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 1 我是不停地寻找爱情,不管它的对与错。 陈婷最喜欢对自己说的一句话是,我是爱情主义。同样的,陈婷是阅尽他人的千百种爱情,不管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总之,爱情就是一种超越生死的东西。 至于爱情是怎样的,陈婷不知道。 所以在八月十叁日,陈婷将目光投向了那个站在小卖部门口买烟的男人。 他穿了一条泛黄的无袖上衣,一条宽松得好像马上就要亲吻地面的短裤,一双绿色的、已经起球的胶鞋。鞋的后帮已经被踩下去了,彻底隐藏在了男人裸露的脚后跟底下。 而陈婷,穿了一条吊带的碎花裙,风一吹,裙边就在她的小腿肚上制造柔和的触感。她的手里举了一支舔了一半的冰棍,此时正一滴一滴往下滴落黏糊糊的糖水。 霍小玉从饭店里推开门走出来,带出一阵高分贝的嘈杂,打碎了属于陈婷的平静。饭店里有两个男人追出来,在门口停下了脚步。霍小玉在门口和他们低声说话。门半敞着,冷空气一阵一阵地冒出来,陈婷感觉自己半边身体好像在冬天,而剩下半边,在夏天。 “小玉姐,那就说好了,下次还找你。”其中一个男人冲下台阶的霍小玉喊了声。霍小玉半转身朝他招手,脸上是蛮娇的笑容:“好嘞,那我可就等你了。” 陈婷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对话在过去重复过很多遍,从霍小玉拥有光洁的面庞到如今两叁条细纹悄然爬上她的眼角。霍小玉不年轻了,这也是她自身感到万分惶恐的一点。 身侧的那一阵冷意散去了。陈婷感觉到自己一下子被打入了夏季的囚牢,柴火被安置在自己的身下,熊熊燃烧着,连带着灼热了铸成牢笼的钢铁。 霍小玉从陈婷的身边走过去,没几步路,就发现陈婷没跟上,只好停下来转身看着陈婷,不耐烦地催促陈婷:“没点眼力见哪?不知道跟上?在哪条街丢了人,我可不找你,由你去吧!” 陈婷被霍小玉一惊,猛地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冰棍。已经是化了小半,糖水从指尖淌到了手背。等陈婷再反应过来去搜寻那个男人的身影时,那小卖部门口已经是空空荡荡、人去楼空了。 2 霍小玉在做什么事,陈婷完全不知道。于陈婷而言,霍小玉总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带回来一笔钱,然后抽出一张递给陈婷,让她去小卖部买包烟。每当这个时候,霍小玉的脸上才有几分好颜色。 小卖部的那个胖女人都已经认得陈婷了。每当陈婷去买烟,胖女人总是笑眯眯地说上一句:“又替你妈买烟啊?” 这还是好受的。若是换了那个很瘦很瘦的男人,总是眯着眼,歪着头上下打量陈婷,然后说:“你长得跟你妈一样漂亮。” 烟拿到手,就要回到那个逼仄的房间去了。霍小玉和陈婷的东西从房间门口一直堆到了床边,霍小玉每次找衣服穿的时候都要生气,顺便咒骂对门的老太太。 原本家里的一些杂物是放在楼道里的,但是对门的老太太说什么有碍观瞻,让霍小玉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了扔家里去。那日霍小玉刚睡醒,从床上下来,蓬头垢面地盯着老太太看了一阵,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老太太没管她,自顾自进家门去:“人长得漂亮,脾气倒大得很。” 霍小玉的火气没处发,一转身看见陈婷,不由得闹了脾气:“看什么看?还不快去拿进来!” 陈婷不吭声,到门口把东西一件一件搬进来。 霍小玉发火的时候,沉默是最合适的。陈婷心里明白。 其实东西倒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左右都是一箱又一箱的零碎。只不过有时霍小玉喝醉了酒,从外面歪歪斜斜地走进来,看见个什么东西,就抽出来抱在怀里痛哭。 陈婷印象里有一回,霍小玉喝得烂醉,像一坨泥一样拍在了门上。陈婷把人拉进来以后,霍小玉一屁股坐在了那堆箱子上。像是孩童看见了感兴趣的东西不肯撒手一般,霍小玉非得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个什么来。 等到东西被翻出来捧在陈婷的眼前,陈婷才看清楚,原来那是块手表。表盘脏兮兮的,指针也已经不走了,但是此刻却被人像捧珍宝一般捧在怀里。 霍小玉的脸上是有点茫然且迷蒙的神色。陈婷猜那大约是酒精的作用。 霍小玉说:“那是他留给我的。” 3 陈婷也有过那么几瞬间,怀疑过男人之于女人的意义。如果说那晚霍小玉的样子给了陈婷一次巨大的冲击,那可能也未必。陈婷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憧憬、渴望爱情,是不可能因为外人的一次吐真言而改变的。至于以后会不会改变,谁知道呢?但是陈婷是真的疑惑了,但是她的疑惑没有让她去思考。她那十几岁的诚挚和冲动也让她来不及思考。 那个穿得不太体面的男人莫名其妙地叩响了她的心门。夜晚的陈婷在床上翻转着身体,思索着这个男人的一切,顺便幻想着如果有一个女人和这个男人在一起,那么他们之间会有怎样的火花。 陈婷从来没有想过,上天是如此地给她机会。霍小玉照常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纸币给陈婷,嘱咐她去买烟。就当陈婷正站在柜台前告诉胖女人自己要的香烟的时候,小卖部门前出现了一个她心心念念的人。 男人踢拖着胶鞋又出现了,懒懒洋洋地上了两级台阶,朝店里的胖女人说了句:“老板娘,来包烟。” 陈婷能够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只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秒钟,然后彻底滑过去,停留在老板娘身后的烟盒子上。 “魏淼,又抽烟?你前天不是才买了一包吗?”老板娘把烟仍在台面上,示意魏淼自己拿着。魏淼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才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靠。” 老板娘见魏淼拿出钱要结账,看了眼陈婷:“她没还结呢。” 魏淼倒是也不急:“不好意思啊。” 陈婷觉得这天赐良机,是不可放过的朝老板娘打听的好机会,便向后轻退一步:“你先结吧。” 魏淼先是一愣,然后倒也不客气:“多谢。”随后他把纸币递给老板娘,拿着烟就走了。陈婷的视线在他转过街角的那一刻便放弃了追踪,垂下了眼帘。 老板娘误以为是陈婷怕魏淼:“你别怕他,他连个混混都算不上。” 陈婷把霍小玉给自己的纸币递过去:“他是谁呀?” 老板娘一面数钱,一面回答陈婷的问题:“老街上魏家的儿子,取个名字带了叁个水,前两年全家都死光了。家里没人,两年就搞成这副德行了。” 4 陈婷问霍小玉:“老街在哪里呀?” 霍小玉站在窗边,吹气吐气间仿佛缓缓飘出一缕一缕悠长白色丝线,顺着风游动在她的周围。 “老街么,这里走出去转过两条街,拐个弯就到了。”霍小玉回头看陈婷,阳光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雾蒙蒙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陈婷低下头去摆弄桌上的时钟。钟已经没电了,不走了。 “我去买两节电池给它装上吧。”陈婷说。 “花那个钱做什么。”霍小玉在窗台上轻磕了一下烟灰,“你又不是不知道时间。” 陈婷不说话了。她确实知道时间。每天太阳起来的时候,就是天明,每天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就是天黑。至于夜晚,如果路灯愈发明亮,那就是愈晚。 那这事便算了。陈婷对自己说。 之后陈婷又去过几次小卖部,都是替霍小玉买烟。霍小玉这几日抽烟抽得更凶了,家里的地面上随处可见零落的烟蒂。 老板娘只是看了陈婷一眼,就转身去拿烟了。陈婷私下里打量了一圈,没见魏淼。也是,每次看见魏淼买烟,都是只站在门口,几乎连小卖部里面都没走进去。这样的话,又怎么会在店里看见他呢? 老板娘低头找零。陈婷觉得这时候倒可以搭两句话:“上次……” 老板娘抬头瞟了陈婷一眼:“上次什么?” 陈婷微顿了一下:“上次你说的那个人,家里没人的那个……” “噢,你说魏淼啊。”老板娘问,“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事。我只是很好奇,他为什么家里没人了……” “你说这个啊。这个就说来话长。反正就是有点不吉的事,一开始是他老子出远门办事,结果被车子轧死了,后来他老娘不知怎地上吊自杀,到最后连他那个几岁的弟弟都跳河了。这事儿没法细说,不吉利。” 5 陈婷转过这个弯,映入眼帘的就是老街那一栋栋陈旧的小楼。老街的那些小楼都又有些年头了,墙皮都掉了不少,灰白的墙体裸露着,隐约可见砖缝。这里原本是殷实的人家住的地方,一户人家一栋小楼。后来是有些人家没落了,开始把一楼二楼分开,一层自己住,另一层出租给外地人。也有不少人家走了的,房子转手了,有些是搬进了新的住户,有的则是闲置了。 在老街这条路上走着,看着那一栋栋小楼,陈婷在心里有点嫌弃自己。她觉得自己像书里写的变态,像那种在阁楼上开洞偷窥别人生活的人。现在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像极了在偷窥魏淼的生活。 于是陈婷落荒而逃。 之后的好几日她都没见到魏淼。陈婷心里想了很多个理由安慰自己,说也许是刚买了烟,还没抽完,又或者,那天他在老街上碰到了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可恶的变态,所以天天避开自己走。 陈婷心绪不宁了好几天,就连坐在书桌前都读不进书。书上的男女主人公正醉在爱情那甜蜜的海,彼此互诉衷肠,陈婷只能指尖搓着书页的一角,任由自己的思绪在狭窄的房间里飘荡。房间的另一侧,霍小玉半躺在沙发上,整一个人就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她的指尖夹着一小节烟,快燃尽了,正费劲地延续着一根烟短暂的寿命。霍小玉在自己身下这张混乱的沙发上找到了挑剔的目标,她伸手拉出一件垫在自己小腿底下的衣服,挑着看了两眼,秀丽的眉皱了起来:“这衣服是什么时候的?” 陈婷都没有回头。这种时候霍小玉是在挑剔自己过去的审美,自己回头也讨不着什么好话。 “切。”霍小玉把那条衣服随手扔到地上,一转头,看见陈婷坐着,便差使她,“去给我买包烟。” 陈婷合上书,站起来,一回头就看见那条躺在地上无辜的衣服。陈婷一脚把那条衣服踢开,要去找霍小玉仍在门口的钱包。 就在陈婷蹲在地上找钱的那会儿,霍小玉突然问了一句:“你看的什么书呢?” 陈婷已经点清了钱,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一只脚踏出了门框了。大门砰一声响,随即是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于是霍小玉的这个问题空落落地坠在一室寂静里,没有回音。 6 陈婷又遇见了魏淼。不过,这一次,陈婷几乎都结完账了。那个瘦男人摆弄着抽屉里的零钱,迟迟地没有给陈婷找钱。陈婷心里担心这个男人等下又说出什么“你真漂亮”的浑话,再用那种黏糊糊的眼神扫自己,所以站在柜台前的身体都紧张了起来,两条腿都紧绷着,准备随时接了零钱就跑。但是面前的男人似乎没想放过她,那双干枯的细长的手在一堆纸币里翻找着,漫不经心地划过各种颜色,然后搜寻下一个目标。 然后他的头抬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有一个人迈上了台阶:“来包烟。” 陈婷一转头,看见是魏淼。魏淼似乎对陈婷有两分眼熟,多看了一眼:“是你啊。结账了吗?” 陈婷点点头:“老板在找钱。” 柜台后的男人再不情不愿也要找出钱来了。男人把钱举在半空中,似乎等陈婷去拿。陈婷有些许犹豫,但是为了不耽误魏淼结账她还是打算去接。不过魏淼的反应更快,已经替她接过塞进了她的手里:“怎么老板找钱比老板娘还慢?你这店给你老婆开么好了。” 男人嘿嘿了两声:“今个运气不好,找半天找不到了。” “我还不知道你?结账。”魏淼把钱扔在了柜台上。 陈婷拿着烟和零钱,在转角的地方站着,脚尖踢着地上的一只瓶盖。没多久魏淼就也转出来了,正在拆那包新烟,抽出一支来,然后在口袋里摸打火机。陈婷看见他原本想叫他,但是魏淼已经注意到转角处有人了。 魏淼朝陈婷走了过来:“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想对你说,谢谢你。” 魏淼找打火机的动作停下了,那只手就那么插在兜里:“他就是那么一个人,你脾气硬点他就怂了。” 7 从霍小玉的钱包里抽出一张纸币去替她买烟似乎都成了一件愉悦的事情。并不是因为能看见魏淼,而是自从上次陈婷狠狠瞪了那个猥琐男人一眼之后,那个男人老实了好几天,连零钱都是放在柜台上让陈婷自己拿的。那种被凝视的视线消失了以后,陈婷感觉到了出门的快活。裙摆上的蝴蝶随着人的行止仿佛在翩翩起舞,陈婷踢着裙边,在阳光下兜兜转转,盯着布料上那一只蝴蝶,感觉自己也是一只蝴蝶。 这条裙子是霍小玉的。或者说,陈婷的每一条裙子都是霍小玉的。霍小玉的美丽是出人意料的,是倒在混乱的沙发上,脸埋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布料里都会让人夸赞的美丽。年轻的霍小玉热衷于各式的布料、各式的衣裙,用这些美丽的事物装点她年轻明媚的脸庞,或是她曼妙的身体,这都能让她感觉到满足。她的那些追求者也喜欢偷偷看一眼,然后在脑海里回忆她的五官和身上五彩的图案,比较着是人更好看还是图案更好看,到最后得到个结论,说图案美人更美。 年轻的时候霍小玉还是很傲气的,她觉得自己就是这个镇子上最漂亮的女人。但是年纪一上来,霍小玉自己也多了感慨。有一回喝得大醉,踉跄着回到家里,扑在马桶上大吐特吐,陈婷扶着门框看着她背上的花纹图案一抖一抖的,像楼下阿婆煤灶上快开的水壶盖。 霍小玉说,我不是这个镇上最好看的女人。我老了,比我年轻的到处都是,走出这个镇子,比我漂亮的也到处都是。 陈婷沉默在卫生间门口。她出门的时候,听到的话都是你和你妈妈一样漂亮,但是当她站在镜子前,她就清楚地明白,自己和霍小玉是不一样的。陈婷的五官像水墨画上的淡笔,一眼掠过,没什么冲击力。也许只有紧盯着看上几分钟,才能感觉到秀气的线条轻抽了人的心脏一下。 陈婷去厨房倒了一杯温水递给霍小玉。她不想安慰霍小玉,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满屋遍地的衣服是霍小玉美丽过也追求过美丽的证明。在陈婷心里,人哪怕只美丽过一个瞬间,都是值得的。 一杯水下去,霍小玉人清醒了点。她从卫生间慢吞吞挪出来,然后在地上那一堆箱子里翻找什么。 陈婷以为她又要去找她的男友们留给她的东西了。没想到这一次霍小玉抽出来的是一条裙子,黑色的裙面上几只蝴蝶欲飞似飞。 “给你了。”霍小玉把那条裙子团了个团扔向陈婷。 陈婷蹲下去,正要把裙子捡起来的时候,听见霍小玉低声细语:“这条裙子是你爸送给我的。” 8 陈婷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比如,自己是谁的孩子,怎么来的。关于霍小玉的流言一向有很多,有的说霍小玉是未婚先孕,有的说霍小玉是他人的情妇,有的说霍小玉是离家出走。不论是哪种,总之都不是好的故事。小玉这个名字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在别人尚且还叫英红、敏喜的时候,小玉这个名字就像是天然地带两分诗情画意。于是有人说,她可能以前在老街那一片住的,从那里跑了出来。有人反驳说,这不可能,老街那边一直就没有姓霍的人家。还有人听了这个名字摇头叹息,说怎么取了这个名,历史上也有个霍小玉,那可不是什么好故事。 除了霍小玉,人们也热衷于讨论魏淼。不过,对于魏淼,人们不爱讲他的过去,更爱说他当下在做什么。比如这两日天天见他在买烟抽,又或者在哪个做工的地方又见了他,还有说他最近又穿得不像样子的。每当陈婷走过那条街,碎语总是钻了一耳朵。 她跟魏淼的关系似乎只停留在小卖部共同的客户。陈婷替霍小玉买烟,魏淼替他自己买烟,有必要的时候会打个招呼,更多的时候魏淼看见陈婷只会点个头。老板娘似乎跟魏淼的话比较多,偶尔还聊上两句:“听说你最近做工去了?” “总要赚点钱啊。人总得抽烟吧。”魏淼又在口袋里摸打火机,他的外套上都是一道一道的灰印,“再来个打火机吧。” “不抽烟能省点钱,总该把日子过好了。” “男人嘛,总有好的一口。”魏淼笑了起来,转头看见陈婷,“给你妈妈买烟啊?” 陈婷点点头。 老板娘继续劝说:“你也别一天到晚缩在家里,房子那么大,一个人住不静得慌?也该学学别人家,转出去租出去什么的,赚点钱,买个房,讨个老婆,安心过日子。” 魏淼脸上的笑意消减了些,但是没完全褪去:“转不出去啊。再说,这再过去两个镇,只怕也没人想嫁给我做老婆。” “你可就别打趣了。头婚的找不到,二婚的还找不到吗?实在不行,带孩子的。你怎么看都不像是委屈人家孩子的人。” “别这么说。万一我真是委屈人家孩子的人呢?”魏淼在口袋里掏钱,“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9 陈婷在家里翻书,是闲得无聊。没有零花钱,就不像别的孩子有去处。霍小玉一向是很嫌弃陈婷一天到晚在家里窝着,但是也不催她出去玩,只是没什么好脸色。陈婷人在家中坐,心里在想魏淼这个人。不论如何,爱情的开始是奇遇和兴趣。虽然她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问,这真的是爱情吗?陈婷忽视掉了这个声音。 按霍小玉的说法,女人千万不能被男人骗,被男人骗了就完了。陈婷懵懂地点头,心里却冒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泡泡:所以到底怎么区分男人的爱是真是假?被骗到如何就算完了?所以,她真的是一个霍小玉被骗的产物吗? 霍小玉不曾解释她的这些疑惑,楼下的阿婆也不曾解释过她的这些疑惑。 于是某一天,陈婷从霍小玉钱包里抽走了一张纸币,走过几条街,到了一家没有胖女人和瘦男人的小卖部,点了点柜台中的一包烟:“一包烟。” 柜台后的阿婆疑惑地看了一眼陈婷:“家里大人抽烟?” 陈婷点点头。 陈婷手里捏着那包烟,站在老街的一条巷子口,低着脑袋盯地上的缝。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在做贼,但是很快就劝服了自己:自己是有正当理由的。 每当路上走过一个人,陈婷就偷偷抬头瞥一眼,看看是不是魏淼。如果不是魏淼,就继续低头在地上找东西盯。 等了小半个下午,陈婷几乎把各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比如今天魏淼不出门做工,就躺在家里抽烟,或者他又到小卖部买烟去了,再或者,他压根不走这条路。如果他不走这条路,那下次她就得换一个方向等了……等到天边要开始泛起橙黄色的时候,路那头慢吞吞地走过来一个人。陈婷站了一个下午,人累腿酸的,又无趣,已经在地上踢玻璃可乐瓶子,从一边滚到另一边,咕噜噜直响。 就在陈婷勉强在踢瓶子这件事当中找到一些乐趣的时候,一个黑影把她罩住了。陈婷抬头看,是魏淼。 魏淼显然有点惊讶:“你怎么在这?” 陈婷一脚把那个瓶子踢开,让它滚到墙角底下去:“我来送谢礼。”说完,陈婷把那包烟递到魏淼的面前。 10 现在陈婷知道魏淼家住在哪里了。魏淼的家就是老街上中央破破烂烂的那些房子当中的一栋,叁层的小楼。整栋房子由栅栏围起来,现在栅栏上已经长满了不认识的藤蔓,泥土也伸出长长的野草,混杂在栅栏里和栅栏外。花园的大门也生满了锈迹,没有上锁,就那么微掩着,随便一推就开了。陈婷跟在魏淼的身后,看他推开花园的门,又推开小楼的大门,然后走进一楼的客厅。 客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沙发,那张沙发也不知道遭受了什么,好几处裂开了,黄色的海绵裸露着,有些还突出了表面。餐厅里的桌子是四条腿瘸了一条,用一本书垫着,六把椅子少了两把。魏淼拉了张椅子让陈婷坐,然后自己脱了外套搭在另一张椅子上:“我去洗个澡。” 陈婷乖巧地点头,然后目送魏淼到楼上去洗澡。待楼上传来细微的水声后,陈婷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陈婷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发现一边还有一扇门。推开门进去,发现这是一间琴房。一架叁角钢琴被安置在房间正中央,四周的书架上一半全是琴谱,另一半满是灰尘。就连那架钢琴上也有一层厚厚的灰尘,看得出来起码有年头没有人动过了。 楼上的水声停了。陈婷立刻退出房间,回到餐厅去安静坐着。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魏淼穿了一条背心走下来,看见陈婷和桌上的烟便开口了:“烟你拿回去给你妈妈吧。我也没帮你什么。” “我妈妈不抽这包烟。”陈婷说。 魏淼似乎有些为难:“那你去退了。小孩子乱花什么钱呢?” “你不抽这包烟?”陈婷心里无比确定魏淼他抽的就是这包烟。都碰见过那么多次了,她早就记住了。 “抽。但是……” 陈婷打断他的话:“那就抽啊。” 魏淼脸上的神情复杂:“小孩子家家……” “现在那个男的不会再欺负我了。我后来狠狠瞪了他,他现在都把钱放在柜台上让我自己拿。还有,我不是小孩子。”陈婷转过去看魏淼,“想谢谢你,不可以吗?” 魏淼看着陈婷,深深地呼了口气:“当然可以。” 11 之后陈婷找过各式各样的借口去敲魏淼的门。比如下雨了没有雨伞,又或者路过太渴了,更离谱的是有一回陈婷实在想不出借口了,大脑还在飞速运转,手已经下意识敲了门。魏淼很快地开了门,看着抬着手还在想借口的陈婷,脸上满是无奈:“进来吧。别想借口了,我听了都头疼。” 陈婷感觉到了尴尬。还没走进去几步,就听见魏淼的声音传来:“烧水壶在厨房柜子里,雨伞在门口柜子里,衣服在楼上衣柜里,走不动了自己找把椅子坐,别问我花园里是什么花,我也不知道,太无聊了我也没办法。”这一句说完,魏淼又小声碎嘴了一句:“他妈的,过去十八年都没这么精细。” 陈婷刚张嘴准备说点什么缓解一下自己的尴尬,就被魏淼打断了:“祖宗,求你,别说,什么都别说。” 陈婷闭上了嘴。 陈婷发现魏淼这个人特别无趣。他在家仿佛就是躺着,站着,然后抽烟。二楼的书房里有很多书,塞满了整个书架,但都是灰,魏淼从来不看。陈婷觉得他应该摸都没摸过这些书。魏淼最经常做的事就是人靠在二楼的楼梯口,然后抽一根烟,不知道望着哪个方向发呆。有时候陈婷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他都没注意。 “你在想什么?”陈婷问。 魏淼的视线转移到陈婷的身上,然后伸手把烟在楼梯扶手上熄了:“没什么。”陈婷这才注意到,那一小块楼梯扶手上坑坑洼洼的,全是烟头烧出的黑点。 魏淼说:“小孩子家,别管大人的事。” 陈婷再一次反驳:“我不是小孩子。” 魏淼轻笑了一声,好像在嘲笑试图伪装成大人的小孩。陈婷不和他多说,自顾自溜进书房去找书读。书房的门半敞着,陈婷从陈旧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动褪色的封皮,脆黄的纸页发出不堪受力的声响,鼻息之间能嗅到轻微的烟味。这说明靠在楼梯间的人又抽了一支烟。 很多个清晨或黄昏,响晴或落雨的日子,陈婷和魏淼都是这样度过的,两人像两朵轻飘的云,被一扇门隔开,只有一小缕似有似无的烟的气味,像一条无形的绳,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12 陈婷顺着昏暗的灯光往家走。等到了家门口,她才弯腰去找藏好的钥匙,就听见背后的铁门一声响。陈婷转身去看,看见是对门的老太太穿了条条纹睡衣站在门口,头发都混乱地卷翘着。 “管管你妈,一个晚上在家里狼哭鬼嚎的,不知道是在干点什么。”老太太说完话,就砰一声关上了铁门。 陈婷低下头去找钥匙,钥匙还没摸到,就听见自己家门也悉悉索索地被打开了。霍小玉穿得还是出门的衣服,头发已经一条一条缠起来了,像极了一大团打结的海藻。霍小玉朝对门的大门大喊:“我在我家里关你什么事啊!老婆子神经病吧你!” 陈婷闻到了霍小玉身上那浓重的酒精味,熏得她差点想逃跑。可是她不能跑。 陈婷费劲地推着霍小玉这个人,让她进门。霍小玉看起来挺单薄的,但是劲儿很大,陈婷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人弄到沙发上倒着。这中途霍小玉还冲对门骂了好些污言秽语。霍小玉瘫倒在沙发上,嘴里碎碎念着不知道哪跟哪的事。 “他骗人,他骗人!他说过要回来的……” “谁知道他走了,还是没走,结婚了,还是没结婚……谁知道呢?我有错,我没错……” “妈……你的玉镯子……他偷我钱了!” 陈婷任由沙发上的人七零八碎地说着话,去厨房找烧水壶给霍小玉烧水。等水的温度稍微凉了下来,陈婷才把水端到霍小玉嘴边。她刚想喂霍小玉,没想到霍小玉一巴掌把水杯打开。玻璃杯子在地上碎了,一片一片的碎片和碴子在灯光下看起来像碎了一地的宝石。陈婷的上衣湿了一片,她能感觉到水比皮肤更烫,顺着皮肤慢慢滑下去。 “你是不是偷我钱了?”霍小玉突然坐起来,紧盯着陈婷。 陈婷不知道霍小玉是在说胡话还是真话。她没吭声。 霍小玉狠推了一下陈婷。陈婷还是没说话。 “你说话啊!”霍小玉尖叫起来。 对门又传来铁门的一声响。然后老太太拍起了这边的门:“开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开门!” 霍小玉咒骂了一句:“婊子!” 陈婷人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疼了一下。是霍小玉突然扇了她一巴掌。后知后觉,陈婷意识到霍小玉那句婊子可能是在骂她。 13 没管霍小玉,也没管老太太,总之陈婷又跑出去了。出门的时候老太太的目光是惊异的,她似乎没想到陈婷竟然抛下霍小玉跑走了。她似乎还想找陈婷约束一下霍小玉。陈婷在路上缩着走路,感觉到上衣湿透的那处冰凉冰凉的。陈婷想,随便她们吧,让她们打起来了,我管不了了。但是我又能去哪儿呢? 路上空旷,一个人影也没有。今晚总要找个地方睡吧。也许有个地方能让我过一夜。 陈婷准备去敲魏淼的门。晚上的老街更加幽深,几条巷子黑得都看不清。陈婷抱着胳膊转过弯,就到了魏淼家门口。花园的门还是微掩着,小楼的门也没上锁。陈婷摸着楼梯把手往上爬,踩在楼梯上有轻微的哒哒声。大概是没关窗的缘故,风灌进这栋小楼,发出呜呜声。陈婷感到有些害怕。她想到一个不太美好的可能,万一魏淼今天上夜班什么的,那怎么办? 陈婷哆哆嗦嗦爬到叁楼,心里在想:魏淼这个可恶的男人,难道连电费都要省成这样吗?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到叁楼了。叁楼都是卧房,她之前爬上来看过。魏淼只睡其中一间,那间勉强还像样子,剩下的两间,床上蒙灰的蒙灰,床脚塌的榻,一塌糊涂。现在,魏淼睡的那间倒还关了门。 陈婷敲了敲门。门后一阵动静过后,门被打开了。魏淼只穿了条裤子,开门的时候还在揉那乱糟糟的头发,看见是陈婷,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随后魏淼看清楚了陈婷那狼狈的样子:“你怎么这样了?” 陈婷没回答。 最后陈婷在魏淼家里冲了澡,也换了衣服,坐在床边也喝了热水。魏淼歪着头看见陈婷脸上那一道红印,试探着问:“跟你妈吵架了?” 陈婷还是不回答。 “行了,那就睡吧。睡醒了明早再回家。”话说完,魏淼转身就要出门。 “你到哪里去?”陈婷这会儿开口说话了。 “我去楼下睡。”魏淼停住脚步,转身看陈婷,“你不是也知道隔壁那几个房间是什么样子吗。” 陈婷现在感觉这小楼里指不定有什么鬼啊妖怪啊什么的,毕竟面前这个男人他那么惨:“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这家里有鬼。” 魏淼笑了一声:“大人也会怕鬼啊?” 陈婷捧着个热水杯子,感觉他又在嘲讽自己,不想理他。 “那行,不下去了。我就在地上睡。怎么样?”魏淼伸手把门关上。 “不行。” “这怎么不行?” 陈婷看了眼地上的灰尘:“就是不行。” “那我睡……床上?”魏淼问。 14 陈婷生平第一次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感觉很奇妙。魏淼睡觉很老实,睡在床边边上就睡在床边边上,一分都不逾越。反倒是陈婷,一个人翻来覆去。最后魏淼迷迷糊糊好像被陈婷翻醒了:“祖宗,别翻了,睡觉。” 陈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眼睛一睁开天已经亮了,床边也没有人。等出了房门就看见魏淼又靠在老地方抽烟:“醒了?醒了就回家去。” 陈婷一想到家里的烂摊子,就有点不想回去了。但是魏淼说:“你跟我吵架可以,别跟你妈吵架了。回家去吧。” 于是陈婷回去了。 家里没人,门也没关,虚掩着。对门的老太太也没出门来看。陈婷走进去,看见沙发边上的玻璃碎片已经没了,就连沙发上的衣服东西都被收拾过了。陈婷走过去摸了一下沙发。 “你妈昨天晚上吵了一夜。”老太太突然出来了,在门口说。 “她一直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骂人,也骂你,说你没有良心。我本来想扶她去床上睡,但是她劲大,拉也拉不动,就由她去了。早上来看,人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出去赚钱了。”老太太说,“我看沙发边上有玻璃,踩着人不好,就给你扫了。还有沙发,总堆着也不好。有时候你也收拾一下。” 陈婷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知道是难过,还是羞耻。 “谢谢您。” 老太太没多说,转身要走。 “也很对不起您。麻烦您了。” 陈婷一个人在桌前坐着,从清晨坐到黄昏。她说不清自己脑子里在想什么,一切像糨糊一样难以转动,她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想,但是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最后,窗外亮起一盏盏灯光,但是门依旧没有被推开。 陈婷不想再呆了。 所以她又敲响了魏淼的房门。 魏淼看到她似乎有点苦恼,但是还是让她进去了。陈婷直接脱了鞋爬上魏淼的床,人往被子里一缩。 魏淼看着陈婷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你这还挺轻车熟路的。” 15 陈婷成了那栋小楼的常客。那个巴掌的夜晚之后,霍小玉经常不在家。有时候陈婷在家从早晨呆到晚上,就不见霍小玉一个人影。于是干脆跑到魏淼家里,随便找本书看,或者干脆跟魏淼一起在楼梯间发呆。 魏淼有时候看了她会笑:“你干嘛,学我?装深沉?” 陈婷不理他,自顾自问自己的问题:“你一个人住这个房子,不会害怕吗?” 魏淼把烟在老位置摁灭:“也不是我一个人住啊。” 陈婷感觉自己汗毛立起来了:“啊?” 不过之后的一个晚上,陈婷明白了魏淼的不是一个人住是什么意思。 陈婷在床上翻身,翻过去看看魏淼。魏淼十分安静地躺平着,似乎睡着了。陈婷睡不着,干脆盯着魏淼看。魏淼的下巴上有几根冒尖的胡茬,大概是早上没刮干净。陈婷想起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有八九分像流浪汉了,脏兮兮的。不过老板娘说他去做工以后,整个人好多了,起码不再像以前一样了。衣服也肯好好穿了。老板娘还说,魏家以前是很体面的人家。现在魏淼虽然看起来没有那么体面,但是过日子总归够了。想到这里,陈婷又翻了身。这个房间在叁楼,窗户没关,睡觉的时候会有一些风声。有时候,还能听见隔壁住户的一些大动静。这会儿隔壁住户是一个女人在骂一个男人,大概是男人出轨,所以骂的也是什么狼心狗肺的话。 陈婷人在床上躺,耳朵在听壁角。听着听着,那对男女不吵了,但是楼下突然传来推动花园门的声音。紧接着,重重的脚步声,然后大门被拉开,吱呀一声。 陈婷心一下跳起来了。该不会是什么小偷?难道是来杀人的?或者又是别的什么,仇家?想到这里,陈婷立刻伸手去推魏淼:“魏淼,醒醒,有人。” 魏淼好像是没睡,很清醒的拍拍陈婷的手:“没事。他只是来找个睡觉的地方,不会上楼的。” “你没睡着啊?” “隔壁吵成那样,怎么睡啊。”魏淼有点唉声叹气,“还有,你怎么那么爱翻身哪。” “隔壁经常吵吗?” “年轻人,火气大,情有可原。” “那我去把窗关了吧。” “那窗关不上。静静心,努力睡吧。” 16 陈婷有时候还挺能明白年轻人火气大的。她一周要在魏淼那睡好几天,感觉是天天都能听见小夫妻吵架。陈婷是个难入睡的人,晚上睡不着干脆认真听隔壁吵架,还跟魏淼分享情况:“好像是出轨了。” 魏淼嗯了声。 “听这个男的的说法,又像没出轨。” “嗯。” “他俩又开始说去年那事了。” “嗯。” “好像不吵了。” “你这是上我这看戏来了?”魏淼像个怨妇,“以前还只是他俩吵架,现在还多个你。” “那你让他们别吵了。” “你怎么不说你走呢?” “那我走。”陈婷说完,立刻掀开被子要下床。 “哎,大晚上的,你要上哪儿去?不怕人给你拐走了?” “那也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警察不得找我?”魏淼坐起来,朝陈婷招招手,“逗你玩呢,哪能把你赶出去啊。睡觉吧。” 陈婷又坐回到床上去,躺平,然后睡觉。 那边隔壁的夫妻没声了,过了许久,突然传来了诡异的声响,好像是女人的叫声,但是又零碎地伴随着话语。不过话语多半是“我的天”,或者“不要”,也有“不行了”。陈婷认真辨别了许久,最后终于听明白了。陈婷不是不知道情事的人,只是心里在疑惑,这刚刚不是还吵架么,怎么这会儿就把事办上了。 女人的呻吟声响得像整个夜空都听得见。陈婷在心里想,都怪你这窗关不上。她刚准备翻过去教育魏淼两句,说他该修的窗不修,这下好了吧。结果陈婷才翻过去,就看见魏淼慢吞吞地转到另一边去睡觉了。 “你干嘛?”陈婷问,“你不是躺平睡的吗?” “没干嘛。”魏淼的声音有点低。 “他们俩天天这样吗?”陈婷问。 “不是天天。”魏淼顿了顿,“以前不这样。” “噢。” 陈婷躺平想了一会。只一小会,她就爬过去拍拍魏淼的胳膊:“魏淼。” 17 魏淼人是有点懵的:“这不行。” 陈婷反问他:“有什么不行?” “不行。”魏淼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也可能是被身下的反应勾走了一部分神思,“你承担不了事情的后果。” “那不关你的事。”陈婷伸手扒拉魏淼身上的被子,“我的后果我自己承担……” “小孩子家家的……你别动!”魏淼总感觉自己才像个良家妇女,这会儿正被人蹂躏。 陈婷有些委屈地坐在床中央。她只是想试一试,试一试爽的还是他魏淼,他为什么不同意? “哎,你别哭呀。”魏淼拢了下被子,认真地给陈婷讲道理,“你看,万一怀孕了怎么办?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你?你接下来要怎么谈情说爱?” “你们都说这些话。有什么道理呢?难道我一定要像我妈说的那样,不能被男人骗?被男人骗了就完蛋?那为什么人们同情可怜被骗的男人,却不同情可怜被骗的女人?就连那个女人自己都不停地告诉别人千万不能被骗?” 魏淼举双手投降:“我可没有骗你,我和你之间清清白白,以礼相待……” “你闭嘴!”陈婷坐在床中央开始哭,眼泪一滴一滴掉到床单上。 魏淼看不得女人哭:“你……你别哭呀。你一哭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了。” 陈婷不管他,扑在床上大哭。等十几分钟过去,陈婷抹了把鼻涕,又抹了把眼泪,坐起来了。魏淼还是那个姿势,人看起来有点紧张,看着陈婷人坐好了,问:“你哭完了?” 就在刚刚的十几分钟里,陈婷的脑袋里窜过了十几种可能性。她凭借她多年纵横各种类型的纸质阅读书本的经验,最后得出了一种她认为最有可能的可能:“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魏淼问。 “我明白了。”陈婷说。 “你明白什么了?”魏淼打算顺势教育一下陈婷,别到时候看见什么男人就都贴上去了。 陈婷吸了下鼻涕:“就是你不行。” 18 事情最后还是如陈婷的愿发生了。 陈婷乖巧地在床上躺着,看魏淼把被子踢开,然后去解上衣扣子。 “想好了?想清楚了?想明白了?”魏淼捏捏陈婷的脸。 陈婷发现激将法挺好用的:“你不要为你的不行拖延时间。” 魏淼去脱陈婷的上衣:“嗯,那等下你不要求我别拖时间。” 陈婷眨眨眼,感觉事态有点不太对。 一个吻落到了陈婷的额头上,然后又一个吻落在了陈婷的面颊上。魏淼看着身下有点陷入呆滞的陈婷,探头去轻咬她的耳垂:“你能不能闭眼?” 陈婷听话地闭上了眼睛。没有了视觉之后,触觉似乎更加灵敏。陈婷能感觉到柔软的唇瓣在自己的皮肤上游走,从耳垂到颈侧,从锁骨到胸前,从腰侧到腿间。敏感的、不曾被触碰过的地方因为第一次触碰而让陈婷无意识地轻颤。她伸手去抓魏淼的胳膊,但是魏淼并没有停下动作,相反,那一个个吻变成了轻咬,粗重的气息在二人之间流连,体温也随之渐渐攀升。陈婷感觉到自己正逐渐迷失在这暧昧的氛围里。 魏淼伸手捏住陈婷的乳房,指尖微微用力,能够感受到柔软在盈动。陈婷感觉到来自胸前的轻微不适,但是她没说。她不清楚情事到底如何,文字将它描述得再亲昵动人,可落到实处的时候总有一种虚幻的感觉。陈婷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向下拉了一下,睁开眼,看见魏淼神情认真。魏淼这么认真倒让陈婷有点害怕:“你该不会是不会吧?” 魏淼有时候怀疑自己上辈子欠陈婷的。 没进去之前,陈婷一口一个你不行,你不会,进去了之后还没两下,陈婷眼泪就出来了,一个劲儿抹他胳膊上。魏淼只好不动了,跪在那嫌弃陈婷:“你怎么这么能哭啊?” 陈婷下意识地往后缩,有点想逃跑。魏淼一把把人抓住:“跑什么?做都做了。” 陈婷呜咽了一声:“疼。” “那我轻点。” 说是轻点,实际上一点都没轻。事情办完,魏淼一身轻地去冲澡了,陈婷一个人在床上躺着,感觉哪哪都疼。 等魏淼回来的时候,陈婷人已经埋被子里了。魏淼在床边坐下:“怎么样?满意了?” 陈婷从被子探出个头,有点郁闷:“再也不想做了。” 19 之后两个人还是保持之前的状态。只不过每次魏淼躺床上去的时候,陈婷都下意识地紧张。魏淼哭笑不得:“干嘛?”陈婷小声且迅速的说:“不不不,你安心睡吧。” 这回轮到魏淼追着陈婷不放了:“真的有那么疼?” “嗯。” 结果晚上陈婷一个翻身,看见魏淼正在发呆:“你不睡觉这是在干嘛?” “难道做得真的有那么差吗?”魏淼喃喃自语。 “这是需要怀疑的事情吗?” “嗯,我有空去学习学习。”魏淼说。 “这还能学习?”陈婷大惊失色,“你该不会要去嫖娼吧?” 魏淼人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了:“你!我是这样的人吗?” “有可能啊!我们家那栋楼二楼的和叁楼的都去嫖娼。”讲到这个,陈婷就觉得有点郁闷,“而且他们的妻子都知道他们去嫖娼,但是却不离婚。在外人看起来他们还是很美满的家庭。” “你放心,我肯定不去嫖娼。”魏淼说,“我可以朝天发誓。” “老天爷会用雷劈你的几率是一万分之一,也就是说,假如你叁十年每天都去嫖娼,那么这叁十年间雷只会劈你一次,还不一定会把你劈死。” “你能不能盼着我点好的?”魏淼说,“这样吧,如果我真的嫖娼了,你就去街上找个喇叭,挨家挨户喊说我魏淼去嫖娼了,让我丢人丢到死好吧?” “那可能是我比较丢人。而且,就算你真的去嫖娼了,这最多只是关于你的流言又多了一件……” “流言?” “对啊,街上很多人都会私下里说起你。” “说我什么?” “说你家里的事情。”陈婷仔细回忆了一下,“其实关于你本身的事倒不太多,最多就是你最近又去做工了,或者最近穿得像不像样子。” “噢。”魏淼应了一声,没再接话。 “我是不是不该说这些?”陈婷有点后悔把话题讲到这里的,早知道应该及时刹车,“对不起。” “没事。”魏淼说,“我以为你不知道这些的。” “也不算特别清楚啦,都是风言风语的,你别担心,都不是坏话。” 魏淼有点想抽烟,但是又一想这是在卧室,只好作罢。他干脆靠在床头,顺着这个话题接下去,吸引吸引小姑娘的兴趣:“想知道吗?” 20 陈婷这条鱼立马上钩:“是可以说的吗?” 魏淼说:“这又没什么关系。”话音未落,陈婷立刻坐起来,端端正正的。 “你该不会是来听故事的吧?”魏淼问。 “以前没这么想的,现在有点这么想了。” “我猜你应该知道得都差不多了。”魏淼缓慢地讲过去的事情,“我爸是做小生意的,做得不大,但是生活条件也比别人家好上不少。那天他在邻镇和人喝酒,出门的时候没注意,有辆车朝他冲了过来。我们都不在场,所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很突然。” “之后,我妈的人就开始变得身体很差。我妈是一个离了我爸活不了的人。她有时候会抓着我的手,让我跟爸爸打招呼。有一回她跟我说,她要跟我爸一起走了,让我和弟弟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结果没过几天,她就在家里上吊了。” 陈婷感觉自己背后冷飕飕的。她朝魏淼挪了挪。 “我弟弟那时候只有五岁,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死。街上有几个小孩捉弄他,叫他到河边去玩,到了河边又笑他,说他没爹没娘了。河边的泥湿滑,有时候成人都站不住,他一个小孩,就直接滑下去了。后来警察去查了,确实是失足滑下去的,那几个孩子见人掉下去了,都吓得跑了。” “这些小孩也太可恶了吧。”陈婷为魏淼鸣不平,“起码也要找大人来救人啊。” “都是些孩子,人滑下去以后第一反应想的是会不会挨打。”魏淼说,“人都是为己的。我爸死掉的那天,我想的是我妈没有工作,我们叁个人以后要怎么办。所以,这个世界上真心实意爱我爸的,可能只有我妈这么一个人。” “可能只有女人才会对旧情人念念不忘吧。”陈婷想到家里那块手表,自从霍小玉那次醉酒以后又被塞进了不知道哪个箱子里,“我妈喝醉了以后,总是看一块表。” 见魏淼兴趣上来了,陈婷一盆冷水浇了过去:“不过我可能没法跟你礼尚往来,因为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妈的过去,更别提我的了。” 没话题听的魏淼立刻拿起烟盒起身:“没故事听,那就去抽烟了。” 陈婷一想到上吊,立刻汗毛立起来:“你别去。” 魏淼大概猜到陈婷在害怕什么,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没事,别怕。就算有鬼也是我妈妈。她会喜欢你的,不会来吓你的。” 21 陈婷在厕所小声嘀咕:“该不会真的有了吧……” 魏淼在外面敲门:“你现在已经到上厕所都要我守着的地步了吗?” “你闭嘴!”陈婷喊了声。 等陈婷打开门的时候,看见魏淼靠在门边,看见陈婷出来,轻微地歪了歪头。陈婷脸上的焦躁似乎没逃过魏淼的眼睛,魏淼紧盯着陈婷看了一会,然后问出了他的疑惑:“你……难道没来例假?” 不等陈婷说话,魏淼就自顾自继续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个月就是这个时间?” “你可以闭嘴了。”陈婷闷闷地朝房间里走。 魏淼紧紧跟在陈婷的身后,陈婷到餐厅倒水也紧紧跟着,陈婷到书房也紧紧跟着。陈婷都被他搞得有点烦了:“你干嘛呢?” 魏淼说:“我在等你后悔。” “后悔什么?”陈婷反应过来,“噢,那个啊。放心,我不会找你结婚的。” “你不找我结婚找谁结婚?”听了陈婷的话,魏淼的头开始晕了。他怎么感觉,他的角色和陈婷互换了一下呢? “我为什么要找你结婚?我为什么要在你一棵树上吊死?”陈婷掀开被子,躺进去。 “你不跟我结婚你睡我的床?走开,回你家去。” “不行,今天这张床我睡定了。”陈婷抱紧被子。 “你可就胡扯你的女人对旧情人念念不忘吧,看你这副样子,谁敢信你的话。”魏淼不由得有点生气,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啥生气。反正在陈婷身上,他有一万种气可生。 陈婷睡了一小会,突然拍了拍魏淼:“魏淼。” “干嘛?”魏淼没好气地回她,“请这位不打算和我结婚并且还在我的床上睡大觉的女士不要跟我说话。” “你有活干了。”陈婷神秘莫测地留下一句,就爬起来去厕所了。 “怎么的,你要生孩子去了?” 陈婷在厕所里朝他喊:“你掀开被子看一看!” 魏淼掀开被子一看,床单上一小摊鲜红的血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