿语气更是低落,「你父亲家里好不容易出一个进士,入京为官,又得以为驸马,家里想让他提拔一下侄儿也是情理之中………」 傅九衢突然开口,「科举舞弊,是他不对。」 赵玉卿叹气:「当年章献太后能选中他做驸马,你舅舅也会点头首肯,恰是看中他人品高洁,清廉正直,说我嫁给他不会吃亏,谁能料到,他竟一时糊涂,还让人抓住把柄,参到了太后跟前……」 恰在这时,赵祯身边的小太监过来了,赵玉卿连忙止住话头。 小太监上前,逐一施礼。 「郡王,官家请你借步书房叙话。」 傅九衢淡淡应声,看辛夷一眼,自去了。 辛夷在心里微微叹口气,问赵玉卿,「母亲可要用些茶点?」 赵玉卿面对新过门的儿媳妇,满脸的尴尬和不自在,傅九衢可能没有把辛夷当外人,但在赵玉卿心里,到底与她还是有一些距离的,方才那些话在辛夷面前,就继续不下去了。 「好。坐这一会,也渴得很。」她叫来白芷,上了茶点,又吩咐往书房那边送些去,然后才掩饰般拿绢子摁了摁唇角,慈爱地笑道: 「刚过门就让你看这些笑话,别往心里去。」 辛夷微微摇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里都一样。我不会在意的。」 「那就好。」赵玉卿笑叹一声:「说来, 阿九的父亲已过世多年,我许久不曾想起他了。今日提起方才发现,阿九的性子与他多少有些相似的,固执、古板,骨头是铁打的。你多多包容他,他有什么不好,你来找我告状。」 短短一天,长公主已经说几次要为她撑腰了,这是对自家儿子多么没有信心? 辛夷抿嘴微笑,「郡王脾气很好,婆母不要忧心。」 脾气很好?赵玉卿怀疑自己和辛夷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但想想这是小夫妻两个的事情,她做婆母也不好多嘴,只轻轻一笑,「女子婚嫁多不由己,你和阿九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已是上天厚待,要好好过小日子才是。」 「儿媳明白。」 辛夷察觉到赵玉卿情绪有点上头,无论她怎么吩咐,只是低头称是,一副柔顺乖巧的样子。 这原本是大多数时下的儿媳妇都在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妥,但谁让长公主有一个长了逆鳞的儿子呢?冷不丁有了一个这般听话的儿媳妇,一时竟是感慨万千,忍不住打开话匣子,说起了自己当年。 她提了青春,却没有再提傅九衢的父亲。 但关于宋代皇室驸马的事情,辛夷却是略微知道一些。 说白了,在宋代,驸马并不是一个好职业,尤其从仁宗朝开始,为防外戚干政,驸马基本沦为「花瓶」,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民脂民膏养的富贵闲人,但凡有志有才的男子,若想有一番作为,都不肯尚公主。 在开国之初,太宗太祖的驸马确实都出于武将功臣之家,但那会儿的情况是,必须分享开国蛋糕,公主下嫁,可以给那些立下汗马功马的重臣吃下定心丸,促使让他们放弃兵权。 毕竟再没有比姻亲更牢靠的关系了。 那个时候的驸马,在朝中尚有很大的话语权。 到了赵祯即位,虽然掌握实权的人是章献太后刘氏,但情况已大不一样。 驸马作为皇帝的女婿,必然会成为皇室阶层,再手握重兵岂不是又要走回头路?为避免权利纷争,公主不仅不再下嫁武将,家世地位也逐步降低,不给他们机会掀风作浪。 可以说,仁宗朝是一个转变期,而赵玉卿当年下嫁傅九衢的父亲便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 当然,傅家不是真正的贫家,能培养出两榜进士的家族,在当地也算望族,只是比起京中勋贵,确实门户太低。 公主低嫁,婚后不久丈夫又因科举舞弊被贬而死在外放途中,辛夷不知道赵玉卿和这个丈夫的感情如何,但多年来绝口不提,可想而知,要么深爱、要么厌恶。.. 辛夷刚在心底感慨一句,那个小太监又过来了。 「郡王妃,官家召见。」 赵玉卿好像松了一口气,「去吧。」 ······ 辛夷是让杏圆扶她过去的,在赵玉卿面前,她依旧是一个看不见的瞎子。 二人刚到书房外面,就被那小太监拦住,他让杏圆退下,只召辛夷一人进去。 杏圆不安地看一眼辛夷,「可是郡王妃……」 辛夷道:「你在外面等我就好。」 小太监看她:「郡王妃跟我来。」 临衢阁的书房很大,甚至可以称为「书楼」或是「书院」,足有三层高的楼阁伫立在湖水之畔,周围院落花树环绕,清幽雅静,从一楼到二楼,满是藏书和富贵摆件,看得辛夷眼花缭乱。 小太监将她领到二楼,便退下了。 辛夷抬头,面前的书斋门楣上写着五个大字。 「尤物书中人。」 她有些意外。 第一次来书房,没有想到广陵郡王竟有如此闷骚 的一面。 书中有尤物,尤物即是书,好吧。 她笑着提了提裙摆慢慢走近,恰好听到屋里传来赵祯的声音。 「既然你无怨无悔,那朕便成全你,将你外放到一个山高水远的地方,任你浪荡,这辈子也不必再回京城……」 辛夷一惊,停下脚步。 赵祯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停顿片刻,傅九衢过来开门。 二人对视一眼,傅九衢用眼风示意她。 「进来吧。」 辛夷慢慢走进去,照常行礼,然后立在傅九衢的身侧,等着听训。 可是赵祯却不说话了。 他盯着辛夷,那模样与方才截然不同,辛夷不知道傅九衢同他说了什么,只觉得赵祯此时看她的目光,就像是一个勾引他外甥的狐狸精一般,双眼射出的光芒,冷漠得仿佛夹了刀子。 「你可知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 wap. /68/68807/20960792.html 第436章 帝王心思 上来就给下马威,辛夷无法揣测圣意,但既然皇帝这么问了,很显然已经对她的那点事情了若指掌,再解释也是多余,低头认罪便是。 扑嗵。 她跪下。 「民女知罪,请官家责罚。」 傅九衢一声不吭地走到她的身边,一同跪下。 「万事皆是微臣做主,与我娘子无关。要罚官家罚我便是,无须让妇人受过。」 辛夷侧目,傅九衢俊面满是严肃,心下微微一沉,感觉事情恐怕不好善了。傅九衢察觉到她的视线,回望过来,眼梢微动,从容温柔。辛夷见状,再报以一笑。 两个人目光交流,全是一抹化不开的情意。 哼!赵祯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夫妻死到临头还在眉目传情,不由冷着脸拍桌几。 「你是料定朕不敢杀你,这才如此肆无忌惮……」 「微臣不敢。」傅九衢道。 「你还说不敢。」赵祯气得端起茶盏,仰头重重饮下,润了润喉舌,这才舒坦了些许,语气也稍有缓和。 「大理使团作假这么大的事情,你都敢瞒着朕,还有什么事是你不敢做的?」 傅九衢苦笑:「微臣瞒着官家是有不该,可微臣当时不说,是为查找高明楼罪证,而且,微臣也不想连累官家……」 顿了顿,他抬头直视赵祯逼视的目光。 「官家待微臣如何,臣心下明白。就算官家知道了真相,微臣也一定会那么做。到头来,官家也舍不得罚臣,反让官家背上失察的过失,遭人诟病。不如一人做事一人担,官家不知情,想怎么处罚微臣也从容一些,那些老臣更是指摘不到官家的头上。」 赵祯气笑了,哦的一声,「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你替我挡了麻烦?」 傅九衢略略低头,脸色镇定如常。 「臣想好了。外放他乡,即便终生不能回京倒也无妨,只是想请求官家恩准,让我带母亲同去。免她思念之苦。」 赵祯气得咬紧牙槽。 这个外甥太了解他的软肋在哪里了,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先斩后奏,拿准了他不会当真将他治罪。.. 「我看你就是吃了猪油黑了心!」 傅九衢一副认罪的姿态,辛夷也默默跪着不动。 赵祯在心里把傅九衢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当着外甥媳妇儿的面又不太好说得太难听。 书斋里突然沉寂下来。 阳光照在花窗棂上,细细密密的金黄。 连续几日的绵绵细雨,到今日天气方才转晴,让人心境都好了许久。 赵祯叹气一声,仿佛是对那炽阳的妥协。 「事以至此,你做好被谏官参奏的准备吧。朕要是保不住你,便将你外放扬州,一辈子也别想回来。」 扬州是傅九衢方才所请,也是当初他父亲外放的地方。 傅九衢没有迟疑,当即俯身谢恩。 「多谢舅舅体恤。」 赵祯又是一噎,看他老老实实地跪着,又挑不出什么错处,目光沉了沉,不悦地扫过辛夷。 「张小娘子,你抬起头来回朕的话。」 辛夷许久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冷不丁从皇帝嘴里听来,吓了一跳。 她乖乖抬头,也不必装什么瞎子了,双眼清亮地直视君王。 「臣妇在,请官家示下。」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反复提及。 赵祯盯着面前这张明艳的俏脸,嘴唇扯了扯,声音浅淡地问:「公主腹中胎儿可保得住?」 辛夷平静地回答,「官家说保得住,臣妇 便竭尽所能。官家说保不住,臣妇……便无能为力了。」 赵祯的眉头蹙得更深。 他捋着美髯,怔怔望着落在花窗上的阳光出神,许久没有说话,人到中年仍是风流体态,却难掩沧桑,明明是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萧瑟。 书房里突然就安静下来。 辛夷想,赵祯膝下无子,长大成年的女儿也就福康一个,私心里应当也想看一看外孙的吧。 可惜,那是普通父母的希冀,却不是皇帝的。 「公主就交给你了,让她好好将养。」 赵祯声音未落,起身拂袖便走。 辛夷一怔,方要追问,就听傅九衢道:「舅舅,母亲说留你用饭。」 「不用了。」赵祯拉下脸大步往前,「那个不孝女你让人给我好好盯着,让她在府中反省,再去见那个人,借朕打断她的腿。」 傅九衢应一声,「是。」 ·· 皇帝说走便走了,赵玉卿将他送至府门外,赵祯没有对她多说什么,黑着脸便上了轿辇。 赵玉卿不知道书房里发生了什么,看皇帝压着怒气,也不敢多问。 书房里,傅九衢将辛夷从地上扶坐起来。 「膝盖疼吗?」 辛夷从来没有长时间的跪过,膝盖是有些发麻酸软,但眼下她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皇帝临行前的那些话。 「你说官家那话是什么意思?」 傅九衢在她眉心吻了吻,嘴角扬起笑容,「哪句话?」 辛夷嗔怪地瞪他,「公主呀?什么叫把公主交给我了?那肚子里的小孩,到底留是不留?」 傅九衢看她心神不宁的模样,唇角不由勾出几分笑意。 「我看你应对自如,以为你早已明白官家的心意?」 辛夷看他不以为意,便不高兴,「我要是明白,就不那么说了。」 傅九衢沉默一下,漆黑的星眸浮上凉意,「不要。」 这个结果不算意外。辛夷怔忡一下,点点头。 傅九衢淡淡道:「官家对张巡厌恶至极,怎会因公主有孕而受他拿捏?我们这位舅舅,宅心仁厚,良善温和,但心有明镜,骨子里极是谨慎。」 辛夷点头,「那我就明白了。只是公主那边,只怕要费一番工夫了。」 傅九衢道:「她就是性子娇气,惯出来的毛病,官家说交给你,你只管诊治就是。」 辛夷轻轻唔了声,笑道:「话虽如此说,可公主就是公主,父女两个今日不开心可以置气,明日气顺了还是父女。我们只是外人,得罪公主,总归不是好事。」 傅九衢不以为意地哼了声,「你连皇帝都不怕,还怕公主。」 辛夷笑了起来,「谁说我不怕皇帝的?」 说到这里,她想到方才进入书斋时紧张的气氛,又问起傅九衢,关于高明楼和她身世的事情,是如何跟赵祯交代的。 傅九衢眉头微蹙,「高明楼从汴河跑了。」 wap. /68/68807/20972844.html 第437章 书斋里的暖阳 傅九衢将昨夜离府后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说给辛夷,但见辛夷眉头舒展,好像终于松了口气似的,不由沉声一哼。 「你突然提及此事,本是想为他求情?」 辛夷莞尔,「没有。我就那么一问。」 傅九衢哪里会信她?酸酸地瞥她一眼,视线分明满是醋意,这让辛夷不由有些犹豫,要不要将高明楼留下的那一方小印告诉他了。 因为那不是别的物事,而是侬智高的私印。 辛夷不明白侬智高为什么要将这个东西留给她,新婚夜里本想告诉傅九衢,被他打断。结果再三思忖,又得知高明楼从汴河逃生,突然回过神来。 侬智高家破人亡,连身份都不是他自己的了,一旦私印被缴获,一来无法再号令旧部宗亲,二来罪名无从洗白。他是想让自己看在二人那点情分上,替他保管这一方小印?还是自知此去凶多吉少,将小印留给她做个纪念? 就在她迟疑的片刻,傅九衢脸色已然不妙。 「人还没死,你就这般忧心,若我当真在汴河宰杀了他,你待如何?」 辛夷一怔,哭笑不得。 「我哪里是为他忧心,我分明是为你。」 傅九衢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我有什么可忧心的?」 「官家都说要将你外放扬州了,你竟是半分也不着急?」 虽然宋代官员外放就像吃饭喝水那么平常,但辛夷还是觉得他的反应太过平静了。 傅九衢并不多说什么,只默默捉住她的手,将人抱坐过来:「十一可愿与我同往?」 辛夷皱了皱眉头。 莫名的,她觉得傅九衢不是说的「如果」,而是「一定」,就好像外放扬州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一般。 「那是自然。」辛夷轻声道:「我在这里只有九哥一个亲人,自是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微微一顿,她又道:「我眼下唯一担心的,是你的身子……」 九月初九那个日子,已不足一月。 这是二人心中最大的忧心。 傅九衢明白她心中所想,轻轻笑叹,「若当真有那一天,也是命数。扬州便不必去了。」 辛夷看他云淡风轻的模样,突然心中大痛。 「九哥,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明日我就去药坊着手准备……」 「不急。」傅九衢目光淡然,「即便要外放,也不会说走就走,有你准备的时间。」 辛夷双手揽住他的脖子,眼对眼盯视着他,正色地道:「我不许你这般不以为然。性命攸关的大事,你都不急。什么事才急?」 傅九衢把人往怀里一带,声音沙哑,「当然是造个小人,和我十一开枝散叶。」 辛夷怔了怔,尚未反应过来,身子已被他放在了书案上。 花窗外的阳光跳跃进来,明艳而温暖。 傅九衢俊眼柔和,盛满温情。…. 「我是不肯让你和母亲难过半分的,我要真的不在了,有个孩子陪伴你们,我安心,也是你的倚仗……」 他是笑着说的,辛夷僵硬的身子几乎刹那就化开了。 「不许再胡说,你不会有事的。」 「好。」傅九衢捉住她的手,抬起来贴在脸上,目光灼灼盯视她,「那我只做不说。」 辛夷一拳捶在他的肩膀,「大白天的……」 傅九衢低声一笑,逼近她的脸。 「书房重地,不会有人来的。」 「你也知晓是书房重地,母亲还在等你我用饭,若是派人来问……」 「那我抓紧些。」 辛夷已记不清是怎么开始的,只是他痴缠得很,将人紧搂怀里便由不得她做主,渐渐温软,细细喘息,那斜斜的阳光映落在书案上,映着两个渐渐相合的影儿。 傅九衢嘴里尚有微许龙团胜雪清冽的茶香味,怡人得很。那是贡茶,造价惊人,其味极妙,淡淡地渡入口中,如暗香浸润,一颗心都醉了过去。 阳光格外的好,庭院里的知了叫过不停。 书斋的二楼空无一人,极是安静,辛夷却不敢睁开眼睛。 她尚是新妇,有黑夜的掩盖仍是羞涩,何况是大白天光下? 扑,扑,扑。 一本本书坠下书案。 笔架也掉了下去。 辛夷方才都看见了,那些都是好笔、好书,说不定案上还有傅九衢得用的公文。而且,那个满面严肃的九五之尊方才就坐在这里训斥他二人。可皇帝一走,他那个不羁的外甥便抱着她在这里行这等事情…… 辛夷喉咙发涩。 微眯的眼,看到傅九衢喉结滚动,那癫狂的情态让她心脏乱跳,又赶紧合上双眼。 傅九衢原也不是轻浮的性子,成了婚突然就浮浪得紧,十分贪恋这事。辛夷耳根都烧红了,揪紧他的胳膊,细细品尝那龙团胜雪的幽香。 阳光落在书案的角上,赤烈烈晒着她的脚,暖烘烘的,很是舒服,可辛夷沉沦其中,身子却是冷热不匀,被硌得差一点哭出来。 傅九衢突然停下,「怎的?」 辛夷头发垂下,声音低低的,「九哥,可以轻些。」 耳侧传来他低低的笑,宠溺而磁性,但肆意起来却不肯听她半分,非得搓磨得她低呼求饶,这才渐渐缓下,逮住她被阳光照得细白发亮的脚儿带入掌心,低低闷闷地一声喘。 「书斋云鬓秀以餐,暖阳戏芯可销魂。十一,你我若得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辛夷没有说话,闭上发红的双眼,抬起身子抚慰般掠过他的鬓发和眉眼,一路缱绻到耳畔,呼吸渐急。 暖阳渐渐斜下了书案。 待辛夷从混沌里回过神来,发现书斋已是一片狼籍。 地上的书,衣物,混杂在一团,好似遭了贼似的。 而她自己头发凌乱,脸颊绯红,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傅九衢相比于她倒是规整许多,头发袍服一丝不苟,除了那眼窝里的笑意,可以谓之端庄。…. 辛夷有些生气,踢他一脚。 「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下我怎么出去见人?」 两个人在书斋二楼躲了这么久,不可能没有人来。 虽然没有人来打扰,但正是如此,才让辛夷觉得羞臊,人家正是发现他们在做什么,才没有来的吧。 「二楼有水房,我抱你去洗洗。」傅九衢低笑着替她整理衣裳。 辛夷瞥他一眼,突然问:「你是想要孩子才这样么……」 傅九衢微微怔愣,待反应过来她问的什么意思,那眉眼便荡出几分笑来,在她脸颊轻轻一捏,「想的什么?你当本王是正人君子不成?美色在前无动于衷?」 辛夷有点好笑,「色狼……」 「狼说冤枉!」 从书斋出来,辛夷再看那门楣上的「尤物书中人」几个字,竟有些不敢直视傅九衢的目光。 杏圆和几个侍从都候在外面,见二个相携而出,小姑娘都低下了头,脸颊绯红,不敢看他们,倒是孙怀殷勤地过来撑伞。 傅九衢问:「长公主可有来传我们用饭?」 杏圆低着头:「来了,周妈妈来的。只到外面站了片刻,便回去复命了。」 她没有详说 ,辛夷已经明白是方才的事情,让周婆子听了去,当即也是面红耳赤。 那老婆子早就成精了,回去也不知会怎么跟长公主说起,而她这个新妇,刚入门的头一天便行为不端,在书房里拉着她的儿子厮混,不知道长公主会怎么想她。 辛夷不是封建的人,但身处封建的时代,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傅九衢着想,毕竟他是个老古董。 「那我们快去用饭吧。」 傅九衢从孙怀手里接过纸伞,撑在辛夷的头顶,一只手顺势揽住她的腰身,声色淡淡,「不要胡思乱想,你我是正经夫妻,母亲不会怪罪。」 背后跟着一群侍卫丫头,辛夷觉得如芒在背,当即低声嗔他。 「你还说,你还说……」 傅九衢勾唇浅笑,「原来十一如此害羞。」 辛夷微抽一口气,恨不得拿针线来将他的嘴巴缝上。 「娘,娘……」 一声轻呼,只见三念从游廊那头跑了过来,一头扎入辛夷的怀里。 「娘,我要和你一块用饭。」 孩子竟在外人面前大着胆子叫她「娘」,辛夷将她环住,偷偷瞄一眼傅九衢的表情,见他神色平淡,并没有说什么,这才松口气,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 「你大哥哥和二哥哥呢?」 三念嘟着嘴道:「他们早已用过了,才不会等娘呢。」 辛夷低笑:「还是三念乖。走吧。」 她牵着三念的手往前走,傅九衢撑伞的手稍稍倾斜一些,将小姑娘笼罩在伞下的阴影里,那一身挺拔的风姿,让身后的孙怀和几个侍从内心叹息。 新婚第一天,爷就为娘子撑伞。 再往后只怕要让人爬到头上去了。. 姒锦 wap. /68/68807/20972987.html 第438章 不胫而走 去膳食堂的时候,一念和二念过来了,规规矩矩地给辛夷和傅九衢请了安。小坐片刻,小厮来说先生有请,这才恭顺地告辞离去。 辛夷笑道:“这两个孩子越发有大人模样了。” 傅九衢扫来一眼,“那是自然。先生管束得很严。” 辛夷与她相视,想到这两个孩子的身份,叹息一声。 “开饭吧,我们三念都饿了。” 长公主备了不少的吃食,荤素都有,摆了满满一桌。 辛夷看三念的吃相和坐姿都与以前在药坊不同,心下也有些感慨,以前她养孩子可能是养得臊了些,如今的三念才算有了几分名门贵女的气质。 饭桌上,傅九衢很是沉默,只辛夷照顾三念吃喝,便询问周道子对她的治疗情况。 方才三念跑路时,辛夷看着已是好了许多,但仍是不放心,让孩子晚上到自家房里来泡脚,想顺便检查她的腿。 三念却是纳闷,“娘,你眼睛是不是也好些了?” 辛夷愣了愣,对上小姑娘清亮亮的眼睛,含笑点头,“娘也在服用周先生的汤药,略微能看见些许影子了。” 三念睁大眼睛快活地问:“那你能看清我吗?” 辛夷笑道:“不用看清,娘也知道三念是个小美人。” 小姑娘害羞起来,低头不语,“娘……” 辛夷轻笑,旁边侍候的丫头们也跟着发笑。 饭后,傅九衢让白芷和紫菀带三姑娘回去午睡,然后携了辛夷出来,“你也回去小睡片刻。” 昨夜兵荒马跳的成亲,今日又救公主又见皇帝,末了还在书房里以身伺狼,辛夷属实有些累得慌,走起路来,双脚都有些软。 “公主那边,我得去看看。” 皇帝没有把公主带回宫,显然就是不想传出风去,那公主在府上,无论是大夫还是表嫂的身份,她都责无旁贷。 傅九衢沉下脸来,“不必管她,让她冷静冷静。” 辛夷看他一眼,“那好吧。我晚些再去。” 傅九衢嗯声,看她走路慢得别扭,低头一笑,“我抱你回去?” 从膳堂到卧房这么几步路,要是让他抱回去,脸都不要了。 辛夷嗔笑,“你是怕我不招婆母厌烦是吧?” 傅九衢轻轻勾唇,“临衢阁的事,他们不敢往外说。” “这样啊……” 辛夷故作迟疑地拖着身子看他,突地,双手一伸便跳起来揽住他的脖子,双腿猴子似的往上攀夹在他的腰间。 “那行吧,姑且给你个立功表现的机会。” 傅九衢噙笑托住她,边走边道:“身子沉了不少。” 辛夷眉梢微撩:“你喜欢胖的吗?” 傅九衢察觉到娘子眸带杀气,低低一笑,“胖的瘦的俏的瘦的,都不如叫辛夷的。” 啧。辛夷听得满意了,将头搭在他的肩膀上,任由她抱着回房。晌午的临衢阁十分安静,傅九衢的脚步声节奏规律,沿路的丫头婆子和侍卫纷纷低头。 辛夷就这么被傅九衢抱了回去。 “多谢郡王。”辛夷假模假样地谢过,往床上一坐,打个哈欠便往下躺。 她是真有些犯困了,傅九衢却突地捉住她的手腕。 辛夷一怔。傅九衢脱住她的腰身,便将坠在腰上镶了珠玉的带子轻轻解开,辛夷脸颊一热,连忙摁住他的手。 “九哥……” 傅九衢看她秀眉微蹙,懒懒一笑,淡淡道:“衣裳在书斋便脏了,不褪下如何好睡?” 轻衫垂落,被他丢出帐外,又拿了寝衣为她换上。 “看你犯困,等睡好再沐浴。” 辛夷想到方才的小误会,耳根还有些热,垂眸点头,不去看她的新婚丈夫,傅九衢见她这般,扬眉浅笑。 “我没你想的那般禽兽。” 说罢便为她挪放枕头,拉上凉被,温柔地哄,“睡吧。” 辛夷:“你不躺下睡一会儿吗?” 傅九衢低下头来,滚烫的唇贴着她的额头轻轻一吻,温暖的大手握了握她的,“我去洗洗再来,你不用等我。” “唔好。”难得广陵郡王善心大发,软榻凉被馨香馥郁,辛夷很快便有了睡意,没等傅九衢回来,已然入睡。 ·· 傅九衢从净房出来,换了身衣服便离开了临衢阁。 这个时辰,大理使团出事的消息已然传遍汴京。 小报横飞,添油加醋,比高明楼携妹入京时还要热闹。 傅九衢从临衢阁一路去了福安院,长公主在等他。 “母亲。”傅九衢恭顺行礼。 长公主眼神黯下,一言不发地看了儿子许久,心里起伏的波澜才渐渐平息下去。 “我要不是从别处听到消息,你还准备瞒我多久?” 傅九衢微抬眼皮,“儿子今日回来便会向母亲禀呈。” 哼!赵玉卿不悦地瞪他,“坐下说吧。” 傅九衢端正地在她下首入座,平静地道:“外间传闻真真假假,母亲不用全然相信。” 赵玉卿盯住她,脸上半丝笑容都没有,“你娶的那媳妇儿并非大理高相国的千金,是真是假?” 傅九衢皱眉:“真。” 赵玉卿目光在他脸上停顿片刻,“那谏言参你欺君罔上,蒙骗朝廷是真是假?” 傅九衢:“真。” “混账!我看你是苍蝇掉到了酱缸里,糊涂透顶了你。”赵玉卿加重语气,手指头狠不得戳死他。 长公主素来温柔良善,像这般痛骂儿子的时候十分罕见,可想而知,她真的气狠了。 “坊间传得有多难听我就不说你了,只说你瞒着你舅舅办下这桩糊涂事,就没想过事情拆穿要如何填补这弥天的漏洞?她可以不是名门千金我不是世家勋员,但她不能是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啊?” “她不是野丫头。”傅九衢知道先斩后奏瞒着母亲多有不该,因此无论赵玉卿说他什么,都不还嘴。 可一说辛夷,他便抬起头来。 “她就是你千方百计送入军中想让她跟着我南去的张小娘子。” 赵玉卿脸色微微一变。 坊间消息只说高明楼在静江府杀了真正的大理使团八十三人,又在樊楼制造了血案,并不是真正的大理相国之子,然后嘲笑长公主府娶了个来历不明的假千金,被人鱼目混珠,嘲笑广陵郡王当了冤大头。 而朝廷上的谏官们则是参了他一本,说皇城司早获秘报,得知高明楼杀人放火冒充使臣等等罪行,却因为收受了高明楼的汗血宝马和异族美人等贿赂,不仅隐瞒实情不报,还故意放高明楼逃生,可谓罪大恶极,应当革职法办。 但没有一个人提及大理这个假千金就是死去的张小娘子。 新 wap. /90/90878/31346766.html 第439章 抢着领罪 赵玉卿怀疑的目光在傅九衢的脸上审视许久,见他不像说谎的样子,这才低下声音问: “她没死?” “嗯。” “这事你舅舅知道吗?” “今日舅舅过府,儿已向舅舅告罪。” “老天爷——”赵玉卿抽气一声,再想想两个人雷同的样貌,哀叹一声,“这是什么孽缘?我儿这辈子,当真要栽在她手上了。” 傅九衢面容严肃地道:“我和她在毒瘴横生的岭南密林里已互许终生,今朝得以劫后重逢,莫说是革职查办,便是拼去一条命不要,我也是要娶她的。” 赵玉卿:“我的傻儿……” 她重重叹息一声,想到眼下的处境,眉头微皱便有些悲切起来。 “朝堂上的事情你比母亲明白,眼下证据确凿,就算你舅舅有心护你,只怕也是力不从心,你就不怕那些谏官们撕了你……” 傅九衢低声道:“大不了被贬流放,到时候我带着母亲和娘子游历江南,岂不更是快意?” 赵玉卿看他说得平静而从容,就好像早已经做好了被贬流放的准备了一般,一时失言。 “你打小就有主意,母亲管你不住。你把我和舅舅都蒙在鼓里,我也不怪你。事到如今,生米也煮成了熟饭……” 说到这里,赵玉卿把心一横,看着傅九衢道: “既然进退两难,那你便不要退了。” “母亲?”傅九衢诧异地看着她。 “无论何人问罪,你只道一概不知。那个阿依玛,就是母亲看好了,逼你娶回来的。最初去锦庄瓦子里相看,原本也是我先出面,别人要查也寻不到你的错处。至于高明楼在静江府杀人,你又没有长千里眼,如何能知?樊楼案,那是开封府的事,与你皇城司何干?莫说在汴河放高明楼逃生了,那更是无稽之谈,无凭无据的,堂堂郡王任他们信口雌黄不成?” 赵玉卿越说越觉得有理,当即福至心灵,起身便道。 “我这就入宫去请罪,看那些谏官要如何编排我的罪名。正好大宋还没有过被处罚的长公主,大不了我来开这个先例……” “母亲……”傅九衢没有想到自家亲娘最后会想出这等无赖的招数来,又是感动又是想笑。 “儿子自有分寸,不用母亲出面。” “你啊。”赵玉卿回头瞪他,“你那身硬骨头到了舅舅和谏官面前,哪里晓得服软?看娘的。看我怎么哭给他们看。” 傅九衢:“……” 入得福安院,他已做好了受母亲责罚痛骂的准备,甚至想好了母亲一时情急痛哭流涕他该怎么应对。 万万没有想到,妇人虽弱,为母则刚,知道儿子犯下弥天大罪,赵玉卿不多责怪更没有软弱痛哭,只一心想为儿子顶罪。 劝是劝不住的,赵玉卿备好轿辇便入了宫。 这时的宫中也是乱成一团。 赵祯下了朝耳根子也不得清静,谏院和御史台的谏官们直接追到了福宁殿,一个个拜手稽首,侃侃而谈。 北宋祖制严苛,宋太祖更是在太庙里立下石碑,刻下一条祖训:“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子孙有逾此事者,天必殛之”。 因此,士大夫言论很是自由活泛,皇帝也不得不受其掣肘,谏官们更是一个比一个敢说话,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也是有的。 赵祯眼下遭受的,正是这样的待遇,福宁殿里七八个谏官,围着他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目的就一个——处置他的外甥傅九衢。 翔鸾阁里刚出生一天的小公主,反而因为此事而受了冷落。 周忆柳没有等来皇帝的封赏和赐名,却等来宫女探听来的消息,大为意外。 她认识傅九衢的时间远远早于辛夷,那男子刻薄寡情,对人疏离冷淡惯了,对这个大理来的女子即便有情又能深到哪里去? 周忆柳不敢相信傅九衢会为了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女子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除非那个女子,就是辛夷。 “果然没有死,怪不得。” 周忆柳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想傅九衢和辛夷的勾搭,也想到张巡的背叛。 稳婆是张巡找来的,宫里的内侍也是张巡换的,可是,他没有按照约定,让她生下“皇子”。 周忆柳身处禁宫,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一时也有些忐忑,稳婆已经放出宫了,会不会张嘴乱说?而张巡自然是靠不住的,若是张巡出了什么事,会不会供出她来? 到时候,皇帝为看在公主的面上饶过她吗? “哇……哇……” 小公主的哭声打断了周忆柳的思绪。 她扭过头来看一眼,奶娘正将襁褓里的小公主抱起来游走哄慰,可那孩子就是不听哄,哭过不停。 周忆柳皱起眉头,“怎么回事?孩子都哄不好,要你何用?” 奶娘有些怕她,抱着孩子便躬身请罪。 周忆柳不耐烦地揉着额头,懒洋洋地道:“抱到外面去哄!别扰我心烦。” 奶娘看一眼窗外,皱了皱眉头,“是。”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远,周忆柳稍稍平静下来,很快又想到一件事。 她叫来秀琴,“怎么不见福康公主?” 按说赵如念与她交好,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赵如念肯定会来翔鸾阁看她。 这么久不见人影,周忆柳觉得古怪。 秀琴低头,“婢子打听到一个事情……” 周忆柳眯眼,“还不快说?” 秀琴应一声,“福康公主昨夜出宫去长公主府赴宴,没有回宫。官家对外说是公主想在姑姑府上小住几日,陪姑姑和新嫂嫂,但坊间却有传言,说公主夜会情郎,被那个假世子捉去了大相国寺,不知怎生被侮辱,意欲轻生,官家这才把她安置在长公主府里的。” 周忆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皱眉许久轻声道:“这么古怪?” 秀琴点头,还来不及说话,奶娘便又慌慌张张地跑入殿中,扑嗵一声在榻前跪下。 “娘子不好了,方才婢子摸小公主的额头,有,有些烫……” 周忆柳蹭地坐起来,“还不快去请太医!” ·· 辛夷这一觉睡到黄昏,人一睡饱,只觉神清气爽。 “杏圆。”她唤来丫头,洗漱更衣,便要去向长公主请安,“扶我去福安院吧。” 杏圆看她一眼,“殿下入宫请罪,尚未回府。” 入宫请罪?辛夷心下咯噔一声,很快便意识到什么,抬头朝杏圆看过去。 杏圆朝她点点头,“外间桌几上有几份小报,娘子可要看看?” 辛夷不再让杏圆来扶了,自己提着裙摆三步并两步地出去拿起小报翻阅,很快,脑子里便对整件事情有了清晰的认知。 她扭头:“郡王呢?” 杏圆道:“郡王紧跟长公主之后离府,只吩咐婢子等好生照顾娘子,也没说什么时候回府。” 辛夷沉下眉梢。 看来这娘俩个都在争着抢着把罪名往自个儿身上揽,独独把她一个人放在府中后院,过安稳日子。 辛夷迟疑片刻,“那我们去看看福康公主。” /68/68807/20987916.html 第440章 舍身搭救 赵如念被安置在临衢阁的偏殿里,是因为临衢阁在长公主府里最为幽静、神秘。 广陵郡王怪癖多,临衢阁守卫也多,寻常人等探不得此间的消息。 辛夷出门就听杏圆说三姑娘醒来就闹着要见她,白芷怕吵着郡王妃休息,让三姑娘在外头候着。 要说长公主府里谁最孤单,必是三念。 辛夷想到一会要去药坊,可以带三念去找贞儿玩耍,便让杏圆将她叫进来。 「娘!」 小小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三念扑入辛夷怀里,双手搂住她,黏糊糊叫娘,好像一刻也舍不得分开。 「走吧,同我去瞅瞅公主。」辛夷捏着三念的小手,突地一怔,「哟,手心怎么全是汗?」 三念吐舌头,「外头太阳大,我是跑着过来的。」 辛夷笑嗔,「小丫头走路要当心,不要着急……」 三念道:「我急着见娘。」 小姑娘声音甜腻腻的,听得辛夷心里发软,她停下脚步,掏出干净的巾子替孩子擦了汗,又让杏圆拿一张干净的巾子衬在她的颈后,动作温柔又小心。 三念看着她,突然小声道:「娘,我做了个噩梦……」 「梦见什么?」辛夷抬头问她。 三念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欲言又止地道:「梦到娘又离开了,傅叔也不在府上,大哥哥和二哥哥也被人接走了,然后,他,他就很凶地把我抱了回去……」 辛夷一怔。 这个很凶的人,指的自然是张巡。 她看出小姑娘没有安全感,笑盈盈哄着她,私心里,却因三念的噩梦略微的不安。 如果傅九衢被贬外放,那她也会跟着去。三个孩子名义上仍是张巡的孩子,以前寄养在长公主府是因为姨母周忆柳的借口,再往后要怎么说? 尤其三念,她是张巡的孩子。 赵如念在赵祯离去后,又哭了一阵子,哭着哭着睡过去,如今睡饱起来,整个人倒是平静了许多,靠坐在床沿上,有一口没一口喝着紫菀端来的黄芪红糖水。 看到辛夷牵着三念进来,她略感别扭,将碗放下。 紫菀:「公主不要了吗?」 赵如念摇摇头,看着紧紧靠在辛夷身边神情拘束的小姑娘,眉头轻轻皱起。 「你带她来做什么?」 辛夷笑着让紫菀将碗端下去,这才牵着三念在榻前的椅子上坐下。 「我来看看公主。」 赵如念嘴皮微动,她问的和辛夷答的不是一个问题,但她不是心狠的人,看小姑娘一脸的不安,便不再问了。 「我爹爹准备把我拘到几时?」 辛夷没有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微微一怔,笑开。 「公主误会官家了。」 她面色温和地看着赵如念,像对着不懂事的小妹妹,声音柔软,很有治愈力。 「哪有当爹的不心疼自家女儿的道理?女儿再是做错,当爹的也是盼着女儿安好。即便有那么一个两个狠心的爹,舍得对孩子不管不顾,也必然不会是官家。」 赵如念怎会不知亲爹对自己好? 因此,辛夷轻描淡写的一笑,她便知道那狠心的爹,指的是谁了? 赵如念没受过挫磨,性子直,藏不住话,并不打肚皮官家,瞥一眼三念,便把心里话说出来,满是替张巡不平。 「张郎可没有对孩子不管不顾,当初他入朝为官,在外面出生入死,养着一家老小的吃喝,也是顾及不到孩子,再说,家宅里的事情,不全由妇人打理吗?是他们那个狠心的后娘,没好好管教孩子……」 辛夷轻笑,「后娘没好好管教,那为何孩子宁愿跟着后娘,也不愿跟着亲爹?」 赵如念下意识拧着眉头,脸也沉了下来。 「你来汴京不久,有些事情可能不知情,我也不想说表哥的坏话,就别打听了吧。」 辛夷道:「我就想听听他的坏话,请公主明言。」 赵如念哑口,盯着她看了片刻,声音略带酸味,「当初是表哥抢走了张郎的妻子,连同孩子都一同带走了……」 辛夷朝她笑了一下,柔声问:「这是张巡告诉公主的?」 赵如念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皮,「他没有那么说。张郎是正人君子,有什么委屈都往肚子里咽,怎会在背后说人是非,只是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也不是没长耳朵。」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赵如念喜欢张巡,自然看见的都是好的一面,再选择性地偏听偏信,愿意去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 「公主这么说,可真是对不住你表哥在汴河上的舍身搭救了。」 她目光淡淡的,嘴唇挂着笑,灿烂得像是在说一件玩笑事。 而赵如念也对此嗤之以鼻。 「你不用说得这样可怕,哪里有什么舍身搭救?水面上全是皇城司的人,从漕船带我下来的人是蔡小侯爷。」 辛夷眉头微蹙,突然敛住表情,脸拉了下来。 「公主,做人要凭良心。你表哥为了救你虎口脱险,痛失抓捕高明楼的机会,眼下就要被谏官弹颏到罢官外放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赵如念被傅九衢带回来就在临衢阁,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一听这话也是吓了一跳。 「罢官?外放?不会的。表哥足智多谋,定有他的办法。再也,父皇也不会受人蛊惑,轻易罢免表哥的。」 呵! 辛夷不想再和这个脑子简单的小公主争辩这无意义的事情,冷静地坐过去,为她请了个脉,便要带着三念告辞离开。 「等等!」赵如念突然喊住她。 辛夷停下脚步,「公主还有何指教?」 「表嫂……」赵如念身子从榻上直起来,看着辛夷道:「我可以和三姑娘说几句话吗?」 辛夷低头看三念一眼,温柔地道:「公主问你话,你愿意吗?」 三念默默地点头,怯怯地看着赵如念。 赵如念摩挲着手指关节,犹豫了半晌才道:「你不喜欢你爹爹吗?」 三念:「我没有爹爹。」 赵如念微微愣住,「你爹爹不是张行远吗?」 三念垂下眼皮,「我宁愿没有这个爹爹。公主这么好看,为什么要去给人做后娘?我爹爹娶了三个娘,都没有好好对待,如果以后也不肯好好待公主呢?」 赵如念许久没有吭声。 她以前并没有和张巡的孩子接触过,虽然知道张巡有过三次婚史,但近乎狂热地爱慕着张巡,被强烈的情感左右了心智,从不曾去细想这些。 三念的话,让她脑子有片刻的清灵。 然后,别扭地躺下去,拉被子盖住自己。 「你,你们下去吧。」 辛夷笑了笑,行礼告辞,带着三念出来便直奔辛夷药坊。 路上,三念见她沉默,忐忑地问: 「娘,我方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辛夷这才发现敏感的孩子又想岔了,赶紧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脸蛋儿,「没有,三念说得特别好。娘都自愧不如呢?」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三念又快活起来,靠着辛夷有说有笑。 辛夷松了口气,这孩子得在身边好好带一段了,她太缺安全感,大人们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吓坏了她。这么机灵的孩子,可惜没生在好人家。 ·· 药坊里一如既往的忙碌。 辛夷进门便说是来找周老先生看眼睛的,安娘子愣了愣便将郡王妃请到了里间,良人和湘灵喜滋滋过来侍候,端茶送水,仿佛过年了似的。 不肖片刻,周道子过来了。 辛夷让贞儿把三念带去院子里玩,然后亲自起身为周道子斟了茶水。 「老先生,我今日来是为了与你商讨郡王的病。」 周道子神情一凛。 沉默片刻,这才捋着长须微笑。 「原来是小娘子回来了。」 辛夷面对他躬身行了个礼,「是我,老先生有礼了。」 「快坐,快坐。」周道子面色平静,眸底却跳跃出一抹欣喜的火光,眼眶几乎湿润了。 「郡王要娶你为妻,我就有些猜想,但他不说,老夫也不便相问。」 辛夷微笑坐下,十分端庄。 周道子叹息一声,「这些日子,老夫眼睁睁数着日子,用着娘子留下的旧方为郡王治疾,无人商量,又无十分把握,着实惶恐得很。娘子回来了,老夫心下便踏实下来。」 辛夷道:「郡王的医案,可在你处?」 婚前那段日子,辛夷和傅九衢聚少离多,难得有机会为他诊疾,而且,傅九衢好像是刻意表现出身体无恙,从不肯对她多说,更没有在她面前发过病,因此,辛夷对他的病情和用药情况,并不全然掌握。 周道子看她目光里露出忧色,眉心也是一蹙。 「娘子请随我来。」 wap. /90/90878/31353783.html 第441章 夫妻温馨日常 药坊里除了药厂,还有当年辛夷特意为广陵郡王准备的「手术房」,那时候器械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一年多周道子又有精挑细选,但当时最困难的一环,是消毒和手术室无菌化的问题。 在岭南山林里,辛夷告诉傅九衢侬人炼丹砂的密封蒸馏法可以借鉴,用来杀菌消毒,傅九衢也都一一照做。 不过,辛夷告诉傅九衢的时候,生命危在旦夕,完全是临终遗言,她并不清楚傅九衢能领悟多少,做成什么样子。如今亲眼得见,不免感慨古人智慧。 辛夷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宋代的蒸馏器,但眼前这个比起书上粗糙的图样,要精妙很多。 蒸馏器有两种器形,下方是加热的炉子,上面是盛放药物的密闭容器,有通管、有冷凝罐,在岭南人炼丹的铁质上下釜的基础上有不少改良。 辛夷抚着蒸馏器,「好东西。」 周道子对这个用途尚不全然知情,看小娘子欣喜的模样,不免疑惑。 「娘子是要用来炼制丹砂?」 辛夷笑着摇头,「不,炼酒。」 「酒?」 「嗯。」辛夷点点头,见周道子诧异地盯住自己,抿嘴一笑,「此酒非彼酒。」 时人饮用的酒液完全达不到消毒的水平,但蒸馏器却可以将易挥发的酒精(乙醇)蒸馏出来,再经冷凝的蒸馏酒,酒精浓度可以到达百分之七十五…… 有了它,辛夷稍微放下心来。 「手术的事,我们要准备起来了。我眼下身份不便,不好三天两头往药坊里跑,在外只说是找你诊治眼疾,往后复明也好有个托词,还望周老替我遮掩一二。」 周道子躬身作揖,「小娘子大可以放心,老夫的嘴巴严得很。」 ···· 长公主是入夜后才回来的,轿辇停下便让周婆子扶入了福安院,府里下人看长公主双眼红肿,也不知道她这一趟入宫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 福安院寂静异常。 辛夷让杏圆去打听回来,说是长公主病了,赶紧马不停蹄地过去看望。 赵玉卿原本躺在床上默默垂泪,听说儿媳来了,赶紧坐起来与她微笑寒暄。 辛夷借机为她诊脉,「母亲是哪里不舒服?」 赵玉卿脸颊微红,摇摇头,抽回手。 「我没有大碍,只是坐得久了,有些头晕。」 辛夷没有拆穿她装病的事实,关切地道:「头晕也不是小事,我开个方子,让人去抓了药来………」 「不用麻烦。」赵玉卿摆手制止她。 「你才刚过门,不用在我床前伺候,回去歇着吧。」 她显然是不愿意辛夷担心,但这件事情,辛夷又哪里能真的置身事外呢? 她笑着摇摇头,殷勤地坐到床边上,「那我给母亲捏捏肩、按按头也好。」 这次赵玉卿没有拒绝。 也许是她太累了,也许是辛夷按摩的手法太舒服,很快赵玉卿便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呼吸均匀,有轻微的鼾声。 辛夷默默离开福安院,心里别有一番滋味。 ·· 傅九衢回来的时候,辛夷正在洗头发。她听到背后熟悉的脚步声,也察觉到桃玉放在头皮的手微微一顿,很快便退下,换了一双修长轻柔的大手。 「怎么样?合适吗?」 傅九衢的声音很轻,仔细听,带了一丝笑意。 他全然没有长公主所表现的那种焦虑和不安,整个人是十分放松的,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好像万事都在掌握,笃定而自信。 辛夷侧过眼 神,看着地上灯火映出的淡淡阴影。 「你去了哪里?」 傅九衢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指尖轻抚着她的头,温声一笑。 「我若说和蔡祁几个去了瓦子吃酒,你可会生气?」 辛夷:「有点难过。」 傅九衢心下微窒,正要同她解释,就听辛夷吸着鼻子道:「我的丈夫竟然要借酒浇愁,显得我太没本事了。」 傅九衢:…… 「十一。」他沉默片刻才道:「你的丈夫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辛夷轻描淡写地嗯声,「所以,九哥去瓦子里就只是简单地喝酒吃菜,想小侯爷了?」 傅九衢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对她酸溜溜的语气很是受用。 「不瞒你说,当真只是喝酒吃菜,便是子晋也没有叫酒娘作陪。」 「哼!信你的就有鬼。就算你不找,小侯爷还能转性了不成?」 「子晋……他确实变了不少。」 傅九衢不爱撒谎,更没有必要替蔡祁圆谎,辛夷哼哼唧唧地表示了相信,顺便闭着眼睛,一边让广陵郡王侍候洗头,一边八卦蔡祁和曹漪兰的事情。 洗完出来,辛夷就着贴身的里衣坐在凳子上,傅九衢站在她身侧为她绞头发。 那件小衣裳是辛夷婚前特地准备的,用的是轻薄的布料,云彩似的,软绵绵,滑腻腻,夏天穿在里面最是舒适。 于她而言,这样的衣裳远比后世夏天的着装要保守许多,而且还是在房间里,并不会觉得难为情,因此她整个人慵懒而放松,并没有察觉广陵郡王那一双无处安放的眼睛。 房间里静静的,夫妻独处的日常,让辛夷很是惬意,眼睛半阖不合,几乎要睡过去。 「母亲从宫里回来就躺床上了,说是身子不舒服,你等下过去看看她吧。」 傅九衢:「我刚从福安院回来。」 辛夷侧目看去,「那她有没有说什么?」 傅九衢许久没有声音。 「怎么了?是不是不太顺利?」辛夷察觉他的情绪,不以为然地道:「说来这些事情全是你我惹出来的,却要母亲去宫里下跪求情,很是不该。」 「我劝她了,不肯听。」 「做娘的,总想着为孩子做点什么。回头你在她老人家面前,嘴巴乖一点,说几句好听的话,多安慰她,明白吗?」 傅九衢扬起嘴角,浮出一抹笑意,「怪不得母亲那样维护你。」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在宫里,母亲为你说了不少好话。」 那些谏官骂辛夷是妖女,嫁入长公主府里定然是居心不良,为防范于未然,应当让广陵郡王把她休弃了才能安心。 结果赵玉卿把辛夷好一顿夸赞,并反驳谏官们虚张声势,对一个小妇人赶尽杀绝—— 谏官们认为高明楼身份作假,那他的妹妹就不堪匹配广陵郡王,这桩婚事算不得数,广陵郡王如果当真清白无垢,便是立即休妻,再由皇城司将辛夷押入大牢,静待大理来人后再行定罪。 换句话说,要不要与辛夷割裂关系,是谏官们认为广陵郡王唯一可以证明清白的途径。 然而,赵玉卿当场否决了休妻的提议。 她概不承认高明楼是假冒的,毕竟大理国使者还没有入京,谁也无法认定。 然后,她痛心疾首地斥责谏官,「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好端端一个小姑娘,嫁入我府上才刚一天,就让我儿休妻,你们安的是什么心啦?是要让世人戳我儿的脊梁骨,背上始乱终弃的骂名不成?」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言地争论了半天,谏官们竟是败下阵来。 长公主到底是女流之辈,谏官们面对官家尚且口若悬河,面对长公主这个妇人,却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奈。 说重了,她便哭。 说轻了,她反口便咬。 这些人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头一天见识到柔柔弱弱的长公主竟有这般泼辣的时候…… 辛夷听得入神,不时笑上几句。 「对付这些老臣,还是母亲有办法,不像你………」 她又是不满地瞪傅九衢一眼,「你就不同了,还有心情和蔡小侯爷去喝花酒。」 傅九衢哭笑不得,「哪里是喝花酒?我只是……」 辛夷见他话到一半不说了,哼声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有事找子晋。他为了气曹漪兰,非得去锦庄。」 「……」辛夷半眯起眼,「找蔡小侯爷商议什么事情?」 傅九衢余光扫来,黑眸里一片阴凉。 「我们要去扬州,不能在京中留下后患。」 说这话的时候,傅九衢的手心里握着一把辛夷的头发,随着语气的加重,他微微用力,辛夷便察觉到头发的紧绷,从而感受到他的情绪。 「你是说……」她慢慢回过头来,盯住傅九衢的眼睛,「张巡和周忆柳?」 傅九衢眼帘微垂,没有正面回应辛夷,只轻轻地放开她柔软的长发,搂着她的腰将人抱入怀里,狠狠用力圈紧,仿佛要与她融为一体。 「做了错事的人,总得付出代价,十一你说呢?」 「是……」辛夷话未说完,就被傅九衢吞没在温柔的吻里。 半夜里,下了些小雨,天气格外凉爽。 明明是满腹心事,可两人相拥同榻,却意外得了个好眠。 次日醒来,辛夷就被长公主叫了过去。 她想着自己晚起,没有来得及请安,去福安院的路上还有些忐忑,不料进门一看,赵玉卿把下人都屏退出去,堆放着一桌子的金银首饰和房契地契,正双眼红红地垂泪。 wap. /90/90878/31353784.html 第442章 婆媳关系 难道说,长公主迫于朝堂上的压力,准备拿钱出来打发她,让自己离开她的儿子? 「母亲。」辛夷保持着温顺亲切的模样,不动声色地走进去,「您这是怎么了?」仟千 赵玉卿猛烈的咳嗽了两声,「坐。」 平日里她看到辛夷总是笑眯眯的,难得这般愁苦。辛夷行了个礼,端端正正地坐下,瞥一眼桌几上那个檀木托盘里冷却的白粥。 「母亲没用晚膳?」 赵玉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吃不下,淡淡叹道: 「高明楼的事情,眼下闹得满城风雨,连带着你也受了牵连。方才宫里头来人给我捎了个信儿,官家已经打定主意,要是阿九不肯休妻,只怕当真要罢官外放了……」 休妻? 傅九衢没有跟她说过,想是回避着这个事儿。 再看赵玉卿的举动,辛夷大抵就明白了。 只要广陵郡王休妻,那他就是「受害者」的身份,与高明楼撇清了关系,如果他执意不肯,那整件事情,就必得要背上责任了。 辛夷微微浅笑,「那母亲的意思是……」 她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只等赵玉卿说出「拿着金银细软离开我儿子」那句话。 赵玉卿声音幽幽的,「这些年,我们府上也没有攒太多的家当,阿九心思不在这里,我也不是十分机敏通透的性子,好在当年大娘娘为我备办了不少嫁妆,只要你和阿九不败家,怎么花消都够了……」 「母亲?」辛夷诧异地看过去,「您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这些都给你。」赵玉卿拿帕子拭了拭眼睛,又将面前的一个小匣子推给她,「这些是我的私房钱,这个匣子里放的是府里库房的钥匙。这些房契地契是我给你的心意。」 辛夷有些意外。 「母亲不必给我这些。我药坊那边也有不少进账,府上的财物都是您的,您拿着便是……」 赵玉卿摇头苦笑,「我能活得到几时?以后这个家还得你来当。」 辛夷皱眉,「母亲为何说这样的丧气话?」 赵玉卿垂下睫毛看着腕上的镯子,轻轻把弄着,「阿九为了娶你,人都痴了,怎肯休妻?」 她苦笑一声,声音满是惆怅。 「他是个犟骨头,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和他那个爹是一模一样,我看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外放扬州了……」 说起外放扬州,赵玉卿仿佛被触及了伤心事,一时悲从中来,眼眶红透,睫毛上挂满了泪。她本是个柔弱妇人,身在皇家,哪里吃过什么苦?一生中最大的两桩苦事,都是为了丈夫和儿子。 辛夷端起桌几上的茶水侍候她喝下,上前宽慰片刻,等赵玉卿缓过情绪,微微一笑。 「九哥说他自有安排,母亲便将这些烦心事丢给他便是。退一万步说,即便当真贬黜扬州,那我们也会带着母亲一起过去。一家只要在一起,身在何处,有什么打紧?天高皇帝远,那才是自在日子呢。」 …. 赵玉卿垂眼,笑着摇头。 「我知道你是个好媳妇儿,想孝顺我,可我在京中住惯了,身子也不好,不想长途跋涉,也不想拖累你们……」 说着又轻轻咳嗽起来。 辛夷连忙在她后背轻抚几下。 她不知道赵玉卿是真的舍不得离京、不肯长途跋涉,还是不愿意打扰她和傅九衢,故意这么说来试探她的想法,等赵玉卿停止咳嗽,握住她的手腕放好,便为她请脉。 「您看,身子不好不是有现成的大夫吗?有我在身边照顾您,您这身子很快就调养起来了。再说,儿再大,哪能离得了 娘。没有母亲在身边教导,谁能管得住九哥?」 赵玉卿看她是诚心规劝,也没再怎么推辞。说到底,哪有母亲不想跟儿子在一块的,只是怕媳妇不喜罢了。 赵玉卿没娶儿媳妇的时候,听人说过不少婆媳斗法的弯弯绕绕,厌烦得很,她不想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婆婆,但私心里也怕碰上个口蜜腹剑的狠毒媳妇,确实是有心试探一下。 但是,将财产相赠和让儿媳妇管家,赵玉卿也是诚心的。 一来她身为大宋长公主,不说陪嫁的丰厚,就说朝廷每月的奉银也是了不得的一大笔钱,根本不愁财物。二来她确实不喜打理家事,好不容易娶了儿媳妇,不让儿媳来做,非得自己抢着头痛吗? 于是婆媳两个嘴上说着客气话,将掌家权推来推去,好像是什么烫手山芋似的…… 最后,辛夷还是没有拗过赵玉卿,拿了库房钥匙和房契地契这些需要花精力打理的东西,没拿赵玉卿给她的那些私房钱。 去扬州的事情,朝廷没有旨意下来,但在府上却是传开了,便是下人们也在私底下准备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辛夷每天都会去福安院里陪赵玉卿说一会话,侍候她饮食和汤药。晌午后,便会带着三念去药坊找周道子问诊,然后在药坊的手术室里忙碌半天。有时在药坊用饭,有时黄昏便会回府。 傅九衢照常的早出晚归,辛夷知道他在忙,但不很清楚具体在忙些什么。 两个人各自忙碌,有时候只有晚上才能碰面。 新婚燕尔,美人在旁,傅九衢再累也不肯亏待自己,常常不待辛夷回过神便将她带入沟里,吃干抹净,再露出狼尾巴摇一摇,哄她开心。 他极是贪恋这事,夜夜如此。辛夷有时候实在累乏,不想奉陪,却是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尤其想着九月初九那个日子,她总是不知不觉投降…… 两个人很是亲昵和荒唐,常闹到半夜才歇。临衢阁那几个年纪小的丫头,近来都不太敢正视他们的主子爷,即便是孙怀这种常年近身侍候的人,也极是意外。 什么清冷矜持,全都敌不过红颜媚骨。 府里上下,都知道广陵郡王把这个郡王妃宠得如珠如宝,连长公主也极是爱重她,因此,即便关于郡王要休妻的传闻在市井坊间传得甚嚣尘上,府里却是一片祥和。 …. 丫头婆子们私底下没少嘀咕主子房里的事,尤其贴身侍候的几个,更是清楚郡王有多黏郡王妃,每日里她们去打扫房间、整理床铺或是侍候郡王妃沐浴,无不是羞得面红耳热。 所以下人们一致认为,郡王妃有可能会因为受不住郡王的厮磨而休夫,但郡王却绝不会休妻。坊间那些人全是说的无赖酸话,嫉妒人家小夫妻感情好呢。 傅九衢很少主动和辛夷说起朝堂上的事情,他只想把小妻子护在臂弯,不让她忧心俗事。 他不提,辛夷便不问,假装不知情,只一心一意照顾他的身子,然后每天准点去药坊,把所有的精力用到治疗心疾上。 药坊的桌子上每天都会有小报,辛夷会细细品读,从真真假假的消息里,找些乐子。 这些小报贩子路子野,大概使了不少银子给进奏院和朝中官吏,总能探得一些不为人知的八卦传闻,新鲜得很。 辛夷觉得后世的野史,大概就是这么来的。 「小公主出生数日尚未赐名,周娘子未获进封恐患心病。」 小报上有一条与宫里的周娘子相关的传闻,说是近来太医频频出入翔鸾阁,对外却不说是何人病了。小报上半嘲半讽地说,是周娘子没获进封,这才假托病情乞求官家垂怜…… 辛夷将这张小报反复看了两遍 ,拿过几上的白瓷茶碗捧在掌心,轻品一口香茶,低低一笑。 「杏圆。」 杏圆上前行礼,「婢子在。」 辛夷问:「近来没有人给百先生写信求助吗?」 汴京小医娘. 姒锦 /68/68807/20999954.html 第443章 阿胶炖鸡惹的祸 杏圆抿住唇角看了旁侧的桃玉一眼,眼皮垂落下去。 “有。” 辛夷抬眉,“为何没有人给我?” 两个丫头又是相视一眼,脸颊都有些诡异的红晕。 “郡王说,郡王妃最近忙累,每日都睡不够时辰,就不要拿这些烦人的东西来打扰您了。” 杏圆没有明说,但她和桃玉那一副没做贼却心虚的样子,还是让辛夷的耳朵有点发烫。 房里那点荒唐事儿,最是瞒不过贴身的丫头,可傅九衢这么明着告诉别人,她忙着陪他睡觉所以没有工夫处理百晓生的信件,这像什么话? 她轻咳一下,“信呢?” 杏圆道:“郡王都放在书房里。” “唔,明白了。”辛夷想到书房还有些心慌,连忙转头,顾左右而言他,“三姑娘呢,去叫她用饭。吃完我们就回府了。” 桃玉应声下去。 辛夷慢慢起身,检查一遍房里的手术器具和药物,微微一笑。 “锁上门,走吧。” ·· 傅九衢今天回来得早。 一回府就去了书房,许久没有出来。 辛夷回府先去换了身衣裳,再去灶上炖了阿胶乌鸡汤,让人送一盏去福安院孝顺长公主,再亲手盛一盏放在托盘里,端到书斋二楼给傅九衢。 程苍和段隋一左一右候在门外,看到辛夷齐齐行礼。 “郡王妃。” 成婚后,这二人对辛夷比以前客气了许多,尤其是段隋,完全褪去以前那率直的模样,再不会在辛夷的面前插科逗趣,甚至常常不敢抬头,过多地注视她的容貌。 男女有别,他们有所避讳,辛夷也客套有礼。 “我有事找郡王,劳烦二位替我通传一下。” 程苍怔了怔,上前替她推开门,“旁人需要通传,郡王妃自然不用。” 辛夷微微一笑,道声谢便端着托盘进去。 这个季节,天黑得晚,书斋二楼的采光很好,没有像院子房舍一样点燃灯火。 光线氤氲一片,傅九衢就坐在靠窗的紫檀木大椅上,身姿慵懒闲适,看上去很是惬意。 “九哥。”辛夷含笑走近,将托盘放在桌上,“我从药坊里拿了上好的阿胶回来,给你炖鸡,补补身子。” 傅九衢连忙起身接住,再握了她的手过来,失笑。 “阿胶不是女子养颜调经所用?给我补什么身子?你该端去给母亲和福康才是……” 福康公主是两日前落的胎。 为了不让公主的身子留下后遗症,辛夷很是花了些心思,可是小公主并不领情。 肚腹里的胎儿没了,亲爹将她软禁在临衢阁里,守卫森严、如同禁足,有情人也无法见面,她悲从中来,成日以泪洗面,无论谁劝都不管用。 傅九衢嘴上不说,但辛夷知道,那是他的嫡亲表妹,哪能真的狠得下心?所以,这几天也是尽心尽力地照看着。 “放心吧,少不了你表妹的。只是她刚小产两日,恶露未尽,眼下不宜服用补药,倒是你……” 辛夷说着,笑嗔他一眼。 “阿胶养血调阴,对治疗男子虚劳羸瘦也大有益处。” “虚劳羸瘦?”傅九衢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味。 辛夷点点头,正色道:“男子服用阿胶自古有之,房丨事劳伤,透支精元,或因过于亢奋而致阴亏阳丨痿……” 最后那个字她是含糊般说的,拖着娇软的尾音,身子便被傅九衢捞了过去,坐在他的膝盖上。 广陵郡王一双狼眼似笑非笑地盯住她。 “十一说的话,夫君听不大懂。你再说一遍?” 辛夷一颗心怦怦直跳,回避般后仰,可环在腰上的臂膀却越收越紧,她无力地瘫在他身上,无辜地眨下眼睛。 “我是认真的呢。” “我也是认真的。”傅九衢毫无预警地低头,朝她压了下来。 “在娘子心里,我便是虚劳羸瘦,透支精元,阴亏阳损的人?” 辛夷哭笑不得,“都火烧眉毛了,你还计较这个?手术在即,要好好将养身子才是道理。从今天起,再不许劳累,我也不会再陪你胡闹……” “不要岔开话题!”傅九衢眼梢微撩,用力将她往上抬起,坐在自家腰上,这才浅浅一笑,耐着性子慢慢厮磨。 “嗯……好些了吗?” 他没再缠着要解释,辛夷松了口气。 可转念再想他问的是什么,脸颊不由一烫,身子登时僵硬起来,撑着他的肩膀便拒绝,“没好。” “嗯?”傅九衢低头,“疼?” “嗯。” “我帮你上些药?” “不要!” 他黑眸幽幽,亮得惊人,辛夷看一眼便心乱如麻,一边笑一边摇头,避开他的触碰。 “说正事呢。你要不要听大夫话的?” 看她明明慌乱又故作镇定的样子,傅九衢掀唇,忍不住逗她。 “听。可大夫也不能阻止人家小夫妻恩爱吧?” 辛夷嫌弃地瞪他,“恩爱也不是只有这一种法子。” 傅九衢严肃地想了想,“还有什么法子?十一说来听听。” “比如……”辛夷把他的手臂拉上来,环在自己腰上,垂目轻笑:“没有成婚的时候,你爱慕一个女子,思之若狂,但不会有亲密接触,只拉个小手,就很满足,对不对……” 傅九衢抬抬眉梢,眼底都是笑。 “可惜人心不足。” 辛夷盯住他,略带幻想地道:“在我以前那个世界里,有一种偶像剧,就像你们的书生小姐的话本,由真人演出来,供人观看。在偶像剧里,男女恋爱什么也不做也很让人着迷……” 傅九衢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怎样的着迷?” 辛夷思考一下,憧憬般微笑:“我以前很喜欢看偶像剧里男主拥吻女主那种剧情,很甜很宠,很欲,看得人心里甜丝丝的,脸红心跳。” 以前没有谈过恋爱,全靠幻想,辛夷也像别的小姑娘一样,有过许多期待。但她觉得以傅九衢这个老古董的领悟能力是永远也参不透的。 “唉,可惜没法同你一起看偶像剧……” 她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声音未落,后脑勺猝不及防地被傅九衢托压下去,余下的话被他堵在唇间。 霸道的、不留余地的吻,带着他火热的胸膛和策马杀敌般的力气一起欺压过来,辛夷像一只柔弱的小猫被圈在他和书案中间。 狂乱的心跳和呼吸,香甜得仿佛浸润了整个书斋。 辛夷的喊声差点从喉头滚出来,无法自抑。气息里是他清冽的幽香,唇齿间是他温柔而强势地碾压,她脑子渐渐迷糊,双目紧闭,似娇似哼,忘了原本要说些什么…… “是这样吗?”傅九衢凝视着她,眼底有笑,是辛夷想要的那种天雷勾地火的激丨情后,又欲又宠的笑。 辛夷看痴了。 傅九衢却伸手捏她脸颊。 “可合了娘子心意?” 新 wap. /68/68807/21000951.html 第444章 杏花林里问国手,五丈河畔找辛夷 辛夷双腿发软,好半晌回不过神来,脸颊像是被火灼过一般,低喘许久才平静下来。 她不敢去看傅九衢的眼睛,那里面深藏的宠溺,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满是缠绵靡丽的诱惑…… 她怕自己最终会臣服在他溺人的目光中,缴械投降,忘了方才讲过的话,又沉沦在书房这一隅时光里。 “九哥。” 她轻轻推了一下,嗔怪地看着傅九衢。 “人家好不容易炖的阿胶,可别浪费了。” 傅九衢心领神会,笑着扶她坐好,“说罢,找我什么事?” 他温柔地笑问,却引来了辛夷的不满,“我就不能只是为了照顾你的身子吗?” 傅九衢哼声:“无事不登三宝殿。” “哎呀你这个人……”辛夷笑着望他片刻,朝他摊开手来,“百晓生重出江湖,还望傅大侠高抬贵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吧?” 傅九衢笑着捏住她的小手,往掌心一握。 “来。” 那些信件全都放在书斋左侧木架的一个匣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辛夷好一阵子没有阅读,已经累积不少,但封口却没有被人拆开过。 辛夷兴致勃勃地坐在傅九衢的对面看信。 傅九衢看她一眼,出门和程苍低声交代了几句,又回到书案前。 两个人说着闲话,各做各的事情。 不一会儿,孙怀领着两个丫头进来,端来了热茶和果点,殷勤地笑着。 “爷,小的就在外面,有事您吩咐一声。” “嗯下去吧。”傅九衢没有抬头。 孙怀朝两个丫头使个眼色,艳羡地看一眼两个主子感情甚笃的模样,慢慢退出书房,心下不由五味杂陈。 “这个有趣。”辛夷突然说道。 那是一个普通的信封,但用的纸张却不正常,是有名的碧云春树。 这样的纸张普通人家绝不可得。显然写信的人非常地匆忙焦急,来不及找普通纸笺隐瞒身份。 傅九衢坐到她身侧,将一块玫瑰酥饼塞到他的嘴边,轻言软语地说:“写的什么?” 辛夷轻轻咬住玫瑰酥饼的边角,撩他一眼,将手上的碧云春树笺推到傅九衢的面前:“你看。” “看来百先生很受信任。”傅九衢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轻泯一口,视线低垂。 纸上写:“承蒙白先生指点,近日诞下一女,然身子单薄,不好养育,府上请了不少大夫皆无好转,请荐一名医,吾女痊愈,必有重谢。” 傅九衢道:“小公主怕是不好养活了。” 宫里的孩子不好养,赵祯宫里的孩子尤其不好养。 在此之前已经夭折了许多个公主,辛夷没有想到,这个小公主也会走上老路。 辛夷就着傅九衢的手,又咬了一口玫瑰酥饼:“孩子是无辜的。” 傅九衢一怔:“你要帮她?” 辛夷眨眼,“我是帮我的夫君。” “我不是善人,娘子。” 辛夷睨他一眼:“就当为了在你舅舅面前刷一下好感。或者为我们以后的孩子,积积阴德。” 傅九衢喜欢听“我们的孩子”这种话,不再多说什么,将纸笔墨都放到她的面前。 “百先生请。” “多谢郡王红袖添香。” “……” 辛夷提起狼豪就写。 “杏花林里问国手,五丈河畔找辛夷。” 洋洋洒洒十四字,写得工整端庄。 引来傅九衢一声低笑,“十一真不谦虚。” 时下的人都是谦逊君子,一般老太医都不敢把自己比喻成杏林国手,辛夷却是毫不脸红。 “那有什么?不抬高身价,鱼儿怎么会上钩呢?” 傅九衢饮一口热茶,淡淡道:“我以为你是诚心救人。” 辛夷道:“钓鱼不代表不诚心呀。” 傅九衢眼梢撩撩,“你若当真治好了小公主,官家会感激你的。” 没有什么就稀罕什么。 堂堂一国之君,膝下凄凉,盼孩子都快要盼出心魔了。 她哼了一声,“感激我又如何,还不是不肯放过我?” 傅九衢尚未说话,就见她眼风幽幽地扫来,似笑非笑。 “今天他们没有逼你休妻吗?” 傅九衢眉头微沉,又要喂她吃玫瑰酥饼,辛夷连忙别开头去,“不要,吃一块就腻了。” “没有。”傅九衢放下酥饼,拿托盘里温热的帕子擦了擦手,淡淡地道:“朝堂上人事复杂,互结朋党,明争暗斗不断。我且坐山看戏。” 辛夷笑了起来,“可是你不与人结党,行事又素来辛辣,不留情面,那你便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那又如何?”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辛夷懒洋洋地道:“别看他们平常在朝堂上斗个你死我活,互相辩驳,谁也不肯让谁,但一说到你的事情,马上就会形成共识。” 傅九衢抬眼,讶异地看她,轻笑。 “小十一。你不做官可惜了。” 辛夷:…… 她以为的九年义务教育常识,人人皆知的道理,在时下的女子里却是见识超群,令傅九衢刮目相看。 “这么说,被我猜中了?” 辛夷攀上他的肩膀,轻声问:“他们那样为难你,你为什么不肯休了我?” 傅九衢嗤地一声,笑着将人搂过来。 “谁让我上了小狐狸精的贼船?” “说谁呢?”辛夷笑着瞪他,“成何体统!” 傅九衢:…… 两个人在书房待到二更时分才回去。 虽然那些“百晓生的来信”里,除了周忆柳的来信,没有什么特别相关的,但整个《汴京赋》就像一张网,这些支线和小事就是串成庞大网络的支干和细节,可以从旁佐证很多事情,串联起来,让辛夷对整体剧情的发展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 比如有个人说,他家娘子那天半夜起身方便,撞了鬼。那鬼白衣飘飘,好似会飞檐走壁,从房顶上唰地一下飞过去,便没入了榆林巷刘家的院子里。隔日,他听得夫人说起此事,旁敲侧击地问起刘家人昨夜可曾见过,竟无人得知。 这人是想向百晓生求教,撞鬼是否有法可解,他的娘子刚刚有孕,吓得寝食不安。 又比如,大相国寺度化鬼母的前一夜,雷雨大作,有一酒鬼深更半夜从瓦子冒雨回家,在春煦巷见到百鬼夜行——黑色罩袍,不见头脸,高达八尺许,于雨中行走无声,很快便腾云驾雾而去…… 时人信鬼神,看到异常就会有志怪联想,尤其寂无和尚传出“鬼母作怪”那几日,京中人更是惶惶不安。 辛夷当然不信有鬼。 榆林巷的刘家,是孙喻之的表叔。 春煦巷的百鬼夜行,很难说和张巡有没有关系,而且事情就发生在大相国寺出事那夜,太过巧合。 /90/90878/31378300.html 第445章 新媳妇的分寸 辛夷一一回信,让傅九衢代为发派。 傅九衢也不掺和她这些事情,两个人配合默契。 这一夜相安无事。 难得广陵郡王善心大发,没有在床上兴风作浪,辛夷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总算把几天下来欠周公的债都还清了,整个人神采奕奕,气色红润,任谁看了都明白这个新娘子日子过得舒心,很得夫君怜爱。 去到福安院请安,长公主都不免在她脸上多看几眼。 只要是女子就没有不爱美的。赵玉卿本是美人,即便韶华不在,仍是美中翘楚。然则,岁月在美人脸上留下的痕迹却是难以抹平,尤其她近日忧心,面色更显黄气,眼下青黑。 辛夷自然不会放过搞好婆媳关系的机会,当即小试身手,为长公主做了个面膜加全脸经络spa。 人一舒服,心情就好。 赵玉卿整个人舒展开来,越发觉得儿媳娶对了。 接着便操心起她的肚子和房里的事来。 “十一啊。”赵玉卿听儿子这么叫她,以为是她小名,亲近时便跟着这么叫。 “我虽是急着抱孙子,却也不是那么的急……” 辛夷耳朵一动,觉得这话有点奇怪。 “母亲有话直说无妨。” 赵玉卿眼风轻轻瞄过来,见她面带微笑,又放下心来教导, “阿九双十出头,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你未过门时,我管他管得严,他也洁身自好,房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大概是拘束得久了,娶了妻室,便没个节制……” 辛夷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飞上红霞。 这种事情,古代的婆婆也会管的吗? “咳!”赵玉卿轻轻咳嗽,“你们小夫妻的事情,我本不该多嘴,可我看你身子也单薄,阿九又有心疾,开枝散叶再是紧要,也没有你们自个儿的身子紧要。我当娘的不好说他,你且劝着点。” 辛夷耳根滚烫,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母亲,我会有分寸的。” “嗯,那就好,是我多嘴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不会的,母亲教导得好。” 从福安院回去,辛夷晒着太阳,脚都是飘的,那种尴尬的感觉一直到她回到临衢阁还没有散去,径直泡了个澡,换身衣服去辛夷药坊,这才缓了过来。 她决定,从今天起,要给傅九衢定好日程,绝不可由着他的性子纵欲。 ·· 一顶小轿在药坊门口停下。 曹漪兰一只手扶着丫头,一只手捧着小腹,走得小心翼翼,一看便知对这个孩子很是珍视。 之前曹漪兰也向百晓生询问过腹中胎儿的事情,百晓生也是大言不惭地告诉她“五丈河边找辛夷”。 出于对百晓生的信任,曹漪兰安胎的事情就没有再找过别的郎中,要么让辛夷药坊派大夫去曹府,要么会亲自过来。 但在药坊里碰到辛夷本人,是第一次。 两个人眼对眼一望,曹漪兰皱眉。 “你眼睛好了?” 她与京中勋贵家的千金有些不同,并不总是温婉有礼,成婚后虽然有所改变,但说话行事也自有曹家大姑娘的傲气。 辛夷微微一笑,“正是过来问诊的。近日得周先生用药针灸,略微能看见些人影子了。” 曹漪兰嘴皮动了动,看着她这张酷似张小娘子的脸庞,不知动了什么心思,突然问道:“可否和你单独说几句?方便吗?” 辛夷含笑点头:“方便。少夫人,里面请。” 两人并肩往里走去,安娘子连忙上来招呼,湘灵和良人见了她们也是热络得很。 坐在茶室里看五丈河面的微波轻荡,曹漪兰突生感慨,“与你相对而坐,像是旧人在前,宛如昨日。” 辛夷微笑不语。 曹漪兰注视她片刻,表情不太自在地问:“你和九哥还好吗?” 辛夷轻轻嗯了一声,一副娇羞的样子,“多谢少夫人惦记,夫君待我极好。” “你是个命好的。”曹漪兰面色没变,微微撑住额头摁了摁,眼里却有淡淡的红血丝,让她看上去有几分憔悴。 辛夷关切地问:“少夫人是哪里不舒服吗?” 曹漪兰道:“近日害喜,食不甘味。” 辛夷轻唔一声,“我倒是知晓几个药膳的方子,最是合适怀胎妇人食用,少夫人要是不嫌弃,回头我让人抄了送到府上。” 曹漪兰心思显然不在这里,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郡王妃有心了。” 辛夷但笑不语,等着曹漪兰的下文。 这位曹大姑娘显然比以前做姑娘的时候谨慎了许多,拐弯抹角地试探许久才问辛夷,近日傅九衢可有夜不归宿。 又是为了蔡祁。 “他说是与九哥在一起,我却是不信的。” 曹漪兰又望一眼辛夷的脸。 她婚后好似褪去一些小姑娘的青涩,眉目间俨然有了妇人的妩媚华韵,一看便知被滋养得很好。傅九衢那样的男子,又怎会像蔡祁一样宿花眠柳呢? 曹漪兰见辛夷不答,苦笑一声。 “罢了,你与九哥神仙眷侣,我说这些不是很得时宜。不问了,我去庭院里喝个茶,你先找周先生问诊吧。我等会儿再过去。” 骄傲如曹大姑娘,怎肯在辛夷面前低头。 辛夷见她起身,轻唤一声。 “少夫人可能是误会了。” 曹漪兰停步,“误会什么?” 辛夷道:“前几日夫君回来和我提过一嘴,说他邀了小侯爷去锦庄瓦子里谈事……” 顿了顿,她不无感慨地一叹。 “我们的事情,少夫人想必也听说了。小侯爷和夫君是结义兄弟,近日正是为了我夫君,在京中四处奔走……” 曹漪兰闻言坐回去,踌躇着问:“是九哥找的他?” 辛夷看看四周,迟疑一下,压低声音。 “小侯爷为夫君办事是真,但旁的事情我不敢说定……少夫人是天之骄女,宠惯着长大的,有些事情和我的看法未必一致。但我以为,眼下少夫人当以腹中胎儿为要,将小侯爷的事情抛在一边。他好也罢,不好也罢,孩子是自己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 “你好吃好睡,懒得去管他。他要诚心过日子,你便当他是孩子的爹。他要是死性不改,你就当……借了个种,生了个娃。孩子生下来,不让他见,气死他。” 曹漪兰愣了愣,笑了起来。 “你这番话倒与我认识的一位先生异曲同工。” 辛夷笑道:“我也是得了高人指点。” 两个人相视一笑,曹漪兰认为她说的也是百晓生,心下豁然开朗,就像寻到了知己一般,侃侃而谈。 “他从少年时就风流浪荡,不像九哥那般洁身自好,所以……少女时我很是为九哥着迷,常闹出许多荒唐事情。” 说到这里,她轻笑一声,眉眼间有那么几分促狭,“你听说过没有?会不会生我的气?” 辛夷摇摇头,“夫君玉质金章,风度过人,讨小姑娘喜欢,再是自然不过。” 曹漪兰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你倒是不谦虚……不过,也没有说错。那时,我身边那些小姐妹,哪个不迷广陵郡王呀?只是她们都怕我,不敢在我面前争抢罢了。” 想到以前那个任性的少女,曹漪兰还有几分骄傲,眸子里闪闪发光。 “那时候,我很是瞧不上蔡祁那一副好色风流的死德性。但无论我做错什么,人人都说我不好,他却总是护着我的。只要我叫,他就会来。只要我要,他就会给……” 少年时的竹马变成了夫君,却没了儿时的信任,变成怨偶。 曹漪兰心不在焉,说来有些伤感。 “有时我想,兴许是我错了。脂粉堆里长大的男人,怎会为一个女子收心?我就不该同意嫁他……若不嫁他,此时他待我,应如既往,不会有所隐瞒。” 辛夷道:“少夫人不要多想。小侯爷心里是有你的,只是人有不同,性子各异。他不说,也有可能是不想少夫人担心?” 皇城司的案子哪一桩不血腥? 何止蔡祁不肯说,傅九衢回来又会交代哪样? 只是辛夷和曹漪兰想法不同而已。 她自己也很忙,没有工夫去干涉夫君的行踪。 说到底,曹漪兰就是太闲了。 “少夫人要是愿意,以后可常来找我,我们两个说说话。” 曹漪兰没有想到会收到她的邀请。高淼离京后,她太孤单了,府里的丫头下人又不便多说,几乎下意识地,她便红了眼眶。 “好,只要你不嫌我叨扰。” 辛夷勾唇,“我也时常无聊,我们可以做个伴。” 曹漪兰微微点头。 当然,辛夷不是真的闲得无聊,找曹漪兰来作伴,一来是免得她疑心生暗鬼,找蔡祁的事儿,破坏了傅九衢的计划。 二来是长公主交给她的那一堆家事,她并不能很好地处理。 穿越女不是万能的,比如怎样做一个大户人家的主母,她就一点不会。但曹大姑娘不同,她是高门嫡女,从小受家族教导,掌家主事有的是法子。 辛夷不好去劳烦长公主,曹漪兰来得正是时候。 /90/90878/31378301.html 第446章 病入膏肓 很快京里的人就发现,开国侯府的少夫人和广陵郡王的小媳妇儿好上了,成日里厮混在一起。 鉴于曹漪兰以前的名声,提到她就有人「啧啧」,甚至有小报专门调侃了这件事情。 赵玉卿原本打定了主意不管儿媳妇的私事,得知此事,还是免不了提点几句,辛夷皆是含笑应付过去。 以前她不知道,和曹漪兰厮混这么愉快。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自打接管了府里的事情,辛夷才发现家务事不简单。 以前在辛夷药坊里,人虽然也不少,但比起长公主府还是小巫见大巫,而且药坊里对伙计的管束没有那么多,除了治疗煎药的流程较为严格,在生活上,辛夷不爱给人立规矩,大家都很自在。 长公主府有一个惹不起的长公主婆婆,还有那么多的下人、有那么多的财产,人一多,钱一多,事情就容易乱套,以前的管家又是长公主的人,资格越老,越难管束。 曹漪兰一来,简直帮了她的大忙。 世家勋贵的千金,从小受管家主母的教育,样样事情都有手段。几日下来,辛夷便学到点门道,慢慢将事情理顺了。 当然,曹漪兰的妙处不止如此。 这位从小招猫逗狗的少夫人,开封府土生土长,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耍的,她门儿精。 也不知是谁需要散心,一得了空,两个人便相约出行,郊外踏青、节令宴会、楼台戏曲、奏乐赏舞、即兴诗词,曲水流觞,样样玩上一遍…… 曹漪兰甚至带她去看过一场「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小倌…… 以前傅九衢是不会对她说这些事情的,她接触的人群大多也不懂达官贵人们的耍子,而《汴京赋》就更不用提了,不可描述的事情自然不会出现在策划的案头…… 这一次,辛夷才真正的大开眼界,发现北宋的娱乐文化丰富得令人咂舌,士大夫群体的享乐主义和沉迷酒色俨然已是病入膏肓。 怪不得北宋会亡。 辛夷面前摆放着精致的果点,正在看曹漪兰点茶。 以前她喝茶一般烧水泡开,虽也见过别人点茶,却觉得麻烦,不愿去学,没有想到曹大姑娘点茶的模样,如此赏心悦目。 「我要是男子就好了。」 听她突生感慨,曹漪兰抬眉。 「做男子有什么好?」 辛夷调侃,「可以娶你为妻。」 曹漪兰怔了怔,瞪她一眼。 「不要拿我玩笑。我不是广陵郡王,才不吃你这一套。」 嘴上说不吃这一套,声音却是娇软不少,分明又是辛夷认识的那个音色嗲嗲的曹漪兰了。 辛夷忍不住笑。 曹漪兰神色严肃,表情却是自信不少。 她从小顽劣不爱受管教,从娘家长辈到婆家亲眷,无不充斥着对她的不满意。在这个时代,曹漪兰无疑是叛逆不羁的女子,但在辛夷看来,她的作派可太旧式封建了。…. 辛夷的赞叹是真心的,对曹漪兰来说,却很少得到。 两个人一拍即合。 辛夷吃茶,曹漪兰点茶,干果糕点瓜子摆在桌上,很是惬意。 「如此端庄贤惠的小媳妇儿,真是便宜小侯爷了。我要有你一半能干,夫君只怕要乐得开花了。」 曹漪兰噗嗤一笑。 「九哥要的可不是贤妻良母。」 辛夷笑问:「那他要什么?」 曹漪兰道:「他要的是你呀。」 两个人互相调侃,辛夷发现在短短两年的婚姻生活后,曹漪兰对傅九衢是真的放下了,说起他来偶尔唏 嘘,那只是对当年少女心事的回味,无关男女情爱。 笑闹间,曹漪兰沉郁的心情好了许多,比那日在辛夷药坊,更是开朗。 她瞥一眼辛夷,神神秘笥地坐到她的身边。 「沉玉瓦子最近出了个新的诸宫调,说唱的小生很是俊俏,你可要去看?」 诸宫调是一种说唱伎艺,由多种宫调、多曲联成一套宏大的套曲,表演时讲唱结合,情节复杂,篇幅较长,像是一个长篇故事。 前阵子辛夷去听过一个志怪诸宫调,觉得很有意思。就像看电影一样,戏里的演员要是俊俏好看,就会受到无数人追棒,有如后世的明星艺人。 辛夷想了想:「去。」 曹漪兰道:「那等下我们同去。」 二人在药坊里用了些点心,辛夷和安娘子交代一番,便和曹漪兰同乘一辆马车,朝沉玉瓦子而去。 良玉瓦子没有锦庄瓦子那么大,那么华丽,位置也稍为偏僻,但里面也有十几个勾栏之多,生意也毫不逊色,而且,锦庄瓦子以姑娘好看、伎艺精湛见长,良玉瓦舍却因清秀俊俏的小倌在士大夫中间广为流传。 车夫在街外停下。 曹漪兰和辛夷说笑着进去。 这个时代的人去勾栏瓦舍看戏听曲赏杂技,就像后世的人吃饭唱歌看电影一样常见,虽然少有女客,却不是没有,因此,她们带着侍卫和丫头进去,头戴帷帽,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并没有引来注意。 曹漪兰让丫头佩儿去打听一下,就找到了表演诸宫调的那个勾栏。 勾栏门口挂着招子,写着当日的诸宫调和说唱艺人的名字。 「青玉公子的《洞仙歌》真是一绝,闻者伤感,听者落泪……」 「难不成你是听唱来的?不是因为青玉公子长得俊俏?颇有几分广陵郡王的风采?」 「青玉公子那种教坊司的艺人,怎可和广陵郡王相比?快莫说这些话了,皇城司的察子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躲着要你的命呢?」 那人抹了抹脖子。 另一人当即抿住嘴巴,紧张地四下打望。 曹漪兰朝辛夷看了一下,低低地笑:「你可听见了?任是再俊的男子,也越不过九哥那道坎去?」 辛夷笑了笑,没有搭话。…. 勾栏的腰棚里早已坐满了人,窃窃私语着,看那模样都是冲着青玉公子而来,其中不乏女眷。 果然是当红名角。 「走吧,我们上神楼。」 曹漪兰挽住辛夷的胳膊,慢步轻摇往里走。 神楼便是包间,和腰棚相比,相当于vip和普通观众席的区别。 踩着木梯往上走,辛夷一直留意着腰棚里的动静。 冷不丁听到曹漪兰呀了一声。 「小叔,你也来了……」 辛夷略微一怔,回头便看到曹翊。 一袭柔蓝对襟袍衫,大袖轻盈,长发束皓白玉冠,衬得男子眉目柔和,温润得像一块碧玉。 曹翊不满地扫一眼曹漪兰,朝辛夷行礼,「郡王妃。」 辛夷颔首还礼,「曹大人。」 曹翊让到一侧,做了个「请」的手势,曹漪兰拉着辛夷便要过去,曹翊却突地朝她们开口。 「去朱雀席吧,那头坐满了。」 神楼上的青龙、白虎、朱雀、神武分属不同的四个方位,尤以青龙为尊,正对戏台的方向,方便观赏。 曹翊让他们不要去那边的原因,简单来说,就是有更尊贵的人包了场子。 曹漪兰看向曹翊,嘟起嘴唇,「哦。小叔在这里,都得不到 一个好座吗?」 这时的曹漪兰倒是有几分做姑娘时的娇纵。 原因无他,百戏杂技由教坊管理,而教坊又归属殿前司,有固定饷糈,吃的是皇粮,对直属的殿前司上官自然会更为敬重。 因此,曹漪兰理所当然觉得小叔可以为她搞到青龙席的位置。 曹翊沉吟一下,莫名瞄了辛夷一眼。 「重楼和子晋在那边。」 曹漪兰自己也是来听戏的,可一听蔡祁在这里,便条件反射地觉得他是来花天酒地的,当即变了脸色,要不是傅九衢也在一起,她大抵会马上冲过去,跟他撕打起来。 辛夷倒是平静,「那我们去朱雀。」 曹漪兰尚有些愤愤,曹翊已然拱起双手。 「你们先过去,我让人端些茶水果点过来。」 辛夷想拒绝,但曹漪兰花自己小叔的银子理所当然,当即应下,还点了沉玉瓦子里最贵的果品,这才满意地拉着辛夷去朱雀入座。 曹翊看着辛夷的背影,在楼道上站了许久,默默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姒锦 wap. /90/90878/31387687.html 第447章 寻曲听声吃大醋 一群人坐入朱雀席,几个丫头打着帘子便叽叽喳喳地调笑起来,说起外间的议论。 曹漪兰闷闷不乐,盯着纱帘不吭声。 许久,突然道:「别笑了。有什么可笑的。」 几个丫头当即收住表情,屏气凝神地站立一侧。 辛夷问她:「怎么不高兴了?我们不是来看青玉公子说唱的吗?管他们做什么?」 曹漪兰抚着自己的肚子,盯了她片刻:「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同你说。」 看她神色凝重的模样,辛夷怔了怔。 「什么事?」 曹漪兰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我说了,你不要问九哥,也不要说是我说的。」 她怕傅九衢。 辛夷却是不怕,闻声便笑了。 「快说吧,我保证他不会找你麻烦。」 曹漪兰瞥一眼丫头,「你们去外面守着。」 这么慎重? 辛夷抿唇不语,看丫头鱼贯而去,再平静地盯住曹漪兰。 曹漪兰迟疑片刻,突然问:「九哥是不是每日早出晚归?」 辛夷点头,「嗯是。」 曹漪兰又问:「他是不是和你说要上朝点卯,当值办差?」 辛夷再次点头,「是的。」 曹漪兰扯了扯嘴角,眼眸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心碎般淡了声音,「不曾想,蔡子晋倒是说了一句真心话……全天下的男子都是一个样。」 辛夷眉头微拧,「到底怎么回事?」 曹漪兰盯住她的眼睛,「你不知道吧?九哥自从被谏官弹劾,又不肯休妻,无法撇清和高明楼的关系,早已被官家特旨勒停,只留阶官,等待外放。」 勒停,便是勒令停职接受调查。宋代官职分为阶官和差遣,阶官是品级和收入,差遣是实际的职务和权限。只留阶官的意思,便是没有正式任职,但品级和收入还在。 辛夷觉得那么大的案子才罚他一个勒停,官家很是宽厚了。 曹漪兰还在叹气,「没了差谴,你说他还上朝吗?还处理什么公务?」 她哼一声,声音里带了几分讽刺,「前几日我便想说来着,一来以为他当真在办正事,二来不想嚼这个舌根伤了你的心,让你以为我心怀鬼胎。不曾想,他竟是被蔡子晋那个混球带坏了,陷入了脂粉堆里……」 辛夷微微垂头,许久没有作声。 曹漪兰见状,揪住她的胳膊。 「你说话啊,他骗了你,你就不生气么?」 辛夷想了想,摇头,「生什么气?看青玉公子才是正经。他们看他们的,我们看我们的。」 曹漪兰提一口气,差点被气死。 恰在这时,外面传来咳嗽声,佩儿在请安。 「曹大人,少夫人和郡王在里面呢。」 辛夷和曹漪兰齐齐噤声。 曹翊带来两个小厮,除了给她们送吃送喝,并没有多说什么。 临走时,对辛夷道:「劳烦郡王妃替我管住兰儿,不要让她乱跑。」 辛夷知道这话里的意思是,不要让曹漪兰去找蔡祁的麻烦,惹得人家看曹家的笑话。 她淡淡点头,「会的。」 「有劳了。」 「曹大人客气,这是我该做的。」 曹翊礼数周全,辛夷也有礼有节,就好像眼前这个男人并不是前男友,而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陌生男子。 「那你们好坐,我走了。」曹翊一只手紧紧攥着,指甲已经陷进了掌心,脸上却保持着平静和温和。 辛夷头上有轻纱帷帽 ,但曹翊的眼神多毒呀?新 她绾起长发,做妇人打扮,纤瘦的身子有新妇的妩媚,声音温和动人,一说话便带笑,但那双隔着轻纱的眸子却冷漠疏离。 曹翊从不相信傅九衢会娶一个陌生的大理女子,即便那个人长得和辛夷很像。 他也丝毫不怀疑辛夷会在死而复生后伪装得这么好,轻而易举就骗过了所有人,包括天天与她相处的曹漪兰。 他只相信自己的直觉。 靠近她,便心跳加速,手足无措。 从来没有别的女子给过他这样的感受…… 他知道,她就是那个日思夜想却思而不得的小娘子。 从最初的震惊后,曹翊也曾欣喜若狂—— 她没有死。 曹翊想为她做点什么,可他很快发现,他什么也做不了,她和傅九衢很快成婚,他连她的衣角都触碰不到一片。 错过的,永不会在了…… 曹翊缓慢行礼,告辞出去。 他在帐帘后静静地立了片刻,像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就像没有来过一样。 「呼!总算走了……」 曹漪兰松了口气,小声朝辛夷道:「说来还是我小婶子最好命。我小叔才是最洁身自好的人呢。不纳妾、没通房,更不流连烟花之地……」 辛夷:「那他这是做什么来了?」 曹漪兰愣了愣,笑开,「这不是来听戏的么?也不叫烟花之地呀?再说,这些都归他殿前司管,为了公务也是有的。」 「那你还怀疑蔡祁?」 「哼,他那个人品哪能和我小叔相比?」 辛夷淡淡一笑。 她没有忘记曹翊方才看她的那一眼。 复杂的,怜悯的,似乎带了未尽情意的目光…… 「曹大人是个好人。」 她不轻不重的话,让曹漪兰诧异一下,倒是想起一桩事来,不免叹息。 「可好人却是没有好报。你看蔡祁这烂人,轻易便能留下种来,我小叔成婚两载,小婶子的肚皮却没有动静……」 「我都不敢回娘家了。一回去,祖母便拿我的肚皮来说事,对小婶子好一番责怪。依我看,小叔也挺不了多久了,最迟今年,小婶的肚皮要是没有动静,祖母肯定要为小叔纳妾抬姨娘了……」 「前两日回娘家,我看小婶在哭,问了下人才知道,小婶偷偷把赔嫁丫头送到小叔床上,想让自己人先怀上孩子,过了祖母那一关再说。结果被小叔拒了,还发了好大的脾气……」 说起自己家里的事情,曹漪兰滔滔不绝,辛夷却听得皱眉—— 听前男友的房中事,有点别扭,尤其每一帧画面入脑,都让她很容易想起曹翊看她的眼神。 「别说了。」辛夷一把抓住曹漪兰,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紧张兮兮地道:「快开始了,是不是青玉公子要出来了?可惜我这双眼睛,也看不仔细……」 曹漪兰停下话,注意力被她转移。 「佩儿,你将帘子打开一点。」 「挽起来,用金钩挂上……」 对这种市井生活的体验,辛夷总有兴味。 坐在神楼上,她有一种更为真实的存在感,就好像这个时代才是真的,而她的那个世界,正在幻梦一般远去…… 腰棚里人声鼎沸。 都在等待青玉公子登台。 辛夷在人群里看到好几张熟悉的面孔,看得十分专注。 这时,曹漪兰一声抽气…… 「这个混蛋!」 辛夷怔了怔,顺着曹漪兰的目光 看过去。 左侧不远的神楼上,纱帐慢慢拉起,露出青龙席上的一群人来。 坐在中间的自然是傅九衢,在他的身侧还有几个衣冠楚楚的男子,有年轻的,有年长的,一看便知是京中的达官贵人。 余下便是几个相貌清丽的美娇娘了。 让曹漪兰生气的,是蔡祁身边的女子,郭韶月。 郭韶月背对着她们的方向,不知在说什么,那身子娇软得仿佛站不住,整个人快要扑到蔡祁的怀里。蔡祁表情凝重,倒不像带她来寻花问柳的样子,而旁边的傅九衢,看戏一般懒懒地半阖双眼,视线落在戏台上…… 直到孙怀轻咳一声,他抬眸看到对面的辛夷。 「岂有此理?!」曹漪兰眼里容不下半粒砂子,对蔡祁又有先入为主的观感,即便他规规矩矩坐着,并没有去碰郭韶月,甚至有点焦躁于郭韶月的拉扯,但大着肚子的曹漪兰仍是忍受不了。 她眼里像长出了钉子,从座位上站起,声音都在颤抖。 「这个混蛋,他答应我的,明明答应了我的,再不见这个***的妓子……」 一咬银牙,曹漪兰红着眼圈道:「他当我写下的契书是儿戏不成?今日我非得叫他们好看不可!」 辛夷一把拉住她,「不要冲动。」 曹漪兰生气地瞪过来,「你怕九哥你可以不去。不要拉着我,我今儿不让这两个***出出名,我就不姓曹……」 完了,战斗力爆表的曹大姑娘又回来了。 辛夷想了想,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人按坐回来,再示意佩儿拉上了纱帘,轻轻一笑。 「我有更好的法子,想不想听听?」 wap. /90/90878/31387688.html 第448章 满目盈盈慢颔首,俏容玉面杨柳腰 朱雀席没有正对戏台的青龙席尊贵,但里面云罗纱帐、锦团软椅,鎏金香炉,仍是极好的观戏所在,贵不可攀。 贵人坐在楼上隔间,可以舒适地观戏,腰棚里的客人,却看不到神楼上的贵人。 孙喻之坐在腰棚里靠戏台的位置,正和几个友人叙话,等着青玉公子出场,听说神楼上有人相邀,十分意外。 三个书生在小厮的带领下上楼,在朱雀席外便看到曹翊。 孙喻之认识他,愣了愣,上前行礼,「原来是曹大人来邀,不知找在下有何贵干?」 曹翊面不改色地回礼,温声道:「我有两位女眷在朱雀间观席,得闻孙公子饱有才学,说唱亦精,特地请几位公子上神楼参讲指教……」 孙喻之连声说不敢。 要说才学卓绝,精通音律,这京中谁人不知国舅爷堪称一品? 曹翊温和带笑,亲自上前打帘子。 「有劳了。」 本朝看重读书人,读书人走到哪里都最受人尊重,曹翊亲自为他们撩帘,说来没有什么不妥,但孙喻之心里却是怦怦直跳,觉得事情不同寻常。 他和同行两个学子谦让一番,陆续进入朱雀间。 这个席面很大,他们进来并不拥挤。 榆木茶柜上的小青瓷罐、茶碾茶匙茶瓯摆放整齐,熏香炉里是东阁云头香富贵清丽的气息,让人闻之陶醉…… 一面鱼戏莲叶的镂空曲面屏风将席位隔成两端,两位夫人的纤影映在一片熏香里,隐隐约约却令人神往。 几位书生不好多看,在屏风另一侧坐下,共同赏戏。 此时正值《洞仙歌》大戏开始,一群伎艺人陆续登台,腰棚里喝采阵阵。 曹翊往青龙席望一眼,平静地道:「我就在外间,有事让人来叫我。」 他没有称呼,但曹漪兰默认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回头朝小叔做了一个谢礼。 辛夷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双眼望着戏台的方向,平静而淡然,就像没有听到他一般。 曹翊见状,心下微痛。 与她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她想必早已淡忘,可那份刻骨的相思却纠缠得他寝食难安,午夜梦回,想到药坊里的种种,想到她的音容笑貌,时常后悔…… 要是再咬牙坚持一下,是不是就将她娶进门了? 又怎会有后来的诸多蹉跎? 「小叔?」曹漪兰发现他没有走,诧异地回头,见他看着辛夷出神,似乎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 「要不你坐下一同赏戏?」 曹翊心里一窒,那双脚怎么都挪不开,张开嘴就要同意,却听到楼下一阵喧嚣。 「青玉公子……」 「青玉公子来了。」 一阵阵吸气声传来,可见那青玉公子容貌是何等的英俊过人。 满场的目光都被青玉公子吸引过去。 曹翊就势往前,坐在辛夷的一侧,顺着她的目光望戏台,面色略略一变…… 然后,他诧异的视线转过来,凝视辛夷。 方才辛夷已经取下帷帽,没有了轻纱的遮掩,她锦衣冠盖、轻靠软椅,满目盈盈慢颔首,俏容玉面杨柳腰,说倾国倾城太过,说美得让他肝肠寸肠却是恰恰好。 戏台上光线明亮,那青玉公子面容清晰,且不说他说唱如何,只说他那张脸…… 辛夷这才明白之前听到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原来「青玉公子有广陵郡王的风采」指的不单单是风采…… 仔细看二人眉眼五官,竟有几分相似。 辛夷下意识望向青龙席上的傅 九衢。 他眼帘微垂,一身衣冠华美整齐,俊眉星眸里是持重与冷漠,与青玉公子这种游走风尘的伎艺人,气质俨然不同。 「这也太相似了……」 曹漪兰拖住辛夷的手,大眼睛里难掩惊讶。 「前头我听人说青玉公子极像九哥,我还不以为意。瓦舍勾栏里出了新的杂戏,为捧伎艺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当不得真,不曾想……」 她回头,看看辛夷,又看看曹翊。 「是真的很像呢。你们看,像不像啊?」 曹翊抿了抿嘴,神情凝重,「有三五分相似罢了,算不得什么。」 辛夷没有说话,屏风那头的孙喻之却开了口。 「郡王矜贵端方,青玉公子雅致温润,都是出挑的人。但论风采姿容,仍是郡王要胜一筹。」 曹翊没有说话。 好像无人记得国舅爷也是样貌出众名满开封的大才子。 辛夷低低笑了一声。 「多谢孙公子夸赞我夫君。」 孙喻之一惊,好像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朝屏风一拜。. 「原来是郡王妃在此,喻之失敬。」 辛夷笑道:「孙公子客气,冒昧请公子前来讲戏,已是打扰,怎敢受公子的大礼?」 孙喻之抬头望着屏风,眉头轻轻皱起,又客套两句,这才坐下。 「郡王妃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地方,大可发问。」 这样长篇幅的诸宫调,说唱音律和故事性都有,对一些常居后宅的妇人而言,稍显晦涩难懂,读书人却是精于此道,讲戏再好不过。 辛夷谢过,稍顿一下,唤了杏圆过来。 「把屏风撤下吧。有曹大人在此,不必如此拘礼,说话也方便一些。」 曹翊脸色微变,但没有多话,而曹漪兰却是满脸笑意,比辛夷还活跃几分,屏风刚一撤下,便侧过头去,与坐在旁边的几个公子交流起了看戏心得。 青龙席的蔡祁频频望来,目光极为不悦。 曹漪兰却快活得很。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那只存在于民间。她是曹家大姑娘,夫君可以带着妓子听戏,难道她就不能找来饱学有才的书生讲戏么? 就蔡祁那纨绔子,半壶水,想必没有这几位公子读书多,听戏也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只怕此时已是嫉妒得狠了…… 曹漪兰笑颜如花,手捧小腹,眉眼都弯了起来。 心下里却愈发觉得还是这个九嫂厉害,怪不得九哥被她吃得死死的…… 对付这些风流男人,就得无视他们的存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也尝尝这滋味儿。 辛夷并不怎么说话。 曹翊也静坐在她的身侧。 对面的傅九衢什么反应,无人理会。 这时,《洞仙歌》里突然说到一个书生上京赶考,在大王庙里见到女鬼,恰是前世孽缘,然后冤冤相报的情节…… 辛夷冷不丁转过头去,问孙喻之。 「得闻前几日榆林巷也闹过鬼,不知孙公子可得闻?」 孙喻之眼神微闪,视线从辛夷的脸上掠过,从容一笑。 「那两日我在书院,不曾休沐回家,只是听表叔说过一嘴,隔壁鞍马店的掌柜娘子半夜起身,招了邪,那掌柜娘子吓坏了,还请了方士前来作法……」 顿了顿,他温声宽慰,「鬼神之事大多以讹传讹,郡王妃无须当真。」 辛夷微笑着说:「我素来胆小,听些妄言便来相问,让孙公子笑话了。」 孙喻之抱了抱拳,客套两句,目 光从她脸上收回来,端正而坐,却压不住心下的胡思乱想。 怪不得郡王会突然娶妻,原来郡王妃长得和以前的张小娘子如此相似…… ·· 青龙间炉子上的水沸腾起来,那气啸的声音让蔡祁强压的烦躁再次浮上心来。 「重楼,我去去就来。」 他没有说去干什么,但傅九衢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戏才刚开始,我便坐不住了。」 他眼神锐利,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生生阻止了蔡祁的脚步。 「唉。」蔡祁幽幽一叹,坐回来,「晦气。」 郭韶月媚眼如丝地撩他一眼,眼圈泛红,「小侯爷许久不来樊楼,妾身早已熬不住相思,今日过来看到您在这里,便厚着脸皮上来说话,实不知少夫人会来……」 蔡祁不敢看她,摆了摆手。 「没你什么事,她就是这一副狗德性。」 对郭韶月,蔡祁其实也是有点心虚的,当初答应要照顾人家,后来却不闻不问,不再踏足樊楼,说来也是薄幸。 蔡祁当然不缺为郭韶月赎身那几个银子,凭两人少年时的情分,这么做本也应当,可后来曹漪兰掺和进来,他便不敢这么做了。 韶月娘子赚的钱,其实自己也足够赎身,她要的是一个让她托付终身的男人,蔡祁自认承受不起,哪怕郭韶月只求做一个妾室,他也没有那个狗胆。 曹漪兰会阉了他。 尤其眼下曹漪兰怀上他的骨肉,小性得很,今日惹恼了她,还不知要怎么跟他算账。 wap. /68/68807/21059347.html 第449章 戏都听不下去了 蔡祁想到曹漪兰就头痛,傅九衢却不然。 他艳目微阖,漫不经心地在香炉里拔了拔香片,又拿过帕子净手,那缓慢的动作,像在做一件极为慎重的事情,心思全然没有放在戏台上。 蔡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有没有看到曹翊坐在他夫人的身边,和几个书生有说有笑…… 好家伙! 真沉得住气。 蔡祁心里气哼哼的,同在青龙间的几位大人看他神不守舍,笑着打趣起来。 「小侯爷这是看到了少夫人,连听戏都听不下去了?」 「没有的事。」蔡祁脸上勉强挂出笑意,朝几位同僚拱手求放过,「看戏看戏,别顾着取笑我,错过了这一台好戏。」 沉玉瓦子里这一出确实是好戏。 青玉公子上台,便引来众人喝彩不止。 他书生扮相,本是伎艺人,却无半分媚态,像个世家勋贵的公子,一蹙一笑,分外撩人。 「我说重楼,这伎子的眉眼与你有些相似?」 蔡祁方才心思没在戏台上,并未太过在意青玉公子,这仔细看一眼,顿时像抓了傅九衢的小辫子似的,低声调侃起来。 「这个青玉公子精音律,擅弹词,兼工琴艺……人嘛,清雅俊逸,温润多情,可不像你那臭脾气,长得像你,但也赛过你,我看小嫂瞧得他,很是喜欢呢?」 傅九衢搁下杯盏,淡淡凝神,仍是那一副慵懒的样子,「你看错了。」 几个同僚又笑了起来。 青龙房里没有旁人,又有娇娘在旁伺候,大爷们说话没有半分顾及,谈笑间,模样便不那么端正了。 傅九衢的举止与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眼睛半合不合地盯着戏台,而后又若有所思地扫一眼辛夷,丝毫没有蔡祁那般焦灼不安。 一场戏用了大半个时辰才结束,帷幕拉上,傅九衢和几位同僚一一别过,让人送他们下楼。 几个美娇娘也打发了银钱,各自离去。 只有郭韶月依依不舍,拖住蔡祁的衣角,问他哪日得闲,去樊楼看他。 临走又表明心迹,说这辈子都会等着他去。 蔡祁看着对面朱雀间的谈笑风生,都快急哭了,可他怜香惜玉惯了,对女子说不出狠话,只得不停抱拳,将郭韶月往外推,然后叫来郑六。 「把韶月娘子送回樊楼。」 郭韶月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红着眼圈走了。 蔡祁松口气,再一咬牙,便连声抱怨傅九衢。 「我就不明白了,你又不喜与他们结交,为何要请人来听戏?回头指不定要怎么受人编排呢。」 傅九衢瞥他一眼,「还不快去,少夫人要和俊俏书生走了。」 蔡祁指着他道:「我告诉你,回头兰儿要是跟我闹,我便推到你的头上。你得出面帮我解释。」 傅九衢轻轻饮一口茶。 「怕什么,有我在呢。」 蔡祁呵呵发笑:「你在有什么用,你还能治得住她?」 傅九衢眉梢撩撩,「我不用治她,治住你小嫂就够了,让她帮你澄清去……」 「你就吹吧。」蔡祁见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哼一声,连礼数都不顾了,掉头便走,隔着帘帷还能听到他急切的脚步声。 傅九衢叹一口气,慢慢地站起来。 「孙怀,去问问郡王妃,何时回家?」 孙怀笑眯眯应了,打帘子出去,很快就又回来了,耷拉着脑袋。 「爷,郡王妃说她,还,还不想回去。」 傅九衢眉梢扬起,「哦?」 孙怀察觉到头 顶的视线灼人,不敢抬眼看傅九衢的脸色,支支吾吾地道: 「郡王妃说,她和曹大人一见如故,又得遇孙公子这般知音,要与曹大人他们一道夜游汴河,还,还……」 傅九衢沉下眉,「还什么?」 孙怀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肚子里去,声音更是低弱,「还让杏圆去买龙津桥的羊羔酒和荔枝酿,送到船上去……」 傅九衢面色顿时冷了下来。 他顾不得失仪,猛地一拉帘子便大步冲向朱雀间,想早一步截住辛夷。 朱雀间里安安静静。 辛夷就站在门口,神态安静,一动也不动,显然是在等他。 两个丫头低垂着头,站了很远。 而其他人,不论是孙喻之还是曹翊都已不在,就连曹漪兰和蔡祁都不知去了哪里。 两个人四目相对,傅九衢慢下脚步,朝她走过去,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我们回家。」 辛夷眉头微蹙,没有动,也没有甩开他的手,而是平静地盯住他。 「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可以。」傅九衢温声软语地哄,「回家我便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辛夷抬眉,「不再隐瞒?」 傅九衢叹息一声,「本也没有什么隐瞒你的。只是你从未问过我。」 辛夷:「倒成了我的不是?傅九衢流连勾栏瓦舍便罢了,却对我谎称公务,是何居心?」 傅九衢低笑,紧了紧她的小手。 「我的不是,没有和你说清楚,但这确也是公务。」 「什么时候吃喝嫖赌都成公务了?」 「……」 傅九衢直觉冤枉,论及吃喝嫖赌,他大抵就占了两样——吃和喝。 与她成婚后,听她说起喝酒对今后的小孩子不好,他连酒都不沾了,为了这个,被蔡祁嘲笑了许久,不曾想却背上这个名声。 「娘子息怒。」傅九衢无奈地哄她,拉住辛夷的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一扇,见有人看过来,又低下了声音,轻笑道: 「给你夫君留点面子,回到房里,我任你处置。」 辛夷抿唇不语,任由他牵扶着下楼。 一行人鱼贯而行,楼道尽头,曹翊默默坐回椅子上,手指扶住额际,紧紧闭上眼睛。 辛夷其实并没有怀疑傅九衢,方才那般作派,只是身为郡王妃,虚张声势一下,给别人看罢了。 私心里,她不相信傅九衢在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寻花问柳。这头新婚燕尔,那头性命不保,脑袋上还悬着来自朝堂的长剑,他得多强大的yin心才会这般出格? 沉玉瓦子的庭院里,停着傅九衢的马车。 另一头,两个瓦子里的小厮正在套马,将包袱拎上车厢,那个青玉公子就站在车前,安静地看着这边。 他样貌出众,在人群里也很打眼,不停有人过去与他说话,他也浅笑回应,十分得体。 见辛夷看过去,他甚至朝她略微颔首,以示招呼。 辛夷扶了扶头上的帷帽,踩着杌子上了马车。. ·· 曹漪兰是赌气走的,在孙喻之他们走了以后,带上自家丫头便下楼,蔡祁一路伏低做小,殷勤地笑哄,曹漪兰全不理睬,随后便上了自家马车,将蔡祁赶了下去。 蔡祁气苦,众目睽睽下,也没好过多地纠缠,只能骑上马,若即若离地跟在马车后面…… 曹漪兰没回侯府,而是回了娘家,蔡祁看着马车的方向,心里已暗暗叫苦。 不料,刚过浚仪桥,便被张巡叫住。 「子晋留步。」 蔡祁勒住缰绳,打马走向街边,「行远,你怎会在这里?你找我……是有事吗?」 张巡看着他目光里的犹豫和不确定,浅浅一笑,「许久不曾和子晋喝酒,我们生疏了。」 横在傅九衢和张巡中间,蔡祁确实为难。 两个都是结义兄弟,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但他心下敬畏傅九衢,也相信他说的话,所以,不知不觉就和张巡有些疏远。 听他说来,蔡祁惭愧地笑了笑,看向前面的马车。 「弟弟我自从娶了妻室,便身不由己,少有与人交往了……」 张巡眉头微微一皱,「是吗?我怎么听说,你和重楼最近跟肖大人、陈大人几个走得很近?」 蔡祁微怔。 张巡又是笑开,「今日沉玉瓦子里的戏,好看吗?」 蔡祁尴尬地笑了笑,一声叹息,「你既然知道,又问我做什么?我也是累了,你和重楼闹成这般,让做兄弟的我情何以堪……」 张巡问:「重楼找肖大人做什么?」 蔡祁摇摇头,「不做什么,就是喝茶听戏打发时间。」 他见张巡不肯相信,又道:「重楼的事情,你也知道,官家停了他的差谴,整日无所事事,不喝酒听戏,又能做什么?我这也是舍命陪君子,你看,今儿个把我家的母老虎都惹着了……」 说罢,蔡祁不管张巡,拱了拱手便掉转马头。 「兄弟不陪你多说了,得去追我娘子。改日我请你吃酒再叙。」 张巡朝他抱拳行礼,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街口,这才返身上马。 肖大人和陈大人那几个,与张巡多有深交,一直走得很近,可以说他们全是张巡在朝堂上的党羽。 这个傅九衢到底要做什么? wap. /68/68807/21059348.html 第450章 哪个更过分? 辛夷和傅九衢回府,三念最先得了消息跑过来,迎上他们便黏黏糊糊地靠着辛夷叫「娘亲」。 「你为什么才回来呀,三宝等了你好久。」 辛夷为她顺顺毛,亲昵地问:「三宝有什么事情吗?」 三念扁了扁嘴,偷偷看一眼傅九衢,朝辛夷勾勾手,待她低下头来,这才靠近她的耳朵小声地道:. 「今儿个宫里来人了,见了长公主殿下。我听他们提到姨母,还提到了娘……」 「哦?」辛夷黑眸带笑。 小丫头生怕她吃亏,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跑来报信,这可太贴心了。 辛夷牵着她的小手往里走,没追问这事,只问她在府里的情况,有没有好好写字,读书,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三念摇摇头,边走边说,「长公主殿下头痛。那个公公走了,她便说头痛得很,钱妈妈给她服下药,便睡下了。」 辛夷与傅九衢对视一眼,让白芷先带三念回去,两个人临时改道,去了福安院。 赵玉卿果然躺在床上。 案上放了个佛相,果点茶水都是新上的,铜香炉里有几缕稀薄的烟雾缭绕而出,室内幽静一片。 钱婆子低头,小声道:「殿下,郡王和郡王妃来看你了。」 赵玉卿睁开眼睛,让钱婆子扶她坐起来,辛夷连忙上前制止她,「母亲不舒服,躺着说话便好。」 那天从宫里回来,赵玉卿便有些郁郁寡欢,儿子要外放扬州的事情,就像压在她心里的巨石,怎么都舒缓不了。 她今日神色更是愁烦,看到儿子媳妇来探病,笑容也是勉强。 「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找你们。」 傅九衢在榻前的椅子上坐下,辛夷则是陪坐在床边,握住赵玉卿的手腕,为她把脉。 儿子儿媳这么孝顺,赵玉卿脸色又好看了几分,但话一出口,仍是免不了叹息。 「今儿李公公来传话,让十一进宫。」 辛夷听了三念打小报告,并不意外,但是气氛都到这里了,她仍是配合地怔忡一下,望向傅九衢。 傅九衢面不改色,微阖的双目自带一种慵懒和散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母亲不用为我们操心。」 赵玉卿沉下脸,不满地瞪他一眼,「你是什么事情都哑在肚子里,可母亲也不是聋子,瞎子,眼看我儿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更是连我儿媳妇都要拖入泥潭……母亲怎能安下心来?」 她是个懦弱柔软的妇人,说着便红了眼圈。 傅九衢安慰她,「官家传十一入宫,横竖不过是为小公主治病。那是官家的看重,是好事。」 为什么官家会来找辛夷,大抵是那封百晓生的信,加上官家已然知晓辛夷的身份,小公主病情没有好转,势必会想到她的头上。 赵玉卿埋怨地道:「说你是个谨慎通透的人,有时却这般糊涂。十一是什么身份嫁你为妻的?大理相国千金,她会什么医呀?」 傅九衢沉默一下,「李公公怎么说的?」 赵玉卿道:「李公公倒没说别的,只说当日张贵妃病重,十一在会宁殿曾用过大理国的偏方,想让她去瞧一眼小公主。」 傅九衢点点头,「那去看看也好。母亲也不忍心让舅舅为小公主的病情忧心。」 赵玉卿叹气,「你舅舅啊,就是儿女缘薄。」 傅九衢没有再多话,长公主说什么,他便应下,很是顺从。 辛夷让钱婆子把长公主服用的药丸拿来看过,是从辛夷药坊拿回来的,这才放心下来。 在福安院待了盏茶的工夫,便到了 饭点。长公主没有什么胃口,辛夷和傅九衢哄着她用了半碗粥,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告辞离去。 回到临衢阁,傅九衢派去打探的察子就回来了。 察子说,那日太阳灼烈,小公主哭闹不停,奶娘竟把小公主抱到庭院里走动,想是哭得狠了些,又受风吹日晒,这才落下了病根。 「这病来势汹汹,太医换着方儿的诊治也不见效。偏巧这时,周娘子得了个喜兆,说菩萨在梦里指点她,咱们郡王妃有法子治得了小公主……」 事情的前因后果,察子说得清楚。 傅九衢皱眉:「下去吧。」 察子拱了拱手,躬身退了出去。 辛夷奇道:「这个小周娘子莫不是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不然,为何不是去五丈河边找辛夷药坊里的大夫,而是直接来找我?」 答案显而易见。 傅九衢道:「我陪你入宫,到时见机行事吧。」 辛夷点点头:「那我去换身衣裳,我们即刻起身……」 傅九衢并不着急,拉着辛夷便在软榻上懒懒散散地坐下。 「消消食再去不迟。」 广陵郡王懒起来颇有几分雅致之态,让辛夷情不自禁又想到那个青玉公子。 眉眼和面颊轮廓是很像,但傅九衢的英俊比青玉公子更为凌厉、矜贵,更带侵犯性和攻击性。 「九哥今日看到那个青玉公子了吗?」她情不自禁地问,满是好奇,「你说他那模样,像不是像你?」 傅九衢眼梢微动,「我以为你会先问我旁的事情?」 他双眼带笑,有一种迫人的力量,辛夷被他这般盯着,好像不是审问者,而是被他审问的人。 「多亏九哥提醒。」辛夷往后退开,正色地看他,「那你交代吧,为何要去寻花问柳?」 傅九衢不喜欢她坐得那么远,伸出又把人抱过来,揽在怀里,低头亲亲她的额角。 「十一何时看我寻花问柳了?没有证据可不能屈打成招……」 辛夷脑袋后仰,皱眉看他,「那叫……寻欢作乐?」 傅九衢挽唇笑开,「你呀。我要是有寻欢作乐的心思,何必出去?只要守在临衢阁,什么没有?」 「临衢阁有什么?」 「我妻美艳绝绝,我何必舍近求远?」 以辛夷的审美来看,她除了肤质白皙过人,姿色只算中等偏上罢了。 可是,傅九衢常夸她生得美,又喜欢盯着她看,次数多了,她便真的觉得自己艳盖天下了 辛夷坦然受了广陵郡王的夸赞,轻声道:「男子要出去花天酒地,与女子容貌本无多大干系。有句民间俗话,不知九哥可曾听过?」 傅九衢眯眼,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辛夷道:「没有睡过的母猪,也长得眉清目秀。」 傅九衢当即被她气笑了,「我都没有问你和曹翊有说有笑是怎么回事,你却无端指责我对母猪有非分之想!岂有此理,小十一,你又欠收拾了……」 他语速轻慢,手顺着辛夷的衣领滑动,好像要将它剥离开去,低头时,呼吸就盘旋在辛夷的头顶,浅细带笑。 「你说我们两个,哪个更过分?」 傅九衢轻抽一口气,摁住他兴妖作怪的手。 「当然是你。」 说罢将他的手抽出来,握在掌心,认真地道:「不要胡闹,一会儿我们还要入宫。说正事吧。你成日和蔡祁混在一处,是在搞什么鬼?」 傅九衢轻抚着她的后背,缓缓勾唇,「那日我曾说过,扬州之行不可避免,但绝不会留顽疾在京。十一,你夫君不是好 人,睚眦必报。」 辛夷琢磨一下,「那和蔡小侯爷厮混有什么关系?」 傅九衢:「你可曾听过金刀计。」 金刀计?那个流传千年,被誉为千古第一阳谋的离间计,曾被后世称讼古人的大智慧,并谓之无法可解。 结合傅九衢和那些官员吃茶赏戏厮混一处,不难明白他的意思了。 辛夷道:「广陵郡王相邀,这些官员即使有顾虑,也会碍于情面前来赴约,你再借机施以薄好,想来也没有人会伸手打笑脸人。而张巡这个人,性多疑,好猜忌。就算九哥和那些官员并无私交,他也不会相信……」 用魔法打败魔法,用对手打击对手,牢固的关系不一定会被外部攻击所摧毁,但一定会因内部的腐蚀而变质。 「好计!」辛夷由衷敬服,竖起大拇指。 傅九衢一把握住她的手指,突地低下头来。 辛夷以为他要说什么,将耳朵凑过去。 温热的呼吸洒落下来,耳垂裹入他唇间,辛夷心下一颤,汗毛都竖了起来。 「做什么?难不成我说错了么?」 wap. /68/68807/21090666.html 第451章 十一真是聪慧过人 「没有。」傅九衢低笑,「十一真是聪慧过人。」 辛夷本就没有对傅九衢去勾栏瓦舍的事情有多生气,因此听了解释,半分情绪都没有了,哪里料到…… 她不吃醋,广陵郡王醋大了。 「我的事情说清了,该你了。」 辛夷听他语气不对,松缓的身子突地紧绷,可惜晚了一步,要防御已然来不及。 傅九衢看她躲避,伸手便将人拽过来,按在软榻上。 小几上的茶水被罗袖扫得脆生落地,水渍沿着小几滴下来,坠在辛夷的裙摆上。 她不满地蹬他,「讨厌,我的裙子湿了,湿了!」 说着便弯腰要去整理,傅九衢脸上带笑,拽住她便双双倒在软榻上,顺着辛夷的手臂往上,直到将她两只手腕扼在一起,扳过头顶,这才安静下来。 「湿了好。」 「……」 「你说我该怎么罚你?」 辛夷哭笑不得,「敢问广陵郡王,妾身错在哪里?曹大人是少夫人的小叔,我总不能阻止人家和小叔来往吧?冤枉人不是这么冤枉的。」 傅九衢瞳仁微暗,低头啄她。 辛夷迟疑一下,「那也是人家的事情,我可管不着。」 「姓曹的对你,分明是旧情难忘,没有死心。你却与他有说有笑,还找了孙喻之那几个俊俏书生陪着听戏,很是快活吧……」 不满写在他的脸上,吃味的广陵郡王很是恶劣,从掌心慢慢往下,一点点撩动…… 「当着夫君的面与人眉来眼去。你说你欠不欠?」 辛夷有点想笑。 不是因为笑而笑,而是因为痒。那痒意从傅九衢的指尖传递,随着他的游走,四肢百骸都被穿透了一般,往骨头缝里钻…… 「傅九衢!」 她受不得这般折腾,连名带姓地唤他,气喘吁吁。 「我对有家室的男子,不感兴趣。你这般质问,是对我不信任,还是怀疑我的人品?」 声音未落,她竟突然委屈起来,目光幽幽一瞟,突然用力扳开他的手,身子一转便斜趴在软榻上,头伏入臂弯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既然这样信不过我,这日子不过也罢了。」 她发着狠话,声音轻颤着,已然带了哭腔。 最初傅九衢是与她玩笑,见她双肩微抖,泣不成声,登时慌了神,下了软榻,将人拦腰一抱就哄,连声赔着不是。 臂弯里传来隐忍的笑声。 辛夷掩面的脸,笑得快要扭曲了。 傅九衢一怔,黑下脸来。 「你这小妇人,敢胆戏弄夫君,看我怎么弄死你。」 他双臂一抬,将人抱起来便往里间去。 辛夷仍然在笑,想到他方才紧张的样子,整个人快要笑得抽过去,惹来傅九衢更是气急,半分都不肯再饶了她…… 「嗯……」 轻纱徐徐晃荡,低低的闷哼隐约其间,娇哦婉转。 「九哥!」 今夜的汴京城灯火格外璀璨,火光一盏一盏连成一片,像银河落地,将汴河的粼粼波光变得旖旎无比。 一辆马车从长公主府角门出,随行的只有四个侍卫和两个丫头。 傅九衢把小妻子折腾狠了,入宫没有骑马,而是同乘马车,抱在膝上又哄又宠。 辛夷发现傅九衢一成婚,人就变了。 就像披了羊皮的狼,一旦剥开羊皮,便彻彻底底地展现出狼性,次次都恨不能撕了她。 霸道起来是真可恨,温柔起来也是挠人心神,情话骚话张 口就来,那个时候的他,眼神也格外专注,幽幽暗暗地盯着她,不厌其烦地叫她名字,叹息的,满足的,常把她伺弄得飘飘然,以为自己当真是人中天仙…… 傅九衢很会宠女人。 宠得辛夷偶尔想一想,会怕。 患得患失的怕,抓心挠肝一般。 一旦拥有过幸福便再不想失去,这般偏宠偏爱用力地疼,哪个女子不沉迷?若有一日再起变化,她怎生受得住? 「热么?要不要再加些冰块。」 傅九衢捏住辛夷汗湿的小手,没听到她的回答,眉头轻蹙一下。 「在想什么?」 「想你。」辛夷侧目,「你呢?」 「嗯。我也是。想我……」 辛夷挑了挑眉,便听到他淡淡地道:「想我怎会如此不知餍足?唉!堂堂郡王,以身伺狼,被吃得死死的,骨头渣都不剩。」 辛夷:…… ·· 福宁殿。 夜风轻拂,殿里是弥漫的甜香。 宫里的灯火比别处好,也比别处寂寥。 赵祯懒靠在椅子上,眉头紧蹙,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忧心来。 「官家。」 李福咳了一声。 「郡王和郡王妃已到宫门。」 赵祯点点头,捋着下颌上的美须髯,双目凝重地望着那一幅平铺在书案上的画卷。 「收起来吧。」 李福低头走过去,双手小心翼翼地托着画,就要卷起来,却听赵祯突然道:「慢着。」 李福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 赵祯看着他,「看过画了吗?」 李福低头:「不得官家允许,小的不敢看。」 赵祯抬抬下巴,「看。」 李福将半卷的画慢慢展开来,端详片刻,嘴里发出嘶的一声。 「这位公子有点面善。」 赵祯凝重地问:「像谁?」 李福脑袋左歪一下,右歪一下,说得不太确定。 「小的看着眉眼,有几分像广陵郡王。」 赵祯的脸登时沉了下去。 李福以为自己说错话,当即跪下去,掌嘴,打得啪的一声。 「小的失言。广陵郡王品貌冠盖天下,岂是常人可比……」 赵祯站起身来,看了许久,「不像吗?」 李福吃不准皇帝到底要的是什么答案,吭哧吭哧半晌,垂着头认真地道: 「单论面貌,略有三五分像。但这位公子气质阴郁,不若郡王潇洒骄贵,有天人之姿……二者相比,就像萤火与光,赝品比正……」 赵祯笑了起来。 「郡王不在这里,你不用拍他马屁。收起来吧。」 李福松口气,「是。」 在这个天下这个宫闱里,赵祯真正信任的人不多,傅九衢算是一个。不仅因为他是赵祯的外甥,还因为他的忠诚,他是久居深宫的皇帝体察明情查探百官的眼睛、耳朵。 画是今日送入宫里来的。赵祯有自己的眼线,京中大小事,趣闻野事,也略知一二。得知有个伎艺人长得像傅九衢,他便让人画了个样貌。 赵祯四平八稳地坐回去,端起茶盏迟疑许久,陷入沉思。 ·· 辛夷和傅九衢入宫后便分开了。 她被宫人带去了翔鸾阁,而傅九衢去了福宁殿。 再一次见到周忆柳,辛夷有点不敢相认。 产后的周忆柳丰腴了许多,但气色极差,看上去憔悴可怜,显然,没能生出皇子 和小公主的病,让她的月子坐得很不安生。 「秀琴,快给郡王妃看座。」周忆柳打起精神来,好像辛夷为她带来了光,双眼都亮开了许多。 「冒昧请郡王妃入宫,实是不得已……请郡王妃看在为母之心,务必救救我的小公主。」 周忆柳双手朝前趴下,坐在床上朝辛夷颔首弯腰,眼神里是诚恳的哀求,好像绝望中抓住的浮木。 辛夷知道,这便是周忆柳不拆穿她身份的原因。 周忆柳将治愈小公主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再以「为母之心」打动她,辛夷怎能不救? 辛夷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温声称不敢,「敢问小公主人在何处?若是方便,劳烦将医案一并拿来我看看。」 周忆柳沉吟一下,「郡王妃的眼睛?」 辛夷晒笑。 这个小周娘子要是生在后世,奥斯卡影后都是她的。 「多谢周娘子挂念。」辛夷道:「我的眼睛是受岭南瘴气所害,经周老先生用药调理,已然可以视物,只是还看不分明,要调养一阵子。」 周忆柳哦一声,松气般点点头。 「郡王妃真是有福分的人。」 两个人打着肚皮官司说了会儿话,小公主就被奶娘抱过来了,那奶娘低垂着头,很是紧张。这么大热的天,小公主裹在襁褓里,捂得小脸通红。 wap. /68/68807/21090667.html 第452章 夜不宁安 小公主的情况疑似中暑。 这是一个在古代致死率非常高的疾病,辛夷不待见周忆柳,但医者仁心,小公主在她的心里也只是一个病人罢了。 辛夷把小公主平放在摇床上,解开捆绑襁褓的绳结,又伸手去摘婴儿的帽子。 “不可。”周忆柳阻止。 奶娘也跟着道:“小公主尚未满月,不可脱去褓衣。” 古时候孩子出生便要被襁褓捆起来,是习俗之一,炎热的夏天,那褓衣虽然不厚,可对孩子来说也极是闷热。 辛夷看一眼周忆柳,“娘子确定不让我看吗?” 周忆柳迟疑,朝奶娘摆摆手。 奶娘低垂着头退下。 再大的规矩也没有孩子的命重要,辛夷淡淡勾唇,除去襁褓后查看小婴儿的身子,眉头微微皱起。 生下来有些日子了,可小公主脐带尚未痊愈不说,都有些化脓了,尤其裹在炎炎夏日的襁褓里,那味儿极是难闻。 辛夷揭开敷药,皱眉看一眼。 “哪家稳婆处理的脐带,相当潦草啊。” 周忆柳有苦难言。 接生的稳婆是张巡找进来的,当时说不定就是想整死她和小公主,又怎会尽心尽力? 那天晚上要不是曹皇后来得及时,她命都没了。 后来稳婆出宫再没消息,到底是什么人,她到如今也不知晓。 周忆柳心下惶惶,却不便多说,只面带凄苦地含糊过去。 “那劳烦郡王妃看看,要如何处置才是?” 辛夷看着脐带的感染程度,皱了皱眉头。 “快马出宫,去辛夷药坊请周老先生,让他带一些酒精过来。” 这些日子蒸馏出来的酒精,全让辛夷密闭保封起来了,一直在为了傅九衢做手术而准备。 如今小公主的情况,感染加上暑热,能吊着一条命,可以说太医院已经用尽全力了,她要不出手相救,只怕当真没几日可活。 在周道子过来前,辛夷没有开方,没有下药,只是用了些物理的降温法,待到周道子带了酒精过来,这才帮小公主重新处置了脐带,然后借周道子的手开方拿药。 救人是一回事,若是为了救人而踩上陷阱,那就傻了。 郡王妃是不懂医术,但周道子懂,是卸任的太医,往后周忆柳要有什么说法,也闹不到她的头上。 半夜时分,小公主的烧退下去了。 辛夷正要告辞,赵祯和傅九衢过来了。 赵祯满脸慈爱,见小公主情况好转,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最好的大夫在民间,此言果然不虚。” 他感慨一句,目光复杂地看着辛夷。 “去吧,你夫君在外面等你。” 傅九衢没有进来,就在翔鸾阁的外面等着她。周忆柳压下心里的不悦,伸手攀住怀抱孩子的赵祯,轻声道: “官家,妾身想将郡王妃留在宫里。” 赵祯抬头,看着她不说话。 周忆柳小意地道:“小公主这几日夜啼难安,有郡王妃在这里,妾身才能安心一些。” “官家,周娘子,小公主若是病愈,那也全是周老先生的功劳,臣妇并没有做什么。”辛夷生怕赵祯随口就应下来,抢在赵祯前面开口,然后又低垂下头,略带羞涩地道: “长公主近日也甚是劳思,夜不宁安,须得我给她按捏才好入睡,还有夫君也……” 也什么?她停下不说了,留住那话头,羞羞答答地道:“小公主的事情,周老先生都交代好了,周娘子也不要多虑,臣妇明儿一大早再来瞧小公主。” 赵祯笑了起来,看了看周忆柳。 “新婚燕尔,就不要强留新妇了。” 周忆柳眸子阴恻恻的,脸上却是笑。 “官家都这么说了,妾身自是不好再留。秀琴,送郡王妃和周老先生出去。” ·· 翔鸾阁外,傅九衢安静地负手而立。 辛夷看到他的背影,一颗心便安定下来。 “你专程来接我的?” 傅九衢闻声扭头,露出一丝笑意。 “这里还有别的小妖精不成?” 辛夷脸颊一红。 平常两人在房里开开玩笑也罢了,如今人在宫中,周道子又在身侧,这个人也不避讳。 她嗔怪地瞪了傅九衢一眼。 “讨厌。” 傅九衢笑着弯了弯唇,朝周道子看过去。 “可还顺利。” 周道子清了清嗓子,只当方才是自己耳聋,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有郡王妃妙手,小公主也算是福大命大,想来保住一命不成问题了。” 傅九衢点点头,不再多说。 三人离去后,赵祯也很快离开了翔鸾阁。宫妃坐月子,他是不能歇在这里的。 可周忆柳觉得那只是表面的原因,实则上,她发现赵祯对她不如从前了。 宫里没有进新人,赵祯雨露均沾,并没有听说哪个宫妃得了专宠偏爱,但周忆柳仍是有些不安。 “秀音。” 宫女秀音上前,“官家去了哪里?” 秀音抬头看她一眼,“娘子,官家离开翔鸾阁后,去了坤宁殿。” “又去坤宁殿?” 这才几天,官家已经第三次宿在曹玉觞那里了。这都三更天了,也不回福宁殿歇下,而是去找她? 周忆柳咬牙冷笑,“怪不得会出手救我,原来是想立一个大度贤妻的牌坊,讨官家喜欢呀。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岁数了,还生得出来吗?” 秀琴和秀音两个丫头默默垂下了头。 她们家娘子,好似愈发变了。 ·· 坤宁殿里并没有风花雪月。 曹玉觞让宫人端来热水,伺候赵祯洗脚,然后便默默坐在一侧,面不改色地看他。 赵祯看一眼皇后,“你这个泡脚的热汤倒是好物,前两日朕泡了,只觉浑身通泰,睡得也香。” 曹玉觞道:“是臣妾娘家送来的,说是辛夷药坊所购,官家要是喜欢,臣妾明日让人再多买些回来,放到福宁殿。” 赵祯轻咳一声,“无妨,朕到你这里来泡脚,也是一样。” 曹玉觞嘴皮动了动,没有出声。 赵祯看着面前殷勤备至的小宫女,温温柔柔,颇有几分姿色的样子,而且是第三次来伺候他洗脚了,便知道这是曹玉觞的安排。 他叹口气,“之前听说你让张小娘子开了方子在调理身子,药还吃着吗?” 曹玉觞嘴角微微一抿,好像是露出了一丝笑意,但仔细看她的脸,平静无波,甚至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官家记性真好,那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赵祯心里一窒,都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 曹玉觞倒没有尖酸下去,只淡淡地道:“药甚苦,效用也无,我早就不吃了。” 赵祯尴尬地笑了笑。 那药有没有效用他不知道,但他和曹玉觞行房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想来记忆都有点模糊。她再是调理,又能上哪里生孩子去? 名为夫妻,可他们实际更像是同僚,即便是他按例来坤宁殿留宿,两人也只聊正事,不谈风月。 赵祯轻轻一叹。 不知道是不是岁数大了,莺莺燕燕看尽,到头来竟是觉得坤宁殿才是最平静最安心的所在。 这个妇人再是被大娘娘逼着娶的,再是不合他的心意,再是不够妖娆艳色,可她终究是他的妻,一心一意在为他的后宫操持。 赵祯突然又有些遗憾。 他和曹玉觞没有孩子。 普通人家尚有嫡子承嗣。他堂堂皇帝,竟无嫡子。 “张小娘子没死,回来了。” 赵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他相信以曹玉觞的聪慧,定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明日我让人传她过来,替你看看,吃点药,调理调理……” 曹玉觞道:“不用劳烦了。” 赵祯看着她,眉头皱了起来,曹玉觞却是徐徐展颜,像是苦涩地笑了一下。 “在我最好的年纪,没机会承宠,三十八岁了,还调理它做什么?是嫌活得太舒坦么?” 赵祯哑口无言,等那丫头为他擦好鞋,又趿上鞋子穿好衣服。 “我还有几个札子要批,皇后早些歇着。” 曹玉觞带着丫头,齐齐福身:“恭送官家。” 小黄门在前面打着灯笼,李福拿把扇子跟在后面,赵祯坐着轿辇离开,觉得自己走得有点狼狈。 他是皇帝,本不该心虚。 但他在曹玉觞面前,就是“大”不起来。 唉!这就是妻和妾的区别吧。 新 /90/90878/31469327.html 第453章 一拍即合 长公主府主子不多,规矩就没那么大,辛夷回府松了口气,便有些饿,半夜三更要吃宵夜。 傅九衢纵着她,当即叫人去灶房里做了几个小菜,又端上一壶美酒,同她对坐而饮。 下旬月,弯如银钩。 夫妻二人临窗而坐,说了许久的话,待辛夷有了困意,这才传水洗漱。 半夜里天气凉爽,辛夷洗好将自己裹入薄被,很快便被倦意带走。 半梦半醒间,身侧微微一沉,腰上便搭上了一只胳膊。 她翻了个身,对上傅九衢黑沉沉的眼。 “熄灯吧。”辛夷打个哈欠。 “十一。”傅九衢没有什么笑意,但脸上宠溺非常,“我有话想和你说。” 辛夷皱眉,“方才说那么多说,还没说够吗?” 声音尚未落下,她想到什么似的,眼睛倏地瞪圆,视线从他的脸逐渐的往下。 “你不会又要……” 傅九衢掩不住笑意,捏她脸蛋。 “紧张什么?你夫君不是禽兽!” 辛夷松一口气,钩住他的脖子,将绵软的身子靠上去,懒懒地道:“说吧。” 傅九衢身上有沐浴后的香气,是辛夷药坊里做的药妆系列,是她喜欢的味道,阖上眼睛便昏昏欲睡。 好半晌,才听傅九衢道:“明日子晋约了我……” 辛夷的瞌睡醒了大半,眯起眼睛看他。 “子晋约你,还是你约子晋?” 傅九衢道:“是他约我。不过,我也正有此意。” 见辛夷看着自己不作声,傅九衢拉过她的手,缠在自己的腰上,“张巡已然生疑,我得趁热打铁……” 辛夷眼皮微眨两下,轻轻嘿一声。 “我第一次听人把逛青楼说得这样清新脱俗。” “……” 傅九衢低头去吻她。 辛夷避开,半眯眼瞅他,“成日和青楼伎子逢场作戏,再回家看黄脸婆,不难受么?” “十一。”傅九衢侧身过去控住她的手臂,认真地道:“没有逢场作戏。明日子晋约我,也是因为……他被曹漪兰打了。气头上,我去安慰安慰。” 蔡祁被曹漪兰打了? 辛夷有点想笑,“曹大姑娘这性子,越发招人喜欢了。” 傅九衢看她,“有子晋这个由头,我约那几个大人过来,也有话说。相信我,最多再有五日……” 辛夷垂着眼皮不吭声,傅九衢见状,有点不安心,话又多了些。 “我已找到为周忆柳接生的稳婆,但张巡当日并不是诚心帮助周忆柳狸猫换太子,那稳婆并不知这事,她也不识得张巡,只认识张四郎。稳婆交代说,张四郎使了她一大笔银子,让她不必尽心接生……” 辛夷:“这样说来,最多只能抓住张巡祸害皇嗣的把柄,周忆柳倒是因祸得福,成功避过?” 傅九衢点头。 辛夷问:“那你还等什么?祸害皇嗣还不够治罪的么?” 傅九衢道:“一来证据不足,不好查办。二来……官家与张巡有那一层关系,多少会有些顾虑。若到时候有朝中党羽插手,七嘴八舌一说,说不定就让他逃过去了。” 这就是要分化党羽的原因。 辛夷点点头,“明白了,那你喝你的花酒去。不用管我……” 傅九衢哭笑不得,束着她的手,将人挪入怀里,便是一阵狂风暴雨。 辛夷猝不及防,低低叫了声。 纱帐像波浪般荡了开去。 辛夷没了睡意,叫他勾出几分情潮,借着酒意便肆意起来。傅九衢更是情动,被她缠得近乎窒息。 “你这妇人,是水做得么?” 辛夷轻轻发笑,使劲儿缠他,“豆腐做的。” “别动!”傅九衢低气,哑声道:“张巡这人惯会使阴招,这几日出行,你得小心些。” 辛夷哼声,身子扭动,“让他尽管来好了,怕了不成。” “不要动。”傅九衢黑眸烁烁,噙住她的下巴狠狠地,“你是想要我的命么?” 辛夷喘不过气来,“要你命,给不给我?” “给,给你,都给你……嗯……” 暑气一日盛过一日,连续三天暴热,整个汴京城的人好像都在躁闷中变得暴躁起来,开封府接到的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发的案子都比寻常更多。 傅九衢依然如故,早上去福安院请了安便出去了,辛夷也懒得管他,除了去翔鸾阁看一下小公主,府里照顾一下大公主,其他时间都泡在药坊里。 随着九月的临近,她心弦紧绷,好像憋了一股情绪,无法宣泄,更不敢在傅九衢面前表现出来。 医生若是紧张,病人又哪里来的信心? 好在,小公主的病情,次日就有了起色,三日后已然能主动进***神也好了许多。 这是赵祯后宫唯二的孩子,他大喜过望,重重赏了辛夷和周道子。 周道子平白领了这份情,特地找来百香馆的大厨,在药坊里置办了几桌酒菜,请辛夷和药坊里所有人畅饮。 辛夷又寻到了昔日和药坊众人共同经营店铺时的快乐,没有想到,一场祸事正朝她奔来。 两天暴雨下来,暑气好像冲散了不少,但积涝成患,城内汴河、五丈河、蔡河、金水河四大河域水位纷纷上涨,低矮的地段,漫出的河水淹了路面、店铺,涌入了百姓家中。 汴京百姓都在抗涝。 人们很快发现那些安装了广陵郡王推行的“自来水管道”的人家,即便是洪涝,也有干净水可以食用,过滤后的水更是干净清澈,人们纷纷向官府求请,要求户户安装。 但耗材和施工缓慢,汴京城人口超百万之众,要家家户户普及需要时日。 于是乎,百姓又想起广陵郡王的好来。 辛夷药坊的院子也被淹了,一群人在冒雨排水,将库房和店铺里的药材转移到楼上,正忙得不可开支,开封府来人了。 衙役们上来就找管事的,安娘子上去应付,当即被拿下,二话不说便要查封药坊。 周道子上前询问,捕头看他是个老大夫,稍稍客气几分。 “老先生,我就是奉命办差,多的我也不好多说。” “不好多说,那少的说几句吧?哪有平白无故查封店铺的道理?” “这……”捕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药堂上的匾额,“药坊的主家把你们告了,说你们强占私产,让开封府做主申冤。这是吕大人下的令事情,你们要是不服,找吕大人去。” “主家?” 周道子沉吟一下,和安娘子对视一眼,心下已明白了几分。他笑了笑,不再多说,只朝捕头拱手。 “你们奉命拿人,老夫也不为难你们。只是……你们也晓得这药坊和广陵郡王的渊源,妇道人家细皮嫩肉的,你们下手悠着点。” 衙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是怕他们对安娘子乱来或者是动粗,笑了下。 “老先生放生,我们吕大人赏罚分明,如今也是将管事的人带回去问话而已。” 顿了顿,他看一眼院子里挽着裤腿拿着脚盆的一群伙计,又道:“你们也要有点准备,开封府受理了主家的控告,肯定也会找到你们头上。” 周道子连连拱手,“是是是,老夫省得。” ·· 辛夷刚从宫里出来,就看到良人焦急地等在门口,走来走去的张望。 她打帘子唤一声,“良人。” 良人扭头看到是她,眼眶一红差点没忍住落下泪来。 “郡王妃,出大事了,药坊被查封了,周老先生让我赶紧过来找郡王和郡王妃……” 辛夷看她紧张得满头都是汗意,连忙让杏圆打开车门,让她上来。 “不要急,你慢慢说。” ·· 周道子所料不错,控告药坊“鸠占鹊巢,强占他张家私产”的人,正是张巡。 理由倒也简单,这个药坊是他前妻张小娘子开办的,且不说创办时用了张家的银钱,张家本就有份。就算二人和离以后,药坊归了张小娘子所有,但张小娘子早已过世,又没有亲人,那她的两个继子便是药坊的继承人。 那眼下孩子还小,不懂事,张巡这个做父亲的,要为孩子讨回财产合理合法。 开封府吕公弼大人十分头痛,可翻遍大宋律例,张枢直的诉求都合情合理,挑不出毛病来,不得已,他只能接下案子,查封药坊,带管事的前去盘查。 新 /90/90878/31469328.html 第454章 自取其辱 辛夷药坊外面围了不少人。雨势已经变小,但街面上的积水尚未褪去,车轮碾过路面,溅起泥泞,人们也浑然未觉…… 安娘子被人带走了,周道子正在和准备封门的几个官差讲道理,屋子里,一群伙计们仍在收拾东西。 「药坊里有大量的药材,若不及时抢救,一泡水就全完了。请几位官爷通融通融,让我们先把东西都收拾好,再封不迟。」 「我们都住在药坊,官府封条一贴,让我们去露宿街头吗?」 湘灵红着眼眶,泪水将掉未掉,见大家伙儿都在忙碌,倒底是没有哭出来,只咬牙切齿,凶巴巴地瞪着官差,整个人堵在门口,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见状,周道子连忙用眼神阻止,示意她不要冲动…… 拖得一时是一时。 广陵郡王很快就会得到消息。 周道子曾在御前行走,替皇帝看病,许久没有受过这样的鸟气,心里也是一肚子火,可秀才遇到兵,讲不了理,只能陪笑。 「不如几位官爷去里间喝几口茶,等雨小一点再说?」 官差为难地道:「老先生,我看你也一把年纪了……这么大的雨,你别为难我们,我们也不为难你。等封了店,我们回去交差,您就回家享清福去吧……」 周道子不停地拱手,「老夫一生行医,一好美食,二好节俭,看不得好东西被白白糟蹋,全是上好的药材呀,泡水太可惜了,请官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这……」 周道子说得恳切,铺子外又有那么多百姓围观。 几个官差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一声冷笑突然传来。 「开封府就是这样办差的?拿了俸禄就得替老百姓办事,怠忽职守是想吃官司吗?」 众人看过去,只见张四郎那混账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张四郎不无得意地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记好了,药坊里的所有东西,都是我们张家的。泡不泡水的,用不着别人来心疼。要争取时间收拾东西?哼!谁知道是不是想趁机偷盗银财,再转至他处?封!马上给我封!」 「张四郎,你要不要脸?」湘灵第一个冲出来,顾不得屋檐垂下那帘子似的雨,破口大骂。 「药坊开业,你们家出过一个铜板吗?你们家但凡有几个钱,不都被你拿去吃喝嫖赌,花到姑娘的肚皮上了?哪来的银子开药坊?」 湘灵是一个大姑娘,她这话说得泼辣,当即有人哄笑,指指点点。 张四郎丢了脸面,暴怒。 「嗬,长行市了。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兄长面前耍横……」 「兄长,你也配?!」 「你们大房这是铁了心要霸占药坊吧?来来来,街坊邻里都来看看啊,他们大房的人有多不要脸……明明是我们二房的产业,凭白无故被他们占去,我兄长顾及情分,容他们得意了两年,结果这群忘恩负义的东西,尝到甜头就当真不想归还了,这都什么人啦……」 「王八蛋,你胡说八道,我们何时想过霸占药坊?」 「没有霸占,那你们倒是还回来呀。赖着不走,我呸!不要脸皮……」 「你个赖皮狗,反咬一口。」湘灵急红了眼睛。 遇上诨不讲理的张四郎,她说也说不清楚,撸袖管便冲出屋檐。 「你个败家玩意儿,有多远滚多远……」 「死丫头,今儿个我就替大伯管教管教你……」 从前湘灵和良人就像小鸡仔似的,哪有勇气这么骂他? 张四郎气极生恨,淌过雨水便上 前扇她。 「张四郎!」大房的两个兄弟抢步过去就要阻止。 可张四郎的手便另一个人扼住了。 那手指骨节分明,纤细白嫩,竟是一个姑娘的手。 「郡王妃!」 周道子为人老到,当前拔高声音行礼。 他这一喊,湘灵等人登时明白过来,齐齐朝辛夷行礼。 「见过郡王妃。」 「郡王妃你快给我们主持公道吧。」 喊声此起彼伏。 有了主心骨,整个药坊的人都露出了欢颜。 辛夷戴一顶帷帽,并未以真面目示人,隔着纱帘的脸,露出一丝若有若无地笑。 「怎么?开封府是没有王法了吗?张衙内当街行凶,仗势欺人,是不是以为衙门是你们家开的?」 几个官差方才避雨都站到了屋檐下,他们在雨里撕扯,围的人又多,来不及反应,也根本就没有人发现这个郡王妃是什么时候来的。 「嘿!」张四郎愣了片刻,手腕挣扎一下没有挣脱,狼狈地吼她。 「郡王妃?郡王妃了不起啊?我们张家的家事,与你何干?仗势欺人的是你吧?」 辛夷眉梢抬了抬,莫名说了一声,「好。」 「好什么好?」张四郎吼声未落,整个身子突然往前踉跄,堂堂一个大老爷们,竟被一个小妇人生生拽了过去。 「打。」辛夷准备仗势欺人一下。 她一把将张四郎下颌捏住,示意湘灵。 「扇他左脸!」 湘灵愣了一下。 张四郎挣扎不开,瞪大眼睛,「你敢!」 「啪!」湘灵的巴掌脆生生扇在他左脸上。 辛夷满意地笑,「右脸!」 湘灵掌心火辣辣的疼,不过这次有了经验,打起来更是得心应手。 又一个巴掌打得结结实实,湘灵出了心头那一口恶气,整个人神清气爽。 「多谢郡王妃为民除害。」 辛夷微微一笑,问张四郎,「服不服?」 张四郎被湘灵两个耳光打蒙了,却不敢骂辛夷,只对湘灵怒吼。 「你,你竟敢打我?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他说着便要挣脱,可是他那身子早已被酒色掏空,辛夷那把子大力气寻常壮汉都比不了,何况是他? 于是乎,众人只看到郡王妃挺身而立,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人控在掌中,而张四郎双手双脚不停地挥舞、挣扎、蹬动,像一只翻了个儿的大螃蟹。 辛夷玩够了,手一松,张四郎被丢到雨水里,摔了个大马趴。 「哈哈哈哈哈……」 人群传来一阵不客气地笑声。 杏圆上前递上手帕,「郡王妃,打人这种小事,下次让婢子来就行,何必脏了您的手?」 辛夷漫不经心地从杏圆手里接过帕子,声音在笑,却没有什么温度。 「开封府还没有断案,张衙内倒是先耍起威风来了?」 张四郎痛得龇牙裂嘴,可这么多人围观,他也不肯输了阵势,扭头便质问。 「郡王妃何故插手我们的家务事?我们张家两房的产业之争,用不着你郡王妃插手。」 辛夷抬抬眉,看一眼药坊的门楣。 「因为我的眼睛是药坊治好的,药坊就是我的恩人,恩人的事,我自是要管。」 她不必对张四郎解释,但要对围观群众说清楚。这个理由站得住脚,人群频频点头。 一般人遇上麻烦,无不避开免得多事,郡王妃却为人出头,很是仗义。 张四郎见没有人帮他,就连开封府的官差也袖手旁观,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水渍,指着湘灵那一群人。 「行。有郡王妃撑腰,小爷惹不起,你们等着,你们给我等着……」 湘灵拍拍手,「别自取欺辱了,张四郎,你不嫌害臊,我都替你丢人。败光家业欠姑娘的肚皮钱,和你亲爹嫖宿同一个姑娘,这些事情满城皆知……你不会真以为街坊们都忘了吧?」 又是一阵哄笑,比方才还要大声。 张四郎脸上挂不住了,咬牙切齿地啐骂。 「那咱们就走着瞧好了,等开封府断下案来,小爷要把你们一个个地撵出去做狗爬。我呸!」 张四郎骂骂咧咧地走了。 有郡王妃出面,几个官差再没有拒绝,给了他们一个时辰收拾药材。 辛夷谢过,叫了周道子入屋。 「老先生再给我看看眼吧。」 周道子揖礼,「是。郡王妃请随老夫来。」 人群指指点点地散去了。 官差仍然守在外面,贞儿在不停地啼哭要娘。 辛夷让湘灵去安慰孩子,又让张家两兄弟去组织伙计们收拾药材,然后和周道子关起门来说话。 「唉,幸亏郡王妃来得及时,要不然药坊只怕要损失惨重。」 辛夷问:「手术室的东西都收好了吗?」 周道子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点点头。 「老夫让胡曼看守着,丢不了。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胡曼有武艺在身,对辛夷又十分忠心,让她看守辛夷那些宝贝再好不过。 但手术室里的好些器械都是重物,不便搬动,再换一个地方也不利于做手术。 「张枢直告到官府,只怕不好善了。一个时辰后,咱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再阻止官府封店……」 辛夷冷笑,「他这是在逼我和郡王呢。」 周道子脸色微变,看着她道:「郡王妃是说?」 辛夷道:「药坊一分为二,一半房契在孙怀的手上。隔壁那个大院子原是杜仲卿的祖产,后来被傅九衢买了下来,但无论房契在谁人手上,我与他们只算是个租赁的关系……」 实际上,辛夷不肯占他们便宜,在药坊营利后也确实如数支付了租金。 「药坊开业在官府入册,写的是张小娘子的名字。也就是说,东家是张小娘子。」 周道子叹息一声。 「明白了。张枢直这一步属实是妙棋。」 辛夷冷笑,「我如果不承认自己是张小娘子,那就得舍财。因为他说得没错,张小娘子死后,产业由继子女继承,而他是三个孩子的爹,理应代孩子管理。」 周道子接着道:「你若承认你就是张小娘子,那你和郡王便犯下了欺君大罪。到时候,即便官家不想追究,也架不住谏官们弹劾……」 「没错。」辛夷轻轻地笑,「张巡知道我是谁,但拿不出证据,只能用这种手段逼我!」 周道子脸色变幻不停,捋着胡子久久才开口,「那眼下如何是好?」 辛夷笑了笑:「对付烂人,那就得用烂招。」 免费阅读. wap. /90/90878/31479380.html 第455章 闹剧 辛夷是半个时辰后离开药坊的。 临走前,她去见了胡曼一面。 胡曼挺直脊背盘着腿坐在手术室里,怀里抱着一把长剑,一动也不动。 她脸上那些陈年旧疤经过两年时间的治疗敷面,淡化了很多,已经不戴面纱了,但她依旧不会说话,依旧对辛夷无比忠诚。 辛夷看她孤伶伶坐着,想让她去楼上休息。 胡曼不肯,指了指拼在一起的桌子。 桌面上有一个枕头,一床叠得整齐的被褥。 在桌子下面,还放了清水和干粮,小院的厨房里也有菜、有米,封在店铺里,她不至于挨饿,而且,她功夫很高,以前常常从围墙上翻进翻出,这里困不住她。 辛夷上前拥抱她,「辛苦你了,曼曼。」 轩儿是胡曼和杜仲卿的儿子,两岁了。 胡曼僵硬在辛夷的怀里,怔忡片刻才抬手紧紧地回抱辛夷,将头靠在她的肩膀,那么坚强,又那么软弱。 辛夷抚她的后背。 「我会把轩儿带回府去,让他和贞儿、三念一块玩耍。有人照顾他,你不要担心。」 胡曼点点头,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原本辛夷是不忍心留胡曼在这里的,她毕竟是一个女子。 但胡曼从多年前被杜仲卿带回来,就再没有离开过这里,她不愿意走,涨水也罢,封条也罢,她都不肯离开 辛夷只得由着她,留了桃玉下来同她作伴,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 沉玉瓦子沉润在阴雨里。 十余座勾栏,欢门彩幡,这个点尚未掌灯,却也热闹了起来,好似没有受到洪涝的影响。 青玉公子再次登台,仍是诸宫调《洞仙歌》。 大抵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他并不经常表演,人气却直冠汴京诸多勾栏瓦舍,荣登第一,场场爆满,一席难求。 肖大人和陈大人带来了家眷,傅九衢让人将她们安置在玄虎席,而他和蔡祁同几个大人坐在青龙席,没有花娘伺候。 大人们带了夫人来,也规矩得很。 戏刚开锣,上了茶点。 傅九衢随口道:「本王……想劳烦肖大人,帮个小忙。」 肖大人神色微微一变,心下极是不安。 傅九衢不会无缘无故地请他们吃喝玩乐,肯定有什么目的。 肖大人早有心理准备,拱了拱手,「郡王有事直说无妨。」 傅九衢轻轻地笑,从袖中掏出一份文书。 「肖大人不要紧张,对你来说,这就是举手之劳……」 肖大人干笑两声,表情不太自在。 傅九衢将文书交到他手上,微微一叹,神色略显悲伤。 「本王当年与张小娘子情投意合,不料她红颜薄命,英年早殇……人去了,却给我留下药坊的产业,让我每每想起,心痛如绞……」 几个大人齐齐看来。 肖大人展开了那份文书。 「遗嘱……?」 张小娘子自诉孤苦无依,得广陵郡王垂怜,给她银钱在五丈河边开立辛夷药坊,但她眼下身陷岭南瘴雾,难晓天命,特将药坊产业托付给广陵郡王,财产一并赠予,以此遗嘱为准。 肖大人同陈大人几个对视一眼,拍了拍那文书,捋胡子笑了起来。 「小事,小事一桩,明日上值,我让市易司和街道司替郡王办了便是。」 《宋刑统》对财产继承有明确规定,遗嘱继承大于法定继承,天圣四年更有一个《户绝条例》,重申「亡人遗嘱证验分明,并依遗嘱施行」。 因此,将那药坊过户到傅九衢名下,对肖大人而言,确实是举手之劳,办个手续的事情,就是顺水人情。 不料,傅九衢竟再提要求。 「可否请肖兄现下便派人去办?」 肖大人眉头颤了一下。 广陵郡王也不差这点小钱,不至于急这一会儿吧? 肖大人内心有疑惑,但想到广陵郡王可能会被贬黜的事情,觉得他可能是急着处理名下产业,想了想,便点头。 「好说。我这就派人快马去办。青玉公子的《洞仙歌》没唱完,郡王便可以拿到新的药坊凭照了。」 傅九衢拱手:「有劳。」 ·· 这一夜,临衢阁的灯火亮到三更才灭。 房里传来的窃窃私语,不若往常的旖旎,侍卫和丫头们都听不清楚,却在夜雨的嘀嗒声里,察觉到一种紧张的气氛。 ·· 次日打早,春煦巷就被吹吹打打的丧乐声吵醒了,早起的人发现一群人捧着牌位、抬着花圈挽联,浩浩荡荡地停在张枢直的府门口。 摆好灵堂,香烛纸钱供上,哭灵便开始了。 灵牌上写着「张家列祖列宗」,哭灵的人一遍遍地痛哭流涕,诉说着张巡如何不孝,如何仗势欺人,张正祥和张四郎如何荒yin无度,丢了列祖列宗的脸。 打头的人是张正福夫妇和几个孩子,他们要在祭拜祖宗后,将张正祥这一支从宗谱除名。 阵仗很大,哭声震天。 张家人被吵醒,打开府门一看,当即火了。 可摆的是列祖列宗的牌位,他们骂不好骂,踢不好踢,忍住火气报了厢官解决。 厢官来了也是头痛,张家二房在门外祭拜祖宗,也没进张巡府上去骚扰,如何办他? 不得已,厢官两头劝说,谁也说服不了,只得派了厢兵在春煦巷把守,免得生出大的事端,无法收场。中文網 ·· 同样也是春煦巷,军巡铺收到一封百晓生的函件,赶紧让人捎入翔鸾阁。 翔鸾阁里气郁难平的周忆柳惊喜的发现,百先生捎给她的居然是张巡与侬智高的信件往来。 所诉事件与岭南大战时张巡南下临军,配合侬智高祸害傅九衢和狄青有关,信里还暗示侬智高当年在昆仑关救了张巡并将他送到大理,送到段云的身边,那时二人便有勾连。 落款盖有侬智高的小印。 周忆柳欣喜若狂。 「好个张巡,你也有落到我手上的时候。」 生产当日被张巡耍弄一道,差点丢了小命,这事让周忆柳恨之入骨,但一来没有张巡的把柄,二来容易把自己搭进去,她不敢乱动。 拿到信件,她激动得双手颤抖,可是看着信中字体,她又有些犹豫。 万一不是侬智高的字迹又当如何?会不会让官家觉得她别有用心? 侬智高当年屡次上书,朝廷自然有他的手迹。 当务之际,她得想法子看一看侬智高手迹才是。 免费阅读. wap. /90/90878/31491201.html 第456章 夫妻之情 长公主府。 辛夷坐在临窗的罗汉软榻上,面前摆了个檀木炕桌,桌上摆满了文书。 她打量好久,才微微一声叹息。 「若我是侬智高,早就反了。」 面前的文书是拓印的侬智高奏表。 庆历八年,侬智高以一己之力击退入侵的交趾国,大喜之余,奉表请求归属宋朝。 宋廷以「恐失交趾之心」拒绝。 皇祐三年,侬智高派人向宋廷献上金银和训象,请求归属,让宋帝授予官职。 宋廷以「恐疆场生事」为由,拒绝。 皇祐四年,侬智高向宋廷进贡财物,奉表求内属。 宋廷拒绝…… 另外便是当年傅九衢在邕州陈珙府上缴获而来,侬智高给朝廷却被陈珙扣下的奉表。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次奏表,侬智高一点点降低要求,从刺史到教练使,到不要封官,只求宋廷承认宋民身份,赐以袍笏官服,一直到他愤而称帝前,他已经是什么都不要,只求互市。 宋廷拒绝不说,更可气的邕州官员,知道朝廷不会应允,仍收取侬智高的钱财贿赂,然后扣下奏表不发。 可以说十分欺人。 辛夷看得心酸。 「怎么?」傅九衢见她神态,将笔搁在笔架上,「皱着眉头,在担心什么?」 辛夷怕傅九衢吃醋,赶紧收起情绪,「担心那文书会被官家看出纰漏……」 傅九衢轻轻地笑一声。 「你以为你夫君是靠什么考上状元的?」 看他自得的样子,辛夷轻笑,「靠裙带关系?」 傅九衢沉下脸,不悦地睨她。辛夷当即笑盈盈地依偎过去,抱住他的腰,「开个玩笑,不许生气。我其实是在想,张巡不是会乖乖就范的人,到时候若做笔迹鉴定,总能找出不同……」 傅九衢轻哼,解开环在腰上的手,低头认真看她,「看出不同又如何?那是百晓生所写,周娘子呈上,与你我何干?」 辛夷斜着眼瞟他,展颜一笑。 「官人所言极是。」 傅九衢好笑地勾了勾唇角,修长的指节在她下颌轻轻抚过,再轻轻抬起。 「可是在想他?」 辛夷对上他的视线。 专注地,温柔的眼睛里,像有和煦的风。 她摇摇头,「在想,但不是那个想。」 傅九衢眯了一下眼,「哪个想?」 辛夷无语地看着他,突地抬头吻在他的唇上。 侬智高对她不坏,不论是在岭南,还是在汴京。而且,辛夷对这个人有历史悲剧一样的同情,也有他赠予小印无形中帮了大忙的感激,无法在傅九衢面前说他的坏话。 不能说,那便不说。 她吻他。 轻轻地吻。 贴合间碾转…… 傅九衢眸中凌厉渐渐敛起。 他扣住辛夷的后脑勺,低低地道:「十一有情有义。」 辛夷眼皮眨了眨,不知他这句是什么意思,傅九衢没有给出解释,低头回吻,用缠绵化解误会…… 孙怀原本立在一侧,见状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将房门轻轻掩上。 郡王和郡王妃婚后十分恩爱,他们做小人的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不正经的广陵郡王比正经的广陵郡王好伺候,有郡王妃的郡王比单身的郡王脾气更是好上许多。 郡王一高兴,哪天不是过年? 孙怀关门出来,几个侍卫对视一眼,都站直了身子。 ·· 张巡下值没有回家,骑马去了马行街。 辛夷药坊的门板上贴了盖着开封府印的封条,受了雨水的潮气,字迹有些晕开,但不影响辨认,更不影响药坊受到人群的指点。 有几个专程来找周道子看病的,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向人打听去哪里找药坊原来的大夫。 街坊邻里,热情地宣扬封店一事。 更有好事者,对药坊归属争论不休。 有人支持张家大房,有人支持张家二房,各有各的说法。 张巡静静地听着,很快注意到停在前方不远的一辆马车。 车帘微撩,露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 两人目光隔空相望。 马车上的女子,眉梢一挑,帘子随即放下。 张巡心里莫名烦躁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打马过去,站在帘帷边上。 「郡王妃这是来瞧病的?」 他声音平静,似笑非笑的语气,仿似来自胜利者的自得。 辛夷再次打开帘子望着他。 「张大人很关心我?」 张巡原本沉静的脸上,浮出一丝郁气,相视片刻才冷冷地笑了一声,目光专注地停在辛夷的脸上。 「郡王妃要是瞧病,大抵要多等几日。待我重新开业,会请几个好大夫坐堂。届时,恭请郡王妃光临。」 辛夷眼神微动,「我找大夫,就像找男人一样。一旦认准,就不会再随便更换。」 张巡皮笑肉不笑地看她,「没想到郡王妃如此专情。」 「多谢张大人夸奖。」辛夷轻轻地笑,「张大人什么时候娶四婚妻,我和郡王定会备下厚礼相贺……」 四婚妻,这不是讽刺他么? 张巡脸色微微一变。 辛夷又道:「对了,贵府张四公子还好吗?他昨日在药坊门口摔了一跤,脑子没摔坏吧?」 张巡沉下脸来,不再和她打哑谜了。 他盯着辛夷,双眼像长了钉子似的,不甘,愤恨,又有几分得意。 「看到自己的心血落入他人之手,想必不太好受?」 辛夷似笑非笑地玩着帘子上垂下的流苏,指尖轻转,「张大人怎么知道的?是呀,好难受好心疼好凄苦,心都要碎了。」 张巡双眼一黯,盯住她。 「你若求我,我或可念及夫妻之情……」 「咳咳咳……」辛夷像被呛住,不待他说完,拿帕子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笑。 眼看着张巡气得变了脸色,辛夷这才直起身来,含蓄地抿了抿嘴唇。 「张大人真会说笑话。杏圆,我们回吧。」 放下帘子前,辛夷回头朝张巡一笑。 「张大人,明日开封府见。」 张巡看着那辆马车徐徐离开,心下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 翌日,开封府升堂问案。 时辰未到,大堂外已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吕大人到!」 一声吆喝,衙役两厢站立,齐声大喊。 「威武——」 辛夷看过电视剧里包大人审案,没有见过吕大人审案,见状倒是兴味得很。 公堂一开,司吏呈上案卷,状师当众念了诉请案由,吕大人接着便提审了各方证人。 从安娘子到周道子,还有药坊里的伙计,以及当初租售孙家药铺的孙喻之,都一一到堂作证。 基本可以确定,开业之初张家没有投入银钱,药坊属张小娘子一人所有。 那么,张小 娘子过世,按律财产当由继子女继承,再由张巡代为管理。 吕大人有些为难,围观的人群却是热闹起来。 人人都知道张小娘子和张巡不睦,谁能想到,她死后,所有财产归了前夫? 百姓都说张巡赚大了,一文钱不花平白得了财产。 明镜高悬下面的吕大人,有些为难。 他皱眉看着堂下,惊堂木啪的一声脆响。 「各方既无疑异,那按律令,张氏财产辛夷药坊当交由继子张一念和张二念的父亲……」 他尚未说出张巡的名字,堂外传来一声唱诺。 「广陵郡王到!」 吕大人头皮一麻。 他就知道,傅九衢不会善罢甘休。 可证据在前,便是傅九衢来,又能如何? 吕大人端坐着,待傅九衢入内,互相行了礼,客气地示意差役。 「来人,给广陵郡王看座……」 「不必了。」傅九衢淡淡地道:「本王今日是来应诉的,站着便好。」 开封府升堂,审理主官代表的是朝廷,若傅九衢是来应诉的,看座自然不对。 吕大人又觉得脑袋一阵胀痛,他强忍着,和颜悦色地问:「今日本府审议的是张家大房和二房财产之争,郡王为何应诉?」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侧身,「孙怀!」 孙怀低着头上堂,双手捧上几份文书。 「请吕大人过目。」 吕公弼迟疑一下,朝师爷使个眼色。 师爷接过文书,双手呈到吕公弼面前。 吕公弼翻看片刻,抬起头来,看看傅九衢,又问张巡。 「张大人可知,张小娘子生前立下遗嘱,将药坊和三个孩子都托付给了广陵郡王……」 张巡脸色一变,「不可能!」 张正祥和张四郎更是像被蜜蜂蜇了屁丨股似的,差点跳将起来。 「吕大人明察,我那儿媳妇都过世两年了,什么遗嘱不遗嘱的,还不是由着他们说?」 「哼,可不是么?若他真拿了我三嫂的遗嘱,早已将药坊更名转户,为何等到现在,药坊里无人得知此事?连管事的都不知情,岂能当真?」 四周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嘈杂一片。 张巡冷冷地道:「吕大人,广陵郡王擅于摹仿他人笔迹,足以做到以假乱真,只怕这份遗嘱算不得数吧?」 为什么人都怕兄弟背后捅刀呢?因为太熟了。 傅九衢笑了一声,淡淡地道。 「吕大人不信,大可以请人来验。」 免费阅读. wap. /90/90878/31491202.html 第457章 倒霉催的张家 张巡没有想到傅九衢会用这招。 他原本想用这个逼辛夷现出真身,再治他一个欺君之罪,不承想,他们会干脆利用真身之便,写下张小娘子的“生前”遗嘱。 她本人所写,无论谁验,都不会怕。 在一众议论声里,张巡看到不成器的四弟,发现他说中了关键点。 “广陵郡王。”张巡道:“你若是早有遗嘱,为何没有拿回药坊,而是任由张家大房经营?为何药坊没人知道你是主家?” 傅九衢眉梢一挑。 “本王的私产,想什么时候拿回就什么时候拿回,用得着和张大人商量?” 此言一出,张家人炸了锅。 张正祥、张四郎和湘灵良人以及大房的两兄弟,吵得不可开交,恨不得撕了对方。 吕公弼拿起惊堂木,在桌上重重一拍。 “肃静!” 大堂上安静下来。 吕公弼道:“张大人有所不知,郡王早已在市易司和街道司为药坊转户更名,这是药坊的凭照,请张大人过目……” 他示意师父到堂下展示凭照。 从凭照上看,药坊所属确实是广陵郡王。 张巡大吃一惊。 “不可能!吕大人,此中一定是有诈……” 傅九衢轻笑不答。 吕公弼道:“既如此,今日暂且休堂,待本府调阅市易司备录,鉴定笔迹后,再行决断。” 傅九衢轻笑拱手,“吕大人英明。” 张巡冷冷逼视着他,然后拂袖而去。 ·· 无须等到吕公弼再次升堂决断,张巡便从肖大人那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又气又急,“这么大的事情,肖兄为何瞒我?” 肖大人有苦说不出,连连对她作揖赔罪。 “要是早知张贤弟有心拿回药铺,我拼着得罪广陵郡王,也一定不会帮他这个忙……可贤弟多年未提此事,愚兄竟也淡忘了这桩恩怨,还望贤弟恕罪呀……” 张巡与人结交,一向以耿直豪气见长。在这些人心里,他是一个义薄云天的大丈夫。因此,他满心郁气膨胀,难以宣泄,但很快便冷静下来。 如果他因为此事与肖大人决裂,那才是自乱阵脚,正中傅九衢下怀。 “罢了,肖兄不必自责,你也是被他利用了而已。傅九衢此人,阴险刁滑,实难对付,怪不得肖兄……” 肖大人陪着笑,叹气,“此事,是愚兄对不住你了。” “无妨无妨。一个铺子而已。” 两个人都说着场面话,嘴上哥俩好,心里头到底生出了暗结。 马行街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张巡不相信肖大人不知道他要打官司,也生气肖大人明知他和傅九衢有私仇,还攀附傅九衢。 而肖大人认为自己很是冤枉,受到了张巡的无理指责。 人家广陵郡王手续齐备,凭什么不给人办理凭照?张巡也从未提前知会他,凭什么事后来指责? 第二日,肖大人上朝就被人参了。 说他在管理市易司期间,收受商户巨额贿赂,并在金水门外置下豪宅,豢养私妓数十人,常日淫乐。 谏官有凭有据,抵赖不了。 肖大人那个火啊。 这些人平日里衣冠楚楚,很是顾惜羽毛,私底下干的事情自是隐秘,少有人知情,而张巡恰是知情者之一。 除了他,还会有谁? 肖大人倒没有张巡什么把柄,他洁身自好,不喜女色,为人正直,即使跟他们出去吃喝也从不找小娘…… 可正是如此,肖大人更是觉得张巡有问题。 一个厮混多年都没有把柄的人,只能说太可怕了。 文臣的嘴,文臣的笔,往往是朝堂上制胜的法宝,张巡不仅把肖大人得罪狠了,也让肖大人那一党对他生出了警惕。 大家嘴上不说,看到他仍然和和气气,心里却已分出了亲疏,划出了距离。 不待吕公弼决断,张巡找的状师便去开封府把诉状撤了。 得到消息,辛夷药坊里欢天喜地,大摆筵席,比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张家大伯当日便叫上两个儿子回村,把老祖宗的坟头修葺了一遍,好一番请罪。 张巡打马回了一趟张家村。 村里人说,他去了亡妻墓前,独坐饮酒,入夜方回。 他十分耐得住性子,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可他那个不肯消停的父亲和四弟就不同了。 春煦巷的张宅里,愁云惨雾。 煮熟的鸭子飞了不说,好不容易给张四郎说成的一门亲事告吹了。 张四郎花名在外,凡是有点来头的人家都不肯把女儿推入火坑,张正祥使了一大笔银子给媒婆,好一番美话,这才说到城西一个大豪绅的女儿。 那豪绅看上了张巡的地位,想与官户人家结交,可马行街的事情闹大,对方生怕得罪了广陵郡王和长公主,又探听到张四郎吃喝嫖赌、很不成器,没等天亮,当夜就上门来退了亲。 “老天爷,我们张家这是走的什么运道,老天爷,你睁开眼睛来看一看啦……” 府门前的灵堂和哭灵的人今日方撤,还残留着香火纸钱的味道,张正祥这一哭,愣是哭出了父母双亡的效果。 张四郎也是气苦。 “欺人太甚,他们欺人太甚,爹,我这便去置办香烛纸钱,等三哥回来,咱们也带人去长公主府闹上一闹,让街坊四邻都来看看他们的丑事……” 张四郎说着便转身,恰恰撞上回府的张巡。 他冷着一张脸。 “别闹了!” “三哥。”张四郎苦哈哈地道:“难不成就这么便宜了他们不成?你知道药坊营生有多赚钱吗?” 他比划了一个数。 “那不是药坊,那是金库银库摇钱树呀哥,咱们不能咽下这个暗亏……” 张正祥跟着咬牙怒骂。 “四郎说得对,怪也怪那小娼妇,入了咱们张家的门,又去爬郡王的床……” 父子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张巡头痛欲裂。 他心底无名火起,看着两个不成器的家人,猛一下拉开大门。 “去!你们不嫌丢人,就去哭,去闹,去摆灵堂……呵!你们以为长公主是谁?那是皇帝的亲妹妹!你们去哭谁的灵?哭官家吗?还是哭官家的列祖列宗?我们你们是嫌命太长!” 张正祥和张四郎坤着的脖子,慢慢地弯了下来。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张巡冷笑一声,上前踹了张四郎一脚。 “用不着你这个废物!你不要添乱,那便是烧高香了。” “哥!”张四郎不服气,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别以为你官做得大,便用不着兄弟了。要不是亲兄弟,谁会帮你找稳婆,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 张巡脚步一顿,阴冷冷地转过头。 张四郎被他目光骇住,下意识退后两步,捂住嘴巴。 “我一时失言,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说,哥,我错了,你别跟我计较……” 张巡盯住他,“滚!” 张四郎小声嘟囔。 “滚就滚,亲事也黄了,小爷喝花酒去……” 当天夜里,张四郎没有回府。 他时常夜宿欢楼,有时候几日都不回府,不论是张正祥还是张巡,甚至府里的下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 ·· 与此同时,春煦巷的军巡铺里又传递了两封百晓生和绿柳姑娘的信函。 周忆柳追问百晓生上次那封信的由来,并怯怯问他,是不是知觉自己的身份,从哪里得知。 百晓生回答得很直接。 “顾名思义,百晓生,意喻知晓众生。绿柳姑娘再添百两,附赠一个消息予你。” 周忆柳对这个百晓生已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百晓生不是常人,甚至类同于神。 一个寻常人,绝对不会知道那么多的秘密。 周忆柳急切地送去银票百两,很快又得到百晓生的回函。 这次百晓生告诉她。 “稳婆杀人疑无据,柳暗花明有四郎。城东破庙的石窟里,有娘子要的东西。” 周忆柳尚在做月子,手底下也没有那么多的人手替她办这样的事。 整整一夜,周忆柳坐在床头,把揭发张巡谋害皇嗣和私通敌寇的后果想了无数遍,决定找赵祯。 以前她怕鱼死网破,怕张巡揭她老底,怕赵祯知道她有狸猫换太子的野心。 权衡后她认为大可一搏。 且不说事发后张巡有没有机会见到赵祯,会不会拼死说出这件事。即便说出来,一个死囚的话,如何当得了真? 退一万步说,就算赵祯信了又如何? 当初傅九衢为了让她对付张雪亦,为辛夷报仇,将他送入宫里,后来又痛恨她祸害辛夷,对她动了杀心,可最后赵祯不也没有动她吗? 连傅九衢的屠刀她都避开了,张三郎算老几? 赵祯即便不爱她,她仍是小公主的母亲。 赵祯即便不爱她,仍然肯相信从儿格的说法。 为皇嗣着想,赵祯一定会留她一命。 只要能在宫里活下来,她就有把握重获圣宠,只要把皇帝的心攥在手上,这天底下她怕谁? 而张巡不同,两项罪名足以送他归西。 从此,她做过的事将烟消云散,不复为人所知。 三更奉上。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另外,大转折就要来了,希望大家喜欢《汴京小医娘》。近来少有评论,二锦自己写得心慌,也疲乏,很想得到姐妹们的鼓励,盼着大家多多留言与我互动呀~ 辛夷:来来来,我们姐俩好,我陪你互动。 傅九衢:回来吧你,还是你我互动,才招人喜欢。 (本章完) wap. /90/90878/31491203.html 第458章 兵荒马乱 长夜枕入鸳被,滴滴答答的雨声。 温度刚刚好,辛夷睡得很沉。 梦里一片兵荒马乱,马嘶齐鸣,一排排披甲执锐的禁军将长公主府团团包围,傅九衢双手推开大门,飘飞的衣袍上艳红的鲜血,将他的脸衬得苍白俊美,却有一种死气的诡异…… 「九哥……」 「不!不要……」 辛夷想喊住他不要出去,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挣扎也是徒劳,整个人在荒诞的梦里沉浮无力…… 「十一,怎么了?」温热的手抚上她的脸。 辛夷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猛然惊醒过来,发现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她愕然,捋头发,「我做噩梦了。」 傅九衢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躺下,让她睡得舒服一些。 「梦到什么?」 「梦到……」 辛夷话未说完,外面传来脚步声,来人似乎刻意压低了声音,走得小心翼翼,在门外和侍卫说了两句什么。 很快,传来低低的叩门声。 「爷……」 是孙怀的声音,接着便听到程苍道:「郡王,有事禀报。」 窗外有一抹火光亮起。 辛夷推了推傅九衢的胸膛,「快去吧。」 这些侍从跟随傅九衢多年,对他的脾气十分了解,如果不是紧要的事情,不会半夜来敲门。 傅九衢坐起来,将凉被往她身上盖好。.c 「你先睡。」 辛夷道:「醒了就睡不着,我等你回来。」 傅九衢又往外看一眼,眼梢扬出一抹笑意。 「磨人精。」 辛夷打个哈欠,坐起来倚在床边,拿起昨夜睡前看的书卷,将被子搭在腰上。傅九衢在房里并不要人伺候,辛夷也不像别的女子那般殷勤地伺候夫婿,只是低垂着头看自己的书。 傅九衢穿好衣服,俯身在她脸颊微微贴了贴,这才大步离去。 辛夷以为说句话的事,用不了多久,不料,傅九衢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 那时辛夷早已睡下。 傅九衢没有吵醒她,在她身边躺了会儿,见她睁开眼睛,便温和地笑。 「醒了?」 辛夷蚕蛹似的滚过去,抱住他,鼻音浓重。 「回来怎么不叫我?」 傅九衢:「见你睡得正香,不忍打扰。」 辛夷笑眯眯地瞟他一眼,「出什么事了吗?」 傅九衢笑容敛起,表情有几分凝重。 「官家没有通知皇城司,下令让内宫禁卫去破庙里抓的人。」 「家丑不外扬,符合官家的性子。」辛夷想一下又问:「你们审问稳婆的时候,没有暴露过身份吧?」 傅九衢摇摇头。 辛夷问:「那你忧心什么?」 傅九衢道:「半夜里,宫中禁卫前往破庙抓人,同时也去了春煦巷……张巡不在府上。想来宫里是有张巡的眼线,他得了风声。」 辛夷微微吃惊,「张巡逃了?」 「他没有逃。」傅九衢长睫微微颤动,面色幽凉,「满城遍寻不见,四更天突然出现在宣德门外负荆请罪,跪求面圣。」 这个举动很是怪异。 辛夷问:「官家那边……」 「让李公公出来带他进去了,一夜未出。」 夜风不知从何处拂入,将垂在床前的纱帐吹得晃荡不停。 更漏无声,辛夷握住傅九衢的手,相对沉默。 许久,她道:「衔尾蛇 不会总是胜过蝴蝶。蝴蝶的翅膀拍了这么久,也该来一场飓风了……」 整个计划天衣无缝,辛夷有十足的把握。 唯一的担忧,便是张巡本人的大男主光环。 大男主总是绝处逢生杀人夺宝迎娶娇妻外加打脸反派,张巡以前的人生足以证明这一点。 「不会有事。」傅九衢察觉她眉目里的忧色,捧着她的脸,微微含笑,侧过头闭眼吻她,声音辗转在他的唇间,低缓而绵长。 「你不是说反派也有逆袭之时?」 辛夷与他拥抱,声音微缓,「是,九哥最大的优势是……血脉压制。无论如何官家心里是护着您的……」 傅九衢抬头直视她的眼睛,居高临下,与她对视良久。 「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血脉压制?」 这男人奇葩的胜负欲。 血脉压制不等于裙带关系呀。 辛夷抬抬眉梢,「那眼下我们怎么做?」 傅九衢伸手将她抱过来,轻捏一下脸颊,嗯哼浅笑。 「睡醒了吗?要是不困,陪我出去走一走。」 ·· 傅九衢带着辛夷跨入皇城司的庭院,便引来众人的目光。 来自四面八方的眼神都集中在辛夷这个新妇身上。 停职期间,皇城司差职由卫矛代领。 傅九衢来的时候,卫矛和蔡祁正在议事房里,有几个下属末位陪坐。 闻听广陵郡王过来,众人齐齐起身相迎,一一拜过,谦逊地寒暄片刻再落座,便说到张巡的事情。 皇城司下辖人马就守在宣德门,张巡闹的那一出自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大家共事多年,情分深厚,自是知无不言。 「张枢直天不亮就下了大理寺狱,由官家亲自审问,没有旁人插手。看管的是禁宫内卫,半点风声都没有放出来。」 「连带下狱的还有张家四郎,和一个稳婆,此事,实在引人猜疑啊。」 「有人猜测张枢直与翔鸾阁那位娘子有什么私情,这才引来官家雷霆之怒……」 「小人无节!官家不会姑息。」 「官家宅心仁厚,未必会诛他。」 「那可是杀头的罪名,再是宽容怎可姑息养女干?一会儿上朝你且看吧,谏官必定要参他了。」 「诸位,官家亲自问话,又避开了皇城司,你们就没有想过是为何故?」 众人七嘴八舌,各有各的猜测。 蔡祁挠了挠脑袋,斜眼看傅九衢。 「依我看,行远不是贪色的人,再是如何也不会碰官家的女人……」 他目光闪动,意有所指,「重楼怎么看?」 蔡祁性子率真,又和张行远有结义之情,整件事情下来,傅九衢借用他行事,但没有与他深说太多。 但蔡祁也不是傻子,心下早有猜测。 「不知。」傅九衢回答得干脆,微笑着朝辛夷使个眼色,「你今日不是要入宫瞧周娘子?」 辛夷放下茶盏,温声道:「是,郡王可要陪我?」 傅九衢淡淡道:「当然。」 wap. /90/90878/31509120.html 第459章 漂亮一拳 傅九衢如今是闲人,来看看旧日同僚,坐一坐便走也不奇怪。 皇城司众人没有多说什么,恭恭敬敬地将人送到门口。 两个人走在前面,蔡祁闷头闷脑地追了上来。 「重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傅九衢问他:「你以为是什么事呢?」 蔡祁嗔怪地看他,又回头看看皇城司的方向,压低声音。 「昨夜内宫禁卫出动,抓了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傅九衢反问:「那又如何?」 蔡祁迟疑片刻,盯着他幽深黑眸,仍是有些不死心,「我问你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具实告诉我。」 傅九衢抬抬下巴,「说。」 蔡祁瞟一眼辛夷,声音颇有些不自在,「你、我、行远,我们三人兄弟一场,真就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吗?」 在蔡祁心里,他们的矛盾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已。 犯不着,不值得。 他劝过张巡,也劝过傅九衢,可谁也劝不动,两个人就像宿世仇敌一般。想到三人昔日的情谊,蔡祁挠心挠肝一般难受,双眼里满是希冀。 傅九衢却是一笑:「对,不死不休。」 蔡祁:…… 他长长叹一口气。 「罢了罢了,我不掺和你们的事了……」 「子晋。」傅九衢突然喊住他,声音和煦,笑声却冷,「你以为我是那种不明事理,只为一己之私,便要将结义兄弟赶尽杀绝的人?」 蔡祁尬笑,「那倒也不至于……」 傅九衢:「那你就该明白,张行远所犯,远不止如此。」 说罢,他握住辛夷的手,转头便走。 「重楼……」 蔡祁怔忡一下,看着傅九衢的背影,长叹一声。 「人要是不长大多好……」 ·· 辛夷去了翔鸾阁,但这里空无一人,朱漆的大门紧闭。 她没有见到周忆柳,被坤宁殿的红云请了过去。 红云看到她的脸,有略微的诧异,很快又恢复平静。 「不知发生了何事,今儿天不亮官家就差人将小公主抱到坤宁殿,说是交给我们圣人养育。那周娘子尚在猫月子,官家就将人幽禁在冷宫,也不晓得犯了什么事情……」 辛夷平和地笑笑,若无其事地道: 「我是奉官家之命为周娘子瞧病来的,不承想一夜间,发生这等变故。」 「可不么?」红云还是那一副傲娇的性子,鼻子差点翘到天上去,言语间很是不满。 「我们家圣人又不是专收秽杂的,说抱来养就抱来养,官家从不在意圣人的感受。」 辛夷只是一笑,不方便开口。 对待丈夫和别人所生的孩子,想必没有那个女子能坦然而待,多少都会有些别扭在心上吧。 福宁殿里,曹皇后坐在摇床边上,正拿了一面小皮鼓在逗小公主,脸上是慈爱的笑,小公主牵动嘴角,笑得很是逗人。 辛夷福身行礼,「臣妇见过圣人。」 曹皇后看她一眼,放下小皮鼓,示意红云和几个宫人下去。 「郡王妃坐下说话。」 辛夷低垂着头:「臣妇不敢。」 曹皇后笑了起来,「你从前在本宫面前可没有这样的讲究。」 辛夷徐徐抬头,视线撞入一双微笑的眼里。 「谢圣人。」 她端正地坐在曹皇后备下的杌子上,探手检查小公主的病情。 这两日小公主已然大好 ,她诊过脉稍稍松口气。 「小公子大好,圣人也能少费些心思。」 曹皇后含笑点头,朝她注目,「瞧你俏丽模样,更胜从前。广陵郡王是个有福分的人。」 辛夷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感动地道:「圣人快别夸我。这两年,你可还好?」 晨曦的日头从榆木扇窗照了过来,光照绵长而柔和。 曹皇后思绪悠悠地一叹,「想来应当是好的吧。」 辛夷道:「圣人温厚,是大宋子民之福。」 曹皇后与她对视片刻,「你仍是如此善解人意,不与人争。」 顿了顿,她淡淡地笑了一声,「周娘子那般祸害你,你却肯不计前嫌……」 辛夷猜不透她这句话里有没有埋怨的意思,浅浅一笑。 「医者父母心,无论是谁,我能救,都一定会救。」 曹皇后神色淡了淡,唇角露出一丝微笑。 「可惜,治得了病,却治不了心。」 辛夷微微一笑。 「圣人传我过来,不仅是为小公主看诊吧?」 曹皇后道:「我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随我出去走走吧。」 今日天色晴好,万紫千红掩于翠绿碧叶间,花枝上夜露未散,凝结成晶莹的水滴,在初阳的照顾下,竞相怒放,无限美景,登时驱散了心里的怅然。 两个人随意地散着步,丫头都远远在后面,比起屋子里说话更是方便,也不会落入别人的耳朵。 「官家昨夜雷霆震怒,处罚了周娘子,又将张枢直下了大理寺狱。此事,你和郡王可知情?」 辛夷迟疑一下,「知情。实不相瞒,臣妇今日入宫,正是想探问一二。」 她如此直言不讳,引来曹皇后友善的笑意。 喜欢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好的,她看着辛夷的模样,很是温和。 「两个人互相指摘,恨不得对彼此剥皮揎草才好……」 辛夷不客气地道:「狗咬狗,一嘴毛。」 曹皇后怔了怔,轻轻地笑:「你们以为,官家会如何处置?」 这个辛夷真的猜不到,也正是担忧的地方。 人人都说赵祯仁厚软弱,可这个皇帝处事又自有一套准则,并不轻易受人左右。 曹皇后微微一笑,「在官家的眼里,有四种人。一是亲人,二是得用之人,三是憎恨却无能为力的人。四是普通人。张枢直当年未蒙荫庇,却累进步兵司副使、枢密院直学士,皆由官家饮点,所为何故想必你们也知情。」 辛夷点头不语。 曹皇后静静地望着她,「张巡想必就是第三种人。」 辛夷惊了一下,「为何?」 曹皇后看着悠远的天幕上掠过的大雁,「皇家的脸面大过天,官家大抵不会让小公主被人戳脊梁骨吧。」 辛夷与她对视,双眼紧锁,久久没有说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人已下狱,就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了。 辞别曹皇后,从福宁殿出来便见傅九衢等在外面。 看着他肃静的背影,辛夷莫名一阵心安。 「九哥!你这么快?」 傅九衢转过头来,牵过她的手,「我们回去吧。」 辛夷笑问:「见到官家了吗?」 傅九衢迎上她的目光,声音平和无波,「我没去找官家。」 辛夷诧异地看着他,眉头略微皱起,「那你做什么去了?」 傅九衢抬手,缓慢地抚弄她垂下的鬓发,漫不经心地一笑。 「大理寺狱。」 辛夷惊 声:「可有探得什么消息?」 傅九衢温柔地看着她说:「张行远是有光环在身上的,小命保住了。」 ·· 在宣德门前负荆请罪的张行远,到底和赵祯交代了什么,没有任何人知情。 审讯时,赵祯也未允许任何官吏参与。 即便是大理寺狱的人,也只知道赵祯在面见张巡以前还是怒气冲天,大有杀之而后快的意思,见他以后,神色就平静下来,再回宫,二话不说就将周娘子幽禁,甚至都不肯听她解释。 宫里猜测最多的是张巡和周娘子有私情,引来官家的震怒。 但赵祯并没有这样定性。 两日后便有旨意下来。 「枢密院直学士张巡德行有亏,纵容家人惹是生非,无视法纪,祸害生民,仗势行凶,有失体统,理应下狱问罪。责成大理寺审理,再行定夺。」 辛夷得到消息,便有些愤愤不平。 「之前没有让大理寺参与问案,如今还能审出什么来?大理寺能从张巡嘴里得到的答案,无非是官家默许的那些。通敌卖国,祸害皇嗣的罪名,硬生生变成了纵容家人行凶?」 傅九衢冷冷地抬高茶盏,饮了一口。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静看如何处置吧。」 辛夷冷静一下,「依我看,问题的关键,就出在张巡那天晚上到底和官家说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官家不计前嫌?」 傅九衢笑了笑,「谁说官家不计前嫌?我料他走不出大理寺狱。」 辛夷瞳孔微微一缩,稍感安慰。 张巡本是武将,晋升得太快本来就招人诟病,以前因他为人世故,还有一群混得好的朋党相助,上次那桩事情一出,陈大人、肖大人那一伙文官自然不会再对他施以援手,而赵祯的态度也是暧昧,并不阻止大理寺为他量刑治罪。 很快,事情便明朗了很多。 大理寺有风声放出来,说张巡已经在牢里画下伏状,徒刑五年,再发配沧州。 五年徒刑外加流刑,至少赵祯眼下没有要放他走出大狱的打算。不是不厌,也不完全是顾虑,而是别有深意地留了他一命。 「不让他好过,又不想让他死。官家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周忆柳被幽禁冷宫,张巡又受如此处罚,辛夷觉得这一局其实赢得十分漂亮。 可这一套漂亮的组合拳,偏偏有一种只打中了棉花的感觉。 赢了,却没有爽透。 wap. /68/68807/21142062.html 第460章 满城尽带黄金甲 一出九月,转眼便近重阳。 汴京城从来不缺新鲜事,从来不缺乐子。 周娘子幽禁冷宫和张大人下狱的事情,在汴京很是热闹地传了几天。 百姓津津乐道,当成风月段子来谈,编的故事比真实发生的故事还要精彩,而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对此却讳莫如深。 肖大人被贬黜归乡了,幸得大宋没有杀士大夫的先例,他得以保住一条性命,但不一定要血溅五步才吓人。看到赵官家每日上朝时那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朝臣们自动把恐怖氛围拉满。 尤其与肖大人和张巡以前私交较好的那一群人,生怕受到他们的连累,噤若寒蝉,便是那几个向来口无遮拦的谏官,大抵私下里认可了赵官家的行为,也没有对此多说什么。 风声鹤唳的猜测很快被满城金菊的喜气所取代。 芙蓉金菊斗馨香。 重阳在当朝是极为隆重的节气,堪比端午、中秋和年节。 还没有到节气上,百姓便早早准备了起来。 九月初六,辛夷起个大早带着三念和两个丫头来到药坊,发现从大门到庭院,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数量多到几乎可以开花会了。 论仪式感、论节日气氛还得古人。 赏菊花、插茱萸,登高宴饮,禅寺斋会,都是重阳节的重头戏。 安娘子和湘灵、良人正在院子里剪裁彩色的丝绸,再做成茱萸的模样,待重阳那天送人,插在头上。 几个姑娘笑意盈盈,一边分工劳作,一边讨论重九那日要怎么过,看到辛夷进来,纷纷起身,笑迎上去。 「给郡王妃请安。」 辛夷笑道:「跟我客气什么?」 几个女子又是一阵笑声。 她左右看了看,「周老先生呢?」 安娘子指了指侧院的方向,「昨年重九那天酿的菊花酒,方才周老先生让启出来一坛,说要尝一尝滋味,待到重九那日拿出来给宴饮。」 辛夷点点头,让三念去找贞儿玩耍,留下杏圆和桃玉一块剪裁彩绸,然后一个人去找周道子。 前两天开封府便撤下了药坊的封条,但辛夷没有让他们开门营业,只贴了一块告示出去,就说药坊要借机盘货并进行修葺,半月内不开张营业。 同时,给店里伙计都放了带薪假,不让他们到药坊上工。 私底下,她留下了几个亲信,开始为手术而准备。 除了周道子,其他人对手术一事并不知情。 他们沉浸在重九将至且不用上工的喜悦中,而辛夷则为新一轮的挑战而紧张莫名。 怕做,不得不做。 手术的日子是傅九衢定下来的——九月初九。 他说,要先陪辛夷过重阳节。而且,九在《易经》中为阳数,「九九」两阳相重,日月皆九,九九归真,一元肇始,道家认为重九日清气上扬,浊气下沉,是个吉利日子。 辛夷依了他,其实内心也有侥幸。 这阵子,傅九衢已经许久没有发病了,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偶尔的头痛,吃两粒药丸子便好,若九月初九那天他没有发病,那是不是就代表剧情设定的死亡魔咒被打破了? 她知道傅九衢怕做手术。 「开膛剖肚」对古人而言那是大忌讳。 辛夷自然也怕,但万不得已时,必须要做才能活命。 她手术经验极少,即便上次回去特地针对卵圆孔未闭术进行了为期十天的恶补,仍然有点紧张——因为手术的人是傅九衢。 傅九衢很平静,反过来安慰她。 安慰不了便吻她,不尽性便往 死里纠缠她。 自从张巡下狱那天起,傅九衢就不再和蔡祁出去厮混了,小侯爷找到府上来,也坐了冷板凳。 傅九衢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母亲和辛夷,弈棋投壶、抚琴双陆,撸猫习字,甚至陪她和长公主带着孙怀几个打叶子牌…… 当然,他最沉迷的还是房里那点事,像个贪吃糖果的孩子,不知餍足。 他精力极是旺盛,有时辛夷被他缠得无赖便跟他生气,他倒是有理由,说是一旦做了手术,不知要休养多久,他得先把手术后的日子补回来。 辛夷哭笑不得,只好舍命陪君子。 蜜里调油的小夫妻,羡煞旁人。 赵玉卿看在眼里,美在心里,掰着指点算日子,等着抱大孙子。 长公主府里的下人也都美滋滋的。 如今的郡王和颜悦色,变了个人似的,十分好相处。 不过,就是离不得郡王妃,但凡半个时辰不见人,就要差人去找,将人宝贝得眼珠似的,恨不得揉入心里藏起来…… 这不,辛夷刚到药坊不到半个时辰,段隋便打马过来问,郡王妃何时回府。 又说郡王从郊外的金菊园里挑了几十盆稀有的绿云和雪海,还有她喜欢的木芙蓉、桃花菊,在临衢阁布置了一个桃菊之门,就等着她回去看。 辛夷看周道子乐得直捋胡子,轻轻地一笑。 「他近日可能是有些紧张……」 周道子半眯眼看她,「郡王妃就不紧张吗?」 辛夷抿了抿嘴,「我有把握。」 周道子脸上的笑容扩得更大了,情绪分明松缓了许多。 「重九那日,老夫约了几个旧友到药坊宴饮,等郡王妃好消息。」 他的旧友全是杏林圣手,相当于给傅九衢请来了一个医疗专家团。 辛夷明白他的想法,点点头,「有劳了。那便这么定下。」 今天才初七,马行街的店铺,许多已然装点出了菊花门,种菊的园圃更是兜售到了大街上,从皇城到民间,购菊、赏菊、饮菊,满城尽带黄金甲。 辛夷的马车从街中过去,看花看得眼睛都花了,突然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驾……」 车夫没有避道,那骑马的人也十分克制,走到车边便停下。 「辛夷!」 一道带着颤意的轻呼灌入耳朵,辛夷忙不迭地打开帘子。 马背上端坐的是高淼,一身骑装,长发扎在头顶像个马髻,一身英武,冷艳高贵,不着锦衣华服,却容色过人。 岳州一别已是两年,二人眼对眼相视,辛夷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大街上人来人往,她不好和高淼相认,只抿唇微笑。 「人人都说我和那位女子长得像,这位姑娘也是她的故人吗?」 /68/68807/21155049.html 第461章 游手好闲的日子 高淼眉头微拧,审视着辛夷,目不转睛。 她不相信自己会认错人。 可是,高淼和京里书信往来频繁,张小娘子死在岭南的事情,她一年多前便已知晓,广陵郡王另娶他人的消息也早已传到岳州,她还曾在私下里为辛夷不平。 短暂的兴奋一闪而过,高淼那张清冷的脸很快便垮了下来,慢慢抬起地双手,客气地朝辛夷抱拳行礼。 「抱歉,认错了人。这位想必是郡王妃了?」 辛夷温声浅笑,「敢问姑娘……」 「高淼。」 「原来是京兆郡君。敢情这次回京是省亲还是久居?」 高淼脸色又垮了几分。 不熟愁的人是不该问这种私密问题的,但马车里的这位郡王妃问得理所当然,就像知道她和夫君所有的事情。 最让高淼生气的是,她居然不怎么生气。 「是省亲也是久居。」高淼停顿一下,又补充:「我先夫君一步回来,陪父母过重九。等年节时夫君回京团聚,上元节后还要返回岳州。」 辛夷眉眼里有分明的愉悦,眼底都添了光彩。 「这么说来,郡君至少要在京中待上足足四个月呢?」 高淼不冷不热地嗯一声,正准备告辞离去,便听她笑盈盈地道: 「京兆郡君要是得闲,可邀我一同玩乐。」 高淼回头,迟疑地盯住她。 两年的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那些熟悉的痕迹。 高淼曾和辛夷一同南下,汴河行船、岳州同榻,算是交过心的朋友,即使再是否认,内心还是觉得她就是那个人…… 「好。」高淼轻轻地道:「等我来找你。」 辛夷看着高淼的马匹掠过长街而去,唇角微微勾出一丝笑。 京兆郡君还是旧日模样,英姿飒爽,真好。 ·· 长公主府已被一片菊海包围,木芙蓉点缀其间,秋色满园。 赵玉卿带着丫头婆子从福安院走到临衢阁,一路观赏儿子亲自布置的菊花路、菊花门,满脸是笑。 辛夷回府便看到他们娘俩在菊园里说话,当即笑着过去行礼。 「母亲。夫君。」 在赵玉卿面前,辛夷从不对傅九衢肆意妄为,也极讲礼数,就怕这个婆母觉得她对她的儿子太凶,心里会不舒服。 傅九衢站在菊丛里,玉影皎皎如月。 「等来了。」他上前牵住辛夷的手,「上次你说喜欢桃花菊,我便让人将谢家花圃的桃花菊都买了回来,让匠人养在后院,这便带你去看……」 「多谢郡王。」辛夷微微垂头,示意他老母亲还在那里。 傅九衢回头笑问:「母亲可要一同去看?」 赵玉卿摇摇头,「走这一会儿,我这老腰便不行了,你们小两口去看。钱妈妈,扶我回去歇会儿。」 钱婆子赶紧过来扶住长公主。 赵玉卿转身,又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看来。…. 「十一呀,厨房做了几味菊花糕点,我让你送到你房里了,你回去记得尝尝。」 辛夷福身,「是。多谢母亲。」 赵玉卿笑着走了,沿途菊香袅袅,她心里愉悦,又忍不住问钱婆子。 「你看郡王妃那模样,好生养吗?」 钱婆子顺着主子的心意说:「好的,殿下莫要担心。郡王妃是行医之人,对自己的身子最是明白。依小人看,最迟明年开春,便会有好消息了……」 ·· 辛夷和傅九衢慢慢往后院里走。 一阵秋风扫来,傅九衢解下身上的披风裹在辛夷的身上,将她半搂在怀里。 「入秋了,下次出门,不要穿得这样单薄。」 辛夷嗯声,杏眸悠悠地望着他笑。 「我今日在马行街碰到京兆郡君了。不知为何,一看到她,我就想到当年偷偷出京去追你,还有在岳州那些日子……」 傅九衢并没有意外,视线在她脸上徘徊片刻,像经过一段漫长的光阴,流连许久才浮出一抹笑意。 「是呀,那时十一很舍不得我。」 「呸!」辛夷好笑地肘他,「谁舍不得你了,我是为了师父才去的……」 顿了顿,她想起什么似的,问傅九衢,「近来师父可好,你许久不曾去看他了吧?」 傅九衢拉住她的手,淡淡地道:「寂无师兄成日陪他钓鱼种菜,日子舒坦着呢。今日师兄还派人送了自家种的菜来,满满一车……」 狄青肩上担着枢密使一职,活得却像一个闲人。 受人排挤的滋味并不好受,若是想不开,可不就抑郁了么? 辛夷问:「师兄不回岭南了吗?」 傅九衢道:「不回。我和他说过了,除非他能带着师父一道出家,不然就留在师父身边侍奉。」 辛夷诧异地问:「那师父怎么说?」 傅九衢眉梢微扬,笑了起来。 「师父可算是烦死他了,成日讲佛悟禅不说,还寸步不离。有他在身边,鱼都不上钩。」 「为何?」辛夷轻轻勾唇。 傅九衢瞥她一眼,「你说为何?他是和尚,最忌杀生。但凡鱼钩有异动,他便要出手将鱼吓走……」 「哈哈哈哈。」 古人行事含蓄,辛夷如今也很难得放肆地笑,但想到狄青黑着一张脸和白着一张脸的寂无和尚相处的模样,再是忍不住。 傅九衢看她开怀,唇角也露出隐隐的笑意。 「今日我接到赵将军来信。」 辛夷面色微动,「是岳州的赵将军?」 傅九衢点头,不待辛夷问及何事,他便接着道:「他尚不知我已停职,托我在京中多多关照一下京兆郡君。」 高淼那性子,是赵宗实放心不下的。 辛夷眉眼弯弯地道:「他二人感情真好,让人羡慕。」 这话让傅九衢不太受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盯住她,直到辛夷搂住他的腰,撒着娇说其实我俩感情的更好,这才淡淡挽唇,将怀里的人儿揽在臂弯。…. 「还有一事。」 辛夷觉得他的神色变得严肃了不少,抬头看去,安静地等待下文。 傅九衢风轻云淡地道:「为料理高明楼留下的烂摊子,大理再派使臣入京。据我所知,正是大理相国高振祥本人。」 辛夷抿住唇角,与他对视片刻,牵唇笑开,「还有比贬黜扬州更坏的结果吗?」 傅九衢黑眸深不见底,嘴角浅浅带笑,「没有。」 「那就不关咱们的事了。」辛夷挑高眉梢,平静地笑,「反正你眼下勒停在家,便不要在意朝中政事,只管静下心来相妻、治病、只等烟花三月下扬州便是……」 「好。」傅九衢看着那满园的金菊,黑眸幽幽。 白天赏菊斗茶玩叶子牌,好不开怀。夜里九衢一如既往,很有耐心地伺候她,用尽了十八般解数,辛夷也早不是成婚当初那般青涩模样,领略到个中滋味,怎禁得住他如此费心撩拨,很快便缴械还击,她也有些折磨人的把戏,两人闹到三更歇下时,辛夷身子都瘫软得快化了。 她静静地躺在傅九衢的怀里,有气无力地感慨。 「其实我还蛮期待去扬州。到那时候,天高皇帝远,我们才是真正的逍遥快活呢。只盼你手术顺利,等你身子将养好,我们年后便能出行。」 傅九衢低头在她腮边一啄。 「会的。不要想太多。」 「你不想么?」辛夷抬头,双眼亮晶晶的,倒映着烛火的光芒。 傅九衢抿唇浅笑,「有十一在,怕什么?」 辛夷压下心里的不安,拱入他的怀里,低低发笑。 「怕我去了扬州,就变成母老虎,吃了你。到时候也没人管束得了,你就惨了。」 「母老虎呀?」傅九衢轻声复述,那声音像是荡在齿间,片刻,意有所指地笑。 「想当母老虎不必等到去扬州,现在便可以……」 他翻转过身,贴在辛夷的耳畔,温言软语地道:「十一想吃,现在便可以吃了我……」 「讨厌!」辛夷捶他,「熄灯。」. 姒锦 wap. /68/68807/21155534.html 第462章 沉玉瓦子三女约会 日照窗幔,投来斜斜的剪影,辛夷虚虚地睁眼,撩开纱帐看着那阳光斑驳的一处,一颗心明媚起来。 傅九衢正在穿衣,面部冷峻,劲瘦的腰身,一袭宽袖广身轻袍勾勒出他高挑秀挺的身形,如芝兰玉树,贵不可言。 “九哥,你今日可有事?” 傅九衢回头,“陪夫人。” 辛夷勾唇浅笑,“我想约高淼去看戏。” “好。”他头也不抬地应下。 辛夷却道:“我自己去,不用你相陪。” 傅九衢面不改色地走过来,将帐子挂在金钩上,把裹在被子里撒娇的女子横抱起来。 “你是要造丨反了?” “同不同意嘛。”辛夷低低笑着,在他怀里胡乱挣扎,傅九衢作势欲将她抛下,辛夷尖叫一声,赶紧揽住他的脖子。 “九哥……”她撒娇。 “不许。”傅九衢冷着脸。 “不是说好不管束我的?这才成婚多久,你就变了……”辛夷不服气地嗔怪。 傅九衢斜斜睨她,稍稍松了口。 “去多久?” “最多半天。” “一个时辰。” “半天。” “嗬!”傅九衢将她放坐下来,双手掌住她,似笑非笑,“你这性子何时学得跟金盏一样了?非得制服了你,才会乖顺嗯?” 他的笑声很轻很低,辛夷却听出了九曲十八弯的味儿来。 “不是吧?”她心里一凛,眼皮扑扑眨动,“你又来?” 傅九衢:“夜里缠住本王不放的是谁?” “你个不要脸的……” 辛夷拒绝他提及,双手捂住他的嘴巴,傅九衢也不抗拒,只见那双凤眸微微弯起,溢出满满的笑意。 然后拿开她的手,低头亲她。 等辛夷出门,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她要看的是青玉公子的戏,傅九衢便将她送到沉玉瓦子,坐上神楼,一直等到曹漪兰和高淼应约前来,这才离开。 这阵子傅九衢的心思全在她的身上,不仅没有辛夷料想中的大男子主义,甚至连端茶倒水、更衣画眉这种小事,他都会亲力亲为,不肯假手丫头。 辛夷说后世成婚要拿钻戒和鲜花,下跪相求,他便在京中最好的珠宝商那里订了宝石戒指,手捧花束朝她下跪求婚…… 辛夷说后世的新娘子会穿洁白的婚纱,或是大红的嫁衣,从来没有人穿绿衣服出院。因为绿色不吉利,绿色代表对情感的不忠。他便偷偷做了婚纱,置办红嫁衣,在临衢阁里再洞房一次。 她说州桥美食好,他便带她游州桥。 她要看繁台美景,他便带她上繁楼。 她说民以食为天,他便带她下馆子。 街巷楼台,饕餮美食。 要什么给什么。 辛夷有时候被宠得有点心慌。 她何德何能,让一个男子如此倾心? “唉,其实被人宠过头,也不好。” 尽管辛夷觉得这么说有点凡尔赛,但在曹漪兰和高淼两人一人一句地夸奖和羡慕声里,她还是凡了一把。 “有人对我好得过分,我会心慌,知道吗?患得患失,就跟欠了别人的一样。” 高淼笑道:“那你也对他好不就行了?” 辛夷摇摇头,“那不一样。” 曹漪兰看过来,“这个我倒是明白的。” 她磕着瓜子眯起眼笑,“像我们家那个烂人,如果平白无故献殷勤,就必定有坏招。” 高淼道:“广陵郡王能和你们家的比?” 曹漪兰拉下脸来,不满地道:“蔡子晋也有殷勤伺候,嘘寒问暖,知冷知热的时候好吧?” 说到蔡祁的好,曹漪兰目光颇有些复杂,心里也别有一番滋味,神情恹恹地耷下眼皮。 “所以,还是表姐夫那样的最好。” 高淼嗤声,“他好什么好?闷头驴子。” 曹漪兰磕着瓜子瞪她,一双眼睛快要鼓出来:“十年如一日地待你好,还不知足呀?要是蔡子晋有表姐夫一半,我但凡骂他一个字,那都是我不讲妇德。” 提到蔡祁,曹漪兰便火大。 今日三人出来是看戏找乐子的,高淼不想招出她的伤心事,赶紧笑着应和。 “你表姐夫为人老实,是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但也不会像郡王和小侯爷那般体贴入微。婚姻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吧。” 辛夷也笑着劝曹漪兰,“怀着身子呢,你要放宽心,莫与他怄气。气坏了自己,回头他再给你孩子找个后娘,那才不甘心呢。” “他敢!”曹漪兰发着狠话,“他敢那么做,我便敢阉了他。” 噗! 辛夷和高淼低低发笑。 这个时候,高淼已然明白辛夷的真实身份,但她是个聪明人,辛夷不肯认,她便不去揭穿,倒是曹漪兰好像没有半点察觉,仍然把她当成得了大便宜捡了个好丈夫的郡王妃。 “早晓得我当年便嫁给广陵郡王,气死他。” 高淼眉梢抬了抬,斜着眼憋着笑看辛夷。 辛夷只是笑,摇了摇头,不理曹漪兰说大话。 青玉公子出场的时候,高淼也有些意外,她第一次来,看了片刻,也说脸型眉眼有点肖似郡王。 曹漪兰听罢抬抬眉梢,懒洋洋地道:“早知道找个相像的男子嫁了,也不要嫁给那个烂人。” 高淼捏捏她,“小声点,这种话可不好乱说。” 曹漪兰道:“哼,说了便说了,怕什么?” 辛夷忍俊不禁。 片刻,这才敛了表情,认真地告诉她。 “其实我今日约你来,便是为了帮小侯爷说句话的。” 曹漪兰惊讶地问:“帮他说话?” 辛夷笑道:“我听九哥说,他和那个郭韶月没有什么,上次在沉玉瓦子,也是郭韶月自己找上来的,他们有少年相识之情,小侯爷那个性子你也知道,他对姑娘说不出恶言……” “那不就是烂人呗,下不得狠话,不就是故意给人可乘之机?” 辛夷看着她笑,“他有错在先是肯定的。不过,你不是也把他打了一顿出气吗?” “打他算轻着的。”曹漪兰抬了抬下巴,“下次再勾三搭四,我便让他不能人道。” 高淼和辛夷对视一眼,掩嘴发笑。 这女子总喜欢放最狠的话,把自己哭得稀里哗啦。 一场诸宫调结束,已是晌午。 辛夷和二女一道下神楼,正好碰上青玉公子从戏台后面出来,对视间,青玉公子又如上次那般,微微带笑,朝她浅浅点头。 高淼问:“他识得你?” 辛夷摇头,“不识得吧。但我来过不止一次,又有郡王相陪,他想必知晓我的身份,客套一下也是有的。” 高淼瞟她一眼,不再多问。 曹漪兰倒是频频回头,“在戏台上瞧着与九哥有几分像,走近了发现差别很大,所以这相男之术,重在神韵气质……” 高淼笑了起来,“你可管住嘴吧,什么相男之术,满嘴的胡绉,幸好郡王妃不跟你计较,不然撕了你的嘴。” 曹漪兰抬着下巴瞥辛夷。 “她计较什么?她得感谢我当年不嫁之恩,不然,哪里有她做郡王妃的机会……” 高淼:“得得得,给点好脸就得意,怕了你。” 她二人边走边呛,辛夷但笑不语,隐隐觉得背后好似一束目光,紧紧跟随,回头看去,人群正各自散去,并没有人注目。v 马车等在门外,辛夷在上车前,朝高淼和曹漪兰各自行了一礼。 “就此别过,我们改日再聚。” 高淼含蓄地点点头,“重九我来做东,约你二人登高,赏菊畅饮。” 辛夷道,“重九不行,那天我有要事。” “噫。”曹漪兰撩开帘子望出来,“重九那日,宫里有赏菊宴,你们都不去么?我们可以去宫里玩呀,宫里的菊花才叫好呢。” 高淼抿了抿唇,神色略暗,但没有接话,辛夷却是微笑摇头,“不去了。那等重阳节后,我们再约。” “好。” “再会。” 马车错开门口拥堵的人流,各自离去,慢慢消失在街头。 沉玉瓦子二楼,蔡祁指着自己的鼻子看着两个探子。 “她说什么?要阉了小爷?反了她了,这就回去振一振夫纲……” 声音未落,他便站起来,“重楼,走了。” 傅九衢平静地叫他,“坐下。” 蔡祁哼哼两声,眼睛斜睨着他:“还有何事?” 傅九衢道:“还有一桩小事,要劳烦兄弟。” 他很少在蔡祁面前称兄道弟。许是窗户未关,他的脸被秋风扫得一片幽凉,苍白得几乎看不到血色,让这句话显得犹为凝重。 蔡祁怔了怔,慢慢地坐下来,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什么事你说,能办到的,兄弟一定办。” /90/90878/31533716.html 第463章 反常的九哥 一场秋雨一场寒,晌午后下点小雨,到晚上便冷了许多。 辛夷素来怕冷,望着雨点打在庭院,那秋风拂袖的凉寒,竟有生火炉子的冲动。 “不行,我还得去一趟药坊。” 她说着便回房系上披风,让杏圆去套车。 “主子不是明儿要去吗?”杏圆不解地问:“什么事急于一时?” 辛夷道:“降温了,药坊那边不知道备没备足银炭……” 杏圆笑了起来,“我听良人说,张家哥哥先头就在虹桥做石炭生意,想来家里不会缺炭。明日去了再让他们准备也不迟。” 辛夷也觉得自己紧张得过分了,轻轻地一笑。 “也是。” 说罢她望着庭院,“郡王怎么还没回来?” 二人近来如漆似胶,像今日这般大半天不见人,很是少见。 “婢子去门房看看。” 郡王和郡王妃十分要好,府里的丫头们都好生艳羡。杏圆笑盈盈地说着,正要出门去找,就看到傅九衢领着孙怀过来了。 “主子,快看,爷回来了。”杏圆兴奋地挤眉弄眼。 辛夷笑着瞪她一眼,迎了上去。 “九哥今日去了哪里?怎的这么晚才回?” 傅九衢伸手将她搂入怀里,又捏了捏她的手,“跑出来做什么?下雨了,外面冷。” 辛夷皱起眉头,看他的脸色。 “你的手,才叫冷吧?” 傅九衢轻轻一笑,这才回答她方才的话:“去了一趟宫里。” 辛夷道:“又发生何事了?” “重九官家在太清楼设赏菊宴,我们不去,总得先去告个假,说道一番。” 傅九衢牵着她的手往里走,让孙怀将从夜市上带回来的小菊灯拎上来给辛夷。 暖黄的光晕映着他俊美的脸,温润多情。 “街上极是热闹,要不要陪你出去瞧个热闹?” 辛夷是极喜欢逛街的人,这是傅九衢对她的认知。 可是眼下,辛夷摸着他冰冷的手,再看他面色,对那份热闹就不感兴趣了。 “你回屋坐下,我替你问个脉。” 傅九衢笑着点头,“总说让我不要紧张,我看你比我更紧张才是。” 辛夷并不反驳,一本正经地道:“府里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明日下午我们便过去,晚上住在药坊里不回来。重九母亲入宫,我们就在药坊过节,准备手术……” 这就像提前入住医院一个道理,以防他突然发病。 傅九衢明白她的意思,脚步停顿一下,“都听你的。” 辛夷神色缓和下来,回到屋子里便将他按坐在软椅上,拿来脉枕,再将他的手轻轻搭上去。 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瓦上。 屋子里格外沉寂。 傅九衢见她许久不说话,眉头微蹙。 “如何?” 辛夷迟疑片刻,将他袖子慢慢地放下来。 “脉象虚浮,恐有寒邪侵体。” 她又捂了捂傅九衢的额头,不见发热才稍稍安心,“天气变化大,你可千万不要受凉。” 傅九衢笑了笑,“我有神医护体,怕什么寒邪?” “别贫!” 也许是接下来就要手术,辛夷心里发虚,总觉得有点心神不宁,坐不是,站也不是。 傅九衢倒是平静,听话地由着辛夷灌了一碗姜茶,早早躺入被窝,规规矩矩地睡觉,没有闹她。 但辛夷并没有睡好,一个人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略微有了睡意。 次日醒来,辛夷见他气色好了许多,再诊脉,仍有浮数,但见他言笑浅浅,与好人无异,又稍稍放了些心。 傅九衢递了杯热茶给她,“今日想去哪里?我陪你。” 辛夷笑道:“药坊。” 从昨夜看到傅九衢气色不佳开始,辛夷就心生忐忑,今儿完全没有玩乐的兴致。 傅九衢却不以为然,“生死有命,急也是急不来的。” 他拉着辛夷出街。 街上果然热闹,如同过年一般。 家家户户忙着搬菊花,妆点菊丨门。花贩也借着时机出来发财,满街金菊,摊贩遍地,吆喝声、叫卖声,满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听说鸣玉轩的菜色不错,要不要尝尝?” “不要吧?”辛夷道:“我们不是要去药坊吗?” “不急。”傅九衢揽住她,“走吧。新开的酒楼,子晋家的产业,郡王妃赏个脸。” 鸣玉轩开在朱雀街的当口,位置好,装修富丽堂皇,一看就知道菜价不便宜,可汴京城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又是在节气上,谁家都能花一点银子出来吃顿好的。 二人进去一看,竟然一桌难求。 “算了,走吧。” 辛夷不想去跟人打挤。 “我找掌柜。” 傅九衢不死心,拉着她往里走。 没有想到,进去便看到熟人。 曹大人今日没有公务,一身常服,轻袍缓带,他的夫人吕氏陪在身侧,端庄温柔,浅笑含情,不时抬头望他,正在说着什么。 小厮和丫头跟在背后,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模样。 曹翊怔了怔,率先拱手招呼。 “郡王,郡王妃。” 傅九衢也拱手还礼,“曹大人,嫂夫人。” 鸣玉轩人来人往,在这里说话极是不便,曹翊指了指里面,“我找子晋订了个包厢,郡王要是不嫌弃,一起?” 辛夷瞄一眼傅九衢,希望他能拒绝。 “好。”傅九衢爽快地应下。 辛夷头皮发麻。 傅九衢并不是那种喜欢跟人同桌而食的人,今儿闹的是哪一出? 小二将众人引入包厢,互相寒暄坐下,辛夷和吕氏从头到尾都只是含笑不语。 辛夷对这位曹夫人印象不坏,觉得她和曹翊的性子很像,是那种懂事、懂得顺应的人,可以想见,二人婚后相处应该不错,夫唱妇随,自然恩爱。 眼看前男友过得幸福和美,辛夷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就觉得二人般配。 上菜很快,曹翊要了一壶酒。 傅九衢平常不喝,今日竟是没有拒绝,与曹翊有说有笑地饮酒说话,师兄弟二人就像从来没有过龃龉和不悦,那关系融洽得辛夷略微尴尬。 今日的傅九衢让人捉摸不透。 曹翊大概也发现了,偶尔望辛夷一眼,目光满是探究。 酒过半巡,傅九衢放下杯盏,向曹翊拱手。 “重九我就不去看望师父了,帮我在他老人家面前说几句好话。” 曹翊眉头微拢,“你有事要办?” 傅九衢淡淡地笑:“嗯。” “哼,你怕师父说你吧。” “让你猜中了。” 傅九衢在家赋闲这么久,能有什么要事待办?曹翊以为他只是避免去狄青府上被数落,没有想到,他又补充一句。 “师父那里,往后要劳烦师兄和嫂夫人多多牵挂了。” 两人认识多少年了,傅九衢叫师兄的次数屈指可数。 曹翊放下筷子,神色惊疑地望望他,又看辛夷。 “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辛夷看一眼傅九衢的杯盏,轻轻握住他冰冷的手,浅浅一笑。 “没什么事,我们重九有别的安排,他不能过府给师父请安,心下有愧。” 曹翊眸色沉沉地扫过他二人,视线最后落在辛夷的脸上,好像想说什么,却开不了口,那表情晦涩难明…… 吕氏目光微微一闪,连忙侧过身子,笑着替他布菜,温声劝道: “你少喝些,郡王海量,你可不要和他比,一会喝多了,回去又叫胃疼。” 曹翊稍稍避开她的亲近,目光若有似无地看了辛夷一眼,见她的注意力全在傅九衢的身上,双眸温和多情,一丝一毫都没有注视到他。 他身躯绷紧,心尖疼得抽搐一下,脸色黯淡下来。 “无妨。我的身子,我心里有数。” 吕氏笑盈盈看他一眼,不见半分怒意,“妾身多嘴。” 傅九衢淡淡一笑,将酒壶拿到一侧,示意小厮过来拿走。 “嫂夫人发话了,那我们便到此为止。” 曹翊点头微笑,没有言语,又和他说起别的事情来。 这个时候,辛夷有点明白傅九衢为什么反常了。 那样的手术对他来说,就是一场生死考验,去阎王殿里走一遭。他这是怕自己死在药坊里,该交代的事情没有来得及交代。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对曹翊这个臆想中的“情敌”丢掉防备。 离开鸣玉轩的时候,蔡祁过来了。 “小嫂。”在酒楼门口,蔡祁认真地对辛夷说:“你好好看着重楼。我觉得他这里……” 蔡祁瞥一眼傅九衢,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有点傻了。” 傅九衢一脚朝他踹过去,蔡祁这才嬉皮笑脸地跑开了。 站在鸣玉轩的台阶上,他笑盈盈地拱手。 “重九后约你打马球。” 傅九衢摆摆手,“滚吧。” /90/90878/31533717.html 第464章 九月初九重阳日 再次融入车水马龙的街道,辛夷笑着问他,“看来你对本大夫很没有信心嘛。” 傅九衢低笑,在她的手背吻了吻。 “死期将至,有备无患。” 辛夷沉下脸,佯做生气,“我不喜欢听这种话。” 傅九衢连忙讨饶认错,“娘子怎么罚我都行。” 辛夷笑着靠在他的肩膀上,“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嗯。我信。” 傅九衢搂住她的肩,撩开一丝车帘。 秋风凉凉吹拂,市井街面被小雨洗涤后,显得洁净澄清,缀以金菊,极是美好。 马车悠荡悠荡地行走在街上,辛夷很快便靠着傅九衢迷迷糊糊地睡着。 傅九衢用披风揽住她,换了个舒服的位置,这才低下头去。 女子眉头微蹙,睫毛密而长,浅浅地覆住眼缝,那吹弹可破的肌肤,白皙得似乎生出一种摧毁男子意志的光,多看几眼,五脏便如有火炙…… “美色杀人、天不管。” 辛夷依稀听到他幽幽的叹息,心里有明媚的暖意,但困意让她没有睁眼,很快便被那满城的菊香带入梦里…… ·· 九月初九那天,安娘子大清早起来便将彩绸剪缝的茱萸和木芙蓉端出来,盛在一个篮子里,每人赠上一朵,男女都有。 重九插茱萸是习俗,辛夷也觉得有趣,拿一朵茱萸便插丨入傅九衢的发间。 宋代男子有簪花的风气,那是风流倜傥的表现,但辛夷觉得很是娘气,幸好从来不见傅九衢簪花带芯,可今儿这茱萸配上他乌黑的头发倒是恰到好处。英武有余,俊美更甚。 “好看。” 她笑着将一朵木芙蓉递给傅九衢,背转过身。 “你帮我簪上。” 阴雨天光下,她粉白的小脸浅笑带俏,傅九衢勾起嘴角,抬起她的下巴,将那朵木芙蓉的花瓣慢慢剥开,让它更加绽放出更为俏美的模样,这才轻轻地插在辛夷的发间。 “好看吗?” 没听他说话,辛夷不停地眨着眼皮,想获得赞美。 傅九衢笑而不言,将她拉到铜镜前坐下,又对着镜子稍稍挪一下木芙蓉的位置。 “我愿做一生牛马,换佳人九九相伴。” 辛夷有点害羞。 依她的审美来说,她远不如镜子里的傅九衢俊美绝艳,但不知道为什么,傅九衢每一次看到她,那专注模样就像是面对世间至宝,让她很是心虚,就像在欺负古人的审美。 “别夸别夸,招人笑话。” 傅九衢看出她局促不安,莞尔。 “只要本王欢喜,管他人做甚?” 辛夷笑了起来,扶了扶鬓发,起身挽住他的手。 “走吧,我们不要坐等吃闲饭,重阳节,好好跟大家聚一聚。” 重阳有登高的习俗,因此酒宴摆在了楼上的平台。 一念和二念今日休沐,被长公主带着入了宫,只有三念来了药坊。 有小孩子在,气氛格外喧闹。 秋高气爽,众人齐聚。 辛夷作主让服侍的下人都各自入席,不用布菜添水,省得麻烦。 傅九衢一应依她,从头至尾没有多说一句,只轻松地坐在她身侧,一袭长袍垂软落地,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形衬得贵气慑人,在众人的欢声笑语里,遗世而独立。 席间很是欢乐,却无人饮酒,只用湘灵调好的金菊饮来代替。 于是乎,大人小孩一应同饮,周道子几人还作了重阳诗,负手站在凭栏处看着五丈河水,感情充沛地高声吟读,获得掌声阵阵。 酒席撤下,天际黑云低压下来。 好似又要下雨。 安娘子和几个姑娘在楼下的亭子里玩叶子牌,三念和贞儿手里握住菊花,在四处捉迷藏,两岁的轩儿脚步不稳地在胡曼的牵引下到处找姐姐…… 二楼木窗里,辛夷和傅九衢相对而坐。 “十一,几时开始手术?” 辛夷沉默一下,“再等一个时辰,我们便去手术房。” 傅九衢朝她伸出手,“过来。” 辛夷好笑地看着他,走过去便被他拉入怀里,坐在膝上,紧紧地相拥。 他的呼吸就在耳边,很是缠绵的味道,“不如现在就开始吧,熬着等时辰更是难受。” 辛夷扭头:“要空腹才行,再等一会儿。” 傅九衢眯眼看他,“你昨夜嘱咐过我,我今日便没有多用,只饮下一杯金菊饮,不妨事吧?” “那也要等。”辛夷拉开他束在腰间的手,反过去用手搂住他,勾唇浅笑,“听大夫的话,好吗?” 傅九衢喟叹一声,“依你。” 辛夷道:“不如你小睡片刻?” 傅九衢嗯声,“也好。” 从今日早上起床,辛夷便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并让他提前服下了汤药。 卵圆孔未闭最大的隐患便是脑卒中。 原剧情里傅九衢便是重九节入宫,在太清楼的赏菊宴上突然发病,被太医诊断为“中风”,急性死亡。 那他今日没有入宫,没去赏菊宴,又有手术,结局肯定会不同…… 辛夷将傅九衢扶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刚刚为他掖好被子,孙怀便急匆匆上来。 “爷,小的有急事禀报……” 傅九衢睁开眼睛,想要坐起,被辛夷按住。 “今日你是病人,什么都不用管。我去看看就行。” 傅九衢看着她双眼里的坚毅,点点头没有作声。 辛夷拉上房门出去。 “怎么了?” 孙怀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小声道:“方才府里来报,福康公主跑了。” 辛夷神色一凛:“怎会这样?侍卫呢?” 孙怀道:“公主说重阳节,要回宫给官家叩头。郡王和长公主都不在府里,侍卫自然不肯放人,可公主竟以自尽要挟,侍卫也是无奈,赶紧让人来报,郡王妃,你看,要不要让爷回去一趟……” “不行!” 今日天塌下来辛夷都不会让傅九衢入宫,去那个赏菊宴。 她断然拒绝,双眼冷冷地看着孙怀,“她要走,便让她走。各人有各命,她要作贱自己,我们还拦得住她不成?” “可是,官家今日在太清楼摆赏菊宴,列侯皇室、内臣命妇都在。公主就这样跑回去,保不齐会说些什么……万一丢了皇家的脸面,让官家怪罪下来?” “管不了那么多,郡王的身子最重要。” 辛夷怕孙怀不懂个中厉害,沉下声音,一句比一句冷。 “孙公公,你若不想郡王有事,最好按我说的做,从现在起,一应消息,勿让郡王知晓,只私下里通报给我。” “这……” 孙怀素来只忠诚于傅九衢一人。 可辛夷的话,让他有些害怕。 思忖片刻,他终是咬了咬牙,低头拱手。 “小的明白。只要主子大好,便是回头处罚小的,小的也甘愿。” 辛夷笑了笑,“有什么事我来承担。” 说罢,她将程苍叫过来,让她快马回去,想法子截住福康公主。 程苍应下,“是,属下这就去。” 辛夷想想又道:“务必以保全自身为要,公主若一意孤行,那便由得她。” 程苍抬头看她一眼,“属下明白。” 等安排好这一切,辛夷再回屋子,傅九衢还睁着眼睛,没有入睡。 “孙怀找我何事?” 辛夷看他一眼,云淡风轻地道:“福康公主回宫了。” 傅九衢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辛夷侧头看他,“你放心,我让程苍带人去追。公主没车没马,身子又虚弱,想必没那么快……” 傅九衢道:“这一来去,追不上了。” 辛夷沉默一下,“追不上,你可会怪我?” 看她乌黑的眼睛不停地转,一副无辜又可怜的样子,傅九衢忍不住笑开,“傻瓜。” 他又拍了拍身侧的床。 “上来。” 辛夷乖乖地脱了鞋子爬上床去,靠在他的身边。 傅九衢合上眼睛,掌心顺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抚捏,那盈盈一握的削肩,在他掌中化成一股酥酥的痒。 辛夷不作声,默默地看着他,目不转睛。 眉峰冷峻,鼻梁很高,广陵郡王这五官生得实在精致。 以前她总是想,是哪个画师把他画出来的,后来见过生物舱中的那个人才知道,那原本就是他的模样…… “再看,本王便要蒙住你的眼睛了。”傅九衢将手盖在辛夷的眼上,似笑非笑,温声哄她,“你也睡一会。周道子说,做手术很累人。” 辛夷努力睁眼,只能看见他的手掌。 她伸手去扳他的手,又被他捉住。 辛夷哭笑不得地挣扎,侧过身来,安抚般拍她的后背,“睡吧。” 辛夷软下来,“好,那你也睡,不许骗人,不许等我睡了离开。” 傅九衢低低地笑,“我何时骗过你?” 辛夷哼一声,放心地靠着他,浅浅闭上双眼。 暖帐生温,熏香袅袅。 辛夷的梦里是提刀走来的傅九衢。 他看着她说,“十一,我杀过许多人,所以从不畏死,也该有一死。你不要害怕,即便是我死了,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后来他又同辛夷说了一句。 “三千时空轮转,百万众生过客,此生得遇十一,本王无憾。” 辛夷猛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发现脊背满是冷汗。 好在,傅九衢没有骗人。 他安静地睡在一侧,手搭在她的腰上,双眼紧闭,一动也没有动。 “九哥。”辛夷打个哈欠,轻轻推他一下,“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下去吧。虽说你今日也没有发病,但总归还是要做了手术才能放心。其实这就是一个小手术,也不用太紧张的……” 她说完,没有听到傅九衢的回答,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凉意。 “九哥?” “傅九衢!” 辛夷的手颤歪歪探上他的鼻尖。 尚有呼吸。 这是发病导致的肢体无力和短暂缺血昏迷…… “快来人!” 段隋和孙怀等人就候在门外,很快便冲了过来。 辛夷给傅九衢做了急救,刚刚送入手术房,程苍就回来了。 看到手术房里手忙脚乱,他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退到一边。 孙怀悄悄走过去,“怎么样了?” 程苍眉头一蹙,“有负郡王妃所托。” 孙怀长长叹息一声。 程苍又道:“公主夺了马,并未即刻回宫,而是去春煦巷,待我追过去,公主已然回宫,我再赶到宫门,已是晚了一步。” 孙怀拍拍他,“没事,你尽力了。” 程苍抬头,“公主直奔太清楼,想必是得闻了张枢直的事情,尚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情……” 孙怀道:“那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眼下杂家只操心主子的病……” 说着他便抬手抹眼泪。 程苍也焦急起来,“方才看到郡王妃那脸色,我都没敢问,郡王如何了?” 孙怀低低地道:“一息尚存。郡王妃做了手术应该就会康复。” 他双手合十,望着天上开始祈祷。 “满天神佛,诸方菩联,求求你们大显神通,保佑我们家主子大难不死,度过这一劫,信徒愿折寿十年,换主子安康……” 三更奉上~~ 谢谢大家支持!! 傅九衢:今天不打算让我说话? 辛夷:你戏很多啊? (本章完) wap. /90/90878/31534520.html 第465章 手术和麻醉 手术房里灯火通明。 外面下着雨,光线不好,侍卫们安静地守在院子里,一颗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命运是和傅九衢绑定在一起的。 广陵郡王好,他们才会更好。 房里,辛夷和周道子在紧张的准备。 手术床上的枕头是辛夷特地为傅九衢准备的,缎面用了他喜欢的「樽前醉」熏过,有宁神之用。 她想为傅九衢带来最好的手术体验。 急救后,傅九衢有短暂地苏醒。 「十一……」 他涣散的双眼在灯火下寻找着那一抹纤细的影子,看到辛夷的脸在眼前慢慢放大,这才露出一抹笑意。 「十一。」他紧紧拉住辛夷的手。 「我在。」辛夷冲他眨了眨眼睛,「现在感觉如何?」 火光在眼前移动、跳跃,像星光一般,女子的面孔也影影绰绰。 傅九衢看着她,看着她,脑子里昏昏沉沉,像沉浸在一个不真实的梦里。 「感觉像在做梦……」 「那就对了。」辛夷将他的头靠在枕头上,低头睨他,「闭上眼睛,睡吧。」 傅九衢嘴巴一张一合,声音沉闷而微弱,「你给我用的是什么药,我……好像很累,要睡过去,又好像……不是我自己。」 「麻醉剂……」辛夷温声道。 这种麻醉剂是用曼陀罗花为原料制成的,看傅九衢此刻的模样,辛夷明白他正处于意识涣散的状态。 「闭上眼睛睡一觉。」 辛夷顺了顺他的头发,哄孩子似的替他顺毛,「不要怕,等你醒来,手术已经做好了。」 「我不怕。」傅九衢唇角牵了牵,那笑容里有信任的,也有落寞。 他并不是很喜欢不受掌控的感觉,对这种灵魂仿佛正被抽离一般的迷幻般,更有些无所适从。 「我不怕死,但我怕……留下你一个人。」 辛夷道:「我当然是一个人,不然我是一只猫吗?」 要是没有用***,傅九衢大概会马上想到怼她的话,可眼下他并不是很清醒,有气无力地一笑。 「做猫很好。」 辛夷哭笑不得,示意周道子准备器具。 「手术很快就开始了。」 「开始了吗?我怎么……不痛?」 「开始了你也不会痛的,我不舍得你痛……」 不舍得他痛才会研制出当下最好的麻醉用药,不舍得他痛,所以一直在同他说话,试图转移他紧张的心情。 傅九衢眼皮半开半合,视线游离一般,几乎就要睡过去了。 「十一真好。」 这是他失去意识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辛夷摸着他的脉腕,上前用脸颊贴了贴他的脸,长松一口气。 「麻醉见效了,开始手术。」 周道子比辛夷更为紧张。 本朝也有外科,但手术一般是为痈疽疖疮或是外伤所使用,将人体剖开来做内脏里面的手术不曾有过。 有人敢想,却没有人敢做,也没有人愿意将自己交给大夫来做。 周道子身上穿着和辛夷一样的「手术服」——那是经过高温蒸煮和酒精消杀过的麻布衣裳,头上也包着同系的巾子,看着一丝不苟,模样却十分怪异。 他戴着手套将手术用具一件件摆在辛夷面前的木台上。 器具发出冰冷清脆的响声。 这一套手术工具,是他们根据辛夷的图样,用时两年打造出来的,花费不可计数。 北宋有着当今世界最高的冶金水平,手术刀、止血钳、线剪、拉钩、缝合针,卵圆钳……一应齐备,用的是铜锡合金,没有不锈钢和钨碳钢那么亮,但硬度足够。 在拿起手术刀那一刻,辛夷想了许多。 想她,想傅九衢,想他们的未来。 她很专注,但脑子不受控制,她和傅九衢所经历的一切过往,就像电影回放一般,交替在脑海里出现…… 手术房安静一片。 周道子看一眼辛夷额头的浮汗,又看一眼沉入在昏迷里的傅九衢,感慨地道: 「单凭这麻醉剂,郡王妃的医术便可载入史册。」 辛夷微笑,「不敢,我只是拿来主义。」 周道子以为她只是谦虚一下,笑了笑,没有再接下去寒暄,没话找话地问她。 「大概要多久?」 辛夷:「半个时辰。」 周道子问:「这么快?」 辛夷嗯一声,没有说话。 周道子站得很近,看她不愿意多聊,只得强压下心底的不安,别开头去,不看手术台上那血淋淋的一幕,心里不停地念着「阿弥陀」,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打扰了她。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手术室里的两个人早已汗湿脊背。 「吁。」辛夷松一口气,在周道子的注视下,开始用羊肠线缝合。 那头羊是张大伯家的。 周道子吃过羊的肉了,忍不住替羊问一句,「为何要用羊肠呢?」 辛夷道:「用羊肠的黏膜下层做成缝合线,可以在人体内吸收,不用再拆线了。」 周道子似懂非懂地哦一声,又半眯着双眼怪怪地看她:「郡王妃懂得太多,不似凡人。」 辛夷唇角抽了抽,「我是仙女。」 周道子严肃地点头,「老夫看着也像。」 伤口缝合结束,辛夷用上敷料,又拿一个纱布包压在伤口止血,这才洗手消毒,然后瘫坐在手术床前的椅子上。 「结束了,周老先生。」 周道子看傅九衢没有苏醒的迹象,不放心地问:「这个,这个手术做得如何?」 辛夷扭头看她,嘴角噙着笑, 「不负所望,很成功。」 周道子露出了进入手术房的第一次笑容,朝辛夷大大地竖了个拇指。 「那老夫再冒昧回一句,郡王何时才会醒来?」 这小老头简直是十万个为什么,这时辛夷其实有点疲乏,不想说话,但还是耐着性子和他讲。 「不好给出确切时间,得看他对***的耐受度。而且,即便醒来,大概也会有一个意识模糊期,到晚上,应该就可以彻底清醒过来。」 「太好了。」 周道子兴奋起来,双手握拳,颌下长须笑得不停地抖动,「老夫这就去告诉大家,告诉那几个老家伙。成功了!手术成功了。」 他说着便要换衣服出去,辛夷扭头看他。 「周老稍等。我写个方子,你让人抓了药煎好,一会儿郡王醒来,可以服用。」 周道子频频点头,「使得,使得。你说,我记下便是。」 「我还是写吧。」 辛夷站起来,走到手术台前,拉开抽屉拿出纸笔,写个了个以消炎为主的中药方子。 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只能凑合了。 等周道子乐颠颠的拿着方子走出去,外面院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辛夷在手术房里听到,也牵了牵嘴角,这才慢慢地坐回去。 手术比她料想的更为顺利,毕竟是做足了功课的,这是她人生中 最漂亮的一台手术,傅九衢是北宋最强大的小白鼠,张小娘子是广为流传的外科女医生,她总算是没有辱没这个声名…… 傍晚的时候,又下起了雨。 细细的雨点洒落在五丈河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天渐渐黑了,汴京城的灯火倒映在水里,重阳节的热闹仍在上演。 辛夷握住傅九衢的手,趴在床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郡王妃……」 门外传来叩门声,是段隋。 未经允许不能进入手术房,这是辛夷事先的交代,出去了再进来也要经过严格的消毒。辛夷睁开眼醒来,走过去贴在门后问他。新 「什么事?」 段隋小声道:「宫里来人了,宣郡王和郡王妃入宫。」 辛夷心下一窒,望一眼沉睡的傅九衢,淡淡地道:「告诉他们,就说郡王身子不舒服,去不了。」 「是。」段隋迟疑一下道:「但属下看那公公的态度有些暧昧,还问药坊里是不是在搞什么古怪……只怕是轻易打发不走。」 辛夷道:「你先这么说,拖住他。等郡王醒来,一切自有安排。」 wap. /68/68807/21175246.html 第466章 威风被威风耍 天空暗沉一片,雨丝纷纷扬扬落下,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宫里来传旨的是内监官刘公公,他面相瘦长尖细,长得有一点贼眉鼠目的意思,那态度也不甚谦恭,看得药坊里的人不太舒服。 「段侍卫,你是在跟杂家开玩笑吗?」刘公公不满地看一眼院子里布置得风雨不透的侍卫,一声怪笑,声音尖利而刻薄。 「杂家奉的是官家口谕,广陵郡王不出来接旨便罢了,连面儿都不露?是何缘故?」 段隋拱手陪笑,「不瞒刘公公,郡王确实染上风寒,今儿歇晌后便起不来床,不便出来相见,更不便入宫……」 「呵!段侍卫,你在撒谎。」 段隋嘿嘿一笑,「刘公公,你我都是为主子办差跑腿的人,哪来的胆量撒这样的谎?还请刘公公通融通融,回去替郡王给官家捎个话,就说等郡王身子好些,再入宫请罪,也免得过了病气给官家……」 「段隋你好大的胆子。」刘公公突然沉下脸来,左左右右地打量一下这个戒备森严的院子,嘴角冷冷一扯,指着他道。 「你们是不是在做什么巫蛊妖法,迷惑郡王……」 他单靠自己的想象编着剧本,「老实说来,郡王是不是已经受了你们的祸害?不是不见杂家,是眼下没法出来见人……」 段隋心里一惊,苦着脸道:「这哪跟哪儿啊,哪有的事情?」 说着,他也拉下脸,瞟一眼刘公公:「大过节的,怎么能说这种触霉头的话?刘公公,你这是诚心给我们家郡王找不痛快来的吧?」 「哼!杂家不跟你一个小侍卫理论。」 刘公公说着抖了抖宽大的袖子,挺直胸膛便要往里闯,同时拔高声音大喊。 「官家口谕,广陵郡王接旨!」 段隋和程苍对视一眼,一左一右上前,将高大的身躯堵在刘公公的面前。 程苍不像段隋那么多话,手掌直接扶在了刀把上,冷着脸相问: 「刘公公这是要做什么?擅闯民宅?」 段隋跟着道:「药坊是我们郡王的产业,郡王生病在里间休息,刘公公你是长了几颗脑袋,敢往里闯?」 气氛突地凝滞下来。 刘公公看一眼程苍握刀的手,怂了怂后退一步。 这时,站在他背后的李福走上前来。 李福小心翼翼地将刘公公拉开,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刘公公变了变脸色,看了段隋一眼,哼声站到一侧,顺着台阶下来。 李福温和地转过脸来,给段隋和程苍行了个礼。 「误会,误会。程侍卫,段侍卫,刘公公其实是担心广陵郡王的安危,并非有意为难。」 段隋哼声,「是吗?难道我耳背,怎么听出来的全是指责?」 李福尴尬地笑了一下,压低嗓音提点他。 「今儿赏菊宴上,有人说辛夷药坊里有古怪,百姓常看到药坊将奇奇怪怪的东西往里抬,好似在布什么迷魂阵……唉,说到底,还是郡王妃的身份闹的,臣工们放心不下,说她是妖女,在做妖法迷惑郡王,官家也是无奈……」 段隋的脸色沉了又沉,和程苍对视一眼。 「这么说,今儿这出是针对我们郡王妃来的?」 李福脸上堆着客气的笑,慢吞吞地将段隋拉到一边,声音压得更低几分。 「杂家再给你透个底。」李福瞥一眼满脸不耐的刘公公,低声道:「高相国已经入京,正在官家的赏菊宴上呢。」 「那又如何?」 「哎哟我的段侍卫呀。」李福叹息一声,「高相国带来了自家女儿,真正的相国千金 。你说会如何?」 段隋脸色微变,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福见他动容,又叹口气,「多的话我也不说了。咱们都是替主子办差的下人,谁也甭为难谁。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且带我和刘公公进去,当面给郡王请个安。有了郡王的说法,我们回去也好交差……」 段隋看他那表情也是诚恳,辛夷也说了要拖时间,他迟疑一下,同程苍交换一个眼神。 「行,你且等着。我进去请示一下。」 李福连忙露出灿烂的笑,「是是是,段侍卫请便。」 ·· 孙怀站在侧院的手术房外,见到段隋过来,用口型说了句什么,摇摇头,指向房门。 段隋明白孙怀的意思,是让他不要打扰九爷。 可这件事情,显然已经不是他们普通侍卫能控制的局面了。大理相国带着真千金入宫,宫里那些人趁机煽风点火,在给郡王妃扣帽子,若郡王一直不醒,是会惹出大丨麻烦的。 「咳……郡王妃。」 段隋拱手行礼,将方才的事情告诉辛夷。 「您看要不要让他们来看一眼九爷?」 「不行。」辛夷背靠着房门,沉声道:「九爷没醒,我说什么都没有用。这个时候让他们看到人,只会惹更大的麻烦。」 「那,那这事可咋办啦,那个姓刘的老太监实难应付……」 手术房里没有回应。 好半晌,门边的小窗户打开了,递出来一封书信。 「把这个交给刘公公,若他仍不肯回去复命,那便给他抬一张椅子,让他在外面坐等。记住,能拖一时是一时,能不冲突千万不要冲突。」 段隋看那信封上的字迹,是傅九衢亲笔所书,心里一喜。 「原来九爷早有准备?属下明白了!」 他喜滋滋地过去了。 有傅九衢的亲笔手书,又说郡王实在病得严重不便见人。刘公公和李福一合计,也没有和他们硬耗下去,很快带人离去…… 「可算是走了!」 众人长长地松了口气。 手术房里的辛夷,却不那么乐观。 她要为傅九衢做手术的事情,保密性很高,除了傅九衢身边的几个亲信和周道子,只怕没人知道实情。 谏官们为何突然在官家面前说药坊里搞巫蛊妖术? 还有那个高相国今日入京,还参加了赏菊宴,只怕也是来者不善。 大理和大宋都不想与邻国发生冲突。现在高明楼已经逃走,那他留下来的烂摊子怎么收场?她这个「假千金」很大可能成为两国权衡利弊的政丨治牺牲品。 杀她祭天,两国继续友好,面子和里子都有了。 辛夷看着病床上安静熟睡的傅九衢,只盼他快些醒来。 可事与愿违,傅九衢睡得很沉,呼吸平稳,偶尔轻蹙眉头,好像沉浸在一个深沉的梦里…… 「九哥。」辛夷抚了抚他凌乱的头发,「快别睡了,再睡下去,天就要塌了……」 ·· 外面再一次传来激烈的争吵,是一个时辰后。 这时,天已经黑透。辛夷贴着房门,竖着耳朵倾听,凭直觉猜测,宫里来的人不少,显然是不准备再善了。 兵刀声划破耳膜,一道尖细的嗓子直冲云霄。 「大理妖女冒充相国千金,迷惑广陵郡王,杂家奉命捉拿。谁人敢拦,以乱丨党论处……」 辛夷后背一紧,毛骨悚然。 如果傅九衢不醒,他们硬要给她扣这一顶帽子,只怕是凶多吉少…… 「混账!广 陵郡王的住处,尔等也敢闯?!不要命了吗?」 「郡王住处又如何?我们奉的是皇命。给我冲进去拿人!」 「你们敢!」 双方发生冲突,吼声如雷,间或夹杂着安娘子等人的哭喊声。 「不能进去!」 「你们不能进去!」 「你们说是奉旨办差,圣旨在哪里……」 「对!圣旨拿来,谁知你们是不是假冒圣意……」 双方激烈冲突,正闹得不可开交,只听得「哐」的一声,院门被人一脚大力踹开,蔡祁带着一群皇城卒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都给我围起来!」 刘公公一看,变了脸色。 好家伙,这蔡小侯爷是来坏事的呀。 「做什么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李福见状,上前朝蔡祁拱手,紧张地打着圆场,「不知道小侯爷为何领兵前来,这是……这是要做什么呀?」 蔡祁面色阴沉地看着刘公公和禁军首领,拉着个脸 「小爷我还想问你们要做什么呢!哼。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他大爷似的往檐下的椅子上一坐,懒洋洋地道:「郡王说了,让我替他照顾好小嫂,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能把我小嫂给欺负了去……」 「小侯爷,您讲讲道理,这不是欺负,这是奉旨拿人。」 「奉什么都不行!小爷说话,一言九鼎,今儿你们谁想拿人,就从小爷的尸体上踏过去。」 一见蔡祁发了狠,程苍和段隋等侍卫当即摆开阵势,与前来的皇城卒站在一起,将禁军围得水泄不通,大有他们执意拿人,就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意思。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刘公公大怒,「好你个蔡祁,你这是要谋逆吗?」 蔡祁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小爷这叫义薄云天。」 说罢,他用刀背敲了敲椅子,像个土匪头子似的,冷言冷语地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吗?今儿个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不许任何人闯进去抓郡王妃。」 「是。」 四周传来整齐划一的吆喝声。 刘公公身躯一振,气得七窍生烟。 「好,好。蔡小侯爷你有种……」 「小爷自然有种,你个老太监……怕是没种吧?」 一声没种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刘公公变了脸色,歇斯底里般怒声,「杂家奉旨拿人,若有人一意孤行不听规劝,以谋逆论处,格杀毋论……」 「来啊,小爷怕你不成?」 「皇城司蔡祁谋逆,给我拿下!」 唰的一声,蔡祁拔出腰刀。 「杀!」 形势一触即发。 双方都放了狠话,谁也不肯退让一步,眼看一场血拼在所难免。 「哗!」 「砰!」 侧院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 辛夷一身麻布衣裳走出来,一头青丝被白色麻布包裹着,面色清冷平静。 「我跟他们走。」 她喊住程苍和段隋,又用眼神示意蔡祁。 「不用跟他们起争执。」 蔡祁他们都是吃公家饭的人,要是背上谋逆的罪名,不说前途了,只怕家人也会受到影响。 辛夷朝他们摇了摇头。 「等我入宫见到官家,自会向官家说明情况。不用紧张。」 程苍和段隋手上的武器慢慢地放下来。 昏暗的天幕下,辛夷面色沉静如水。 「周老先生。」 周道子躬身上前,「郡王妃。」 辛夷面不改色地道:「劳烦您守着郡王,按我交代治疗便可。」 周道子拱了拱手,「老夫明白。」 辛夷目光凌厉地扫向院里的禁军,视线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走吧。」 她平静地朝李福和那个刘公公走过去,冰冷的面孔给人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威压。 空间仿佛都静止了。 禁军陆续往外退出去,蔡祁生气地跺了跺脚,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搓脑袋。 「郡王妃,郡王妃……」孙怀惊喜的声音陡然响起,划过众人的耳膜。 「郡王醒了,郡王醒过来了!」 wap. /68/68807/21175690.html 第467章 醒来的郡王有点不一样 雨下的庭院里宛若被一声静止。 宫里来人面面相觑,刘公公和禁军首领交换着眼神,默默退至一侧,没有阻止辛夷。 峰回路转,辛夷压不住内心的激动,脚步都轻快起来。 在她经过那一群包围的禁军跑向侧院的手术房时,周道子和孙怀已经抢在前面。 可是辛夷走到门外,没有听到雀跃的欢呼,连声音都没有。 手术房里古怪地安静着。 她缓下脚步,觉得情况有点不太对劲。 周道子和孙怀都静止不动,像被高人点穴,错愕地看着傅九衢。 傅九衢坐在病床上,面色苍白,双唇紧抿,一只手指着面前的人,仿佛在示意他们不要靠近,而他微阖的黑瞳冷静而锐利,好似暗藏着翻滚不止的惊滔骇浪…… “九哥……” 辛夷冲向床边,傅九衢指着的手朝向她。 “站好!不要靠近。” 辛夷一怔。 这不像傅九衢平常说话的语气。 她内心闪过一抹不好的预感,望向孙怀和周道子几个。 “怎么回事?” 孙怀哭丧着脸,抢在前面说道:“小的看到主子醒了就赶紧过来给郡王妃报信,哪里晓得再跑回来,主子自个儿就从床上坐起来了,好像不认得小的一样,还问小的这是哪里……” 周道子捋着花白的长胡子,“老夫以为这就是郡王妃说的对麻醉剂耐受不好,尚在意识模糊期,没有彻底苏醒……” 辛夷点点头,看着傅九衢幽深的双眼,慢慢走近。 “你刚做完手术,还是躺下休息为好……” 她弯腰捡起被傅九衢丢在地上的纱布袋,就要扶他,却换来更为厉色地阻止。 “我让你站好!” 辛夷心下一跳,站直身子。 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嫌恶表情贱贱的家伙,辛夷很想上前揪住他的耳朵好好给他上一堂课,可他是个病人,曼陀罗的麻醉效用也没有后世那么科学,意识短暂地受损也是可能的…… “好好好,我不动你。你先躺下,不然伤口渗血就不好办了。” 傅九衢脸色微变,好像这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有伤似的,一只手捂住胸口,却不是看辛夷,而是四处查看,视线像巡逻一般,落在手术室的陈设上,然后细看眼前的几个人。 “你叫我什么?”他问孙怀。 孙怀:“爷,我的九爷呀,你别吓小的……” “你叫我什么?”他又问周道子。 周道子两撮眉毛挑了挑,疑惑地问:“郡王不认得老夫了?” 傅九衢没有回答她,灼灼的目光又慢慢转过去,注视着辛夷。 “你呢?你叫我什么?” 完了! 辛夷有点头痛。 这祖宗不会被曼陀罗整坏脑子了吧? 辛夷看着他的眼睛,与他对视片刻,灼灼的目光里才带出一抹笑意。 “九哥,我是你的妻子。我是十一。” 傅九衢拉着个脸看她,辛夷只是微笑。 “爷啊,你这是怎么了?”孙怀还没有见过主子这么吓人的时候,一身肥肉都颤抖起来,几乎就要哭出来。 “小的从您十岁那年便跟在您的身边伺候了,您就算不记得旁人,怎么会不记得小的呢?爷啊,我的爷……” “孙怀。”傅九衢躺下去,从辛夷手上拿过压血纱包,放在伤口上,“记起来了。” “……” “……” 房里沉寂一瞬,传来孙怀激动的哭声。 周道子也高兴起来,“那郡王晓得老夫是何人了?” 傅九衢好像不想面对他们,抬起掌心盖上双眼:“周道子。” “好了,好了,总算记起来了。谢天谢地。”孙怀双手合十地拜了拜,又道:“主子,你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快让郡王妃和周老先生给您看看吧。” 傅九衢:“哪里都不舒服。” 孙怀紧张起来,见辛夷情绪不明地站在一侧,又朝她挤了挤眼睛。 “郡王妃,您快去看看爷啊?” 辛夷没有动弹,也远没有孙怀和周道子那么激动,她眉目不动地吩咐孙怀。 “去给你家主子把煎好的汤药拿来。” 傅九衢猛地睁眼,“我不吃药。” 辛夷盯住他,温和地笑道:“不吃药伤口怎么会好呢?” “是啊,主子。您就听郡王妃的话吧,您得快快好起来,外面还有一群等着找事的人呢。”孙怀说着便颠颠地出去了。 药就放在外间,温在炉子上,不消片刻孙怀便笑容可掬地回来了。 他将托盘里的药碗轻轻放在床头,弯下身子去扶傅九衢喝药,没有想到傅九衢对药物反应会那么大,嫌恶地皱起眉头,便将他推开。 “我不吃药,你没有听见吗?” 孙怀僵在那里,劝不是,不劝也不是,不停地朝辛夷使眼色。 郡王是不喜欢吃药,但知道自己有病,总会硬着头皮喝下去。郡王也很是听郡王妃的话,只要郡王妃开口,莫说是药,就算是毒药,他也会照喝不误…… “不想喝是吗?”辛夷平静地走近,伸手探了探药碗,“温着的,趁热喝吧。” 傅九衢瞳孔微缩,眼睛里有一逝而过的疑惑,“不喝。” 辛夷侧目一笑,“看来郡王这是刚除心疾,又患上了脑疾。孙公公,去把我的金针拿来。” 傅九衢俊眉微动,“你要做什么?” 辛夷莞尔:“为郡王针灸。我有一套专治脑疾的针法,只要将全身七百二十个穴位都用金针扎上一遍,想来脑子就清醒了……” 傅九衢:“你敢!” “我是大夫,还是你的妻子,我为何不敢?”辛夷看着他阴晴不定的俊脸,嘴角的笑容勾得更大了,“郡王不要讳疾忌医,有病,就得治。” “我喝。” 傅九衢摊开手,示意孙怀拿药碗。 孙怀躬身奉上去,“爷。您闭着眼睛喝,喝完小的给您拿饴糖……” 傅九衢紧蹙双眉扫他一眼,低头嗅了嗅碗里的药,又情绪不明地瞟了瞟辛夷,这才仰脖子一饮而尽。 孙怀抬高下颌,眼巴巴地注视着,见他喝完才长长松口气,又是拿帕子又是陪笑,就像哄任性的小孩子一般。 他伺候傅九衢习惯的,可傅九衢并不怎么领情,避开他的触碰,自己擦拭嘴角的药渍,轻轻将帕子丢回去。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就这一会儿工夫,刘公公和禁军已然不耐,不停地催促要见广陵郡王。 蔡祁得知傅九衢醒来,更是不怕他们了。刘公公催促一句便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双方人马眼看又要冲突起来。 程苍生怕小侯爷管不住脾气,赶紧示意段隋进来查看情况。 ·· 屋子里孙怀刚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和傅九衢说了一遍。 从宫里的赏菊宴说到孙公公拿人,段隋便噔噔噔地跑了过来。 “郡王妃,九爷醒了吗?那姓刘的老太监又闹腾起来,说郡王醒了,便要来宣旨,让郡王和郡王妃一同入宫面圣……” 辛夷看一眼傅九衢,正要开口,就听到他冷冷一哼。 “让他来。” 辛夷呼吸微窒,意外地看向他的脸。 从刚才傅九衢的反应以及他对自己冷淡的态度,辛夷下意识猜测,这场手术是不是觉醒了傅董那个痴迷于生物科技研究的儿子沉睡的精神体。 当初,在那个科幻实验室里,她亲眼看到生物舱里的那个男人,也亲耳听到傅董说,傅二代同志被“困在”汴京赋的世界里,却没有像她一样激活意识。 那么,这次的手术修补好了他心上的孔洞,让他成为一个正常人,是不是相当于修复了某种bug,阴差阳错之下,就唤醒了那个科学怪人沉睡的精神体? 她惴惴不安了这么久,一听傅九衢冷静地命令段隋出去传人,才觉得担心有点多余。 他没有变。 他还是那个傅九衢。 那些异常的反应兴许只是曼陀罗麻醉剂的药物作用,导致他脑子不清醒,一时意识错位…… /90/90878/31553663.html 第468章 借力打力 在周道子和孙怀面前,辛夷压下担忧,平静地叮嘱傅九衢。 “你刚刚做过手术,不要动气,更不要动手,明白吗?” 傅九衢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未置可否。 房里短暂地安静后,一阵急雨突然打在瓦檐上,砸出砰砰的声音。 雨又下大了。 刘公公在段隋的带领下走进来,拱手向傅九衢请了安,然后左右看看房里的布置,尖着一副嗓子怪笑。 “郡王的身子要是无碍,那便跟杂家走一趟吧?” “你是在跟本王说话?”傅九衢凌厉的目光扫过刘公公那张掩不住得意的老脸,轻声低唤。 “段隋。” 段隋挺身拱手,中气十足地道:“属下在。” 傅九衢:“对上不敬,给本王掌他的嘴。” 手术对他的身子造成了影响,使得他声音喑哑虚弱,但郡王的气势却丝毫不减,甚至…… 众人隐隐觉得手术后的广陵郡王更可怕、更变态。 刘公公可是奉旨而来,怎么能说掌嘴就掌嘴? “广陵郡王——”刘公公拔高声音,双眼震惊地瞪大,不可置信地反问:“杂家是福宁殿西头供奉官,你竟敢指使人对杂家动手……” “提醒我了。”傅九衢打断他,“别打脸,打屁丨股。” 一群人皆是愕然。 连刘公公都忘了反驳。 郡王这么做,会不会太过分? 傅九衢不耐烦地摆手,“打。” 段隋很快反应过来,无比地兴奋,“属下听令!” 从刘公公第一次耀武扬威地来药坊,段隋就想揍他了,可那时候忍住没敢动手,现在得了主子的命令,于公于私他都得狠狠出这一口气不可…… “啊!” 绵绵阴雨笼罩的房舍里,一声惨叫震耳欲聋。 “鸭公嗓子,难听。”傅九衢嫌弃地皱起眉头,不满地看段隋,“堵嘴会不会?” “会会会,属下明白!” 段侍卫是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打人堵嘴这一套技术做得娴熟至极。可怜刘公公一把老骨头,在宫里也算养尊处优,落入段隋的手底下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木棍入肉的闷声, 堵住的嘴巴,发出的痛苦呜咽声…… 每响一次,辛夷的心就抽抽一次。 “好了……” 傅九衢再开口,仍是一脸嫌弃。 “饶他狗命。” “呜……呜……”刘公公拼命地摇转着头,像是有话要说。 在皇帝身边当差久了,容易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除了皇帝自己就是天下人的主子。 这一打,让刘公公彻底清醒过来,广陵郡王再不济也是官家的外甥,打了他也最多得几句训斥,可他这打却是结结实实挨的呀。 “呜呜……呜呜呜……” 刘公公在地上挣扎不停。 傅九衢却不让人放开他,神情平静地吩咐。 “孙怀,你替我入宫请罪,就说我被刘……”他似乎想不起刘公公的名字,撇一下嘴,“被这个姓刘的老太监刺伤心脏,差点丢了小命,眼下无法面圣。至于郡王妃……” 提到辛夷,他似乎分外头痛,眉头揪紧。 “你告诉官家,就说她要留下救我性命。” 孙怀笑乐的一张脸,挤得像个白白胖胖的发面馒头,“明白,小的明白,小的入了宫,定会一五一十地禀明官家,让官家晓得刘公公是如何闯进来欺辱主子,险些害得主子性命不保的……” 刘公公瞪大双眼,惊恐地盯住傅九衢,“呜呜……不……呜呜……” 傅九衢捂了捂吃痛的胸膛,“拖下去!” 刘公公看他宽大的袍子衬出的刷白面孔,突然明白了什么。 什么事都可能是假的,傅九衢受伤却是真的。 也就是说,他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兴师问罪,竟是背上了“刺杀郡王”的黑锅? 刘公公瘫软在地,像被抽走了脊椎,身子抖如筛糠,不停地磕头。 “这会儿才晓得磕头,迟了。”段隋的喊声奚落声十分响亮,拎着刘公公的衣裳就将人往外拖,却不除去他嘴上的塞布。 “呜……呜……呜呜……” 辛夷看着刘公公那渗出鲜血的衣袍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眼角抽了抽,再回头看,傅九衢已然平静地躺好,像个奄奄一息的病人,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什么爽文模式? 辛夷的内心好似发生了十级地震。 莫名地,她想到原剧情里傅九衢的黑化…… 这个傅九衢才是黑化版的吧? 难不成手术激发了他黑化的属性? 辛夷心里七下八下,总觉得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一时却没有把握。 “周先生,你先下去休息吧,我留下来照顾郡王。” 她想找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和傅九衢挑明。 傅九衢却似不情愿,一听这话,再一次睁开眼睛。 “不必。你下去休息,让他们留下便是。” 周道子差点惊掉了下巴。 平常这位爷可是恨不得黏在郡王妃身上,寸步不离才好的。 怎么会突然变忸怩起来? 心疼郡王妃?不想郡王妃看到他受伤后脆弱的模样? 周道子自行脑补着,诺诺应声。 辛夷却从傅九衢的眼里看到了一只洪水猛兽——正是她自己。 这个男人好像不肯与她太过接近,是抗拒,又像在逃避。 她直勾勾盯着傅九衢看了片刻,直到傅九衢扭过头去,不再与她对视,这才噙笑点头。 “也好,我去楼上歇会。周老先生,这里就劳烦您了,有事叫我。” 周道子拱手弯腰,“使得使得,郡王妃自便。” ·· 宫中禁军没有撤去,但刘公公被孙怀和段隋带人拖走了。 雨比方才更大,蔡祁将他的人都安排在屋子里避雨,这一群禁军却无处可避,大多都淋在雨地里。 刘公公会不会刺伤广陵郡王他们管不了,但奉了皇命而来,没有皇命,他们不能擅自撤军。 辛夷一看这阵势,笑着叫来湘灵。 “去煮一锅祛寒的姜茶,再蒸些糕点吃食拿出来摆在檐下,饭点都过了,给各位军爷垫垫肚子。还有,院子里多添两盏风灯,黑漆漆的,又下着雨,不要摔坏了人。” 湘灵对这群禁军本有不满,闻言哼一声。 “郡王妃何必对他们好心……” 辛夷笑道:“大过节的还在外面办差,大家都不容易。去吧。” 湘灵气嘟嘟地应下,大声叫良人来帮忙。 众禁军一听露出尴尬的表情。 禁军头目叫薛田,是个约莫二十五六的高大男子。他冒雨上前,正了正头上的铁盔,朝辛夷一本正经地拱手。 “不用劳驾郡王妃了,我们在等宫里的旨意。” 话里的意思是说,如果孙怀入宫面圣后,皇帝仍然执意捉拿郡王妃,他们也不会客气,所以,并不想吃人嘴短。 “一点吃食而已,军爷不用在意。”辛夷淡淡地道:“官家要怎么处置我,也不是你们能决定的。天冷了,大家都是肉体凡胎,人生父母养,要是染上风寒家里人就该担心了。” 禁军头目定定看她一眼,低下头行礼道谢,然后招来两个侍卫,一起去灶上帮忙。 辛夷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笑了笑,看一眼别院的方向,转身上楼。 雨点密密麻麻地敲落在木台上,像一片厚重的帘子,串起天地。 辛夷坐在木架棚子里看夜下的五丈河,出神许久才发现身子有些冷。 她回屋拿一件酂白色披风裹在身上,登时暖和许多。 杏圆端了吃食上来,托盘里是紫苏虾、笋辣面、清炒芥菜,荤素都有。辛夷闻着食物的香味才有了饥饿的感觉,有了饥饿的感觉才从那压抑在心底的混沌中清醒过来…… 左右不了的事情,没有必要想太多。 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更不必用来吓自己。 “杏圆。”辛夷拿起筷子,扫一眼侍立在侧的小丫头,“九爷那边暂时只能用一些流食,我先前都交代过了,可有端去?” 杏圆道:“桃玉端去的,但她说,九爷不肯用。” 辛夷抬眼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那你下去吧,孙公公回来才来叫我。” 事情可能办得没有那么顺利,孙怀去了这么久没有回来,宫里也没有再传旨意下来。 庭院里,蔡祁的皇城卒和内宫禁军僵持着各自用饭,也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三更左右,骤雨稍歇时,孙怀终于回来了。 同他一起过来的还有长公主赵玉卿。 人还在院子里,长公主的哭声便传到了二楼。 长公主一来,禁军便撤了。 院子里的人走得干干净净,就像没有这场闹剧似的。 辛夷皱了皱眉头,裹紧身上的披风,示意杏圆。 “我们下去看看。” ·· 赵玉卿本是个柔弱妇人,听说儿子被宫里的太监刺杀,还伤在心脏要害,差点昏死在赵官家的面前,接着便是一把眼泪一把眼泪地流,说儿子可怜…… 人在伤心时,胆子特别大。 赵玉卿在哭诉中指责哥哥不顾亲情,只为谏官几句无凭无据的推测,便要在重九节上捉拿她的儿子和儿媳,还纵容太监杀人灭口。 别人不知道,赵玉卿却是知道的,傅九衢一直在为官家办事。赵祯不便出面的事情,都由傅九衢来出面,赵祯做好人,她的儿子做坏人。可以说,官家的私事,再没有人比傅九衢知道得更多。 儿媳那个大理相国千金的身份是假的,那日赵祯到府上便已知情。这个时候他才借题发挥,明显就是为了堵住大理相国的嘴…… 长公主说得狠,一句“杀人灭口”把赵祯气得七窍生烟。 他对旁人尚且不忍痛下杀手,又怎会如此对待自己的亲外甥? 只是大理相国和谏官把话都递到宴席上了,真相国千金也被带入了宫里,他当皇帝的再袖手旁观不合适。所以,哪怕是假惺惺地作一下姿态,他也得把戏唱完,先平息事态,再图良策…… 奈何赵玉卿不依不饶地哭,还说儿子若有三长两短,她便要随儿子一起去了…… 赵祯听得头大如斗,好言好语地宽慰片刻,只得让人撤回禁军,再吩付下去,一切等广陵郡王伤愈再说。 ·· “阿九……”房里呜咽声声。 赵玉卿并不知道辛夷为傅九衢治病的详情,他们也不敢细说。 开膛剖肚的治病方法,只怕要把这位金枝玉叶吓昏过去。 因此,待赵玉卿发现傅九衢果然胸前有伤,更是认定是刘公公下的黑手,又是责怪赵祯无情又是心疼儿子受伤。 “阿九,你痛不痛?”赵玉卿握住傅九衢的手,双目切切地垂泪,“你放心,舅舅已经将凶手下狱,他定会为你做主,让他给你偿命的……” 傅九衢眉头蹙起,脸上满是隐忍的情绪,见赵玉卿哭半晌都收不住,他突然不耐地收回手。 “我没事。” 他的冷漠,让赵玉卿愣了一下,不知所以地看看孙怀和周道子,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刚刚进门的辛夷身上。 “十一……” 被儿子冷落的老母亲看到儿媳妇就像看到救星一般,忙不迭起身把位置让给辛夷。 “十一你快来看看,阿九是不是伤到了脑子?我怎生觉得他有些奇怪?” 傅九衢:我看你们一个个的才是坏了脑子~ 辛夷: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当啊,九哥伽位大了?惹不起了? 傅九衢:……惹还是可以惹的,不信你来惹惹看? (本章完) wap. /90/90878/31553664.html 第469章 来自同一个地方 傅九衢这种情况,让辛夷很是不安。 方才还可以说是曼陀罗药物作用导致意识不清,现在都过去这么久了,人看着也是清醒的,可对他们的态度却天差地别,那便是大大的不妙。 傅九衢其人,傲娇也罢,放肆也罢,横竖抹不开一个孝字。现在他会在长公主面前如此冷漠,辛夷不得不怀疑他出了问题。 辛夷平静地看着傅九衢,温声道:“母亲,你先出去喝盏茶,歇一歇,我来给九哥换伤药。” 赵玉卿摇头,“我不放心。阿九这样子我看着有些害怕……” “不要担心,受伤的人都这样。”辛夷温声宽慰着她,“待我给他换了药,再服上两粒止痛丸子,他身子舒服一点,脾气也就不这么臭了。” 她笑盈盈地瞄一眼傅九衢。 “是吧,九哥?” 傅九衢表情变幻莫测,但比方才缓和了些。 “你们都下去,我想清静清静。” 赵玉卿低头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幽幽叹口气,朝辛夷点点头。 这个儿子从小就不受管束,硬是养成了小祖宗,赵玉卿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只有寄希望于辛夷了。 钱婆子搀扶着长公主出去。 辛夷面不改色地道:“孙公公,你也出去。” 这个时候,周道子出去做敷料了,房里只有孙怀一人伺候。 孙怀愣了愣,“郡王妃……” 辛夷道:“我和九哥有话说。” 孙怀低声应道:“是。” 房门合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傅九衢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他没有阻止孙怀,淡淡瞧了辛夷一眼,双眸虚虚地合起,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很累。” 很累的意思是不想说话,不想与她交谈吗? 辛夷对男人的了解,大多来自傅九衢。 两个人从结识到结婚,从相爱相杀到相濡以沫,让她对男人的观感有大幅地刷新——比如,男人其实也会口是心非。 嘴上说不要,心里其实是要。 人前一本正经不近女色,人后化身恶狼毫无节制。 想到傅九衢,辛夷的唇角忍不住勾了起来,明媚如春。 “你在笑什么?”傅九衢表情沉沉,很不满意。 辛夷似笑非笑,视线从他的脸上慢慢转下去,落在他身前洁白的袍子上。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折腾的,那一袭宽袖寝衣上白玉染霞,浸出了血迹。 辛夷:“我笑你是个傻子。” 傅九衢俊脸僵硬。 辛夷似乎看不到他的不满和愤怒,嘴巴不停地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跟医生作对的病人。哪怕做皇帝,也要听大夫的话呢。你得罪我,是不想要命了?”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傅九衢的表情变了,一瞬不瞬地审视着辛夷的脸,好像在研究什么怪异的活体生物。 辛夷抬抬眉梢,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你想问什么?不用绕弯子。” 傅九衢盯住她,黑眸有一闪而过的茫然,似乎想要弄清楚什么,许久没有动弹。 辛夷见他不肯开口,瞥一眼他胸前的血迹,伸手戳了戳伤处。 “不痛了?” “嘶。”傅九衢痛得脸色青白,表情狰狞,“你谋杀啊?” “流点血而已,死不了人。”辛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恶,她就比他更恶。 说罢,她不去看傅九衢是什么表情,转身将之前准备的敷料和干净纱布拿出来,放在床头的斗柜上。 “服药了吗?”就医论医的语气。 傅九衢本以为她要询问什么,没想到她什么都不问。 “没有。” 辛夷瞥他一眼,目光里带了些轻佻,好像真的在看一个傻子似的,嘴角慢慢扬了起来,“看来你至少有好几颗心脏备用,才有这么大的本事随便糟贱自己。” 傅九衢恰好转头看她。 那眼神入目,他表情有点怪。 “换了药再喝吧。”辛夷不像孙怀和周道子他们那般敬他惧他,更不把他当大魔王看待,只是低垂着头,漫不经心地扯了扯他的领口。 “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傅九衢:“你要做什么?” 辛夷:“帮你换药。” 傅九衢看一眼斗柜上的纱布和敷料,确定这是自己无法搞掂的东西,凶巴巴地冷着眼。 “让孙怀进来。” 辛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是你的妻子。你什么地方我没看过?” 说完不给傅九衢反应的时间,压住他的手便直接脱衣,简单粗暴。 为了换药方便,傅九衢身上的衣袍极是宽松,一条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里面什么衣料都没有。这一脱,便赤诚相见了,他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变红…… “住手。” 辛夷惊讶得差点掉落下巴。 这是生气,还是害羞? 前阵子二人不说身经百战,也算是彼此探索过生命的本源了,哪里还有什么神秘感? 他表现出这般神态是当真不记得了? 辛夷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一个欺男霸女的女匪。 在那双席卷着怒火的目光里,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凭借大力的优势,将手术后虚弱的广陵郡王制住,再平静地清理好伤口,换上敷料,然后一层一层地替他裹上纱布。 “好了。累得我一身的汗。” 辛夷面不改色地瞥他一眼,冷着脸交代。 “不要再乱动,不然伤口崩开或感染,我不管你。” 傅九衢深呼吸,理了理衣袍,将身子遮住。 “让孙怀来。” 辛夷嘴角抽搐一下,真想一巴掌把他拍飞。 “你念念不忘孙公公做什么?他夜饭都没吃呢,你就不能让人松快片刻?” 傅九衢忽然拉下脸,气恼地瞪她,“我要方便。不叫他,叫你?” “可以。”辛夷二话不说,弯腰端来夜壶,抬手掀他的被子。 “你做什么?”傅九衢满脸涨红,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疯狂的女人。 “伺候你方便。”辛夷冷淡地说完,见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亲和地扯了扯嘴角,“三从四德,我懂。夫君有疾,妾身自当尽心侍奉。” 傅九衢:…… 他抬手看了看掌心。 没给她一巴掌,算是他病未好。 “我想起来了。”傅九衢慢慢挪开她的手,双眼冷冷看她。 辛夷心里一跳,“你想起了什么?” “你。我。”傅九衢怪怪地一笑,“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 辛夷眉心微微一蹙,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别开头去,不看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方才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试探。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却有些后悔。 “你不是傅九衢?” “我是。”傅九衢定定看着她。 “我是说,广陵郡王……”辛夷的声音轻哑得自己听了都难过,一字一顿,好像念出这四个字,已是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傅九衢打量她。 六亲不认习惯了,他很艰难去体会爱是什么。 “广陵郡王是个npc,虚拟人物。你和他发生的一切都是可笑的。” 他不仅不能感同身受,甚至嘲笑了一句。 “很抱歉,我无法苟同你的愚蠢。为何会对一个二次元的纸片人牵肠挂肚?” 辛夷猛地掉头。 目光里腾起一团火焰,好像他再说一句,她就要捏死他。 “你是在……生气?”傅九衢眼梢撩撩,用一模一样的动作,说出不一样的冷漠之言,“那我不说你了。现实一点,搞清楚眼下的状况……” “你全都知道?”辛夷突然冷下脸来,逼视他问。 傅九衢没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在意她的问题。 辛夷低下头,盯住他的眼睛,“知道我和他发生的一切?知道我和他的情感?知道我是他的妻子?” 辛夷用了“他”这个称呼,让傅九衢很是不适。 傅九衢就是他,他就是他自己,并不是她嘴里的“他”。 “那又如何?”傅九衢道:“正如你,知道张小娘子的一切,你会认为自己是张小娘子吗?张小娘子爱慕张巡成痴,你对张巡恨之入骨。这并不矛盾吧?” 咚…… 辛夷后退一步。 若说方才她还能理直气壮地数落傅九衢的不是,这一句话却是彻底地堵住了她的嘴。 原则上,他们并无本质的不同。 她穿越而来,从未把自己当成张小娘子,傅九衢当然也不会把自己当成广陵郡王。 傅九衢唯一的不同在于,他记得广陵郡王的人生。 “我明白了,你不是他。从此我会分得清清楚楚。希望你也是——” 辛夷冷着脸看他,用她自己都觉得诧异的平静,一句句说得十分清楚。 “老老实实养伤,面对现实。你比我更清楚汴京赋的一切,更清楚精神体转移的种种。我希望你早点想办法,让我平安回去……在这里,我还是郡王妃,你依旧是广陵郡王,我们谁也逃不掉宿命。回去了,你自然就能与我撇得一干二净了。” 傅九衢看着她,胸口莫名一痛。 明明他是不喜欢这个女人的,可是看到她平静地说划清界限,他居然有一种窒息般的眩晕感,一口气差点都提不上来。 /90/90878/31566366.html 第470章 世间哪得双全法 “嘶。”傅九衢捂着伤处,“不要说这个……” 辛夷凝视他突然变得苍白的面孔,还有那双黑眸里似曾相识的光芒,怔忡一下,冲上前去,“九哥……” “你别过来——”傅九衢闭上眼睛,嘴角轻微地颤抖着。 为什么看到她难过,他的心会撕裂一样疼痛? 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拼命地想,用力去想,思绪很快便被一阵摧枯拉朽的痛感所淹没,差点让他当场去世。 他不是广陵郡王。 他们的情感本与他无关…… 为什么要他来承受这非人的痛楚? “荒谬!” 辛夷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痛得扭曲的脸。 这是一个疯狂的科学家,跟生物打了一辈子交道,醉心于科学尽头的未知世界,根本就弄不懂人类那些奇奇怪怪的情感。原本,科技狂人期待的穿越之旅是以一人之力玩转异世,大开外挂,在这个虚拟空间里当一个痛痛快快的大反派,大杀四方,顺便验证他精神体转移的生物科技杰作。 哪知醒来一看,剧情歪到姥姥家了。 不仅他变成了受人掣肘的大好人,还莫名其妙娶了妻子。 肆无忌惮的反派生涯被毁了,还多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媳妇,换了别人大概也会想不开而崩溃吧? 辛夷闭上眼睛。 生物舱里的那个面无血色的男子和风华绝代的广陵郡王不停在她脑子里交错出现。 他不是九哥。 那九哥去了哪里? “我大概是最倒霉的科学家,被虚拟人物弄得死去活来……” 一声虚拟人物,瞬间湿润了辛夷的眼角。 “你哭什么?”傅九衢松开捂住伤口的手,皱眉看她,神情乖戾而躁动。 “我又没欺负你。不许哭了!” 辛夷低下头,想着她的广陵郡王泪如雨下。 “策划组这一群没长进的东西,这是什么狗血剧情?”傅九衢无法与广陵郡王的情绪达成统一,但他的脑子里却充斥着他干的那些荒唐不经的事情。 与这个叫辛夷的女人鸳鸯颠倒,被翻红浪…… 害死他了。 毁了他的反派人物。 傅九衢恨不得把那些画面从脑子里拖出来,可越是抗拒,越是清晰,就像刻在了记忆深处,以至于辛夷哭一声,他便抽痛一下。 他不知道故障出在哪里,但方才躺在床上一点点回忆整件事情的时候,倒让他发现了一个关键点——所有的变化都是从这个叫辛夷的女人闯入他的世界开始的。 是的,这原本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可以收放自如、来去随意,沉浸式体验精神体转移后当反派的爽感…… 是辛夷改变了这一切。 “不许哭了!” 傅九衢掌心盖住脸,喜怒无常。 “我不想哄你。” 辛夷:“不要你哄。” “那你不要哭。” “我哭我的,关你何事?” “我……”他痛,他快痛死了。 一点都不比她好受,伤口痛,哪哪都痛。 这种奇怪的悲伤氛围,不是他喜欢的,更不能接受。 可狂妄如他,一个妄图用科技改变人类的人,怎会屈服于小情小爱?骄傲如他,又怎会亲口承认他会因为一个女人的泪水而心如刀绞? “让孙怀进来吧。” 这是他第三次提出要求。 也是第三次让她离开。 辛夷默默收拾好情绪,理了理衣裳,扭过头去,“好。” “等等。”傅九衢受不了那戳心刺骨般的疼痛,神色不定地道:“我得好好想想。” “想什么……”辛夷平静地回头。 傅九衢一双漆黑的眼眸里仿佛坠了幽潭深渊,变得复杂无比。辛夷再一次从他的眼里捕捉到自己熟悉的光芒……属于九哥的情绪。 两个人对视了半刻钟那么久,傅九衢终于有了反应,用沙哑的嗓音说。 “想想我该怎么对你……” “不用想了,你不是广陵郡王,就与我不相干。”辛夷再瞥一眼他的伤口,“你好好养伤吧?这就是对我这个大夫最好的诚意。” 声音未落,她将换下来的纱布和敷料都收拾好,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傅九衢定定看着紧合的门扉,手捂在心上,久久才吐出那口气,疼得头晕眼花。 “我x……得杀个人缓一缓。” ·· 辛夷出去的时候,长公主还在枯坐等候,几个丫头婆子站在一侧寂静无声。 “十一。”赵玉卿看到她,紧张得声音都焦躁了,“阿九怎么样了?” 辛夷朝赵玉卿微微低头,行了一礼。 “伤口已无大碍,但痊愈尚需时日,便是九哥沉疴的心疾,也因祸得福,得以治愈,只是遭此大难,九哥意识有些受损,无法完全记得以前的事情。母亲也不用过分担心,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为要……” 这句话辛夷说得很是艰难。 现在的傅九衢不是以前的广陵郡王,那他对赵玉卿的情感肯定完全不同,再不会像九哥那般嘴硬心软,侍亲至孝。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位长公主和她其实是一样的——痛失所爱。 辛夷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好赵玉卿,哪怕是为了九哥,也不该让他的母亲因此而伤神。 她微微浅笑,将情绪收敛得极好。 赵玉卿端详她片刻,相信了她的话。 “那阿九这个意识受损,还能康复吗?以前阿九再是任性,也不会对我疏离至此。十一……我不喜他如今模样。” 辛夷手指攥了攥,垂下双眸,“会的。会好起来的。” 她的头垂得很低,长公主看不到她眸中隐隐的泪光,只听她说得笃定,当即开心起来,一双美眸笑得弯起,眼角的皱纹都深了一些。 “那就好,那就好。十一啊,亏得阿九娶了你这个女神医,不然怕是捡不回这条小命了。” 辛夷:“母亲过奖。” “你站着做什么?来,坐,好孩子,坐到母亲身边来。”赵玉卿回过神来,赶紧让人将椅子挪到旁边,示意辛夷坐下来,这才慈爱地握住她的手。 “冻着了吧?小手真冷。”赵玉卿本就是纯善之人,心思简单,儿媳妇跟她相处得好,更是打心眼里疼爱她,就当是亲生闺女一般,怎么看都看不够。 “以前怀阿九的时候,我常常想,要是得个姑娘就好了。姑娘乖巧、漂亮,会心疼人,会体贴娘,懂得生养之恩,将来再招一个女婿在家,也不会让她在婆家受了欺负。阿九生下来,漂亮是漂亮了,却多了点东西,我一看他就哭了……” 四周的丫头都笑了起来。 钱婆子接过话,笑盈盈地道:“郡王妃好福气,殿下这是把您当亲闺女了呢。” 赵玉卿欣慰地点头微笑,“可不么?我瞧十一就是越瞧越喜欢,都不知道要怎样疼她才好了……” 辛夷笑得僵硬,心里撕扯起来。 本来和和美美的一家,竟然遭此变故。她不知如何去应付长公主这滔天的怜爱,更不敢吐出真言。 多听一句都是难过。 “母亲。”辛夷道:“你给我说说宫里的情况吧?那大理相国带来的千金如何?今日之事又是怎样解决的?” 赵玉卿怔了一下,浅浅一笑。 “你大可放心。大理相国得知阿九伤重,没再说什么了。那刘公公坏了心肝,已然被投入大狱,哼,胆敢伤我儿子,岂能让他好过?” 她说着狠心,双眼却是温和地看着辛夷,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缓慢而温和地笑。 “阿九那个皇舅舅,别的不说,待他是真心实意的。今儿的事情,他原本也只是图个应变,并不是诚心为难你们……” 在辛夷的面前,赵玉卿一改在赵祯面前哭泣时的恶意,说的全是哥哥的好话。 “当皇帝也不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的,他也要向天下臣民交代……认真说来,阿九伤得恰是时候,给了他舅舅暂不处置的借口,也堵住了谏官的弹劾。” 辛夷笑了笑,点点头,心下莫名失落。 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一切都是谋划罢了。 这个时候,她突然明白了傅九衢为什么要选择九月初九这个既定的死期做手术,也明白了为什么明明叮嘱了他要空腹,他仍是执意喝下一杯菊花饮…… 他等的就是大理相国入宫参加赏菊宴,对赵祯兴师问罪。 等的就是宫里来人的突然发难。 要不这样,如何处理假相国千金一事?如何才能在不得罪大理的情况下,堵住悠悠众口,又如何才让赵祯可以名正言顺地放他们一马,让大理相国消气? 他心脏上的伤,就是最好的借口。 堂堂郡王已经伤成这样了,还要皇帝如何? 好歹是皇帝的亲外甥,总不成当真要了他的性命吧?说到底,他只是“识人不清”,看错高明楼,娶错妻室而已。大理就没有责任吗?高明楼那一堆烂摊子事,赵祯不跟他们清算,那是大宋皇帝宅心仁厚,政治宽和,还要他如何? 九哥什么都算到了,甚至安排好了蔡祁来接应。 他唯独没有算到的是,会把自己弄丢了。 /90/90878/31566367.html 第471章 冰清玉洁广陵郡王 进入深秋,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寒,但稍稍出一点太阳,就晒得人暖洋洋的,昏昏欲睡,仿佛浑身的骨头都酥麻了,不会再想那些恼人的事情。 「郡王妃!」 「郡王妃——」 杏圆上楼,噔噔的脚步将辛夷午后晒着太阳的好眠打断。 木台上,她双腿放在脚踏上,头顶一个遮阳伞,正梦到当日和傅九衢乘官船从汴河南下…… 睁开眼,脑子沉重。 她揉了揉睡得僵硬的脸,「出什么事了?」 杏圆弯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医书,嘴巴嘟了嘟。 「您怎么还睡得着啊?」 辛夷打个哈欠,有点秋困,「有事便说。我懒得猜。」 杏圆瞥一眼她的神色,拉着个脸将两份汴京小报放到小几上。 「你快看看吧,那些人太过分了!」 辛夷没有去拿报,而是端起饮子呡一口。 汴京这些小报的消息从不会缺席京里的任何消息,新闻更是层出不穷。 从大理高相国入京,带来奇珍和美丽的女儿那一刻起,辛夷这个「假千金」的身份便曝光了,小报上再有议论,也没有什么可稀奇的。 今日小报的首页便是「郡王妃失宠于郡王」,并言之凿凿是因为郡王妃假千金的身份暴露,惹恼了广陵郡王,郡王「鄙其出身、罪其蒙骗,不与之欢。」 这个「不与之欢」就说得很是魔性了,就好像亲眼看到他们两口子形同陌路了似的。 辛夷眉梢一扬,笑了起来。 「我们身边是不是也有人收了小报贩子的钱,为他们提供我们的各种生活小事?」 杏圆一听,急得直摆手。 「主子,婢子不敢,婢子是万万不敢的……」 噗!辛夷浅浅笑开。 「你急什么?我是在想,这也是生财之道,要有路子赚点小钱也是不错。」 杏圆瞪大双眼:??? 辛夷视线漫不经心地掠过小报上那些无聊的新闻,用手指翻阅一下,被另一则消息吸引。 「大理高相国拟将真千金许配广陵郡王,以弥过失,结两国秦晋之好。」 一个失去了身份的假千金,是不配做广陵郡王妃的。即便在百姓心里,真千金配广陵郡王才是人间佳话。郡王娶过假千金这点事,在时下的人眼里,压根儿算不得什么,成过亲的广陵郡王仍是冰清玉洁。 小报有刻意迎合观众兴趣的需求,自是把真千金夸得如同莹光美玉,把假千金贬得如同茅坑臭石,一文不值。 杏圆气不打一处来。 「朝廷就该把这些小报都取缔了,再把小报贩子抓起来,有一个算一个打五十大板,没得一个是冤枉了的。」 辛夷认真将小报读完,闲闲地放下。 「你管他们怎么写,不影响你吃饭如厕,懒得理会。」 杏圆大惊失色,「主子,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不该这样想吗?」 「当然!」杏圆绕过小几蹲在辛夷的面前,将小报摊开来,一字一字地指,眼睛里满是愤慨。 「小报瞎编的虽然不少,可许久事情也不是无风起浪,他们肯定是听说了什么,或是得了谁的银钱,故意放出这等假消息看看各方的反应,说不定,大理相国真想嫁女,官家也有心撮合,平息两国矛盾呢?」 辛夷看她说得一本正经,唇角憋不住的笑。 「什么时候我们家杏圆姑娘变成女中诸葛了……」 「你还笑?」杏圆不满地嗔怪,替她着急得不行,「郡王妃,你可不能掉以轻心呀 。尤其眼下,郡王伤病未愈,脑疾又没有根除,同你离心离德的,万一他要听了别人的胡吹,同意娶这个什么真千金,你可怎么办?」 「他敢!」辛夷严肃脸,「他敢顶着那张脸娶别人,我便让他不能人道。」 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把杏圆吓一跳。 这模样看着怎么有点像曹大姑娘了? 「那倒也不至于,不至于……」 杏圆打着圆场,觉得自己可能把话说重了,正要说点什么来缓和主子的心情,便听辛夷一声低笑。 「逗你玩的。他要娶,便让她去娶。」 「郡王妃?」杏圆不可置信,「那你怎么办?」 「我?」辛夷微笑,「自有我的安排。」 「不要!您不会那么苦命的。桃玉他爹是算命先生,她特地让他爹给您算过了,您是大富大贵的命……」 辛夷脸都快要笑抽了。 「别闹了……噫?楼下什么声音?」 那喧闹声就在平台下方,一群人在说着什么,孙怀、段隋两个的声音格外地响亮,好像在阻止傅九衢。 辛夷头痛:「郡王又在作什么妖?」 从术后第三天,傅九衢身子略微好转开始,这位就没有消停过。 第一天,就差点把辛夷的手术房给拆了,那一套蒸馏设备更是被他反复把玩、爱不释手。随后,不知他哪一根神经发作,欣喜若狂地让孙怀找来定制器具的工匠,亲自描画了各种图纸,要定制各种奇奇怪怪的实验工具。 孙怀差点被他吓死。 「这脑疾来势汹汹,把主子害傻了么?可怎么得了?」 孙公公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伤伤心心,很快药坊上上下下都知道广陵郡王受伤后患上脑疾,与以前大为不同,人有点变傻。 长公主为了让儿子「诊疾」方便,调派来丫头婆子十余人,并送来各种补品和吃食,还配了两个厨子,只为让他吃住舒服一点。 结果他倒好,把鸽子放飞了,说是要观察二次元空间生物的习性和特点,而那只可怜的鸡被解剖了,说要看一下器质结构存不存在变异性。 等那一只被分解的鸡拿到厨房,厨子哭了。 「郡王的刀功如此之好,实在羞煞我也,我愧对灶神、愧对祖师爷,我没脸见人了……」 傅九衢用辛夷的手术室,用她的器具,摧残他的花花草草,用他科技狂人怪异的思想和逻辑,对所有人的眼球进行了一次洗礼…… 同样也是他,用癫狂不羁的举止挡住一波波来自朝廷的清算。. 有朝臣说辛夷是假千金,和高明楼是一伙的,不能再待在广陵郡王身边,谄媚郡王,应当着大理寺将她查办入刑。 当天夜里,那朝臣刚纳的小妾突发癔症,用刀子刺伤了他的咽喉,大夫说救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伤了的嗓子,怕是再说不出话了……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害人不浅,却十分尽性。 辛夷已经习惯了。 但她没有想到,今儿他倒是没作,只是要洗澡。 身上有伤,孙怀倒是每日伺候他擦洗,但傅九衢哪里受得住,眼看伤口愈合,便要人备水沐浴,孙怀阻止,他干脆推开窗户,说今日太阳好,不如在五丈河里游个冬泳…… 孙怀和段隋已经快要疯了。 「郡王妃,郡王妃,您来得正好,快劝劝爷吧。哎哟,这可怎么是好,怎么是好呀……」 傅九衢正在吨吨吨地喝水,闻言瞟辛夷一眼,放下水杯便舒展手臂,做起了热身运动。 「都退下!」 wap. /90/90878/31577961.html 第472章 不与之欢 他还是那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辛夷不由想到小报上所写“郡王妃失宠于郡王”、“不与之欢”。 “让他下去游。”辛夷平静地走过去,双手抱臂,看好热闹的神态,表情淡淡,“郡王铜烧铁铸的身子,游个冬水算什么?他要是高兴了,游个沸水也不在话下。” 平平静静一句话,满是讥诮。 傅九衢听懂了。 他看着辛夷,辛夷也看着他。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那姿态却让旁观的下人们想到了场上的斗鸡,各自竖起漂亮的羽毛和头冠,势必要让将对方斗下去不可。 “罢了,不游了。” 傅九衢拿起架子上的披风,往肩膀一系,又是一副浊世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辛夷觉得稀奇。 “我们都等着一饱眼福呢,郡王怎么就不游了?” 傅九衢:“不想游,便不游了。” 他声音不大,却散发着令人紧张的压抑气息。 四周都安静下来,侍卫丫环一个个低下头。 辛夷却是神态不改,闲闲地盯住他。 “那便不要在我的地盘找事。” 傅九衢慢慢走过来,“这好像是我的地盘吧?” 辛夷一怔,突然从他脸上看到一抹恶作剧的邪光。 “你把它给我了。” 辛夷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 他故意的。 这个人的恶劣之处就在于有反派属性,真的把这里的一切当成虚拟存在,当成他的私人空间,对这里的人没有情感。 包括对她。 不过,辛夷在他眼里是唯一的活人。 “你过来。”傅九衢声音冒着寒气,让整个庭院的温度都降了下来,他却懒洋洋不以为然地整理宽大的黑袍与黑发。 他好像很喜欢黑色。 辛夷眼皮一跳,“郡王在跟我说话?” “除了你,还有别人?”傅九衢侧目,苍白的面孔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娇冶的冷艳,宽松的衣袍下,隐隐外露的一字锁骨,将肩颈线条完美呈现出来,美人骨旁侧是极具骨感的性感喉结,典型地散发魅力而不自知…… 辛夷撇开了头。 多看一眼,她就会忍不住回忆与傅九衢那些令人沉醉的床笫之欢…… 心底事仍在心底,眼前人却不是心里人。 辛夷无声一笑,跟着傅九衢到了当初的手术房——如今被他弄得面目全非的科技屋。 一进门,她便单刀直入,用平淡无情的声音问他。 “你想和我谈什么?” 傅九衢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我记不清剧情了。和我说说。” 辛夷:“……” 他不是天才科学家吗?不是智商远超常人吗?怎么会连剧情这种最基本的东西都忘了? “不要在肚子里骂我。”傅九衢缓缓扭动一下脖子,笑了一声。 “我只对脑机接口和精神体转移、意识永生的课题感兴趣,剧情这种无趣的事,不值得我插手,是老头子找来的策划,我就翻了一下脚本,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辛夷怀疑这个人不是天才,而是弱智。 “你对剧情不了解,就敢把自己设定成反派,将自己的精神体转移到虚拟人物身上?你就不怕意识永生没有得到,精神体在虚拟时空里灰飞烟灭?” 这不是危言耸听。 实际上,就差那么一点,他的精神体就永久沉睡了。 傅九衢沉吟,锐利的视线盯着她。 “你是个聪明人。很显然,我的生物舱出了故障,我被人算计了。” 这些天以来,二人虽然没有长时间的相处,但傅九衢还是从辛夷的行事轨迹得到判断——这女子不仅掌握了他的“疼痛密码”,还有着超越常人的心智和强大的精神体。 否则,也不可能穿入他的意识时空。 用更通俗的话来说,就是她“太难搞了”。 小报说郡王妃失宠于郡王,但在傅九衢看来,是辛夷不理他了。 自从得知他的身份,辛夷就与他保持拒绝,除了例行问脉,与他没有半分肢体接触,就连换药的事都交给了周道子来办。她对他能避则避,能损就损,多说几句话的时间都不给他。 此刻的傅九衢,眼眸里满满的压力。 “你回去过是吗?” 辛夷直接走到他面前坐下,伸出手,拿过他的茶壶倒水。 “是。” 傅九衢看着她手臂微抬,热水从壶中倾注而下,然后灌满茶盏,便在他的面前悠闲自在地吃起果点,内心微微一恻。 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喔对……她说她是他的妻子? 妻子?傅九衢突然头痛,撑着太阳穴轻笑一声。 “见到我老头子了吗?” 辛夷回到现实世界的事情,以前没有和傅九衢完整地讲过,如今他问起来,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见到了。” “什么感觉?” “不好相处。” 也许是这几个字取悦了傅九衢,他朝辛夷露出一个不同寻常的温和笑容来,那熟悉的神色让辛夷一时失神。 傅九衢问:“老头和你说什么?” 辛夷回神,将她和傅董当日的交谈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这让傅九衢极为诧异。 “你明知我的生物舱出了故障,在我精神体沉睡不醒的情况下,竟然不顾死活地做侵入性脑部手术?你就不怕丧失记忆或是造成别的什么损伤?” 辛夷自嘲地一笑。 这些话,傅董曾经警告过她。 他说技术还不成熟,手术风险很大,丧失记忆其实不是最坏的结果,永久死亡才是。 但那时,她一心拯救傅九衢,义无反顾地来了。 “是啊,当时我傻了。”辛夷淡淡地一笑,“那你呢?你说现在的你,是不是也因为侵入性脑部手术丧失了某些记忆或者损伤了什么脑部功能,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愚蠢?” 真会损人!傅九衢低低一笑,“你再说一次?” 辛夷轻轻地勾起唇角,“你若不蠢,怎么会这么冷的天,带伤下水?” “吓你的。”傅九衢说得坦然。 辛夷倒是有些意外,双眼炯炯的看着他。 傅九衢轻描淡写地道:“你不理我,我便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我得让你愉快愉快。” 辛夷:…… 她好想将眼前这个人打哭。 心里那一簇暴躁的小火苗熊熊燃烧,最后又在傅九衢澄静的目光注视里,一点一点熄灭。 “你想知道什么?” “有些剧情,我一知半解,需要你来提点。” 辛夷突然笑了。 二穿的她对剧情有过刻意的记忆,熟悉到每一条支线。 “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九衢道:“这不是为我,而是为我们。” 辛夷不置可否。 就算没有感情,他们至少也是来自同一个世界的战友,是绑在同一条船上的两只蚂蚱,面对着同样的狂风暴雨,他们必须齐心协力,才能渡过难关。 辛夷想了片刻,“拿钱来换。” 傅九衢拿起面前的茶水,慢吞吞饮一口。 “亏你说得出口。” 辛夷:“……我怎么会说不出口?我都快成弃妇了。没了郡王的宠爱,没了郡王妃的身份,连栖身的药坊都不属于我,不搞点银钱傍身,我难道要在这个异世里饿肚子?” 傅九衢被她噎住。 好半晌他才慢慢放下茶盏。 “我不会那么对你。” 辛夷冷笑,换了话题,“那你就按江湖百晓生的收费标准支付便可。当然,你要了解的情报比较多,我可以算你八折……” 傅九衢站起来。 宽大的黑袍像一团黑云般飘过辛夷的眼帘,那无形的威压让她心底无端地绷紧,在他一步步走来的时候,更是呼吸屏紧,手指都攥成了拳头。 “好。” 傅九衢双手撑在她的椅子上,俯身盯住她的脸。 欺身的动作,平静的表情,勾人而不自如的容貌。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合作?” 辛夷:…… 辛夷:我失宠了。 傅九衢:我也失宠了。 二锦:莫慌,我让你们互宠。 (本章完) wap. /90/90878/31577962.html 第473章 爱之所至,鬼迷心窍 冬日的云层极厚,将天空堆积成乌蒙蒙一片,像压在人心头的一块巨石,呼吸好似都沉重了许多。 小报上的消息,越传越远,就连曹漪兰和高淼都派了下人过来偷偷相问,是不是广陵郡王要停妻另娶? 辛夷没有听说宫里有旨意下来,但真千金来了,她这个假千金再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当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了。 辛夷和傅九衢友好合作的第三天,病中的广陵郡王便言词恳切地带伤入宫,向官家奉上请罪表。 请罪表曰:爱之所至,鬼迷心窍。 他说因为对张氏辛夷的爱慕,受了高明楼的蒙骗,不过因祸得福,当初以为那女子只是长得像辛夷,不成想,经过他一番周密细致地调查,发现她正是当初在岭南与他失散的辛夷,只是被高明楼祸害,忘了前尘往事。 请罪表又曰:缘之所至,天作为合。 他说辛夷当初在岭南时为南征军立下汗马功劳,受到狄青赏识,三炷清香禀明菩萨,便收为了义女。如今真相大白,大理相国千金变成了枢密使千金,又是枢密使夫人亲自梳头送嫁,这样的缘分千年难得一遇,堪称鸳鸯天定,良缘喜结。 数千字侃侃陈情,罪过虽有,但不至欺君。 于是乎,一个烫手山芋就这么丢了出去。 傅九衢在外面求见的时候,据说赵祯正在茅房。 他大概预料到外甥求见没什么好事,当即推称身子不适,一时半会出不去,让他放下奏表先回去。 两人不见面说话,对他黑脸也方便些。 未曾料到,李福刚出去传了口谕,茅房门就开了。 傅九衢拿了厚厚的一撂草纸,说要尽孝,带伤侍候舅舅更衣,这么多草纸,无论舅舅怎么拉都够用,无论舅舅拉多久他都能尽孝地伺候多久…… 赵祯大惊失色。 「无法无天,无法无天!」 茅房里的皇帝愤怒咆哮,太监宫女跪了一地。 傅九衢好心告诉舅舅,如果不想明儿个勾栏瓦子里传唱《皇帝拉稀记》,就不要大肆宣扬,容易影响舅舅的神武英姿。 一口一个舅舅,喊得比以前都亲。 赵祯提起裤子出来看奏表,气得大发雷霆。 「你为了那个女子到底要做到何种地步?」 傅九衢捂着心脏,在赵祯面前摇摇欲坠。 「情根深种,死亦无悔。」 皇帝自己是个好色之人,对女子也动过情,但仍然觉得外甥荒谬至极。 他看着面色苍白满脸病气的外甥,不知不觉地放软声音。 「你可知,大理相国这次前来,并不只是为处理高明楼那桩烂事……」 傅九衢不感兴趣,「哦。」 赵祯:「大理国多次求附,我皆未应允。你道是为何?」 傅九衢:「为何?」 赵祯神色一凛,这本应该是肯定句,怎会变成了疑问句? 这个缘故外甥不该不知晓才对。 太祖当年打到大渡河便停止,指出「此外非吾有也」,后世子孙怎敢违背。再有大宋忌讳大理并不安于做个附属国,本有提防之心。更何况,大理再三要大宋册封,本质也是因为段氏家族内忧外患,不得己而为之。 段氏称帝,高氏掌权。大宋不想得罪大理任何一方。 「我不想掺和大理的内政,与人做牛马。我不好直接开罪于高相国,须得多加安抚才是。」 傅九衢听得蹙眉,奇怪地问:「那舅舅所忧何事?」 赵祯道:「大理相国意欲结亲,将幺女许配给你。」 傅九衢:「他舍得女儿做妾?」 赵祯气不到一处来,「堂堂大理相国千金,如何为妾?她要嫁过来,自然是做你的正妻。」 傅九衢忽然挑眉,疑惑地问:「大理相国千金不能为妾,我大宋枢密使的千金就可以为妾了?」 那不是说大宋不如大理? 他问得一本正经,把赵祯原本就头痛的事情搅得一团糟乱。 「我为此事发愁。你还来添乱作甚?什么狄青义女,你自个儿心里知道怎么回事?」 傅九衢睫毛似掀微掀,带了几分不耐烦的笑意。 「乱什么?这么简单的小事。」 赵祯眉色微动,「哦,你有办法?」 傅九衢:「舅舅宝刀未老,娶了便是。偌大的皇宫,难道还安置不下一副碗筷?」 赵祯:…… 「岂有此理!」 他气得直拍桌子,恨不得掐死这个外甥。以前的傅九衢再是放荡不羁也没有如今这么荒唐,怎么受个伤,就像脑子被捅了似的…… 「人人都知道你娶过大理相国千金,朕如何能纳?」 「人人都知道是假的,舅舅为何要当真?」 「……」 赵祯无法与他说清,按住太阳穴摆摆手。 「你退下吧,容朕再想想。」 「大事化小,无须自扰,舅舅要是不好推拒,交给我来。保证那高相国服服帖帖地离开。」傅九衢很不以为然。 赵祯被他气得够呛。 「你是伤了脑子不曾,怎生这般愚蠢?那大理朝政由高相一手把持,若他为辽所用,我大宋岂不是前有狼后有虎……」 「左不是,右不是,前怕狼、后怕虎。我看舅舅……」傅九衢差一点把愚蠢说出口。.. 想了想,他给皇帝留了点脸面。 「舅舅不要自己吓唬自己,量他大理国不敢滋事。如果高相国当真因此事为难,外甥转手就把他们全灭了。」 赵祯:…… 「你以为打仗是儿戏吗?那是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灾祸啊孽障。大宋刚历一场大战,修养生息,养精蓄锐方是上策。朕不允许再发生战争,皇帝打得起,百姓打不起。朕想当个好皇帝,只要朕的子民能安居乐业,就算被人戳脊梁骨骂软蛋朕也甘愿。」 傅九衢淡淡地勾一下唇,「不费舅舅一兵一卒。」 赵祯瞪大眼睛,像在看一个傻子。 傅九衢抿了抿嘴:「莫说区区一个大理,舅舅要天下诸国,四海八荒,一统九州,也不是不可以……」 赵祯:「???李福!」 李公公竖着汗毛进来,躬身行礼,「官家。」 赵祯盯着傅九衢,指着门口,「送广陵郡王回去,回头去请太医院的刘太医和谢太医,让他们速速过去,瞧瞧郡王的脑子。」 「……」 傅九衢看着这愚蠢的纸片皇帝,掀了掀嘴角。 他对这些事情属实不感兴趣,若不是辛夷逼着他来,他何苦与这个纸片皇帝浪费唇舌? 可怜这些人困于代码空间而不自知,妄以为拥有权势、地位、美色,不过烟云。而他身为一个高阶人类,实在犯不着和愚人多言。 「外甥告退。」 wap. /68/68807/21227276.html 第474章 他姿容冠世,他绝代风华 药坊里,辛夷将宫里发生的事情听了个大概,已是额头冒汗。 「幸亏你没忘了我教你的礼数,不然可能抬出来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傅九衢:「用你教?」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低低地一笑,「我都知道。」 「知道还那么狂妄?」辛夷被这个科技狂人气笑了,要不是他顶着九哥的脸,辛夷非得唾他一脸不可。 「那是皇帝,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他要杀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你懂不懂?」 「言过其实。」傅九衢冷冷道:「汴京赋的母机由我掌握。本人自带系统,我动动脑子,便能毁了他们的所有,你懂不懂?」 辛夷冷笑,「那你动一个试试?你忘了你是怎样困在虚无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傅九衢哑口了。 他是掌握着人工智能母机才敢这么胆大妄为,闯入异世来的。原本的母机系统就在他的脑子里,可以对话,受他意识操控,他可以随时终结一切,也可以利用系统将这个空间里的生物肆意玩弄,换而言之,他便是这个世界的神…… 在他躺入生物舱那一刻,系统还跟着他,一口一句「主人」叫得很甜,可醒过来,无论怎么发号施令,那系统就像死了一样,静悄悄的,再无半点声息。 「你父亲说,母机叛变了。」辛夷提醒他,带了点恶意的奚落。 傅九衢:「不可能。」 辛夷眉眼微眯。 这时他觉得傅二代和九哥的性子倒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肯认输。 她懒得再提醒,端着茶盏看着冬景,意态闲闲。 傅九衢却在她身侧的藤椅上坐了下来。 「我宁愿称之为……劫持。」 辛夷勾唇,「呵,二者有区别吗?不都是技不如人?」 她笑得幽冷而恶劣,故意气他。不料傅九衢微微勾了下唇角,却是朝她莞尔一笑。 「看来你也不怎么聪明。」 「……」辛夷抿嘴冷笑,「是比不得你二百五的智商。」 傅九衢不与她做口舌之争,半垂眸子,不愠不火地道:「你要是聪明,又怎会受我家那老头子忽悠……」 之前他对傅董一口一句老头子的称呼,辛夷听不出是不屑还是父子间亲昵的称呼,但这一次她有点明白了。傅九衢那冷淡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科技狂人也不会有太多虚假的情绪,他眸子里是真的阴凉,他唇角抽的那一抹冷笑,分明是说不清的落寞和失意…… 「父子关系不太好?」她八卦地问。 「与你何干?」傅九衢冷冷望来,慵懒支撑着额头的手,轻轻摩挲,高贵、邪恶,还有几分妖冶。 辛夷看他一眼,下意识觉得他是九哥,从前刚认识时候的九哥…… 她呼吸略微紧了紧,不想再看到他身上半分与九哥相似的影子,阖上眼便躺在椅子上,硬着心肠嘲弄他。. 「看你表情怪可怜的,还以为你是被父亲遗弃的孩子。」 「……」 许久许久没有听到回应。 辛夷觉得不对劲,睁开眼直起身…… 身边哪里还有人在? 傅九衢操控系统的本事可能没有了,但他完美地接收了九哥一身的本领。 「好家伙,走路都不带声音的?」 ~ 辛夷迟疑片刻,合上眼睛继续睡。 药坊里常年充斥着一股中药味,不喜欢的人可能觉得臭,但对辛夷而言却比最昂贵的熏香更令她舒服,更令她有安全感。 「郡王妃……」 孙怀蹑手蹑脚地过来,躬下身子。 「九爷让我把这个给您……」 辛夷睁开眼睛,看到孙怀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黑漆木匣,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孙怀笑容可掬地道:「想来是为郡王妃准备的礼物吧?快打开来看看。」 辛夷迟疑地接过来。 礼物?要是以前的九哥还有这种可能,现在的傅九衢么? 「里面装的什么?」 孙怀摇摇头,「九爷的东西,小的哪里敢看?」 难道是为了报复她方才的话,故意整她的恶作剧,难道是……蛇? 辛夷收回手,让孙怀把黑漆匣子放在桌上,用眼神示意他。 「打开。你来打开。」 孙怀愣一下,马上又换上笑容,「是。」 见孙怀伸手去开锁,辛夷立马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准备避开来自科技狂人的魔法攻击,不料,匣子砰一声掀开,里面却是厚厚的房契、地契,还有傅九衢的一封亲笔手书。 「十一吾妻如唔:近来常感疲累虚乏,魂梦幽远。似冥冥中有人召唤,恐是大限临头,时日无多。生死由命,我从不畏惧,却不忍独留你在异世一人,受诸般苦楚。十一吾妻,九哥有愧。」 「身为人夫,娶你过门自当为你遮风挡雨,免你衣食无忧,然天取吾命,纵有不甘不舍不情不愿却无能为力。仰星河之大而为人渺弱,只能徒留俗物为你傍身……十一,九哥愧对与你。」 「……不要笑话九哥做此酸事,写此酸文。当你看到此信时,我已是游魂一缕,在阴曹地狱,笑话我是要入梦来祸害你的。」 「我走后,你要好好活下去。可以学你那一套,将我付之一炬,挫骨扬灰。如此,既免了你和母亲年年为我上坟,平白泣哭,也算许了我一个投生异世的良机。此间不留肉体,魂魄难以为安,兴许便能去到属于你的那个世界?」 「他朝重逢,你便说脐下三寸胭脂痣,其人一定是吾夫。我若听见,便会与你来相会……以上是妄言,图你一笑,亦是不肯你忘记我的私心。」 「十一,有件事情我一直在骗你。我说我想尽快与你生个孩子,纵是死了,也要留下骨血,宽慰母亲。其实,只是我贪欢而已。想要孩子是假,想与你日夜厮磨才是真。」 「……傻瓜,我怎么舍得一走了之,却给你留下拖累?若有一日,你再遇良人,该如何恨我?」 「千言万语述不尽,相思无涯笔有终。十一,此生得遇,是我万世所求。只可恨,贼老天给我短暂欢愉,却无善终。」 「不与爱人遇,不解相思苦。我欠你那些承诺,俱成空谈,九哥愧对于你。」 「最后这几日,我常有后悔,若当初不娶你,任你自由人间,是不是便不会有今日之苦?我走后,你是不是便不会哭泣?」 「……十一,九哥舍不得你哭,你每流下的一滴泪,便是在我心上剜下的一把刀。所以,别哭,小十一,你不要哭。」 「魂不散,人不远,九哥无处不在。」 「你仰头,那遥不可及的银河星宿,你抬眼,那天下人间的万家灯火,定有一盏,是我在为你守候……」 辛夷疯了一般冲出庭院,将正在饮酒的周道子揪出来,双眼通红地扯着他的衣领,撕心裂肺地大吼。 「你说,你给他吃了什么?你说话,你说话!」 她力气极大,周道子被摇得头晕,双眼直冒金星,话都说着不明白。 「什,什么,吃了什么?」 辛夷恶狠狠地看着他:「九哥手术前,你是不是给他服了药?」 周道子怔一下 ,眼睛怪怪地挪开,不太敢看辛夷的眼睛,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 「郡王说,纵欢而育,对子嗣不好,让老夫帮他想想法子。这,这,这……你们小夫妻的事情,老夫也不好过问呀……」 辛夷哇的一声大哭。 周道子想扶她,又不敢,手足无措像在跳舞,跟着她跑来的孙怀还抱着那个黑漆匣子,更是一脸慌张和疑惑。 「郡王妃……因何如此?郡王,郡王不是好好的么?您就当是爷一时痴傻便罢了,你们还要做长久夫妻,有的是机会生儿育女……」 辛夷弯下腰来,慢慢跪下去,抱住自己的膝盖失心痛哭,听不到周道子和孙怀的声音,也忘却了整个世界。 她的脑子里只有广陵郡王,骑着马从雨中徐徐而来,那一副傲骄清贵的俊容,那一双深似苍穹的黑眸,那一袭雪白氅衣在岁暮天寒下猎猎翻飞。 他姿容冠世,他绝代风华。 他……此生要如何能再见一面? wap. /68/68807/21227277.html 第475章 残留 「段隋!」 傅九衢神色凛冽地捂着心脏,盯着门边站立的段隋,惫懒的声音喑哑不堪。 「去,看看郡王妃怎么回事……」 段隋狐疑地打量一眼主子,发现他面孔白得出奇,双眼布满血丝,嘴唇艳红,像是刚刚饮过鲜血一般,手指的骨节捏得略微发颤,模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妖冶诡异。 「九爷……」段隋关切地上前,「您这是怎么了?又发病了?」中文网 傅九衢深呼吸,疼痛令他俊美的脸有一种怪异的扭曲。 「还不快去!嘶,痛死我了……」 「伤口又痛了?」 段隋被主子一瞪,吓得赶紧跑去找人。 傅九衢慢慢地收回眸子,修长的身子软在椅子上,只觉得有一双手在内腑里撕扯。这种感觉他熟悉,那女人一哭,他就会如此。只是这次来得比那天猛烈多了,眼前一片金星,头脑空白,好像要把心脏生生撕成两半。 好半晌,段隋跑回来。 「九爷,郡王妃哭了。」 这还用他说? 傅九衢黑着脸,「你没让她不要再哭?」 段隋:…… 这是做属下的人能说的吗? 段隋觉得伤好后的九爷变得有些古怪,但为了自己的俸禄着想,他还没有胆大到去挑衅主子的权威。 「孙公公劝了,劝不住呀……」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眼睛怪怪地看着傅九衢,忧心忡忡。 「属下听孙公公和周老的意思,是郡王妃想要生小宝宝,可是……这么久没有怀上,就哭了。」 傅九衢震惊,「因为这个哭?」 段隋重重点头,「孙公公和周老都在劝。」 傅九衢若有所思地问:「有了孩子,就不会哭了?」 段隋:「这属下也不知……」 傅九衢忍不住蹙起眉头,突然朝段隋勾了勾手指,等段隋走近,他略微欺身,挑高眉头疑惑地问: 「女子都喜欢生孩子?」 「这个……好像都喜欢吧?」 「不可能!去打听仔细来回我。」 段隋点点头又跑出去了,这次回来很确定地告诉傅九衢。 「郡王妃就是因为九爷不肯跟她生孩子才哭的。」 见傅九衢疑心地看着自己,段隋又自行领悟道:「女子婚后没有生育是犯七出的大事,会被人耻笑的,郡王妃着急也是有的,可是……你们成婚不久,按说不该这么急呀?来日方长嘛,不知为何郡王妃如此伤心……」 段隋不懂,傅九衢却懂了。 人家想生的是广陵郡王的孩子,因为没有广陵郡王的孩子在伤心…… 可为什么痛的人是他? 「嘶……岂有此理。」 傅九衢拍案而起。 「你去告诉她,再哭一声,我便砍了你的脑袋。」 段隋:…… ·· 段隋在周道子的房里扑了个空,四处去找人,结果寻遍药坊都没有找到辛夷在哪里,问过安娘子和几个丫头,谁都没有看到她在何处。 段隋吓得屁滚尿流,顿觉大事不妙,风快地跑回去禀报傅九衢。 「人不见了?」傅九衢黑眸满是疑惑。 好端端的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找,马上去找!」 ·· 侍卫们集结起来,到处寻找辛夷的下落,一无所获。 段隋又惊又吓,焦头烂额地回到药坊,发现郡王也不见了。 「完了。」段隋直拍脑袋,「该不会又有水鬼出没了吧?把咱们郡王和郡王妃都变走了?」 孙怀:「嘘……」 段隋纳闷地看他片刻,这才顺着孙怀的视线慢慢地仰起头,望向药坊的房顶。 他们站在院子里,只看得到阁楼的屋檐。 段隋指了指,压低声音,「郡王妃在上头?」 孙怀抿着嘴巴,点点头。 段隋终于缓过气来,「谁发现的?」 孙怀清清嗓子,侧过脸来理了理衣襟,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当然是……」顿了顿,孙公公脸上笑得灿若桃花,「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广陵郡王。」 「哼!」段隋不屑地嘲他,「还以为是孙公公您。」 孙怀没有心思和他废话,不以为意地抱紧双臂仰着头,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屋角。 「你说,九爷是不是得跟郡王妃生个孩子,才哄得好了?」 段隋扁着嘴巴下意识点头。 「生。多生两个。喜气、热闹。」 ·· 傅九衢找到辛夷的时候,她正坐在阁楼的屋脊上,面对五丈河,衣着单薄、吹着河风,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脸色苍白难看。 天气那么冷,她却浑然未觉…… 傅九衢看得莫名闹心。 这本不是他该有的情绪,一个陌生女子的痛苦与他本无半点相干。可他就是难受得呼吸都痛。长这么大,他都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这是上天派来克他的吧? 不对!哪来的上天? 他自己就是上天—— 「系统,系统!」傅九衢在心里愤怒地喊,「你赶紧给我滚出来,让这个女人哪来的回哪里去,不要在我面前哭丧着脸惹我心烦。」 「……」 脑子里一片空寂。 哪里有所谓的系统? 傅九衢咳了两声,呼吸不稳地在辛夷的身侧坐下来。 「不就是人家不肯跟你生孩子吗?你一个现代女性在乎这个……」 「关你什么事?」辛夷冷冷回头,「下去,离我远点。」 傅九衢皱眉,十分不高兴,但看着她煞白的小脸,他还是决定不和小女人计较。 「长本事了。」 他捂住撕拉拉地疼痛的胸口,似笑非笑地逗她。 「你是不是忘了这个药坊的主人是谁?要走,也不该我走吧。」 辛夷默默望他片刻,从身侧的黑漆匣子里掏出地契和凭照,一言不发地拍在他的面前。 傅九衢脸色一变,转眼便笑了起来,笑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 「这个广陵郡王还真是个痴情种。等我回去,看我不把策划组那群蠢货的皮扒下一层……」 辛夷吸了吸鼻子,不动声色地道:「不仅仅是药坊。广陵郡王名下的其他产业也全都已经转移到了我的名下。换言之,你如今一无所有,空有个郡王名头而已。」 傅九衢:…… 那广陵郡王莫不是个傻子? 在现代,没有哪个男人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情,将全副身家相托一个刚刚成婚的女子,就不怕人家卷了他的财产带着情郎跑路? /90/90878/31609793.html 第476章 认干亲 「堂堂郡王,愚蠢至此……」 傅九衢声音未落,辛夷那双冰冷的眼睛就满带杀气地朝他剜了过来,大有他再多说广陵郡王一个字不好,就要跟他拼命的架势。 傅九衢笑了。 她生气的样子比哭起来好看多了。 而且,她不再为那个虚拟人物伤心欲绝,他的心便不会再疼痛难忍。 气就气吧。 傅九衢轻笑一下:「没事,你的就是我的。」 辛夷坐在那里,脸色异常苍白,双眼直勾勾地盯他片刻,平静地说:「我的不是你的。你想在我的地盘撒野,就得为我做事。」 傅九衢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一下。 「行,只要你不哭,让我做什么不行?」 一句话说得轻松随意,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因此成为辛夷的免费劳工。 作为一个闲散郡王,他没有公务要处理,闲着也是闲着,辛夷决定将他废物利用。 一直以来,辛夷就想改良中成药,但研发的过程中始终存在很多困难,技术、条件都是阻止她制造更高端药品的拦路虎。 但如果他有一个生物科技领域的专家就不同了。 傅九衢从小研究生物和药理,虽然他不是医生,不会替人看病,但医药同源,在药物技术方面能提供很大的帮助。 辛夷如此手上有钱又有人,不想错过机会,她要将精力全都转移到喜欢的医药事业上。z.br> 不然,漫漫长日,枯等一人,她该如何度过? ·· 冬季来临,汴京城难得的平静。 大理相国的到来引发的风波,因为傅九衢的受伤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高明楼从汴河的船上一跃,从此人踪皆无,再无音讯。小报上对此有过几番辩驳,各说各有理。 有人说他已逃出大宋,投奔了大辽。 有人说他尸体喂了河鱼,导致汴河渔民营生受到影响。 众说纷纭,并不影响大宋和大理的盟友之谊,两国一起通缉此人,赏黄金万两,引天下哗然。 大理相国意欲和广陵郡王府结亲的事情,也在小报上闹腾了几天。 但很快,又一次偃旗息鼓了。 就在傅九衢入宫奉上请罪表的两天后,狄青也入宫面见了官家。 两个人具体说了什么,没有人知情。 但很快,狄青和夫人魏氏便带了上好的补品上门看望广陵郡王和郡王妃。魏夫人看到郡王妃,二话不说便是与她抱头痛哭。 据小报记载,魏夫人很是激动,一口一句「我的乖女儿,你受苦了」,那叫一个伤心欲绝。 事情传出去,汴京百姓很快又得到另一个消息。 原来那个长得像张小娘子的郡王妃,真的就是张小娘子本人,所以才会引来郡王钟情,执意要迎娶。 又有人传说,这个张小娘子在南征军中救过狄青的性命,这才认下了干女儿。狄青在此时做出这种举动,摆明了是要为张小娘子撑腰了。 那么以狄青的功劳,赵官家还能不卖给这个面子? 大理相国千金只怕要泪湿嫁衣了。 而且,狄大将军在民间是什么声望?那便是百姓心目中的战神,救民于水火的功臣。他认的干女儿,谁敢不高看几分? 于是,那些前阵子还口吐唾弃,说一个身世不明白的女子配不上郡王的人,转眼就换了口风,大赞郡王妃要医术有医术,要人品有人品,秀外慧中,是倾世难觅的俏佳人,与广陵郡王堪称良配。 新闻从不缺反转,人们津津乐道。 但 几家欢喜几家愁,春煦巷的张家人,正因为张巡和张家四郎蹲了大理寺狱愁云惨雾。 张正祥三番五次托了人情,想疏通案子的关节,然而却处处碰壁。以前和张巡交好的人,对他们家人纷纷退避三舍,官家亲自过问的案件,再多银子也没有人敢收。 结果便是张正祥闹腾一阵,人瘦了两圈,可是别说翻案了,连见一见大狱里的两个儿子都不行。 「我们老张家要断子绝孙了,要断子绝孙了……」 哭过闹过,张正祥突然醒悟。 怎么会断子绝孙呢? 他们老张家还有两个孙子,张一念和张二念。还有倾心于他儿子的福康公主,他怎么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对,我的大孙子,我们张家的大孙子,怎么能让别人给强占了去?」 ·· 辛夷是昨日才和傅九衢回到长公主府的,在药坊里住的时间长了,回到府中,竟有一种宛若隔世的错觉。 临衢阁里的一切,都留着九哥的影子。 那湖水之畔的三层书斋,落叶纷飞,萧萧凄色,「尤物书中人」几个大字在清晨的阳光中反射着令人晕眩的光芒。 窗影里,斑驳的光影映着书案边修长的影子。 龙团胜雪的茶香好似还在嘴里,散发着怡人的香味儿。暗香过处,那男子磁性悠扬的声音里满是笑意。 「书斋云鬓秀以餐,暖阳戏芯可销魂。十一,你我若得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女子羞愤交加,嗔怪地踢他,慌不迭地理着乱发。 「看看你干的好事。这下我怎么出去见人?」 书是好书,茶是好茶,人是好人…… 往事和笑声全在耳边。 辛夷提着裙裾,宛若受了蛊惑一般慢慢地走了过去。 「郡王妃!」 背后传来杏圆的声音,她有些疑惑地看着辛夷神魂不在的清冷面孔。 「时辰差不多了,今日您要和郡王一起去狄将军府上呢,可不能耽误了。」 辛夷停下脚步,好像刚刚回神似的,抬头望向书斋,片刻,默默地闭上眼睛。 「知道了。」 ·· 管家早早备好了大礼,马车也已经停放在了门口。 他们今日要去狄青的府上,举行一个正式的认亲仪式。有些事情,别人不知道,他们自己心里却是一清二楚,不论是为了什么,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 赵玉卿很是感念狄青在这个时候能出手相助,礼物都准备了足足两车,全是库房里翻找出来的好东西。 她等在马车边上,准备再叮嘱儿子和儿媳,一会儿过府要注意的礼数。 然而,两个人久久不来。 赵玉卿有些发愁了,「这两个孩子,可别误了时辰,白芷,你去催他们一催。」 白芷应声,刚刚离开,便有小厮匆匆从门房那边跑过来,看到长公主便端正行礼,喘着粗气道。 「殿下,有个姓张的泼皮在府门外大吵大闹,说要郡王归还他的孙子……」 wap. /90/90878/31609794.html 第477章 关门打狗 府门外,张正祥像个无能狂怒的暴徒,带着几个小厮大吵大闹。 他那张大嘴巴不把门,以前张巡并不会什么事情都告诉他,张正祥并不知道孩子的真实隐情,觉得自家占理,那声音大得恨不能把整条街的人都招呼过来瞧热闹。 赵玉卿从小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对付这种泼皮很是无奈。 「管家,你去跟他好好说道,就说两位小公子和三姑娘自愿跟着娘亲,这是孩子的意愿,张家果真为孩子好,便不该做得这么难看。」 好好的认亲吉日,让那泼皮一闹,好心情都闹没了。 赵玉卿不想让儿子和儿媳妇也跟着闹心,转而又小声吩咐管家。 「若是他们要银子,便打发他几个好了。赶紧把人弄走!别让郡王和郡王妃知道。」 管家应下,「是,殿下。」 如今辛夷的身份是公开的,她是三个孩子的后娘,事情也说得过去,可张正祥哪有那么好打发? 他本就不是讲理的人,这两年手上有了闲钱,成日里在勾栏赌坊里浪荡,更是学了些混不吝的招儿,撒泼撞闹很有一手。 长公主府不理他,他便敲锣打鼓放鞭炮。 长公主府来人劝说,他更是得理不饶人,躺地上呻吟痛喊耍无赖。 「孩子姓张,是我们老张家的血脉,与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后娘有何干系?从古到今,哪有亲爹亲爷爷还活着,孩子交给后娘养育的?没这个理儿!走到哪儿,孩子都该归还我们老张家!」 张正祥是个粗人,以前张巡在朝为官,他仗着官老太爷的身份还能端着一二,如今张巡和张四郎被押在大理寺狱,他自己又没有什么进项,过惯了花钱大手大脚的日子,手上银子不活络他便受不住了,于是横下心来破罐子破摔,脸面都不要了。 「我看你们分明就是霸占孩子,仗势欺人!」 这时,张家亲眷也都闻讯赶过来了。 见老父亲都躺到人家长公主府的门槛去了,龚氏又羞又尬,直扯张大郎的袖子。 「快去把爹扶起来。」 张大郎诶一声应了,不料张二郎跑得竟是比他还快。 好家伙,张二郎往张正祥身边一跪,便双手抬高,哭天喊地。 「我可怜的爹爹呀……你老人家都一把岁数了……为何还要遭受这般不公呀……老天爷呀……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吧……权贵人家抢儿抢女……这是脸都不要了啊……」 他那哭声活像个唱大戏的,与他那个被刺配的妻子小谢氏如出一辙。 张家两个出嫁的女儿见状,也跟着抹眼泪,张正祥得了支持,更是呻吟得大声,直喊要死人了,顿时闹得呜咽声连成一片。 「怎生会有如此无赖?」赵玉卿气得直发抖,眼圈都红了。 「给他钱不要,那便多带几个人去,把他们轰走。」…. 管家迟疑一下,「殿下,府门外围了不少百姓,直接赶人只怕要落个理亏……」 这件事情本就不好办,两个孩子是张家的种那是汴京百姓的共识,再大的权势也没有夺人血脉的说法,这事闹大了,怎么看都是长公主府不占理。 赵玉卿把牙一咬,「我去跟他交涉……」 「母亲。」辛夷的声音适时传来,让赵玉卿停下脚步。 刚从临衢阁出来,辛夷和傅九衢已经得到消息。 那张正祥是个什么德性,辛夷比谁都清楚,就赵玉卿这样的菩萨心肠在他面前过不了三招,要么把自己气得吐血,要么被他讹得面目全非。 「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母亲亲自去同他交涉?」 辛夷上前扶住 长公主的胳膊,示意紫菀。 「你们扶母亲去回房休息,门外的泼皮有我——」 她本想说有自己来解决,可转念又想到了比张正祥老怪物更怪的怪物祖宗傅九衢。 这样的好事,怎能让他袖手旁观? 她目光轻飘飘扫过去,神色淡淡,「有我和郡王处理。」 傅九衢站在一侧,一袭黑袍冷气罩下,像一尊没有感情的冷面煞神,那置身事外的样子,如同旁观者。 被辛夷点名,傅九衢淡淡哼声,越过众人走在前面。 众人面面相觑。 四周安静得出奇。 傅九衢走到府门站定,声音低低浅浅,带着奇怪的笑。 「把大门打开。」 管家犹豫地抬头,见他坦然自若,连忙应下。 铁铸铜烧的门板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在外面围观许久的百姓长长地吁一口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傅九衢的身上。 广陵郡王春风满面地走出来,「还不快把人请入府里,再慢慢细谈?」 管家很是吃惊。 这样的泼皮无赖不轰走,还要迎入府里? 府里人都知道郡王受伤后意识受损,脑子好像有点问题,但看他与常人无异,谁也不会当众违抗主子的命令。 于是乎,管家领头带人出去,毕恭毕敬地相迎。 「诸位,请随我来吧?」 张正祥僵直脖子抬着头,看形势不对,当场拒绝。 「不进去,我不进去。你们把孩子交出来我们就走。」 张二郎跟着吆喝,「对!交出来,把我们张家的孩子交出来……」 张大郎看广陵郡王变了脸色,笑容诡异得瘆人,生怕父亲惹出更大的是非,连忙带着龚氏上前朝傅九衢跪下,不停地磕头道歉。 「郡王大人大量,我爹近日忧心三弟和四弟,哀思过度失了礼数,还望郡王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傅九衢危险地眯眼:「张家大郎是吧?」 张大郎怔了怔,没有想到广陵郡王竟然还记得自己,端正地俯下身子。 「是草民张炎……」 傅九衢眼睛冷冷的扫一眼。…. 「你父亲做事岂容你一个小辈置喙?以下犯上,不守孝道。我看张老丈就将这个孽子逐出家门吧。往后别姓一个张了。」 张大郎愕然地看着傅九衢。 其他人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正祥见他厉色呵斥了张大郎,心念却是一转。 这个广陵郡王都成婚了,肯定也不愿养着妻室从前夫家带来的孩子,只怕是要顺手推舟做这个人情…… 他一直怀疑两个孙子不是自家儿子的种,对一念和二念并不那么喜欢,也并不是非养不可。但过往种种让他觉得两个孙子很是不同,生得聪慧、漂亮,连皇帝老儿都曾偷偷过府来看望,还认了干亲,说不定是什么文曲星下凡,攥在自己手里也是好的。 「哼!那老夫便进去和你们说道说道,看你们如何狡辩。」 傅九衢不动声色,「管家。」 管家躬了躬身,态度谦和地将张家人领了进去,独独落下张大郎和龚氏夫妇两个。 大门哐当一声合上了。 高门大户里面发生什么事情,外间的人猜不到,但看郡王对张家人的态度算是友好,人群指点几句便纷纷散去。 岂料,大门一合,傅九衢就变了脸。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找死!」 张正祥觉得后脑勺一僵,回头 看到傅九衢的表情,一时间像被人用冷水临头泼下,浑身冰冷。 「你,你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人人都看到我们进了长公主府的门,我们要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你们府上做的……」 「说得好。」傅九衢淡淡道:「抄家灭族,不让一人漏网,我长公主府可算是立了大功。」 张正祥脸色灰白,「你说什么?什么抄家灭族?」 傅九衢声音平淡如水,连解释都嫌费口舌。 「来人,将这一家子泼皮无赖先行扣下,待我禀明官家,再押赴大理寺用刑。」 众侍卫精神抖擞,齐齐应声,「是!」 张家人一听此话当场变了脸色,再没有方才找事时的神态,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你敢!傅九衢,你怎可私设公堂……」 「不要,不要抓我……」 「救命啊……你们要做什么?杀人了,杀人了……」 侍卫一哄而上,张家人又吼又叫,很快便不再负隅顽抗,有些更是当场跪下磕头求情,说此事与自己无关,完全是受了张正祥的蛊惑,连张二郎都忙不迭地和父亲撇清关系…… 傅九衢看得有趣。 「蝇营狗苟,活该满门诛杀!」 大抵是看在一念和二念的份上,赵官家对张巡的处罚是留了情面的,除了同流合污的张四郎,并没有株连张家任何人,甚至当年赐下的宅子都没有收回,可惜张正祥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居然耍泼耍到了长公主府,还试图为张巡翻案。 蠢人死于话多。 辛夷看一眼张正祥哭天抹地的脸,笑着走近。 「犯官被抄家入狱,子嗣无人抚养……如今再交给后娘算是合理合法了吧?」. 姒锦 wap. /90/90878/31619429.html 第478章 干女儿不干了 辛夷想过借刀杀人,让傅九衢以恶制恶,但没有想到这把刀捅得这么狠,直接就要将人抄家灭族。 去狄青府上的时候,两个人在马车上相对而坐,许久都没有说话。 一直到马车停下,辛夷准备下车,发现这个人仍然端端正正地坐着走神。 她弯下腰来,眼睛微眯,「不想下车?」 傅九衢抬头,一双阴冷的眸子闪着魅惑的光。 「我想到提炼青霉素的办法,若是实验可行,青霉素可大批生产……」 辛夷:…… 「你一路上就在想这个?」 傅九衢歪了歪头,「不然呢?想什么?」 辛夷:「我以为……算了,没什么。走吧,到狄府了,一会儿你对狄大将军要放尊重一些,别把礼数忘了。还有,别忘了我交代你的话。要跟我混,就要听我的。」 「……」 傅九衢不喜欢辛夷把他当生活白痴般叮嘱的样子,冷哼一声。 「不要随便以为。我不是你以为的以为。」 他只是不在意那些人和事,并不是真的傻子。 那什么张家人的一堆破烂事,但凡在他脑子里多留守一秒钟都是对他脑子的不尊重。 马车帘子撩开,一股冷风灌进来,有些凉,辛夷下意识瑟缩一下,这才抱着双臂踩着杌子下去。而她身后那男子,轻松跃下,神态悠然地走在前面。 辛夷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若是九哥,定能发现她的情绪,只怕这时,他身上那件裘皮氅子已然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傅九衢走了几步,见她站在原地没动,忽地转身,「抄家灭族是不是太随意了一点?」 辛夷:…… 傅九衢看她阴晴不定地盯着自己,硬生生接上一句,「抄家灭族……官家也不能同意。我看,还是抄家下狱再随便杀几个以儆效尤,差不多了。」 辛夷:…… 傅九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拢一拢氅子,走回来随在她身侧,低头睨她。 「再说说,一会见面行什么礼?」 辛夷:「见长辈,行拜礼。」 傅九衢停步,「来,你站好。」 辛夷狐疑地看着他。 傅九衢双手展臂,拢手躬身,「我拜一个你看看?」 声音未落,他便端端正正朝辛夷拜下,姿势很是标准儒雅,叫旁边的丫头侍卫们看得笑容疯狂上扬。 看! 郡王果然宠郡王妃。 行这么大的礼! 辛夷:…… ·· 狄夫人魏氏极是怕冷,屋子里早早便烧了炉子,暖和得很。 辛夷入内,将外袍褪下交给丫头,便走到狄青和魏氏面前跪下。 「多谢义父仗义相助,女儿这厢有礼了。」 狄青抬了抬眉,看着站在一侧的傅九衢,捋着胡子眯着眼睛,神情难辨。 「起来吧,我那也不是仗义相助,而是……被迫屈从。」 魏氏侧目,看一眼他脸上的不悦,赶紧笑着打圆场,「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平白多一个好闺女,这可是旁人享都享不来的福分。翠屏,快端茶来。」…. 茶水是早就准备好的,辛夷跪在二老当前,将托盘里的茶盏高高举过头顶。 「请义父喝茶。」 狄青哼一声,接过去呡一口放下。 「请义母喝茶。」 魏氏态度比狄青好上许多,双眼笑得皱纹的纹路都深了,欢欢喜喜地接过茶盏喝一口,就将准备好的红包和一 个碧玉镯子塞到辛夷的腕上。 「拿着拿着,此事仓促,我也没来得及准备……」 辛夷看那镯子便知是好玉,价值定然不菲。换了旁人做到副相的官位,府上自然不差这点银子,但狄青不同,他没有家族根基,又素来清正,但凡攒一点银子又常常拿去补贴家贫的士兵,手上不像别的官员那么阔绰,这应是魏氏能拿出来的最好的礼物了。 她诚惶诚恐地接过来,又磕头。 「多谢义父义母。」 「快起来,傻孩子,跟父母何必如此见外?」魏氏没有女儿,看到辛夷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喜欢得眼睛都亮开来。 她瞥一眼狄青,笑盈盈地道:「我听说你打小就没了爹娘,可怜的闺女。再往后啊,你就把那个义字儿给去掉,当我们是你的亲爹亲娘便是……」 辛夷有点受宠若惊。 原本借狄青的梯子过这一道坎儿,已是厚着脸皮,突然得此殊遇,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来,唤一声娘来听听?」魏氏眼里慈爱温和,看得出真心。 辛夷抿了抿嘴,原以为要很艰难才能出口的话,轻易便唤出了声。 「娘……」 「诶,好闺女。哎哟,我的亲闺女,心肝肝肉,你咋会生得这么标致这么水灵呢……」 「咳!」狄青不满地轻咳一声,整张脸都黑着。 辛夷弱弱地低下头,魏氏瞪狄青一眼,起身拉住辛夷。 「走,咱们娘俩到房里去说话。」 很明显,魏氏要拉走他,留下狄青和傅九衢二人。 辛夷有些担心这个半路出家的徒弟,拿眼瞟他。 傅九衢漆黑的眸子平静如常,看不出深浅。 她轻轻应一声,略略低头由魏氏牵了手,去了内宅。 魏氏是个温柔善良的妇人。她嫁给狄青时,狄青尚未立下战功,因脸上有黥字,在军中备受冷眼,还是个落魄兵丁。后来狄青一战成名,封妻荫子,她跟着水涨船高,即使娘家没有地位家世,狄青仍然尊她重她,从没人敢小瞧了她去。 所以自小就能挑中潜力股的魏氏,对男人自有眼色。 「阿九待你是不是与往日不同?」 辛夷吓一跳,笑了笑才道:「娘为何有此一问?」 魏氏笑着扫她一眼,「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小两口有问题。是阿九变心了,还是你们小夫妻闹别扭了?」 真是不能小瞧女人的第六感。 想到九哥,辛夷的鼻腔莫名地一酸,低下头说话,声音都变了。…. 「是有一点点……闹别扭。」 魏氏跟着便笑了起来,「要说他那些个徒弟里头,就数阿九脾气古怪难伺候,也真是难为你了……」说到这里,魏氏顿了顿,摆手示意几个丫头退下,这才和辛夷小声嘀咕。 「你道那天,他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辛夷好奇。 「哎哟,真把他师父给气坏了。」魏氏提起那日的事情有些忍不住笑意,唇角不停上扬,「原本他只要派人来知会一声,认义女的事情,他师父自会应下。可这个阿九倒好,径直来信要挟,说他师父若不肯同意认下你,他便要将他师父的隐事抖露出去……」 「隐事?」辛夷狐疑。 魏氏浅咳一下,不好意思地道:「你父亲有一桩隐疾,久治未愈,后来是阿九托了周老先生过来才调理好的。」 魏氏不肯明说,自然是不便启齿的病症。 可辛夷的记忆里并没有这一桩。 她不知道但傅九衢知道的病,难不成是花柳?不 应该呀。 辛夷不便多问,只是老实地坐着,继续听魏氏笑着数落傅九衢。 「要不是他今日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鬼上身,做出这么邪门的事情……是该好好管教一番才是。一会儿你父亲要是说了什么,或是脸色不好看,你不要往心里去,那不是对你,是在气阿九呢。」 「不会的。」辛夷微笑,「他是该受些教训。」 ·· 在内宅里,辛夷陪魏氏说了许久的话。 魏氏出身寒微,平常少与官家太太打交道,不太会钩心斗角那一套,说话率真、直接。而辛夷知识量丰富,有问有答,常常逗得魏氏合不拢嘴。 两人相谈甚欢,一直到用膳,这才携手过去。 今儿狄青夫妇认女,魏氏特地吩咐了厨房弄得精致些,但比起长公主府,一桌子家常菜算是清淡朴素。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狄青和傅九衢相谈后,脸色比方才好看了许多,但最热情的还是魏氏,她把辛夷当宝贝女儿似的看待,劝吃劝喝,挨了狄青好几记冷眼,不仅不收敛,甚至还瞪了回去。 辛夷默默吃一嘴狗粮,又被魏氏投喂得肚肥腹圆,回府时还在不停打嗝。 府里安静一片。 管家来禀报,说晌午后就有官差过来,将张正祥一家几口带走了。 与他们料想的一样,张正祥闹到府上要孩子的事情踩到了赵官家的痛处。 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为免事态扩大,干脆就让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待到牢里好了。 辛夷是次日去药坊的时候,见到张家大嫂龚氏,才知道傅九衢在门外就将她和张大郎「逐出家门」一事的。 当时让张大郎两口子很下不来台。 如今一想,他们岂不是因此逃过一劫? 她很意外。 一个六亲不认冷酷无情的怪物,对张大郎夫妇却有几分善心?. 姒锦 wap. /90/90878/31619430.html 第479章 抛头露面 龚氏是打听了一圈才来药坊的。 她得知春煦巷的张家人全被官府带走,连同那些和张巡走得近且在他府上谋事的远亲都没能幸免,心下不免后怕。 张大郎两口子得了庇护,感念辛夷的恩情,从乡下带来不少新鲜蔬菜和几只家养的鸡鸭。 这小两口是勤劳的人,没有享过张巡什么福,这次上头抄家,他们怕眼下居住的张家祖宅不保,想把辛夷先前分得的三间旧房买下来。 辛夷自是爽快答应,象征性地收了他们五两银子。 龚氏又是一番感激涕零,这才告辞。 眼看快到冬至,湘灵和良人热情地邀请他们夫妇到那天来药坊里吃羊肉,一道过节。 大房和二房虽有嫌隙,但大多因张正祥和刘氏而起,小辈间并无宿怨。 龚氏应下,欢欢喜喜地担着箩回家。 辛夷在药坊里逗留一天,带着三念把屋子重新布置过,家具也换了摆放的方位,焕然一新。 夜饭后,她带着三念上楼,没有回府的意思,杏圆和桃玉两个丫头才有些着急。 “郡王妃,咱们今晚要住在这里吗?” 辛夷好像没有察觉到她们目光里的异样,点点头,说得理所当然。 “明早药坊重新开业,我得在这边守着,来回奔波麻烦,便不回去了。” 这么说也说得过去,但丫头是每日里跟在身边的,怎会看不出来她和傅九衢之间有问题? 郡王手术前,两个主子恨不得成天黏在一处,半刻钟不见人就要四处去找,杏圆和桃玉更是在值夜时听了无数个销魂的奏夜小曲,知道他们有多么恩爱缠绵。 如今倒好,从郡王手术,她们就没有见过两位主子同过房。之前尚有“养伤”的借口,现在伤也大好,郡王妃却带了好几个箱笼到药坊来,大有在此长住的样子…… 杏圆和桃玉忧心忡忡,为主子操碎了心。 辛夷却不以为然,当夜早早洗漱上床,睡了个好觉。 隔日天晴,她早起迎客,亲自问诊。 她头戴薄纱帷帽,面孔影影绰绰,看身形是个俏丽佳人,却无法一睹真容,很是引人注目。 于是乎,辛夷药坊来了个俏丽女大夫的事情便传了出去,有人猜测她是张小娘子,如今的郡王妃,但药坊里的人只叫她辛大夫,人家不肯承认也没有人能够强摁头。 “三不医四不治”的规矩换了个崭新的装裱,重新挂在墙上,让人心下忌惮,药坊也更是高端了几分,颇有隐世医馆的感觉。 忙活一天,出一身汗,累却充实,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心里疼痛的那一隅,那个叫九哥的男人。 就这么持续了几天,赵玉卿坐不住了。 她不排斥辛夷婚后接着干她喜欢的事情,但她等着抱孙子呢,儿子和儿媳分居算怎么回事? 却说傅九衢这头,成日忙着体验真人版北宋生活,压根儿没有发现府里人看他的眼光有什么不同。 这日刚领着孙怀回府,就被赵玉卿身边的钱婆子给劫住了。 “郡王,长公主有请。” 钱婆子在这儿候他多时,知道这位爷脾气古怪,生怕他不给面子,见面便点头哈腰,满脸讨好地笑。 傅九衢看她一眼,“知道了。” 回头他便叫孙怀将手上拎的那些实验品带回临衢阁,自己懒洋洋地拂了拂袍子。 “前头带路。” 钱婆子笑盈盈应了,偷偷瞄一眼孙怀手上的笼子,吓得身子瑟缩一下。 都说广陵郡王受伤后有些反常,她还不以为意,如今看着那几只样貌丑陋活蹦乱跳的老鼠,骨头缝都松麻了。 “郡王不是只爱猫吗?” 傅九衢道:“猫有老鼠好玩吗?” 钱婆子身上激起一层鸡毛疙瘩,突然有点明白郡王妃为什么不肯回府了。 老天爷,郡王不爱猫了,改养老鼠,这谁受得了? 钱婆子是个下人,但又是长公主身边的老人,胆子比别个大些,她不忍看长公主成日为郡王忧心,忍不住便开了口。 “主子爷,有些话不该小人多嘴的,但……” 傅九衢:“那你还不闭上嘴巴。” 钱婆子:…… 以前郡王也会烦她,但少有这么冷硬的时候,钱婆子有点委屈,“小人愚钝了些,年纪也大了,老眼昏花,但小人对长公主和主子爷是一片真心……” 傅九衢不耐烦了,“说重点。” 钱婆子尬笑:“殿下就郡王一个孩子,那就是挂在心尖尖上的肉呀。可郡王近日来对长公主也着实冷淡了些,昏定晨省免了,又少有走动,殿下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难受得紧。郡王要是心疼长公主,便在他跟前多尽几分孝心吧。” 钱婆子知道自己没有立场说这个,完全是壮着胆子开口的,没想到,傅九衢看她一眼,没有责怪的意思。 “那个辛夷……不,郡王妃没有去陪她吗?” 钱婆子哎哟一声,“您还不知道呢?郡王妃都好几天没有回府了。” 傅九衢扭头看孙怀,见他低下头,脖子都抻了起来,若有所悟地道:“哦对,药坊开业,她要住一阵子。” 蜜里调油的小夫妻俩突然生分,赵玉卿琢磨许久都没有琢磨明白,眼看傅九衢过来,请了安,赐了座,母子俩一说话,她便端着茶盏漫不经心地追问起来。 “你和十一近来如何了?” 傅九衢谨记礼数,一本正经地道:“托母亲的福,我能吃能睡,她想来也是一样。应该是好着的。” 赵玉卿:…… 这倒霉孩子果然是坏了脑子,媳妇儿跑了都不知道。 赵玉卿语重心长,“娘前阵子给十一做的冬装到了,眼看天气凉了,你明儿给她送过去吧?” 傅九衢狐疑地看着她。 不是说北宋以男子为尊吗? 难不成他拿错了剧本? “母亲想她自己去看便是。我明日有事,去不了。” 赵玉卿气不打一处来。 正要痛骂,又怜惜孩子受了伤,差点把小命都丢了,声音又温和起来。 “你们小两口不是成天腻在一块吗?怎么突然就生分了?” 傅九衢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赵玉卿的意图。 “不用担心,我们很好。” 赵玉卿半信半疑,“那为何她久居药坊不肯回府?” 傅九衢:“这不是忙么?她喜欢给人看病。” “荒唐。”赵玉卿有点小小的不满,“堂堂郡王妃,岂可长期坐堂与男子看病?此事传扬出去,你的脸面往哪里搁?” 傅九衢头痛得很。 他最不喜有人对他说教,可如今系统也唤不出来,人也没办法脱离游戏,不得不耐着性子应付这些俗事,声音便充满了不耐烦。 “您要是嫌她抛头露面给您丢人,回头我便找她和离。省得您烦心。” (本章完) wap. /90/90878/31630532.html 第480章 空前一致 赵玉卿震惊不已。 她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傅九衢。 “你说什么?” “和离。”傅九衢面色平静,好像说的不是婚姻,而是今晚的菜式,语气轻描淡写近乎随性。 “反正我和她互相看不惯,与其强绑一处,不如各自安好……” 赵玉卿气得手抖,猛拍桌子。 “阿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十一可是你千方百计娶回来的媳妇儿,这入门才多久,你竟然就要同她和离,你,你气死我了。” 傅九衢:…… 其实和离一事,他先头没有想过,是方才被赵玉卿不停地数落,才随口说出来的。 辛夷对他没有感情,甚至还有些厌恶他挤走了自己深爱的广陵郡王,只怕早就迫不及待要和离了吧? “行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我先回房了。” 他说走就走,把两辈子的耐心都用尽了。 赵玉卿却气得面颊发白。 “你给我站住!” 傅九衢回头,“母亲还有何吩咐?” 赵玉卿懒得跟他扯闲,怒道:“十一是个好儿媳妇,懂事、乖巧、孝顺,心地也好。娘不知道你是吃了什么蒙住了心肝,总之,你休想和离,没门。还有……” 她指着儿子,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明日就带着东西去药坊,把人给我哄回来。不然,你也别回来了。” 傅九衢满不在乎地应下,次日果然带了赵玉卿备好的冬装去了药坊。 见到辛夷,他倒是说得洒脱。 “你要是不回去,我就住下来。” 辛夷看着他,一颗心沉甸甸往下坠,疼痛难安。数日未见,他依然冷眉冷眼,一副隔着次元看蚂蚁的高等生物模样,不是辛夷的九哥,但那张熟悉的脸却处处是九哥的影子,足以让辛夷神不守舍,心如刀绞。 “我们不是说好的。”辛夷别开脸,不给他什么表情,“如今只是合作关系。” 傅九衢:“这也是合作的方式。你也不忍心广陵郡王的母亲伤心不是?” 这句话问住了辛夷。 是的,她不忍心。 长公主待她一片赤诚,如果她因此而难过,是辛夷不愿意的。但如果回府,少不得面对傅九衢,少不得面对她和九哥历数的过往…… “好。我跟你回去。”辛夷想了想,认真地告诉他,“但我们必须保持距离,你不得强行与我同房。” 傅九衢一怔,笑得眉眼都凉了下来。 “想什么美事?你想,我还不肯呢。” 辛夷气不到一处来。 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像是九哥对她说的,每一声奚落都像是在她心上插了一刀。 “那样最好。” ·· 下午辛夷收拾东西便随傅九衢回了长公主府,她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去福安院给长公主请安,又带了些吃食果点,陪长公主说了许久的话。 辛夷眉眼带笑,很是温顺。 赵玉卿话里话外都在数落傅九衢不懂事,让辛夷多多担待,潜台词也有劝她要学会对男人服软,小意温柔才是为妻之道,还说阿九吃软不吃硬…… 辛夷听得难受。 多好的婆婆。 要是九哥还在,那该多好? 长公主越好,辛夷内心越是难过,再回到临衢阁,看到旧日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好似处处都有九哥的影子,将她往深渊里拉拽一般,在物是人非中疼得无法自拔。 “晚上我睡东屋。”傅九衢看出她情绪不佳,主动让出房间,让孙怀过来收拾东西。 孙怀惊得嘴都合不拢。 “爷,这,这……哎哟我的九爷,您和郡王妃有什么误会,说开便是,何苦要分房呢?这样传出去,多不好?” 傅九衢:“传出去本王便砍了你的脑袋。” 孙怀:…… 以前九爷最多踢一下屁丨股,现在动不动就要砍人的脑袋,性子也变得格外乖戾冷漠,便是孙怀这种八面玲珑的人都摸不准他的心思。 “是,小的这就去收拾。” 孙怀发现傅九衢不是在斗气,而是真的要搬去东屋,私心里叹息一声,自顾自去了。 傅九衢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这两日,你陪我去见见我那个结义兄弟。” 他淡然无味的声音尖锐地敲击着辛夷的神经,将她从虚无的思念里抽离出来。 她苍白着脸走向窗边,不去看他的眼睛,“你说张巡?” 傅九衢点头,“我这两日仔细想了许久,脑子里竟是没有高明楼这个人的模样,你说奇不奇怪?” 辛夷明白他想说什么,“在认识他以前,我也没有什么印象。可能他原本只是一个戏份很少的角色,因了某种机缘才丰满起来?” 说罢又带几分奚落地看着他,“自从你的母机背叛你,便茁壮成长出了超人的智慧,你说是你玩系统,还是系统玩你?” 傅九衢皱眉看她。 “我有一种感觉……” 辛夷等半晌没听他接下去说,轻声追问:“什么感觉?” 傅九衢摇摇头,“现在还说不准。我还是先去看看张巡,看看哪个脑残策划设计的大男主……” 辛夷搞不懂他了,“你怀疑高明楼这个人物有问题,为什么要去看张巡?” 傅九衢:“气不过,打他两巴掌不行?” 辛夷:…… 这个人的脑回路与常人不同,辛夷总被他说得一个头两个大。两个人就母机叛变和系统bug的事情又讨论了片刻。 傅九衢认为只要找回系统,他便可以主宰这个世界。辛夷认为只要找回系统,他便会滚出这个世界,让九哥回来。 所以,在这个事情上,两个人空前一致,就剧情疑点和现在的处境很是一通好聊。 不知不觉月上梢头,恻恻轻风吹进来,又降了温。 辛夷不敢去触碰他那双熟悉的眼睛,微笑撵人。 “回去睡吧,明儿我陪你去见张巡。” 傅九衢也懒得看她脸色,起身便走。 刚出屋子,就听到外面传来他的骂声。 “孙怀?孙怀这个狗东西呢?” 这个时候孙怀就在门外,手上拿着一串钥匙,而大门上挂着铜锁。他听到主子愤怒的骂声,头皮发麻,嗓子眼都绷了起来。 “九爷,你莫要责怪小的。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傅九衢拉了几下拉不开房门,就知道被人从外面上锁了,冷笑一声。 “打开。” “爷。殿下也是为了您呀。俗话说,夫妻吵架,床头吵,床尾合……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结?便是有,睡一觉也就好了。” 傅九衢吁气,叉着腰看着那房门,猛地抬脚一踹。 砰! 孙怀在外面被震得生痛,顿时弹开好远,看着那摇摇晃晃的门,他苦哈哈地道: “爷,我的主子爷啊,您别踹了,您今晚要是不宿在房里,殿下还不知道要怎么撮合您和郡王妃呢,不如……您二位将就将就?” 傅九衢气得俊脸深沉。 “你给我吃了什么?” 辛夷一直坐在里屋没有动弹。 这种事情并不需要她出手,让傅九衢去解决就好。 直到听到傅九衢突然喑哑的嗓子和怪异的语气,神色一凛,这才发现自己身子也是有些不对劲儿。 她是大夫,只需片刻便明白了。 长公主为了她和傅九衢能修复夫妻感情,不仅让人将她和傅九衢关在一间屋子里,还给他们添了些助兴的东西…… 辛夷寒着脸走出去,见傅九衢还在踹门,许是用了些力气,呼吸粗重,颇有些喘息地骂人。 “狗东西。再不开门,我回头便剥了你的皮……” 辛夷脑子里嗡嗡作响。 这样的声音让她头皮发麻。 多少个清风朗月的深夜,九哥也曾这般在她身上肆意妄为,这般低低地呼吸,意乱情迷地唤她的名字…… 她听不下去了。 “你就这点本事,门都踹不开?” 傅九衢猛地回头盯住她,双眼有赤红的血丝。 “你不是力气大吗?你来试试?!” 辛夷:…… 傅九衢在皇城司办差没少得罪人,十分怕人暗算,居住的防御便尤为重视。他卧房的门窗全是精铁铸成,再用木料包饰,哪里是那么容易被踹开的? 二锦真的中招了,阳了个阳!从昨晚就开始发烧,今天吃了药昏睡一天,晚上清醒些才爬起来写…… 生病太难受了,大家注意身体呀。 九哥:小事一桩,让十一来,给你扎遍全身七百二十处穴位,保管病除。 十一:……这种话是能对作者说的吗?小心扣你戏份! 九哥:亲娘,快放我出来,我让小十一好好治你!! 二锦瑟瑟发抖。 ps:错字容我回头再改…… (本章完) wap. /90/90878/31630533.html 第481章 婆婆的好意 「放弃吧。」 辛夷看到被他踹得不停掉渣的门,掉头回去。 大概是她太过冷静,成功制住了傅九衢隐隐躁动的情绪。 他眯着眼睛看向那纤细的背影,沉吟片刻,大步跟了进去。 辛夷正坐在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卸下头上的发钗。光洁的镜面倒映出一张芙蓉玉面,若不是她的神色太过严肃,眸色太过凉薄,那一副佳人除妆的画面只怕会更令人心动。 「长公主动了心思,定然早有准备,我们挣扎也没有用。不如随遇而安……」 辛夷没有回头,低眉拿起妆台上的牛角梳,淡淡地说。 那梳子是大婚用品之一,尾梢还系着大红的流苏,坠了两颗翠色的珠玉,精致小巧。 「怎么随遇而安?」 辛夷抬眼,看到镜子里的傅九衢,眼波一荡,神思有些恍惚。 婚后,替她画眉梳妆是九哥的乐趣之一。白皙修长的手,托起一缕乌黑的长发,牛角梳的细齿一点点滑过她的头皮,仿佛是他温柔的摩挲…… 镜子里仿佛是九哥温柔的笑,黑眸幽深,「从此你我夫妻一体,恩爱不疑……」 这里的一切还保持着大婚后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好像重新回到了那兵荒马乱的一天——十里红妆送嫁,相国寺桥头遇袭,拜堂时撞到彼此的额头,满堂的哄笑。 熏香徐徐从暖炉里升起,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像幻觉入脑…… 镜子里,傅九衢的双眼越发幽暗,他将大红的喜服穿出了艳压女子的绝色风华,他亲自摘去她头上的发钗,他将她放在铺着红色被面的喜床上,抚着他柔顺的长发,眼里跳跃的喜烛都是愉悦的颜色…… 「十一。若此生可得长长久久,那该多好。」 辛夷看着镜子里的他,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泪水如决堤的江河扑簌簌落下,胸中塞满了凝滞许久却不得疏解的思念,像一把钢刀,尖锐地划过她,仿佛要刺破心脏,瞬间夺走了她的思维,只剩眼泪,只剩疼。 傅九衢诧异地看着她情绪的变幻,上前一步,手徐徐抬高,似乎想放在她的肩膀上,却在接触到她哭泣的双眼时,慢慢落了下去。 「哭什么?我又不会碰你。」 他神色焦灼,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耐,眼眶比方才更红,模样美艳至极,也凉薄至极,清冷的眸子里无半分情意,但在辛夷看不见的背后,紧攥的拳头微微颤抖,泄露了他极力隐忍的内心。 辛夷脑海里的旖旎被他的冷漠打破,陷入一片死寂。 不是九哥,不是。 她死死闭上了眼,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柜子里有被褥,你抱去外间将就一夜吧。」 傅九衢没有动。 辛夷眉头一拧,放下梳子,擦干眼泪就转身。 「你不去,那我去。」 外面有一张罗汉椅,将上面的炕桌搬开,放上被褥也是一张小床,她个子小一些,睡那个更为合适。 「不用。」傅九衢突然很不喜欢她摆着这样一张脸对自己说话,冷笑一声,用淡漠的语调道:「这点风度我还是有的。」 他径直去柜子里抱了被子和褥子,瞟她一眼,走了。 辛夷抚着狂乱的心跳,稍稍松一口气。 傅九衢却突然转身,皱着眉头问她。 「你不是大夫吗?」 辛夷的手心满是汗意,闻声一怔,「所以?」 傅九衢黑眸微眯,满脸的心烦意乱,「你就没有什么办法解决?长公主这点小伎俩对你来说,不是小菜一蝶?」 辛夷:「办法很多,但首先我们要出得了这个房间。」 傅九衢深深吸一口气,胸口是激昂澎湃的波澜,面上却轻描淡写,说得不以为然。: 「那行,熬一晚上。」 一道梆子音隔着院落传进来。 夜已经深了。 辛夷看他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仍然没有出去的意思,皱了皱眉,「怎么?你反悔了?」 傅九衢低头一笑,「有点。」 辛夷拉着脸走过去,一把夺过他怀里的被褥,「你大病初愈,不要着了凉。你留下来,我去外面睡。」 傅九衢怔了怔,见怀中空空,这才明白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轻轻地笑开。 「我不是那个意思。」 辛夷扭头,「那你什么意思?」 「我……」傅九衢看着辛夷阴沉的双眼,勾了勾嘴角,「我是想问你,需不需要我的帮忙?」 辛夷歪歪头,狐疑地看着他。 傅九衢轻咳:「我是男人好解决,可是你就……」 辛夷呼吸一紧,突然用力将被褥全部塞还给他,「出去!」 傅九衢连忙抱住,看她生气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不经逗。」 辛夷懒得理他的调侃,伸手将他推出去,砰的一声合上门。 「喂,开个玩笑,还急眼了……」 外面响起男人不悦的喊声。 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腔调,甚至是熟悉的那个人,却不是辛夷要的那个魂…… 她合上双眼,背靠在房门上,久久不动。 ·· 长公主是个好婆婆,心疼儿子儿媳,做事不会太过火,更不会伤害孩子的身子,所用的药量十分轻微,但辛夷躺在这间处处都有九哥影子的房间里,又何须用药? 疯狂的思念排山倒海,足以令她痴狂。 「九哥……」 她揪住被子,瞪着双眼看着帐顶,失控般呜咽,任由眼泪疯狂从面颊淌下,浸润软枕。 「你要是不肯回来,就……把来我带走吧。」 情绪在药物的催动下越发泛滥,辛夷绝望而无助地哭泣着,终究是落了俗套,恨不得就此去了,也好过一人枯守。 她想解脱。 又灭不掉心中希望的火苗。 若他万一回来,见不到她怎么办? 只为这一抹微弱的火光,她甘愿被困在这个异世空间,哪怕要等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 外间的罗汉椅上,傅九衢烦躁地抱住头。 他穿戴整齐,将修长的身子侧过来,侧过去,脊背僵硬地挺着,烦躁莫名。 女子压抑的哭声像魔咒般入侵他的大脑,片刻不得安宁。 她并不是为他而哭,但他此刻竟异常愤怒…… 这里原本是他的领地,他的空间,除了他以外本不该存在任何一个脱离程序的、有自主意识的生物,现如今闹的这叫什么事? 幽幽的火光跳跃在脸上,一缕幽香淡淡萦绕,挑起他怒气万千,恨不得马上出去宰几个人练练手,又在隐忍的哭声里慢慢淡去…… 也是个可怜女子。 如果他是辛夷想要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就没有这么烦了? 一个可怕的念头冷不丁跳入脑海,傅九衢脸上一僵,狠狠捂住耳朵,在心里将系统骂了一遍又一遍。 /90/90878/31636387.html 第482章 解铃还须系铃人 汴京的监狱不少,开封府有开封府狱,皇城司有皇城司狱,殿前司、马步军司也有军事机关的监狱,四排岸司也有各自的牢狱,分工明确。 张巡在押的御史台狱,是中央监狱,也是皇帝惩办犯罪官员的御用牢房,鼎鼎大名的苏轼就因同样有名的乌台诗案曾被关押在此,然后继续写诗。 辛夷带着这种莫名的熟知感,对这座监狱很有几分探究之趣。 然而从上马车开始,傅九衢便黑着脸像是谁欠了他的钱似的,阖着眼睛一言不发。 今日,孙怀是天亮时才来开门的,当即挨了傅九衢一记狠踹,躺地上半晌没爬起来,去御史台狱也没有带他。 辛夷知道傅九衢心里有气,再看他眼下淡淡的青黑,即使他无礼对待,也没有多说什么。 马车突地一个颠簸,辛夷始料不及,身子猛地往前一倾,直往傅九衢身上扑,辛夷伸手薅住车厢,因力气过大,不小心把帘子拽了下来。 傅九衢睁开眼,看着她冷笑一声。 “一会回去跟长公主说清楚吧。” 辛夷发现他的目光里有着前所未见的冷厉,微微一怔,“说什么?” 傅九衢道:“不说清楚,谁能保证昨晚的事,不会发生第二次?我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血脉偾张而亡。” 辛夷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我来解决。” “你?”傅九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又要编什么故事?” “这个你不用管。”辛夷道:“总之,我会安抚好她,不再给你添麻烦。” 傅九衢的目光一直追随到她别开脸时轻蹙的眉头,闹心不已。 这话说得十分见外,好像他不是赵玉卿的儿子,她才是赵玉卿的亲闺女。他们是一家人,而他只是一个不速之客。 可这本来是他的人生…… 是别人偷了去?不不不,这么说也不对。傅九衢是他,广陵郡王也是他,是该死的系统作妖,导致他不像他…… “行行行。你看着办。” 他不耐烦地抱紧双臂,摆开两条大长腿,那神情看着让人难受,气势也很有侵略性。辛夷感觉得到他不高兴,眼皮微垂。 “多谢!” 傅九衢睫毛又是一抖。 一股熊熊烈火在心头燃烧,终究还是没有再睁开眼睛,直到马车停下来。 “九爷,到了。” ·· 傅九衢提前派人来知会过了,狱丞早早便在门口候着,看到广陵郡王马车停下便迎了上去。 御史台狱这种地方少不得与各种达官贵人打交道,这个狱丞经验老到圆滑,见什么人办什么事,不能得罪的人坚决不会得罪,哪怕广陵郡王勒停在家,尚在等候派遣,他仍是没有丝毫怠慢。 “郡王,里面请!” “请!有劳大人带路。” 傅九衢冷着脸,还算平静。 他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辛夷也是面不改色地跟着,两个人的样子看不出外面盛传的恩爱,反倒显得有些疏远,这让狱丞疑惑的目光频频投注过来。 火光从牢舍的圆木透过,映在一个男人的背影上。 他面对石壁盘坐,身下是杂乱的干草,脊背却挺得笔直,好像并没有因为身陷牢狱而有丝毫落魄。 辛夷认出那是张巡。 傅九衢脚步一顿,看一眼她的神态,突兀地朝她伸出手。 辛夷胸腔里心脏的位置,狠狠抽动一下,与他四目相对,慢慢伸手放在他的掌心。 傅九衢勾唇,牵着他走近牢门。 “打开。” 辛夷微垂着眼,感受着他掌心的温软和熟悉的气息,一遍遍提醒自己,这只是演戏,为了不让狱丞看出问题,为了气死张巡。 “行远兄别来无恙。”傅九衢暗自舔一下牙槽,克制着小手在握所带来的悸动,清清嗓子,似笑非笑地奚落张巡。 在他们进门的时候,张巡已然看见。 眼前的男女风姿绰绝,一副郎才女貌的恩爱模样,就像是专门来向他示威的。 张巡苍白的脸,更为幽沉。 “小人。”他淡淡抬眉,“假客气什么?何事送我上路,直说便是,不用拐弯抹角。” 傅九衢淡淡看他一眼,有些好笑。 “你在等死?” 张巡冷眼,“不等死又能如何?你是来放我出去的?” 傅九衢低低浅笑,“当然……都不是。我只是好奇,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模样。” 好奇? 张巡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却被他幸灾乐祸的语气激怒。 “你分明就是来看我的笑话!” 傅九衢点点头,“这么说也没错。” 他转过头,朝狱丞微微一笑,“劳烦大人上一壶好茶,我要和行远兄说几句体己话。” 狱丞犹豫一下,点点头,又在离去前,压着声音为难地叮嘱他,“还望郡王抓紧时间,长话短说……您看,下官也难办。” 傅九衢笑道:“明白,不会让大人为难。” “是是是。” 狱丞离开了。 很快,狱卒送来茶水和凳子,在牢舍里摆好,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傅九衢先扶着辛夷坐下,再温柔地替她斟一盏热茶,“牢里湿冷,你捧着这个暖和些。” 辛夷神经突突,笑了笑,没有作声。 要是可以,她不喜欢傅九衢对她这么好,这很容易让她想起九哥……可是,她又不想让张巡得意,只得顺水推舟接过茶来,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坐在他身边。 “呵呵。” 张巡看得刺眼,“你们在家恩爱不够,跑牢里来让我难堪?” 傅九衢撩袍坐下,“这么理解也没错,说实话,我还挺喜欢你的……” 张巡冷哼,“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傅九衢:“喜欢你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 张巡提一口气,怒目而视。 “傅九衢!你不要太过分。” 傅九衢不以为然地倒好两盏茶,神态悠闲,完全是个百无聊赖的慵懒模样。 “莫恼,莫恼!生气的事还多着呢,不差这一桩。” 张巡胸口气血翻腾,喉头绷得僵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当即掐死他。 “喝吧,喝一口,消消气。” 傅九衢轻描淡写地说着,低头吹了吹水面的茶沫,浅饮一口,轻轻抬眼,好似不经意地问起。 “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心里有个疑惑,还望行远兄替我解答。” 张巡许久未听他这么称呼过自己,今日见面倒是一口一句说得亲热。他眸中精光一闪,若有所思地问:“想知道什么?” 傅九衢将另一个茶盏往他面前一放,“高明楼。” 张巡的面孔以看得见的速度发生变化。 傅九衢却是笑得幽淡,“你若肯原原本本的告诉我,说不定我一个高兴,替你求情也未可知?” /90/90878/31639342.html 第483章 郡王的诈术 冬季的台狱里温度很低,凉意像贴着骨头缝往里钻的钢刀,辛夷抱紧氅衣犹觉得膝盖生寒,张巡一身单薄的囚服盘腿坐在冰冷的杂草上,却很从容。 别的不说,单是这忍耐力还是常人难比的。 张巡没有回答傅九衢的问题,而是挑眉反问。 “你可知道世上哪种人死得最快?” 傅九衢喝茶的动作微顿,轻轻地笑,“愿闻其详。” 张巡道:“话太多,守不住秘密。” 顿了一下,他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今日还能坐在台狱里聆听郡王教训,正是因为我嘴严,不然,当日官家便让人将我腰斩。” 傅九衢低低一笑,“喝茶。” 张巡:“不敢喝。谁知这是不是阎王殿的招魂酒?” “聪明。”傅九衢目光不定地扫过他的脸,端详片刻,轻声道:“你其实很可惜,好好一条阳光道走入绝境。” 张巡望一眼辛夷,冷笑。 “还不是拜这个贱人所赐,贪慕虚荣,看上了有权有势的广陵郡王您?” 辛夷脸色微沉,恶心生厌却不想搭理他。 这个时候但凡和他多说一个字,都觉得是侮辱了自己的情商。 她冷视,傅九衢却笑了。 “男人无能才会骂女人势利。看来你受的教训还是不够。但凡格局大一点,也不会有今天。” “无须你来教训。”张巡怒声嘲弄。 “如果我偏要教训呢?” 傅九衢微微笑着,突然抬高手臂,大袖在风中荡出一缕凛冽的冷风,速度又快又疾,不等辛夷看清,他手上已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再看张巡,那张英俊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淌下血来。 他没有感觉到疼痛,直到发现辛夷惊诧的目光,这才摸到自己脸上,摊开手,满手的血。 “你无耻!” 傅九衢不打招呼就出手伤人,纵是他不体面,可身为一个武榜探花郎,连人家怎么拔刀怎么出招都没有看清楚就受了伤,那更是奇耻大辱。 那刀要是划的脖子呢? 他焉有命在? 张巡气得面部扭曲,手腕上抖动的铁链在愤怒中摩擦出清脆而怪异的金属声。 他一把掀翻小几,站起来怒目而视。 “有本事解开镣铐,你我单挑,不死不休……” “呵。”傅九衢好像玩杂耍一般,吹了吹薄薄的刀刃,在手上玩了个花式。 “你不配。” 那锋利的刀子贴着他的手指转动,他淡笑一句。 “下次再侮辱我的女人,动的就不是你这张脸了。” 辛夷看着他炫技,一次次侮辱张巡,有点想笑。九哥会的那些武艺对他来说是新鲜而有趣的,就像新学会一门手艺,总是忍不住拿出来练一练。 他真的只是在玩。 张巡却已经气得暴跳如雷。 “傅九衢,你不是个东西,偷袭算什么英雄好汉?!” 傅九衢笑了起来,目光落在张巡的脸上,诡魅异常,眸底像有两团火焰在跳动。 好像要说什么。 可最终一声冷笑,牵着辛夷的手站了起来。 “无能竖子,可笑至极。我高看你了,浪费时间走一趟台狱。” 声音未落,他的脸已朝向辛夷。 “我们走吧,听说朱雀门外新开一家烧烤铺,鸡皮、鹿肉,煎角子烤羊腿,味道极好……” 他说得惬意而温声,完全无视张巡的存在。 张巡再是受不住这屈辱,大吼一声,朝他猛踢过来,可惜他脚上有铁链,傅九衢只是微微闪身侧过,稍一用力勾住铁子一拉,他便咚地一声匍匐在地。 “行远兄。”傅九衢目光邪妄,看着他淡淡地笑,“人贵有自知之明。官家不杀你,不是因为你会替他保守秘密,是因为他仁厚,念你当日收留大周娘子和孩子的情分……记住,最能保持秘密的不是活人的嘴,而是死人的棺材。” 张巡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看着他,冷声而笑。 “高明楼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才是我的价值所在。”他咽一下唾沫,幽幽地问:“我要是告诉你真相,广陵郡王会让一个没有价值却知晓太多秘密的人活着吗?” 傅九衢脸色微黯,“哦。什么秘密?” “收起你的如意算盘。”张巡吃力地爬起来,嘴角扯动几下,似乎想笑,又因为脸上的伤而笑不出来,表情显得十分扭曲。 “不知道像你这样的贵人,心里有结,想要而得不到,会不会寝食难安?还有心情去吃朱雀门外的鸡皮、鹿肉,煎角子烤羊腿吗?” 傅九衢笑了起来。 “多谢!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张巡一怔,狐疑地盯住他。 “惯会使诈术。你以为我是皇城司那些犯人,由着你搓捏?” 傅九衢道:“没错,这便是诈术。而诈术最高级的玩法,就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观其神,听其声,辨其意。你只要告诉我高明楼有一个秘密,这就足够了。我要的只是这个而已……” 辛夷心口一紧。 此时此刻,他的神态,他的语气,他那双晦暗幽深的眸子与九哥无异。 她神色一变,傅九衢好似察觉,握住她的手稍稍一紧,给了个安抚的笑容,才又转眼看向张巡阴阳不定的面孔。 “你所知的秘密,不过皮毛,却想用来要挟我,可笑。” 张巡:“呵,皮毛?那你又知晓什么?” 傅九衢:“从侬智高到高明楼,他自有几分本事才能让你臣服,为其所用。所以,这种本事、这个秘密,一定惊世骇俗,才能让你一个堂堂都虞候背主求荣……” “我没有背主求荣。”张巡矢口否认,“当日是他在昆仑关救我性命,我不过是感念他的恩义,同情他的遭遇,略施几分援手……” 傅九衢哦一声,“这么说,他的秘密确实是惊世骇俗的了。” 张巡这才意识到又被他套话。 “那又如何?” “借口。”傅九衢道:“什么感其恩义,略施援手,还不是为了一己私心,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娼女盗。” 掌心里的小手冰冰冷,傅九衢不想再站下去。 “我们走。” 张巡突地出声,“你不想知道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 傅九衢头也不回。 “不想。毕竟再没有人比我更惊世骇俗。” 张巡以为他只是嘴上逞强,实则讹诈,想同他讨价还价,没有想到傅九衢真的牵着辛夷大步离开了。 待张巡回神,牢门哐当一声,已被狱卒锁好。 张巡重重闭了闭眼睛,虚踢一脚。 圆木咚的一声。 狱卒回头,“横什么横?收拾不了你,老子还收拾不了你爹吗?” 台狱里的惨叫散发着阴森森的寒意。 这时,辛夷已经上了马车,和傅九衢各自保持着距离,坐得端端正正。 “你为什么不继续审问下去?”辛夷看着他轻松带笑的脸,觉得这个人琢磨不透,“很明显,只要你给的条件足够,他会开口。” “还需要答案吗?”傅九衢懒洋洋地笑,“惊世骇俗,足以说明一切。” 辛夷神情一凛,“你是说?高明楼来自我们的世界?” 傅九衢斜眼睨来,“我以为你早该想到。” 是有想过,但高明楼从未表现出什么异样,是与不是辛夷无法确定。 也无法知道高明楼是什么时候来的,是侬智高时期,还是汴京朝贡时期,更不知道他的手上还掌握着什么牌…… “是。”辛夷道:“他没有死,还能随便换一张和大理相国的儿子一模一样的脸,后来跳入汴京逃匿,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过追捕,说不定又换了一个什么人的模样,难道说……” 她突然紧张地盯着傅九衢。 “你的系统,为他所控?” 傅九衢脸色登时一变。 单是想想这种可能就足够让他疯狂,不杀上十个八个难以平息怒火。但仔细琢磨,并无这种可能。 他轻哼一声,唇角化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要是他能召唤系统,如何会变成丧家之犬?也不好好开动一下你的脑子。” 辛夷:…… 她抿着嘴唇看着傅九衢,一言不发。 傅九衢却是缓和下来,“不过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即便他不能召唤系统,一定拥有什么特殊的能力,就像你的大力buff一样。” “没错。”辛夷点头,“这就是张巡所说的惊世骇俗。” “那是我说的。”傅九衢意态闲闲。 “……”辛夷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脑仁疼。“是,是你说的。在前面的马行街把我放下来吧?我去药坊看看。” 傅九衢轻嘲:“这么生分做什么?你要去,我陪你去便是。” 辛夷眉尖轻蹙,怪怪地瞅着他。 傅九衢清咳一声,叹道:“放心,我不会招惹你,只是去躲躲清闲。” 现在回府,少不得被长公主拉去一阵说教,他听得头痛,但赖在辛夷身边却很安全,长公主乐见可成,他也少些麻烦。 辛夷默许。 两个人安静了片刻,没有什么话说。 马车在药坊停下来时,傅九衢率先开口。 “还是你先去好了,我外面逛逛,年后就要去扬州了,抓紧时间玩乐。” 说罢看辛夷没有什么反应,他脸上略微有些失望,又冷声,“回头来接你。” 辛夷嗯一声,拢住氅衣弯腰下车。 不料,药坊门口传来曹漪兰欢天喜地的声音,她大叫着辛夷的名字快步过来,紧接着,蔡祁便扑了上来,小心翼翼地扶住怀孕的妻子,再疯狂拿眼睛暗示傅九衢。 “重楼,你你你不下车吗?上哪儿去逍遥快活?” wap. /90/90878/31647711.html 第484章 夫妻四人组 蔡祁是个能闹腾的,不停挤眉弄眼,傅九衢却没有看懂,淡淡相问。 “朱雀门外新开的梅园,烤肉好,姑娘更好。一起去?” 蔡祁吓一跳,急忙摆手。 “不去不去,我怎么可能去看什么姑娘……” 他否定得太快了,曹漪兰一看便嗤声,抽回手,顺势将他往前一推。 “九哥带上他。这种好事怎么能不带我们家小候爷去呢?” 蔡祁睁大眼睛,心道,坏了。 “不不不,我不是来陪你安胎的吗?” 曹漪兰奚落:“你安什么胎?会把脉还是会开方?你就是个多余的!” 蔡祁:…… 他本以为曹漪兰只是说几句赌气话,岂料她真的推推搡搡地将他往傅九衢的马车上赶,用的劲儿还挺大…… “行行行,我去,你别用力,小心伤了咱们孩子。” 蔡祁严肃脸,满是不情愿地上了马车,等帘子放下,对上傅九衢的眼睛,立马一扬眉梢,坏笑。 “梅园真有漂亮姑娘?嘿我说重楼,你从前可不这么好性……” 傅九衢沉着脸不看他。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蔡祁仍是不信,“说吧,到底干什么去?” 傅九衢:“烧烤。” “真要烤啊?两个大老爷们儿,那有什么意思?罢了罢了,我陪媳妇去……” 蔡祁想要下车,可马车已经开动,打帘子看曹漪兰亲亲热热地挽着辛夷的手往药坊里走,根本就不在意他要做什么去,又重重一哼,赌气似地放下帘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变了。” 傅九衢抬抬眉梢。 蔡祁眯起眼,“小嫂是不是不待见你了?你说要去找姑娘,人家好像也没什么反应……” 傅九衢睨他,不作声。 蔡祁来劲儿了。 “说来你别不信,这妇人啦最是心狠,你看从前吧,曹漪兰也好,小嫂也好,多在乎咱们?为了咱们要死要活的那个劲儿啊,想来恍若隔世呢……” 他嘴巴不停,连珠炮似的往外吐。 傅九衢闭上了眼睛,双唇抿得紧紧,脸色十分难看。 他需要人家在乎吗?不需要。 ·· “九嫂,你和九哥是不是吵架了?” 药坊里,曹漪兰将带来的礼物让丫头抱进去,又拉住辛夷问。 辛夷坐下来,示意她伸出手,放在脉枕上。 “最近饮食如何?还吐吗?” 曹漪兰眯起眼睛打量她。 不肯说出来,就是有猫腻,难道她真和九哥闹别扭了? “上次你给我开的那个膳食调理的方子我吃了,就不怎么吐了。不过……” 曹漪兰将手腕放下去,眼睛始终不离辛夷的脸,“你看看我这身子,怎么都长不起来呢?不想吃、看什么都没有胃口,肚子也不见变化。嗳你说这孩子也长得太慢了吧?怎么会这么慢呢?我都担心得睡不着……你说他在肚子里都在干嘛呢?会不会突然就……不长了?” 辛夷抬抬眼皮,“要不我给你吹一口仙气,把肚子吹涨起来?” 曹漪兰轻笑一声,身子前倾,盯住她眨巴眨巴,又问:“所以你和九哥到底是为什么闹别扭?” 在曹漪兰的印象里,他两人感情太好,蜜里调油似的,谁看了不艳羡? 这突然冷淡下来实属不正常。 辛夷手指一僵,停在她的腕上,眼皮抬起来,盯住她。 “你是来安胎的,还是来打听是非的?” 曹漪兰尬笑,“好奇嘛。你都不知道,怀孕在家天天对着那个烂人,这个不准做,那个不准去,我无聊得都快要烦死了,好不容易看到点新鲜,能不兴奋吗?你快告诉我吧,让我高兴高兴。” 辛夷:…… “没有。”她如实说:“我们很好。” 曹漪兰啧啧出声,“我可看不出来你们很好的样子。九哥居然当着你的面说什么……哦,梅园的烤肉好,姑娘更好,而你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这不奇怪吗?” 辛夷拿过纸笔,在方脉纸上唰唰写字,末了叫安娘子过来。 “拿着这个方子,去给少夫人拣两副安胎药。” 安娘子应一声下去,辛夷扭头看曹漪兰。 “脉象平稳,没什么事。孩子成长本就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你调整好情绪,不要多想,切莫焦虑……” 怀孕妇人总是想得多,怎么可能不多想嘛? 曹漪兰撇了撇嘴,“那你告诉我,你和九哥到底怎么回事?” 辛夷愣是被她逗乐了。 “怎么?我要真跟他掰了,你要给我做媒?” 曹漪兰想了想,“也不是不可以,我给你找个好的,然后……我回头把姓蔡的踹了,自己嫁给九哥。美滋滋……” “别做梦了。”辛夷翻个白眼,起身离开去洗手。 “谁让你不在意的?”曹漪兰跟过去,挺着小腹在她身边左转转,右转转,“听说你和九哥年后要去扬州?” “有可能。” 辛夷以为她只是单纯的好打听,没想到曹漪兰沉默一下倒是说了桩私事。 “那你能帮我七婶开个方子吗?” 辛夷一怔。 她说的七婶是曹翊的夫人吕氏。 曹漪兰看她不语,“我不是和你说过嘛?她那肚子一直没信儿,家里成日拿这个说事,我都替她难受。可这太医也瞧过了,药也没少吃,就是怀不上。” 辛夷:“可以呀,你带她过来。” 曹漪兰犹豫地问:“那你可以给她开个方,我带回去吗?” 辛夷笑了起来,“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情况,我怎么给她开方?吃坏了人,你负责?” “也是……”曹漪兰意味深长地瞟她一眼,“不瞒我说,我今儿过来专程去叫过她,只是说让她陪我,她都不肯,想是还介意呢。” 辛夷:…… 曹漪兰熊熊的八卦火焰怎么都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道:“我听府里的丫头说,小叔新婚那夜,吃多了酒,抱着喜被一边哭一边叫你名字……小婶婶想是不好意思找你瞧病了。” 辛夷自然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 可她和曹翊,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在她心里,就像是少不更事的时候偶然的一次怦然心动,感情结束了便过去了,没有那么多的爱恨情仇。 “我是个大夫,曹夫人来看病,我自然尽力医治,不来,恕我无能为力了。” “我明白我明白,我再想想办法吧,看怎么才能说服她……” 曹漪兰话音未落,良人便情绪不明地进来了,看了曹漪兰一眼,小声对辛夷道: “姐姐,曹大人和曹夫人来了。” 新 wap. /90/90878/31648153.html 第485章 尴尬诊疗 当年辛夷和曹翊的事情,良人是旁观者,自然知道个中的别扭,她生怕辛夷不高兴,说得很是小心。 「曹大人说是带夫人来找姐姐问诊的。」 曹漪兰登时兴奋起来。 「还是小叔有办法,我说什么都不肯听,小叔一说,小婶婶就听了。九嫂,我这没事了,你快去帮她看看。」 辛夷和良人对视一眼,「请到里间的诊疗室吧。」 为前男友和现任妻子治疗不孕不育,怎么说都有点奇怪,但辛夷不可能拒绝。 她与曹翊从来没有仇怨,如果能帮上他的忙,也理应相助。 辛夷擦了擦手,拎上药箱便往里走。 内室的木门虚掩着,曹翊长身而立,背对着她正在负手观看墙上的一幅字画。 当年药坊开业和装修,曹翊常常过来帮忙,从门楣上的匾额到一应的陈设布置,曹翊是出了力的,不仅给辛夷提供了口头建议,还亲自帮她画出不少的设计手稿,可以说,药坊里的一点一滴都有他的思念和记忆。 这间内室清雅、舒适,隔壁是一个小茶室,再往外有一个书房。 他以前常和辛夷在那里坐着品茶,她做的药茶世间一绝,饮用神情气爽,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 回忆侵蚀而来,像滚滚的潮水,曹翊的目光落在画上许久收不回来。 吕氏坐在一边,低头饮茶,不知是习惯了,还是没有察觉,安静得像个背景板。 辛夷加重脚步走过去,朝门口的侍卫点点头。 「有劳通传。」 虽是在她的药坊,可达官贵人们都有自己的讲究,辛夷秉承顾客至上,向来尊重。 房里,曹翊听到她的声音,已然在吕氏的身侧端坐下来。 「有请。」 辛夷平静地走过去,放下药箱,与曹翊夫妇互相行了个礼,朝曹翊道:「若是先替曹夫人检查的话,劳烦曹大人先回避一下。」 先? 曹翊听出他话里的弦外音,眼皮一跳。 实际上,时下的夫妇要是不能生育,多半要接受治疗的都是女子,从来没有人觉得男子也要检查一下。 而且他都还没有说来看什么病。 曹翊有点尴尬,就好像被辛夷怀疑了某种能力似的,耳根都有点发烫,人前温润雅致的国舅爷,一时语迟。 「我,是,我外面坐坐,外面坐坐。」 辛夷朝他福了福身,脸上表情从头到尾没有什么变化。直到曹翊出去,合上房门,她才走过去,将帘子拉上,坐到吕氏的面前。 「曹夫人,为了确认病情,可能会有冒犯隐私的地方,你若是信得过我,我们再开始,可好?」 吕氏怔了怔,表情有点别扭。 辛夷道:「我无意窥探夫人和曹大人的夫妻生活,但我是大夫,我要全面了解你们的实际情况和身体状况,才能知道问题是出在你这里,还是曹大人那里……」 没有那么多先进的检查设备,单靠脉象是无法辨别不孕不育原因的,辛夷这么说,并无私心,但在吕氏的角度,或许不会那么理解。 因此她要把丑话说在前头。 果然吕氏有些犹豫。 「我自是信得过郡王妃。」 吕氏身形有些单薄,说话也温声细语的,一看便是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小女人。兴许受了生育之事的影响,寝食不安,她的肤质略显干躁、蜡黄,气色也很差,上好的胭脂和精致的妆容也掩不住她的憔悴。 辛夷将脉枕放好,抬袖把脉。 问了一下她的饮食、生活和月事情况,又问及她与曹翊 房里的事情。吕氏打小受礼数管教,月事尚可脸红面热地告诉她,说到房闱中事便是再不好意思开口了。 「我与夫君,尚,尚好。」 辛夷道:「次数可频繁?几次?」 吕氏瞠目结舌。 辛夷笑了笑,温声道:「你我皆是女子,不用害羞。而且,我是大夫,一定会为你们保守秘密……当然,你实在不想说,也可以不用说。」 吕氏垂下眼皮,似乎横下心来,轻声道:「少……很少。」 辛夷:「一月有几次?」 吕氏大尬,恨不得把脑袋塞回肚子里去,但在辛夷温和的目光中,她好像又找到了某种力量,终究还是苦笑一声。 「夫君不喜房丨事,但他恪尽夫责,每月定有两三次,皆在我月事后十日左右。」 每次都在排丨卵期行房?辛夷手指略微一动,换了个位置继续把脉,声音稍稍低下几分,也更为温和:「曹大人尚不足而立,正是当打之年……看来这个药得让曹大人来吃了。」 吕氏羞臊得满脸通红,瞥辛夷一眼,摇头,再摇摇头,「不是他的缘故,他都是好的,是我,是我的身子不争气。」 辛夷皱眉,「我看你脉象,情志有不开,经行略不畅,恐有阻滞之患,是会有一些影响受孕的……」 顿了顿,她看吕氏快要哭出来了,默默叹口气,收回手来,「曹夫人介意我为你检查一下身子吗?」 ·· 曹翊一个人站在隔窗前,看着窗外的庭院。 那时候,辛夷说,她的药坊要「有藏」、要「有露」,要温馨、舒适,要宁静,还要不俗,曾被他笑话「鱼和熊掌想要兼得」。 后来她做到了。新 这药坊小院,闹中取静,虚实相衬,仿佛笔墨间晕开的一幅山水画,浓淡相宜,刚柔并济,这般韵味他在别处从未见过…… 曹翊那时才意识到,他自己才是那个「鱼和熊掌想要兼得」的笑话。 成婚后他收起了与辛夷有关的一切,对妻子关爱有加,温和有礼,从不苛责,在母亲挑她毛病时,也会为她出头据理力争,他自问做好了一个丈夫该做的,可内心仍是免不了歉疚。 他什么都给得了,就是给不了曾经给过另一个女子那种恨不得移山填海玉石俱焚的心,一模一样的心。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试了又试,还是勉强不了自己。哪怕辛夷已经嫁人,他也已为人夫,仍然要积攒很大的勇气才能在她的面前表现出淡然平静。 就在方才,坐在她的诊室里,看着那一幅熟悉的字画,再看着她熟悉的面孔,那情感便隐隐浮动,似乎随时都会破体而出,撞得他一颗心起伏不定,疼痛不已…… 曹翊不知道辛夷会问吕氏什么,又隐隐能猜到她会问什么,这让他既无地自容,又略略庆幸。 至少她会相信,他已经放下。 若当真看好了病,能让他们有个孩子,那他心头悬着的巨石也就算是落下了,全了母亲的心意,全了妻子的情意…… 「大人。」郑六在身边叫他,「夫人叫您进去。」 曹翊回神,默默点头往里去。 傅九衢和蔡祁便是这时拎着梅园的烧烤回来的。 看到曹家的马车,傅九衢没有在意,蔡祁倒是进门便问。 「谁来了?」 曹漪兰正在磕瓜子,翻辛夷的小话本,头也不抬地道:「我小叔小婶。」 蔡祁:「干什么呢?」 小婶婶怀不上孩子的事情,整个曹府上下都知道,就蔡祁从不会往心里去,像个傻子似的, 曹漪兰看着他更是没什么好气。 「关你什么事?问什么问?」 蔡祁哼声一笑,「那人呢,叫出来啊,我和重楼买了吃的,大家刚好可以聚一聚。」 曹漪兰道:「要你凑什么热闹?人家在瞧病呢。」 「哦。」蔡祁咧着嘴笑,「还是生孩子那事儿呗?要我说,生孩子嘛多简单……」 一本书劈头盖脸掷过来,蔡祁顺手接过,看曹漪兰瞪着自己,赶紧陪笑,「错了错了,我错了啊。那行,我先去安排酒水,等他们瞧完病出来再吃。」 他乐颠颠地去了后宅,傅九衢眉头却是略略一蹙,掉头便走向里间的诊疗室。 /90/90878/31649059.html 第486章 梦话里都是她的名字 辛夷给吕氏做了个检查,又询问了二人情况,初步判断问题还是出在吕氏这里。 她月事不准,带下痰湿,小腹重按略有些痛感,有炎症,加上情志不开,又承受了巨大压力,这些都是导致她长期不孕的原因。 但曹翊身为人夫,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女子在婚后的很多疾病,都因丈夫而起。」 她把曹翊叫入里间,大概说了一下诊治的方向,又道: 「曹大人公务繁忙,我按理不该说这些。但大国要操劳,小家也要抽时间来照顾。夫人的病都是情绪病、心病,大人的关心便是良方。」 吕氏早已将头低下去,不敢看曹翊的表情。 哪个女子不想要夫君的疼爱?可这些话她哪里敢说。 因为曹翊并没有不疼爱她,别人有的,她都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 为此,每次回娘家那几个姐妹还时常拿一些酸话揶揄她呢。吕氏知道,这都出于忌妒。 家中姐妹嫁的丈夫没有一个有曹翊那么出色,更没有一个像曹翊那般不纳妾室没有通房,更没有一个像他这般身居高位,对岳家还礼数周全,谦逊大度。 可以说,曹翊是绝对意义上的好夫婿。 也因为这般,未孕的压力不仅来自婆家,更来自吕氏的娘家。连她的生身父母都觉得她要是再不为曹翊生个一儿半女,那简直就是大罪。重九节时回娘家,母亲甚至暗示她,父亲有意将年仅十五岁的庶妹吕七小姐给曹翊做妾室…… 从那天回来,吕氏就没有睡一个好觉。 她试探过曹翊。 曹翊只让她不要胡思乱想,可吕氏知道,他与她成婚是为了什么,如果一直无子,曹翊能忍她二年三年,还能忍她十年八年吗? 这些苦楚,吕氏以为永远都没有办法跟人分享,任何人都觉得她与曹翊这段婚姻是她占了大便宜,再倒苦水那就是不知足…… 她也从来没有跟人说过什么,万万没有想到辛夷几句话就让她敞开了心扉。 辛夷是懂她的,同情她的,向着她的,从她的目光里,吕氏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出来。 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曹翊会忘不掉这个女子,哪怕她已嫁为人妇,也无人能代替她在曹翊心里的地位——心里是她,眼里是她,连梦话里都是她的名字。 吕氏嫉过、恨过,在这一刻释怀。 她安静地听着辛夷云淡风轻地用医嘱般的语气数落曹翊,看曹翊在她羞愧得抬不起头,内心默默地感动,这是第一个觉得她委屈的人,也是第一个站出来为她说话的人…… 「多谢辛大夫指点。」 曹翊朝辛夷深深一拜,再抬头,平静地看着她,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目光里不含杂质,温和而有礼,「曹某都记在心里了。」 辛夷目的也不是让他难堪,见好就收。 「曹大人不怪我多嘴就好。」z.br> 曹翊嘴角勾出一抹苦笑,「不会。辛大夫尽管教训。」 辛夷笑了笑,「这阵子曹夫人恐怕得吃一些苦头,不仅要按时服用汤药,还要连续针灸几天,具体要看恢复情况……」 顿了顿,她真诚地道:「我和郡王年后可能会离开京城。在走之前,我希望能听到你们的好消息。」 吕氏施施然拜下,声音已有更咽。 曹翊眼睛一闭,心里莫名抽搐得痛。 别人盼他早生贵子,他觉得理所当然,辛夷盼他早生贵子,竟让他觉得心头被人剜去了一块肉般疼得厉害,还不得不装出平和的笑容,朝她道谢…… 「行。我先去写方子。曹大人陪夫人稍坐 片刻,我再来行针。」 辛夷话落转身,蓦然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修长而挺拔的影子,绣着柔蓝色祥云纹的玄色大氅,衬得他俊美的面孔白得仿似透明一般,那双眼也格外冰冷,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十分古怪。 不是生气,更不是吃醋…… 却仿佛有一种复杂的占有欲。 辛夷回视他冰冷的妖怪眼睛,「怎么了?」 傅九衢:「辛大夫你说,男子会不会也有情绪病,心病?」 辛夷:…… 傅九衢:「男子婚后的疾病,恐怕也是妻子引起的吧?」 辛夷:「说人话。」 傅九衢捂着心脏:「我觉得我这里……嘶,有点疼。」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扫一眼房里的两人,像是和妻子打情骂俏一般,俊目飘忽忽地笑,「不知本王可有福分让辛大夫也关心我一回?」 辛夷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她和傅二代的关系彼此清楚,分寸刚好,他从来也没有过这种神经病一样的傲娇劲儿。 这是因为曹翊来了? 「行,怎么不行?」辛夷配合地笑看他一眼。 在曹翊面前,她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甜,上前揪住他的胳膊,便往外拉,那一副母老虎的架势,又是凶狠又是娇憨。 「来,我给你好好治治。」 「嘶……痛痛痛。你这妇人,心如蛇蝎!」 「你往后不许在我给病人问诊的时候来捣乱,听到了没有?不然,还有更痛的……」 两人走出老远,声音还能传入内室。 曹翊苦涩地低下头,借着喝茶来掩饰情绪。 吕氏看他一眼,「郡王和郡王妃伉俪情深,艳煞了人……」 曹翊抬头,放下茶盏,握住她冰冷的手,诚恳地说。 「以前我忙于公务,忽略了你。往后,我尽量去改。」 吕氏受宠若惊,慌乱地道:「大人不必,不必为妾身耽误了公事,妾身也没有郡王妃说的那般娇弱……妾身是有点忧心,大多是因为子嗣,并非大人不好。」 说到这里,她横下心又将辛夷的话复述给他。 「只是郡王妃说,孕育子女除了看缘分,还得要努力……她说,说我们……在一起太,太少。应当要再多,多一些,受孕概率更大……」 她说得脸颊飞霞,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但曹翊明白了她的意思。 「明白。」他喉结滑动一下,只觉得胸口往下一拳的地方突突直跳,紧绷得如同窒息一般,但他仍是艰难地朝吕氏笑了笑,「是我委屈了你。」 /90/90878/31657308.html 第487章 矛盾与矛盾 这是辛夷吃得最尴尬的一顿饭。 比上次九哥带她和曹翊夫妇在鸣玉轩难受多了。 那时候的九哥是正常的九哥,现在这个傅九衢是多少有点大病在身上的。 他和初来异世的辛夷一样,对封建礼数是存在鄙夷心态。他能和蔡祁和平相处,是因为蔡祁本就是小迷弟,懂得示弱,而曹翊生得眉目如画,为人谦和而温和。又有「顶级门阀,开国勋贵,将门虎子,族中翘楚。音律、骑射,琴棋书画,美名满京」等好人设的加持,让傅九衢见他第一眼就莫名生出了敌意。 所以,原本就有点疯的傅二代,更疯了。 添茶夹菜,嘘寒问暖,他腻歪得辛夷差一点以为他九哥上身,尤其那双温柔宠爱的眸子,简直要把她融化,鼻血都快要逼出来。 她不知道会不会刺激到曹翊和蔡祁夫妇,只知道自己被刺激得不轻。 大冬天的,陪着他演戏,出了一身的冷汗,好不容易吃完把客人送走,她当即敛住表情,一言不发地上楼。 傅九衢目光幽幽一闪:「站住!做什么去?」 辛夷回头,「泡澡。」 傅九衢不客气地损她,「和旧情人相聚,冬天里的一把火,烧着了?」 辛夷深呼吸一下,微微一笑,「关你什么事?!」 说罢扭头就走。 傅九衢跟上来,「怎么不关我的事?我的资产都在你手上,你的所爱不在,万一看上旧情人,卷款跑了,我岂不是人财两空?」 辛夷斜他一眼,「你不是不喜欢钱?只爱好科技?」 傅九衢:「那是有钱的时候。」 说得理直气壮,细想一下,又很有道理。 辛夷轻唔一声,「那你放心。在我九哥回来前,我不准备改嫁,所以,你是安全的。」 傅九衢扬了扬眉,「那你就别想了,他不会再回来……」 声音未落,突见辛夷变了脸色,脚步也停了下来,就站在楼道上方,双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像在看什么绝世仇人,那穿心刺骨的狠意,瞬间将傅九衢封印。 「抱歉。」 这是辛夷的软肋、逆鳞。 说她什么都好,就是不能提这个。 傅九衢知道这句话触犯到了她,烦躁地道歉,然后不满地道:「不要用这种看死人一样的眼光看我。」 辛夷冷冷问:「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说罢,又朝他逼近一步。 「你知道怎么把他找回来是不是?但你不想让他回来?」 傅九衢被她那双阴凉的目光逼得后退一步。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你很清楚我和他的先后,有我才有他……别说我目前没有左右他存在的能力,就算有……辛夷,你公平一点,这不是我的错,我也没有义务为了给你提供情绪价值而牺牲自我去成全你们。」 「是吗?」辛夷目光不改,「你没有错,那他又有什么错?」 傅九衢抿紧双唇,冷冷回视。 辛夷道:「他无缘无故被你们编造出来,再赋以血肉、情感、人生……让他以为自己是一个真实的人类,然后再活生生剥夺掉一切。」 她问:「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 今日以前,傅九衢从未思考过这些问题。 一些代码一些数据一款游戏,谁会去问是不是残忍? 他想辩解,想义正词严地纠正她的错误,可是辛夷站在他面前的楼梯上,居高临下,一双蒙上水雾的美眸好像有刺入骨血的寒意,让他喉头发紧,浑身不适,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哼! 二人对视片刻,傅九衢甩袖走人。 ·· 辛夷看着他越去越远,身上的力气像被人抽走,扶住木梯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她心里知道,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傅九衢本就不对。 是广陵郡王的光环让她对这个世界有了不一样的理解,但他没有。这个人物这个身份甚至这个长相本来就是他的,她对他那样的指责其实毫无道理……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因为害怕。 害怕他用那样一张脸那样一副嗓子那样一份温柔对她不明宠爱,她害怕自己会沦陷在他的怀里,混乱了对九哥的情感。 辛夷清楚地知道自己爱的是谁。 可是在同一个人身上,有太多相似…… 她不是圣人,只能狠心。 ·· 傅九衢没有回长公主府,一是怕赵玉卿问他,二是临衢阁到处都是人家两个恩爱的影子,他住在那里就像一个侵入者,他的骄傲和自尊让他十分难堪。 幸好,广陵郡王产业不少。 离长公主府不远的瑜林巷就有一处别院。 院子一直空闲,只有两个下人看守和打扫,后来孙怀将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孙禄安置在这里居住,来的次数就多了。 这里离书院近,孩子不用看继父的脸面,又可以给主人家看房子,本是一举两得,但孩子他娘不好意思白吃白住,每天过来给儿子做饭,顺便将院子里里外外收拾整理一番,看上去更有了烟火气。 孙怀和傅九衢过来的时候,孙禄刚刚吃完饭,梁氏正在收拾餐桌,冷不丁得知郡王过来,母子两个吓得赶紧过去磕头。 傅九衢不喜欢人家千恩万谢,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 「我来住几天,你们不必管我,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孙禄和梁氏看向孙怀,见他点头示意,赶紧应下。 梁氏大着胆子问:「郡王用过晚饭了没有?民妇去做几个小菜……」 「不用。」饭和气都吃得很饱,傅九衢半点不饿。 他负着手大步往里走。 程苍和段隋紧紧跟上去。 傅九衢突然停步,「去,把百晓生的信给我取来。」 程苍看他一眼,「郡王,你没事吧?」 傅九衢反问:「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 程苍连忙低下头,拱手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别院的主屋里干净整洁,一应陈设都很齐备,傅九衢刚刚坐下,孙怀便熏上了他喜欢的樽前醉,再小心翼翼地奉上了热茶。 按说这里清清净净,没人打扰,没人烦他,他该高兴才是…… 可傅九衢仍是很烦。 一种他整个人生里都没有经历过的烦。 更可怕的是满脑子都是辛夷看他的目光,就好像是他把她的心上人给杀了似的…… 哼! 傅九衢忽而轻笑起来。 「惯的毛病。孙怀……」 孙怀战战兢兢地上前,「爷,小的在。」 傅九衢道:「这里不用你伺候,去吧,找你女人和孩子说说话。」 孙怀顿时窘迫不已,目光游离不定地道:「爷说笑话了,儿子是我的儿子,可女人么……人家早就嫁人了,跟小的没甚关系了,可不好平白污人名声。」 傅九衢看他明明心有不甘又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样子,更加闹心。 「那你可以去死一死了。」 孙怀:…… 他掩上门出去,看着冬日阴沉沉的天空,幽幽叹口气。 ·· 辛夷当天情绪极差,没有回长公主府。 次日安排好药坊里的事情,她磨蹭到黄昏时分才回去。 下了马车,她若无其事地去福安院给赵玉卿请安。 赵玉卿看她气色如常,旁敲侧击地询问一下她和傅九衢的事情,这才放她离开,临走,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她要学会服软,不要老是由着性子和男人硬碰硬,那是要吃亏的。 辛夷都一一应下。 她察觉到赵玉卿心情不佳,以为是她知道了自己和傅九衢吵架的事情,没有想到回到临衢阁一打听,傅九衢根本就没有回来过。 以前的广陵郡王不回家,也会差人给母亲捎信,为免她老人家担心,而眼下这个是不管不顾的,整个府上都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辛夷回房看了会书,没有等到人回来,熄灯睡觉。 接下来的三天,傅九衢音讯全无。 辛夷沉得住气,赵玉卿却是坐不住了。 一开始她不想插手小夫妻的事情,可儿子眼下又没有公务要办,几天不落屋像什么话? 「你也不怕他在外头沾上那些眠花宿柳的毛病?」赵玉卿让人叫来辛夷,轻轻叹一口气,便给她安排任务。 「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矛盾,但既为夫妻,那就得在一口锅里吃饭,一张榻上睡觉,有了龃龉当面说开。你今日不要去药坊了,去把阿九找回来吧,我来做你们的和事佬。」 辛夷抬头看她一眼。 「回母亲的话,曹夫人今日约了我的针灸。而且,我也不知郡王在何处……」 赵玉卿静静地看着她,「你也是个没心的,想知道他在哪里,还会没有办法吗?还用我教你?」 辛夷微微一顿,「是。」 wap. /90/90878/31681902.html 第488章 神秘的心意 从福安院回去,辛夷让桃玉先去药坊,告诉吕氏稍等片刻,然后再叫几个管事和账房进来说话。 她的心思不在后宅,又坚信“用人不疑,疑人则不用”,府里的账册常常要半月才会翻看一次。 管事们接到消息,抱着账册进来都有些忐忑,生怕哪里出了纰漏惹到主母。 辛夷耐着性子喝了一盏茶,将对账簿翻看一番。 “九爷的开支都是孙公公来支取的吗?” 众人都摸不准她的意思。 以前郡王妃从不管郡王开支,这几天郡王没有回府,莫不是她怀疑什么? “是的,郡王妃。”账房笑容可掬地道:“九爷的用度向来是孙公公拿着对牌来支取,我们再一一入账。” 辛夷低头又将账单看一遍,“再往后孙公公来支取银两,让他先来问过我,经我同意,方可列支。” 管事们和账房都有点意外。 怔怔地看着辛夷,许久不答。 辛夷抬头:“有什么疑问吗?” 众人齐齐应声,“没有了郡王妃。” ·· 傅九衢在榆林巷的别院里好吃好喝,有人伺候,无人管束,日子过得还算逍遥。 住了几天后,他对这个院子越发满意,准备将这里改造成一个简易版的生物实验室。前期订购的器具陆续到货,他让人全搬到这边,又让孙怀去找几个工匠,准备把后坐房改造一下。 搞事业谁不会? 在古代搞基建他会输给一个小医生吗?笑话。 天刚见亮,傅九衢便起身练武。半个时辰左右,再骑马出城兜风,沿着汴河跑一阵,整个人便浑身通泰了。 以前他也喜欢锻炼,但像广陵郡王那么变态的自律是没有的。许是共用一个身体,潜移默化地承继了一些习惯。早起练武、骑射,他从抗拒到接受,越发有了人神合一的感觉,觉得很有意思。 再回榆林巷也不过卯时。 他和程苍、段隋三人三骑马蹄嘚嘚,斜刺里一顶小轿停下,有人朝他招呼。 “贤侄。去我府上坐坐?” 华原郡王赵允良是太宗的孙子,赵祯的堂弟,是个无所事事的宗室子弟,靠祖宗荫庇,日子过得是舒心至极。 傅九衢与他素无交道,但眼下毗邻而居,赵允良那天带了家眷来拜访,他也没有让人难堪,算是脸熟。 “不知堂舅有何指教?” 赵允良笑吟吟地道:“得了壶美酒,请你喝一杯?” 两个人关系没到喝酒论亲的地步,傅九衢自然是拒绝的。 “我等下要出门,酒就不喝了,堂舅要是有什么事情直说无妨。” 赵允良道:“那天在阿九府上看到一幅李昭道的绢画,不知贤侄可否割爱啊?” 见傅九衢不答,他拱手道:“贤侄放心,价格必不亏你,另有重谢。” 傅九衢对宋代权贵玩物丧志的喜好全无兴趣,根本没有注意什么李昭道的画,但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那也是我之所爱,对不住堂舅了。告辞!” 说罢微微拱手致意,便驱马前往,径直回了自己的别院。 赵允良大失所望。 他虽然是姓赵的,但谁跟当权者亲近谁才是真正的权贵。所以,他即使心里不舒服,也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 孙怀正在和儿子孙禄说话,听到郡王回府,眼巴巴地跑过来伺候。 傅九衢运动一番,略出薄汗,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坐在堂上喝茶。 “郡王妃可有差人来?” 孙怀摇了摇头,看他的眼神有点飘忽。 傅九衢放下茶盏,哼声,“看把她给横的。既然不肯来道歉,那就再晾她一晾好了。” 说罢,他将这点不愉快抛在脑后,又问孙怀。 “工匠找好了吗?叫来见我。” 孙怀吭哧吭哧地道:“找是找好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爷,工匠说眼下快要过年了,要先预支一些工食,才找得来小工……” 傅九衢不耐烦地道:“这都是小事,只要信得过,预支便是。” 孙怀心虚地看他一眼,说得小心翼翼。 “可是,爷,我们没有那么多银子了。” 傅九衢皱起眉头,看着他。 孙怀暗自咬牙,决定和盘托出,“今日小的回府找账房拿钱,账房说郡王妃交代了,爷的对牌不好使,要钱须得问过她才行……” “什么?”傅九衢不敢置信。 孙怀眼风瞄啊瞄,“小的是说,郡王妃她不仅不准备给爷道歉,还把爷的用度给裁减了。” 花一两银子都要问妻子要,孙怀也觉得自家九爷可怜。 “郡王妃此举,着实有些过分了。” “闭嘴!”傅九衢一辈子,不,两辈子都没有受过缺钱的苦,但比起苦,更受不得的是别人的同情。 他瞪了孙怀一眼。 不让他骂,自己却在心里痛骂。 名下产业都被广陵郡王那个情圣给了那个女人,他除了自己这个人,一无所有。而府上的开支,又全由她掌控,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如今想来很是可怕。 不得她同意,别说实验室了。 这女人甚至可以饿死他。 傅九衢不停地揉着太阳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孙怀替主子出主意,“要不回去找殿下?郡王妃再是凶悍,也管不到长公主的头上去。” 傅九衢气不到一处来。 “堂堂男儿,找母亲要钱?你当我是死的不成?” 孙怀:…… “可是不求长公主,只得求郡王妃了。”孙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肩膀缩着说得可怜,“九爷订的琉璃实验瓶就快到了,钱款尚未付清呢,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傅九衢手指在膝盖上摩挲片刻,“大丈夫能屈能伸。” 说罢他起身就走。 孙怀一喜,以为主子终于想开了,准备和郡王妃重归于好,喜滋滋地就跟了上去。不料却见自家主子将挂在堂上的一幅山水绢画取下来,淡声吩咐。 “去,找个匣子给我装上。” “啊?”孙怀白白胖胖的脸皱成了一个包子,“是。” 平原郡王府就在不足百米的地方,傅九衢领着孙怀步行而去,赵允良很快就出来迎接。 看孙怀怀里抱着画匣子,赵允良脸笑得灿烂。 “贤侄来得正好,三十年的老春,就等着你来品呢。” 北宋富庶,赵允良这个领闲差的宗室子弟,家境优渥得堪比一方豪绅。儿女几个,妻妾成群,宅中人丁兴旺,成日品茗赏画,对比一下,比他贵为皇帝的堂兄舒坦多了。 傅九衢第一次到皇室宗亲家里做客,还是来卖画的,脸上并不怎么有光,但只要不回去求辛夷,他甘愿。 赵允良将酒席摆在一个有假山造景的水榭房里,又叫来几个美人抚琴乐舞,端的是好享受。 傅九衢一刻都坐不住。 好在老春酒味道不错,他耐着性子听赵允良赏画说诗,酸得牙都快掉了,总算将一壶老春喝完,提到了银子的事情。 赵允良问:“贤侄觉得这幅画值多少银子?” 傅九衢看着他,挑眉而笑。 赵允良微微一怔,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生怕傅九衢觉得他是想占便宜,赶紧出价。 “你看,这个数如何?” 赵允良伸出五个手指。 傅九衢眯起眼看着他的手指,实在不知他说的是多少钱。 上辈子他家祖祖辈辈都是从商的,他却志不在此,没想到如今竟要为了几个臭钱折腰。 赵允良见他一言不发,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手指默默地收了回去,尴尬地一笑。 “我料贤侄瞧不上这点银钱。你肯把此画忍痛割爱,完全是给我这个堂舅的脸面……这样好了,我在这个数上再加一倍。你看如何?” 傅九衢不想讨价还价,觉得以赵允良的喜好程度,想必不会太少,索性就高风亮节一回。 “全凭堂舅心意。” 要是心意不到位,他扭头拿回去就是。 赵允良轻轻击掌,下人端来银票,傅九衢一看那厚厚一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示意孙怀收着。 “那就不打扰堂舅雅兴了,我先走一步。” 赵允良笑着起身,神秘地道:“堂舅还收了个好东西,随后让人送过来,以答谢贤侄让美之恩,算是略表心意,还望一定要贤侄笑纳……” 穷疯了,来者不拒。 傅九衢抬了抬眉梢,“好说好说。” 那老春喝着爽口,但后劲大,吃完有点上头,他没有再和赵允良寒暄,径直带着孙怀回去,倒头就睡。 半个时辰后,辛夷赶着她的小驴车,带着桃玉和杏圆过来,刚到“宜园”门外的巷子里,就看到一个管事模样的婆子,领着一个身段玲珑的年轻女子从角门进去。 只露出半张脸庞,却是肉眼可见的娇美。 新 /90/90878/31682013.html 第489章 收拾他 “郡王妃你看——” 桃玉惊讶地指着重新掩好的角门,一脸不可思议。 “婢子莫不是眼花了?” 郡王洁身自好已是府里上下的共识,方才那个女子走路妖娆,一袭赤缇纱裙,衬出万种风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良家女子。 两个丫头不敢相信郡王住在外面的目的是方便与女子厮混,眼圈都气红了。 “怎么会这样啊?!” 辛夷沉默。 以前的九哥是不会,但这个傅二代来自后世,一个财阀家的大冤种儿子还会守身如玉吗? 她莫名有点烦躁。 再怎么说,那是九哥的身子九哥的脸,怎能任他为所欲为? ·· 辛夷今日是过来取信的。 百晓生的信件从九哥还在的时候,就由他的下属负责收取,可出了那事,傅九衢已经许久没有转过信给他了。 当然,辛夷私心里也有顺便看看他近况的想法。 总不能当真由着他造,把身子造坏了,九哥回来怎么办? 杏圆上前敲门,来开门的是梁氏。 孙怀住在这里以后,梁氏来得比以前多频繁,一来不放心儿子,二来想尽尽心意。她今日特意买了菜过来,想做几个拿手的,犒劳读书的儿子,顺便孝敬孝敬郡王。 一听说来人是郡王妃,梁氏惊得合不拢嘴。 她原本是个乡下妇人,没有什么见识,甚至都没让人去核对辛夷的身份,单看那女子淡淡含笑不怒而威地站在面前,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便连忙让开门,将人迎了进去。 “民妇这就去禀报……” “不用了。”辛夷道:“我自己进去便好。” 说到这里,她头一侧,又笑着问:“方才有个姑娘进了园子,不知是哪家的?” 梁氏尴尬地笑:“这个民妇也不知情,民妇只是园子里打杂的……” “是吗?”辛夷淡淡问,“我看到是你开门迎进去的。” 梁氏迟疑一下,嘴巴纳纳的动,不敢说话。 就她所知,达官贵人家里的美人儿,就像普通人家的鸡鸭鱼肉一样,虽不是顿顿都有得吃,但想吃的时候吃上一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更何况广陵郡王那般尊贵人物,这更是家常便饭了吧? 但来人是郡王妃,妇人那点门道她也懂,郡王妃肯定不愿意郡王房里收别的女子…… 辛夷看她紧张的样子,笑了。 “你不说,我就不会知道了吗?” 梁氏一想是这个道理,躬下身子,小意地道:“回郡王妃,那是隔壁平原郡王送来孝敬郡王的姑娘。” 辛夷扫她一眼:“主子没应,你便替他收下了。” 梁氏吓一跳,连连摆手,“民妇不敢,不敢的。是方才孙公公交代过民妇,说,说是平原郡王等下送礼物过来,让民妇暂且收下便是。” 辛夷轻笑,“那你把人安置在哪里了?” 梁氏道:“孙公公说郡王要小憩片刻,民妇不敢叫人打扰,让人把姑娘安排在厢房里候着……” 辛夷轻嗯一声,“我知道了,你不用害怕,去把那女子带到郡王房里来见我。” “这……”梁氏感觉事情不妙,但这个郡王妃脸色不太好看,明明在笑,眼睛却像会戳人骨头的刀子,她不敢违逆。 “民妇晓得了,这就去叫。” 梁氏想先去找孙怀商量,可孙怀在傅九衢房里伺候,主子睡下,他便寸步不离,现在过去也来不及了,郡王妃肯定走得比她更快。 “这是要出事呀。” ·· 傅九衢被老春的酒意烧得浑身火烫,梦里古怪地出现了一张美人的脸。 温柔曼妙,柔媚且妖,丹唇如胭脂暗噙,细腰似弱柳扶风,倒入怀里……那叫一个畅快。 只是,这一幕似曾相识,像一把火将他的记忆席卷,好像在哪里经历过又正在经历,烧得他身子发颤,喉头都干涩了。 恰这时,怀中美人突地抬脸,朝他顾盼一眯。 辛夷! 傅九衢像被冷水淋了个遍体,酒意醒了大半。 睁开眼,一个苗条的人影就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地守着他。 “嘶……你怎么来了?” 他一个头两个大,不冷不热地瞄辛夷一眼。 “先说好,我不接受道歉。” “做什么美梦?”辛夷勾了勾唇,好像听了个笑话,那白皙的脸上淡淡的奚落,让傅九衢不由自主就想到方才那个梦……梦里的情爱,像过去,更像记忆。 他拉下脸来。 “不道歉那你来做什么?重修旧好?” 辛夷不答,扭头叫来杏圆,“你去问问玉容娘子准备好了吗?” 杏圆一言难尽地看一眼傅九衢,“是。” 傅九衢眯起眼,“你在搞什么鬼?什么玉容娘子?” 辛夷道:“郡王不是要纳妾吗?三从四德我懂的,肯定让您满意。” “纳妾?”傅九衢古怪地看着她,察觉房里气氛不对,突地意识到什么似的,想到了平原郡王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一拍额头,从床上坐起来。 “孙怀,孙怀那个狗东西呢?” 辛夷云淡风轻地道:“孙怀为了九爷的幸福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我让他先下去休息了。今天晚上,就让妾身亲自来伺候您吧……” 傅九衢:…… 杏圆下去了。 桃玉却进来了。 她带着个小厮,在炕桌上摆上酒菜,又在屋中安放好一架琴,这才退至一边。 很快,杏圆带了个含羞带怯的小娘子进来,一袭轻纱软裙,腰肢袅娜,上前先给傅九衢和辛夷行了礼,再款款坐到琴边,素手轻弹起来。 傅九衢看得眼波微动,“你在搞什么鬼?” 辛夷摊了摊手,“请。” 傅九衢看一眼那几个家常菜,以为是辛夷亲手做的,突然一笑,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疯…… 可她凭什么疯呢? 且不说他没有兴趣找女人,就算有,好像与她关系也不大吧? 等等,难道是在吃醋? 傅九衢扫一眼抚琴的妖娆女子,浅浅一笑,坐到炕桌边上,意态闲闲地吃着小菜,修长的手指打着节拍,看得十分舒心的样子。 辛夷站在他的身边,斟酒。 “你喜欢吗?” 傅九衢掀起眼角,淡淡的笑在他唇边辗转,“人间尤物,是个男人都喜欢吧。” 那抚琴的女子听到赞叹,小脸微微一红,放在琴弦上的手指更软,投向傅九衢的目光更是柔情万种。 辛夷就像没有看到一样。 “喜欢就好。等你吃饱喝足,我会为你安排侍寝……” 等等,侍寝? 傅九衢突觉毛骨悚然,狐疑地望向她,“你在说笑?” “我没心情跟你说笑。”辛夷正色道:“一会儿我会亲自伺候在侧,甘当绿叶,先给小娘子检查一下身子,保障好你的安全,然后再为你摇旗呐喊,务必让你们爽快了才是。” 傅九衢倒吸一口气,抬手去摸她的额头:“你是不是疯了?” 辛夷侧开脸,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我想好了,与其让你背着我偷偷摸摸,搞出什么见不得人的病来,祸害我九哥的身体,不如我亲自监督,亲自检查……” “咳咳……咳!” 傅九衢一口酒水卡在喉咙,差点呛死。 “滚滚滚滚!” 他捏了捏喉管,朝那抚琴女子摆摆手。 “下去吧。替我给平原郡王道个谢,就说家有悍妻,他的美意,我消受不起。” 那女子从见到傅九衢第一眼,就已是小鹿乱撞心花怒放,再碰上这么通情达理的郡王妃,她以为从此就要依附权贵走上人生巅峰了,哪晓得广陵郡王会突然翻脸? “郡王……” 小娘子变了脸色,扑通一声跪下来。 “是不是妾,妾做错了什么?郡王您只管教训,妾改,妾一定改。” 傅九衢看着辛夷面不改色的样子,恨不得把人直接丢出去。 “丑不是缺点。对不住了……杏圆,送客!” “等等!”辛夷神色平和的对杏圆交代,“先将玉容娘子请到厢房歇下吧,万一稍后郡王又起了性子,再叫过来便是。” 玉容娘子脸上再现一抹希冀,不停地感谢郡王妃。 杏圆看一眼辛夷,见她表情认真不像是在赌气,低头应下,然后将泪光楚楚的小娘子请了出去。 辛夷一言不发,坐下来吃饭。 傅九衢看她一眼,轻轻地笑,“以后你不高兴我做什么,直说便是,何苦闹这一出,让人笑话?” 辛夷道:“我高不高兴不重要,郡王高兴就好。” 傅九衢敛住表情,沉默地看了她片刻,“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惯会狎妓嫖丨娼的烂人?” 辛夷平静地道:“这个我管不着,我只管在九哥回来前,照顾好你的身子,不让你糟践了他……” 傅九衢一口气提不上来,差点让她气死。 “这个女人哪里来的我根本不知情,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什么时候和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过……”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向她解释,但看她那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就是怒火中烧,完全控制不住。 辛夷看他生气了,沉默一下,往他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片笋干,“孙公公的爱人亲手做的,一番心意,吃吧,别浪费了。” 傅九衢不说话,倒一杯热茶饮尽,再将茶盏重重放下。 “你不用阴阳怪气,到底要说什么,直说就是。我没你那么多心机,更不想猜你的心思……” 见辛夷不说话,只是那样看着自己,他那脾气又情不自禁地压了下去,放柔了声音。 “我知道你痛失所爱,很难过。可我困在这里回不去,系统也召唤不出,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我也很烦的,你知不知道?” 辛夷:“我知道。” 傅九衢眉梢一挑,“那你还来气我?” 辛夷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 “我不是在气你,是在教你做人。” “……”傅九衢双眼冷冰冰地盯着她。 “这个世道的人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简单,今日是送个女人,明天呢?你要不防着一手,多留个心眼,说不定哪天就着了别人的道。到时候,你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傅九衢心里的火气彻底灭了。 他眼梢微抬,温声带笑,“关心我?” 辛夷:“关心我九哥。” “都一样。”傅九衢大言不惭地认下,淡然一笑:“今天的事,是我大意了,答应得太爽快。可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蠢,他们那点雕虫小技,我只是懒得计较……” 专注科研领域让他错失了很多人际关系的历练,但他一个智商超群的人哪里会真蠢?平原郡王献女色讨好他,当然不仅仅为了一幅画。 “下次不会了。” 傅九衢意外自己道歉会这么快。 可话出了口,收不回来了。 他道:“那天在药坊,我不该那么说。明知道你的心思,还往你伤口上撒盐。但你也把我收拾够了,害得我差点要卖身。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和好?” 新 /90/90878/31682014.html 第490章 好好跟媳妇服个软 外面隐隐传来动静,是孙怀的声音。 “郡王,郡王妃,小的有事求见……” 辛夷顺势将话题揭过去,朝傅九衢看一眼。 傅九衢清清嗓子,端坐沉脸:“进来。” 孙怀不是一个人来的,后面跟着一个低头垂目的梁氏。 她看上去很紧张,几乎不敢抬头看辛夷的眼睛,也不敢说话。 孙怀觍着脸笑,“二位主子,小的已经骂过她了,实不该不得准许就将人领进来,但也不能全然怪她,怪只怪小的没有交代清楚,让她误会了小的意思……” 对梁氏这个妇人,孙怀心下有愧,又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女人,即便嫁了别人那也是他儿子的亲娘,有情分在。 因此他把责任一力承担下来,就是怕傅九衢和辛夷这一对怪物夫妻有所怪罪。 “全因小的办事不力,主子要罚便罚小的吧……” 梁氏看他对贵人伏低做小的样子,没由来地心里一酸,低下头去告饶。 “不关孙公公的事,是民妇没听明白,也不懂个中的厉害,让贵人为难……” 女人最了解女人,因此她抬头看一眼辛夷,又特地补充一句,“郡王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礼物,更不曾吩咐民妇收下那个姑娘……是民妇自作主张,民妇有罪……” 傅九衢黑着脸,没有好脸色。 辛夷只是笑,轻描淡写,“孙公公快别自责了,你也是领悟错了主子的意图,怪不得你,更怪不得梁大娘……” 傅九衢:…… 话里话外好像是他授意的。 “下去吧下去吧。”他朝孙怀抬抬手,再使个眼神,“把人送回平原郡王府上,替我道个谢,然后直接回府去复命。” 孙怀抬头左看看,右看看,心里一喜。 “小的省的。” ·· 赵玉卿刚用了膳,让钱婆子扶着在园子里消食,丫头白芷便匆匆来报,“郡王和郡王妃回来了。” 园子里几个丫头婆子一听,个个眉飞色舞。 赵玉卿也掩不住脸上的笑意,“两个人一起回来的?” 白芷道:“一起回的,一起回的。恩恩爱爱的样子呢。” 心下的大石头落地,赵玉卿喜逐颜开地回到福安院等着,却在二人进来请安的时候,将笑容敛起,板着脸将二人教训了一通。 尤其对傅九衢,她恨铁不成钢,数落得比辛夷更狠,甚至直言不讳,说他最近心性浮躁,让她很不满意,再这么由着性子下去,她就要请家法了。 傅九衢听得头皮都快焦了。 以前的广陵郡王就真那么好? 一个个的,那是没见过他有多么好。 骂完,赵玉卿又以长辈身份传授起了夫妻相处之道。 “既然回来了,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往后好好过日子。小夫妻哪有不拌嘴闹脾气的?但拌嘴闹脾气就离家出走,哪怕有天大的理由也不应该,也是错处。” 赵玉卿又狠狠瞪了儿子一眼。 “下不为例。回去好好跟你媳妇服个软,说点好话哄哄她。” 傅九衢:…… 长公主怒目:“听到没有?” 傅九衢:“是。” 古代的大孝子真不好当,老娘说得再是不对都得点头。 傅九衢满是不耐地回到临衢阁,屏退了下人,总算轻松下来,“今晚我睡哪儿?” 辛夷褪下氅子挂在衣架上,“你爱睡哪睡哪。” 傅九衢斜眼看她,“我要睡床。” 辛夷:“行。” 人家是没有吃过苦头的公子哥,想要睡床也是理所当然。辛夷并不去跟他争执,卸了钗环就去净房沐浴。 以前九哥在时,她在房里很是自在,常着一袭轻便的寝衣就往净房里钻,有时候九哥看得心动,便磨着要伺候她梳妆,等将她洗好白白地出了桶,再捞入怀里一番缠绵…… 辛夷将房门掩好,上了闩,这才慢慢走向蒸气袅袅的浴桶。 一双玉足白皙圆润,踩在滑湿的木梯上,修长的腿迈入浴桶,再慢慢地沉入温热的水底…… 整个人淹没其中,辛夷激灵灵一颤。 雾气氤氲了她的视线。 那掬水声淌入记忆,带来片刻的恍惚。 傅九衢的轻笑,疑似在耳侧。 “十一。” “就想在这里疼你一回。” 脚下滑不溜秋,她怎么都踩不稳,在他手心里像个没生骨头的软物,怎么躲避都不成,最终任他乱剑斩下,林间深浅,梅朵染醉,皆由了他来左右,徒留一抹厮磨时簌簌的水波,笙歌多情。 那时辛夷不明白他为何总是贪得很,一日不见便像失了魂似的,恨不得时时刻刻缠着她,像个贪吃的孩子,难忍片刻。 如此容色绝艳的一个男子,本该是清润君子,偏生要带着她沉沦欲海,颠倒日夜……便是如今想来,仍是让辛夷意乱情迷,难忍战栗…… “洗好了吗?”敲门声让辛夷惊醒过来。 想得太过入神了。 不知何时,她指尖已攀住桶沿,捏得指甲缝都生痛了,犹未察觉。 辛夷徐徐松开手,调整好狼狈的呼吸,平静地问:“没有。有什么事?” 门外是傅九衢。 他沉默片刻,低低地道:“这个天别泡太久,小心受了寒气。” 辛夷很想说不用他操心,可想到他的那张脸,究竟还是软了心肠,没有怼他,只淡淡嗯一声算是应下。 水渐渐凉了。 辛夷阖了阖眼,深吸一口气,这才站起来擦干身子,穿上寝衣又在外面披上一件宽大厚实的大氅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开门出去。 傅九衢靠在床头,拿着她看过的医书,慵懒地半阖着眼睛,黑眸闲闲地朝她看过来,眼底有一抹灼热的光。 辛夷吓一跳。 她下意识想到九哥。 往常他也会这般等她,然后不怀好意地将她捞入棉被压下…… “你挺白的。”傅九衢看她一眼。 其实他是想说比他白的女子很少,他觉得有点稀奇,可是在此时此刻在小娘子刚刚沐浴出来的时候,怎么听都有点调戏的意味…… 辛夷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抱起柜子里的被褥,往外走。 “干什么去?”傅九衢不满她的无视。 辛夷回头:“出去睡觉。还是说,你要睡外面?” 傅九衢不耐烦地道:“说的什么废话?当然我去睡外面。” 他又拍拍床沿,“坐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这熟悉的动作有一种奇怪的男性荷尔蒙散发,让辛夷直觉危险,神经突了一下。 “有什么你说就是,我听得见。” 傅九衢看她睫毛扑簌簌眨动一下,肉眼可见的紧张,唇角一勾。 “你这么怕我做什么?长什么样的美女我没有见过?不至于对着你乱来。” 辛夷静静地看他一眼。 傅九衢被气笑了,“过来,真的说正事。” 辛夷将被褥放好,走过去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 “是不是要钱?” 傅九衢:…… 他默默换个姿势,坐在床沿上,朝辛夷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将自己要搞个生物实验室的事情告诉她,并阐明利弊,表示此举对她的药坊也有助益,希望得到她的支持…… 然后辛夷并不耐烦听那么多。 不等他晓以情理,就点头。 “可以。只要是正当用途,我都支持。还有别的事吗?” 傅九衢:…… 他抬起下巴:“案上的匣子里是百晓生的信,给你带回来的。” 辛夷扭头,走过去拿,“谢谢。” 傅九衢缓一口气,“其中有两封信,还挺有意思。与剧情都契合得上。” 见辛夷不答,他又说:“今晚我在你床边打个地铺将就一夜,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如何应对。” 辛夷觉得他这个要求十分古怪,沉默着翻看信件,没有说话。傅九衢当她默许,起身便将柜子里的被褥拿出来,又抱出一床凉席垫在下方,再把地铺打好,朝辛夷扬了扬眉梢。 “我先睡下等你。” 人往褥子上一倒,被子一拉便躺好。 (本章完) /90/90878/31689151.html 第491章 帐里帐外 辛夷将那一摞信件看完,慢慢越过他走到床侧,慢慢将帐幔上的金钩放下,然后返身吹灭了火烛,这才爬到床上。 隔着一层帐子,宛若两个世界。 辛夷安心地松口气,侧过身子面向他。 「说吧。你想说什么?」 傅九衢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心里很不平静。 这被褥上好似沾上她身上的幽香,钻入鼻端,就像小猫的爪子,一下下挠在他的心里。 这感觉很是怪异。 不是他熟悉的,又像是他曾经熟悉过的。 他神思游走,发现整个人很分裂。 「就是……」 他说话有点大喘气,支吾一下,冷不丁问: 「我说咱们能不能点盏灯再说话?」 辛夷无语,「为什么?」 傅九衢看着黑暗中的帐幔,「你不觉得这样很暧昧吗?」 辛夷:「不觉得。心里没鬼你暧昧什么?」 「行吧。就这样。」傅九衢双手抱头,觉得十分闹心。 这样和她说话隔着的哪里是一幅帐子,分明是隔着明月千里。 「榆林巷闹鬼的那封信,我觉得古怪。」 他顿了顿,问辛夷:「这人以前给你写过信,说有白衣鬼魅飞檐走壁,跃入刘家的院子?」 「没错。」辛夷道:「那时正值高明楼在汴河失踪,我便想多留一双眼睛。给了他一张天眼符,让他继续观察鬼魅,不让近身祸害他的妻子,再给了他一个安胎宁神的香包,让他的妻子随身携带,说是辟邪之用。」 眼下那个人又来信了,说白衣鬼魅再一次出现,他带着天眼符亲眼看到他从刘家院子飘入平原郡王的后宅。这人胆小,求百晓生帮忙驱鬼。 辛夷动了一下,帐子上的流苏微微摆动。 「你怎么想的?」 傅九衢静静地看着帐幔的影子。 「你猜平原郡王给我买画的银子是多少?」 「多少?」 「一万两。」 「……」 饶是辛夷如今执掌中馈,名下又有诸多产业,算是看多了大钱,仍是觉得一幅画出手就是万两白银有点夸张。 「他没有讨价还价?」 「是他开的价码。」 「好家伙。」辛夷仔细算了一下,「一个闲散宗室居然这么有钱,你说,普通人努力的意义在哪里呢?果然是投胎技术胜过千术万术。」 傅九衢:「不只如此,在他的府上,玉器古董皆是寻常,哪怕婢女也是珠环翠绕,一副金玉满堂的盛景……」 辛夷唔一声,「就我所知,过得清苦的宗室子弟大有人在,他凭什么这么有钱?」 傅九衢道:「只怕他的钱,来路不正。」 辛夷:「早知道把那玉容娘子留下,说不定还能从她嘴里得到什么线索。」 傅九衢:…… 两个人沉默片刻没有说话,辛夷以为他生气了,轻咳一下转移话题。…. 「九哥虽然许久不掌皇城司事,但他手底下留下了不少暗桩和察子,你都可以用。这些事情,我出面不方便,所以,虽然你不感兴趣,还是要劳驾你去办。也不麻烦,你交代程苍就行,你有吩咐,他自然差人去查。」 「嗯。」傅九衢点点头。 再一想她看不见自己,于是翻个身朝着她。 「这事我明天去办,另外一件事,就是那个青玉公子……」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信你看了吧?」 辛夷轻应一声。 那一摞信里,有一封是青玉公子写给百晓生的,内容很是朴实无华,没有向百晓生求教,也没有诉说苦难求助,只说仰慕百先生大名,问可不可以邀请他共饮一杯。 从百晓生在汴京成名开始,就有不少人想一睹他的真容,像青玉公子这般直接相邀的不在少数。 因此,这封信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最特别的是傅九衢的态度。 辛夷直截了当地问:「你觉得那封信有什么问题?」 傅九衢沉默片刻,「有个事情,可能你不知道。」 辛夷略惊,「什么?」 傅九衢道:「在汴京赋最初的剧情脚本里原来有一段背景故事,做成了支线任务,与宋太祖起兵,南唐李氏战败亡国有关。后来从封测的版本里,好像就没有这一段了。但我不是很确定,你有看到过吗?」 两个人难得这么和气地探讨故事。 来自同一个世界的某种精神气场终于契合。 辛夷语气随和了许多,「你说清楚。没头没脑的话,让我猜吗?」 傅九衢轻轻地笑了一声,将被子往上拉了拉,那磁沉的声线便在黑暗中散发出动听的余韵。 「当年,宋灭南唐,南唐后主李煜一面遣使向赵匡胤臣服,一面建造大舰、战船,部署兵力准备迎敌。但那时赵匡胤志在一统,早已将南唐视为囊中之物,随时准备剑指江南。当时宋兵势大,先后灭了武平、后蜀,南汉,李后主心里清楚不敌宋兵,又不甘心做亡国奴,也早早做好了准备……」 「南唐所在的江南历来富庶,鱼米之乡,有钱有粮,因此李煜留下的,不仅仅有名垂青史的《相见欢》,还有一笔富可敌国的财物。李后主性格忧柔寡断,但这件事情却做得义无反顾。一来李氏江山自他灭绝,对不住祖宗,他留下财富只盼子孙有能为者,可以东山再起,就算没有争气的子孙,也不能眼睁睁把这笔财富白白奉送给赵匡胤……」 「这位李后主治国无方,为政昏庸无能,但诗写得好,爱好风月喜作文章,为了藏匿财富也是绞尽脑汁,并延续了他风花雪月的特点。据说他把藏宝的地点融入在一首词中,在被俘前交给了后人,并逃出了江宁府……」 辛夷听得兴起,「据说,据谁说?」…. 傅九衢笑了起来,「剧情就是这么写的。我哪里知道?你后来玩游戏,没有这个支线吗?」 辛夷在脑子里搜刮了一下。 「没有。」 她不是每个剧情都玩过一遍的资深玩家,但是这次回去她却把游戏脚本仔细地阅读并记忆过,可以保证自己确实没有看到过这一条线。 「游戏是不断更新的,每个版本都会有增减,我所知道的可能也不是全部……」 辛夷想通这一点,脑子一转。 「可是,这与青玉公子有什么关系?」 傅九衢看到帐幔拢动,抬头一望,似乎隐隐可见帐中人的剪影,唇角情不自禁地勾了起来。 「我记得那首词的词牌名……就叫《洞仙歌》。」 辛夷思忖着,扭头问他:「你不是说剧情都忘了吗?怎么会记得这个?」 傅九衢暗叹一口气,「我是试玩的第一个人。我试玩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它,当然记得。」 辛夷想了想,「这么说来,青玉公子的《洞仙歌》和李后主这首《洞仙歌》还真的有点关系?」 傅九衢懒洋洋地哼声:「你们只看到青玉公子眉目如画,俊美如我,却不想这样一个相貌不凡的清俊公子为什么要出来抛头露面,在勾栏瓦舍里任人评头论足?」 说别人也忍不住夸一下自己。 辛夷觉得 他有点好笑,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想法很有道理。 「那你再想想,游戏里还有什么提示没有?」 「想不起了,我就玩了不到十分钟,当初游戏还没测试粗糙得很,我玩得无聊就下了游……」傅九衢说到这里,突然停下,久久,发出一声幽幽地叹,「依稀记得……好像李后主有个后人从江宁府逃去了扬州?」 扬州? 辛夷猛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拉开帐子盯住他。 「这么一说,我就茅塞顿开了。」 「什么?」傅九衢看着她黑黝黝的影子。 「九哥为什么甘愿贬黜扬州?那可是南唐覆灭之地。」 「……」 辛夷许久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喂一声。 「我说的不对吗?」 傅九衢:「如果你不张口闭口就是你英明神武的九哥,我觉得对极了。」 辛夷:…… 她懒得跟这个人斗嘴,急急问:「九哥一定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你快想想,脑子里可有什么记忆?」 「没有。」傅九衢平静地道:「连你都忘了,哪里还会记的别的?」 「……」 辛夷拉上帐子,平静地躺回去。 「直男去死!」. 姒锦 wap. /90/90878/31696042.html 第492章 女子的心思 翌日大早,辛夷起床的时候,傅九衢在庭院里练武。 落地在半空飞舞,寒风萧瑟而过,唯他挺拔俊俏,气宇轩昂。 手术后,他的身子日益康复,比以前健硕许多,面目也变得明朗起来…… 辛夷一动不动,目光迷离。 傅九衢好像意识到她的目光似的,突地举剑回头,朝她一笑。 辛夷连忙拉下帘子。 待他练完回来,洗去一身的汗水,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没事人一样去福安院里请安。 赵玉卿看他们和和美美的样子,满意地留他们用膳,席间又是免不了一番说教,最后再旁敲侧击地询问一下辛夷的肚子有没有信儿。 辛夷只管低头害羞。 这个婆婆不是个苛刻的人,只要她这样就可以避开追问。 不料,傅九衢却是个猪队友,当即表示会多努力,哄得长公主眉开眼笑,让钱婆子送上一堆补品,气得辛夷却恨不得戳死他。 离开福安院,辛夷带着两个丫头和一个三念去药坊忙碌,傅九衢也领着程苍和段隋几人离了府。 二人在府门外分道扬镳,谁也不肯多瞧谁一眼。 吕氏今儿又过来了。 曹翊将她送到药坊门口。 辛夷与他远远看见,各自点头招呼,曹翊微微一笑,便打马前去应卯,吕氏领着丫头看着曹翊的背影离去,这才回头和辛夷说话。 “这几日有劳郡王妃了。” 辛夷看她红光满面,微微一笑。 “看样子和曹大人很是不错?” 吕氏轻嗯一声,娇羞地垂下眸子,“你就别打趣我了。” 顿了顿,她随同辛夷进门,看她忙着摆弄器具准备做针灸和艾灸,神色又柔软了几分。 “那日得了郡王妃点拨,夫君待我与以往大是不同。” 辛夷回头看来,眨个眼睛,“恭喜恭喜。” 吕氏的脸颊更是红润了几分,像是迫不及待与人分享一般,说起自己与曹翊的私事。 “夫君总算肯为我花心思了,待我也细心了很多……” “那是好事。”辛夷真心为她高兴,“躺下吧。” 吕氏乖乖地躺在内室的床上,双手放在小腹上,怔怔地看她。 辛夷拉上帘子,便着手针灸。 “今日针灸完,明日就不用来了。” 吕氏怔了怔,不放心地问:“这就不灸了,能行吗?” 辛夷微笑,眼神落在她紧攥的手上,“针灸也不能无度,接下来还得慢慢地调理,以你的心情舒适为主,保持好心情……” 说罢看吕氏不放心的样子,又低低一笑。 “曹大人这么努力,要是顺利的话,说不定小宝宝已经种在肚子里了……”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吕氏长这么大没见过比辛夷更直率更敢说的女子,登时羞窘不已,双手捂脸,“郡王妃,你就饶了我吧,别取笑我了……” 辛夷笑了笑,敛住神色。 “不要太担心,回去有什么不舒服,你再来找我就是,不耽误什么。” 吕氏轻轻点头,一双妙目慢悠悠地阖上。 针灸的过程约莫就两刻钟,吕氏没有说话,却在辛夷收针时,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 “郡王妃真是个奇女子。” 冷不丁得了表扬,辛夷轻轻一笑。 “恰好学了门手艺罢了,算不得什么神奇。” 吕氏摇头,“我所指并非医术,而是你这个人,仁心善行,贤德流芳……” 这下把辛夷夸得不好意思了。 “这只是为医者的本分,曹夫人不要太高看我。” “你可知,我以前恨过你?”吕氏突然说道,双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 “在得知我的夫君心里装着你,得知你是他跪在祠堂三天三夜宁愿违抗母命也要一意求娶的女子,我恨透了你。” 辛夷眉梢一扬,“都过去了。曹夫人不要往心里去,你和曹大人才是夫妻,是要生儿育女,将来携手一生的人。” 吕氏笑了笑,“在你心里过去了,在他心里,一直过不去。我了解他,这辈子啊除非入土的那一天,否则,是不可能忘记你的。” 她捋了捋头发,又坐起来,“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跟你说客套话。虽说有时想来仍是会有点不舒服,但我对你已经不恨不怨了。像郡王妃这么美好的女子,谁人能不爱呢?恒齐能得你的垂青,同你有那么一段情分,珍而重之藏在心里,也是应当。” 辛夷抿住嘴巴,看着她,一言不发。 吕氏这时才察觉她脸色不是那么好看,登时觉得自己说得过分了。 不仅曹翊早已另娶,她也已经别嫁,再说这些不合时宜。 “我是真心的敞开心扉……除了你,我也没有办法和别人说起。抱歉,给你困扰了。” 辛夷:“困扰的不是我,而是你。” 有些话,辛夷不想说,可是吕氏开了头,她又必须说清楚。 “我为你针灸治疗只因为我是大夫,没有别的任何理由。就算不是你,换了别的什么人,我也一样如此。当然,曹大人当初帮过我,我记他的恩情,会更盼望你们夫妻恩爱。除此,别无其他。曹夫人,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吕氏点点头,歉意地道:“你不要生气,我嘴笨,不是会说话的人……” 辛夷莞尔,不介意地笑笑就出去了。 一个从小受训的官家小姐,曹家选中的当家主母,哪里会真的不说话? 辛夷相信吕氏对她有真心的感动,可身为女人又没有办法压下心里的怀疑和担心,所以会免不了对她说一些酸溜溜的试探话。 可以理解,但她不想接招。 曹漪兰例行过来保胎,看到吕氏在这里,叫一声小婶,热情地将人送上马车,掉头就找辛夷八卦。 “辛夷,你这次功劳大了。我今儿回娘家听他们说,小叔和小婶现在可恩爱了呢。” 这个曹漪兰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还是得空就来找她,依她的说法,只要有辛夷在跟前,她和孩子就安全,一日不见辛夷,心里就不踏实。 辛夷忙自己的,不太想理她,“是吗?” “那当然是真的。”曹漪兰完全没看出辛夷无心听她说这些,拉近凳子,捧着肚子继续说曹翊和吕氏的事情。 “原本我祖母都要张罗着给小叔纳妾了,看他又勤奋了一些,夜夜都宿在小婶的房里,这才打消了念头。怪不得小婶那么感激你呢。” 辛夷眯起眼看她,“以前他们夫妻不睡一处?” 曹漪兰看她终于有了兴趣,整个人都明媚起来,双手抱住肚皮懒洋洋地点头。 “小叔这人性子寡淡,公务忙,早出晚归,说是不想吵醒小婶,大多时候都是移室另居的……小婶可以没少为此哭。” 说着这位曹大姑娘又感慨起来,“其实我还有点羡慕她。若是蔡大烂人也有这样的自觉多好?” 辛夷笑起来,“他要三天不回来睡,我看着急的就是你了吧?” “瞎说。”曹漪兰翻个白眼,“我这怀着肚子呢,要多嫌弃他有多嫌弃他。你都不知道,他没事就往我的肚皮上摸,我咂摸着,孩子肯定也烦他得很。” 辛夷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曹漪兰又问:“话说今日九哥把他叫走,他们做什么去了?” 辛夷愣了一下,“是吗?我不知情。” 呵!曹漪兰眯起眼,“男人扎堆,肯定不干好事。” 辛夷:…… (本章完) /90/90878/31696111.html 第493章 药发傀儡 傅九衢和蔡祁去沉玉瓦子浪了一圈,没有看到青玉公子,那个叫《洞仙歌》的诸宫调,今日也没有演出。 傅九衢特地找小厮打探一下,听说青玉公子病了,有两三日不曾登台,就没兴趣再坐下去了。 “走吧。” “我不懂。”蔡祁问:“你怎么也对他感兴趣了?” 傅九衢看他一眼,“你不必懂。” “神神秘秘。行,不说就不说。”蔡祁不满地瞪他一眼,拉着人就走,“我们去药坊,接我媳妇。” 傅九衢将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 “不去。我还有事。” 蔡祁目光古怪地上下打量他,“用我帮忙吗?” 傅九衢迟疑一下,朝他勾勾手,蔡祁将耳朵凑上去。 傅九衢问:“以前他……不,我是说我……” 蔡祁老半天没有听到下文,蹙起眉头。 “重楼,你到底要说什么?怎么最近看你奇奇怪怪,莫不是中邪了吧?” 傅九衢闭了闭眼,摆手,“可能是吧。罢了,去药坊。” 两个人结伴去药坊的时候,坊里正用午膳,里里外外欢天喜地。这个地方就像有什么魔力,一看便让人情绪大好。 蔡祁不客气地坐下来就让人盛饭,曹漪兰看着他实在嫌弃极了,不停朝辛夷使眼神。 辛夷只当没有看见,将傅九衢叫到一边。 “你去沉玉瓦子了?” 傅九衢微微一怔,浅浅笑开,“这也能猜到?” 辛夷:“有线索吗?” 傅九衢沉默一下,说道:“人不在。但榆林巷的事,我让程苍派人去查了,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线索……” 他突然问辛夷,“你看过药发傀儡吗?” 辛夷嗯一声,“勾栏瓦子里常有的表演,这种专业艺人很是厉害。至今不知是什么原理……” 傅九衢道:“今日沉玉瓦子也有人在准备药发傀儡,我看那纸制的假人飞腾起来,在空中旋转,当时就想,榆林巷那个白衣飘飘的‘鬼’,是不是药发傀儡,一种用火药表演的幻术?” 辛夷沉默一下,没有应声。 药发傀儡其实是焰火表演的一种,在北宋极是盛行,通过专业艺人的操控,再借助火药的力量,可以让纸制的人物在空中做出傀儡戏一样的表演。只可惜,这种技术在后世已然失传,而当下那些专攻药发傀儡的艺人,也不会轻易透露表演的窍门,更不会随便授徒。 “可是,药发傀儡借助火药的爆炸和燃烧,肯定会发出声响……” “那人在信中,也没有说没声响啊。” “……” 话虽如此,如果有声响或是药发傀儡,又怎会误以为是鬼? 这一点说不通,但傅二代丰厚的想象力还是让辛夷稍稍打开了一点思路。 看到是人的模样,也不一定是真人。 毕竟那种可以在空中随便“飞来飞去”的轻功,并不存在。 ·· 三天后,卫矛来了。 那天恰好休沐,他身着便服,来府上求见。 傅九衢在那天以前,没有跟他有过直接交道,怕穿帮,特地叫上辛夷一起。 于是长公主府的人又一次看到夫妻俩同进同出的恩爱模样,不胜欢喜。 “郡王、郡王妃。” 卫矛看到傅九衢,一如既往行下属礼, 傅九衢连忙让人为他看座。 “卫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卫矛看一眼堂上的丫头和侍卫,目光微转。 傅九衢与辛夷交换个眼神,示意他们都下去。 卫矛这才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道:“京中都在传郡王年后要去扬州,此事可当真?” 傅九衢想了想,慢条斯理地笑,“我也在等官家旨意。” 卫矛突然抬起眼皮,看一眼傅九衢和辛夷闲淡的样子,叹口气,将茶盏放下。 “我就不绕弯子了,直说了吧。郡王近日是在查榆林巷的事情?” 辛夷心里一惊,朝卫矛看过去。 傅九衢道:“皇城司的眼线果然了得。” 卫矛拱了拱手:“全靠郡王栽培。” 他见傅九衢神态冷漠,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郡王不要误会,不是属下有意调查郡王的行踪,而是不巧,皇城司也在查榆林巷的平原郡王……” 傅九衢:“哦?” 卫矛客气地道:“如今刚有点眉目,我不防透露给郡王。平原郡王绕开军器监,私开作坊,制贩黑火药,此案所涉甚广……郡王和他若是没有什么交情,少往来为妙。” 两人共事多年,傅九衢对卫矛有知遇之恩,他不愿意平原郡王的案子牵涉到傅九衢。 所以,这句话算是一种点醒。 傅九衢轻轻地一笑,“看来什么都瞒不过皇城司的眼睛。” 辛夷瞥一眼他眼底的冷意,轻咳一下,笑着对卫矛道:“说来是我的不是,前几天和夫君赌气,克扣了他的用度,害得他手头吃紧,恰好平原郡王看上了他别院里的一幅画,便转让给了他……” 卫矛没有吭声。 辛夷又是一声笑叹,“嗐,我就说嘛,怪不得平原郡王那么有钱,出手就是一万两。原来人家做的是这种生意……” 北宋已有以火药为原料的武器,如引火毬,火蒺黎,引火球等等,只是火药更多是用在了娱乐的焰火上头,以致架子烟火、药发傀儡盛行,火器发展却很慢。但缓慢不代表没有,因为黑火药的高爆炸高燃烧性,北宋朝廷对原料也是严加管控的,除去官办的作坊,私人不得制贩火药。 就不知平原郡王甘冒风险,是单纯为了钱,还是有别的目的。 卫矛没有说,他们也不好再问。 辛夷朝傅九衢看一眼,笑盈盈地道: “郡王如今勒停在家,不会插手朝廷的事情。只是这事有些巧合了,前两天,我听药坊里一个病人说榆林巷总是闹鬼,大晚上的,有一只白衣飘飘的鬼魅,从这个院子飞到那个院子……” 顿了顿,她不待卫矛开口,便紧张兮兮地道。 “说来也怪,自从听了这档子事,我晚上总做噩梦,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白衣鬼魅……郡王这才差人去查,没想到,竟是碰上皇城司。” 说罢,她又将问题丢给卫矛,“不知卫大人可有听说此事,有没有什么说法?” 看她说得煞有介事,傅九衢嘴角微微一撇。 卫矛却是笑了起来。 “郡王妃莫要害怕。此事卫某也听说了。眼下刚好有一点眉目,恰是那平原郡王在后宅垒了个土坯房子做火药,白衣鬼魅没有,装神弄鬼是有的……” 他又朝傅九衢拱了拱手。 “等有了实证,我再向郡王禀报。” 傅九衢还礼,却不言语。 卫矛又坐了片刻,说了些皇城司的事情,约莫一盏茶功夫便告辞离去了。 傅九衢哼声,有点不高兴。 “这是来让我不要插手吗?” 辛夷皱眉,“那咱们还查不查?” 傅九衢扫她一眼,“查什么?此事显然已有眉目,只看皇帝要如何发落了。哼!自古以来,平民百姓偷只鸡也得蹲大牢,皇亲国戚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有的是人出来擦屁丨股。” 辛夷挑了挑眉梢,没有言语。 说来他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有这样的觉悟不容易,应当鼓励。 “行了。有皇城司在查办,就不关咱们什么事了。闹他的鬼去吧。” 她瞥傅九衢一眼。 “这阵子你专心研药,免得临去扬州,什么都没有准备好。” 傅九衢:“这个没问题,只是……你确定要去扬州?京里不好吗?” 辛夷静静地笑,“既然是九哥的想法,就一定有他的用意。扬州我一定要去。” 傅九衢轻咳一声:“那要是皇帝改变了主意呢?” 辛夷侧目看他,总觉得他神色比从前有了变化,仔细观察又说不出来变在哪里,但他的眉目分明是友好而温和的,于是她便多添了几分笑意。 “你去面圣。我相信你会有办法。” “……” 傅九衢觉得自己就是她手里的药发傀儡,她往哪里指,自己就得往哪里打。 只可恨系统不在,否则这天下都由他说了算,莫说让皇帝听话,就算是让她言听计从也不是不可以…… 新 /90/90878/31703208.html 第494章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宫里的旨意来得比辛夷想象中的快,没有等到傅九衢再次入宫,一道诏令就决定了他的去处。 诏令上称,广陵郡王傅九衢保留爵位、尊号,放扬州省过,无诏不得返京。 在职官一项,赫然写着「知扬州」三个字。 知扬州,意喻扬州知州,五品。 这个结果大出辛夷的意料,也比她想象的结局好了很多,显然,赵祯对傅九衢还是手下留情了,即便千夫所指,谏官痛骂,仍是顶着压力让他主政一方,甚至为他保留了爵位和尊号。 一把手的位置更方便办事,可以说是意外之喜。 当然,也得感谢傅九衢有一个光鲜的履历。知州知府皆由文官充任,若不是他状元出身,难当此任。 赵玉卿也是喜极而泣,赶紧让辛夷和傅九衢入宫去给皇帝谢恩。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啦。这已然是舅舅力争的结果,不然依着谏官的意思,莫说知扬州,御史台狱只怕也要蹲上三年五载才得了。」 有时候,人害怕的不是困难,而是未知的恐惧。 贬黜扬州既成定局,悬在心里的大石头反而落地,人也平静下来。 广陵郡王夫妇入宫,引来了无数的目光。 不说这二人向来有争议,就说此番前往扬州在大多数人看来也是凤入鸟巢。一旦离开东京这个政治权力的中心,广陵郡王还能取信于官家吗?何年何月才能翻身? 御书房。 李福看到二人,却是一如既往的恭顺,「郡王,郡王妃稍等,杂家这就去通传。」 傅九衢拱手,「有劳公公。」 辛夷看他越发有板有眼,像模像样,唇角不由掀出一抹笑。 他不搞事,她便放心很多。 两个人安静而立,片刻后御书房的门开了。 走在前面的是赵如念,她脸色青白不匀,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用手帕捂着额头,似乎在掩饰什么。 李福躬着身子在她身后,温声道:「官家有请广陵郡王和郡王妃觐见。」 傅九衢和辛夷齐齐行礼,赵如念却在这时走了过来。 站在傅九衢的面前,她才愤懑地慢慢放开手,露出额头上的一团瘀青。 不知道是自己撞出来的还是磕头磕出来的,白白净净的小公主,这般白皙的面皮配上这瘀青的颜色,着实令人心惊。 傅九衢却没有什么反应…… 他对赵如念不熟,仿佛看不到她的愤怒,扼住辛夷的手腕侧身就要走过去。 「表哥,我有话问你。」赵如念突然开口。 那声音低沉嘶哑,好像哭坏了嗓子。 辛夷想到当日为她落胎时,赵如念那痛不欲生的样子,心情有点沉重。 小公主是爱情脑,可她也无非是一个工具人,只是没有躲过张巡的大光环罢了。 「郡王。」辛夷提醒比福康公主还要傲骄的傅九衢,「我在前头等你。」…. 「不必。」傅九衢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仿佛这样会比较安心,朝他莞尔一笑,这才不愠不火地问赵如念,「有什么话你表嫂听不得?」 赵如念望着他,「我是公主,你是郡王。」 「那又如何?」 「我说的算。」 傅九衢笑了笑,目光里是显而易见的嫌弃,「那也得你这个公主什么时候说话算数了才行。」 「你……」赵如念的脸颊涨红,「你太狂妄了。」 「是啊,所以我被贬黜扬州了。不如你回去问问舅舅,要不要把我再多流放三千里?」 傅九衢微微闭目,声音懒洋洋 满是奚落,气得赵如念怒火攻心。 她方才在赵祯面前为张巡求情挨了训,自然而然将一切的根源指向了傅九衢这个始作俑者。 可气归气,恼归恼,让她再去找父皇理论是万万不敢的。 「你狠!」赵如念咬了咬后牙槽,尖锐地冷哼一声,「张郎当年救你一命,免你断臂之苦,你却抢他妻室,假公济私对他报复打击,你怎会是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她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没有你这个表哥。」 「很好。」傅九衢眼梢微抬,不以为意地缓缓笑开,「没有你这个表妹,不影响我逍遥快活。没有我这个表哥,你早不知道死在哪里去了。」 说罢他用力拂袖,瞥一眼赵如念。 「本以为你是年纪小被人蒙骗,这才犯蠢。现在看来你就是天生愚笨,活该让人骗!」 以前辛夷觉得他狂妄自大又毒舌,从不给人留情面,可恶得很,如今看他对赵如念说话的样子,这才发现以前是误会他了——在她面前,他已经收敛很多。 赵如念气得身子发僵,内心氮气上涌,差点没晕死过去。 李福在旁边看得一个头两个大,见状赶紧过来和稀泥。 「郡王,官家在等您……」 傅九衢换了一张温和的笑脸,朝他点头,眸中厉光扫过赵如念,这才牵着辛夷慢慢迈入门槛。 ·· 御书房里,赵祯凝神而坐,不知道在想什么,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对他们进来丝毫没有反应。 傅九衢和辛夷对视一眼,上前请安。 赵祯这才抬头,目光落在傅九衢的脸上,摆手示意内侍。 「你们都下去吧。」 李福躬身而应,领着两个小黄门退下去,顺势合上房门。 房里突然安静下来,赵祯目光扫过夫妻二人,「坐。」 傅九衢:「微臣不敢。」 赵祯冷下脸来:「让你坐就坐!你忤逆我做什么?」 天子说话那叫一言九鼎,不听话就是违逆。 待稍事坐定,赵祯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脸色这才慢慢地缓和下来,无奈地哼笑一声。 「差点让福康给气糊涂了。」 傅九衢抬了抬眉,「公主盛怒,方才还在外面教训了微臣一通。」 赵祯一怔。 这像是福康公主能干出来的事,他苦笑一下,完全不做他想,深深一叹。 「让我给惯坏了,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事到如今,还念着那个张行远,恨我拿了他们的孩儿……」 傅九衢不以为然地道:「公主要恨也该恨微臣和拙荆,孩子是在长公主府弄丢的。」 赵祯摇了摇头,失笑一声,「她倒也没有那么蠢,心里知道是我的意思。罢了,让她恨吧,开了年就要给她议亲了,等成了婚,有了孩子,慢慢也就过去了……」 皇帝心里早有驸马人选,辛夷和傅九衢也知道驸马会是谁,虽然明知道福康未来的婚姻又是一个火坑,不得幸福,可是事到如今,她除了嫁张巡,恐怕嫁谁都是一样的悲剧……. 姒锦 wap. /90/90878/31703361.html 第495章 大喜 无法阻止的事情,二人心照不宣地一笑,不说话。 赵祯:“是你们母亲叫你们来的吧?” 傅九衢承认,“是。” 赵祯盯住他的目光里有短暂的无奈,幽幽一叹,“你心里怎么想,可会埋怨朕?” 傅九衢道:“这圣旨来得这么迟,便不怨了。” “哦?”赵祯笑问:“此言何解?” 傅九衢平静地看着他,“官家迟迟不肯下旨,想来一直在为外甥争取留京。力压朝臣并非易事,拖到如今才下旨,官家心中的纠结不比微臣少,微臣怎会不识好歹,不懂感恩,反生埋怨?” 辛夷赶紧低下头,做老实状。 不然,听到他说如此道貌岸然的话,是会崩情绪的。 毕竟私底下,他可是一口一个赵祯的叫。 赵祯果然大受感动,唏嘘一声才道:“你此番去了扬州,给朕争点气,做出一番建树上,再待上一年半载,最多三年五载,朕就将你调任回京……” “是。” 赵祯看他乖顺,轻捋长须,语重心长地道: “扬州乃淮南首府,渊源深厚。我朝三任宰辅,都曾贬任扬州……或宰辅折冲处,或贬官擢升地,或是仕途进身之所,各有不同。至于你将来有什么际遇,全看你的造化了。记住,朕不是让你去养老的!” 傅九衢猛地抬头:“微臣还不老吧?” 赵祯:…… “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要不是年后外甥就要离京,赵祯铁定要敲碎他的脑袋,可眼下,他难免生出几分舔犊之情,再看辛夷都变得和颜悦色了。 “你好好照顾郡王。”他看着辛夷,微微锁眉,带了几分警告,“去了扬州就规矩一点,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来,影响郡王前途。夫妻本为一体,只有郡王好了,你才有好日子过,这个道理不用我教你……” 辛夷无不应是。 “去吧。”赵祯朝她摆了摆手,单独留下傅九衢说话。 辛夷去外间等待,李福笑吟吟地上前伺候。 坐了约莫有一刻钟,傅九衢才从房里出来。 两个人相视一眼,默契地不说话,一直到出了宫,上了回府的马车,辛夷这才问他。 “官家和你说什么了?” 傅九衢忽然闭嘴,怪怪地看她。 辛夷歪头:“不能说?” 傅九衢:“想知道啊,你求我?带点诚意那种。” 辛夷看他一眼,侧过身去撩帘子看街景,一眼都懒得再看他。 傅九衢笑了起来,摆开长手长脚坐在车厢里,大言不惭地道:“男人间的对话,无非女人。官家交代我,小心看好你这个狐狸精,不要一世英明,坏在一个色字头上……” 辛夷侧目望了望他,靠在车厢上,只当没有听见。 其实,猜也能猜得出来,他们甥舅私底下无非是交代一些为官的门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扬州官场自有盘根错节的人情关系,京官过去未必好坐稳位置……而这些,在皇帝看来都是不适合女子听的。 只不过,辛夷觉得自己懂的未必比他们少。 “官家说,三任宰辅曾外放扬州,是要告诉你什么呢?” 傅九衢道:“当年宋庠状元及第,连中三元,因反而庆历新政而罢知扬州,后来新政失败重新入朝,这才正式拜相……你说,他想告诉我什么?” 辛夷纳闷:“什么?” “你想想?” “不知道。” 看她严肃的模样,傅九衢笑出声来,“你似乎忘了,我也是状元及第。” 辛夷眉头微皱,狐疑地看着他那张傲骄的俊脸,“那不是我九哥吗?与你何干?” 傅九衢:…… 要是人会被人气死,他坟头的草想必已经三尺高了。 他大袖一挥,不待辛夷准备就突然将人拽了过来。 辛夷脑子一晕,突然觉得胸口发闷,脑子里天旋地转般整个人倒在他的怀里,想要直起身,却发现腿脚发软,一阵晕眩…… “怎么了?”傅九衢察觉她情绪不对,紧张地问。 辛夷凉凉地盯住他,“放开我。” 她神色尖锐,像一头张牙舞爪的小兽,仿佛要吃人。 傅九衢悻悻地放开她,冷冷道:“你以为我爱碰你啊?不是看你脸色不好,扶你一把。” 那叫扶一把吗? 辛夷抚了抚冰冷的脸颊,迟疑一下也觉得胃里不舒服,好像有积食在往上涌,这种感觉让她很不舒服,想必脸色是不太好。 “可能是早上吃多了。” 傅九衢慢悠悠扫她一眼,心有疑惑,却没有多说。 “回头让周道子看看。” 辛夷:“我自己就是大夫,要找谁看?” ·· 从圣旨下来开始,长公主府都在为前往扬州做准备。 于是这个原来漫长的冬季,日子似乎过得更快了。 要出远门,发现要办的事情很多。 一是生意上的交接。 接到诏令后,辛夷便安排了张家大哥和良人先下扬州去打点。她计划在扬州开一个药坊分号,前期租赁店面、住房等等都需要时间准备,另外傅九衢那个实验室和辛夷的药研所需要的设备,也要由京中的匠人来打造。 两个人要准备的东西都很多,且不便假手于人。 二是人情上的往来。 自从诏令下来,来长公主府里拜访的人就络绎不绝,有一些是诚心来安慰,当然也有一些是来看笑话的。 只不过,从长公主到府里下人,一个个欢天喜地好像是得了天恩,俨然是贬官贬得最开心的一家人了。 其他人自有长公主接待,可是曹漪兰和高淼这些关系亲厚的,就得辛夷自己出面。 高淼与她约好,年后两家人一起出京,他和赵宗实顺路去扬州小住几日,再去岳州。 旅途有伴,辛夷自然欣喜不已。为此高淼三不五时过来帮她打点行装,告诉她一些自己的经验。曹漪兰就像个小跟班,挺着个大肚子亦步亦随,满嘴都是怨气,像个被抛弃的小媳妇儿,恨不能与她们一同出京…… 这些日子,几个姑娘常集在一起,围炉夜话,汴河泛舟,插花点茶,抚琴看戏,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大半个月,辛夷在忙忙碌碌中,日子过得十分充实,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月事没来…… 一直到除岁那天,宫中赐宴,她再一次胸闷呕吐,差点晕倒在席上,被傅九衢强行抱走,紧急叫来周道子。 “喜脉?”周道子不敢确信地换了左手换右手,换了右手换左手,再三把脉终于相信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是他医术不行还是郡王某方面的能力超群,周道子已经说不清楚了,只是回想郡王妃那天因为不能受孕而对着他怒吼痛哭的样子,老先生甚觉欣慰,也差一点喜极而泣。 “恭喜郡王,郡王妃这是有喜了啊……” 周道子:老夫这避子汤,还真是有点调皮呢,怎么就没避住呢。 傅九衢:不必自责。怪只怪本王穿透力太强…… 辛夷:闭嘴,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傅九衢:我错了,是小十一土壤好,容易出收成…… 辛夷:…… (本章完) /90/90878/31703445.html 第496章 九哥我们有宝宝了 郡王妃怀孕的喜讯传遍汴京。 赵玉卿欢喜得手足无措,给府里每个人都添了一个大红包,再将府里的丫头婆子全都叫到跟前,亲自交代辛夷的衣食、出行,再从中挑选了十二个稳重踏实的人去临衢阁。 她隆重的架势差点让辛夷再次晕倒。 除夕的红灯笼将府邸映得灯火通明,桃符未除,春联正喜,上上下下见面便是笑,节气上的喜上加喜,让每个人都十分开怀。 辛夷只觉得累。 身子疲乏是一回事,喜忧参半神经焦灼又是一回事。 她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看了九哥那封信以后就自认不会再怀孕,这阵子事情又多,完全忽略了自身的情况。 于是她一遍遍回忆有没有吃过什么药,有没有做出什么对孩子不利的危险举动,在第一次怀孕的新奇和紧张里,口干舌燥,心跳如雷。 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忍不住落泪。 一会儿又忍不住捧着肚子,对那个离开的男人说话。 「九哥,我们有宝宝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有宝宝了,你知道吗?」 心中悲喜难安,她没有守岁,早早回房睡下。 傅九衢则是被长公主叫到了福安院,在下人们一声声的「恭喜」里,不知所措。 每个人都说他要当父亲了,他却尴尬莫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个孩子确实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孩子,可是当了个便宜爹,连女人都没有碰过,他实在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赵玉卿看他笑容勉强,很是不满,「你怎么回事?拉着个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孩子不是你的呢。」 傅九衢:「母亲说的哪里话,我只是……只是回不过神来。」 赵玉卿点点头,理解他初为人父的紧张失措。 「当爹了就要有当爹的样子,不可再那般率性而为了……」 傅九衢连忙笑着称是。 赵玉卿思忖片刻,凝视着他道:「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扬州之行……」 傅九衢:「这个我都安排好了,母亲不用担心。」 赵玉卿摇摇头,「我是说十一就不要去了。舟车劳顿,对她和孩子都不好。不如待诞下鳞儿,再来与你团聚?」 傅九衢:…… 他看长公主不像玩笑,半真半假地一叹。 「我算是看出来了,在你心里孙儿比儿子重要,儿子可以放逐他乡,孙儿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 「破孩子说的什么话?」 赵玉卿嗔怪地看他一眼,饮一口茶,让自己平静些,「我看十一有了身子也是单薄,此去扬州路途遥远,你带着她多有不便。再说,换了地方她只怕是吃不好,也睡不好……依我看,就这么办吧,至少等你在扬州稳定下来再说。」 长公主很少干涉儿子和儿媳妇的私事,傅九衢知道她也是好意,一面听一面点头,等她分析完利弊,这才轻轻地一笑。…. 「这个儿子说了不算,还得看您儿媳的意思。」 赵玉卿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瞧你那点出息。」 她摆摆手,「罢了,你回去和十一商量商量。我去抄经了。明日起,你让十一不用来请安,我自会去瞧她……」 傅九衢心里开心,嘴上却道:「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刚刚坐胎尚不安稳,切莫让她劳累。」 「是!」傅九衢拱手。「母亲体恤,儿子先替十一谢过。」 ·· 花灯红映,年关纳福。 傅九衢回去的路上,府里仍是一片热闹气息。 每个人都面带喜色,傅九衢却笑不出来。 孙怀去跟儿子团聚了,跟在他背后的是背景板一样冷漠的程苍,即便发现主子有些异样,他也没有什么可说,只是亦步亦随地跟着。 跟着他在塘边吹冬风,跟着他在花园里乱转,再跟着他去猫舍左拥右抱,然后垂头丧气地回到临衢阁…… 辛夷已经睡下,但仍然醒着。 屋子里留了一盏孤灯,两个值夜的丫头。 「爷……」杏圆最先听到脚步声,在傅九衢推门那一刹那便行礼。 傅九衢没有看她和桃玉,目光投在那薄薄的纱幔上。 纱幔挡住了他的视线。 停顿一下,他道:「你们退下。」 杏圆和桃玉没有抬头,应一声便退下去了。 门合上时发出一道清脆的开合声,辛夷默默地阖眼听着。 傅九衢的脚步声徐徐过来,似是害怕惊动她,步子放得很轻。 一个人站在床边看了她片刻,再去净房。好半晌带着一丝水汽回来,去柜子里抱了被褥铺在地上,双手抱头看着夜灯出神。 房里没有声音,夜灯散发出暖红的光晕。 不知过去了多久,辛夷才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知道你没有睡着。」 辛夷没有吭声,他又道:「聊聊吧。」 「说什么?」辛夷翻转过身,双眼看着帐子上摇曳的灯影。 傅九衢听到她的声音,突然从地铺上坐起来,沉吟片刻,起身将帐子用金钩挂起,在她狐疑的眼神里,微微一笑。 「扬州你还去吗?」 辛夷觉得他大晚上说这个多少有点毛病。 「当然,行程不是都定好了吗?」 傅九衢将长公主的意思转述给她,轻描淡写地道:「我以为她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不说舟车劳顿,就说到了扬州也不知道是一番什么景象,换了环境对胎儿也不好……」 辛夷轻笑一声,挑高眉梢,「你这会儿来关心我的孩子了?」 之前听说她有喜的时候,傅九衢那个惊讶又古怪的表情,辛夷可没有忘记——那绝对不是惊喜。 「也是我的孩子。」 傅九衢说罢,见辛夷双唇抿紧,一副审视的样子,苦笑一下,抬手在她的额际抚了抚,像是手底有什么易碎的珍宝,极是小心。 「我想过了,也许我们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所以你选择无奈地接受现在的命运,接受广陵郡王留下的一切,包括他的妻子和孩子?」 辛夷声音很平静,却不难听出一点讥诮。 傅九衢明白她的意思,却没有与她争执的欲望。 「你这么说不对。他是为我量身定制的角色,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和他本来就没有分别。」 他侧目看一眼辛夷,轻哼。 「当然,在你心里我们不是一个人。」 「在你心里不也是一样?」辛夷反唇相讥。 傅九衢的眉目黯淡了许多,「不一样。」. 姒锦 wap. /90/90878/31712904.html 第497章 一家人整整齐齐 傅九衢凝视辛夷,温声道:「在我来的最初,我确实接受不了现实,有点人格分裂。但现在……」 他一声轻笑,「兴许是时间长了,每个人都告诉我,我是广陵郡王,你是我的妻子,那个人的记忆片段又时常在我脑子里浮现,我恍惚间觉得……我是他。一直是他。只是因为一个意外,失去了他的情感记忆。」 辛夷没有说话。 傅九衢倾身下去,额头几乎要贴着她。 「你不相信我?」 他原就生得好看,为了显得真诚,那目光格外清亮摄人,黑漆漆的眼波里,荡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委屈,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温柔而缠绵,还有几分让人怜惜的可怜,像被人遗弃的狗子,声线蛊惑得要人命。 「你信我好不好?」 辛夷有点招架不住。 这是九哥的脸,九哥的眼神。 她别开脸去,「我们说好的。」 傅九衢盯住她,许久没有动弹,目光里流光微烁,不知在想什么。 辛夷觉得两个人太过靠近,温度在不停升高,而且这样的动作本就暧昧,她终是有点受不了,伸手推开他的肩膀。 「快去睡吧,不要多想,你只是因为我怀孕受到冲击,意识失调。等明天醒过来就好了。」 「不是……」傅九衢眼神专注地看着她,「我想许久了。」 辛夷蹙了蹙眉头,不想再说这个。 「扬州我会去的,那是九哥的心愿。」 傅九衢抿了抿唇,一声苦笑,轻哑地道:「好。」 他慢慢直起身,走向那张地铺,那容色风姿灼人眼眸,辛夷不由暗叹一声。 「其实你不用再睡地铺。我现在有了身孕,我们分房而居那是情理之中,不会再有人说三道四了。」 傅九衢没有回头,漫不经心地躺下去,阖上眼睛懒懒一笑。 「习惯了。」 辛夷看着他,沉默地放下金钩。 ·· 正月初一走亲访友拜大年,辛夷大早起身,在丫头的服侍下洗漱,细致地收拾了一番。 忽略自己太久,这认真打量,她才发现胸脯都鼓了一圈,腰身也分明比以前丰腴了,只是脸颊依旧瘦削,没有长肉。 早该发现的,还是太粗心了。 她捏了捏脸颊,忍着胃里不适吃完了早膳。 杏圆来报,「两位小公子和三姑娘都在外面,等着给郡王妃拜年。」 辛夷笑盈盈地道:「天那么冷,为什么让他们等在外面?快叫进来呀。」 杏圆道:「今儿殿下交代下来许多规矩,其中最大的忌讳就是冲撞郡王妃,两位小公子和三姑娘想来是有些害怕……」 辛夷眉头蹙一下,让桃玉将自己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 三小只被紫菀带进来,端端正正地朝辛夷行了磕拜大礼,接下辛夷的红包,然后目光犹豫地在她身上停留,好像在打量她的宝宝在哪里…… 「噗嗤。」辛夷笑着朝他们招手,「过来,到娘身边来。」 两个双胞胎男孩大了,有些腼腆,但心下还是想要靠近娘亲,犹豫一下就走近了辛夷,任由她摸摸脸,捏捏肩膀,除了在拥抱的时候小身子稍稍僵硬,倒是一如既往的欢喜。 反而是三念,没有往常那么亲近,小心翼翼地站着,似乎不敢触碰辛夷。 「怎么了,你不认识娘了?」辛夷摸了摸她微凉的小手,让桃玉将桌子上的牛乳羹盛上一碗,「坐下把它吃了。过完年就要去扬州了,把身子养一养才好。」 三念眼睛一亮。 「我也可以去扬 州吗?」 辛夷很奇怪她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挑高眉梢。 「当然啦,你是娘的孩子,当然要跟着娘走,除非你不想去。」 三念朝两个哥哥看了一眼,拼命地摇摇头,又用力点头。 「我想,三宝想跟着娘去扬州。可是,可是他们说大哥哥和二哥哥要留在京里念书,三宝也要留下来……」 说到最后,孩子已经垂下了头。 这些日子以来,三念年纪越长,懂得的事情越多。 她知道自己和大哥哥二哥哥的不一样,「罪臣之女」的烙印也不知何时就贴在了她的身上。台狱里的张巡,她和两个哥哥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但无论如何她都洗不掉身上的血脉,不得不接受一些好事者的逗弄。 「你亲爹蹲大牢了你知道吗?」 「你后娘对你真有那么好吗?」 「等你后娘有了自己的小孩,怕是没精力管你了。」 「说来说去还是三姑娘最可怜呢……」 有些话听多了,难免在孩子心里种下阴影。 得到过爱的孩子,更害怕失去。 孩子心里的恐惧在得知辛夷怀孕那一刻,绷到了极限,以至于脸色发白,手心满是冷汗。 「对不起。」辛夷伸手将三念抱过来,紧紧地搂住,「这阵子娘太忙了,没有顾得上你们,但娘不是跟保证过的吗?不会跟你们分开的……」 三念眼圈红红地看着她,生怕希望落空。 「真的吗?」 「当然,娘什么时候骗过你?」辛夷点点头,叫来杏圆,笑盈盈地道:「你等下带三姑娘去看看,我给她打点的行装。」 三念愕然,「娘,我怎么不知道呢?」 辛夷捻了捻三念的小鼻头,「你小姑娘知道什么呀?给你做了满满一箱新衣裳呢。我听他们说江南的绣娘更好,等去了扬州,我再给你多做几身漂亮衣裳,咱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小小的女孩儿登时开心起来。 「那大哥哥和二哥哥呢?」 辛夷看向垂目不语的男孩子,犹豫地一笑。 「京里的先生更好,他们的课业不好耽误……」 看到孩子脸上黯然的神色,她又笑了笑,「这个……主要还是看他们自己的意思。要是不怕耽误学业,我们去了扬州再重新找先生就是。」 她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很清楚,两个孩子能不能去扬州取决于宫里那位的想法。 即便扬州之行一切顺利,再回京只怕也要一年半载,她不愿意错过孩子的成长,可是宫里那位呢?只怕也想将孩子放在眼皮子底下呢。 「我去,我要去。」二念答得很爽快,「反正我功课也不好,习武跟着傅叔就可以了。」 辛夷突然想到有个男人傲娇的样子,笑了起来。 「你傅叔也是状元郎,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将就?」 二念笑嘻嘻地吐舌头,「对呀对呀,我都忘了。世上还有比状元郎学问更好的先生吗?我们要去扬州,跟着傅叔学文习武。」 他肘一下一念,不停地眨眼睛。 「大哥哥,你快说话啊。」 一念比弟弟妹妹更为沉稳,他心里明白是什么回事,与辛夷对视一眼,目光里有期待的光芒,躬手行礼时却平静如水。 「儿子想同母亲去扬州,但若是……大家都认为我们留在京里读书会更好,儿子也可以在京中等候母亲归来。」 这个大的承担了太多不属于他的年纪该承担的责任。 辛夷心疼地抱了抱一念。 「我们争取,一家人整整 齐齐地去扬州。」 「是。全凭母亲安排。」一念笑了。 他很少笑,这一笑,眼睛里仿佛揉入了金色的暖阳。 再是懂事乖巧的孩子,也是孩子。 wap. /90/90878/31712905.html 第498章 大年初一 辛夷心里装着这事,带着三小只出了门。 府里有大马车,可娘仨还是选择了那辆懒驴车出行。 辛夷怀孕,他们不再让她抱,一个个乖乖爬上去坐好,待辛夷叫一声「报数」,就从大到三数数。 「一!」 「二!」 「三!」 这情形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辛夷眉上喜色。 「人到齐了,出发……」 驴车走得慢,汇入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丫头跟在车边,几个侍卫则是不远不近地跟着,小心翼翼。 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齐整地出来玩耍了,孩子很开心。 二念喜滋滋地道:「等娘生了弟弟,咱们就可以数到四了。」 三念撅起小嘴,「为什么不是妹妹?我喜欢妹妹?」 二念道:「娘是要给傅叔生儿子的。要是娘生不出儿子,傅叔就要纳小妾来生了。」 三念眼圈又红了,「你胡说,傅叔才不会。」 二念鼓着腮帮子,「我哪里有胡说,本来就是这样。」 一念:「闭嘴!」 两小只齐齐抿住嘴巴,看着大哥哥。 一念道:「娘生什么傅叔都喜欢。」 这孩子会说话,让人心里喜欢,二念却瞪大眼睛,「要是生一只猴子呢?」 辛夷噗嗤一声笑开,反手给他一个爆粟。 「野孩子说的什么傻话?」 「哼!」三念也鄙视他,「娘和傅叔都不是猴子,怎么会生猴子?」 小孩子煞有介事的争辩,惹得辛夷和两个丫头都笑了起来。 街上很是热闹,一座座彩棚拔地而起,彩棚下方是售卖的小贩。饮食香包、胭脂水粉,钗环服饰,应有尽有,那琳琅满目的场景很像后世的展销会…… 辛夷将驴车停下,带着三小只和丫头侍卫了挤进去。 她为老大买了一方罗纹砚台,为老二买了一把鹿角弓,为老三买了一朵像生绒花,几个随行的丫头和侍卫,辛夷也让他们凑个乐子,每人挑选了一件礼物。 街面上摆摊的东西都不贵,这个银子她掏得起,大家伙儿得了主子的礼物,和三个小孩子一样欢天喜地。 辛夷打定主意陪孩子玩个尽性,买好东西上车,又问他们。 「还想去哪里玩?」 三念和二念抢着要说话,被一念阻止。 「不玩了。」一念看着辛夷道:「母亲不可劳累,我们回家吧。」 两个小的见大的发话,连连点头。 「我们玩够啦!」 「回家吧。」 孩子太懂事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辛夷看他们一眼,「那去药坊吧,找小伙伴玩。」 今日药坊没有开门,但安娘子、胡曼和湘灵还有张家二哥带着孩子都住在药坊里,一群人闭起门来玩关扑,大老远就听到声音。 贞儿带着轩儿,看到三小只很是开心。 几个孩子凑成堆,呼啦一声,便去了小院里看二念展示他的「神射术」,只剩一念乖乖地坐在一旁,小模样很是儒雅,要不是那张脸和二念长得像,谁也不敢说这是一母同胞。…. 辛夷叮嘱二念小心玩箭,回头摸摸一念的头。 「怎么不去跟他们玩?」 一念道:「都是小孩子玩的。」 辛夷笑着牵起他的手,「那你和娘去看他们玩关扑。」 一念对此不感兴趣,但有娘牵着手,他没有拒绝,老老实实地跟了过去。 今日长公主在府里接待 拜年的宾客,辛夷带孩子出门就是为了躲个清闲,免除七大姑八大姨的荼毒之苦,因此到晌午也没有回去,只差人捎了个信儿给长公主,便要留在药坊用饭。 湘灵早早下桌去灶上准备饭菜。 辛夷跟上去添柴烧火。 湘灵一边切菜一边看她。 「姐姐,良人来信了,说扬州可好玩了。」 辛夷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似笑非笑,「那敢情好,很快我就可以过去跟他们会合了。」 湘灵清清嗓子,「姐,你看我如何?」 辛夷打量她,「很好呀。」 湘灵:「那姐姐可以带我去扬州吗?」 辛夷笑了起来,「你不嫁人了?良人是许了人家我才让她去扬州的。等她从扬州回来就可以成亲了……」 良人在年前许了邓氏胭脂铺李大娘家的长子邓晟。 那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前年中了童试,是李大娘成天挂在嘴边的大秀才。得益于北宋科举制度的放宽,商人子女可以应试,邓家也不缺银钱,于是便举全家之力供这么一个读书苗子。 邓氏胭脂铺和辛夷药坊一直有合作,算是辛夷家药妆的「品牌代理商」,两家来往密切。辛夷见过邓晟一次,那郎君长得四平八稳,模样端正,说是和孙喻之在一个书院读书…… 为此辛夷还特地找孙喻之打听过邓晟的人品。 孙喻之说他课业中游,但十分刻苦,平常也不像那些文人雅士一般流连勾栏瓦舍,这才稍稍放了些心。 邓晟和良人是二人私下欢喜的。 良人没有上过学堂,到了药坊才开始识字读书,十分喜爱读书人的文气,邓晟处处都长在了她的审美上,而邓晟家里最初并不情愿,觉得良人配不上自家的秀才儿子,也是因了辛夷和广陵郡王这一层关系,才勉勉强强点了头…… 但许下亲事,邓家却要等邓晟大比后再说婚礼的事。 乡试三年一次。 邓家没有考虑良人的年纪拖不得了,等邓晟再有两年大比,中或不中都是二人不小的考验。 这正是辛夷让良人去扬州的原因。 在药坊这些年,良人已然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但药坊里有安娘子坐镇,她还是少了一些历练,辛夷怕她嫁人后被婆家拿捏,想让她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不必事事依靠男人。 湘灵显然没有想那么深远,哼声埋怨起来。 「姐姐不公平。良人许了夫家才该留在京里呢。邓家郎君那日休沐回来,还来问我可有良人的信……人家好端端一对鸳鸯,就这般让你拆散了。我就不同了,可以随姐姐闯荡江南……」 辛夷笑起来,「那不叫拆散,叫考验。你留下来,恰好可以将你未来的姐夫盯牢了。」 「才不要。」 「那留下来选个如意郎君总是要的吧?」 湘灵登时红了脸蛋,辛夷一想她年纪也不小了,试探着问:「这里也没有外人,你和我说说,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姒锦 /90/90878/31712973.html 第499章 发疯 湘灵手一抖,差点切到手,扭头嗔怪地看辛夷一眼,便低下头害羞地嘟囔。 「反正我不喜欢邓家郎君那种文绉绉的酸秀才。」 「噗!良人听到又要打你了。」 湘灵生得比良人白净秀美,心气儿也高一些。可能每个人都喜欢找补自身的不足,娇娇俏俏的小娘子不喜欢文弱书生,却喜欢高大威风的武人。 在辛夷再三询问下,她终于没能顶住「夺命连环追」,含羞带怯地说出小心思。 「我喜欢薛教头那样的武人。」 辛夷惊讶,「薛教头?」 湘灵说的薛教头便是当日带兵前来药坊的禁军头目薛田,要说一个武职教头甚至都算不得官员,顶多是个吏目,但禁军是天子卫兵,守京师,备征戍,在禁军里做到教头,手底下少说也得有三四千人,在汴京这地方多少有点权势家底…… 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婚事不是那么好说。 「你怎会看上薛教头了?」 「我哪有看上他?我只是说喜欢那样的男子。」湘灵狡辩到后面,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说法很是苍白,垂下眼来,弱弱地道: 「他人很好,那天带人来帮我做饭。」 「……就这样么?」 「还,还有,他喜欢我做的菜。」 「我也喜欢,没见你爱上我?」 湘灵抬头朝她羞答答一笑,「我爱呀。」 辛夷轻笑一声,「你和薛田统共就见过那一次吧?还是说他向你表白过什么?」 湘灵摇摇头,露出一抹忧伤和遗憾的表情来。 「腊月初十那天在街上碰到一次,他带着几个下属,匆匆一见……他一身戎装很是威风,我招呼他,他记得我,但点点头便离开了,没有机会说上话。」 看她那模样,是有些上心了。 辛夷道:「回头我让程苍给你打听打听。」 顿了顿,她又抬头瞥一眼湘灵,笑道:「我还以为你们会看上郡王身边的程苍或是段隋呢。他俩又高又帅功夫又好,还是我们眼皮子底下的人,信得过……」 「配不上。」湘灵笑盈盈地道:「我倒是喜欢,可他们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 「怎么不知道?」湘灵挤了挤眼睛,「认识这么久了。你看他们正眼看过我一下吗?但凡程大哥多给我一个眼神,我便嫁了。」 「为什么不是段大哥?」 「呃。」湘灵想了想,认真地道:「段隋这个人太轻佻了,想是不会对娘子专一的,程苍嘛,要是哪个女子有福分嫁他,想来会像郡王一样忠诚……」 辛夷没有想到小娘子私底下想过这么多,不由笑起来。 「行行行,说来说去还是薛田才能入你的眼。待会儿我便去帮你打听薛家什么情况,他有没有婚配,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湘灵害羞,在菜板上剁得咚咚作响,「人家未必会看得上我……」…. 「你慢点慢点,小心手指头。」辛夷笑了起来,接上她的话,「怎么看不上?你人长得美,又烧得一手好菜,哪个男子娶到你才是天大的福分呢。」 这话辛夷可不是瞎说的。 湘灵模样生得极好,从前在张家村务农时稍稍黑了一些,但这几年在药坊里娇养着,肌肤白净了,身段也长出来了,人也变得很是自信,那气质半点不比富贵人家的小姐差。 私心里,辛夷倒是真的希望湘灵和良人能嫁给程苍段隋弈川尚右这些傅九衢身边的侍卫,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感情的事勉强不得,只能随缘了。 ·· 说曹 操,曹操就到。 菜刚上桌,傅九衢便带着几个侍卫到了药坊。 他们是从沉玉瓦子过来的,看青玉公子去了。 最近这些日子,傅九衢一得空就去捧他的场,有他就坐,无他就走,在汴京传了不少流言出来。 辛夷还曾笑话他,再这么捧下去,以后的野史上只怕要说青玉公子和广陵郡王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了…… 傅九衢只是笑。 他是为了调查《洞仙歌》去的。 然而,这曲诸宫调他已经听了七八次,都没有从中听出半点异常,更别说藏宝地了。那个青玉公子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伎艺人,平常洁身自好,纵是京中豪绅贵人常抛橄榄枝,他也从不媚色于人。 「今日青玉公子登台了吗?」 「嗯。」傅九衢眉头微蹙,「脸色不太好。」 辛夷诧异望他,添汤的动作都停下了。 「你……没事吧?」 傅九衢抬头,「什么事?」 辛夷的眉梢不经意地抬了抬,用一种暧昧的眼光看着他,「隔着那么远又上了妆,你还能看出他的脸色不好?啧啧啧……」 一声啧啧啧就很传神了。 意味深长。 傅九衢看出她的意思,哼笑一下,伸出手来。 「汤。」 辛夷将汤碗递给他,没在饭桌上多说什么,只扭头哄着三小只多吃一点。 三小只那时候在药坊里被湘灵养刁过胃口,极是喜欢小姨做的菜,湘灵也惯着他们,特地准备了几个好看的糕点,逗得孩子笑声不断。 一顿饭吃得甚是欢快。 侍卫和丫头们都在别处轮流用饭。 辛夷让傅九衢看着孩子,自己去找程苍。 禁军是北宋精锐,而皇城司亲事卒是从禁军里挑出来的佼佼者,要有才有勇才能胜任,可以说是优中选优。 在辛夷看来程苍怎么都比薛田要好…… 然而,当她说起湘灵的时候,程苍满脸疑惑。 「湘灵不是去了扬州?」 辛夷好想拍脑门,「那是良人,湘灵是长得漂漂亮亮,会烧菜的那个小娘子,你不记得?」 程苍恍然大悟一般,点点头,「记混了。」 认识这么多年,敢情从来没有把人家姑娘往心里去,连哪个是哪个都没有搞清楚。…. 辛夷放弃了当红娘的心思,打听起薛田来。 程苍道:「属下和薛田倒是旧识,当年我们一起入营,同在侍卫司领差。郡王妃打听他做什么?」 辛夷小声问:「此人可有婚配?品性如何?」 程苍看她一眼,脸上略微疑惑,但没有多问,只认真地道:「多年没有来往。当年品性尚可,如今说不好……婚配么?」 他忽地挑了挑眉,「我回头找人打听打听?」 「成,有劳程大哥。」辛夷行了个礼,转身走了几步,又突地回头,「不知程大哥可有心上人?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她是一时红娘附体,好奇心上来了。 没有想到程苍怔忡一下,垂下眼去。 「属下没有想过。」 辛夷笑道:「那你好好想一想?现在就想?」 程苍嘴角微微一抿,「郡王妃这样的。」 辛夷噎住。 他一脸正经不像在开玩笑,可这么说话合适么? 辛夷轻轻一笑,刚想说点什么圆过去,就见程苍变了脸色。 背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一声声传入耳朵。 辛夷猛地 回头,撞入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睛。 程苍拱手,头都不敢抬起,「属下失言,请郡王责罚。」 傅九衢看他一眼,将手伸给辛夷,轻描淡写地一笑。 「回家吧。省得母亲来人催促。」 辛夷微微点头,「好。」 在她看来,她和傅九衢如今顶多算个战友关系,没有男女间的感情,即便他听到什么也不会往心里去。更何况,程苍分明是怕她做媒,随口在应付,想来傅九衢不会当真。 然而,从那天回府以后,辛夷足有三天没有看到程苍的影子。 傅九衢身边的侍卫,除了段隋,只有弈川和尚右。 她偷偷问孙怀,却吓得孙公公直嘘声。 「哎哟我的女主子,你可别再问程侍卫了。」 辛夷顿觉不好,「程侍卫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孙怀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将辛夷带到一侧,「程侍卫被主子罚去廊庑洗马桶了……」 说罢,见辛夷变了脸色,又摇摇头叹气。 「这么多年了,程侍卫办事最为谨慎,九爷也最是满意他。我们这些人里面,就数他挨罚最少,这次也不知怎生惹恼了主子,罚俸一年就罢了,还不许他再近身伺候,还要去洗马桶,我和段隋几个谁去求情都不好使,谁提他的名字谁倒霉……」 辛夷:…… 好端端的,傅九衢发的什么疯?. 姒锦 /90/90878/31712974.html 第500章 保媒 傅九衢的行为很不对劲。 程苍是他最得力的下属,莫名受到这样的对待,要说与那天的事情没有关系,辛夷不相信。 可越是如此越是奇怪。 为什么他这么在乎程苍说什么? 辛夷去了廊庑。 程苍正拎着两个便桶过来,许是光线的问题,那脸色看着惨淡,短短几天就憔悴了许多,对上辛夷的视线更是赶紧避开。 「程大哥,你别洗了。」辛夷道:「这件事情是我连累你,我会去跟郡王解释。」 程苍客气地低头,「不用,这是属下该受的教训。」 辛夷走过去:「玩笑而已,是他不懂幽默……」 程苍瞳孔微缩,下意识往后退,「郡王妃止步。」 他低头看看手上的恭桶,黯然垂目,「这里全是秽物,郡王妃不要靠近。」 这么固执的人,想说让他不要再洗恭桶违抗傅九衢的命令,可能吗? 辛夷放弃了劝说,「我这就去找郡王。」z.br> 程苍大惊,「郡王妃不要!」 顿了顿,他道:「属下口不择言,正该受这样的惩罚。您不去找郡王,很快他就会原谅我,若是您去了,只怕这恭桶要洗一辈子……」 辛夷始终觉得这本是一桩小事,玩笑而已,用不着这么严肃,傅九衢实在太小题大作了,可是程苍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再那么做,万一害得他们主仆离心,反倒不好。 「行。我不开口。但你……照顾好身体,不管怎么说,这事是我对不住你。」 「不关郡王妃的事。」程苍淡淡看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垂下眼帘,到底没有出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地面。 「薛田的事,我找人打听过了。」 辛夷微怔,没有想到他都这样了还把这事放在心上。 「怎么样?」 程苍放下恭桶,说道:「薛田有一房妻室,前两年害病故去,留下一双儿女。眼下家中正在为他相看,中意的是他原配家的幼妹,今年二月才及笄,等到了岁数,想来就要下聘了。」 小姨养外甥,双方家里都放心,这是很多大户人家都会选择的做法。 所以,薛田没有再娶只是在等小姨子及笄而已,湘灵的暗恋注定是一场无望的单相思了。 「我明白了。多谢!」 辛夷远远朝程苍行了一礼,程苍躬身还礼。 在她离开的时候,突然开口。 「郡王妃是为湘灵姑娘问的吗?」 他不笨,那天辛夷说的话很容易猜出目的。 辛夷没有隐瞒的必要,笑着点了点头,「原本是有此意,但既然薛教头已有姻缘,只好让这姑娘伤心一回了。」 程苍看着她,目光里隐隐有一丝犹豫。 「属下今年双十有五,尚未婚配,不知郡王妃可否为我保媒?」 辛夷诧异地盯着他。 三天前,他连湘灵是谁都分不清楚,今天却请她保媒? 「程大哥,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论是你,还是湘灵都要慎重,草率不得……这样吧,这件事情我先放在心上,探探湘灵口风再说。」 程苍拱手行礼,微微一拜。 「有劳。」 ·· 理智告诉辛夷,程苍突然想找她说媒的原因是傅九衢的处罚对他造成了困扰。 虽说古代男女的婚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她还是希望目光所及里,身边人都得幸福。 如果程苍和湘灵当真能成一对,她当然开心,如果是勉强为之,她这个媒 人就不能做了。 归根到底还在傅九衢身上。 若是他改口,程苍就不会冲动。 这天上午,辛夷被曹漪兰约去了高淼家里过节。 新年请客吃饭,在时人眼里是大事,辛夷特意焚香沐浴,换上新衣服,牵了三念过去。 高淼办的是小范围的聚会,只邀请了女客,满园子的香风萦绕,红衣绿裙,很是热闹。 辛夷准备了自家药坊里的药妆,满满两个箱笼,让杏园和桃玉带着,送给女客们,其中有一些是平常很难买到的品类,给足了高淼面子。 饭后,女客们约在一起,双陆投壶不亦乐乎。辛夷也得了些彩头和礼物,那一个装药妆的箱笼,装了满满的绣品、钗环等物,简直是大丰收。 「淼。」辛夷将高淼拉到一边,「我先走了。」 高淼看一眼挺着大肚子看人投壶正惊叫阵阵的曹漪兰,「吃了晚饭再走吧?」 辛夷笑道:「我今儿有紧要的事情要办。」 高淼挑一下眉,「什么事这么紧要?又是为了你家夫君?」 辛夷想了想,点头,「算是吧。」 高淼轻轻笑一声,没有再留她,倒是曹漪兰很不高兴,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拉住她耍大小姐脾气。 又坐了半个时辰,等辛夷牵着三念回府已是末时。 傅九衢回来,看她在收拾箱笼里的东西,眉梢一扬。 「这么早?」 辛夷嗯一声,正要说话,他已然转身去了净房。 「……」 辛夷瞥一眼那个若无其事的男人,让杏圆让今日得来的礼物都分给房里几个亲近的丫头,然后双手抱臂懒洋洋坐等。 净房就隔一道墙,水声隐隐传来。 辛夷想,这个人的习惯和九哥是相似的。 比如洗澡的时间,正常情况下很是精致,他们都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还有就是睚?必报,这点更是一模一样,不肯吃亏…… 傅九衢擦着头发出来,对上她审视的眼神,微微一愣。 平常她都是直接无视,今儿怎么突然关注他了? 「有事?」傅九衢瞥来一眼,自顾自坐下绞头发。 辛夷看他衣着单薄,将搭在衣架上的木桁上的氅衣披在他的肩膀上。 傅九衢身子一僵,皱眉抬头,重复。 「有事?」 辛夷差点就开口让他饶了程苍,但怕火上浇油,只好硬生生压了下去。 「初五义父家的拜年酒,我要回娘家。你去不去?」 初二那天两人才一起去了狄府,当时她可没有这么客气地询问。 傅九衢唇角微勾,注视着她的眼睛。 「有事说事,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辛夷心下哂笑。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却装着不知情,非得让她自己说出口…… 那么,她就偏不说,憋死这个傲娇怪。 「你今天进宫,官家怎么说?同意一念和二念跟我们去扬州吗?」 傅九衢平静地看她一眼,将绞头发的帕子递给她。 「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等这两日他忙完,带孩子去看看他再说。」 辛夷轻轻点头,接过帕子绕到他身后。 「你躺下。」 傅九衢原本把帕子给她,只是一个下意识的行为,让她放好的意思,没有想到被误以为是让她服务…… 他眉心微动,将后背靠在椅子上,长发垂落下去。 辛夷慢条斯理地为他擦头发,声音淡淡地道:「还有一件 事……」 傅九衢嗯声,「说吧。」 辛夷斜睨他一下,「二念说他的师父不如你厉害,想跟你习武。」 傅九衢见她就是不说求情的话,眉目微动,噙笑问。 「你怎么想?」 辛夷道:「我能怎么想?孩子想学,我当然愿意。」 傅九衢:「可惜我不会教。」 「你不是武状元吗?」 「那不是你的九哥吗?与我何干?」 「……」 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可给他厉害完了。 「你不教算了。我初五带他们去求义父。义父教得了九哥,难道教不了他们?义父肯定比你教得好。」 说罢,辛夷停下手头的活儿,将半湿的帕子搭在傅九衢的肩膀,扬起嗓子喊。 「孙公公,还不快来伺候你家主子?」 傅九衢眨也不眨地盯住辛夷的背影,一声冷笑,阖上了眼睛。 /90/90878/31724299.html 第501章 傲娇怪 辛夷故意憋着话,什么都不说,晚上早早就上了床。 半夜里,傅九衢才从福安院回来,窸窸窣窣地打地铺,躺下后安静片刻,轻声道: “长公主又找我说了。” “什么事?”辛夷含含糊糊地问。 “让你留京养胎。” 辛夷轻抚着小腹,眼风往帐外瞄一下,淡淡地道:“也不是不可以。如果长公主坚持,那就这么办吧。老人家的心意,不好违背……” 傅九衢喉头一噎,像被大石头压过,气不打一处来。 说要一起去扬州的是她,突然改口的也是她。 害得他为此在长公主面前好一番辩驳。 哼!傅九衢冷冰冰地翻转过身,拉好被子,再无声息。 辛夷知道他在生气,只装着不知,起身灭了灯,重新躺了回去,美美地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天色未明,意外的是男人已经不在。 地铺已经收好,被他整齐地放回柜子,就像昨晚上他的存在只是假象。 辛夷愣了愣,叫来杏圆。 “我有些饿了,去看看灶上,有什么吃的端些过来。” 她怀着身子,有十二个时辰随传随到的厨子,莫说早上,就算是三更半夜要吃东西也是可以的。 前阵子她胃口不大好,府里人都急坏了。这杏圆一听她要吃东西,满脸喜色地出去了。 待她端了膳食过来摆好,辛夷才懒洋洋起身,洗漱坐下。 “郡王用膳了吗?” 杏圆笑盈盈道:“没有。这都是给郡王妃备下的。” 辛夷拿勺子的手微微一顿,然后慢慢搅动着,轻声问:“郡王大清早的去了哪里?” 杏圆有些古怪地看着她,“郡王妃不知道吗?郡王叫两个小公子五更即起,这会子正在青槐院里教他们习武呢。郡王还夸二公子是习武的好苗子,把自己小时候用过的护腕送给了他。” “唔?”辛夷略略诧异。 小时候用过的护腕,即便还留着,这个傅九衢又怎会想起,怎会知道? 早膳后,天才刚刚亮开。 辛夷带着杏圆和桃玉去园子里走了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正准备转到青槐院去看孩子,邂逅一下,就看到一念和二念走过来。 两个孩子都穿着练武的浅杏色对襟衫,一念走路仍是平稳庄重,二念却是一脸喜上眉梢,蹦蹦跳跳的走路,那束缚袖口的精铁护腕却是第一次见,看上去有陈旧的痕迹。 “娘!”二念看到辛夷便眉飞色舞地飞奔过来。 一念轻咳一声,他才生生刹住脚,在辛夷跟前一丈开怀停下,规规矩矩地行礼,再调皮地朝一念眨眼。 “这么远,不会撞到娘的肚子了吧?” 一念没有回答他,而是朝辛夷行礼。 “母亲。” 辛夷笑着走近摸摸他们的脑袋。 “傅叔教你们习武了?” 两小只异口同声地应是。 辛夷问:“学得怎么样?有没有很辛苦?” 一念小脸有些潮红,二念却是得意地扬起了下巴。 “大哥哥很是辛苦,我就不会了。” 看这小子的模样,辛夷忍不住摸他的小脸。 “教你们什么了?” 二念抢着回答,“傅叔说,大哥哥要从基本功学起,让他扎马步。我就不同了……” 辛夷笑起来,“那你学的什么?” 二念:“我是头顶水碗扎马步。” 不还是扎马步么?辛夷哭笑不得。 “辛苦你们了,走,去娘屋里,给你们准备了好吃的。以后每天上完早课就过来吃饭,知道吗?” 二念喜滋滋地回答,“好。” 一念点点头,轻声问辛夷,“我们可以去扬州吗?那个人……有没有同意?” 辛夷看出孩子眼里的希冀,安慰地笑了笑。 “没有反对。等两日傅叔带你们去见他,再想法子哄一哄。放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让他觉得你们去扬州会学得更好,肯定会同意的。” 一念的声音小了些,“多谢母亲。” “傻孩子。跟娘有什么可客气的?” 娘仨边走边说话,回到临衢阁,辛夷又吩咐桃玉去叫三姑娘起身吃早饭,然后亲自给孩子擦脸。 还没有收拾好,傅九衢就回来了。 辛夷对上他深幽不明的目光,“跟孩子一起吃吗?” 傅九衢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去净房沐浴,听到两个孩子请安,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隔日就是初五,大清早起来,辛夷发现傅九衢照常将两小只带去练武了,回来时才刚天亮。 等沐浴更衣用饭再去狄青府上,已是日上三竿。 今日是个大晴天,三小只很少跟着出门走亲戚,眉色间都有兴奋。 一念一如既往规矩有礼,二念是个精力旺盛的小子,乐得见牙不见眼,开心起来能蹦到车厢顶上,三念则是牵着辛夷的手,略略有些拘束。 狄青和朝中官员来往不多,但军中故交却不少,这些武人素来粗犷,没有那么多规矩和礼数,大老远就能听到堂上的笑声。 辛夷捏了捏三念的小手。 “别紧张,一会跟着娘就是。” 三念轻轻嗯一声。 魏氏笑盈盈地迎上来。 “你们这一家子,可算是来了。” 她知道三个孩子是张巡和前妻所生,但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只是热情地笑着夸奖。 “两位小公子长得好俊,好精神。这是三姑娘吧,水灵灵的,俏得像朵花儿似的。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好看,长大了还得了?十一呀,等三个孩子长大,你们家的门槛儿要被提亲的踏破了。” 辛夷十分感念她的善良。 往常很多夫人都会用那种看似关怀实则打探的语气和眼神,或别有用心,或并不用心地对待孩子,同时也伤害了孩子。 魏氏的平和和自然,赢得了三个孩子的喜爱。 辛夷一说叫“外祖母”,他们便乖乖上前行礼,本就是长得漂亮的小孩,自是讨人喜欢。 魏氏连忙拿出早就备好的红包,一人一个塞在小手上,又说了些吉利话,便将人领着往里走。 辛夷带孩子跟着魏氏去了后宅,傅九衢则是去堂上见狄青。 狄青的几个军中好友在座,曹翊和寂无也在。 傅九衢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讨论南边的事。 “日前接报,大越贼寇进攻邕州,大将军可知此事?” 狄青手上端着茶盏,眉头浅皱一下。 “大宋与李朝,早晚会有一场大战。” 李朝便是交趾,也就是后世的越南。大越是李朝昨年才改的国号。傅九衢唇角掀起一抹凉意,低头喝茶,不发一言。 耳边又响起众人激烈地讨论。 “当初有侬智高横在邕州,根本不用大宋出兵。” “李朝早有吞并我邕州之心,侬智高在时,李朝尚且给大宋称臣,如今侬智高一灭,立马改国号称国王,狼子野心藏不住了。” “我看侬智高叛宋,最得李朝心意。” “不知这次官家会不会派大将军出马……” “哪里用得着大将军?呵,你们不要高看大越人了,当年侬智高以一己之力便可砍其马蹄,如今又能有什么长进?” “依老夫看,让广西招讨使发兵征讨,足矣!” 每个人各抒己见,狄青没有怎么发表意见,等宴后,他却叫了傅九衢、曹翊和寂元三个徒弟去书房。 “此事你们怎么看?” 曹翊和寂无都表示要看大越兵力和决心,这次入侵究竟是试探,还是会全力攻击。 傅九衢从后世而来,知道双方真正的大战尚在二十年后,这一次短兵交接,最后以大宋诏令广西派兵平定结束。 但他看出狄青想出去活动筋骨,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只好委婉地道。 “杀鸡焉用牛刀。小小大越,用不着恩师出手。您啦,好好在京中种菜钓鱼,闲了,就让师兄给你讲禅……” 狄青哼一声,不满地看向寂无。 “三个月没钓到一条鱼,换了你,还钓不钓?” 寂无闻言低下头去,“徒儿惭愧。” 狄青捋着长须,突然一叹,“侬智高倒是个好对头,可惜了……” 他顿了顿,忽地看向傅九衢和曹翊。 “有一桩事情,我疑心很久了。” 三个徒弟都看着他。 狄青道:“当日邕州城破,侬智高母亲、弟和二子皆被我俘虏,侬智高潜逃而去,我方以人质诱降多次,他都不闻不问,这很不合理。侬智高受其母阿侬影响极深,事亲至孝。即便肯放弃他人,也不会放弃母亲才是……” 曹翊:“恩师是说……侬智高有问题?” 狄青道:“大理进献的那颗人头,莫非真是侬智高的?” 傅九衢:等她求我,怎么这么难? 辛夷:不能求,傲娇怪、吃醋精,越求越上心…… 傅九衢:我……等等,谁吃醋?我只是想听你求求我。 辛夷:别狡辩了,你爱上我了。 (本章完) /90/90878/31724300.html 第502章 懦夫 狄府后宅的东院里,坐满了女眷。 她们都是狄青那些军中旧友的家属,大家时常相见,很是熟悉,夫人和姑娘各自坐在一处说话,小孩子则是满园子玩耍。 魏氏唤来自家七岁的小孙儿,让他领着三小只去玩。 辛夷小声叮嘱:「注意安全,别淘气。」 魏氏笑起来,「小孩子有自己的玩法,你就别担心了。」 辛夷微微一笑,嘴上应着,私下里还是不放心地让杏圆跟过去瞧着孩子。 曹翊的夫人吕氏也在座。 看到辛夷,她率先过来恭喜。 「几个月了,看你身子好似沉了不少?」 辛夷轻轻地笑道:「三月有余。好像是胖了些。」 吕氏噗嗤一声,「你这是瞒得好紧,要早知你身子重了,我那会儿便不敢教你那般为我费心。」 「夫人说的哪里话。」辛夷笑着客气两句,怕吕氏多心,又补充道:「其实我也是个糊涂人,有了身子也不知情,还是前些天周老先生诊断出来的。」 「是吗?幸好没坏什么事,要不广陵郡王可得伤心坏了。」 吕氏有些不可思议,在她看来辛夷这个大夫厉害极了,哪会连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情? 当然,她没有将怀疑说出口,只是笑着瞄一眼辛夷的小腹,不无艳羡地道:「这大概就叫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吧,你看你这不小心就怀上了,我这千方百计都没有消息……」 「会有的。」辛夷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定要放宽心,找点别的事情来打发时间,不要成日里尽想着这事,把身子养好,然后随缘即可。」 「嗯。」吕氏点点头,「你们什么时候去扬州,日子定下了吗?」 两人以前是没有那么熟的,可说来傅九衢和曹翊是亲戚也是师兄弟,她们熟一些也应该。 辛夷不想聊,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说。 「我是想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可是朝廷那边等不了。扬州也有公务搁待交接,郡王大概在上元节后就要离京南下……」 吕氏诧异,「你们不一起出行吗?」 辛夷道:「婆母怜我身子不便,怕舟车劳顿,想等我月份再大一些,或是生产后再去……」 吕氏点点头,「正该如此。」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边的女眷们则在各自赏阅华服,说哪家的料子和哪家的裁缝衣裳好看,哪家的女儿绣工精致,十分得趣。 这时,帘子开了。 一个丫头走过去朝魏氏说了句什么,魏氏脸色一变,紧跟着便站起身来。 「十一……」 辛夷扭头,看到她神色不对,当即意识到什么。 「母亲怎么了?是不是孩子……」 她话音未落,那帘子便扑出一阵凉风。 「娘!」三念快得像一道影子,朝辛夷飞奔过来。 她衣裳半湿,小脸苍白,肉眼可见的慌张,但她还记着母亲的肚子不能碰,在三步外停下,喘着气道: 「二哥哥,二哥哥跳到池塘里去了。」 满屋寂静。 待女眷们反应过来,辛夷已然冲了出去。 ·· 那口池塘是狄青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充再深挖以后用来养鱼的,面积远远大于普通人家的观景池塘,塘底有厚厚的淤泥,一半清水养鱼,一半用来栽种莲藕。 冬风瑟瑟里,昨年养的荷花早已枯萎,叶茎凌乱地耷拉在水面上,弥漫着一股凄清的冷意。 池塘水深,天寒地冻,可以想见小孩子掉下去会有什 么结果。 辛夷跑过去的时候,塘边已经涌满了人。 一念呆呆地坐在塘边的鹅卵石上,衣裳和三念一样半湿,沾满了淤泥,看到她过来,羞愧地低下头,嘴唇咬得煞白。 几个侍卫脱了鞋袜,正在水下打捞。 傅九衢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 杏圆站在他身边,正在说着什么,猛一转头看到辛夷,嘴巴一抿差点哭出声来。 「郡王妃,是婢子无能,没有看住二公子。」 不是问责的时候,辛夷寒着脸走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弯腰将坐在地上的一念扶起,再看水下打捞的人。 「二公子从哪里跳下去的?」 杏圆指了指左侧的一个钓鱼台。 上面有几个石墩,石墩上还放着二念的衣裳和鞋子。 显然是他自己跳的,没有人推他…… 「娘。」三念轻轻倚在她的身边,小声告状,「他们羞辱大哥哥,说大哥哥是孱弱小儿,弱不禁风,捉鸡的力气都没有……二哥哥不服气,就要跟他们比试。」 辛夷道:「然后呢?」 三念看了看一念,低下头去。 「他们说好一起从钓鱼台上跳入水里,再潜游到对岸,看谁游得最快,结果就二哥哥一个人跳了,他们都不跳,还在岸上哈哈大笑,说二哥哥是笨蛋……」 说到最后,三念攥紧了小拳头,眼睛都红了。 「娘,我也要跟傅叔习武。我要打败他们。」 辛夷摸了摸三念冰冷的小手,叫来杏圆。 「你先带大公子和三姑娘回房,泡个热水澡,找干净衣裳换了,再煮一锅姜汤备着……」 「是。」杏圆嘴唇微微撇着,说话都带了哭腔。 三念乖乖让杏圆牵了手,却在走前回头给杏圆求情。 「娘,不关杏圆姑姑的事,是二哥哥支开了她,让她去马车上拿牛角弓……」 「我知道。」辛夷摸摸她的头,示意杏圆快走。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哗」的一声,紧接着,就是爆发式的惊呼。 辛夷侧目望去,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池塘的对岸,挥舞着小胳膊,拼命地在水里划动,并在众人的呼喊声里用力游到岸边,双手攀住池壁的石头,气喘吁吁地回头,用颤抖的嗓音大喊。 「你们都是懦夫!」 「懦夫,我瞧不起你们!」 然后,孩子双手一软,身子慢慢沉下塘去。 「快!快救人!」人群哗然。 在众人的惊呼声里,傅九衢已然如箭一般冲了过去,径直从二念沉水的地方跃下,很快就将孩子从池塘里托举起来。 吁! 池塘边的人群松了一口气。 /90/90878/31736354.html 第503章 不迁怒,不贰过 二念肚子里灌了些水,但这小子从小性子就野,身子骨也强壮得很,回房热水一泡,淤泥洗净,骨碌碌喝一大碗姜汤,又生龙活虎起来。 池塘边的石墩子上,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跪得整整齐齐。 在辛夷操心三小只的时候,大人已经将孩子们审问了一遍。 嘲笑和打赌的是狄青友人家的几个孩子。 他们都是武将出身,孩子也自小习武,性子粗犷惯了,在朝堂上近乎白炽化的文武之争熏染下,家中大人没少说文臣的孱弱无能,孩子听多了,打心眼里看不上文弱书生。 一念斯文有礼,自带一股书卷气,在他们眼里就是孱弱无能,看他的眼神都是厌恶,便起了捉弄的心思。 得知真相,几个大人都十分抱歉,纷纷让孩子在塘边罚跪。便是狄青那个大孙子,虽然没有参与,还是被父亲怒骂一通,老老实实地罚跪在石墩上。 这当然不是傅九衢和辛夷的意思。 但别人家管教孩子,他们也没有阻止。 如此,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夫人们心疼自家孩子,默默垂泪,却不敢多发一言。 反倒是一念,见二念缓过劲来,就亲自去替他们求情。 「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此事我和二弟也有不对。言语不善,引发争端,绝非一方之过。只罚他们,我与二弟亦是羞愧。要罚,我们也该一起受罚。」 二念恨不得瞪死这个大哥哥。 但大哥哥已然高风亮节地出了口,他也不拆台,只闷闷不乐地表示肯定。 本是狄府的拜年之喜,闹出这种事情,谁的面子都不好看,狄青深深看一眼两个孩子,捋着胡子打个哈哈便做了和事佬。.c 孩子得到宽恕,纷纷在父辈的带领下请来道歉。 小孩子们握手言和,大人心里也松一口气。 离开狄府的时候,魏氏特地跟上来,往他们的马车上装了好多东西,然后歉意地拉着辛夷的手,让她得空再来。 又是一番客气,马车才徐徐上路。 没了外人,二念当即垮下脸来。 「大哥哥为何要做好人?他们做了错事,本就该给他们一点教训……」 一念平静地垂着眼皮,道:「颜回不迁怒,不贰过,方得圣人喜爱……」 二念:「所以他死得早。」 一念抿住嘴巴,小脸上是超乎年纪的淡然。 「我们不去求情,只会为傅叔和母亲惹来怨怼和仇恨。」 傅九衢和辛夷对视一眼,诧异地看着他。 二念更是不解,「你在狡辩。你就是想做好人,让人夸好孩子。」 一念目光微动,「他们的父亲不是想处罚他们,而是不得不处罚。他们心疼孩子,看似替我们出了气,但怜子之心所生的怨气,就会迁怒到傅叔和母亲的身上,外祖母和外祖父也不好做人,他们都是外祖父的友人,国之良将,要是因此生出嫌隙,更是得不偿失……」 二念哪会想那么多? 他张大嘴巴看着一念,又看着辛夷和傅九衢。 那明显是想让他们来评理。 辛夷微笑,鼓励地看着拘束的一念,「有什么想法大胆说。」 一念羞涩地一笑,缓缓朝他和傅九衢拱了拱手,认真道:「儿子以为,既然我和二弟都没有受伤,他们也已经受到了惩罚,谁是懦夫更是一目了然,那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让大人们脸上好看一点,再为傅叔赢个情面?」 傅九衢抬了抬眉梢。 「看来往后,你得做我师父。」 一念吃不准他说的是不是反话, 连忙低下头。 「一念不敢。」 辛夷不满地瞪一眼傅九衢,「不要阴阳怪气地说话,想拜师就拿出你的诚意来。」 说罢,他将两个孩子都揽入怀里,又看一眼乖巧的三念。 「今天你们三个都做得很好,都该得到表扬。」 「娘……」三个孩子都看着她。 辛夷笑道:「一念进退有度,能屈能伸,懂得顾全大局,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这是治国大才。二念刚直不阿,勇猛果断,更是以坚韧不拔的意志游过冬水池塘,令所有人刮目相看,为自己正名,赢得所有人敬重。小小年纪便展露出大将之才。」 三念弱弱地道:「可是娘,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做得最好了。」辛夷笑着摸摸她的小脸,「两个哥哥虽然有勇有智,但到底年岁太小,你能随机应变,迅速通知大人前来处置,这机警玲珑的心思,简直巾帼不让须眉。」 三个孩子都被她夸了个大红脸。 「娘,我们有那么好吗……」 「当然有。」辛夷眼睛微微一眨,「就算你们什么也不做,只靠这张漂亮的小脸,也已经比大多数人都优秀了。所以,往后都要给我挺胸抬头……」 又瞥一眼傅九衢,笑道:「学学你们傅叔的傲骄气……」 傅九衢没有想到自己也能得到夸奖。 清了清嗓子,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柔和了许多。 「有了今日这一出,我倒是想到了怎么去游说官家。」 三个孩子都齐齐地看着他。 那满脸的崇拜,看得傅九衢不好意思。 「一念二念,明日随我入宫。」 辛夷揽住三念,「妹妹跟我去药坊,我们去吃小姨做的状元糍,好不好?」 三念展露笑颜,「谢谢娘。」 辛夷看这懂事的小小女孩儿,不知道该怎么心疼了,抱起来搂住贴了贴她的脸,却遭来傅九衢的冷眼,示意她赶紧放下。 「自己身子什么情况不知道?」 三念赶紧下去,端正地坐好。 辛夷笑了笑,正色地看着傅九衢,「程侍卫那天说,想让我给他保媒,也不知湘灵是怎么个想法,我明儿过去探探她的口风。这事你也上点心,毕竟程侍卫跟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给他寻一个良缘佳偶,也是应当……」 傅九衢没有想到求情的话在这儿等着他。 别开脸去,坐得四平八稳地道:「不用你提醒。」 ·· 辛夷第二天起身去药坊的时候,就看到了程苍,身子骨好像瘦了些,但精神比那天瞧着好,他换了新衣,手扶佩剑,笔直地站在傅九衢的身边,一身挺拔。 对视一眼,他端正行礼。 辛夷微微一笑,点头招呼,走了过去。 药坊今日尚未开业,湘灵昨儿就得了消息,挖空心思地搞了一大桌美食,状元糍里更是加了点艾草汁,做得绿油油的,晶莹又漂亮,惹来三念惊呼阵阵,辛夷也爱不释手。 「你这一手厨艺,等去了扬州,我定会想念万分。」 「瞧姐姐说的什么话?」湘灵不满地哼声,「只想美食,不想我么?」 辛夷看着她笑,「当然想你。」 「那带我去。」湘灵来拖她的手,目光切切,「我去陪姐姐,给姐姐和姐夫做厨娘,照顾孩子……」 辛夷其实也舍不得她,只是她这个岁数确实该找人家了。张大伯夫妇明里暗里说过多次,想替她选个好人家,一来湘灵不肯松口,二来也没有合适的人,便拖了下来。 「湘灵,你随 我来。」 辛夷将湘灵拉到房里,将薛田的事情告诉了她。 「缘分未到,你不要难过。」 湘灵心都碎了,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 「我不难过,我只是……只是想哭。」 少女情怀总是诗,好不容易有一个动心的人,结果得知对方已有婚媒,难过是不可避免的。 辛夷安慰着她,不知道怎么说程苍的事情。 以她对程苍的了解,他既然说出了口,只要湘灵愿意,万万没有反悔的意思,可是如果湘灵这边愿意了,却发现程苍没有那么喜爱她……那二人如何幸福? 左思右想,辛夷决定先让他们多多相处。 「好。那你往后便跟在我身边。」 「扬州我能去吗?」 「看你表现。」辛夷笑盈盈地瞄她一眼,又凝重地道:「只是安娘子那边,你和良人都走了……」 「没有关系。安娘子能干着呢。咱们铺子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湘灵笑着跑开,「我去和她说,安娘子会为我开心的。」 辛夷看着她飞一般的影子,笑了笑,搓额头。 再回长公主府,人们发现郡王妃的身边多了一个小丫头,肌肤白净,俏眉杏眼瘦圆脸,羞答答的模样,很是讨喜。 郡王妃多收一个丫头,没有人会说什么。 只是傅九衢回来的时候,看到侍立在侧的湘灵,愣了一下。 「你们先下去吧。」 湘灵和杏圆几个齐齐应声退下。 房门打开,程苍闻到一阵香风,眉梢微动便看到湘灵走出来。 湘灵也看到他,吐了吐舌,「程大哥。」 程苍略微点头,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太冷漠了,又勉强扯出一个笑意,然而,这时湘灵已经和杏圆等人走远,没有看到。 他叹口气,收回表情,惹得段隋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远处的几个姑娘不知缘分,纷纷回头。 段隋打趣,「看上谁了?」 程苍黑着脸懒得理他。 ·· 屋子里,辛夷看着傅九衢严肃的脸,心脏无端地跳得快了几分。 「怎么样?官家怎么说?」 傅九衢凝视着她,目光微凉泛冷,紧张得辛夷情绪绷住,呼吸都急了起来,才见他俊脸上意态闲闲地笑,眼尾稍稍一撩。 「本王出马,何事不成……」 /90/90878/31736355.html 第504章 御黄王母饭 傅九衢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脸上是懒洋洋带点暧昧的笑容,辛夷看得扎眼,胃气突然上涌,直起身便呕吐…… 「呕!」 傅九衢脸一黑,待看她抚着胸口难受,这才发现她是真的想吐,而不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 于是他起身拿了痰盂过来,在她后背轻拍两下。 「要不要传周道子来问个脉?」 辛夷胆汁都快吐出来了,抬眼就看到递到面前的水和白帕子,心情又好了几分。 「不用。」她摇摇头,虚虚地靠在枕头上,叹息一声,「孕吐就是这样,他来也解决不了问题。」 傅九衢观察她的神色,「还得吐多久?」 「说不准。」辛夷想了想,撩眼看他,「你少让我受点气,可能会好点。」 傅九衢扫她一眼,径直收拾好痰盂,回来坐下。 「想不想听听我怎么说服官家的?」 辛夷轻声问:「难道不是一念和二念说服的吗?」 要怎么气他,这个女人已经掌握了精髓。傅九衢脸色臭臭地盯住辛夷,那眼神在她的身上游弋着,像是要把她的心肝剜出来。 辛夷投降:「行,我说错了。请问您是怎么说服官家的?」 傅九衢眼神黯了一下,那脸色沉静得像一片雨后的湖面,慢慢站起来,转身就去了净房。 辛夷:…… 这少爷脾气可是真大。 好一会儿,一个带着沐浴幽香的美男子出了净房。 他没有叫孙怀来房里伺候,自己打理好,径直离开。 真气着了? 辛夷摇了摇头,懒懒靠在床头,叫来湘灵准备吃的。 府里的厨子也有一手好厨艺,可湘灵是受她调丨教的小厨娘,更好领悟她的需求,做出来的食物也更合她的心意。 半个时辰后,吃着湘灵做的腊味煲仔饭,喝着鲫鱼豆腐汤,她浑身暖洋洋的,舒坦极了。 「美味。」她伸个懒腰,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这个煲仔饭,你再焖几份,一份给长公主送去,然后程苍、段隋、孙公公,一人一份,剩下的你和房里几个小姐妹吃吧。」 这种用砂锅焖出来的煲子饭算是创新,辛夷对于动动嘴巴就能吃到想吃的美食很满意,同样也想分享一下。 但湘灵纳闷了。 「不给郡王一份吗?」 辛夷想了想,点头,「差点把他忘了,给吧。」 湘灵哦一声,「那我多做一点。」 临衢阁就有小厨房,先前长公主调配了三个厨娘过来专管辛夷的膳食,冷不丁来个湘灵姑娘,厨娘心里其实不大乐意。 但湘灵手脚麻利,嘴巴又甜,她也不去邀功说是自己的本事,只道是郡王妃的秘方,然后热情地让厨娘来帮忙,不藏私地将手艺悉数传授,三个厨娘脸色便好看一些,喜滋滋帮她打下手。 很快,一锅锅煲仔饭就陆续送了出去。 长公主吃了两口,叹息一声。 「定是我委屈十一了,这才逼得她自己去找厨娘……」 钱婆子一听就笑了,「殿下快别这么说,汴京城里谁不知咱们家郡王妃最是得宠。那汴京小报上,天天夸殿下是天下第一好婆母,人人都想做您的儿媳妇呢。」 赵玉卿眼睛一亮,「当真?」 钱婆子笑盈盈点头,「殿下要是不好,依郡王妃那个牛脾气,会这般孝顺您吗?今日刚研究个新菜式,马上差人给您送来。」 赵玉卿若有似无地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拿起的勺子又放了下去。 「那你说,我硬生生拆 散他们夫妻是不是不对?」 钱婆子没想到这一出,愣住。 赵玉卿自说自话,「阿九一门心思要把媳妇带在身边,我却万般阻止,可不就是恶婆婆才会做的事吗?不行,我得去问问十一的意思……」 说着她便要起身,瞧得钱婆子哭笑不得。 「殿下,您还是先用饭吧,可不好浪费郡王妃的孝心。」 ·· 傅九衢这会儿在书斋里。 他常看见辛夷看着书斋的方向发呆,那目光柔软又带一抹莫名的忧伤,最初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猜测与前身有关,再到现在坐在二楼的书架里,竟然也跟着胸口闷堵,好似破开了一个大洞,凉丝丝地抽得难受,手握书卷,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尤物书中人。」 脑海里跃出一抹浅浅的笑。 是他的声音,熟悉、又陌生。 一抹晕黄的暖阳从明净的窗牖渗出来,落在书案上。 女子眉头微蹙,身子猫儿似的蜷缩,细瓷般白净的小脚将木案上的书推到地上,近乎虚脱般喘气…… 大梦一般,画面朦胧而生。 「原来十一如此害羞。」 「十一,你我若得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那女子面貌冷淡,一副寡情模样,未曾想竟有如此媚骨温情的一面。 怪不得会让广陵郡王怜爱到了骨子里…… 等等!广陵郡王不就是他自己吗? 傅九衢紧紧捏着热茶,脑袋仿佛要炸开。 孙怀端着托盘进来,躬下身子小声道:「爷,女主子差人送来的御黄王母饭,腊肉味的,还有一盅鲫鱼豆腐汤。您尝尝……」 傅九衢索性放下书卷,整了整衣袖,正襟危坐。 待孙怀伺候着从托盘里用热帕子净了手,这才拿勺子揭开砂锅盖子。 这不就是煲仔饭么? 什么御黄王母饭…… 傅九衢觉得辛夷那个女人至少长了一百零八个心眼。 「爷……」孙怀看他慢吞吞地吃,咽了咽唾沫,小声道:「郡王妃也赏了小的几个,人人有份……」 傅九衢抬眼,「程苍有吗?」 孙怀笑道:「有的。」 傅九衢的脸倏地沉下,觉得煲子饭不香了。 这分明就是为了给程苍保媒,特地让湘灵那个丫头做的。 也就是说,这是给程苍的,他就是个顺便。 ·· 程苍和段隋的饭菜是湘灵亲自端去的,这是郡王妃的交代。 段隋有些意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抱过来闻了又闻,不停说香。 程苍却是垂下眼眸,忌讳莫深的视线无处安放。 「有劳姑娘。」他接过来放在一侧,「等下值我再用。」 湘灵往书斋里探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冷了就不好吃了。不如趁郡王用饭,你们也将就吃几口?」 段隋看看他二人的眉眼,察觉出什么,笑盈盈肘一下程苍,挤眉弄眼。 「你去吃,我在这儿守着。等你吃完再来换我。」 湘灵点头,「就是就是,程大哥你快去吃吧。」 程苍看一眼段隋那欠揍的脸,清了清嗓子。 「那好。有劳姑娘回去,替我等多谢郡王妃美意。」 湘灵并未多想,甜甜地嗯一声,「那程大哥、段大哥慢用。吃完有什么意见,可以告诉我,下回改进。」 程苍道:「姑娘做的东西,总是好吃的。」 对喜欢下厨的人来说,自己做出来 的东西被人喜欢,那就是莫大的鼓励。 湘灵一听这话,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段隋却看着程苍不停地啧啧。 「真有你的呀,小子。心花怒放了吧?吃不吃得下,吃不下我帮你?」 程苍抱住砂锅瞪他,「滚!」 ·· 傅九衢回房的时候,已是夜阑俱静。 一袭黑氅在火烛里轻荡,云纹裹金,衬得那俊美的容色艳而不娇,平添魅惑。 辛夷已经睡下了。 怀孕让她的身子有些惫懒,乍然看到有人靠近,打开帘子,一股寒意便扑了过来。 冷。 她嘶一声缩回被窝里,对上那双晦暗难测的双眼。 「我让杏圆把火笼里的火炭灭了,你要是冷,再让人生个火吧。」 这屋子里有地龙,但辛夷不喜欢那种热烘烘的环境,更喜欢被明媚的暖意笼罩,一直用着火笼,但是睡下后怕不安全,一旦暖和就会灭掉。 傅九衢盯着她,就像没有听见似的。 「怎么了?」辛夷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傅九衢手指微拢,骨节捏得发白,一双眼很凉很凉,挺拔的轮廓里带着一种摄人的炙烈,仿佛是身体在燃烧,火焰正一点点从毛孔中透出…… 空气里飘浮着某种荷尔蒙的信号。 辛夷心脏狂跳,却听他道: 「煲子饭不错。谢了。」 有什么大病?辛夷诧异地抬高下巴,瞌睡都醒了。 却见他转身去拿被褥,打地铺,做得有条不紊,好像方才这个盯住她两眼发光的神经病不是他本人一样。 辛夷松开心防,抱住被子坐起来看他。 「长公主来过了。」 傅九衢头也没回,「说什么了?」 他语气不太好,辛夷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置气,温声道:「还是为了去扬州的事情,来问我的意见。」 傅九衢手指一紧,平静地问:「你怎么说的?」 辛夷看着他的背影,「长公主担心希望我留下,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再说,近日我吐得厉害,身子着实不舒服,在京里待上两月,待你在那边稳定下来,我再来不迟。」 傅九衢:「那你还来做什么?不如就在京中待产。如果扬州真有什么情况,我来信告诉你就是。」 辛夷嗯一声,「也好。」 99mk.infowap.99mk.info /90/90878/31741371.html 第505章 上元节别 古人日子闲,年节上天天都有聚会,日子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上元节,傅九衢离京的日子。 长公主早早让人算好吉日,正月十七宜出行上任。 官船已停靠码头,只等明日卯时离府。 于是这一年的上元节就显得格外不同,府里张灯结彩,吃团圆饭。宫里宫外、寺院坊间到处都是搭好的彩棚和戏台。药发傀儡、吐火、吞铁剑,今天晚上的汴京城有通宵达旦的娱乐,各种各样的庆祝表演让人应接不暇。 辛夷在几个丫头的陪同下,在大相国寺的街道看了一会儿花灯和舞狮便回来了。 街上人潮汹涌、水泄不通,她怀着身子不敢逗留。 推门进去,傅九衢居然在房里,就躺在她的床上。 辛夷有些意外,愣了下。 上元节的晚上,男人们有的是耍子,傅九衢明天离京,蔡祁早早就约了几个要好的兄弟,约他出去准备玩上一宿,算是践行。 辛夷觉得应当如此,问都没有问。 没有想到这个点儿他却回来了,还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 「你没有跟他们喝酒吗?」 她示意丫头们退下,自己走到梳妆台前,卸下钗环梳头。 傅九衢百无聊赖地笑,「勾栏瓦子有什么意思。」 「唔。」辛夷随意地应了一声。 在她的印象里,傅九衢也是个不怎么流连女色的男人,这阵子除了捣鼓他那些设备,便是钻入书斋里看书,写写画画,满脑子都是他的科研。 这样的人其实是值得尊敬的。 辛夷扭头看他,「你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傅九衢:「嗯。」 辛夷看他没什么***,止住话题,「那你早点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奔波。」 说着,见他要起身,辛夷笑一下。 「你今晚就睡这里。我去跟三念挤一挤。」 她的本意是人家就要出远门了,应该睡得舒坦一点,既然他喜欢睡这间屋子,那就让给他。 然而,她的高风亮节落入傅九衢的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 傅九衢的脸以看得见的速度沉了下来。 窗外是凄凄的寒风,将屋檐撞出清脆的声响。 黯淡的烛火下,他一双黑眸微微眯起,用尽一生的克制力才从喉头低低应出一声。 「好。」 声音落下,没有回应。 他侧目一望,只看到半幅棠梨裙摆。 ·· 天未见亮,府门便在薄雾冷风里打开了。 一辆辆马车整齐地排在门外,小厮们正在将行李往车厢里搬,紧跟着便要运往官船。 此次随傅九衢去扬州的全是男子,没有那么多复杂的随身物品,只是正值冬季,御寒的衣物大多隆重,很占地方。长公主又素来疼惜儿子,生怕扬州置办不了似的,一应生活物资全都收拾利索了往马车上抬。 三小只起得早,衣着整齐地站在一侧。 堂前摆着香案供桌,傅九衢正在默然上香,长公主亦在一旁小声祈告。 三念看没有人注意到她,偷偷走近周道子,拉了拉他的手。 「师父,你老人家要照顾好身体……」 周道子捋着胡须呵呵地笑,「放心吧,小丫头在京中好好读书,切莫忘了师父交代的功课,有什么不懂的,问你娘亲。」 三念乖乖点头,「等娘亲生下小弟弟,徒儿便来扬州伺候师父。」 周道子眯起眼睛看她,满脸慈爱地点点头。 傅九衢祭 拜完毕,转过头来往人群里一扫,双眼炯炯却冷冽异常,一抹幽风在晨光里仿佛鹰隼掠过,惊得周道子缩了下手,低头问三念。 「你娘呢?」 三念道:「娘昨夜吐得厉害,很晚才睡下,我们没有吵醒她。」 多睡一会儿是好的,可要是卯时不来相送只怕就…… 周道子皱了皱眉,只见傅九衢已经拉拢氅衣走了过来,一副挺拔的身板在人群里,英俊而冷漠,漆黑的眼瞳布满了寒霜。 一念看他一眼,率先上前行礼。 「今日一别,山川几度,傅叔保重身体。」 傅九衢脸色稍霁,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看看二念和三念。 「你们在家要好好听话,勤学苦练。」 三个孩子齐齐应声。 二念不谙世事的模样,抬着脸笑盈盈问:「傅叔何时回京?」 傅九衢看一眼四周的目光,「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全凭官家旨意。」 无诏不可返京。 小孩子不懂这句话的深意,大人却懂。 如果没有官家发话,他一生一世都不可再踏入汴京城,相当于流放了。.. 赵玉卿眼睛一热,当即就要落下泪来。 「儿啊。」她喉头更咽,目光热切。 可该有的叮嘱都已说尽,临到出行再哭哭泣泣未免影响儿子的心情,赵玉卿将眼泪生生止住,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娘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个儿的身子,常来信。」 傅九衢点点头,扫一眼凄冷的道路尽头,目光仿佛越过重重的院落,看向了某个未知的地方。 「母亲保重……」 他声线喑哑,嘴唇抿出幽冷的弧度,仿佛不忍再看母亲伤怀,说罢掉头就走。 「时辰差不多了,出发吧。」 「阿九……」 赵玉卿看着儿子的背影,心下窒息般抽痛,仿佛被人挖了心肝。 扬州虽是淮南首府,江南富庶之地,可孩子离开视线,当娘的就开始担心他会吃苦,更担心去了那边有人为难于他…… 千头万绪泪上眼眶,却只得一声叮嘱。 「保重。」 傅九衢没有回头,从孙怀手里接过马缰绳,将氅衣一拂,翻身上马,淡淡地挥手。 「启程——」 声音未落,人群里便传出低低的哭泣。 小三念扁着嘴巴,红着眼眶呜咽,「傅叔,路上要小心坏人。」 傅九衢难得露出一丝微笑,「傻孩子,是路上的坏人要小心傅叔。」 二念高举手臂,用力地挥舞,「傅叔威武!」 傅九衢淡笑一下,见长公主小步走近,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鼻子突地一酸。 那是一种本不该有的情感。 几乎顷刻间,从心底沸涌而上,不能克制。 「母亲不必相送。」他的声音温柔得自己都诧异,「一到扬州,儿便给你写信,报平安。」 赵玉卿含泪点头,「你媳妇儿这几日身子不好,吃什么都吐,是我吩咐她们不许吵醒她的……也免得你二人离别伤感。你莫要怪罪她。」 傅九衢勾唇一笑,「不会。」 那女人怎么会为他而伤心呢? 傅九衢再次掉转马头,大步离去。 人群随他而动,慢慢走向那长长的车队。 「郡王——」 辛夷的低呼声,破开浓雾而来,清灵悦耳。 傅九衢下意识勒住马。 她走得很急,将杏圆和 桃玉两个丫头都甩在了身后,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一袭轻软的寝衣在狐裘大氅下若隐若现,头发只松松地挽起,那一片墨色好像随时要倾泻而下,一看便知是匆忙间来不及收拾,但那慵懒轻盈,却娇丽绝艳。 「你慢些!」傅九衢不满地皱眉,盯住她。 辛夷轻轻揪紧衣裳,「我做了一个梦……」 四周都是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她的脸上。 这不是两个人私下相处,辛夷将话头咽了回去。 「睡得太沉,差点错过为你送行。」 傅九衢微微眯起眼,俊逸的脸上闪过探究的目光,脸色好看了许多。 「身子不好就多睡一会儿。送不送行有什么打紧?」 辛夷盯住他的脸,声音有些轻哑。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得见,还是要来送你一程。」 隔着人群,傅九衢隐约看到她眼里泛红,好像有晶莹的水珠湿润了她的眼眶。 「你哭什么?」 人家把戏演得这么走心,他不回应说不过去。 傅九衢轻轻跃下马背朝她走去,在一片窒息的静谧里,长臂微微张开,将辛夷搂入怀里,掌心在她后背轻轻摩挲。 「十一别哭了,我在扬州等你。」 温声软语,如羽毛掠过腮边,辛夷如同受到蛊惑一般,越发觉得这个怀抱就属于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整个人如同醺醉一般抬起眼眸,呜咽出声。 「九哥……」 傅九衢身子僵硬。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美好,喉结一动,顺势搂紧她,低下头去作势要吻…… 周围寂静一片,众人屏息凝神。 看着他们的主子倾身而下,却只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她的额头。 「你在家好好养胎。我走了。」 99mk.infowap.99mk.info /90/90878/31741372.html 第506章 散心 傅九衢离开的当夜,汴京下起了大雪。 半夜里,辛夷辗转难眠,翻来覆去到四更天,推开窗户一看,上元节挂的灯笼将院落照得一片朦胧,鹅毛大雪点缀其间,流光晶莹,仿佛一个冰雪世界。 这个时候傅九衢在船上吧? 不知道他那里下雪没有? 辛夷暗叹一声,抚着小腹想起那个没有说出口的梦。 梦里九哥回来了,告诉她自己要去扬州,舍不得与她分离片刻。在那个梦里,她心如刀绞,傅九衢的脸反复在脑子里出现,没有两个人,而是一个人…… 然而,醒来后发现,傅九衢还是傅九衢。 不是她的九哥。 辛夷侧过身子,将脸埋入枕头里,一股清幽的香气隐隐传来。 她用力嗅了一下。 樽前醉,九哥和他都喜欢的熏香。 昨夜他睡在这里,这味道显然是他留下的。 辛夷有些懊悔,埋怨自己忘了叫丫头更换床单和枕套。 「怪不得睡不好。」辛夷为自己的失眠找到了理由,索性披衣起身,掌了灯火,翻箱倒柜一阵折腾。 湘灵值夜,睡在外面,听到声音推门进来,愣了一下。 「姐姐,你在做什么?」 辛夷回头看她一眼,有些尴尬。 「我换个床褥。」 湘灵打着哈欠走过来,「你为什么不叫我一声……」 她手脚麻利地从柜子里抱出干净的床单被罩和枕套,又返身将床上的东西往下扒拉。 一个香囊被大力带出来,拂在地上。 辛夷眼快,弯腰捡了起来。 这个针脚和绣功独一无二,很有辨识度,正是辛夷当年端午节时做给傅九衢的避秽香包。 湘灵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个香囊不是郡王的随身之物吗?」 她不解地看一眼辛夷,懊恼地道:「怎么落下了?」 辛夷捏了捏香包,唇角微微弯起。 不是落下的吧?这么旧这么丑的香囊,除了九哥别人怎会把它当成宝? 辛夷轻轻将香囊放在柜子里,关上抽屉,「我要那套素色的软绸床被,不要这种花里胡哨的。」 湘灵哦一声,觉得四更天起来换床子的辛夷有点古怪,可她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湘灵更换着床单,嘴没有闲着。 「姐姐,你是想念我姐夫了吧?」 想念两个字好像有魔力,辛夷脑子里下意识浮出傅九衢的脸庞。 他言笑浅浅,绝艳而端方…… 「老夫老妻有什么可想的?倒是你……」她看一眼湘灵,使出绝招,将大坑丢回去,「你来府上这几天,可有看中的郎君?」 湘灵红了脸,再顾不得去八卦她。 「我只管尽心照顾姐姐,哪来的眼睛去看别人?」 辛夷笑了下,「我看程苍待你不错?」 湘灵羞得脸颊红扑扑一片,咬住下唇嗔怪地看她,「姐姐……」…. 辛夷眉梢一扬:「还是说,你更喜欢段隋?不要客气,喜欢哪个你告诉我,我去跟你说。」 「没有。」湘灵矢口否认。 许是雪天的冷寂触动了情绪,又许是房里的暖光打开了心扉,她低低地道:「段隋很俊,但那轻佻模样实在让人无法安心。要说合我心意,还是程苍……」 「哦?」 「他少言寡语,但稳重有担当,一看便知是大丈夫。」 湘灵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女人,而程苍和她曾经一 见钟情的薛田其实都是一类人,大男人风格,容易让她产生崇拜和依赖。 「那敢情好。」辛夷朝她眨个眼,「这个媒我来做。」 湘灵愣了愣,羞涩地道:「我说随口说说,姐姐快别往心里去。我这穷家陋舍的女儿家,人家未必看得上……」 辛夷笑起来,「听说程苍攒了不少钱,还买了大宅子让父母住。人家不缺钱,也不稀罕你的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她犟着小脸,辛夷噗嗤一声。 「可他是这个意思。湘灵,求我保媒的人可不是你,是程苍。」 湘灵意外地瞪大眼睛,枕套从指头松开掉落下去,她才幡然回神,一张脸涨得通红,慌不迭地捡起。 「我,我,我重新找一条来换上……」 辛夷看着她慌得像兔子似的背影,好笑地摇了摇头。 ·· 次日早上,辛夷还赖在床上,赵玉卿就过来了。 这位身娇体弱的长公主殿下,想是昨夜也没有睡好,双眼布满了血丝。 「你躺着,我坐这里跟你说说话就好。」 辛夷不去福安院晨昏定省已是失礼,再这么慢待长辈,她自己也会过意不去。 「我已经睡够了,刚好要东西。」 她明白长公主的心情,让湘灵煮了莲子雪耳汤来,一面喝一面听长公主的唠叨。 儿子离京远行,长公主十分焦虑,反复说扬州这两年景况不好,怕傅九衢去了那边施展不开。辛夷只有不停地宽慰,直到三小只过来请安。 过了今天,孩子就要去学堂了,辛夷看着这家里老的小的,愁眉苦脸可如何是好? 她决定带他们出去散散心。 「母亲,你看过药堂是怎么制药的吗?」 长公主愣了一下,摇头。 辛夷又问:「想看吗?」 以赵玉卿的身份,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一辈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没有想过一衣一食是如何得来,更别提制药了。 但人皆有好奇心,上一刻她还在为儿子离京老怀伤感,下一刻就被辛夷拉上了去药坊的马车。 辛夷平常出行极为低调,但捎上了这个婆母,她不敢掉以轻心,随从侍卫都带够,这才换上便服上了车。 平常华衣美服习惯了的长公主,被辛夷捯饬成了一个寻常人家的夫人,模样素净,不见首饰,她眉眼本就和气,如此一来,更是全无杀伤力。 到了制药堂里,伙计们完全不知这美妇是何人,辛夷让他们免礼,他们便各忙各的,除了偶尔好奇地观望一眼,宛若寻常。 对赵玉卿而言,这个体验足够新奇,看着伙计们熟练的加工药材,制药分装,她从紧绷到放松,不知不觉就忘记了心里的郁结,同辛夷说说笑笑起来。 辛夷长松一口气。 午时许,安娘子进入内堂,小声对辛夷说道: 「青玉公子来了,找娘子求诊。」 在周道子离开后,他的老伙伴葛环就成了药坊的首席大夫,带着周道子介绍的几个老郎中在药坊里轮流坐诊,虽有人遗憾周老的离开,但目前对药坊的营生影响不大。 青玉公子突然过来,辛夷有些吃惊。 尤其是长公主在的时候,她怕婆母多心。. 姒锦 99mk.infowap.99mk.info /90/90878/31745638.html 第507章 青玉公子问方 「母亲……」辛夷为难地看着长公主,轻轻笑一下,「你稍坐片刻,我去去就来。」 青玉公子名满汴京,即便是深宅妇人也知晓其名讳,长公主也听过他长得与自家儿子相像的传说。 闻言,她怔了怔,脸上有细微的不悦,但没有阻止。 「你不要劳累,要仔细身子。」 辛夷行了行礼,让杏圆取来帷帽戴上。 有一层面纱遮脸,长公主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点。 辛夷随安娘子出去,发现堂上除了青玉公子,还有一个老熟人——孙喻之。 辛夷药坊的前身本是孙家药铺,正堂上的陈设一直没有太大的改变,孙喻之看着这里,脸上有一股忆旧的神思。 「少东家。」辛夷只认识他,就只招呼他一人。 孙喻之温声而笑,将青玉公子介绍给她,又端正地施礼,说得客气。 「得闻娘子今日在坊里,喻之大胆请娘子妙手一用。」 辛夷还礼,请二人坐下,视线望向青玉公子。 「不知公子何处不适?」 青玉公子清俊的脸上满是倦色,两道剑眉微微蹙起,黑眸里有探究的暗光闪动,却是彬彬有礼地朝辛夷行了一礼,待要开口却先咳嗽起来。 这一咳便是不断,喉头发出痰音,一张俊脸涨得通红,连两侧的耳根都红透了。 辛夷朝他递去一粒枇杷蜜丸含下。 「慢慢说,不急。」 一阵咳嗽过去,青玉公子稍稍松口气。 「年前害了一场病,头痛难忍常伴大热,咽痛喉肿咳嗽不止,大夫说气虚有湿,是温毒。三剂汤药下去,勉强压住,却因年节上头,瓦子里客多忙碌,不敢耽误了营业,便撑着病体演了几场……」 他说着又咳嗽起来,声音嘶哑。 「不料竟是落下病根,时不时的咳嗽,好两天,歹两天,到这几日,咳嗽加剧,嗓子也坏了,完全无法登台,吃什么汤药也不见好。」 孙喻之看他咳喘厉害,点点头,赶紧代替他说。 「郁渡是扬州人士,对汴城不甚了解,四处求医却不得其法,我不忍他拖着病体再三蹉跎,就将人带到娘子这里来了。」 很显然,郁渡便是青玉公子的名讳。 辛夷平静地听着,示意他将手腕放在脉枕上,又仔细询问了整个病程的情况,然后打量着这个斯文俊雅的青玉公子,发现近距离看,他与傅九衢的相似度少了许多。 「吐舌。」她道:「我看看你的舌苔。」 纵是俊俏郎君,吐舌头的动作也是不雅。 青玉公子看一眼面纱下若隐若现的女子,慢吞吞吐出舌头。 辛夷端详片刻,「可以了。」 孙喻之问:「如何?」 辛夷换了一只手切脉,淡淡地道:「要是公子早两日来就好了。」 青玉公子道:「为何?」 辛夷:「治温毒伤寒,周老先生更为拿手。」 青玉公子眉梢微动,「老先生去了何处?」 辛夷盯住他,「公子的家乡,扬州。」 青玉公子轻唔一声,苦笑,却没有表现出很大的意外,因为广陵郡王罢知扬州的事情,在汴京不是新闻。 「看来是小生运道不好。」 辛夷没有开口,沉吟不动。 关于青玉公子染病的事情,年前她就听傅九衢提及过,更从傅九衢嘴里知道登台的青玉公子脸色不好,她甚至因此打趣过傅九衢,但万万没有料到,这个病人最终会落到自己的手上。 「你这脉象……」她犹豫不 决地看一眼青玉公子:「浮而虚,长而散,有表无里,实是津液不足,气血耗散,脏腑虚而不敛之象……」 青玉公子神情一紧,「娘子可否医治?」 辛夷松开手,转身去洗个手才重新坐过来。 「我先给你开三天的汤药吃下,若是三日后有好转,你只需来药坊找葛大夫按方续药,慢慢调理就是。若是三日不见明显好转,你再来找我……」 言简意赅,说得很清楚。 青玉公子点头称谢,待辛夷写好方子,起身去拣药。 孙喻之却留下来,轻声问辛夷:「他这病,可有什么异常?」 这个少东家对岐黄之术不感兴趣,一心科举,但好歹是医家长大的,从小就接触医理,嗅觉比旁人强多了。 和聪明人说话,不好隐瞒。 辛夷看一眼青玉公子的背影,不答反问。 「少东家和他交情深厚?」 孙喻之笑道:「那倒不是。我认识郁渡还是得益于娘子相邀,一起看的那场诸宫调。后来发现他就租住在榆林巷,又见他四处求医,这才搭把手。」 辛夷道:「少东家是个好人。上次我在岭南听人说,少东家介绍了大理段世子给三十六洞的商人买银铅脚,这次又见你出面帮青玉公子求医,属实热心。」 孙喻之不傻,自然察觉她话里的不对味儿。 他抬袖朝辛夷拱手,「娘子羞煞我也。这本是医家子弟的习惯为之……」 顿了顿,他叹一口气,「段世子那事,官府后来找到我,差点下狱,好不容易才洗脱了嫌疑,被父亲来信一通训斥,那时我便发誓,往后再不管闲事……」 辛夷笑道:「这不是又管上了吗?」 孙喻之笑得尴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说罢看青玉公子一眼,他为自己圆场,「你别看郁渡气度不凡,其实是个孤苦无依的可怜人。再说,带人看病那是行善积德,想来不会惹出什么事端吧?」 辛夷来这个世界不久,就和孙喻之打过交道。 对这个少东家,她是有几分好感的。回想一下,当初孙喻之对她——这个又穷又丑名声还不好的小寡妇,也是一副赤子心肠,不计回报地出面相帮。 热心肠是他的本性。 所以,辛夷怕他的好心害了自己。 「少东家是好意没错,可这个世道人心险恶,还是要小心被人利用才好……」 孙喻之听出点玄妙,「娘子是说他有问题?」 辛夷莞尔,「没有,我是指当年介绍段世子找阿勒买银铅脚的事。」 孙喻之松下一口气,愧色地看着她,面上又添几分狐疑。 「郁渡这病,到底是什么情况?」 辛夷问:「少东家替他把过脉吗?」 孙喻之羞窘地摇摇头:「多年不学,早已生疏。喻之不敢误人病情。」 辛夷思忖一下,笑道:「他看的大夫诊断是对的,就是温毒入体,本该好好静养调理,他却连日登台,落下了病根。先吃几副药再说吧。」 半晌,青玉公子拣了药过来,对辛夷又是一番感谢,然后才和孙喻之离开。 辛夷与他们微笑道别,直到两个人影消失在街面,这才敛住神色,匆忙回到内堂,叫来杏圆。 「备笔墨,我要给郡王写信。」 99mk.infowap.99mk.info /90/90878/31745639.html 第508章 风灯船影 夜色皎洁,河岸边的巨石被滚滚河水拍打出激烈的声响,两岸的灯火如同闪烁的星光,与漕船上的风灯遥相呼应。 漕船安静地行驶在水面上,风灯船影。 甲板上摆着一面香席,桌上是几个小菜和一坛从汴京带出来的光禄酒。 月光落在傅九衢俊艳的脸上,只见他慵懒而坐,屈一只膝盖,伸一条腿,脚尖漫不经心地晃动着,颇有几分落寞风情。 「天亮就到虹城渡口,可以上岸补给了。」赵宗实盘坐在他的对面,正襟以礼,面孔看上去比傅九衢更为严肃。 他说起虹城码字的迎客楼,有什么吃食,见傅九衢不为所动,笑了笑,举杯碰了碰他的,再一饮而尽,抹嘴叹气。 「此一去,不知几时才得回京。最念是京中饮食啊。」 他声带叹息,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傅九衢在感慨。 傅九衢看他一眼,只是笑。 他知道面前这个憨厚的男子经历过什么,也知道他的前途和命运,此刻听他一声声叹息,莫名觉得荒谬。 要不是一切都过于真实,他只怕又要产生梦境般的恍惚感了。 「你我皆是局中人啊。」 傅九衢看着一本正经的赵宗实,主动与他碰杯。 「不要看眼前蹉跎,再隔出年回京,你必是风光无限。」 赵宗实愣了一下,苦笑,摇了摇头,只默默饮酒。 傅九衢摇了摇酒壶,为他满上。 「汴河一片月,万船踏水声……」 他是将李白的诗句随口一改,附庸风雅地衬托一下此时的心境,不料赵宗实却是听进去了。 「郡王思家了吧?既是如此,为何不带郡王妃同行,也可解旅途寂寞。」 傅九衢勾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贱内喜静,不似京兆郡王这般豁然大气,可随将军走南闯北。」 两个大男人在甲板上饮酒,高淼没有出来。这次辛夷没有同来,高淼也是无聊得很,早早便在舱中睡下。 赵宗实听他这么说,念及娇妻,连连摆手谦虚几句,双颊已染上红晕,喝酒时那胡须都抖了起来。 傅九衢心里突然有些犯堵。 赵宗实和高淼当然不是诚心在他面前秀恩爱,甚至他们并没有多少亲密的举动,但就是那种嘘寒问暖的脉脉温情,相敬相知的默契交流,涓涓细流一般静静流淌的情感才最动人。 傅九衢突然放下酒杯,撑地站起来,「慢饮。」 赵宗实跟着扭头:「时辰还早,闲着无事,你我不如不醉不归?」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摆摆手,「不喝了,我酸得牙痛。」 赵宗实看他方才还好好的,有说有笑,转眼就变了脸色,嘴上不说什么,心下却是腹诽,这个广陵郡王的脾气着实古怪了一点。 舱中,孙怀小心翼翼伺候主子洗漱。 段隋站在一侧,看主子面无平静,为讨个彩头,兴高采烈说起离京前那阵子郡王妃换着方儿地为他们改善伙食,换来傅九衢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出门在外,吃喝自然不如京中方便,离开繁华的汴京,沿途所见世景皆是大不相同,思家乃是人之常情。 段隋挨了骂有点想不通,一个人倚在船舱,抱着腰刀生闷气。 程苍走近,默默将一个水囊递给他,「喝点。」 段隋接过来,闷头痛饮,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缓下那一口气,他回头瞥一眼安静的舱门,将程苍拉到一侧,小声抱怨:「九爷昨日说想念府里的饮食,孙公公一个个报菜名,听得人直流口水,九爷都不生气。怎么到了晚上,我说一句 就要挨骂了?」 程苍从他手上接过水囊,望着船外弦月。 「你说的时机不对,也不会看主子脸色,活该!」 段隋顿生不满,「说得你有多聪明似的,呵,我可从来没有被罚过洗恭桶,你可是独一无二得领头筹,别来教训我。」 程苍轻笑摇头,不再吭声。 夜渐深,汴河上的夜并不平静,水波声里,万船齐奏,别有一番景致。 「别说这月下河景真是好看。我要是那些酸秀才,只怕也会忍不住吟出几首诗来。」 「……」 当夜无话,次日天亮船靠虹城渡口,验了公文,众人忙着下船补给,并将船上的垃圾运送下去。 队伍忙忙碌碌。 侍卫们与码头的劳工穿插而行。 程苍正望着渡口的船只出神,一只羽毛漂亮的鸟儿在头顶盘旋片刻,突然一个俯冲,直接从洞开的窗户栽了进去。 段隋握刀的手一紧,大步往里冲。 「你看到没有?好像有什么东西进去了?」 程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拖回来,「是银霜。」 段隋脊背一凉,想想差点又要损失的俸禄,难得给了程苍一个感激的笑,两排大白牙都露了出来。 「谢了,兄弟。」 ·· 傅九衢酒后醒来,人还不是很精神,那银霜此刻就停在他面前的窗台上,两只又圆又亮的眼睛审视着他。 傅九衢也在看它。 哪里来的鸟? 一人一鸟,大眼盯小眼。 鸟儿不耐烦了,咕咕叫着,两只爪子来回踱步,时不时啄一下自己的羽毛,看他不理自己,模样不免焦躁。 傅九衢双手抱臂,「你是哪来的小鸟?」 「咕咕……」 「你在嘲笑我?」 「咕咕咕……」 傅九衢瞥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好像要下雨了似的,心情有些不妙。 「过来。」他慵懒地坐起身,一只胳膊朝鸟儿伸过去。 鸟儿好像听得懂他的话似的,飞过来站在他的胳膊上,亲昵地用鸟头蹭了蹭他。 傅九衢盯着鸟儿漂亮的眼睛,视线下移,一下子就看到了鸟儿的脚环,眉头一皱。 「你是送信来的?你主子是谁?」 声音未落,他灵台一清,关于银霜的事情突然就涌上脑海。 男子白衣黑发一袭银红披风,慢吞吞将鸟儿放入笼子,眉目带笑地吩咐:「以后跟着娘,听娘的话。」 女子坐在案前,蘸墨写字,乌黑云髻摇摇晃晃。 「世间文字千万个,唯有相思最熬人。」 男子独坐窗边,抚摸银霜,双眼亮得惊人。 「人参杀人无过。」 「黄连救人无功。」 「娘子有经天纬地之才,诸葛孔明之智。」 「孔明之智近乎妖,郎君怕是不怕?」 「吾甚爱妖,且自甘堕落。」 「……」 一字一句,那些借着银霜的翅膀传递的书信内容,毫无错漏地浮上脑海,傅九衢摇了摇头,盯住银霜,轻轻地一笑。 「你叫银霜。」 他慢吞吞取下银霜的脚环。 「她是不是想我了?」 银霜扑腾一下翅膀,「咕咕……咕咕……」 傅九衢勾唇,觉得这鸟儿的叫声无比空灵,比那汴河上的箫笛声更为缠绵悠远。 他迫不及待地取出封蜡的信纸,展开一阅,却当即变 了脸色。 「青玉公子,扬州怪病……」 剪裁细窄的卷纸下还有一张药方,那蝇头小字出自辛夷之手。 99mk.infowap.99mk.info /90/90878/31755072.html 第509章 勾勒线索一条线 辛夷是被一连串鞭炮声炸醒的。 这个时代的火炮一点也不比后世差,那声音在寂静的凌晨传来,震惊了半边天。 辛夷心神不宁地撩开帐子。 「杏圆。」 杏圆披衣过来,「娘子,你怎么醒了?」 辛夷按了按额头,「你没有听到炮仗声吗?」 杏圆竖起耳朵,倾听片刻,「这下听见了,好似御街那边传来的……」 也许是穿越有先天优势,辛夷不论是力气、嗅觉还是听力都优于常人,但杏圆没有那么敏感。 「银霜飞回来了吗?」 杏圆摇摇头。 「这一来一回得耽误不少时日,且河面上船来船往,银霜想必得费些时间才能找着郡王。」 辛夷笑道:「你以为银霜像你呀。」 杏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婢子去看看……」 银霜的笼子就放在耳房的窗边,空荡荡的,哪里有鸟? 辛夷从床上坐起,那张没有梳洗的小脸上满是忧色,「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在京中坐等……」 这个天儿夜间极寒,杏圆看她穿得单薄,生怕她受凉,赶紧把被子拉起来将她身子裹住。 「那娘子打算怎么办?难不成……」 未等她声音落下,辛夷已经接话,「去扬州。」 「啊。」杏圆素来是个沉稳性子,也被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郡王妃这个时候去,只怕长公主那边不好交代,而且,没有郡王护送,也不安全……」 「不好交代就想办法。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辛夷掀开被子坐到床沿,发现身子又沉了不少,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她道: 「不睡了,替我更衣吧。我得起来捋一捋。」 杏圆满是着急,「天还没亮呢,娘子是要捋什么呀……」 辛夷好像没有听见似的,低垂的视线看着自己的脚,思绪飘远。 半晌后,她坐在了书案前,杏圆将火笼端在旁边,打着哈欠磨墨。 辛夷看她一眼,「你下去睡吧。」 「哦。」杏圆知道这个时候主子要写东西,不想要她伺候在侧,哒哒哒地走远。 辛夷埋首案头,就着昏黄的灯火在纸上写写画画。 今日是至和二年正月二十八,离青玉公子郁渡第一次来药坊里找她问诊已过去十天。 促使辛夷给傅九衢写那封信的原因是青玉公子的病情,以及他来自扬州等事,想到《汴京赋》里的一个支线任务。 ——扬州怪病。 青玉公子患的正是那种病。 病情来自中医药小组的设定,类似伤寒,治疗起来并不复杂。 第一次给方,辛夷用了最初设定的治疗方案,与传给傅九衢的一样。按说,青玉公子服用后,就会有明显好转。 然而,三天后,青玉公子再找上门来,仍然咳得厉害。 不仅如此,他还伴有恶心呕吐、嗜睡、腹泻以及便血等症状,病情分明进一步恶化。 这相当于是经辛夷的手治出来的毛病。 辛夷这次没有开药,而是叮嘱他将以前服用的药方和药渣带来。可惜,从药方上看不出异常,就是正常的伤寒方子,基本对症。 但用过的药渣他已经找不到了。 辛夷再次问诊,发现他已有肾脏的损伤,怀疑他是中毒了。 可是青玉公子自认没有树敌,更不曾与人结仇,饮食更是寻常,完全想不出来有中毒的可能。而眼下,辛夷也没有办法为他做毒性检测。 眼看他身体每况愈 下,辛夷无奈之下,只有将他收治在药坊的病房里,吩咐两个伙计照看,并让葛环随时观察。 在将近七天的治疗后,青玉公子身体才有了明显的好转。 但辛夷还是睡不着。 她觉得这中间肯定有什么问题…… 从青玉公子的《洞仙歌》,到没有头绪的怪病,让她产生了一种没有根据却十分笃定的第六感,这些事情一定存在某种联系。 是处于剧情中,又游离在剧情外,不为她和傅九衢所知的一条线。她甚至觉得可能与傅九衢所说,被删掉的南唐后主藏宝有关。 她去信是想问问傅九衢的意见,毕竟他是看过最初版本的人,然而,银霜一去不复返,她除了要担心事情的变化,还要担心银霜的安危。 灯火微微一爆。 辛夷回神,看着纸上所写的线索。 洞仙歌——南唐藏宝——扬州怪病——平原郡王——黑火药作坊——青玉公子—— 那些被她用一条条线串起的事件和人物,一点点在眼前放大。 突地,她脑子里灵光一闪。 「马兜铃。」 马兜铃是一种中药。 止咳平喘,适用于咳嗽胸闷、痰黄肺痈…… 同时,马兜铃中含有马兜铃酸,有明显肾毒性和致癌作用,会引起腹泻和便血等症状,对肾功能不好的患者有致命影响,其中毒的症状与青玉公子极为相似。 但辛夷关注不是这个…… 她拿起笔,在「黑火药作坊」上画出一个圈来。 马兜铃是中药,也是能起火的药,焚烧即是炭,可以用来制作黑火药。最初火药被人类在练丹中发现并应用,就有马兜铃的身影。中文网 「硫二两,硝二两,马兜铃三钱半……」 辛夷莫名想到黑火药发明的过程,脑子里嗡嗡作响。 「要制黑火药,用木炭不是更方便吗?」 天光大亮时,她脊背已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杏圆敲门进来,见她脸蛋通红,吓一跳,「娘子怎么了?」 辛夷随手将写过的白纸撕碎了,丢到火笼里,看着火苗舔舐而起,松了松裘氅的系带。 「火笼子放得太近了,差点把我烤熟。」 杏圆噗嗤一声,笑着上前为她拭汗。 「娘子,银霜飞回来了。」 辛夷一怔,哪里还坐得住? 她拂开杏圆的手,三步并两步开门出去。 寒风一吹,她打个喷嚏,正在窗台上啄食的鸟儿听到声音,扑腾着翅膀朝她飞了过来。 这鸟儿极通人性。 辛夷胳膊一展,它便停在上面,亲昵地啄她。 「你可吓死我了。」辛夷捉住银霜,下意识去取她脚环上的信。 一张小纸条卷成了纸筒,简单四个字。 「多谢告知。」 就这样了? 她去信时除了附上药方,还特地说明青玉公子问诊,以及她的疑惑。这个人为什么就像看不懂似的? 辛夷吸一口气,感觉从鼻腔到口腔都是冷意。 唉!毕竟不是九哥,与她少了默契。 「娘子,郡王说什么了?」杏圆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问。 辛夷将纸条卷入袖中,「你照顾好银霜,等我从药坊回来再说。」 ·· 风凄水凉,今儿降了温,汴京城一片冷意。 在药坊里看到今天的小报,辛夷才知道凌晨那一阵炮仗是为什么。 观文殿大学士、兵部尚书晏珠没了。 这位以神童入试,曾经宰执天下,为北宋朝廷带来深远影响的著名政治家、文学家死在了这个冬天。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辛夷站在二楼的木台,望着五丈河的水,念着晏珠的词,想到与伟大的词人处在同一个时代,竟是恍惚。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吟唱,伴着重重的咳嗽。辛夷低头一望,看到了一袭白衣形单影只的青玉公子。 她皱了皱眉头,系上裘氅下到庭院。 「你怎么不在病房里休息?外面冷,不利于你的病体恢复。」 郁渡听到她的声音,慢慢转过头来,对她露出一抹浅浅的笑,然后躬身行礼。 「多谢娘子关爱,在下今日已觉大好,躺了多日,身子疲乏不堪,便想出来走一走,透透气……」 辛夷不赞同地偏了偏头。 「进去躺着。」 对待这种从鬼门关拉回来的病人,还不爱惜身体,她不给半点好脸色。 郁渡也习惯了她的霸道。 「是。谨遵娘子吩咐……」 辛夷语气稍缓,「进去吧,我让人给你送点松软可口的饮食进来。」 安排好郁渡的事情,辛夷回到二楼靠在榻上,准备小憩片刻。桃玉和湘灵替她拉上帐子,便默默地退了下去。 她怀着身子本就嗜睡,昨夜又没有睡好,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意识朦胧间,她忽觉窗户有一道轻微的响动。 来人的脚步快得她来不及反应,一阵冷气便钻入帐子。 她本能地拥紧被子,「何人……」 冰冷的掌心捂住了她的嘴。 男人欠身而下,一张寒气逼人的冷脸,盯住她,「是我。」 99mk.infowap.99mk.info /90/90878/31755073.html 第510章 再见亦是偷来时 冷风萧瑟,眼前的男子一袭玄黑衣袍,黑色兜帽将头罩住,只露出眉下方的面部,双眼幽光闪烁,睫毛纤长,妍姿艳容异常扎眼。 有毒! 辛夷眼皮不自然地轻跳两下,示意他松手,然后手忙脚软地整理睡得凌乱的衣物。 “你怎么回来了?” 无诏不得入京,那是圣旨。 辛夷想到这家伙的胆大妄为,头皮发麻,手都不利索了。 “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你也太大胆了。” 她坐起身,低头整理腰上的绦带,埋怨地说他,并没有注意到男人的脸色,再抬头,撞入一双漆黑的眼里。 “你……” 声音被堵在喉头。 傅九衢身子前倾,贴上来便吻她,出乎意料始料未及天雷阵阵耳窝发麻头脑不清醒……辛夷脑子里闪出了无数个形容词,就是没有想到第一时间抗拒。 这个男人太熟悉。 脸是熟悉的,呼吸是熟悉的,就连那濡湿又疼爱的吻也无比熟悉…… 辛夷被夺走了呼吸,直不起身,不由自主被逼得往后倒去…… 一只手臂托住她。 男人双眼染上灯火的朱色,呼吸略重,蛊惑般闭眼低头。 不再是蜻蜓点水的试探,而是雨打娇色,欲摘还怜。 帐帘簌簌轻响,盈盈飘荡,梁前娇燕不忍视睹,鸣叫一声掠过五丈河面…… 帘帷静,陶醉芬芳。 漫长的一场暴风雨过去,辛夷已是手足无力。 傅九衢不比她好上多少,脸上是镜观天影般朦胧的红晕,直透耳根,一出口便是缠绵靡丽。 “如此热情,看来娘子思我至渴。” 谁热情了?一盆冷水浇下来,辛夷杏眼微睁。 她懊恼地伸手推他,视线却捕捉到那笑容里的温柔和宠溺。 她神思一荡,无意识地揪住他的衣裳。 “九哥……是你回来了吗?” 傅九衢盯住她,眸色深浓。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认下这个身份。 只要他是她的九哥,不仅可以为所欲为,还能轻易解释他贸然回京并在看到她的时候克制不住地亲近,不用抱歉和尴尬…… 但那是乘人之危。 尽管他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真是那个该死的九哥,莫名其妙就对她生出了一种炽烈而深厚的情感,可是,如果他这么做了,太小人。 科技男的自尊告诉他,见色起意也可以让男人产生荷尔蒙,情感只是荷尔蒙散发对大脑皮质层所产生的影响和幻觉。 而他,无须利用别人的身份达到自己的目的。 “让你失望了。我还是那个让你讨厌的我。”他平静地托住辛夷的腰,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告诉她这个足以幻灭的事实。 辛夷双眼微微眯起, 凝视他。 她试图从他变幻莫测的神色里找出一丝端倪,以说服自己方才没有抗拒就和这个男人产生那么强烈的情感共鸣和肢体接触的羞愧。 但没有。 他像个无情的刽子手。 那笑容不是宠溺,而是戏谑。 是她思念太甚,看花了眼。 辛夷用力推开他,忙不迭地坐好,拉被子盖住自己。 “你有病啊?抗旨回京,又跑到药坊里来突然袭击,这是做什么?” 傅九衢斜斜睨她,“不是你向我求助?” 哼笑一声,他轻谩地道:“药方我交给周道子,让他带去了扬州,闲着无事,怕你太想我,就回来看看。” 辛夷冷着脸,“你有什么想法,让银霜传信就是,吃饱了撑的才自己跑回来。要是让人发现在官家面前再参你一本,你就完了……” 傅九衢静静而立,眉头轻蹙着闲闲地看她,忽而一笑,漫不经心地拉一下身上的披氅。 “行,既然你不需要我,那我等下就走。” 说罢,他左右看看,从小几上的餐盘里拿起一块芙蓉糕。 “有饭吗?” 辛夷没好气地看他,“你路上没吃饭?” “哪里敢吃饭?”傅九衢似笑非笑地瞄她一眼,“就我这张帅绝人寰的脸,谁不是看一眼就记住了?本王不爱惹那麻烦。” 快马回京这一路,他只在乡野打个尖,入了城更是谨慎行事,不与任何人接触,哪里能去食肆饭堂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 辛夷问:“侍卫都没有带一个吗?” 傅九衢嗯声,“我称病卧床,不敢露出破绽。” 辛夷暗叹一声,声音温和不少。 “你稍坐片刻,我让人拿些吃的上来。” 傅九衢看她趿上鞋子就要出门,小声叮嘱,“不要惊动任何人。” 辛夷回头看他一眼,“知道。” ·· 湘灵和桃玉坐在外面聊天,看到辛夷出来皆是一愣。 “姐姐才睡这一小会,怎么就起身了?” 辛夷苦恼地抚着小腹,“我肚子饿了,想吃东西。” 湘灵立马起身,“姐姐想吃什么,我去做。” 辛夷想着饥肠辘辘的傅九衢,觉得他的等不了那么久,随口道:“煮一碗臊子面吧,顺便卧两个鸡蛋,再来一碟小咸菜。对了,面多点,煮大碗的。” 湘灵以为她胃口大开,欢天喜地地下去了。 辛夷吩咐桃玉,“没我允许,不许任何人进我房间。” 桃玉欠身:“婢子明白。” ·· 傅九衢歪在辛夷喜欢的那一把躺椅上,二郎腿斜歪歪翘着,正在啃第二块芙蓉糕,这让辛夷有些怀疑等下湘灵煮好面他还能不能吃下去。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线索了?”辛夷拉一张软垫饼子在他面前坐下。 傅九衢翻阅着手上的书,淡淡地道:“没有。” 辛夷微恼,“那你回来做什么?” 傅九衢眼皮懒洋洋掀来,“以为你用得着我。” 辛夷:…… 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气,她上前将傅九衢手下的书卷抽走。 “别看了,说正事。” 傅九衢眼角微抬,“正看到那刘押录逼迫良家夜来偷丨欢,良家女的书生夫婿化成狐妖执剑杀入房中……我还没看到结局呢,你扫不扫兴?” 辛夷倒抽一口凉气。 那是湘灵买回来让她打发时间的市井话本,全是些怪诞带上情情爱爱的,她觉得趣味性不够,没想到他却看得开心。 “都是狐妖了,你说什么结局?” “都是狐妖了还要拿剑,证明这书生没有法术。刘押录却是身强力壮,谁输谁赢不好说。” “行了。”辛夷不想跟他闲扯淡。 这家伙在家里的每一刻都像是定时炸弹般地存在。 她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他却不当回事。 “既然你没有什么线索,那吃过饭就赶紧回去吧,不要让人发现。” 傅九衢:“怕我连累你?” “不至于。”辛夷认真地道:“只是我们眼下不好节外生枝。” 傅九衢道:“你将那青玉公子收入药坊,日日相对,这么久了都没有找出线索,我又怎么会有?” 什么叫收入药坊,日日相对? 她只是问诊开方而已,其他事情都是别人做。 这男人那叫一个酸呀,偏生说得这么道貌岸然。 辛夷轻轻地哼声,“我只是做了大夫应该做的事,实不知你这意见从哪里来的?” “我没有意见,只是陈述事实。”傅九衢道。 辛夷眼眸沉下,“那也不关你什么事。” 一股无名火从腹中升起,傅九衢很想阐明自己是她丈夫的身份,可当真那么说,颇有依仗前身来压她的意思,他脸上又挂不住。 “行。我没资格管你。” 他回来不是为了跟她吵架的。 她口齿伶俐,吵也吵不过…… 傅九衢端起几上的凉桌,一口饮下半盏,平静下来。 “我那个便宜父亲,被贬扬州,会不会又惹下什么风流债,跟别的女人生下孩儿?” 辛夷眉目一冷,“你是说青玉公子?” (本章完) /90/90878/31791525.html 第511章 跟他走 青玉公子有与傅九衢相似的面容,扬州人士,没有父母亲属,是个孤儿,各种巧合让傅九衢的猜测变得合理。 两个人静静相看。 傅九衢突然握过辛夷的手。 「你听我说……」 有了这个开场白,辛夷低头看一眼他骨节分明的手,到底没有抽回来。 他的手很凉,声音却温雅悦耳。 「你把这个人留在药坊,相当于引狼入室。不论他跟我那个便宜父亲,或是南唐藏宝、黑火药作坊有没有关系,对你来说,都极为危险。」 辛夷:「你多虑了,他只是来看病的。」 傅九衢:「汴京城这么多大夫,就偏生找到你头上?」 辛夷:「他租住榆林巷,认识孙喻之。而孙喻之跟我相熟。」 「哼!」傅九衢捏紧她的手,「这么多巧合,你就半点不怀疑?」 辛夷当然怀疑,只是不想承认。 「巧合多,只是墨菲定律。」 「不,那叫被害连环巧合定律。一旦巧合节点超过三个,你就要考虑,是不是有人想要谋害你了。」 「……」 辛夷盯住他深沉的眼睛,突然有点想笑。 男人的双眼写满关心,和担忧。 不该属于他的目光总是出现,不该属于他的情绪就在脸上,这是墨菲定律,还是被害连环巧合定律?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是不是傻?」傅九衢目光下移,落在她的小腹上,冷笑一声。 「你可以入虎穴,你和你九哥的孩子,也可以吗?」 他下手狠,把辛夷的手都捏痛了。 但远不如他尖锐的话戳在心上带来的寒意。 辛夷沉默片刻,「那你说我该如何?」 傅九衢冷漠地松开手,扫她一眼。 却不是要求她将青玉公子赶走,而是淡淡地道:「跟我走。」 辛夷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怔忡。 恰在这时,房门外传来湘灵和桃玉的交谈声,接着门板传来咚咚敲动的声响。 「噫,怎么闩门了?」 「姐姐,臊子面煮好了……」 辛夷瞥一眼傅九衢,示意他找地方藏好。 傅九衢朝她淡淡一笑,突然起身坐到床沿,脱鞋上床拉帐子一气呵成。 辛夷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话卡在喉头,然后默默过去将他的鞋拿起来,收在柜子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 湘灵笑盈盈地端进来放在几上。 「我想着姐姐近日嗜酸,特地放了一小勺醋,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辛夷以前吃面也喜欢放点醋,怀上孩子更是喜欢酸酸辣辣的东西,湘灵这么做本来没有问题,但傅九衢吃面是不喜欢放醋的。 「不喜欢吗?」湘灵看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为难,有些怯怯地咕了咕舌头,「姐姐要是不喜欢吃醋,这碗归我,我再去给你煮一碗。」 「不用了。」 辛夷眼风扫过帐子。 「这个醋放得恰好。」 湘灵是个简单的姑娘,闻声开心起来,将筷子塞到辛夷的手上,从托盘里端出小咸菜和面汤盅。 「那姐姐趁热吃。」 辛夷看她没有离开的意思,轻笑一下。 「你先出去吧。」 湘灵狐疑地皱了皱鼻子,觉得她今日很是奇怪。 「我在这里陪着姐姐不好吗?你要是有什么需要……」 「我 再叫你就是。」辛夷打断她,脸色微微厉了一些,「去吧,替我看看楼下那青玉公子如何了。」 她要是给好脸色,湘灵能胆大地赖着不走,但她一旦黑脸,湘灵就不会再说什么了。 「晓得了。」湘灵看一眼遮得严严实实的帐子。 「那我去看了青玉公子,要不要马上来回禀。」 「我是让你监视他。」辛夷压低声音,用一种布置神秘任务的语气。 「这个人不简单,你要小心些,不要露出马脚。」 湘灵登时兴奋起来,忙不迭地点头。 「好,我这就去,不会让他看出端倪来。」 小丫头噔噔噔地下去了,门合上,辛夷又不放心地走过去闩好门栓。 再回头,傅九衢已经坐在椅子上吃面了。 辛夷抱臂站在他的面前。 「你吃面都不吸溜一下的吗?你吃得这么斯文,影响口味吧?」 傅九衢表情怪怪地看她一眼。 「你以为我是你?」 辛夷放下手,「我怎么样?」 「粗俗。」 「哼!」辛夷笑了起来。 还是这样的傅九衢让她觉得安心。傅二代就好好做傅二代,不要时不时表演一下「九哥附体」,让她慌乱失神。 在傅九衢旁边坐下,她接上方才的话题。 「如果你不回来,我是准备去扬州的……」 傅九衢眉目一沉,望住她。 辛夷解释:「你不回来,那我是名正言顺去找你,就算有人怀疑什么,也找不着由头为难。但现在不一样了,你回来了,相当于落下了把柄……」 傅九衢放下手中筷子:「没有人发现我。」 「风过留痕,雁过留声……」 「你非得跟我犟是吧?你一个人出京,我如何放心?」 他唇角沾着面汤的湿濡,双眼里是没有得到休息的红血丝,白皙的面孔紧绷着,写满了对她的不满。 辛夷别开脸,「你不是给我留了侍卫?」 傅九衢重新拿起筷子,「就这么定了。」 辛夷:…… 正月的汴京城十分寒冷,辛夷下楼让湘灵在青玉公子的房里加了炭火,又询问了一下他的病情,然后道: 「公子病情已然稳定,再回去将养几天也就大好了。」 郁渡一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娘子是说我应该离开这里了是吗?」 辛夷微微一笑,「我们药坊虽不是汴京城最大的,但每日里接待的患者却不少,你也看到了,我们病房有限,既然公子已无大碍,自然要腾出位来,留给更需要的人。」 郁渡点点头。 「我不会让娘子为难的……」 说罢,他又苦笑一声。 「这次幸得娘子出手相助。救命之恩,在下实在不知当如何报答了……」 辛夷:「我开药堂,你出诊金。不必说得这么严肃……」 「娘子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郁渡坐在病床上,抬眼看着辛夷,一抹柔软而复杂的波光与笑容融合,复杂难测。 「要不是娘子收治,我已经死了。」 辛夷皱眉,「不是我,也会是别的大夫,总能治好你的病。」 「别的大夫或许治得了病,却救不了命。」 辛夷看着他泛红的眼圈,微微一怔,笑开。 「恕我愚钝,不知公子可否明示?」 郁渡一眨不眨地盯住她,那目光悲切得让人不忍直视。 「我怀疑有人 要杀我……」 辛夷心下一跳。 他可能身中马兜铃之毒的事情,辛夷并没有说过,对葛环也只说是伤寒外邪。 「公子何出此言?」 郁渡盯住她,不说话。 辛夷又笑了一下,「我是说,我这里只是药坊,不是衙门,就算公子说的是真的,别人也不用忌惮什么,也护不住公子……所以公子此言,我听来有些荒谬。」 郁渡苦笑摇头。 「娘子这么想是应当的,换我,也是一样。」 辛夷看一眼他那张略有几分熟悉的面孔,微微一笑:「公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郁渡轻轻笑着,与她四目相对,眸底映着炭火红艳的光泽,火焰跳跃其间,神情落寞。 「从我来汴京登台的第一天起,就做好了准备。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来找我,但没有想到,来人却要杀我。」 辛夷皱眉,「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公子可否直言,到底是何人要杀你?若当真有这样的事情,岂可任他妄为,我这就陪你去开封府……」 「多谢娘子美意。」 郁渡打断她,英俊的面孔上是郁郁的笑。 「娘子仁善。贵为郡王妃,却从不轻贱庶民……但我这一摊水太浑了,娘子还是不要插手的好,以免惹火上身。」. 他目光突现凛意。 辛夷更愿意看成是警告。 「你不是说,你住在药坊才保住了性命?那不是说,对方对我有所忌惮?」 「忌惮只是一时。」郁渡道:「逐利之心,如秃鹫饮血,只要有利可图,就会有人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残杀同类。一时绊住了手脚,不会一世袖手旁观。」 辛夷朝他一笑。 「那好吧。」 顿一下,她看着郁渡脸上忽生的黯淡。 「我让药房再给你配几副药,明天一早你带走吧。」 郁渡看着她,眼里有火光跳跃。 「是。」 /90/90878/31791526.html 第512章 套路中套路 辛夷进屋时,傅九衢已经脱去黑袍,换了身常服,鬓发濡湿,像是刚刚沐浴过。 辛夷皱眉。 这里她以前和居所,二楼有净房,里面有干净的水,但此刻绝对没有热水。 「大冬天洗冷水,你不要命了?」 傅九衢抬眸打量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坐在火笼边。 「这算什么?去五丈河里游上两圈也是稀松平常。」 辛夷郁怒。 要知道他的身体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还是九哥的,也是她好不容易从死亡边沿抢救回来的,算算手术也才四个多月,岂容他这么作贱? 「披上。」辛夷从柜子里拿出一件裘领黑氅,示意他坐过来擦头发。 傅九衢从上辈子伊始就没有被人这般管束过,更没有人在他面前抖过威风,一贯我行我素。 可是,看到辛夷不满地瞪着自己,他心下居然觉得美。 这是娘子关心他啊。 傅九衢十分识趣,见她身子重,不敢劳驾她动手,披好衣裳就将火笼朝她挪了挪,一副知冷知热的模样。 「那青玉公子怎么说?」 辛夷看一眼他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再回想进屋时看到的那张臭脸,怀疑这家伙的脑子坏了。 「你在笑什么?」她问。 「你关心我。」傅九衢回答得理所当然。 「……」 辛夷迟疑一下,到底没有把那句「我只是关心九哥的身子」说出来。 「青玉公子什么都没有说,但话里至少透露出一个信息。他到沉玉瓦子表演《洞仙歌》,不是偶然,不为糊口,而是蓄意为之,带着目的而来……」 她将方才和青玉公子的对话告诉傅九衢。 「只可惜,他不肯透露更多,我怕他生疑,也不好深入打听。」 傅九衢拢了拢衣裳,轻描淡写地看她,「你求求我,我来告诉你。」 辛夷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不是说没有线索吗?求你又有什么用?」 傅九衢道:「我听他《洞仙歌》七八场,你以为当真是去为艺术献身的?」 噗!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打趣,辛夷乐了。 她拱手朝傅九衢一拜,「愿闻其详。」 傅九衢眼梢微撩。 「一、青玉公子认为有人要杀他,更说到其人驱利,说明他有怀疑对象,而且认识那个人。同时,这个「利」足够大,以至你郡王妃也只能护得住一时。」 「二、青玉公子的难言之隐从在汴京登台便已注定,他为何而来?为何旁的不唱,独独唱一首《洞仙歌》?」 辛夷:「你问我,我问谁?」 傅九衢轻轻地一笑,「青玉公子原籍扬州闻音阁。你可知,男伶要从扬州到汴京,一出现就能登台沉玉瓦子,并不是那么容易?这涉及到他背后的势力……」 辛夷:「何人?」 傅九衢:「你问我,我问谁?」 辛夷:…… 两个人四目相对,辛夷凝视蹙眉。 「不想说就不说。」 傅九衢看她生气却憋着火,冷着脸依旧秀美可爱,忍俊不禁地轻轻勾唇,道:「我当初他查了个底儿朝天,只查到一个太常礼院的乐官。是这乐官收受了他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贿赂,将人弄到汴京来的。旁的事,一清二白。」 从古到今,任何机构里都存在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太常礼院的乐官即便官职不大,但乐官领乐事,将一个男伶从扬州弄到汴京的能力是有的。 问题就出在「一清二白」。 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人脉,唯一认识的乐官,还是一百五十两贿赂来的。 「这说明什么?」 「什么?」辛夷问。 「要么,他背后有一条更大的鱼。要么,他行事足够谨慎,没有留下一丝破绽,让皇城司查无可查……」 傅九衢盯住辛夷的眼睛,微微带笑。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倒是好说,鱼再大、再肥,只要织好网总能捕捉,大不了把塘水放干,也能浮出水面。但若是其二……」 他轻轻噙笑,扬眉看着辛夷。 「我的娘子,你可能被人反套路了。从一开始装病接近,什么马兜铃之毒、什么久治不愈,什么偶遇孙喻之……甚至他今日告诉你的那些话,都只是套中套。」 辛夷脊背一寒。 稍顿片刻,整个人都凉了下来,张开双手靠向火笼。 「你是说,他一开始就是为我而来,也知道我在试探他,这才故意露一点口风给我,看我的反应?其实那些话,全是假的?」 傅九衢笑得冷漠又邪性。 「从我看七八场《洞仙歌》的直觉来看,这个青玉公子绝非外表那么纯善无害……」 「哦?」 「他定是主谋之一。谁人杀他?又是谁人陷害他?苦肉计罢了,骗的就是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其实辛夷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 但忍不住就想抬一下杠。 「你是心思歹毒才会觉得别人也这么女干诈吧?你就说,他接近我,图我什么?我一个孕妇,有什么可图的?」 「图你有个好男人。」 「……」辛夷白眼:「你要不要脸了?」 「你承认我是你男人了?」 「……」 服气。 辛夷拉了拉裙摆,身子往椅靠上斜了斜,动作以舒服为主。毕竟在这个男人面前用不着讲究那些古代女子的矜持。 「那我来跟你扳扯一下。苦肉计的前提是保障自己没有性命之忧吧?若青玉公子要用苦肉计,有大把可以让他看上去更凄惨但不致命的毒药,为何不用……」 傅九衢微微一笑,「黑火药。」 辛夷怔住。 傅九衢懒洋洋拿开火笼的罩子,用钳子拨弄一下铁膛里烧得红旺旺的炭火。 「为了让你发现马兜铃,将线索引向黑火药。」 这么理解是没有错,可是他一个男伶和黑火药有什么关系? 「你是说,他和平原郡王有仇?想祸水东引,让你和皇城司去查平原郡王的黑火药作坊?」 辛夷说着,自己又摇了摇头。 「不对呀。平原郡王的黑火药作坊已经被皇城司端了,官家虽念及亲情没有将他下狱查办,但作坊关了,银子也收缴了,该受的惩罚一点没少……」 相当于那个案子已经结束。 「而且你已经离开汴京去了扬州,他要是针对平原郡王,早就该跳出来,为什么要等你走了以后才动手?」 傅九衢扬扬眉,「他未必是针对平原郡王。平原郡王无非是一个仗着宗室子弟身份敛财的财迷,若说与南唐后人勾结行事,谅他没有那个狗胆。至于挑这个时候嘛,自有他的用意。」 辛夷眯起眼,盯住他。 傅九衢道:「有我在,他怎么蒙骗你?」 辛夷垮下脸来,「我是那么好骗的?」 傅九衢摇了摇头,轻谩一笑。 「这个时间节点,足以说明一切。」 辛夷笑了笑,没有说话,一双小脸在幽幽炭火的 映衬下,俏丽而严肃,不知在想什么。 傅九衢意味深长地笑,「青玉公子的身份,无外乎两种可能。其一、南唐李氏后人,洞仙歌只是诱饵,登台献唱是为招揽旧部,寻找南唐藏宝的线索……」 「那其二呢?」 「其二……」傅九衢晃动着手上的茶盏,似笑非笑,「我那便宜父亲贬黜扬州途中,一时风流留下来的私生子,其母死前叮嘱他前往汴京寻亲……」 辛夷怔了怔,抚掌而笑。 「精彩,《汴京赋》的剧情脚本就该让你来写。」 傅九衢:…… 辛夷神色微黯,「可你似乎没有想过,其一和其二,也许并不冲突?」 傅九衢身子一僵,睨着辛夷的那双眼睛微微一闪,黯淡的炭火映衬下,艳丽而诡谲。 「少看点话本。」 「什么意思?」 「用饭吧,我饿了。」 「……」 /90/90878/31796067.html 第513章 刚柔并济 药坊里人来人往,要在房里偷藏一个男人并不容易,尤其辛夷平常与几个丫头关系亲近,少有尊卑,湘灵在她面前来往就更是随性。 因此,辛夷为了让傅九衢吃顿热饭,还不会被人察觉,把浑身上下的演艺细胞都激活了…… 短短一天时间,她性格突变,成了一个脾气崩坏的、我行我素的、恣意妄为还容易饥饿的可恶郡王妃。 她不肯下楼吃饭,丫头就把饭菜端到楼上房里来。 一个人吃两个人的饭量就算了,还不要人在房里侍候,早早让人备好热水,然后将所有人赶走,锁上了楼道的门。 “好了。放心吃吧。” 辛夷摆好碗,递一双筷子给傅九衢。 “我的名声就这样被你败坏了。” 傅九衢见她眼带嗔怪但眉目却是淡然噙笑,心底一荡,情不自禁地浮出一丝怜惜。 难以克制。 他无法清晰剖析对她这种情感的来源,却清楚地知道,这个女人的性格是他喜欢的。 刚柔并济,美丽自信,该飒便飒,该软就软,任是凄风苦雨,也从不哀怨颓丧,像一团火,将自己燃烧得明媚耀眼,连靠近她身边的人,也舒心惬意满是热量。 “你脸红什么?”辛夷突然问。 傅九衢轻抚脸颊,“热。” 辛夷好笑地哼一声,“火很重啊。回头给你拣两副药,路上熬着吃。” 傅九衢:…… 辛夷看他就那么看着自己,垂下眸子。 “快吃饭,别等凉了。” ·· 饭后,辛夷唤了桃玉上来收拾碗筷,然后关上门,这才想到今晚怎么睡的问题。 “你不用管我。”傅九衢指了指那张躺椅,“我拿一床被子就行。” 辛夷嗯声,没有多说什么。 天黑了,有依稀的飞雪落下,冷得刺骨。 辛夷坐在榻沿上,搓了搓手,一摸被窝冰冷,暗叹一声,弯腰就去脱鞋袜…… 一道人影抢步而来,按住她的膝盖。 “我来。” 辛夷的肚子已四月有余,身子沉了,做事就不那么便利,平常都有几个丫头抢着在跟前伺候,根本用不着她动手…… 但今日使性子将人都赶走了,什么都靠自己,确实觉得有些疲累,因此只是匆匆梳洗,连沐浴都省了。 说来全是因为傅九衢…… 这么一想,她觉得傅九衢伺候自己也是应该,于是坐直身子由着他,不反对,也不吭声。 闲夜寂静,窗外飞雪漫天。 傅九衢弯腰脱下绣鞋罗袜,看着那一截葱节似的玉踝小脚,身子情不自禁地紧绷…… “好了。” 温热的呼吸落在脚背。 辛夷哆嗦一下。 傅九衢将她双脚抬起塞入被子,见她笨拙地挪动身子,眼眸里浮出一丝笑意。 “要不要我帮你暖床?” 他说的是字面意思,可那略显粗糙的指腹抚过脚背,仿佛从心里激出一阵麻麻的情愫,让辛夷下意识就想歪了。 “少不正经。” 傅九衢诧异地瞧她一下,笑了。 “心思不纯。” 说罢,他松开手,替她拉下被子,顺手放下帐帘,俊容平静无波,哪有半点柔情蜜意? 反倒是她,面颊绯丽,发丝散乱,心乱如麻…… “没有最好。” 一阵风吹来,冷风往被窝里钻。 榻上铺的是锦被柔衾,本不该这么冷才是。 辛夷缩入被窝里,两排牙齿不听使唤地咬紧,整个人抖个不停。 片刻,一阵暖意笼罩过来。 辛夷半阖的眼睛里闪过一片暖红的光。 隔着帐帘,依稀可见那烧得正旺的火笼被傅九衢挪到了她的床前,顿时驱走寒意,脸颊热了起来。 “我守着火,你睡。” 傅九衢漫不经心地坐在火笼边上。 辛夷心下涌上感激,正想说一句谢,却传出他调侃的笑。 “你说,我疼不疼你?” 辛夷喉头一梗,背过身去。 傅九衢看一眼帐子。 从光处看暗处,连影子都看不到,他却像是已经赏尽了秀色霜花,一派满足的闲意。 “明日你跟我下扬州。” 辛夷激灵一下,将脑袋钻出帐子看着他。 “又不是三岁小孩,哪能说走就走?你不要任性了。别说我能不能走的问题,就青玉公子那边……” “我不能再等下去。时间越长,越危险。” 傅九衢看向她亮晶晶的双眼。 “青玉公子的事,你袖手旁观就行。以退为进也是上策,只要我们沉得住气,对方自然会按捺不住……” 再说,他在汴京城有的是探子,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第一时间传达扬州。要不是有这么强大的情报能力,他也不会冒着抗旨的风险跑这一趟…… 他跑回来正是因为青玉公子接近辛夷。 人都回来了,又怎能再将她一个人留在危机四伏的汴京城,任豺狼环视? 傅九衢看出她的顾虑,“你什么都不用准备,跟我走就行。” “长公主那里怎么说?要是声张出去,你抗旨回京的事情被人察觉,官家怪罪下来,又怎么说?” 辛夷犹豫一下,坚持地摇头。 “不行,此事还须从长计议。” “你相信我吗?” 傅九衢微微一笑,眼底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仿佛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交给我,我有办法。” ·· 这夜的雪越下越大。 深夜,陈府的东角门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门房披衣而起,不满地问:“谁啊?” “劳烦通传,我有急事禀报陈相公……” 一股子冷风吹过来,呛入鼻腔里,门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冷得直哆嗦。 “哪来的混账没规矩?这是陈相公府邸,岂是任你撒野的地方?大半夜的,你以为陈相公是你想见就见的人?滚滚滚,别扰了爷们睡觉……” “管家老爷,你且听我说两句,此事干系重大……” 一张银票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宰相府的狗都能仗势欺人,何况门房?他们素日被人吹捧惯了,但私底下也不敢自称“老爷”。 一声“老爷”叫到了心坎上。 他将银票抽过来看了看,眼睛亮开些。 “没得天大的事,哪个砍脑袋的敢去惊动陈相公?哼,我要是替你通传,还得惊动二门的管事,后宅的守卫……” 又有两张银票递进来。 “管家老爷你放心,这正是天大的事……” ·· 清晨,风雪未停,庭院里白茫茫一片。 郁渡收拾好了行李,在楼下找安娘子,求见辛夷,想向她当面辞行。 安娘子笑着推拒。 “娘子尚未起身,就免了礼数吧。公子要吃的药,葛大夫已备好,公子去前堂结账,拿了药自便就是。” 郁渡抬起漆黑的双眼,看向药坊最高的小楼,露出一抹失望之色。 但她没有多说什么,朝安娘子躬身行礼。 “劳烦安娘子帮我给郡王妃带句话。” 安娘子微笑:“公子请讲。” 郁渡静静立在风雪里,眉头浅蹙:“感念大恩,来日必当图报。” 安娘子淡淡地点头,“妾身定会帮公子把话带到,不过我家娘子救人,从不为回报。公子,请吧……” 郁渡看着她摊开的手,点点头,将褡裢挂在肩膀,在一个小厮的陪同下,渐渐走出视线。 ·· 晨曦风雪里,一辆马车从浚仪街往西疾行,朝梁门而去。 梁门是内城通往外城的出口,漫天飞雪下,一群禁军守卫披甲持锐,严阵以待,神情格外凛冽。 眼看马车近前,两名禁军上前。 “车上何人?下车查验!” 平常也会有守城兵马查验来往的人群,此事并不鲜见,但这些人眼神都生得好,看车标就能分辨富贵,哪些人可以查,哪些人不能查,一个比一个精。 眼前是长公主府的车驾,平常都畅通无阻,今日却受到刁难,便是一些守卫也有点诧异。 帘帷慢吞吞打开,一张粉脸露出来。 “车上是长公主府的三姑娘,没长眼睛么?” 禁军对视一眼。 其中一人行了行礼,说道: “临淄公仙逝,官家罢朝两日致哀,为恐贼匪借机生事,这两日城中戒严,来往车辆一律查验,还望姑娘通融通融……” 临淄公便是晏殊,赵祯当太子时,他就是太子伴读,君臣相伴多年,晏殊一死,赵祯悲痛难忍,旨喻罢朝两日,以示哀悼,这样的体面寻常人不可得,城中为此戒严也说得过去。 然而,那姑娘却是不满。 “我们家三姑娘面浅,不见生人。” 守卫坚持:“在下职责所在,有劳了。” “哪有这般不通情理的人?你们要查,偏不给你们查……” 二人正僵持不下,城里传出一阵哀乐声。 一群人披麻戴孝奏乐而来,中间是一辆扎着白缎的平头车,两头驴子拉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白布。 看到禁军查验,当先一人过来打点,奉上凭由。 “今日临淄公小殓,车上皆是晏公衣衾铺席之物,急着送到府上去……” 死亡次日小殓,临淄公又确实住在外城。 禁军查看凭由,皆无错处,关注点也全在长公府的马车和那个誓死不给查验的丫头身上,看一眼那平头车,可见白布下是堆放的衣衾和杂物。 他皱皱眉头便摆手。 “走走走……” “多谢,多谢!” 那人连连道谢,人群排列整齐从禁军中间走过,眼看就要出城而去,背后传来一声呐喊。 “且慢——” 新年好,新年好,感谢大家赠票,明天见啦…… 傅九衢:不让我和十一妹出场谢恩? 辛夷:嘘……不要让人发现,你这个抗旨之人。 (本章完) /90/90878/31796068.html 第514章 钓鱼执法 嘚嘚的马蹄声从飞雪中奔来,而远而近,很快到了城门。 一群着装整齐人高马大的皇城卒踏马而来,气氛顿时陷入冰点。 「卫指挥……」湘灵看到来人,像是发现救兵似的,欣喜地招手,「您快帮我们说说,车上坐着三姑娘,岂是由着他们想查便查的?」 来人正是皇城司的卫矛,他扫一眼长公主府的车队,视线又掠向那一群晏府的殓丧队伍,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眼。 「你们这么办事不公平吧?」 皇城司在三衙里说话是很有威慑力的,卫矛说他们不公平,意思是只查长公主府的马车,不查晏府的殓丧队。 守城禁军知道卫矛和长公主府的关系亲近,他跳出来为长公主府打抱不平也在情理之中…… 但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殓丧队都快要出城了,这个时候叫回来再查,那不是打自己的脸,还把人给得罪了吗? 「卫指挥误会了,我们查过凭由才让出城的……」 卫矛看向百无聊赖甩尾巴的驴,手抚马鞭低眉淡笑。 「人和车都查明白了吗?」 「这……」守城禁军迟疑一下,「卫指挥,你看那平头车一眼可以看得清楚,就那么一点东西,也藏不住人。再说,车上全是衣衾殓物,卑职也不好随意翻看,对临淄公不敬。」 卫矛慢慢打马走**头车。 衣衾上盖了白布,有两个箱笼,隆得高高。 「说得也是。」卫矛微微一笑,温声软语的样子看着着实无害,可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尖锐。 「临淄公的衣衾自然不能不敬,但长公主府的三姑娘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下任由你们这一群大老爷们儿亵渎吗?」 守城禁军被他问得脊背清凉,头皮一阵发麻。 长公主是谁?那是官家的亲妹妹。 不敢对死人不敬,活人就可以随便轻贱吗?. 要不是这几个人奉了密令前来搜查,守城禁军恨不得大开城门,把一群贵人全都请出去才好。 可上头的命令不敢不从。 「卫指挥说得对,正该一律查验才是。」 守城禁军横下心来,朝殓丧队行了一礼。 「得罪了!」 一般人家的红白喜事都有忌讳,何况是晏家?殓丧队伍看到几个禁军走近,脸上很是不满,但眼看长公主府的车驾都被拦下来了,他们再不高兴也只好忍着。 平头车没有顶棚,两个箱笼四四方方,藏不了人,唯一的可疑就是白布底下的衣衾殓物了。 他们也没让禁军出门碰老爷的东西,而是亲自将白布揭开,又揭开箱笼的盖子,示意他们查验。 「看吧,看仔细喽!」 箱笼里全是衣裳,衾被和席子叠放在车上。 似乎怕他们不相信,那领头的人还在被褥上压了压。 「看清楚了吗?」 禁军扫一眼卫矛,蹙眉致歉。 「没问题了。请!」 「哼!」殓丧队重新归整好平头车,奏着丧乐带着队伍出了城。 禁军松一口气,看卫矛神色冷漠地坐在马上,生怕他再阻挡,连忙放松语气示弱。 「卫指挥,卑职也是职责所在,您看,能不能高抬贵手?」 卫矛浅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抱着双臂捏着马鞭闲闲地道:「你们要查的是长公主府的车驾,那你得问长公主府的意见,问我有什么用?」 守城禁军看他一副旁观者的姿态,就像方才只是顺路经过,并没有成心为难他们似的,一时有些琢磨不透这人的意图。 几个禁军交换一下眼神,点点头。 然后,他们谢过卫矛,齐齐围向车驾,望着湘灵。 「还望姑娘体谅,下车查验。否则,卑职等只有得罪了……」 湘灵双眼瞪圆,「得罪,你们要如何得罪?难道要对我们几个女眷动粗不成?」 「小姨……」一个稚嫩清脆的女童音传来。 紧接着,三念的小脸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白白净净的,委委屈屈的,俏丽可爱的小姑娘,生得是天生丽质,小小年纪已是眉目如画,多看一眼都让人舍不得凶她。 「他们不让我们出城,我们便不出就是。」 她咬了咬下唇,可怜巴巴地道:「我虽年岁还小,可若是让男子随意上我的马车搜查,只怕要坏了的名声……」 湘灵怒视那一群禁军。 三念缩了回去,「回吧,小嫂,我们回吧。不去了……」 守城禁军四目相对,听着小姑娘委屈的声音,像是干了天大的坏事。 ·· 「休闭玉笼留鸑鷟,早开金埒纵麒麟。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膺舟醉几人……」 雪风里,渔舟上,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年轻男子用力划着浆,像是被河道的景致所迷,突生感慨,低吟一句。 然后,回头一笑。 「可惜此时不是三月,不然载着娘子划船去扬州,赏尽春色倒也是一番美事。」 渔舟早已过了东水门,从繁忙的虹桥而下,挤入了南来北往千帆竞发的船流中。 这是与梁门截然相反的方向。 坐在篷舱里的是渔家娘子打扮的辛夷。 她拉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傅九衢。 「你这会儿是得意了,可有想过这样把我劫走,如何向长公主交代?」 她用一个劫字,傅九衢愣了愣,又回眸浅笑。 「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这世上就没有会举报儿子的亲娘。照实告之,就是最好的交代。长公主只会帮我掩饰,不会害我。」 常日在长公主府和药坊来去,如同幽禁深闺,偶然出来换一换气,看长日光阴里忙忙碌碌的人们,辛夷此刻的心情倒是没有那么糟糕…… 只不过……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傅九衢的计划是直接将她掳走,像个劫匪似的抱上船,根本就不给她回府离开的机会。 「你不觉得这么做,十分幼稚吗?」 「山人妙计安天下。你不懂。」 「那你就说给我,让我懂。」 来往漕船的水波推着小渔船在汴河上漂动,傅九衢看她愠怒的样子,索性放开浆板,坐到船舱中来,慵声浅笑。 「你问。我知无不尽。」 辛夷扭头望一眼河面,「你原本不需要惊动陈执中,更不用惊动任何人,怎么回来的,就怎么走……你不派人去陈府送信,就没有人会猜到你抗旨汴京,那不是少了麻烦?」 傅九衢笑一下,「这个自有我的道理。」 舱里有石炭炉子,上面的水壶里发出咕咕的声音。 傅九衢示意辛夷坐远一点,将烧开的水壶拎下来放好,拉住小几里的抽屉,找出一盒茶饼,清雅慵懒的声音也随着他漫不经心的动作徐徐荡开。 「一、你说得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百密恐有一疏,与其让他们听到风声再兴妖作怪纠结党羽在朝堂上参我,不如先发制人,让他扑个空,顺便落下把柄于我……」 辛夷一怔:「什么把柄?」 傅九衢:「你以为那几百两银票是随便送的?钓鱼执法听过没有?」 /90/90878/31818372.html 第515章 一路照顾 辛夷眯起眼审视他。 男人气定神闲,将茶饼放在青石罐里碾成茶末,再用茶匙舀出放入茶盏,倒入壶里的沸水,冲成糊状,那双修长的手轻慢慢地茶筅均速搅动,直到浮出沫来…… 「你竟会点茶?」 傅九衢不以为然地笑。 「这有何难?附庸风雅的东西,一学便会。」 辛夷来这个世界的时间远比他长,但对宋人的生活也不是全然适应,而他只是数月而已,做得比她更好,比她更像古人。 辛夷闭了闭眼睛,不让九哥的影子从他身上浮现。 「其二呢?」 傅九衢将那黏稠得好像抹茶一样的东西递到辛夷的面前。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若不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向梁门,我们如何能轻而易举地从水门而出?」 「我不喝。」 辛夷拒绝了他的茶,嘴唇微微一动,想反驳,又无从说起。 那声音听上去便有些犹豫。 「其实你一人出城,更容易。何必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为了抓住陈执中的把柄?」 傅九衢低头吹了吹茶盏里的浮沫,目光柔和地盯住她,笑出一抹焉坏。 「有些人,还是带在身边才安心。」 辛夷不轻不重地哼声。 「你就是挑战权威,故意这么干的。」 傅九衢轻轻地一笑,没有回应。 辛夷蹙紧眉头,「这一走,三个孩子就落下了。本是答应了他们要一起去扬州的,这是让我食言不成?」 傅九衢轻叹摇头,「你信我,就闭上眼睛休息,等着明日与孩子相见。不信我……」 他看一眼河岸,恶劣地笑。 「你游回去?」 ·· 渔船在风雪里飘摇,天黑时才到陈留的十里坡。 残冬夜晚的渡口只有两盏昏黄的风灯挂在木柱上,河提上有堆积的泥沙,偶尔一两艘货船停留,也很快离开,呈现出一片凋敝之态。 这里离汴京太近,来往船只要么不缺物资,要么就一鼓作气地往都城而去。因此,倒是一个停靠的好地方。 「来。」傅九衢上了岸,将船泊好,朝辛夷伸出手。 一路上,他既当苦力又当小厮,对辛夷十分照顾,辛夷扫一眼他沾了雪花的眉眼,没有矜持,将手慢慢放在他的掌心。 烤了一路的火,上了岸,雪风刮过来,冷得骨骼发痛。 她默默抱紧胳膊,一件斗篷落在肩膀上。 傅九衢替她系好衣带,拍了拍她头上的雪,将斗篷的帽子拉上来盖住她的头,再返身弯腰将渔船上的炭火灭了,把包袱取下来。 「走吧。」 辛夷看一眼人烟皆无的河堤两侧,狐疑地问: 「你要带我去哪里?」 傅九衢:「卖了你,换酒钱。」 辛夷瞥他一眼。 傅九衢见她不哼声了,率先走在前面,脚步放得很慢。 「你不要小看这个堤岸,它可是与苏堤相媲美的地方……南岸有一个湖,叫十里湖,湖心有岛,岛上有屋,有一座小桥相连,两岸绿柳成荫,待到春来,定是美不胜收……」 辛夷皱眉,「你怎么知道的?」 傅九衢:「我回京前,打马路过看到的。走吧,卖不了你,你也不值几个钱。」 这个人的嘴非得说这么难听么? 辛夷不理他,径直朝南岸走去。 大雪未霁,南岸的绿柳笼在雪雾里摇摆着枝条,瑟瑟发抖,尚未发出足可比拟苏堤的嫩 绿叶芽,临湖的柳树林中掩映着一户农家,幽然的灯火在冬夜里散发着安静的暖意,像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咕咕咕……」 「咕咕咕咕咕……」 篱笆院里,系着头巾的农妇挎着一个竹篮,将篮子里的糠皮撒在檐角的石槽里,在唤她散养在柳树林里的鸡仔回家,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戴着厚厚的虎头帽,一个人在院子里蹴鞠。 飞起一脚,蹴球越过篱笆而来。 傅九衢浅笑一下,撩起前襟,将蹴球稳稳停下,再踢回去。 小男孩瞪大眼睛看着风雪里的男女,愣了愣,惊喜的大叫。 「爹、娘……是那个人,是那个人回来了。」 「爹,娘!你们快来看呀。」 小男孩儿速度快得像一个陀螺,风一般跑入房里叫了爹,又跑到鸡笼边上唤了娘,然后又火速抱着他心爱的蹴球奔到傅九衢的面前停下。 好奇地打量他们,眼睛里是忽闪忽闪的可爱光芒。 这时,那一对农家夫妇也从里间出来了,面貌憨厚纯朴,看到傅九衢便露出满脸的笑纹。 「恩公去了何处,又从何处而来?」 傅九衢:「一言难尽。」 他低头看了看身侧的辛夷,拱手行礼,「今夜我夫妇二人无处可去,前来借宿一宿,不知贤伉俪方不方便?」 那对夫妻相视一眼,忙不迭笑着还礼,不住地躬身。 「方便,方便,二位贵客里面请。」 声音未落,又笑吟吟地吩咐自家儿子。 「去捉一只肥鸡来,让你爹宰杀了,招呼贵客。」 辛夷一惊,连忙阻止。 看他们的衣着和家宅陈设,就不是富贵人家。一般人家的鸡仔都是养来下蛋的,不会随便宰了吃掉,她可不干缺德事。 那妇人轻笑一声。 「我看娘子的模样,是身怀六甲了吧?」 辛夷含羞一笑,那妇人当即开心起来。 「娘子正是养身子的时候,可大意不得。你放心,恩公那日给我们留下不少银钱,莫说一只鸡,便是将我家的鸡都宰杀了吃,也绰绰有余呢。」 辛夷怔了怔,抬眼看傅九衢。 男人傲娇地扬一下眉梢,望向里屋的灯火。 ·· 借宿在别人家里多有不便,辛夷不好开口提任何要求,寻思能将就就将就,可是这家人得了傅九衢的银两,千方百计地想要报答,但凡家里有的,都拿了出来招待。 饭后,妇人特地烧了一锅热水,将木桶用皂角洗了一遍又一遍,拎到房里来供辛夷和傅九衢使用,又把自己住的主屋让出来,换了洗得发白的干净被褥,这才拉着丈夫儿子去了偏房。 这是一对善良纯朴的夫妻,辛夷十分动容。 可是,看着简陋的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木榻,她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妙—— 没有多余的家具,除了一床一被,连椅子都没有一张,当然更不可能有富余的席子和被子供傅九衢打地铺。 这么大冷的天,外面在下雪,她能把傅九衢撵出去吗? 「我们……」 辛夷迟疑地看着傅九衢,目光游离。 傅九衢指着那张木榻:「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说罢瞥她一眼,懒洋洋地冷笑,「放心,我不吃人。」 只好如此了。 辛夷沉默着垂下头去,拉开被子整理床单。 两个人安静下来,空气里似乎漂浮着凝滞的寒意。 傅九衢看着她的背影。 「你是不是怀疑我故意这么安排,想占你的便宜?」 辛夷:「没有。」 「没有你不回头看我?」 傅九衢平平常常的一声,仿佛说到了辛夷的心坎上。 她手指停顿片刻,但没有言语。因为她还没有做好与他同床共枕的准备,心跳得特别厉害,要是再面对他那张脸,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保持情绪的稳定。 「我没有别的选择。」傅九衢盯着昏暗的灯火下那颗后脑勺。 「一、我们不能去住客栈脚店,引人注目,留下把柄。」 「二、我们不能留在渔船上。夜里寒冷不说,万一,万一百密一疏,让有心人追上来,岂不是人赃并获?」 辛夷回头,「我并没有怪你。说这么多,显得你很心虚……」 傅九衢呼吸一顿,心里像被什么挠了一下似的,耳根热烫起来。 他挪开视线,将那桶水拎过来。 「你要不要洗?」 辛夷看他一眼。 男人身着寻常布衣却风华不减,身如玉树容色过人,怎么看都是一个俊雅君子,不是会耍那点小心机的肖小之辈。 「我今晚不洗了。」 不是不想洗,是在男人面前不方便洗。 她脱了鞋袜便要上榻,傅九衢却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去外面坐一会。你洗好叫我一声。」 他转身拉开房门,修长挺拔的身姿迈出门槛,融入了屋外的黑暗里,徒留一丝冷风轻轻拂过辛夷的头发…… . /90/90878/31818373.html 第516章 善后 这个柳林小宅夜晚十分寒冷,主人家放了个木炭炉子,但不够暖和,辛夷平常在京里养尊处优惯了,身子受不得冻,只匆匆就着木桶洗去风尘,便敲着两排银牙哆哆嗦嗦地爬上榻去,将身子卷入被窝。 他张嘴想喊傅九衢,发现在这里不能喊郡王,也不能喊名字。 一咬牙,便唤了一声。 「九哥~」 半晌,门推开了,傅九衢默默无话,在包袱里找着什么。 农家的榻有些矮,隔着薄薄的帐子,他看上去尤为挺拔,辛夷默默凝视着这个熟悉的背影,尽量将自己的身子里面缩,尽量给他留出更宽敞的位置。 火光微微一闪。 一缕淡香萦萦而来,将这个原本有些潮湿气味的小屋熏得舒适了不少。 辛夷敏感地捕捉到香味儿,鼻子吸了吸。 是她喜欢的「晴昼」,胡曼特地为她量身调制的暖香,因为有阳光的味道,怡人而悦心,她才取了这个名字。 今日离京出乎意料,什么都来不及准备,之前打包的行李又全在长公主府里,辛夷什么都带不了,这才有了对傅九衢的不满。 突闻幽香,她十分意外。 「你还带香了?」 傅九衢轻嗯一声。 片刻,又道:「你的事,不敢怠慢。」 傅九衢在榻沿坐下,男人的重量让单薄的木榻往下一沉。 辛夷脸颊莫名地一烫,「我看主家娘子灶上烧有热水,你去换一桶吧。」 「不用。」傅九衢声音听不出情绪和波动,「我将就洗洗。」 辛夷不知道说什么。 虽然她不怎么脏,可这个男人是有点小洁癖在身上的…… 没错,和九哥一模一样的洁癖,比九哥更甚。 掬水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响亮。 辛夷深深地呼吸几下,调整情绪,让自己波澜不惊。 傅九衢动作很是缓慢,擦洗一下泡了个脚,慢慢上榻。 辛夷感觉到他掀被子的力度,稍稍往里一动,他就停下。 「冷吗?」傅九衢问。 辛夷盯着他眼睛里自己的影子,摇摇头。 傅九衢笑了起来,「怕我?」 辛夷跟着露出一个笑,「熄灭躺下吧,再不睡天就亮了。」 傅九衢盯着她看了片刻,轻轻一个莞尔,回头一个拂袖,世界便沉寂在了黑暗里。 他在靠榻沿的一侧躺下来,没有拉被子,只拿过辛夷脱下的那件氅衣,盖在身上。 屋外,雪风呜咽一般吹着房顶的瑞兽,周遭的柳枝胡乱地舞动,鬼哭狼嚎…… 僵卧孤村的感觉油然而来。 辛夷默默闭上眼睛,听那风声,久久无法入眠。 两人并排而躺,男人一动不动,安静得好似呼吸都没有,这寂静让她也不敢乱动,更不敢发出声音…… 静谧的空间里,冬夜的寒冷好像刺透了单薄的被衾,即便她穿着衣服,双手把被子紧紧攥住,寒意仍是如同利箭般钻入被子………. 夜很深,人很冷。 辛夷蜷起腿,将自己抱成一团。 身上突地一重,有什么东西盖在被子上。 辛夷伸手摸索一下,发现正是他盖的氅衣。 「你怎么给我了?你不怕冷吗?」 傅九衢声音淡淡的,「你不是说我火重?本王一身正气,无妨。」 这个时候还能开玩笑?大冬天的,下着雪,是要冻死人的。 「我不是那么古板的人,在生命安全面前,男女大 防不值一提。」辛夷说着,主动掀起被子的一角,盖在他的身上。 「我们合盖吧,苟一晚再说。」 傅九衢没有吭声,也不折腾,淡淡地一笑。 「怕冷,就别像个棺材板似的挺着,离我近点。」 辛夷身子一僵,「你说什么?」 傅九衢闻着熟悉的暖香,懒洋洋地道:「火热胸膛一个,可租可售。全凭娘子高兴……」 辛夷眉头蹙了起来,可惜他看不见。 「算了,女子脸薄。」他好似无奈地叹一声,朝辛夷这边靠近一点,温热的呼吸好像就落在他的额头上。 「我抱着你吧?不收费。」 「……」辛夷耳朵火辣辣的烫。 黑暗里看不见他的面孔,但声音却是她无比熟悉的那一种——慵懒浅调带点笑,是画阁雕栏里王孙公子笙萧音律,也是无数个午夜梦回时懒唤十一的那个人最深情的样子。 她的心脏没有节奏地胡乱跳动,手脚紧绷得不知如何摆放。 「还冷?」傅九衢手臂突然绕过来,将她往怀里揽了揽,「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没有灯光,没有视野,只有彼此依靠的温暖在挤压她的肺活量,呼吸都紧张起来,整个人仿佛被点燃。 他的身子是暖和的。 她却情不自禁地战栗一下。 「唉!」傅九衢的叹息声里是对心爱女子才有的亲昵和宠溺,「你不用这么防备我。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大冷天的,除了睡觉着实也没有别的兴趣。」 辛夷的脸烧了起来,下意识想否认。 那只大手却在她胳膊上轻轻地拍了拍,像哄孩子似的。 「睡吧,睡吧。」 辛夷嘴皮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有说话,缩着身子装鸵鸟,脑子里不停地重复着从一到百地数数,不让与九哥有关的一丝半点旖旎占据脑海。 然而,短短一百个数,没有一次成功,往往数不到十,就被夺走神思,然后再重新来过,反反复复,直到她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 ·· 翌日天一亮,三小只就整整齐齐到了福安院。 长公主殿下眼浮血丝,一夜没有睡好。 她是昨夜才收到儿子消息的,他不顾儿媳意愿回来将人劫走,现在禁军正在满城找人,说不定风声已经传到了官家的耳朵里。 天一亮,札子只怕就到官家的案头了。 赵玉卿气得恨不得将那个不孝子打一顿,可是气归气,谁让她是亲娘,除了照他的「吩咐」善后,又能怎么办? 这个恶毒婆母的名声,她得担下来了。 官家那里,也只有她去应付了。 「唉!」赵玉卿看着眼前这三个乖巧的孩子,再想想自己那个混账儿子,不住地叹气。 「你们三个都是好孩子,我就不多叮嘱什么了。此去扬州,万万不可任性,不能给你们娘亲和傅叔惹出麻烦,可知晓了?」 三小只齐声称是。 长公主的目光落在一念身上。 不知是想到什么,突然叹了一口气。 「你是长兄,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一念点头称是,低眉垂目。 「长公主殿下在京中也要保重身子,常常来信。」 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无时无刻不像个大小人。 最让赵玉卿难过的是,他那样的身世,只怕一生一世都无法堂堂正正地姓赵了……. 姒锦 哦,期待精彩继续! /90/90878/31843307.html 第517章 战术闪避 赵祯不止一次在私底下问过赵玉卿,让她在府里的时候,要多多观察,看一念和二念可有与他相似之处。 可惜…… 两个男孩儿想必都像了娘,无法从面相上断定是赵祯的孩子。 做妹妹的最是了解哥哥的心思,眼下,赵祯认和不认都不容易。 狠心不认吧,没有承继,这可能就是他唯一的血脉了,何其忍心?认下来吧,即便没有朝臣和祖制的障碍,在无法核实的情况下,又如何敢轻易认祖归宗,让大宋江山旁落? 丢不下又拿不起,正是赵祯对孩子的心态。 两个孩子处境尴尬,可但凡他们有一点不乖,赵玉卿也不会这么唏嘘难过。 然而,他们实在太乖。一念是个近乎完美的小孩,寻不到一点错处,书也读得极好,二念虽是皮了些,但刚直善良,也是不可多得…… 赵玉卿甚至偷偷想过,要是一念姓赵,可以堂堂正正唤赵祯一声父皇,可以敕封皇太子,将来执掌大宋江山,依他展现出来的品性,长大了定是个好皇帝,那是祖宗之福啊! 眼下的大宋朝堂,正为立嗣的事争执不下。 就在昨年,太常博士张述上书,要求官家从宗族近亲中遴选出有才德的贤良子弟,封官职掌,以安抚朝廷内外。 立嗣宜早不宜迟. 尽管朝臣们心里头中意的皇嗣人选不同,但无论如何也一定要选一个,却是朝中大臣的共识。 谏官们三不五时就会写个扎子给赵祯,要求一番。 但这个张述却上疏了七次,一次比一次说得直白,激烈。 他表示天有不测风云,皇嗣不定,必将遗留祸端,引万代不幸。这个张述甚至把赵祯突然亡故,被后宫或者宦官把持朝政,借愚昧昏懦或孩童孺子来执政的设想都翻来覆去说了很多遍。 赵祯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无法怪罪他,只能继续装聋作哑,与朝臣们周旋…… 赵玉卿不知道赵祯还能在朝臣的口诛笔伐下坚持多久,但他既然会同意两个孩子离京,想必眼下是没有打算认回去的。 赵玉卿顿了顿,轻轻呷了一口茶。 「去吧,行李都给你们装上车了,随从都等在二门。」 三个孩子神色不同,但看着长公主的时候,都有些不舍。 最后还是三念大胆一些,她不像两个哥哥那般有礼有节,而是慢吞吞走近长公主,张开胳膊轻轻搂住她。 「长公主殿下……」她从来不敢在长公主面前僭越,但离开这天,却说出了心里的话。 「您要是三念的祖母就好了,三念好想唤您一声祖母呀。」 赵玉卿怔住。 目光看着小姑娘粉扑扑的脸,她不忍拒绝。 「傻丫头,想唤便唤。」 三念当即开怀,眉眼都明媚了,甜丝丝地叫一声「祖母」,然后松开手,朝长公主躬身施礼。…. 「孙女去了扬州,祖母要保重身子,等孙女回来伺候您老人家。」 长公主眼眶一热,她生的是儿子,从来没有享过小棉袄的甜言蜜语,此刻竟被一个小小孩儿弄得泪湿眼眶。 「好,好,乖,三念要乖乖长大。」 三念重重点头,又歪过脸去看两个哥哥,朝他们猛眨眼睛。 「大哥哥二哥哥,你们哑巴了么?为何还不唤祖母?」 两个孩子当场怔住,赵玉卿脸上也有些尴尬。 「你们快去吧,别让人久等……」 一念和二念松口气,齐齐应声,「我们走了,长公主殿下保重。」 离开福安院,三念回头时还能看 到赵玉卿在门口张望的影子。 她心里有些不明白,长公主明明更喜欢大哥哥和二哥哥,为什么肯认下她做孙女,却吝于对哥哥们多说一句。 「哥哥也真是……」 三念嘟起小嘴,不满哼声。 「娘说你们聪明,我看你们是好大的傻瓜呢,长公主殿下都开口了,你们都不知道唤人的。」 一念和二念只当没有听见,小脸是沉沉的颜色。 ·· 陈留十里坡。 一张四四方方的旧木桌上,摆满鸡鸭鱼肉菜,那丰盛的程度让辛夷愧疚不已。 「给您二位添麻烦了。」 那对农人夫妇连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的,粗茶淡饭,不要见笑……」 辛夷看一眼傅九衢,「你们也上桌来吃吧,大家一起吃才热闹。」 「我们吃过了。」 「那虎子呢?」辛夷问起他家儿子。 那娘子看一眼丈夫,「嗐,小孩子家家,哪里会少得了他的?刚才在灶房里出锅,就舀一勺子在他碗里了。快吃快吃,再不要跟我们客气了。」 声音未落,她又风风火火地去了灶房,再回来时,手上端着一碗菌汤。 「这是昨年我们在山上摘回来的野菌,没有吃完便晒干了做成菌干,眼下拿来炖鸡是再好不过了……」 「多谢娘子。」 「客气什么呀,粗茶淡饭的,只怕不合二位贵客的口味。」 「是呀是呀,快尝尝……」 那妇人说什么,她的丈夫就只管笑着应和,两人和和气气,偶尔对视间,眼里都是幸福和恩爱的模样。 辛夷突然有点羡慕。 一家三口、三餐四季,这大概就是最简单的幸福了。 「快点吃。」傅九衢看她神思不属,低低地道:「走的时候,多给他们一些银两答谢就是,想那么多做什么?」 辛夷:「我又不是你。」 这句话不轻不重,却有点不满的味道。 傅九衢不知道她在气什么。 昨夜让她免费取暖,自己规规矩矩没有半点出格的举动,甚至为了避免吵醒她,一动都不敢动,导致今晨醒来,整个人都快成僵尸了。 身上酸痛,就没有去练功。 没有去练功,就导致她醒来睁开眼看到他。 看到他的第一眼,好家伙,变脸了! 老实说,傅九衢有点无辜。 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他可以克制自己不去动她,却克制不住生物本能呀。 再然后,他就说了一句,那是生物敷衍的常态,与感情无关,本意是缓解一下彼此的尴尬。好家伙,人家又怒了,差点给他踢废了! 现在傅九衢对她,就是战术闪避状态,说话四平八稳,面无表情。 「相信我,你吃得越开心,他们越开心。所以,别矫情!」 谁矫情了?辛夷觉得这人莫名其妙。 但有一句话说得对,人家做好了,不吃才是不对的。 她低下头默默地吃饭,不再与他目光交流。 直到外面传来一道清脆的喊声。 「娘……」 「娘你在哪里?」 三念? 辛夷最初以为自己幻听。 紧接着便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她与傅九衢对视一眼,放下筷子跑出堂屋,就见篱笆门外,站着她的三个孩子,还有几个丫头、侍卫,以及一身便服面带微笑的卫矛。. 姒锦 /90/90878/31843308.html 第518章 柳林里的逃犯 三小只看到辛夷和傅九衢,欢天喜地地奔了过来,便是老诚持重的一念也掩不住心里的欢喜,脸上露出喜洋洋的笑。 「娘!」 「姐姐……」 「娘子。」 丫头们也跟着孩子,各喊各的,满是团聚的热闹。 辛夷搂了搂三念,又摸摸一念和二念的头。 「路上辛不辛苦?」 孩子真兴奋,拼命摇头,跳着抢着跟辛夷描述沿途的趣事。 他们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开封府,更没有走过这么远的水路,对此行充满了的期待…… 小三念拉住辛夷的衣袖邀功。 「娘,昨日三宝还立下大功了呢。」 辛夷笑得眼都弯了起来,「哦,立什么大功了?我怎么不知道?」 娘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快乐就少了一半。三念顾不得和两个哥哥抢话了,回头寻找着卫矛,大声喊。 「卫叔,卫叔,你快来和我娘说,我做了什么……」 卫矛刚被主家夫妻让入门槛,准备和傅九衢说话,闻言回看一眼三念,竖个大拇指。 三念嘟起了小嘴巴,有点失落。 一念却默默上前,叮嘱妹妹,「出门在外,注意言行。这些事你悄悄告诉娘就好了,不可以大声喧哗,叫别人听了去。」 三念朝她吐舌头,做个鬼脸,抱住辛夷。 「娘,三宝好勇敢好厉害了。」 辛夷看着老大,再看看老三,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娘知道,娘都知道。」她抚着孩子的后背,又看着四处张望的湘灵,噗一声笑。 「程侍卫不在这里。走吧,外面冷,进屋再说……」 湘灵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杏圆和桃玉两个丫头对视一眼,低低笑了起来。 一群人进了屋,主家连忙拎来热茶,让他们暖暖身子,主家那个小儿子害羞地偷在门里偷偷观望,对三小只很好奇,想来玩,又不敢…… 辛夷忙朝他招手,让他们一起玩。 出城时,他们都穿得素净,没怎么讲究,但还是能看出衣着和气度上的明显差距,虎子双眼晶亮,却小心翼翼,不怎么敢说话,倒是三念暖心,主动去接近他,并将白芷为她绣的一只小鲤鱼取下来送给他。 来了这么多人,主家显得局促不安。 「各位贵客都饿了吧,我再去把饭热一热……」 湘灵忙说在船上吃过。 主家娘子手足无措,看看儿子,再看看辛夷,还是想去做点什么。 辛夷笑道:「我们很快就要告辞了,不用再麻烦。这次,多谢你们一家三口盛情款待。」 主家娘子只是憨厚地笑,然后退出去烧水。 半晌,她又拎着水壶回来,在辛夷身边走来走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辛夷回头看她,温和地道:「娘子有什么直说无妨。」 主家娘子满脸胀红,用了许久才紧张地道:「小妇人有个不情之请……想说给娘子听听。要是娘子同意,我和孩儿他爹感激不尽,要是不允,我们也,也没话说的。」…. 她的丈夫在后面频频点头。 辛夷笑道:「说吧。」 主家娘子一把将自己的儿子拉过来。 「我看娘子是个贵人,想让虎子跟着你们去,为奴为仆都成,只要小儿能跟着你们学点本事,好好活下去……」 这话说得有些伤感。 辛夷先前见他们夫妻二人带一个孩子,孤居旷野,家中再无旁人,就曾经觉得奇怪,再一看妇人的表 情,内心隐隐有了猜测。 「你们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不然为何舍弃稚子?」 主家娘子低下头去,「是……难以启齿。」 辛夷道:「我们里屋说话。」 二人进了小房间,关上房门,那主家娘子就跪下了。 「娘子救命……」 辛夷连忙扶她,「有什么难处,你慢慢道来。」 主家娘子低低饮泣,「小妇人想求娘子,帮帮我儿……」 这是一对从江都逃难而来的小夫妻。 男人姓贺,女人姓方。 二人是自小相识,早有婚约。 不料,方家在婚期临近前反悔,要将方娘子嫁给江都城苟员外家的傻儿子,换取巨额彩礼为儿子娶妻。方娘子心系贺五郎,宁死不肯就范,被父母锁上铁链强行塞上花轿。 成婚当晚,贺五郎扮成小厮潜入员外府,打晕员外的傻儿子,救出方娘子…… 二人原计划是逃出员外府,去江都县衙敲登闻鼓,请县太爷为他们主持公道。孰料,尚未等到天晚,他们就得知员外家的傻儿子死在了洞房里。 他们成了杀人犯,不得已只能逃离江都。 天下虽大,杀人犯何来容身地? 身负命案被通缉的这些年,夫妇二人隐姓埋名,不敢跟人来往,几经波折来到陈留,在远离村寨的地方住下,贺五郎去陈留的铁匠铺上工,方娘子则是带着儿子操持家务。 贺五郎勤劳肯吃苦,方郎子节俭能干,夫妻二人过得和和美美,可命案的阴影就像烙在他们心坎上的一道疤。尤其孩子渐渐长大,想读书,他们不敢送去学堂,甚至不敢像寻常人家一样带孩子出街…… 过街老鼠一样的日子,大人也就罢了,他们又怎么忍心让儿子一生一世生活在黑暗里,不得喘息? 从昨夜开始,夫妻俩就商量了许久,下不了决心。 一来怕,二来羞,始终开不了口,但今日看到来的这些人,想是他们家不缺那一口吃的,而且,他们家儿子打小就没有怎么见过生人,看到三小只时那艳羡又怯懦的表情,让做父母的痛彻心扉,这才狠下心来,跪地相求。 「娘子宽恕……」方娘子看辛夷久久不吭声,怯怯起来,眼皮越垂越低,「小妇人着实冒失得紧,娘子不肯也是应当。」 她突地倾身,伏在地上磕头。 「但无论如何,还请娘子替我们保密,容我们一家三口再赖活几年……」 辛夷将人扶起来,打量片刻,「你方才说,你们来自江都?」 方娘子不知她为何这么问,含泪点头。 辛夷道:「扬州府的那个江都县?」 方娘子又点头,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娘子去过江都?」 辛夷摇头,微微一笑。 「没有去过江都,但我们此行目的地是扬州。」 扬州一府两县,辖下正是江都和广陵二县。 方娘子一听,迟疑片刻,「小妇人还是没有明白娘子的意思。」 辛夷微笑,「你的请求我同意了,但我有一个条件……」. 姒锦 /90/90878/31944540.html 第519章 垂死病中惊坐起 方娘子登时松了一口气,又是落泪又是笑。 「莫说一个条件,便是十个百个,我们夫妻也二人无敢不从。只要娘子肯收下我儿,哪怕要我们夫妻即刻去死,我们也甘愿的……」 「我要你们的命做什么?又不开人肉包子店。」辛夷勾起唇角,打趣道:「你看我有三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一个,哪里照管得过来?」. 方娘子脸色又暗淡下去。 然后才听到辛夷温声叹道: 「出来这么多年,你们不想回老家去看看吗?更何况,自家孩子还得自家带着,别人可帮你看不好的。」 方娘子怔愣,「娘子是说……」 辛夷扶住她的胳膊,「你们夫妻过得这般不易,还肯收留同样有难处的人,这份侠肝义胆一般人可比不得。这样的大好人必须有好报才行。这样吧,如果你们无处可去,不如跟我们下扬州?」 方娘子一听吓住了,连连摇头。 「不成不成,我们是通缉犯,会连累娘子和大官人……」 辛夷轻轻地一笑,「没事,我们不怕连累。」 ·· 土夯墙开了裂缝,不怎么避风,屋子里冷得透骨头。 卫矛看着傅九衢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内心不免感慨。 这可是金尊玉贵的广陵郡王,打从他出生那一刻起,过的便是人上人的日子,何时睡过这么落魄的地方? 「郡王但凡肯服个软,讨句饶,也不至于如此……」 傅九衢笑了笑,「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卫矛叹息,「是卑职浅薄了。可卑职跟随郡王当差这么多年了,实在看不得郡王受这么大的委屈……」 看他说得感动了自己,眼圈都红了,傅九衢笑了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甘之如饴?」 「郡王……」 「好了。」傅九衢轻扬一下手指,在膝盖上叩击着,漠然地道:「此去扬州,还有不少劳驾你的地方……」 「郡王请说。」 傅九衢:「首要是护卫官家安全,其次才是拱卫皇城,接下来……哼,再慢慢收拾那个老匹夫。」 卫矛道:「郡王放心,卑职吃朝廷俸禄,自当为朝廷尽忠。」 傅九衢看他说得正经,再想自己随意那么一说并不怎么正经,只是为了符合身份罢了,忍俊不禁。 「陈府眼下如何,还在满城抓人么?」 「是。郡王妙计。」卫矛有些好笑,「殿中侍御史赵抃昨年就因陈府小妾残忍虐杀婢女的事情弹劾他了,陈执中仍不知收敛。这一次,郡王将罪证都递到了台官手里,只怕无法善了了……」 傅九衢哼笑一声,「顺手除女干,算不得什么。」 卫矛就喜欢他这股子狂妄劲儿。 当然,也只有他这样的天子骄子才敢这么狂妄。 「此去扬州,郡王万万保重。」 卫矛抬头看着他,「卑职在京中静待郡王归来。」 傅九衢:「你办事素来周全,我就不叮嘱你什么了。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互通有无,有求必应。」 卫矛露出一个笑意。 「那卑职就此别过了!郡王,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 天终于放晴。 此次出行,大大小小人数不少,又有一个孕妇,傅九衢特地吩咐侍卫找了一艘平稳的大船,物资也准备得充分,沿途没有下船,也不怎么颠簸,辛夷有几个丫头轮番照顾,休息得好,孕吐也好了许多。 方娘子一家三口跟着 上路,适应得最快的人是虎子。 他不识字,和二念却很投缘。二念喜欢在他面前显摆为数不多的那点墨水,顺便教他习武,成就感满满。 于是辛夷便顺水推舟,索性让他跟在二念身边做伴读陪练,以前傅九衢安排的书童李多,就跟了一念。 第一次坐船出远门,孩子们都欢天喜地。 尤其是三念,两个哥哥即使在船上也要读书、习武,还有傅叔每日监督,她的学习进度不同,傅叔不管她,她便成日腻在娘的身边。娘也不爱管束,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她从前想都没有想过的好日子,所以三念主动揽下了喂食银霜的活儿,将小银霜照顾得羽毛光洁,模样更是鲜亮了几分。 看到这般光景,辛夷心里也十分快活。 唯一遗憾是,人都齐了,独缺九哥。 船行几日,在泗州码头停靠。 先前傅九衢称病,暂住在泗州官驿,至今仍缠绵病榻没有痊愈。现在他们到达泗州,自然要前去会合。 只可惜,来得晚了半个时辰,泗州城门已经关门,冒然去闯,势必会惊动不该惊动的人。 「今晚就在船上歇下,明日进城。」 「你跟我们一起走进去吗?」辛夷看着傅九衢平静的面色,略有些担心。 「当然。」傅九衢轻笑,「不然我一个人飞进去?」 「……」 这两天在船上,二人相敬如宾,好久没有斗嘴了,辛夷怀疑他是不是又有点皮痒。 「我是说,有你在,目标会不会太大了?」 傅九衢挑一下眉梢,「你以为郡王妃的目标,就不大吗?」 辛夷无语地看他片刻,点点头。 「你说的也有道理。所以,这个城要怎么入,我们还得从长计议,千万不要让人认出你来……」 「认出来又如何?」傅九衢声音异常温和,许是身子发冷,特地坐得离她和火炉更近一些,这才似笑非笑地道: 「郡王妃到了泗州,本王漏夜出城相迎,天亮方归不行吗?」 「可是你身染重疾,正在驿馆卧床不起。」 「本王得知郡王妃船到泗州,垂死病中惊坐起,漏夜出城相迎,天亮方归不行吗?」 「……」 行是行。 可那样太招人眼。 不是摆明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告诉世人他的病是装的吗? 「听我的。」傅九衢轻笑一声,往她身边侧过去,抬手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动作不轻浮,纯粹哥俩好,但辛夷还是忍不住紧绷住身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傅九衢靠近,她就忍不住紧张,想要逃跑…… 傅九衢似是察觉什么,摇头失笑。 「相处都这么久了,你还这么别扭做什么?难不成,这一辈子你都准备这么防着我?你就不怕被人看出破绽来?」 一辈子。 辛夷没有想过要跟他过一辈子。 她只是在等待奇迹出现—— 「抱歉。」辛夷道:「我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才最为致命。 傅九衢轻哼一声,眼尾撩撩,神态又恢复了平静。 「随你。」 两个人不尴不尬地对坐,很快湘灵就进了船舱,托盘里热气腾腾,后面跟着三念这个开心果。 「姐姐,姐夫,方娘子教我烧的醋鱼,你们尝尝味道如何?」 湘灵喜滋滋地介绍她的成果。 三念则是赖在辛夷的身边,「娘,我也帮小姨做事了的。」 辛夷轻 抚她的头,「乖。你最乖。」 傅九衢看着她在孩子面前温声细语的样子,再想想面对自己时那一张疏冷面孔,莫名有点气闷,双手在膝上一拍。 「我不饿,出去走走。」 船就这么大,能走到哪里去? 辛夷朝三念使个眼色,小丫头就抱起了傅九衢的披氅小跑过去。 「傅叔,外面凉着呢,你要穿厚一点。」 傅九衢弯腰拿过衣服,抬眼朝辛夷看去,见她望着自己微微一笑,心下忽地一动,更闹心了。 「乖。」 他也摸了摸三念的脑袋,然后走出舱门。 码头上不时有人走动,褪色的灯笼散发着昏暗的光晕。 傅九衢站在船板上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和来往的船只,一声苦笑。 这简陋的古代社会,怎么呆着呆着就习惯了? 如果现在有一道二选一的选择题摆在他的面前,一个人回去永不再来,或是一辈子留下来永不回去,他会选哪一个? 傅九衢想了很久没有答案,却知道要是让辛夷来选,肯定是赶紧踹走他,好让他的九哥回来…… 「呵!贪心的人类。」 他负手转身,视线冷不丁扫过码头上的一个人影。 是程苍,他跃下马背,朝大船的方向疾步而来。 /90/90878/31944541.html 第520章 算天算地算人心 辛夷也看到了程苍上船。 木窗正对岸沿,他穿过夜幕下的泗州码头,高大的身躯在忙碌的人群里显得格外精神。 「这个点来,想是有什么急事吧?」 她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却见旁边的湘灵红了脸蛋儿。 噗!辛夷眼睛微眨,「你等下给郡王送一壶茶水去。」 湘灵:「姐姐……」 辛夷见她害羞,乐得眉开眼笑,「送壶茶水罢了,你脸红什么?不想去送啊,那我让杏圆去送,桃玉也行……」 「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嘛。」 湘灵哪有不知她那个脾气,含羞带笑地嗔她一眼,扭着身子出去了。 辛夷坐在窗边的木桌旁边,看着盘子里的醋鱼和盅里的鱼羹,叹口气,叫来杏圆。 「把菜拿去灶上温着,郡王一会儿想吃了再端出来。我去三姑娘那边用饭。」 三个孩子是在舱里单独用饭的,因为傅九衢那个该死的洁癖,除了辛夷以外,无论跟谁一道用膳他都别别扭扭,辛夷为了照顾他的脸面,在这件事上一直惯着他。 眼下他不肯吃,她就去跟孩子一起用好了。 这艘船很大,满载物资,客舱也多,三小只在右侧第三间用膳,辛夷进去的时候,三个小家伙正在吃饭,桌上也有鱼羹和醋鱼。 辛夷愣了下,笑了起来。 「小姨做的鱼好吃吗?」 一念和二念听到声音,纷纷放下筷子请安。 三念神情恹恹,动作慢了半拍,小脸上红扑扑的,撒娇般轻唤一声「娘」,就没了下文。 「怎么了?」 辛夷走上前去摸她的额头,微微有些热烫。 「三宝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三念摇摇头,贴着辛夷像个小可怜儿。 「你把舌头伸出来,娘看看。」辛夷托住她的下巴,温声哄她,「咱们生病了可不能瞒着娘,不可以把小病拖成了大病。」 三念听话地伸出舌头,见辛夷皱眉,小声道: 「三宝没有生病,只是脑袋晕晕的,睡一觉就好了,不想让娘操心。」 「傻孩子。」辛夷将她小手放好,把了把脉,静默片刻,让杏圆去库房,把药箱抱过来,找出一瓶药丸子,喂三念服下,又让桃玉熬了姜汤水。 「再有几个小时,城门就开了,进了城娘再给你开个方子去拣药。」 三念懂事地点点头,照娘的吩咐饮了一碗姜汤水,这才合上眼睛。 辛夷不敢离开,随便用了点饭,就在三念房里守着。一念和二念见妹妹生病,也乖巧地坐着一旁,紧张兮兮地盯着她。 傅九衢进来的时候,三念刚出了一身热汗,满脸通红,头发都湿透了。 「杏圆,去打热水过来。」辛夷一面吩咐丫头,一面弯着腰替孩子擦汗,一念和二念两个也忙不迭地帮娘递帕子。 娘几个忙成一团,傅九衢站在一侧也没有人理会。 傅九衢轻咳,「三念这是怎么了?」 辛夷这才发现他的存在,扭头看过来,「这几天在船上闹腾,可能染上了风寒,刚服下药,让她睡会儿……」 傅九衢平静地掠过她的小腹。 「让她们看着,你早点去休息。」 「半夜里孩子可能还会发烧,我得守着。」 辛夷随口应付一句,然后想到什么似的,皱眉问他。 「程苍这个时候来找你,所为何事?」 傅九衢看她一眼:「我走这几天,泗州城出了一桩怪事……」 一听怪事 ,辛夷就来了兴趣,眼神都比方才亮堂很多,傅九衢看她那样子,眉头略微一扬,回头看一念和二念。 「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回房去睡了。」 两个孩子听到说有怪事,正竖着耳朵想听下文,哪料傅叔会撵人? 虽然都很好奇,一念却是听话,乖巧地应了声。 二念苦着脸,看看傅九衢,又看辛夷。 「娘,傅叔,哪有这样对小孩子的……吊着我胃口,该睡不着了。小孩子睡不着,就不长个儿,还会像三妹妹一样生病。」 傅九衢垮下脸,「找的什么理由?赶紧去睡!」 辛夷看二念扁着嘴巴,满脸写着不服,轻轻一笑。 「傅叔要说的,肯定是小孩子不能听的,这才会叫你们下去。不能听的事情听了,那才会睡不着呢。」 「娘……」二念看母亲也不帮自己,嘴巴撅了起来。 辛夷安抚地拍拍他后背,朝一念使眼色。 「去睡吧,昨日还要早起读书呢。」 一念拱手:「是,儿子告退。」 二念在哀怨声里,被哥哥拖下去了。 待两个小孩没了影子,傅九衢这才屏退两个丫头,神情严肃地告诉辛夷。 「程苍说,泗州城里出了个神算子,算天算地算人心,无所不能算。」 辛夷没有想到他是说这个,轻轻笑了一声。 「吹牛罢了,这些装神弄鬼的人不是一直都这个调调么?有什么古怪之处?」 傅九衢凝重的视线,盯住她。 「泗州城有一个大户人家,小儿子失踪月余,报官许久都没有查到踪迹。坊间传说是被拐子拐走了,这个神算子却说,人在河里,形若焦尸……还说,河里还有其余十一人,全是童男童女。」 辛夷鸡皮疙瘩直往外冒,「真的假的?」 傅九衢道:「那户人家半信半疑,雇人打捞了三天,真把尸体从河里捞出来了,一共十二具焦尸,齐齐整整地沉在河道里,好像被人纵火焚烧过……」 辛夷沉吟一下,「我要是泗州的官老爷,肯定马上派人逮捕那个神算子,查探实情!」. 「抓了。」 傅九衢说得轻描淡写,辛夷却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不同寻常。 「怎么说?」 「神算子交代,十二个童男童女,是被人烧去给河神贺寿的。至于敬奉河神的人是谁,他算不到,只算出是男子所为,那个人从东南方向而来……」 泗州的东南方向? 辛夷下意识想到此去的扬州。 「然后呢,那个神算子怎么样了?」 「第二天就放出来了。」 「这么轻易放人?难道官府就不怀疑他,为了成就自己的神算之名,谋财害命?」 傅九衢看她一眼,笑得冷淡而诡魅。 「神算子在牢里为知州卢永福算了一卦,说知州的小妾与管家私丨通,小妾的儿子不是他亲生……」 /90/90878/31944543.html 第521章 瞒天过海 这是什么荒唐故事? 辛夷忍不住好奇起来。 「结果如何?」 傅九衢看着她道:「是不是亲儿子不确定,但知州回府,恰好抓到管家在小妾的房里。把人拷起来打一顿,全交代了。二人偷偷摸摸来往足有三年,那两岁的儿子到底是谁的,小妾自己也说不清楚,知州大人抱来儿子看了半宿,天不亮就去牢里放了人,据说还和神算子密谈了半个时辰,奉上银两若干……」 「呵!」辛夷微微眯眼,「那这个人不该叫神算子,该叫活神仙。」 傅九衢低低一笑,面上忽生一抹寒意。 「你难道没有觉察出相似之处?」 「相似之处?你是指什么……」 「我是指……你。」傅九衢漆黑的眼底略带厉色,「当初你是靠什么取信于广陵郡王?又是靠什么获得快人一步的消息,成为了名震汴京的江湖百晓生?」 神算子,百晓生…… 岂不是如出一辙? 辛夷突然觉得后脑勺冷飕飕的,好像被什么东西盯住,如芒在背。 「难不成这个神算子与我们一样,来自那个世界?」 「不一样。」傅九衢似笑非笑,「你通读剧情脚本,可有看到泗州神算子和十二童男童女的剧情?」 「不曾。」辛夷十分笃定地回答他,然后反驳他的看法。 「但我们不能因为脚本里没有写,就否认事件存在。你忘了吗?你的母机系统背叛了你,不论是人工智能生出智慧试图控制人类,还是有别的什么人捣鬼,这个世界已经是一个可以独立运转的存在,并没有因为你我的参与而改变太多。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每天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事件线正在生成,不会全然写入脚本……」 傅九衢微微一笑,「你说得对。」 两个人平常抬杠才是常态,冷不丁被附合,辛夷怔了一下。 「那这件事,你怎么想的?」 火光映在傅九衢的脸上,他神色淡薄。 「来得好。」 如果真是敌人,与其让对方躲在暗处放冷箭,还不如明刀明枪地上。 辛夷哼笑,「你说得也对。」 傅九衢见她目光柔和,心里那一股子烦乱顷刻间烟消云散,声音都压得低了一些,生怕惊扰了她似的。 「你怀着身子就别为这些破事累心了,我来处理。」 辛夷看着他颤动的眼睫,看着他说话时的神态动作,背心莫名紧绷得厉害——他越来越像九哥,越来越像。尤其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好像他担心的是他的孩子,怜惜的是他的爱人。 傅九衢叹口气,拍拍她,「不早了,你下去歇着。」 辛夷心里微微一扯,想到九哥竟隐隐生出一丝痛楚,不忍与他那温情的目光相对。 她别开头,看三念,「不用。」 「我在这守着,你放心。」傅九衢说着便在榻边坐了下来。 这时,被子里的小三念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身子抽丨动一下,轻唔出声,纤细的小眉头紧紧蹙着,发出难受的呓语。 「娘……」 孩子方才是睡着的,辛夷给她擦汗的时候也是昏昏沉沉没有反应,这会儿嘴里说着话,眼睛却没有睁开,而是难受的挣扎。 「娘……我难受……」 「哪里难受?」辛夷连忙上前摸她的额头。 温度比先前高了许多,面色潮红,全身滚烫,精神头也不足,小嘴巴一张一合,说得有气无力。 「我头痛……肚子也痛……我浑身上下哪里都难受……」 辛夷皱了皱眉 ,怕孩子烧到惊厥,回头对傅九衢道:「你先出去,让杏圆和桃玉进来帮我。」 她准备给小丫头泡个澡,再用银针扎上几回,降降温,傅九衢在这里不方便。 傅九衢点点头,看他神色凝重的样子,沉吟道:「我原是想等明儿天亮再进城。眼下,我倒是有一个绝好的主意。」 辛夷回头看他,「什么主意?」 傅九衢:「你先帮三念退热,我去安排安排。」 ·· 冬夜的泗州城冷肃如霜,城垛上的守城士兵走来走去,厚厚的铁甲无法抵御严冬的冷冽,城城下的垛口里,火架上的炉子温着一壶酒,几个士兵换着班过来烤火,喝酒御寒。 官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陪同的是十余骑高头大马的侍卫。 人还没到,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快开门!」 城垛上巡夜的士兵听见,探出头来。 「谁啊,大晚上的找事儿。没见城门早就关了吗?明早再来!」 看着那马车和随行的气势,巡夜的人倒是没有把话说得太难听,甚至有点温声软语的劝慰之意。 但城下的人已经飞奔而来,声音咄咄逼人。 「我们有急事入城,快开门!」 「嘿!」又有两个士兵走了过来,不耐烦地道:「你们是听不懂人话怎么的?」 城外的侍卫恼了,铮一声拨出腰刀,直指着垛墙上的士兵。 「楼上的人听着,郡王妃和长公主府的三姑娘突发疾病,须得马上入城找郡王院里的周老先生问诊。若是耽误了病情,你们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一听这话,守城士兵交换个眼神,再往下看。 马车前领头的男子一袭黑氅,头戴帷帽,看不见面容,但气势慑人,周遭如覆坚冰,让人不寒而栗。 「你,你等着,我去禀报。」 守城的将领合计片刻,出来要了车队的凭由。 马车边的侍卫递上一个腰牌。 守卫们识字不多,但「皇城司」三个字还是认识的,当即吓得够呛。 「快开城门,开城门!」 墨迹了半晌,铁铸的城门在吱呀声里分成两扇,一行侍卫护送着马车从中而过,守城士兵列队两旁,严阵以待…… 同时,一匹快马早已奔向知州官衙,禀报此事。 泗州知州卢永福后院起火,气得火冒三丈,大半夜睡不着觉,正将几个小妾叫到夫人房里审问,就得知郡王妃染病连夜入城的消息。 「真是没有半分消停!」 这家伙气头上,却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叫人更衣,紧赶慢赶地去驿馆相迎…… 来得凑巧,知州到的时候,郡王妃的车驾也刚刚抵达。 一个丫头扶着郡王妃走在前面,另一个丫头抱着生病的三姑娘走在后面,旁边还跟着两个小公子。 那三姑娘烧得厉害,小脸儿通红,便是在夜色里头也能一眼看出病得厉害。 卢永福赶紧的上去问好,辛夷回礼道: 「知州大人,我身子不适,小女又突然抱恙,船上缺医少药,我们不得不入城求助,给大人添麻烦了……等我见着郡王,一定会道明此事……」 「无妨无妨。」卢永福打着哈哈说客气话,一双眼睛却不停往辛夷的身上瞄,想看清这个京城里来的郡王妃。 辛夷咳嗽两声,浅声道:「待我禀明郡王,改日再到大人府上赔罪。眼下,我得先去找周大夫,就不奉陪了,还望大人见谅……」 有病在身那是大事。 卢永福不再多话,只不停拱手 。 「郡王妃请便,您请便……」 辛夷朝他还了个礼,在丫头的搀扶下迈入驿馆大门,程苍和段隋等人赶紧上前迎接,跑在最前面的是周道子,他心疼地接过三念,亲自抱了进去…… 卢永福站了片刻,捋着胡须,招呼跟在身边的师爷。 「走吧。」 师爷看看洞开的驿馆大门,「老爷,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回府!」 这个广陵郡王从到泗州那天就病倒,知州大人每次来求见都被他的下属拒之门外,他们早就觉得此中有古怪,却是拿他没有办法,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不去一探究竟? 师爷道:「郡王一家子都在泗州染病,老爷要是就这么走了,会不会落人话柄?」 「你忘了神算子怎么说的?哼!本府可不去触这个霉头。」卢永福知道师爷的意思,却没什么心思地摆摆手,「走走走,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驿馆院里,辛夷安静地看着知州远去,淡淡一笑。 「这算不算是瞒天过海,蒙混过关了?」 「不算。」傅九衢站在黑暗里,身姿挺拔而冷峻,「广陵郡王从未离开过泗州,更不曾回京,混吃混喝是有的,蒙混过关就没有。」 辛夷好笑地看他一眼。 「我们也走吧,去看看三念。」 傅九衢嗯一声,很喜欢她这一声「我们」。 /90/90878/31944545.html 第522章 别扭进行时 周道子行医一辈子,对小儿病很有经验,三念的身子情况他也了解,又是自己的小徒弟,心疼得什么似的,好一阵忙活。 看到辛夷和傅九衢进去时,周道子已将孩子安顿好,见到他们就赶人。 “你们一路舟车劳顿,赶紧去歇了,这里有老夫看着就是。” 小三念躺在床上,小脸蛋儿还是红扑扑的颜色,白芷在喂她喝水,闻声,小姑娘也转过头来。 “娘,我舒服很多了。今晚你和傅叔都受了累,你肚子里还有小宝宝呢,快些去歇下吧。” 她的精神头好了许多。 但辛夷仍不放心,上前探她额头。 “等你睡下,娘再走。” 周道子不满地皱起眉头,花白的胡子抖了起来。 “郡王妃是不信任老夫这把老骨头了?” 辛夷哭笑不得。 别的不说,这周老先生的脾性是真的不好,气性也是真的大,惹急了眼,他是真的会撂挑子的。 “我这不是怕累着您嘛?”辛夷笑盈盈地说着,摸了摸三念的脑门,温声道:“那三宝乖乖的,娘明早再来看你。要是想娘了,只管让人来唤我。” 三念点点头,“知道了。娘快去睡吧,傅叔都等急了。” 小丫头无心的话,闹出辛夷满脸的尬意。 她瞥一眼面无表情的傅九衢,朝周道子行个礼,退了出来。 驿馆里院落层叠,面积宽广,虽不如京里头舒服,但比起船上的日子,却是自在许多。 辛夷怀着身子,这一顿折腾确实有些疲乏。在湘灵的伺候下,她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了身衣裳,往柔软的床上一躺,手指头都不爱动一下。 当初傅九衢南下时准备的行李目前全在驿馆,要什么有什么,湘灵为她换了干净的被褥床单,放上了她喜欢的枕头,身处异乡的不适便淡了下来。 辛夷抱着被子舒服地叹口气,闭上眼睛好片刻,想到什么似的,突然扭头看向正在收拾箱笼的湘灵。 “郡王呢?” 湘灵将手上的纁黄襦裙折叠放好,没有回头。 “姐姐沐浴时郡王便离开了。听孙公公说,那个卢知州突然带了两个大夫过来,想是应酬去了。” “唔。”辛夷眼皮快要阖上了,“你把次间的床铺好,热水备上,郡王回来,洗洗就可以歇了。” 累了这么久,她不忍心傅九衢打地铺。 湘灵听着她的话,觉得有些不对,但想想她怀着身子,肯定是不想让郡王晚归打扰才会这么安排,也就没往心里去。 ·· 卢知州让管家领了两个大夫过来,并未亲自出面,傅九衢自然不用去应酬他们,只交代周道子做主,便去了堂屋,唤来孙怀和段隋几个,了解近日的情况。 这些日子,躺床上装病的人,是段隋。 听到郡王询问,他直嚷嚷骨头都快要睡瘫了,得主子的奖赏才能治愈。 结果自然是挨了傅九衢一记冷眼。 主仆几个说了一会儿话,傅九衢再回房,只看到湘灵在烤火打盹,床上的小妇人已然入睡,白皙的小脸从被子里露出来,像一块柔滑的美玉,眉目如画肤若秋水。 他喉头微动,情不自禁地抬起手…… “郡王……” 湘灵揉揉眼睛,看着男子修长的背影。 “热水备好了,姐姐说,您洗洗就在次间歇下,不要受寒……” 她怕傅九衢不悦,又特地加上自己的解读。 “姐姐这是累坏了,怕郡王回来得晚。” 傅九衢扫一眼被子里的人儿,放下帐子,大步离开。 湘灵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情绪,可直觉告诉他,郡王并不喜欢和姐姐分床而睡。 明早还是要委婉地提醒一下姐姐才是。 辛夷睡得很沉,没有察觉到傅九衢进来,更不知道他离开。 一宿无梦,她再睁开眼睛,天已大亮。 到了驿馆,侍候的人就多了,洗漱更衣侍膳,要什么服务有什么服务,辛夷觉得自己已经被享乐主义腐化了,越来越受用。 “三念怎么样了?”辛夷边吃边问,“周老先生可有话来?” 杏圆摇摇头,“昨夜我守到后半夜,三姑娘睡下了才回来的,周老先生没说什么,想是没有大碍了。” 辛夷:“吃完过去看看。” 早上起身时,辛夷就没有看到傅九衢,她也没有多问,出了院子才看到他在驿馆的大教场上练武——准确的说,不是练武,是比武。 一念和二念在旁观望。 程苍陪练。 四周围满了侍从和驿馆的驿卒。 武器都放在兵器架上,两个人赤手空拳在寒风里比试,打得虎虎生风,像是浑身的筋骨都松散开了似的,身手矫健、动作快而凌厉,一头一脸的汗,犹不尽兴。 湘灵问:“姐姐要过去看吗?” 辛夷瞄她一眼,与杏圆对视而笑。 “我们去看三念,你替我们去看比武。” 湘灵当即脸红起来,“姐姐不去,我去看又有什么意思?” 辛夷哦一声,“那就不去吧。” 杏圆低着头偷笑,惹得湘灵又羞又恼。 校场上,傅九衢抓住程苍的胳膊,目光望向远去的那个背影,黑眸黯然一收,猛地将程苍高大的身子拉拽过来。 砰的一声,铁拳砸下。 程苍踉跄后退,单膝跪地,抱拳道。 “郡王好身手,属下甘拜下风。” 傅九衢松了松胳膊,冷冷瞥他一眼,“下次比武别收着。” 说罢,他扬长而去,走得是昂首阔步,内心却像压了块石头,呼吸不畅……不是因为比武累,而是因为不怎么累而恼怒。 他从不承认自己和广陵郡王同一个人。可是,当他自动承继了广陵郡王留下的一切,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掌控所有,包括他精湛的武艺…… 甚至情感。 让他这么一个未尝爱意也不需要爱的人,为爱忧思。 他又是惊恼又不可思议。 一个掌控者怎么会让虚拟人物反过来影响呢? 他觉得自己可能出了问题,却无力左右。 “系统!” “系统!” 傅九衢攥着拳头,在心里反复地叫喊。 系统静止,就像不曾存在。 “唉。”傅九衢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跟在背后的孙怀,“我先去看看三念,等会再去用膳。” 孙怀啊一声,发现主子的目光落在郡王妃离开的方向,轻咳一下。 “爷,您这一身的汗,不去洗洗怕是要受寒的呢。再说,三姑娘有周老先生和郡王妃看着,不会有什么事的,您先顾着自个儿吧。” 傅九衢眉头一皱,掉头。 孙怀:…… 这主子爷大早上起来就抽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拉住程苍就一顿打,对三姑娘也突然变得关心起来,怕不是泗州真的出妖怪? /90/90878/31950261.html 第523章 突然惊恐 傅九衢正用早膳,段隋拿了几封拜帖进来。 “九爷,又是来探病的。” 从他们到达泗州那天起,知州、提辖、通判这些人轮番奉帖,要来拜见广陵郡王,探病的礼品更是每日里换着花样地送到驿馆,全被拒绝了。 段隋见傅九衢蹙着眉头,不太高兴的样子,贱贱地一笑。 “行了。属下晓得怎么处理,不劳九爷费心……” 当了几天假主子,这家伙越发得心应手,说着便笑嘻嘻地将拜帖卷入怀里,扭头就走。 傅九衢脸色一沉,“回来。” 段隋哦一声,乖乖地将帖子放回去。 “九爷莫非要浪费时间结交这些人不成?” 傅九衢歪了歪头,审视他:“有何不可?” 声音未落,他起身拿起帖子就走了。 段隋摸了摸头,满脸纳闷地问孙怀,“九爷不是说过,不稀得搭理这些人么?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孙怀也想知道为什么。 但在段隋面前,他第一亲卫的身份怎么也得拿捏住了。 “哼!”孙怀淡淡一哼,斜睨段隋,“就你我这种榆木脑袋,怎么猜得出主子爷的心思?你小子,下次学机灵点,不要什么事都抢着做九爷的主。否则,当一辈子差,到头来只怕没钱娶媳妇儿。” 段隋苦哈哈地看着他。 “我又怎么了?我替主子分忧,老机灵了……” 孙怀怪戳戳剜他一眼,扭身跟在傅九衢的后头走去。 ·· 三念今早又有些发热,整个人迷迷瞪瞪的,像个柔若无骨的小可怜,蜷缩在辛夷的怀里,软萌软萌的。 辛夷哄着她喝下汤药,又替她把脉。 “平稳些了。” 白芷道:“昨夜里多亏了周老先生,片刻也不合眼地守着三姑娘……” 周道子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要不是真心喜欢三念,任何人都没有办法强迫他做这么多。 辛夷微微一笑,回头对湘灵说道。 “你回头去挑一只肥点的鸡,等周老醒来,用叫花鸡慰劳他……” 傅九衢迈入屋子,就听到辛夷的话。 他坐下来,“我也累着了,能不能得郡王犒劳啊?” 辛夷瞥一眼这个奇奇怪怪的男人,“郡王想要什么吩咐就是,哪里用得着别人来犒劳?” 傅九衢心里沉了沉,撩眉浅笑,没有再多言,径直将几封拜帖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这些人,我们得见一见。” 辛夷看着他的脸色,略略诧异。 要说世俗的应酬,这个傅九衢比以前的九哥更不耐烦。 以前的九哥到底是在封建礼教下长大的人,多多少少会顾及体面。他却是一个全无规矩和礼数的人,要让他与官场上这些人虚与委蛇,比杀了他还难受。 “其实……”辛夷迟疑一下,淡淡地道:“您是郡王,要是不想见他们,随便寻个由头打发了就是。” 傅九衢沉眉:“若我们只是打泗州路过,这么做自是无可厚非,可一住数日,半点脸面都不给人,说不过去。” 他那严肃的模样,看得辛夷心里直发紧。 ……不该是我行我素,恣意妄为么? ……他这几天是被什么妖魔鬼怪动了脑子? 辛夷微微点头,“官场上的事情我也不太懂,全凭郡王安排就是,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我自当尽力。” 对外两人是夫妻,本为一体。不论私底下关系如何,在人前都得做出恩爱伉俪的样子来。 辛夷觉得自己这么说没有问题,傅九衢却不喜欢“配合”二字,眉头扬了扬,傲娇尽显。 “当然,我主要是对那个神算子有点兴趣。” 二人对视一眼,心里俱是一凛。 ·· 傅九衢让人回了上拜帖的几位地方官,说自己休养这些日子,身子已然大好,为感谢诸位大人,他要做东,在驿馆设粗茶淡饭答谢。 驿馆院有南来北往的官员驿差,算是一个公共场合,在这个地方招待地方官,免去与人私相授受的嫌疑,明显就是不给人家贿赂他的机会。 不料,知州大人第一个拒绝。 拒绝的理由很是清新脱俗…… 知州偷偷差人传信给傅九衢,说神算子前天为他算了一卦,说他流年不利,不得入驿舍、脚店、客栈等有大道直冲的临时居所,更不得靠近坟地、寺庙,否则恐有疾病和血光之灾。 在信的最后,又道: “泗州麓水楼宽敞亮堂,菜品绝佳,是个净身养心的好地方。不如郡王给个机会,让下官在麓水楼设宴款待?” 傅九衢看笑了。 他将信收起来,慢慢踱步去找辛夷。 “卢永福邀我去酒楼吃饭,你以为如何?” 这时的酒楼大多有吹拉弹唱的乐伎,在客人酒桌边伴奏助兴,更有姿色过人的侑酒美人陪饮,只要客人们愿意,说是欢场也不为过。 北宋的臣子当然也不会以欢场饮宴为耻,反而称之为风雅之事。 很显然,这些人是想趁着郡王妃“生病”,在最大的酒楼找最美的女子单独给予广陵郡王最好的招待。 辛夷笑了一下,“郡王自己拿主意。” 傅九衢:“你不随我去?” 辛夷瞥一眼他身边的几个侍从,淡淡地道:“我要是去了,那几位大人只怕就要失望了。再说了,官人们的聚会,我一介妇人如何方便?” 就这么放心他么? 傅九衢抿住嘴,神色难辨地嗯一声。 “那我晚上,可能会晚些回来。” 辛夷点头不语,也不知听入耳朵了没有。 傅九衢突然觉得自己是热脸贴了个冷屁丨股,黑着脸起身,老大不高兴的样子,“那我走了,晚上你早些睡吧,说不定我就不回来了。” 辛夷一怔,这才意识到什么似的,朝他一笑。 “酒多误事,郡王要多留个心眼。” 傅九衢眼风一扫,看着她用柔美的双眼看着自己,小脸上满是担忧,心下那闷堵的情绪当即散去。 “嗯,等我好消息。” 这里人多嘴杂,辛夷没有同傅九衢多说什么,整整一天,她都待在三念的屋子里陪着孩子,寸步不离地守着,吃饭也在这边。 眼看太阳落下,周道子起身过来,她才将三念交给老周,回房更衣。 门外,段隋和孙怀在小声嘀咕。 “你说这个郡王妃,怎么就不阻止九爷呢?麓水楼是什么地方?泗州最邪门的欢场,听说里头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好手段,就没有哪个男子进去了,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瞧你孙公公说的是什么话?别的男子定然是能全须全尾出来的,只是孙公公您嘛……恐怕有点困难……” “段隋!”孙怀气得直呼其名,扬起袖子就要揍他。 段隋那不省心的家伙,嘻嘻笑着往后躲。然后,两个人齐齐停下脚步,僵硬地看着迎面走来的郡王妃,用比他们更加僵硬的步伐,推开房门,大步走了进去。 傅九衢正在更衣准备赴宴,听到脚步声,微微一怔。 “怎么了?” 辛夷脸色凝重。 “麓水楼那个地方,你不能去。” 傅九衢若有所思地扬了扬眉,“你担心我乱来?搞坏你九哥的身子?” 这个时候他居然会想到这个事…… 辛夷摇摇头,冷冷地盯住他。 “神算子的卜卦,让我想到一件事情。” 傅九衢慢慢走近她,眉头打了个大结,“你说。” 辛夷道:“在一个扬州的支线剧情里,隐藏着一个小事件,但只提过一句,没有具体展开,我也没有亲自试玩,所以,之前并没有联想起来。” 傅九衢:“那一句是怎么说的?” 辛夷略微一顿,仰起纤细的脖子,目光凉丝丝地看着他。 “麓水楼炸了,死了很多人……” /90/90878/31950262.html 第524章 麓水楼虚与委蛇 为招待广陵郡王,卢知州和几个地方官都早早到了麓水楼,随时准备恭候郡王大驾。 二楼丹凤阁里,几位大人正在说话,小厮匆匆来报。 “老爷,有一群带着皇城司令的大人来了,说是要搜查麓水楼……” 几个人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太好看。 说到皇城司,他们自然会想到傅九衢。 即使傅九衢离开了京城,与皇城司依旧来往密切。 这位爷不给脸面赴宴,也不必做得这么令人难堪吧? 卢永福捋着胡须起身:“我去看看……” 麓水楼里嘘声四起,喧哗阵阵。 一群皇城卒披甲执锐的进来,说是要搜查乱丨党,吓得掌柜的夹紧了尾巴,食客们更是灰溜溜地东奔西走…… 不消片刻,楼里已乱成一片。 卢永福皱了皱眉头,大步走过去。 “敢问这位大人,所为何事?” 来人正是随傅九衢南下扬州的梁仪。 他不像程苍和段隋一样常在傅九衢身边行走,主要负责暗卫,卢永福看他面生得很,他却一眼就认出来这位知州。 “卢大人。”梁仪亮出令牌,正色道:“皇城司得闻密报,有歹人要在麓水楼焚爆,以乱朝纲,引社稷动荡,我等特来查实。” 皇城司干的就是情报密探的事,所以,卢永福压根儿不怀疑梁仪的话,吓得脸都白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在本官辖下制造焚爆?” 梁仪拱手:“劳烦卢大人给个方便,让皇城司一查到底。” “该查!正该查个仔细。” 身为泗州城的父母官,卢永福不仅脸上挂不住,更紧要的是,只要一想到那个神算子说的血光之灾,他后背都凉透了,半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梁大人请便,本府先行一步。” 丹凤阁里,几位大人正坐立不安,一看卢永福进门后脸色都变了,当即肃然相问。 “卢大人,发生何事?” 卢永福道:“差点坏事,差点坏了大事呀。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东西要在麓水楼焚爆,幸得皇城司得了密报,提早一步来,要不然,你我只怕性命不保。走吧,走吧诸位大人……” 几位大人都看着他。 卢永福看他们都不动,更是焦急起来。 “诸位快着些,不要再耽误了。” 又自言自语,“怪不得神算子说我霉运缠身,近日有血光之灾……唉,他也只说不要去客栈脚店驿馆等临时居所,不要近寺庙近坟场,可没有说酒楼啊!不对,酒楼也可住宿。唉,我怎么忘了这茬……” 他一边说一边朝那几位拱手。 “看来是本府连累诸位了,见谅见谅!” 自从小妾与管家私通的事情发生后,这个卢知州就有一点神神叨叨,方才喝茶,他刚把神算子捧到天上。 几位大人迟疑一下。 “卢大人,我们此时离开,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 “今夜你我邀广陵郡王赴宴,贵客未至,我们倒是先走了,这不是得罪人么?” 卢永福叹息一声,“眼下顾不得这么多了,我们去门外堵住郡王,再将实情告之,他必能宽恕……” 谢提辖皱起眉头看他,“卢大人会不会小题大作了?既然皇城司来查实了,你我静观其变就是……” “哎哟。”卢永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诸位要等,那你们便等吧,本府先行告辞了。” 他脸色煞白,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草草行个礼便转了身…… 门刚推开,抬头就看到傅九衢温和地笑。 “卢大人要去哪里?” 卢永福脸色变了变,尴尬地看了看傅九衢,将方才的事情复述一遍,然后皱着眉头诧异地问: “梁大人来查麓水楼,郡王不知情吗?” 傅九衢微微一笑,“本王贬黜扬州,早不领皇城司事,梁大人自然不会报与我知晓。” 卢永福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随即躬身行礼。 “还请郡王见谅,今夜宴饮只得就此作罢了,该日下官再恭请郡王,到鄙府一叙……” 傅九衢轻轻地笑一声。 “卢大人不必惊慌,皇城司既已出手,必有收获。你我静坐小酌片刻,自然可见分晓。” 他云淡风轻地迈入丹凤阁,那几位官员纷纷上前行礼,客气而周到,卢永福火都烧到心尖上了,也不得不退回来,为傅九衢引荐几位同僚。 寒暄片刻,宾主入座。 “上菜吧。” “郡王请看食单。” “下官不知郡王喜好,见笑了……” 傅九衢看着面前一张张恭维带笑的脸,不冷不热地道:“客随主便,大人们不必客气。” 卢永福与同行交换个眼神,拍了个巴掌。 “来啊,上酒菜!” 麓水楼是泗州有名的大酒楼,珍馐美馔、甘旨肥浓自不必说,歌姬舞娘更是生得柔脂嫩胰,国色天香。当地人私下里都玩笑说,麓水楼里的娘子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比得过宫里头的娘娘。 方才,几位大人悄悄合计过了。 广陵郡王虽说是天之骄子,见惯美色,可这是泗州城的美色,与京城总归是不一样了,男人哪有不贪爱美色的,谁会嫌多呢? 更何况,卢永福昨夜里就瞧见了,郡王妃虽美,面相却清冷疏离,如在云端。长得太过正经的女人,哪有这种知情知趣的小美人懂得讨男人的喜欢? 卢永福使了个眼色,跟着珍肴出场的,除了一水儿漂亮的丫头,还有三个麓水楼的招牌娘子,一个弹琴、一个吟唱、一个伴舞,恰似一出美色盛宴。 三位招牌娘子也晓事,媚眼频频飞往广陵郡王。 卢永福不停打量傅九衢的表情。 “郡王觉得麓水楼的菜色如何?” 傅九衢捏着酒杯,用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把玩,连筷子都没动一下,哪会知晓菜色如何? 卢大人问的分明是别的。 傅九衢轻笑,答得平静无常。 “本王出门时,郡王妃刚刚送来一盅野山珍炖鸡,其味鲜美,一个没忍住便吃了个半饱。这会子没什么胃口,只陪诸位大人说说话就是。” “……” 这么说郡王是看不上麓水楼的花娘了。 卢永福尴尬地笑了笑,拱手请罪。 “下官见识浅薄,实不知郡王喜好,见笑了,见笑了。” 傅九衢知道他听懂了,淡淡一笑,不再多说什么。 谁料,那三个花娘却没有明白贵人们的意思,一曲终了,三个人齐齐整整地下场来,腰肢款款生波,香风缭绕地走到傅九衢的身边,盈盈一拜,就要上前伺候。 “做什么?” 那双白若笋尖的小手刚扶上酒壶,傅九衢的脸就沉了下来。 “大人们吃喝,有你动手动脚的份?” 那三个小娘有才有貌,平常被一群色迷迷的男人吹捧成天上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对容貌极为自信,显然不曾料到竟有客人会排斥她们…… “妾身,妾身不才,想陪大官人小酌……”娇生软语可怜巴巴,尚未说完,便被傅九衢一声冷笑打断。 “来人,把这壶弄脏的酒撤下去,别污了本王的眼。”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说出来的话却字字伤人。 小娘子脸红了。 “大官人恕罪……” “滚!”傅九衢不耐烦了,目光扫向那几位同样尴尬的大人。 “说正事,还是不要有外人在场才好。” 这算是给了他们一个台阶。 卢永福轻咳,摆摆手。 那三个招牌娘子红着脸退了下去。 “下官给郡王赔个不是,是下官思虑不周……” “郡王果然是日暮雅望,浊水清流,下官几个才薄智浅,敬郡王一杯,认个错!” 傅九衢神色淡淡地与几人碰了碰杯,一饮而下。 紧接着,话锋一转。 “卢大人说的神算子,本王有几分兴趣,不知可否引荐引荐?”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1950263.html 第525章 审讯还得皇城司 卢永福一听这话,来劲儿了。 酒杯一放,胡须一撸,眉飞色舞地将神算子的“神迹”对傅九衢讲述了一通,然后道: “这位老神仙对世间万事了如指掌,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可惜,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不定呀。想找他时不见人,他想出现了,才肯与人相见……” 傅九衢淡淡地笑。 “哦?这般神人,卢大人为何不留在麾下?若得其指点一二,何愁不能大展宏图?” 卢永福笑了笑,“小塘容不下大鱼,下官万万不敢造次……若得机缘,引荐给郡王倒是好的。” 傅九衢低眉浅饮,唇角掠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分明是坦荡清贵如芝兰玉树,却看得卢永福心若火燎,一阵发慌。 这个广陵郡王不好相与。 几个地方官都有同样的想法,但事到临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相陪,虚与委蛇地说些有的没的…… 丹凤阁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守卫来报,梁仪求见。 卢永福几个都看着傅九衢,以他马首是瞻的意思。 傅九衢淡淡一笑,“有请。” 梁仪风一般卷进来,带着一股子冷意,以及一桩听得在座几位大人头皮发麻的探查结果。 “麓山楼的左侧有一个黑火药作坊,储存了大量火药。这个作坊挖空地底用作仓库,一路延伸到麓水楼下……” 他慢慢抬腕,指了指楼板。 “丹凤阁下方的位置,全是黑火药。幸得下官来得快,启开仓库时,库房里的黑火药全部充塞在陶罐里,堆放得层层叠叠,几乎满仓。而库房门口已见火星漫燃……” 卢永福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是,是何人如此大胆?” 梁仪看他一眼,“作坊伙计自称是醉酒巡库,不慎打翻火烛……” “这个混账,怎可将火烛带入火药库?这个作坊的东家又是何其大胆,竟把库房挖到酒楼下方,一个不慎,这是要害死多少人……” 卢永福气得火冒三丈。 “人呢?本府这就去审他,看看是受何人指使。” 梁仪:“审过了。伙计没有问题。下官进去时,他正在惊慌失措地灭火……” “这么说,只是意外?”卢永福莫名松一口气,又看着梁仪,“可是梁大人方才不是说得了密报……” “密报不一定都准。” 梁仪说罢,看一眼坐中慢饮浅笑的广陵郡王。 “不过,下官的几个兄弟在麓水楼外巡查,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可疑之人……” 傅九衢的酒杯终于放下去,敛住笑容。 “带上来。” 梁仪:“是。” 房里鸦雀无声。 傅九衢执掌皇城司时是何等的辛辣狠绝,一旦出手便是腥风血雨,几位大人即使远在泗州,也对他的手段有所耳闻。 所以,他说不掌皇城司事,梁仪却听命于他,没有人感到意外。 静寂中,一前一后两个人被押了进来。 一个是满脸惊恐的作坊伙计。 那是一个瘦小个子的年轻人,不等大人问话,腿脚已软了下去,不停地磕头求饶…… 另一个老者头戴方巾,身着青布长衫,花白的山羊胡子足有半尺,那模样是影视剧里常见的算命先生的打扮,甚至他手上那个写着“大仙临世”的黑白布招,看上去都无比眼熟。 卢永福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不是神算子,佘老神仙吗?!” 看到卢永福眼里的惊讶和敬畏,神算子轻咳一声。 “正是老朽。不知大人请老朽前来所为何事?” 卢永福一头雾水,“佘老神仙为何会来麓水楼?又为何犯到梁大人的手上?” 神算子:“老朽卜得卢大人日犯岁君,恐有灾祸临头,特来麓水楼示警。” 他说得正气凛然,宛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卢永福一听,惊讶得神色都变了。 “果然是老神仙,这都算得出来?郡王,梁大人,依下官看,这只是一场误会……” 傅九衢看一眼梁仪。 只见梁仪点点头,指节微动,扣住那算命先生的肩膀,狠捏一下,人就惨叫着跪了下去,扑嗵一声重重叩在地上,痛得额头上冷汗密布,嘴巴哆嗦着,再不见半分仙风神气…… “你,你们要做什么,老朽乃是在世神仙,为救苦救难而来,岂容凡人大胆……” “梁仪。”傅九衢神色不变,“本王想听人话。” 梁仪面无表情地摸向腰际上的刀柄。 铮地一声,金属的刺耳声鼓躁耳膜,却远不及锋利的刀尖刺下时,那算命先生震耳欲聋的惨叫。 “啊……大人饶命,饶命……啊痛死老夫了……” 傅九衢莞尔轻笑。 “这就对了,好好说话,说点本王爱听的。” ·· 驿馆。 小三念入夜后就再没有发热,但两只眼睛湿漉漉的,不停流泪,伴着咳嗽和流涕,那可怜的模样,比发热时还要难受几分,让辛夷看得闹心不已。 身为大夫,辛夷见过无数的病患,各种各样的症状,比三念可怜的不知有多少。 谈不上麻木,但见多了也就渐渐习惯了,往往只会理智地处治。可是,当生病的人变成了自家的小孩,那叫一个焦急难受,恨不得替她受过…… 辛夷哄了三念许久,一直没有离开她的屋子,直到孩子昏沉沉地睡下,松开握住她的手,这才在房里随便用了点饭。 也是这时,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和这三个孩子的命运早已绑定,感情也今非昔比…… 她真把他们当自家小孩了。 “小三念,乖乖地睡吧。” 杏圆悄悄打量她忧心的模样,小声道: “郡王妃,时辰不早了,您也该歇去了。三姑娘这边,有白芷和紫菀看着,周老先生就在次间小憩,随时可以过来,您不要累着自个儿……” 辛夷摇摇头,看一眼窗外的夜色。 “郡王还没有回来?” 杏圆没有吭声。 方才是桃玉去打探的消息,她低垂着头。 “回郡王妃,还没有。” 杏圆道:“郡王妃不要担心,郡王回来后自会寻你。” 湘灵突然哼一声:“今日郡王离去的时候,我就发现他神色不大对,好似藏着什么心事似的……不知道跟那些大人在一起,会不会饮多了酒……” 她原是担心郡王会酒后乱性。 但看辛夷面色凝重,又换了个说法。 “也不知那几个侍卫有没有好好伺候着……” 桃玉笑她,“等程侍卫回来,灵姑娘偷偷去打听打听,郡王喝多了有没有做对不起郡王妃的事……” 几个丫头都不知麓水楼的事情,以为辛夷的担心不过如此,不停地说着笑,想逗她开心。 然而,辛夷的心却越来越沉。 “桃玉。” “婢子在。” 辛夷思忖一下。 “再等一刻钟,郡王不回来,你就去麓水楼……” “本王回来了,郡王妃无须为我担心。”门外传来傅九衢的声音,带着笑,一抹轻盈,极是悦耳。 辛夷下意识地捧着小腹站了起来。 捧着肚子是她近来的习惯,站起来看他是满满的担忧。 傅九衢轻轻地一笑,声音轻缓。 “亥时快过了,怎么还没睡?” 明知道她在等他的消息,却偏偏这么问。 辛夷皱了皱鼻子,侧头看三念。 “小丫头折腾得厉害,我陪了他一会儿。” 眼看傅九衢的眉眼暗淡下来,她又略略嫌弃地蹙眉,“喝了多少酒?怎么一身酒气?自己的身体是怎么样的心里没数么?快回去洗洗。” 辛夷是想把傅九衢叫回去,好单独说麓水楼的事情,傅九衢却听着她嫌弃的话里暗藏的关心,于是借着酒意揽住她的肩膀,将人轻搂入怀,脚步飘飘然地走。 “你陪我洗……” 辛夷脊背微僵。 背后是几个丫头隐忍的笑。 她周身血液逆窜,浑不自在,不满地抬头,就撞入一双微醺带笑的眼。 “嗯?有事要说?” “……无事。”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1950264.html 第526章 真的要疯 月上中天,驿馆里的夜晚寂静一片。 辛夷在傅九衢的半搂半抱下慢慢出门,四周都是丫头侍卫们的目光,她微微低头,抿住嘴唇,没有让傅九衢难堪。 许是她的沉默为傅九衢添了胆气。 那只有力的胳膊越来越紧,紧得他手心里都是汗,紧得辛夷快要呼吸不过来…… 孙怀早早在门口候着,看到二人亲密地相携而来,目光里跳跃一下,满脸都是灿烂的笑。 “主子回来了,小的这就让人备水……” 夜深了,备水洗漱睡下是常事,可孙公公笑得太腻歪,让人情不自禁就觉得那个表情是意有所指,就好像在说她和傅九衢回来要做什么似的。 傅九衢面无表情。 辛夷抿抿唇,也没有说话。 屋子里掌了灯,火光氲氤。 丫头侍立在侧,面带欣喜。 这样美好的氛围,实在不忍破坏。 辛夷微笑,“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在人前,她不好逆着傅九衢。 没有人的时候,她才可以做回自己。 傅九衢似乎察觉到什么,淡淡撩她一眼,见丫头们笑嘻嘻地好像没有听入耳朵,沉下脸来,没有情绪地复述一句。 “你们都出去。” 几个丫头包括湘灵都被傅九衢的声音吓了一跳。 那是不容抗拒的威仪! 她们敛住笑,尴尬地看一眼辛夷,谁也没有多一句嘴,便应声退下了。 辛夷神色漠然地看他。 “好端端的,你吓她们做什么?” 傅九衢眼波一动,脸色深沉了几分。 “我很吓人吗?” 辛夷眉目里有几分不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么奇怪?” 傅九衢没有说话。 他对着她,背对光,黑眸潋滟生波,冷峻的脸上是淡淡的疏懒,唇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觉醒了。” 觉醒了? 不待辛夷琢磨明白,头顶阴影突盛…… “十一,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傅九衢圈住她,低头压了下来,盯住她的双眼里泛着诡谲的光芒,难耐地寻找着什么,火热的呼吸里是迫急,是温柔,也是需索,短短片刻便将那渴望许久的柔唇占据。 “傅九衢……” 辛夷震惊得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印象中,他从没有唤过她“十一”。 因为“十一”是属于九哥的。 她不许,他不屑。 今日的他许是喝大了,酒意醺得他忘了自我,气喘吁吁地侵夺不属于自己的女子,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每一帧表情都是辛夷熟悉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她和九哥的曾经…… “不要这样。”辛夷盯着近在咫尺的脸,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质问出声。 “你在发什么酒疯?” 傅九衢脸色有些难看,目光深邃地盯住她,语气幽冷。 “我很清醒。” 清醒就有鬼了。 从进屋就盯着她不转眼,那目光凶狠得像是要吃掉她…… 辛夷受不了他这样的盯视。 因为太熟悉,太熟悉了…… 熟悉到多想片刻就心惊肉跳,多对视一秒就会脚软…… 因为那是九哥啊。 “不要逼我说出更难听的话……”辛夷用残存的力气托住他的肩膀,目光凉凉地看着他。 “够了!好吗?” “不够。”傅九衢的力气比她更大,很快便捉住她的手,察觉到她浑身紧绷一起,甚至有略微的颤抖,他慢慢停下,如同受伤的困兽一般,狼狈地一笑。 搂紧,再贴近,低哑地自嘲。 “我只是想抱抱你,只是抱抱而已。” 辛夷看清了他眼里的痛意,觉得有些可笑。 “你虽然不是九哥,但我从来不认为你是那种会借酒装疯的男人……” “呵!”傅九衢低低地笑一声,突然抬手将她的发簪取下,任那一头黑发流水般滑下来,目光贪恋而柔软地望着她笑。 “如果我说我是你的九哥,你会相信我吗?” 辛夷怔忡,僵硬地看着他,像在辨别什么,心弦绷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断开…… “我知道你不信。”傅九衢轻抚她脑后的黑发,突然将她搂紧,像个受伤的孩子似的将头埋入她的颈窝。 “今晚以前,我也不信……可我此刻,认为我是……我与他本是一体的,我可以感受他的感受……我知道他与你的一切……” 傅九衢轻而易举地将她抱到罗汉榻上坐好,目光凝重地盯住她,仿佛意乱情迷,又仿佛要引她一同沉沦。 “每一次帐中燕语,夜阑尽欢,我皆为感知,你说我是不是他?” 他修长的指节,摁住辛夷的额头。 滑到鼻尖,再到唇,声音喑哑而欲。 “十一,你要不要好好感受我一次,看看我与他……究竟有没有不同?我以为你对我的排斥,身体远不如语言。” “这不公平。”辛夷紧蹙眉头,呼吸都急了,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你明知道我没有办法抗拒你,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他。但我们都很清楚,你不是他。” “非得这么伤人么?” 傅九衢的目光黯然沉下。 辛夷声音微冷:“你的骄傲,我的骄傲,他的骄傲,都不允许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亲密的举止。你说呢?” 傅九衢安静地看着她,笑了。 是被她给气笑的。 “我还有什么骄傲?一个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的男人,还有什么骄傲可言?” 辛夷品出他的情绪。 “你今晚到底受什么刺激了?那个神算子很难对付?” 傅九衢冷笑,“十个神算子也没有一个辛夷那么难对付。” 辛夷:…… 傅九衢低下头,捧住她的脸,低低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忘掉那个虚拟的角色?你什么时候才会明白,他只是我的一个影子,只是虚拟的一部分我……” “你喝多了。”辛夷定定地看他。 “我没有喝多,我比什么时候都要清醒。” 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渴望什么。 也正因为清醒,才会那样痛苦…… 因为他所渴望的,遥不可及。 如果是一般的情敌,他可以穷尽一生去打败,可这样一个虚拟的人物,让他如何替代? “十一,不要拒绝我……”傅九衢呢喃般低声,就着捧脸的姿态就吻下去。 “就算要死,你也该让我死个明白……” 辛夷别开脸,重重地推开他。 “不会的。”她后退两步,目光冷漠地盯住这张熟悉的脸,说着狠心的话,“穷尽一生,我都不会忘掉九哥。他也不是你的虚拟幻象,不是你的影子,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至少在我心里,他真实存在,这一点永不改变,直到我死的那一刻。” 傅九衢深吸一口气,一动不动地盯住她。 辛夷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委屈的、失望的,双眼深幽得像两坛存放了千年岁月的老陈醋,痛苦而孤独。 “如果他回来,我消失,你可会像今日想念他一般想念我一分半分?” 辛夷不忍直视他的眼睛。 “你是你,他是他。一个是朋友,一个是爱人。这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你为什么非要纠缠不清?你是科学家,是不该为世俗情感所束缚的人……” “你以为我想吗?”傅九衢突然拔高声音,痛苦地抱着头,慢慢地坐在罗汉榻上。 酒意,让他失控的情绪疯狂地蔓延,英俊的面孔上是近乎绝望的痛。 “要是我可以控制,你以为我愿意变成这般模样?十一,我好像不再是我……” 是一个情感上的疯子。 在看到她的每一个瞬间里,就像隔了一条漫长而遥远的银河,有千百年没有见过她那般思念若渴,恨不得分分钟将人揉碎了纳入怀里,再不分离。 “你说得对。我快疯了……你再这么对我……我真的要疯了……”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1996807.html 第527章 觉醒 他喃喃低语。 辛夷一颗心怦怦地跳。 她从来没有见过傅九衢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一时不知所措。 刨除爱与不爱的界限,这个人至少是她不忍伤害的。 “你没有疯,你只是喝多了。科学家,你很清楚酒精会给人带来怎样的影响,对吗?” 辛夷倒了一杯凉茶递到他的面前,弯腰去看他的脸。烛火下,那张精致的面容柔和而温暖,如此完美。 她轻叹。 “喝点水,等你冷静一下我们再说话……” 傅九衢抬头看她,接过来,“谢谢。” 辛夷松一口气。 她能感觉到男人的情绪平复了下来。 他说:“对不起,我失控了。” “客气什么,我们不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么?互相帮助本就应该。” 辛夷在罗汉榻的另一侧坐下。 “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怎会如此情绪化?” 傅九衢垂着目光,轻轻地揉一下太阳穴,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脸,不去理会心里那个疯狂呐喊的声音,平静无波地轻笑。 “今晚喝了酒,喝得不少。抱歉!让你看了笑话……” 辛夷莞尔,“神算子抓到了吗?” “嗯。”傅九衢低头饮尽杯里的凉茶,黑眸像镀上一层耀眼的光,仍是那个骄傲而自负的男人。 “本王出手,没有漏网之鱼。” 辛夷忍俊不禁,“那有没有交代?是不是我们的同路人?” 这个才是辛夷最关心的问题。 “我看不像。”傅九衢道:“他对我们的世界一无所知。” “万一是装的呢?” “一个人要是能装得尿裤子,我敬他演技超群。” 辛夷愕然一下,轻轻地笑开。 “那他是如何得知失踪的童男童女变成了河底焦尸?又如何得知卢永福小妾的事情……” 傅九衢冷笑一声。 他知道辛夷在不停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让两个人情绪的焦点在情感问题。 傅九衢顺从地应话,就像撕碎的心脏从来没有疼痛过那般,云淡风轻。 “那个家伙不老实,只说是占卜来的。我让他当场给我卜一卦,却是驴唇不对马嘴……” 辛夷与他目光对上,“落到你的手上还不肯交代?看来这人很是了得。” “不,他只是一个胆小怕死的普通人。” “可以顶住酷刑,拒不交代,就不普通了……” 傅九衢默默地注视她,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无端地充满了情感,“有一种情况下,可以让一个普通人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 辛夷眯了眯眼,“什么?” 傅九衢:“当最爱的人受到生命威胁,普通人也会变得异常勇敢,不惜牺牲一切。” 辛夷一怔,忽地明白了。 “你是说这个神算子,有可能只是一个嘴替?他没有真本事,所说的那些话,是别人让他说的,因为他最重要的家人,性命攥在别人的手上?” 傅九衢没有否认,淡淡地道: “神算子姓佘,常年混迹在扬州城,前几天才来泗州,一个普通的江湖骗子,换个地方就露出‘神迹’,你说是冲谁而来……” 前些天? 辛夷问:“难不成与你在泗州卧病有关?” 傅九衢哼一声,“八九不离十。” “这么说,卢知州的血光之灾,只是为了不让他靠近驿馆,不揭穿你假病的事?不对呀,为何要帮你?” “当然不是帮我。”傅九衢道:“也许对方只是为了不让他靠近酒楼?不拆穿黑火药作坊?这个卢永福不是聪明人,会错意也是有的……” 辛夷点点头,“酒楼焚爆的事,与他有关吗?” 傅九衢迟疑一下,“焚爆既是原定剧情里的事情,兴许与他无关,但黑火药就一定脱不了关系了,不然也不会前往查探……” 辛夷又问:“神算子常年混迹扬州,是他亲口承认的?” “不是。”傅九衢突然望住她,低低地一笑,“他说是江宁人士,却有扬州口音,我便叫来虎子他爹娘,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当年那个给虎子他娘和员外的傻儿子合婚,说是可以冲喜的算命先生,就是这个江湖骗子。” 那真是赶巧了。 辛夷思忖一下,“那眼下怎么办?泗州不是你的辖地,我们客居在此,办事束手束脚,更不好越过卢永福去……” 傅九衢看她一眼,“所以,我要把那老家伙带回扬州,关起来,慢慢审。” 辛夷:“案子是在泗州发的,越俎代庖,只怕不妥?” 傅九衢:“皇城司奉命缉拿,谁人管得着?” 辛夷:“可你是扬州知州……” 傅九衢微微一笑,“谁说我要亲自出面?” 辛夷:…… 他用的法子虽然无赖了一点,可很多时候,阳光大道走不通,无赖也不失为一种办法,只要最终通向的是阳光大道,过程不那么光鲜也可以理解。 “审问这么久,你不累么?”傅九衢突然问。 他用了审问两个字,没有任何感情,仔细听有一点委委屈屈。 辛夷失笑摇头,“不累。” “可是我累。”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多少带一点不满地道:“我头痛得厉害,你说……会不会我那个缺心眼的病,没有治好?” 辛夷嘴角一抽。 他意态闲闲地瞄过来。 “又或许是手术给堵上了,后来又漏了?” 辛夷噗嗤一声,“你以为你那心脏是河堤呀,堵上了来一场洪水,又冲垮了?” “天下道理,无不相通。” “……” 这家伙的嘴越来越利索,辛夷竟然有点说不过他,尤其当他说“缺心眼的病”时,那个模样与九哥何其相似,她又如何能忍心看他痛而不管? “行,你躺下来。” “你要做什么?为保全医德,杀人灭口?” 这个男人越发狡猾了,知道用什么事情来拿捏她,明明是酒后头痛,偏要说是以前的旧疾,明明知道她要保持距离,又浅言玩笑,调和矛盾…… 辛夷手心往下按一按。 “躺下,我帮你看看。” 傅九衢瞅着她的样子,眼角斜飞,“看伤口就不必了,愈合得很好。你一看,我怕忍不住乱来……” 辛夷盯住他,判断他话里的真心或假意。 傅九衢轻抚额头,喟叹一声,“罢了,你来帮我针灸一下吧,明日去了扬州又有得忙,让我也享受享受辛大夫的神针……” 辛夷没有拒绝。 她让傅九衢平躺在床上,行了一套疏通经络,缓解疼痛的针法。 “好些了吗?” 傅九衢安安静静地由着她针灸,仿佛要睡过去了,这时却轻嘶一声,抬眼看着她,然后将头靠在她的手,像猫儿找主人摸头那般轻轻地蹭,轻轻地拱…… “还痛。你给我按一按好不好?” 辛夷哭笑不得,“你怎么像金盏一样?” “你是想说,我像你的九哥吧。”傅九衢阖着眸子,浅浅淡淡的声音里是被顺了毛的愉悦。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我真的……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他,不知不觉……” 辛夷低头看一眼他的脸。 这句话他方才说过,但她不信。 男人么,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说个谎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至于情感,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很容易产生对另一个人有情的错觉。 如果没有九哥珠玉在前,她也不敢拍着胸膛保证,不会爱上眼前的这个男人。 辛夷道:“人是善变的动物,但你和我,不是。” 傅九衢睁开眸子,深深看她一眼,不知该因为她的肯定而开心,还是因为她的不信而难受。 “唉,我是真的那么想……” 辛夷哑然。 有时候,她真的会被这个人的青涩和固执打败。 “酒醒后,你就不那么想了。” 她轻轻地顺开他的头发,手指稍稍用力,顺着穴位转圈、按捏,傅九衢舒服地轻叹。 “兴许吧。那样最好不过。”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1996808.html 第528章 内涵 时下的人要出远门,多半会在上午出行,辛夷这一觉却睡到了日上三竿,没有任何人来催促。 傅九衢大概是昨夜被她顺了毛,今日神清气爽,一改往日的阴晴不定,眉目间蕴满笑意,早起看三宝,督促大宝二宝练功,并吩咐丫头不要吵醒郡王妃。 行李都备好送去埠头了,郡王妃还在酣睡,可以想见郡王对妻子的宠溺,于是辛夷在浑不知情的情况下,又招来一波艳羡。 梳洗罢,行李装箱,辛夷牵着三念的小手登上马车,傅九衢突然打马过来。 “咳。” 他在马车边上轻咳。 辛夷撩帘子望他,“怎么了?” 一个暖手炉递了上来。 傅九衢看看左右,压低声音道:“马车上冷,一会儿到了河边更是风大,三念尚未大好,你们娘俩暖着点。” 辛夷狐疑地看一眼那个用玫红底色绣袋套着的手炉,“你有心了。” 傅九衢没有说什么,稍稍瞄她一眼,便打马往前。 “出发。” 辛夷撩帘子看着那个马上的背影,借着今日晴朗的天光,发现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暖意。这般清爽俊逸,很难让人相信昨夜里那个饮了几杯小酒就失态的他,是同一个人…… 酒这东西,真是害人不浅。 辛夷默了默,将暖手炉轻轻放在三念的怀里,摸摸她的额头,又将怀里白玉瓷瓶装着的喉糖倒出一粒,塞到她的小嘴里。 “娘,好甜~”三念乖巧地冲她笑。 辛夷勾勾她的鼻头,“要是不舒服,闭上眼睛靠着娘再睡一会儿。” 三念咳嗽两声,摇了摇头,含着喉糖嘟着嘴,将暖手炉又塞还给辛夷。 “这是傅叔给娘的,三宝不能用。” 辛夷:“说什么傻话?快抱着。” “娘,你怎么这样笨呀?傅叔最心疼娘,这个就是给娘准备的呀。”三念泛着红丝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说罢又扭头看大宝二宝。 “不信你问哥哥……” 辛夷当然不会去问,两个孩子却齐齐点头。 “傻娘亲。”三念轻轻笑咳着,靠着辛夷,“我们都喜欢这样。” “喜欢什么?”辛夷仍把暖手炉塞给孩子。 “喜欢娘和傅叔恩恩爱爱。”三念将后四个字咬得很清楚。 两个大哥哥再次点头确认。 辛夷轻笑一声,“小孩子懂什么恩爱……” “懂的呀,我们都懂。”三念道:“我们不喜欢娘和傅叔闹别扭……娘和傅叔相好,我和哥哥就特别特别特别的开心。” 两个哥哥又一次点头,三念眉开眼笑。 辛夷:…… 船靠码头,河水在阳光中微波潋滟。 前来送行的卢知州等人早早等在码头的凉棚下寒暄,看到傅九衢过来,赶紧上前拱手行礼。 辛夷领着三个孩子上船,安置好他们再透过舷窗望去,发现卢永福还在码头上同傅九衢说话。 不知说了什么,几个人的脸色都极为凝重。 “娘,怎么了?”三念探出头来。 辛夷拉上布帘,“没事。” 一刻钟后,傅九衢回到舱中,发现辛夷正在泡药茶。她动作轻缓,细白的脸娴静温和,看得他心弦一紧。 “怎么不陪三念休息?” “她睡下的,一念在给她讲诗。” “讲诗?”傅九衢有点想笑,在茶席上盘腿坐下,“那么大点孩子,讲什么诗?” 辛夷微微一笑,将沏好的药茶放在他的面前。 “卢永福说什么了?” 傅九衢端起茶杯浅闻一下,是熟悉的味道。 他迟疑着慢慢品尝,“不过是顾左右而言他罢了,归根结底是为我带走神算子一事,颇为不悦。” 辛夷问:“那他就没有提,让你把人留在泗州,由他来审?” 傅九衢摇头,“没有。心在不甘,嘴却不敢。” 辛夷笑笑,“看你们说了许久,便猜到是有事。” 傅九衢把玩茶盏,“今早接到朝廷邸报,同他随便聊聊罢了。” “哦?”能让他随口聊的事,就不是小事。 果然,傅九衢眯起眼睨她一下,淡淡地一笑。 “西南夷邛部川的首领,称侬智高人在高诏,不日将寇掠蜀地。益州知州高良夫吓得够呛,匆忙调兵驻屯边郡,增调弓手,征发百姓,修筑城池……好一番劳民伤财!” 辛夷诧异:“侬智高在南诏?” “你也不信是吧?” 也不是不信,是根本不太可能。邸报上称的南诏,是一个旧称,如今也是大理辖地。从高明楼在汴京献上“侬智高首级”,宋廷便当侬智高死了,而明知此事蹊跷的辛夷和傅九衢,却知道那个人是从汴河上逃走的…… 这么久不见踪影,跑回西南倒是不足为奇,奇就奇在,他眼下说是丧家之犬不为过,如何能从南诏借兵寇掠蜀地? 辛夷轻轻一笑,“那你信吗?” 傅九衢:“侬智高怕是疯了才会越过关山重重和互无统属的各个部落,从大理寇掠两千多里外的成都。这消息一看就假,偏就益州知州信了……” 辛夷:“一个信神算子的卢永福,一个听信谣言的高良夫,这么一想,怎么当知州的人脑子都不太好?” 傅九衢有被内涵到,斜她一眼。 “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辛夷赶紧插开话题,“邸报上还说什么了?” 傅九衢凝视着她,慢慢道:“陈执中栽了。” 辛夷不意外。 只是静静地听着傅九衢说:“御史台弹劾这位陈宰辅八大罪状。指他‘不学无术、措置颠倒、引用邪佞、招延卜祝、私雠嫌隙、排斥良善、狠愎任情、家声狼藉’,另有收受贿赂,玩弄律法,应当罢免……说来这个铁面御史赵抃当真是个狠人,厉害!” 辛夷立刻奉上:“也少不了郡王功劳。” 傅九衢:“功劳就不谈了,我别落在赵抃手上就好。” 噗!辛夷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一个怕字,忍不住笑,“那可不会,铁面御史虽狠,广陵郡王也不遑多让。唱红脸唱白脸,随便来哪一个,你岂会怕他?” “你在夸我?” “自然。” 说来两个人相处常常别扭,难得有这么心平气和谈话的时候,此时此刻,就像寻常夫妻那般相对而坐,一人饮,一人笑。傅九衢看着小娘子脸上如花笑靥,竟有一种隔山隔水隔云端的感觉…… 内心甚美。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81/81159/29239654.html 第529章 辛夷的忧心 谁也不愿意整天面对一张黑脸,相处融洽,辛夷也觉得放松。 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邸报新闻,程苍进来禀报,说船马上就要启航,问郡王可有示下。 “走吧。” 傅九衢朝他点点头,轻咳一声,望向辛夷的小腹。 “泗州到扬州很快,再委屈你两日。” 辛夷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想到扬州行的种种烦事,身边又带着一个生病的小三念,略略有些忧心罢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辛夷回舱里睡了个午觉,再起来已是华灯初上,船上的风灯在寒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放眼一望,河上的灯火如同萤火点般布满沿岸两侧。 “娘,你快看,好美。” 小姑娘喜欢热闹,三念看到这般美景,双眼亮晶昌的,充满了对未知旅途的期待。 “扬州是不是也这么美?” 辛夷望一眼沿河两岸,“扬州是淮南首府,定是比这里更美。” “那我们要什么时候才到扬州啊。” 这迫不及待的样子,看得辛夷眼角弯弯。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晚上就到了……” 三念马上快活起来,一边咳一边和两个哥哥讨论扬州的好处。 夜幕降临,饭菜飘出了香味,辛夷身子犯懒,本不想出舱用膳,但看三个孩子兴致都很高,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奉陪。 晚饭是他们娘几个用的,傅九衢没有出现,等辛夷晚上把孩子哄睡后再回房,仍然没有看到他的影子。 往常,他总是想方设法往辛夷的跟前凑,哪怕打地铺也一定要睡在她的房里,尤其近几天更是腻歪。 今日的反常,让辛夷略略有点奇怪…… 看来是昨夜的话,他听入耳了。 而且,以前在府里有一个长公主压着他,如今出门在外,他就是老大,谁也说不到他的头上,也就不用再伪装了吧? 辛夷乐得清闲,摆开手脚准备好好睡一觉。 谁料,这一夜却睡得艰难。 半夜里突然从梦中惊醒,看到空荡荡的舱房,脑子里宁静一片,越是想睡,越是清醒,越是清醒,就想得越多…… 傅九衢近来变化很大,她越发琢磨不透。 胡思乱想着折腾了一宿,次日船入扬州段,睡眠不好的报应就来了。 辛夷只觉得头脑发昏,停了好几天的孕期反应又回来了,吃什么吐什么,小脸儿煞白煞白的,满是病气…… 然而一直到晚上,傅九衢才来看她。 他面带疲乏,一面忧心地吩咐几个丫头好生照料,一面又让段隋去叫来周道子诊疾,看上去倒是一如既往地关爱她,可是,只坐了不到两刻钟,程苍进来耳语两句,就又走了。 辛夷内心隐隐不安。 打发走了周道子,她问湘灵。 “昨夜郡王在哪里睡的?” 湘灵愣一下,“不是在姐姐房里吗?” 这姑娘自从南下见着程苍,又常被杏圆和桃玉轮番打趣,整天便有点魂不守舍的,昨夜里也不是她在值夜,根本不知情。 辛夷好笑,“你去打听打听。注意点,不要太刻意。” “哦,姐姐放心,我明白。” 湘灵发现了事情的严重性,麻溜地出去了。 辛夷慢慢地躺下来,拉被子盖在腰腹处,竖着耳朵倾听,好一会儿,湘灵的脚步声响起,她又重新坐起来,双手搭在膝盖上,平静等待。 “姐姐~”湘灵表情很是凝重,就像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神神秘秘地靠近,“郡王昨夜,压根儿就没有在船上睡。” 辛夷:“哦?” 湘灵道:“半夜里乘小舟离开的,天亮才回,白天一直在补眠……就在方才,郡王从姐姐这里离开不过片刻,又偷偷走了……” 辛夷问:“谁告诉你的?” 湘灵抬了抬下巴,“这个姐姐别管……” 顿了顿,见辛夷表情沉重,又润了润嘴唇,低低地道: “别人要么不知,要么不说,我就去找孙公公,说郡王妃身子不舒服,吐得厉害,要郡王来看望……然后孙公公不停推诿,我就问他,是不是郡王做了什么对不住郡王妃的事情,我要去告状……孙公公这才说了实话,还叮嘱我,除了郡王妃,谁也不许告诉。” 辛夷:…… 湘灵接着邀功,“姐姐,我可没有太刻意,是孙公公自己说的。” 辛夷:…… 这确实不叫刻意,叫有意。 孙怀是傅九衢的心腹,湘灵说的话势必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到时候他会怎么想? 辛夷微微叹口气,让湘灵退下休息,这才在榻上躺好,阖上眼睛慢慢地思忖傅九衢这么做的原因。 她当然不会怀疑傅九衢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事实上,从一开始,她操心的也不是这个,更无关情感。她只担心傅二代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的许多规则尚不熟悉,人又活得太过恣意妄为,一不小心被人钻了空子,是要出大事情的。 如果是九哥在就好了,她就不用这么焦虑。 这个傅二代是有些疯病在身上的,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船近扬州,在城外的茱萸湾码头停靠。 夜已经深了,水面大大小小的船只沉寂在夜色里,天气晴好,可以看到月亮的影子,两岸的店铺依河而建,便是入夜了,也可见璀璨的华灯与千帆相照,在冬风里映出一片繁华的天地。 扬州城,我来了。 辛夷望着水面的波光,心跳得特别快。 今夜没有上岸入城的打算,孩子们又已经睡下,她此时最应该做的,也是饱饱地睡上一觉,明儿起身做好知州夫人…… 可嘴里就像泛着酸,不停分泌唾沫,觉得胃里不适。 她突然很想打傅九衢一顿。 不是说好有什么事情要商量的吗? 他怎么能擅自行动? ·· 夜半,月光将人影拉得细长。 扬州城外的一家脚店,被人轻轻叩开。 小二看着门外的三个黑衣男子,怔了怔才笑问: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大晚上的,自然是住店。” “不好意思啊,客官,小店今日满员,住不下了,您不如去别家问问……” “怎么做生意的?哪有往外赶客的道理?去!腾也要腾一间出来。” 小二睨着男子冷峻的面孔,目光幽幽一闪,“是,那请客官随我来。” 脚店靠水那一侧,二楼是二进的套间。 小二将人领进去的时候,一个男子正盘坐在窗边,端着一碗大米饭,就着一小盘卤肉和一碟酱菜,扒得正欢。 看到来人,他慌不迭地放下碗,抹了抹嘴巴,站起身来拱手请安。 “郡王,您可算是来了,属下等你好久……”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81/81159/29240647.html 第530章 脚店里的神秘人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2027143.html 第531章 误会生会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也就是目前先锋营的一把手。想要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好阅小说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最新章节内容已经在好阅小说app更新。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2027667.html 第532章 锁魂车 新知州尚未到任,葛庸等人就早早差人去打探过,泗州卢永福那群人马屁拍在马腿上的事情,早传入了他们的耳朵。 因此,这晚开明楼的饮宴上没有红牌助兴,大人们也都带上了自家夫人,便是上菜的小厮丫头也标致端正,入了席,男女隔间而坐,各自应酬,互不干扰,俨然一股正气之风。 辛夷出门前略略打扮了一番,淡扫娥眉,轻描朱唇,但怀着身子,她没有用太过明艳的衣饰,一身绸锦软缎以舒适为主,朴素大方,既不失礼数,又衬得她明眸皓齿肤若粉妆,恰到好处地招人眼。 在座知州最大,她又是郡王妃,夫人们自是围着她转。 通判葛庸的夫人陈氏最是老成练达,一句句夸得不显山不露水,笑靥底下看不见真心,但不会让人有半分不适。 其他那几个夫人的丈夫官职略低,陪坐在侧稍见小意,但也各有所长,性格迥异,有直率敢说的有谄媚心机的有谨小慎微的有温柔文静的。 嘴上说的是话,桌上演的是戏。 大人们的戏在朝堂,夫人们的戏在后院。 辛夷只坐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感觉在看一部扬州官场版《甄嬛传》。 她不欲与这些夫人结交,丈夫也没有升官发财的打算,客客气气地与诸位夫人都认识过了,饭罢肚圆,抚着小腹便起身,在“相谈甚欢”的友好气氛中告辞离去。 夫人们都有些失望。 一些人展现在脸上,一些人没有,但都纷纷笑脸相送。 辛夷行礼道:“扫了诸位太太的兴,是我的不对,只是眼下身子沉了,又坐了这些日子的船,昏头涨脑的过来,久坐很是不适,生怕唐突了诸位,只得先行一步了。” 陈氏笑道:“郡王妃说的哪里话?你是贵人,怀着身子还来赴宴,可算是给足了我们的脸面了,哪里还会见怪?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常年都得闲空,往后有的是时间再聚,您好生歇着,可别累坏了身子,要是有什么风土人情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只管使唤便是……” 另一个妇人抢着道:“是呀,我们都是闲人,随传随到!” 辛夷又是一声谢意。 夫人们将她送到开明楼的门口,早有马车等候。 各自行礼道别,辛夷在杏圆的扶携下,缓步坐上马车。 “回吧,诸位,回吧……” 她摆摆手,放下车帘,长嘘一口气,揉了揉因为不得不笑而酸涩的面颊。 “可给我装坏了……” 杏圆笑着将暖手炉递到她手上。 “婢子倒觉得眼下日子更好呢。” 辛夷瞥她,“怎么说?” 杏圆道:“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在京城里,有官家,有长公主,有长辈宗亲有谏官大臣,什么事情都有人管着,可约束得紧。到了扬州则是不同,谁都得听郡王的,但郡王又得听您的,所以,咱们主子就是最大的……” 辛夷好笑,“闭嘴吧,仔细郡王撕你的嘴。” 杏圆害怕地吐了吐舌头,又小声道:“婢子可没有乱说,您又不是没看到,方才那一群太太,个顶个的巴结上来,瞧得我都替她们害臊……” 辛夷摇摇头。 “往后还是开我的医馆,少一些官场应酬。这种酒席吃多了,我可受不住,要减寿的……你也别一口一个主子地唤我,叫娘子就好。” “婢子晓得了,娘子。” 杏圆笑了起来,“主子可要看看扬州城?” 辛夷:…… 杏圆在辛夷身边有些日子了,对她性子还算了解。 看上去恬淡的人,皮囊下其实有一颗贪玩好耍的心,初来扬州,她肯定对夜景感兴趣。 果然,辛夷示意她撩开帘子。 “看看扬州夜景。” 开明楼在运河岸边,这一带夜灯如昼,极尽繁华,马车行至街心,珠帘翠幕外是数不尽的舞榭歌台,绵延在运河的岸线上,好似有千里之遥,不得穷尽。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辛夷情不自禁便飙出了记忆里大诗人的句子,惹来杏圆一阵阵感慨。 “娘子真是女中丈夫,满腹经纶,学贯古今,怪不得郡王把您当宝贝疙瘩似的宠着,疼着……” 辛夷汗颜,尴尬得脚趾差点在马车上抠出一个扬州府。 “我只是记忆力好,背得几首诗罢了。” “那娘子也不是旁人可比,像我和桃玉就背不下来……” 辛夷一听不对,突然横眉望过去。 “我怎么觉着你这张嘴巴,抹了蜜一样?” 杏圆噗嗤一声轻笑,“还不是跟那些太太们学来的,她们可真会夸人。一晚上夸的,比我一年都多……” 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这时,马车突然一个颠簸,杏圆往前扑去,差点摔倒在辛夷的身上,为免误伤主子,她选择了原地滚出,做辛夷的肉垫,然后身子重重撞在座椅上,发出砰的一声…… 辛夷亏得是抓住倒地的杏圆,这才稳住身形,免了一场无妄之灾。 马车停下了。 辛夷探头一看,撞在了路边的排水石槽上。 她深吸口气,问杏圆,“没事吧?” 杏圆撞到了额头,但顾不得自己,爬过来就检查辛夷的身子,“婢子没事,郡王妃,你怎么样?有没有撞到哪里?肚子有没有不舒服?” 辛夷摇摇头,撩开帘子问:“怎么回事?” 车夫是州府衙门安排的,是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约莫四十来岁,突然的事故也把他吓坏了,屁滚尿流地检查马车,然后不停地向辛夷赔礼道歉。 “娘子,是车轴断了,眼下行不得路,小的这就想办法去换一辆马车,送您回府……” 没有撞上行人已是万幸,出点意料之外的小故障,辛夷并不在乎。 “行。你不要着急,慢慢来……” 要不是夜幕降临又不识路,她大抵会带着丫头慢慢走回府去,但现在只有乖乖地坐在车上,看着繁华的十里扬州路,默默等待。 车夫来去很快,眨眼工夫带回一个匠人模样的男子。 那人看了看马车,指向前面的铺子。 “拖入我家车行,换一根轴承就好,耽误不了多一会儿……” 车夫和辛夷商量,辛夷同意了。 那个车行就在街头,她下车步行,在两个丫头的陪同下,很快就走了过去。 车行给客人提供了桌椅,辛夷坐在里间,观看摆售的各种车具。 那个车夫很是紧张,第一天上任就把马车驶坏,还让知州夫人半道下车等候,他一身汗涔涔的,不敢面对辛夷,只去与那修车的匠人说话。 “噫……” 那匠人拿着工具将车卸下,突然发出惊奇的声音。 “怎么会是这辆车?” 隔着一个帘子,辛夷捕捉到他话里的意味,朝杏圆使了个眼色。 车夫问:“你见过这车?” 那匠人眉头皱了皱,看一眼他的衣着,又看看马车的车厢,摇摇头,“不应该呀,也许是小人眼花。” 车夫没有说什么,辛夷却慢慢起身将手搭在杏圆的胳膊上,走了出去。 “这位大哥,可否请你仔细说说,这车有什么不同寻常?” 那匠人抬头看到这么美艳的娘子,更是不敢多话,低下头去,连连抱拳告饶,“小的一时眼花嘴误,万请娘子恕罪……” 辛夷微微一笑,“我又不是衙门里的判官,哪会动不动就致人的罪?只是好奇罢了。” 杏圆连忙接过话来,“有什么古怪你只管说,我们家娘子最是宽宏大量,不会计较的……” 匠人迟疑一下,“看娘子气度非比寻常,想是不会再用这种马车的人家,小的,小的只是眼花罢了。” 杏圆走上前,塞一小块碎银在他的手上。 “娘子让你说,你就说,说得不对,就当个趣事儿便是……” 有了钱又得了笑,匠人大胆起来,“不瞒娘子,小的在魏家车行有十余年了,凡是经我手的车,都会有印象,这一辆……” 他拿着铁钳,轻轻敲一下那根断裂的车轴。 “很像小人几年前修过的那一辆锁魂车……”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81/81159/29260100.html 第533章 我努力,让你满意 “锁魂车?” 杏圆柳眉倒竖,看看那匠人,又看看辛夷。 “你这是什么说道,可不要吓唬我们……” 匠人尴尬地道:“锁魂车是我们的别话。就是指……死过人的车。小人也说了,可能是眼花,你们偏又不信……” 辛夷默默看他一眼。 “我信。这位大哥,你不用管她,接着说。” 匠人看一眼这个俏生生的官家娘子,眉头皱起,似乎在犹豫什么,好片刻才道:“几年前,咱们这儿出了一个焰火焚爆的案子,不知娘子可有耳闻?” 辛夷眉目不动,朝他摇摇头,“我刚到扬州不久。” 匠人恍然大悟般点点头,一听她是刚来的,明显松了口气,语速也快了许多。 “大概就是有个黑心作坊卖的焰火出了事,焚爆骤燃,烧死了人。当时有一家三口,就死在这辆马车上,后来这辆车落到魏氏车行,翻修后又卖了出去,不知怎么会到了娘子家中……” 辛夷微怔,盯住他问:“事隔几年?” 匠人思忖一下,“容小的算一算啊,那时候是,好像是庆历七年,除夕……哟,得有八年了。” 辛夷轻轻地笑了一声。 “先生好眼力,八年前修过的车,竟是记忆如新?” 她一声先生唤得温温柔柔,话里却像有尖刺一般戳人,那匠人不服气地哼一声,突然将另一侧的车轮一并卸下,把整个轴口翻了过来。 “这是小的做的标记,自是识得。” 那个标记很特殊,像是祭祀用的香烛。 匠人进一步解释说,他有给修过的车辆做标记的习惯,不论是牛车、马车还是驴车,凡是经他的手,都会留下一个印记。而且他心存敬畏,对死过人的车会有不同的标记。 这辆车三根蜡烛,死三个人,他入行十余年来只遇到过一次。 辛夷相信了匠人的话。 一个街上邂逅的修车人,不会随便撒这样的弥天大谎,而且,标记就在眼前。 问题是,这样的一辆车,怎会出现在知州衙门里,供给知州的家眷使用? ·· 回府的时候,湘灵和良人一同迎了出来,还有张家大哥在屋子里等候,辛夷暂且将这事压在心头,面不改色地与张家兄妹叙话。 当初良人和张家大哥是得了辛夷的指示来扬州的,今日湘灵没去酒楼,便是去找他们相见。 分别这么久,良人看上去清瘦了许多,但眉目间更显英气,连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往更响亮,换来湘灵不停笑她像个男儿汉。 倒是张家大哥一如既往少言寡语,沉稳持重的模样,一看便是个办事稳妥的人。 寒暄一阵,张大郎率先打断湘灵的笑声。 “时辰不早了,你们姐妹有什么话晚点再说不迟,先和辛夷说一说铺子的事情吧。” 湘灵冲大哥做个鬼脸,肘了肘良人。 良人应声道:“铺子我和大哥看中好几处,但就数文津桥头那一间最合心意,只是租金贵得离谱,一个月的租子可以买十亩旱地了……” 张大郎道:“牙侩带我们见了几个东家,接触下来,也数文津桥头的这家最好说话。我与他说,得等我们主家来看过才能敲定,使他十两银子,让他多等几日,他也痛快地应下。” 良人点点头,看着辛夷,脸上也严肃了许多。 “大哥说,贵有贵的好处,只要合姐姐的心意,那点租金很快就能赚回来,我觉得很有道理……” 说罢她见辛夷没有吭声,又笑盈盈地道:“但一切还得看姐姐的意思。姐姐你看哪日得空,我们约好牙侩,一同去看看?” 辛夷道:“明日吧。” 好铺子不等人,她来扬州也没有别的要务,把药铺开起来、营生干起来才有主心骨。要不然,不就成了依附男人的后宅女子了吗?她可受不了这个。 几个人一合计,当即敲定了明日约见的时辰,由张家大哥去找牙侩先说清楚,良人则是留了下来。 她年前就来了扬州,所见所闻恨不能一宿说尽,可辛夷心里惦着事儿,坐了片刻便将她和湘灵打发回屋,叫来杏圆和桃玉备水洗漱,然后上床躺着。 “郡王回来,告诉我一声。” 杏圆嘻嘻地笑,“婢子明白。” ·· 入夜的天气,更冷了几分,辛夷裹在被子里,看着银炭烧得火红的光,一点睡意都无。 一直等到半夜,她都没有等来杏圆的禀报,但房门却是被人推开了。 傅九衢走了进来,“听说你在等我?” 房门阖上,男人脱去外袍搭在衣架上,带着一股子冷冽的酒香靠近辛夷,坐在床侧的火笼边上,搓了搓手。 “你走的时候,我便想随你回来。可得了机会,探一探他们的口风也好,就多坐了一会儿……” 他扭头看辛夷,像个寻常人家的丈夫。 “你没有生我气吧?” 辛夷将枕头抬高,靠上去反问:“你没有喝多吧?” 她是想确定接下来的对话,会在傅九衢清醒的情况下进行。毕竟这家伙酒品不太好…… 傅九衢却有些误会,轻轻瞟她一眼,走近坐到她的床沿,似笑非笑地握住她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拍了拍。 “来,你打我两下试试?” 辛夷:“???” 傅九衢清澈的眼神里,是满带情愫的笑意:“没有喝多,你随便打,我不生气。” 辛夷:…… 面对这张眉目温和的脸,辛夷脊背有些僵硬。 这个人一蹙眉一举动无不是九哥的模样,她得收住自己才能好好说话。 “我今日回来遇到点事。”辛夷平静地收回手,拢高被子将自己盖住,将车轴断裂,在车行里听到的事情告诉了他。 “你有没有觉得,这桩事,有些不同寻常?” 傅九衢许久没有说话,嘴唇勾起,面色略微凉寒。 辛夷:“怎么了?” 傅九衢轻笑一下,手指在床沿上敲了敲,一双黑眸里露出几分阴恻恻的寒意,“那倒真是巧了。八年前那桩焰火焚爆案,与我……” 停顿一下,他目光怪怪地瞟辛夷一眼,突然换了说法。 “与你的九哥有点关系。更准确说,与他父亲有关。” 辛夷:“说来听听?” 傅九衢朝她倾身些许,盯住她的眼睛,笑了笑,“你之前不是怀疑我那两晚去了哪里吗?正为此事。” 辛夷皱眉。 她并没有怀疑他的行踪,但也不想反驳,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听他娓娓道来…… 然后,她就从傅九衢的嘴里得知了九哥在来扬州前,已然布局好的天罗地网,一时间不免有些悲从中来。 故事还是那个故事,人却不是那个人。 九哥什么都算计好了,就是没有算到来的人,不是他自己。 辛夷喉头更了更,垂下眸子,“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傅九衢察觉到她的低落,是从提到广陵郡王的布局开始的,也只有那个虚拟的男人才能左右她情绪的变化。 “呵。”他的心脏像被绳子一圈圈勒紧,有点喘不过气,明知道是为什么而不悦,但面前这张白皙娇嫩的小脸,却让他移不开眼。 切骨般的痛,又切骨般的痴。 “我准备从虎子他爹娘当年的案子入手……” 说着,他的手慢慢抚上辛夷的下巴,一点点抬高,直视她。 “我不是你的九哥,你相信我可以做好吗?” 辛夷眼皮微动,默默不语。 她像一杯平静的死水,怎么都吹不起半点波澜。 傅九衢盯住她乌黑潮湿的双眼,片刻,笑了一下:“你所怀念的,是我无法取代的。我努力,让你满意。” 声音未落,他松开手,为辛夷掖了掖被子,“夜深了,早些休息,有什么想法,我们明日再说。” 辛夷默然点头。 看着那个修长的背影转身离去,松口气,躺入被窝。 她以为傅九衢离开了,不会再回来,可不过片刻,就听到净房里有细微的水声。很快,男人沐浴出来,从容而平静地抱出被子,在房里打好地铺,再熄灯躺了上去。 全程没有一句话,只有那熟悉的脚步声。 但每一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像是踩在辛夷心上的鼓点…… 她卷在被子里,在怦怦的心跳声里,一遍遍唤。 “九哥……”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81/81159/29260101.html 第534章 扬州日常 次日辛夷起床,已不见傅九衢的影子,房里的被褥席子都归整好了,谁也看不出夫妻二人分床而睡的痕迹。 辛夷沉默着坐了片刻,起身打理府宅。 这一座偌大的府邸统共分为两个部分。 前面部分是办公的地方,知州衙门、各大政事机构皆集中在此。后面部分便是知州大人的住处了。水榭园林,亭台假山、精致宅院,面积不小,要全部洒扫整理一遍,是个大工程。 前任知州离职已有些日子,扬州府公务由通判葛庸代理。 这座府宅已经空了许久,以前知州府的仆役要么被遣散,要么随前任知州离开,眼下府里干活的人,除了傅九衢和辛夷从汴京带来的随从,其他全是葛庸夫妇安排过来做粗使杂活的。 在傅九衢入住前,宅子其实已经打扫过一遍,但辛夷不放心,所以昨天就已经交代下去,要里里外外再行洒扫。 因此,她出门的时候,到处都是丫头小厮干活的影子。 当家主母不好当,尤其是这么多人的一个大宅子。 以前在长公主府里,全有长公主用惯的老人,她只需动动嘴皮子,根本操不了太大的心。 现在却是不同,葛庸安排好的仆役,不可能全然去信任,又不好打发了不用他们,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辛夷拿来名册翻看一下,从汴京随从中找出两个岁数大点的管事,唤到跟前见过面,交代一番,让他们来负责这些人员的分配。 除了她和孩子的房里,那些人要均分到各院去。 等晌午良人和张大郎过来接她,辛夷又让他们帮忙在扬州城里再雇一些能干的仆从,填充到府里来做事。 良人应下,赶着驴车将辛夷载到了文津桥头。 这里离扬州府衙不远,人口稠密、商业发达。 那个铺面坐落在桥头的显目位置,一铺占三方,底铺宽敞大气,上头还有两层阁楼,面宽和进深都很合适,最让辛夷喜欢的是铺子背后还有一个后院,院后是一排临水的后座房,不仅铺子可以开起来,人员住宿也能一应解决。 良人看她神色,与张大郎对望一眼。 “我就猜姐姐会一眼看中。” 牙侩就在一侧,她比良人更会打量脸色。 “娘子要是看着合适,我这便约东家到牙行里来,你们见个面,吃个茶,当面说道说道……” 牙侩只是中人,很多事情也做不得主,诚心要赁下铺子,自是要与房东见面才好说话。 辛夷应下,“有劳了。” 那牙侩欢天喜地地传话去了,辛夷在良人和张大郎的陪同下,去牙行里等待。 约莫小两刻工夫,一个灰布对襟长袍的老者骑着驴匆匆赶了过来,带了一个小厮,在牙侩的笑迎下进了屋,便是不停地拱手行礼,很是和善。 辛夷今日出门戴着一顶帷帽,面纱遮掩,并没有人知道她是新任知州的夫人。 正如张大郎所言,那老者果然好说话,讨价还价片刻,又少了百两租金。 辛夷来前已经做好了功课,大概知道了扬州铺子的租赁价格,权衡一下,就定了下来。 不料,签订租赁文书时,那老者却是犹豫着告诉她。 “老儿有一事得先向娘子言明,以免订好文书你我再有撕扯……” 辛夷微微一笑,“甄老请讲。” 老者看一眼牙侩,轻声道:“你们是外乡人,可能对小老儿不甚了解。其实在扬州,老儿有一个绰号,叫甄板才,是开棺材铺子的……” 方才牙侩只介绍老者姓甄,叫甄克恭,住在扬州西城的柳巷,旁的事情没有说。 辛夷看他一眼,牙侩尴尬地笑:“甄老是个爽快人,怕你们心生膈应,要我说,棺材铺早搬到柳巷那头去了,不生关系,不生关系……” 怪不得! 原来这里开过棺材铺。 辛夷心里了然,觉得这个老人家是个坦率人,所以果断再议一回价,又少下来五十两,文书就这么签订了,当场就拿到了门房钥匙,交给了张大郎和良人,让他们去办。 做管理者最主要的是能懒则懒,凡事亲力亲为并不可取,找到合适的人,就要完全地信任,能交代下去的事情,就让别人去办,这是辛夷的宗旨。 一回府,两个管事便上来汇报,辛夷看人的眼光再一次得到应证,管事在她离开这会儿工夫,将府里诸事打点得井井有条。 辛夷满意地点头,赏了银钱,又为二人做了分工——姓严的主管外事,姓何的主管内事。 两个管事欢欢喜喜地领差下去了,辛夷看着一屋子丫头,也稍稍做了分配。 白芷和紫菀一直照顾三小只,一人负责两个大的,一人负责三念的住处。杏圆和桃玉是九哥以前放在她身边的人,几乎寸步不离,辛夷不好安排她们别的事务,于是将后宅里的私人杂务交给湘灵来管。 湘灵只想做个平平无奇的女厨子,并不情愿管那么多事情,但听辛夷说,程苍家里也是大宅子,一大家子人,不学着管家以后嫁过去要吃亏,这才红着脸应下。 她和程苍的事,八字算是有了一撇。 来扬州的路上辛夷就看出来了,湘灵这姑娘看程苍是入了眼的。 程苍也是一个厚道人,辛夷侧面找他打听了一下,可有更改初心,他当即表示,只要湘灵姑娘家里同意,他马上写信回京,让家里操办着去张家提亲…… 辛夷两边合计一下,就做了这个大媒,只不过舟船劳顿多有不便,没有机会给他们正式敲定。 于是辛夷在安定下来的第三天,让湘灵炒了几个菜,邀程苍过来,让二人面对面地碰了一下头。 这些事情,辛夷没有知会傅九衢。 傅九衢连日忙碌,除了帮三个孩子找西席授课,别的杂事一应没有插手,辛夷也懒得去扰他。 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到扬州,傅九衢就不得不被动地进入知州角色,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要忙到后半夜才回后宅休息。 至少有三五日,辛夷连他的人影都没有见着。 回来得太晚,他不好房里来打扰辛夷,便让丫头将次间收拾出来,在这里就寝。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中流逝…… 半个月里,两个人极少碰面,各有各的忙法。 傅九衢忙着熟悉新的角色,辛夷在医馆的开业筹划中,还不得不应对来自扬州府的各位官夫人和豪绅太太们的拜访。 这个时代的后宅夫人,除了打理家宅,便是想方设法为丈夫的仕途添砖加瓦。尽管辛夷能推则推,送礼更是一概拒绝,还是免不了这些人的日常唠叨。 半月后,她终于烦厌了,让周道子写了个方子,从此称病谢客,总算是清净下来……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2041054.html 第535章 忘了有个丈夫? 入三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医馆开业的日子定在三月初三,辛夷总算是松下一口气。 初二那天,她大清早起来,换了身衣裳,备好帷帽,正准备出门去文津桥,傅九衢进屋来了。 「要出门?」 辛夷坐在铜镜前自照,听到他语气不痛快,扭头嗯一声,「怎么了,有事么?」 这半月里来两人都忙,辛夷有好一阵没有同他好好说话了。 印象里,从那晚以后,傅九衢就再没有进过这间屋子。 为了让他生活便利,辛夷早早把从汴京带来的箱笼分类好了,把属于他的东西,都搬到了次间,所以,二人近来更像是一种分居的状态。 傅九衢许久没有说话。 房里熏着香,袅袅怡人,他慵慢懒坐,手指摩挲着木质的扶手,俊眼轻眯,不知道在想什么。 辛夷放下帷帽,转过来面向他。 「有事就说,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傅九衢眉目间浮起一层黯色,「我在等你说。」 辛夷皱眉,「我说?说什么?」 「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 「……」辛夷摇摇头,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半月光阴,他好像清瘦了一些,好不容易长起来的肉又没了,看上去倒是有点像认识九哥的最初,他被病痛折腾时的模样。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傅九衢眼眸半垂,「是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就来找大夫,没毛病。 辛夷皱眉问:「头痛?」 傅九衢:「不止头痛。浑身上下哪里都痛,辛大夫给看看?」 这不是胡搅蛮缠么? 辛夷不知道这人发的是哪门的疯。 不过,这家伙素来就是一个恣意妄为的男人,能安安稳稳地做半个月的知州大人,其实已经很为难他了。ap. 又或者说,他在渐渐地接受现实和角色。 辛夷迟疑片刻,说道:「这阵子看你忙,也就没来打扰。父母官不好做,想必你也多有为难之处,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找我就是……」 傅九衢蹙了一下眉:「知州没什么难做的,为难我的是你。」 怎么又扯到她的头上了? 辛夷差点气笑,「傅大人,我没有惹你吧?」 傅九衢撩眼看向她,「正因你不惹我,我心里才闷得慌。」 「……」 「辛夷,你是不是忘了,你有个丈夫?」 「……」 「娘子的医馆开业,做丈夫的居然一无所知。你说可笑不可笑?」 原来是为了这个事情生气。 辛夷检讨一下,略眯眸子,「我解释一下啊,不是不知会你,是不想拿这些铜臭俗事来打扰你。我只是打理一个后宅,一个医馆已然忙得不可开交,可以想见,你要管理一州民生又是何等艰难……」 傅九衢脸色凝滞片刻,稍稍好看了一些。 可就这么原谅她,他又觉得自己太好哄了一点,丢人。 于是,他继续板着脸,「于我而言,做这些并不难。」 一个智商卓绝的人,认真要做什么事情,其实都不难。州府政务虽多,却早有体系,一个萝卜一个坑,每个坑都有人来填,只要理顺了,就是动动嘴巴的事情,万事都有别人替他操劳。 最难的课题,是她。 刻意避开半个月,他以为这女子多少会软化一点,稍稍对自己添一丝注目。然而,她不仅没有理会,反而让丫头把他的 衣物都送到次间,然后像忘了他这个人似的,彻底将他屏蔽在她的世界之外。 傅九衢又是气又是恼,犹如困兽。 与其说是两个人的战争,不如说是一个人的骄傲。 可到最后他才发现,人家根本不稀得理会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 现在灰溜溜地找上来,他都替自己害臊。 「这些日子,你就没有一点点想起我?」 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困惑和委屈,辛夷却听得一愣一愣的。 两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真有什么事打个招呼就好,哪里需要刻意去想? 就算是想,她也只是想记忆里那个冷艳清贵的广陵郡王。 「抱歉,这件事是我办得不妥,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辛夷叹口气,拿过帷帽放在膝上,无奈地看着他,目光清亮而平和。 「但现在,我要去医馆那边,明天开业,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如果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等我回来,我们再聊?」 「有。」傅九衢盯住她,「方娘子的案子,你不想知道?」 辛夷眉心皱了一下。 贺五郎、方娘子和虎子,一家三口眼下被她安置在文津桥的医馆后院,帮着良人和张大郎做事。辛夷虽不是日日都去,可见面的次数也不少,从来没有听他们说起案子…… 辛夷看他脸色不对,正色问:「是有眉目了吗?」 傅九衢走上前来,拿起她手上的帷帽,慢条斯理地戴在她的头上,再系上带子。 「你稍等我片刻,我换身衣裳,随你去医馆,我们边走边说……」 手指若有似无地从发丝边滑入脖间,男子温热的气息浅浅地落在头顶,辛夷没有抬头,低低嗯一声,表示同意。 傅九衢没有再多说,深深看她一眼,转身出去。 ·· 马车停在角门处。 傅九衢面无表情地撩袍入座,辛夷看他一眼,在杏圆的搀扶下慢慢地踩上马踏,弯腰钻入车里…… 肚子有六个月了,宽大的衣裙再也遮不住小腹的隆起。她走路也比以前更为缓慢和小心。 「慢点。」傅九衢突然伸出手来。 他看上去是想扶她一把,可这一用力却让身体本就不便的辛夷看不到地,双脚没有站稳就往前倒去,然后稳稳地落入他的怀里。 男子的胸膛,坚硬如铁,辛夷略微地失神,片刻听到头顶一声低笑,这才反应过来。 「你故意的?」 「我又不傻。」 「你当然不会承认。」 「狗咬吕洞宾……」 辛夷怒目扫他一眼,甩开他的手,撑着腰慢慢在软凳上坐了下来。傅九衢轻轻地一笑,突然发现自己有些犯贱—— 宁愿被她这样瞪来瞪去,也不愿意她无视疏远。 「好了,别生气。」傅九衢厚着脸皮坐近些,手臂从他背后绕过去,轻轻搂住她的腰。 「你月份大了,马车颠簸起来不安全。我护着你。」 他很规矩,手放在腰上只是呈保护的姿态,并不乱动,辛夷见他温情小意,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你不是说方娘子的案子有眉目了?」 傅九衢轻笑。 在他面前,这女子是没有风月之情的。 他一叹,「为了让我的娘子刮目相看,这阵子我可没少为此案操劳……」 辛夷微微侧目,不料他也恰好侧过脸来。两人本就坐得近,这么一望,脸唇几乎擦着对方而过,视线碰撞间,旖旎顿生。 辛夷睫毛轻颤:「能不能先 说重点再邀功?」 傅九衢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涟漪,心情大好。 「贺五郎和方娘子这一对苦命鸳鸯,背负人命逃离家乡苟合八年,归根结底便是程员外那个傻儿子的死——」 「佘算子别的事情不交代,这桩事情却是没有隐瞒,审了三天,就说了实情——」 神算子说,当年,是程员外找到他,让他为自家的儿子选一房八字合宜的媳妇,一来冲喜,二来想要留个后代。而方娘子的父母爱财,这才相中了她。 「事实上,程员外的傻儿子原本不傻……」 「不傻?」 「嗯。他年幼时曾遭人绑架,打坏了脑子,这才落下了病根。据我查实,员外的傻儿子常年泡在药罐子里,身子羸弱……」 傅九衢说到这里,懒洋洋地看着辛夷,笑了笑。 「我怀疑,他并不是被贺五郎打死的,而是本就疾病缠身,命不久矣,只是那一击,恰好诱发了死亡……」 辛夷被他揽住,身子坐得僵硬,听罢点点头。 「这么说,只要证明那个傻儿子是因病而亡,死因与贺五郎和方娘子无关,再有员外家找神算子做套骗婚,并未道出傻儿子有病的实情,那他二人的罪责或可减轻从无?」 顿了顿,她又望着傅九衢,又摇摇头。 「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员外家是断然不会承认的。就算有神算子作证,恐怕也是难办。」 傅九衢淡淡道:「没有难办的事,只看我想不想办。」 辛夷对上他苍穹般深幽的黑眸,眼波微动。 这一副傲娇笃定的模样,可不就是广陵郡王本王么? /90/90878/32041108.html 第536章 九十一药铺 药铺的周围是星罗密布的各种店铺,胭脂首饰、成衣鞋袜、鞍马轿行、茶坊说书,应有尽有,是个十分热闹的街区。 二人出行低调,身边只有孙怀和四个侍卫两个丫头,从人潮汹涌的桥头经过,并没有引来太多的注意。 张大郎和良人迎了出来,要将他们引入内室。 傅九衢抬手阻止,“你们自去忙碌,不用理会我们。” 说罢他好兴致地笑着,伸手扶住辛夷,低头笑望。 “辛老板带我四处走走?” 辛夷朝良人点点头,众人看他夫妻和睦自是乐见其成,偷偷笑着走开。 药铺租赁下来才半个多月,但前期准备其实是从张大郎和良人下扬州就开始了,人员设备摆柜甚至是招牌都早已落实,所以才会有这么快的准备速度。 傅九衢前堂后院走了一圈,碰到的人都低着头,行个礼,不多言,不多问,一个个都极守规矩,让他不由得多看了辛夷一眼。 辛夷知道他想说什么,回以一笑。 药铺里的佣工工钱是比别家药铺要丰厚很多的,但用工前提包含有一个“保密协议”。不该问的不问,不该打听的不打听,凡是药铺里的事情,皆不可往外宣扬,包括他们的家人,否则需要支付数额不小的违约金。 白纸黑字签下的名字,伙计们都十分谨慎。 看着这个药铺里熟悉的种种,傅九衢欣然一笑,走到院墙边的小石槽边洗手,轻声调侃。 “不知道的以为你把汴京药坊搬了过来……” 辛夷道:“要是能搬,我就搬了。” 傅九衢洗干净手,突然回头,目光里有略微的异色。 “怎么不叫辛夷药坊了?” 在那块黑漆的店面匾额上,赫然写着“九十一药铺”四个大字。 “新地方,新气象,换个名字重新开始。” 辛夷淡淡地说着,见男人摊着湿漉漉的手看着自己,默默将帕子递上去给他。 傅九衢接过帕子,顺手放入怀里,然后在自己的衣襟上擦擦手,平静地一笑,“名字换来换去,可做不成品牌。” 辛夷疑惑地看着他收帕子的举动,“我早没了做品牌的初心。开医馆的目的是济世救人,虚名为次,我用不着。” 傅九衢轻轻地一笑:“这大格局。要是我父亲有你一半,不至于有今天……” 这个父亲当然指的是他现实的那个拥有跨国大企业大品牌的亲爹。 辛夷对他们父子关系不甚了解,兴趣也不大,伸手就问他要帕子。 “你不用就还给我。” 傅九衢:“不还。” 辛夷揪着眉头看他,见院子里有人走动,压低了声音,“你做什么?府里还少你一条帕子不成……” 傅九衢:“那不一样。这条是你亲手送给我的。” 辛夷:“???” 傅九衢:“别以为我不懂,古代女子的帕子香囊饰物等都是不能随便送人的。一旦送了,那便是定情之用……” 友情给他擦手,竟能引申出这么多的含义? 辛夷差点让他气笑。 “可我不是古代女子。” “你是。”傅九衢黑眸烁烁生光,噙着几分笑,“从上到下从内到外,你哪一点不像古代女子?” 好家伙! 辛夷从来不知道这人会有如此无赖的一面。 不过一张帕子罢了,她懒得跟他扳扯,不冷不热地送他个白眼,掉头就进了屋子。 辛夷换店名的原因,其实与她嘴上说的都没有关系,除了纪念她和九哥的过往,最主要的是为了避免麻烦,在汴京,“辛夷药坊”太有名了。 名声这个东西,可以助人,也可以累人。眼下傅九衢主政扬州,此处又是淮东首府,几个行政管理中心都在扬州,太招人眼对他声名不好。 即使这个傅九衢不是她心里的那个男人,可在别人眼里是一样。 九哥不在,她须得维护他的体面。 辛夷四处查看了一遍,干净整洁,井井有条。 药铺里新添了十几个伙计,全是张大郎和良人来扬州后挑选出来的,初通药理,已培训半月,又新聘了五个坐堂大夫,周道子正在二楼和他们说话。 一切都准备齐备了,只等明日开业。 辛夷上了三楼,良人跟上来,为她添水。 “姐姐看着可还满意?” 辛夷笑着看她一眼,“这阵子辛苦你和张大哥了。等铺子里稳定下来,要是邓家那边催你成婚,你就回汴京去吧……” “才不要。”良人抿了抿嘴,“我又不想那么早成婚。” 辛夷看不出她是真心还是害羞,只是笑着看她,“你和你的邓郎分居两地,就不思念么?” “姐姐不是说要考验考验他?” “你出来数月,不是考验过了?”辛夷问:“近来你二人如何?可常有书信往来?” 良人点点头,迟疑一下又道:“刚来扬州的时候,三不五日便会有一封送到。后来,他说书院的课业紧,先生看管也严格,渐渐便稀疏了些……” 许是少女情怀,患得患失,她眉头蹙了起来。 “不瞒姐姐,我发现邓郎他,是有些变了。” 辛夷捏茶的手,微微一顿,“怎么说?” 良人道:“邓郎是读书人,写的那些信,我也不是读得很透……姐姐是知道的,我肚子里就那点墨水,说话还好,一写信就潦草粗鄙,更无法与他谈及风月。一来二去,想来他对我就无话可说了吧……” 情感是一时冲动,喜欢也可以纵心肆意,唯独婚姻不可草率。那将是长长久久的相守,撇开爱情不谈,三观契合、志趣相投、有话可说才更为紧要。 辛夷思忖一下,浅浅一笑。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再仔细斟酌一番也是对的。” 良人低下头,声音有些许无力。 “可我年岁大了,家里总催,眼下湘灵又有了中意的人,要是我这头拖着,她可怎么成婚……” “终身大事儿戏不得,湘灵会理解的,再说,也没有哪条律令规定,姐姐没有成婚,妹妹就不能嫁人……” 辛夷望着她轻声地安慰,“放宽心。是你的人,一定会来。不属于你的,强求也不得……” 良人点点头,端着托盘退出去,看到站在门外的傅九衢,吓一跳。 “郡王来了。” 傅九衢不自然地点头,错开身子进门,坐在辛夷的身侧。 “晌午吃什么?” 辛夷略微错愕,“我以为你今儿过来,会找贺五郎和方娘子询问一下当年的事情?” 傅九衢懒洋洋端起她的水,不见外地送入嘴里,慢条斯理地道:“没有什么好问的,说他们是案中人,其实是局外人,从头到尾一无所知。” 辛夷点点头。 眼下虎子跟在二念身边读书习字,贺五郎和方氏又可以在药铺里干活谋生,对此已是感激不尽。夫妇二人每天埋头苦干,起得比别人早,睡得比别人晚,恨不得将余生都报答给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会有翻案的可能。 如果给了他们希望再失望,不如来个突然惊喜。 ·· 今日药铺里准备了丰盛的午膳,原本辛夷是要同大家一起用饭的,但傅九衢的突然到来,可以想见的,又变成了二人餐。 “你们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侍候。” 傅九衢不冷不热的一句话,房里顷刻间没了人影,连孙怀都溜得飞快…… 辛夷原本也不习惯有人在身边照顾,可自打怀上了身子,她越来越有依赖心,丫头们撤下去,凡事亲力亲为,她反倒有点不习惯。 “我来。”傅九衢看她抬手要夹菜,抢在前面:“喜欢吃这个?” 辛夷嗯一声,“我都可以。” 傅九衢勾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她,“言不由衷。你可是挑剔的人……” 辛夷低下头去吃东西,不说话。 傅九衢布菜到她的碗里,“你不用跟我这么生份。我们是要长久过日子的人,做夫妻,也不会是一天两天……” 他声音清淡,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饱含深意。 /90/90878/32050484.html 第537章 二人协议 其实有些事情,彼此心知肚明。 辛夷在等的是另外一个他,要与那个人过日子才是支撑她的信念。 可是,从昨年九月到今天,半年过去,在她面前的始终是他,也只有他。 傅九衢是想提醒她,是时候面对现实了——正如以前的张小娘子彻底消失一样,那个广陵郡王不会再回来了。 “你我皆是异世孤魂,抱团取暖,过好这一生,也不失为一种智举。” 辛夷听出弦外之音,仰着脸看他。 “你就真的认命了么?” 傅九衢的笑容有点变形,扫她一眼,“我自然认命。” 辛夷摇头,严肃地看着他,“怎么会呢?你还有远大的抱负。你的兴趣、目标都在那个世界,不在北宋。这个时代不适合你,无法让你大展拳脚……” 顿了顿,她略略带出一点笑,说得诚挚。 “我虽然不知道你做这一套生物系统的真实原因,但我与你接触这些日子,多少对你有点了解……你表面上肆意狂妄,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看似作天作地,骨子里却是一个严谨认真的科学工作者。所以,你不会为了一时娱乐而耗费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搞这么一出……” 傅九衢的脸色早已收敛,双眼锐利而幽暗。 盯住她,好像要吃了她一般。 辛夷见状,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就算你当真只是为了娱乐搞出一个精神体转移的vr游戏,也不会随随便便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没有人会疯狂到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轻易做脑植入手术,只为体验游戏……” 这个问题辛夷其实想了许多。 在那个冰冷的金属科技舱里见到他父亲的片段,也会反复在脑子里复盘,越想越觉得这件事情中间,肯定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和秘密。 傅九衢:“所以呢?” 辛夷思考片刻,温声软软。 “你一定有更重要的使命,或者为了更重要的人。” 傅九衢反问:“那你当初愿意冒险进生物舱,做脑植入,再度回到这个虚拟世界,又是为了什么?” “更重要的使命,更重要的人。” “你的九哥?” “我以为你早就明白。” 傅九衢忽而一笑,流转的目光里带一丝阴凉的寒意。 “我没有你这种自以为是的聪明。” 他漫不经心地放下筷子,与她对视片刻,那双眼睛渐渐发红,声音轻谩慵懒,听上去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霸道。 “不用再来了解我。多谢!” 辛夷微微一笑,“我也经不住你如此的看重。” 傅九衢冷笑:“你说这么多,就为了警告我,不要靠近你?” “不是警告。”辛夷道:“你我身份特殊,都是这个时代的异类。最好还是保持平和而友好的朋友关系,互帮互助,不涉情爱,对彼此都好。” 傅九衢双眸危险地眯起,“你觉得这公平吗?” 辛夷:“怎么不公平?” 傅九衢:“你可以等你要等的人,这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可是我,凭什么陪你等?” 辛夷一怔,定定看着他。 傅九衢用一种邪佞而冰冷的目光盯住她。 “我是个男人,我也需要更好的人生体验。红粉知己,清丽佳人,谁人不爱?你该不会以为我是柳下惠吧?” 辛夷抿住嘴唇看着他,“你什么想法?直说无妨。” 傅九衢冷冷道:“我好不容易开个卦来到这个时代,不是做和尚的。大男主妻妾成群佳丽满宅,如果我要,你许是不许?” 辛夷手上的筷子当的一声落地。 她盯住傅九衢,满脸的不可思议。 傅九衢:“你不要我,又不许我要别人……辛夷,你这是强人所难。” 他不愠不火地剜来一眼,撩袍离席,大步走了出来。 一上马车,他就痛痛快快地给了自己一个响亮的巴掌。 今儿厚着脸皮找上门,又是陪看铺子又是陪吃饭,原本就是为了哄好她,可一时气血上头,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狠话,他也是始料未及…… 觉得幼稚。 又无力。 明明只是想跟她在一起,哪怕像寻常夫妻那般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地过日子也好,可偏生这么简单的要求,她也不肯答案,非得要推开他八丈远,非得句句话都与他分个亲疏。 “爷……” 车厢外,孙怀小心翼翼地问。 “我们这是去哪里?” 傅九衢搓了搓太阳穴,声音喑哑,“回府。” 孙怀轻问:“不等郡王妃吗?” 傅九衢闭了闭眼睛,“她走不开。晚些你再派人来接她。” 孙怀隐隐察觉气氛不对,又不敢多问,只低头应下。 “是。” ·· 良人拎着热水上楼,发现辛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出神,桌上的碗碟里堆得像小山似的,却没有怎么食用,不由愣住。 “姐姐,你怎么不吃?郡王走了吗?” 辛夷扭过头来,勉强笑了笑。 “突然没什么胃口,让人撤下去吧。” 良人叫来丫头收拾碗筷,打量辛夷的神色,轻声道: “今儿药铺里也没什么事了,姐姐早些回去歇了吧?有周老先生坐镇,姐姐安心就是……” 辛夷点点头,“也好。” 她扶着桌子站起来,这才发现腿脚虚软,脊背上一片凉涔涔的冷。 方才傅九衢那些话像闷雷投在心底,登时炸得她五脏俱焚。 从最初的震惊到愤怒,再到冷静下来思考,她觉得傅九衢没有说错。 要等什么人,是她的选择,可是她不能因此而束缚他…… 就像她当初全盘推翻了张小娘子的选择,与张巡老死不相往来一样,傅九衢当然也不必接受前身留下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 尤其还是一个不爱他的女人。 强求他,本就是一种自私。可因为那是九哥的脸九哥的身,辛夷又无法做到淡然面对,完全无视他与别的女子来往…… 矛盾的天秤像一块巨石压在辛夷的心里。 她恍恍惚惚地回府,恍恍惚惚地躺在床上,整个下午心神不宁。 直到晚饭时,三小只过来请安,她才强打精神起床,吃了点东西,又去院里吹了阵冷风,才渐渐恢复如常。 ·· 入夜,天水阁的灯火映入池心,氤氤一片。 傅九衢推门进去,看到她坐在案边提笔写着什么,眉头不由皱起。 “几时了,还不睡?不宝贝你肚子里的孩子了?” 这话听上去有点酸。 辛夷回头,见他神色如常,就像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那般,略微怔了怔,平静地笑笑。 “马上就写好了。你稍等我一会儿。” 写的什么?与他有关? 傅九衢在花窗边坐下,视线投到案几上,看一眼又散慢地移开,唤一声孙怀。 “添一盏灯。” 孙怀看着自家主子的脸,腻歪歪地笑,“小的明白。可不要伤了娘子的眼睛才是……” 傅九衢冷冷瞪他。 “不用了。”辛夷长嘘一口气,放下笔,回头看了看傅九衢,又微笑着对孙怀道:“孙公公,你先下去吧,我有话和郡王说。” 孙怀看看傅九衢,见他面无表情,应声退下。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辛夷暗叹一口气。 发生了今天的争执,她丰以为傅九衢今天晚上不会过来,原本准备写好了,再让人去请他过来,现在既然人来了,那就一次说清楚也好。 “你今天说的那些话,我仔细想过了……” 辛夷刚一开口,傅九衢就变了脸色,“其实你不必……” 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胡说八道,已经替你掌过嘴了。 这些话傅九衢没脸说出来,也没有来得及说,辛夷就已经苦笑一声,继续说了下去。 “你我都有独立的人格,我应当尊重你的选择。” 辛夷温和地看着她,清亮的双眼里是豁然和通达。 “但我还是想厚着脸皮,恳请你看在我曾经救过你,与你共过患难的情分上,再容我一些时日。当然,我会与你拟好协议,限定一个期限,不会让你无穷无尽地等下去。” 协议? 傅九衢黑眸闪动一下。 辛夷看一眼案上的纸笺,轻轻翻开,“具体条款我都写在上面了,你来看看,可以修改,也可以提出你的要求。我们再友好地协商……” /90/90878/32050485.html 第538章 签下书契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90/90878/32054697.html 第539章 咆哮公堂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90/90878/32054698.html 第540章 棺材异事 苟员外年岁不小了,平日养尊处优的身子很是虚软,哪里经受得住四十大板? 「知州大人,老夫是事主,是来告状的,你怎可平白打我?」 「是啊,怎可平白打人。」 一窝子人,跟着吼叫起来。 苟家在扬州府,钱开路,横先行,再不行,诨的闹的齐上阵,很少有办不成的事,哪怕是官老爷都得怕他们三分,谁愿意跟他那闲工夫闹腾? 当然,那是苟家没有遇见过傅九衢。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分明就是钢板一块,愣你十八般武艺,说到最后,他只坚持自己的原则…… 「打!」惊堂木重重拍响。 傅九衢懒洋洋看着哭嚎的苟家人。 「再不闭嘴。罪加一等。五十大板!」 「五十五!」 「六十!」 。苟家吼一声,他就加一价,一直加到八十大板,苟家人看他仍是铁面无情,另有几个牛高马大的持刀侍卫站在衙役的后面,那虎视眈眈的样子很是骇人。 苟从学几次朝葛庸投去恳求的眼神,都被葛庸无视,这时他才明白过来,这个大堂是知州大人的大堂,知州大人真要打他,谁也帮不了,知州大人的决定,更不可能退步。 苟家人终于……噤声。 苟老爷的身子佝偻起来,颤歪歪趴伏在地。 「知州大人,饶、饶命,小老儿年事已高,熬,熬不住八十大板啊……」 傅九衢冷笑一声。 「敢到公堂闹事,也不提前打听打听本府是什么人?」 一双锐利的眼神若有似无地掠过葛庸和师爷,他板着脸训了苟从学一顿,态度又温和起来。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本府念你年事已高,仍按四十大板执行,不要再讨价还价。来人,拖下去!」 苟家人痛哭流涕,纷纷谢恩。至少,留下苟老爷一条性命。 坐在帘后听审的辛夷,差点被刷新三观。 这个傅九衢可算把人性给玩明白了。 同样是打四十大板,没增没减,一模一样的量刑,从抗议痛恨变成了感激涕零,震慑了苟从学,也在这个盘根错节的扬州官场祭出了一记立威棒。 府门外的灵堂祭台撤了,请来吹吹打打披麻戴孝的哭丧队也散了。 等四十大板打完,苟从学还剩下半条命,知州大人这才和颜悦色地道: 「生为人父,拳拳爱子之心,本府自能体会。放心,你们敲了登闻鼓,上了衙门的大堂,本府肯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罢,他扭头喊,「许仵作!」 许仵作走到堂上拱手,「大人。」 傅九衢:「验尸。」 人都死去八年了,尸身想是没有,棺材里有也只是一堆骨头。可是,有哪个当爹的舍得儿子死后还被开棺打扰? 苟家人自然不肯,当即痛哭拒绝,又是磕头又是请求。 傅九衢板着脸:「棺木都抬来了,不验岂不是显得本府无能?弄清事实真相,自当重新检验……」 他望一眼许仵作,「验!」 许仵作:「是。」 「不……大人啦,大人……」 苟家人的阻止在大堂上变得毫无意义。 棺木被强行启开,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诡事发生了。 里面没有尸骨,只有一床被岁月腐蚀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被褥。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有冷风灌入,阴气森森。 傅九衢笑了,「看来这扬州城,不仅有人偷钱偷物,还有人偷盗尸骨… …这个案子,本府得好好审一审了。」 苟家人紧张又恐惧地垂下头。 不用开口再审,就承认了。 他们启坟抬棺只是为了做样子闹事,并不想真的把自家儿子的棺木从坟里抬出来,破坏风水和气运…… 傅九衢看向堂上陈旧而腐败的棺木,沉声问: 「那这一副棺木,你们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苟从学看着他的侄儿,那汉子几乎把头垂到胸前。 「在坟冢那边挖,挖出来的……」 傅九衢看着空荡荡的棺材,「谁的?尸身去了何处?」 「不,不知道,小人就是派人随便挖的……」 「一派胡言!」傅九衢再拍惊堂木,「看来不把你们一个个的下狱审问,是不会老实交代了!来人——」 不等他声音落下,苟家人便齐刷刷跪了。 他们不肯挖自家人的坟,可新棺木和坟冢里启出来的旧棺木肯定大为不同,一眼就会被人识穿。 所以,他们想到了苟老爷当年为了给重病卧床的儿子「祈福」,做的那一桩「行善积德」的事情—— 那一年,扬州城焰火焚爆案死了外乡来的一家三口,原籍不详又没有家人,苟大善人便买了三具棺材,为他们收尸下葬,就葬在苟家坟场不远的松树岗。 至于为什么棺木里空无一人,他们也说不清…… 最后,还是苟从学抖抖索索地冒出一句。 「松树岗那地方阴气重……难不成是,是闹了鬼?」 一出闹剧,最后以鬼故事收场,谁也没有料到。 更没有料到的是,绕来绕去竟又扯到了庆历七年的焰火焚爆案。 傅九衢冷冷扫一遍堂上这群人。 分辨不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鬼,索性一问到底。 「当年是何人负责殓尸安葬?」 苟从学拖着受伤的身子拜下去,结结巴巴地道:「是甄记棺材铺的甄板才。小老儿并没有亲眼见到那枉死的一家三口,只是派人使了一百两银子给甄板才,让他在铺子里挑三口上好的棺木,将人下葬了便是……」 这时,天色早已亮开,大堂外面围了不少听审的百姓。 傅九衢高坐堂上,决定当场揭晓棺木无人的谜底,让人去传来甄记棺材铺的甄克恭。 这个甄克恭正是租文津桥的店铺给辛夷开店的那位甄板才。 甄家祖祖辈辈都是做棺材的,对自家的棺材了如指掌。因此,尽管那一副棺材板已经在地下深埋八年,甄板才只是上前打量一番,就认了出来。 「知州大人,这确实是,是我家的棺材。」 傅九衢问:「你可确定?」 甄板才低着头,「确,确定。」 傅九衢轻轻一笑,「好,那我来问你。这棺材里为何不见尸骨?」 甄板才上堂的时候,那苟从学一家子已经被衙役带到了后堂等待,按说甄板才对事情的经过并不那么清楚…… 不料,傅九衢一问,他就变了脸色。 「大人,可否,可否单独说话?」 /81/81159/29284586.html 第541章 怪事发生后…… 内堂。 甄板才一身冷汗地跪在知州大人面前,说起当年之事,仍是脸色苍白,腿脚发软。 「看到棺木里那床被子,小人就知,就知道那个噩梦,又回来了。」 傅九衢问:「你无须害怕,照实说给本府便是。」 甄板才这才娓娓道来,「当年,是小东门的苟员外派了人来,给了小人一百两银子,让小人选三副棺木,将那焚爆案中惨死的一家三口下葬……」 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按到这样的生意甄板才十分高兴。 苟家没有说要什么棺材,「上好」两个字可以讲的故事就太多了。 殓尸而已,对一个开棺材铺的老板而言,小事一桩。 甄板才当即以苟老爷的名义,派了店里的伙计去官府办了手续,将尸体领出来放入棺木里,准备次日抬到松树岗葬下。 「岂料,当天晚上,怪事发生了……」 「小人半夜起床方便,发现钉好的棺木敞开了,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消失不见,那一具男人的尸体则是被人碎尸万段,砍成了一堆烂肉……」 「活生生的人……不,死得透透的人,怎么会不翼而飞?小人检查了门窗,完好无损,并没有被人打开过的痕迹……」 「小人吓得魂飞魄散!起初还想去报官,可事情出在小人的铺子里,传扬出去定会多生事端,与官府打交道,小人又怕说不清楚会惹来麻烦。最后一咬牙,钉好棺材,没有知会任何人,天不亮就让伙计将棺材抬去了松树岗……」 「可是,从那晚以后,小人就常做噩梦,好几年不得消停。后来实在忍不住困扰,不得不放弃祖宅,搬去了柳巷,文津桥的铺子也就空置了下来……」 「棺材铺不好租赁,前阵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冤大头,不计较这个,租下来做了药铺,小人心想,治救病人的地方,想是能冲淡一些冤气,一再降价……」 傅九衢沉下脸,「这些事情,不用说。」 甄板才打住话头,唯唯诺诺地问:「那,那大人还要听什么?」 傅九衢看着他,「你今日所讲,本府自会查实,但有半句虚言,拿你是问。」 甄板才自是赌咒发誓称「绝无虚言」,然后被衙役带了出去。 案子再回到苟从学这头,办起来就容易多了。 有「积德祈福」的事情在先,傅九衢再从牢里提出神算子,找出当年为苟家儿子看病的大夫,几下里一对质,苟从学便招认了。 当年他家那个傻儿子,确实已经病入膏肓,不然也不舍得花一百两银子去「行善积德」,不会找神算子坑骗一个身体健康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来冲喜留种…… 可话头一转,这苟从学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 他自称儿子从小聪慧,身体结实,先生说他书读得好,人也很少生病,长大了必定会光宗耀祖,是苟家之光。 可就在儿子八岁那年,被歹人绑走了。 尽管苟家支付一笔巨额赎金,换回了儿子的性命,但那孩子在歹人手里吃尽苦头,受到惊吓后,再回不到从前的样子…… 「我好好的儿子,就那样傻了,身子也垮了,长年累月靠汤药续命……」 苟老爷一边哭一边骂,骂官府不作为,骂捕快是饭桶。 「那么多年过去,当初绑架我儿的歹人,一直不曾缉拿归案就罢了,连姓甚名谁,何方人士都一无所知,这不是生生办成了一桩无人悬案么……」 「知州大人,小老儿对官府有怨恨是不假,可此事落到谁人家里,会不怨不恨啦……」 这个时候的苟从学,和早上来闹事的时候,俨然不同。 虽然挨了四十个板子,但他从傅九衢的身上看到了希望,这个知州是与他以前打交道那些官老爷完全不同的品性。所以,他精神头格外地好,哭得也更是情真意切,悲从中来…… 他把为儿子申冤的希望寄托在傅九衢的身上,带着他「查实真相,给个交代」的承诺,满意地离开了。 离开前,在「贺五郎和方娘子杀人一案」的文书上签下大名,为这一对离乡别境的患难夫妻解开了桎梏和枷锁…… ··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衙门外的公示牌前,人头攒动,围满了百姓。 新任知州为苟员外的独子被杀一案的人犯洗清了冤屈,让沉冤八年的一对有情人重获新生,令人称颂不已…… 「爹,娘……」 人群里,虎子紧紧牵着爹娘的手,小脸上写满了欢喜。 他跟在二念身边读书,已经会认自己和爹娘的名字,旁人的议论,他也都听入了耳朵,以前不理解爹娘的地方,也全都理解了。 「大恩人啦,大恩人……」 贺五郎将妻儿拉出人群,在柳树下与他们紧紧相拥。 「虎子,你要记住,好好伺候你家主子,这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们的恩情……儿啊,听明白了吗?」 虎子重重点头。 ·· 马车从府门大街徐徐经过,帘里飘香,袅袅生温。 傅九衢的手指在膝盖上懒洋洋地轻叩。 「辛大夫,你不准备对傅青天说点什么?」 堂上的事情,辛夷只听了个七七八八,有些细节不甚明了,还是后来傅九衢告诉她的。 鉴于二人的「合作夫妻」关系,她友好地点了点头。 「办得不错。」 傅九衢扬起眉微微一笑。 又听她说:「等你把棺材铺不翼而飞的尸首找到,再好好夸也不迟。不然,我去药铺,只怕也要做噩梦。」 这件事情,甄板才是单独和傅九衢说的,没有外传。因此,九十一药铺那地方曾发生过这样离奇的事件,并不为外人所知。 可辛夷还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傅九衢淡淡斜她,「你真当我是神仙不成?哪有那么快?」 辛夷睫毛扑簌几下:「你不是神仙,可你是这个世界的创世主啊?」 傅九衢哼声,眼神带几分戏谑,「怎么学会说好听的了?」 顿了顿,他饱含深意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你对那一家三口的事情如此感兴趣,是为了你的九哥,还是为了不做噩梦?」 又纠结这个? 辛夷瞥他,不正面回答。 「难道你就不好奇,那尸体究竟去了何处?」 傅九衢掀起车帘,视线往外一望。 他无法说服自己广陵郡王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不想与他有关,又做不到与他无关。 「好奇又如何?事过多年,查起来并不容易。这件事,肯定要费一番功夫……」 辛夷问:「九哥不是留了人在扬州吗?那个姓沈的兵马都监,你可以信任……」 傅九衢回头,眼里浮出些诡异难辨的笑。 「祖宗,你行行好,不要破坏假夫妻的友好氛围,行吗?不要总提醒我,我是个冒牌货。」 辛夷眼睛暗了暗,「就事论事也不行?」 傅九衢笑笑,调侃般道:「行,怎么不行。你那个九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甘拜下风……」 辛夷抿唇看着他,一言不发。 傅九衢顿了 顿,目光正色了几分。 「我又说错话了?」 辛夷:「没有。」 「还说没有,脸都黑了。」傅九衢低头,深邃的双眼望定她,似笑非笑,「好了,又没有违反协议,你想说他便说……」 他这么好说话? 辛夷心下讶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傅九衢轻邪地眯起眼,又是一笑。 「小娘子怎么还不肯理人?我总不能杀了自己,给你出气吧?」 辛夷噗的一声,「你怎么学得这般腔调?一个一句小娘子,怪别扭。」 傅九衢垂目,黑眸里仿佛跳跃着火焰。. 「入乡随俗。再说,你允诺我的精神自由,总不好辜负了不是?不让你自由,我如何得自由?」 辛夷察觉到他话里有话,眉头微微一皱。 可是,问他的话到了喉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书契一签,两相情愿,只要他信守承诺不去霍霍九哥的身子,爱怎么精神自由,都是他的事情,她要是再去干涉,显得出尔反尔,很是小人。 「那我等你结案。」辛夷会意般笑了笑,朝他深深行礼。 「知州大人,小女子静候佳音。」 「不会让你失望。」傅九衢轻轻地一笑。 笑声低哑,气息却莫名钻入辛夷的耳窝。 她情不自禁地瑟缩,扶住肚子,微微阖下眼睑。 「谢谢!」 扬州是九哥心心念念要来的。 这个案子,只怕也是九哥的心结。 不论九哥回不回来,弄清真相必是他想看到的…… 她是真诚地感谢这个男人为此做的努力,傅九衢却从她低垂的眉目里看出凄色和落寞。 他解下披风,慢慢搭上她的肩膀。 「春寒料峭,不要大意。」 「谢谢!」 「几个月了?」他问的是她的肚子。 这样的闲话家常,夫妻絮语,让辛夷的睫毛抖了抖。 「快七个月了。」 「怪不得大了很多……」傅九衢道:「你好好的养着。案子不用操心,我来办。」 辛夷轻轻嗯一声。 「只是,我不是他,兴许要多用些时日。」在他掌心的余温里,辛夷的肩膀被拉靠过去,紧紧相贴。 她一动不动,眼风扫过处,是男人俊朗疏淡的笑颜,渐渐地变成那策马归来眉眼蕴情的广陵郡王,一袭云缎轻衣,贵气风流…… 十一。 他在笑。 辛夷低头,双目湿濡。 /81/81159/29284587.html 第542章 恩爱夫妻 最佳战友 春日去,柳枝长,琼花盛开。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撞入了至和二年的五月。 傅九衢新官上任三把火,以六亲不认的执政风格震慑扬州,薅贪官下马,扶贤士上位,免百姓租赋、欠税,修缮各项民生工程。他的出现如一缕春风,将拂过的城廓焕然一新,从不以广陵郡王的身份压人,却博得了一个“铁面无私”的美誉。 消息传到汴京,朝堂上褒贬皆有,但几个谏官却罕见地没有上疏指摘,赵祯的来信里也是谆谆教导,耐心至极,倒是长公主操心儿子,派人捎信来,告诫他“树大招风、名高引谤”,不要太得罪人。 傅九衢依旧如故,我行我素。 他每日里早出晚归,恪尽职守,勤于政事,辛夷看着他身上的变化,有时候竟有些不敢相认…… 要不是他那个实验室里的生物器具还在不时地添购,她都要怀疑,这个人爱上了做官的生活,忘掉了初心…… 总归,他渐渐地适应了广陵郡王这个角色。有心扮演也好,刻意为之也罢,他越来越像广陵郡王本人,相似到辛夷经常出现错觉,以为是九哥回来了。 幸亏有那一纸书契。 他对辛夷的态度保持在一个“尺度”上。 关爱、体贴,不多不少恰恰好。 他们是外人眼里的恩爱夫妻,彼此眼里的最佳战友。 为了尊重契约精神,在这些不咸不淡的日子里,辛夷从不干涉他的生活,除了偶尔问一下案子的进度,别的一概不提。 当然,辛夷也很忙。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她也有她的角色。 九十一药铺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孩子月份越来越大,她也抽不出太多时间去关注与己无关的事情…… 仿佛眨眼之间,已是至和二年的端午。 汴京的辛夷药坊里与往年一样,早早就备好了“古法兰汤包”,从五月初四开售,限量限购。 几年的沉淀下来,药妆和兰汤包已是汴京的招牌,年年都有人提前预订走一半…… 但九十一药铺却是第一年卖兰汤包,遇到了点小麻烦。 辛夷如法炮制,交由良人负责,同样的配方配料,同样的营销手段,原是想来一个开门红。不料,告示贴出去好几天,该宣传的都宣传了,到五月初四,不仅没有像汴京那般排队购买的盛况,大半天下来,只零零散散地卖出二百包不到…… 良人有点心慌。 “怎么办?扬州人都不用兰汤包么?” 端午沐兰汤是习俗,但百姓家里往往会自己买草药沐浴,并不会人人都花高价去药房里买药材相似的东西…… 良人怕卖不出去,过了明天就砸在手上,辛夷却是好言好语地安慰。 “不要担心,实在卖不掉,我们就捐出去。” 良人:“捐给谁?” 辛夷笑了一下,“州府衙门,扬州行营。” 良人抬头看她一眼,“姐姐和郡王真是恩爱,总为对方着想,可羡煞了我们。” 辛夷低眉将案上的几本账单翻来覆去地整理,就像没有听见那般,直到良人幽幽一叹。 “不知要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回汴京去……” 辛夷手指头一顿,“想回去了?” 良人回头,连续否认,“没有没有,姐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虽是有些想念爹娘,但回去就要被催婚,还是扬州自在。” 辛夷看着她的侧脸,默了默。 “你怨不怨我?当初让你来扬州?” 良人吓一跳,紧张地看着她,“姐姐,是不是我说错话了?你不要误会,是我与邓郎没有缘分,并不是在责怪姐姐……” 辛夷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直到良人红了眼圈,她才慢慢地抓住良人的手,握在掌中。 “你很好,是他没有福气,明白吗?” 良人低下头,“我懂,我都明白的。” 就在前几天,张大郎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儿从汴京来扬州,一家团聚,同时也带来了一个消息。 邓家来退婚了,退婚书是邓秀才亲自写的,很是客气推诿了一番,说自家不是良配,配不上张家千金,奉上退婚书,以后各自嫁娶,并祝良人安好。 然而,在他与良人的书信往来里,字只片语都没有提及退婚的意图。 良人是最后一个被通知到的。 大嫂到的当晚,将姓邓的一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说邓晟肯定是长了歪心,看上了别家姑娘,众人也跟着骂邓晟,安慰良人。 良人却很自责…… “是我无才无貌,配不上邓郎。” 这是她事后唯一说过的话。 辛夷真想狠狠骂醒她,可人在失恋的时候,脑子是浑的,辛夷只让湘灵过来陪伴,顺便差人在汴京城打听了一下。 大嫂没有说错,邓秀才就是跟一个书院同窗的妹妹好上了,那是一个官家千金,知书达理,邓家父母也乐见其成,只是忌讳张家这边,这才没有大肆声张。 辛夷猜测,在良人说邓秀才的书信越发称疏的时候,就有背德的信号了,只是这个傻姑娘,偏要将男人花心的责任归于自己的不够好。 “往前看。这天下别的不多,会读书的男人却多得很……” 辛夷看良人沉默,将账薄放入抽屉,扶住她的胳膊。 “帮我把帷帽拿来,陪我出去看看……” 她每来药铺,都以帷帽遮脸。因此,九十一药铺开了这么久,没有任何人知道老板是知州夫人。 这大概也是九十一药铺的兰汤包不如辛夷药坊畅销的原因…… 那个时候,有广陵郡王撑腰的她,在汴京城足够的高调,名声在外,绯闻满天,谁不想来一睹广陵郡王外室的芳容? 辛夷苦笑一声。 再回想,竟是沧海桑田的感觉。 而心里头的九哥,也已经结成了疤。 她戴上帷帽,慢慢往外走,贺五郎却是风风火火的进来了。 这个憨厚的汉子,自从没了命案在身,整张脸都爽朗不少,看到辛夷,他连忙退后,深深一礼。 “娘子,有个军爷来采购兰汤包,一开口就要五百八,我算了下咱们的库存,总算是松了口气……” 辛夷和良人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那个买兰汤包的军爷带了两个随从,被方娘子迎到大堂上,正坐在一侧饮茶。 辛夷一眼就认出,那是沈光栋,扬州行营的兵马总监。 沈光栋抬头看她一眼,咧着嘴笑了笑,没有多话,更没有招呼,好像根本就不认识。 辛夷安静地回以一礼,默默从他身边走过去,交代良人把兰汤包配齐,派人派车送到行营,顺便在价钱上打了个八折…… 黄昏回府时,辛夷嗅着空气里的艾草味道,默默去了灶房。 湘灵正在调料,两个厨娘在包粽子,冷不丁看到她出现,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郡王妃……” 辛夷微笑,示意湘灵给自己准备一张软椅。 “我来包粽子的。” 厨房里的人,吓坏了。 郡王妃居然怀着身子跑到厨房包粽子,这不是折煞他们吗? 难不成是怪他们办事不力? 几个人各怀心思打量她。 辛夷却是什么都不说,面带微笑,用五色丝线仔细地缠住粽角,安安静静地坐了小半个时辰,将自己包的粽子收捡在一个紫檀木的食匣里,这才满意地离开。 湘灵追上来,“姐姐,这是给郡王准备的吧?” 辛夷没有否认,笑了一下,反问,“你和程苍如何了?” 湘灵呃声,嗔怪地看她一眼,“不跟你说了,我去给你做好吃的。” 湘灵和程苍很好,辛夷让她管着家,无须做重活粗活,但辛夷的膳食,她还是喜欢亲力亲为,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做。 而辛夷…… 不是一时兴起去包粽子,而是想要答谢一下傅九衢。 这些日子,傅九衢默默照顾她不少,像今日沈光栋来买兰汤包的事情,并不鲜见。 他只做不说,不代表辛夷不知情。 明天是端午节,同是异乡孤客,她因为守候一个不归的人而惆怅,他又何尝不会因为漫长的旅途而难挨?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81/81159/29288536.html 第543章 陌生的脂粉香 每逢佳节倍思亲,辛夷今夜的情绪很不稳定,躺下好久都没有睡意。 天有点闷热,她开了西窗,让夜风涌进来,将垂落的珠帘碰得叮当作响,在白噪音的打扰下,心思凝重…… 夜静如水。 傅九衢回来得晚,轻微的脚步声很有节奏,每一步都让辛夷有一种已经熟悉到地老天荒的感觉。 时间和相处果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恍然发现,自己竟是在为这个男人而担心。 傅九衢在床边停下来,隔着纱帐看一眼,又默默地去了净房。 短暂地停留,辛夷却嗅到他满身酒气里混杂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脂粉味。 辛夷的嗅觉不像她的大力buff那么明显的异常,但仍是优于常人,尤其她常年与药材打交道,对胭脂水粉的配方极为熟悉…… 几乎只用一瞬,她就分辨出那是一种陌生的脂粉。 从她往下,她身边的所有姑娘所使用的胭脂水粉一律来自自家铺子,没有例外,所以,那香味属于陌生女子…… 辛夷眉头不经意蹙起,心乱如麻。 傅九衢行走官场,难免会有一些应酬交际,就算他洁身自好,也免不了会有苍蝇蝴蝶往上扑。更何况,她承诺过的公平,只要他身体不出轨,允许他有自己的红粉知己,清丽佳人…… 节气上得遇红颜,似乎也是一桩美事。 像他这样俊美的男子,又位高权重,于千万人中也是龙凤之姿,自是招姑娘的眼睛…… 辛夷脑子里潮水汹涌,几乎将意识淹没。 有好几次,她都想冲过去质问…… 终是生生忍住。 等待的时间过得极为漫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傅九衢才回来。 房间里有一张罗汉椅,是辛夷特地为他准备的,只要把椅子上的炕桌拿下去,翻出被褥就可以睡下,宽大舒适。 往常他会行云流水地洗漱铺床,像一道既定的程序。今日他却像是察觉了什么,在罗汉椅上坐下,倒一杯凉茶饮下,隔空问她。 “有事问我?” 辛夷心里一窒。 那种被人看穿的尴尬,让她清了清嗓子才开口。 “今天你回来得比以前晚,是不是案子有进展了?” 傅九衢唔声,不知是笑了,还是别的什么情绪,语气莫名带点轻快,“还以为你突然善心大发,关心起我来了……” 辛夷琢磨一下,“我自然是关心你的。” 傅九衢:“多谢!早点休息,案子有新的进展,我会告诉你。” 辛夷轻嗯一声,听到他起身去关窗。 没有风了,珠帘不再叮呤,房里显得异常安静。 帐子里的光线不太明亮,辛夷完全看不到傅九衢的神色,但他没有铺床睡下,而是再次坐下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不知道在想什么,淡淡的剪影勾勒出的线条,俊朗风流。 辛夷看着帐顶,默默地揪住被角,恪守书契上的承诺,不去询问和干涉他的私事。 可心里就像住了一只魔鬼。 他沐浴过了,本不该再留下那脂粉味才对,谁知那香味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毒药,生根发芽,萦绕鼻端,让她近乎窒息。 傅九衢:“你睡不着?还是身子不舒服?” 辛夷淡淡嗯声,声音平平,“今天有点累。” 傅九衢:“要不要让周道子过来?” “不用。”辛夷道:“快睡吧,时辰不早了。” 傅九衢沉默片刻,“明日有个龙舟赛会,我帮你推了。” 这些日子来,辛夷从来不参与那些官太太的聚会。怀孕给了她最好的借口,也没有人因此而说三道四,傅九衢习惯了,即使是需要夫人出席的场合,也会一个人前去,默认了她的缺席。 要是往常,辛夷会松口气。 可今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点逆反。 “端午也没什么事做,去看看赛龙舟,热闹一下也好……” 傅九衢似乎有些吃惊,朝她这边注目许久。 辛夷屏住呼吸,只当随意地道:“要是不方便就算了。横竖每个端午都一样。包粽子,配香囊,赛龙舟,画团扇……无聊得很。” 傅九衢嗯一声,熄了灯,躺下去。 “你月份大了,还是不要去折腾。早点睡,明日起来准备一桌家宴,我们自己过节便是。” 辛夷身子微微绷起,隔了许久没有听到男人的动静,这才慢慢翻过身,对着他的方向…… “好。” 夜色迷离,淡淡微光,帐里帐外两个世界。 她和他,好像活成了老夫老妻。 ·· 端午休沐,但知州大人事务繁忙,天不见亮就起床练功,然后回来换身衣服离开了。 辛夷是在粽子飞掉的离奇梦境里醒来的。 朝阳初升,是个晴朗的日子。 辛夷伸了个懒腰,觉得胸腹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身子又沉了。低头看去,早已经看不到自己的脚背…… 镜子里的女子,胖圆身圆,身材走形得她自己都觉得陌生、丑陋。怪不得傅九衢近来很少注意她…… 呵!男人都是好色之徒! “娘子,你起来了……”杏圆推门进来,看到她一个人望着铜镜发呆,愣了片刻才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娘子这是怎么了?起身了怎么也不唤我们来侍候?” 辛夷轻吸口气,朝镜子微微一笑。 “没事。传水吧……” 杏圆应了一声,人却没有离开。 辛夷这才发现她的异常,回头看着她低垂的头。 “有事就说,愣着做什么?” “娘子……”杏圆欲言又止,“通判大人带了个小娘子到府上,生得极俏,说是有东西要交给郡王,可婢子看她那双水灵灵的媚眼就不安份,怕不是那么简单……” 这些丫头是傅九衢的人,可跟着辛夷久了,偏心于她。 “这些狐媚子最是会来事儿,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也不知九爷是怎么招惹上人家了,竟跑到了家里来……” 明眼人都知道,葛庸这个通判做得八面玲珑,最会察言观色,傅九衢一惯是冷面冷心的态度,要不是他和这个小娘子互相看对了眼,葛庸不会那么大的胆子把人带到家里来。所以,杏圆才会用“招惹”这个词。 辛夷慢慢在梳台前坐下,看着镜面不出声。 “娘子,你说话呀。” 杏圆有些着急,以为她是气糊涂了,小声支招。 “九爷最是心疼娘子,只要娘子一句话,婢子这就去将人打发了……” 辛夷眼皮微耷拉,不知在想什么,语气慢悠悠的,“郡王呢?” 杏圆道:“大清早的就骑马出门了,尚未回府。” 辛夷慢慢地拿起梳子,“那等他回来处理就好。” “娘子……” 辛夷看她一眼,杏圆接触到那眼底冷意,垂下头去,气鼓鼓地应一声,“婢子去传水。” 杏圆前脚出门,湘灵后脚进来了。 这小丫头是从灶上来的,端着给辛夷准备的早膳,喜滋滋地问: “姐姐,你包的粽子要什么时候下锅?” 辛夷头也没抬,“拿去喂猪。” 湘灵没有听清楚,啊的一声,“什么?” 辛夷扭过头,平静地道:“我说不用煮了,拿去喂猪。” 湘灵一脸怪怪地看着她,一个头两个大,“姐姐专门包粽子喂猪吗?可是,我们府里没有猪啊……” 辛夷啪地一声将梳子放下,扭过头来冷冷看她。 “那就喂别人家的猪。” “???” 不等湘灵反应,辛夷已然背过身去。 她以极快的速度洗漱更衣用膳,然后特地绕过花厅,一眼都没有去看那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自顾自地离府而去…… 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是小贩沿街叫卖“桃枝柳枝葵花枝、艾叶菖蒲和紫苏”的声音。 节日气氛极是浓郁。 可辛夷出了门,突然不知道要去哪里。 去药铺怕影响别人的心情,回府怕影响自己的心情。 沉默一下,她吩咐车夫,“去龙舟会。”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81/81159/29288537.html 第544章 龙船竞渡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90/90878/32070322.html 第545章 实力护妻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90/90878/32070323.html 第546章 很好哄 辛夷抬头望他,“你当真要?” 傅九衢往唇上点了点,眼眸流光而闪,仿佛落入一盏琉璃风灯,格外晶亮。 辛夷将头凑得近些,望着他笑。 这人本就生得好,容色过人,这般玉颜风姿落入眼里,辛夷情不自禁就笑得弯起了眼睛。 “是你回来了吗?九哥?” 傅九衢的脸色以看得见的速度僵硬。 明知道她耍的是什么鬼把戏,还是闹挺得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你是懂得怎么恶心我的。”他直起身,巴掌用力扣在辛夷的脑袋上,狠狠一揉,“真想把你脑袋拧下来,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辛夷抬眼,看他脸色知道没有生气,也重重地扣回去。 “我脑袋里装什么你不是最清楚?大科学家……” 傅九衢拉着脸,“有朝一日,我定要导出你大脑里所有记忆储存,看看都是些什么脑回路……” 辛夷做出害怕的样子,将马车小几上的果脯碟子双手捧到他的面前,“请大人饶了小的狗头吧!” 傅九衢勾了勾唇。 他很好哄。 细微的情绪已足够让辛夷捕捉到那轻松姿态。 “不生气了?” 傅九衢懒洋洋拿一粒蜜饯丢入嘴里。 “呵!不值得生气。” 辛夷:“那现在可以说了吧,你那个红颜知己的来历?和案子有什么关系……” 傅九衢俊目斜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片刻后才漫不经心地笑开。 “跟你这个女人在一起,真是讨不到半分便宜。罢了,这破案子,我不查了,闹心……” 辛夷放下果脯瓷碟,将头低下靠向他。 “行,我依你就是了。” 傅九衢看着这颗脑袋,微怔,“做什么?” 辛夷依旧低着头,声音瓮声瓮气,“不是要把我脑袋拧下来,解剖一下器质结构么?为了你的科学理想,我甘愿献身……” 两人相处这么久,但凡有点什么小苗头,彼此就能察觉。她不想束缚傅九衢的人生,又不想占尽便宜还给人家摆脸色,尽量做出一副小意姿态,换得他一个好心情。 可声音落下许久,没有听到回答。 四周安安静静,只有马车轧过泥地里发出的吱呀呻吟。 辛夷慢慢抬起头,撞入傅九衢的眼睛—— 云淡霜天浅含笑,脉脉情。 “你不用委屈自己来哄我高兴。”他握住辛夷的手,示意她坐稳,微眯双眼:“让我来哄你就好。” 辛夷哑然。 一向以为他是个情感逻辑极其简单的理工男,在女性心理上缺少一些触觉,可谁说科学与情感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如他所言,一个高智商的人,必定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力,做什么都会更容易。只是他要将智商用到哪里罢了…… 马车徐徐而行。 安静片刻,傅九衢突然一笑。 “你有没有察觉过,青玉公子的《洞仙歌》与众不同?” 话锋转得这么快,辛夷有点跟不上。 “我只听过他一人,无从比较。” 傅九衢:“他能名噪一时,自有妙处。当然,你对音律一窍不通,体察不到……” 辛夷凝目看他。 一个从小便确定了科研梦想的人,自然也不会精通古典音乐。 所以,他如此笃定自信的原因是广陵郡王这个状元郎,精通音律……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早已不是原先的那个他,也不仅仅只是与广陵郡王长得相似而已,他们早已紧密相融。 辛夷看着他,一时语迟。 傅九衢眼梢微撩,与她相对而视。 “你见到的那个女子,她也会《洞仙歌》,与青玉公子一个调调……” 辛夷:“原来她是个伶人?我以为是哪个达官贵人家的千金。” 能让通判大人当成上宾来对待,她以为多少有点背景,没有想到,仅仅是因为知州大人多看了几眼…… 傅九衢嫌她跑题,眉头皱了皱。 “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青玉公子以及那焰火焚爆案中惨死的一家三口的关系……” 辛夷问:“什么关系?” 傅九衢道:“她叫郁湄,和青玉公子一个姓。” 一个郁湄,一个郁渡。 辛夷诡异地想了下,毛孔都竖了起来。 “难道你那个便宜爹,不仅有一个儿子,还生了个女儿?” 也就是说,那个女子是傅九衢同父异母的妹妹? 太离谱了吧? 傅九衢看她略微夸张的表情,迟疑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定会查清真相。” 辛夷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今早上葛通判带她到府里来,说是有东西要交给你……” 顿了顿,她问:“是什么东西?” 傅九衢淡淡地道:“一个香囊。” 端午送香囊,那可是有特殊寓意的。 她盯着傅九衢,似笑非笑,“那小娘子看上丨你了?” 傅九衢快叫她弄得没有脾气了,笑了起来,“你在乎?” 辛夷很认真地思考一下,“如果香囊与案子有关,我就在乎。与案子无关,就没什么可在乎的了……” 傅九衢喉头一噎,没有应答。 心里正在想这个女人太懂得怎么气他了,就听辛夷细微地叹了一声。 “红颜知己变兄妹,有什么可在乎的呢?” 傅九衢唇角的笑意按捺不住地跳将出来,他好笑地拍拍辛夷的肩膀,端坐睨她。 “放心,与案子无关。” “……” 他又认真起来,正色道: “沈光栋手底下的察子很是得力,这一个多月来也没有闲着,甄记棺材铺那两具不翼而飞的尸体,倒是查出点眉目了……” 辛夷好奇地问:“怎么说?” 傅九衢:“本来你怀着身子,我不想与你说这些脏污的事情,可你非要听,那就洗洗耳朵吧……” 辛夷做出洗耳朵的动作,怀孕的身子很是憨态可掬。 “说吧,洗干净了。” 傅九衢嘴角扬了一下,“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庆历七年的那一桩焰火焚爆案,是有人蓄意为之……” “蓄意为之?”辛夷的胃口登时被吊了起来。 傅九衢迟疑一下,笑道:“说来有些话长……” “无妨,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嗯。” 马车晃晃悠悠,傅九衢声音清磁悦耳。 “当年,被贬扬州的驸马爷傅广义在船上救起一个落水的女子,然后不知二人具体发生了什么,很快就有了一段短暂的露水情缘……” 可惜,不等这个女子飞上枝头做凤凰,驸马爷就病死在途中。 驸马一死,女子流落江都,发现有了身孕,不得已嫁给一个表演药发傀儡的艺人,生下一个儿子。这个男人在一次表演中,被火药炸瞎了一只眼睛,从此心性大变,殴打妻儿,酗酒赌博,败光了家业……一直到这个人死在除夕夜的焰火焚爆案,也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妻儿的暴力。 辛夷问:“难道说,是这个女子为了摆脱恶魔丈夫,自己做了一个逃出生天的局?”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2074593.html 第547章 故事里的事 温热的呼吸洒在耳侧。 傅九衢看着她蹙起的眉头,轻轻一笑。 “有这个可能。但人死后是由官府勘验的,装死可不容易。还有,甄记棺材铺里不翼而飞的尸体和死而复生的局,一个弱势女流很难做到天衣无缝……” 辛夷浅浅眯起,“这么说来,她背后有高人支招?” 傅九衢道:“沈光栋告诉我,当年主理此案的是卢永福……” “卢永福倒是可以轻易做到。那这样,这些事情就都可以串在一起了……”辛夷说到这里,突然又摇摇头,看着傅九衢。 “一个朝廷命官,如果没有足够大的利益,怎么敢犯下这等滔天大罪?还是说,那个女子其实貌美如花,卢永福贪她美色?” 傅九衢低笑一声,“卢永福只是一个爱财的走卒罢了。” 说罢,他看着辛夷眼里不经意泛起的疑惑,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握住她的手,轻声问: “《洞仙歌》的那个故事,还记得吗?” 辛夷眼波一清,激动地回握住他的手。 “你是说,从驸马救下落水的女子开始,就是一个局?女子故意落水,引来驸马的注意?其实她的身后,一直有更大的阴谋主使?” “不,或许更早。”傅九衢道:“从驸马舞弊案就已经开始了。” 辛夷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不然,九哥以前也不会执意来扬州调查…… 可是思前想后,脑子里仍有一团迷雾,怎么都拨不开。 “为什么一定要挑长公主驸马呢?” 傅九衢扫她一眼,笑得邪佞。 “剧情如此?”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不会这么简单……” “那答案就只有一个了。”傅九衢淡淡道:“傅广义本就是局中人,《洞仙歌》要找的人,就是他。” 辛夷吓一跳。 她有点不敢想。 如果真如他所说,那不就代表傅广义是南唐李氏的后人?更往深了想,青玉公子是,傅九衢本人也是…… 这也太离奇了。 虽说南唐覆灭已久,几乎不可能再掀起波澜,但涉及一笔足以东山再起的巨额财富,又有几人能不动心? “不对——”辛夷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看着他。 “沈光栋可查不出来这么细致的剧情,更不会知道那么多细节。不然,扬州官府也不会被苟员外骚扰那么多年而不作为……” 她凑近傅九衢的脸,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傅九衢笑了笑,“是她告诉我的。” “她?” “郁湄。” 辛夷盯住他,“这么隐蔽的事情都告诉你?” 傅九衢:“她当然不会直接告诉我这些,只是谈及身世,说出一些线索……而我不需要全盘知情,有线索就能查。由点及面串起一个故事,并不难。” 对掌握着庞大情报网络的皇城司而言,有线索、有方向,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是不难。 只是,一个伶人要如何才会轻易将这样的身世告诉男人? 很显然,郁湄是把傅九衢当成了她的依靠,希望借此得到他的信任,以心换心吧? 她思忖片刻,慢慢睨过去。 “你方才说那女子生了个儿子?那这个女儿又是从何处来的?” 傅九衢:“傅广义救下的女子娘家姓郁。她只说是郁氏的女儿。《洞仙歌》是郁氏教她的,郁渡也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而且……” 他一停顿,辛夷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从而忘了去追究他和郁湄到底是如何相识,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郁湄才会毫不设防地告诉他这些…… 只是问他,“而且什么?” 傅九衢眼神沉了沉:“郁氏没有死,就在扬州。” 辛夷眉头微锁,盯住他不开口。 傅九衢轻轻一笑,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 “当年的焚爆案,对郁氏的身体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多年来病体缠身。从郁湄的角度来看,她的母亲是当年焰火焚爆的受害者,坏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她却要隐名埋姓地生活,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辛夷沉默一下,“这么说,郁湄并不知全貌?” 傅九衢:“她告诉我的,只是一个可怜女子被丈夫凌辱,又遇到黑心作坊的劣质焰火引发焚爆,浑身伤残,还要带着儿女蝼蚁般艰难求生的故事……” 辛夷问:“她希望你为她的母亲申冤?” 傅九衢微微阖目,“她倒没有那么说……” 从头到尾,傅九衢没有说他和郁湄之间发生的事情,辛夷不好猜度,又不知该不该打听。 想了许久,她才模棱两可地问出一句。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傅九衢侧目望她,“去见一见郁氏。” 见,要怎么见? 是要和郁湄一起去见吗? 辛夷内心有许多疑惑,可这时,马车已经入城。 路面宽敞平整,再不是城外官道上那沆沆洼洼的样子,马车也不会在那么颠簸,辛夷将身子坐直,往外挪了挪,傅九衢看她一眼,便将护在她肩膀上的手臂收了回去。 辛夷回头看他。 男人已阖上眼睛,沉着脸带着难描的冷意,浑身上下好像笼罩着一团冰霜。 气氛突然有点凝滞。 本是大热的天,辛夷浑身却凉了下来。 她想找个话题切入,可不待她开口,傅九衢就堵了她。 “百草饮子的事情,你不用往心里去。” “……”辛夷抿着嘴唇看他,“是我忘了说谢吗?你放心,你的好处,我都记着,也不会忘了互帮互助。” “不用谢。”傅九衢道:“只是官府刚好有这个活动,周道子又推荐了这个配方罢了,再说……” 他慢条斯理地望过来,不经意般笑。 “我不是还等着一年后继承你的万贯家财吗?” “……” 这张破嘴是真狠。 辛夷似笑非笑地回敬一句。 “要是你手头紧,我可以借些给你。毕竟红颜知己和清丽佳人都不便宜……” 傅九衢坦然一笑,“可以呀。多借点,回头我让孙怀来拿。” 辛夷呼吸微顿,扭过头去,不冷不热地哼声。 傅九衢看着她的侧颜,悄悄坐近,轻轻蹭一下她的手。 “开玩笑的。回去记得给我煮粽子,不然我真生气。” ·· 一语成谶。 辛夷回府就碰到湘灵。 不等辛夷问她粽子的事情,这个实心眼的姑娘就告诉她。 “姐姐,你包的那粽子我已经给周大娘了,她家养了好几头猪呢……” “什么粽子,什么猪?”辛夷直眨眼。 “……不是你说,让我拿去喂猪吗?” 辛夷呃声,不敢去看傅九衢那杀人般的眼神。 只是言不由衷地笑,“粽子嘛,都一个味道,我那粽子包得丑,见不得人……” 傅九衢一言不发地下了马车,黑着脸进了书房,到晚膳时分都没有出来,派人去请,也是不肯理会。 今日过端午,府里置办了一桌子菜。 辛夷硬着头皮带着三小只,兴高采烈地过了节,回房后,就把孙怀叫了过来。 为了履行承诺,她大大方方地奉出几封银钱,让孙怀拿到书房去,交给傅九衢,又让杏圆和桃玉将热饭热菜一并端到书房,算是致歉。 这么做,应该不生气了吧? 她已经想通了,懒得再去管那个什么郁湄,一个人躺在美人椅上歇着凉,只想那桩复杂的案子。 杏圆和桃玉回来,她正合着眼睛犯困。 湘灵在她身边打扇,她打着哈欠。 “郡王吃了吗?” 杏圆道:“没有……” 辛夷瞌睡醒了,抬眼看来,“不对呀,晌午就没吃。他就不饿?” 杏圆低着头,有些欲言又止,“方才有通判府的人来传话,九爷换了身衣服就走了……” 走了? 辛夷垂下眼皮,默默抿唇。 “好。那你去备水吧,一身的汗,我要沐浴。” 杏圆和桃玉对视一眼,没有想到主子这么大的心。 “娘子,那葛通判就是不安好心,想往九爷的身边塞女人,今晚说不定又是……” 辛夷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将放在几上的那个龙舟香包递给她。 “丢出去吧!这下就公平了。” “……”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2074594.html 第548章 一群助力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90/90878/32079344.html 第549章 魑魅魍魉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90/90878/32079345.html 第550章 分院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81/81159/29307575.html 第551章 故人问诊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81/81159/29307576.html 第552章 伶人之家,一身傲骨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90/90878/32088882.html 第553章 郁渡的故事 操控,命令,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 那样的人还是人么? 辛夷看了郁渡片刻,确定他不是在玩笑,精神状态也正常,这才慢慢一笑。 “公子可否说得再详细一些?那个人如何现身,如何操控你,又如何命令?这乍一听,好似是遇上了鬼神之物……” 郁渡沉默片刻,拎起水壶将热水注入杯盏,声音在水流声里缓慢而出。 “焰火案发生的前一天,是他第一次出现。他告诉我,我会在除夕的当晚坐上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上满载着我爹为焰火表演买来的黑火药……” 他眼皮微跳,撩起来盯住辛夷。 “他说黑火药会发生焚爆,我们一家三口将惨死在事故中。” 辛夷问:“他是怎么告诉你的?” 郁渡指了指自己的头,“半梦半醒间,那个声音出现在耳边,又好像原本就在脑海……” 辛夷微微愣住,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郁渡笑了笑,“这就是我不报官的原因,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话……” 辛夷:“然后呢?你们为什么还是上那辆马车?” 郁渡声音微微放低了一些。 “我以为只是做了个噩梦,并没有全然相信,但还是将事情告诉了我娘。我娘当时的表情……呵就和你如今一样。她自然是不信的,但出乎对我的爱,仍是听了我的话,可惜,她拗不过我那个父亲……” 他对那个家暴妻儿的父亲,似乎没有什么好感。 甚至,有恨…… “可怕的噩梦果然发生了。焚爆时,我娘将我搂在怀里,我感觉到马车的倾覆,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里晕了过去。那一刹那,我以为我必死无疑,有些心疼我娘,又有些庆幸,她终于不用再承受我爹的怒火和暴力了,然而……” 一声苦笑,郁渡深邃的眸子里带着几分悲凉。 “我们没有想到,大难不死,但没有后福。醒来后,我和我娘身受重伤,躺在一个陌生的茅草屋里……” 辛夷:“这么说,你们并不知道焚爆案后发生的事情?” 郁渡摇头。 辛夷问:“从官府收殓、到甄记棺材铺里死而复生,都没有印象?” 郁渡苦笑,“一无所知。等我伤病好转,这才发现我和我娘已经离奇地上了官府的死亡名单,甚至被人下葬。” 辛夷:“为何不去官府说明真相?” 郁渡摇摇头:“最初,我娘是因为我爹的原因不敢声张。” 顿了顿,他略微双眸,“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那个父亲不是个好的,我娘早就想要摆脱他了,当时,不知道父亲是生是死,恨不得躲他远一点,索性就借此机会,换回娘家姓氏,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后来呢?” 郁渡一叹,突然撩开袍袖,将手臂上丑陋的疤痕露在她的面前。 “我当时没有伤到脸,是因为我娘舍身相护。但我娘伤势较重,一张脸更是不成人样……” 辛夷方才已经看到了,遂点点头。 郁渡道:“不瞒你说,我娘原是生得极为貌美的女子,也最为爱惜她的脸,经此一事,我娘痛不欲生,大有厌世之感,要不是因为我,她大抵也坚持不到现在……那个时候官府已然宣称我们死亡,人都下葬了,我和我娘去官府又如何说得清真相?我们只想苟且偷生,不想再惹来麻烦……” 辛夷突然问:“郁湄是你的亲妹妹吗?” 郁渡瞅她一眼,“不是。她是我娘出门乞讨时捡回来的孤儿,但……这事除了我和我娘,再没有别人知情。我们没有告诉过湄儿,这么多年,我娘待她也视若己出……” “你娘是个良善的女子。” 辛夷感慨一句,又把话题绕了回来。 “那你所说后来一直受人摆布、命令,又是何故?” 郁渡面露苦涩,但情绪比方才放松了许多。 “说来你或许不信,那个人总会适时出现,如同鬼魅一般,命令我按他所说行事,不论是去汴京沉玉瓦子登台,还是这次回到扬州,其实都并非我的本意……” 辛夷问:“诸宫调《洞仙歌》,也是他的意思?” 郁渡点头。 辛夷接着问:“那《洞仙歌》是何人教你的?” 郁渡迟疑一下,“我娘……” 辛夷眉头皱了起来,“那个人有没有告诉你,为什么要你这么做?” “没有。”郁渡声音也略带疑惑:“他从不说明这么做的原因,只是要挟我,不听话,就要取我性命……” 说到这里,他迟疑一下。 “我在汴京生的那场病,娘子还记得吧?我当时便怀疑是他要害我,这才会对娘子说出那些可笑的话……” 辛夷一言不发地盯住他。 郁渡停顿片刻,眼神郁郁地一叹。 “我害那场大病前,他曾令我接近娘子,从而接近郡王,我没有听他的话……” 辛夷淡淡问:“为什么你没有听?” 郁渡道:“我对那个人的能力已经深信不疑,我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要我接近你们,却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我不想,世上再多一个我这样的傀儡……” 辛夷勾了勾嘴角,“那为何现在,又来找我?” 郁渡一怔,略带羞惭地垂下头去。 “我不怕死,但我还有母亲。生为人子,怎忍心亲娘遭受厄运……” “他们又要挟你了?怎么要挟的?” “他们让我回扬州,说扬州出现一种怪病,我娘会染疾而亡……有了前车之鉴,我不敢作赌,连忙紧赶慢赶地回来。好在有惊无险,我娘尚且安稳。可是,你和郡王来了扬州后发生的事情,却让我隐隐有些害怕……” 他双眼清波般一荡,盯住辛夷。 “我甚至怀疑,我经历的这些事情,与娘子、与广陵郡王有关。” “这就是你说的心病?” “是。”郁渡慢慢起身,拱手朝辛夷揖了一礼。 “恳请娘子相助……” 辛夷沉默一下,轻轻地笑。 “令堂身子若有不适,尽管到九十一药铺找周大夫。” 郁渡没有想到说了这么多,只得到她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回复。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幽幽地叹气。 “看来,娘子仍然不肯相信我说的话?娘子认为我在撒谎、骗你?”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2092209.html 第554章 孩子在叫我 要是以前,无论谁和辛夷说这样的故事,她都不会相信。 但现在,即使存有疑惑,却不会全盘否定,只是,郁渡母子的底细并不明朗,她不想过多暴露自己的心思。 “我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辛夷道:“但我行医多年,从未遇到过公子这样奇怪的病症,待我回去翻查医书,寻个究竟……” “你是说,我那个不是受人操控,而是得了某种离魂之症?” 辛夷微微一笑,没有明确回答。 “公子当保有本心,不要太过劳思费神。告辞了!” 郁渡似乎察觉到什么,脸上出现明显的失望,眼睛里泛出一抹红丝,声音也有些难过地更咽。 “我送娘子。” 离开小天井的时候,辛夷没有回头,却察觉到窗户的背后,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盯着自己。 是郁氏。 郁渡那个亲娘。 ·· 离开磨坊巷,辛夷没有马上回府,而是心绪不宁地去了九十一药铺,找来周道子,询问近来药铺里病人的情况。 郁渡所说的扬州怪病,是《汴京赋》原有剧情。 在孙喻之第一次带郁渡来找她看病,辛夷就记起来了这个支线剧情,并在周道子来扬州时,将该病的方子写出来交给了他。 来扬州这么久,她没有听说有什么怪病发生,然而,周道子一听到她的询问,立马捋着胡子笑了起来。 “娘子真是当世神医,老夫佩服至极……” 辛夷心里一惊,“怎么说?” 周道子道:“娘子给我的那个真是灵方。只需一剂,药到病除。说来也是奇怪,老夫初初看方,不觉有什么神奇之处,但用药下去,却比什么都好使……” “……” 原来这就是扬州怪病没有蔓延的原因。 一起病,吃了药就好,这病就没有什么神奇之处了,百姓当它是普通风寒,不觉诡异,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口口相传的“怪病”。 “从麓水楼没有发生的焚爆到扬州怪病,我们的到来,其实已经改变了许多。麓水楼没有炸,扬州怪病不曾传播……” 当夜,辛夷坐在天水阁的窗前,看着懒洋洋逗弄银霜的傅九衢,平静地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他,然后,如是说。 傅九衢扭头,轻轻一笑。 “仔细一想,又似什么都没有改变……” “没有吗?”辛夷疑惑地皱眉。 傅九衢道:“程序没变,轨道没变,尽管过程会有一些微小的变化,但通往的终点始终如一。” 他声音清越动人,灌入耳朵里,却激起一阵古怪的酥麻感,鸡皮疙瘩都上来了,好像听了个鬼故事。 辛夷看着他:“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傅九衢轻扬眉扬:“你说。” 辛夷:“游戏里的角色,是代码,是虚拟的npc,他们的行动和轨迹,都受系统支配,对吧?” 傅九衢:“没错。” 辛夷:“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角色,可以在人为干涉的情况下,变成真人npc?” 真人npc? 傅九衢眼睛微微眯起。 辛夷道:“通过生物舱,往虚拟角色注入真人的精神体,从而受其控制?” 傅九衢没有回答。 辛夷看他蹙起的眉头,已然知道了答案。 他和她能够从那个世界而来,证明这个通道是有可能被打开的。 从现实到虚拟空间,没有神鬼,只有科技…… 辛夷一笑,“郁渡说到受人控制、命令……据我观察,不像是瞎编乱造,可即使是这个世界,我也不相信怪力乱神的东西。否则,世界早就乱套了。可是没有神鬼,还有什么力量,是能轻易左右一个虚拟角色的心智,发出命令的?” 傅九衢笑:“系统可以。” 说到那个背叛了他的系统,他脸色难看,颇有一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辛夷可以想象他的气愤,安抚地看过去一眼。 “所以,是系统自有意识,还是有一只来自更高维度的手?” 她慢条斯理地分析,接着又摇了摇头。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傅九衢嘴角牵笑,忽而撇开眼睛,似笑非笑地逗起鸟来,声音也变得慵懒浅淡,好像没有把这么严重的事情当成大事。 “我倒希望与他过过招……” 辛夷笑了起来,“如果你的系统偏向他,不是必输无疑?” 傅九衢手指微微一顿,好半晌才抬起来,抚弄鸟儿的羽毛。 “不听话的系统,不是好系统。不要也罢。” 辛夷眯起眼睛,审视他片刻,忽地抬高下巴。 “唉,我说,你不会是有什么仇人吧?” 傅九衢侧头看来,微微阖眸,看着她久久不动。 辛夷:“我指现实生活中?这么看,分明是有人成心整你,冲你来的……” 傅九衢浅浅一笑,修长的指尖点了一下银霜的脑袋,答非所问。 “我有个最新的消息,你要不要先听完这个?” 这话听上去,两个人越发像密谋的战友。 白日里装成夫妻决裂,暗夜里偷偷见面交换情报。 “听。”辛夷噙笑瞧他。 傅九衢低低一笑,转开视线。 “苟员外那个傻儿子,小时候是被两个外乡人绑架的。在官府的卷宗里,绑匪是两个湖州口音的年轻男子,这也一直是官府缉捕的方向。事实上,一开始就错了。” 辛夷问:“难道是两个女子?” “一男一女。”傅九衢轻轻地叹:“正是焰火焚爆案里的郁氏夫妻。” 什么? 这次辛夷真的意外坏了。 她猛地直起身子,吓得傅九衢连忙丢了银霜,转过来扶住她。 “你大着肚子,这么激动做什么?” 辛夷嘘一口气,抚抚肚皮,“没事,刚才被踢了一脚。你方才说什么?郁氏夫妻绑架的苟员外的儿子?这么巧?” “狗血是吧?” 傅九衢敲了敲椅背。 “上回说到,郁氏嫁的那个表演药发傀儡的艺人,在一次表演中,炸瞎了一只眼睛,从此心性大变,殴打妻儿,酗酒恶赌,败光了家业,对不对……” “对。” “可这样的人,死前开了个表演班子,生意越做越大,家里还有马车,你有没有想过,是从哪里来的?” 辛夷惊住,“败光家业后,他们就将主意打到了苟员外的儿子身上?” 傅九衢点点头,“没错。” 他们绑架了苟员外的儿子,拿到巨额赎金后,隐姓埋名,在淮东一带四处表演,收起了徒弟,洗白了脏钱,过上了富贵人家的日子…… 郁氏原以为丈夫有了钱会对她和儿子好一些,然而,换来的却是丈夫一次比一次更残忍地殴打。 “太狗血了!” 这么狗血的剧情很像是汴京赋的剧情作者所写。 “不过,我虽然在扬州剧情部分看到过焰火焚爆案,也知道死了不少人,其中也提到了泗州的麓水楼,但记忆里并没有苟员外这一出……” “我记得你说过的……”傅九衢懒洋洋地倚在她身边,淡淡道: “我们不能因为脚本没有写,就否认事件存在。人工智能的智慧,足可以强大到让这个世界独立运转,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每一天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事件线正在生成……” “确实如此。”辛夷默默拿开他搞怪的手,脊背隐隐生出汗意。 “但这么说来,这个郁氏本身就不清白……” 顿了顿,辛夷觉得他突然拐个弯提这件事有点古怪,抬头看过去。 “郁氏这个事情,和你有没有仇人,有何相干?” 傅九衢低头,神色里露出一丝自嘲,却没有向她解释什么,只是笑了笑。 “这阵子你不要再出门了。” 辛夷一阵,“为什么?” 傅九衢瞥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快生了吧?你不要再分心关注案情。” 辛夷觉出他的关心,声音温和了些。 “我有分寸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傅九衢瞥她一眼,慢慢地弯腰,在她面前蹲下,对着她的肚子,目光柔软地笑,甚至好奇地戳了一下。 “安心待产!等你的九哥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肚子里的胎儿突地躁动起来。夏令时节,辛夷的衣衫本来就薄,在他的盯视下,那肚子就像会变魔术似的,这里鼓一坨,那里鼓一坨,弄得她尴尬不起。 “你起来……” 辛夷伸手去拉他,掌心却被扣住。 傅九衢拉住她,抬头望来,黑眸带笑一闪,俊脸突地贴在她的肚皮上。 “我听听,孩子好像在叫我。” 辛夷:……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90/90878/32092210.html 第555章 影射和羞辱 傅九衢将脸贴在辛夷的肚皮上,久久没有动弹,肚子里的胎儿却是渐渐地平静下来,就像得到了安抚。 他身子是弓着的,本就修长,这般看来更觉得动作勉强而不便。 辛夷一动不动,呼吸没了节奏,心跳得如同擂鼓,她尽量屏住呼吸,以免傅九衢感受出她的情绪…… 这个动作像突然按了暂停的画面,天荒地老般等待许久…… 傅九衢抬头,「孩子很乖。」 辛夷:「你又知道了?」 傅九衢嗯声,轻抚一下高高的肚尖,「刚交流过了。」 看他说得一本正经,辛夷笑着抿了抿唇,「怎么交流的?」 傅九衢笑,「孩子叫爹了。」 他仍然蹲在那里,温热的气息就落在怀里,辛夷面颊微热,一时难以聚中精神与他说笑。 「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睡吧。」 「好。」傅九衢顿了顿,收回手,慢慢站起来,张开双臂,给了辛夷一个友谊式的拥抱,平静地道: 「接下来我可能要忙一阵子。不会常来看你……」 辛夷窝在他的怀里,没有动弹,「不来看我没关系,反正外间都知道我们俩近来疏远,夫妻不和……只是,可以告诉你要去做什么吗?」 傅九衢略微松手,低头朝她看来,眼窝里都凝满了笑。 「怎么?在乎我了?」 这男人总是这样,严肃的时刻突然不正经,辛夷哭笑不得地轻轻推他一下。 「干嘛老是要找不自在?我怎么想的,你不是一清二楚吗?」 傅九衢眯了眯眼,「你说给我听。」 辛夷抬头看他,突然伸手,温柔地替他理了理领子。 「有很多时候,我分不清你和九哥。」 傅九衢心里一紧,血液奔腾着往头脑逆窜,几乎就要控制不住…… 辛夷不紧不慢地笑了笑,「所以,我得承认,我在乎你,关心你,不愿意你有所闪失。」 傅九衢黑眸微微一暗。 辛夷:「当然,这只是其一。」 傅九衢:「其二呢?」 辛夷微微一笑,「我们有共同的时代、共同的语言、共同的价值观,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这种情感甚至可以超越友谊,你说我怎么可能不在乎你?就像……你这么在乎我一样。」 「辛夷。」傅九衢手臂微收,将她抱得更紧。 「你知道我在乎你,这就足够了。」 夜里又下起了小雨,滴滴嗒嗒的雨声萦绕耳侧,与二人的呼吸交织一起,这个拥抱显得如此与从不同。 辛夷侧目,从他乌黑的睫毛掠过去,看到一窗的雨帘。 「你今晚情绪上头了?」 傅九衢笑道:「每次见你就上头。」 「……」 又超纲了。 最近二人不常见面,情分却有升温。 辛夷越来越难控制这种自然而然的亲昵,正如她所说,每每这个时候,她很难将眼前这个男人一分为二,变成两个不同的个体。…. 辛夷叹口气,在他后背上轻轻抚了抚。 「你今晚上有点异常,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傅九衢:「你预产期快到了,少操心这些破事。」 辛夷轻扬下巴,「还有一个月呢。我也不能总闲在后宅里吧?」 傅九衢微微僵了片刻,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般抱住她,将头低下来,轻轻靠在她身上。 「你问我,郁氏的事情和我有没有仇人,有什么相干?我没有仇人, 冤家是有的。郁氏……有一个儿子叫郁渡的儿子,是驸马的私生子……辛夷,我与广陵郡王是一样的。」 广陵郡王是基于傅九衢而存在,那么广陵郡王的设定自然有影射现实的可能。 而且,正常人在正常情况下只会做大大英雄,为何要把自己设定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大反派? 辛夷不知道傅九衢身上发生过什么,却能感觉到他提及此事的落寞。 她轻轻搂一下他的肩膀。 「傅九衢……」 傅九衢笑:「你不用安慰我。大户人家,谁还没个小三没个私生子呢?」 辛夷看着他淡然的面孔,突然想到她见过的傅董,那个一身贵气沉稳有度的男人,心里五味陈杂,一时难以说清。 「这么说,你那个父亲不是个好东西?」 傅九衢轻哼,发生森冷的笑声。 「我父母的关系,和长公主与驸马没有什么区别,高门赘婿。我父亲出自落魄世家,出身不如母亲,但能力出众,为我外祖父所看重,进而一步登天。但我的母亲没有长公主那么好运……她是个独生女,没有做皇帝的哥哥,父亲在她婚后没几年也病逝了……」 辛夷没忍住问:「你母亲,怎么了?」 傅九衢眼里浮出一抹细微的寒光。 「她在得知丈夫出轨,还和小三育有一子的那天黄昏,疯了似的开车出门,很不幸,出了车祸,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辛夷突然有点心疼,抱了抱他。 傅九衢抬眼,「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做《汴京赋》?为什么痴迷脑机接口,为什么对神经科学,对未来生命科学领域如痴如魔了吗?」 辛夷无意识地点点头,眼眶里已有湿濡。 傅九衢顿了顿,轻声道:「我的母亲半身不遂,卧床不起,将永远处于植物人状态,靠仪器不生不死的活着,但她的脑部区域并未死去……」 「我知道,我都明白了。」 一个含冤不醒的母亲,一个天才科学家的儿子,设计出一个庞大的游戏系统,以精神体传导的方式来实现灵魂转移,让母亲再次醒过来…… 以前辛夷弄不懂的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为什么那么疯,会拿自己做实验,因为他要为母亲探明一条可行的灵魂转移通道…… 至于这个世界里的长公主,不是比傅九衢的母亲运气好,而是她的儿子舍不得她再遭受一次命运的恶意,在设定时少了些残酷吧? 但傅广义和郁氏的存在,又实实在在的打了傅九衢那个父亲的脸,就像是一种投射在剧情里的羞辱。 傅广义英年早逝、郁氏的下场凄惨,受丈夫家暴再被焚爆烧伤,儿子为伎女儿为娼…… 就算这些剧情不是傅九衢的安排,他那个父亲会不会产生联想,进而迁怒到他的头上? 想到这里,辛夷不由激灵灵地打了个颤。. 姒锦 /90/90878/32097561.html 第556章 极端 对现实里傅家那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辛夷稍有一些了解,但那些零碎的信息,全部来自新闻报道或是网络传播。 而且,她所知的版本全然不同。 傅董是一个商业奇才,将从岳父手上继承的商业版图越画越大,长得英俊儒雅,为人低调谦逊,最让人称赞的是他身在名利场,却洁身自好,宠妻如宝,助理秘书一应男性,与女下属也会保持距离,从来没有半点绯闻…… 他的妻子被他保护得很好,所以从来不现于人前,只有一张曾经轰动全国的结婚照在网络上历久弥新的保存着,刻画着那个高贵美丽的女子姣好的面貌和灿烂的人生。 至于他们的独生儿子,在信息网络高速发达的时代,也是不到半点消息,甚至叫什么名字都不为人所知…… 网上每每有关于此事的讨论,全是赞不绝口,说他将家人保护得太好了,想娱乐八卦一下都没有机会。 谁知竟有这么狗血的内幕? 辛夷稍稍有点慌。 「难道这一切,是你父亲从中作梗?」 傅九衢眯了眯眼睛。 这个问题他自然是考虑过的。 可是,他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 「从天时地利和便捷性来看,他是可以将这些事情做到天衣无缝的人。但我不敢肯定,他有没有这么丧心病狂……」 辛夷喉头微更,「你妈妈出事后,他对你好吗?」 傅九衢:「好。」 一个字好像从喉头挤出来的。 「他很愧疚,找遍了全世界的名医来为妈妈看病,日复一日的陪着她,搏了个宠妻的美名。」 「对你呢?」辛夷最关心这个。 傅九衢掀起唇角,「好。」 又是一个好字,说得却是无比嘲弄。 「母亲出事时,我尚未成年。他自知理亏,再不敢管我,一直纵我、宠我、重话都不敢对我多说一句……」 辛夷点点头,「也是。」 要不然,又怎会任由他做出精神体转移这么疯狂的事情来? 「那……那两个人呢?」 傅九衢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人,黑眸微微一动。 「不知道。」 辛夷诧异地反问:「不知道?」 「嗯。」傅九衢倚着长窗,大半个身子笼罩在雨夜的暗淡微光里,一张俊脸仿佛覆盖了一层浓浓的阴影,声音里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冷漠。 「从我母亲车祸那天起,那个女人和他的私生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没有小三转正,更没有趾高气昂地出现在人前,而是被那个男人藏了起来,半点音讯都探听不到。 辛夷道:「看来你父亲仍是爱你的,顾及你的想法……」 傅九衢冷笑一声:「难道不是怕我报复?」 辛夷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满是科技感的房间里,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 那时候的他,就像一个寻常的父亲,为了逆反不服管教的儿子劳思伤神,要用尽一切办法来挽回儿子的性命。…. 「如果真的是他,这也太疯狂了。可如果不是他,又有谁能在你的背后做手脚,使得母机背叛,让你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操控力?」 辛夷越说越觉得难受,大概是太激动了,一时间胸口堵闷,手足冰冷,呼吸都吃紧,有些喘不过气来。 傅九衢俯身,手圈住她的肩膀,摩挲般轻拍两下。 「不要生气,不值得。」他双眼黑沉沉地盯住辛夷,微微勾唇,「你怀着身子呢,不要再为***心。这些事情,我可以处理好 ……」 辛夷问:「你要怎么处理?」 他又不回答了。 坚硬的双臂环住她,好半晌,才将清凉的唇落在她的额际。 「反其道而行之。」 ·· 广陵郡王夫妇鲽离鹣背,感情不和的消息到底还是传到了汴京。 别人尚可当成一桩笑话看待,但长公主却坐不住了。 儿媳妇临盆在即,儿子却这么不懂事,被烟花女子迷了双眼,她对此半信半疑,又是焦虑又是埋怨,但人在京城力不从心,只得写信给儿子儿媳,该骂的骂,该哄的哄,上万字敦敦教导,然后让人快马加鞭地传到扬州。 辛夷收到信时,已是五月底。 骄阳似火的日子,长公主的来信就像一丝清凉的微风浸入心扉,整个人都凉爽起来。 在信里,长公主痛骂儿子,极力安抚辛夷,并表示要不是暑热当头,难获官家准允,出不了汴京,她一定要亲自来扬州来帮她讨个说法。 随信捎来的,还有婴孩的小衣裳小鞋子等一应用品。 有这样的婆婆,辛夷十分知足。 但这个时候,她没有办法向长公主坦言和傅九衢的真实情况,只能在回信时,不痛不痒地告诉长公主,郡王待她很好,夫妻感情也没有传闻的那么不堪…… 「姐姐就是心软。」 湘灵在一旁磨墨,看她大着肚子面带微笑的写信,嘴巴快要翘到天上去了。 「为什么不告诉长公主,让长公主为您做主?」 辛夷瞥她一眼,「多嘴!」 湘灵轻哼,「我就是替姐姐委屈嘛。你看看你这肚子……都快临盆了,郡王却是半步都不踏足天水阁,好像忘了要当爹这回事似的,就连稳婆,都要周老先生帮忙去找,太过分了……」 「湘灵。」辛夷听到她们这么说傅九衢,心里很不是滋味。 「郡王有郡王的事情要办……」 「有什么事情,比姐姐和孩子更重要?反正我就没见过像他那么当爹的人……」 辛夷抬头,见湘灵瞪圆个眼睛,一脸不服气,不由笑着摇了摇头,静下心来写信,不再跟她多说。 在丫头们眼里,傅九衢自然是不称职的丈夫和父亲。 一开始的小夫妇龃龉,下人们都以为过几日就好了,毕竟郡王待郡王妃如何,人尽皆知,哪里晓得,从郡王搬去金风院,这天水阁愣是一步都不来了………. 外面都说,郡王是公务繁忙,短短日子以来,办了扬州好些个积案陈案,民生赋税,大事小事更是亲力亲为,每天都泡在衙门里,夜以继日…… 尤其前些日子,扬州出现一种怪病,传染了不少民众,知州大人劳心劳力,亲自带领郎中熬药出诊,很快就将疫情扼杀在摇篮里。 对傅九衢的看法,眼下完全是两个极端。 皇帝对他主政扬州后办的这些实事甚为欣慰,来信全是嘉许。长公主的信里却是半点不提他的政绩,只骂他对十一不好,就是忘恩负义。 而老百姓口口相传,说扬州来了个铁面无私的傅青天,为民做主,想民所想,急民所急,不徇私情,是一个难得的好官。至于府里上下,尤其是天水阁的丫头们,背地里却是认为郡王一定是有了新欢,被那个千媚万娇的湄娘子迷住了。 要不然,哪会一眼都不来看郡王妃? 「知州再忙,能忙得过皇帝么?皇帝操劳天下大事,也没耽误他临幸后宫嫔妃,开枝散叶啊……」 见湘灵越说越不像话,辛夷沉下脸来,瞪她。 「再不闭嘴,你就出去。」 湘灵眼眶一 红,有点委屈,「我不说了。」 为了辛夷和傅九衢的事情,她最近没少去找程苍,可程苍那个锯了嘴的葫芦,一问三不知,多一句都不肯说,搞得她对二人的感情也没了信心,有点郁郁寡欢。 一个磨墨,一个写字。 好半晌,房里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扑—— 银霜在窗外扑楞几下翅膀,辛夷侧目一望,将写好的信交给湘灵,「拿去给程苍吧,一并寄出去。」 傅九衢有与汴京传递书信的渠道,让他转寄给长公主是最为便利,也最为合理的。 湘灵憋屈地哼一声,拿着信出去了。 辛夷抚着肚子慢慢地站起来,迅速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折卷起来,走向窗边的银霜。. 姒锦 /90/90878/32097562.html 第557章 奸夫 傅九衢的面前,摆着三个包裹。 其中一个是从汴京传过来的,大相国寺的探子接到的书信,收件人是江湖密探百晓生。 一个是来自长公主,训斥他对十一的恶劣行径,然后捎了些汴京糕点,全是辛夷爱吃的,让他拿去讨妻子开心。 另一个是辛夷寄给长公主的信。 信函没有封口,辛夷没有避讳他的意思,但他不用打开看,也大体能猜到她会写些什么。 那女子心思玲珑,最是懂得怎么应付长公主。 傅九衢静静地坐了片刻,叫来段隋,将第一个包裹挪了挪。 「拿去天水阁,交给郡王妃。」 段隋看一下主子的脸色,拿起包裹,低头往外走。 走几步,又停住,蔫头耷脑地走回来,在傅九衢身边站立片刻,神色古怪地看他一眼,默默叹一口气,然后掉头往外,快到门口,再次走回来…… 如此反复两次,换来傅九衢的一声冷哼。 「混账东西,你到底要说什么?」 段隋犹豫片刻,站在傅九衢的面前,挺胸抬头应一声「没什么」,然后脊背一软,苦着脸。 「九爷,属下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傅九衢皱眉:「不当说,就不要说。」 「不行。」段隋一脸正色,「属下是九爷的人,连人带心都属于九爷,实不该有半分隐瞒……」 傅九衢不耐烦了,端起茶盏饮一口。 「要说就说,不说就滚出去……」 「说!」段隋语速极快地道:「九爷,属下接到天水阁的侍卫密报,说郡王妃近来有些异常,九爷与她生分,她倒是每日里闲看庭花笑迎人,看不出半分被冷落的伤心样子……更有侍卫在三更半夜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出没天水阁郡王妃的住处,那人影瘦高瘦高,形容极其猥琐……」 「咳咳!」傅九衢呛咳一下,茶水差点喷出来。 「你说什么?」 段隋看主子脸都呛白了,稍稍放缓声音: 「侍卫们不敢乱加猜测,又不敢私查郡王妃住处,特来请示该如何是好……」 傅九衢一脸漠然地盯住他,突然低笑一声。 「你们出息了啊?」 他自认行事隐蔽,又刻意避开了天水阁的侍卫,每次都是选在交接班的时候偷偷潜入。 没有想到,玩鹰的让自己养的鹰啄了眼,一时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可他总不能说,女干丨夫其实是我自己吧? 段隋却听不出好歹,只觉得这个消息的刺激太大了,怕傅九衢受不了,眼神里,满是心疼。 「九爷,您也不要太难过,属下以为郡王妃大概只是受了冷落,心下不忿,这才跟人诉诉委屈,说说悲愤,肯定不会跟别人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傅九衢茶盏往几上一杵,「闭嘴!」 段隋吓得腿软一软,有点哆嗦。 这是恼羞成怒了?该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九爷放心,属下已经交代下去,不许他们胡说八道,属下用人头担保,不会有人说出去,更不会有外人知晓……九爷,饶命!」 傅九衢深吸一口气,轻轻掸平褶皱的衣袍。 「依你之见,这事应该怎么处理?」 段隋抬头看着傅九衢,一脸尴尬地喃喃出声。 「属下以为、以为那郡王妃心里还是爱慕九爷的,罪,罪不致死……」 一面说,他一面观察傅九衢的表情,看他脸上一点点浮出怒意,扑通一声就跪了,然后直 愣愣朝傅九衢磕个响头。 「九爷,男子汉大丈夫,节哀顺变吧……」 「哈?」傅九衢让这个二愣子给气笑了。 「段隋啊段隋,我是不是很久没有罚过你了?」 是很久了,久到段隋都快忘了挨罚是什么感觉了。 段隋尬着脸苦哈哈地看着他,却见傅九衢抓住案上的茶盏就作势要砸他。 「还不快去办事?」 段隋连滚带爬地起身抱住那个包裹,跑出去时还没忘了回头叮嘱。 「九爷,您跟郡王妃有事好好说,不要动气……不要辜负属下的一番苦心啊!」 「滚!」傅九衢手上的杯盏终于摔出去了。 段隋听到背后四分五裂的碎声,心里像受了一记重锤…… 不对呀!骄傲矜贵如九爷,实不该承受那样的羞辱,这绿头乌龟的名声要是传出去,九爷就不要再做人了。 可是,段隋想一想才气过人善良温贤的郡王妃,又觉得九爷这顶绿帽子是凭自己的本事作出来的,好似也怪不得郡王妃…… 两个主子都是骄傲自负的人,事情闹大,肯定会分道扬镳。 段隋越想越觉得他们不应该如此,明明很相爱的人呀…… 怪谁? 怪来怪去,段隋觉得合该怪那个女干丨夫。 「想要趁虚而入,也不问问段爷的拳头答不答应!」 ·· 段隋走远,傅九衢总算顺下来一口气。 忍他!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 恰在这时,窗口传来「咕」的一声,银霜扑腾两下翅膀就落了下来,看着他走来走去。 傅九衢眼梢一动,勉强压住心里的情绪,朝银霜抬起胳膊。 那鸟儿极通人性,欢快地落在他的手上,亲昵贴头。 「夜半人不寝,三更等落花。」 一行娟秀小楷映入眼帘,傅九衢再没有半分脾气,脑海里只有那个闲坐窗前,磨墨写字的姣好女子…… ·· 河岸的小脚店里,沈光栋坐了大半个时辰,傅九衢才带着人匆匆赶来。 这人长得五大三粗,很有欺骗性。其实行事谨慎,是皇城司里能力出众且靠谱的人,要不然当初傅九衢也不会把他提前埋伏到扬州来。 「来迟了,让你久等。」傅九衢走近,朝他拱了拱手。 沈光栋赶紧还礼,欠身道:「卑职职责所在,郡王别客气。」 傅九衢摊开手,示意他坐下来。 沈光栋虚虚地坐下,「卑职派人跟了郁渡这些日子,他行踪单一,不见半分异常……」 从汴京回来,郁渡闲了有两三日,就去了勾栏授艺。 扬州十二楼有个乐班,在那里习艺的乐工不少,郁渡是从汴京来的师傅,教授一些燕乐伎艺,很受乐工喜欢和推崇。 「郁渡每日卯时出门,申时方回,中间不去他处。白天在十二楼,回到磨坊巷就不再外出,更不曾与陌生人接触……」 傅九衢沉默片刻,淡声问:「行为、言语可有异状?」 /90/90878/32101283.html 第558章 奇怪的老妇 沈光栋思忖着,摇摇头。 「此人行事端正,进退有据,不在小事上拘泥,颇有谦谦君子内秀于人之态,在十二楼很是受人尊敬。」 傅九衢笑了笑。 平静的面孔下看不出什么情绪,沈光栋却察觉到不悦。 他不喜欢听夸郁渡的话。 沈光栋迟疑一下,赔着笑道:「郁渡没有查出什么问题,但他那个娘,却给人一种藏头露尾的鬼祟之感。」 傅九衢看着他,「可有探查到什么?」 沈光栋摸着胡须,缓慢地眯起眼。 「这个郁氏独来独往,除了郁渡和郁湄,从不见生人,和邻里也鲜少往来,几乎不曾离开磨坊巷,成日就在家附近转悠。但她行事极是谨慎,出门必定仔细上锁,屋院窗角洒上香灰,回家后也不会急着开门,而是坐在屋檐下观望,至少要等上一刻钟才进家门……」 他顿了顿,眉头紧锁。 「还有,郁氏那个背篓里的皂角,从不见出手。一来磨坊巷偏僻,少有人问津。二来,即使有人上前问价,她也是不理不睬,头都不抬,显然不是成心出售……」 说到这里,他稍稍瞄一眼傅九衢。 「这么些天里,她唯一应过话的人,是郡王妃的丫头。」 一个深度烧伤到毁去容貌的妇人,又背负着那样的案子,不敢堂堂正正地做人不算古怪,怪就怪在她的行事,让人不得不起疑心。 傅九衢道:「沉住气,不见兔子不撒鹰。」 沈光栋拱手,「卑职明白。」 见傅九衢不再吭声,沈光栋又道:「今晚十二楼有个表演,为半年节而备的,郁渡会和乐工登台,郡王可有兴趣一同前往?」 傅九衢:「不必了。你差人看好他们,有事来报。」 沈光栋点头应声。 又道:「卑职其实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摸入磨坊巷的郁家,探一探虚实。」 没有郁渡在家里,少一个耳目,时机正好。 傅九衢抓这个案子抓得很紧,沈光栋以为他不会拒绝,不料,傅九衢沉吟一下,仍是摇了摇头。 「今晚我有要事。你安排就行,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沈光栋看一眼傅九衢突然变得暧昧不清的神色,徐徐拱手。 「是。」 ·· 这个时节暑气四溢,仿佛要把整座城市融化。 磨坊巷的街口,一棵老槐树遮蔽了烈日,正在玩命地开花,白色的花蕾散发出甜甜的清香,将巷子罩得凉爽而深暗。 形如枯槁的妇人,佝偻着瘦瘠的身子坐在青砖石台阶上,脸被草帽上青黑的布巾挡了大半,瞧不真切。 她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过路的人都会看到她。 认识的人,远远避开,不敢多看一眼她那张鬼脸。 不认识的人,偶尔走近看她卖的什么,目光却在接触到她的脸面和鸡爪似的双手时,飞快地弹开,更有胆小的孩子,吓得尖叫一声,见鬼似的跑开…… 大半天下来,没有人购买她背篓里干巴巴的皂角,只有一个好奇而胆大的人出声询问价钱,可老妇人就像睡着了似的,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矮凳上,直到那人离开才微微抬头,没有表情地注视着长长的巷子…… 就好像,在期待她的买主。 暮色四合,老妇人才背上她的背篓,步履缓慢地走过鹅卵石的小径,回到家中。 轻轻将背篓放在屋檐下,她坐下来。 看着来时的路,就像平常那般,静默。 夜色从天际笼罩过来,将简陋的房舍压得更为低矮 。 小巷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只有老妇人背后的房舍黑漆漆一片,宛若孤坟。 不知坐了多久,老妇人拍了拍青石台阶,佝着身子推开门,又反手关上。 「我回来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回应。 她摸索着拿过火折子,轻轻吹燃,将油灯点亮,举在手里往阴暗的内室走去,步子仍然很慢,脸上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随和,那张被烧得扭曲的脸,甚至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 「我回来了……」 她又重复一遍,就好像在跟家人对话。 可屋子里分明是没有人的。 老妇人一步步走到床边,举着油灯停留片刻,突然幽幽一叹。 「唉,我一天都没有在家陪你,生气了吧?」 她将油灯挂在檐子上,在床沿坐下来。 「一个人在家,寂寥伶仃,很不好受,是不是?」 没有人回应。 沈光栋潜在窗台下,慢慢抬头…… 老妇人坐在那里,神色温柔地抚着被面,时不时拍一拍,揉一揉,那缓慢的动作,像对待挚爱的珍宝,目光更是呈现出一种痴迷的状态。 看着未知的虚空,诉说着她的爱意。 豆大的火苗忽闪忽闪,光线昏暗得瘆人,那一幅诡异的画面莫名生恐,让沈光栋毛骨悚然,汗毛竖起…… ·· 知州大人两口子冷战许久了。 傅九衢忙于前堂的公务,除了金风院不去他处,辛夷大多时候在天水阁里养胎,更是不再理会杂事,看到两个主子都这样,府里的下人渐渐有些惫懒。 辛夷倚在美人榻上,听两个管事隔着屏风禀报,懒洋洋地道: 「由他们去吧。」 难得有机会躺平,多开心呀。 换了她,大概也是一样。 辛夷理解下人,管事却不理解她。 「娘子万万不可啊。」 管事知道辛夷有孕在身,又被丈夫疏远,从而郁燥难安的心境,但也因此而万般着急,一人一句地奉劝辛夷,要她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为郡王管理好家宅,等诞下孩儿,才有机会赢得丈夫的心。 严管事道:「所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大多都是为了孩子。再是心硬的人,就没有不心疼孩子的,等小主子出生,郡王心就软了一半,再看娘子身怀六甲还任劳任怨地张罗家事,将后宅管理得井井有条,哪里还会有什么气呀?」 何管事赶紧接上,「严管事说得对,娘子不可松懈,要当真因此失了郡王的心,那可就悔之晚矣……」 两个管事苦口婆心。 辛夷看着更漏,直叹气。 「郡王的人都不来,我要他的心有什么用?罢了,二位的意思,我都明白。你们说得很对,管理家宅的重任就交给你们了……」 「娘子……」 两个管事齐齐出声,痛心疾首。 「不可如此怠慢啊。」 辛夷:「回去忙吧,我累了,想歇一会儿。」 「唉!」 长长叹息后,管事拱手告辞。 待脚步声远去,辛夷才慢慢起身,唤来桃玉备水沐浴。 一会儿约了傅九衢来见面,她不早点收拾好,几个丫头也不会下去休息,都守在这里,就没办法说话了。 她身子沉,行动缓慢,等拾掇好躺下已是一个时辰后。 杏圆和桃玉却迟迟不肯离开,要守着她入睡,辛夷又是好一番说,这才将人都打发走。 屋子里清净下来。 辛夷真有些累了,静躺片刻,这才强撑着身子爬起来。 刚撩开帐子,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一个人影便出现在眼前,猛虎投林般窜进来,将她身子往边上一带,关上窗户,顺手就灭了灯。 眼前突然一片黑暗。 辛夷疑惑:「怎么了?」 「嘘……」傅九衢轻轻带她入怀,压着声音,「那群狗东西盯上我了……」 狗东西? 辛夷一愣,正要问他说的是谁,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听那声音像是天水阁的侍卫,他们包抄过来,将院子围住,行动干净利落,没有给傅九衢一个喘息的时间…… 然后,辛夷的房门被敲响。. 咚咚咚! 杏圆在外面叫。 「娘子睡下了吗?段侍卫说有刺客闯入天水阁,询问娘子可是安好?」 /90/90878/32101284.html 第559章 忠心护主 灵魂契约,契合灵魂,只要自己不解除,哪怕对方手段通天,都无法化解。 就好像不死帝君小黄鸡,之前只是神王,他是帝君,同样没办法解决这种约定。 为了防止这家伙变卦,出现反噬的现象,名师大陆就曾专门定下,即便对方可以脱离天道之册,也无法挣脱灵魂间的约定啊! “灵魂契约,的确无法从识海中分裂出去,但我融合了连天道都可以化解的特殊气体,将这种契约化解掉,并不难……只要有足够力量,轰击契约所在之处,就能做到!” 狠人道。 灵魂契约,是建立在天道基础上的,特殊力量连神界天道都能化解,化解个灵魂契约,只要处理得当,又有何难? “原来如此……”张悬目光一闪。 “和你说这么多,也算感谢将我带到神界了!” 解释完,狠人不再多说,身上的气息愈发的亘古悠远,身后的黑洞变得更加巨大,显然说话的功夫,又吞噬了不知多少力量,做了滋补。 “张悬,黑洞吞的越多,他的实力越强……” 洛若曦也发现了不对劲,急忙传音过来。 “准备动手吧!”心中疑惑尽消,张悬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陡然扬起:“既然如此,那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轰隆! 最强大的剑意,再次施展而出。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生死皆不在乎,又有何事可以阻拦? 这一招剑法,虽然是没达到帝君领悟的,却蕴含了心中的一切执念,将体内的天若有情功法,发挥到了极限。 呼! 一剑将狠人的攻击,斩成两半。 同一时刻,洛若曦也出手了,玉手翻滚,剑芒如雪。 她的剑法和剑神天的那位青年有些相似,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和大道自然的潇洒。 “你们的招数是很厉害,但对比我,还是差了些……” 轻轻一笑,狠人再次向下抓来。 一瞬间,遮天蔽日,手掌将天地都笼罩了,空间碎裂,日月星辰都仿佛要被硬生生打下来。 噗!噗! 张悬和洛若曦同时倒飞而出,人在空中鲜血狂喷。 以二人的实力,竟然抵挡不住! 这家伙到底达到了何种境界? “放肆!”分身大步踏来,每走一步,就有莲花绽放,虚空中带着流水的声音。 远远看去,逼格十足。 炼化九天混沌金莲,他的修为比起张悬,丝毫不弱。 一拳扬起,力量冲上九天。 和狠人对碰,同样倒飞而出,挡不住一招。 张悬捂住额头。 成就帝君了,分身依旧不改装逼的本性…… 这么绚丽的装逼,还不如将力量集中起来,威力更大! “一起出手,不然,他们死了,我们都会死……” 小黄鸡一声大喝,赤红的的火焰燃烧,天空都像被点燃。 剩下六大帝君,也各自施展手段。 七位帝君联合,毁天灭地,一方天地在面前都抵挡不住,但对方是吸收了特殊力量的狠人,攻击来到跟前,黑洞陡然变大,眨眼功夫就将力量吞噬干净,紧着着反击而出。 嘭嘭嘭嘭! 七位帝君和张悬等人一样,倒飞而出。 十大帝君,联合在一起,竟然都没挡住对方一招! 这家伙,怎么会这么强大? “你们可以死了……” 一招击溃众人,狠人向前一步,手腕一翻,再次拍了下来。 “鼠辈敢尔!” 伴随一声大喝,之前剑神天的那位老者,突兀出现,挡在面前,手中长剑化作银河。 “帝君?他也是帝君实力?” 张悬瞳孔一缩。 这位老者当初跟在青年身后,本以为只是个随从,最多封号神王,施展出力量才发现,竟然也是一位帝君强者! 如果他是帝君,那位青年,是什么? “他本身就是剑神天的帝君……”挣扎站着身来,洛若曦咬牙道。 “那……传我剑法的青年呢?”张悬再也忍不住。 “他是……”洛若曦刚想回答,空间一阵扭曲,随即看到剑神天的这位帝君,同样倒飞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砸出一个大坑。 张悬现在的实力,和对剑道的领悟,远超过他,都抗衡不住,他即便修为不弱,剑术高明,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帝君,一群土鸡瓦狗而已!今天我就灭了九天,灭了这神界,将一切规则踏平!” 将剑神天的帝君击败,狠人疯狂大笑,四周的空间不停坍塌,衬托的他如妖如魔。 “怎么办?”张悬拳头捏紧。 刚才他和分身,都施展出最强战斗力了,甚至眼前的洛若曦,也将最强招数使用了出来,都没挡住对方的一招…… 难道神界,真的没人能够挡住眼前这位? 任由他将世界毁灭? “唯一的办法……是将你的天道有缺,回归天道本身,让天道将他镇压……”洛若曦秀拳捏紧,眼眶泛红。 “回归天道本身?”张悬知道她的意思。 脑海中的图书馆,本身是天道的一部分,一旦回归,天道就等于彻底完整了,或许就可以修复漏洞,自我将狠人排斥出去。 就好像人体的免疫系统。 免疫系统完整,病毒来了,轻易驱赶;坏了,抵抗不住病毒入侵,再强壮的人,也会因此死亡。 只是…… “他太强大了,即便天道恢复完整,也无法镇压吧!”张悬摇头。 病毒,免疫系统是可以斩杀,但……猛虎呢? 再强的免疫系统,又有什么办法? 眼前这位,只是普通神王,哪怕封号,天道都可以轻易杀死,可比帝君都要强大……已然不是天道可以抗衡的了。 “这……”洛若曦停顿了一下,洁白的玉面上露出失落之色:“是啊……没办法镇压,但是,天道完整,他就能醒过来,斩杀这位,并不难!” “他?”张悬皱眉。 “我带你去见他,就在自在天……”深吸一口气,洛若曦一咬牙,转身就向前飞去。 “想逃?”狠人冷哼,向下一按。 嘭! 洛若曦从空中坠落。 “你……”张悬剑法再次施展出来,剑意辉煌而出。 叮叮叮! 再次被狠人挡住。 “你们快走,我来挡住他……” 知道他们再想拯救神界的方法,而不是逃走,分身和不死帝尊,一声大喝挡在前面,洛七七也摇身一变,回归静空珠本体。 四周的空间凝固起来。 “走!” 见众人奋不顾身挡在后面,无畏惧死亡,张悬眼眶一红,不过,也知道现在不是多说的时候,一拉洛若曦,身体一晃,划破空间,下一刻已经出现在了自在天的范围。 自在天现在已经没了之前的自在,神界崩塌,四处一片混乱。 “你说的他,在哪里?” 没空去观察普通人的生活,张悬看向怀中的女孩。 如果她说的那人,真能拯救神界,自己牺牲又何妨! “他是我的父亲,你吊坠中的血液,就是他的,不死帝君,曾是他的兽宠……”洛若曦调息了一下,解释道。 “父亲?” 张悬恍然大悟。 难怪一直觉得吊坠中的血液和洛若曦相似,却又不同,原来是她父亲的。 这样也就解释了,为何不死帝君留下的那道意念,看到吊坠后,立刻认自己为主。 “你父亲也是帝君?或者拥有超越帝君的实力?” 忍不住道。 图书馆混乱,是吊坠中的血液,让自己恢复清醒,难不成,不仅她是帝君,父亲也是,甚至更加强大? 如果是这样的话,又为何会昏迷? 又需要天道有缺,才能让其清醒? “他不是帝君,而是……天道!” 洛若曦秀拳捏紧。 “天道?你父亲……是天道?”张悬一震,不敢相信。 “是!五十年前,父亲抵挡不住那只大手,陷入昏迷,天道崩散成三部分,天道有序和天道有缺,进入空间乱流,我代为掌控天道自然,维持神界的平衡。想要让他恢复,只有将散开的部分收集……所以,我才如此决绝,不能失败!才专门进入名师大陆,研究春秋大典,想办法战胜孔师!和孔师战斗的时候,拜托他的事,也是这个。” 洛若曦道。 张悬恍然。 名师大陆刚认识不久,眼前的女孩,就和自己讲述过她的故事,要救一位至亲,自己当时还不明白,现在才恍然大悟。 竟然是她父亲,而且还是神界天道! 天道真的能够化成人形,并且生儿育女吗? “代为掌控天道自然……你体内,没有天道碎片?”突然,意识到她语言中的不对劲,张悬看过来。 代为掌控,和自己这种融合在体内,是两种概念。 “我只是掌控,并不是天道的一部分……”洛若曦道。 张悬松了口气。 这样说起来,只需要自己将天道有缺剥离出来就行了,并不需要她也死亡。 尽管这种命运,不愿意接受,却也不愿意眼前的女孩,受到伤害。 “我将体内的天道有缺剥离出来,你父亲就能活过来,甚至将狠人击杀是吧?”张悬看来。 “这……我也不确定……” 抬头看了看已经崩塌的神界,洛若曦迟疑。 神界是父亲的根基,现在根基都这样了,就算清醒,真的能够将那个强大的狠人击败吗? 真不好说! “看来你也不能肯定,既然如此,求人不如求己……我们只有自己想办法!”张悬咬了咬牙:“你、我、分身,联合九天九帝,如果在配合上孔师,未必不能获胜!” “孔师?他……”洛若曦皱眉。 “孔师已经死了是吧!他并未真正死亡,如果猜的没错,他被你斩杀,只是用来脱离天道的方法……不出意外,他应该和魏长风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张悬道。 看到魏长风,就明白过来,孔师所谓的保持灵智,应该和他一样,是先天胎魂体。 可以做到胎中不迷。 再加上提前留下的后手,复活,只是时间问题。 洛若曦愣住,似乎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猜的不错,他应该已经恢复,不然,他的那些学生,不可能连潮汐海都没去……”张悬道。 孔师的那些学生,子渊古圣等人,个个实力强劲,就算没有帝君帮助,也必然有办法进入潮汐海,可却一个都没见。 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想要趁所有帝君去潮汐海无暇顾及的时候去做! 而这种重要的事,明显就是让孔师恢复。 “这……”洛若曦心中一震,恍然大悟。 “走吧!” 不再解释,单手一划,张悬重新来到孔师居住的所在,果然看到一个老者盘膝悬浮在空中,见他们来到,微微一笑:“来了!” 不是孔师,又是何人! 这位万世之师,果然没让自己失望! 和猜测的一样,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潮汐海的时候,重新复活了。 “你……”洛若曦娇躯一震。 她知道帝君可以复活,不死帝君也活过来了,但……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我隐瞒天道,提前就准备了后手,幽魂池中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巨人,就是我留下的,当日被你斩杀,我借机摆脱了天道的束缚,重新凝聚肉身,现在也刚刚恢复罢了!” 孔师微微一笑。 他精通时间能力,看起来神界只过了一、两天,实际上为了恢复力量,经历了不知多久。 几十年的时光,都有了。 “我们三人的实力,是很强,但想要胜过狠人,也没那么容易……” 见孔师果真恢复,洛若曦依旧摇头。 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而是事实。 刚才这么多人联合,都没挡住对方,即便增加一个孔师,又能如何? 同样改变不了局面! “我们单个的实力,甚至联合在一起,的确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如果将所有人的力量,都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呢?” 孔师笑着看过来。 “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这次不光洛若曦皱眉,张悬也满是疑惑。 “那个手掌能够撕裂神界,将天道都打散,实力之强,不容置疑,狠人将这股力量全部吸收,又吞噬了神界五十年的灵气,单凭实力,我们十几位帝君,单个拿出来,的确不是对手……” 孔师道:“但联合在一起,将力量集中在一人身上……就未必了吧!” “如何集中?” 洛若曦看过来。 说的简单,做起来难。 帝君已经站在神界最巅峰了,如果这么容易吸收别人的力量,她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停滞不前。 “很简单……我们将身上的力量,集中在张悬身上,一旦他能冲破帝君桎梏,就能救下神界!” 孔师道。 “我?”张悬一愣:“为什么是我?” “灵犀帝尊修炼的是自由自在,超脱自然!但有了父亲和天道的制约,有了牵挂的人,就永远没办法真正超脱!如果我没看错,当初和我战斗的时候,你也曾放弃过,打算被我斩杀吧!” 孔师道。 洛若曦说不出话来。 战斗的时候,的确有过这种打算,所以二人的交手,刚开始的时候,各自留着后手,宛如切磋,不像生死搏斗。 “无法超脱,自然也就发挥不出最强力量,即便给与再多的真气,同样无法冲击那至高的境界!至于我……” 孔师点头道:“心怀苍生,想要普度天下,却不愿意别人为我牺牲,仁慈太多,也是缺点!如果心狠一些,将异灵族灭族,就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当初如果能将异灵族人全部灭杀,狠人就不可能复活,也不会有现在的情况。 “所以,我也不适合!而张悬,功法顺心,没有缺陷。讲究活出自我,哪怕身死,只要活得无愧,就心中坦荡。这种人拥有更大的包容,更大的发展空间,只有这样,才能走的更高,更远!” 孔师继续道。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连死亡都不在乎,又怎么会被其他事情所羁绊? “这……”张悬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就见孔师目光炯炯的看过来:“不用推辞了,先说时间来不及,去培养其他人,就算来得及,我也觉得未必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灵犀帝尊体内虽没有天道碎片,却常年掌控天道,对天道有着属于自己的理解;我掌控天道有序,如果我们将力量灌输给你,你体内就会拥有完整天道的力量!配合上分身的九天混沌金莲,完全可以做到定九天,掌乾坤,战九霄,灭万物!” “好吧!” 见对方已经做出决定,自己解释再多也无用,张悬点了点头。 轰隆! 盘膝做好,一眨眼功夫,两股雄浑的力量,就从两侧灌涌而来。 张悬全身一僵,整个人仿佛刹那间化身天道,翱翔在九天之上。 灵魂、肉身、真气,都在瞬间得到了洗礼,越来越强,越来越雄浑。 …… “你们也想拦我?也好,杀了你们,再去将张悬斩杀……” 将洛七七和分身等人拍飞,狠人冷冷一笑。 分身和诸多帝君联合施展而出的力量,的确很强大,不过,和他比,依旧弱了一些。 潮汐海将神界出了城市外的灵气,几乎全部吞噬干净,现在这些力量,都化作他的寄养,举手投足,带着毁灭天地的能力,这些帝君、神王,尽管代表了神界最巅峰,依旧不堪一击。 此时的狠人,仿佛代表了整个神界,无人能挡。 “神界灭亡,我们活着也没意义,我云螭,与你同归于尽……” 云螭大帝变化出本体,一头巨大的五爪金龙,凌空向他扑了过去。 “就你?不配!” 狠人手掌一捏,金龙就挂在掌心,无论如何挣扎,都逃脱不掉。 “老友,等我!” 扶猛帝君也一声大吼,变化出白虎本尊,凌空来到跟前。 不死帝君,不死火凤本尊显示出来,火焰照耀天空。 玄冥大帝,本尊乃一头大龟,宛如托举着诸天。 四大神兽,镇守神界四极,同时变化本体,崩塌的神界,都变得缓慢下来。 乾坤仿佛在瞬间定住。 嘭嘭嘭嘭! 连续四掌,狠人将四兽镇压下来,眼中闪过一道浓烈的杀意:“既然你们找死,我就成全你们……” 咆哮声中,正想下死手将众人全部抹杀,就感到扬起的手臂一紧,在空中停了下来。 “想要杀他们,问过我没有……” 随即,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个人影从空中缓步走了出来。 正是张悬! 此时的青年,全身力量澎湃,比刚才强大了十倍不止,自天而来,宛如整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进步了不少……” 狠人停了下来,目光凝重。 他显然也没明白,为何短短几分钟的光景,对方的实力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不过,增加了又如何?全盛期的神界,都抵挡不住,我不信,你能挡得住我……” 一声冷哼,狠人再次拍落而下。 张悬长剑扬起,迎了上来。 双方战斗在一起,空间一道道撕裂,气流四处乱窜。 “张悬能不能获胜?” 自在天孔师驻地,洛若曦满是担忧的看过去。 她和孔师将力量传递给张悬,自身修为,已经降低到只有神王级别,不如之前那么辉煌了。 不过,级别在哪里摆着,只要力量足够,终有一天,可以重新恢复。 “凭借现在的实力,想要胜过……很难!除非……他能领悟超越帝君的力量!” 沉默了片刻,孔师道。 十几个帝君联合,都无法胜过狠人,即便他们将力量全部传递给对方,想要胜过,也没那么容易。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力量只有集中在一人身上,才有可能触碰到顶点,才有可能真正超越极限,突破自我! “超越帝君的力量?” 洛若曦眼神悠远。 父亲还清醒的时候,曾和她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无法做到,自己心爱的男子,能够做到吗? “他一定能……他有着一颗不屈的心!和对这个世界的傲然。” 看出她心中的疑问,孔师笑道。 …… 嘭嘭嘭! 连续几招下来,张悬虎口开裂,胸口出现了一道巨大的伤痕,狰狞可怖。 和孔师说的一样,即便融合了他们二人的力量,体内形成了完整的天道,依旧不是对手。 “哈哈,还以为多厉害,不过如此!”狠人冷冷一笑。 “反正不是你的对手,早晚都会被杀,既然如此,我想死在你最强的攻击之下……”深吸一口气,张悬停了下来,不在进攻,反而看向眼前的狠人。 “好,我成全你,给你最强的攻击……” 听他这样说,狠人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手掌扬起。 哗啦! 一道青光出现在掌心,猛地拍落而下。 果然是最强攻击,整个神界都发出轰鸣,宛如快要承受不住,再次被打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双眼紧闭,张悬并未躲避。 嘭! 脑袋炸裂开来,灵魂四处溃散。 “张悬……”看到这一幕,所有人都脸色一白。 洛七七宛如发疯。 云螭大帝等人也瞪大眼睛,不停哆嗦。 看到这一幕的孔师和洛若曦也全都一愣。 本意是让他突破桎梏,冲击超越帝境境界的,怎么不去反抗,甘心赴死? 这样,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好心? “不对,是不死帝君的不死之法……” 正在奇怪,孔师突然开口。 众人随即看到,脑袋炸开,甚至灵魂碎裂的张悬,胸口的吊坠陡然炸开,一滴血液悬浮而起,燃烧起来,形成了一团炙热的火焰,火焰中,一具完好无损的身影,缓步而出。 “他……借助对方的力量,和吊坠中的血液,将天道有缺和灵魂分离了?” 洛若曦瞳孔收缩。 浴火重生后的张悬,体内竟然没了天道图书馆,没了天道的干扰,脱离了天道! “他怎么做到的?” 孔师也满是不敢相信。 天道和灵魂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为了摆脱,他不得不魂飞魄散,借助幽魂池重新凝聚魂魄。 眼前这位,只被斩杀了一下,就彻底摆脱,用了什么办法? “我知道了……他用了狠人摆脱灵魂契约的办法……”洛若曦反应过来。 灵魂契约绑定主人和仆人,主人不解除,仆人就永远受制……天道图书馆也是这样,可以说是一种增强版的契约。 绑定了灵魂,不死不会脱离。 但……狠人借助那种特殊力量摆脱了灵魂契约,具体方法,张悬之前详细询问过,恐怕那时就动了心思。 这才故意拼死,让其施展出最强力量对他攻击。 借助这种力量,浴火重生,没想到,果然大获成功! “原来如此,这才是突破帝君的方法……” 从火焰中走出的张悬,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像是明白了什么,突然一招手,一侧的分身,立刻重新变成一朵莲花,飞了过来。 刹那间,与自身完美融合。 一眨眼功夫,众人感觉,眼前的张悬,像是变成了九天,九天就是他。 脚掌在地上轻轻一踏。 混乱的九天,立刻稳定下来。 九天混沌金莲,九天诞生时出现,能够稳定九天,此时分身和自我完美融合,不分彼此,也就等于他掌控了这种力量。 不仅如此,融合了九天混沌金莲的修为,他本就达到巅峰的境界,出现了松动,似乎随时都会突破。 “主仆情、兄弟情、师生情、父母情、爱情……融合在一起,原来就是世间万物,这才是人!” 面带微笑,张悬喃喃自语。 天道图书馆脱离灵魂的刹那,他明白过来。 是人看了世界,才有了世界,还是先有世界,后有了人? 是风动,还是心动! 这个问题,亘古不朽的困扰着无数人。 当然,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世界就算存在,又有何意义? 所以,突破爱情之后,是众生情!是交织天下的情感。 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有情才有世界,有情感,才能延续生命。 爱,是情。 憎,是情。 高兴,是情。 痛苦,是情。 离别,是情。 相聚,也是情! “万千情意,为我所用……” 一声低呼,张悬体内禁锢的境界,瞬间破开。 帝君桎梏,突破了! 一瞬间,仿佛触摸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和大门,灵魂得到了快速的滋养。 无数混沌之气,涌了过来,肉身也飞速提升。 之前只有吸收灵力,才能进步,而现在空间乱流、混沌之气,哪怕是对方的青光,都可以为我所有,不分彼此。 “你……”狠人没想到,自己的全力攻击,非但没将其斩杀,反而成全了他,气的“哇哇!”乱叫,一声怒喝,再次攻击下来。 “你怨恨高高在上的帝君,没在空间乱流中救下自己,是情;觉得曾是我的仆人,蕴含卑微和愤怒,是情;想要毁灭神界,发泄愤怒,是情;想要变得更加强大,同样是情……情感控制着你,你又如何胜得过我,不被我控制?” 淡淡一笑,张悬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亮,手掌轻轻一抓。 原本纵横无敌的狠人,就被无数情感细线,禁锢在一起,束手束脚,无法动弹。 只要有情,就要被他所用,被他控制! “你……” 狠人眼中满是惶恐:“张师,我是你的仆人,不要杀我……我愿意灵魂献祭……” “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微微一笑,张悬摇了摇头。 掌控天下之情,仆人之类对于他来说,已经没任何意义了。 杀了神级这么多人,伤了自己的女朋友,洛七七以及这么多朋友,今天,又怎么可能宽恕! “不……” 感受到他的果决,狠人瞳孔收缩,话音未结束,立刻感到身上一阵剧烈的疼痛。 嘭! 一刹那间,爆炸开来,化作无数灵气,向神界各处灌涌。 之前,潮汐海吞噬掉的所有力量,此时全部反哺回来,已经枯竭的荒野,重新焕发生机。 “这……” “这样就杀了?” 云螭大帝、不死帝君、玲珑仙子啊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刚才他们和狠人交过手,知道可怕,这么强大的人,竟然随手覆灭,这位张悬……到底达到了何种地步? 难道帝君之上,真的还有另外的境界? “他成功了……” 孔师和洛若曦,松开捏紧的拳头。 “这是天道的一部分,那我现在就归还天道……” 看到刚才从自己体内,被分离出来的“天道有缺”,依旧在空中悬浮,张悬轻轻一笑,屈指一弹。 嗡! 从重生就伴随他的图书馆,轰然镶嵌在神界的天空之上。 大钟般的鸣响,不断崩溃的神界,肉眼可见的缓慢恢复,混乱的气流,也重新聚拢起来。 崩塌的神界,终于停了下来,干枯的灵气,也伴随狠人的死亡,慢慢复苏。 “看来,神界要重新迎接灵气复苏时代了……”张悬一笑。 潮汐海的窟窿,伴随天道的补全,已经恢复,神界恢复以前的盛况,只是时间问题。 “张悬,这边来……” 刚做完这些,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张悬愣了一下,一步跨出。 这一步,不知飞了多远,随即看到一个青年站在面前。 正是之前传授自己剑法的那位。 “前辈,你……” 看到是他,张悬一愣。 之前就觉得这位,深不可测,现在才发现,比起自己,也只差了一丝而已,已然达到了帝君的最巅峰,比起之前的洛若曦,都强大不知多少。 “直呼我名字即可,我叫……聂铜!”青年身上散发出一往无前的剑意,淡淡道。 “聂铜?”张悬皱了皱眉。 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跟我来,带你见我哥哥!”叫做聂铜的青年莞尔一笑,向前跨步而出。 张悬紧跟在身后,不知飞了多远,在一个山峰前停了下来。 随即看到了另外一个青年。 容貌比他大不了多少,双眉上扬,给人一种深邃不可看穿之感。 “这实力……”张悬一颤。 眼前这位青年的实力,竟然比他还要强大,同样突破了帝君的桎梏,而且修为更加深远厚重! “在下,聂云!”青年淡淡一笑,看了过来:“也就是……聂灵犀,你口中洛若曦的父亲!” “若曦的父亲?” 张悬一震:“你……是神界天道?” 之前洛若曦说过,自己的父亲,是天道,怎么都想不到,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我一气化三清,一部分灵魂,变成了天道!再说,这个世界,是我创造的,说我是天道也无不可!”聂云淡淡一笑。 张悬不敢相信。 神界竟然是眼前这人创造的? 那他的实力,该有多强? “不对,如果神界是你创造的,你又是天道,为何任由狠人肆虐,而不出手……”张悬看过来。 如果不是自己突破,神界极有可能彻底崩塌,为何眼前这人,不管不问? 甚至连女儿的生死,都关心? 没回答他的问题,聂云淡淡的看过来:“你认为……神界之上,还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吗?” “这……”张悬停顿了一下:“应该有吧……” 虽然没见过,但既然他能修炼到这种境界,或许其他人也可以,甚至更强。 就好像眼前这位。 “我曾怀疑,神界之上会有更强大的生命,所以用尽全力窥视,最终引来了更高世界的反噬……一个手掌破空而下!” 聂云看过来:“当时如果我躲闪,极有可能整个神界都会被抹平,再没有半个生命……所以,挡下了这招,但也因此,化身的天道被分裂出去。” “这种情况,我想恢复,只是一道意念而已,但……我明白,想要真正超脱神界桎梏,去探索手掌由何而来,神界之外,又有什么……单靠我一人很难做到。所以,想要看看,有没有生命,能够突破帝君桎梏,达到和我平齐的地步!” “所以,就将分散的天道意念,送到最底层的世界……分别赐予原本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和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而你,最终没让我失望!” 聂云笑道。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魂,这样说来,我穿越,也是因为你?”张悬心中一震。 难怪,能够穿越过来,没想到都是眼前这位所为。 “呵呵!”聂云轻轻一笑,道:“本身属于这个世界,就有着对世界的敬畏,想要突破世界桎梏,难度要大得多,我也是心念一动,并没想到,你真的能够成功……” “我……”张悬脸色一红:“如果不是孔师,我根本不可能达到这种地步……” 没有孔师的无私奉献,想要达到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做到。 “机会我给他了,没把握住而已。和灵犀的比斗,其实就是他突破的最佳机会,可惜,他选择了退避,以为自己留了后手,可以全身而退,实际上却是失去了勇猛精进,面对超越我们的人,如果连这点精神都没有,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聂云道。 张悬沉默不语。 当时二人的战斗,他都看在眼里,孔师的确在果决上有些欠妥。 也有可能,他不愿意斩杀洛若曦吧。 可惜,就这一念之间,错过了晋级的机会。 “如果孔师获胜,若曦就会死……”片刻后,张悬看过来,眉毛皱起。 难不成,眼前这位连女儿的生死都不管了? “有我在,她不会死……”聂云淡淡一笑:“你现在的实力,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了,你觉得二人的实力,生死关头,想要救人,能不能做到?” “这……”张悬苦笑。 突破帝君,和帝君,是两个概念,如果他真的愿意出手,的确可以在最后关头将人救下,而且保证,一点伤都受不了。 “灵犀,是我另外一个妻子洛倾城所生,所以她伪装的名字,姓洛……为了能让她相信,不感情用事,到现在一直以为我还陷入昏迷……” 聂云苦笑一声:“我这个爹也算做得够狠了……这样吧,这件事还是你和她解释吧,毕竟,她现在的心思,已经转移到你身上了,我这个老爹,估计都想不起来了……哈哈,我暂时就不出现了,躲避上一段时间再说,不然,真怕她闹得天翻地覆……” 看到眼前这位如此不靠谱的老爹,面皮一抽,张悬只好答应:“好吧……” 不答应也没办法,谁让自己拐走了人家的女儿…… “天道图书馆,是我一道意念所化,是根基,也是桎梏,你能靠自己的能力,突破桎梏,说明了能力和潜力,将来前途无量,我女儿能和你在一起,做父亲的,也算欣慰了。” /90/90878/32104927.html 第560章 郡王妃要生了 大晚上地闹出这么大声势,最后不给个交代肯定说不过去。 段隋有一种哑巴吃黄连的委屈,又不得不承认傅九衢说的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于是,他雄赳赳的进来,灰溜溜地出去,在无数的目光注视下,灰头土脸地摇了摇头,带着侍卫离开,然后硬着头皮将天水阁翻找一通,引咎领罚。 离开天水阁,程苍就站在桥头。 一个人在微风中静立着,怀里抱着腰刀,平静如水。 但段隋这会儿气大了,总觉得这家伙是在看他的笑话。 他耷拉着眼皮走近,问程苍:「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程苍轻声,「嗯。」 段隋大惊失色:「为什么我不知道?」 程苍微微撩他一眼,没有多说。 段隋像模像样地叹一口气,「我就说嘛,两位主子恩爱得像一个人似的,如胶似漆,怎么突然就翻脸无情,琴瑟不调了,原来是这样……」 又啧一声,想到什么似的,意有所指地笑。 「你说,咱九爷这爱好,怎么就这么特别呢?」 程苍再看他,用一种看傻子似的表情。 段隋却以为他没有听明白,又补充:「怪不得人家说,家里的不如外面的,外面的不如偷来的,偷来的不如偷不着的……」 程苍:「……」 ·· 辛夷望着傅九衢那张冷冰冰的脸,笑着坐下来。 「段侍卫别的不说,忠心是数一数二的……」 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要不是凭着对傅九衢的绝对忠诚,一般人肯定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哪会不管不顾地替主子捉女干? 傅九衢哼声:「他那是没脑子。」 辛夷轻轻地笑一声,「没脑子和歪心思,你选哪一个?」 傅九衢黑眸微微转过来,盯在她脸上。 「让银霜传信叫我,不会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吧?」 「当然不是。」辛夷回视过去。 这时的傅九衢,俊脸上已然恢复平静,笑容淡淡,眸底添了几分戏谑和期待,「那是为何?总不会是想念我了?」 辛夷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抬了抬眉,「只是想问你,跟郁家小娘子谈情说爱这么久,难道就没有探出点什么消息来?」 傅九衢轻哼一声,「还是问案子。」 辛夷纳闷地道:「不然问什么?」 傅九衢懒洋洋回敬,「后宅不得干政。」 两个人经常会拌上几句嘴,无伤大雅的事情上,辛夷不跟他计较。 这话一听,她当即就笑了。 那怀孕后圆润了不少的脸蛋,白皙柔和,一笑如云开月明,极是招人,「上次你说的那些,我听完很是为你担忧,怕你的反其道而行是要跟人家鱼死网破,走什么极端……」 顿了顿,她朝傅九衢扫过一眼,幽幽地叹。 「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哼!傅九衢眼色噙笑,瞥着她,兴致缺缺地道:「告诉你也无妨。」 如果母机系统背叛他,是为人操控,要针对他这个人,那么,获得系统掌控力后要取他的性命易如反掌,可直到如今,他仍然活得好好的,主线副线也一直在既定轨道中,这个世界的秩序也没有发生丝毫的改变…… 秩序才是主宰世界的根本。 这说明什么? 那一只更高维度的「上帝之手」,也就是傅九衢心心念念那个「死掉的母机系统」,眼下仍处于公正和中立状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辛夷问:「那郁渡所言的控制又从 何说起?」 不是系统,何人有这么强大的掌控人心的力量? 傅九衢:「这个我也困惑过,因此怀疑过系统……但眼下我更倾向于,人为力量——北宋秩序里的人为。」 辛夷望着他沉凉的眉眼,微微摇头,轻声道:「这个世界何人有这等本事?以一己之力操控另一个人?」 傅九衢:「别人或许不行,但有一个人可以。」 辛夷:「谁?」 傅九衢与她对视,慢慢道:「他的母亲,郁氏。」 磨坊巷口那个卖皂角的佝偻老妇人的身影下意识跳入脑海,辛夷身子略微紧绷,莫名觉得头皮发麻。 「你怀疑是郁氏所为?可是,什么样的母亲才会那样对待亲生儿子?」 孩子尚未出生,但辛夷在日复一日地感受孩子成长,已然有了身为人母的共情心,很难想象郁氏会亲手陷害自己的儿子。 傅九衢冷笑一声,「如果这就是她以为的爱呢?」 辛夷:「你是说……」 傅九衢道:「一个母亲,总想为儿子争来她以为的全天下最好的东西,不管儿子要是不要……」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辛夷瞥他一眼:「可是,就算她有那个心,又哪里来的力量?」 傅九衢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是摇了摇头,淡淡地一笑。 「至少,我的系统没有站到敌人的一方。我更愿意相信它只是失控,而不是背叛……」 「敌人?你的敌人到底是谁?」辛夷问。 傅九衢垂下眼帘,「你知道这个也没有意义。」 「怎么会没意义?这关系到我打不打得过的问题……」 看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傅九衢微微掀唇,笑了笑,「有我在,你一定打得过。」 辛夷看着他,「从你的经历来看,从小到大顺风顺水,只有母亲出事这么一桩打击,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敌人,那除了你的父亲,就是你父亲的外室和私生子……」z.br> 说到这里,她目光一沉。 「难道郁氏母子,就是你那个世界的冤家?他们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拥有那个世界的记忆,甚至拥有一些特别的能力?所以……就是他们在搞鬼?」 傅九衢沉吟片刻,缓缓地笑开。 「你猜得不错,我一直怀疑那对母子从中作梗,但我不清楚老傅究竟让他们参与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是主动、还是被动……」 他微微一顿,又道:「正如我在意识传导的时候发生意外一样,那对母子会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又会不会恰好传导到郁氏母子身上,目前仍是疑问……」 辛夷思忖一下。 「也是,做坏事的人大多不认为自己是坏人。郁氏母子的命运这般不堪,那对母子怎么会对号入座,甘愿受辱?」 傅九衢道:「老傅为人狡猾,我和他斗智斗勇多年,连那对母子的蛛丝马迹都查不到……」 辛夷将手放在小腹上。 今晚,肚子里的孩子动得很是厉害,她不得不随时安抚。 窗外的雨嘀嗒落下,让傅九衢的声音变得轻忽不定。 「但他们姓高,不姓郁。」 姓高? 摇曳的烛火突地一晃,映得傅九衢俊朗的面孔极为沉郁。辛夷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那情绪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很快又被肚腹里传来的不适打断。 「唔……」 她突然抚住肚子,皱起眉头。 「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傅九衢看她脸色都 变了,弯下腰来扶住她。 「是不是要生了?」 辛夷没有生过孩子,但对妇人分娩的事情有很多理论知识。眼下,肚子里的孩子动得很是剧烈,前一刻觉得只有腹中不适,转眼间就隐隐有了下坠的疼痛感。 「有可能……」 离预产期还有七八天,但这个时间本就没有绝对准确的说法,越是这么认为,疼痛感越是强烈,心里越是慌乱,越有宫缩的感觉。 大夫也怕生孩子,尤其在古代。辛夷额际浮出虚汗,一把抓住傅九衢的手臂。 「快,先扶我去床上,叫周老和稳婆来……」 傅九衢弯腰将她横抱起来,轻轻地放到床上,转身就走。 辛夷看他去大门的方向,惊了惊。 「你从窗户离开,我让杏圆和桃玉去传话。」 如果傅九衢从天水阁的大门走出去,那么两个人感情不和的戏码就再也演不下去了,这个秘密也会被人揭穿。 傅九衢扭头望过来,黑眸深浓。 「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 辛夷疼得眉头紧皱,不等出声,傅九衢已大步出去,用力拉开门。 「来人!」 一个声音应下,杏圆和桃玉又惊又喜的跑过来,接着便是一阵丫头婆子奔走相告,忙碌惊呼,脚步声重重叠叠。 这时,庭院的雨帘下,一个高瘦的人影匆匆而来,大步踩上台阶,走到傅九衢的面前,脸色沉沉地看他一眼,小声耳语。 「郡王,沈大人那边有消息……」 /90/90878/32105234.html 第561章 陪产 傅九衢和来人对视一眼,示意他跟上。 周围是来去奔走的丫头婆子,人影重重,空气里都散发着“郡王妃要生了”的紧张气氛。 傅九衢走到回廊尽头,听不到声音了,方才正色问: “你详细说说……” 梁仪望一眼回廊那头灯火辉煌的忙碌。 “沈大人说,今晚在脚店等郡王,见面再细说……” 傅九衢皱了皱眉,“今晚我去不了。沈光栋没说什么情况?” 梁仪瞥一眼他的脸色,点点头:“沈大人只说那老妇行事异常,神神叨叨的,还有,在她家后院发现一种奇花,样貌丑陋,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奇花? 长得丑还恶臭的奇花? 傅九衢略一凝视,回廊那头便传来惊呼。 “周老先生到了,周老先生到了!” “让路,让开让开……” 那个大着嗓门嘶吼的人是段隋。 但见他健步如飞,从天水阁外疾奔而来,手上拎着腰刀,背上驮着胡须花白的周道子,气喘吁吁,双眼瞪得像铜铃一般,一路跑一路喊。 周道子让他颠得上气不接下气,屁丨股坐在刀柄上,整个人快要散架了,不停地拍段隋的背安抚。 “莫急,莫急,段侍卫慢慢走,仔细看路……” 段隋大声道:“生孩子都不急什么时候急?你老人家放心,我心明眼亮,不会摔了你。” 周道子紧紧抿着嘴唇,慌得跟什么似的,拎着药箱揪住他,脸都吓白了。 不看到段隋还好,一看到他,傅九衢眉头就情不自禁地皱了起来。 在他看来,辛夷那个九哥办的事情处处妥贴,风雨不透,唯有一桩很不靠谱——那就是收了段隋这个二愣子做贴身侍卫。 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唉!傅九衢扭过头来,对梁仪道:“你马上去见沈光栋,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派人盯紧磨坊巷那母子两个,半分不可松懈,等明日天亮,我再去见他……” “是!”梁仪拱手。 傅九衢略微停顿。 又道:“但有一点,万不可打草惊蛇,更不可让对方发现盯梢。” 梁仪抬头看他,再问一声,“那奇花,可要摘来一朵,请周老先生辨别一下?” 傅九衢摇头:“摘不得、动不得。你放心,我回头再机会问一问郡王妃。” “是……”总归今天晚上不是个好机会了。 梁仪再次朝傅九衢行了行礼,在此起彼伏的喊声里离开天水阁。 宁静的夜色被打破,气氛紧张。 这个时候没有人在意为什么郡王会在内室,为什么是第一个发现郡王妃这么快发作的人,星星点点的府邸里,都在为郡王妃和小主子祈福…… 女子生孩子,命大喝鸡汤,命小见阎王,那是实实在在地闯鬼门关,尽管辛夷在产前已然做好万全准备,包括有计划的正胎位、练身体,备药、备仪器,仍然无法避免未知的风险。 内室的帘子拉下来了。 屋子里,辛夷刚刚发作,精神尚好,情绪也平静,在紧张的备产中,还在与周道子和两个稳婆勾通生产事宜。 傅九衢急匆匆回来,就被人拦在门外。 “郡王留步……” 丫头婆子都诧异地看过来。 周道子捋着胡须,笑道:“请郡王在外稍事等待。郡王妃体健心安,不会有事的。” 妇人生产,男子不可进入产房,这是规矩和惯例,从皇帝到百姓,无不遵从,广陵郡王自然也不该例外。 傅九衢心急如焚,可是看一眼面前严阵以待的众人,沉吟片刻,还是皱眉坐了回去,一张冷峻的面孔,平静得可怕。 暮色里的灯火,像一朵朵挣扎的灵魂。 傅九衢坐在靠椅上,盯着其中一盏,一颗心像被泡在冰水里,被酸甜苦辣反复地熔炼……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夜渐渐深了。 起初还好,丫头婆子来来去去,个个紧张又欢喜,都说郡王妃状态很好,孩子胎位也正,很是顺利。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屋里的稳婆急了,喊声一句比一句大,辛夷的呻吟也一声比一声痛苦。 屋外帮不上忙的一群人,开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气氛变得低压阴沉。 辛夷的叫声一时轻一时重,每一下就像是撞在傅九衢心上的尖刀,割着他的肉,一刀一刀,生生刺痛。 拳头更是攥了又松…… 深呼吸,再呼吸。 一次又一次,他酝酿了许久的平静被打破,冷目一凝,猛地站起来。 “九爷——”人群里传来呐喊和尖呼。 周道子见状也是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来拦。 “污秽之地,郡王不可入内!” 傅九衢冷笑,“让开!” 几个人拦上来,神色紧张地堵在门口,脸都涨红了。 有人低声劝阻道:“产房之内,血光冲撞,大不吉啊。” 嘈杂声嗡嗡作响。 傅九衢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 听不见,看不见,脑子里只有一幕幕血腥的画面。 一想到辛夷正在经历的苦处,他手足冰凉,声音喑哑而冷漠。 “我的妻子在九死一生地闯鬼门关,你却跟我说,污秽、血光,大不吉?” “郡王,你且听老夫说……” “滚!” 一个字如催命符咒。 他看着人群,逆着光的双眼黑若深潭,愤怒而凶狠。 在辛夷撕心裂肺的痛呼声里,他握住拳头如若杀神,视线里燃烧着灼人的火焰,将试图阻止的周道子恶狠狠地拽开。 “谁敢拦我,杀一儆百!” 嗡的一声,众人四散开来。 再看傅九衢,他眼里血气弥漫,好像在经受着抽筋扒皮般的痛苦,英俊的面孔在这一刻变得十分恐怖…… 只一瞬间,在诡谲的静默里,傅九衢高挺的身影已撩开帘子,闪身而入,只留下一群呆怔的人。 ·· 产房里只有三个丫头和两个稳婆。 灯火昏黄地笼罩在辛夷的身上。 她一身雪白中衣,神情痛苦地躺在床上,小脸煞白一片,头发湿透,满脸是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这个时节暑气重,尽管已是凌晨,屋子里已早备了冰盆,仍是热得像个蒸笼一般。 傅九衢从门口走到床边,脊背已然汗湿。 不是热,是紧张…… 每走一步都像煎熬,如临深渊。 其实他不该来。 就算没有男子不入产房的忌讳,他也没有资格在这个时候守在她的身边…… 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浑身的血液像奔腾的野马在四肢百骸拼命地挤压、呼啸,意识被一种狂躁而疯狂的情绪左右,双脚情不自禁地走向她…… “十一,别怕,九哥来陪你了。”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81/81159/29326506.html 第562章 我有儿子了 九哥? 辛夷脑子嗡地一下,有片刻的呆滞。 模糊的视线里,男子衣襟飘动,一张俊美的面孔上写满了担忧,艳容绝艳眸色温柔…… 她神智在霎时的欢腾后,很快清醒过来。 “你……你出去!这里不该你来……” 辛夷咬紧牙关撑着肩膀,扭过头去,虚弱地呼喊。 “杏圆,让郡王……出去……” 生孩子的画面绝对谈不上美感,对辛夷来说,傅二代同志是战友、是朋友,但还不是那种可以让她放下矜持去坦然面对的关系…… 在他面前劈开腿生崽? 一想到那个画面,辛夷汗水便大滴大滴往下淌。 “不要过来……杏圆……桃玉……湘灵……” 辛夷汗湿的脸胀得通红,用力咬着牙,近乎扭曲地叫着人,想让她们将傅九衢赶出去。 然而,在傅九衢冷冽的目光里,丫头不敢乱动。 辛夷弱弱地吐口气,“你……别添乱了……求你……” 傅九衢眉头紧皱,黑眸深深烁烁,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把心一横,三两步冲过来,一把握住辛夷的手,将头低下去,目光如炬地盯住她。 “我就坐在这里,守着你……” “出去……”辛夷声音都哑了,有气无力,“拜托……” “不。”傅九衢心疼地抚一下她汗湿的额头,弓身贴上去,轻轻一吻,宠溺般低声哄慰,“十一别怕,九哥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傅九衢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场面。 那盆里的血水,那被褥上连成片的血块,那冲鼻的血腥味,将他的肺腑搅了个翻江倒海。 他握住辛夷的手,眼皮在颤,心在抖,手指都在微微战栗。 “你要是痛得受不了,就咬我……”他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满心满眼都是眼前的女子,几乎忘了自己…… 忘了自己是谁,只会巴巴地将手指凑到她的唇边。 “你咬我……分散一下疼痛感……” 辛夷瞪大双眼,紧紧抓住被子,在他一声比一声温柔的“九哥”里,喉头像被堵塞,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有大口大口的喘气。 “郡王。”稳婆哀叹一声,正要劝说,发现辛夷身子紧绷,宫缩却比方才更为剧烈了。 “郡王妃用力!用力呀。”稳婆再顾不得其他,一面呐喊,一面轻按她的肚腹。 杏圆和桃玉两个丫头,不停地换热水,准备热巾子,急得满头热汗。 湘灵更是急得双眼含泪,“姐姐,你就让姐夫在这里陪你也罢……方才你不是还念着他,喊着他吗?” 辛夷睫毛微动,与傅九衢望个对眼。 傅九衢微微一笑,“我在这里,乖,不要怕,九哥在这里陪着你。” 这一声声,一声声,一声声的九哥。 将辛夷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喊了起来…… “九哥!”她突然收拢双手,紧紧揪住被子,张嘴咬在傅九衢的手上,啊的一声大喊。 “九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傅九衢眼眶一热,“九哥在这里,在这里的,一直陪着你。十一,欠不要紧张,坚持住……” 辛夷摇了摇头,泪水顺着眼眶流下来,语无伦次地呻吟。 “我知道生孩子会痛……我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痛……” 傅九衢握住她的手,“痛就咬我,让我和你一起痛。你别便宜了我,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应该一起痛……” 辛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泛泪的眼睛露出一丝笑,坚强得让人心疼。 “你……真的是九哥吗?” “是。”傅九衢吻她的手背,“我真的是。” 辛夷呵一声笑,神情有些涣散,“我是不是……在做梦……” 傅九衢抬起脸,黑眸悠悠一荡,“一梦可抵关山万里。颠倒红尘,乱去浮生。十一,这不是梦……” 辛夷盯住他的眼睛,嘴角一牵,喃喃问: “杏花林里问国手……” 傅九衢:“五丈河畔找辛夷。” 辛夷:“我若是惹祸?” 傅九衢:“那一定是祸的不对。” 辛夷:“新娘子、生得俏,胭脂面颊杨柳腰。” 傅九衢:“合卺酒、鸳鸯被,杯含玉液影相交。” 辛夷:“彩缎牵巾……” 傅九衢:“绾一同心。” 辛夷睫毛不停地颤抖,唇角抽搐般牵引几下,额上是大滴大滴的汗,几乎迷离了双眼,声音更是虚弱得几不可闻。 “脐下三寸,胭脂痣。是也不是?” 傅九衢迟疑一瞬,“吾甚爱妖,且自甘堕落。你说是也不是?” “九哥!”辛夷的泪水决堤而下,狠狠抓住他的手,“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真的等了你好久……好久……啊……” “对不起,对不起。十一,我来迟了,你受苦了……” 傅九衢将脸贴在她的手上,一遍遍地说着抱歉。 辛夷手背满是湿濡,分不清是她的汗,还是他的泪。 她笑开,如花绽放,眉间眼底皆是明媚和温暖,在铺天盖地的喜悦里,意识迷离而沉醉,在一次比一次猛烈的宫缩和疼痛里,思维混乱得仿佛被人剥离。 男人的面容模糊、刺激着她的感官,意识只传递给她一个信息——九哥回来了。 “不要说抱歉……你回来了就好……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保护好你……” 没有人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傅九衢眼角却早已湿透。 稳婆突然惊喜地喊:“看到了,看到小主子的头了,郡王妃,用力,用力啊……” 辛夷盯着傅九衢,胀红的面颊是温柔的情意,唇角有迷离的笑。 “你回来了真好……就算现在要我去死……我也甘愿……” “不要说傻话,你不会有事的。” “……九哥……我好累……我撑不住了……” 微风舔舐着火舌,血腥味弥漫。 辛夷的声音,一字比一字弱。 傅九衢紧紧握住她的手,赤红着双眼,声音疯狂而不安。 “十一!你不会有事的,坚强点……” “九哥……”辛夷喉咙发紧,突然闭上眼睛,拼尽力量喊他的名字。 “九哥啊……” “哇!哇——哇哇!” 婴儿嘹亮的哭声震破天地,浓墨似的天空仿佛有流星掠过。天水阁里火光流淌,人们欣喜莫名的奔走相告。 “郡王妃生了,是个小公子。” ·· 沈光栋在脚店里睡了个囫囵觉,一直到天光亮开,被敲门声吵醒,这才打个呵欠坐起来。 “谁啊?” 小二在外面轻叩门扉。 “客倌,今早的白粥要咸的还是淡的?” 沈光栋神色一凛,一骨碌坐起来,飞快地趿上鞋子去开门。 门外的男子满眼血丝,却神采奕奕,在清晨的光线里,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光,温暖、亲近,浑身上下不见半分凌厉,让沈光栋几乎不敢相认。 “郡王?” 傅九衢一宿没有合眼,但人却精神得像换了副身子,一开口就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进了屋,坐下来,沈光栋赶紧倒上茶水。 “卑职昨夜在磨坊巷守了大半夜,五更方回,困得眼皮直打架,好在有所收获,等到现在,就是想要报与郡王知晓……” 傅九衢点点头,黑眸含笑。 “好。老沈,我有儿子了……” 沈光栋:“???”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好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81/81159/29326507.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