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在逃阎王》 地府在逃阎王 第1节 地府在逃阎王 作者:鹿栖归 文案 身为阎王转世的江槿月是尚书府大小姐。 她前有渣爹后有恶娘、体弱多病八字不详,还被高人断言活不过十八岁。 面对艰难的生存条件,她内心:就这? * 春日出游,她意外“救”了遇刺的王爷沈长明。 机缘巧合下,两人魂魄离体来到地府。 为求重返阳间,她干起了和鬼打交道的老本行。 * 替鬼申冤、查明旧案、缉拿邪祟、平定叛乱…… 江槿月:真忙,今天也是想跑路的一天。 沈长明:江小姐救命之恩,我必当以身相许。 江槿月:……嗯,必须马上跑路! —— 旁人眼中的沈长明是文武双废的闲人,因他生得玉树临风,又被称作绣花枕头。 为了肃清朝野,他在暗中搅动风云多年,在离目标仅一步之遥时,他遇刺了。 好消息是:有位爱管闲事的姑娘救了他。 坏消息是:她义无反顾地带着他跳崖了。 沈长明:? * 在地府,他知晓了前世今生的因果。 自此,除却未完成的理想抱负,世上又多了一个他想守护的人。 她忘了也无碍,他们来日方长。 【小剧场】 阎罗殿上。 渣爹渣娘大喊:我们从没害过人啊! 归位的阎王冷冷道:不妨先抬头看看我是谁? 两人颤颤巍巍抬头,具是一愣。 江槿月俏皮一笑:真抱歉,你们死后都归我管。 【人设】 今生:白切黑傲娇王爷x黑莲花戏精小姐 前世:战五渣星君x武力值max阎王 【阅读指南】 1v1 he 欢喜冤家 家国天下流 男强女更强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江槿月,沈长明 ┃ 配角:三界人鬼神 ┃ 其它:专栏预收文求预收,比心~ 一句话简介:此情长久,缘起不灭。 立意:心欲起善,爱之如珍。 # 序幕 第1章 地府 醒来时,江槿月发觉自己正两眼失神地跟着一队人往前走,四下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一丁点呼吸声。 她不明就里,抬头看去,夜色漆黑如墨,除却那轮散发着微弱红光的血月外,再无半点光亮。不远处静静伫立着一座城,城门高高的,几乎要没入夜空与黑暗融为一体。 这场景多少有点瘆人,她摇了摇头又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散落着枯骨和暗红色的血迹,路边还有一块矮小的石碑,上头歪歪斜斜地写着三个血色小字:黄泉路。 “……什么玩意儿?”江槿月愣了愣神,用力地掐了掐自己的小臂。 疼,生疼,不是做梦。 所以自己这是死了?怎会如此?这才不过十七岁就英年早逝,真叫人扼腕叹息。 正当她心如芒刺之时,走在她前头的人忽地停下脚步。她下意识地顿足抬眼望去,只见众人已然行至城下,正井然有序地排着队准备入城。 若她没有看错,城门外站着个脸色青黑、一袭黑衫的男人,此人手持一本血红色的簿子,嘴巴一开一合地仿佛在说着什么。 她原也听不清,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人群向前走,直到离那人越来越近,那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大凉国轩平城,李二狗。说说吧,你是怎么死的?” 声音威严,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听得她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听他这么问,站在江槿月前头的男人身子抖了抖,也不敢造次,诚实地答道:“俺酒喝多了,起夜时滑了一跤,摔死了。” 黑衫男人点了点头,冷冷道:“嗯,过去吧。下一个。” 江槿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还没等他发问,便腼腆地冲他一笑,道:“是这样的。今日天色甚好,我出门踏春游玩,于山野间遇到一个被刺客追杀的男人,他重伤垂死、危在旦夕。我素来心地善良,倘若见死不救,岂非畜生不如?所以我……” 那黑衫男人眯了眯眼睛,咧开嘴笑了:“哦,你出手相助,而后和他一起被刺客杀了?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闻言,江槿月连连摆手,笑道:“非也非也,我带着他跳崖了。说来您可能不信,是城隍爷让我这么干的。当时前有刺客,后有箭雨,唯有跳崖方有一线生机。嗯,就是这样。” “……”黑衫男人瞥了她一眼,似是觉得她多半有病,轻咳了一声,便摆摆手放了行。 江槿月抬脚向前走了几步,忽地察觉到一道阴冷的视线,她忍不住驻足回望,却见身后不声不响地站着个年轻男人。 此人看起来刚及弱冠,一身云纹锦服上沾染着大量血迹。只看这张脸,倒也称得上貌如冠玉、仪表俊美。美中不足的是,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实在令人发怵,脸色又微微发青,似乎很不康健。 “你看什么呢?”见这年轻男人迟迟不开口,只眼神阴鸷地盯着人家小姑娘看,黑衫男人怒了,拍了拍桌子冷冷道,“你姓甚名谁,是怎么死的?快些说,别磨叽!没看后面都排起长队了吗?” 年轻男人冷哼一声,收回了视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道:“在下大凉国怀王沈长明,归城途中遇刺,命悬一线之际,遇到了个‘心地善良’的姑娘。她,带我跳了崖。” 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看向她,冲她露出了个森然的微笑。二人相顾无言良久,江槿月尴尬地笑了两声,率先移开了视线,僵硬地转过身朝着城内走去。 一路上,江槿月回忆起了她这短暂而坎坷的一生。 自打出生那日起,“不祥之身”这四个字就如梦魇一般如形随形,就连她爹江乘清都深以为然,常把天命二字挂在嘴边。 五岁那年,府上来了个云游高人,自称早已修成大道,双眼可辨世间万事万物。 而后,此人便大笔一挥给她批了命,说她前世作孽太甚,此生注定飘零无依、克父克母、六亲缘薄,至多活不到十八岁。 此话一出,众人皆深以为然,毕竟她的亲娘正是在生产时难产而亡,她爹更是膝下久久无子,倘若有人能揽下一切罪责,自是再好不过。 她这生而不祥的名头越传越远,十余年间,城中关乎于她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已经到了狗也嫌的地步。胆子小些的人,连路过江府都要绕道走,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沾上了晦气。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琼枝玉叶的太子殿下出现了,一上门就说对她一见钟情,又把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一时间,城中百姓又是津津乐道,称赞太子殿下情深义重,嘲讽江家小姐不识抬举。 唯有她知道,自己从未见过太子,只怕人家连她是圆的还是扁的都不知道,无非是看上了她有个当尚书的爹罢了。 她一再拒绝与其会面,谁知他没完没了,又派人捎来口信,说的是“邀请二位江家小姐踏春赏花”,其心思昭然若揭。堂堂太子竟能死皮赖脸至此,再三纠缠,实在难看。 她想着,这等口是心非之人,实在不见也罢。故而,她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独自一人前往东城门外游玩散心。 一出城,就遇到了方才那位被刺客追杀的怀王殿下沈长明,二人被一路逼上悬崖峭壁。再无退路时,恍惚间,她听到城隍在她耳畔再三催促,让她快些跳崖。 她本还有些犹豫,直到不知从何而来的漫天箭雨映入了她的瞳孔,离弦之箭飞快地冲着她的面门而来,催人性命。 她无计可施,只能大手一挥,拖着沈长明跳了崖,二人这才没被箭矢扎成个筛子。 她跳了,她也死了,虽然不跳好像也没得活。 事实证明,好人难当,救人要命。 江槿月幽幽地叹了一声,望着城中央巍然屹立的大殿陷入沉思,直到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思绪被人打断,她回眸望去,却见身后站着三个人。 几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无人开口说话,气氛沉默到有几分诡异。不知怎的,她总觉得站在中间的那个男人,神色有些不自然。见他们迟迟不语,她索性悄悄地打量起了这三人来。 站在中间的那位,头戴乌纱帽,一身暗红色的衣袍上绣有诡异的纹路,掌心隐约有血色光芒闪烁。 在其左右的二人,一人身着白里透青的长袍,头戴一顶白色高帽,上书四个大字“一见生财”;另一位黑袍的头顶也有一顶黑色高帽,上面的四个字却是“天下太平”。 好嘛,这二位可不就是话本里头说的黑白无常吗?话本诚不欺我。 “是谁把活人放进地府的?这一个个都是怎么当差的?还嫌不够忙吗?”那头戴乌纱帽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对着身旁的黑白无常怒目而视。他一生气,青黑色的脸就显得更黑了些,莫名有些瘆人。 黑白无常对视一眼,白无常上前一步拱手笑道:“判官大人,您别误会,这可不是我们勾回来的魂。方才我已经看过,这姑娘虽坠落山崖,但分明是死不了的。不知为何,她的命魂竟自己跑来了幽冥界。” 幽冥界?江槿月歪了歪头,不知怎的,她竟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自己跑来?怎么可能?等等……”判官闻言捋了捋胡子,凝视着她的五官,看了半晌突然脸色一变,气鼓鼓地拂袖道,“啧,你怎么那么早就来了?没用的东西!堂堂……咳咳。” “啊?判官大人,您认识我吗?”江槿月一时有些困惑,也有些委屈。 死得早已经很惨了,怎么死得早还要被人骂?还有天理吗? 脾气不太好的判官说完这一句后就不再说话了,只冷冰冰地盯着她看。 过了许久,他才啧啧了几声,冷笑道:“原来是又遇到他了啊,真是奇也怪哉,你们两个真就打算生生世世纠缠不休吗?” 若是江槿月没有看错,这位凶神恶煞的判官刚才好像翻了个白眼,一生气还不小心把胡子给吹起来了。 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瞧着竟然有几分可爱。所以你们地府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吗?这好像和话本上说的凶狠模样完全不一样啊! 毕竟这是人家的地盘,她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把这些话说出来,只得斟酌着问道:“您说的是那人谁?生生世世纠缠不休又是什么意思?” “哼,天机不可泄露。城隍也是无聊,若是不愿看你枉死,自己出手救了就是,何苦让你来阴司地府走一趟?”判官说罢,眯起眼睛正要抬手拍她的额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收了手,阴森森地笑道,“小姑娘,你想不想活着回去?” 啊?还能活着回去?这倒是有些她的意料了。江槿月怔了怔,欣喜地点了点头,虽说这活着的时候日子也不尽如人意,但总比死了好。 地府在逃阎王 第2节 见她如此好骗,判官两颗漆黑的眼珠子转了转,笑嘻嘻道:“先别高兴得太早,天下可没有白捡的便宜。本官,想同你做笔交易。” 江槿月好奇地眨了眨眼睛,没想到阴司判官竟要与她一个凡人做交易。她从前听人说,地府的判官生前多半是刚正不阿、公正廉洁的清官,这从清官嘴里说出“交易”二字,实在有些奇怪。 城中阴风阵阵,轻拂过她的耳畔,风声如低微的哀泣,让她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心慌。 风声簌簌间,沈长明于城中漫无目的地走着。此生命途多舛,身在皇家当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他曾也是天之骄子、文武全才,却不得不装作是个游手好闲、不思进取的酒囊饭袋。 多年来韬光养晦,只为了查明当年之事,如今他距离真相不过一步之遥,可惜……他就这么死了。 死了也就罢了,还害了个无辜的姑娘。那姑娘也算性情中人,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她本可置身事外,却对自己伸出援手,到头来还白白丢了性命。 自己这一死,想必丞相行事再无顾忌,千里江山难道真要拱手于人? 沈长明不由长叹了一声,忽而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猛然停步扭头望去,见一个拄着竹杖的鹤发圆脸老人,静静地站在他身后,脸上笑容慈祥,声音苍老温润:“大人,久违了。大人与那位姑娘颇有渊源,你想知晓前生事吗?” “……我和她有什么渊源?”沈长明蹙眉打量了他两眼,此人眼生得很,也不知为何一见面就称他为大人,仿佛两人相熟似的。 他眼中满是怀疑与审视的意味,那老人却权当看不见,只笑眯眯地捋须说道:“随我来吧,星君大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叮叮~感谢小可爱们的点击www 请勿屏蔽作话!不定时掉落小剧场! 本文基调偏轻松沙雕,不虐女主只虐渣。一切为了剧情服务,大家看得开心就完事辽。 隔壁专栏预收文求各位小可爱们预收qaq疯狂暗示中! ————以下预收文案1———— 《侯爷他非我不可》 相府嫡女沈昔妤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本该一生如意顺遂,却偏偏一心爱慕四皇子陆怀峥。 满腔痴心,只换来他机关用尽、另娶他人,最终她家破人亡、饮恨而终。 重活一世,沈昔妤做的头等大事,便是亲往宫中请旨退婚。 皇室姻亲牵扯甚多,加之陆怀峥百般阻挠,她虽毅然决绝,这桩婚仍退得尤为艰辛。 直至她退了亲,正想舒舒坦坦过日子,与她势如水火的裴倾砚竟上门提亲了? —— 裴倾砚是宣平侯之子,又是惊才风逸、貌若冠玉的新科状元,自是前途不可限量,不知是多少京中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沈昔妤与他自幼相识,二人多年来互不待见,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互揭老底。 她深知他不好相与、性格恶劣,全不似旁人眼中那般谦谦君子模样。 想起种种不愉快的回忆,沈昔妤痛定思痛,不愿换一棵歪脖子树吊死,决定设擂招赘。 她信心满满:裴倾砚此等自命清高之辈,听到“入赘”二字定要唯恐避她而不及。 —— 招赘那日鼓乐齐鸣,谁承想,裴倾砚竟来了。 他即席赋诗、剑风翩然,大败一众敌手。 偌大的擂台,只余他一人傲然独立于东风雨露,神色淡漠地抬眸望来。 沈昔妤:裴公子六艺不精、品貌普通,难堪我相府赘婿之位,若只为面首,倒是尚可。 裴倾砚:裴某也以为,如此甚好。 沈昔妤:? ————以下预收文案2———— 《腹黑竹马追妻日常》 楚聆云随父兄入京那日,正值新科状元游街,鼓乐喧天、满楼红袖招。 她遥遥一望,只觉那骑高头大马、着团纹龙袍之人冷如冰霜、目中无人,就此一见生嫌。 偏偏那日之后,状元郎陆渊沉日日在她眼前晃。 她放燕子风筝,他拉弓搭箭,把燕尾扎个对穿。 她上街买胭脂,他高调入店,还道要奉旨查案。 她当他是存心和她过不去,更是嫌上加嫌。 春日晴好,名动京城的小侯爷邀她赏花游湖。 果不其然,陆渊沉他又双叒来了。 他仍是那般神色淡漠,只将风筝硬塞给她,开口时却尤为急促:“游湖太过无趣,随我去放风筝,小哭包。” 楚聆云:“……大蠢驴?” —— 陆渊沉幼时,与隔壁楚家三姑娘极不对付。 他说她聒噪好动、爱哭任性,只会和他作对。 她笑他六艺不精、贪玩调皮,不如别家公子。 他们见面就吵,从正月至腊月、自垂髫到总角。 可惜两家父辈是至交,他是躲也躲不过。 十五岁离乡入京,七年过后又逢卿。 喧嚣人群中,他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笑容明媚,仿若不知愁、亦忘了他是谁。 他面色无波,只偷偷回望一眼、暗下决心——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罢。 后来,陆渊沉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尚书,旁人向其讨教为官之道。 陆渊沉:唯有做个最大的官,才好叫夫人少拿我和别人相比。 第2章 阴德 “世间万事万物,一贯是很公平的。你若想回到凡间,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本官执掌幽冥界至今已有两千年,始终矜矜业业,从未逆天行事。今日之举必遭天谴,全因你我有缘,我才愿帮你一把。小姑娘,望你不要让本官失望。” 判官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说得倒是大义凛然,甚至有几分悲壮,就是至今没说究竟要与她做什么交易。 见她一脸茫然,判官沉吟半晌,眯着眼睛说道:“你须得行善事积阴德。每月本官都会派鬼差来考核,倘若阴德不够,你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咯。嘶……每月三十阴德,不算太多吧?” 江槿月抿唇沉思,眼前一亮道:“阴德?行善事嘛,这个我很在行。譬如帮老人家找走丢的小狗小鸡、帮受欺负的小摊小贩出头、帮丫鬟婆子出气……” “停停停——!”判官被她噎了个半死,一扶额摇头道,“我所谓的善事,并非这些。你可以替冤魂完成心愿,亦或是让恶人洗心革面,替地府寻回珍宝。这事越难,阴德就越多。” 眼见着他越说越离奇,江槿月不由哑然。凭她这小胳膊小腿的,让她去干这个?只怕阴德还没攒够,人已经没了。 “……会不会太强人所难了?”江槿月有些犹豫,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判官脸色一黑似要发作,她赶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自幼菩萨心肠,这都是我该做的。” “嗯,我奉劝你一句,别想蒙混过关。此外,你今生尚有一大劫未至,你须得记住,此生若想善终……”判官的最后一个字拖了老长,江槿月虚心地站在一旁,垂眸听他有何指教。 可她等了半天对方也没说什么,直到她疑惑地抬起头来,判官才满意地点点头,冷冷道:“管好你自己,少操心别人。” “……”江槿月一时语塞,胡乱点了点头。不是她不想反驳,而是她确是因为多管闲事而死,实在没脸反驳。 判官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再三表示这是自己的肺腑之言,她只要老老实实听进去,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说着说着,他又开始唉声叹气,说自己曾有一位故人,就是因为多管闲事才倒了大霉。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担心什么,抓着这句话翻来覆去地喋喋不休,实在烦人。 江槿月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空隙,小心翼翼地赔笑道:“判官大人,是这样的。我有个……呃,朋友!对,他是被我拖下山崖才来的地府,我心中始终难安。大人可以替我把他送回阳间吗?” 人命关天,可谓头等大事,是不能算在闲事之列的。江槿月如是想到,自以为理直气壮。 判官的脸肉眼可见地黑了黑,冷冷地哼了一声,怒道:“真是气死我也!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他的语气中带着三分恨铁不成钢,五分痛心疾首,还有两分无力回天的哀叹。 江槿月无奈地缩了缩脖子,虽然胆怯,还是理直气壮地说道:“当时情况万分危急,他并没有只顾着自己,还想回头救我。这样仗义的人,若是死得那么草率,也太可惜了。” 面对漫天箭雨,他没有第一时间自行躲避,而是想来护着她,也算是个重情义的人了。 虽说他对自己态度恶劣,但她自认为不是记仇的人。方才他们有难同当,如今自然也该有福同享,最好能一起重返人世,也算圆满。 “生老病死都是命中注定的,即便是鬼神也无权直接干涉。若他今日注定要死,你想如何?你又能如何?”判官摇头晃脑,说得高深莫测、有理有据,总结起来就俩字“不帮”。 江槿月无奈地低下头,虽说此事本来与她无关,但她依然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对方死去的现实。 她想了许久,抬眸认认真真地答道:“您看,帮一个是帮,帮两个也是帮。俗话说好事成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不行,本官最不爱听这种废话,你还是省点唾沫星子吧。”判官当即拒绝,一副不留情面的样子。 说罢,眼见着她一脸沮丧,判官又于心不忍,只能迫使自己平复心情,摇头叹道:“你的那位‘朋友’,今日本该有此一难,本是有死无生的,这会儿已然安然渡劫了。” 江槿月疑惑地抬起头,喃喃道:“安然渡劫了?那他为何还会出现在地府?方才我在外头碰到他了,他……”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总之,我自当消去他的记忆,将他送返阳间。等你回到人世,他差不多也该醒了。如何?你满意了吧?”判官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中除却长辈的关怀之外,还有几分无奈。 听他这么说,江槿月可算把悬着的心咽回了肚子里,对这位黑脸判官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这大约就是传说中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吧? “多谢判官大人!判官大人真是世界上一等一的好人!”江槿月笑容满面,言辞诚恳。 黑脸判官却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别急。多救一人,双倍阴德,谢谢。” “……”江槿月垂眸沉默半晌,一本正经道,“那要不然算了吧,您让他自己努努力?您看,多一个人行善积德也是好的。世上好人不嫌多嘛!”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岂有收回之理?”黑脸判官嘻嘻一笑,拍拍她的肩膀,鼓励道,“更何况,你的朋友就算不得什么好人。以他如今的处境,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走错路。即便不为阴德,你也得劝他一心向善。” 他后头似乎还说了些什么,江槿月却全然听不进去,早已心乱如麻。 合着自己出门一趟,一不留神把命丢了也就罢了,救下的人还“算不得好人”? 岂有此理!早知如此,不如不救。看来判官大人所说的也算至理名言,人生在世还是不该多管闲事。 地府在逃阎王 第3节 判官说了半天,见她一直不吭声,也知她完全没在听,无奈地叹道:“好了,时候差不多了。你即刻出城,顺着来时路一直往回走,跨过鬼门关便可重返阳间了。” “是,多谢判官大人。”江槿月虽有些烦闷,但还是很感激这位好心肠的判官。 她客客气气地对着判官和黑白无常福了福身,转过身离去了。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判官重重地“唉”了一声,脸上挂着无尽忧愁,“这两个人还真是苦命鸳鸯,每一世遇到都没什么好事。” 黑白无常不懂他在嘀咕什么,只觉得他对这姑娘格外友善。二人对视一眼,白无常上前一步,小声问道:“判官大人可是和她有什么渊源吗?” “渊源?你们是新来的,自然不知道……她和咱们幽冥界的渊源可就深了。”判官高深莫测地捋着长须大笑了起来。 “哦?此话怎讲?”白无常一听便来了兴趣,连忙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多说无益,各忙各的去吧。最近真是忙得很呐,好不容易抓了个跑腿的,我也得回去批……”判官只顾着吊胃口,说着说着才发现不对劲,习惯性地收拢五指却抓了个空。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猛地低头一看,大惊失色道:“我的笔呢??” 另一头,江槿月一刻也没敢停,快步朝着城外走去。此处阴森森的,多待一刻都叫人生出无限恐惧。 走着走着,却见前方孤零零地支着个小摊,左右围满了人……啊不,鬼。 那摊主是个耄耋老翁,其人一头白发似雪,手持一幅画卷,满面红光、神采飞扬。 阴司地府竟有人摆摊?只是不知会卖些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大约也是与凡间不同的吧。江槿月不由放缓了脚步,疑惑地望着他们。 只见那老翁神秘一笑,将那幅画卷一展。众鬼本就被吊足了胃口,连忙个个将脖子伸得老长,这架势仿佛是要仔仔细细地看清画上的每一笔才算完。 江槿月实在好奇,便凑了上去,垂眸一看。只见那上头画的是个独立于月下的女子,此人一身衣裙鲜红如血,一头长发漆黑如墨,手中握着一杆狼毫毛笔。 虽说看不清这姑娘的容颜,只看这气派,就知她不俗。 她细细查看了一番,并未在画上找到一字落款。不知此画是出自何人之手,画得倒是不错、栩栩如生。 众鬼一见,脸上神情各有千秋,有的失望,有的啧啧称奇。 “这是个啥?”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宝贝呢!也就一幅普通的画罢了!” “是啊!城隍爷真是故弄玄虚!说是什么无价之宝,我看是在这儿骗鬼哩!” “城、隍……”江槿月抬眸望向鹤发老人,今日于崖上催促她跳崖的也是城隍。 只是听说凡间每座城都有一位城隍镇守,不知此城隍是否彼城隍了。 “嗐!”被称作城隍爷的老翁做作地把头一摇,啧啧道,“有眼无珠。此画名为阎罗像,是出自神明之手的稀世之宝。能拿出来给你们看看,已经算你们的福分咯。” “阎罗?阎罗王?”江槿月撇了撇嘴,她实在无法把画上的红衣少女与传说中凶神恶煞、掌管六道轮回的阎罗王联系到一起。 不知这位叫做“神明”的画师是怎么想的,好好的一幅画,怎么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说来也怪,自己来地府,见过黑白无常、城隍与判官,唯独没有见到阎王爷。 想来是阎王爷公务繁忙,实在无暇搭理自己吧,否则她还真想看看阎王爷究竟是何面貌。 正当她微微出神之际,城隍爷却猛地吸了吸鼻子,疑惑道:“啧,你们有没有闻到活人的气味?” 闻听此言,众鬼均一脸迷茫地四下张望了起来,个个伸长了脖子目露凶光。 看来凑热闹不是什么好习惯,没准要被人抓去吃掉的。江槿月赶忙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朝着城门的方向跑去。 她走得匆忙,并未回眸看,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一袭云纹长衫的沈长明从街边的阴影中走出,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语。 一见了他,城隍爷就将画卷收好,乐呵呵地笑道:“星君大人来啦。怎地满脸不悦?你们这不是又遇上了吗!你又何必如此沮丧?” “沮丧?您误会了,我只是觉得她这一世好像脑子不太好使,有些担忧罢了。”沈长明幽幽地看着姑娘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明明准备了一肚子宽慰他的话,却无话可说的城隍:“……”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这个叫“神明”的画师多半脑子有问题。 沈长明:……呵呵。 沈长明:她这辈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江槿月:呵呵。 论初见时我们互相觉得对方有病这件小事。 第3章 苏醒 黄泉路上,四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无尽的黑暗足以吞噬一切,若非还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江槿月差点以为她又一命呜呼了。 她慢悠悠地摸索着前行,总觉得在黑暗深处似有什么东西正幽幽地盯着她,一股子寒气从她的脊背上升起,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唉,可惜判官要消去怀王殿下的记忆,否则我们还能同行。”江槿月闷闷不乐地嘟哝了一句。 一个人走在这种阴森森的鬼地方,实在是有些骇人。 她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又想起方才他盯着自己时,那晦暗不明的眼神、那意味深长的笑容…… 算了,怀王殿下比鬼还吓人,不同行也罢。 江槿月摇了摇头,正要继续赶路,耳畔却传来了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仿佛有个女子正坐在她身侧低声啜泣、如怨如诉。 这姑娘哭得凄惨,一发不可收拾,也不知是被她话语中的哪个词牵动了愁肠。 一听到这哀怨的哭声,江槿月的脑海中就涌现出了许多糟糕的回忆。 年幼时,每当夜深人静、月上梢头,她总会在屋子里听到这样的哭声、看到些稀奇古怪的人。 那些人或躲在铜镜中,或倒挂于梁上,有的面色青灰,有的七窍流血……后来她才知道,他们被称作“鬼”。 自己这是碰上了在黄泉路上游荡的孤魂野鬼?这可就不太妙了,万一这位鬼姑娘这会儿饿着肚子,那岂非要拿她来填肚子了? 自己手无寸铁,真和冤魂打起来,几乎毫无胜算,实在不宜与之硬碰硬。 想到这里,江槿月很明智地停下了脚步,屏息凝神,佯装成一具不会喘气的尸体,安详地融入了周遭静谧的环境。 “帮帮我、帮帮我……”这位只知道哭的冤魂终于开口了,听着是个年轻女子,虽说语气哀怨了些,听着倒也没有恶意。 哦,可能对方暂时不太饿,那就好那就好。好心肠的江槿月松了口气,试探着温声问道:“姑娘别哭啦,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尽力而为。” 她知道不能轻易向鬼魂许诺,可她也不敢随便无视人家,要是这姐妹一个不高兴把她捏死了,那她找谁说理去? 正好,判官大人不是让她做好事积攒阴德吗?这儿就有个现成的,实乃一举两得,是个不会亏本的生意。 若有若无的哭声停了,鬼姑娘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实她只是独自哀嚎几声罢了,根本没察觉到这里还有别人,更不指望会有人来帮她。 谁知她哭着哭着竟来了个人接腔,这反倒让她无所适从,愣了半晌才轻声啜泣道:“信、帮我给德元送信……” 江槿月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有哪个认识的人叫德元,心说这天底下叫德元的人可多了,这和大海捞针有区别吗? 思来想去,江槿月只得硬着头皮问道:“送信事小,可你得告诉我,此人现在何处?那封信又在哪里?” “去……轩平东城的怀王府,德元他就在那里。帮、帮帮我,求你了、求你了……” 直至此刻,江槿月才明白,自己方才究竟说错了什么话。只因为自己随口提了一句“怀王殿下”,就引来了一只冤魂,看来沈长明和她还真是八字不合。 鬼姑娘絮絮叨叨了半天,说到最后翻来覆去就剩下这句“求你了”,哭得倒是越来越凄惨、越来越大声,直把江槿月吵得耳朵生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好容易才稳住心神,正要问个清楚,却见远处冷不丁亮起两道碧绿色的火光,照亮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与此同时,哭哭啼啼的冤魂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再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仿佛是她心有畏惧。 江槿月抬头望去,不远处有两个人并排着向她走来,一人身着白袍,一人身着黑袍,竟是黑白无常。 他们两个怎么来了?莫不是判官大人反悔了吧?江槿月不由疑惑地望着他们,老老实实地揣着手站在一旁,样子颇为乖巧。 白无常脸上挂着温和可亲的笑容,对她略一拱手便道:“江姑娘,判官大人说,黄泉路不太好走,特命我二人来送姑娘上路。” 这话是没错,就是这“上路”二字怎么听怎么奇怪。不过她还真没想过,地府的鬼差办事竟会如此周到,若是他们不来,只怕自己得迷路了。 想到这里,江槿月礼貌地冲二人福了福身,笑吟吟道:“那我就多谢二位大人啦,咱们一同上路吧。” 三人一道在黑暗中缓缓前行,借着他们掌心的幽火,江槿月方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有黑白无常在侧,一路上也没什么孤魂野鬼敢来挑事,他们很顺利地走到了鬼门关前。 前方的关门巍峨屹立,城门上挂着一块硕大的牌匾,其上似有一股白雾笼罩,她一时也看不分明那上头究竟写了什么。 只要走过这里,就能重返人世了。今日虽多有不顺,总归结果还是好的。 江槿月再度对着黑白无常一福身,认真地道了谢:“二位大人,还请代我转告判官大人,此去我定然行善积德,方不负他的一番好心。” 黑白无常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一丝怜悯。 这姑娘分明阳寿未尽,按例本该将她送回阳间,判官大人却骗她为地府跑腿,此举多少有些不厚道。偏生这姑娘是个没心眼的,还一本正经地感谢他们。 黑白无常都不擅长撒谎,也不想欺骗这么个小姑娘,一时犯了难。直到江槿月眼中浮现出了一丝怀疑,白无常才率先清了清嗓子,温声道:“这是自然,你能有此心,判官大人一定高兴。” 言下之意:你能替地府跑腿干活,大伙儿都很高兴。 黑无常想了想,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黑着脸转过身去,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好了,闲话不要说了。希望你能多活些时日,别没过两天又来了,真麻烦。” “……”没想到一直缄默不言的黑无常一开口就是这种话,江槿月一时哑然,心道同样是地府鬼差,这两位大人的脾气还真是完全不同。 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吧。 眼见着黑白无常并肩而去,江槿月也回过头,一脚迈入了白雾缭绕的鬼门关。 她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金光,许多模糊的场景在她眼前飞逝,掌心陡然燃起了熟悉而温热的触感。她眯起双眼,正要低头看看手心的东西是什么,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恍惚间,江槿月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在梦里,她握着一杆漆黑的毛笔,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书册之中奋笔疾书,直写到满头大汗、五指抽筋。 眼前的簿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有的仿佛是人名,有的似是时辰,乱七八糟地挤作一团。她努力瞪大了双眼,但还是看不分明。 而在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书山之外,有一个人正不厌其烦地唠唠叨叨着—— “这些案卷今天必须批完!晚一刻钟都不行!” “别磨磨唧唧的!外头还有十个人在等你审呢!整个地府就属你最懒!” “一天到晚就知道和那劳什子星君大人偷溜出去玩,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快点快点快点!” 这声音越听越像方才那个黑脸判官,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十万火急之事,要挂在嘴边反反复复地催个没完。 地府在逃阎王 第4节 江槿月一时头昏脑涨,差点被这嘈杂的声响吵到原地去世,望着数不清的卷宗欲哭无泪。 这么多,一天批完?您还是直接把我劈了吧。 直到黑脸判官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变作了有几分熟悉的男声:“……快醒醒啊!” 江槿月猛然睁开了双眼,沈长明正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二人四目相对的瞬间,彼此十分默契地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心中都生出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喜悦来。 见他只是脸色苍白了些,看着倒也无甚大碍,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盯着自己看,江槿月也就放心了。判官大人脾气确实不好,效率还挺高,沈长明看起来醒得比她还要早。 只是……怀王殿下他当真不是什么好人吗? 她蹙了蹙眉,回想起今日二人的初遇。当时,她出城散心,可惜天公不作美,没多久就飘起了小雨。她本打算去城隍庙躲雨,却遇上了这位奄奄一息地躲在灌木丛里的怀王殿下。 她自认为是个好心肠的人,看他身负重伤,就上前问他需不需要帮助,谁知对方把她当成了刺客,二话不说就掏出匕首,一副要杀人的样子,眼神更是冷漠到了极致。 他们僵持许久,后来大批刺客追至,二人躲在暗处,看起来脑子不大好使的刺客头子说了句“丞相大人有令,绝不能放怀王活着回去”。 直到那时,她才终于知道,这位一见面就抄家伙的大兄弟,竟是城中大名鼎鼎的绣花枕头——怀王殿下。 当今圣上膝下子嗣不多,唯有三子二女。怀王沈长明是次子,也是轩平城中妇孺皆知的人物。只不过,旁人多以“学富五车”、“文武双全”之名著称于世,他却与众不同。 城中人人皆知,怀王殿下是整日不思进取、游手好闲、性格古怪、既不能文也不能武,爱好也很独特——遛鸟看戏听小曲。 作为皇室宗亲,如此不求上进自是不妥。是以,他虽被陈皇后养在膝下,却始终不受皇上待见。 从前,作为城中另一位“名人”的江槿月也是不信这些风言风语的,直到自己遇上了他,才知传言不虚,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那些刺客本就是冲着他来的,她一个局外人,尚且能不顾生死,几次三番地提出要带他去城隍庙的密道中避一避。 他呢?生死攸关之际,还是一副死要面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德行,更是冷着张脸大言不惭道:“多管闲事。” 哦,除了这一句外,还有一句石破天惊的“我生平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爱找死的人”。 即便沈长明是不想牵连到她,这态度也过于冷漠了。简直莫名其妙、岂有此理,这人果然是性格古怪到了极点。 当时她一心想着如何躲避刺客,并未在意他的言行举止。如今细细想来,实在是她一腔真心喂了狗,是他把好心当作驴肝肺。 嗯,如此看来,这位仁兄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人,判官大人慧眼识珠。想到这里,江槿月装作无意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哑然失笑。 “姑娘,不知何事那么好笑啊?”见她莫名其妙地笑了,沈长明忍不住开口问道,眼中担忧更甚。 今日二人先是遇刺坠崖,后又魂游地府,简直倒霉透顶,结果她竟还笑得出来?看来她这脑子不是一般的不好使,真是难办。 见他神色诡异,江槿月轻咳两声,抬手指了指阴云密布的天,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扯了起来:“今日天气甚好,我忽而心生喜悦,笑笑也在情理之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明:她这辈子是投胎成了个傻子? 江槿月:??? 现在的女主:判官大人真是大好人! 将来的女主:判官老儿我跟你不共戴天。 # 明月中行 第4章 心声 “原是如此。虽然你眼神不太好,胆子倒大,说跳崖就跳崖。”沈长明实在无心跟她讨论天气,随手向上指了指道,“还是说,你一早就知道山崖上有棵树?” 好一个眼神不太好,自己尽心尽力救下的人,竟是个恩将仇报的。江槿月抽了抽嘴角,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 见她一声不吭,沈长明想了想才解释道:“我醒来时,我们就挂在那棵崖柏上。我见崖底距树干不过几丈之遥,便背着你爬了下来。” 听他这么说,江槿月也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想来这就是城隍让她跳崖的理由吧,死里逃生的契机,可遇而不可求。 不愧是城隍爷,神仙就是神仙,果然心地善良、普度众生。 比不得某些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凡间王爷,和他说上几句话都能被活活气死。 “怎么,难道你不知道吗?那你怎么敢一声不吭地跳崖的?”沈长明见她始终沉默不语,一时有些无奈。 江槿月心说:我怎么敢的?难道我要说,是城隍让我跳的吗? 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把这话说出来,只缓缓坐起身子,试着活动了一会儿手腕。 虽然身上有几处明显的瘀伤,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她抬起头对沈长明笑了笑道:“实在抱歉,是我莽撞了,您……” “无妨,我还得多谢你救了我一命呢。”沈长明摆摆手,收回视线后略一沉吟,“本王姓沈,名长明。姑娘既于本王有救命之恩,便不须多礼,今后可直呼本王名讳。” 这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就是不同,这位仁兄方才还是冷若冰霜又死鸭子嘴硬的德行,这会儿竟变得如此平易近人。 江槿月百思不得其解,心道难不成是磕到了头,不慎把脑子磕坏了?但愿他别把这笔账记在她头上。 想起他在地府外看她的眼神,满眼的嘲讽与冷漠,仿佛她再多说一个字,他就要她人头落地似的。 她暗暗松了口气,得亏他没有去阴司地府的记忆,否则怕是要先拿她是问,再治她个谋害皇亲国戚的罪名,最后把她拖去菜市口砍了。 惹不起惹不起。 虽然沈长明此刻看着顺眼多了,可她全然不想和皇室扯上关系,也没有劝他一心向善的胆子,只好礼貌地拒绝道:“这就不必了,俗话说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说罢,她左右瞧了瞧。二人现下正坐在崖底,前头不远处就是山道。过去那么久,刺客都没找来这里,只怕他们也是凶多吉少。 刺客也好,王爷也罢,崖上那场箭雨足以将所有人射杀殆尽、一个不留。丞相大人杀心如此深重,实在叫人齿寒。 沈长明闻言挑了挑眉,也不计较这些,耸了耸肩道:“如此也好。不知姑娘可还能走动?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返回城中吧。” 两个人都受了伤,若是再来几个刺客,只怕连判官大人都救不了他们了。江槿月点点头,起身跟上了他的脚步。 谁知才走了没两步,她便感到有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头顶。这触感绝对不是雨滴,倒更像是纸笺…… 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摸,迷茫地望着手中微微泛黄的信笺。这悬崖底下除了他们俩再没别人了,这是哪里来的信? 只消片刻,江槿月就想起了在黄泉路上碰见的冤魂,那姑娘仿佛是说要她帮忙送信来着。 不得不说,那鬼姑娘还挺执着的,不帮都显得她没道义了。 只是不知,替鬼魂送信这种差事,能加多少阴德?江槿月撇了撇嘴,判官只知道和她讲那些没用的大道理,该说的一点都没说清楚。 怀王府、德元?眼前不就有一位怀王殿下吗?让他把信带回去就是了。 江槿月深以为然,见沈长明正停步望着她,眼中似有疑色,她连忙小跑上前,将信笺递了上去,笑道:“王爷,您府上可有一位叫德元的人?” “嗯,是有个叫德元的侍卫,你问他做什么?你们认识?”沈长明反问道。 “有人托我给他送信,王爷可否代为转交?毕竟我不好进出王府,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他。”江槿月说罢,见对方点头应允,便满心欢喜地将信笺又往他手里递了递。 看来这差事还是挺轻松的嘛,给地府办事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希望那鬼姑娘可以就此了却尘事、早入轮回。 沈长明不仅不知道她在傻乐什么,也丝毫没有伸手接的意思,只蹙眉问道:“你和他相熟吗?还有,你的手怎么了?” 江槿月愣了愣,若有所思地低头望着信,心道难不成这信只有自己能看见?那要怎么替那姑娘送信呢? 誊抄一份,还是只给德元兄带个口信?会不会太过敷衍了事了些?万一鬼姑娘生气了,要她拿命去抵怎么办? 沉思良久,她只得将此事暂时搁置,左右也是回城要紧。几经周折,二人终于回到东城门外,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江槿月心中生出了恍然隔世的滋味来。 她躲在树后悄悄地探出头看去,见城门口站着不少佩剑的人,个个神色紧张。她拿不准这些人是什么来头,正打算问问沈长明,就听他笑了一声,道了句“那些是王府的侍卫”。 他说罢便率先走了出去,那些侍卫倒也眼尖,一见到他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跪下拱手道:“王爷!卑职救驾来迟,请恕卑职死罪!” “起来吧,本王这不是好好的吗?”沈长明环顾四周后又问道,“其他人呢?” 一个侍卫闻言便答道:“有几人受了伤,卑职让他们先回府了,其余的都去找您了……对了!那几个人鬼鬼祟祟的,身上还藏了暗器,问他们话也是一问三不知。卑职就把他们抓起来了,还请王爷发落。” 鬼鬼祟祟?江槿月抬眸望去,几个侍卫身后果然有几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一个个哭天抢地,直呼自己只是布衣百姓。 瞧他们的装束打扮,倒是与常人无异。只是也没见哪个寻常百姓出门遛弯还带暗器的,没准这几个人也是刺客,是在城门口守株待兔呢。 “嗯,做得不错。把他们带回去好好审问,不得有误。”沈长明吩咐道。 得了他的命令,侍卫们对他行了个礼,把这些哭哭啼啼的人带走了。 不知二人究竟在崖底昏迷了多久,此刻天也暗了,雨也停了。江槿月抬头望了望天,对沈长明一福身,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告辞了。还请王爷多保重,日后千万小心。” “嗯,多谢。我现在得入宫一趟,不能送姑娘回去了。还请姑娘留下名姓,日后我定当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沈长明言辞恳切,目光也比初见时温和了许多。 报恩?大可不必。江槿月斟酌再三,搬出了一堆大道理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小事而已。换作旁人,也会鼎力相助。是以,还请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姑娘何须跟我如此见外?你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定当报答。更何况,患难之交到底难求,在我看来,你我很是有缘。” 确是有缘,就是那种一见面就一块儿下地府的缘分,简称孽缘。 “哦,既然如此,那就有缘再见?”江槿月再度对他福了福身,也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地转身溜了。 这种缘分不要也罢。 望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沈长明无声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无缘也见。” 脚下生风的江槿月自然是听不到这句话的,她在江府外晃悠了半天,虽心中万般不情愿,还是长叹着上前叩了叩门。 随着一阵脚步声,那门开了条缝,一个家丁探出头来,笑着说道:“大小姐可回来了,二小姐都等了您好久了。” 那当然了,等着兴师问罪呢。她略一颔首,抬脚跨入了门槛中,有意无意地问道:“太子殿下走了吧?” “是啊,走了都有一个时辰了。”家丁答道。 闻言,江槿月点了点头,正当她略微出神之际,前方蓦然响起了熟悉的女声:“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啊!” 一听到这个声音,原本就心情不好的江槿月登时觉得晦气到了家。 她一抬眼便看见对方满脸委屈,嘴里还喋喋不休着:“不是说好了今日要去赏花的吗?我和太子在家等了你那么久,你人呢?” “西市王阿婆家的旺财丢了,我去帮着找了找,这才耽搁了。”江槿月随口扯了个不怎么完整的谎,打算敷衍过去。 江宛芸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这才注意到她衣衫凌乱,上头还粘着泥巴与零星杂草,手背上带着伤,眉眼间也尽是疲惫。 这模样实在是有点惨,江宛芸连忙“啊”了一声,关切地拉起了江槿月的手,不住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可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望着面前满眼关心的妹妹,江槿月正打算回答,却冷不丁地听到对方哈哈大笑了起来。 尖锐的笑声中透着讥讽的意味,与江宛芸眼中的痛惜全然相反。 江槿月皱起了眉头,一脸错愕地抬起头望着对方,却只看到了一双满含担忧的眼眸。 她这是幻听了?这算什么事啊,下地府后遗症?江槿月疑惑不已,迟疑着答道:“雨天路滑,回来的时候不慎滑了一跤罢了,不碍事的。” “我想起来了!紫荆一早就回府了,她就是这么伺候主子的?不如我这就去让爹爹给姐姐换个丫鬟吧?”江宛芸蹙起了眉头,轻轻地摸了摸她手背上的瘀伤,满脸都是心疼。 地府在逃阎王 第5节 与此同时,又有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冷哼道:“算你走运,怎么没摔毁容呢?” 江槿月一直静静地望着对方,虽然江宛芸确实没有开口,但这声音也的确是她的。 尽管她嘴上说得好听,可那不自觉上扬的嘴角也或多或少地暴露了她真实的想法。 言语中的憎恶与嘲讽不知因何而起,却真实到令人作呕。奇了怪了,自己毁容了对她有什么好处,犯得着这么咒人吗? 就这?还想来管她的丫鬟?江槿月摇摇头,语气也冷了下来:“紫荆挺好的,至少待人真诚嘛。你还有事吗?我要回房歇息了。” “嗯,那我就不打扰姐姐了。对了,太子殿下说了,明儿他会再来拜访的,姐姐可别再爽约了。”江宛芸笑吟吟地拉着她的手,冲她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太子殿下?没完没了了是吧?她下意识地想拒绝,却忽地心下一动,若无其事地试探道:“我不明白,妹妹为何对太子的事如此上心?” “这还用说吗?姐姐若能嫁给太子殿下,定是一生荣华富贵!太子殿下他一表人才、文韬武略……” 江宛芸眉飞色舞地说个没完,都快把太子殿下夸上天了。她原以为江槿月一定会对此心动,没想到对方只笑眯眯地道了句:“这么好呀?那你自己嫁去吧。” 转过身来,二人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无踪。江槿月嫌恶地拍了拍被对方拉过的手,想起自己耳中截然相反的两种说辞,不由眉头紧锁。 江宛芸冷哼了一声,讥讽道:“真是个不识抬举的扫把星!”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您府上可有一个叫德元的侍卫? 沈长明:你认识他? 江槿月:我要给他送信。 沈长明:你认识他? 江槿月:????哪里来的复读机吃我一拳。 第5章 戏台【小修】 回到房中,江槿月独自坐在窗前,疲惫地按着眉心,方才听到的话仿佛诅咒般不断地在脑海中回响。 刺耳至极,令人齿冷。 “嫁给太子也不过做个侧室罢了,还能断了方大哥对你的念头。啧啧,你这样的人,哪怕是给太子做个奴婢都是你的福分了,还不知足呢?” 江宛芸是王姨娘所生,二人虽同父异母,可江宛芸一向对她恭敬谦和,常跟在她身后甜甜地叫着姐姐。 她从未想过,表面温和纯良的江宛芸心里竟恨她入骨。好好的人有两副面孔,真的不累吗?而这一切恨意的根源,似乎是“方大哥”?方恒景? 越是琢磨,她就越觉得莫名其妙。且不说她对方恒景根本没好感,单说这自家姐妹为了个男人反目成仇,说出去也不怕贻笑大方。 “只不过,我为何莫名其妙会了读心术呢?该不会是在地府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吧?”江槿月将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也没瞧出什么端倪来。 难不成是坠崖摔得太狠,幻听了? 静坐许久依然毫无头绪的她,最终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断了思路。她轻叹一声,朗声道:“进来吧。” 得了她的允许,紫荆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小声道:“大小姐,老爷请您去正堂一趟。” “我知道了。”江槿月点点头,正打算起身出门,眼角余光却瞥见紫荆脸上的一块淤青,不由蹙眉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紫荆闻言微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侧脸,又笑着搓了搓手答道:“不碍事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话还没说完,江槿月就摇了摇头,打断了她:“你每次撒谎都会这样搓手。” 即便紫荆打定主意要瞒着自己,江槿月也多少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今日她没去见太子,江宛芸定会把此事添油加醋地告诉江乘清,以他的性子,会拿丫鬟出气倒也不稀奇。 紫荆从小就跟在江槿月身边,二人如同姐妹。江乘清这么做无非是在警告她,无论是她的丫鬟还是她自己,他都有权随意处置,所以她最好老实点,别惹是生非。 江槿月抬手覆上紫荆的脸颊,微微阖目,低声道:“你放心,没有下次了。” 说罢,江槿月便大步朝着前院走去。明明是在自己家,她却总有寄人篱下之感。一瞬间,江槿月又回想起判官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与江乘清那张臭脸相比,阴司地府的鬼怪都显得可爱多了。 她才刚入正堂,正和王姨娘说话的江乘清便一脸不悦地看了过来,冷笑着嘲讽道:“你可真是愈发不像样了,如此离经叛道又不守礼数,怎配做我尚书府的大小姐?” “我怎就不守礼数了?”江槿月跪坐在地上,答得满不在乎,心道如果能选,她可不愿做什么大小姐,真是晦气。 “一个大家闺秀,青天白日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与人厮混,还不算不守礼数?”江乘清说到最后仿佛是气极了,将那檀木桌子拍得震天响。 说话就说话,桌子又没惹到你,何必呢?这事儿又不是谁桌子拍得响谁就有理的。 江槿月微微蹙眉,明知故问道:“这话说得难听,只是有何凭证呢?是谁在乱嚼舌根?侮辱女儿家的名节已是不妥,要是传扬了出去,又让别人怎么看您这位尚书大人呢?” “还需要谁来跟我嚼舌根?你今天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去见太子?”江乘清抬手指着她的面门,那模样倒真有几分痛心疾首的意味了。 王姨娘站在他身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伸出手给他顺着气,温声劝道:“老爷,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槿月一直是懂事的孩子,就算她做了有辱门风的事儿,您也得原谅她一次不是?” 二人飞快地交换了个眼色后,便都看向了低着头偷翻白眼的江槿月。她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合着这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呢。 更何况,本来只是些空穴来风的事,被王姨娘说得就好像是真的一样。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造谣果然容易得很。 正好江槿月也跪累了,索性站了起来,一脸平静地说道:“去哪很重要吗?总之我不想和太子扯上关系。至于有辱门风这四个字,还请姨娘今后休要再提。” 她这话一出,江乘清又动了怒,瞪大眼睛气道:“父母之命,你岂敢违抗?倘若他日赐婚圣旨一下,你又岂能违抗?” “赐婚?八字还没一撇呢。我不会嫁给满口谎言的骗子。”江槿月的脸上丝毫没有畏惧,始终冷漠地与他对视着。 她都看了十几年的虚情假意了,这要再来个假装情深似海的伪君子,真是想想都叫人反胃。 “胡言乱语!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叫爱吗?大言不惭!”江乘清说着便重重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走到了她身前,面色不虞。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丫头今日有些古怪,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王姨娘一见这剑拔弩张之势,连忙走到江槿月身侧,拉起她的手语重心长地劝道:“槿月啊,你就别惹你爹生气了,快给你爹道个歉吧。无论你做了什么,咱们江家始终会护着你啊。” 江槿月正要甩开她的手,却听到眼前之人又继续说道:“哟,想不到这妮子真的不想嫁给太子啊?那不如以死明志吧,早些死了倒也省事了。” 又来了又来了,方才还好好的,此刻她好像又能听到王姨娘的心里话了。 江槿月强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一声不吭地抽回了手,心说这母女俩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么爱演,怎么不去搭个戏台子唱戏? 可是为何她现下只能听到王姨娘的心里话呢?江槿月心中生出了个有些荒诞的想法,她只当看不见江乘清那张臭脸,低头佯装沉思。 直到一阵凌厉的风朝她袭来,她才舍得抬头,伸手握住江乘清的手腕,望着自己一脸懊恼的父亲,笑道:“打了我的丫鬟还不够,还想打我?娘亲若是还在,看到您这般模样,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一听这话,江乘清脸上的怒意更甚,气极反笑道:“你还有脸提?你娘如果还活着,看到你这副不成器的样子,都能再被你气死一次!” 对此,江槿月不置一词,只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目光似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江乘清本能地感到一阵不适,正要发怒,却见王姨娘暗暗给他递了个眼色。 不过眨眼间,他就变了脸,皱起眉头唉声叹气道:“槿月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爹都是为了你好啊!我和你娘伉俪情深,只可惜她去得早……唯有你嫁得好,你娘才能瞑目啊!” 他话音刚落,又有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念叨着另一派说辞:“险些忘了她是吃软不吃硬的。还是芷兰最合我心意,唉!若非为了我的声望,我早就能将她抬为平妻了!” 江槿月被他这通话恶心到浑身不舒服,脸上却神色如常,只不慌不忙地收回了手。吃软不吃硬?还是王姨娘最合心意? 可惜王芷兰再怎么合心意,还是比不上你的权势和面子啊。一个个都是会演的,不如你们一家三口一起找个戏班子混吧。 见江乘清一副还要继续往下说的模样,江槿月忍无可忍地后退一步,清了清嗓子道:“这些话就别说了。我来只为说一声,我的丫鬟不需要别人管教。还有,高人既说我与您命里犯冲,您就别跟我过不去,否则我一定天天咒您倒大霉。” 说罢,她也不管这两个人是什么表情,颇为敷衍地福了福身就转身走了。走出老远,她才听到背后传来砰的一声,不知道又是哪个花瓶遭了殃。 待她回到房中,已是夜色深沉。她坐在妆奁前,静静地望着镜中满眼忧愁的自己。 “江宛芸恨我,王姨娘盼着我死,江乘清素来视我为灾星,偏偏个个都说是为我好?”江槿月苦笑了一声,低头叹道,“或许世间本就没有表里如一的人,可我却能窥探他人的心意。这到底是福还是祸呢?” 她还没来得及为不幸的人生感慨几句,耳畔就冷不丁地响起了尖锐的哭声,吓得她一激灵,赶忙从怀中取出了那封书信,却见原本泛黄的信笺上缓缓渗出了鲜血。 不多时,好好的信就变得血迹斑斑。江槿月叹了口气,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与一个看不见的鬼魂讲道理:“这位姐姐,明日我一定把信送给德元。只是这信鲜血淋漓的怕是不好看,不如我替您重写一份?” 哭声顿了顿,复又于铜镜中响起,江槿月抬眼一瞧,那镜中再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个满脸泪痕的年轻女子,那女子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得了鬼姑娘的允许,江槿月放心大胆地拆开了信,又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封阴间的来信,不觉讶然。 那姑娘在信中说,自己与德元虽有青梅竹马之谊,可惜她家道中落,母亲病重急需银两,她只得委身于年过半百的富贾陈越。她自知对不起德元对自己的一往情深,便写下这封诀别信,只盼他能忘却前尘,好好活着。落款是陶绫,想来这便是她的名字了。 “唉,这……”江槿月微微蹙眉,望着那镜中泪流满面的女子,只觉此事并非信中所言那般简单。倘若她做了富商家中的小妾,又为何会沦为孤魂野鬼呢?她全然不提自己身死之事,是不想让德元为她难过吗? 陶绫姑娘看着也就与自己一般大,年纪轻轻就枉死了,也是个可怜人。江槿月想了想,劝道:“姑娘,这是你们的诀别信,你不若将真相与他说清楚,好好道个别吧。” “不、不能让他知道……他要怎么与陈老爷相争?我不能害了他,我不能……”陶绫越说越着急,眼中竟流下了两行混合着鲜血的泪水。 “那我就不能帮你了,我不愿做违心之事,难不成你就希望他永远被蒙在鼓里吗?”江槿月摇了摇头,将信收好,正要再劝几句,面前却骤然刮起一阵阴风。 她抬眸望去,只见陶绫的五官紧紧地贴在了镜面上,竟似要从里头钻出来一般,脸上表情也变得格外扭曲瘆人,口中含糊不清地嘶吼着:“你敢不帮我?那我就每天都来缠着你!” “……你怎么强人所难呢?”江槿月自知与冤魂讲不通道理,只好点头应承下来,模仿着陶绫的字迹将信抄了一份,又再三保证次日一定将信送到,陶绫这才心满意足地消失了。 江槿月左右瞧了瞧,见她是真的走了,这才松了口气,望着那封信嘀咕道:“骗人也太缺德了吧……要不然还是让王爷去送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帮我个忙? 沈长明:我、不! 判官/黑白无常/城隍:嗯? 沈长明:…… 第6章 滴答 烟云蔽月,夜风呼啸如神嚎鬼哭,院中的两棵榕树被吹得哗哗作响,江槿月莫名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正幽幽地盯着她,心中不安更甚,若芒刺在背。 屋外传来一阵轻微的滴答声,声音虽小,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可闻。起初,江槿月并未在意,只当是外头下雨了,直到她发觉这若有若无的声响离她的闺房越来越近,她才下意识地屏息凝神、侧耳去听。 “滴答——滴答——” 好似雨声,却更缓慢。她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声音确实是从门外传来的,绝不是错觉。与此同时,仿佛被人盯梢的感觉又无缘无故地出现了,与屋外那不知疲倦的诡异声响一唱一和。 得了,自从今日出了趟门,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找上门来了,而且这一位看着还不像什么好东西。江槿月不动声色地放下信,小心翼翼地走到门边,待她再度仔细听时,那滴答声却停了。屋外重归寂静,仿佛无事发生。 虽是如此,可她心中没来由的忐忑有增无减。犹豫再三,她还是放弃了出去一探究竟的想法。有求知欲是好,但不必要的好奇心没准会要人命的。她这么想着,正打算背过身去,忽而听到一声巨响:“咚!” 有什么东西猛然撞在门上,打破了死寂。江槿月脚下的步子一顿,环顾四周许久,却没有找到一件能防身的武器。她皱起了眉头,这可不妙,门外的东西既已撕下伪装,就决计不会善罢甘休,只怕很快就要破门而入。 她所料不错,很快便有更多咚咚声催命般响起,刺耳的噪音划破夜空,她的耳朵本就遭受了一整天的折磨,如今真是雪上加霜。 如今敌暗我明,尚且不知屋外究竟来了个什么玩意儿,绝不能轻举妄动。江槿月后退两步,蹙眉沉思。 地府在逃阎王 第6节 若是鬼魂,大可穿墙而过,哪里还需要敲门?可若是活人,为何迟迟不出声?更何况,这大半夜的,谁会闲着没事来敲她的房门?江家再不济,也不会让外人随意进出吧? 仿佛是受到了她的启发一般,在江槿月惊诧的目光中,一缕黑烟从门缝中渗入,幻化成了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小鬼。 这鬼两眼无神、脸色青黑,一身漆黑的衣衫染血,还有鲜红的血液正顺着他的指尖不断滴落。小鬼一见了她,就咧嘴一笑,露出了两排尖利的獠牙。 江槿月实在无法把这造型和“好人”二字联系起来,可对方除了一个劲傻笑之外,也没有其余的表示。她耐着性子等了半天,终于主动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这话一出,小鬼登时愣了愣,低头端详了一番自己的装束,确认无误后脸上的疑惑更浓。这姑娘完全不怕自己也就罢了,脱口而出的竟还是“帮忙”?现在的凡人都已经这样了吗? 不过即便她胆子再大,也只是个凡人罢了,不足为惧。小鬼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小姑娘,你惹到了不该惹的人,主人派我来杀你。你还有遗言吗?” “……”江槿月一时语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那可真是谢谢你了,难为你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来。只是,这世上看不惯她的人本就不多,一个个看着也不像是能驱使小鬼的人,他口中的“主人”会是谁呢? 江槿月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该不会是因为,我坏了丞相大人的好事吧?” 小鬼顿时点头如捣蒜,笑嘻嘻地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江槿月“啧”了一声,却是不答,只嘲讽道:“明明是他自己派出去的手下不争气,怎么反倒怪起我来了?就算我不插手,就凭如此蠢笨的刺客,想刺杀怀王简直是做梦。” 眼见着自家主人被人嘲笑,小鬼脸上有了几分怒意,轻嗤一声:“你懂什么?主人算过,这次的行动九成能成功,怀王几乎必死无疑。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主人动用了那么多死士,还留有后手。谁知道……” 所谓的后手,大约就是那场箭雨了。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奈何半路杀出个一言不合就跳崖的姑娘。江槿月摊了摊手,说得理直气壮:“不是还有一成失败的可能吗?这又如何算得万无一失呢?自古邪不压正,你家主人的图谋从一开始就注定泡汤。” “牙尖嘴利,确实该杀。”小鬼阴恻恻地干笑两声,抬起枯瘦的双手,飞快地朝她奔来。江槿月本就不指望跟他说得通,侧身堪堪躲过一击,找准机会便朝着房门跑去。 只可惜,凡人的速度远远不及鬼怪,小鬼一击落空,很快便转过头朝她扑来,瞧着架势竟是打算直接掐死她。 危急时刻,一个熟悉的幽怨女声骤然响起:“姑娘快跑!” 正打算夺门而出的江槿月回头一看,不知何时,陶绫已从镜中现身,将这小鬼死死抱住。只可惜,陶绫看起来并不是小鬼的对手,不过片刻便满脸痛苦,想来也只能拖延片刻,支撑不了太久。 人家如此仗义,自己又怎能丢下她独自逃命呢?江槿月灵机一动,学着街边摆摊算命的老道士掐了个决,随口念道:“洊雷决!” 小鬼生前死后都没听说过这种咒,又见她神色坦然,一时分心便被逮到了机会的陶绫一巴掌扇飞了出去。小鬼险些被气到吐血,可惜鬼魂也没血可吐,只得哑着嗓子质问道:“你是有什么毛病吗?咱们才是同类,你帮一个凡人做什么?” “我呸!她还要替我送信呢!”陶绫双手叉腰,对他怒目而视,一副想把他生吞活剥的模样。 陶绫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多少有些一根筋。原本江槿月心中还有些许感动,听她这么一说,好不容易有了点暖意的心又凉透了。陶绫姑娘,生死攸关啊,你就不能把你的儿女情长放一放吗? 趁着小鬼还没缓过劲来,江槿月以眼神示意陶绫速速离开,自己也朝着院中跑去。跑了没几步,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沙沙声,后背与脖颈倏忽间多了一丝彻骨的寒意。她不回头都知道,一定是那小鬼正趴在自己的背上。 见她仿佛任命了一般不做挣扎,小鬼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意。主人含辛茹苦地养了他十余载,如今不过是让他杀个凡人罢了,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他还要什么面子?可还没等他得意完,他就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的气息。 不知为何,他动不了了,不仅双手使不上劲,就连身子都无法动弹,仿佛被人施加了定身咒。 一直背对着他沉默不语的江槿月却突然动了,轻轻松松地掰开了他的手,像掸灰尘一般把他拍到地上。小鬼心中已是惊骇万分,奈何自己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盯着她,敏锐地觅到了她眼中昙花一现的微弱红光。 那是什么东西?小鬼狼狈不堪地卧倒在地,想破头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凡人压制。江槿月长出一口气,虽然这小鬼莫名其妙收了手,但她总觉得不放心。 她四下看了看最终拎起一把扫帚,自言自语道:“要是被别人看到这么个脏东西,可就解释不清了。不如还是把他扫出去吧。” 小鬼一听就怒了,龇牙咧嘴地骂骂咧咧道:“你说什么?你竟敢……你别得意太早!我绝不放过你!” 江槿月冷哼一声,心道你就差没把我掐死了,我难不成还得把你奉为座上宾?正当她打算将这碍事的小鬼扫去前院时,树下忽地亮起两道幽绿火光。 光芒散尽,黑白无常并肩而立,江槿月还未来得及和他们打声招呼,倒霉的小鬼就遭了殃,被勾魂锁链扼住了咽喉。 江槿月心下了然,想来定是因为黑白无常暗中相助,这小鬼才没能轻易取走自己的性命。地府鬼差平日里也是很忙的,他们二人竟能亲自前来相救,也算给自己面子了。江槿月心中一阵感动,正要道谢,就听得白无常哈哈大笑道:“姑娘真是多灾多难啊,得了空记得找个道士算算命。” 这一句话就把她还没说出口的“谢”字打了回去,她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语言,黑无常也冷哼一声,补充道:“难得有机会偷闲,还碰上这档子事,真是麻烦。” 这一个二个眼中的嫌弃都快藏不住了,江槿月也知道是她给人添了麻烦,只好硬着头皮拱手道:“多谢二位大人。对了大人!您二位可得把这玩意看好了,他方才还想杀了我呢!” 说罢,她吸了吸鼻子,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悄悄把露出半截的扫帚往背后收了收。 “别担心,现在没事了。幸亏有人将此事告知判官大人,否则真要酿成大祸了。城中竟有人偷偷豢养小鬼,如此行事真就不怕遭天谴吗?”白无常将眉头一拧,摇头叹息。 黑无常“哼”了一声,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小鬼,怒道:“随我们去地府将此事说明,若有一字隐瞒,我定叫你坠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怜的小鬼也是个不经吓的,疯了似地点着头。江槿月一看便知,这二位也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看来这招确实好用,偶尔也可借鉴一二。 她沉吟半晌,问道:“是谁将这事告诉判官的?我并非有意打听地府的机密,只是今日他救我一命,我总得谢谢他吧?” 闻言,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十分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二人就带着小鬼消失在了夜色中,只余江槿月独自抬头望天,抿唇叹道:“什么嘛,真小气。” 小鬼这一走,妖风停了,阴云也散了,漫天星河光华璀璨,不经意间映入她的眼眸。与此同时,独坐于月下品茶的沈长明,将视线从月色中收回,低头却见石桌上多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字。 “事已办妥,不必担忧。地府公务繁忙,今后若非要事,还请自行解决。”沈长明低声将一排龙飞凤舞的血色大字念出口,忍不住摇头笑道,“判官大人还是老样子。” 他们倒是一派祥和,相比之下,跪在黄泉路上大气都不敢出的小鬼就没那么幸运了。白无常笑容阴森,黑无常青面獠牙,新来的黑脸判官更是一看就不好惹。 小鬼吞了吞口水,瑟瑟发抖,正打算跪地求饶、保证改过自新。就听见判官冷笑一声,嘻嘻笑道:“胆子挺肥啊,地府罩着的人都敢动?” 小鬼愣了许久,准备好的一肚子话也全咽了回去。合着自己这是惹了个地府关系户?那可真是倒霉透了。小鬼连连磕头,哭喊道:“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意思。判官一拂袖,冷哼道:“撒谎的本官见多了,你还是省省力吧。你杀孽太重,暂时不能入轮回,黄泉路上正好缺个扫地的,你就好好干吧。” “扫……扫多久?”小鬼可怜巴巴地抬头问道。 “你这情况,扫个两千年就差不多了。”判官大手一挥,小鬼手中便多了一把漆黑的扫帚。见小鬼似有不服,判官冷着脸警告道:“本官最近丢了东西,正烦着呢,你最好别跟本官讨价还价。” 说罢,三人齐齐转身、扬长而去,身影没入黑暗、消失不见。孤独寂静的黄泉路上,小鬼抱着扫帚,迎风而立、泪流满面。 另一头,忙碌了许久的关系户江槿月,终于回到房中。她口干舌燥,正打算给自己倒杯茶,却突然从镜中瞥见了一个奇怪的物件。 她今日出门戴了幕篱,故而也就没有多戴什么步摇花钿。可如今铜镜中的她,发间竟佩着只黑檀木簪。她顿觉不妙,试探着抬手摸了摸,指尖微凉的触感让她明白了这一切都不是梦。 江槿月绝望到仰天长叹:“不是吧?又来?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关系户的金手指上线~ 注: 洊雷二字取自《周易》震卦经文: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 第7章 大吉 “这簪子总不见得也是厉鬼所化吧?人总不能一直倒霉吧?”江槿月强行给自己找了点心理安慰,深吸一口气,将那发簪取了下来,轻轻地握在了手里端详起来。 这发簪隐约透着股异香,通身漆黑,造型也算简单,除了发簪顶部的一弯新月外,再没有别的点缀了。江槿月很确定这簪子不是自己的,所以这玩意又是从哪儿来的?这漆黑透亮的模样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黄泉路上的树干,难不成这东西是从地府来的? 江槿月低头沉思良久,哭丧着脸自言自语道:“那我要怎么把这簪子还回去啊?万一他们来找我算账,我说我不是故意拿的,他们信吗?”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自然无人应答,她也知道自说自话不会有任何作用,本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想法,江槿月将那只发簪单独放在了梳妆台上,甚至还十分虔诚地给它上了两炷香。 见这簪子始终没有异动,与普通的发簪似乎别无二致,她也只好忐忑不安地躺下歇息了。 夜色越来越深,很快到了子夜时分。江槿月本就心事重重,此刻睡意全无,生怕一睁眼又跌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又怕判官来找她要簪子。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到了一声轻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而后便是一阵极速靠近的诡异声响,听得江槿月一阵头皮发麻。 那掉在地上的东西过来了! 她心中只有这样一个想法,几乎是无意识地咬紧牙关。她想张口喊紫荆,又生怕此举会惹怒正在地上匍匐而来的东西。 沙沙声最终停在她的身侧,江槿月很清楚,有东西正立在她的床边,或许正低头俯视着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她很不喜欢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悄悄握紧拳头,决定无论睁眼看到什么,都先发制人、直接给它一拳。 说干就干,江槿月猛地睁开双眼。屋内烛火通明,在她眼前静静立着只散发着微弱红光的黑檀木簪。她怀疑这簪子是地府的东西,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还未来得及挥出的拳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片刻后,那簪子轻微地左右晃了晃,发出了类似三四岁孩童的稚嫩嗓音:“主人好,我吵醒你了吗?” “……”江槿月死死盯着这只簪子,这发簪的语调颇为乖巧可爱,她莫名觉得若是它能化形,此刻一定正满脸委屈地看着自己。 可是簪子为什么会说话啊?就算你是地府的东西,你起码也得是个活物才能成精吧?你们地府也太随意了吧,发簪也能成精? “主人?”那簪子腼腆地立在一边,见她迟迟不语,便又开口问道。 一人一簪静默地对视良久,江槿月才轻咳一声,认真道:“那什么,我不是故意把你带来阳间的。你看这样可好,我明日带你去城隍庙,想办法托城隍爷送你回去,如何?” “我不去!”这簪子猛地左右晃了晃,就像剧烈地摇了摇头似的,而后可怜巴巴地靠在她的手背上,“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主人,而且您……总之,说什么我也一定要陪着您!” “这……”江月槿面露难色,虽然这只簪子摇头晃脑的样子挺可爱,可它到底不是凡间的东西啊,这要是判官大人问起来…… 面前的簪子晃了晃,一本正经地说道:“您不用担心,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谅那判官老儿也不敢多说什么。” 果然,这簪子能够窥探到她的心声,今日到家之后种种不寻常的事想来也都和它脱不了干系。虽说檀木簪对她似乎毫无恶意,但她依然不喜欢毫无隐私的感觉。 想到这里,江槿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也不和它纠正“判官老儿”这种大逆不道的称呼,略一思量后问道:“你称我为主人,可你是从地府来的……所以你是认识前世的我?难道我曾经也是鬼差?” 面对她充满求知欲的目光,黑檀木簪沉默了一瞬,竟然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看起来前世的事是不能问的,江槿月想了想,终于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抬头问道:“对了,今日判官说,我与一个人生生世世纠缠不休,此人一定是我的仇家吧?你可知道这人是谁?” 这话一出,江槿月顿觉屋内的温度瞬间下降,即便门窗紧闭,依然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轻轻拂过。簪子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厚着脸皮答道:“主人,天机不可泄露。” “……”连着问了两个问题都没有得到回答的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愣愣地盯着这只簪子看,心想:这也是天机,那也是天机,到底还能不能沟通了? 她眼中的失望太过明显,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嫌弃,簪子因此大为受伤,为了挽回些许颜面,只能重重咳嗽两声,道:“虽然我来了阳间,至多不过发挥一成的法力,也只有在子夜时分才能自由行动……不过我还是可以帮到主人的!还请主人放心!” “比如呢?”江槿月一听便来了兴趣,略微坐正了些,静待下文。 “只要主人戴着我与人有接触的时候,能听到他们心中所想——此为谛听。”簪子的声音小了些,听着也多了几分神秘。 好吧,这倒是与她猜测的无甚两样,她早就发现了,唯有触碰到他人时才能听到他们的心里话。 簪子生怕主人一生气就把自己丢回地府,又赶紧补充道:“对了!我还能卜测未来!虽然现在能力大减,卜测结果不会十分详尽……但我仍能卜算吉凶,是为问吉。正所谓,聊胜于无嘛,有总好过没有是不是!” 说完这句话,簪子就安安静静地立在床头。江槿月等了许久,它依然没有继续说话,只好犹豫着问道:“没有别的了?” “有的。不过主人只是一介凡人,使用其他能力对主人自身也会造成极大的损害,缚梦不太推荐主人随意动用。”簪子特意把“一介凡人”四个字说得很慢,仿佛是在刻意提醒她。 “缚梦……这是你的名字吗?”江槿月眨了眨眼睛问道,她总觉得这个名字莫名熟悉。 “是的,主人。” 这名字也算好听,若是它不说,她怕也不会将这两个字与地府联系到一起。江槿月琢磨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那如果我去修仙问道,待我成仙是不是就可以随意使用其他的能力了?” 听她这么说,缚梦没怎么犹豫就左右晃了晃,悠悠道:“六道轮回是由凡尘因果注定的,主人今生没有修炼成仙的命数,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吧。” 江槿月本就是随口一说,被它泼了冷水也不失落,很平静地接受了现实,点点头轻声道:“也是,我这年纪再修仙也太晚了。那这样吧,你帮我算算,我若是明日一早就出门,是吉还是凶?” 缚梦前后摇了摇,顶部的新月发出了一丝浅淡而熟悉的红光,江槿月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敢贸然打扰。少焉,缚梦笑着答道:“回主人的话,卜测结果是:大吉!” 江槿月本就不想和太子有交集,此刻又深知家人都不怎么待见自己,思想想去还是觉得早些出门避其锋芒才是上策。 这会儿缚梦的卜测结果又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她一听便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也罢,你就留下来吧,只记着不要吵我睡觉就是了。” 眼见着她终于没有赶自己走的意思了,缚梦暗暗松了口气,飞快地说道:“没问题,主人。主人早些安眠,属下回梳妆台上睡。” 地府在逃阎王 第7节 虽然一只发簪会说话多少有些诡异,但这位簪兄还算好说话,瞧着也不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主儿,能力虽然鸡肋了些,也总好过没有。看来今日出门一趟,也算收获颇丰。江槿月这么想着想着,在不知不觉中安稳睡去。 与此同时,城东怀王府。 沈长明凝视着烛台中微微跳动的烛火,那微弱的烛光映照着他眼底冰冷彻骨的寒意。直到有人在屋外轻声叩门,他才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淡淡道:“进来吧。” 侍卫长缓步入内,恭敬地跪倒在地,禀报道:“那几个刺客受不住刑,已经招了。如王爷所料,刺客都是丞相派来的。属下按您的意思,让他们互相指认,发现王府中还有别的细作,大抵是被金银收买的。属下已将他们悉数抓获,还请王爷发落。” 听他如此回禀,沈长明也不觉得意外,只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嗯,刺客杀了便是,记得将尸首扔到丞相府外,请丞相替他们收尸。至于那些细作,一人打上二十大板,赶出轩平去。” “是,属下明白。”侍卫长低头应允,又接着说道,“此外,今日与王爷在一处的那名女子,属下也查明白了。” “哦?说来听听。”一提到这位姑娘,他的心情似乎就好了许多,方才还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现在脸上就扬起了淡淡的笑意。 侍卫长并未抬头,也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神情,只老老实实地答道:“那姑娘是吏部尚书江乘清家的嫡长女,名唤江槿月,是江大人的亡妻所生。据属下所查,他们父女间的关系似乎不太好。” 沈长明听着听着便哈哈笑道:“江大人这等庸俗粗鄙之人,能生出这样清雅出尘的女儿,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他竟还不知足?还有吗?” “啊?还有……”侍卫长绞尽脑汁,沉思良久又抬头答道,“听说这位江小姐名声不太好,都说她气运不佳,生而不祥……” 听他满口都是些不知真假的传闻流言,沈长明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摆摆手叹道:“你就不能查些有用的吗?比如这位江姑娘可与人有了婚约?她可有心上人?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这、这……属下实在不知,还请王爷恕罪。”侍卫长赶忙低头认错,心中却泛起了嘀咕,心说您这过去的二十年就没正眼看过哪个女子,怎么今日倒是对江家姑娘来了兴趣呢? “罢了罢了,去吧。这些话你到底也不方便打听,待我得了空,就亲自登门找她问问也就是了。”沈长明将话说得理直气壮,丝毫没有在意侍卫长脸上惊诧的神情。 好在侍卫长跟随在他身边多年,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很快便收起了惊讶之色,只恭敬地问道:“王爷明日可还要去西市戏楼听戏?戏楼人多,属下定然多派几个得力的护卫……” “听戏?这戏都演了那么多年了,也该换出戏唱了。”沈长明不置可否,侍卫长彻底被他说糊涂了,好半天才试探道:“王爷这是打算……” “也没什么,本王只是做了个很长的梦罢了。”沈长明只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转过脸望着窗外晦暗的弦月,微微一笑。 次日清晨,江槿月早早起来梳洗打扮了一番,将缚梦簪在发间后便带着紫荆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早在出门前,她就规划好了今日的行程,先去东城门外拜一拜城隍,再去怀王府替陶绫送信。想来那太子也是个没耐心的,断然不会等她太久,说不准再听到些风言风语,便会觉得她是个不守礼数的泼妇,自然也就溜之大吉了。 今日天气甚好,二人顺着山路向上,很快便到了城隍庙外。江槿月此刻心中感慨万千,原本上香拜佛不过求个心安,如今却知这世间真有鬼神,反倒让她一时无所适从。她长长地吸了口气,才招呼着紫荆一起往里走。 江槿月见这庙门微微敞开了一角,不免起疑,心想竟有人和她一样起个大早来拜城隍?也是奇了。她这么想着,更觉好奇,便推开了庙门向大殿走去。 待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大殿外时,十分敏锐地听到殿内传来了来回踱步的声音,她刚把手放到门上准备推门而入,那门却突然被人朝里一拉,她手上推了个空,在紫荆惊恐的叫声中一头栽了进去。 顷刻间,江槿月想起了昨夜缚梦是如何信誓旦旦地与她说今日出门大吉的,事已至此,她满脑子只剩下一句:“不是吧?你管这个叫大吉?” -------------------- 作者有话要说: 缚梦:嗯,怎么不算呢? —— 【扔个预收在这里qwq《儒雅将军追妻实录》】 文案: 陆遥枝贵为一朝公主,被帝后奉为掌上明珠,本该一生喜乐无忧。 她一心爱慕鲜衣怒马的状元郎商祈,殊不知他包藏祸心。 一腔真心,换来大婚之日硝烟四起。她国破家亡、坠入尘泥;他弑君叛国、春风得意。 坠落高台时,她满怀刻骨铭心的仇恨。终有一日,她要用他的血来祭奠亡魂。 重来一世,她回到十五岁那年夏至,山河无恙、青山依旧,一切尚未有定数。 文采斐然状元郎?她轻启朱唇:“商祈这等心术不正之人竟能高中,实乃国运不济。” 为图苟活于世,从前高高在上的状元郎长跪宫门求她回心转意,她却无动于衷。 商家满门抄斩,一贯仁慈娇柔的三公主亲临法场看他人头落地,与人谈笑自若。 她原以为此生应当再无波澜,直到父皇再三敦促,让她早些选驸马,她才犯了难。 她想:文人墨客只知咬文嚼字,当真无趣,还不如嫁个用兵如神的将军。 文武双全的沈辞昭:“公主有谪仙之姿、倾城之貌,令人见之忘俗。臣想起,古书有云……” 不爱文人的陆遥枝:“?” —— 沈辞昭贵为将门之子,旁人说他嗜杀成瘾、孤僻阴鸷,无父无母之人,果真难登大雅之堂。 那年城破,人人都说大局已定。 他率军夜行千里,斩尽乱臣贼子,却换不回她的命。 斯人血已冷,执念终成心魔。 一朝醒来,又是那年夏至。他换上常服飘然入宫,不似武将,更像书生。 他发誓,哪怕用尽一切手段,都要将她留在身边。 可他发现,他们之间像隔着万水千山,永远无法触及分毫。 后来,他一剑斩下贼人首级,状如修罗浴血,望向肖想了两世的姑娘时,眼神却很温柔。 她逆光走来,他笑容清隽地道了句:“原来公主不喜欢读书人啊,倒是叫我演得好辛苦。” cp:腹黑偏执大将军 x 扮猪吃虎小公主 第8章 拜城隍(上) 预想中的剧痛迟迟没有袭来,相反的,那地面温热而柔软,就好像是人的……等等,人? 江槿月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一个人怀里,正巧那人也正低头望着她,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总给她一种熟悉之感。当她看清楚这人是谁时,不禁一愣,猛地退后两步,脱口而出:“王爷?” 那双眼睛中多了点淡淡的笑意,沈长明挑了挑眉,意有所指:“江小姐再怎么与我见外,也不必行此大礼吧?” “我……”江槿月一时语塞,微微抬起头望着面前似笑非笑的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抱歉,是我冒失了,我不知道您也在。” “无妨,无非是我记着江姑娘说城隍庙里有密道,一时兴起便来找找罢了。”沈长明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墙边,抬手轻轻敲了敲,笑道,“还真被我找到了,看来姑娘确实所知甚多啊,只是不知……” 一直沉默着立在原地的江槿月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王爷,您似乎对我有所怀疑?” “怀疑?江姑娘何出此言呢?”沈长明对此不置可否。 “昨日我并没有将我的姓名告知于您,为何您今日见了我便称我为江小姐?”江槿月对他歪了歪头,笑吟吟地问道,“看来王爷是觉得我对您多有欺瞒,想调查一二了?” “姑娘误会了。我已说过,江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若是不查明姑娘的身份,我又要如何报答姑娘的恩情呢?”沈长明笑着反问。 江槿月也不想和他多讨论这个问题,本来嘛,皇室宗亲对他人有所防备也实属正常。她只点了点头道:“对,您说的都对。”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嘴巴微张似乎还想继续说什么,可江槿月完全不给他面子,旁若无人地跪在蒲团上静静地闭上了双眼。他自知理亏,也不好贸然打扰人家,只得若无其事地背着手站在一边。 二人一时静默无声,紫荆只觉得这气氛莫名诡异,更不敢打破平静,只寸步不离地守在江槿月身边。 见她久久不语,沈长明暗叹了一声,才朗声道:“昨日在城外,姑娘曾提及我府上的一名护卫。不知姑娘与他是何关系?当然了,若是姑娘觉得冒犯,不答就是了。” 江槿月头也没回,只不无疑惑地问道:“我受人所托,要给他送信。我分明记得,昨日已经与王爷说明了,王爷又何必再问呢?” “……啊,确是如此。”沈长明连连点头,又想起对方根本没回头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点什么头。年少时他也算饱读诗书、文采盎然,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笨嘴拙舌,实在丢人。 江槿月浑然不知他心里那些弯弯绕,满脑子都是昨日那些离奇古怪的经历,一闭上眼睛又听得陶绫在自己耳畔哀哀戚戚。她只好轻叹一声,从怀中取出那封誊抄好的信笺,递到紫荆手中,示意她将此信交予沈长明。 紫荆规规矩矩地将信双手奉上,江槿月原以为这件差事就该到此为止了,谁知沈长明理直气壮地笑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是送信,姑娘不如亲自去王府走一趟,有什么想说的,也好亲自与他说明。” “……我能有什么想说的?”江槿月总感觉他话中有话,又觉此人实在古怪。嘴上说着要报恩,实际上连送个信这样的小事都不乐意帮忙。然而她昨夜都答应了那陶绫的鬼魂,今日是无论如何都得把信送到德元手中的。 唉,这大约就是能者多劳吧,自己这一生与鬼怪地府似有不解之缘,帮人家一把倒也无妨。江槿月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又在城隍像前微微阖目,压低了声音道:“昨日多亏城隍爷相助,我才觅得一线生机。今日特来上香祷告,也算聊表心意。今后,我必定一心向善、做个好人,绝不辜负您的救命之恩。” 双眼紧闭的她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布料摩擦声,她心下一动、转过脸去,见沈长明不知何时已从墙边走来,正一声不吭地跪坐在她右侧的蒲团上。 若说他今日是来烧香拜城隍的吧,他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不正经,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就算了,甚至连看都没看那城隍像一眼,一双澄澈的眼眸中似乎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江槿月见他笑得莫名其妙又始终一言不发,不由有些疑惑地问道:“王爷您这是在干什么?” “你不是说昨日是城隍出手帮了我们吗?既然如此,于情于理我也该跪一跪他才是。”沈长明说得理直气壮,说完还不忘往那铜炉里上了三炷香。 “不得不说,您耳朵可真好使啊,站那么远都能听见……”江槿月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一句,慢悠悠地站起了身子来,随口问道,“您难道就不觉得我是想借鬼神之说来获取你的信任吗?没准我和那些刺客是一伙儿的呢。” “信不信这怪力乱神之说倒在其次,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凡人对鬼神总该敬而远之。”沈长明盯着那三支燃香看了许久,起身笑道,“更何况,姑娘与我是患难之交,我又岂有不信姑娘之理?姑娘莫要误会,我对姑娘从未起疑,最多是好奇罢了。” 江槿月的嘴角抽了抽,心说:其实你的重点就是这句话吧?其实也不用大费周章,我要真想知道你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只要给你把个脉就行了。 她到底也没把心里话说出来,只略微抬起头来望着城隍爷那张红润的圆脸,越看越觉得这城隍像和她那天坠崖时瞥见的老人长得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她心中仍有许多疑问没有解开,不过判官与缚梦都是高深莫测的德行,料想这城隍也肯定不会告诉她真相。 旁的也就罢了,若是到时候城隍也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那她可真是接不上话了。 城隍、判官、黑白无常、黄泉路、幽冥界……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身后却冷不丁地冒出来一个让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声音。 “姐姐?” 一听到江宛芸这做作的腔调,再联想到她心声中那尖锐的大笑,江槿月就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不是吧不是吧?不和你去见那个劳什子太子殿下,你就追我追到城隍庙来?阴魂不散,莫过于此。 横竖现在也不是和江宛芸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江槿月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挤出了一丝笑意,转过头去佯装惊喜地开口道:“二妹妹怎么来了?想来是我们心意相通,我刚要回家寻你,你就来了。” “噗!”亲眼目睹了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变脸操作后,沈长明极其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江槿月的脚步顿了顿,朝他投去了一道充满着威胁意味的目光,他这才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佯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 他们二人这一通无声的交流,落在旁人眼中就变了滋味。江宛芸身后跟着的几个家丁偷偷摸摸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他们,江宛芸的目光也在二人脸上来回移动了许久,这才走到江槿月身边小声道:“方才家丁说姐姐一大早就在城隍庙与人私会。我本是不信的,可姐姐你……这个人是谁?” 如今,江槿月已经知道自己二妹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从江宛芸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自然也不能全信。于是她有意无意地挽起了对方的手,奇怪道:“不知是哪个家丁啊,成日里尽爱说些捕风捉影的话?妹妹且仔细想想,这世上怎会有人来城隍庙私会呢?你说对吗?” “姐姐说的是,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这城隍庙是烧香祈福的地方,自然不该有这等污秽之事。”江宛芸答非所问,话里有话。 与此同时,她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也源源不断地传入了江槿月的脑海中。 “就知道你不会乖乖去见太子,得亏我一早就派人跟着你。方大哥和爹爹很快就到,我看你还能怎么解释。啧啧,不过是个不知检点、与人私会的女人罢了,只怕方大哥是再也不会看你一眼了。哈哈哈……” 那刺耳的笑声就好像有人把一面破锣敲了个震天响似的,一听到这令人心烦的噪音,江槿月忍无可忍地一把甩开了她的手,揉着自己的耳朵后退了好几步。 能窥伺他人的心声也并非什么好事,因为有些人实在吵得令人发指。她的耳朵也真是多灾多难,再这么被吵下去,迟早变成聋子。 方才两姐妹还算和谐,才不过片刻,江槿月就突然翻了脸。众人神色各异,紫荆和家丁们满脸困惑;江宛芸怔愣在了原地,不敢相信素来好脾气的姐姐会这般对待自己;唯有沈长明深知这姑娘变脸的功夫不错,不仅丝毫不意外,还饶有兴致地问道:“江姑娘的脸色怎么这样差?莫不是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多谢挂怀,确实不怎么干净。”江槿月冲他点了点头,都听出了对方的弦外之音。 “那姑娘回府后可得好好盥洗一番,这病从口入,也是不得不防啊。”沈长明说罢,二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地府在逃阎王 第8节 这两个人在这里一唱一和、指桑骂槐,越说越高兴。江宛芸却被他们气了个半死,奈何他们说得委婉,自己若是因此发作反倒显得小肚鸡肠。紫荆想笑又不敢笑,家丁们也生怕拂了二小姐的面子,个个把头低得老低,生怕被她拿住了错处回去还得受罚。 正当江宛芸打算说些什么来挽回颜面,所有人都听到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多时,便有一个头戴幞头,身穿青色盘领右衽长袍的男人推门而入,这人虽打扮得像个朝臣,眉眼间却仍有一股温文儒雅的书卷气。 他大约也没有想到这儿聚了那么多人,愣了半晌才从人群中找到自己想找的人,疑惑道:“槿月、宛芸,你们这是……” 方恒景也来了,这下可热闹了。 江槿月回头看了一眼那笑意吟吟的城隍像,心说这小小的城隍庙中竟能装下那么多座大佛,也不知道城隍爷会不会被他们几人吵得心力交瘁。 “方大哥,你可来了!”江宛芸一见他来了,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快步走到他身边可怜巴巴地抿起了嘴唇道,“方大哥,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姐姐,她和这位公子之间一定没有什么的!” 其实都不需要江宛芸多说,方恒景一入殿就撞见江槿月与沈长明那眉来眼去的模样,心中早是疑虑丛生。他眉头紧锁地望向了江槿月,虽然并未作答,但他此刻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他在等她主动给自己一个解释。 江槿月根本不想搭理他,沈长明却抢先一步给出了十分中肯的评价:“这长舌妇搅混水的手段可不高明啊,想不到还真有人信啊?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第9章 拜城隍(下) 一听这话,江宛芸就不乐意了,对他怒目而视道:“你说谁是长舌妇?啧啧,哪里来的无名小卒?还想攀咱们尚书府这根高枝儿啊?想都不要想!” 眼见着她越说越大声,又是个嘴上没把门的,江槿月就暗暗翻了个白眼。温良恭顺?谦和有礼?怎么人家一句话就把她气得原形毕露了?看来还得再练练啊。 沈长明冷笑一声,讥讽道:“区区尚书,都不配我看一眼的。” 江槿月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心道幸亏江乘清不在,否则家里又有几个花瓶要遭殃了。 虽说以沈长明的身份确实够资格说出“区区尚书”四个字,但他毫不掩饰轻蔑之意,想来他和江乘清的关系也不太融洽。 不过也是,江乘清素来依附于丞相,丞相又派人刺杀沈长明,双方显然不是一路人嘛,能融洽才叫活见鬼了。 “你!方大哥!你看这个人!真是目中无人……”江宛芸一张脸被气得通红,到底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受不得一丁点委屈。 “别吵了!”方恒景越听越烦,沉吟片刻便走到江槿月面前,柔声道,“槿月……只要你说,我就信你。” 江槿月皱了皱眉头,把手一摊,问道:“我该说什么?” “我们自幼相识,我又怎会不信你的为人呢?”方恒景低着头仔细观察着她的神情。 见此人嘴上说着相信,眼神却满是怀疑。沈长明做作地打了个哈欠,似是兴致缺缺,心中唯有一句:就这?不足为惧,她若能看上你,岂非瞎了? “哦,既然相信,又何必再问?”江槿月后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补充道,“更何况,我的私事与你无关,人贵有自知之明,还请你别多管闲事。” 她这话说得决绝,方恒景察觉到了她话中的疏远,赶忙辩解道:“槿月,你可是因我疑心你而生气了?我是不该对你起疑,只是……” “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对方大哥说话呢?方大哥也是关心你啊!”江宛芸终于找到了大展拳脚的机会,虽然心中暗喜,面上却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这会儿江槿月也懒得跟她虚与委蛇,立刻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耸了耸肩道:“不相干的人,不必关心我。闲话说完了就快走吧,别在这里打搅城隍爷的清净。” 她原以为自己说得够明白了,谁知方恒景不仅不死心,还觍着脸往她跟前凑。 见状,沈长明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淡淡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公子想必便是吏部新晋的主事方大人吧?方家曾也是出过不少鸿儒的名门望族,现下虽已没落,公子也别辱没了自家的名声。” 方恒景被他硬生生逼停了脚步,又见他似对自己的情况很了解,虽不知对方是何许人也,到底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江槿月心道,传说中只知听戏遛鸟的怀王?对一个六品小官的来历都了如指掌,看来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传闻到底只是传闻罢了。 “你一个外人插手我们的家务事,这样名不正言不顺的像话吗?”江宛芸还没发现气氛有些不对,满心只有维护她的方大哥。 “哦?没听说过江家还有一位公子啊,既然如此,他不也是外人?”沈长明丝毫不为所动,还懒洋洋地转过身来对江槿月笑了笑,笑容灿烂。 江槿月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别人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骂了,不生气也就算了,居然还笑得出来? 不过不得不说,他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比板着张脸的时候像个人。江槿月这么想着,见他脸上笑意不减,似乎有话要说,便犹豫道:“你……” “其实名正言顺也不难。不知江姑娘可有心上人啊?”沈长明大大方方地问道,语气轻松,仿佛只是在问她有没有吃饭。心中忐忑不安,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江槿月一时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也不知如何作答,心说若不是男女授受不亲,我现在非给你把个脉不可。 “不说话就当你否认了。那不如考虑考虑我啊?”见她迟迟不语,沈长明便暗暗松了口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余人脸上的神情都变得极为震惊,上下打量着一脸平静的他。江槿月原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沈长明说完后就一直认认真真地盯着她,似乎真在等她给个答复一般。 这一刻,江槿月心中又对“大吉”二字产生了怀疑。自己好心好意救怀王一命,对方却反过来给她添乱,这难道不该是大凶吗? “姐姐,你和他……”江宛芸大惊失色地走上前来,顺势挽起她的手,一脸担忧。 装是装得挺像的,只可惜江宛芸的心里话早已传入了她耳中:“嫁给太子都算抬举你了,我看这个绣花枕头跟你更般配,嫁过去有你好受的!” 得了,这位妹妹是唯恐天下不乱,非要再给她加把火才罢休。江槿月默不作声地抽回手,又和江宛芸保持了一段距离,正打算把装傻充愣贯彻到底,就听到殿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仿佛来了许多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大门被人猛地推了开来,一队面熟的家丁鱼贯而入。江乘清面色铁青,一只脚刚迈入城隍殿,就厉声质问道:“一天天搅得家里不安生,江槿月,你有完没完?” 江乘清一贯如此,总是问也不问就将过错安到她头上。江槿月早就习以为常了,甚至不愿开口辩解。沈长明虽背对着殿门,却听出了来人的声音,幽幽道了句:“来的正好。” “嗯?”江槿月总有一种感觉,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王爷又要说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来了。 江乘清一来,偌大的城隍殿登时陷入死寂。江乘清素来不喜被忽视的滋味,又见江槿月正与一陌生男子窃窃私语,一时怒上心头,朝着他们大步走来,边走边怒斥道:“我在跟你说话!哑巴了?” 巨大的脚步声回荡在殿中,只闻其声就知道此人一定满心气愤。他与江槿月相距仅一步之遥时,一直背对着他的人终于转过身来,抬手挡住了他的去路。 江乘清更是怒不可遏,正要发作,却乍然看清了那人的相貌,眼底的愤怒顷刻化为灰烬,只余讶异震惊。 沈长明温和地笑了笑,敷衍地拱了拱手道:“尚书大人,数月不见,近来可好啊?” 他笑起来人畜无害,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一看这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江槿月就知道,这二位的关系可能比她想象中的更差劲。 “爹!您都不知道,这厮不仅说女儿是个长舌妇,还说爹只是个无名小卒呢!”众人各怀心事,唯有江宛芸以为靠山来了,说话都硬气了。 江槿月瞥了这个没有眼力见的人一眼,好心提醒道:“无名小卒这四个字难道不是妹妹说的吗?” “姐姐?他只是个外人啊!你怎么能……”江宛芸痛心疾首,就差没直接说她胳膊肘往外拐了。 “闭嘴!”江乘清瞪了她一眼,全然不管她错愕的表情,硬是挤出假笑,对沈长明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小女不懂事,还请王爷恕罪。” “无妨,只不过修身养性是一门大学问,若是得空,大人和二小姐还得好好学学。”沈长明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便又换上了笑嘻嘻的表情,转头对江槿月说道,“江姑娘若有了决定,随时来王府告知本王就是。” 说罢,沈长明对她拱了拱手,非常娴熟地无视了其他人,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别的不说,这来去如风、说走就走,还真是随心所欲啊。只是什么叫“若有决定”?江槿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心道好好的人偏偏长了张嘴,真是可惜。 还拱着手的江乘清眼中满是愤懑,虽一言未发,整张脸早已成了猪肝色。江槿月深知他是死要面子的人,他还赔着笑呢,沈长明竟二话不说地走了,这举动实在是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江宛芸终于从惊愕中醒过神来,没想到自己眼中一无是处的绣花枕头,身份竟如此尊贵。她暗道不好,又生怕江乘清生气,只能嗫嚅着:“爹……” 江乘清正愁找不到地方撒气,收手冷笑一声:“你还有脸叫我?你是成心让我来受气的?” “我没有,我……”江宛芸话都说不利索了,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沉默许久的方恒景,谁知人家看也没看她,只皱着眉头默默地盯着江槿月。 只可惜,江槿月完全没工夫掺和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自沈长明走了,她便发觉,殿内的城隍像有些古怪,位置似乎偏了些,面上的笑容也有些诡异。 是以,她一门心思都在城隍像上,沉默着盯着城隍爷的脸看了半天,直到对方的嘴巴一开一合地说起话来:“小姑娘,不用害怕。老朽只是想请你帮个忙。” 江槿月愣了愣,左右瞧了瞧,才发觉不知何时,其余人都被定在了原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瞧这郑重其事的架势,她也不敢马虎,连忙笑道:“我能帮您做什么?您只管说就是了。” “鬼差在凡间行走总有不便,若有凡人相助自是更好。缚梦笔既选你当它的主人,今后你就顺道帮地府抓抓冤魂邪祟吧。”城隍像笑容憨厚、振振有词。 “什么?您让我抓鬼?”江槿月哭笑不得,她连一个小鬼都打不过,也不知这是要让她去抓鬼还是喂鬼。 她沉默半晌,把缚梦从发间取下,一本正经道:“您还是把它带回去吧,我认为我和它之间应该是双向选择的才对,您也得听听我的意见。” 城隍爷哈哈笑了两声,拒绝得飞快:“不,你不这么认为。” “……”江槿月瞪大了眼睛,满脸无奈。合着强买强卖是你们地府的特色?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到底有没有人来管管? “缚梦会帮你的,好好干吧,抓鬼给的阴德可不少。更何况……这本就是你的分内之事。” 城隍爷甩下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就再不吭声了。江槿月思来想去,只好自认倒霉。不说别的,就说这缚梦会帮她,她就第一个不信。连算个运势都算不准,不把她推到火坑里都不错了。 她还在暗自伤神呢,就听得江乘清拂袖冷哼一声,背过身去恨恨道:“还杵在这里丢人?都跟我回家!江槿月,你最好把这件事情解释清楚。”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就出门拜个城隍而已,谁知道哪儿来的那么多苍蝇?江槿月没心情也不想跟他多费口舌,索性沉默不答,由他去了。 江乘清带着家丁扬长而去,这一场无厘头的闹剧总算结束了。江槿月回头看了一眼城隍像,又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方恒景还没彻底死心,正要走上去再为自己辩解一二,江宛芸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小声催促道:“方大哥,我们也走吧。” 身后的脚步声很快调转方向,直勾勾地朝殿门去了。江槿月并不关心他们,只喃喃道:“城隍爷,今日多有打扰,改日我一定请您喝桂花酒,就当向您赔个不是了!至于抓鬼,我实在爱莫能助,还请您再考虑考虑吧。” 紫荆总觉得自家小姐这两日神神叨叨的,又记着方才江乘清那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附在她耳边道:“大小姐,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老爷还在气头上呢。” “回去?不急,左右他也生气了,何妨让他更生气些呢?咱们先去怀王府送信。”她只当看不见紫荆脸上震惊的神色,最后给城隍爷上了三炷香,十分贴心地关好了庙门后才告辞离去。 无人注意到,那殿中六尺高的城隍像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双目微睁,嘴角含笑。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所以你们地府就是这样骗人打工跑腿的吗? 城隍:错了,是“咱们地府”,欢迎加入黑心判官的长工大队。 感谢在2022-02-16 23:49:14~2022-02-17 15:5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送信记(上) 下山后,二人马不停蹄地朝着王府赶去。江槿月心里还惦记着抓鬼这档子破差事,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事先挖好的坑里。 心事重重地走了许久后,她眼前的光亮忽而被一片硕大的阴影笼罩,伴随着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姑娘请留步。” 江槿月心里一惊,下意识驻足抬头,才发觉面前站着个道士。此人一身青色大褂,生得浓眉大眼、长须飘飘,瞧着倒是仙风道骨、春风和气。 此人见她一声不吭,便笑眯眯地捋须说道:“我方才遥遥一观,见小姐气色不佳,近日必有大劫。不如我给小姐算上一卦,看看该如何化解此劫。” 好吧,原来是又来了个想给她算命的。江槿月摇了摇头,连连摆手答曰:“有道是信则灵,不信则不灵。我素来不信命的,道长就不必白费口舌了。” 说罢,她正要继续赶路,就听得那道士轻笑一声,接着说道:“世间万事万物,都得顺应天道。寿数长短、贫富贵贱,天命早已注定。姑娘可以不信,但若想死里逃生,不如听我一言……” 眼见着道士不依不饶,江槿月眉头轻皱,抬手打断道:“倘若一切自有定数,算与不算又有什么分别?既是注定遭劫,那我就顺其自然吧。” 道士一甩拂尘,眯眼笑道:“如今天界众神不便插手凡间事,对凡人而言反倒是个机会。姑娘就不想和天道相争吗?逆天改命,岂不快哉?” 江槿月摇头长叹,示意紫荆跟上自己,加快脚步绕过了这个满口鬼神的怪人。逆天改命?与天相争?这道士不仅越说越离奇,而且似乎话里有话,她听得一头雾水。 “最近的怪人可真是越来越多了,没准是地府的门没关好,才把他们放出来了?”江槿月嘟哝了一句,心道还是送信要紧,也就不再多想了。 地府在逃阎王 第9节 她再没回头看过道士一眼,自然也没有察觉到对方始终注视着她,目光炯炯、嘴角含笑。 城东,怀王府。 沈长明才回到府上,连茶都还没来得及煮上一壶,便见侍卫长急匆匆地跑进屋里,拱手高声道:“王爷,江小姐在府外求见。” 他不由吃了一惊,沉吟片刻,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隐约有了几分喜色:“哦?怎么快就有了决定?看来我们果真前缘未尽,无论是何等身份地位,总归要走到一起。” 老实巴交的侍卫长全然没有听懂他在嘀咕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让不让江小姐进门。直到沈长明回过神,见侍卫长还不声不响地跪着,才奇怪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她过来?” 侍卫长领命而去,心中忍不住泛起了嘀咕:王爷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从前不是严令禁止他人踏入书房吗?真是莫名其妙。想来是无论何等身份地位的人,终究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怀揣着书信的江槿月更是摸不着头脑,她原以为自己会被带去正堂,谁知侍卫七拐八拐地竟把她和紫荆领到了书房外。 这还不算完,她们道过谢正准备往里走,那侍卫又突然咳嗽一声,神情紧张地小声提示道:“江姑娘,王爷只请您一人进去。” 就这样,可怜的紫荆被独自留在院中,与花草为伴。江槿月一进屋,便与沈长明打了个照面,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的笑容很奇怪,和方才那个道士有一拼。她一时吃不准他在想什么,只得礼貌地福了福身,等待对方先开口。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彼此都没有开口的意思。直到婢女来给他们上茶,沈长明才清了清嗓子,率先笑道:“江小姐请喝茶,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咱们之间本就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江槿月并未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心说那你方才笑得那么诡异干什么?但她有求于人,也不好直言,只得缓步上前,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将信置于案上,答曰:“王爷,我是来送信的。” 沈长明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半晌没有出声作答,只恨自己不能隔空将那封碍事的信撕个稀巴烂。信信信,又是信!成天到晚就没点别的话想说,真是咄咄怪事。 心中虽有不满,但他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硬是挤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原是如此,还请江小姐稍候片刻,我这就着人去将德元叫来。” 过了不久,屋外来了个浓眉大眼、老实敦厚的年轻男子,此人想必就是陶绫姑娘心心念念已久的德元了。 德元在门外徘徊良久,似是不敢轻易入内。直到沈长明出声喊他,他才迈入房内,毕恭毕敬地对二人行了个礼,挠头问道:“王爷,您找小的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沈长明笑而不答,只幽幽地望向了江槿月,后者立马会意,将手中的书信举起,叹道:“你可还记得一名叫陶绫的女子?她委托我给你送信。” “绫儿?”德元将手在衣袍上来回擦了擦,笑呵呵地将信接了过去,边拆边大大咧咧地问道,“不知绫儿她近来可好啊,我才从江南回来,正打算明日去见她。” 他全然不知,自己离开轩平不过两月,竟已与斯人阴阳两隔。江槿月沉默了半晌,她一点都不想欺瞒可怜的小侍卫,可陶绫就站在她身旁,她又不能逆了人家的心意,只好斟酌着答道:“好或不好……这信,你看完便知。” 她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都落在了沈长明眼中,他不由眯起了眼睛,又将目光投向那封信笺,沉默不语。 德元展信一读,脸上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震惊与痛惜。他颤抖着双手,闭上眼睛苦笑道:“我都不知伯母病了……我知道我只是个侍卫,也给不了她什么。她嫁与旁人也就罢了,陈老爷是何等居心叵测之人?她在陈家真的会开心吗?” “……”江槿月与陶绫对视一眼,从对方含泪的双眼中看到了哀求的意味,只得违心答道,“她开心与否,旁人怎能知晓?她既已放下过往,你不如也将前尘旧事忘了吧。我想,这也是她唯一的心愿了。” “是,多谢小姐宽解。”德元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低垂着头似是不愿让旁人看到他脸上的落寞。陶绫静静地站在他身边,虽心有不舍,几次伸手都无法触碰到对方分毫。生与死的距离,本就难以跨越,如之奈何? 看这一人一鬼满面哀愁的模样,江槿月无声地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予以宽慰。 沈长明起身缓步走到德元面前,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淡然:“侍卫如何?富商又如何?只要你想,怎会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须妄自菲薄? “王爷,您……”德元大为感动,声音都哽咽了,眼中也重新亮起了光芒。 这一刻,江槿月对这位怀王的印象也有了些许改观,虽说大部分时候他都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但是…… 然而还没等她想完,沈长明就又开口了:“这几日就不要当差了,回去歇着吧。瞧你这愁云惨淡的样子,真碍眼。” 第11章 送信记(下) “瞧你这愁云惨淡的样子,真碍眼。” 江槿月眨了眨眼,心道有些人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这才是他、这就对了。德元老老实实地点头称是,行过礼后就揣着那封让他伤心欲绝的信离去了。 陶绫目送着德元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她才擦了擦脸上仿佛流不尽的泪水,感激道:“多谢小姐,小姐真是良善之人。只可惜我无法投胎,否则来生定为小姐当牛做马、至死方休。” 江槿月微微蹙眉,心中生疑,又碍于沈长明在此,不好直接发问。好端端的怎会无法投胎转世呢?难不成是因为她滞留人间,坏了地府的规矩? 可陶绫又没有害人,那判官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没理由非要让她做个孤魂野鬼吧? 好在陶绫是个机灵的,很快就向她解释道:“我投井而亡后,那老东西怕我报复他,找了道士来作法画符。我其余的二魂都被封在了井里,只有命魂的人是没有来世的。” 虽然江槿月听得似懂非懂,但想想陶绫死得如此凄惨,却也并未化作厉鬼,唯一的心愿不过是让心上人好好活着。 如此看来,她生前也定是个善人。可惜好人不长命,也无法与爱人长相厮守,甚至连转世的机会都被剥夺,真是叫人叹息。 江槿月越想越觉得心中郁结,忍不住露出了愁容。沈长明一直静静地看着她,见她怏怏不乐,便叹道:“想来姑娘也有所隐瞒吧。据我所知,陈越仗着与江大人关系密切,横行霸道已久。出身低微的姑娘,若被他看上了,哪有花钱买回家的道理?” 他所言倒是与江槿月的猜测差不多,若真是被人买回去的,何至于投井自尽?只怕是陈越动手抢人,才把好好的姑娘逼上了绝路。 江大人?官商勾结可是大忌,想来江乘清也真是飘了。江槿月试探地看了一眼陶绫,见她满面哀戚,不由怒道:“难不成就没人管得了他吗?” 沈长明摇了摇头,淡淡道:“管不管得了是一回事,愿不愿意管是另一回事。管一个富商有何难?可谁敢公然与尚书大人作对呢?吏部尚书是六部之首,没人会和前程过不去。” “前程?如此官官相护,怎配官居高位?即便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就不怕冥冥中自有报应吗?”江槿月想起那位黑脸判官,心说这样的人倘若他日到了地府,怕是个个都要被打入地狱受尽刑罚。 沈长明抬手将悬于墙上的长剑取下,细细擦拭着剑鞘,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写信的那位姑娘现在何处?” 这话一出,江槿月就知道定是被他瞧出了端倪。这人嘴上不说,心里明镜似的,骗他也无甚意义。 她只好长叹一声,答道:“她死了,如今就连尸首都还留在陈家。若是世间真有所谓的天命,我倒想知道,陈越的报应究竟何时才会来?” 说罢,她便低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却不知沈长明定定地看了她很久,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久远前的身影。 时至今日,她仍一如既往、悲天悯人。也不知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微微笑道:“江姑娘,你确定她的尸身还在陈家吗?” 虽不知沈长明为何多问这一句,江槿月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妥,便迟疑着解释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是陶绫托梦……” “你说的我都信,不必多此一举。姑娘你看,他的报应这不就来了?”沈长明也不多言,只一手持剑,朝着屋外大步走去,回头笑道,“走吧,咱们去给陈越送份礼。” 城西,陈家大宅。 陈府大门紧闭,今日陈老爷不打算见客,下人们个个安安分分,各司其职。院中气氛莫名沉闷,无一人开口,仿佛各怀心事。 “开门开门!” 震天响的拍门声与叫喊声同时响起,顿然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不知来者是谁,如此气势汹汹。 见状,两个家丁小跑到门边,将门开了条缝,探出头去警觉地问道:“什么人在我陈府外喧哗?不要命了?” 待他们看清门外的景象,立马同时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吭声了。街上乌泱泱站着一大片腰悬长剑的高个男人,全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一看就不好惹。 人群中,唯有一个白衣男子与他身畔的红衣少女瞧着脾气好些,起码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虽然那笑容看得人心中发怵。皮笑肉不笑的,还不如不笑。 家丁们仍有些摸不着头脑,就见拍门拍得最起劲的男人二话不说拔剑出鞘,怒斥道:“放肆!见了怀王殿下为何不跪?找死吗?” 怀王?家丁被他吓得后退一步,心中更觉疑惑,没听说怀王今日会上门拜访啊,别是胡说八道唬人的吧? “欸,客气点,咱们又不是土匪,别让江姑娘看了笑话。”沈长明出声制止,脸上挂着温和可亲的笑容,一抬手淡淡道,“撞门。” 他话锋转得太快,家丁登时一脸惊愕,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侍卫们早已一窝蜂地涌了上来。毫无防备的家丁们无法阻挡那么大的冲击,硬生生被他们破门而入。 侍卫们分成两队入内,江槿月和沈长明对视一眼,也抬脚跟上。 正值午后,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撞门的动静又大,陈府外很快就聚集起了看热闹的人。百姓们对着陈家指指点点,小声谈论着坊间传闻,不外乎是陈越平日里如何嚣张跋扈,又是如何借着官员权势为己谋利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从前陈越总以为没人敢管自己,谁知今日报应就找上门来了。 江槿月环顾四周,在陶绫的指引下发现了藏匿在角落的枯井。井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符咒,井口盖着块大石板,上头还摆了几盆绿植,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简直是生怕来人不能一眼看到这口井,未免也太欲盖弥彰了吧。江槿月摇了摇头,再看沈长明那优哉游哉的模样,仿佛并不是强闯他人的宅邸,倒像是回家。一时间,她对他的厚脸皮又有了新的认知。 那些符咒应当只能禁锢魂魄,对人是不会有什么伤害的。如此看来,只要将符咒取下,陶绫姑娘就能入轮回了。江槿月沉吟片刻,朝着那口枯井迈出一步。 正当此时,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陈越终于带着家眷到了。江槿月停步回眸,见他头发花白,年岁都足以做人家姑娘的外祖了,更觉气恼,望向他的目光中也带上了些许冷意。 陈府的女人也不少了,他还非要祸害无辜的姑娘,真是该死。江槿月眯起眼睛,心说若有机会定要和城隍商量商量,早点把这种恶人送去地府,岂不比抓鬼来得方便? 陈越一看到这阵仗就大惊失色,虽心有不满,也只能跪下道:“参见怀王殿下。不知您这是何意?草民素日里也没有得罪过您吧?” 他这带头一跪,上至太太姨娘,下至丫鬟家丁都忙不迭地跪下,陈家一时间气势全无。陈越也是越想越气,但沈长明再怎么无权无势也是王爷,自己终究是不敢僭越的。 沈长明也不急着让他起来,只将目光从江槿月身上收回,笑着朗声道:“陈老爷真会开玩笑,你哪有机会得罪本王呢?只是本王听说陈府内出了命案,故带人来调查一二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明:不知陈老爷可曾听说过一句俗语啊? 陈越:? 沈长明: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感谢在2022-02-18 17:36:02~2022-02-19 16:41: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w??)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鬼敲门 这话落在百姓们耳中,瞬间引起轩然大波。陈越根本没想到沈长明会说这个,愣了半晌才咬牙切齿道:“无稽之谈!是谁说的这些混账话?这是污蔑!” 沈长明低头盯着陈越满脸褶子的老脸,面色无波:“陈老爷稍安勿躁,是不是无稽之谈,本王查过便知。” 想不到这位是个油盐不进的。陈越伏在地上,把头低得老低,惊慌失措道:“王爷!这不合规矩啊!城中大小案件,都应由府衙来查!就算……就算是命案,至多也不过让刑部来查。您……” “怎么?心虚了?”沈长明抬手指向那口枯井,笑眯眯地问道,“陈老爷为何在井上贴那么多符咒啊?可是做了亏心事,生怕半夜会有厉鬼爬出来找你索命?” 听他提到那口井,陈越早已面如土色、抖如筛糠。怎么回事?不是说怀王只知道去戏楼闲逛吗?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为何怀王非要至他于死地?他跪得腿都麻了,却不敢妄动。 犹豫再三,陈越只能大着胆子嘴硬道:“即便您贵为怀王,也不该血口喷人吧!您就不怕此事传扬出去,丢了您的脸面吗?” 一直默不作声的江槿月突然笑出了声,声音清脆:“是吗?究竟是他丢面子还是你掉脑袋,还不一定呢。” “你……你你你!”陈越一看连个小姑娘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猛然直起身子挤出两行老泪来,冲着旁观的百姓哀嚎道,“我冤枉啊!我与他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们却如此毁我清誉!大伙儿可得给我做主啊!” 看他这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江槿月不经觉得好笑,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底气说出“清誉”二字。 沈长明拍了拍手,假意赞扬道:“说得好啊,来人!把井挖开,让大伙儿看看井里究竟有什么,也好替陈老爷‘做主’。” 眼见着侍卫们齐齐道了声“是”,直冲冲地朝着枯井走去,陈越彻底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了半天,终于到了沈长明身前,磕头求饶道:“还请王爷高抬贵手!可不能把那东西放出来啊!” 众人面面相觑,心道陈老爷怎会因为怀王要挖井就胆战心惊呢?看来井里真有大问题啊,再联想到所谓的“命案”,众人心中都有了模糊的猜测。 此话一出,与认罪无异。江槿月低头盯着他那双瞪得滚圆的老眼,笑着嘲讽道:“你竟还管别人叫东西?你又是什么东西?那么怕鬼,就别做亏心事。” 陈越磕头磕得更起劲了,嘴里不断念叨着:“不是我害死她的!不是我!是她自己……” 地府在逃阎王 第10节 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到死都要将一切过错推到别人头上的。江槿月望着陈越涨得通红的脸,忽然明白了为何城中富商那么多,江乘清偏偏与他交好,显然是因为他们堪称一丘之貉嘛。 沈长明不屑地笑道:“若非你造孽在先,人家怎会寻死?既然你毫无悔意,也不必麻烦府尹开堂审理了,我这就将你砍了,以儆效尤。”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如此果决,连江槿月都愣了愣,方才还叽叽喳喳的百姓们都没了声响,直勾勾地望着这位把砍头说得像吃饭一样轻松的怀王。 怎么回事,这好像和传闻中的怀王不太一样啊! 陈越也没料到他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开杀戒,再一看他带了不少侍卫,显然是有备而来,只得疯了似地磕头。可他头都磕破了,嗓子也喊哑了,沈长明眼中仍没有丝毫犹豫,只冷冰冰地抬手示意侍卫将他拖出去。 沉默片刻,江槿月瞥了一眼几乎昏死过去的陈越,压低声音劝道:“王爷,我们何须落人口实呢?不如把他带回去拷问一番,再送去府衙也不迟。事情已经闹大,府尹也不敢草草结案的。” 她的想法与自己的不谋而合,有她开口“求情”,倒也顺理成章。沈长明的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冰冷的眼神也柔和了些许。 见他神色有所缓和,陈越总算看到了希望。他正要爬到江槿月面前道谢,就见沈长明上前一步挡住了去路,眯起眼睛笑道:“江姑娘想留你一条贱命,那……希望陈老爷别让本王失望。” “是!草民一定知无不言!多谢王爷!多谢姑娘!”陈越抹了把泪,眼中满是感激。 沈长明背过身冲她笑了笑,眼中有些许赞赏之意。江槿月歪了歪头,心道不就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嘛,这个我熟! 两个人都懒得再看糟老头子哭天抢地,沈长明朝侍卫们吩咐道:“你们三个留在这里挖井,仔细些。你们两个送江姑娘回府,不得有误。其余人带上这个老东西,我们走。”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今日之事多谢王爷了。”江槿月说罢,二人互相点头示意后,她便带着两个侍卫转身而去。 踏出陈府时,江槿月回头与呆立在井边的陶绫对视一眼,她张了张口,无声地说道:“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 她说得很慢,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陶绫似是看懂了,眼中渗出了两行泪水,冲她遥遥行了个大礼。 江槿月知道陶绫心中定有怨恨,但江槿月更希望她能安心入轮回,希望她来世顺遂,也希望有朝一日,她与德元还能重逢。 至于替她讨回公道,那是活人该做的事。 此间事了,好在有沈长明帮忙,否则她就只能半夜偷偷来挖井了,要是被逮个正着,明日百姓们可就有新笑料了。江槿月长出一口气,心道希望今夜能睡个好觉。 城东江府,亥时六刻。 今夜无风,一片静谧。江槿月独自跪坐于祠堂中,静静等待子夜降临。比起嘶吼咆哮的江乘清,还是供桌上冰冷的牌位更顺眼。 小时候,她每每靠近祠堂总会崩溃大哭。是以,江乘清最喜欢的莫过于罚她跪祠堂。即便长大后,她已经看不到鬼魂了,他仍然乐此不疲。 说起来,明明给他脸色看的人是沈长明,结果他惹不起怀王就来罚自己,真没天理。她正准备打个盹,刚一闭眼,江乘清的脸就从脑海中冒了出来,一开一合的大嘴如同深渊,无数不堪入耳的话纷至沓来。 “太子殿下是皇长子,又是中宫嫡出。人家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 “你与怀王是怎么回事?昨日你们在一起对不对?我告诉你!你可别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否则我们江家就容不下你了!” 江槿月皱起眉头,嗤笑一声:“我们江家?江家又何曾容得下我呢?” “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的铜锣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这么快便至子夜了。江槿月收回视线,低头望着平躺在身前的黑檀木簪,笑吟吟道:“缚梦,子时已到,别装死了。” 缚梦抖了抖身子,深知瞒不过她,只好慢悠悠地立起,又做作地打了个哈欠:“主人有何吩咐?我怎会装死呢?只是睡过头了。” 这苍白无力的解释并未让她的脸色有所好转,江槿月冷冷笑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对大吉有误解啊?” 见她果真是来兴师问罪的,缚梦赶忙连连叹息道:“千年来卜测结果从未出过问题,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哈哈!” 它尚且可以干笑两声,今日倒了大霉的江槿月却笑不出来,只“哼”了一声,笑道:“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我身上?那你还是快回地府吧,我这儿可容不下你了。” “不不不,我是说……”缚梦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响,过了许久才压低声音道,“主人小心!屋外有鬼气!” 江槿月被它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向紧闭的房门,小声问道:“鬼气?不会吧,还有完没完啊?” “主人不必担忧,若是个普通小鬼,咱们正好抓了它向城隍交差。”缚梦自信满满,看着颇为可靠。 它的表现给了江槿月不小的鼓励。也是,自己还得帮地府抓鬼,若是看到个鬼怪就被吓得魂魄离体,也太丢人了。江槿月蹙眉轻叹,想了想又问道:“可若是个怨念深重的厉鬼呢?你有把握打过它吗?” “您觉得您家这破祠堂能拦住厉鬼吗?若它真的怨气深重,只怕早已经……”缚梦原地蹦了两下,无意间看向她身后,登时没了声音。 每次它说到关键就卡壳,江槿月不明就里,连忙追问:“已经怎么了?” 在她惊诧的目光中,“可靠”的缚梦原地转了两圈,啪嗒一声倒在了地上,仿佛昏死了过去。 背后传来一阵阵刺骨的阴风,江槿月心有所感,微微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回头一看,却见身后站着个黑衣男人。 祠堂的门还关得好好的,她也并未听到脚步声,而且这人……哦不,这鬼怎么看着那么眼熟呢。 黑巾蒙面,黑袍染血,手臂上带着刀伤,背后还扎着几只折断的羽箭。这该不会是…… 见她回头,黑衣鬼咧开嘴笑了,熟悉的沙哑笑声让她记起了些糟糕的回忆。 -------------------- 作者有话要说: 黑衣鬼:还记得我吗,小姑娘? 江槿月:……呵呵。 黑衣鬼:听说你想睡个好觉? 江槿月:关于我迟早被地府坑到猝死这件小事? 第13章 刺客鬼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这可不就是那天带人追杀他们两个的刺客头子吗?瞧他这身凄惨的样子,想来是被乱箭射死的,也是可怜。 虽说这位朋友瞧着不太聪明的样子,但人家现在是鬼了,自然不可小觑。江槿月瞥了一眼安详装死的缚梦,无奈道:“你该不会是来报仇的吧?” 这刺客头子显然不是什么善茬,比不上陶绫那般生性纯良,若他真的动了杀心,她该如何是好呢? 鬼刺客收起笑容,答得毫不犹豫:“我找你报仇做什么?乱开杀戒可是要遭天谴的。” “哦,那就好……”江槿月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又试探道,“那你该不会是想去找王爷报仇吧?” 鬼刺客明显有些不耐烦了,抱着胸反问道:“你说呢?要不是被他刺伤了,我又怎会躲避不及、中箭而亡?” 这话听着倒是有几分歪理,但无论如何也经不起推敲。江槿月想了想,见他还算听得进去人话,就放心大胆地劝道:“归根结底,还不是你追杀他在先?更何况,既是中箭而亡,你为何不去找放箭之人报仇?” 她原以为自己也算讲道理了,谁知鬼刺客一听就动了怒,骂骂咧咧了起来:“你懂个屁啊!我都不知道是谁放的箭,怎么报仇?” 行吧,原来刺客头子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也是挺冤枉的。不过总不能放任他去王府寻仇,不然沈长明可就更冤枉了。 江槿月低头沉思片刻,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悠悠道:“这不对吧,地府的人怎会允你回来滥杀无辜?” “哟,你还知道地府呢?”鬼刺客闻言两眼一亮,旋即轻蔑一笑,“多亏我机灵,才躲过了白无常。我本想冲进王府杀了怀王一雪前耻,谁知……” “如何?你该不会连王府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吧?”江槿月歪了歪头,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当我蠢吗?只是那门神太厉害,我进不去罢了!”鬼刺客忿忿不平,唉声叹气,“今夜我见江府鬼气森然,才过来碰碰运气。本以为是什么厉害的鬼怪,谁知道竟是你。” 虽说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但做出来的事真是有够蠢的。江槿月想了想,不由疑惑道:“东城有两大佛寺坐镇,怎会有鬼气呢?难道是因为……” 她慢悠悠地转头看向缚梦,见它依然一动不动,便将它握在手中甩了甩,没好气地冷笑道:“主人都要没命了,你还装死?” 缚梦被她甩得晕头转向,半晌才回过神来,悻悻道:“这厉鬼对您并无恶意,您不必担心。” 江槿月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合着这就是它一有风吹草动就装死的理由吗?城隍在吗?现在退货还来得及吗? 鬼刺客见她莫名其妙地对着簪子自言自语,一脸震惊,一时不知究竟谁更像鬼。 看了看缚梦,江槿月灵机一动,决定将坑蒙拐骗进行到底。她一清嗓子,悠悠道:“我也不瞒你,我便是城中最强的鬼修。你且听我一言,你若杀了王爷,终究不合规矩,死后定当坠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啊?无间地狱是什么地方?从未听过……”鬼刺客满脸迷茫。 他一个新死鬼,没听说过无间地狱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鬼修”江槿月也就听黑无常提过一嘴。江槿月轻咳一声,故作神秘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场箭雨也险些要了我的命,不如我们合作?” 她能主动提出合作,是鬼刺客始料未及的。他当即大喜过望,拍手叫好:“你家鬼气重,正适合藏身!你快说,咱们俩兄弟要如何合作?” 瞧瞧,这会儿就兄弟相称了,果真是个好骗的。江槿月忍住笑意,一本正经道:“贤弟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丞相究竟为何要刺杀王爷?据我所知,怀王多年来不问世事,对太子根本毫无威胁。” “我是死士,听主子的吩咐行事罢了,他又怎会给我理由?”鬼刺客沉默片刻,翻了个白眼。 江槿月把手一摊,一脸遗憾:“既然你一点用都没有,我就不帮你了,还请自便吧。” 她说得倒是轻松,可鬼刺客找个容身之所也不容易,怎会轻易放弃?他眉头紧皱,思索再三,又答道:“别的我不懂,只是丞相说过,此次不仅要取怀王项上人头,还得将明月珠一并带回。” “明月珠?”江槿月仔细回想了一番,当日沈长明身边并没有什么明月珠。就算有,他们一跳崖,那珠子估计也摔得稀巴烂了。 “我本以为,怀王这次替皇上下江南寻回宝物,路上肯定谨慎,在王城外动手反而出其不意。可惜那小子实在难缠,明月珠也被他的侍卫拼死带走。”鬼刺客越说越不甘心,恨恨地咬了咬牙。 看来丞相胆子不小,皇上要的宝物,他竟也敢觊觎?堂堂丞相,还有什么宝物没见过?犯得着为了颗宝珠大费周章吗? “所以你这是人没杀着,宝物没抢着,还把命丢了?”江槿月不无怜悯地轻叹一声,趁他还没发作,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如此看来,派人暗中放箭的人自然是丞相了。除了他,还有谁知道你们的计划呢?” 鬼刺客更觉迷茫,低下头自言自语道:“丞相大人为何要赶尽杀绝?因为我们办事不力吗?” “你错了。他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无论成败与否,你们都非死不可。毕竟,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江槿月说罢,又觉此话不妥,毕竟这刺客头子尸体都凉了,现在也还能说话。 “胡说八道!你根本没有证据!”鬼刺客冷哼了一声,很快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抬手一指,“你定是不想让我杀怀王,才在这里挑拨离间!我告诉你!别说是下无间地狱,就是魂飞魄散,我都要杀了他!” 瞧着对方歇斯底里的模样,江槿月只觉得他可怜,只好摇头轻叹。她正要再劝几句,就见鬼刺客忽然肆意狂笑起来,双眼变得血红,竟是越说越激动:“对啊!是怀王害死了我!我要拉他下地狱!” 说话间,他身上的大小伤口同时撕裂,鲜血满溢而出。江槿月本能地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很自觉地和对方保持了距离。 一直沉默不语的缚梦急吼吼地开了口:“主人!这厮被仇恨侵蚀,会杀了所有阻碍他的人!您还是先躲躲吧!” 冤冤相报何时了,江槿月本想引他发现真相、劝他弃暗投明,谁知适得其反,把人家彻底惹毛了。丞相主子都要杀他灭口了,他还如此愚忠,真是可悲又可笑。 情况危急,她也不敢火上浇油,只抿唇小心翼翼地后退几步。却见双眼赤红的鬼刺客步步紧逼,刺耳的笑声充斥整个祠堂,几乎要震碎她的五脏六腑。江槿月捂紧双耳,却无法阻挡令人心神不宁的噪音,直到后背靠到了供桌,才发觉已无路可退。 “我先送你去见阎王,再去杀他!”鬼刺客狞笑两声,她神色越慌张,他心中越得意。管她是什么鬼修魔修,还不是要死在自己手中?上回就是她多管闲事,今日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阎王?”江槿月突然深深低下头去,眼中一道不易察觉的血色流光闪过。 与此同时,正打算扼死她的鬼刺客忽觉身上有千斤重。莫名的压力使他重重跪倒在地,只能眼睁睁望着那个瘦弱的身影,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来。 她虽两眼失神,却步履稳健,很快就行至他身前,低着头冷冷地注视着他,如催命恶鬼。 见她举止古怪,自己又被定在原地,鬼刺客早就把复仇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能磕磕巴巴地求饶道:“大哥!您冷静啊!我是您的兄弟啊!” 闻言,原本面无表情的江槿月眼中乍现轻蔑之色,轻笑一声嘲讽道:“凭你也敢和本座称兄道弟?你方才说,要送本座去见谁?” 本座?嚯,不愧是轩平城最强的鬼修!这称呼听起来就威武霸气!鬼刺客双眼含泪,心道早知如此,就该好好听大哥的话,不该莽撞。他奋力憋出两滴泪来,哽咽道:“小弟一时鬼迷心窍!再也不会了!” “本座最讨厌撒谎的人。你以为这点小伎俩骗得过本座吗?”江槿月的语调如同千年未化的寒冰,冷漠中不掺杂一丝多余的情绪。 话音刚落,她手中散发着诡异红光的木簪乍然向他袭来,迅捷如风。刺眼的光芒亮起,鬼刺客甚至没来得及吱一声,就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困境已解,缚梦后怕地长出一口气,语调欣喜而又有几分不确定:“主上!您是记起了什么吗?对了,您现在到底是凡人之躯,送魂还是少用为好。” 地府在逃阎王 第11节 送魂?那是什么?江槿月无神的双眼骤然变得清明,她低头看了看缚梦,恍惚间竟把眼前细长的簪子认作了一杆漆黑的毛笔。 她心中起疑,刚张了张口,后脑就猛地传来一阵刺痛,终于两眼一黑,倒在地上陷入了漆黑冰冷的梦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19 23:00:51~2022-02-20 17:2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55187312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遇灾星 不知过了多久,江槿月渐渐从混沌中恢复了意识。她还没来得及动一动,便被一阵哭喊声吵得差点去世。 她不懂这些人在哭什么,又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更觉疑惑。她想睁眼看看,却惊觉眼皮重如磐石,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窥见一丝光亮。 若不是嘈杂的哭声太过真实,她险些以为自己又回到黄泉路了。 “大小姐……” 这是紫荆的声音。紫荆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这是怎么了?江槿月一时心急,正要询问,便听到了一个做作的声音。 “槿月!为娘想不到你这么早就去了啊……”王姨娘的声音听着远些,嗓门倒挺大。 江槿月一阵恶寒,心说前两日你不还盼着我死吗?一口一个为娘的,猫哭耗子呢? 再细细一琢磨,她更觉匪夷所思:什么叫“去了”?又是谁“去了”? “姐姐,你昨儿还好好的,今儿怎么就……呜呜呜,太子殿下如果知道了,该多伤心啊!”江宛芸抽抽搭搭的,话里有话也就算了,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若非江槿月无力睁眼,她真的很想翻白眼。 江宛芸一哭,引得祠堂中的抽泣声愈发大了。“死者”本人江槿月心情平静,只想看看她们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哭吧,哭得再响些,最好去长街上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桩“大喜事”。 “夫人,眼下最要紧的是等老爷回来,赶紧将大小姐下葬啊。”说话的听着像是王姨娘身边的婆子,嗓子都嚎哑了,也挺不容易的。 她这么一提议,王姨娘立马一声悲叹,大哭道:“槿月还未出阁,按例是不能葬入祖坟的……我苦命的孩子啊!” 话还没说上两句呢,又哭上了。旁的也就罢了,下葬可不行,活人怎么能拖去埋了?江槿月这么想着,忽地发觉黑暗中亮起了一道微光,眼皮也不重了。她一阵欣喜,赶忙睁开了双眼。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直了无生机的她突然坐起身子,朱唇轻启,嘿嘿一笑:“诸位早上好啊!听说你们觉得我死了?” 此话一出,一片死寂,久久无人应答。 “啊——!!鬼啊!”不知是谁带头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那些个家丁丫鬟如梦初醒,一个个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素来清净的祠堂顿时热闹得像菜市口,哀嚎尖叫声连绵不绝,可真是活见鬼了。 江宛芸母女俩更是省心,只对视一眼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就连不怎么雅观的姿势都如出一辙。 “什么意思?我长得很吓人?”江槿月好心试了试二人的鼻息,不出所料,她们呼吸平稳,活得挺好。 其余人都跑了,唯有紫荆一直死死盯着她,过了许久才嚎啕大哭道:“我就知道小姐一定没事!就算小姐真的死了,我也不怕!” “多谢,后半句就不必说了。”江槿月抬手揉了揉头,在冰凉的地面上躺了一夜,她现在浑身不对劲。 二人大摇大摆地从祠堂转到花园,从前院转到后院。江槿月一边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一边饶有兴致地向旁人挥手致意,笑容天真烂漫,好似三冬暖阳。 起先丫鬟们见了她还惊恐万分,可看她不畏日光,影子也挺健全,江府上下终于“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大小姐还活着的事实。 边走边听紫荆絮叨了半天,她才知道原来是紫荆一早来祠堂找她,发觉她呼吸全无、四肢冰冷。紫荆不死心,还想着去请大夫,江宛芸和王姨娘就来了。 她俩一来就彻底乱了套,就差没把她的后事都安排好了,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好在她们也算付出了代价,待江乘清下朝回来,见那二人还倒在祠堂里丢人现眼,定要大发雷霆。 江槿月不爱多生事端,正准备着人将她们抬回房里,紫荆的话又给了她当头一棒:“方才皇后娘娘派人来请您和二小姐明儿入宫去,您要准备准备吗?” “又不是什么重要日子,进宫做什么?”江槿月下意识就想称病不去,自己让太子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万一皇后要替自己儿子讨个说法,她可如何是好? 紫荆是个直性子,想也没想就答道:“说是娘娘新得了件稀奇的宝物,想请各家小姐一道观赏。” 只是观赏宝物?江槿月面露忧色,若是装病,又要落人口实。思来想去,她只得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那宝物该不会叫明月珠吧?” 她心乱如麻,本是随口一问,谁知紫荆一听便瞪大眼睛,连连点头道:“是啊!小姐怎么知道的?” “……”江槿月一时语塞。宫中可不缺稀世珍宝,这明月珠就值得他们如此大张旗鼓?虽说她不爱玉石珠宝,这会儿也生出了几分好奇。 紫荆是个没眼力见的,看自家小姐这会儿心情尚可,又开口了:“方才太子殿下请人送了盒首饰来,说是一点心意……” 来了来了,本以为太子是安分了,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了,没想到在这儿等着她呢。 这几日不是撞鬼就是下地府的,江槿月本就憋着一肚子无名火,不由冷笑着讥讽道:“有钱没处花?不如接济穷人。” 朝中有权有势的大官也不少,又不乏丞相党羽,太子却非要盯着江家不放。更何况,他都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了,又有个权倾朝野的丞相舅舅,还费这些心思做什么? 一想到丞相,她就想起自己搅黄了丞相的刺杀计划不说,还把他的小鬼坑没了,俩人可谓不共戴天。若是和太子扯上什么关系,不是自寻死路吗? 江槿月猛然摇头,陷入沉思。明日入宫指不定要遇到太子,既然如此,还得早做准备。 …… 集市中人来人往,白发道士背靠着根幢杆,端坐在小板凳上。这年头信鬼神的人不多,花钱来算命的更少,他百无聊赖之际,迎面却走来了两个姑娘。 他抬眼一瞧,见那紫衣姑娘眉目如画、嘴角含笑,似是心情不错,便自作聪明地问道:“这位小姐,可是要问姻缘?” “没有,我只想和道长做笔生意。”江槿月说罢,对紫荆使了个眼色,后者立马会意,双手递出一袋碎银。 白发道士只瞥了一眼,脸上的笑意就藏不住了:“小姐真是客气啊!有什么能帮您的,您只管说来!” 见他答应下来,江槿月左右看了看,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道:“你替我在城中放出风声去,就说江家大小姐是天煞孤星,谁娶了她必倒霉一生,其人断子绝孙,家中鸡犬不宁。” 白发道士笑容一僵,猛地摆摆手,当即拒绝道:“这可不能乱说!要是江家知道了,非得派人打死我不可!” 江槿月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江家大小姐的流言蜚语还少吗?江家何曾管过?再说了,这人多口杂的,哪有那么好查?” 见他犹豫不决,江槿月便示意紫荆再多一些银子。紫荆虽然不解,还是乖乖照办了。 白发道士不动声色地收好银子,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一定尽力,小姐放心。请容我多嘴一问,您与江家究竟有何仇怨啊?” 正要转身离开的江槿月停步回眸,展颜一笑道:“仇怨?你误会了,那位天煞孤星,正是我本人。” “哦,是本人啊……本人?!” 她们二人走后,只余白发道士独自静坐,那袋碎银就摆在面前,可他仍觉得是在做梦。这江家小姐是不是脑子不太对?花钱请人说这些晦气话作甚? 罢了罢了,也就动动嘴皮子的事,这银子不赚白不赚嘛。他这么一想,又乐得合不拢嘴了,还没笑上几声,他忽地瞥见身侧站着个白衣男子,此人正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这人衣着不凡、气宇轩昂,一看就非等闲之辈,白发道士不敢怠慢,忙故作正经道:“公子是要算命?” 沈长明回头望了一眼江槿月的背影,见她头也不回,便收回视线,笑道:“不了,我只是想问问,那位小姐说了什么?” 说罢,他依样画葫芦,顺手将一袋银子放在桌上。这道士是个见钱眼开的,立马就将江槿月所托之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末了还心虚地咳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江小姐这是何意,只是此事不能让旁人知晓,还请公子保密。” “我自然不会出卖她,道长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沈长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就走。他步履轻快,显然十分愉悦。 白发道士低头望着两袋银子,抬头望了望天,啧啧称奇:“今儿是什么日子?莫不是财神爷下凡了?” 还没到闭市的时辰,江槿月带着紫荆在东市闲逛了会儿,直到天色暗了才打道回府。 难得放松一阵,她只觉这几日的霉气都被去了个干净,谁知才一进门,等候多时的小丫鬟立马送来了个坏消息:江乘清要她去正堂把今早的事解释清楚。 得了,一来二去的,她好像把昏迷不醒的唱戏二人组给忘了,也不知她们在地上躺了多久。 她叹了口气,将买回来的糕点一股脑儿地塞给紫荆,抬脚就往正堂走去。眼见着还有几步就到了,缚梦忽然贴心地提醒道:“主人,那个屋子里有很重的杀气。” 行吧,晚上鬼气重,白天杀气重,看来这个家真是个凶宅。江槿月把手放到门上,却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声。 除了江乘清和王芷兰外,似乎还有个男人。几人有说有笑的,连不苟言笑的江乘清都笑得畅快,不知是有什么喜事。 她收回了手,蹙眉思索了一阵,她总觉得这男人的声音很耳熟。她还在细细回想,两个丫鬟走过她身侧,有意无意地聊了起来。 “老爷盼了那么多年,夫人可算有孕了。要能生下个少爷,扶正也是早晚的了。” “高人说了,夫人啊怀的是男胎!这高人可厉害着呢,给大小姐批命的也是他,听说他啊……” 两个人越走越远,后头的话她听不真切,更不想去听。她们口中的高人,对江槿月而言可不算什么好东西。 此人自称戚正,常年隐居山野间,是个闲云野鹤之人,早已修行得道、看破红尘。在她五岁那年,戚道长大笔一挥给她批了命,断言她绝活不过十八岁。 “本该胎死腹中,强夺娘亲寿数,害她难产而亡。十八将逢大劫、有死无生……” 字字句句,堪比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察觉到了她心中所想,缚梦颇为不屑,冷笑道:“主人何须伤春悲秋?幽冥界从来没有以命换命之说,此人多半是在放……胡说。” “命有定数,人有变数,有什么可伤春悲秋?只是……”江槿月长叹一声,可怜巴巴道,“小时候每次见了他,我都要做上好几日噩梦,都有心理阴影了。” 缚梦沉默半晌,它好不容易想出几句安慰人的话,结果自家主人想的根本就不是这个事?它越想越憋屈,索性闭嘴装死。 装死是它的老本行了,江槿月也不多问,整理了一番情绪后,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房门。屋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她,神情各不相同。 坐得近些的那位果然是戚道长。数年不见,他的样子倒是没变,明明已至古稀,却仍目光熠熠、笑容淡然。 江乘清一见她就黑了脸,正要出声训斥,戚正就啧啧两声,走到她身边转了两圈,奇怪道:“槿月小姐眉心一团晦气,像是遇到了灾星。小姐近来可有见过什么不妥的人?” 灾星?不妥?每次见面都没一句好话,仿佛在他眼中,周天星辰全是扫把星似的,真要这样,天下不早就大乱了?江槿月心中厌烦,歪了歪头,礼貌地答道:“比如道长您?” 第15章 星辰烨煌 见她如此张狂无礼,江乘清一拍桌子就要起身,戚正却只莞尔道了句:“槿月小姐这些年来脾气见长啊。” “道长谬赞了。毕竟我只剩一年的命了,当然得自在随心些,方不负来人间走一遭嘛。”江槿月笑嘻嘻地冲他福了福身,只当面露愠色的江乘清是空气。 缚梦是地府来的,连它都说世上没有以命换命之术,那戚正所言又还有几分可信?他如此胡编乱造,究竟是何居心? 江槿月心下起疑,面上却一直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听她说话阴阳怪气的,作为一家之主的江乘清终是厉色道:“你真是越来越出息了,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爹了?” “老爷,这大好的日子,您又何必动气呢?”王芷兰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一手做作地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搭在江槿月的手腕上,皱了皱眉头作势要哭,“你真是吓死娘亲了,幸亏你没事,否则娘亲要怎么跟你爹交代啊!” 这位口蜜腹剑的姨娘更是个高人,虽说早就见惯了这些小把戏,江槿月仍很佩服她的厚脸皮。此刻她根本没心思跟王芷兰废话,只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王芷兰还做着被抬为平妻的美梦,也不在乎她的冷淡,不无得意地笑着炫耀道:“槿月才回来还不知道吧?你和芸儿很快就要有弟弟了!” 地府在逃阎王 第12节 怀个孕而已,您这是巴不得昭告天下呢?江槿月斜了她一眼,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正要推说自己身子不适,也好早些溜之大吉,耳畔却骤然响起王芷兰阴冷尖利的腔调。 “这自命清高样真是跟你短命的亲娘一个德行,当年怎么就没把你一起毒死呢?” 杀意自话语中倾泻而出,与王姨娘脸上慈母般的笑容全然相反。江槿月不自觉地抖了抖,眼中乍现的疑惑之色很快就被惊恐所取代。 什么叫一起毒死?难道娘亲的死另有蹊跷?江槿月知道王姨娘生性阴狠,也知道她素来讨厌自己,但她从未想过,这个女人竟敢下毒杀人。 只是这么一想,许多不合理之处反倒说得通了。王芷兰嘴上说着与娘亲情同姐妹,十余年间却未曾亲自前往祭拜,甚至连她的名讳都鲜少提起。 王芷兰是在害怕?夜深人静时,她是不是也会被噩梦缠绕?娘亲既是枉死,为何不来找她追魂索命? 不是有所谓的天道吗?不是说有因果报应吗?这个时候,它们又去了哪里?江槿月想不明白,只觉寒气在五脏六腑内蔓延,周身沉浸在无尽的悲凉中,无法自拔。 多年来,江乘清将一切归咎于她,难道他就不曾怀疑过娘亲的真实死因?他纵横官场二十载,什么人没见过?王芷兰那点小聪明,也能瞒得过他? 城中早有传闻,说江乘清是寒门出身,若非仗着发妻母家之势,是断断没机会在朝中平步青云的。时移世易,今日的尚书大人怕是已经把早逝的先夫人抛在脑后了吧。 负心者,得高官厚禄。杀人者,自称心如意。他们终将儿女双全、风光无限。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仍光鲜亮丽,无辜枉死的冤魂又躲在哪里无助哭号? 江槿月双目微阖,倍感不适,脑海中忽而又浮现出另一名女子温和的语调:“你看,这就是天道。” 此人并非王芷兰,是谁在说话?为何又提到了天道?所谓的天道究竟是什么? “天道就不该存在于世间。你说,对吗?”那女子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毅然决然。 江槿月沉默不答,此人的声音有几分耳熟,她仿佛在哪里听过。可她冥思苦索许久,始终一无所获。 烛火通明的正堂不知何时已然晦暗无比,其余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她却再听不到半点声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面容愈发扭曲,最终消失在血色光影里。恍惚间,她似又回到了黄泉路上,又仿佛还在下坠,直到坠入极暗的更深处。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血海之上,许多看不清面容的人缓缓前行。唯有一个女子不动如山,只背对着她,遥遥而立。那人执拗地一字一顿道:“凡人总有七情六欲,世人总要争战不休、勾心斗角,杀戮从未停歇。这样的尘世,要来何用?” 虽然此人语气平淡,仿佛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但说的每个字都充斥着极致的厌恶与怀疑,无数负面情绪交织在她身后,化作一片诡异的金色纹路。 她的话语带有极强的蛊惑性,满口都是对凡人的鄙薄,对天道的蔑视。江槿月强行收回视线,稳了稳心神,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 “月儿不记得娘亲了吗?”女子的话语中带上了一丝哀伤,不知从何传来的啜泣声充斥天地间,发出阵阵回响。 江槿月怔了怔,这话太过荒诞。娘亲都已经过世十七年了,即便没有去投胎转世,又怎会在这里?这里又是什么鬼地方?只站在此处,都让人心生无限恐惧。 女人的声音温柔如春风细雨:“小时候,我还给你讲过故事、关过窗呢。你从来不是没有娘亲的孩子,你都忘了吗?” 江槿月头疼欲裂,不受控制地睁大了双眼,思绪一片混乱。年幼时,她的确曾在深夜中见过几次娘亲,可她不知那是梦是真,更从未向他人提及此事。这人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这人真是…… “月儿……娘亲这些年过得很苦。现在娘亲想重新来过,你会帮娘亲吗?”那人低头哀泣,悲痛的哭声叫她呼吸一滞、心如刀割。 江槿月沉默半晌,面露悲戚之色,两行清泪滑落,坠入血色深渊。她长叹一声,问道:“我要怎么帮你?” “让一切归于混沌,让众生再度平等。”她说得很慢,也很清晰。说完这句话,那人影便静静地等待着少女作出回答。 死寂如洪水猛兽般吞噬一切,谁都没有再开口,一个仿佛颇有耐心,一个似乎陷入深思。 过了半晌,江槿月忽而轻笑一声,懒懒地抬手擦了擦眼泪,叹道:“原来你就想说这个啊?亏我还陪你演了那么久。” “……月儿?”那女子怔愣了一会儿,疑惑道。 “别这么叫我!”江槿月一脸嫌恶地出声打断了她,冷冷道,“我娘亲同我说的话很少,字字句句我都记着呢。她说人生在世可以无欲无求,独独不能忘了,要做个善良的人。” 见那人影一声不吭,似是无话可说,江槿月又笑着反问道:“这样的人会厌恶世人,甚至想毁掉一切吗?凡人?天道?你说得道貌岸然,可你又把自己置于何处呢?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那人影沉默良久,又不死心般地冷笑道:“你别忘了,你娘确实是枉死的。你就不想替她复仇吗?” “和你有关吗?哪里来的妖魔鬼怪,脸都不敢露,少管我的事。”江槿月哼了一声,这人冒充自己的娘亲在这里大放厥词、借题发挥,简直罪无可恕。既存了灭世之心,还不如好好修炼,和她一个凡人说再多又有何用? 被称作妖魔鬼怪的人影终于动了怒,猛然背过身来,露出一张七窍流血的脸,数种声调不同的诡异笑声从黑漆漆的孔洞中钻出。江槿月皱眉望着恼羞成怒的怪物,心说这家伙是文的不行,要来武的了。 正当她打算取下缚梦背水一战时,一道明亮如星辰的光芒自黑暗深处踏血色而来,环绕于她身旁,最终落入了她的掌心。 人影停下脚步,冷笑一声:“又是你?你就非要和我作对?”这怪物也不装了,此刻用回了自己的本音,分明是个腔调怪异的男人。 江槿月一听这声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见青光乍起,熟悉而清冷的男声自星光中响起,少见地带上了催促之意:“别理他!想想你是谁!想想你方才在哪里!” 我是……谁? 星光游动、血海散去,一阵天旋地转后,她的眼眸中重现清明。江槿月揉了揉头,迷茫地瞥了眼比她迷茫百倍的王姨娘,又看了看江乘清铁青的老脸,最后与笑容满面的戚正相视一眼,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怀疑的意味。 想到方才那道光芒,她便不由自主地心烦意乱了起来,只冲几人福了福身就转身告辞了。 看着她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江乘清面色不虞,王姨娘却洋洋自得,还当江槿月是被气到了,心说以后还有她好受的呢。唯有戚正眯起一双漆黑的眼眸,静静望着她单薄的身影,不显喜怒。 正堂外,江槿月停下脚步,暖洋洋的日光驱散了萦绕于心头的冷意,她低头望向掌心,自言自语道:“那声音是……沈长明?” 次日午后,江槿月坐上了入宫的马车。昨日见了戚道长,不出意外的是,她又做了一夜噩梦。一会儿梦见自己站在残破的城墙上,仰头是黑云压城,远处是狼烟烽火;一会儿梦见自己背着长剑,惬意地乘着一叶扁舟顺江流而下,两岸群山含翠、美不胜收。 短短两个时辰,她在梦中变换了无数身份,那些古怪的梦境最后都终结在她死亡的景象上。或清贫或富贵,或潇洒自在或循规蹈矩的人生,虽各有千秋,却永远不得善终。 无法善终、盛年而亡,好像是对今生的预言一般。 心事重重的她,在宫人的引领下慢慢地朝御花园走去。引路的宫人虽礼数周全,却显古板严肃。江槿月本就困倦,更不想被抓住错处,索性沉默着保持温和的微笑。 一路上她遇见了不少盛装打扮的妙龄女子,个个花枝招展,如春日里新生的娇花。江槿月顿觉赏心悦目,心情也轻松了些许。 她心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滋味一定妙不可言。今天去这个宫里闲坐喝茶,明天和那个娘娘品诗作画…… “还请江小姐在此稍候片刻,皇后娘娘很快就到。” 宫人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江槿月赶忙客客气气地福了福身,道了句:“多谢姑姑。” 到底是在宫里,各家小姐没有乐子可找,更怕失了礼数,哪怕彼此相熟,也只敢压低声音交谈,连大气都不敢出。江槿月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站好,今日阳光甚好,让人昏昏欲睡。 她心道任这明月珠是何等异乎寻常,也不过是颗夜明珠罢了,怎会有人大白天聚在一起看夜明珠呢?简直是一群粗鄙之人,在此暴殄天物。 一想到这“粗鄙”之人也包括自己,她就哭笑不得,心说还不如在家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才算不辜负这样好的日光。 “槿月小姐。” 忽地听到有人叫她,江槿月微微睁开了眼,却见一陌生男子和江宛芸一同站在自己面前,后者虽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还是不情不愿地上前唤了声“姐姐”。 原本姐妹俩今日得一块儿入宫,只可惜江宛芸还没从她“诈尸”的阴影中缓过劲来,说什么都不肯跟她同坐一辆马车。江槿月本觉得如此甚好,自己还能过几天清净日子,可谁知麻烦这么快又来了。 能随意出入皇宫还认识她的男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立马有了不好的预感,只好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笑道:“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这男人笑了笑,还未说什么,就听江宛芸抢答道:“姐姐,这是太子殿下啊,你忘了吗?” 虽早有预感今日横竖有此一劫,江槿月仍然忍不住一翻白眼,心道:拜托,不是忘了,是真的从来没见过啊! -------------------- 作者有话要说: ps:明日男主上线~ 感谢在2022-02-21 00:38:46~2022-02-23 17:4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鱼妹 5个;辞杳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809429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宸极明月(上) 沈长昕,传说中对江家大小姐一见钟情的太子殿下,生得一副眉清目秀、气度翩翩的好皮囊,一来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暗暗端详他的有之,悄悄往上凑的也有之。可他似乎对旁人毫无兴趣,只笑吟吟地望着面前的女子。 周遭的窃窃私语声更甚,本就心情不佳的江槿月更是如坐针毡,真想拿缚梦挖个洞把太子埋了。她佯装从容地行了个礼,拘谨地退后两步,竟是一个字也懒得和他讲。 这反应实在叫人意想不到,众人困惑不解,不知这位小姐是怎么想的,竟敢甩脸色给太子殿下看。 江槿月无礼至此,太子倒也没发怒,只无奈地摇摇头道:“槿月小姐总躲着孤,今日总算有机会见一面,你又如此冷淡。孤实在不明究竟哪里得罪了小姐,还请小姐明示。” 人家主动问,她也不好装聋作哑,只得好声好气道:“臣女都没见过您,谈何刻意躲着呢?只是今日天气不好,臣女身子不适,多有冒犯,还请殿下勿怪。” 众人抬头望天,今日万里无云、惠风和畅,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天气了,看来这位小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一绝。 太子微微一笑,也不知是眼神不好还是刻意装傻,竟得寸进尺道:“既然小姐身子弱便不宜久站了,不如随孤去亭子里坐坐?” 这世上怎会有人如此不知好歹?她都快把“生人勿近”四个字贴脑门上了,他还在这里碍眼。江槿月连连摇头,又冲江宛芸挤眉弄眼了一番,示意他换个人纠缠,横竖她们都是江家的女儿,娶谁不都一样吗? 或许是她眼中的漠然太过伤人,太子终于不吭声了。江槿月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下他总该放弃了吧?哪怕是头驴,接连碰壁也知道疼啊。 只可惜,她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这位太子殿下就仿佛脑子里缺根弦似的,只消停了片刻又不依不饶道:“槿月小姐别误会,孤只是……” 太子正准备好好和她倾诉一番“肺腑之言”,左肩就冷不防被人拍了两下,又听到身后有人笑着道:“皇兄,我可找你好久了。”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江槿月就回想起了昨日救她出幻境的星光,控制不住地循声望去。沈长明身着一袭干净利落的白衫,笑得满面春风,直到太子回头,他才漫不经心地收了手。 “二弟?你要再不进宫,孤都得派人去请你了。”太子顿了顿,奇怪道,“从前你是最不爱凑热闹的,今日怎么想着往御花园来了?” “臣弟上了年纪,自然爱凑热闹,皇兄勿怪。”沈长明答得一本正经,说罢又看向神色古怪的江槿月,笑道,“江姑娘,此处太过吵闹,本王想请江姑娘移步一叙。” 江槿月一时语塞,见他神情自若,似乎全然不在意他人怪异的目光,她也只好点了点头。毕竟和某些死缠烂打的人相比,还是这位朋友更像个人。 只是……一边说爱凑热闹,一边又嫌人家吵,实在是无法自圆其说。 二人很快达成了共识,面带微笑地朝着太子行了个礼,只当看不见他脸上僵硬的笑容,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并肩离去了。 走出老远,江槿月才听到太子怒不可遏地哼了一声,“咚咚咚”的脚步声也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看来这次把他气得不轻,堂堂太子当众吃瘪,这要再死性不改,可真就说不过去了。 沈长明偷偷瞟了她一眼,见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便意有所指地笑道:“寻常人家的姑娘若能入得了皇兄的眼,都要烧高香了。姑娘倒是与众不同,只是不知你为何对他如此鄙夷呢?” 闻言,江槿月停下脚步,板起脸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纠正道:“我可不敢鄙夷太子殿下,更没入过他的眼。他所求为何,王爷您应该很清楚。” 沈长明微微颔首,答曰:“能力不够出众,就拿姻亲来凑,皇室中人大抵如此。” 这话说得直白,毫不避讳。江槿月却摇了摇头,叹道:“若只是如此,我也不必这样对他。可他竟妄想以流言蜚语绑住我,那就休怪我无礼了。” 这些日子,关于她和太子的流言满天飞,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她早就对此起了疑心,暗中派人在街头闹市埋伏数日,又花了些银子与小摊小贩套近乎,一路顺藤摸瓜,终于被她查到了太子头上。 一个大男人,为了给自己博得“情深义重”的名头,就能如此罔顾姑娘家的名声。就这,还指望她江槿月能给他好脸色看?不把他送去地府都算客气的了。 听她这么说,沈长明也没怎么意外,仿佛对此一清二楚,只笑了笑道:“姑娘是个聪明人,我很放心。不过,倘若姑娘想一劳永逸,我倒有个计划。” “什么?”江槿月眨了眨眼睛,随口问道。 沈长明刻意地咳了两声,高深莫测地看着她,严肃道:“这个容易,姑娘嫁来王府即可。”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江槿月斜了他一眼,心说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就不该指望这位仁兄能说出什么人话来。 “我字字句句发自真心,你却当我在与你说笑?”沈长明随手折了枝花,放在掌心仔细看了看,又道,“我知道姑娘心中有许多疑问,其实你不必想得太复杂,我无非是想报恩罢了。” 地府在逃阎王 第13节 “报恩?”江槿月望着他的侧脸,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别人报恩是为恩公两肋插刀、肝脑涂地,说的是来生为你当牛做马,听着也算豪情万丈。 由此可见,怀王殿下的心思还真是与常人完全不同,多半有点毛病。 “是啊,不是有句话叫……哦,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沈长明说到一半,察觉到对方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连忙改口道,“我只是觉得,江大人走错了路,往后或许会连累到你,我不愿看你丢了性命。” 抛开前半句浑话不说,他后头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江乘清和丞相一起在朝中党同伐异已久,全然不知收敛,也不知当今圣上会忍耐他们到几时。 江槿月沉默半晌,见他不打算往下说了,便轻声问道:“仅此而已?” 沈长明想也没想,斩钉截铁地答道:“仅此而已。” 虽然对方答得果断,江槿月却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而且这人也是真不会说话,满脑子报恩,就不会说一句“其实本王觉得姑娘甚好”?哪怕说一句“姑娘貌美如花,令我见之忘俗”也还算中听。 难不成在他眼里,自己除了是个救命恩人外,就真的一无是处吗? 她抿了抿唇,蹙眉问道:“您若想帮我,有的是别的法子,这理由也太牵强了。您是王爷,何必娶个不祥之人呢?哦,王爷还不知道吧,我……” 沈长明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摆摆手道:“姑娘是天煞孤星也好,是扫把星转世也罢,我不信命,自然听不进去这些胡话。” “……”江槿月心里犯起了嘀咕,心说这才不到一日,风言风语都传到怀王府去了?看来那老道士办事还算妥当,是个可塑之才。 可惜沈长明似乎完全没把这些话放在心上,而且还非要以身犯险。上回在城隍庙,他不是还说要敬鬼神而远之吗?这会儿就给忘干净了? 江槿月还没编出个新说辞来,就听得沈长明颇为洒脱地笑道:“姑娘若是实在想不通个中缘由,那就当我瞎了吧。” “瞎了?”这话说得就像在骂她似的,江槿月愣了愣,一股无名火油然而生。要论样貌、才情,自己哪里就配不上这位怀王殿下,还要他多说一句“瞎了”? 见她脸色一沉,沈长明也自觉失言。他心中想说的太多,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话到嘴边就变了个味,一不小心就把人惹生气了。 他只好随手将花枝扔回花丛中,故作轻松道:“总之,此事一举两得,又有何不可呢?闲话说完了,咱们回去吧,姑娘请。” “呵呵。”江槿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起身跟在他身后。若非念着那点儿患难之情,她真想把他的嘴巴缝上,也好叫他少说点话。 至于嫁给他?想都别想。这人那么不会说话,难怪都及冠了还娶不上亲,谁嫁谁倒霉。 二人各怀心事,回去的路上再没有人开口说一个字,气氛沉默到了极点。他们安安静静地回到人群中,听着姑娘们在耳畔叽叽喳喳个不停,江槿月越想越觉得不靠谱。 初遇那天,他眼中分明都是防备与戒心,这样的人,怎会真心求娶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女子呢?旁的也就罢了,就不怕她哪天受人指使给他下毒? “皇后娘娘到——” 闻声,江槿月回眸望去,见方才还扎堆闲聊的小姐们个个屏声敛息、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她也索性有样学样,低头发起了呆。沈长明面无表情地立在她身边,连看都没往那头看一眼。 少顷,陈皇后便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而来。江槿月悄悄抬眼一瞧,见陈皇后身着大衫霞帔,头戴金玉凤冠。虽瞧着端庄大气,只可惜眼下青黑,尽显疲惫之色,不知是否是操劳过度所致。 “参见皇后娘娘!”一片女声自四面八方传来,人人都显得恭谨温顺,眼中都有些许艳羡神往之色。 陈皇后倚坐在红木圈椅上,面露微笑,温声道:“不必多礼,请起吧。” 闻言,众人自是忙不迭地谢恩起身。陈皇后环顾四周,却没看到自己想找的人,便蹙眉问道:“太子呢?” 她身侧的宫人与她小声交谈了几句,陈皇后面色无波,只在说完后远远地看了江槿月一眼,颔首叹道:“罢了,由他去吧。” 见此情形,小姐们多少有些失落与不满,想想也是,大伙儿还等着在太子面前露露脸呢,结果人家只待了一会儿工夫就走了,怕是连她们的高矮胖瘦都没看清。 不经意间,江槿月发觉有人正偷偷盯着自己,眼神可谓阴冷至极。她只好当做没看见,心说深宫果真如龙潭虎穴,稍有行差踏错就要被人记恨。 这样看来,这辈子绝不能和宫里扯上关系,否则是真的无法善终了。 陈皇后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她两眼,似乎这才注意到站在她身边默不作声的沈长明,笑道:“长明怎么站得那样远,可是与母后生分了?” 沈长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朝前走了两步,淡淡道:“怎么会呢?母后多心了。” 虽说他看起来也算谦和温顺,江槿月却总觉得他的一举一动无不透着股冷淡生疏的意味,不由皱了皱眉。 “此番你去江南走了一趟,辛苦你了。明月珠不过一件玩物罢了,你父皇也太兴师动众了。”陈皇后笑得温和,言辞关切,如慈母一般。 沈长明微微一笑,低头答道:“劳母后挂心,儿臣一切都好。为父皇分忧本就是儿臣分内之事,谈何辛苦?” 这二位的相处方式可真是完全不像母子,哪怕他并非陈皇后亲生,这态度也实在有些冷淡了。陈皇后或许也觉得无趣,便一抬手道:“嗯,长明是个孝顺孩子,快坐吧。” “多谢母后。”沈长明也不跟她客气,待宫人给他搬来了圈椅,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江槿月抬眸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沈长明,总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假得很,坐在那一动不动的,一副拘束的模样。 对此,江槿月只想说一句“活该”。谁叫他终日没一句好话的?这下没话说了吧。这就叫一物降一物,报应总会来。 想到这里,她眨了眨眼,越看他那一脸不自在的神情越觉得有趣,终是忍不住抿唇偷笑了起来。 沈长明装作无意地回头望了她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个人皆怔愣了片刻,而后便十分默契地移开了视线。 一个收敛笑意,故作严肃地望着陈皇后;另一个拍拍衣袖,一本正经地数起了牡丹花。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23 17:49:50~2022-02-24 20:45: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鱼妹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20瓶;1548314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宸极明月(下) “今日请诸位小姐入宫观赏宝物,原不过本宫一时兴起。诸位能赏脸前来,已让本宫欣喜万分了。来人!把宸极明月珠抬上来给诸位小姐一观。” 陈皇后话音刚落,便有宫人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小巧玲珑的鎏金宝盒轻置于圆桌之上。待那宫人轻轻地掀开盒盖,便有星蓝色的微光自宝盒内漫溢而出,远远看去似一层淡烟,又似云雾缭绕。 众人脸上都显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很快便三三两两地向那圆桌靠拢,似乎都想近观这所谓的稀世珍宝,看看它与寻常的夜明珠究竟有何不同。 江槿月也慢悠悠地跟在她们身后,寻了个空隙站好,垂眸朝那宝盒内望去。 只见那明月珠通体冰蓝,连耀眼的日光都无法遮掩那淡淡的幽光。其表面光滑剔透,仿佛被人精心打磨过一般,内里似有星星点点的光华闪烁,远远看去恰如漫天星辰。 其余人都盯着那光滑如玉的宝珠啧啧称奇,口中说的无非是这宝珠成色上佳,一看就非凡物。而江槿月却紧紧地盯着明月珠里头一闪一闪的光芒,陷入了深思。 那些微光虽瞧着杂乱无章,可若将其首尾相连,似乎是个斗形?若她没有听错,方才皇后说过,这宝珠名为“宸极”? 宸极即北极星,明月珠内又有北斗七星之芒…… 江槿月隐约记得,书上说过:极星之在紫垣,为七曜、三垣、二十八宿众星所拱,是为北极,为北天之正中。 北天之正中?北天…… 这两个字仿佛被人施加了咒语似的,只在脑海中出现了这一刹,她就登时头疼欲裂。江槿月双眼微阖,身子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幸而旁人的注意力都在明月珠上,无人察觉到她的异样。 皇后见众人啧啧称奇,对她们的表现颇为满意,便笑着温声道:“入夜后,明月珠光华更甚、如火如烛,能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可惜了,现下天还亮着,它就只剩这点子零星光亮了。” “真是个了不得的宝物啊!”很快便有人带头恭维了起来。 “这宝珠的色泽可真是人间罕见,也就只有皇后娘娘这里才会有这样好看的明月珠了。今日进宫,倒是让臣女大饱眼福呢!”江槿月身边的一位盛装打扮的小姐也高声附和了起来。 有她们两个带头,众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没了。 气氛如火如荼,江槿月却没心思去听她们在说什么。无论是睁眼也好,闭眼也罢,她的眼前始终有两个明晃晃的大字在不断闪烁,如同明月珠内里的光华一般,夺人眼球、挥之不去。 北天?这两个字有什么不妥吗?为何只是想起,就让人满心哀戚?是被她遗忘了多年的旧友?还是…… 万千光华在她的眼眸中跃动、流转,最终幻作一个修长落寞的背影,他于山巅之上迎风而立,手中蓝光若隐若现,脚下是尸山血海、人间炼狱。 “……北天星君?”江槿月垂眸喃喃,又觉不对。 北天星君是什么?从未听说过世间还有这样一位神明。她摇了摇头想将这个名字赶出脑海,可这四个字仿若终年深埋于记忆深处,只等她主动提起便破土而出、无限疯长,叫她再也无法忘怀。 江槿月的眼角余光瞥到了许多抬着木椅前来的宫人,她想将视线从明月珠上收回,再随众人一同落座。 可待她一回神,才惊觉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法迈动步子,甚至连眼珠都没法转动一下,仿佛这具身躯已经不属于她了。 明明是在白天,却如同深陷梦魇般动弹不得。江槿月只能定定地盯着那颗散发着微弱星光的明月珠,双眼酸涩、目光呆滞。 她的耳朵再听不到一丝一毫声响,仿佛所有人都被定在原地,又仿佛这天地间本就只有她一人,她从来孤立无援。 恍惚间,她望见一座笼罩着漆黑夜色的城池,那座城的上空高悬着一轮血红色的圆月。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上升,离血月越来越近,直到她发觉那里似乎一动不动地站着个人。 那是一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子。一身如鲜血般殷红的长袍上下翻飞,一头未绾起的黑发如墨如瀑,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似有病态,却又更显其美艳不可方物,纵倾尽世间笔墨也难以描摹一二。 “……”江槿月总觉得她有些面熟,尤其是她右手的那杆大毛笔,真是越看越眼熟。 “人间是个很有趣的地方,仰头有星河皓月,俯身见江河山川。您若是得闲,也该去人间走走。”男子清冽温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江槿月怔了怔,很想回头看看那人是谁,挣扎了半天却还是一动不能动,只能在心底叹息一声。这个幻境虽看着阴森森的,但好歹没有满口天道的怪物,也算清净。 红衣女子看向了江槿月身后之人,朱唇轻启,语调慵懒俏皮:“星君大人真是字字句句离不开人界啊。我又何尝不想去人间看看星河山川呢?可是判官老儿说了,我若是离开地府,是会招来大祸的。” 江槿月沉默地望着这个女子,她口中提到了地府和判官,想来又是幽冥界的人。而她背后之人似乎对她极为恭敬,看来这女子的身份应当颇为贵重。 正当她沉思之际,背后却响起了一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名年轻的白衣男子从她身侧走过,他的面容也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 果然是沈长明。 她方才就觉得这个人的声音有几分熟悉。虽然他们二人长得一模一样,可无论是神情还是语调都有细微的差异,眼前之人的声音更温润些,如同初升的朝阳般带有丝丝暖意:“尊主若是对人间感兴趣,我可以画给你看,权当给你解闷吧。” 红衣姑娘一听果然高兴,笑得眉眼弯弯,二话不说就一把拉起了他的手,笑声清脆:“真的吗?你们天上的神仙果然不一样!星君大人可比判官好说话多了!” 他低垂着眉眼,侧脸微微泛着红,轻咳了一声才答道:“尊主谬赞了,尊主对我多有照拂,我也不过是……是想报答一二罢了。” “……”若非江槿月现在无法支配自己的身子,她真的很想嘲笑他几句,被人拉了拉手就忍不住脸红也就算了,这嘴硬的本事也是一如既往,理由更是熟悉——报恩。 一句报恩走天下,还得是你,沈长明。 红衣姑娘歪了歪头,似乎完全没往心里去,笑吟吟地答道:“星君大人总爱说这些没用的客套话,幽冥界可最不兴这个了。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快走吧,我这就去问判官讨要宣纸,至于笔嘛……缚梦借你用用?” 眼见着沈长明露出了犹豫的神情,嘴巴微张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红衣姑娘却好像没了耐心一般,只微微眨了眨眼,二人的身影就骤然消失在了空中。 漆黑的夜幕中,那轮血月成了江槿月眼中唯一的光芒,她始终无法移动一步,只能执拗而无声地望着血月,脑海中涌过千思万绪。 那姑娘提到了缚梦?难不成缚梦曾是她的法器?上回城隍也说过,“缚梦笔”认她当了主人……可缚梦不是根发簪吗? 当她再度回想起那女子的容颜,一股寒意却猛地在她心底升起。那一颦一笑、宜嗔宜喜,分明就与自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看见另一个自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场景实在太过离奇。她被惊出了一身冷汗,脑海中不自觉地冒出了许多千奇百怪的想法。 那个人究竟是真实存在的、是前世的自己,还是一场更为真实的幻境? 若这一切都是前世的过往,那沈长明曾经是星君?神仙也会轮回转世吗? 地府在逃阎王 第14节 星君大人?北天星君…… 思绪一片混乱,她险些迷失在这理不清头绪的繁杂猜疑里,指尖却陡然被冰冷的凉意包裹,彻骨的寒冷顺着她的血液攀上了她的手心、小臂,像是要就这么流到她心里去。 江槿月蓦地一惊,微微泛红的双眼不自主地眨了眨,眼前的幻境如潮水般褪去,无边无际的黑夜被不知名的灯火照亮。那光芒越来越亮,最终化作了莹莹幽蓝色的光华。 她才发觉自己正两眼失神地盯着盒中的明月珠看,身边还有许多人正疑惑地望着自己。有人满眼惊惶,却始终不敢上前一步,只直愣愣地盯着她看。 果然都是幻觉啊……可这冰冷的感觉又是什么东西呢? 她下意识地垂眸一瞧,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牢牢地握在手中,再顺着那衣袖上的云纹向上望去,沈长明正一脸担忧的望着自己。 他眼中很少流露出这样的情绪,俊秀的眉眼渐渐与幻境中的白衣男子重合到了一起,江槿月皱了皱眉头,几乎无意识又不确定地小声道:“星君大人?” “……什么?”沈长明一脸迷惘,似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稍纵即逝的情绪。是悲伤?是隐忍?还是讶异?只略微瞥了一眼,江槿月就被他眼底的情绪所感染,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还没等她回答,沈长明又加大声音问了一遍:“你叫我什么?” 江槿月迟疑了一瞬,又将目光转向了明月珠,闭上眼睛陷入了沉默。那些亦真亦幻的场景,就算与他说了又有何用呢? 陈皇后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了他们面前,目光落在他们紧扣着的手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江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江槿月如梦初醒般睁大了眼睛,这才想起自己还在宫里,旁边还有那么多人呢,连忙走上前去跪了下来,小心翼翼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一时失态,还请娘娘……” 她话都没说完,就见沈长明上前一步半跪在她身前,淡淡道:“还请母后莫要责罚槿月。是儿臣明知她身子弱,还非要拉她在风口上站着,致使她身子不适,这才在母后面前失了分寸。” 或许是听出了他话语中亲昵的意味,再看向江槿月时,陈皇后的眼神也缓和了许多,只笑道:“好了,本宫怎会因为这点小事就随意责罚呢?既然江小姐身子不适……来人,去给江小姐请个太医来。” 她身后的宫人点头道了声“是”,抬脚就要走。江槿月连忙抬头,恭顺地笑了笑道:“皇后娘娘,臣女不过一点小病小痛罢了,怎能劳动宫里的太医呢?” “无妨,江小姐不必多礼,莫要让长明为你担心。”陈皇后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说罢便顺手将他们二人从地上扶起,又拉着她的手瞧了瞧,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多言。 其余人神情各异,有人听出了皇后的弦外之音,有人眼中流露出了歆羡之意。江宛芸默默地站在一边,望着人群中心备受瞩目的江槿月,恨恨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 江槿月自知不好一直拒绝皇后的美意,又觉得她说的话实在古怪,一时哑然。沈长明自方才起,就一直用怪异的眼神盯着她看,她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只能佯装闭目养神。 “主人!您没事吧?”装死至今的缚梦终于开口了,它顿了顿又补充道,“方才我们的灵力联结莫名其妙被切断了,我还以为您把我扔了呢!说起来,我突然觉得神清气爽,再不像初来人间时那般困倦了。” “被切断了?”江槿月心下起疑,抬眼望向了圆润晶莹的明月珠,总觉得那星蓝色的光芒似乎黯淡了许多。 这是它的手笔吗?难不成它不仅能制造幻境,还能影响到缚梦?那为何除了自己,旁人都没有受其影响呢? 幻境中身着红衣的她自脑海中一闪而过,脸上的笑容明艳灿烂,江槿月忽而在心里问道:“缚梦,你知道北天星君是谁吗?” 缚梦长长地“啊”了一声,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十分幽怨:“他是整个三界最令人讨厌的家伙,我不想提。” “……讨厌?这是为何?”一人一簪无声地交流了许久,缚梦铁了心缄口不言,江槿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好东张西望、消磨时间,待她看向皇后时,却惊觉皇后肩上搭着只青黑的手。五根手指紧紧扣住她的肩膀,仿佛要嵌入血肉之中。 这是什么玩意?这会儿是白天没错吧?怎会有鬼魂显形? 江槿月眼皮微跳,直勾勾盯着对此一无所知的皇后看,直到那鬼魂似感知到了她的目光,从笑靥如花的皇后身侧探出了头,她才得以看清这鬼魂的真容。 双目被剜去,只余两个血洞;两片嘴唇紧紧粘连,有口却不能言。 沈长明始终静静地望着她,见她一会儿做出深思的模样,一会儿又皱紧了眉头。直到太医跟着宫人急匆匆地赶来,他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神情晦暗、怏怏不悦。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极星之在紫垣,为七曜、三垣、二十八宿众星所拱,是为北极,为北天之正中。”来源于《宋史天文志》 —— 判官:滴滴~您有一份新的捉鬼订单,请及时处理。 江槿月:??? —— ps:第一章有大修【前半部分】,后面基本没动,主要想在开头带一下世界观~ 不知道为啥,烫手山芋姐妹的id显示出来是一串数字,我只能手动感谢一下啦,也谢谢大家ovo 感谢在2022-02-24 20:45:01~2022-02-25 01:46: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w??)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5483146、(?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惊鸿一瞥 太医丝毫不敢怠慢,气喘吁吁地放下药箱,擦了擦前额的汗,给她号了半天脉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一时举棋不定。 他又悄悄看了看江槿月惨白的脸色,碍于面子,便捋着胡子随口说她是气血两虚、忧思过度。 江槿月一边听着太医在心里头碎碎念,一边看他大笔一挥给自己开了副调理方子,还煞有介事地在那千叮咛万嘱咐的,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这气血两虚的说法十分常见,左右也不会出错。江槿月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天生体弱,从前也不是没吃过药,吃了又不见好,还是少喝这些苦玩意儿活受罪吧。 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沉默了许久的沈长明突然来了一句:“记得按时服药,即便只是小病小痛也不可掉以轻心。” 江槿月低头瞥了一眼药方子上龙飞凤舞的字迹,抿了抿唇抬眸冲他笑道:“是是是,多谢王爷的关心。说起来,方才多谢您为我解围了。” 见她难得领情一次,沈长明满意地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在皇后面前失神也就罢了,明月珠可是皇后的心头好,万一有个什么磕碰,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你死的。我只是……” 还没等他说完,江槿月也连连点头称是,脸上笑意更甚:“您只不过是想报恩嘛,我都明白。” 这就叫:把别人的话说了,让他无话可说,大家都落得清静。 无话可说的沈长明愣了愣神,只好僵硬地收回视线,转过身去丢下一句:“你明白就好。好好顾着自己,我可不想王府里多一根病秧子,太煞风景。” 说罢,他健步如飞,自顾自地扬长而去。江槿月看也不看他,随手将药方子叠好,捧着脸靠坐在木椅上,静静地望着桌上的鎏金锦盒,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白衣星君的侧脸。 不得不说,他们两个虽然长得一模一样,可人家星君到底是神仙,看起来可比这位王爷顺眼太多了。 “什么臭毛病,都是惯的。还多一根病秧子?谁要嫁你,莫名其妙。”江槿月如是说道,装作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好好的人,相貌丰神俊朗,出身也算高贵,可惜长了张嘴。 这一段小插曲并没有影响到陈皇后的好兴致,其余人也像全然没有注意到明月珠越来越黯淡的光芒一般,围坐在一起你言我语。 江槿月实在没心情参与讨论,便静静地坐在一边闭目养神,所幸旁人都当她身子不适,也无人前来打扰。 无人,但有鬼。 在她第三次被不知名的阴风吹得打了个冷颤后,她终是忍不住睁开双眼,方才那个冤魂正低垂着头站在她身旁,瞧着老实巴交的。 观其穿着打扮,倒像是个宫女,死状凄惨至此,实在可怜。江槿月轻叹一声,温声问道:“说吧,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宫女嘴里呜呜咽咽了半天,奈何再怎么用力也张不开嘴,始终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只能急得边哭边拼了命地朝陈皇后指。 这是什么意思?江槿月看得一头雾水,想了想又问道:“你能写给我看吗?” 宫女一脸悲戚地摇了摇头,空洞的眼眶里流出两行血泪,顺着面庞滑落,与她嘴角渗出的鲜血相融合。看这意思,她仿佛是不识字? 江槿月蹙了蹙眉,她对宫里的事本就所知甚少,这宫女既不能说又不能写的,只会对着陈皇后一通指,未免也太难为人了吧。 一人一鬼默然良久,宫女终是无计可施,只得从袖中摸出了一块青铜腰牌,递到了她面前。江槿月伸手接过,低头看了一眼的工夫,那宫女就凭空消失了,周遭的阴风也停了。 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问出来的江槿月:“……不是,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走得那么急?”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将此事按下不提,只将那块腰牌收好,待有机会了再寻那宫女问问清楚。宫女不能说话也不要紧,大不了由自己来问,只让她点头或者摇头就好,无非是多费些工夫罢了。 临出宫前,陈皇后身旁的姑姑神神秘秘地将她单独叫到一边。她原以为这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的,谁知姑姑满脸堆笑,硬塞给了她一支蝴蝶步摇。 见江槿月一脸茫然,那姑姑笑道:“这是娘娘给小姐的见面礼。尚书府是高门大户,行走在外,小姐也得注意些,您头上的簪子确实有些朴素了。” “我素来不爱打扮,这步摇精致华美,给了我岂非浪费?”江槿月微微笑了笑,只觉得对方话里有话,笑得也很虚伪。 她倒是没多大反应,此刻正清醒着的缚梦已经气得破口大骂了起来。翻来覆去也不过就是说这人当真没眼力见,竟只注重华而不实的表面。 听她言语中有拒绝的意思,那姑姑又笑了笑,意有所指道:“江小姐貌美,原也不需要花多大工夫打扮。这只是娘娘的一点心意罢了,还请小姐不要为难奴婢了。” 江槿月正被缚梦吵得心烦意乱,也无心与她多言,只得点头收下,笑道:“那就多谢姑姑了,还请姑姑代我向皇后娘娘道谢。” “小姐客气了,小姐慢走。”二人互相福了福身后,江槿月便转身离去了。 这一天下来,听的都是假意奉承,看的都是皮笑肉不笑。 她本就疲惫,这会儿缚梦又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她听了一会终于忍无可忍地劝道:“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人家也不是有意嫌弃你,无非是想借机敲打我罢了。” 听她这么说,缚梦顿了顿,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冷哼道:“凡人就是麻烦,真不知道主人喜欢他们什么。” 作为凡人之一的江槿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心道还是早些把它送回地府吧,彼此都能省点心。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地前行着,她将那支步摇随手搁在一旁,垂眸望着掌心的青铜令牌,陷入了沉思。 回到府上时,江乘清和王姨娘正在院中闲坐赏花,几个小丫鬟随侍在旁,还真有几分恩爱夫妻的模样。见她回来,有心向她炫耀的王姨娘便笑道:“槿月回来了,今日入宫可还高兴?” 江槿月目无表情地转过身,答道:“尚可。” 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冷淡,王姨娘一时接不上话,只尴尬地点了点头。江乘清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地看着这越来越不守规矩的女儿。 江槿月本就心烦意乱,又自知他们两个都不怎么想看见自己,便敷衍地福了福身,正要转身回房,一抬眼却远远望见院子一角仿佛站着个人。 那是个身着槿紫色长袍的女子,显然不是府上的丫鬟婢子,倒是与她记忆中某个日益模糊的身影有几分相似。 她原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用力眨了眨眼睛又迟疑着望去。这回她很确定,那里确实有一位满面哀愁的年轻女子。 那人满目忧思,却不曾将目光转向那两个在院中卿卿我我的人,只静静地望着江槿月的方向。 二人目光相接,那女子也怔愣了一瞬,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脸上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 “……娘亲?”江槿月嘴唇微动,皱紧了眉头,许多不知是梦境还是真实的回忆霎时间涌上了心头。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见过太多幻境了,她一时不知眼前的人是否又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只能愣愣地立在原地。 二人分明隔得老远,那女子却仿若听清楚了她口中的话,神情变得极为惊骇,逃也似地钻到了一旁的树丛中消失不见了。 花园中一片寂静,唯有偶尔从枝叶间传来的几声鸟鸣在执拗地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 “你嘴里嘀咕什么呢?还有事要说吗?无事就回房待着去吧。”江乘清一脸不悦。 江槿月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树丛中收回,又瞥了一眼等着看笑话的王姨娘,抬手一指,答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只不过方才我看到娘亲了。您不知道吧?她就站在那里,正盯着您二位看呢。” 此话一出,王姨娘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江槿月一直冷冷地注视着她,见她此刻满脸心虚,也不觉得意外,只冷笑了一声。 江乘清第一个反应了过来,猛地起身一拂袖,怒斥道:“胡言乱语!小时候你说这些胡话也就罢了,你现在都多大了?大白天的在这里扫兴!” 丫鬟们暗暗发愁,生怕老爷一生气又要罚大小姐,也不知大小姐今日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地府在逃阎王 第15节 “难道您看不见,我娘亲就不存在了?说起来,她前些日子还跟我说……嘶,她说什么来着?”江槿月佯装埋头苦思,片刻后又笑吟吟地抬头望向王姨娘,道,“她说她是被人下毒害死的,她死不瞑目,定要永生永世纠缠凶手、至死方休。” 王姨娘登时面无血色,紧咬牙关,止不住地哆嗦了起来。江乘清的脸色变得更为难看,走到她面前,瞪大了眼睛怒吼道:“江槿月!你是不是觉得我管不了你了?你要是不想在这个家待了,就给我滚出去!” 他脸上倒是没有一星半点的心虚,也不知是真的对发妻的真实死因一无所知,还是他格外会演。 见他发怒,江槿月面不改色,只笑道:“我不过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罢了。唉,其实这尘世很公平,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大是大非、因果循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或许是因为江槿月说得言之凿凿,又或许是江乘清看出了王姨娘脸上的惧意,他皱起眉头,低声询问着:“芷兰?你这是怎么了?” 闻言,众人皆望向王芷兰,也将她脸上的惊惶无措看了个明明白白。一时间众人脸色各异,再无人开口说话。 “姨娘既身子不适,无事就回房待着吧。您怀了身孕,自然得小心,毕竟难产可是会要命的,您说是吗?”江槿月笑盈盈地“关怀”了她两句,见她不声不响,便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大步离去了。 才走了没几步,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了沉闷的重物倒地声,伴随着几个丫鬟惊恐的叫声,想来是某个心里有鬼的人被吓晕了吧。 江槿月不屑地轻嗤一声,她心中很清楚,但凡江乘清愿意动手查一查,又何至于让一个杀人凶手在家中耀武扬威多年? 说来说去,还不是这位面慈心冷的江大人不在乎自己的亡妻?说到底,还不是他偏听戚道长的一面之词,将所有罪孽都推到了一个孩子身上? 包容放纵凶手的人,比凶手更可恶百倍。 她唯独不明白,既然娘亲的魂魄还在府上,为何自她五岁后就再不愿露面?又为何甘愿躲在暗处看着他们逍遥自在?娘亲迟迟不入轮回,可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吗? 自江槿月回房后,她便始终闷闷不乐地唉声叹气,缚梦却不以为然,只悠悠道:“主人既想不明白,不如找她来问问。” 江槿月忙将它握在手心,追问道:“我该怎么问?方才我只不过看了她一眼,就把她吓跑了,如今又要去哪里找她呢?” “魂魄既可送,自然也能招。”缚梦成竹在胸,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看大小姐在线招魂啦!今日我一定努力日万囤稿,争取晚上双更 ps:换了个新封面,感觉更符合槿月的气质了【并没有】。 隔壁预收文案开啦,感兴趣可以移步~大概是一个咸鱼团宠的快乐养鸡故事~ 感谢在2022-02-25 01:46:55~2022-02-26 13:1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55187312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招魂一引 阴云覆月,寒风呼号而过,偌大的江府似被无尽不祥与哀怨的气息所笼罩,明明已至三月,屋内却萦绕着驱不尽的寒意。 王芷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湿了后背。想到梦中那个七窍流血的女人,她不由毛骨悚然,只得哆哆嗦嗦地将被褥盖过了头。 已至深夜,下人们早已在下房中沉沉睡去,江槿月的闺房中却仍点着灯。她独坐于一支红烛前,手中紧握一根漆黑的木簪,口中喃喃念着“大凉轩平何婉君”这七个字。 当她重复念过七次后,终于微微睁开了紧闭着的双眼,双唇微动:“招魂!” 血色光芒乍起于手心,缚梦顶端的新月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红光,一阵悄悄潜入的阴风拂过。待她抬眸望去,才发觉面前凭空出现了个跪坐于地的年轻女子。 这一身紫衣的女子,正是江槿月今日在院中瞥见的魂魄。待女子睁开双眼,看清眼前的场景时,眼中满是震惊与茫然,显然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江槿月静静地望着对方,心中很是确定,自己年幼时曾见过她。夏夜里,何婉君会静坐在床头给自己扇风,偶尔在深夜中醒来,半梦半醒间也会瞥见她为自己掖好被褥。 说来也怪,即便她从未向自己言明身份,二人甚至没有只言片语的交流。但自江槿月第一眼见到她,就理所当然地将她认作了自己的娘亲。 想来,怀胎十月、血浓于水,大抵如此。 记忆中,江槿月未曾有机会看清对方的眉眼,只隐约记得她身形瘦削、眉目温柔。时至今日才发觉她的脸呈紫青色,面部肿胀、七窍渗血,就连嘴唇也泛着青黑色。若她真是难产而亡,又怎会是这般模样? 当年娘亲身怀六甲,王芷兰这是存心要她一尸两命,其心思何其歹毒?自己天生体弱多病,是否也有娘亲母体中毒的缘故呢? “您是我娘亲,对吗?”江槿月打破了沉默,虽心中已有所查,却仍盼望着对方给予肯定的答复。何婉君眼中虽隐有犹豫之色,但还是点了点头,答道:“是。” 江槿月抿了抿唇,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娘亲的声音,她虽有数不尽的话想说,却仍记着招魂的初衷,叹了口气问道:“娘亲为何至今不入轮回?可是因为王芷兰迟迟不遭报应?若是如此,我明日就替您讨个公道。” 何婉君闻言只缓缓地摇了摇头,面上也没有丝毫怨色,平静地说道:“我没什么可怨恨的。旁人都说江乘清心术不正,是我听信花言巧语,非要逆了你外祖的心意下嫁与他。有这样的下场,不过咎由自取。” 她原是公辅之门、忠良之后,却因识人不清葬送了青春年华,到最后甚至被人害了性命。事到如今再怨再恨又有何用?江乘清早已借了她何家之势平步青云、官至尚书,而她终究不过一缕见不得光的亡魂。 过了半晌,江槿月才叹道:“您又何须将一切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还不是他与您成婚不过两年就急着纳妾?偏生还纳了个蛇蝎心肠的玩意儿回家?” 何婉君刚要开口,却看见了什么似的,神情瞬间变得张皇无措。江槿月本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变了脸色,身后却冷不防地传来一人冷漠严厉的话语:“何婉君,判官怜你爱女心切,方允你逗留人界两年。你竟敢言而无信?是不把地府放在眼里了吗?” 这声音隐隐有几分熟悉,江槿月下意识地回头,果然看见端坐于座椅之上的黑无常。他面色不善,手中还握着寒光闪闪的勾魂锁链。 看这架势,若有个什么不顺心的,他怕是要动手了。 黑无常素来是不太好说话的,江槿月正要求情,何婉君却抢先跪下,辩解道:“黑无常大人,妾身自知辜负了判官大人的好心。可妾身并非有意如此,只是命魂被一道士拘于江府十余载,无法离开。近两日,那道士的符篆法力渐弱,妾身才得以冲破封印。” “道士?”江槿月与黑无常同时皱起了眉头。那道士如此行事,未免太过缺德,即便何婉君不说,江槿月也隐约猜到了她口中的道士是谁。 黑无常将锁链随手置于桌上,漆黑的瞳孔盯着何婉君看了许久,才“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既然没撒谎,又事出有因,此事便也罢了。你,随我走吧。” 几日不见,黑无常果然还是那副没耐心的老样子,说不到几句就要走。江槿月心中仍有疑虑,便道了声:“等等!” 何婉君也抬起头,哀求道:“还请黑无常大人再等等,妾身还有几句话想与小女说。” 黑无常无奈地瞪了她们一眼,冷哼道:“真是麻烦。时间宝贵,请二位尽快。” “多谢大人……”何婉君恭谨地向他一福身,又转过身依依不舍地望着江槿月,轻叹道,“能看到长大后的你,对娘亲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今后娘亲不能守在你身边了,槿月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要替娘亲报仇。” 江槿月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说,怔愣了片刻才不解道:“这是为何?王芷兰害死了您,我作为您的女儿,替您报仇本就是天经地义。” 何婉君摇头叹道:“你这一生还长,怨恨他人对你并无益处。娘亲只盼你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让她帮忙送信的陶绫姑娘,也只盼着心爱之人能好好活着。人活在世上的时候总有这样那样的心愿,死后方知这世间除却生死皆为虚妄,仿佛大彻大悟。 “……您方才说命魂被拘于江府,又是怎么回事?您说的道士,是不是给我批命的那个?”江槿月不愿让她担忧,却也不愿骗她,只得岔开话题,问出了想问的话。 何婉君点点头,答道:“你体质特殊,易招鬼撞邪。审判过后,我求判官让我在人间多留两年,替你阻挡邪祟。戚道长察觉此事后,只将我禁锢于江府,并未将我打到魂飞魄散,也算是好心了。” 果然是戚正,他竟能以符咒禁锢魂魄?江槿月沉吟片刻,又觉得说不通,迟疑着问道:“既然他知晓前因后果,为何要说我强夺了您的寿数?又何必害您无法入轮回呢?” 何婉君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听她这么问,愣了许久才摇头叹道:“我也不知。不过,枉死之人怨气深重,有我镇着,也能保你不受鬼怪侵扰。这么看,戚道长也算我的恩人了。” 她语气轻松,似乎早已释然。江槿月原以为是自己年岁大了,那些厉鬼邪祟才不敢近身。她从未想过,竟是母亲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 被一纸符篆封入地下,在那暗无天日、阴暗潮湿的地方甚至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十几年,何止一个苦字了得? 戚正轻飘飘的一张符篆,困了何婉君几千个日日夜夜,他究竟想做什么?江槿月低垂着头,陷入深思。 岂止是那一张符篆?他一句“强夺母亲寿数”,又何尝不是困了她江槿月这许多年呢?此人居心叵测,日后若有机会,必要和他好好算算总账。 “天快亮了,跟我走吧,话是永远说不完的。”见何婉君没有再开口的意思,黑无常便抬手在她额上一拍。 消失前,何婉君最后看了江槿月一眼,似要将女儿的模样牢牢记在心底,再不忘怀。江槿月沉默良久,抿了抿唇,冲黑无常拱手道:“大人,我娘亲就麻烦您了。” 一贯不爱多言的黑无常破天荒地冲她咧嘴一笑,宽慰道:“主上不必伤怀,她这一世命途是坎坷了些,可没准下辈子能顺风顺水呢?六道轮回、因果循环,世间没有比地府更公平的地方了。” 难得黑无常嘴巴里能吐出一句好话来,江槿月虽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很诚实地答道:“伤怀?我为何要伤怀?于我娘亲而言,抛却生前事也算解脱。我只是想着,要怎么给那些个恶人一点教训罢了。” 一片好心喂了狗的黑无常:“……” 江槿月全然没有注意到对方的脸色黑了,琢磨了片刻又奇怪道:“还有,大人您为何称我为主上?说起这个,我还想问问……” 黑无常自觉失言,顷刻收起笑意,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模样,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得无隐无踪。虽然他不说,江槿月还是看出了他的慌张,但地府的人总是神神秘秘的,她也没往心里去。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想来作恶多端之人仍在酣梦中。江槿月静静遥望群星,只将嘴角一勾,淡淡道:“王芷兰,你休想高枕无忧。” 三日后。 轩平东城,烟波楼内。 沈长明于窗边静坐,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不知雅阁中焚的是什么香,香气清甜细致、温和内敛。 他已在这里坐了近一个时辰了,等的人却始终没有来。一楼大堂传来曲调悠扬的古琴声,声声入耳、如鸣佩环,可惜他无心听琴,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起身想再添些茶水,低垂眼眸时,却隐约瞥见茶盏中微微晃动着另一个人的倒影。 那人一身龙袍,负手而立,深邃的目光中总有疑色,开口时神色威严:“昨日,皇后同朕说,你有意于江尚书之女?你是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但江乘清的女儿不妥。” “……与朝政无关。只是近来城中风言风语不断,百姓说她是天煞孤星,连国师都说她命不好,大抵是活不长的。你的婚事不可儿戏,你可想清楚了?” “长明,你须得明白,感情对天家而言最是无用。朕知道,这些年来,为着你母妃之事……罢了,你若执意如此,便随你高兴吧。” 无用?对满心权势皇位之人确是无用,对他而言却并非如此。沈长明不屑一笑,正打算将茶水连同这个喋喋不休的幻影一同泼出去,雅阁外却隐约传来了说话声。 “哎唷,江小姐您可算来了!我家主子都等您许久了,快请进吧。” 这是侍卫长的声音,态度十分恭敬,语气也很温和,就是这话说得实在不过脑子。 他堂堂怀王殿下,不要面子的吗?沈长明一翻白眼,心道若有机会,还得好好教教侍卫们何为说话之道。 “多谢侍卫大哥,有劳了。” 推门声与少女清脆的嗓音同时响起,江槿月缓步入内,一见了他就大大方方地走上前来,冲他略一欠身,笑道:“王爷,我来晚了,劳您久等了。” 沈长明侧过脸来望着她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眸,心里忽地一松,不禁笑道:“江姑娘还知道自己来得晚啊?我可是很忙的,你要再不来,我就得走了。” 江槿月本是随口与他客套两句,一听这话就迷茫地眨了眨眼,疑惑道:“啊?不是约了未时三刻吗?我还特意提前了半个时辰出门,怎会迟到?” 明明是他来得太早却死不承认的沈长明:“大约是在路上看到了什么糖葫芦摊子,一时迷了眼,就耽搁了时辰吧。” 虽说买了糖葫芦却到得很准时的江槿月:“……你怎么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白无常:你知道黑无常为什么沉默寡言吗? 安详扫地的小鬼:为什么? 判官:因为他经常说漏嘴,所以最好少开口。 感谢在2022-02-26 13:16:51~2022-02-27 11:5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地府在逃阎王 第16节 第20章 江府鬼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嘛。好了,闲话稍后再聊,先说正事。”沈长明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置于桌上,示意她拿去一阅。 见他郑重其事,江槿月便微微颔首,展开纸张仔细看去。 纸上的字迹极其潦草,写得也是歪歪扭扭、忽高忽低,她眯起眼睛分辨了半天才明白,这竟是陈越的供词。 陶绫一案东窗事发后,陈越自知难逃一死,大约是怕黄泉路上孤单,他索性把向江乘清及几个官员行贿一事也抖落了出来,数目还不小。 官商勾结、沆瀣一气,江乘清身为尚书,不为百姓谋福祉也就罢了,竟以权谋私、大敛不义之财?心术不正之人,果真不宜手握大权。 江槿月长叹一声,无奈地摇头道:“此事若被皇上知晓,今年秋天的菜市口可就热闹了。排队砍脑袋,一定很好看。” “嗯。只是朝中势力盘根错杂,眼下还不到动他们的时候。”说到这里,沈长明话锋一转,又笑吟吟地对她说,“不过,这供词能帮上你,也算咱们没有白费心思了。” 听他说着说着扯到了自己身上,江槿月不由奇怪地睁大了双眼,喃喃道:“帮上我?” “嗯,我听闻,江夫人的死仿佛另有隐情?”见她一脸震惊,似是没料到自己会知晓此事,沈长明顿了顿,复而笑道,“江姑娘若想替母报仇,旁的倒是不难,唯有江大人这关不好过。有了这份供词,反倒好办了。” 江槿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当日她劝沈长明留下陈越一条性命,一来是不想落人口实,二来便是想看看陈越能吐出些什么来。 想不到几日过去,果然收获颇丰,今日也算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这或许就是好人有好报,帮人终帮己。 只是,世上几乎无人知晓王芷兰下毒谋害娘亲一事,沈长明究竟是如何得知?所谓的“听闻”,又是听谁所言?难不成,连江府里都有他的眼线? 思索再三,江槿月把供词叠好交还于他,开玩笑道:“王爷和我说这些,就不怕我告密?到时候没准你前脚才回王府,刺客后脚就到。” 沈长明哈哈大笑,不仅完全没往心里去,还随手给她倒了杯茶:“姑娘的为人,我很放心。江大人城府颇深,不是个好对付的,姑娘若有需要,我随时听你差遣。” “差遣?不不不,这怎么行?”江槿月连连摆手,心里直犯嘀咕。 这人吧,彼此客气些挺好,但客气过了头终归不合适。再者说,就是借她十条命,她也没那个胆子使唤王爷啊。 沈长明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冲她一笑,懒洋洋道:“有何不可?以后都是一家人,你和我分得那么清楚作甚?” 江槿月险些被他这句话噎个半死,低头捧着茶盏久久不语,心道那还是分清楚些好,免得将来说不清。 果然不能对他抱太大希望,正经话还没说上几句,他又开始不当人了。 二人又随意聊了些家长里短,彼此各怀心事,都无心听琴品茶,很快便起身下楼。于烟波楼外,江槿月对他福了福身便告辞离去了,并未注意到他始终注视着自己的背影,眼中隐隐有微光闪烁。 ……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整个江府一片寂静。屋外忽而响起叩门声,方才还生龙活虎、连蹦带跳的缚梦二话不说倒在桌上装起了死,江槿月把手中的胭脂盒子一搁,淡淡道了句:“进来吧。” 屋门应声而开,紫荆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将手中的长剑置于桌上,长出了一口气道:“大小姐,这是我从老爷的书房取来的。您要这把剑做什么?” 紫荆满脸好奇,江槿月却不急着作答,只转过脸来望着她,微微笑道:“我适才叮嘱你的,你可得记住了。” 说罢,江槿月一手持剑,一手握着缚梦,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出。紫荆怔愣许久,望着自家小姐那一袭单薄的素白长裙在寒风中越来越远,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不免有些担忧。 夜色正浓,一路上也没遇到人,江槿月十分顺利地走到了位于北边的正房外。她抬眸望向大门紧闭的正房,房中微弱的烛光忽明忽暗、隐约可见。 她蹙眉沉吟半晌,当今圣上勤政爱民,每日早朝必定亲临。都这个时辰了,江乘清即便不在殿中面圣,也该在午门外等候了。 前些日子,王芷兰在院中被自己三言两语吓到晕厥,俗话说打铁要趁热、机会不等人,做小辈的自然要趁着大好的时机,再给胆小如鼠的王姨娘送上一份大礼。 想到这里,江槿月微微低下头,抬手将一头及腰的长发捋到身前,脚步轻缓地向正房走去。 正房内,几个小丫鬟在地上挤作一团,睡地板的滋味本就不好受,偏生王姨娘还不让她们灭灯。是以她们个个睡得极不安稳,短短的两个时辰竟显得格外漫长。 她们心中多有不满,可又忌惮生性刻薄的王姨娘,终是敢怒不敢言,生怕被她听见又要多受皮肉之苦。 她们全然不知,有个诡异的白影踏着夜色而来,已经静静地在屋外立了许久了。直到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凛冽寒风倒灌而入,将丫鬟们吹得手脚冰凉。 刹那间,她们睡意全无,个个一头雾水地坐起身来、回头望去。就着昏黄的烛火,她们勉强能瞧见屋外站着个人。 可待她们仔细一看,又觉得那实在不能被称作是人,分明更像个鬼。 此鬼身形瘦削,一头乌黑的长发垂于身前,遮挡住了他的容颜,一身白衣随风轻舞,浑身透着一股骇人的气息。 更可怕的是,白衣鬼的右手还提着三尺长剑,左手似有血光闪烁。 白衣鬼一见她们几个回头,便随手将那团诡异的血色光芒向前一掷,带着不祥气息的红光如离弦之箭,直直冲着瑟瑟发抖的几人而来。 丫鬟们不由大惊失色,尖叫着四散躲避,却见红光在距她们仅半步之遥时堪堪停下,而后竟如活物一般调转方向,不过须臾便回到了白衣鬼手中。 血光闪烁间,白衣鬼发出了一声女子的轻笑,摇摇晃晃地提剑缓步向她们走来。 她的步子很慢很轻,仿佛悠闲自得地漫步于屋内,又仿佛饶有兴致地在与她们做着游戏。 丫鬟们始终无法透过黑发看清她的面容,又见她走起路来竟如鬼魅一般没有半点声响,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再动弹不得。 正当几人瑟缩着挤在一起不知如何是好时,院中冷不防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女子尖叫声:“有鬼啊!府上闹鬼了!快跑啊!!” 一听到这歇斯底里的叫声,白衣女鬼的步子一停,竟站在原地不动了。 几人赶忙抓住这宝贵的空隙,一个个哀嚎着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去,连头都不敢回,生怕这女鬼回过神来把她们都杀了。 看他们这副肝胆俱裂的模样,安心扮鬼玩的江槿月也觉得挺抱歉的,但她们在这里实在碍事,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好请她们先出去了。 虽然这请的方式有些不厚道,但事出有因,希望她们不要介怀。 江槿月沉吟片刻,顺手关上房门,还贴心地将门闩插好,转过身朝着屋内走去。外头动静那么大,想必王芷兰早就听到了,这会儿正不知道躲在哪担惊受怕呢。 屋子虽大,能藏人的地方却不多。江槿月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挤出一派尖细做作的腔调来,幽幽道:“王芷兰,你在哪儿呢?”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帐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江槿月心中了然,将剑身从鞘中抽出,走上前去将床帐挑开,果然瞧见了战战兢兢的王芷兰。 见对方一脸惊恐,江槿月不由冷笑一声,将剑一指,拉长了语调道:“你果然在这里啊,你躲着我做什么?你怕我?” “你……你是谁?别、别杀我……”王芷兰被吓得肝胆俱裂,瞪圆了眼珠子不知所云。 她没想到这几个丫鬟如此无用,危急时刻不仅不想着忠心护主,竟然一个个逃得飞快,把主人丢在房中直面厉鬼。若今日能逃出生天,她非要将她们打死不可。 “你竟不知我是谁吗?”江槿月说罢,猛地将剑一横,狠狠抓住了她的右臂,口中嘻嘻笑道,“你还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七窍流血、痛不欲生……嘶,不是你毒死我的吗?你忘了?” 一听她这么说,王芷兰的表情瞬间变得无比惊恐,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她知道,如果来的真是何婉君,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正当王芷兰打算求饶时,面前的女鬼却森然笑道:“戚正不是说已经把何婉君除掉了吗?她怎么还会来纠缠我?他敢骗我?” 白衣厉鬼竟准确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王芷兰心慌之余也不敢再撒谎了,只好瞪眼嗫嚅道:“你……婉君姐姐,我知道错了,我……” 谁知对方压根不听她辩解,只冷笑一声,说话声越来越怪异,听着含糊不清、似笑似哭:“谁是你姐姐?小人不配与我姐妹相称!今日我就要你血债血还!随我一起下地狱吧!” “不不不……当时我是一时糊涂啊!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杀我,求求你……”王芷兰口中语无伦次,眼中却闪过一丝阴毒,背在身后的手猛然伸出,将一纸符咒狠狠打在了女鬼的长发上,咬牙切齿道,“去死吧!” 这符咒是戚道长所赠,王芷兰听人说他道行高深,早年又受过江乘清一点小恩小惠,对江家可谓死心塌地。江乘清将他吹得神乎其神,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高人,他给的符咒自然是有用的。 今日,何婉君必定魂飞魄散,此事终将了结。十七年了,她又一次败在了自己手下。 王芷兰越想越得意,正要开口讥讽几句,一动不动的白衣女鬼忽然笑了,不费吹灰之力就取下了那张符纸不说,还当着她的面将它撕了个稀巴烂。 江槿月冷冷地望着呆若木鸡的王芷兰,将符纸碎片一把甩到了她的脸上,刻意摇头晃脑地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惜这鬼画符实在不够看,还有别的后手吗?什么桃木剑黑狗血的,一块儿使出来吧。” “你……”王芷兰彻底傻眼了,戚正与江乘清是至交好友,断然没有骗她的道理,怎么何婉君竟能毫发无损? “母亲!母亲!”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传来,依稀可闻江宛芸凄厉的哭嚎。明知道这里有鬼还敢来找死,真是母女情深。 可惜门被江槿月上了锁,外头的人若真想进来,只怕得将门撞开才是。 屋外人声嘈杂,显然正房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府上所有人。时间紧迫,不能再和王芷兰玩了。 江槿月将缚梦掷出,后者立马会意,慢悠悠地飘到王芷兰的脑后,将锐利的簪尖对准她的头颅。 簪子会飞给了王芷兰莫大的惊吓,惊魂未定之际,又听得白衣女鬼冷冷道:“你,出去将当年之事说与所有人知晓。若有一字不实,我必叫你血溅当场。”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准备给王姨娘吹唢呐咯 感谢在2022-02-27 11:51:18~2022-02-27 18:37: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前尘往事 身前是白衣女鬼,身后是黑檀木簪,王芷兰心中再不情愿,也不敢忤逆了两个恶鬼的意思。 在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注视下,她连外衣都没敢披上一件就颤抖着打开了房门,疯狂涌入的冷风冻得她直打哆嗦。 方才紫荆按江槿月的吩咐一通鬼哭狼嚎,成功将所有人从酣梦中惊醒,此时院中早已挤满了不明就里的家丁丫鬟。众人见王芷兰神情恍惚,不由面面相觑。 王芷兰被江槿月假扮的鬼吓破了胆,一见到人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一股脑儿地将毒害何婉君一事说了出来。 说得要多详细就多详细,生怕漏了哪个细节惹得人家不高兴。 末了,她还心虚地回头望了一眼,见要命的黑檀木簪仍尽职地悬在自己脑后,又被吓了个半死。 此事过于骇人听闻,众人大为震惊,江宛芸更是怔愣在了当场,她想不到母亲真会下毒害人,更不明白她为何要将真相公之于众。 可待江宛芸回过神想要补救时,才意识到早已无力回天,她无奈之余只好觍着个脸嘴硬道:“母亲,您是做噩梦了吧,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对不对?” 江宛芸想蒙混过关,王芷兰又未尝不想呢?可她实在没胆子糊弄厉鬼,只好猛然摇头,声泪俱下:“不……是我害了她。这些年来,我时常觉得后悔万分!可一切都太晚了……” 众人见王芷兰哭得肝肠寸断,眼中似有惧色,又想起今夜府上闹鬼之事,越琢磨越觉得此事不假。 若不是她害了人,缘何厉鬼只缠着她不放,却没有伤害其他人? 再说了,王芷兰平日里耀武扬威惯了,明明只是妾室,却要求下人们称其为“夫人”。她又一贯不把丫鬟当人看,不是打骂就是克扣月钱,大伙儿私下早已对她颇有怨言。 一时间众人只顾窃窃私语,竟无一人上前将她扶起。 江宛芸惊骇之余环顾四周,心中顿时有了个猜测,忙走到紫荆面前问道:“我问你,大小姐去哪里了?” 紫荆抬手向身后一指,答得理直气壮:“二小姐忘了吗?大小姐身子抱恙,此时自然还在歇息了。” 听她这么说,江宛芸却不依不饶,冷笑道:“家里都快吵翻天了,她竟还睡得着?我看她根本不在房里,是躲在哪里装神弄鬼吧?” “你说谁在装神弄鬼?” 江槿月缓步从众人身后走出,才说了一句话就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似乎真是病得不轻。 她背过身去,不动声色地将缚梦召回手中,虽然咳出了两行清泪,脸上却偷偷挂着狡黠的笑容。 方才王芷兰那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自然无人发现悄悄从屋内溜出的江槿月。她不慌不忙,甚至还有时间梳个头、加件披风。 不得不说,三月的夜里真冷啊,想来地上应当更冷,难为王芷兰还能跪得住。 地府在逃阎王 第17节 紫荆忙不迭地走到江槿月身边给她顺气,眼中满是心疼:“小姐,外头那么冷,您怎么出来了?” “我若不来,岂不是错过了这样一出好戏?”江槿月虽然一脸病容,眼神却很坚定,她走到王芷兰身前,微微倾身问道,“这些年,我时常为了娘亲之死夜不能寐,原来都是拜你所赐啊。” 王芷兰眼神空洞,听到江槿月质问自己也没有反应,甚至不敢反驳。想来是生怕一旦对何婉君的女儿不敬,那诡异的簪子就会顷刻把她扎个对穿吧。 见王芷兰没了声响,江宛芸只好硬着头皮替其分辩道:“不是!母亲只是脑子糊涂了才会胡言乱语的!她怎么可能会害人?” 这有些人吧,明明是在帮王芷兰说话,听着却仿佛在骂她有病似的。含沙射影的话说多了也不好,一旦成了习惯终究难改。 江槿月斜了她一眼,笑道:“这种鬼话你自己信吗?你是觉得这话能骗过我……还是骗过鬼啊?” 她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长跪不起的王芷兰却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两只眼睛瞪得老大,口中发出一串含糊的怪叫声。 江槿月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但想来不外乎是些“饶命”之类的无用废话吧。 当年她害人性命时,从未想过放他人一条生路。时移世易,待她自己沦为任人宰割的鱼肉时,又能指望谁来饶她不死? 这世间到底无人能替逝者说一句原谅。 江宛芸虽心虚万分,但她知道杀人是要掉脑袋的重罪,只能做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来:“姐姐,母亲现在还怀着身孕呢!若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吗?总得等爹爹回来,同他商量了再……” 还没等她说完,江槿月就边笑着嘲讽道:“是啊,你母亲肚子里的可是他盼了多年的香火啊。被害死的到底不是你生母,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今日如此大张旗鼓,若只让王芷兰说出真相而不加以惩治,岂非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未免也太过轻饶了杀人凶手。 更何况,方才那张符咒显然不是好东西。王芷兰杀了人还不够,连魂魄都不肯放过?心思恶毒至此,不如早死早超生。 江槿月沉吟片刻,示意紫荆靠近些,附在她耳边低语片刻。她说罢,紫荆立马点头福身,转身离去。 江宛芸心生疑窦,正要发问,就听得江槿月悠悠道:“既如此,王姨娘下毒谋害先夫人一事,待老爷下朝后再行发落。” 闻言,众人神色各有不同。丫鬟家丁们不明白大小姐为何突然做出让步,心中都替她捏了把汗,心道等老爷回来此事怕要不了了之。 江宛芸心中窃喜却又隐隐不安,对着江槿月神色自若的脸看了许久,直到对方冷冷地侧过脸来盯着她,她才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恐惧。 她从前以为,江槿月只是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灾星,自己随口编些姐妹情深的谎言就能将她骗得团团转。 可如今她却觉得对方的眼神像能看穿自己的五脏六腑,她那些肮脏不堪的念头在这道视线下根本无所遁形。 在江宛芸发愣的当口,江槿月正有条不紊地吩咐着众人:“你们将姨娘送往祠堂,切记把人看住了。你们即刻前往宫门候着,看到老爷务必请他速速回来。其余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没你们事了。” 几个丫鬟很快将神志不清的王芷兰从地上搀起,慢悠悠地朝着祠堂去了。两个家丁也明白兹事体大,自然不敢耽搁,很快就跑得没影了。 一来二去的闹腾了许久,却连天都还没亮。江槿月抬眼望着漆黑如墨的夜幕,心道现如今江家上下怕是无人有睡意了。 在她手中佯装普通发簪的缚梦幽幽道:“主人这一世的爹可不是好东西,等他回来只怕要做那个王芷兰的靠山了。” 江槿月微微张口,不慎让寒风入喉,轻咳了好几声才笑道:“江乘清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只要我们许之以利,让他舍了一个妾室有何难?再者,咱们先给她希望,再让她彻底绝望,岂不是更有趣吗?” 忙碌了一整夜的江槿月才在房里歇了没两个时辰,江乘清身边的小厮就来请她了。想必江大人定是听到消息就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来得倒快。 江槿月披上外衫,双手捧着刚泡好的热茶,推开屋门向外走去。 待她踏入祠堂,才发觉此处还挺热闹。除了江乘清、王芷兰和几个下人外,竟连方恒景都在。 这位数日未曾露面的方大人,一见了她就咧开嘴笑了,也不知此人有什么毛病,这么喜欢掺和别人的家务事。 江槿月只当没看见他,一进屋就冷冰冰地盯着惊魂未定的王芷兰看。 王姨娘担惊受怕一整晚,是又受凉又下跪的,这会儿总算能坐下歇歇了。 谁知她不仅没来得及感慨自己福大命大,甚至连屁股都还没坐热,江槿月就来了,一来就用瘆人的目光盯着她,直盯得她后背发凉。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好在江乘清纵横官场多年,很快就硬挤出一张慈祥的笑脸,招呼道:“槿月来了?爹听说你病了,现在可好些了?” 这心里有鬼的人就是不一样,连人话都会说了。江槿月都懒得多看他一眼,直入主题:“闲话就别说了。我来只为问问您,王芷兰要如何处置?” 见她全然不在旁人面前给自己脸面,江乘清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示意下人们带王芷兰出去,又向一脸错愕的方恒景使了个眼色。 待祠堂只剩下他们三人后,他便微笑着对江槿月说道:“爹才知道,你娘亲的死……竟是你庶母身边的婆子所为。爹这就命人将那心狠手辣的婆子送去府衙,你看如何?” “婆子?”江槿月阴阳怪气地干笑两声,不无讥讽地反问道,“斩了个无辜的奴婢,此事就能作罢了吗?” 见她如此固执,江乘清也不假笑了,目光深邃,仿佛胸有成竹:“倘若我非要就此作罢呢?” 果然不出她所料,有些人是在朝中恣意妄为惯了,以为自己真能一手遮天。 江槿月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杀人者依律当斩首弃市。敢问,此事要如何作罢?除了我娘亲,没有人有资格说就此作罢,包括你我。” “事已至此,我们都该保全活着的人。槿月年岁尚小,许多事自然不懂。”江乘清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眼中隐约有泪光闪烁,“从前是爹误会了你,今后爹一定加倍补偿。” 又是这样虚情假意、装腔作势的德行,眼见着她听不进歪理,就转头和她讲起了父女情谊来。 只可惜,她这一生,最不信什么父女情深。 “补偿?您最该补偿的人从来不是我。”江槿月转过脸望向他,笑眯眯地一字一顿道,“唯有罪妇人头落地,方能告慰娘亲在天之灵。” 二人谁也没说服谁,她这副死不退让的坚定模样,终于让江乘清原形毕露。 他收起了伪善的做派,抬手指着她痛心疾首道:“你非要我江家断子绝孙吗?你非要对着先祖的牌位忤逆你爹,让他们看看你是何等大逆不道之人吗?” 江槿月噗嗤一笑,望着高高低低的牌位,反问道:“若非罪妇杀我娘亲在先,我娘亲福泽深厚,何至于让江家断子绝孙?再者,府衙总会让王芷兰先行生产,再将其斩首,您又怎会断子绝孙?” 时至今日,江乘清才发现,他的长女已经和那个一进祠堂就哭得昏天暗地的小姑娘判若两人了。 他这一愣神的工夫,就见江槿月回过头来,轻笑一声道:“不过您倒是提醒我了,您非要包庇罪妇,难道是想让老祖宗们看看,您是何等藐视律法、作奸犯科之人吗?” “你……你!江槿月!你怎能说出这种混账话来?”江乘清越想越气,捂着心口瘫坐在椅子上,一副要气绝的模样。 得了,老狐狸这是说不动自己,开始装病了?江槿月冷笑一声,心道您要是跟我比装病,还真不一定是我的对手。 一直没插话的方恒景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见江乘清对自己偷递眼色,只好温声道:“槿月还是听江大人的吧。我知道你需要有人站在你这边,但……” 江槿月无奈地斜了他一眼,摇头道:“你错了,我从来不指望你。上回我已经说了,人贵有自知之明,还请你一个外人休要多管闲事。” 方恒景出生没落世家,要不是靠江乘清一路提携,就凭他那泯然众人的才华学识,哪儿来的机会入朝为官? 一时间江槿月又想起沈长明说过的话,这世上果然没有人会和前程过不去。 他们三个僵持不下,祠堂的门却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矮小的家丁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犹豫道:“老爷……” “什么事!”江乘清双目圆睁,猛地一捶桌子。 这态度把倒霉的家丁吓了一跳,他连忙跪下支支吾吾道:“老爷息怒啊!是、是怀王殿下在府外,说、说是要……见您!” --------------------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方:有靠山就是了不起!(大型真香现场) 专栏预收文求收ww文案在下方! ——以下预收文案1—— 《侯爷他非我不可》 相府嫡女沈昔妤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本该一生如意顺遂,却偏偏一心爱慕四皇子陆怀峥。 满腔痴心,只换来他机关用尽、另娶他人,最终她家破人亡、饮恨而终。 重活一世,沈昔妤做的头等大事,便是亲往宫中请旨退婚。 皇室姻亲牵扯甚多,加之陆怀峥百般阻挠,她虽毅然决绝,这桩婚仍退得尤为艰辛。 直至她退了亲,正想舒舒坦坦过日子,与她势如水火的裴倾砚竟上门提亲了? —— 裴倾砚是宣平侯之子,又是惊才风逸、貌若冠玉的新科状元,自是前途不可限量,不知是多少京中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沈昔妤与他自幼相识,二人多年来互不待见,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互揭老底。 她深知他不好相与、性格恶劣,全不似旁人眼中那般谦谦君子模样。 想起种种不愉快的回忆,沈昔妤痛定思痛,不愿换一棵歪脖子树吊死,决定设擂招赘。 她信心满满:裴倾砚此等自命清高之辈,听到“入赘”二字定要唯恐避她而不及。 —— 招赘那日鼓乐齐鸣,谁承想,裴倾砚竟来了。 他即席赋诗、剑风翩然,大败一众敌手。 偌大的擂台,只余他一人傲然独立于东风雨露,神色淡漠地抬眸望来。 沈昔妤:裴公子六艺不精、品貌普通,难堪我相府赘婿之位,若只为面首,倒是尚可。 裴倾砚:裴某也以为,如此甚好。 沈昔妤:? ——以下预收文案2—— 《腹黑竹马追妻日常》 楚聆云随父兄入京那日,正值新科状元游街,鼓乐喧天、满楼红袖招。 她遥遥一望,只觉那骑高头大马、着团纹龙袍之人冷如冰霜、目中无人,就此一见生嫌。 偏偏那日之后,状元郎陆渊沉日日在她眼前晃。 她放燕子风筝,他拉弓搭箭,把燕尾扎个对穿。 她上街买胭脂,他高调入店,还道要奉旨查案。 她当他是存心和她过不去,更是嫌上加嫌。 春日晴好,名动京城的小侯爷邀她赏花游湖。 果不其然,陆渊沉他又双叒来了。 他仍是那般神色淡漠,只将风筝硬塞给她,开口时却尤为急促:“游湖太过无趣,随我去放风筝,小哭包。” 楚聆云:“……大蠢驴?” —— 陆渊沉幼时,与隔壁楚家三姑娘极不对付。 他说她聒噪好动、爱哭任性,只会和他作对。 她笑他六艺不精、贪玩调皮,不如别家公子。 地府在逃阎王 第18节 他们见面就吵,从正月至腊月、自垂髫到总角。 可惜两家父辈是至交,他是躲也躲不过。 十五岁离乡入京,七年过后又逢卿。 喧嚣人群中,他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笑容明媚,仿若不知愁、亦忘了他是谁。 他面色无波,只偷偷回望一眼、暗下决心——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罢。 后来,陆渊沉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尚书,旁人向其讨教为官之道。 陆渊沉:唯有做个最大的官,才好叫夫人少拿我和别人相比。 ————以下预收文案3———— 《儒雅将军追妻日常》 陆遥枝贵为一朝公主,被帝后奉为掌上明珠,本该一生喜乐无忧。 她一心爱慕鲜衣怒马的状元郎商祈,殊不知他包藏祸心。 一腔真心,换来大婚之日硝烟四起。她国破家亡、坠入尘泥;他弑君叛国、春风得意。 坠落高台时,她满怀刻骨铭心的仇恨。终有一日,她要用他的血来祭奠亡魂。 重来一世,她回到十五岁那年夏至,山河无恙、青山依旧,一切尚未有定数。 文采斐然状元郎?她轻启朱唇:“商祈这等心术不正之人竟能高中,实乃国运不济。” 为图苟活于世,从前高高在上的状元郎长跪宫门求她回心转意,她却无动于衷。 商家满门抄斩,一贯仁慈娇柔的三公主亲临法场看他人头落地,与人谈笑自若。 她原以为此生应当再无波澜,直到父皇再三敦促,让她早些选驸马,她才犯了难。 她想:文人墨客只知咬文嚼字,当真无趣,还不如嫁个用兵如神的将军。 文武双全的沈辞昭:“公主有谪仙之姿、倾城之貌,令人见之忘俗。臣想起,古书有云……” 不爱文人的陆遥枝:“?” —— 沈辞昭贵为将门之子,旁人说他嗜杀成瘾、孤僻阴鸷,无父无母之人,果真难登大雅之堂。 那年城破,人人都说大局已定。 他率军夜行千里,斩尽乱臣贼子,却换不回她的命。 斯人血已冷,执念终成心魔。 一朝醒来,又是那年夏至。他换上常服飘然入宫,不似武将,更像书生。 他发誓,哪怕用尽一切手段,都要将她留在身边。 可他发现,他们之间像隔着万水千山,永远无法触及分毫。 后来,他一剑斩下贼人首级,状如修罗浴血,望向肖想了两世的姑娘时,眼神却很温柔。 她逆光走来,他笑容清隽地道了句:“原来公主不喜欢读书人啊,倒是叫我演得好辛苦。” 第22章 有舍有得 一听沈长明也来凑热闹了, 江乘清冷哼一声道:“怀王?他来干什么?还嫌不够乱吗?你去回了他,就说我不在府上,不见!” “这怕是不能了。” 屋外传来那人熟悉的温润嗓音, 语调轻快,看来他现下心情还算不错。 她抬眸望去, 只见沈长明今日穿着身银白色织锦长袍, 手中抱着柄长剑,甚至都没给江乘清反应过来的机会, 就已经一脚踏入了祠堂。 很好,他果然一如既往地没把“区区尚书”放在眼里。 沈长明一见了她便展颜一笑,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了句:“一日不见,你就迫不及待想见我了?” “……”若非他是来帮忙的, 江槿月真的很想撕烂他的嘴。然而现在是她有求于人, 她也只好道了声“多谢”。 沈长明转头看向江乘清,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道:“本王有要事与江大人商议, 还请大人将这些无关人等请出去吧。” 他这么一说, 江槿月很快便朝方恒景幽幽地看了一眼,意思很清楚:无关人等,快出去吧。 江乘清面色不善, 冷哼道:“怀王殿下知不知道私闯民宅是什么罪名?您就不怕……” 沈长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随手将宝剑交到江槿月手中,意有所指道:“陈越老爷托本王给大人带句话,你还是听完了再与本王谈论何为私闯民宅之罪吧。” 一听到陈越的名字,江乘清就变了脸色,摆了摆手示意其余人出去。方恒景虽然心有不甘, 奈何人微言轻,只好低头离去。 几人之中, 唯有江槿月镇定自若,不仅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还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毕竟嘛,陈越一事自己出力良多,留在这里又有何妨? 谁知,她才刚一坐下,沈长明就对她微微一笑,道了句:“槿月,你也去外面等我。” “……” 无关人士江槿月捧着茶盏行至祠堂外,院中熙熙攘攘的还挺热闹。下人们不知所措,王芷兰目光呆滞,江宛芸与方恒景并肩而立。 在他们身后,竟站满了王府侍卫,连她的老朋友德元也在其中。 饶是江槿月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这样大的阵势吓了一跳。沈长明虽说嘴上说得不着边际,办事倒是很可靠。 站在温暖的日光下,江槿月懒洋洋地眯着双眼,轻轻打了个哈欠。正当她准备闭目养神时,忽而听到不远处传来玎的一声,清脆若铃音。 江槿月昏昏欲睡,并未将这轻微的声响放在心上,更未注意到,王芷兰的身子猛地抖了抖,眼中露出一丝凶光。 过了许久,祠堂的大门终是开了。不知他们在里头说了些什么,江乘清神色黯然、满脸愁容。沈长明冲她略一颔首,又冷冰冰地开口道:“把人押上来。” 心如死灰的婆子很快被带了上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见了她,江槿月便无声地叹了口气。此人是王芷兰入府时带来的奴婢,素来是个胆小的,别说杀人了,只怕杀鸡都难。 沈长明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冷冷道:“杀人者,依律当斩首示众,夷其三族。你不在意自己的贱命,难道就不在意家人的性命吗?” 那婆子被他三言两语唬得一愣一愣的,她从未听说过夷三族的说法,不由神色骇然、犹豫不决。 江乘清脸都要气黑了,若非忌惮院子里那几十个一看就不好惹的侍卫,他真想直接和沈长明翻脸。夷三族这种鬼话都能说出口,岂非欺负下人没读过律法? 见婆子一脸慌张,沈长明心中了然,冷笑道:“原是个哑巴啊,那你点头或摇头就是。本王问你,江夫人的死,真是你所为吗?” 可怜的婆子正打算摇头,却见江乘清瞪着她,只好缩了缩脖子,还没来得及点头,又听得沈长明幽幽道:“别紧张,本王一定亲自监斩,先斩了你的父母兄妹,把你留到最后。” 他语气淡然,还是那副完全没把砍头当回事的模样。这话落在旁人的耳中就不同了,府上众人眼中满含怯懦之色,哆哆嗦嗦地挤在了一起。 江槿月老早就见识过他吓唬人的本事,不仅完全不害怕,甚至好心地补充道:“因一己之私,害得全家死无全尸。这要到了地府,只怕列祖列宗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啦。” 婆子一听彻底被吓得魂魄离体,生怕死后还要被人戳脊梁骨,赶忙磕头求饶:“王爷饶命!是、是老爷非要奴婢这么说啊!奴婢也是没办法!王爷饶命啊!” “哦?这就是江大人所说的‘人证物证俱在’?”沈长明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江乘清,见他始终不敢吱声,便笑着拍了拍手道,“来人,把这谎话连篇的老东西拖出去乱棍打死。还有谁要作伪证?赶紧吧,一个人挨棍子也不够本王看的。” 这话一出,江府上下人人自危,院子里直接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大片。别说人证物证了,连个愿意和这桩事扯上关系的都没有,生怕惹得怀王不高兴,轻飘飘的一句“乱棍打死”就要了自己的命。 一贯视自己为天之骄子的江乘清哪儿受过这种气,此刻正一脸懊恼,心道要不是自己还有把柄在人家手上,非要好好跟这臭小子理论一番不可。 那婆子急了眼,拼命磕头求饶,一句“饶命”换了十几个调唱还不够。江槿月本就困倦,被她吵得头疼,终于忍无可忍地劝道:“别吓唬她了,她到底罪不至死。” “唉,槿月果真生性纯良。”沈长明对她笑了笑,很快便恢复了冷漠的态度,只对那婆子道了句,“滚吧。” 可怜的婆子活了几十年,从没有哪日如今日般大起大落。她抬起一双浑浊的眼睛望向江槿月,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只把她当做救命恩人,全然不知对方只是嫌自己太吵才顺手帮了一把。 沈长明环顾四周,似乎才注意到乌泱泱一片跪着的人,摇头叹道:“你们跪着干什么?无事就退下吧。” 是以,一众下人们千恩万谢地退下了,谁也不想多留一刻。江宛芸紧握双拳,似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方恒景拦下。 沈长明只当看不到他们,示意江槿月跟上自己,又笑着对江乘清道了声:“江大人,请吧。” 三人回到祠堂内,沈长明悠闲地靠坐在木椅上,还好心地示意江乘清也坐下歇歇,沉默半晌却转变了话题:“前些日子本王在城外遇刺,竟从刺客身上搜出了大人的尚书令。本王真想问问,江大人,你究竟有几个脑袋够砍啊?” 可怜江乘清才带着一肚子火坐下,就被他话中的深意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忙不迭地低头道:“王爷明鉴啊!谋害您对下官有什么好处?” 说来江乘清也真是冤枉,明明行刺之事与他分毫没有干系,结果沈长明这真假掺半的一句话就把这黑锅扣他头上了。 知晓事情经过的江槿月正打算装傻充愣,又听沈长明笑道:“那就请大人好好想想,究竟是谁在做这一石二鸟之事吧。大人不如再想想,尚书与丞相不过一步之遥,大人又何须受制于人?” 江槿月不由暗暗感慨,若是大凉每个不务正业的人都像他这般,那真是未来可期。 “江夫人出身何家,何老太爷曾是朝中肱股之臣,若是皇上知晓大人为了区区妾室伤了老臣的心,会作何感想?”沈长明言辞恳切,满脸真诚。 对江乘清而言,失去一个妾室最多让他难受几日,可若失了权势,只怕是比杀了他更让他难受百倍。这么多年来,他在世人面前假装情深义重,不正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吗? 江槿月作为他的女儿,最了解他的脾气秉性,自然也最清楚应当从哪里下刀才能伤其筋骨。只不过这些话由她来说总归少了些威慑力,由沈长明来说倒是刚好。 她知道现下江乘清已经有所动摇,便趁热打铁道:“再者说,王芷兰这种心思歹毒的人留在家里,您真就放心吗?倒不如早些除去,反倒清净。” 沈长明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手将供词叠好收入怀中,站起身来淡淡道:“今日本王所言,还请大人好生考虑。本王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在府上久留了。” 好生考虑?他这一日所作所为,哪里给了人家考虑的机会?江乘清自知被人拿住了把柄,这小妾是舍得也得舍,不舍得也得舍了。他思前想后,倒也犯不着为了个妾室与怀王大动干戈,毕竟丞相这个后台不牢靠了,他总得提前找找出路。 不过是,良禽择木而栖罢了。 想到这里,江乘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怀王殿下对我江家的事如此上心,难道就一无所求吗?下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还请您直接言明。” “一无所求?”沈长明笑了笑,淡淡道,“俗话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大人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究竟想要什么。” 红尘中人,所求不过功名利禄。江槿月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可听沈长明说起这些,却总给她一种怪异的感觉。她莫名觉得,沈长明应与旁人不同,本该不会看重身外之物才对。 听他这么说,江乘清一点也不意外。皇室中人,怎会有人无心权势呢?他很快便下定了决心,一把打开了祠堂的大门,对着不明就里的众人朗声道:“来人!把王芷兰送去府衙,交由府尹大人发落。 一场跨越了近二十年的陈年旧案就此终结,却并非人人都为之庆幸。失魂落魄的王芷兰被两个侍卫押往衙门,眼神呆滞。江宛芸满脸惊慌地与江乘清说着什么,后者却始终无动于衷。 江槿月怀抱着长剑站在人群外,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们,心中并无半点同情。她只觉得自己的二妹妹实在可笑,事到如今竟还盼着江乘清回心转意。 与其指望这等薄情寡义之人出手相助,还不如考虑考虑怎么去劫狱来得实在,没准还有一线生机。 “玎珰——” 一声诡异的轻响落入王芷兰耳中,唤醒了她眼底浓烈的杀意。 王芷兰猛地一甩手挣脱束缚,抽出悬在侍卫腰间的长剑,在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快步冲到江槿月身后,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对准了面前瘦削的身影,眼中凶光毕露。 “月儿?!” 江槿月只觉得后背忽地一疼,口中涌上一股血腥味,温热的血液浸湿了她的短袄,黑暗与困倦同时向她袭来。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她恍惚望见一个修长的人影正飞快地跑向自己,衣袂翻飞间,如乘风雪而来。 地府在逃阎王 第19节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明:无事江姑娘,有事槿月,大事月儿jpg. ps:准备修文辣,修过的章节会在标题里注明,若有影响到后续剧情的,会在作话里指路。 谢谢大家,鞠躬 # 九幽无梦 第23章 顺手为之 耳畔除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外, 似有个人在不断地低语着,她却始终意识涣散,无力去听清那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迷迷糊糊的, 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不断摇晃,似有人抱着她踉踉跄跄地奔跑着。 恍惚间, 似有温热的水滴落在她的眉眼间, 顺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坠落,最终落入尘埃不见。 贯穿胸膛的钻心剧痛仍清晰而又真实地摧残着她的意志, 渐渐的,她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彻底丧失五感,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虚无。 她只觉得, 自己似乎已有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此刻困顿异常,甚至连抬一下眼皮的力道都没有。 她仿若置身于灿烂和煦的日光中, 枕着温暖柔和的浮云陷入酣睡, 万分惬意地享受着清闲安宁的时光。 直到一阵清脆的鸟啼声落入耳畔,她才终于从温柔舒适的梦中醒来。她微微睁开有几分沉重的眼皮,远远望见朱窗外几株青竹正在抽芽, 正是一片春光烂漫的景象。 她本想继续闭眼歇息, 却没来由地觉得哪里不对,心中猛地一惊,连忙强打起精神又察看了一番周围的景象。 屋子里头文房四宝、妆奁灯台一应俱全,书橱上摆满了经史子集,门边栽着的两盆君子兰长势正好。 看得出来, 这屋主人还是别有一番情致的,颇有文人墨客的情怀。 这屋子哪里都好, 就是一点都不像她自己的闺房。 江槿月登时没了睡意,正要坐起身来,谁知才刚一用力,背后便传来了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只好老老实实地躺在床榻上陷入了沉思。 过了半晌,她终于零零碎碎地想起来了一些事。 她记得方才自己抱着沈长明的剑站在院子里,王芷兰谋害娘亲一案已是尘埃落定,她心中正感慨万千……而后,而后怎么了? 自己怎就受了伤?当时院中除了江家的下人,便是王府的侍卫,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袭她?真是不怕遭天谴。 江槿月四下看了看,终于在方桌上看到了一如既往地装着死的缚梦,正打算出声问问它这是什么情况,就听到有人轻轻地叩了叩门。 大约是屋主人回来了吧,虽不知道此人是谁,不过想来对方也对自己没有恶意。 只是,这屋子里不就只有她一人吗?倘若她迟迟未醒,屋主人敲门岂非多此一举? 也不知,是谁有那么大的本事,竟能从江乘清的眼皮子底下把她带走。 江乘清素来是个好面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旁人带走自己的女儿,简直像是按着他的脸疯狂抽他耳刮子。 她不由有些好奇地探出头望了过去,屋外那人似也意识到不会有人来给他开门,便轻轻地推门而入。 她满含期待与疑惑的目光,在她与沈长明四目相对的瞬间荡然无存。 若她没有看错的话,沈长明眼中似有转瞬即逝的惊喜,只是他很快就收敛了情绪,眉眼间只余下挥之不去的疲惫。 或许是难得能从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小姐眼底看到震惊,沈长明很快轻咳了一声,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是这样的,你那个庶母死到临头还想拉你垫背,是我的侍卫办事不力,才让你受了剑伤。我只是觉得,你在江家待着总归不安全,索性就顺手把你捎了回来。” 江槿月抿了抿唇,大大方方地质疑了起来:“什么叫顺手捎了回来?而且我能有什么不安全的?你的意思是,江乘清会对我不利?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和自己的仕途过不去吧。” 谁知,沈长明一听这话却笑着摇了摇头,忍不住挖苦道:“我可没说你,不安全的是他们。你看啊,这大半夜的你们江府还闹鬼呢,再多来两次不得吓死人?” 得了,看来在自己安心睡大觉的时候,沈长明已经查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说,还理所当然地把装神弄鬼的帽子扣到了她头上。 理不直气也不壮的江槿月顿时气势大减,撇了撇嘴闷闷不乐道:“这话说的,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算了,我就不该指望你这张嘴巴里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无妨无妨,你看我也从不指望你能领情,不过是我报恩你随意罢了。如此看来,咱们也算扯平了?”沈长明说罢又认真地补充道,“我已知会江大人,怀王府你想住多久都可以。当然了,如果你想回去和你那个长舌妇庶妹在一处待着,我也不拦你。” 江槿月皱了皱眉头,心道江乘清倒是想有意见呢,可是人家敢有吗?要不是你手头揪住了人家的把柄,只怕在你刚踏入江府的时候就被他轰出去了。 只怕轰出去还不够,一定还要去皇上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你一状才是。 虽说在别人家里久住总归是不合适的,但相比之下,江槿月还是更不想看到江宛芸那张脸。 犹豫再三,她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又实在不愿欠他人情,冥思苦想了许久,忽而眼前一亮道:“王爷,您府上闹鬼吗?我可以帮您抓鬼驱邪,就当报答你的收留之恩吧。” 见她一本正经地琢磨了许久,沈长明原本还挺期待她会说出什么话来,结果等了半天只听到这么一句鬼话。他一时语塞,沉默良久才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抓鬼?我看就你最像个鬼,要不然你先把自己抓起来吧。” 江槿月见他不仅不相信自己,语气中还满满的都是嘲讽的意味,一时怒从心头起,哼了一声不满道:“我可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别人求我帮忙,我都得考虑考虑呢,就你最不识抬举还话多。”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鬼,王府里若真有什么冤魂邪祟,你只管让他们来找我就是,正好也让我听听他们究竟有何冤情。”沈长明一脸漫不经心,瞧他这态度就知道,他早就把“敬鬼神而远之”这几个字给抛到脑后了。 沈长明说完后,装作无意地瞥了江槿月一眼,见对方被自己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终是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眼见着她似要发作般瞪了自己一眼,他立马收起了笑意,快步走上前来,微微俯下身来,将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朝前一伸,正色道:“送你了,别客气。” 江槿月转过脸看去,见他手中轻轻握着支幽兰白玉簪,迟疑了片刻却没有伸手接的意思,只犹豫道:“这个……” “怎么?你不喜欢吗?”沈长明将那只簪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只觉得雕工卓绝、质地上乘,实在挑不出什么错处。 江槿月沉默良久,清了清嗓子朗声答曰:“也不是,只不过……我、我这人无功不受禄!是不能随意收礼的。就算江乘清是个贪官,我也不能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像是习惯了她这副不领情的样子一般,沈长明也没有第一时间收手,歪着头打量了她片刻,终是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江槿月怔然抬头,对方眼中似有点点繁星,此刻正笑得眉眼弯弯,很是好看。她愣了半晌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人家的眼睛看,赶忙低下头嗫嚅道:“你……” “实在抱歉,我只是觉得这只簪子应当很配你,倒是没想过什么……无功不受禄?”沈长明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又将话锋一转道,“再说了,皇后送你的,你不是收了吗?看来大道理也是对人不对事啊,别人的礼收得,我的就收不得了?” 他这话一出,江槿月总觉得对方眼神中瞬间生出了几分冷意,虽然瞧着不像是针对她的,但她自知理亏,还是心虚了一瞬。 只是,那步摇是皇后派人来赏她的,那姑姑话里话外也多有对她的敲打之意,实在算不得送礼,两件事更无法相提并论。 江槿月斟酌再三,正打算开口辩解几句,就见对方似乎没了耐心,上前一步拽起她的手,趁她愣神的工夫硬是把玉簪塞到了她手中,故作轻松地笑道:“她送的东西配不上你,要戴就戴我送的吧。” 那支白玉簪摸起来光滑细腻,他的掌心温暖如朝阳。江槿月愣了愣神,没来由地心慌了起来,尽管心如擂鼓,嘴上却毫不相让:“你怎么也是个强买强卖的?幸亏你不做生意,否则……否则咱们轩平城又多了个奸商。” 她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已是声若蚊蝇,更没意识到自己始终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直到沈长明挑了挑眉,又挖苦起她来:“做什么一直盯着我看?怎么,是觉得我好看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江槿月一听就猛然回过神来,语无伦次地辩解道,“你以为你是天神下凡吗?对了!王芷兰现在何处?可有送去府衙?” 沈长明将双手环于胸前,冷冷道:“嗯,她下毒杀人在先,又险些再造杀孽,此人留不得。待府尹开堂审理,我也会亲自去听审,一定还你和你母亲一个公道。” “嗯,但愿如此能告慰我娘亲的在天之灵。”江槿月叹了口气,又想起黑无常对自己说的话,不知娘亲是否已经入了轮回,此生又是否真会一生平安顺遂? 两个人方才还好好地说着话,这会儿她就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沈长明心里没来由地有些郁结,他几乎无意识地抬起手,在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当口,轻轻地摸了摸对方的头。 江槿月:“……” 二人均是一怔,他回过神来,连忙后退一步正色道:“我还有事,忙完了再来陪你。你的小丫鬟在屋外守着,你也可以唤她进来陪你解闷。” 说罢,沈长明都没等江槿月作出回答,只把头轻轻一点就转过身扬长而去。倘若不是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倒也称得上是昂首阔步、意气风发。 “莫名其妙,谁要你陪?”江槿月随手将那支白玉簪放在枕边,又将自己冰凉的手心搭在脸上,只摸到了一手滚烫,不由自言自语道,“这是要发高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安心发个糖【躺平】要进新的剧情线啦 ps:1-3章有大修,大概11点左右会替换完毕,主要调整了开场角色出场顺序,完善了男女主人设不影响后续阅读,比心~ —— 放个预收在这里,卖萌打滚求收藏qwq 《腹黑竹马追妻日常》 楚聆云随父兄入京那日,正值新科状元游街,鼓乐喧天、满楼红袖招。 她遥遥一望,只觉那骑高头大马、着团纹龙袍之人冷如冰霜、目中无人,就此一见生嫌。 偏偏那日之后,状元郎陆渊沉日日在她眼前晃。 她放燕子风筝,他拉弓搭箭,把燕尾扎个对穿。 她上街买胭脂,他高调入店,还道要奉旨查案。 她当他是存心和她过不去,更是嫌上加嫌。 春日晴好,名动京城的小侯爷邀她赏花游湖。 果不其然,陆渊沉他又双叒来了。 他仍是那般神色淡漠,只将风筝硬塞给她,开口时却尤为急促:“游湖太过无趣,随我去放风筝,小哭包。” 楚聆云:“……大蠢驴?” —— 陆渊沉幼时,与隔壁楚家三姑娘极不对付。 他说她聒噪好动、爱哭任性,只会和他作对。 她笑他六艺不精、贪玩调皮,不如别家公子。 他们见面就吵,从正月至腊月、自垂髫到总角。 可惜两家父辈是至交,他是躲也躲不过。 十五岁离乡入京,七年过后又逢卿。 喧嚣人群中,他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笑容明媚,仿若不知愁、亦忘了他是谁。 他面色无波,只偷偷回望一眼、暗下决心——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罢。 后来,陆渊沉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尚书,旁人向其讨教为官之道。 陆渊沉:唯有做个最大的官,才好叫夫人少拿我和别人相比。 第24章 九幽令 兴许是受了伤的缘故, 江槿月整日都昏昏沉沉的,前一刻正和紫荆说着话,下一刻就困乏地闭上双眼再没了声响。 地府在逃阎王 第20节 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 她原本睡得正香,似乎还难得做了个美梦。一片静谧中却忽地响起“哗啦”一声, 将她从安逸的睡梦中惊醒。江槿月眼前一片迷蒙, 透过眼帘,隐约可见不远处有一座巍峨的殿宇。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 视线渐渐地恢复了清明。她这才发觉自己正趴在一座石亭内,眼前的桌上摆放着一部诗集,想来方才那扰人清梦的翻页声便是它发出来的。 此处瞧着像是个小花园,四周景致却很是陌生, 并不是江府的后院。 院中一角的芍药开得正好, 温暖的阳光倾泻而下,她甚至能隐隐嗅到一丝清淡的花香。若说这只是个梦境, 未免也太过真实了。 江槿月再无半点睡意, 抬起头四处张望了一番。只见那座殿宇大门半敞,门楣匾额上书三个金色大字“瑶清殿”。 “瑶清……这,我是在宫里?”江槿月一时有些茫然, 她入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更是从未听说过什么瑶清殿。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她又怎会做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怪梦? 犹如听到了她在自言自语似的,替她答疑解惑之人很快就不请自来了。 随着一阵沙沙作响的脚步声,一袭深褐色外衫的女子自瑶清殿正门缓步而出,发丝凌乱、满脸血污,双唇紧紧闭合, 眼眶处只余两个孔洞。 这不是那个给她青铜令牌的宫女吗?江槿月歪了歪头,心道该不会是这宫女看她带走了令牌却好些时日没入宫, 一时忍不住就亲自找上门来了? 如此倒也省事多了,否则她还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机会再入宫一趟。 只是,来就来吧,何必费尽心思弄出这样一个梦境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想到这里,江槿月当机立断往前走去,正打算找她问个清楚,却见对方身后晃晃悠悠地走出来了另一个女子,观其穿着打扮,应当也是个宫女。 此二人死状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被人剜去双目、缝上嘴唇。不知是何人心狠手辣至此,又到底有何深仇大恨,害人性命还不够,手段还如此残忍。 这是铁了心要她们二人生前死后都老老实实地闭嘴,不能有一字分辩吗?江槿月叹了口气,抬脚走到了两个宫女面前,眼中毫无惧色,只静静地望着她们。 在她略有些迷茫的目光中,新来的宫女一声不吭地半跪在地,以指尖蘸血,在地上认认真真地写起了字来。 直到这会儿,江槿月才终于看明白了,合着是那个宫女不识字,知道没法和自己沟通,今儿就特意找了个会写字的来?倒是个会变通的,这样一来可省事不少,看来这宫女是个可塑之才啊。 她尚在沉思,两个宫女已经齐齐地把头转向她,又不约而同地朝地上指了指。 这么快就写完了?江槿月抿了抿唇,将视线向下移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血色大字,这字写得刚劲有力,仿佛每一笔带上了十成十的恨意。 “……冤?”江槿月不免有些无奈,这实在是写了和没写一个样,她只能叹了口气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大可以放心,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一定尽力而为。” 闻听此言,新来的宫女又低下头去细细思索了一番,很快又蘸着血继续写了起来。这一次,宫女写上两笔便要紧张地抬头四下看看,一副生怕被人察觉的样子。 受其情绪感染,江槿月也安安静静地站在一侧,大气都没敢出。待宫女终于收了手,江槿月才眯起眼睛望去,地上只有六个血色小字:巫蛊祸、九幽令。 巫蛊之祸?江槿月满怀疑惑地蹙起了眉头,这实在是闻所未闻。本朝自开国以来,就从未发生过什么巫蛊案。毕竟,以巫蛊之术杀人可是要株连九族的,谁会干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 她犹豫半晌,指着地上的血字问道:“九幽令是你给我的那块令牌吗?” 一听这话,宫女不假思索地连连点头。江槿月却犯了难,她依稀记得,那块青铜令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上头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那字迹潦草得像是鬼画符一样,她看了许久也没看明白这到底是哪一国的文字。 虽说这回宫女写了足足六个字,可在江槿月看来,还是和没写一个样,简直不知所云。 怎么说两个宫女生前也是人,大家都是人,怎么沟通起来就那么难? “……意思是,你二人是被巫蛊之术咒杀而死,对吗?”江槿月试探着问道,见二人均是一阵摇头,她更觉费劲,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问道,“那么你们希望我做些什么?那日在宫里,你指着皇后,又是为了什么?” 听她这么问,新来的宫女可算开了窍,俯下身子去在地上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江槿月聚精会神地看着她,嘴唇轻启,小声念道:“救、救……” “玎——” 一声怪异的轻响自天边响起,宫女才刚落下一撇,那根惨白的手指忽然不动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江槿月顿感不妙,抬眸望去,见两个宫女同时僵在了原地,脸上的神情变得扭曲而诡异,似是痛苦到了极致,嘴角却微微翘起,又像是在笑一般。 “玎珰——” 又是一声轻响,她们二人的身子簌簌发抖,摇摇晃晃地自地上爬起朝她走来,嘴边笑意更甚,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噜声,最终化作了刺耳的悲鸣。 “……喂!你们两个冷静一点!我不是来帮你们的吗?”江槿月赶忙后退了好几步,正好好地写着字呢,她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这二位怎么就突然翻了脸? “玎玎——” 越来越多的“人”从虚无中幻化而出,自四面八方走来,个个伸长了双臂,如排山倒海般向她袭来,将她围困于人群之中。 此情此景宛如人间炼狱,江槿月却瞬间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朝着玎玲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那里看到了一个熟人。 那人坐在屋檐上笑眯眯地望着她,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青铜令牌朝着檐角上轻轻一敲,发出了一声悠扬而清脆的“玎”声。 戚正?又是他?是他在操控这些鬼魂吗?这厮到底是什么来头? 见她目光不善,戚正只微微笑了笑,抬手一挥间,原本幽暗阴沉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道颀长的身影微微颤抖着,江槿月起先看不清他的面容,直到那身影越来越近,五官也渐渐变得清晰可见。 她才得以看清,那个人竟是沈长明。待她看清楚他的形貌时,不由地呼吸一滞。 在他的衣袂之上,爬满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大片的血迹蜿蜒而上,顺着他的脖颈一直蔓延到眉眼间。乌黑的血液自他的嘴角溢出,没入了他侧脸上散发着诡异不祥气息的伤痕。 他的身躯几近透明,仿佛只要江槿月再眨一眨眼,这个人就会彻底消失在她面前,从此再也找不见。 “你……”江槿月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一阵剧痛自她的灵魂深处钻出。她强迫自己闭上双眼不再去看,耳畔却仍传来戚正不绝的笑声,如催命的诅咒。 “江小姐?江小姐?!” 天旋地转间,眼前的一切尽数消散。江槿月硬是被惊出了满头大汗,只觉得脊背发凉,身上汗涔涔的,深吸了一口气才缓过神来。 她睁开双眼,见床前站着个老嬷嬷,此人正满脸惊慌,见她终于醒了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笑道:“哎哟,谢天谢地,小姐可算醒了。小姐是做噩梦了吧?” 原来只是个噩梦吗?江槿月定了定神,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冷不丁地瞥见一个青绿色的物什。 那是梦中戚正手里的青铜令牌……九幽令?江槿月不由骇然,登时心如擂鼓。难不成,在自己睡着的时候,戚正来过?这么一想,她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拧起了眉头。 怀王府上有那么多侍卫把手,他是有何通天彻地的本领,竟能来去自如、不叫人察觉? “王爷说,估摸着小姐醒了也该饿了,就吩咐厨房给您做了些吃的。”老嬷嬷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将手中的食案轻轻地搁在桌上,又笑道,“嗨哟,老奴还真是从没看到王爷对哪个姑娘那么上心过呢!” 江槿月根本没心思听她在说什么,她满脑子都是方才梦中的场景,只觉得一阵胸闷气短,无法言喻的怅然与痛惜始终萦绕在心头。 仿佛那根本不是梦,是曾经的过往,是被她遗忘了的回忆。江槿月摇了摇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转而问道:“他……沈长明他人在哪里?我要见他。” 这姑娘才刚醒就急着找王爷,看来两个人还真是感情深厚啊。老嬷嬷一想便笑得合不拢嘴,又怕她着急,连忙安抚道:“姑娘先别急,等王爷忙完了肯定会第一时间来找您的。您受了伤,还得好好静养——姑娘?您这是——” 还没等老嬷嬷说完,江槿月已经挣扎着坐起身来,不顾背后撕心裂肺的疼痛,抓起一件外衫随手披在身上,咬了咬牙翻身下床,推开门快步冲入夜色中,只留下老嬷嬷一脸震惊地站在原地。 另一边,怀王府的家丁们也是一头雾水。他们尊贵的怀王殿下已经独自在院子里坐了半个时辰了,大晚上的在这儿吹冷风不说,期间还一直自言自语,也不知是不是着了魔。 沈长明眉头紧锁地望着面前的鹤发老人,无奈道:“城隍爷,您有什么话不如直说,别一直坐在这里唉声叹气的,实在无趣。” 城隍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自己放着一堆活不干,大老远地来怀王府走一趟,没想到对方还挺不领情。他一手捋须,又轻叹了一声,才道:“星君大人,您就打算一直瞒着主上吗?您真有把握能护着她一辈子?依我看,您还不如……” “我有。”沈长明瞥了他一眼,答得果断而坚决。 “唉……”城隍自知劝不动他,只好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说道,“既然大人心意已决,老朽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另外,九幽令一事非同小可,还请大人多多费心。老朽先行一步,告辞。” “嗯,我一定尽力,城隍爷慢走。”沈长明冲他微微颔首,直到对方的身影彻底没入黑暗、消失不见,他才收回视线低下头去,愁眉不展、心事重重。 -------------------- 作者有话要说: ps:准备,我要开始狂撒糖了! 感谢在2022-03-02 20:59:38~2022-03-03 23:5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瑶清殿 中宵凉风拂面, 只影独立寒阶。 倘若他的对手仅是丞相及其党羽,他尚可将“定能护她周全”说得信誓旦旦。 可现下城中形式波谲云诡,就连九幽令都已重现人间。他不过一介凡人, 哪里还有什么万全之策? 沈长明坐回石桌边,思忖良久, 方提起笔来, 身后不远处却有人声响起,打破了院中的寂静:“江小姐?您怎么来了……等等!江小姐您不能过去!” 侍卫长语气急促, 他还记着沈长明说过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却也没胆子随意阻拦江家小姐。这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他一时进退两难, 只得束手束脚地站在一边。 江槿月的脸色苍白如纸, 她忍痛迎着寒风走了许久,此刻已是虚弱到了极点。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自梦中醒来后, 她原本繁杂的思绪瞬间变得简单明了,满心满眼只剩下了一桩事——她一定要去见他一面。 至于为什么要急着去,去了又该同他说些什么, 江槿月一概不知。 来的路上, 她被那个离奇的梦境搅和得惶惶不安、头昏脑涨,满脑子都是那个重伤濒死的消瘦身影,以至于她再没有心思去考虑旁的事物。 这下可好了,人是见到了,该和他说什么呢?江槿月一筹莫展地立在原地, 执拗地用复杂的眼神望着对方,却是不吭一声。 难道要说自己方才做了个怪梦, 梦到他死了?这种话也太不吉利了,没准人家一个不高兴反手就把她砍了。 想起他从前是如何轻描淡写地说“砍了”和“乱棍打死”的,江槿月果断放弃了这个想法。 不如说,王爷您记不记得咱们上辈子好像见过?罢了罢了,这种话拿去骗鬼,连鬼都不会信。 “王爷!属下该死……”见沈长明回头看向他们,可怜的侍卫长只好自认倒霉,正要上前领罚,沈长明却并未多言,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小命得保的侍卫长忙不迭地溜了,只余下二人在漆黑的夜色中静静地对视,谁也看不透对方真实的心思。 她始终不开口,沈长明也拿她没辙,只好示意她先坐下,望着她没有半点血色的脸庞,温声道:“夜深露重,你伤势未愈,谁让你出来的?若有事找我,让下人通传一声即可,何必……” 耷拉着脑袋的江槿月愁眉苦脸,蹙眉琢磨了半天,可算从牙缝里憋出来了一句:“你……你千万不能相信戚正,呃……你得离他越远越好!总而言之,他不是什么好人!” “……”虽说她看起来极其认真,沈长明听完后还是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边笑边问道,“怎么?大半夜的,你来一趟就为了和我说这个?戚正又是何人?” 他是笑得开心,江槿月可一点都笑不出来,一拍桌子愤愤然道:“你还笑?我……对了!我能卜测未来!虽然只是个梦,但你可别不信,戚正此人心思狠毒,他是真的会杀人的!” 在江槿月看来这也算不得撒谎,毕竟缚梦能预知未来,她作为缚梦的主人,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虽说缚梦算得不太准就是了,总归无伤大雅嘛。 闻言,沈长明板起脸来,沉思片刻后,长长地“哦”了一声,还郑重其事地冲她点了点头。 江槿月还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奏效了,刚松了口气,没想到对方又笑着反问道:“卜测未来?我从前怎么没听说过,江家小姐还是个神棍啊?” 合着自己在这里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沈长明是一丁点都没往心里去?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怀王殿下永远是一副不会说人话的德行。 “不信拉倒,也罢,反正你只记得离戚正远些就是……你还笑?行,你就笑吧,再过些年我就能吃上你的席了。”江槿月说罢,看他丝毫没有收敛笑意的意思,越想越觉得白瞎了自己的一番好心,气得站起身来就要走。 一门心思逗她玩的沈长明终于舍得正色道:“知道了知道了,真是最毒妇人心。江大小姐就放心吧,我可舍不得死,毕竟我还得守着你和整个天下呢。” “……胡说八道。”江槿月摇了摇头,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事,停步回眸问道,“王爷,不知宫中可有瑶清殿?” 一来二去的,险些把这茬给忘了。虽然那两个宫女连事儿都说不明白,她也不能就此坐视不管,更何况此事又与戚正扯上了关系。 地府在逃阎王 第21节 戚正自称是不理世事的得道高人,说得道貌岸然的,做出来的事却一件比一件下三滥。 以符篆封印魂魄,以令牌御使鬼魂?绝不能放任他这般行事。 她原以为这问题不算难答,却不想沈长明破天荒地沉默了许久,眼神也转瞬黯淡了下来,不仅不答还反过来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该不会也是梦到的吧?” 江槿月心说还真是梦到的,但她生怕这么说又要被他嘲笑,索性斟酌着问道:“所以是有了?那么这座宫殿是哪位娘娘的住所?还是说……” “瑶清殿曾是我母妃的寝宫,后来么……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她的冷宫,现如今已经荒废多年了。所以,你问这个做什么?”沈长明似是自嘲般地笑了笑,眼神是化不开的愁绪。 沈长明的母妃?江槿月只知道,他的母妃是从前的德妃娘娘,听说那位娘娘家世显赫、温婉贤淑,在宫中颇有声望。只可惜她早早地病逝了,当今圣上对其念念不忘,因此哀恸多年。 可江槿月从未听人说起过,德妃娘娘竟入过冷宫。怎么会? 一阵凉飕飕的风吹过,江槿月不自觉地抖了抖身子,不知怎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两个宫女的身影。 她们跪坐在地,一个满眼血泪,一个执拗地蘸血为书,想要写尽心底的怨恨与哀愁。 巫蛊祸?冤?难不成当年宫中发生过巫蛊案?想到这里,江槿月只觉一阵寒气只冲颅顶,所以自己这是一不小心发现了个大秘密? 后宫之事往往与前朝牵连甚广,凭她一个人想替那些枉死之人申冤可谓困难重重,几乎可以说是不可能的。稍有不慎,没准连自己的命都要搭进去。 可那些宫人含冤而死,死后还要为戚正所利用,至今无法入轮回,她实在不愿做个冷眼旁观之人,至少也得想办法将他们的魂魄救出。 瑶清殿…… 江槿月打定主意,抬眸望向沈长明,郑重地说道:“王爷,我想入宫一趟。” “不行,你哪里都不能去。”沈长明想也没想就果断拒绝,说罢又觉得此话不妥,有意无意地添上了一句,“你是想去瑶清殿么?” 听他问起,江槿月还以为此事有转圜的余地,立马点了点头笑道:“是的,所以您……” “哦,那就更不行了。”沈长明微微笑了笑,这满面笑容的模样看着好说话得很,嘴上却丝毫不留情面。 “……”江槿月直到这会儿才明白,他是真的软硬不吃,想要和他讲明道理,可以说是比跟鬼沟通还难。 她不免有些失落,现下她已知晓那些鬼魂的艰难处境,难道真要她袖手旁观?即便她能吧,她又怎能心安理得? 江槿月越想越愁,不禁紧抿双唇,抬手拨弄着自己的发丝,过了片刻又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直咳得眼中泪光闪烁。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对方低声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还请王爷……”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装起可怜来了?沈长明一时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只能笑了笑道:“罢了,好好养伤,待你痊愈,我就带你入宫。” 二人各退一步,终于暂时达成了共识,彼此心满意足地和对方道了别,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江槿月虽稍稍安心,可她也知道时间不等人。多拖延一日,那些鬼魂就要多受一日煎熬。 夜已深了,她躺在榻上迟迟无法入睡,一闭上眼就是伸长双臂、呜咽悲哭的冤魂,只看一眼都能牵动万千愁绪。 心中尚有牵挂,她实在无心安眠。 直到子夜时分,缚梦从睡梦中醒来,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后飘到她面前,开口时语调却罕见地认真:“主人,今日之事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说?” 缚梦答曰:“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是有人在江家动用九幽令操控了您那个狗……那个庶母。否则,凭她想要伤您?绝无可能。” 九幽令?江槿月又想起了那个梦,戚正手中的青铜令牌在屋檐上轻轻敲击、玎玎作响——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了,在江家,她也听到过这样诡异的玎声。 而且,就在她昏迷前夕。 这样说来,戚正是想要她的性命?江槿月双拳紧握,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后背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咬咬牙又问道:“九幽令到底是什么东西?不仅能操控鬼魂,竟连活人都能操控?” “九幽令是地府的珍宝,数千年前失落人间。可号令驱役魂魄,鬼也好,人也罢,不都逃不开魂魄二字吗?此令落到有心人手里,是要天下大乱的。”缚梦长长地叹了口气。 “天下大乱……”听出了它话语中的顾虑与深意,江槿月神经紧绷,仔细思量了起来。 “操控一只鬼不算什么,可倘若他手上有成百上千的鬼魂呢?操控一个活人也不算什么,可假如那人是帝王呢?”缚梦难得有这样严肃的一面。江槿月不禁默然,真要这样,岂不是彻底乱套了? 可既然九幽令这样厉害,戚正为何要把它留在她房中?再者,戚正既能自由出入王府,杀她简直易如反掌,何必大费周章地让王芷兰来杀她? 听着她心底的问询,缚梦跳至案上,细细打量了一番那块令牌,怒道:“这是赝品,狗道士这是在向您宣战,嘲讽您有眼无珠吗?” “罢了,他怎么想的并不重要。不如你帮我算算,真正的九幽令究竟在哪里?”江槿月问罢,便安安静静地望着它。 虽说缚梦的卜测结果不能尽信,但有总比没有好。 簪顶的上弦月微微发出了血红色的光芒,很快,缚梦便兴高采烈地答道:“回主人的话,卜测结果是……就在皇城,瑶清殿内。” “……”江槿月有些无奈,如她所料,这宫是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了。传说中的九幽令被缚梦吹得神乎其神,事关重大,是万万拖不到她伤病痊愈的那天了。 思来想去,江槿月闷闷不乐地问道:“这样吧,明日你帮我算算,若我翻墙溜进宫里还能活着回来吗?” “当然不能。”缚梦答得十分干脆,逃也似地退到了墙角,这意思仿佛是让她找死也别带上自己。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3-03 23:51:40~2022-03-04 21:18: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七日境 三日后, 恰逢陈皇后的寿辰。 按例,每逢千秋节,宫中都会大设筵宴。天下人皆知, 这些年来帝后情深,是故千秋节总是办得大张旗鼓、极尽奢华。 才过午后, 入宫朝贺送礼之人已是一茬接着一茬。去凤仪宫的路上, 宫女太监们行色匆匆,今日宫中事务繁忙, 他们只恨自己分身乏术。 也有几个胆子大些的小宫女还敢忙里偷闲,边走边低声聊着今日的所见所闻—— “刚才,我好像看到怀王殿下朝着瑶清殿的方向去了?” “去去去!快别提那个地方了,被人听到了可是要受罚的!” “就是!不过王爷身边的侍卫, 模样真是俊俏啊!就是个子矮些……” 此话一出, 几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了那个小侍卫来,越聊越欢。几人并不知晓, 她们口中白净俊秀的小侍卫始终胆战心惊, 一路把头低得老低、紧抿着嘴唇,直到行至无人的角落,才拍拍胸脯松了口气。 沈长明神色坦然, 看着做贼心虚的江槿月, 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吧,就算被人看出来也无妨。我在这里,有谁敢来治你的罪?” 闻言,江槿月撇了撇嘴,话虽如此, 但这身衣裳实在不合身,想要掩人耳目简直比登天还难。 好在沈长明刻意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宫人们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谁也不敢堂而皇之地盯着自己看,否则她还真不一定能蒙混过关。 今日是千秋节,沈长明是王爷,又是皇后的养子,无论他想或不想,于情于理都得入宫祝寿才是——哪怕只是装装样子。江槿月同他好说歹说,又再三保证自己回去后一定安心养伤,他才勉强同意提前带她入宫。 入宫一趟实在不易,绝不能空手而归。望着近在咫尺的瑶清殿,江槿月凝思片刻才对沈长明道:“王爷,劳您稍候片刻,我保证很快就出来。” “嗯,我帮你守着。不过,夜里还有宫宴,我们不能在此耽搁太久。”说罢,他对她略一颔首,留在原地目送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 她穿着宽大男装的模样看着有些滑稽,沈长明却一点都笑不出来,略微抬头望向阴云,背靠宫墙陷入了沉思。 时如逝水,连他都已经多年没有踏入瑶清殿了,只在这里站一会儿都让他心绪复杂。至于当年之事,他更是丝毫不愿想起。 另一头,江槿月愁眉不展地站在正殿外,有些犯难。此处景致与她在梦里所见的完全不同,破败的瑶清殿大门紧闭,似是不欢迎来人。 梦中的那座六角石亭已然倒塌,其上结满了蛛网,院中杂草丛生,风一吹便有一股子怪异的气息扑面而来,让她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这座宫殿荒凉至此,不仅没人住,甚至连个前来打扫的人都没有,能不闹鬼才怪了。江槿月眉头紧锁,将缚梦从怀中取出,在心底无声地问道:“缚梦,你现在能感知到九幽令在哪个方位吗?” “我不知道。”缚梦立马就诚实地答道,为了保全它的面子,还特意补充了一句,“主人现在只是一介凡人,感知不到也在情理之中。” 得了,缚梦是永远不会出错的,问题一定出在自己身上。江槿月无暇与它争辩,左右看了许久,心说这座瑶清殿那么大,得找到什么时候去?和没头苍蝇似的。 更何况,若是九幽令被埋在地下,总不见得要她把整块地给掀过来吧?只怕她才刚一挥锄头,就被闻风而来的皇城禁卫军给抓走了。 再三思索后,江槿月决定前往正殿里碰碰运气,还没走上两步,就听得缚梦好心地提醒道:“主人,您不如试试在此招魂?既然那些宫女知道内情,找她们来帮忙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此话有理,缚梦难得也有这样靠谱的时候。江槿月喜上眉梢,不假思索地把头一点,在脑海中勾勒出那两个宫女的形貌,双眼微阖,口中喃喃道:“招魂!” “沙沙沙——” 她话音刚落,身后便生出了些怪异的声响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快步而来。江槿月睁开双眼回眸望去,来者果真是那两个熟悉的宫女,她们二人并肩而立,默默地仰面对着她。 在一片寂静中,“沙沙”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可闻。江槿月欣喜万分,正要上前,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这两个宫女不是没动吗?那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 她还在暗自思忖,就见面前的宫女们忽地诡异一笑,惬意地转了转脖子,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她震惊的目光中,那位不识字的宫女抬手指向了她身后。 江槿月心有所感,一面心道“应当不会那么倒霉吧”,一边回头看向了脚步声的源头,待她看清楚眼前的情景时,不由愕然。 方才还牢牢紧闭着的正殿大门,现下已如梦中那般略微敞开了一角,越来越多的宫女太监们步出殿外,脚步声沙沙作响,一个个都阴森森地将脸上的两个血洞对准了面色僵硬的少女。 “缚梦!拜托!你招那么多来干什么?巴不得我死?”江槿月回过神来,对缚梦怒目而视,真想就地将它掰成两截,而后者已经很自觉地装死不作声了。 堂堂缚梦笔,干啥啥不行,唯有装死一流。江槿月拿它没辙,眼见着那些敌我不明的鬼魂离她越来越近,她只能掉转身子,拖着僵硬的步伐朝着外头跑去。 见她想跑,一众鬼魂齐齐地冲她发出了尖细刺耳的笑声,她被这嘈杂的声响吵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边跑边下意识地回头看去,蓦然发觉半空中浮现出了一道血色光芒。 那道光乍一看很是刺眼,却在她凝眸望去时自觉收敛了光华,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那仿佛是一颗圆润的晶珠,又似一滴晶莹的血泪,静静地高悬于空中,散发着无限哀怨的气息。 仿佛只消一眼,就能牵动深埋于内心深处的绝望与忧愁。所有鬼魂都不受控制地悲痛哭嚎着,向她伸出了手,直直地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江槿月脸色微变,正要加快速度离开这里,却发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她的手脚,将她朝着血泪拖去。 “不会吧?缚梦!快醒醒别睡了!”江槿月本能地觉得这滴血泪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她无力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滴血泪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二者不过几丈之遥。 她木讷的眼神中,映照出了隐匿于血泪之中光怪陆离的幻影,那里仿佛有两个人。 他们在云雾缭绕的山林之中迎风而立,西山日暮、落尽繁花。 “……江槿月!”沈长明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语气焦急惶恐,她却无力回头看他一眼,只能失神地凝视着那一红一白的两个人影,不知从何而来的哀愁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愿散去。 在她的整个身子彻底被血光吞噬前,恍惚间有人在她身后紧紧抱住了她,她甚至能嗅到一丝很好闻的檀香味。 风声萧索,阴云蔽日。偌大的瑶芳殿静谧荒芜,一如往昔。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的眉心,将她从深不见底的梦中惊醒。睁眼间,却见天空中飘洒着濛濛细雨,冰凉的雨水坠入眼眸,模糊了她的视线,江槿月不自觉地抬手揉了揉眼。 她左右瞧了瞧,才发觉自己正仰面躺在一棵树下,看四周有些熟悉的景致,她应当还在瑶清殿中。 只不过,这儿似乎更像是梦中的那个瑶清殿。石亭完好无损,园中栽满了花花草草,那些花长势正好,显然有人在精心打理。 不知怎的,分明是一派欣欣向荣之相,她却总觉得此处笼罩着压抑的气息。 仿佛山雨欲来,这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地府在逃阎王 第22节 江槿月不敢轻举妄动,思忖再三,她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抬起右手在小臂上掐了一下。 很好,真的很疼,果然不是在做梦。 一时间,江槿月又想起了那滴散发着血光的泪珠,难道是它在搞鬼?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现在又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 她哭丧着脸,眺望着远方的红墙白瓦,更多模糊的记忆渐渐涌上心头。她还记得,在被拖入幻境前,她依稀听到了沈长明的声音? “糟糕,他该不会也被……”她还没琢磨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听得头顶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嚓”声,她连头都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就被从天而降的不知名物什砸了个正着。 也不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还挺沉。江槿月被砸得七荤八素,差点当场气绝,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睁眼时却和一个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孩童对上了眼。 对方生得白净可爱,一双眼睛乌黑有神,眼眸中闪烁熠熠流光,一身锦服用料上乘,想必身份不俗。 就是这个孩子的脸色不大好看,始终拉着个脸盯着她。 这就不讲理了,明明是他砸到了自己,怎么还好意思用这种眼神盯着她看?这还是江槿月在幻境中见到的第一个人,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正好先拿他来开刀。 这么想着,江槿月果断地伸手掐了掐对方的脸,很不客气地问道:“小家伙,你看什么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是不是你在搞鬼?快说!否则,我就把你交给判官大人处置!” 说罢,她学着黑无常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来,冷冰冰地望着那个孩子。 谁知对方眼中丝毫没有惧意,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冷冷道:“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吧,江大小姐,这该不会就是你非要入宫的理由吧?” 这孩子分明年岁尚小,说话却颇有临危不乱之势,只用一双不显喜怒的眸子望着她,见她满脸错愕,甚至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又问道:“怎么不说话了?方才不是挺能说会道的吗?” “……沈长明?”江槿月低下头目光呆滞地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二人相顾无言良久,直到远处跑来一个宫女,她似乎已经跑了许久,说话时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二……二皇子殿下!哎唷!德妃娘娘都找您半天了,您怎么在这里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缚梦:勿cue谢谢 第27章 第一日 严格意义上, 这个宫女是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江槿月不敢贸然上前,皱着眉头紧紧盯着对方,见小宫女脸涨得通红, 一手拍着胸脯一手叉腰,一副要累到气绝的模样。 无论是神态还是举止, 都与常人无异。若非江槿月知道此处不同寻常, 只怕不会将这个小宫女与鬼魂联系到一起。 二皇子殿下?江槿月侧过脸望着沈长明,后者脸色凝重, 半晌才点点头道:“知道了,带路吧。” 眼见着他眉头紧锁,抬脚就要走,江槿月连忙拽住了他, 俯身在他耳畔低声道:“等等, 眼下局势尚不明朗,你怎么能跟着她走呢?你就不怕她图谋不轨吗?”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在树下干坐着有何用?走一步看一步吧。”沈长明冷着张脸随口答道, 脸上毫无波澜,看着倒是泰然自若,就是和他五岁孩童的形貌不太相符。 “话虽如此, 但是……”江槿月有些犹豫, 心道您还真是一如既往,天不怕地不怕的,但现如今对手可不是江乘清和陈越那样的草包,没准是要闹出人命的。 她略一迟疑,忽而又有了主意:遇事不决, 找缚梦问问不就好了?横竖今日还有一次卜测机会,它再怎么不靠谱也总比没有好。 这么一想, 江槿月又重拾信心,抬手想将发间的缚梦取下,却摸了空。她迷茫地在头顶摸索了半天,除却满头青丝,始终什么也摸到。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她第一次低头认真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一身眼熟的茶褐色外衫,简单朴素且不含丝毫点缀,合着自己这是成了宫女? 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道明明两个人都入了幻境,还真是同人不同命。 他是皇子,她却是宫女。 “我从未想过,其实我真的很需要它。”江槿月感慨地自言自语道,虽说缚梦没少添乱,但没有它,自己在这里几乎寸步难行。 无法招魂,无法卜测,更无法探知旁人的真实意图。江槿月对宫中的规矩所知甚少,万一不慎得罪了哪个娘娘,一个小小的宫女,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下场。 “‘他’?是谁?”耳听八方的沈长明停下脚步,满脸狐疑地看着她,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失笑道,“还愣着干什么?跟我来,我大约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万念俱灰的江槿月别无他法,只得快步跟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一面想着要如何脱身。二人跟着小宫女朝着正殿走去,沈长明有意无意地开口问道:“冉语,今日是八月初九吗?” 被称作冉语的宫女停下脚步,一双眼睛眨了眨,奇怪道:“不对呀殿下,今儿不是八月初十吗?” 这话一出,江槿月便发现沈长明的脸色变了,神情莫名地摆了摆手表示知晓了,又对小宫女颔首道:“不用跟着了,忙你的去吧。” 小宫女冉语点点头,安安分分地道了声“是”便离去了。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立在细雨中,静默不语。 他眼中很少有这样复杂的神色,除却担忧与疑惑,甚至还有一丝冷意。江槿月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抬手替他遮去漫天细雨,压低声音道:“我虽不知宫中当年发生了何事,但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是吗?”沈长明垂下视线,半晌没有吭声,过了许久才冲她笑道,“我无事,别担心。” 还真是死不悔改,只会死鸭子嘴硬,谁没事会在外头傻站着淋雨?江槿月欲言又止,这会儿实在不宜开玩笑斗嘴,她只得仰头望天,却不想目光正对上空中诡异的情景。 有一束血色光芒将整个天空一分为二,遥不可及的血光如一道裂隙横亘于黑云之间,中心位置有一滴血泪若隐若现。 它就在那里,无声而又真实地提醒着二人,此处并非现实,不过是无法逃脱的幻境。 不知这玩意儿是什么来头,也不知今日种种是否又是戚正在暗中捣鬼,他如此处心积虑,意欲何为?江槿月抬手拨弄着鬓发,双眼微阖,陷入沉思。 “八月初十,太迟了……”沈长明也将视线从血泪上收回,话锋一转道,“十五年前,谢淑妃颇得圣宠,又怀上皇嗣。宫里孩子不多,父皇欣喜万分,满宫上下不敢怠慢,只盼淑妃能顺利生产。” 看他神情郑重,江槿月知道,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她静静望着他幽深的眼眸,脑海中大致有了猜测。 十五年前,巫蛊祸…… “只可惜,父皇满心欢喜地盼着,谢淑妃还是在八月初九那天暴毙于未央宫中,一尸两命、死状奇惨。父皇悲痛交加,下令彻查。” “可无论如何拷问那些个宫女太监,他始终一无所获,未央宫上下都说当夜并无半点异动,也没有人进出寝宫。此事越传越离奇,逐渐被引到了鬼神之说上。几日后,王城来了个道士,说宫里有蛊气。” “道士……”江槿月垂眸沉思,现下只要提到道士,她就不自觉地想到戚正。 “若只是道士也就罢了,连钦天监都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是故,父皇下令搜宫,势必要将那个行巫蛊之术的人揪出来。宫中人心惶惶,生怕因此获罪。直至,奉命搜查瑶清殿的太监,在乱红亭下挖出了写着淑妃生辰八字的桐木人。” 巫蛊之祸,果然如此。事到如今,江槿月才明白那两个宫女到底是何意思。 她踌躇半晌,斟酌再三才道:“倘若仅凭诅咒就能要了他人性命,天下岂非早就大乱了?更何况,倘若真是德妃娘娘所为,她为何不将桐木人毁去以绝后患?此事漏洞百出,难不成就凭一个桐木人便能随意定罪?” “是啊,就是凭一个桐木人定的罪。整个瑶清宫的宫女太监都被处死,至于我母妃嘛,父皇说她得了失心疯不宜面圣,从此被禁足,无诏不得外出。”沈长明说罢,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来,沈长明心里明镜似的。皇上身为帝王,必得以朝政大局为重。牺牲一个无辜的嫔妃,牺牲一群倒霉的宫人,换取前朝的安稳,或许是他能做出的唯一抉择。 毕竟他早就说过,感情对天家而言最是无用。 江槿月一时不知该如何评判,深吸了一口气,摇摇头道:“德妃娘娘何辜?宫女太监又做错了什么?再者,如此行事岂不是让真凶逍遥法外?” “不止如此,巫蛊案牵连甚广,丞相借机党同伐异,许多老臣因此含冤入狱。”他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又道,“若我没有记错,三日后便会有人来搜宫。” 闻言,江槿月长叹一声,她还记得,在宫中那个宫女的鬼魂曾指着皇后。难不成这些事都是皇后所为?如此一石二鸟,当真心思深沉。 至于丞相,暗地里豢养死士,派人刺杀沈长明未果,还要派小鬼来杀自己。如此看来,所谓的巫蛊案多半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我曾在古籍上见过一种禁术,可将魂魄困于幻境,令他们不断经历死前七日之事。今日是八月初十,算来七日后,便是那些宫女太监的死期。”沈长明上下打量着她的装束,脸上愁云密布。 起先,江槿月并不明白他是为何发愁,直到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不由悚然:“我现在也是宫女,那……” 虽说这只是幻境,可谁也不知道在幻境中死去会是什么后果。她又想起那些鬼魂的形貌,被人生生剜去双眼,再怎么样也是会痛的! 想到这里,江槿月抬手捂住了眼睛,猛地摇头提议道:“倘若七日后,所有人都好好活着,这个幻境是不是就不攻自破了?”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尚早,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沈长明说罢,见她脸色苍白,又好心肠地补了一句,“若真无路可走,我一定想办法送你出宫。” “……不,我不能走。”江槿月平复了一番心绪,认真地说道,“不管走到哪里,还不是在幻境中?逃有何用?” 闻言,沈长明无奈地看着她,她眼中虽有惧色,说话时却意外地坚决,他刚张了张口,就听得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长明!你这孩子……” 女子说话时很温柔,虽说语气有些急切,但并无半点责怪的意思。江槿月下意识地侧头望去,来人一身锦衣华服,一头烧蓝金钿,生得仙姿佚貌、肤如凝脂,此人想必便是德妃娘娘了。 沈长明怔了怔,良久才转身看向面朝自己走来的德妃。此情此景,一切都如当年,可他很清楚,母妃早就不在人世了,这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幻境罢了。 见此情形,江槿月尚不知该说些什么,德妃已经走到了沈长明身前,说话时轻声细语:“你瞧瞧你,一大清早就跑出去疯玩。你父皇这几日……唉,你可得仔细着别惹他生气。” 沈长明沉默了一会儿,垂眸叹道:“对不起。” 他的反应显然出乎德妃的意料,她迟疑着摸了摸他的头,笑道:“长明今日是怎么了?可是病了?” 听出了他话语中真实意味的江槿月不由心绪复杂,这么多年来,他或许从未放弃过替母妃平反,可如今丞相大权在握,枉死之人早已无法开口,他甚至拿不出一点证据,又要如何替他们申冤? 这么多年来,他甘愿任人说他不学无术,任人说他贵为皇子却自甘堕落,是否也是在养精蓄锐、避其锋芒? 她默默无言,只静静望着他们,在心中思忖了起来。宫中发生巫蛊案时,他不过五岁,她更是与此事毫无关系。 现在却是不同,他们是这个幻境的转机与变数,哪怕能救下一人的魂魄,也算略微弥补了当年的遗憾。 正当江槿月垂眸暗暗想着如何改变结局时,沈长明慢悠悠地走到了她面前,抬脸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笑道:“槿月,我要去书房看书。” “啊?那……那去吧?”江槿月有些疑惑,一时没想明白他同自己说这个干什么。 眼前之人看着温厚乖巧,仿佛真的只是个没有坏心思的孩子,可他眼中却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很自然地牵起她边走边说道:“嗯,走吧。我和母妃说了,你机灵又讨人喜欢,所以从今往后就由你负责我的饮食起居了。” “什么?”江槿月一把甩开他的手,退后了两步,怒道,“我可不会伺候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哪怕是在江家,我也从来没……” 他眼中笑意更甚,似乎完全不意外她会拒绝,只意味深长地笑道:“哦,如果你想去扫地洗衣服,我也不拦着你。” 报恩?只想报恩?您管这个叫报恩?恩将仇报,岂有此理。 她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低头琢磨了许久,只能自认倒霉,强颜欢笑道:“其实我可以帮你磨墨。旁的不重要,主要是想替王爷分忧。”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3-05 20:59:27~2022-03-06 17:5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第二日 次日清晨, 八月十一。 风和云清,日暖花明。 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的雨停了,萦绕不散的诡异气息也淡了些, 就连天上那滴血泪都变得若隐若现,仿佛幻境中的一切事物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老实巴交的小宫女江槿月站在书案边研墨, 窗外天高云淡, 瑶清宫上下一片祥和,她心中却愈发不安。 昨夜, 她不死心,独自回到树下仔仔细细地搜寻了半天,始终没有发现缚梦的踪迹。无论她如何呼唤,都再也听不到那个曾经令她心烦的声音。 这大约就是直到失去后才知道珍惜吧。伤心之余, 她又试着掐了自己好几下, 甚至狠狠心拿头撞了两下树。 地府在逃阎王 第23节 可惜,除了额头起了个包外, 她并未发现半点不同。睁开眼后, 自己依然在这个见鬼的幻境里。江槿月幽幽长叹,再无心思磨墨,索性将桌上的平安符拿起, 放在掌心低头端详了起来。 今日一早, 几个小宫女神秘兮兮地来找她,脸上的表情一个赛一个紧张,给她瞌睡都吓清醒了,生怕外头来人搜宫,一言不合就要剜她的眼。 直到那个叫冉语的小宫女往她手里塞了个平安符, 悄悄地道了句:“听说宫里闹鬼了!这是我自己做的,不知道有没有用, 你就当求个心安吧!” 看着手中针脚不齐、大红大绿的平安符,江槿月一时哭笑不得,又听得另一个小宫女小声道:“是啊,听说淑妃娘娘脖子上全是淤痕,眼睛都凸出来了,竟是被活活掐死的!” 几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番,个个都说这事儿邪乎得很,一定是鬼魂作祟,可怜淑妃娘娘和她未出世的孩子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直到院中来了个大嗓门的老嬷嬷,高声催促众人好好干活、别整天凑在一起聊些有的没的,宫女们才意犹未尽地作鸟兽散。 回到书房后,不用干活的江槿月越想越觉得奇怪。当年她根本就不在宫里,为何幻境里的人从未起疑,甚至表现得同她很相熟?也不知自己是占了谁的身份。 望着平安符上绣得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她忽然有些心酸。 从前,江家上下几乎无人真心待她好,偶尔的关心也多半有所企图。这些小宫女倒是不同,最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满眼都是真诚的笑意,反倒叫她无所适从。 江槿月幽幽地叹了口气,心道明明她们都是天性善良之人,却偏偏遭此灭顶之灾。可见好人多短命,祸害遗千年。 一阵脚步声自屋外响起,中断了她的思绪。沈长明阴沉着脸负手而入,见了她便开门见山道:“果然,挖也是白挖,乱红亭下根本没有桐木人。” 闻言,江槿月点点头,摊手道:“皇上还没下令搜宫呢,那个内奸若是过早埋下桐木人,万一被哪个爱挖坑玩泥巴的皇子发现,不就全完了?” “我小时候可不爱玩泥巴。”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沈长明反驳得飞快,只可惜他现下满身泥巴,这话实在没有说服力。他干脆不吭声了,站在一旁故作深沉。 “我不明白,瑶清殿上下与德妃娘娘一损俱损。谁会做这等出力不讨好的事呢?岂不是连自己的命都要赔进去吗?” 她所说的,沈长明也始终想不通。旁人背弃主子,多半是为了名利。可若是连命都没了,还要名利作甚? “总之,近来多留意着些就好。若是直到搜宫那日都无异动,那问题就出在搜宫的太监身上。”沈长明给自己斟了杯茶,想了想又道了句,“现下敌在明我在暗,你也不必担忧。” 沈长明这话说得乐观,但此处危机重重,实在不容小觑,谁也不知破局的关键,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江槿月放下墨块,拍拍手笑道:“比起一直提心吊胆地提防着,我倒有个别的想法,殿下要听听吗?” 对此,沈长明不置可否,只端着茶盏静静地望着她,就当是默许了。 一个孩子的脸上有这种深沉而严肃的神情,真的很奇怪,老气横秋的。江槿月不敢当面嘲笑他,只好故作正经地走到他身旁,压低声音提议道:“不如我们试试抓出真凶?这样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父皇派出那么多人尚且查不到一丁点头绪,只靠我们两个怕是难,更何况我还……”想起现在的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连玩泥巴都费劲,沈长明就满脸无奈,叹道,“更何况,凶手既能在宫中来去无痕,只怕不是普通人。”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我也这么认为,而且我大概猜到凶手是谁了。”江槿月示意他靠近些,四下看了看,不动声色道,“杀人者,应当是鬼。” 从她知晓巫蛊案之始末时,结合她这些日子以来的见闻,江槿月就觉得此事多半是丞相和皇后所为。今日又听宫女们说起淑妃娘娘的死状,她对此更坚信不疑。 能自由出入未央宫而不叫人察觉,甚至没有留下丝毫痕迹的凶手,除了那只丞相养的小鬼,又还能是谁呢? 那东西杀心深重,对丞相更是死心塌地,上回就险些把她活活掐死,丞相会派它去杀淑妃娘娘,也在情理之中。 好端端的,道士和钦天监为何会说宫中有蛊气呢?只怕也是得了丞相的授意,此事环环相扣,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阴谋。 她对自己的这一番推理十分满意,不想沈长明听完后丝毫不吃惊,只冷笑一声反问道:“还真是满脑子抓鬼。那既然凶手是鬼,我们要怎么抓它?” 江槿月摇摇头,搬出了一堆大道理来:“鬼魂也是听命于人的,正所谓‘夺其魁,以解其体’,咱们也该擒贼先擒王嘛。心里有鬼的人往往草木皆兵,只需要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将她的心理防线彻底击溃。” 想起她前些日子是怎么把江府闹得鸡犬不宁的,沈长明迟疑着问道:“你又想装鬼?” “对,看我不吓死她。”江槿月对此信心满满,毕竟装神弄鬼她很在行,更何况这招屡试不爽,实在好用。 夜幕降临,晚风猎猎。 入夜后,御花园中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宫人们多半来去匆匆,并无人注意到,一片漆黑的花丛中静静地蹲着个人。 江槿月悄悄探出头,眯起眼睛望着越来越近的人。陈皇后端坐于轿辇之上,宫女太监们提灯在侧,一行人于黑夜中徐徐而行。 来都来了,必须得给各位一个难忘的回忆。这么想着,江槿月便吸了吸鼻子,用力挤出两滴眼泪,躲在暗处低声啜泣了起来。 宫中闹鬼的传闻早已满天飞了,这样幽怨的哭声显得格外瘆人。一个抬轿的太监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在地,其余人呆立在了原地,陈皇后更是脸色煞白。 “什么人在哪里?”一个太监率先回过神来,嗓音尖细,听着恶狠狠的,只可惜语调慌乱,毫无气势可言。 “快些回宫!”这是陈皇后的声音,与江槿月记忆中从容不迫的镇定模样完全不同,话语中满是催促之意,显然是片刻都不想逗留了。 算来十五年前,陈皇后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年轻人,胆子那么小,还得再练练啊。 眼见着他们要走,江槿月趁热打铁,提高了些声音哭道:“呜呜呜……你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这就实在不能以“听错了”三个字敷衍了事了,很明显是冤魂索命。一众宫女太监倒抽一口凉气,后退两步,胆战心惊地望着声音的源头。 “究竟是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惊扰了皇后娘娘,你你……你有几条命啊?”可怜的太监强装镇定,咽了咽口水,声音抖得厉害。 江槿月心道还得是这位公公心大,倘若今日真是冤魂作祟,您还想把鬼拖去砍头啊? 一时间两方僵持不下,过了片刻,江槿月听到陈皇后怒吼道:“我说回宫!你耳朵聋了吗?没用的奴才!” 急了急了,她急了。 “是是是!娘娘息怒!”没眼力见的太监被莫名其妙吼了一通,被吓得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示意众人快走。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逃也似地溜之大吉,只剩江槿月一人在风中凌乱。 她本以为皇后一定会派宫人来探查情况,为此她还精心准备了一番说辞,甚至与沈长明约定,让他务必前来配合演戏。 谁知道,表面上老持稳重、波澜不惊的陈皇后竟然如此无用,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多说几个字,就把皇后娘娘给吓跑了。 “唉,到底是心里有鬼呀。说你胆子大吧,你实在不经吓。说你胆子小吧,但你敢杀人啊。”江槿月发自内心地感慨了两句,一时间又有些为难。 难得有机会在宫里装一次鬼,若是就这么打道回府也太过无趣了。更何况,不把事情闹大,要如何引人注目? 你们想将淑妃娘娘之死归咎于巫蛊之术?那我非要让所有人都偏信鬼神之说。 准备前来救场的沈长明从未觉得一刻钟如此漫长,他在御花园外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她实在胆大包天。 宫中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其余人都巴不得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被人抓住把柄,唯有她不同,非要反其道而行之。 好容易熬到了戌时三刻,他一刻都没敢停,迈着两条小短腿冲到了约定好的地方。 他一路上心急如焚,只恨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不中用,连跑起来都格外慢。可待他到了才发觉,这里静悄悄的,除了江槿月,一个人都没有。 小小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他左右看看,奇怪道:“今日皇后没往这里走吗?也罢,左右也不急于一时,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殿下!”一直不吭声的江槿月突然打岔道,回眸笑吟吟地望向他。 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姑娘,沈长明微微出神。她笑得明媚而天真,仿佛不论过去多少年,无论她的前半生有多不顺,她始终保持着善良的本性。 如此,当真难能可贵。 一时间,他心中感慨万千,可他还没来得及应声,就见“善良”的江槿月歪了歪头,一边向后倒去,一边小声催促道:“快喊人来!我今天非要吓死她不可!” “可我是真的不擅长装神弄鬼啊……”沈长明望着佯装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姑娘,无奈地扶额长叹,轻咳两声,扯着嗓子嚷嚷了起来,“来人啊!御花园闹鬼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夺其魁,以解其体。——出自三十六计 第十八计 擒贼擒王 【有奖问答】 问:人类的本质就是—— 答: 1.双标 2.装鬼 —— ps:感谢每一个收藏、撒花、默默看到这里的小可爱tvt,我一定会认真码字不辜负大家的qaq 感谢在2022-03-06 17:59:56~2022-03-07 20:3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第三日 瑶清殿前, 乱红亭中。 碗里的汤药早已凉了,悠悠散发着苦涩的气息。江槿月一手捂鼻,一手端碗, 心中百感交集。 现实中体弱多病也就罢了,怎地在幻境里都是风一吹就倒?如此不中用, 将来要如何与厉鬼殊死搏斗? 趁沈长明不在, 她正准备偷偷将药倒了,身后却有人脆生生地喊她的名字, 硬是打断了她手头的动作。 她回头一看,发觉又是冉语她们几个,这才松了口气。几个小宫女很快就围上来对她一通嘘寒问暖,一个个满脸担忧, 就是造型有些奇特。 一个手里捧着香炉, 一个怀里抱着扫帚,甚至还有个提着木盆的。 看来整个瑶清殿上下只有自己一个闲人, 大伙儿都挺忙的。 冉语握起了江槿月冰凉的手, 见她一脸憔悴、两眼无光,仿佛就剩一口气了,不由心疼道:“苦了你了, 槿月。早知你昨夜会撞鬼, 我该陪你去的。” “不妨事的,那个女鬼是吓人了些,不也没要我的性命吗?看来鬼魂也是讲原则的。”江槿月笑吟吟地答道,若无其事地吹了吹已经凉透了的汤药。 她说得轻描淡写的,围在她身边的小宫女们却面面相觑, 虽说有些害怕,但还是架不住好奇心, 一个个叽叽喳喳了起来。 “天啊,好端端的宫里怎么会闹鬼啊?” “这事儿都传开了!听说皇后娘娘也见到了!” “这月黑风高的,看到这种东西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槿月?难为你还笑得出来。” 江槿月只好收敛了笑容,佯装出面无表情的样子来。冉语眉关紧锁,小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那真的是女鬼吗?” “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你们呢?就连皇上都知道啦,谁敢骗皇上呢?”江槿月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又随口编了个奇形怪状的女鬼出来,把几人吓得七荤八素的。 一时间,宫女们汗毛倒立,总觉得四周阴风阵阵,好不瘆人。她们一面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女鬼的身份,一面感慨着得亏江槿月命大,二皇子殿下正好路过,否则她怕是要没命。 见她们越说越害怕,甚至有人连起夜都不敢去了,江槿月一时有些惭愧。事已至此,骗都骗了,她也只能骗到底了。 她抿了抿唇,佯装还没缓过劲来,不打算参与她们的讨论,又听得小宫女莲儿低声道:“听说皇后娘娘今儿一早病倒了!太医去了一波又一波,都说瞧不出来病因。” 这话头一开,几人又开始唉声叹气,都说近日宫里实在不太平,这怪事层出不穷的,也不知是招惹了什么冤魂邪祟。 嚯,陈皇后还真是不经吓,看来还有人比自己更不中用。江槿月实在没忍住,掩口笑了起来,意有所指道:“只怕皇后娘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心病难医,确实瞧不好。” 她这话说得直白,其余人又如何不知她的意思?淑妃新丧,宫里就闹鬼了,同一天皇后又病了,任谁都会对此有所怀疑。 地府在逃阎王 第24节 胆子最小的莲儿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嘘,这话可不敢瞎说。” “我想,也不止我一人这么说吧。说来说去,皇后娘娘若是坦坦荡荡的,又怕什么呢?”江槿月撇了撇嘴,众人若有所思,却不敢多言。 同样是见了鬼,小小的宫女尚且能谈笑风生,母仪天下、端庄持重的皇后却被吓破了胆,真是说不过去。 “依我看,还是得请个道士来作法才好!”冉语忧心忡忡,压低声音道,“司黎也跟我说呢,最近他当差时总能听到怪声。” “司黎是谁?”江槿月疑惑地歪了歪头,插嘴问道。 这话一出,一众宫女们齐齐地看向她,眼中担忧更甚。莲儿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大惊小怪道:“哎哟,槿月真是被鬼吓糊涂了!司黎侍卫是冉语姐姐的竹马啊,你忘了?” “你这丫头!少拿我取笑!”冉语有些语无伦次,作势就要打她。 莲儿堪堪躲过,嘴上不依不饶道:“我哪有拿你取笑?我可看到了,你做的平安符,他日日都挂在腰间呢!姐妹们,这就叫情深义重!” “再过些年,等你们出宫成婚了,可得请我们吃酒去!”另一个小宫女将怀里的扫帚一搁,也笑着打趣道。 冉语又羞又气,一时间几人嘻嘻哈哈地打作一团,气氛也轻松了许多。江槿月被她们几人逗笑了,才笑着摇了摇头,又想起冉语并未活到出宫那一日,也不知司黎会有多难过。 她本该与心爱之人携手一生的,只可惜,才至豆蔻年华,就这样葬送在了吃人的宫里。 想到这里,江槿月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又不想太煞风景,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这里待得越久,身边的人就愈发真实,她已经无法只将她们当做鬼魂了。 明明她们也曾那么鲜活地存在过…… 沈长明一到前院,就发现小小的乱红亭被她们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一个个的本来笑得正欢,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再没人敢吭声了。 显然是躲懒偷闲被主子发现了,个个都心虚得很。 他本就没打算罚她们,只上前对江槿月道了句:“我要出去一趟,你记得服药。” 他只撂下这么一句话,转身就要走。看他一脸郑重,江槿月一时有些心慌,连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闻言,沈长明回头冲她笑了笑,答道:“我去找国师。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说罢,他便再不回头了,尽量迈大了步子越走越远,只剩下一众神情诡异的小宫女们。 直到他走没影了,冉语还是不放心,又伸长脖子看了看才奇怪道:“你们觉不觉得二皇子殿下最近有些古怪?” “只是有些古怪?简直怪到家了!从前殿下读书的时候,是根本不让人进书房半步的!”说着说着,莲儿就看向了江槿月,啧啧称奇。 江槿月心道这也很正常,在幻境中分头行事岂不是自寻死路吗?他只不过是图个心安罢了。 “我没看错吧?殿下他方才是不是笑了?真是怪事,我还当他就会那一个表情呢。”璇玑插话道,满脸震惊。 “你们别这么说,虽说殿下性子是冷淡了些,他也不苛待咱们啊。”冉语微微笑了笑,这还是几人之中唯一一个替他说话的。 看来他给别人的印象还真是挺差的,怪不得老有人说他性子古怪。江槿月不由泛起了嘀咕,心说沈长明其实挺爱笑的,只是大部分时候都皮笑肉不笑罢了。 莲儿拍了拍她的肩膀,满脸期待地问道:“槿月啊,你快说说殿下这是怎么了?怎就突然转了性了?” 看着满眼放光的众人,江槿月略一思索,犹豫着答道:“呃,我想大约是他想报恩吧。” 自沈长明走后,她始终惴惴难安。虽不知这种担忧从何而起,思来想去,她还是把药碗一搁,急急忙忙地起身道了句:“我出去一趟,你们先聊。” 只可惜,不过耽搁了这么会儿工夫,她已经看不到沈长明的影子了。 腿是挺短的,走得还挺快。 望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江槿月一时没了主意,宫里那么大,她又不知他会去哪里找国师,只能毫无头绪地走着。 许多宫人迎面而来,又与她擦肩而过,每走一步,她心中的不安就更浓了几分。 “当年宫中大乱时,国师在哪里?此人真的可靠吗?倘若国师也有异心,他一个人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吗?”她一面小声嘀咕着,一面在人群中穿行,直至瞧见桥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一身道袍,满头白发,瞧着仙风道骨的,只可惜脸上挂着令人作呕的伪善笑容。 “戚正?”江槿月打量了他一番,心道还真是没冤枉他,当年的巫蛊之祸果然也有他一份功劳。合着他是一件人事都不干?就这还自称世外高人,真是笑死人。 此刻不宜多生事端,江槿月扭过头,正打算绕路而行,戚正却似乎察觉到了她,猛地抬头看了过来,那双细长的眼眸里难得有了几分讶异。 不过片刻,他就已经走到她身后,奇怪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他这么问,江槿月不由一怔,幻境中的戚正竟认得十五年后的自己?还是说,他只是将她错认成了旁人? 不论如何,她都不愿与其多废话,索性把他的话当做耳旁风,转身就要走,又听得他嗤笑一声,温声道:“尊主,别急着走啊。” 尊主?这个称呼,她仿佛在哪里听见过。见戚正没完没了的,江槿月停下脚步,回头答道:“这位道长,你认错人了。” “是这样吗?”戚正淡然一笑,只将话锋一转道,“尊主,你还记得星君是怎么死的吗?” 他说得很慢,目光中满是怀疑与探究。江槿月皱起眉头,佯装听不懂,甚至好心劝道:“还请道长管好自己的嘴,大白天的说什么死啊活的,也不嫌晦气?” 说是这么说,可想起那个重伤垂死的身影,她的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 他是那位星君大人吗?神明也会受这样重的伤,也会死吗? 戚正微微一笑,语气淡淡:“你注定要生生世世看着他死在你面前。这是无法摆脱的诅咒,是你要付出的代价,也是你的命。” 诅咒?代价?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幻境里,戚正还真永远是一副讨人嫌的样子,嘴巴里没有一句好话。 江槿月张了张口,还未及说上什么,就听到一个孩子沉声道:“这么喜欢算命?那你有没有算过,今天你会不会挨板子?” 听到这个声音,两个人同时转过脸望去,沈长明负手而立,冲戚正笑了笑,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还挺天真可爱的。 如果他没有张口就说要打人家板子的话,可能看起来会更真诚些吧。 戚正哑然失笑,不紧不慢地笑道:“二皇子殿下年纪是小,脾气还挺大的,我只是……”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 一贯不落俗套的沈长明根本懒得听他鬼扯,只把手一抬,高声道:“来人!” 他话音刚落,江槿月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远远地还能看到几个宫人正快步朝他们赶来。见状,戚正也不跟他笑了,只冲着二人略一颔首便转身走了。 到底是在宫里,任他戚道长是什么高人,还是得守宫里的规矩。江槿月疲惫地低下了头,心道这位戚道长还真是执着,走到哪里都要给她添堵。 “让你在宫里等我,你偏不听。碰上这么个疯子,你就开心了?”沈长明来得晚,并不知道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这会儿还有兴致跟她开玩笑。 只可惜,一贯话多的江槿月始终兴致缺缺,一声不吭地立在原地。见她没什么反应,沈长明只好从怀里摸出个腰牌递给她,神色认真地说道:“这是我向国师讨来的,你这就拿着腰牌出宫吧。” 听他这么说,江槿月终于回了回神,问道:“出宫?你要我出宫做什么?”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可以阻止巫蛊之乱,可之后的事谁也预料不到。你且放心,其余人交给我,你出去避一避。”沈长明答道,一边说着一边将腰牌往她手里塞。 他目光恳切,确是一心为她着想。望着那块小小的玉腰牌,江槿月却觉得好笑,阴沉着脸反问道:“我的去留与你何干?” 在他面前,她几乎从未这样咄咄逼人。沈长明全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情急,说话也不自觉地快了许多:“现在是逞能的时候吗?一旦宫中生出什么变故,我现在护不住你的命。” “如今胜负未分、诸事未定,我才不走。再说了,难道我要永远让别人替我冲锋陷阵,甚至替我去死吗?”江槿月答得很坚定,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丝毫不给他反驳的余地。 她虽然不懂戚正为何非要与自己过不去,但他既然要不死不休,还要牵扯上旁人的性命,那她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沈长明终于明白过来了,语气也冷了下来:“那个道士到底是什么人?他跟你说了什么?” “这不重要,他休想称心如意。还有你!你也别想赶我走!”江槿月说罢却仍觉得不解气,硬是把他手里的腰牌抢了过来,一抬手就扔进了池塘里,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冷哼一声转身回宫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国师:你们吵架归吵架,扔我的腰牌干什么?? ps:这个幻境就是拿来给傲娇星君和沙雕阎王刷好感度的,明日男主高帅ww,再撒两天糖就要结束幻境回到现实中啦ww 感谢在2022-03-07 20:34:51~2022-03-08 20:3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9瓶;makoto_ 5瓶;让我康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第四日 八月十三, 清晨时分。 瑶芳宫正门外,江槿月睡眼惺忪,站在人群中强打精神望着趾高气昂的老太监。趁人不备, 她偷偷低头打了个哈欠,心道一大清早就来闹腾, 是铁了心不让人睡觉? 老太监是太监总管彭洺, 自诩为皇上眼前的红人,目中无人惯了, 尖着嗓子阴阳怪气道:“德妃娘娘,奴才奉皇上圣旨前来搜宫,还请娘娘勿怪。” 他都不必开口,只往那儿一站, 就能将“狐假虎威”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江槿月抬眼打量着前来搜宫的太监们, 既然瑶清宫里没有内奸,那这几人中定然有个包藏祸心的。 她左看看右看看, 还是觉得这个拿根鸡毛当令箭的彭公公最可疑。 他是皇上身边的人, 又是奉旨行事,德妃没多想,只点点头默许了。彭洺心中窃喜, 脸上保持着浅浅笑容, 微微倾身道了句“多谢德妃娘娘”,作势就要带人往里进。 谁知,他还没走上两步,就被一直默不作声的沈长明拦住了去路。 见他一脸疑惑,沈长明仰面望着他, 笑吟吟道:“慢着。搜宫可以,但闲杂人等若要入我瑶芳宫, 须得先搜身。” “什么?”彭公公的脸色变了变,顿了顿道,“二皇子殿下,宫里何时有了这样的规矩?奴才从未听说过。” “哦,彭公公有所不知,这正是我今日新定下的规矩。现下说与你听,也不算太晚。”沈长明平心静气地讲起了歪理,说罢笑了笑,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这……德妃娘娘?您就任由殿下胡来吗?要是皇上知晓此事,没准是要责怪殿下的。”彭公公擦了擦额头的汗,寄希望于一贯温和好说话的德妃。 可哪怕沈长明这么不讲道理,德妃也只是笑道:“彭公公也知道,长明素来是个倔脾气。他脾气上来了,本宫也劝不住啊。” 她这么一说,沈长明就更心安理得了,气定神闲地往那儿一站,笑眯眯地望着彭公公。后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怔了半晌才质问道:“如此,德妃娘娘是存心为难,不让我等搜宫了?” 江槿月上前一步,对德妃一福身,又对彭洺笑道:“这位公公倒打一耙的本事不赖。您如此心虚,可是身上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比如……桐木人?” 一听这话,彭公公的脸色就更差了,对着她一通乱指,急道:“你这妮子怎么说话的?主子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怎地一点都不守规矩,实在该打!” “彭公公是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吗?她是我的人,轮得到你一个奴才来教训她?”沈长明冷着脸说罢,见彭洺不吭声了,又冷笑道,“你还要搜宫吗?不搜宫就快滚,别在这里碍眼。” 在这之前,“红人”彭公公从未想过奉旨搜宫竟能那么难。一个黄口小儿叫他滚,对他不敬的死丫头还在旁边笑,其余宫女太监也是斜眼看他,一个二个的都没把他放眼里。 今日之事绝不能办砸了,彭公公强颜欢笑,正打算将皇上搬出来说事,就见江槿月脸色一变,惊叫了一声指着他的胸口,惊道:“大家快看!桐木人露出来啦!” 她始终坚信,对付心里有鬼的人,往往只需要轻轻推他一把,就能让他露出马脚。 一听她这么说,彭公公哪里还记得要说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伸手去挡,却摸了个空。 可怜彭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脸色登时煞白,偏生那个招人烦的小宫女还满脸嘲讽地笑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 “你!哪里有什么桐木人?小丫头尽知道胡说八道!”彭公公敢怒不敢言,只得强装镇定。 他还想再多狡辩几句,沈长明已经没了耐心,皮笑肉不笑地一抬手,懒洋洋道:“来人,把他拿下。” 这下可好,十五个太监耀武扬威地来了,又整整齐齐地被扣下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地府在逃阎王 第25节 在众目睽睽之下,瑶清殿的小太监从彭洺怀里搜出个桐木人来,上头还写有淑妃的生辰八字。如此,人证物证俱在,彭公公哪怕生了一万张嘴巴也没法抵赖。 一时间,众人窃窃私语,全然不顾彭洺惨白的脸色。一贯记仇的江槿月笑了笑,学着他的腔调说道:“你竟敢在宫里行巫蛊,还妄想嫁祸娘娘?如此大逆不道,实在该杀。” “杀了也算便宜他了,依我看,还是剐了吧。”沈长明笑着附和了一句。 江槿月垂眸思索片刻,慢悠悠道:“那场面太血腥了,不好看。不如还是绞了吧?” 二人就这么当着彭洺的面讨论起了他的死法来,就差没把各种刑罚都说上一遍了。 太监总管借搜宫之名妄图嫁祸德妃,此事非同小可,很快就传遍了东西六宫。就连日理万机的皇上也放下了朝政和折子,心急火燎地来了瑶清宫。 沈长明跟着皇上入殿去了,一众宫女留在殿外你看我、我看你,江槿月垂头打起了瞌睡,心道卧床不起的皇后娘娘若是听闻此事,病情又该加重了。 害人终害己,天道好轮回。 想起方才那一幕,几个小宫女后怕万分,个个都道幸亏二皇子殿下机敏,要是被彭洺蒙混过关,哪里还说得清?到时候只怕所有人都得掉脑袋。 “彭洺这厮平日里人模狗样的,没想到是这种狗东西!我呸!”莲儿愤愤不平地啐了一口。 “他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我看,他是受人指使的呢!”璇玑语气轻蔑,意有所指。 众人心中都有了考量,一个个唉声叹气了起来。后宫之事当真复杂,明面上姐妹相称,背地里却要人性命。 几人吵吵嚷嚷个没完,素来话最多的冉语却始终一言不发。江槿月注意到了她的异样,小声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你脸色好差。” “我没事,只是昨夜做了个很奇怪的噩梦,没歇息好罢了。”冉语摆摆手道,有气无力地笑了笑。 “噩梦?”江槿月总觉得对方精神不振,看起来竟像是沉疴缠身。 “嗯,我记得梦里很黑,到处都是鬼。我一直在原地打转,后来司黎就来了。哦对了!我还梦到你了!我塞了一块令牌给你!”冉语转身拉着江槿月的手,心有余悸地讲述着她的怪梦,却没注意到对方的脸色越来越差。 殿内,皇帝已听德妃将今日之事言明,他震惊之余,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静静立在一旁的沈长明想了想,开口道:“彭公公是父皇的亲信,他今日敢嫁祸我母妃,来日是打算对父皇不利吗?背后指使他的人用心险恶,或许连淑妃娘娘之死,也是她所为。” 这几日宫中乌烟瘴气,闹鬼的传闻压都压不住,皇帝本就心力交瘁,又对皇后有所怀疑。此刻听沈长明这么一说,便蹙眉沉思了起来。 见他不吭声,仗着年纪小,沈长明又一本正经道:“假如今日真被他们得逞,若他日真相大白,岂非让世人耻笑?他们如此行事,置您的脸面于何地?又置您的江山社稷于何地?” 德妃闻言微怔,越听越觉得不妥,正要出声打断他的话,皇帝却一脸严肃地道了句:“你让他说。” 沈长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继续说道:“儿臣读书不多,也知前朝大局与后宫息息相关。此人费尽心思除去淑妃,今日又想害我母妃,只怕不止后宫争斗这般简单。” “儿臣昨日见过国师,连他都没有察觉所谓蛊气。钦天监的监正、来路不明的道士,又是受了何人指使?若是放任他胡作非为,难保他将来不会祸乱朝纲。”沈长明说罢,恭恭敬敬地拱手笑道,“儿臣年岁尚小,胡言乱语几句,父皇不要怪罪。” 毕竟他现在只有五岁罢了,谁会和他计较呢?这还是沈长明入幻境后,第一次觉得当个孩子也不错,还是有诸多便利的。 听他一股脑儿地说完了这些,皇帝脸上非但没有愠色,还欣慰地哈哈笑道:“父皇果然没有看错你,长明日后定能为父皇分忧。你放心吧,父皇心中有数,自然不会把江山拱手于人。” 心中有数?沈长明觉得有些好笑。这么多年来,自己这位父皇何曾做到“心中有数”?不过是有眼无珠,还自以为清醒罢了。 见母妃欲言又止,沈长明便知他们二人还有话要说,跪下行了个礼便起身告退了。这几日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可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倘若当年的他也能警觉一些,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是不是就能救下那些枉死之人? 这么多年来,每每从噩梦中醒来,他总是悔恨交加。他恨自己无用,也恨一切无法重来。 如今在这个离奇的幻境里,他终于试着改变了既定的结局。 可这始终只是个幻境罢了。往事早已成空,他依然什么也做不了。 他正暗自伤神,却听得身后传来了母妃的声音:“长明前些日子滑了一跤,还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抹眼泪呢。也不知是不是磕坏脑袋了,这些日子说起话来奇奇怪怪的。” 耳朵一贯很好使的沈长明:“……” 步至殿外,沈长明见江槿月与几个宫女站在一处。她的脸色本就不好看,一见他来了,更是拉下脸转身就走,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方才还出口成章的沈长明:“……” 入夜后,沈长明坐在书案前,江槿月被迫随侍在侧。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一个一声不吭地埋头研墨,另一个一边看书一边悄悄观察着对方的神色。 午后,他曾虚心向母妃讨教过,若是惹人生气了要如何挽救。德妃娘娘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便笑着答道:“有什么就说什么,真诚即可。” 见江槿月这会儿心情尚可,沈长明在心里默念着“真诚”二字,字斟酌句道:“对不起,我不应该自作主张。” 他是好声好气地说话,江槿月连头也懒得抬,淡淡道:“您是皇子,没必要纡尊降贵与我道歉,我可不配。” 他自知理亏,只好放下书赔笑道:“槿月,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可我只是……” “闭嘴。”江槿月斜了他一眼,答得言简意赅,真是一个字都不愿意跟他多说。 已经一整天了,她真就还没消气。沈长明叹了口气,十分真诚地发问道:“你能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生气吗?” “你都不知道为什么,还跟我说什么对不起?”江槿月抬起头,越看他这副装无辜的样子越生气,索性把砚台一搁,抓起墨块往他脸上甩了甩。 被莫名其妙甩了一脸墨汁,沈长明愣了愣,抬手抹了把脸,望着掌心的墨痕,哭笑不得道:“你就是这么替我分忧的?” 分忧?江槿月对此不屑一顾,她现在宁肯去洗衣服、擦桌子,也不想费心和一头驴交流。 思来想去,念着那点儿患难之交的她终是叹了口气,认真道:“希望你以后不要替我做决定,也不要说什么护着我。哪怕你想报恩,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我可是天煞孤星,万一害你倒了大霉多不好。” 这一整天,戚正那两句恶毒的诅咒始终在她心中徘徊不去。 注定看着沈长明死在自己面前?这是她的命?她可从不信命。江槿月已有了决定,一旦顺利离开幻境,定要找缚梦问明前世之事。 若是缚梦不说,她就把他掰折了拿去烧炭,看它还敢不敢满口“天机不可泄露”。 “报恩?若只想报恩,我倒是能省心不少。”沈长明摇头笑了笑,目光灼灼地一字一顿道,“我说过我要守着你的,别说是倒霉了,就是要我再下一次地狱,我都甘之如饴。” 人家戚正都只是咒他死,他自己反倒张口就是下地狱,还真是完全不怕祸从口出。江槿月半晌没有作答,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认真道:“我可不会让你下地狱,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 作者有话要说: 缚梦:你不要过来啊! 怀王殿下放狠话发展进程:砍了、乱棍打死、剐了、? 感谢在2022-03-08 20:31:12~2022-03-09 11:4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第五日 今儿一早, 瑶清宫里又出了桩新鲜事:从前天刚亮就在院中练剑的二皇子殿下,今日一反常态,他不练剑, 改下棋了。 石亭内,江槿月和沈长明神色平静地面对面坐着, 一人执黑, 一人执白,认认真真地对弈了起来。 “在幻境中急也无用, 不如下棋修身养性,权当打发时间吧。”沈长明如是说道。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只是两个人坐在这儿对弈了两局,江槿月愣是一局都没赢, 说出去也不知道脸往哪儿搁。 更糟糕的是, 人家已经让她三子了,这第三局还是毫无赢面。她捏着一枚黑子, 犹豫再三, 只觉得怎么下都不对,只好认命似的摇摇头,随便落下一子后便幽幽地盯着对方看。 难得看她吃瘪, 沈长明哈哈大笑了起来, 一边将棋子收回棋罐,一边笑道:“江姑娘,承让了。待我们离开,你可得信守承诺,日日都得戴着我送你的玉簪, 少一日都不行。” 不费吹灰之力就连赢三局,他心情自然好得很。那么大个人了, 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真是岂有此理。江槿月瞥了他一眼,将一枚黑子攥在手心,岔开了话题:“我听说皇后娘娘病得更重了?” 说起正事,沈长明很快收起笑意,“嗯”了一声,不咸不淡道:“真病也好,假病也罢,左右与我们无关。只是,明日中秋宴上没了她,也算清净。” 听他这么说,江槿月才后知后觉,明日就是中秋了。原是个好日子,可惜宫中乱象频生,谁还有心思过节? 至于皇后,她本就害怕淑妃来索命,这会儿又得担心彭公公受不住刑把她给供出去。可真是坏事成双、雪上加霜,只怕是饭都吃不下了,哪里还会去什么中秋宴呢? 彭洺这厮瞧着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只怕离招供不远了。想到这里,她垂下视线,又问道:“不知钦天监的人和那个造谣生事的道士要如何处置?” “父皇自然不会轻饶他们。可惜那个道士早已闻风而逃,只好拿引荐他入宫的人开刀了。”沈长明笑眯眯的,这话说得意味深长。 说起谁会向皇上引荐戚正,江槿月心有所感,抬头问道:“那个人该不会是……” 她话都没说完,沈长明就点点头,微微笑道:“对,就是江乘清。” 果真如此,他和戚正还真是一路货色,都不干人事。江槿月由衷地感慨道:“唉,我确实与江乘清命中相克,连在幻境里都能害他倒大霉。” 虽然她本无此意,最多算误打误撞,但想来江乘清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看来我把你接到王府,对江大人而言也是好事了?这就叫‘祸水东引’。”沈长明一本正经道,仿佛对这个词很满意。 “……不会说话就把嘴巴闭上。”江槿月忍无可忍,起身朝外走去。 修身养性?和他说话都能气死人,倒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二人一路行至清鲤池畔,站在岸边俯首观鱼。秋风萧瑟,折花而落,惊得湖水荡漾。 江槿月静静望着池中涟漪,沈长明见她不吱声,便笑问道:“你怎么心事重重的?不如与我聊聊,我也好开解开解你。” 水面恢复平静,如一潭死水。江槿月叹道:“我只是觉得这个幻境看起来风平浪静的,实际上却暗流涌动。我们是不是也会忘却过往,永远留在这里?” “当然不会。”沈长明答得不假思索,想了想又笑着解释道,“书上说,这种幻境之所以是上好的囚笼,只因为魂魄会在重复的死亡中忘却自我。我们可不会死,谈何遗忘?” “若只为禁锢魂魄,他大可以用符咒或是别的法器,又何必这样麻烦?”江槿月满脸疑惑。她这才发觉自己对鬼魂所知甚少,甚至还没一个不信鬼神的王爷了解得多。 望着她的眼眸,沈长明正色道:“唯有忘却生前事的鬼魂方能为人所用。这样的鬼往往嗜杀成性,对主人唯命是从。作为兵器,他们不该有一丝一毫杂念,也不必记得自己是谁。” 兵器?哪怕是冤魂厉鬼,曾也是活生生的人,如此行事当真缺德。江槿月作思索状,半晌才叹了口气。 见她又不作声了,沈长明正要宽慰她几句,就见她转过脸来奇怪道:“你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这些的?改日能借我看看吗?” “我不记得了。待我回去找找,好吗?”沈长明只好搪塞过去。见面前的姑娘脸上有几分遗憾,他几次想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 以她的脾气,若是知晓他一直对她有所隐瞒,还不知道会多生气。沈长明目光黯淡,随手将一块小石子抛进池中,摇了摇头。 江槿月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想了想又问道:“丞相他费尽心思豢养鬼怪,野心应当也不止于杀一个淑妃。他该不会想造反吧?” 一时间,她想起缚梦说过的话,倘若丞相手中真有成百上千的鬼魂,情况可就不妙了。也不知几个禁卫军加起来才能打过一只厉鬼? 她这话题转移得太快,沈长明愣了愣才哑然失笑道:“眼下说这些为时尚早。如今他陈家如日中天,何须造反?再者,若太子继承大统,朝政大权不是尽归丞相之手吗?又何须造反?” “太子殿下?凭他的才干,当皇帝?我看够呛。”江槿月很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好好的太子,长了个脑子却不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只知道拉帮结派、勾结党羽,实在不是明君的料子。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二弟怎么在这里?” 二弟?听到这个称呼,江槿月不由悚然,看来真是不能背后说人坏话,她才嘀咕了一句,人家就找上门来了。 二人齐齐地转过身,见身后站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长得人模人样的。 十五年前,他应当还没被封为太子,只能称之为大皇子。江槿月一贯不待见他,只冲他福了福身,就低头不吭声了。 地府在逃阎王 第26节 岂止是她,沈长明也不想搭理这位兄长。难得两个人能好好地说会话,偏偏有人不长眼,非要来煞风景。 人家来都来了,他也不能不给面子,只能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问道:“皇兄有事吗?” “你先退下吧。”大皇子有意无意地看了江槿月一眼。 沈长明还没开口,江槿月就如释重负地连连点头,对沈长明道了句“那我先走了”。说罢,她抬脚就溜,走得要多快就有多快,拐了个弯就没了踪影。 看她这架势,还是那副不想和太子扯上关系的老样子。沈长明的嘴角抽了抽,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大皇子却面色不善,开口就道:“我听说父皇对你赞赏有加,说你聪慧过人。” 望着眼前的稚子,大皇子越想越不痛快。自这个弟弟出生以来,就总有人拿他们做比较。 弟弟天赋过人,自己反倒逊色太多。大皇子攥紧了拳头,沈长明现下距清鲤池不过一步之遥,他还那么小,也不通水性,只要轻轻一推…… 这么一想,大皇子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殊不知,他眼底复杂的情绪被沈长明看了个清清楚楚。 喜怒形于色,还真是个十足的蠢货。沈长明只当没看见,不动声色道:“父皇也时常在我面前夸奖皇兄,叮嘱我多向皇兄学习。” 大皇子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上前一步瓮声瓮气道:“母后病了几日总不见好。你得了空也该来凤仪宫看看。” 沈长明瞥了他一眼,笑眯眯地答曰:“并非是我有意不去,只是不巧,这两日我也病了。这样吧,我再静养两日,就去拜见母后。” 闻言,大皇子满腹狐疑地看着自己面色红润、精神甚好的二弟,实在没看出来他哪里有病。但对方笑得颇为真诚,他一时也挑不出错处。 一阵微风吹过,沈长明望向大皇子身后,忽地一笑,悠悠道:“我听说母后是被御花园中的厉鬼吓着了?皇兄英名盖世,定要活捉女鬼,替母后分忧。” 这会儿,大皇子哪还有心思惦记鬼?他有意无意地又靠近了些,拍了拍沈长明的肩膀,不以为然道:“二弟到底还是孩子,竟信鬼神之说?要我说,那个所谓的女鬼……” 说话间,他目光中的杀意一闪而过,正要抬手将面前的孩子推下池塘,就见沈长明嘴角泛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似是在笑,又似早已看穿自己卑劣的想法。 大皇子心思一乱,一时进退两难。正当此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凉飕飕地来了一句:“是不是我这样的女鬼呀?” 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左肩,阴冷的气息悄悄钻入了他的脖颈。 这变故突如其来,大皇子被吓得一蹦三尺高,口中发出了惊恐的怪叫声。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身后的鬼是什么模样,脚下一滑,打了个转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池塘里。 看起来大皇子也只有嘴皮子厉害,实际上和他母后一个样,胆子小的很。 江槿月夸张地叹了口气,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笑嘻嘻道:“我可没碰着他,但愿他别赖到我头上。殿下,咱们要去救人吗?” “你放心吧,他会水的。”沈长明漫不经心地答道,望着在水中扑腾的大皇子,他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在二人的注视下,大皇子狼狈不堪地游上了岸,面色不虞地盯着江槿月,终是没忍住,恶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还冲她扬起了手。 江槿月后退一步,站到沈长明身后,笑眯眯道:“今日天气虽好,大皇子也不该在御花园中戏水,被人看到了多不好啊。” 她竟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嘲讽自己,大皇子登时怒了,哑着嗓子质问道:“你!德妃娘娘宫里的丫头就是这般模样?疯疯癫癫的,成何体统?” 说话间,大皇子越想越气,只想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拉去挨板子。 可沈长明始终稳稳地站在她身前,还很认真地答道:“怎会呢?她是世间一等一的机灵姑娘,多可爱啊。” “英雄所见略同,殿下果真慧眼识珠。”江槿月“厚颜无耻”地自夸了一句,横竖有人给她撑腰,她底气十足。 大皇子活了十几年,从未见过这么能一唱一和的人,又不能随意责罚人家的宫女。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猛地拂袖背过身去,恨恨道:“我这就回去将此事告诉母后!哼!” 这说起话来都带哭腔了,大皇子还真是被气得不轻。明明是他先动了害人的心思,反倒还委屈上了,真没天理。江槿月看也不看他,冷哼了一声。 “恭送皇兄。”沈长明笑眯眯地拱了拱手,又瞥了江槿月一眼,见她一言不发地低垂着头,仿佛有心事。 直到江槿月双唇微张,小声嘀咕了起来:“我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还想把我支开?做梦!不知道勤能补拙,尽知道嫉妒自己兄弟?不好好学文习武,只知道动歪脑筋。倘若这种人登基为帝,只怕咱们大凉就要折在这一代了。” 她一个人喋喋不休了许久,甚至没一句重样的。沈长明不由汗颜,心道虽说人家不地道,但江槿月还真是很记仇。 他不敢将心里话说出来,生怕又惹她不高兴,只能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说多错多,还是少说为妙。 江槿月说痛快了,见他神色古怪,不由蹙眉道:“你也是,他现在可比你高了一个头还不止呢,你也该防着他点。” 见她一本正经地怕自己被淹死,沈长明忍不住笑了,无奈道:“你是关心则乱了。别怕,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自己还在这替他鸣不平,人家倒是笑得挺开心。江槿月一时有些发蒙,下意识地反问道:“关心则乱?你没看到他方才那个样子吗?” “是吗?可我也会水啊。你怕什么?”沈长明冲她扬起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慢条斯理道,“别担心,我可不会让你守寡。” 这种话从一个孩子嘴巴里说出来,要多诡异就多诡异。 “……莫名其妙。”江槿月沉默良久才挤出来四个字,见对方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她只得故作潇洒地背过身去,逃之夭夭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明的恋爱小课堂: 1.下棋不能让着对方,要尊重对手。 2.祸水东引jpg. 3.惊天动地的情话之“不会让你守寡”。 判官:……你们怎么看? 城隍:没救了,枉费我一番好心。 黑无常:笑死。 白无常:这话说得不对,咱们应该是笑活。 感谢在2022-03-09 11:45:29~2022-03-10 11:57: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今天甜不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809429 5瓶;今天甜不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第六日 今夕中秋, 一轮满月平分秋色,宫中披红挂彩,总算冲淡了笼罩整座皇宫的愁云惨雾。 八月十五, 正是人间好时节。江槿月与一众小宫女坐在阶前,她们几个不必去中秋宴, 主子也不在宫中, 一时无所事事,索性一道赏月闲聊, 也算是“阖家团圆”。 几人原是图个热闹,谁知越说越愁,一个个都长吁短叹了起来,一会儿说“想家”, 一会儿又说“宫里无趣得紧”。 据莲儿所说, 这就叫触景生情。 “我好想我爹,我都好些年没见他了。”莲儿眼泪汪汪地感叹道, 挽着江槿月的手说她爹做的枣泥糕堪称一绝, 若有机会定要带来给她尝尝。 见莲儿心情不佳,江槿月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以示安慰, 毕竟她实在不懂什么叫父女情深, 无法感同身受。 莲儿的话语带有极强的感染力,璇玑也长叹一声,泪光盈盈道:“我也想我小妹。我入宫时,她还那么小,只知道拉着我咿咿呀呀地哭。唉, 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江槿月心道,其实我也不太懂姐妹情深, 而且我的妹妹真的很爱笑,从未见她哭过。 这么一想,她忽然发觉自己才是最该叹气的人,大过节的连个能记挂的人都没有。 冉语始终低垂着头,还是那般心事重重的模样,一声不吭,满目哀愁。莲儿见她魂不守舍的,便劝道:“冉语,要不然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吧?你总这么拖着不是个事儿。” 此话一出,众人均点头称是,冉语却十分固执地拒绝道:“我只是一直做噩梦,请太医来也没用。” 江槿月端量了她一番,神情严肃地问道:“还是你上回说的那个梦吗?” “不全是。我还梦见司黎被很多鬼拖走,他一直在催我快跑。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冉语一脸落寞,望着众人担忧的目光,哽咽道,“我竟觉得这不是梦。我是不是疯了?” 在梦中一次又一次看着心爱之人死在自己面前,可她却无能为力,或许才是她痛苦的根源。江槿月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她几乎可以肯定,冉语就是将九幽令给她的小宫女。 她不明白的是,为何只有冉语会做噩梦?为何其余人都无异样?难道她梦到的那些,真的是她和司黎的过往? 她记得沈长明说过,魂魄会在幻境中忘却自我,所以冉语是个例外? 前些日子她满心都是巫蛊祸,直至今日才想起九幽令来,越想越觉得古怪。 那两个宫女是如何逃脱幻境的?虽说那块九幽令是赝品,但冉语既将它交给自己,总有其理由。 可惜,现下问也无用,冉语的记忆支离破碎,只怕她也说不明白。只能等离开幻境,再试试招魂了。 江槿月抬眸遥望素月,那滴血泪隐匿于清辉之中,相伴在侧、如影随形。 自九幽令现世,她先是挨了王芷兰一剑,又被这玩意儿稀里糊涂地拖进了幻境,就没一件顺心事。 相较于缚梦,她现在还是更想将九幽令掰成两截。地府的珍宝?一个害人不浅,一个只会装死,没一个好东西。 “你就别瞎想啦,司黎不是好好的吗?当然只是梦了。”璇玑温声劝道。 “是啊,世上哪里来的鬼?”莲儿说罢,见众人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想了想又笑道,“皇上已经请道士来做过法事,又把淑妃娘娘葬入皇陵了。再怎么说,今后也该是太平日子了吧?” 皇上就这么把淑妃娘娘葬了?也不再查查她的真实死因吗?江槿月心想,看来此事真要不了了之。 巫蛊也好,鬼魂也罢,皇上从未给过淑妃娘娘一个交代,只是草草结案罢了。 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最是无情帝王家。 “唉,淑妃娘娘她……”江槿月刚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就听得一阵脚步声自院墙外响起,朝着正门的方向而去。 这个时辰,想来是德妃娘娘他们回来了,宫女们赶忙起身迎了上去。 无人察觉到,正殿旁的角落中,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抬起脸来,死死地盯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满脸哀怨。 不多时,德妃和沈长明携一众宫女太监们有说有笑地踏入前院,仿佛有什么大喜事似的,个个欢天喜地的。德妃眉开眼笑,一边走着一边打趣道:“长明方才许的愿望真是出人意料,也是有趣。” 德妃娘娘这么一说,她身后的两个太监不由偷偷发笑,沈长明却不以为然地答道:“只是胡诌的,做不得数。” 想来是沈长明在中秋宴上又说了什么惊人的话,倒也符合他的性子。江槿月并未多想,莲儿大大咧咧地问道:“殿下许了什么有趣的愿望?” 闻言,德妃神秘一笑,正要作答,沈长明有意无意地看了江槿月一眼,沉声道:“母妃,儿臣先回书房温习功课。” “好孩子,记得早些歇息。槿月,你也看着他点,莫要叫他看坏了眼睛。”德妃转过脸来叮嘱道。 “是。”江槿月点点头,应得飞快,心道其实这几日他就没认真看过书,哪里能把眼睛看坏呢? 二人一前一后地步入书房内,她轻轻关上了房门,见对方还是故作深沉的样子,止不住好奇地问道:“殿下,你许了什么愿望?” 他停下脚步,想了想才答道:“也不是什么稀奇的。无非是愿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愿我自己名垂千古罢了。” 这确实没什么稀奇的。江槿月撇了撇嘴,想起方才众人笑得神神秘秘的样子,奇怪道:“这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好男儿志在四方,谁不想了却天下事,赢得身后名?” 地府在逃阎王 第27节 她话音刚落,沈长明就笑了起来,半开玩笑半当真道:“好个了却天下事,我这等俗人自愧不如。” 这话说得还算好听,只可惜他笑得过于不正经,江槿月隐约听出了一丝调笑的意味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 她正准备重操旧业,安心研墨,就见他摆了摆手,起身推开了窗,回头笑吟吟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陪我赏月吧。” 凉风阵阵而入,月光皎洁,星河暗淡。倘若一切顺利,这便是他们在幻境中的最后一夜了。 事到如今,江槿月心中反倒生出些怪异的情绪来,忧愁有之,不甘也有之。 现下,沈长明的母妃还能同他打趣,宫女们还能一起闲话家常,哪怕是梦境,也算美梦一场。 可明日,她们又只能存在于回忆中,或许又要化作有口不能言的冤魂,在这一方幻境中苦苦挣扎。 二人各有心事,借着认真赏月的名头,谁也没有吭声。直至他出声唤她,难得收起笑容,语气温柔而坚决地说道:“待我们离开这里,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的眼底似有星光闪烁,仿佛黯然失色的周天星辰都在他眼中流转。江槿月素来不喜拐弯抹角,又被勾起了好奇心,便不满道:“你这不是刻意吊人胃口吗?” “哦,那我告诉你另一个秘密吧?”他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她,温声道,“其实我说的是,愿天下太平再无纷扰,愿与所爱之人再不错过。” “……还真是出人意料。”人家说得一本正经的,她也不好打击他,只不过这是什么奇怪的愿望?他是忘了他现在只有五岁吗? 她可算明白德妃娘娘方才为何是那种表情了,那么小个孩子满口情爱,任谁听了不觉得好笑? 沈长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她却始终没再开口,他的脸一黑,又好气又好笑,“你就没点别的话想说?平日里挺聪明的,这会儿怎么像个闷葫芦?” 好心陪他赏月,还要被他骂?江槿月白了他一眼,笑着反问道:“你要我说什么?我是闷葫芦,不如你写下来让我照着读?” “我知道这些话有些唐突,但从始至终,我都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他难得如此认真,说出来的话仿佛都已经过深思熟虑。 一时间,她心中五味杂陈,除却慌乱,更多的是担忧。她很想像从前那般随口敷衍过去,也想开玩笑似的问他是不是为了报恩,可她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想起冉语眼底挥之不去的哀愁,又想起戚正放肆的笑声,还有梦境中那个白衣星君。 他曾经眉目含笑,温润而泽。为何会满身血污,又为何永堕凡尘? 她不知道戚正究竟是什么来头,此人仿佛对他们前世之事了如指掌。他手里又有九幽令,倘若他真的对沈长明动了杀心,那该如何是好? 二人相顾无言,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他也想过自己不该急于一时,毕竟在她眼中,他们不过认识了十几日罢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打算随口开个玩笑转移话题,却见面前的姑娘俯下身来,认认真真地望着自己的眼眸,一字一顿道:“沈长明,你得好好活着,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他跟她谈感情,她却又聊起了生死。沈长明有些哭笑不得,看出了她眼中的担忧,只得笑道:“好,我不死。你是对我没信心吗?” 江槿月微微摇了摇头,撇了撇嘴道:“这和信心无关。你想想淑妃娘娘,如果对方派鬼来杀你,你真有把握躲过去?” 她原以为自己搬出淑妃之事,总能让他多少有些警醒,别再嘻嘻哈哈的。谁知对方想也没想,轻描淡写道:“鬼?那我不介意让它再死一次。” 得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把鬼放在眼里。从前不信鬼神也就罢了,这会儿连人都在幻境里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她前半生就从未见过这么固执己见的人,她越想越气,决定好好同他讲讲鬼魂的可怕之处。谁知,她才刚张了张口,肩上就被人轻轻拍了两下。 毫无防备的她转过脸去,正对上了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庞,对方脸色青黑,双眼外突,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在笑。 “……”饶是江槿月已经见惯了大风大浪,还是被这个女鬼吓得呼吸一滞,瞪大了眼睛半晌没有开口。 您是真不把人当外人啊,大摇大摆地就出来了?她百思不得其解,虽说幻境中应当不止这一只鬼,起码旁人表现得都和常人无异,唯有眼前的这只剑走偏锋。 “淑妃娘娘,你吓到人家姑娘了。”沈长明脸色平静,好像一点都不害怕,还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淑妃?闻言,江槿月大着胆子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鬼魂,见她神色平静,也并未否认,不由默然。 想不到淑妃娘娘的鬼魂还未离去,看来那些道士是白请了,法事也白做了。 想起前两日,自己还偷偷扮作淑妃装神弄鬼,没准人家都看在眼里,她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淑妃指了指江槿月,颇为无辜地答道:“是这个小姑娘叫本宫来的,怎么反倒怪本宫吓着了人?” 江槿月心道我什么时候叫你来了?不过是提了你一嘴,谁知道你会不请自来啊? 她深知和鬼魂多半讲不通道理,又想起前车之鉴,生怕说错话,惹得淑妃不高兴又要杀自己。她只得稳了稳心神,试探着问道:“那,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帮娘娘做的吗?” 沈长明:“……” 淑妃垂头想了想,郑重其事道:“本宫只想知道,究竟是谁害了本宫性命?” 合着淑妃娘娘也是个糊涂鬼,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丞相做事果真滴水不漏,连鬼魂都不知该找谁复仇。 江槿月略一思忖,指着她的脖子道:“你看看掐痕就知道,凶手显然是个孩子。” 毕竟她现下没有证据证明皇后与小鬼之间的联系,只能退而求其次,先把小鬼推出去,最好能把淑妃打发走。 这是在幻境中,哪怕淑妃去找皇后复仇也是无用,还会节外生枝。这是最后一日幻境了,江槿月可不想多生事端。 听她这么一说,淑妃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了一眼沈长明,后者只觉得莫名其妙,反问道:“看我做什么?我才五岁,还能杀人?” -------------------- 作者有话要说: ps:明天幻境要结束辣! 沈长明:所以我每次想好好跟她说几句话,都有人非要来打岔? 感谢在2022-03-10 11:57:29~2022-03-11 11:5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甜不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第七日(上) 好在, 尽管淑妃娘娘成了鬼,也是个讲道理的鬼,并未强行把罪名扣在沈长明头上, 只抹泪哽咽道:“本宫想不到有谁会这样狠毒,那人为何不愿放过本宫和腹中的孩子?” 江槿月与沈长明对视一眼, 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装聋作哑。 如今想想皇上在位二十余载,宫里妃嫔不少, 却只有那么几个皇嗣,实在可疑得很。从前江槿月没多想,只当是皇上勤政,无暇涉足后宫, 现在越想越胆寒。 陈皇后表面上母仪天下, 是个有容人之量的,可谁又说得清她背地里究竟造了多少杀孽呢?这种人若是到了地府, 也不知道会受到怎样的刑罚。 判官大人, 可千万不能轻饶了她啊。江槿月衷心希望陈皇后能在地狱安个家,没事就不要投胎转世了,免得给人添乱。 他们两个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淑妃虽不在意他们的反应, 可她又有满腔怨恨无处宣泄,干脆自言自语了起来:“本宫还等着皇上查明真相呢,谁知皇上这样薄情!都不让本宫做个明白鬼!给本宫那些哀荣作甚?待本宫投胎转世,与今生再无瓜葛,谁还在乎那些?” 听着听着, 沈长明的脸色就彻底阴沉了下来,他有些烦闷地低下头, 似是满腹心事。江槿月越听越头疼,见淑妃滔滔不绝,只好忍无可忍地打断道:“可是难道你今生大仇得报,下辈子就能投个好胎吗?” 她本是好意,希望淑妃娘娘能放宽心,起码今日不要惹是生非。谁知好心办了坏事,她这话一出口,淑妃就勃然大怒道:“小丫头片子懂什么?你又没死,怎能理解本宫的心情?呜呜呜,本宫和孩子的命真的好苦啊……” 说着说着,满心酸楚的淑妃娘娘再不介意体面不体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她是越哭越伤心,哭得歇斯底里,恨不能将自己生平所受的委屈都说给两人听,全然没注意到他们两个越来越差的脸色。 此时一切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淑妃也不可能领情,只会说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江槿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轻轻把头一点,简单明了地答道:“嗯,娘娘说得对。” 虽说这话听着敷衍了些,可她能怎么办?能忍则忍吧,左右也没几个时辰了。江槿月揉了揉自己的头,觉得自己的命也挺苦的,自从去了趟地府,几乎每天都要听鬼哭狼嚎,不也没人能明白她的心情吗? 迟迟不语的沈长明突然冷笑一声,冷着张脸,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淑妃娘娘想知道,我便说与你听吧。钦天监监正已经招供,是丞相指使他说宫中有蛊气,意图嫁祸于我母妃。太监总管彭洺昨夜自尽而亡,没吐出什么有用的话。” 可怜的彭公公竟自尽了?好一个红人,这下是真的“红”了。江槿月撇了撇嘴,心道以丞相素来心狠手辣的做派,他自然是留不得彭公公性命的。这究竟是自尽还是他杀,还真不好说。 淑妃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恨恨地咬着嘴唇,两眼凶光毕露。 沈长明就好像看不到她的反应一般,也不和她拐弯抹角,只不冷不热道:“淑妃娘娘,您的父亲谢大人与丞相素来政见不合,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多年,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还少吗?难道您还想不明白,谁是幕后主使吗?竟还在这里多问,未免贻笑大方。” “殿下!你快别说了!”江槿月赶紧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压低嗓音劝道,“你看看她现在的模样,你再说下去,我真怕她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她也不懂沈长明是怎么了,从前是个最理智妥帖的人,今天反倒成了个嘴上没把门的。真是咄咄怪事,难不成他是在幻境中待久了,受到了什么影响? 虽说沈长明心情不佳,好在还算听得进去人话,很快就不再往下说了。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迟了。满心仇恨的淑妃铁青着脸,恼怒到极致时竟咧开嘴干笑了两声,叉着腰对着空气怒骂道:“好你个陈淑言!平日里装得温厚,本宫还当你是个人呢!背地里却干出这种事来?本宫非要把你一起带下去不可!” 陈淑言想必就是陈皇后的名讳了,还真是人不如其名。江槿月还在琢磨着如何劝她冷静一些,就见淑妃娘娘疯了似地往外跑去,看样子是再也等不及了,她这就要去付诸行动。 完了完了,这是还嫌不够乱吗?江槿月急忙上前拦她,望着面容狰狞的淑妃,她虽有些心悸,也只得硬着头皮劝道:“并非是我非要阻拦你,只是你冲动行事并无意义,反倒害了你自己。难道你就不曾注意到,此处并非现实吗?” 此话一出,淑妃明显安分了些,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茫然。 见她这会儿还算听得进话,江槿月便耐着性子将她引到窗前,抬手一指道:“看见了吗?我们所有人都在这滴眼泪里,此处只是幻境,你就是冲进凤仪宫杀了皇后也是无用的。你若想报仇,就得跟我合作,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再图后事。” 淑妃整个人木在原地,瞪大双眼盯着于清辉中隐隐发光的血泪,看久了竟落下泪来,满眼不甘又可怜巴巴地答道:“本宫看不清。” 沈长明一扶额,无奈道:“忘了告诉你,淑妃娘娘眼神不太好。” 合着人家淑妃并不是在伤心难过,纯粹是她看不清罢了。江槿月讪笑两声,摇摇头心道得亏没开口劝她,否则真是好心喂了狗。 “你这死孩子怎么说话的!本宫是眼神不好,又不是聋子!”淑妃娘娘咬牙切齿地咆哮道,末了还恶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显然对他说的话十分不满。 不过也是,哪有当着别人的面说人家坏话的?为了稳住淑妃,江槿月只好故作乖巧地赔着笑,一会儿说她犯不着和个孩子计较,小小年纪的孩子懂什么?一会儿又说淑妃娘娘本有倾国倾城之貌,若是生气了反倒不好看了。 对此,沈长明不置一词。他自方才起就一脸不快,都懒得拿正眼看淑妃,这会儿索性抱着胸一脸冷漠地立在窗前,再不吭声了。 劝了半天,淑妃娘娘总算消了气。江槿月轻声叹了口气,淑妃怨气深重,待她离开幻境发现陈皇后不仅没受到惩处,还好端端地活了十五年,还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想来地府的人虽然公平,但也不会放任她胡来。 江槿月虽想替众人讨回公道,但也不愿鬼魂在人间乱开杀戒,想了想便笑吟吟地劝道:“总之,淑妃娘娘若想复仇,就得听我的。如果您非要惹事,判官大人定会把你打入无间地狱。我知道你心里恨,但为了报仇失去转世为人的机会,实在不值当。” 淑妃一声不响的,眼中晦暗无光,仿佛已经心如死灰。良久,她才偏过头望着江槿月,郁郁不乐道:“本宫明白了。所以我们要怎样离开这个幻境?还有,为什么我们会在幻境里?还有……” 沈长明连头都懒得回一下,冷冰冰地答道:“少废话,把嘴闭上等着就是。待到日出,一切自有分晓。” 看来今日他的心情确实不大好。虽说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江槿月还是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免得不小心惹到了这位大爷,还得平白无故挨一顿骂。淑妃幽怨地看了他们一眼,她有求于二人,再怎么憋闷却终究敢怒不敢言。 三人谁也没说话,书房中一片静寂。 很快便到了卯时,算来天快要亮了。到了这个时候,江槿月反倒坐立不安,她正准备起身斟杯茶,却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有人在院中匆忙奔跑。 这个时辰,宫里怎会有这么冒失的人?事出反常必有妖。江槿月走到窗边,透过窗棂望见外头站着个女子。 她形容枯槁、头发凌乱,宛如病入膏肓,再无药可医。夜里那么冷,她却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跑得气喘吁吁、咳嗽不已。 是冉语。江槿月的心猛地一紧,这才不过分开两个时辰,为何冉语看起来就好像一夜间苍老了不止十岁?她又为何要在深夜外出? 江槿月察觉到冉语或许是有要紧话说,正打算去开门迎她进来,就见一贯守规矩的冉语将整个身子靠在房门上,用手腕一下又一下地重重捶打着门。 沉闷的敲打声与她的咳嗽声相混合,格外扰人心绪,甚至隐约掺杂着似哭又似笑的声响,更显得诡异无比。这场面实在有些骇人,连同样是鬼魂的淑妃都不敢说话了,早已退到书案边,随时准备溜之大吉。 这会儿冉语的状态实在不对劲,江槿月知道再拖不得了,想也没想就一把拉开了房门。沈长明才刚抬起手,甚至来不及出声制止,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冉语放了进来。 见状,他也无可奈何,心道得亏这个幻境中的鬼魂对她没有杀心,否则就她这对鬼毫无防备的德行,迟早被凶恶的厉鬼抓去吃掉。 书房大门一开,一阵冷风悄然而入,清冷的月华洒在冉语瘦弱的身影上,更显孤寂落寞。 地府在逃阎王 第28节 望着满眼担忧的江槿月,冉语用力直起了身子,布满血丝的眼眸中再没有一丝光芒,她苦笑着咳出了一口血来,哑着嗓子道:“槿月,那真的不是梦。我想起来了,其实我早就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二更【12点或晚6点】,把这个幻境写完! 有奖问答:所以王爷他究竟为什么生气呢www 感谢在2022-03-11 11:52:26~2022-03-11 23:56: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甜不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第七日(下) 闻言, 江槿月一怔,心底不安的情绪更甚。原本幻境与现实几乎没有分别,这一夜却变故频生, 冉语想起了自己身死之事,淑妃更是莫名其妙找上门来。 该不会是血泪觉察到他们即将脱身, 它心有不甘, 想将他们永远留下与鬼魂为伴吧? 冉语咽下血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飞快地说道:“时间不多了,天亮后幻境就会崩塌。老道士手里有九幽令,我怕我会伤害你。槿月,你千万要小心。” 九幽令可驱使魂魄, 戚正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或许终有一日她要与这些鬼魂为敌。 昨夜还是相得甚欢的朋友,天亮后却要形同陌路。江槿月不免有些伤怀, 凭她和沈长明两个凡人, 只怕打一只鬼都费劲,更何况,她也不愿和冉语她们大打出手。 为今之计, 只能想办法请判官大人帮忙了。 “九幽令?”听到这个词, 沈长明的脸色变了变,敛目深思。 相比之下,江槿月要乐观得多,她拍拍冉语的肩膀,认真道:“你放心, 我一定想办法救你们,不会让他得意太久。只是我不明白, 你是怎么拿到九幽令的?” “那个道士和丞相是一伙的。他把我们挖眼封口,关进了幻境。司黎耗费十几年才得到丞相信任,他偷了九幽令,还将我和莲儿救了出去。” 冉语是长话短说,并未提及细节,但江槿月知晓,丞相心机深重,又哪有那么好骗?想来司黎一定吃了不少苦,他能为冉语做到这个地步,确是情深义重之人。 想起冉语说,她梦见司黎被鬼魂拖走,江槿月不由暗叹,他落到丞相和戚正手里,想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司黎说过,九幽令绝不能落到丞相手里。我和莲儿一直藏在瑶清宫,幸亏旁人都嫌这里死过人晦气,也没人敢来。”冉语说得很平静,江槿月却有些感慨。 这就是冥冥之中皆有定数吧,若非丞相杀心太重,只怕她们两个要无处藏身了。她想了想,又不解道:“你既想替司黎守住九幽令,为何要把它交给我?” 这几日,江槿月一直想不明白,她们从前并未见过,冉语没理由信任一个陌生人。 听她这么问,冉语看起来竟比她更疑惑,迟疑着答道:“是它选择了你。你入宫那天,九幽令引我来寻你……对不起槿月,是我连累了你。” 直到这时,江槿月才明白过来,合着冉语的本意并非是找她帮忙,只是来送九幽令的。 谁知道自己爱多管闲事,非要多问那一句“有什么可以帮你的”,一来二去才生出了许多事端。 可是,什么叫九幽令选择了她?这话听着叫人毛骨悚然,仿佛一块令牌还能通人性似的。江槿月暗暗思忖了许久后便释然了。 毕竟缚梦笔还会说话呢,地府的东西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 缚梦笔、九幽令……尊主?在地府,什么人可以被称为尊主呢?初入地府时,判官仿佛也同她相熟一般。想到这里,她不由愕然,所以自己前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冉语咬着嘴唇,满目悲凉,泪流满面道:“是我贸然离开瑶清宫,才会被那道士察觉。我害了莲儿,也害了你,还有司黎……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眼见着她越说越难过,非要将全部过错都揽在她身上,江槿月连连摆手,走上前去好声好气地宽慰了她几句,心中却愈发疑惑。 缚梦说过那块九幽令是赝品,它再怎么不靠谱,总不至于看错。她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戚正布的局。 以他的本事,怎可能察觉不到冉语她们逃出了幻境?他却偏偏不说破,躲在暗处看她们心急奔波,看她们胆战心惊地把九幽令交给自己,他再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其调换成赝品。 戚正是在以此取乐?对他而言,亲眼看到别人万分痛苦、伤心欲绝,仿佛就是他的乐趣所在。 他还真是爱玩这些无聊又卑劣的把戏,比皇后和丞相更可恨。 江槿月被气得哑口无言,沈长明却笑了,从旁插话道:“区区道士,还敢用九幽令?他就不怕被反噬吗?槿月别担心,此事并非毫无转机。” “二皇子殿下,您才多大啊?知道这事多严重吗?您就别瞎掺和了。”冉语抽了抽鼻子,怯生生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股嫌弃的意味,脸色刚有好转的沈长明又彻底黑了脸,闷闷不乐地移开视线,望向屋外寂寥的夜色。 几人说话间,远处的天空悄悄染上一丝微光,漫长的黑夜终要行到尽头,星辰渐隐、白昼将至。 “要天亮了。”冉语喃喃道,对江槿月挤出一张笑脸,语气淡然而决绝,“谢谢你,给了我们一场美梦。槿月,假如我要伤你,你千万别手下留情。” 数日间的回忆涌入脑海,江槿月的心底乱作一团,还来不及作答,冉语已然消失在了她面前。她不自觉回头看去,一直没吭声的淑妃也不见了。 唯有沈长明还站在她身后,望着她微微颔首道:“我们走吧。” 二人推门而出,抬头看去时,才发觉天空中横亘着一条血光弥漫的裂隙,大地渐渐崩塌碎裂,殿宇倾斜、日月无光。 明明已是天崩地裂之景,天地间却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静到令人心生恐惧。 直至她眼中的一切都化作虚无,除却那滴散发着哀怨气息的血泪,尘世间只余深不见底的黑暗。不过须臾,那滴血泪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一般,主动自苍穹中坠落到了她眼前。 微弱的血色光芒映照着晶莹的幻影,还是那两个于山林中并肩而立的人,他们的面容变得更为清晰。 她莫名头疼欲裂,心中苦涩难捱,本能地想闭上双眼,方察觉到自己又动弹不得了。哀伤与忧愁自血泪中倾泻而出,一点一点钻入她的五脏六腑,在她彻底陷入绝望前,有人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仿佛是想告诉她,她现下并非孤身一人。即便她看不见那人是谁,也知晓这人只能是沈长明。掌心传来的暖意让她缓缓平复了心绪,她平静地望向了那两道人影。 果真不出她所料,又是那个红衣姑娘和白衣星君。他周身环绕着幽蓝色光华,她手握一杆狼毫毛笔,笔杆顶端的满月红光正甚,可堪与日月争辉。 两人均神情凝重地望着同一个方向,这般严阵以待的架势,他们是在迎战吗?对手又是谁? 江槿月毫无头绪,只能愣愣地望着他们,许多被遗忘的记忆悄无声息地袭来,如走马灯般在眼前展现。回忆中,两个人时而欢笑,时而落泪,曾并肩共赏人间万家灯火,也曾携手踏过尘世千里山河。 回忆太多,她险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直至血泪中的画面一转,二人的身影于风中消散,她看见一座漆黑的城池和晦暗的血月。她对此处并不陌生,蹙眉喃喃道:“地府?” 城池之中,不少人围在一起,每个人脸上都愁云惨淡的。她扫视过众人的脸庞,发觉黑脸判官与缚梦笔也在。 顺着众人的目光往下看去,她才发觉所有人都垂眼望着一个将死未死之人。白衣星君遍体鳞伤,一如她曾在梦中所见。 “你还记得,星君是怎么死的吗?” 戚正的声音再一次回响在她的耳畔,她的心猛地一疼,下意识想握紧沈长明的手,可她抓了个空。 她身边什么都没有,仿佛整个幻境只剩她自己。 繁杂的思绪涌入脑海,她本能地感到惊恐,不消片刻便释然了。倘若注定要她留在这里,那他能安然无恙地离去,也算好事。 江槿月轻叹一声,却见血泪中的判官黑着一张脸,一拂袖厉声道:“真是疯了!什么地方都敢闯?小子,再不入轮回,你的命魂就要散了。” 缚梦笔左右晃了晃,似是不认同他的话,不屑地冷哼道:“背负那么多诅咒还去轮回作甚?不如就此消散,一了百了。” 记忆中,缚梦是曾说过,它好像不大喜欢这位星君来着。江槿月心道,这话说得实在太难听,待她离开定要好好和缚梦讲讲为人处世之道。 她正暗自琢磨着,就见缚梦笔老大不乐意地飘到星君身边,笔杆上红光乍起,他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缓缓愈合。 饶是如此,他脸上诡异的黑色伤痕却未褪去,仿佛早已印入灵魂深处,再无法摆脱。 “多谢了,缚梦。”白衣星君虽气若游丝,还是彬彬有礼地道了谢。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风骨未消。 一贯不爱说好话的缚梦笔悬浮于空中,冷冷答道:“我才不要你这讨厌的家伙谢,无非是不想主上伤心而已。都怪你……” 它话音未落,星君面庞上伤痕同时爆裂,闪烁着诡异怪诞的光芒。缚梦登时不说话了,判官也紧紧拧起眉头,众人都忧心忡忡地望着星君脸上的伤痕。 一片寂静中,自伤口中传来了张狂肆意的笑声,嘈杂的声响越来越大,仿佛有许多人在同时放声大笑,口中一字一顿地念着世间最恶毒、最致命的诅咒。 “生生世世横死,注定死无全尸。” “永世孑然一身,尝尽骨肉分离、阴阳相隔之苦。” “凡你所爱之人,皆一一离你而去。凡你所求之物,皆不可触及分毫。” “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不过如此。你死后当坠无间地狱,化作和我们一样的修罗厉鬼。” 一句又一句,久久不绝,仿佛永无止境,穷其一生也无法摆脱。 判官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缚梦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了起来,像是想将妖魔鬼怪都赶走。可众人无力回天,也无法祛除诅咒,只能在一侧旁观、满眼悲悯。 星君脸上毫无惧色,仿佛这些话都与他无关。他的双眼愈发涣散,却始终执拗地望着一个方向,从未动过分毫。 他在看什么?江槿月抬手捂住耳朵,再不愿听那些诅咒,还未待她看清星君究竟在看谁,耳畔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给我住口。” 一道凌厉的红光破空而来,将那些扰人的声响尽数绞碎,四下终于重归寂静。江槿月看见那个红衣姑娘,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她脸色苍白到了极点,眼神却平静而温柔,“没关系的。” 红衣姑娘的掌心亮起一道血色光芒,照亮了两个人的侧脸,眼见着幻境中的自己轻启唇,明明还未有只言片语,江槿月却已知晓她要说什么。 迷茫的眼神忽而变得坚定,自入幻境以来就萦绕不去的不安尽数消失。江槿月张了张口,下意识道:“那就……” 红衣姑娘抬起头,仿佛透过血泪望向千年后的自己,竟无声地展颜一笑,一滴眼泪自她眼角滑落,化作一滴晶莹的血泪。 有许多声音同时响起,所有人都在朝着红衣姑娘跑去,他们仿佛想要阻拦。 有人在叹气,有人在怒吼,还有人在哭号。可江槿月一个字也听不清,她只能怔愣着,和另一个自己说着一样的话—— “那就让我做他绝境中的一线生机,做永远陪在他身边的人,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无妨。” 两个人的声音跨越了千载岁月,在此刻重聚。 光阴无法消磨其万一,风霜不可摧折其分毫。 给她添了许多麻烦的血泪终究四分五裂,化作点点幽暗的红光,于她掌心曼舞,将她的眼底染得血红一片。 足以吞噬万物的黑暗消退,露出了四周的红墙白瓦,她站在残破不堪的瑶清殿前,天终于亮了。沈长明始终握着她的手,见她终于回神,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疲惫的笑容。 江槿月深吸一口气,望着半敞的殿门,一时感慨万千。 幻境中,她在瑶清宫中过了七日,曾在石亭中与人谈笑风生,也曾在阶前与人嬉笑打闹、共赏月明。 现如今,鬼魂与血泪都已消失不见,空荡荡的殿宇前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事到如今,她方知物是人非最伤人。 怨毒的诅咒如同锋利的刀刃,一遍又一遍在她心口划过,她阖目颤抖着双肩,语无伦次道:“我是不是把你忘了?不不,我是想说,你不能死,因为你答应过我!你不能赖账,否则我就去告御状!” 直至面前的人冲她笑了笑,手上一用力就把毫无防备的她拉到身前,轻轻把她拥入怀中,难得没和她开玩笑,只是温柔而认真地安抚道:“别怕,我一直都在。” 她心中苦涩难当,正要作答时,却听得身后的屋檐上传来熟悉的“玎”声。二人的眼神登时冷了下来,同时转过脸,凝视着不速之客。 一身道袍的戚正手持九幽令,冲他们露出了鄙薄的笑容,漫不经心嘲讽道:“二位还真是情深似海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地府在逃阎王 第29节 感谢在2022-03-11 23:56:12~2022-03-12 15:10: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甜不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大恩必言谢 世上应当不会有第二个这么阴魂不散的人了, 江槿月双眉微皱,远远望着他掌心的令牌。尽管她不知戚正的实力究竟如何,但此刻他们已经离开幻境, 缚梦也在她手中,给了她不少信心。 毕竟缚梦和九幽令同为地府珍宝, 梦境中的缚梦笔看着也是威风凛凛的, 想来今日这一战虽不可避免,他们总不至于吃亏。 想到这里, 江槿月低头看着几日不见的黑檀木簪,还没等她开口,能听到她心里话的缚梦便忸怩道:“主人,我现在只剩不到一成的法力了。九幽令还能驱使鬼魂, 皇宫里的冤魂可不少, 我实在没把握啊。” 大敌当前,它竟还在这里泼她冷水?江槿月微微一愣, 无奈之余, 她只能强作镇定地笑道:“戚道长,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真的很讨人嫌?” “槿月小姐脾气那么大, 看来是剑伤已经大好了?上回我已说过, 你眉心一团晦气,是遇到灾星所致。忠言逆耳,可惜槿月小姐听不进去。”戚正抚掌大笑,目光在他们两个身上来回移动,满脸嘲弄。 江槿月似笑非笑, 冷冰冰地答道:“我竟不知算命这般容易,只需要先说此人必会倒大霉, 再暗中害人就是了。” 见戚正满脸不屑,还扬了扬手中的九幽令,沈长明不耐烦地皱眉道:“在宫里可容不得你放肆。你若是铁了心要寻死,本王可以送你一程。” 有九幽令在手,如今的戚正再不似幻境中那般好打发,他不慌不忙地扑哧一笑,意有所指道:“怀王殿下怎地戾气那么重?您还得感谢我才是,我也算帮了您一把,不是吗?” 虽说江槿月并不打算和他讲道理,但这话也过于恬不知耻了。她也懒得同他废话,只凝神注视着他手中的令牌,暗暗思忖着要如何将其夺回,再好好教训这个坏事做尽的道士。 沈长明负手而立,指尖隐隐亮起一道转瞬即逝的光华,他抬起头不动声色地答道:“这种话,你还是留着去阴曹地府说吧。” “现在的你,也配跟我说这些?”戚正微微一笑,轻飘飘地落到石阶上,将九幽令在廊柱上一敲。 随着要命的“玎”声响起,沙沙声自四面八方传来,连天空都阴沉了几分,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然苏醒。 果真不出所料,这厮要来个以多欺少。一众鬼魂走出正殿,个个低垂头颅,僵硬地迈动着步子。江槿月攥紧了缚梦,凝望着鬼魂。即使他们的样貌与幻境中的大相庭径,她仍能分辨出每个人的身份。 只可惜,他们如今身不由己,只能听从九幽令的指引,拖动着一身残躯,将面前的两个活人团团围住。江槿月望着面色铁青的冉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即便冉语说过要她别手下留情,她也实在下不去手。 沈长明把她护在身后,盯着满脸得意的戚正看。后者对他们的反应颇为满意,点头笑道:“怀王殿下勿怪,唯有这样我们才能平心静气地说话。我来,是想同你们做一笔交易。” 说罢,戚正一脸从容地看着二人,等他们作出回答。有那么多鬼魂虎视眈眈,他如今胜券在握,丝毫不急。 “我拒绝,别白费力气了。”江槿月不假思索地答道,满脸嫌恶地盯着他的老脸,“我对你想做的事没有兴趣,因为你根本不会做好事。” 知道的事越多,她对戚正的厌恶就更甚。她都快数不清这个高人究竟造了多少孽了,他竟还大言不惭,妄想与他们交易? 江槿月蹙眉打量着他手中的九幽令,现如今戚正离他们不过数步之遥,若是趁其不备直接动手抢,胜算会有几何? 正当她沉吟不决时,忽地察觉到九幽令发出了一丝微弱而熟悉的红光,一声短促的悲鸣悄悄钻入她的耳朵,顷刻间又恢复了平静。 她怔了怔,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众人,似乎除了她之外并无人察觉到异样,连戚正都还有心思开玩笑道:“槿月小姐这话可真叫我伤心,你我认识多年,难道还不明白?我怎么会是……” 这副假惺惺的做派实在叫人作呕,江槿月心里一阵恶寒,转过脸去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闭嘴!”沈长明也忍不了这个废话连篇的道士了,回头对她一颔首,便快步上前,直冲着戚正而去,眼中凛冽的杀意乍起。 戚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以指尖轻点九幽令,两道黑影闻声而动,自人群中一跃而出,抬手挡在了戚正面前。沈长明堪堪停下脚步,收敛了掌心的光华,蹙眉望着面前的两个宫女。 她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抬起血肉模糊的脸死盯着他,仿佛只要他再靠近一步,她们就会将他撕成碎片。 宫女们早已忘了,身后之人就是害她们至此的元凶。戚正双眼微合,一脸惬意地提醒道:“怀王殿下,你可得仔细些,不小心伤了她们,槿月小姐是会伤心的。啊,当然了,换做是你受伤,她也会伤心的。” “真无耻。”江槿月和缚梦同时给出了评价。事到如今,她才算明白戚正为何要费尽心思把她拖进幻境。 他无非是想看看昔日好友反目成仇,甚至兵戎相向的样子,别人越难过,他就越满足。 见他们二人都没再轻举妄动,戚正心情大好,施施然道:“槿月小姐,看在我们认识十余载的份上,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愿与我合作,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 戚正说着说着就哈哈大笑了起来,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江槿月凝视着他手中的九幽令,双唇微张,无声地念出了三个字,耳畔又传来了陌生的悲鸣,这一次的声音似乎更长了些。 眼前的令牌上,熟悉的微弱红光如昙花一现,江槿月蹙起眉头,想起了冉语对她说过的话。 “是九幽令选择了你。” 她愁眉苦脸地低头凝思片刻,佯装认真权衡了一番,复而笑道:“实在抱歉,我不和畜生不如的东西合作。你若有把握取我性命,那你大可以试试。” 沈长明垂眸望向自己掌心的纹路,良久才轻蔑一笑道:“道长年事已高,想必不胜武力。这样吧,我可以让你一只手,你看如何?” “真叫我遗憾啊,你们两个还是这么固执。我只好先杀了你们,再想办法了。”戚正轻啧两声,摇摇头将九幽令一敲,微笑道,“动手,杀了他们。” 他话音刚落,鬼魂齐齐仰起了头,抬起双手朝他们走来。沈长明后退两步,压低声音劝道:“我来牵制他,你找机会走。” “你又来了,我可不怕他。”江槿月板起脸来瞪了他一眼,随手将缚梦一掷,细长的木簪迅捷而出,于半空中划出不祥的血色光芒。 血光所到之处,鬼魂皆受其震慑再不敢妄动,一个个呆立在了当场。 见此举有效,江槿月松了口气,感慨道:关键时刻,缚梦还是有几分作用的,它似乎比从前强了许多,实在叫人欣慰。 戚正眯起眼睛,不以为意地拍手讥讽道:“哟,大名鼎鼎的神兵利刃,怎就变成这般丢人现眼的模样了?” 这话一出,缚梦登时怒了,它本就对自己现在的模样不满意,被戳中痛处后立马嫌恶地呸了一声,冷嘲热讽道:“狗道士废话真多,不过是手里有九幽令罢了,看把你能耐的。” 这还不算完,它越说越来劲,恨不能把生平听过的脏话都骂个遍。沈长明见它没完没了了,无奈地摇头叹道:“缚梦,现在不是耍嘴皮子功夫的时候。” 本就是危急关头,他又被缚梦吵得心烦意乱,并未察觉到自己不慎叫出了缚梦的名字,更未注意到江槿月皱了皱眉。 她虽没有说话,脸色却变得有些难看,用怪异的目光打量了他许久,撇了撇嘴。 闻言,喋喋不休的缚梦顿了顿,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又冲他发怒道:“你是在教训我吗?还不是你太无用?连个道士都打不过!我看你最丢人现眼!” 沈长明:“……” 江槿月暗暗想道,他们两个的关系还真是有够差的,看来是积怨已久,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玎玎——”戚正重重地敲了两下九幽令,似有催促之意。被缚梦强行逼退的鬼魂又动了起来,虽万般不情愿,还是只得迎着刺眼的血光朝他们走来。 江槿月静静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越来越近,他们脸上痛苦的神情也愈发清晰,尖锐细长的指甲离她不过咫尺,仿佛要将她的双眼剜下,让她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 见此情形,缚梦也着急了,拼了命地往她身边赶。沈长明抬手想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不想她纹丝不动,一步都不愿退让,只将一个大红大绿的平安符举在眼前,轻轻道了句:“天亮了,梦该醒了。” 对此,戚正嗤之以鼻,连缚梦都无法阻拦的冤魂厉鬼,又怎会怕这个丑绝人寰的平安符? 沈长明脸色凝重地盯着早已失去理智的鬼魂,却愕然发现两行血泪自她们空荡荡的眼眶中落下,她们用力撕扯开双唇,发出凄厉痛苦的哀嚎。 几个宫女突然转过身朝着戚正的方向奔去,一个个眼中凶光毕露,口中发出含糊的怪叫声,目标也很一致——他手中的九幽令。 这番变故出人意料,戚正满脸诧色,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又不甘心地敲了两下九幽令,怒道:“你们在干什么?” “人有七情六欲,自然不愿受制于你,做违心之事。你真以为你能驱使魂魄为你卖命?”江槿月将缚梦召回手中,冲他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你眼中最好的兵刃吗?这样可不对。” “槿月小姐,别高兴得太早,想杀你本也用不上鬼魂。”戚正的一张脸扭曲到了极致,形如鬼魅。他用力地连敲三下九幽令,鬼魂终于重归平静,垂下头陷入长眠之中。 他的神色恢复如初,笑容满面地抽出了腰间的长剑,还未开口,却听得江槿月嗤笑一声,解释道:“道长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你用九幽令的方法不对。” 方法不对?戚正还没想清楚她这话的意思,就见江槿月抬了抬手,正色道:“九幽令,你还不过来?” 掌心传来一阵剧痛,戚正大惊失色,在它眼中始终毫无异样的九幽令突然颤抖着发出悲鸣。他脸上血色尽失,只得拼命攥紧这一方小小的令牌,右肩却冷不防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戚正一时吃痛跪坐在地,松开了五指。九幽令抓住了宝贵的机会,自他手中挣脱,飞至江槿月身旁。戚正咬牙切齿地怒视着偷袭于他的沈长明,后者不仅捡起了他的剑,还冲他一笑。 江槿月轻轻擦拭泛着微弱红光的令牌,淡淡道:“多谢你替地府寻回九幽令,这大约是你唯一做过的好事了。” 沈长明将剑锋对准他的咽喉,冷笑道:“多谢你的剑。她的一剑之仇,就拿你的命来抵吧。” 败局已定,戚正怒极反笑,再装不出世外高人的淡然模样,像疯魔了一般哈哈大笑了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拍了拍手。 一股阴冷到极致的气息如烈火般席卷而来,瑶清殿中黑烟弥漫,渐渐凝成人形,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嘶哑的咆哮。 戚正阴沉沉地笑道:“司黎才是这些年来,最叫我得意的兵刃。你们就好好看看,我究竟能否驱使魂魄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没有人能在我的领域打败我! 进入狗道士下线倒计时。 进入某星君掉马倒计时。 ps:今天睡过头了,以后还是会尽量在晚上6点或者中午12点更的qaq 专栏开了新的预收!双重生古言!疯狂暗示qaq 感谢在2022-03-12 15:10:12~2022-03-13 20:0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长梦初醒时 黑烟散尽, 一个高个男人挺立在侧,随时待命。他额前贴着金光熠熠的符咒,眼眶中只余惨白, 满脸若隐若现的漆黑小字。 自他出现后,其余鬼魂颤颤巍巍地低下头, 仿佛对它怀有畏惧。 这位就是司黎侍卫吗?江槿月对缚梦点点头, 示意它随时留意此人的一举一动。既然戚正说这是他最得意的兵刃,自然不容小觑。 “尊主想起来的事不少, 留着你始终是个祸患。”戚正冲她诡异一笑。 他话音刚落,司黎登时化作一道包裹着浓厚杀意的黑雾,直冲冲地朝她而来。 见状,缚梦立即上前抵挡, 簪身血光大甚, 与黑雾缠斗在一处。沈长明掌心青光乍现,他想也没想, 一剑刺向戚正的咽喉, 冷冷道:“你找死。” 一剑穿喉,鲜血飞溅。戚正眼睛都没眨一下,口中传出怪异的“嗬嗬”声, 放肆大笑道:“哈哈哈, 你杀不了我的!” 这叫哪门子高人啊?简直是个怪物。江槿月没空听他笑,只将手中的九幽令举起,蹙眉催促道:“司黎,快醒醒!” 正与缚梦打得不分上下的黑雾倏然一滞,渐渐显露出一张模糊的人脸, 他痛苦地眨了眨眼,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见此情形, 半死不活的戚正又冲着他怒吼道:“司黎!杀了她!” 那张人脸一声长啸,阵阵阴风如刀般袭来。缚梦一时不慎被击落在地,虽未被斩断,但也彻底没了声响。 没了它的阻拦,司黎轻而易举地落在江槿月面前,一双焦黑的手自茫茫雾气中伸出。她对此很是熟悉,毕竟每个来杀她的鬼都想掐死她。 所以你们是没有别的招数了吗? 她不敢轻敌,一边摧动九幽令与其抗衡,一边向后退去。枯瘦的五指即将扼住她的咽喉时,司黎忽然浑身一颤,口中发出一声更为刺耳的尖啸声。 锋利的长剑刺穿了司黎的胸膛,除却漆黑的血迹外,剑身上似还有莹莹星光闪烁。 地府在逃阎王 第30节 受到重创的司黎紧紧捂着胸口,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饶是如此,他的一双眸子仍盯着江槿月不放,眼中是切骨的仇恨,仿佛想将她碎尸万段。 沈长明收了剑,思索片刻,忽地出声叫了她的名字:“槿月?” 像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司黎已经彻底丧失神智,她当然知道,再怎么样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江槿月沉默半晌,缓缓摇了摇头,高声道:“缚梦!” “等等!”冉语的声音响起,她转瞬间便到了司黎面前。 强行撕扯开被封住的双唇,冉语满口鲜血,却仿佛无知无觉,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哭着问道:“司黎,你还记得我吗?” 闻言,司黎抬头看向了她,仿佛是认出了她来,他眼中的杀意淡去,化作茫然与懵懂,最终只余悲恸。 几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正当他们准备回头收拾戚正时,不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急促的哨声。 司黎的身子猛地一晃,向前一扑,抬手用力掐住了江槿月的脖颈。沈长明神色一凛,正要挥剑,江槿月一抬手,用缚梦挑落了司黎前额的符咒。 没了符咒的控制,司黎的动作一顿,手上的力道也小了许多。江槿月咬咬牙,将缚梦点在他的眉心,一字一顿道:“送魂!” 眨眼间,不祥的黑雾散尽,司黎消失在了当场。江槿月捂着胸口,轻咳两声,硬是冲戚正一笑,嘲讽道:“戚道长,看来你的符咒不怎么好使啊。” “送魂?你!”戚正彻底黑了脸,一手掐诀,一手捏着两张黄底符咒,癫狂地大笑着朝她冲来。 瑶清殿内阴风大作,他手中的符咒发出阵阵雷鸣。沈长明将剑横在胸前,蹙眉望着这个无法被杀死的道士,一步也未退,掌心幽蓝色流光一闪。 一道刺眼的白光亮起,江槿月下意识地抬手将缚梦向前一掷。 “轰——” 白光散去,戚正的身躯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重重摔在了地上。看来这一下伤得不轻,他咳出了一摊黑血。 喉咙被刺了一剑还能生龙活虎的,还想拉她同归于尽,戚正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江槿月无奈地摇了摇头,心说江乘清真没眼光,竟把怪物奉为座上宾。 站在她和沈长明身前的黑脸判官收了手,掸了掸前胸的血迹,不发一言。黑白无常站在判官身侧,白无常对沈长明一拱手,笑道:“抱歉,路上耽搁了些工夫。 看到他们几个,戚正早已面如土色,他几乎无力再挪动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几人向他走来。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动我们地府的人?”判官还没搞清楚状况,拧眉环顾四周,才发觉这里站了数十个冤魂,不论高矮胖瘦,都用黑洞洞的眼眶望着他。 判官:“……” 黑无常一声不吭,以勾魂锁链将戚正拖至几人面前。江槿月笑眯眯地低头望着他,叹道:“戚道长,到你为这些人偿命的时候了。” 看出了她眼中的嘲讽,戚正干笑两声,不甘心地瞪大眼睛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这话一出,其余人神色各异。判官斜眼打量了她许久,不自然地捋了捋胡子。沈长明幽幽地望着她,眼中除却期待,更多的是讶然,还有一丝心虚。 江槿月摇摇头,奇怪道:“想起来什么?我只是觉得,九幽令应该更喜欢我一些,随口叫叫它罢了。” 众人:“……” 缚梦想了想,飘到判官身边耳语了几句,判官脸色一变,大步走到戚正面前,用审视的目光死盯着他,冷笑道:“一个道士,怎会知道这些?本官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戚正惊恐地连连后退,口中发出诡异的嘶嘶声,仿佛痛苦到了极致。不过片刻,他突然凄厉地惨叫一声,瞪大双眼直直地向后倒去,“砰”的一声栽倒在地,竟就这么没了呼吸。 很快,他的尸首也化作灰烬,风一吹就不知道去了哪里,竟连个魂都没有留下,也算干净。 “判官大人好生厉害,竟能杀人于无形?”江槿月发自内心地赞叹道,顿了顿又道,“所以您看出他究竟是个什么怪物了吗?” “有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杀了他,还碾碎了他的魂魄。”判官转过身,心事重重地看着他们。他甚至还没看清那个道士的记忆,对方就已经被人斩杀当场。 沈长明垂眸沉思半晌,拱手问道:“判……连您也没有察觉到那人是谁吗?” 判官虽觉得失了面子,但还是很诚实地摇摇头,一时间他们两个的脸色都不太好看。黑白无常相视一眼,很默契地缄口不言。 这几个人都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江槿月只能自己暗暗琢磨了起来。所以,戚正是替人卖命,他的主子看他没了利用价值,索性将其灭口,免得暴露了自己。 如此看来,那幕后之人才算真正的高人,只是不知究竟是谁了。 会是丞相吗?他费尽心思做这些,又有何目的?她百思不得其解,若为权势地位,丞相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 再者,戚正十余年前就处心积虑地接近江乘清,害了她娘亲不说,还把一切都推到她头上,明显是冲着她来的。 丞相没理由针对一个大臣之女,更何况江乘清与他无冤无仇,又何至于此? 她越想越愁,可如今戚正魂飞魄散,这些问题再无答案,还不如问问别的。她只得轻叹一声,对判官福身道:“判官大人,我想请问,你们……我们地府谁能被称为尊主?” 她一开口,判官的脸登时拉得老长,恶狠狠地白了沈长明一眼,不顾后者的表情多无辜,冷冰冰地答道:“地府事务繁忙,本官没空回答你这种无聊的问题。黑白无常,把冤魂带上,我们走。” 他果真还是那么小气。江槿月暗叹一声,心道起码这次不是说“天机不可泄露”了,也算是进步吧。 黑白无常点点头,可他们还没动手,宫女太监们的鬼魂就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莲儿蘸着血写下几个大字:“要复仇。” “胡闹!本官怎可能放任你们胡作非为?”判官果断拒绝,见他们一脸失望,只好正色道,“待他们死后,地府自有评判。恶人迟早会遭报应,你们不可逆天行事。” 显然没人听得进去这种冠冕堂皇的话,若非鬼魂不敢惹判官,怕是要连他一起骂了。 “死后?那也太慢了。判官大人,既说逆天行事,我倒想知道,天究竟在哪里?”江槿月一本正经地反问道。 一时间,她想起曾有人说过,如今众神不便插手凡间事。合着他们什么也不管,当个甩手掌柜,那还叫什么神? 判官脸一黑,被她气得笑出了声,怒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这二位一见面就一副要吵起来的样子,沈长明略一沉吟,上前求情道:“判官大人,在我看来,复仇也并无不可。只叮嘱他们莫要伤人性命就是,也好略微平息他们的怨气,让他们安心入轮回。” 判官越看这两个一唱一和的人越生气,转身拂袖而去。他的身影消失前,半空中传来威严的嗓音:“本官不知天在哪里,只知好多管闲事的个个下场凄惨。” 沈长明无奈地摇摇头,他知道判官向来固执,此事多半没有转圜的余地。 江槿月望着满脸悲戚的冤魂,终是忍无可忍地高声道:“您说我多管闲事?行啊,我想问问您,这些冤魂被人荼毒十余年,九幽令更是落入奸人手中。当时,您在哪里?” 众人面面相觑,判官都走了,只怕是听不到她这句话的。谁知一片寂静中,又传来一声冷笑,伴随着一句:“哼,没良心的东西!你如果真这么想,自己回来管好了!” 这一句话后,再无人开口,整个瑶清殿陷入死寂。江槿月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望着掌心的平安符,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沈长明轻轻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凡事尽力即可,不必强求。” “嗯。”江槿月低垂着眼眸,答得倒是快,还是一副老大不开心的样子,小声嘟哝道,“判官大人真是不近人情……” 白无常轻咳一声,劝道:“江姑娘,你这就误会判官大人了。这些亡魂被封入幻境,我等实在无法觉察,大人他也是力不从心啊。” 江槿月默不作声,并不愿作答。白无常知道她还在气头上,只好抬手示意魂魄跟他离去,边走边无奈地叹道,“唉,这下又要看上好几天臭脸了。” 黑无常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有意无意地咳嗽两声,走上前低声道:“别忘了,你手里有九幽令。” 说罢,他仿佛做贼心虚似的,又重重咳了两声,消失在了二人面前。 江槿月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望着悬浮在她身后的青铜令牌。判官他们一来,九幽令就老老实实地躲在她身后,一动也没动。 得了,这位和缚梦一样,显然也不愿意回地府。也不知道地府到底有什么穷凶极恶的怪物,一个个都想往外跑。 一想到判官那张黑脸,江槿月就深有所感,换做是她,也不乐意天天看着他。 沈长明抬手在她眼前轻轻一挥示意她回神,自顾自地牵着她的手往外走,笑道:“走吧,时候不早了。我带你回府换身衣服,我们一起去千秋宴。” “好……啊?!你等等!” 踏过鬼门关,走过黄泉路,前方便是地府。 一众鬼魂安安分分地排成两列,头也没敢抬。判官闷头走了半天,还是没消气,回头看到这群苦着脸的鬼更是一肚子无名火。 走着走着,他见前方站着个年轻男子,那人仿佛是迷路了一般,傻站在原地。判官盯着他看了看,冷冷道:“司黎。你这一生害了不少人的性命,本官得将你打入地狱受尽刑罚,待你偿清罪孽,方可入轮回。” “是,我自知罪孽深重,不配入轮回。”司黎恭敬地点点头,冉语却有些急了,冲到判官面前似要说什么,结果话还没说出来,先哭出了声。 她这一哭,司黎也忍不住落下两行眼泪,一众鬼魂想起自己的惨痛经历,也嚎啕大哭了起来。 黄泉路上鬼哭狼嚎,判官忍无可忍地怒呵一声,直到把众鬼吓得不敢吭声了,他才怒道:“本官可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这样吧,本官那里人手不够,正缺两个整理文书的。小姑娘若想替他赎罪,这差事就交给你们了。” 整理文书怎么听都比打入地狱好多了。冉语欣喜地点点头,司黎小心翼翼地问道:“要整理多少?” “这本官哪里知道?凡间每日都要死那么多人。你二人能在一处为地府效力,总比轮回转世后从此相逢不相识要好吧?”判官漫不经心地捋了捋胡子,满脸真诚。 司黎和冉语拼命点头,连声道是。司黎哽咽道:“判官大人真是大好人啊!多谢大人!” “谢?你谢得太早了。”判官满脸神秘,大笑两声拂袖而去。黑白无常满心无奈,心道文书都快叠得比山高了,此人确实谢早了。 但看这一对年轻人喜极而泣的模样,他们又不忍心戳破,只能故作深沉地淡淡一笑,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准备开始追妻之路吧,星君大人~ 判官:fff团正在行动 城隍:磕cp小分队火速集合 感谢在2022-03-13 20:08:05~2022-03-14 17:47: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亓亓 2瓶;今天甜不甜、菡林伴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千秋宴(上) 按例, 每逢千秋节,皇上都会于宫中宴请王公贵族、诸位大臣及家眷。 是以,当江槿月和她几日不见的尚书爹狭路相逢时, 她丝毫不意外。江乘清却勃然变色,瞪视着他们二人良久, 根本没想到她也会来。 估摸着这位尚书大人心中只有一句话:真是活见鬼了。 到底是有把柄在别人手里, 江乘清很快就假笑两声,上前冲沈长明一拱手, 又转过脸来假惺惺地笑道:“槿月啊,受了伤可得好好修养,莫要叫为父担忧。” 江槿月斜睨他一眼,抬手拢了拢发丝, 意味深长地反问道:“说来, 昨日一早,有人往怀王府送了不少灵芝鹿茸来。可是您送的?” 尽管不懂她为何突然问这个, 江乘清还是摇摇头表示否认。 “那就是了, 我可真是让您担忧了呀。”江槿月微微一笑,挖苦道。 江乘清这才明白她在说反话嘲讽他,又见两个年轻人在他面前相视一笑, 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他不禁大怒道:“江槿月!你……” 话未说完, 沈长明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不冷不热道:“江大人,今日可是好日子,你就别扰人兴致了。” 江槿月点点头,对此深表认同。好容易送走了一个戚正, 她还没过上几个时辰舒坦日子,又来了个碍眼的, 仿佛在打车轮战一般,叫她好生疲惫。 “王爷!您不要逼人太甚了!怎么说,她也是我江家的女儿,这名不正言不顺的,您让她以什么身份跟您去面见圣上?” 看他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江槿月才算懂了,合着江大人是生怕她丢了江家的颜面。 地府在逃阎王 第31节 名不正言不顺?说得好像是她上赶着赴宴似的。若非为了替枉死之人出一口恶气,她可不愿意和陈皇后虚与委蛇。 想到上回入宫时,陈皇后那阴阳怪气、话里有话的德行,江槿月就一阵恶寒。她悄悄攥紧了藏在掌心的九幽令,暗暗盘算着要不要先操控江乘清,让他离自己远点。 江乘清自以为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谁知两个人都毫无反应,只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一个始终用诡异的眼神注视着他,另一个更为嚣张,只吐出几个字:“好话不说第二遍。” 众所周知,怀王殿下性子古怪,在他眼中“别扰人兴致”这种话也算好话。江槿月忍俊不禁,掩口轻笑了起来。 “王爷!您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江乘清怒呵一声,早已怒火中烧。 饶是他知道沈长明的脾气秉性,也实在忍无可忍。今日千秋宴上有那么多同僚,若他们两个就这么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去,要他把这张老脸往哪搁? 沈长明摆摆手,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脚就走,头也没回地甩下一句:“江大人,你僭越了。” 江槿月想了想便抬手在脖子上轻轻一划,冲江乘清比了个砍头的手势,笑嘻嘻地跟上沈长明的脚步。两个人就这么当着“区区尚书”的面走了,连客套话都没留下一句。 看出了他们的威胁之意,江乘清气得浑身发抖。更为气人的是,两个人还生怕他听不到似的,边走边笑着拿他打趣—— “看来江大人心情不佳啊,都快忘了何谓礼仪尊卑了吧?” “赔了小妾又折兵,这心情自然是佳不了了。” “哈哈哈,槿月此话不对。不如改作……赔了小妾又折道士?” 二人并肩踏入殿中,只当看不见旁人怀疑惊诧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落座后,又十分默契地一同抬眸望向帝后。 碍于面子,皇帝到底没有当场发作,只不满地看了二人一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陈皇后也不多言,还是那副端庄娴静的模样,只冲他们两个温和一笑。 见状,一众大臣们交头接耳,哪还有心思喝酒吃菜?人人都对她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太子和丞相面色不善,想来一个是对她的无礼耿耿于怀,另一个则是对他的小鬼念念不忘。江槿月轻轻摩挲着九幽令,垂下眼眸望着杯中佳酿。 若说今日之后,会传出什么震惊全城百姓的消息,那一定不会是“江家小姐与怀王殿下不得不说的二三事”,而是“宫中竟发生过巫蛊案,还冤死了许多人”。 她只为讨个公道而来,旁人爱说什么就由他们说去吧。 至于所谓的千秋宴,在她看来不过就是一群人凑在一起吹嘘客套罢了。她满心都是如何给皇后娘娘庆祝寿辰,并无心听他们瞎扯,始终神游在外。 直到她眼前落下一片阴影,她才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正对上一张笑容慈祥的脸。此人衣着华贵不凡,瞧着都年过半百了,却仍腰板笔直、精神奕奕。 虽说这人笑得还算真诚,却一直不说话。她满腹狐疑地冲沈长明眨了眨眼,后者知道她一直在走神,便附身在她耳畔道:“这是国师。” 哦,原是国师大人。 江槿月礼貌地笑了笑,正要问问他在看什么,就见国师喜笑颜开,转身对皇帝拱手道:“回皇上的话,江小姐前半生是不顺了些,实乃受人影响气运所致。如今那人已离去,今后江小姐定然大富大贵、顺风顺水一生啊。” 不得不说,国师算得还挺准。十七年了,这还是头一个说她命好的人。江槿月感慨万千,对国师刮目相看,心道若是早些遇到国师大人,只怕她能省心不少。 在她和沈长明眼中,这影响她气运之人自然非戚正莫属。可在旁人听来,此话便有另一番意味了。众人虽不敢在御前造次,一个个却都偷偷斜眼看着闷头喝酒的江乘清。 在江家时,江小姐气运不佳;一到怀王府,她立马时来运转。国师大人是谁?那可是整个大凉绝无仅有的神算子,他说的话自然错不了。 看来江家小姐是天煞孤星的传言不实,今后要改成江家老爷是扫把星了。 “嗯,如此甚好。”皇帝眯了眯眼睛,心情也好了些,抬手示意国师落座。 无人注意到,国师笑着坐下后有意无意地朝沈长明看了一眼,二人互相颔首示意。动作虽小,还是被江槿月看了个正着。 她当即明白过来,显然是两个人串通好了,非要将这扫把星的名头扣在江乘清头上不可。看来国师大人看似一本正经,也是个会演戏的。 她又想起,在幻境中,沈长明还去向国师借过腰牌,如此说来,他们两个也算忘年之交。 江槿月摇摇头,抬眼环顾四周。陈皇后巧笑嫣然地端坐在皇帝身侧,彭公公趾高气昂地立在一旁,丞相眼神阴鸷地盯着她看。 该来的都来了,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那么今日就让她给巫蛊之祸做个了结吧。江槿月微微弯曲食指,轻轻在青铜令牌上敲了两下,微笑着望着众人,启唇轻声道:“九幽令。” 她的眼眸中倒映着陈皇后虚伪的笑脸,红光乍起间,正要饮酒的皇后娘娘身子一僵,手中的酒杯坠落在地,咕噜噜地滚落了台阶。 众人抬起头,见皇后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始终抬着手,维持着浅浅的笑容。 明明是莞尔一笑,却显得尤为诡异,甚至叫人汗毛直立。 “皇后?可是身子不适?”皇帝侧过身沉声问道。皇后素来端庄知礼,今日却在宫宴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不懂分寸,实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不明就里的又岂止他一人?有人满目嘲弄之意,有人幸灾乐祸地看起了热闹。丞相远远地蹙额望着皇后,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桌面。 众人之中,唯有江槿月不屑地笑了笑,心道九幽令可驱使魂魄,管你是死的活的,统统归我管。 陈皇后略微清醒了些,察觉到自己举止失常后,惊得脸色煞白,自相矛盾道:“臣妾没有!臣妾只是、只是……” 但凡她能给出合理的解释,此事或许也就过去了。只可惜陈皇后话说到一半,突然又没了声响,莫名其妙仰头朝着梁上望去,扯着嘴角发出了诡异的笑声。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里分明毫无异样。可皇后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大笑着,直笑到双目充血,泪水夺眶而出,与她脸上的脂粉混作一团。 这场景过于骇人,哪怕是与皇后朝夕相伴的宫女,都被吓得直打哆嗦,只觉得此刻的她很是陌生。 这一下,再也没人敢笑了。沈长明暗暗侧眸望着身旁的江槿月,后者满脸震惊,看起来比谁都要害怕。 “哈哈哈……” 作为万众瞩目的焦点,陈皇后全然不加收敛,又哭又笑道:“我知道错了!是我贪心不足!是我的错!” 她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妆早就花了,浑身上下再无一丁点昔日矜持端庄的影子。 “来人!送皇后回去!”皇帝把银筷重重一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一贯会察言观色的彭公公立马上前,捏着兰花指对几个宫女大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送娘娘回凤仪宫!” “是。”宫女们再害怕也不敢抗旨,只能硬着头皮去扶她。沈长明听到旁边的姑娘轻嗤一声,轻声道了句:“想走?” 她话音刚落,就见陈皇后疯了似地甩开了宫女的手,跌跌撞撞地冲下石阶,在地上连滚带爬着哭嚎道:“巫蛊祸、巫蛊祸!你说得对!是我害了淑妃,也是我害了德妃!”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剧情要收尾啦w即将进入新的剧情线ww 今天也是坐等怀王殿下作死的一天~! 目前江大小姐的怒气值:10。 【论:为什么他仍然觉得自己没掉马?】 感谢在2022-03-14 17:47:21~2022-03-15 15:4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千秋宴(下) 巫蛊祸?几个知晓内情的老臣齐齐变了脸色。巫蛊案可是皇上的心病, 多年来没人敢提。皇后娘娘今日到底吃错了什么药? 一听到这三个字,丞相再也坐不住了,他对太子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一道站起身来,想强行将皇后带下去。 只可惜, 他们动作再快, 还是没有陈皇后的嘴巴快。 “皇上您还不知道吧?是我害了淑妃啊!”陈皇后对脸色铁青的皇帝惨然一笑,蓦地趴倒在地, 把头往地上狠狠一磕,口中含含糊糊地念叨着,“这是我欠淑妃的!” 皇后害死了淑妃?众人虽听得一知半解,却已是冷汗直流。好好的千秋宴, 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要成断头饭了。 “母后!”太子心胆俱裂, 急忙跑到她身边,一时手足无措, 两眼发直地拂袖催促道, “来人!快来人!” “砰!” 又是一个响头,皇后险些咬碎牙,龇牙咧嘴地泫然道:“这是我欠德妃的!” “砰砰砰——” 一连串的叩头声响起, 再抬头时, 她满头鲜血,哭到几乎脱力,“这是我欠瑶清宫的宫女太监的!我问你!够了吗?” 大殿中一片死寂,自然无人应答,更无人知她究竟在问谁。江槿月冷眼旁观, 满脸不屑。 够了吗?那么多无辜的性命,这还远远不够呢。她不急不缓地轻敲九幽令, 斜眼望着近乎崩溃的皇后娘娘。 号哭许久,皇后已是脸色青紫、快要窒息。可她没有停下,仍叩着首将生平所犯罪孽一一忏悔。 “你疯了?!”皇帝猛地站了起来,再不顾帝王威仪,负手快步走到皇后身前,恨恨地紧盯着她,呵斥道,“你给朕回宫!” 闻言,被吓破了胆的彭公公赶忙对宫女们怒吼道:“不长眼的东西!皇后娘娘病了!还不送娘娘回去歇息?” 彭公公自然是怕的,皇上是轻易动不得陈家,可动他一个太监还是易如反掌。想起幻境中彭洺“自尽”的下场,江槿月瞟了他一眼,并无半点同情。 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想死,我自当送你一程。 几个宫女七手八脚地把陈皇后扶起,皇后挣脱不得,怪笑着歇斯底里道:“彭洺!哥哥!你们怎么还不磕头?这事也有你们一份啊!报应不爽啊,哈哈哈……” 说完这句耐人寻味的话,陈皇后翻了个白眼,眼中红光云消雾散,她终于昏死了过去。 皇帝满眼疑色,微眯起深黑的眼眸,冷冷地扫视过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到了丞相身上。 极尽奢华的千秋宴,以陈皇后被强行架走,皇帝愤然离席告终,沦为令人永生难忘的闹剧。 江槿月玩够了,轻轻摸了摸九幽令,对这位新下属很满意。这样的宝物不能落到贼人手中,它又不愿回地府,只好由自己代为保管了。 待她把九幽令收回袖间,准备起身离席时,抬头才发觉丞相正瞪着她,深沉的瞳孔中除却怀疑,只剩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她知道,丞相是要恨她入骨了。可惜,九幽令和缚梦在手,就算丞相派十个、二十个小鬼来杀她,也是无济于事。 只不过,如今并不是暴露实力,与其硬碰硬的最佳时机。 想到这里,江槿月佯装浑身颤抖,心有余悸地拉了拉沈长明的衣袖,可怜巴巴道:“方才好可怕,皇后娘娘怎么了?该不会中邪了吧?” 明明她是始作俑者,装无辜的本事倒是一绝。沈长明虽有些无奈又觉得有趣,便轻轻附在她耳畔道:“你啊。说好的点到为止,你就全忘了?下回可不许再言而无信。” 对此,江槿月不以为然。左右也是闹事,还不如闹大些。她没好意思说实话,无辜地笑道:“其实我早就收手了,都是九幽令干的,和我没关系。” 有时候,法器不会说话也是好事,不仅只能老老实实地干活,主人说谎,它也没法替自己辩解。 “小孩子脾气,真拿你没办法。”沈长明摇摇头,见她满脸得意,终是忍不住笑了。 帝后相继离席后,想起皇后吐露出的惊天秘密,再看丞相那恨不得要杀人的神情,众大臣是酒也醒了,吓也吓饱了,只得舍下八珍玉食,随口客套两句就出宫了。 丞相皮笑肉不笑地睨了她一眼,冷冷道:“怀王殿下真是好本事啊,想必近来际遇不少。” “本王可没有这样通天彻地的本事。”沈长明目光坦然,将一切推得干干净净,又上前挡住对方的视线,悠然道,“大人这样盯着一个姑娘看,不合规矩。” 丞相哼笑一声,阴着脸道了句“下官失礼”,一转头大步而去。 望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的佳肴,江槿月摇头长叹,嘀咕道:“不过是个寿辰,何须为了没用的颜面,如此铺张浪费?” 地府在逃阎王 第32节 沈长明微微颔首,还未作答,便有人在他们身后不急不缓地鼓起掌来。 二人回头一看,国师笑呵呵地收手赞叹道:“江小姐这话说得好。虽说多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我等也该居安思危才对啊。” 这位国师仿佛与她意见一致,但方才她说的话实在大逆不道,被人听到了没准要治她的罪。江槿月有些心虚,福身道:“国师大人好。” 国师笑眯眯地“嗯”了一声,又冲沈长明意味深长地笑道:“王爷啊,事已办妥。答应我的那坛好酒,你可别忘了。” 原来是来讨酒喝的,他们两个果真有约在先。一时间,她竟觉得江乘清很可怜。 沈长明点点头,也是讳莫如深的模样,淡淡道:“那是自然。大人慢走,本王就不送了。” “有王爷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咱们有缘再聚。”国师冲他们两个挤眉弄眼了一番,仰天大笑着离去了。 看得出来,国师大人心情好得很,连脚步都格外轻快。 见四下无人,她耸了耸肩,故作镇定地正色道:“现在正事办完了,你是不是该把秘密告诉我了?” 在幻境中,他曾在月下说过,一旦顺利离开就告诉她一个秘密。可他迟迟不提,她又实在好奇,只能主动发问。 一贯能说会道的沈长明罕见地静默了片刻,不自然地轻咳两声,吞吞吐吐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 一个满脸期待,一个一脸窘迫。还没说上几个字,就来了个笑容谄媚的小太监,见了他便尖着嗓子道:“王爷,皇上请您去一趟御书房。” 沈长明长出一口气,回头冲她笑了笑,满目温柔,“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来。” 不知怎的,她竟从他脸上看出了些如释重负的意味来,仿佛躲过一劫似的。 此时皇上既不去凤仪宫问清真相,也不重刑拷打彭洺,反倒有闲工夫来找他?江槿月隐约猜到了什么,不由陷入沉思。 巫蛊案已过去十余年,他们手上并无人证物证,根本无力翻案。皇后酒后说的疯话怎能作数?鬼魂说的话更做不得数。 更何况皇家颜面高于一切。天下人都能犯错,唯有帝王不能认错。今日之后,皇上或许会对丞相与皇后心存芥蒂,但也仅限于此了。 一时间,她又想起那些满目悲痛的鬼魂,不知他们如今可有安心轮回?但愿今日她做的一切,能略略平息他们的怨恨。 她走到殿外,百无聊赖地抬头赏月。前些日子她总是四处奔波,每日总得见上两三只鬼,日子难得平静了些,她反倒有些无所事事。 人一闲就免不了多想,她心中尚有许多疑问,唯有等沈长明与她一一说明。可她也知事有轻重缓急,巫蛊案才是头等大事,她只能将私事暂且搁置。 江槿月定定地望着夜空,想起二人相遇至今的种种,不由黯然神伤。 哪怕他不说,她也早该发觉的。初见时,他分明满眼冷漠戒备,为何自地府归来后,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就凭她一句“是陶绫托梦告诉我的”,他就敢带人上门挖人家的井,也不怕被倒打一耙。 他拿到陈越的供词后,对她也毫无保留。为了帮她出头,他甚至连尚书府都敢强闯。 报恩?世间怎会有人这样报恩?即便有,那人也多半脑子里缺根弦。 “我从前是真的瞎了吗?”江槿月轻轻拍了拍额头,片刻后又泄了气,闷闷不乐地蹙着眉,“所以他为何要瞒我?为何要用这种借口搪塞我?” 一声乌啼打断了她的思绪,也为月色平添几分不祥与凄凉。 霎时间,一股冷意攀上了她的脊背,她又有了被人暗中盯梢之感。这一次,那个人仿佛离她很近,就在她身后。 她假装对此无知无觉,出其不意地回过头去,想将对方逮个正着,却只瞥见一道黑影。待她眨了眨眼,才发觉那不过是树影。 “怎么我也开始草木皆兵了?我心里又没鬼。”缚梦和九幽令都无异样,江槿月只当是看错了,乖乖站在原地等起了人来。 夜风微寒,她不知等了多久,心中满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直至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眸望去,他提着灯走到她眼前站定,两相对望时,两个人都歪头笑了笑。 看来他和皇上谈得并不愉快,他甚至没来得及收回满眼厉色,只能故作轻松地颔首道:“抱歉,让你等久了。” 江槿月打量了他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与你说了什么?” “彭洺,杀。可陈家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不能将丞相及其党羽悉数除去,难保他们不会卷土重来。想要一击制胜,就得知己知彼,方可破而后立……” 他站在风中,面无表情地复述了半天,最终自嘲般地冷笑道:“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些废话罢了。” 只杀一个太监,未免太过敷衍。她低着头不言不语,直至他上前一步,温声道:“今日怎么那么安静?可是困了?” 她摇摇头,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她知道沈长明一定比她更难过,巫蛊案害死了他母妃,他心中怎会不恨? 再说什么也是枉然,谁都身不由己。江槿月想了想,试探着安慰道:“幻境崩碎后,我们并未看到德妃娘娘的魂魄。我想她定已轮回转世,现在也该是个豆蔻年华的姑娘了。” “是啊,人有来世,便有期盼。其实与丞相清算总账的日子不会太远了,我等得起。只是……”沈长明说着说着,长叹一声,望着她不说话了。 他想起当年自己被带离瑶清宫时,母妃坐在空荡荡的正殿中,语气淡然地对他说:“你父皇定会查清真相,母妃可以等,也等得起。” 可是她等来了什么?三尺白绫了却一生,从此成为宫中禁忌。生前死后十五年间,从未等到沉冤昭雪。 不知他的父皇知晓真相后,有没有丝毫愧悔? 他心中满是不甘与痛苦,和皇帝大吵一架后,他一路走得飞快,只想着来见她。 他原以为见了她能让心绪平静些,可当他站在她面前时,心中却生出了更多异样的情绪。 惆怅、后怕、无尽的悔恨,接踵而来。 无论前生也好,今生也罢,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太过无用。 如果不是他,她或许还是那个爱笑贪玩的小姑娘。她本不该知晓愁为何物,不必理会凡间事,也不该尝尽生生世世轮回之苦。 事到如今,他只盼今生能让她永远无忧无虑,再不要想起痛苦的过往。沈长明摇摇头,示意她跟上自己,边走边笑道:“我们回家吧,不想这些了。” 见他满脸倦色与忧愁,江槿月还当他是为他的母妃伤神。她按下万千思绪,笑着道了声“好”。 也罢,改日再问也是一样的,毕竟来日方长。江槿月抬眸望着天,安心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时光。 二人沉默着并肩走在夜色中,无人察觉到,一双泛着森然寒意的眼眸阴戾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久久未动。 -------------------- 作者有话要说: 目前江大小姐怒气值:20。 患者当前情绪稳定,离爆发不太远了。 彭公公: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暂时没到收拾丞相的时候,不过皇后嘛【嘻嘻】。 感谢在2022-03-15 15:48:33~2022-03-16 16:4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相逢不识 次日午后, 毫无征兆的暴雨从天而降。狂风四起间,江槿月被啪嗒啪嗒的雨声自噩梦中惊醒了。 她支起身子揉揉惺忪的双眼,望了眼窗外阴云滚滚的天空, 又看了看在书案上装死的缚梦和九幽令,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二位都爱昼伏夜出, 半夜里不好好歇息也就罢了, 还在房里大打出手,险些掀掉屋顶。被它们两个生生吵醒时, 江槿月望着两道红光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一个缚梦已经够不省心了,再来一个岂不是要把王府都拆了?她可赔不起。 是以,今日她特意起了个大早,带它们来书房看佛经, 让它们好好收收戾气。 可惜, 佛经还没念上几句,她自己就伏在案上睡了过去。这二位也是有样学样, 说睡就睡、绝不含糊。 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望着窗外的风雨, 江槿月起身推门而出,四下看看,走到一人身前笑着唤了声:“张嬷嬷。” “哟!江小姐, 有何吩咐啊?是饿了吗?”正和两个小丫头说着话的张嬷嬷转过身来, 一见她就乐开了花。 江槿月连连摆手,她可不敢使唤王府的下人,只笑问道:“王爷还未回府吗?我瞧着雨势愈发大了,他带伞了吗?呃,他可有说过入宫做什么去?”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个个都和王爷有关。张嬷嬷脸上笑意更浓,“欸”了一声, 宽慰道:“王爷的事,怎么会和我们下人说?江小姐别担心,王爷入宫也是常事。” 沈长明入宫事小,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一大清早就被急召入宫,怎么看都像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 想必昨夜宫中不太平,不知是否又与巫蛊案有关。此事非同小可,要她如何不担心? 江槿月沉默半晌,搓了搓冰凉的手,就听得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小侍卫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前院。 想来是被暴雨淋了个正着,他抬手抹了把脸,便低头用力挤起了湿透的衣裳,也没仔细看此处都有谁,就咋咋呼呼了起来:“你们可不知道!外头都传疯了!说早些年宫里出过巫蛊案!” 这话一出,众人皆面面相看,半晌无人应答。江槿月紧蹙双眉,心中愈发不安,望着雨幕不作声了。 一个高个侍卫不以为意道:“巫蛊?这可是要诛九族的死罪,你从哪听来的?别是哪个说书先生胡诌的吧?” 张嬷嬷环顾四周,虽松了口气,还是指着小侍卫笑骂道:“你这小子最爱说些不着边的话。仔细给王爷知道了,非得把你赶出王府不可!” 眼见着一个个都不信他,小侍卫急眼了,捶胸顿足,“这事儿都闹得满城风雨了,我骗你们作甚?要不是多听了两句,我也不能被雨淋!” 闻言,众人越看他那落汤鸡的样子越好笑,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江槿月不由暗忖,这才不过半日,是谁将此事抖落出去的? 不得不说,此人真是干得漂亮。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能借百姓之口削丞相之权,倒是好事。 只是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连这种消息都敢往外传,真就不怕皇上怪罪吗?江槿月满腹疑问,正要回书房,又听小侍卫扯着嗓子叹道:“唉,这雨下的!糖葫芦摊子是出不来咯,可王爷让我给王妃买……” 这声音可谓振聋发聩,更是语出惊人。江槿月愣在原地,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脸上的笑容彻底凝结。 见状,高个侍卫连忙往小侍卫的脑门上来了一拳,忍无可忍道:“你瞎叫什么呢!” 小侍卫满脸无辜地揉了揉自己的脑门,也怒了,一拍大腿道:“我哪有瞎叫?这不是王爷说江小姐……” “是你个头!”高个侍卫又给了他一拳,恨铁不成钢地咬咬牙,伸手指了指书房的方向。 两个人“眉来眼去”了半天,小侍卫才总算看到了神色诡异的江槿月,一时举手无措。 书房里忽而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咣啷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也打断了小侍卫的话。江槿月皱了皱眉,有些僵硬地转过身,快步朝书房走去。 谢天谢地,想来又是九幽令和缚梦在惹是生非,也算帮了自己一把。江槿月反手关上房门,才刚松了口气,待她看清眼前的情形时,瞳孔骤然紧缩。 真是一地狼藉。 书册散落一地,砚台倒扣在侧,墨迹飞溅。原本好端端放在桌角的花瓶裂成几片,那株倒霉的兰花看起来也没救了。 缚梦和九幽令悬在空中,与淑妃娘娘隔着书案无声地对峙着。很明显,他们三个就是罪魁祸首。 怎么说也算熟人了,大可不必一见面就那么大阵仗,待会沈长明回来了,要她怎么跟人家交代? 江槿月握紧了拳,见淑妃一脸无辜,不由又好气又好笑,摇头质问:“淑妃娘娘,您就是再恨,也没必要来砸怀王府吧?” 闻言,淑妃满脸羞涩地揪着自己的衣角,抬手一指,理直气壮道:“本宫只是想找你帮忙罢了!谁知道这俩东西一见面就动手!” “你管谁叫东西呢?一睡醒就看到你坐那鬼笑,你知道多吓人吗?”缚梦勃然大怒,骂骂咧咧了起来。九幽令虽不会说话,也猛地上下一晃,表示认同。 地府在逃阎王 第33节 看来这一上午的佛经是白看了,这二位的脾气愈发暴躁了,一言不合就把书房弄成这个样子。 眼见着他们谁也不让着谁,一副又要动手的模样,江槿月连忙叫停,耐着性子问道:“淑妃娘娘,您找我何事?您还是早些去地府吧,若是被判官大人知道了,又要吵吵个没完。” “去地府前,本宫想回老家见爹娘一面,哪怕只能远远看一眼,本宫也心安了。”淑妃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来,缓缓说明了来意。 这理由还算过得去。江槿月沉吟片刻,见她一直朝自己挤眉弄眼,不由奇怪道:“你该不会要我带你去吧?你都是鬼了,想去哪自己去就是了。” “小姑娘身上鬼气重,本宫想请你替本宫瞒过地府的耳目。否则,黑无常定不会轻饶了本宫的。”淑妃哭丧着脸,抹了把眼泪。 好个鬼气重。江槿月瞥了一眼缚梦和九幽令,心说若是每日都有鬼要往她身边躲,岂不是烦都烦死了? 再者,谁知道淑妃想干什么?她在幻境中满脑子带皇后下地狱,让她留在人间迟早要出事。江槿月打定主意,一摊手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她素来知道,冤魂都不讲道理,故而没把话说绝。她悄悄打量着淑妃,决定趁其不备,强行将对方送入地府。 “怎么说本宫也算长辈!你就帮帮我吧!”淑妃挤出两滴泪来,见她不为所动,又靠在书架上嚎啕大哭,“如果你不帮本宫的话,本宫……” 这下可好,又打翻了一排书不说,还好巧不巧地砸碎了角落里的画缸。 果然又开始撒赖放泼了。江槿月哼了一声,云淡风轻地打断道:“不帮你,你就天天缠着我对吧?这个我熟。好歹您也是皇上的嫔妃,怎能耍无赖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呢?” “你懂什么?皇上就爱本宫骄横跋扈的模样!罢了罢了,提这个负心汉做什么?真是晦气!”淑妃说着说着就朝地上啐了一口,恨恨地跺了跺脚。 这位娘娘变脸比翻书还快,看来皇上的日子也不好过。江槿月懒得跟她废话,把脸一沉,叉着腰道:“少废话!先和我一起把这里收拾干净,否则一切免谈。” 见淑妃满脸不情愿,仿佛还当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娘娘,江槿月没了耐心,轻轻举起手来,厉声道:“缚梦!” “行了行了!知道你的簪子厉害。本宫替你收拾还不行吗?”淑妃忍不住腹诽了起来,老老实实地跪坐在地,认真擦拭着墨痕。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和鬼魂讲道理真费劲,下回还是直接动手吧。江槿月暗暗想到,俯身拾起书册和笔架,将其一一归位,又对着那盆惨不忍睹的兰花犯了难。 她还没琢磨好要如何和沈长明解释,就听得淑妃冷不丁地惊叫一声:“哎哟!小姑娘,你快来看!”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江槿月小心翼翼地跨过了地上的墨迹,走到淑妃面前低头一看,才发觉对方正兴致勃勃地看着一幅画。 “你看?这画的是不是你?”淑妃看看画卷,又抬头看看她,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仿佛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江槿月怔怔地望着画上的姑娘,迟疑着摇摇头。虽说此人的五官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但她握着一柄长剑,似在林间翩然舞剑,不仅身姿轻盈,眉眼间也比自己多了几分英气。 “我可不会舞剑。”江槿月垂眸沉吟半晌,望向散落在角落中的画卷,她想了想便又展开了另一幅画。 果不其然,上头画的仍然是一个与她极为相似的姑娘。这一次倒不似江湖侠客了,她穿着身素雅的海青色长裙,手握小小的拨浪鼓,站在湖心亭中回眸而笑,甚是娇俏可爱。 她心有所感,索性将那些画卷展开后置于一处。即便每一幅画都大相庭径,但画中人的面孔都一模一样。 明艳俏丽的有之,娴静温婉的也有之。凭栏远眺、独自抚琴、提笔作诗……看着看着,江槿月渐渐觉得画上的女子变得十分陌生,仿佛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淑妃并未发觉她的脸色很差,还自顾自地啧啧感慨道:“长明小时候就是个怪脾气,不爱说话也不爱笑,想不到长大了还是个情种?” 江槿月早已没心思听她说废话,望着最后一张有几分眼熟的画久久不语。 画上的姑娘红衣如血,紧握一杆泛着血光的狼毫毛笔,盈盈而立于血月之下。 她曾在地府见过一幅与之相差不多的画像,城隍说过这画名为阎罗像。只可惜,当时她看不清画中人的容颜,更从未想过所谓的“出自神明之手”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目光微动,心中已掀起惊涛骇浪,细细看去才发觉,这幅画的角落中隐隐有几个小字。 字迹与画上漆黑的枯木混在一起,若看得不够仔细,只怕什么也看不到。江槿月口中喃喃道:“三月初六,相逢不识。犹记当年,犹似当年。” 三月初六,不就是两个人初遇那天吗?这么多画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画完的,沈长明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一字不提。 岂有此理,骗她很好玩吗? 淑妃还在她耳畔唠唠叨叨,一会儿说“本宫早就看出他对你不一般”,一会儿又说“既然都是一家人,自然不该说两家话”,只盼她愿意帮忙。 说着说着,淑妃发现江槿月不屑地轻哼一声,冲自己歪了歪头,冷笑道:“缚梦!” 深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淑妃赶忙化作一阵青烟,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 作者有话要说: 缚梦:您的好友“江槿月”当前怒气值80,请知悉。 沈长明:论我入宫一趟,她莫名其妙生气了这件事。【疑惑jpg.】 感谢在2022-03-16 16:48:22~2022-03-17 20:25: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vas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宁拆一座庙 冒着暴雨回到王府后, 沈长明发觉府上的每个人神情都很古怪,个个心不在焉的,见了他还满脸紧张。 径自走入书房, 他一眼就看到江槿月坐在贵妃榻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书架看, 仿佛是在发愣。听到有人进屋, 她虽抬头瞥了他一眼,却始终不发一言。 这态度, 怎么好像是在和他怄气?沈长明一头雾水,踌躇再三才走到她面前,试探着俯首笑道:“宫里出大事了,你要听听吗?” 正在生闷气的江槿月只斜了他一眼, 就移开了视线, 敷衍地把头一点。 “昨夜,皇后被生生吓疯了, 太医说情况不太妙。”说到这里, 沈长明顿了顿,悄悄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她对自己爱理不理的, 一时间又想不到究竟是哪里惹得对方不高兴了。 闻言, 饶是她还在气头上,也忍不住愣了愣,不自觉失声道:“啊?疯了?” 十五年了,皇后娘娘竟毫无长进吗?这么容易就被吓疯了?江槿月双手托腮,沉吟半晌才叹了口气, 心道宫里真是要变天了。 一国之母怎能是个疯子?更何况,皇后娘娘还是太子的生母, 若无意外,她便是未来的太后。 “嗯,凤仪宫里到处都是血字。写的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为着此事,父皇急召我入宫。去也白去,她如今的模样是见不得人了。”沈长明冷笑一声,皇后能有今日的下场,他心中自然觉得痛快。 听了他的话,江槿月终于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蹙眉喃喃道:“也就是说,有人在夜里潜入凤仪宫,还吓疯了皇后……” 能做出这种事来的,自然非淑妃娘娘莫属了,看不出来她表面上只会哭哭啼啼的,动起手来也是干脆利落。 看来淑妃所谓的想回老家见父母不过是谎话,只怕她是生怕此事败露,被黑白无常找上门。 沈长明很平静地点点头,轻叹道:“疯了也算便宜她了。她造的杀孽太多,便是死上千次万次,也是远远不够的。” 确是如此,光是一起巫蛊案,就害了那么多人的性命。江槿月越想越愁,摇头叹了口气,无奈道:“可淑妃娘娘如此行事,判官大人那边怕是瞒不过去。” 按判官那种不懂变通的驴脾气,淑妃一旦去了地府,或许凶多吉少了。虽然地府万事都讲究公平二字,但世间哪有绝对的公平? “她到底也没伤人性命,不会重罚的。不必担忧,判官他……”沈长明沉默了一瞬,笑笑转移了话题,“槿月,你饿不饿?” 江槿月把双手搭在膝上,直起了身子缓缓摇头,望着他的眼眸,犹犹豫豫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问这话的时候,她自己心里也莫名慌张了起来,只能深吸一口气,暗暗思忖着。 毕竟认识了这么久,也算受过人家一点小恩小惠。倘若他今日能将话说清楚,她倒是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再追究他欺骗自己的事。 “什么话?”沈长明被她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目光停留在她的发间,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为何不戴我送你的玉簪?愿赌服输,你可不能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我实在不爱金银首饰,今日又不出门,索性就不戴了。”江槿月对此不置可否,心说还不知道究竟是谁言而无信,说好要告诉她的秘密,还不是一拖再拖? “嗯,倒是我不够细心了。这样吧,我差人去买些小玩意回来,给你解闷再好不过了。”沈长明说罢,见她并未反对,便认真考虑着该给她买些什么。 他是满面笑容,她也经不住轻笑一声。虽是在笑,却连她自己都听出了苦涩的滋味。她抬眸望着他,压下满腹不快,装作满不在乎地答道:“王爷,我已经十七了。贪玩的那个人,并不是我。” 他没想到会听到这种话,怔了半晌,不由失笑道:“什么人?哪里有别人?槿月,我……” “抱歉,我想自己静一静。”江槿月站起身,头也没回地撂下这句话就走。缚梦和九幽令追随主人而去,只留下沈长明独自一人困惑地望着她的背影。 后院的花长势喜人,站在这里,她的脑海中却一片荒芜。当思绪过于纷杂时,她反倒觉得一整颗心前所未有的空洞。 “阎罗、星君……”江槿月轻咬着下唇,似在自言自语一般,“缚梦,我从前该不会是阎罗王吧?” 缚梦猛地一颤,根本不敢回答,又不敢骗她,想了想便跟她讲起了大道理:“主人,从前的事都不重要了,您倒不如过好眼前的日子。” “不重要了?”江槿月愣愣地低垂着头,莫名喉咙发紧,苦笑道,“可我觉得这对我而言很重要。缚梦,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话才说到一半,身后却传来两声做作而熟悉的咳嗽声。江槿月立马住了口,回过头一看,果然看到江乘清望着自己,硬是笑出了满脸褶子。 他来王府做什么?她冷着脸不打算先开口,只等对方先说明来意。 自己这位尚书爹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来找她,总归没什么好事。 “槿月啊,今日爹特意带了不少你从前爱吃的糕点来。你可要尝尝?”江乘清笑容款款,对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点头哈腰地将手中的锦盒往前一递,笑容谄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江槿月对他送来的东西全然没兴趣,甚至觉得有些倒胃口,便冷言拒绝道:“您还是拿回去吧,王府什么也不缺。” “嗯,知道王爷对你甚是上心,爹也就放心了。怀王殿下是个面冷心热的,甚好甚好。”江乘清和小厮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得意味深长。 不知江大人是怎么想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到底是真看不出来她在气头上,还是有意来给她添堵?江槿月嗤笑一声,再不愿看他这张虚伪的脸,自顾自地抬脚就走。 “槿月,王芷兰已经下了大牢,迟早要人头落地。父女间何须有嫌隙?你又还有什么不满?” 听着身侧传来的这一席话,江槿月驻足沉默了片刻,漫不经心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满脸漠然。 江乘清四下看了看,一拂袖对她说教道:“你是名门闺秀、尚书府的小姐,哪怕不为爹考虑,也得考虑你自己的颜面。” “我从不愿做什么大小姐。若是能够,我真希望娘亲从未嫁给你,世上也就不会有江尚书了。”江槿月笑了笑,说得直截了当,往他的最痛处戳了下去,毫不留情。 她的回答让江乘清勃然大怒,他冷哼一声摇了摇头,语气也变了,讥讽道:“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如果不是尚书府的小姐,王爷会多看你一眼吗?” 说着说着,他又把话题引回了沈长明身上。江槿月不以为意地转过身,边走边心道,江乘清实在可笑,沈长明怎会在意出生门第?他…… 他明明只会在乎前世的事。想到这里,江槿月又怅然若失,没精打采地在院中来回踱步,仰望着天空中的阴云,眯起了眼眸。 她仔细琢磨了许久,缚梦、判官和黑白无常都知道些什么。可一来,他们都能凭肉眼看出她心中所想;二来,他们一个个的口风紧得很,只怕问不出什么来。 若想有所收获,还得从城隍身上下手。“跑得了城隍,跑不了庙。”江槿月如是说道,一手握着缚梦,一手抓着九幽令,大摇大摆地出了王府,朝着东城门走去。 遥想她和沈长明初遇那日,便是城隍让她跳崖,这才有了之后那么多事。城隍既能说出阎罗像的来历,自然多少知道些他们的事,问他错不了。 小小的城隍庙如记忆中一般古朴静谧,才刚下过暴雨,想来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来此。 待她推开城隍殿的大门,才发觉殿内被人修葺一新,不仅换了尊更高大的城隍像,就连香案、蒲团、香炉都换成了新的,到处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再没有之前那种破败萧条之感。 江槿月轻轻关上殿门,清了清嗓子恭敬道:“城隍爷,您在吗?” 无人应答。 她耐着性子巡视四周,越看越觉得城隍像的神色有几分紧张,便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城隍爷,我知道您听得见。我有要事相商,还请出来一叙。” 地府在逃阎王 第34节 仍是一片死寂。 没想到神仙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江槿月随手拎起角落中的扫帚,眼眸中升腾起一股杀意,“您不出来是吗?那好,今日我就把您的庙砸了。我倒要看看,您还沉得住气吗?” 说罢,她又耐心等待了片刻,见城隍始终没有反应,仿佛是不信她真敢砸庙似的。江槿月低头往香炉中上了三炷香,又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这才抡起扫帚,用力地朝城隍像挥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中气十足地怒喝一声:“住手!你还真砸啊?!” 江槿月抬头一看,见城隍飘然落地,一双眼睛瞪得老圆。在她的印象中,城隍永远是慈眉善目、安然自若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城隍动怒。 “谁让你不出来的?我一时情急,只好出此下策了。”江槿月笑嘻嘻地一摊手,见对方敢怒不敢言,索性把扫帚一扔,冷冷道,“你还好意思生气?” “小姑娘这话实在不讲理!你要砸我的庙,还不让我生气?真是岂有此理!”城隍脱口而出道,被她气得脸色通红,他从未见过这般不讲道理的姑娘。 谁知,江槿月脸色变得比他更快,当即拉下脸来,瞥了他一眼,幽幽道:“城隍,你放肆了。” 她从未用这种语气同地府的人说过话,此刻满身戾气,眼神也格外凌厉。城隍不禁哆嗦了一下,呆在了原地,脸色惨白地试探道:“小姑娘啊,你……” 他话未说完,江槿月就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不屑地轻笑一声,眼波微转道:“城隍爷,我已经知晓从前之事。你们一个二个何至于费尽心思瞒着我?你们可知,我生平最恨骗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先礼后兵,挑个好骗的下手吧~ 城隍爷: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沈长明:所以她到底在生什么气?【持续懵逼中】 以下是作者本人的碎碎念,可以不看! 周日要入v啦,虽然已经预料到了上夹子垫底的惨剧doge. 这本文一定会认认真真写完的,不能敷衍任何一个角色,要给所有人一个完美的结局ww 感谢大家这些日子以来的陪伴,周日当天会给大家开抽奖~希望大家都能有好运doge. 努力码万更中,一台手机、一个奇迹tut 预告一下: 一、会让星君大人小小追一波妻,火葬场倒不至于,毕竟他守男德,他只是没长嘴。 二、下一段大剧情会在江南,我个人超级爱江南水乡qaq就当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出去旅行散心顺便认真谈谈恋爱吧。 感谢在2022-03-17 20:25:54~2022-03-18 16:4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临城三怪 第41章 寄情山水间 这位城隍爷, 镇守王城二百余年,自以为见惯了大风大浪,今日却久违地有了心惊胆战之感。 城隍抬手擦了擦冷汗, 讷讷道:“主……主上啊,我可不敢骗您。只是他们都不让说啊!” 所谓的“他们”是谁, 不言而喻。江槿月回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瞪着城隍冷冷道:“是啊,星君大人瞒着我。判官就更厉害了, 还让我给地府干活?” 旁的不说,判官是真不地道。想起自己也让她抓冤魂邪祟,城隍不敢再提干活二字,只得欠身答道:“主上, 您的死劫将至, 星君大人也是想护着您啊。” 死劫?判官似乎也曾说过,她今生还有一大劫未至。合着跳崖都不算死劫, 还有更大的等着她?自己这命, 还真是有够惨的。 望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江槿月沉默许久,蓦然冷笑着反问道:“怎么?他瞒着我, 我就能死里逃生了吗?我合该永远被蒙在鼓里, 做个安于现状的无知蠢货?” “星君大人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明白,或许他是不愿你难过吧。”城隍好声好气地劝解着,拈着长须叹了口气,眼见着对方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寻常人知道自己将死,即便再怎么看得开, 心中也总归会难过,这个理由还算合乎情理。江槿月左思右想,渐渐释然了。 几个没头没尾的梦境都足以让她心绪不宁,知晓前尘往事的他,心里应当更为痛苦。她长叹一声,低垂着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一时噤了声。 城隍爷见她始终沉着脸,只当她还在生气,便自作聪明地笑道:“主上,星君大人说过,这一世定会尽全力护着您,哪怕是以命换命也无碍。这样重情重义之人,实乃世上罕见呐,您就别生气了。” 江槿月眉关紧锁,不答反问道:“以命换命?幽冥界何曾有过以命换命之说?” “咱们幽冥界是没有,这是天界的禁术。唉,星君大人总把错处归结到自己身上,老朽劝过多次,他也是听不进去的。”城隍哀叹一声,拄着竹杖背过身去,喃喃自语了许久。 天界的禁术都敢用?她又想起血泪幻境中,判官说他“什么地方都敢闯”,看来是个没规矩惯了的。想到他垂死的凄惨模样,她刹那间浑身发冷,颤声问道:“他凭什么替我去死?” 她分明记得,自己说过很多次,她不希望他死。他每次都笑着应答,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死,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与她开玩笑。 可到头来,他满心想的,竟都是所谓的以命换命? “唉,此事全怪我。是我带他去看三生石的,我本是一片好心……算了,您如果实在生气,那您砸庙吧!”城隍说罢,怀抱着拐杖坐在地上,一副悉听尊便的样子。 传说中,忘川河畔的三生石上承载着前世的回忆。江槿月若有所思地看着满脸委屈的城隍爷,心中恍然大悟。 看来早在两个人坠崖之日,沈长明就已经知晓前世因果,却一字不提,还拿“报恩”二字敷衍了事。 城隍更是好得很,明明他自己就是罪魁祸首,此刻还在这里装委屈。什么一片好心?简直莫名其妙,想起那些过往只会平添烦恼与忧愁,根本算不得好事。 江槿月幽幽地瞥了他一眼,抬眸看了看焕然一新的城隍庙,紧绷着脸威胁道:“城隍爷,你给我记着,此事没完!” 说罢,她犹嫌不解气,又恶狠狠地白了城隍爷一眼,才转身大步离去,“砰”的一声关上了城隍殿的正门。她现在没心思砸城隍庙,只想回去把怀王府拆了。 事到如今,她不知该如何评判对错,或许沈长明并未做错,只是他总爱替她做决定罢了。在幻境中是这样,在现实中更是如此,从未考虑过她的想法。 原来他所谓的“一定守着你”,就是拿自己的命来换。他口中的“只想报恩”,不过是拿来搪塞欺瞒她的谎言。 好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前世的星君大人,今生的一国王爷,竟是个谎话连篇之人?说话不算数之人,算什么大丈夫? 抬头望向积压在空中的阴云,江槿月心中烦闷无比,无意识地拨弄着自己的发丝,喃喃道:“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既然你喜欢装陌生人,那便如你所愿,咱们从此相逢不相识。” “真是孽缘。”她轻叹一声,回眸望着崎岖的山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林,恍惚忆起二人初遇那日,仿佛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 一次相逢,便牵扯出这许多过往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对世人而言,魂归地府、轮回转世后,本就该相逢不识,他又何须为了前世的因缘,做到这个地步? 风声渐起,山间树叶瑟瑟作响,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的眉眼间,江槿月收回视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有些不耐烦地斜眼望向身侧,质问道:“你还要藏到什么时候?淑妃娘娘。” 闻言,自以为藏得很好的淑妃从树干后缓缓飘出,在她面前落定,忸怩地笑了笑道:“小姑娘,你竟能看见本宫?” “你这衣裳的颜色那么艳,想看不见都难。”江槿月冷冷地睨了她一眼。 淑妃娘娘这一身嫣红色锦缎长裙和这山野间的景象格格不入,满头花卉金钿也就罢了,发髻上还插了一支粉白色的牡丹花。江槿月唯一能给出的正面评价便是——十分富贵。 “要不是实在没别的法子了,本宫可不敢来找你。”淑妃边嗫嚅着便偷偷看着她发间的缚梦,怯生生地赔笑道,“昨夜,本宫试着给家人托梦,本想在梦里道个别,谁知……事情不对劲,简直离奇至极。” 离奇至极?连鬼魂都觉得离奇,事情定然不妙。江槿月还记着淑妃昨夜把皇后吓疯了这档子事,对她所说的话也不全信,索性紧抿着唇不答,只等她把话说清楚。 “整整一夜,本宫只能感知到父亲一人的梦境。大半夜的,谢家上下二十余口人,怎么会如同商量好了似的,都不歇息?”淑妃娘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双肩瑟瑟发抖。 若只有一人倒也罢了,二十余人恰好都在昨夜彻夜不眠?江槿月沉吟片刻,心中唯一的猜测便是——他们都已经不需要歇息了。 “最离奇的是,本宫父亲的梦境十分骇人,梦里的那座城确是本宫的老家临城不错。可每隔一个时辰,梦中的黑夜就会降临。数不清的鬼怪会从街头巷尾爬出,满大街追着他跑!” 淑妃娘娘的父亲应当年事已高,平白无故做这种梦也是挺惨的。江槿月想了想,摊了摊手,蹙眉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是个噩梦罢了。在我看来,您的父亲还能做梦,其实是好事,您也该明白的。” “可本宫无论如何也无法同他说上话!托梦是不会出错的,本宫觉得这并非普通的梦境。”淑妃红了眼睛,不等她开口拒绝,便拉着她的手哀求道,“小姑娘,算本宫求你,你就帮帮忙吧!” 眼见着她说不到几句话又要开始嚎啕大哭,为了保住自己可怜的耳朵,江槿月只好应允下来,叹道:“行了行了,我带你去就是了。不过你得答应我,见过你爹之后,你须得即刻前往地府,不得拖延。” “真的?你答应了?小姑娘真是人美心善,就像菩萨一样!”淑妃立马重重地抹了把脸,喜笑颜开着连连夸赞她,就差没把她吹上天了。 菩萨?江槿月腼腆地笑了笑,心说我若真是菩萨就好了。想不到吧,其实我是阎王,就是话本上说的凶神恶煞、不近人情的地府神祇。 见淑妃沉浸在能见到父亲的喜悦中,江槿月也不便打扰,索性垂眸思索了起来。 自轩平去往临城,至多不过七日,倒也不算太远。能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好事,左右她也不想再留在怀王府,更不想回江府,倒不如趁此机会去临城看看,就当游山玩水了。 另一头,皇城御书房中。 “长明,你确定要娶江家小姐吗?朕上回已将利害关系与你说明,你为何如此执着?”皇帝满脸疲惫,抬手按了按眉心。 这两日生出太多变故,早就让他应接不暇,偏偏自己的儿子还是个软硬不吃的倔脾气。 “儿臣这一生,再无别的愿望,惟愿与她携手一生、永结同心。至此,便无半分愧悔。”说罢,沈长明抬起头,双眼灿若星辰,毫无犹疑之色。 一对父子对视良久,都看出了对方眼中难以动摇的光芒。 “你得明白,朕金口一开,便再无收回的道理。自你出生起,父皇一直对你寄予厚望,若非当年之事牵连到你,或许今日……”皇帝长叹一声,坦言道,“成婚不是小事,朝中有的是更适合你的姑娘。” 帝王之心果真难测。沈长明在心中暗叹,陈皇后这一疯,岂止是后宫要大乱,想来前朝的天也要变了。 想来,江乘清虽是个爱见风使舵的,倒也算还有几分眼力见,否则也不会一听到消息,便心急火燎地赶来怀王府,开口便是拿江槿月与自己做交易,只求自保。 江大人自是说得天花乱坠,好个门当户对,好个天作之合。这只老狐狸今日敢拿她来与自己谈条件,难保来日不会将她推入火坑。 虽说贸然与她谈婚论嫁实在唐突,但此事再拖下去,恐怕会夜长梦多。 想到这里,沈长明轻笑一声,坚定地答曰:“牵连便牵连吧。儿臣这一生无心于朝政,有此一人足矣。但愿能与她寄情山水、两相不负。”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明:关于我求完赐婚后,我未来的王妃跑路了这件小事qaq 江槿月:宁拆一座庙,再毁一桩婚! ps:看到我滴新卷标了嘛!明天要进新的剧情线惹,希望明天早上能给大家发万更qaq我会努力的! 如果早上发不了,就中午发,一日之计在于晨ww 记得来抽奖玩~么么啾!再次谢谢大家的陪伴ww 感谢在2022-03-18 16:41:46~2022-03-19 18:25: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4瓶;烫手山芋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临城有三怪 地府在逃阎王 第35节 “无心朝政?你是朕的儿子, 虎父无犬子。如今丞相在朝中呼风唤雨,连朕都得忌惮他三分……”皇帝说到一半,话锋一转, 双眸微眯道,“从前, 你打算如何行事, 为你母妃平反?” 一双眼眸中满是倨傲与探究,身为九五之尊, 哪怕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总是多有防备。沈长明自幼便知,自己的父皇心中唯有权力制衡,只图江山稳固。 早些年, 他没少暗中给丞相使绊子, 这些事又怎会逃得过帝王的耳目? 可他何错之有?沈长明面色平和,不假思索道:“儿臣不过想自保罢了。儿臣只盼四海升平、八方来朝。至于当年之事, 父皇心中自有定夺, 儿臣与母妃再无遗憾了。” “罢了。既你心意已决,朕即刻拟旨,为你与江家小姐赐婚。”皇帝终是笑了, 眉眼间隐隐有了几分慈祥, 抬手示意他起身。 沈长明却摇摇头,并未起身谢恩,见皇帝疑惑地盯着他,只拱手笑道:“多谢父皇成全。还请父皇容儿臣问过她的意思,再来请旨。” 走出午门时, 沈长明抬头望了望天,正是晚风疏雨, 不知不觉已至黄昏。二十年间,他从未觉得回王府的路如此漫长,亦不曾坐立难安至此。 坐在车辇中,他阖目沉思,过去的种种一一呈现在他面前,最终都化作了那个姑娘莞尔而笑的模样。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书中诚不欺他,她一笑,天地山川万物都黯然失色。或许前路很难,逆天改命也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但他终将尽力一试。 他睁开双眼,想起每每与她谈及感情,她总是避而不答,至今也未给出明确答复。 两个人的关系仿佛很近,又似乎很遥远,叫人捉摸不透。他不由垂眸苦笑,缓缓道:“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只盼能带她平安渡过死劫,从此归隐田园,再不理会世间事。可她会愿意吗?他俯视着掌心点点幽蓝的光华,以往总是拿无用的话搪塞她,事已至此,也该将过往之事与她说明了。 想要言明心意,总得坦诚为先。思来想去,他又有些犹豫,不满地轻啧一声,自言自语道:“今日这身衣裳不好,与她不相配。空手去找她也不合适,这等大日子,总得带上定情信物。可惜她不喜欢那只白玉簪,也罢,她都有缚梦了。” 堂堂大凉国的怀王殿下,回想着过去二十年的人生,竟几乎没有一丁点给女子送礼的经验。 笔墨纸砚?王府本就不缺这些。再者说,哪有人送姑娘这些玩意的? 金银玉石?不妥,她才说过自己不爱金银首饰。 不如,剑走偏锋,送她刀枪剑戟? 想想江槿月穿着身蜀锦长裙舞刀弄枪的模样,连他自己都忍俊不禁,不由自嘲道:“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罢了,路上看看有什么新奇的小玩意,多买些回去,总有她看得上的。” 这么一想,沈长明顿时信心满满,索性叫停了车夫,满面春风地在长街上闲逛了起来。他走了一路,便买了一路,唯恐买的不够多,只想将世间万物都送到她面前。 殊不知—— 东城门外,驿站边。 江槿月远远地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城门,将包袱放入马车,将手中皱巴巴的纸帛塞给紫荆,拍拍对方的肩膀笑道:“这是你的卖身契,从此你就是自由身了。紫荆,早些回家去吧。” 既然江乘清想和自己冰释前嫌,她倒不如顺水推舟,先卖他个面子,救紫荆脱离苦海。 再者,一个个都说她死劫将至,她总得为自己身边唯一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寻个出路。 望着破破烂烂的卖身契,紫荆眼中含着泪光,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摇摇头道:“大小姐,外头不比王城,可是很危险的。您让奴婢怎么放心?您就让奴婢一起去吧。” 这傻丫头也是个倔脾气,江槿月拍了拍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拒绝道:“知道危险,还跟着做什么?好了,你就别担心了,我可不怕山贼土匪。” 这话说得不假,有缚梦和九幽令在手,身边还跟着淑妃这位厉鬼,这一路上还能有什么危险?江槿月对自己十分自信,紫荆却不以为然,抹了把泪哽咽道:“小姐,您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就别说这种话了吧。” 江槿月:“……” 这一个二个都爱恩将仇报,不知是跟谁学的。江槿月静静地回眸望着生活了十七年的王城,轻轻地叹了口气,与紫荆认真道了别,又再三保证得了空就去找她,独自一人坐上了前往临城的马车。 马车终是摇摇晃晃地出发了,江槿月将九幽令与缚梦搁在膝上,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孤独,这还是她多年来头一回出远门,心中除却期待,更多的是担忧。 不知道沈长明回府后,发觉自己一声不吭地走了,他会不会生气?想来多半只会觉得她莫名其妙吧,毕竟能入住王府,都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了,唯有她不懂得珍惜。 “话说回来,小姑娘你真的不打算和长明商量一下吗?”淑妃藏身于九幽令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能顺利见到父亲,淑妃自然满心欢喜,但又心怀忐忑。沈长明脾气那么大,若是被他知晓,是她求着江槿月带她离开的,他指不定又要骂她。 想到他在幻境中那副目中无人的态度,淑妃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好歹也是他的庶母,他竟全然不在乎礼数。 “我与王爷非亲非故。我去哪里,为何要提前知会他?”江槿月说得无比洒脱,片刻后又压低声音问道,“淑妃娘娘,皇宫里是不是风水不好啊?怎会养出这等蠢钝之人?” 一听这话,淑妃忍不住哈哈笑道:“蠢钝?这你就不懂了。在宫里,只有女人琢磨皇上的心思。你看啊,皇上有三宫六院。长明今后也会有三妻四妾,他每日要应付那么多女人,哪有空琢磨你的心思?”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江槿月只觉得醍醐灌顶,悄悄掰着指头一数,才发觉皇上的东西六宫都快住满了,太子身边也有七八个女人。 就这,他们还嫌不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怕后院起火。哦,皇上的后院十五年前就已经起火了。 照这么说,与其嫁给王公贵族,倒不如早些出家。江槿月缓缓地点了点头,仔细一琢磨才奇怪道:“他有三妻四妾与我何干?淑妃娘娘,您别误会了。” “小姑娘还想瞒过本宫?本宫可是过来人,还看不出来你们两个眼下的情况?” 见江槿月久久不答,淑妃只当她是害羞,不由飘飘然道:“你可不知道,长明小时候生得粉雕玉琢的,任谁看了都喜欢。他自小天赋过人,无论是背诗还是习武,在诸皇子中都很出众。” 听她唠唠叨叨地夸了半天,江槿月只能想到一句“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不知淑妃是怎么想的,闲来无事在这里当媒婆? 她生怕淑妃没完没了,便赶紧叫停,挖苦道:“诸皇子?当时宫里不就只有他和太子吗?矮子个里拔高个罢了,有什么稀奇的?” 淑妃被她噎了个半死,一时不知如何反驳,沉默许久才凉飕飕地来了句:“你可真不识抬举。两情相悦最难得,这是能羡煞旁人的福气。你们既于彼此有意,许多事本该顺理成章,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她是真想不明白,这位江小姐到底在怄什么气。说着说着,她便不自觉地摆出了长辈说教的姿态来。 谁知淑妃苦口相劝了半天,沉默不语的姑娘只慵懒地闭上了双眼,微微颔首,笑吟吟地道了句:“那不如我们这就回王府吧,还去什么临城呢?” 一时间,车厢再无人敢多言半句,耳畔只余不绝的马蹄声与辘辘的车轮声。 真好,清净多了。江槿月舒舒服服地打起了盹,无比惬意。 轩平城,怀王府。 沈长明带着他精挑细选的小玩意们,急匆匆地赶回了王府,片刻也没敢耽搁。饶是如此,待他踏入大门时,天色也已然完全黑了。 更令意外的是,平日里一贯安安静静的王府,今日十分热闹。侍卫和丫鬟们聚集在前院,个个满脸慌张。两个老嬷嬷一个连连跺脚,一个左顾右盼,都是唉声叹气的模样。 这架势,是有人来府上惹是生非?谁敢?沈长明疑惑地看着他们,停下脚步出声问道:“这是做什么?” 心事重重的众人这才注意到是他回来了,忙不迭地站好行礼,躬身道:“王爷,您回来了!”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江小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走得无影无踪,竟无人察觉,甚至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只怕王爷一生气,大家都得遭殃。众人面面相觑,都指望能有人主动将事情言明。 可怜的侍卫长被一束束满含威胁的目光盯到浑身不自在,又见沈长明蹙眉望着自己,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前,双膝一软跪了下来,哭丧着脸道:“王爷!方才……”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众人更是个个俯首帖耳,谁也不敢吭声。 沈长明只觉得他们莫名其妙,本就没心思与他们浪费时间,便抬脚朝着后院走去,边走边悠悠道:“没事就忙你们的去吧。对了,江姑娘在哪?”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回来就开始问江姑娘。谁也不知道江槿月去了哪里,这要怎么答?众人登时噤若寒蝉,一个个哆嗦着身子跪倒在地。 见他们这副模样,沈长明怔了怔,心道还真有人敢来王府闹事?是江乘清,还是丞相?亦或是别的人? “本王在问你们话,江姑娘人呢?出什么事了?”沈长明扫视着众人,越看他们这副胆小如鼠的样子越生气,语气也不自觉地重了许多。 “王爷您别急!江小姐她没事!呃,江小姐走了。是属下失职,还请王爷责罚。”侍卫长咬紧牙关,好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说罢便低头耷脑,准备领罚。 其余人也是抓耳挠腮,心中羞愧难当。 “哦。她去哪里了?”闻言,沈长明神色一松,还当她是有事要回江府一趟。 可就算她有什么要紧事,为何不等自己回府后同去?她独自一人回去,万一江乘清给她甩脸色怎么办?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道王爷还真是乐观。到底无人敢把这种话说出口,只能齐齐地给侍卫长递了个眼色。 侍卫长自知背负着众人的殷切盼望,只得起身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书信奉上,故作镇定地拱手道:“王爷,江小姐给您留了信,您看过便知。” 信封完好无损,谁也不敢拆。但江槿月一走就是数个时辰,连她身边的丫鬟也不知去向,房中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这一封信,此事怎么看都不简单。 沈长明匆匆展信一看,信纸上的字迹娟秀,内容却极其绝情:星君大人,你我恩情已两清。自此相逢不相识,莫问前世今生事。 望着这两行小字,他心中暗叫不好,顿时面色铁青。江槿月会写下“前世今生”这四个字,明显是已经知晓了过往。 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并未瞒过她。她早就察觉到他回想起前世之事了吗? 联想到今日她种种异样的表现,他一时间没了主意,忧心忡忡地跑到后院,推开屋门一看,一切物什都整整齐齐地摆在原处。 她来之前这屋子是什么样,现下便是什么模样,仿佛她从未在这里停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人去楼空。 心中残存的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他整个人木在了原地,愣愣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屋子。 她就这么绝情,甚至都不愿听他辩解,说走就走?天大地大,千里江山,要他去哪里寻她?离开王城,她几乎无亲无故,她会去哪里? 一时间,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名讳,满脑子仅剩信上的那句“相逢不相识”。 好一个相逢不相识。沈长明苦笑两声,正要转身出门,眼角余光却瞥见妆奁上似乎还有一封信。 他失神片刻,快步走上前去,低垂着头仔细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十分潦草,甚至有些不堪入目,应当是仓促间留下的。 “缚梦?”沈长明望着那两个奇丑无比的大字,已是感慨万千。真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缚梦一向不怎么喜欢他,这一次竟偷偷给他留下了线索?看来缚梦与判官一样,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他重振信心,三下五除二就拆开了信。只可惜,信上的内容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映入眼帘的是无比硕大的、几乎占据了整页信纸的三个歪歪扭扭的字——你完了。 四月初一,春风不晚,莺歌燕舞。江南临城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才不过清晨时分,城北集市已是人满为患。 早市一开门,便是人声鼎沸,一眼望去都是熟面孔。百姓们三三两两地支起摊子,离得近的几人互相寒暄着,唠叨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儿。 叫卖吆喝声、谈笑声很快便充斥了整个集市,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派人间烟火的气息。 马车穿过北城门时,昏昏欲睡的江槿月忽然听到人声嘈杂,好奇地掀开帘子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派祥和安逸的景象。 见此情形,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轻笑着喃喃道:“总算到了临城。一来二去的,路上竟耽搁了那么久。” 下了马车,她同车夫客客气气地道了谢后,便四处张望了起来。走了许久山路,如今看到这些小摊小贩,竟让她觉得无比亲切,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轩平王城。 事不宜迟,须得尽快带淑妃找到她的父亲。她早入轮回,自己也好早些安心,还能多些工夫观山览水。她略一琢磨,走向了街边的面馆。 一大清早的,面馆里人不多,店小二一见来了客人,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一团和气地问道:“这位姑娘,要吃些什么?咱们家的面可是一绝!” 江槿月沉吟片刻,正巧有些饿了,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路,便随口应道:“我没什么忌口,你看着办就是。其余人平日里爱吃些什么,你便上什么吧。” 淑妃:“世家小姐都是跟你一样怕麻烦的吗?不愧是大户人家。” 吃食很快就端了上来,店小二还热情地给她介绍了半天自家的招牌,越说越自豪。 这些日子来,日夜兼程的,她本就没怎么歇息,险些被他聒噪死,悄悄地翻了个白眼,低下头去看着碗里的面,越看越觉得这面普普通通,实在无甚特色。 这店小二看着是个爱与人打交道的,江槿月想了想,便随手放下筷子,笑着问道:“这位兄台,我们几个想向你打听个人,不知道……” “你们几个?”店小二东看西看,甚至还朝门口望了一眼,疑惑地挠了挠头,很快又大大咧咧地笑着答曰,“姑娘,这你可就问对人了!我可是咱们临城的包打听!您只管问就是了!” 见店小二没往心里去,江槿月暗暗松了口气,展颜笑道:“请问兄台,临城可有哪户姓谢的人家?应是大户人家吧。我初来乍到,对这里不熟悉,还请兄台帮忙指路。” “姓谢?临城的大户人家不多,这姓李的和姓王的倒是有,还真没有哪户人家姓谢。姑娘可是搞错了名字?”店小二说罢,又低头冥思苦想良久,才斩钉截铁道,“我敢打包票,绝对没有姓谢的。” 闻言,江槿月垂眸扒拉着那几根面条,心说看来谢家真是遭了大变故,连这位包打听都不知道他们的去向。倘若谢家人如今并不在临城,自己只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看她满脸失落,为了挽回可怜的面子,店小二只好岔开话题,满脸堆笑道:“我瞧着姑娘眼生得很,不是咱们临城人吧?” “嗯,我是从轩平来的。”江槿月点了点头,随口答道。 地府在逃阎王 第36节 “哟,您是从王城来的啊?您这大老远的来,该不会就为了找什么谢家吧?”店小二叹了口气,摇头道,“咱们临城其实就芝麻大点地方,但凡有这户人家,我自然是听说过的。” “谁说没有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二人下意识地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那是个独自坐在角落里的老人,面前还放着碗已经见了底的汤面。 老人见他们都一脸好奇,便嘿嘿一笑,神神秘秘地说道:“年轻人哪里知道谢家的事儿?我老人家倒是可以给你指条路,只怕你不敢去啊。” 此人一开口就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样,和判官有一拼。江槿月微微蹙眉,问道:“为何不敢去?此话怎讲?” “呵,小丫头啊,我得劝你一句。人生在世,最好安分些,别四处乱跑。否则哪天丢了命呐,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这老人边说边诡异地笑着,洋洋得意地摇头晃脑着。 江槿月只觉得他答非所问,此刻听得云里雾里的,便反问道:“您说了半天,还未说到关键。谢家究竟在哪里?” “谢家早就没了。除了谢老爷,其余能喘气的都死了个干干净净,连一条狗都没剩下。”老人笑眯眯地喝了口汤,顿了顿又补充道,“谢家上下二十五口人啊,唉!造孽哟。” 虽已有所预料,但乍一听这话,江槿月还是毛骨悚然。她迟疑了一瞬,试探着问道:“谢家是与人结了仇?是何等深仇大恨,竟要灭人满门?还有,谢老爷既逃过一劫,如今又在何处?” “十几年前,谢家人从轩平回来。听说这谢老爷从前是个大官,这一来可真是风光无限啊,人人都想巴结他。可他们偏偏不住在城里,举家搬去了山上的江练村。” 眼见着老人家的神情严肃了些,江槿月也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蹙眉望着对方那张干皱的脸。 “江练村虽不大,也住了二三十户人家,当年他们常来城里卖蔬菜瓜果。谁知有一天晚上,山头起了大火。县太爷派了不少官兵上山,你猜怎么着?最后就活着回来一个。”老人家咂咂嘴,摇头长叹。 江槿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怔愣道:“什么?怎么会这样?” 二三十户人家,无一幸免。究竟是有什么血海深仇,要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活着回来的那个和疯了没两样。他一直拼了命地说,那村子里除了死人就是鬼魅,就他一个捡回了一条命,其余人都死啦。”老人嘿嘿笑着,说得绘声绘色。 如此,倒是应了淑妃娘娘所说的梦境,入夜后会有鬼魂追杀谢大人。江槿月敛眉深思,却见店小二勃然变色,哆哆嗦嗦道:“哟,江练村!这位姑娘啊,依我看你还是别去找谢家了!” 听他这意思,江练村仿佛是什么龙潭虎穴?江槿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店小二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解释道:“姑娘,你是外头来的当然不知道。我告诉你啊,咱们临城有三怪!” “三怪?譬如呢?”一听到有妖魔鬼怪,江槿月登时来了兴趣,不动声色地摆弄着九幽令,心道管你是三怪还是六怪,老老实实下地府就完了。 “这第一怪是鬼婆,每逢深夜就会挎着菜篮子上街游荡,挨家挨户地敲门。这你要是给她开了门,她就会问你要不要买她的小鬼。”店小二一脸神秘,说着说着还打了个寒颤,看得出来他内心深处的恐惧。 “小鬼?白送都不要,谁花钱买这个?”江槿月的嘴角抽了抽,一时哭笑不得。 还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无论走到哪里,这些鬼怪的想法都是稀奇古怪的。 “是这么个理啊。你买呢,这小鬼从此就甩不掉了。你要是不买,鬼婆就会把你做成小鬼拿去卖。”店小二瞪圆了眼睛,满脸惊悚地惶恐道。 好一个强买强卖的,不愧是鬼,果然都是一个套路。江槿月沉吟片刻,又开口问道:“那第二怪呢?” “第二怪嘛,是鬼猫。鬼猫怨气深重,尤其讨厌婴儿。要是孩子半夜醒了,哭闹起来惊动了鬼猫,它就会上门咬死他。”店小二一拍大腿,恨恨地咬咬牙,“我大侄儿就是这么死的,那场面血淋淋的,吓人得很!” 鬼猫?左右闲来无事,不如抓一只鬼猫送给判官,也好报答他骗自己给地府干活的恩情。江槿月点点头,又觉得不对劲,便迟疑道:“呃,我打断一下,请问这与江练村有何关系?” 老人只是笑笑,捋着胡须答道:“这关系可就大了。鬼猫和鬼婆如今就住在江练村,如今那已经是臭名昭著的鬼村了。” 哦,原来他们绕了一大圈,就是想说江练村闹鬼。这年头,和人说话也得拐弯抹角,实在费劲。江槿月握着九幽令,漫不经心地抬眸望着他们,“那第三怪又是什么?” “第三怪是蜉蝣岛,也称鬼岛。每逢四月十五就会出现在海上,传说蜉蝣岛上有神树,吃了神树的果子就能成仙。总有人不信邪,出海去找。果子没捞着,人也回不来咯。”老人连连啧啧了几声,满眼不屑,“小姑娘来得正是时候,多留几日,还能看看鬼岛。” 谢谢,其实我也不怎么想看。江槿月心说,这小小的县城,若是真有那么多诡异的东西,这一个个的还能活到这把年纪吗?显然,他们说的并不一定都是真的,没准只是以讹传讹罢了。 为今之计,还是早些替淑妃找到父亲要紧。至于这什么临城三怪,待她得了空,再去会会它们就是,没准还能顺道帮地府解决一个大麻烦。 想到这里,她便转了转手中的九幽令,从容地问道:“谢老爷现在何处?我想前去探望一番。” “他已经不吃不喝睡了十几年了。李家老爷与他有点交情,给他腾了处偏房安置着。要我说,他是被鬼婆勾了魂,做成小鬼了。”老爷子顿了顿,起身颤巍巍地走到她身侧,低声道,“县太爷说,当年江练村闹了瘟疫。这话,我老头子不信,小姑娘你信吗?” 瘟疫?什么瘟疫能让人十几年不吃不喝?更何况,江练村并非与世隔绝,若真有什么瘟疫,怎可能只波及到一个村庄? 这明显只是拿来搪塞百姓、掩人耳目的说辞罢了。至于究竟是不是什么鬼婆勾魂,还是得见过谢大人之后,再下定论。 想到这里,江槿月冲二人礼貌地笑了笑,放下几个铜板,便起身离去了。 不得不说,这店小二热情归热情,这面瞧着实在让人毫无食欲。 在集市观望了许久,她终于买到了心心念念的糖葫芦。江槿月握着一串冰糖葫芦,脚步轻快,脸上洋溢着浅浅笑意。 不愧是江南水乡,风景秀丽,倒叫人心旷神怡。相比之下,轩平城是更繁华些,却总是川流不息,倒显得拥挤吵闹。 “小姑娘,你说本宫的父亲到底如何了?是谁狠毒至此,屠我谢家满门?是丞相吗?”始终不吭声的淑妃怏怏不乐地问道,说到“丞相”二字,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死,语气中多了几分恨意。 “不好说。谢大人都已经告老还乡了,对丞相再无威胁,丞相又何须枉造杀孽?多此一举。”江槿月缓步向前走着,低头望着脚下石板路,略加思索后才答道。 事实上,丞相一贯心狠手辣,没准谢大人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被灭了口。淑妃娘娘一贯是个不理智的,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还是不把这些猜测告诉她的好,免得她再惹是生非。 吓疯了一个皇后已经闹得鸡犬不宁了,万一再吓病一个丞相,那真是要彻底乱套了。某种意义上,淑妃可比九幽令会惹事多了。 她正暗自腹诽着,就听得淑妃突然惊恐地叫了一声:“小姑娘小心!” 江槿月还未反应过来淑妃在叫唤什么,就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一个过路人的怀里,她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连后退了三步才站定,急忙低头连声道歉:“实在对不住!我没有注意!” “无妨,不必介怀。” 那人轻笑了一声,语调温润柔和,听着倒也算是温文尔雅。被她这一撞,似乎不仅没有生气,还心情很好的样子。 只是这个声音为什么听着那么耳熟啊? 江槿月蓦然一抬头,正好对上了一对熟悉的星眸。那人一袭白袍,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相貌俊美如天神下凡。 哦,他本就是天神下凡。她当即抬手遮住了自己的脸,轻咳一声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 真是见了鬼了,自己是在临城没错吧?沈长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看来江姑娘还记得我,倒是让我荣幸至极。”沈长明笑眯眯地抱着剑冲她拱了拱手,样子倒是彬彬有礼,只是目光幽沉,仿佛带了些戾气。 很好,看起来自己不辞而别之后,他确实很生气。只是她前脚才到临城,他居然这么快就赶来了? 他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行踪的?江槿月心生疑惑,为了安全起见,她甚至都没有告诉紫荆,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 也罢,左右与她无关,没准人家也是碰巧来这里散心的。江槿月打定了主意,转过身就走。 见她一脸冷漠,说不到一句话又要走,沈长明也没了耐心,上前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冷冷道:“江槿月,你要去哪?随我回去。”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江槿月本就记仇,还念着他骗自己这档事。她越想越气,回头反问道:“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我要去哪,与你何干?真是……” “岂有此理!”两个人同时说出了一样的话,就连语调都无甚区别。 好啊,既然都对彼此不满,不如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江槿月撇撇嘴,不满地抬了抬手,示意他松开自己。 沈长明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只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江槿月发觉那里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糖渍。她低头瞥了一眼自己手上糖葫芦,自觉理亏,只好赔笑道:“这样吧,我赔您一身衣裳,咱们两清。” 一听到她说两清,沈长明也收起了笑容,轻哼一声,不紧不慢道:“这个容易,拿你自己来赔吧。” 什么衣裳那么金贵?还要人来赔?江槿月瞪了他一眼,心道他还真是光天化日之下,在这里强买强卖。 人比鬼还可恶。 许是看出了她眼中的恼怒,沈长明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胸口的糖渍,一本正经道:“云锦。” “……”江槿月想了想自己带的那点盘缠,好像还真赔不起,只好笑道,“那我把缚梦赔给你吧。你看,它是奇珍异宝,还能陪你聊天解闷。” 一提到缚梦,沈长明就想到那封充满挑衅意味的信,笑眯眯地看着她,温声道:“缚梦是好,可我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横刀夺爱。” 众目睽睽之下,在街上死拽着一个小姑娘不放手,还真是正人君子所为。江槿月只恨自己没长四只手,这会儿腾不出手来,否则定要为他的厚脸皮鼓掌道贺。 看她一脸懊恼地低着头,沈长明一挑眉后旁若无人地哈哈笑了起来,直笑到摊贩们都对他们投来了疑惑的目光。他终于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我知道你生气,可你总该听我解释吧?” 江槿月叹了口气,心平气和地说道:“可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说。事不过三,现如今我不想听了,你还跟我解释什么?” 几次问他究竟有何秘密要说,他次次敷衍了事。当初两个人天天在一处的时候,他什么也不说,现在千里迢迢地来,就为了跟她说这些? “我不信你真就对我无情。不如我们坐下把话说清楚?”见她始终不吭声,沈长明叹了口气,竖起两根手指道,“我保证,从今往后我对你再无半点隐瞒。” 再无半点隐瞒?男人说的话可信不得。从前他说的话可信度就不高,现在她更是一个字都不信。 “听不见听不见。”江槿月往回收了收手,对方却纹丝不动,见周围的人个个笑得意味深长,她终于忍不住气道,“你干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哪里来的登徒浪子!” “哦?忘了告诉你,父皇已经下旨给我们赐婚。你是我名正言顺的正妻,怎能如此说你的夫君?”他答得厚颜无耻,还始终面不改色,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想不到皇上竟随随便便就给人赐婚?皇上还有心思给人赐婚?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他不去干正事,还在这里操心小辈的婚事? “明日我就去找个尼姑庵出家。施主,你我无缘,莫要强求。”江槿月一本正经地给他行了个礼,一副看破红尘的模样。 沈长明忍不住笑了笑,戏谑道:“嗯,我刚拆了一座城隍庙,倒是不介意再拆一座尼姑庵。” 拆了城隍庙?江槿月不由汗颜,看来城隍爷还真是多灾多难,个个都要拆他的庙。好歹自己只是威胁了他两句,这位王爷竟真的上手拆了? 真是离谱至极。城隍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得露宿街头,实在可怜。 如今敌我力量差距悬殊,还是不要跟他硬碰硬了,以智取为上。 “罢了,即便您要叙旧,也该先办正事。”江槿月三言两语就将淑妃的事和临城三怪的传言说了个清楚明白,还特意将鬼怪描述得极其可怕。 最好能让他望而却步,若能把他吓走真是再好不过了。 沈长明斜瞥了一眼九幽令,对着藏在里头不敢吭声的淑妃森然一笑,便笑吟吟道:“既然夫人尚有要事在身,不如我们同行?” 很好,他果然是听不进去这种话的。江槿月瞪了他一眼,无奈道:“您都不知道我要去哪儿,如何同行呢?” “和你去哪里都是顺路的。毕竟我是个闲人,想去哪都在一念之间。如今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不行吗?”他满脸严肃地说着不正经的话,末了还笑着歪了歪头。 这一刻,江槿月才算明白紫荆为何说外头危险。山贼土匪算什么?哪有怀王殿下可怕? 她只好认命,哭笑不得地斜了他一眼,转过身边走边轻声道:“去城西李家,我们走吧。” 罢了罢了,先敷衍着,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再找机会逃跑吧。江槿月叹了口气,心道话本里的神仙都能飞天遁地,她若是也会,倒是省心了。 他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对“我们”这个称呼十分满意,任由她拉着自己走,只觉得今日天气甚好,连天上的云都格外可爱。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出自《诗经》。 江槿月:轩平有三怪。一怪傲娇的王爷,二怪没长嘴的王爷,三怪厚脸皮的王爷。一人包揽三甲,堪称我辈楷模。 沈长明:? 感谢在2022-03-19 18:25:28~2022-03-20 04:4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3瓶;烫手山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地府在逃阎王 第37节 第43章 您就这呢? 两个人沉默着走在一起, 江槿月只当看不到路人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边走边默念着“我忍”,悄悄在心里规划起了逃跑路线。 和沈长明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老老实实跟他回王城更是不妥,赐婚圣旨都下了, 万一他们赶鸭子上架, 非要她嫁去王府怎么办? 倘若抗旨不遵,只怕她连十八岁都活不到, 就能去阴曹地府报道了。一年去两次,还都跟他脱不了干系,还真是天定的姻缘,真是妙不可言。 走了许久, 二人终于到了李家大院, 沈长明拉着她上前向守门的家丁说明来意后,两个人便一同站在大门外等候。 望着高高的院墙和隐约可见的亭台楼阁, 江槿月便知晓面馆小二所言不虚, 李家确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这样的深宅大院在临城屈指可数,哪怕是在王城中也算得上顶尖的民宅了。 他们二人登门拜访,一无拜帖, 二无凭证, 也不知李老爷会不会让他们入内。她低头看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轻声问道:“淑妃娘娘,您还记得您年幼时住在哪里吗?” “都过去几十年了,临城变化那么大,本宫哪里还认得出来?大概也是在城西吧, 与这儿不会太远。”淑妃答得模棱两可,显然是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 算来淑妃娘娘若还活着, 现如今怎么都得四十有余了,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 江槿月闻言皱了皱眉,抬头眺望着远方云雾缭绕的山顶,有些疑惑地问道:“这就怪了。倘若谢大人真想落叶归根,为何不回城中居住,反倒搬去了山上?” 谢家何须放着好好的老宅子不住,非要在江练村安家?且不论住在山上多有不便,既然谢家与李家交好,住得近些不是更利于两家往来吗? 难道是谢大人已经看破红尘,只想醉心于田园?可在后院里头种种花草瓜果岂不是更方便? 巫蛊案距今已有十五年,那个老人家说谢大人也已昏迷十余年,这么说来,谢家到江练村至多不过几年光景,村子就没了。这二者会有什么联系吗? 或许也是想到了这些,沈长明很快开口向她解释起了从前的事:“谢大人当年是我朝中流砥柱,隐隐有与丞相分庭抗礼之势,在朝中风头正盛。只可惜,淑妃娘娘的死,让他对皇上寒了心。” 想起宫中巫蛊案的结果,江槿月默默地点了点头,心中了然。皇上自然不会把巫蛊之术公之于众,想必只是对外宣称淑妃因急病离世,再杀几个太医宫女掩人耳目。 可是这种话最多骗骗三岁小孩,谢大人又怎么会信?他自己在前朝尽心尽力十数载,女儿却在后宫死得不明不白,白发人送黑发人,任谁都要伤心欲绝。 江槿月咬了一口糖葫芦,细嚼慢咽了许久,才嘟哝道:“倘若是我,定要尽力查出真相,还爱女一个公道。若是失了权势,再想查案岂非难上加难?在那种情况下,急流勇退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嗯,我和你的看法一致。谢大人急着告老还乡,后又躲入深山,倒更像是在躲避什么。”沈长明说着,不自觉地抬手轻轻擦了擦她的嘴角,笑吟吟地凝视着她的眼眸。 江槿月斜了他一眼,一把拍掉了他的手,默不作声地低下头作沉思状。倘若谢大人与丞相胜负未分,他本不该急着认输才是,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她还未理清头绪,身后的大门又开了,方才那个家丁笑着走了出来,对二人躬身道:“二位,我家老爷有请。” 大约是沾了谢大人的光,李家家主竟毫无防备,就这么着人将他们二人带到了正堂。 李老爷年过六旬,瞧着身子也不大利索,瘫坐在太师椅上眯着一双老眼打量了他们半天,没精打采地问:“你们两个是长彦兄的……” 听他这么问,江槿月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还没编好说辞,正打算胡乱编个“远房表亲”之类的名头,就听得沈长明笑着开口了。 “家父乃是鸿胪寺少卿江北望,昔日受过谢大人不少帮衬,至死不敢忘。家父临终前曾再三嘱托,要我前来临城代他探望谢大人。今日我和夫人一同前来,只为替先父完成心愿。” 他是答得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可以说滴水不漏,能信口胡诌到这个地步,一看便是撒谎老手。只是前面几句听着还算合情合理,非要加上最后那些胡话,实在可谓“用心良苦”。 “呵呵。”江槿月并不想多言,索性干笑两声,蹙眉望着李老爷。不知怎的,她总觉得李老爷怎么看都不对劲,印堂发黑不说,脸色更是灰败,仿佛奄奄一息。 “唉,你们有心了。长彦兄一生为国为民,却遭此变故,真真是老天无眼啊。”李老爷说不到几句话就重重地咳嗽了起来,一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的模样,许久才扭过头去招了招手,对小厮吩咐着,“你带两位客人去偏房罢。” 虽说李老爷年事已高,但这个身体状况实在不容乐观。自他们进入正堂起,江槿月便总觉得浑身不舒服,这里似乎比外头要冷上许多,明明是三月里,只站了这么一小会,她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个人客客气气地向李老爷行了个礼,跟上了那个圆头圆脑的小厮,江槿月走了两步,冷不防地停步转过身去,终于发觉了让她倍感不适的根源。 那是一只焦黑的手臂,如同被烈火炙烤过的焦炭,上头除了腐肉便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色。 这只手没想到她还会回头,已经悄悄从太师椅后伸出,环住了李老爷的咽喉。它倒也不急着杀死他,只渐渐收紧,仿佛要让此人受尽折磨。 见此情形,江槿月才算明白了。难怪李老爷的脸色那么差,说不到几句话就一副要断气的模样,原来是呼吸不畅所致。 “李老爷。”江槿月忽而笑道,那只手的动作顿了顿,终于给了李老爷一丝喘气的机会。 可怜的李老爷对此一无所知,也不知她还有何事要说,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看着她,虚弱地问道:“江夫人,有话请大声点讲,我老爷子耳背。” 如今她无暇与他纠正“江夫人”这种称谓,只点点头快步走上前去,一把取下了发间的缚梦,眼中凝聚起一道红光,歪头笑道:“您脖子上长手啦,我帮您拔了吧!” 脖子上长手?这是什么鬼话?李老爷愣了愣,还没等他再问,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凄厉的惨叫。 一只黑黢黢的手自虚空中现形,“啪”的一声跌落在地。不知从何而来的青绿色火焰将其包裹住,渐渐的,这只手在火光中化作灰烬。 饶是如此,众人耳畔仍有沙哑的哭嚎尖叫声,如同有人用五指抓挠着他们的五脏六腑,李老爷听得一阵胸闷气短,不住地拍着胸口,强忍住要吐的冲动。 江槿月神色如常,将缚梦簪回了发间,笑吟吟地对李老爷一福身,“拔掉了,您现在可觉得好些了?我瞧着您方才都快被它给勒死了。” 闻言,沈长明禁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心道这种话如此大大方方地讲给普通人听,真是不怕把他吓得一命呜呼。 站在他身边的小厮一声不吭,悄悄斜眼看了看他,也在心里嘀咕道:看到这种鬼东西竟还笑得出来,真是怪人。 李老爷深吸了两口气,果真觉得神清气爽,再没有呼吸不顺之感。他点点头下意识要笑,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的一摊灰,又变了脸色,连声道:“哎哟喂!那是个啥东西?” 看来他真是被吓得不轻,方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会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地一退就是七八步。 “一只手啊,您看不出来吗?”江槿月想也没想,便十分诚实地答道,又好心补充了一句,“哦,现在已经是灰了。您不必担心,它死透了。” 一听这话,李老爷松了口气,虽脸上的惊恐之色并未尽消,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又有了光。他不由搓了搓眼睛,上下看了看江槿月,笑呵呵地拍手赞叹道:“看不出来,江夫人竟是个高人啊!是我老眼昏花了!” 江槿月对高人这个词素来没有好印象,很自然地没有作答,只略一颔首。沈长明望着激动无比的李老爷,神神秘秘地笑了笑,答曰:“我家夫人没有别的爱好,平日里就爱抓鬼玩,让李老爷见笑了。” 李老爷活了六十几年,还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爱好,一时无话可说。他只能挤出一张笑脸来,目送着几人离开正堂,又低头对着地上的黑灰啧啧称奇。 引路的小厮是个不爱说话的,江槿月闲来无事,在心里暗暗朝着缚梦发问:“大白天的家里还能长手,临城怎会有那么多鬼怪?这里的黑白无常都是不干活的吗?” “主上,您得往好了想。没准是鬼太多了,他们忙不过来?再说了,地府除了您,哪有人敢偷懒啊!”缚梦也没多想,一句话冲口而出,说完了才发觉这话不妥。 对它这种没良心的行为,江槿月愤愤不平。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干的活还少吗?本来抓鬼这种活就与她无关,缚梦竟还说她爱偷懒,简直不讲道理。 小厮带他们两个走到一间厢房外站定,轻轻推开房门,恭敬地让到一旁,低声说道:“谢老爷就在里面。” 早已等不及的淑妃化作一道青烟,飞快地冲进了厢房中。好在小厮眼神也不大好,并未看清,只左右看了看,眼神中有些疑惑。 厢房中的床榻上平躺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他脸色蜡黄,双眼紧闭,仿佛已至弥留之际。 无论淑妃如何呼唤,对方也毫无反应。唯有微弱到几乎听不分明的呼吸声,执着地向众人证明此人还活着。 一代肱股之臣,就这么将死未死地活了十余年。淑妃伏在床边望着与记忆中全然不同的父亲,早已泣不成声。江槿月轻叹一声,示意缚梦上前查看情况。 沈长明仔细端详了一番谢大人的形貌,摊了摊手,无奈地低声道:“我想,大夫也已经尽力了。这并非是寻常病症,药石无医。” “这个人的命魂丢了,和死了并无区别。”缚梦身上亮起了一道血色光芒,片刻后左右晃了晃,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这话可谓丝毫不委婉,淑妃一听立马趴在床榻上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含糊不清地叫着“爹”,纵然无人会应她。 江槿月揉了揉头,实在说不出什么安慰她的话,想了想只能摆出乐观的样子来,问道:“听说人有三魂七魄,缺一个应当也无甚大碍吧。你看,他还能喘气呢,真的就没救了吗?” 沈长明沉默了一阵,无声地对缚梦摇了摇头,后者尴尬地“哈哈”笑了两声,转而对她解释了起来:“命魂承载着人的记忆与因果,人死后,命魂会前往地府进入轮回。主上,没了命魂,连来世都没有,岂不是比死了更惨?” 三魂七魄?江槿月暗暗想着,看来地府的规矩还真是多。只有命魂的陶绫不能入轮回,只没了命魂的谢大人也没有来世。 见几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缚梦果断又仔细看了看谢大人的脸,忽而话锋一转:“我说他的魂怎么还没散呢,原是有人把他其余的魂魄都封在了体内。这样一来,反倒还有一线希望。” 一听此事尚有转机,哭得肝肠寸断的淑妃吸了吸鼻子,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它。江槿月很快会了意,斟酌着问:“是不是我们只需要找回他的命魂,他就还有苏醒的机会?” 缚梦不假思索地前后摇了摇,表示认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他的命魂已经散了,那也没救。” 为何整个江练村的人都死了,唯有谢大人一个人丢了魂?江槿月认真回想着那个老人家说的话,只可惜他说得不够详尽,早知如此,当时就该问个清楚。 不过,既然淑妃娘娘还能给谢大人托梦,那么他的命魂应当还在。只是被人设法擒住了,才迟迟无法回归肉身。 “临城有三怪……”江槿月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着。 她尚且没有下决断,淑妃却当机立断,怒呵一声后化作青烟,怒气冲冲地朝着窗外飞去。看她这架势,是要上江练村找鬼婆讨个说法了。 只可惜,她的行动还未开始,就搁浅了。她甚至还没来得及飘出窗子,便被九幽令拦住了去路,身后有个姑娘幽幽地叹了口气。 淑妃娘娘还是如此莽撞,甚至都不知道鬼婆的实力,就火急火燎地去闯鬼村。 江槿月抬手将九幽令召回掌心,慢条斯理地劝道:“你若要找鬼婆,何须亲自上山?入夜后,鬼婆自会上门卖小鬼,咱们等着她就是。” 夜深人静时,家家户户都灭了灯,街头巷尾甚至没有一盏灯笼的光芒。偌大的临城,连个打更人都没有,静得宛如一座空城。 李家大宅里,两个人影并肩而立,默不作声地凝视着紧闭的大门。江槿月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中的九幽令,算来也该到子时了,别说鬼婆了,就是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 “本宫年幼时,临城并不是这样的。从前晚上还有夜市呢,想不到现在还成鬼窝了。”淑妃闲来无事便和他们感慨起了物是人非。她整个人趴在院墙上,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 闻言,江槿月抿了抿唇,不禁有些疑惑。为何鬼怪偏偏都聚集在临城?是临城风水不佳?还是说,有人造孽太多,才致使此处鬼怪成群? “有东西过来了。”许久没出声的沈长明倏忽睁开双眼,抬眼望向漆黑一片的院角,轻轻将手中的长剑出鞘。 “……”江槿月心道,这若来的真是鬼,好像拔剑也没什么用。 “砰、砰……”笨重的脚步声清晰地自门外传来,钻入了众人的双耳,打破了寂静的夜。仿佛是生怕睡梦中的猎物听不清楚似的,这脚步声在门外徘徊良久,才终于停了下来。 如今,那个所谓的“一怪”鬼婆,与他们不过一门之隔。 对方实力莫测,若是冤魂厉鬼反倒难办。江槿月命令九幽令藏身于门后,将缚梦握在掌心,准备趁其不备,给鬼婆来个痛快。 “咚咚咚——” 敲门声只响了三下便停了,看不出来,门外的鬼婆还挺讲礼貌。很快,一个柔和婉转的女声娇滴滴地响起:“李二公子,快开门呀。” 今夜鬼婆的目标是李家二公子,用的声音也是甜到能腻死人的。只可惜,此处没什么公子少爷,只有几个等着要她好看的人和鬼。 “来啦!”江槿月对淑妃使了个眼色后,便笑容满面地给对方开了门。 大门外站着个佝偻着脊背的矮小身影,虽说她的声音听着像妙龄少女,可惜一张脸皱得像树皮。鬼婆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右手挎着个盖着白布的小竹篮,左手藏在身后。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还真有人会送上门来?两个人都如是想到,一个比一个心情好。 握着藏在身后的缚梦,江槿月笑眯眯地俯身望着眼前的鬼婆,温柔地问道:“老婆婆,您有事吗?” 临城竟有人敢在深夜开门,还笑得那么开心,简直对人毫无戒心。鬼婆也没多想,还当她是新来的,便嘻嘻笑道:“小姑娘呀,你要买小鬼吗?” 说话间,鬼婆将菜篮子往前一递,掀开了染血的白布后,里头果然是个嘴歪眼斜的小鬼。 小鬼蜷缩成一团,一双瞳仁里发着莹莹绿光,冲着江槿月咯咯笑了起来。 两只鬼静静等着这个看起来很好骗的姑娘作出回答,沈长明走到她身侧,正要出剑,却被她抬手拦下。 什么嘛,咱们可是讲道理的人,怎能欺负老弱病残?江槿月对他摇了摇头,对鬼婆微微一笑道:“真羡慕你们,这种时候还笑得出来。正巧,我也想同你们做一笔交易,您看意下如何?” 既然怎么答都是死路一条,索性不答反问。 鬼婆从来没见过这种奇怪的姑娘,旁人见了自己不是被吓得掉头就跑,就是被活活吓晕过去,这还是第一个要跟她做交易的人。 鬼婆看了他们两个半天,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娇弱姑娘,实在不足为惧。她转了转眼珠子,咯咯笑了两声,阴森森地问道:“什么交易?小姑娘,你竟不怕我?” “啊,既然如此,我就当您同意了?”江槿月一脸惊喜,伸出藏在身后的手,一道耀眼的血光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庞,“二位想在地狱买宅子吗?现下买一送一,划算得很。” 这道血光一看就不好惹,鬼婆当即就要逃跑,却发现自己的老腿仿佛有千斤重,根本动弹不得。 随着“咣当”一声,鬼婆藏在左手中的菜刀坠落在地,被在她身后埋伏已久的淑妃捡起。 地府在逃阎王 第38节 眼见着这一个个脸上的笑容都不怀好意,鬼婆登时没了声响,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眼中的娇弱姑娘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什么嘛,就这?”江槿月将缚梦点在鬼婆的额头上,笑容款款,“老婆婆,你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我自然不会为难你。我问你,谢老爷的命魂可是在你手里?” 虽说这姑娘看起来是个活人,这会儿却比她更像鬼。可怜的鬼婆犹豫了半晌,张口求饶道:“我就没勾过什么谢老爷的魂啊!临城也不止我一个鬼婆,没准是别人勾了去的,您还是找别人去吧!” 像她这样的鬼东西竟还不止一个,临城还真是多灾多难,不过只看这一位这没用的德行,应当也是个新手吧。江槿月点点头,柔声问道:“你们都住在江练村,对吗?” “正是正是!不过我估摸着他的魂早就被做成小鬼了,其实您找着也没用。” 一看鬼婆这副不把别人的命当回事的模样,淑妃娘娘被气得浑身发抖,立刻扬了扬手里的菜刀,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沈长明睨了她一眼,冷冰冰地开口询问:“江练村里有多少鬼婆?还有什么别的鬼怪吗?” “多倒是不多,就那么八九个吧!还有些鬼猫和小鬼,我看这小姑娘打他们也就需要一只手。”鬼婆诚心诚意地回答道,直到这会儿她都没法挪动半步,可见面前的姑娘道行颇深。 该问的都问完了,这江练村也是非去不可了。早些救下谢大人的魂魄,也好早些送爱惹是生非的淑妃下地府。 江槿月微阖双目,轻声道了句“送魂”,还在暗暗琢磨着要如何脱身的鬼婆消失在了他们面前,破破烂烂的竹编菜篮掉落在地,里面也没有了小鬼的踪迹。 望着她的背影,沈长明忍不住劝道:“你如今只是肉.体凡胎,比不得从前了。还是别频繁动用缚梦的好,对你自身也会造成损伤。” 江槿月侧过脸来瞥了他一眼,佯装好奇地问道:“王爷您说什么呢?什么从前现在的?我本来就是凡人啊。” 沈长明:“……” 嗯,果然还在生气,真是难办。 “唉,其实捉鬼也没什么难的。好啦,淑妃娘娘,明日我们就……”江槿月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回过头才发觉淑妃已经悄悄退到了墙角,很明智地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我可不能欺负老弱病残!无非就是强买强卖罢了,强买强卖的事,怎么能叫欺负? 判官:很好,你已经明白了我们地府的核心套路,可以回来上班了。 江槿月:? 感谢在2022-03-20 04:41:55~2022-03-21 17:3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2瓶;希~、烫手山芋、(?w??)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能不添乱吗? 第二日一早, 江槿月轻轻推开房门左顾右盼了一番,确认四周空无一人后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厢房。 她边走边小声嘀咕着,自己好歹也是阎王爷转世, 想不到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出门都像在做贼。 区区死劫何所畏?怀王殿下才是她命中注定的劫, 逃不过的那种, 自从遇上他,自己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昨夜, 她慎重考虑了两个时辰,既然鬼婆不是她的对手,想必抓几只鬼猫也不在话下,江练村之行定是一切顺利。 经过深思熟虑后, 她决定先把鬼村夷为平地, 救下百姓的魂魄,再趁沈长明不在溜之大吉。 正可谓一举三得, 从此她便能重获自由, 不必再替判官干活,也再不用听“报恩”的托辞。一个人浪迹天涯,看遍万里河山, 岂不美哉? 这么一想, 江槿月顿时干劲十足,脚下生风,很快就穿过前院直达大门。只可惜,待她抬眼向前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树下静静望着她的沈长明, 她愣了愣,只希望自己还在做梦。 直到对方冲她微微一笑, 抬手示意她走过去,她才不情不愿地挪动脚步,行至他身前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真是巧了,您也在这里。” “是啊,我闲来无事就在这里等等你。否则,某些人怕是想逃跑吧?”沈长明说罢,见她今日心情尚可,便笑着握起她的手打趣道,“江姑娘,分头行事和逞能都是大忌,你应该明白的。” 确是如此,但是和怀王殿下同行更是不妥中的不妥。 见他拉着自己转身就走,江槿月偷偷冲他翻了个白眼,嘟哝道:“咱们这样不合规矩,而且我自己会走。您看,我也是为了您的名声着想,您不如先松手?” “男子汉大丈夫,自然不拘小节。更何况,我本就没什么好名声,更没什么可担忧的。” 他说得颇为洒脱,江槿月略一思忖,发觉对方还真没说错。 此事就算传扬了出去,也不过是在游手好闲和绣花枕头的基础上,再给他加上个贪恋美色的名头罢了。 简直不痛不痒,确实不必担忧。江槿月认命似的走了两步后,停步反驳道:“不对啊,昨天你不还自诩为正人君子吗?那便不该肆意妄为才对。” “此一时彼一时。再说了,正人君子也不会永远无欲无求。相较于旁人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我只想要姑娘一人,何错之有?” 谢谢您,其实您也是在异想天开,与旁人无甚区别。江槿月冷哼一声,心说世人多想谋算天下、建功立业,看来神明终究是神明,哪怕轮回转世后,想法还是和普通人不大相同。 莫名其妙。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大门,却齐齐地顿住了脚步,神色各异地直视着前方乌泱泱的一片人。 正在来回踱步的李老爷一见到他们俩就喜笑颜开,拄着拐杖上前笑道:“两位小友,我已经替你们打点好了!就由这些家丁和你们一同上山,他们个个身强体壮、胆子也大,一定不会有什么差池。” 沈长明的目光落在那些低着头的家丁身上,一时间左右为难,“在下知道李老爷是好意,可是真的有必要带那么多人吗?” 闻言,江槿月也点点头,望着人群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此处足足站了二十个家丁,个个满脸凝重担忧,连大气都不敢出。 若他们真带着这些人同行,岂非惹人注目?到时候又要多生是非。常人都是讲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李老爷还真是与众不同。 李老爷犹豫再三,似是放不下心来,长叹一声又劝阻道:“江练村太凶险,若……我是说,若有不测,总归人多力量大啊。” 多几个人一起去喂鬼,鬼听了都乐开了花,好一个人多力量大。江槿月蹙眉幽幽地看着他,无奈道:“李老爷是信不过我吗?大白天的能有什么不测?” “没有没有,江夫人确实会捉鬼。可我总该略尽绵薄之力,以报江夫人的救命之恩啊。”李老爷说得无比真诚,颤抖着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看来还对昨日之事心有余悸。 一个报恩的已经够让人头疼了,一听又来了个要报恩的,江槿月想也没想,摆了摆手断然拒绝道:“大可不必,大恩不言谢。” 沈长明看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嫌弃,便对李老爷一颔首,笑道:“救命之恩自然要报。这样吧,我们只带三个家丁引路,找到江练村后就让他们回来复命。李老爷以为如何?” 眼前的两个年轻后生都是听不进劝的,李老爷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应允了。沈长明走上前去,随手点了三个家丁出列,一拱手道:“就你们三个吧,有劳了。” 三人皆是神色一凛,一副慷慨激昂的模样,边摩拳擦掌边齐齐地应了声:“是!” 眼见着几人拼了命地往怀里塞鬼画符,又互相安慰鼓励了许久,江槿月不由心道咱们只是去找个村子,又不是上战场,倒也不必视死如归。 李老爷带着一众眼泛泪光的家丁目送着他们离去,他见两个后生始终手牵着手,似乎没有丝毫畏惧,不由老泪纵横道:“年轻真好啊,天不怕地不怕的。” 一行人很快行至城门外,顺着弯弯绕绕的小路向山上走去。三个家丁毕恭毕敬地跟在他们身后,除了出声指路,几乎不说一句多余的话,倒也清静。 由于半夜下了场暴雨,脚下一片泥泞不说,还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每走一步都要格外留心。 是以,他们都没有闲情逸致抬头细看周围景致,满心只在自己脚下。 江槿月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往前走着,雨后山路难行,她一时无从下脚,再一次羡慕起了会飞天遁地的神仙。沈长明走到她身侧,附在她耳边小声道:“我背你吧?” “你离我远点就好。”江槿月说着就努力加快了步伐。她走了一路,就踩了一路的泥坑,好好的长裙上沾满了飞溅的泥巴。 “惯的倔脾气。”沈长明笑着摇摇头,只用了两三步就赶到她前头去帮大家探路去了。 三个家丁虽然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一个个又紧张得不行,但也算办事周到。个头最高的负责在最前头引路,瞧着最健壮的寸步不离地保护他们,还有一个负责殿后。 分工明确,可见都是可塑之才。 不知走了多久,一行人穿过了竹林后,为首的高个家丁侧身向众人示意道:“小兄弟,近年来都没人上过山,前头连一条像样的路都没了。” 沈长明的视线绕过了他,落在了前方的密林上。想来从前这里也是有山路供村民通行的,而如今目光所及之处只剩山林,小小的江练村恍若与世隔绝一般隐匿于此。 若是没有本地人带路,只怕他们要迷路了。江槿月叹了口气,仰头看去,只能看到茂密的绿荫,而几乎无人知晓这片绿意下究竟埋藏着一段怎样的过往。 二三十户人家,山头一场大火,死人与鬼魅。她沉默了片刻,走到了众人前头,小声道:“走吧,前面的路肯定不好走。我们得抓紧时间,否则入夜前就无法下山了。” 毕竟谁也不想在这种鬼地方过夜,一行人连忙加快了速度,朝着群山深处走去。 今日的天阴沉沉的,这会儿甚至刮起了大风,长风阵阵穿林打叶,细细听来似有几分呜咽之感。江槿月突然站定,打了个哆嗦之后回头看了看,入眼的唯有草木。 “怎么了?”沈长明看她停了下来,便走上前握着她冰凉的手,皱了皱眉道,“早上应该让你多穿些衣裳的,是我不好。” 如今,她也不想跟他争辩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左右看了许久才面露疑色,摇摇头道:“我总觉得不对劲,好像有人跟着我们,但愿只是错觉。” 三个家丁本就一脸慌张,听到她这句话之后显得更为紧张,一个个攥紧了手中的符咒,如临大敌。 沈长明回头看了一眼,并未察觉异样,便低声劝道:“罢了。你身子弱,如果觉得不舒服,不必勉强,我替你去也是一样的。” “没什么,我都习惯了,等风停了就暖和了。” 说话间,江槿月又抬脚朝前走去,沈长明是最了解她的性子的,也没有劝她,只默默地跟在她身边观察着她的神色。 越往林子深处走,周遭就越寒冷。一行人缓慢地向着山顶行进,人人都逐渐融入了静谧的环境中,没有人再有心思闲聊。 脚下的路坑坑洼洼,江槿月始终低垂着头仔细查看着,生怕一不留神踩到个什么毒虫,那真是比见鬼还要吓人。 这样走虽然安全,时间长了却叫人头晕眼花,她只得停步阖目歇息,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水,身上却冷到发抖。 她缓了缓神才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了默默凝视着她的沈长明,而后便瞥到了前方的路。 原本林子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树与灌木丛,而此刻她却隐约看到了不一样的色彩。 那是与山林格格不入的白色,远远地在空中飞舞着,仿佛身着白纱的舞姬,向来人发出无声的邀请。江槿月抬手指着那迎风飘荡的物什,眯起眼睛却看不分明,不由迟疑道:“那是什么东西?” 沈长明一贯眼尖,看了看便答道:“看着像招魂幡。引幡招魂,清净魂身……看来我们快要到了。” 连鬼村的影子都没看到,却先看到了这么多招魂幡,几个家丁的脸色都很难看。高个家丁强打着精神点点头,朝前指了指,“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前头就是江练村了。” 眼见着他们离那些招魂幡不远了,江槿月对三个家丁福了福身,笑道:“多谢了,你们还是早些回城里吧,我瞧着快要下雨了。” 下不下雨倒在其次,江练村里可是有鬼的,她并不愿让其余人以身涉险。虽说鬼怪未必伤得了她,但真要打起来,她也无暇顾及旁人。 至于这几位带的鬼画符,一看就不怎么靠谱,还是省省力吧。 “这……”三个家丁面面相觑,虽都是一脸胆怯,却无一人告辞离去,仿佛个个都在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 江槿月歪了歪头,看出他们还有话要说,便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周围的树丛间。 最健壮的那位家丁最终按捺不住,上前对二人拱手道:“江练村实在不祥,我等自请同行,还请二位不要推辞。否则,我等也不好向老爷交代。” 他一开口,另外两个家丁也接连表示自己要同去,又是一副舍生忘死的德行。 沈长明只觉得他们有趣,便询问道:“既然村子不祥,你们又何苦如此?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是明智的选择。”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高个家丁答道:“二位不知道。当年我等奉老爷之命,上山安葬那些村民。唉,他们的死状极其凄惨,有些甚至连尸身都是残缺的。” “安葬?是李老爷让你们做的?”江槿月下意识地问道。三人连连点头,都说自家老爷是一等一心慈之人,不忍那些村民曝尸荒野。 她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蹙眉沉思了许久,才试探着问道:“这就怪了。我听说知县大人派人上山查看过情况,为何他之后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了?不查明真相也就罢了,竟都不让他们入土为安吗?” “县太爷?呵,咱们的县太爷是出了名的不管事,他会派人上山?”高个家丁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他只会说山上有瘟疫,再下令封山罢了。唉!可怜了那些人……” 地府在逃阎王 第39节 他说罢,另一个家丁低着头,握紧拳头恨恨道:“县太爷还能睡得安稳,可我只要一想起那些村民的死状,我就恨啊。我恨自己不能为他们讨回公道。” 虽然此人一路上都只安心殿后,话少得可怜,但到底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江槿月在心里权衡起了利弊,在她看来,再怎么重情义,也不该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知县大人没有派人上山?”江槿月眉关紧锁,这话与那个面馆的老者所言出入颇多。她垂眸细细思索了起来,当时她也没多想,现如今想来,那个老者说的话确实很奇怪。 她只说自己要找谢老爷,那老人家只需要告诉他怎么去李家大院就是。可他一开口就把话题往鬼神之说上引,特意提到这个鬼村,还骗她说县太爷派了官兵上山,又说山上都是鬼魅。 且不论他答非所问,他话里话外,再三强调这个村子的诡异之处,简直就像是费尽心思吊人胃口,想让她亲自前来一探究竟似的。 她思来想去,又觉得说不通。寻常人听说村子里闹鬼,都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她会大着胆子来。难不成那个老人家认识她? 再者,他似乎早她一步到面馆,他又如何算得准她的去向?总不见得这人还是个神棍吧? “或许是我想多了吧。”她摇摇头,对众人笑着提议道,“这样吧,你们三个若是想为这件案子出力,也不是只有进村这一个法子。” “还请江夫人明示!”三个人闻言都振作了不少,齐刷刷地抬头等着她的指示。 江槿月抬手指了指他们背后,一脸严肃地说道:“你们三个替我们守着上山的路,不能让任何人进出。” 她犹豫了一番,还是没把后头那句“别乱跑给我们添乱”说出来。此处人迹罕至,自然不会有什么人上山,他们在这里总比跟着进村安全。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虽然都认为这个差事可有可无,仿佛她只是随口派了个活敷衍他们,但还是答应了下来。 见他们再无异议,二人便与他们分道扬镳,在三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地向着此行的最终目的地前行着。 微风轻拂,树影婆娑。一道矮小的身影自树干后悄悄伸出头,望着两个人并肩而行的背影,轻轻搓着干枯粗糙的双手,咂了咂嘴。 远看招魂幡时,江槿月只觉得鬼村应当近在咫尺,然而他们还是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走到隐匿于深山之中的村落外。 一直积压在空中的阴云不知何时散去了些,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也照亮了前方未知的道路。 那是一片断壁残垣与荒草枯木组成的小村庄,村外两棵巨大的枯木上悬挂着白色招魂幡,上头画满了鲜红色的诡异纹路。 现下此处无风,招魂幡便如同挽联一般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在两棵枯树之后,破败不堪的牌匾上三个大字依稀可辨:江练村。 一看这个德行,就知道这地方确实不祥。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沈长明率先向村子里走去。 注视着他的背影,她恍惚间记起,仿佛每次要直面危险的时候,他总是如今日一般站在自己身前。 “唉,真是个蠢货。”她攥紧自己的衣摆,跟上了他的步伐。她还没开口,沈长明就突然停下脚步,她走得很快,险些一头撞到他的背上。 果然人不能感动得太早,靠近他本来就会让人变得不幸。江槿月原地站定,好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前面怎么了?” 过了许久,她面前的人还是没有开口说话,好像时间已经静止,他只木然地立在原地。 她愈发觉得心里没底,索性独自往前走去,当她看清了前方的路,才终于明白为何他会停步不前。 几十座简陋的坟包挤在一起,既不整齐也不讲究,只简单地插了一根木牌,甚至连死者的名字都没有写。 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面漂浮着蓝盈盈的光,好像困兽在黑夜中睁开了双眼,静候着盘中餐的到来。 一进村就看到这样的场景,江槿月本能地感觉到了不适,将缚梦紧紧握在手中,蹙眉环顾着四周。沈长明向前走去,朝那些坟墓微微鞠了个躬,才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自己。 江槿月轻叹一声,望着那些高高低低的坟堆沉默不语。每座坟上都已杂草丛生,腐烂的气息与荒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最终都被埋入一抔黄土,作为逝者存在过的唯一凭证。 曾经这里生活着二十余户人家,如今此处空余几十座坟墓。十余年前,究竟是何人在此犯下这样的滔天罪行呢? 如今多想也无益,她咬了咬牙,走到沈长明身边低声道:“我们往里走吧,这里有那么多农舍,不知道鬼婆会把勾来的命魂藏在哪里,只怕找起来还得费些工夫。” 沈长明微微一颔首,想了想便说道:“你可以试试让淑妃去找,她毕竟是谢大人之女,或许会对他的命魂有所感应。” “淑妃娘娘?”江槿月轻声唤道,九幽令中一片寂静,久久无人应答。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远处倒塌的屋舍,果然看到一个嫣红色的身影正在上蹿下跳,所到之处都是一片狼藉。 她是生怕这里的鬼怪睡得太香,察觉不到他们的到来吗?别的本事没有,尽会给他们添乱。 真是个莽夫。江槿月紧紧攥着九幽令,强忍着直接把淑妃送去地府的冲动,咬牙切齿道:“我……我真是受够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幡招魂,清净魂身。来源于百度百科“招魂幡”。 今日无更啦,晚上如果看到更新不用点进来,是我在捉虫w 一直日六一直爽【并不】,咱们明天再见了么么啾! 感谢在2022-03-21 17:39:50~2022-03-22 16:38: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烫手山芋、怆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江练村·晨 现下是正午时分, 大概是阳气正盛的缘故,哪怕淑妃已经闹腾成了这样,他们也没看到一个鬼影子。 “我们就由她去吧, 左右他们都是鬼,淑妃也不必怕谁。”沈长明望着杂草丛生的田地里四处散落的锄头, 微微眯起双眼, 抱着剑似在想些什么。 自进村起,缚梦就显得格外兴奋, 这会儿更是自顾自地飘至上空俯瞰了一阵,才回到她身边犹疑道:“这个村子阴气很重,主上多加小心,这里并不如表面上这般风平浪静。” 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枉死于此, 阴气不重才怪。知道它是一片好心, 江槿月点点头,转过脸看向身侧的屋舍。大门上爬满了刀痕, 一道黑红的血迹自小路蔓延到了屋门口。 仿佛是有人带着满身鲜血在此爬行过, 亦或是,那人曾被拖拽着前行,这才留下了如此狰狞的痕迹。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堪堪收回视线后叹了口气, 喃喃道:“真是无妄之灾。” 此处曾经发生过什么,现下已经一目了然。即便未曾亲眼看到那种人间炼狱般的场景,他们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悲悯。 “什么人?!” 远处的淑妃突然惊叫一声,扔下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陶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一间屋舍冲去。 “你给我站住!”江槿月忍无可忍地出声制止, 示意缚梦上前拦住她,对着淑妃的背影高喊道, “你再敢胡来,我这就送你下去见判官!” 作为冤魂厉鬼,淑妃也是要面子的,本不该听从凡人的指令。可她自知不是这只破簪子的对手,只能委屈巴巴地一跺脚,满脸不甘愿地飘到了他们面前。 江槿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顿了片刻,没好气地一字一句道:“淑妃娘娘,事不过三。你再擅自行动,休怪我无情。” “本宫实在担心父亲安危,这才一时情急,你们能理解的吧?”淑妃悻悻地垂下头,犹犹豫豫地辩解了两句。 这会儿她倒是老实多了,仿佛是个百依百顺之人,要是没看到她方才那副嚣张的德行,他们还真得信了她的邪。 理解?江槿月对她微微一笑,温声细语道:“我只是好心想送你一程,想来你一定也能理解的。” 这一句话就把淑妃说得目瞪口呆,明知道对方是在威胁自己,偏生她还不敢回嘴,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心道如今的年轻人都不懂得尊敬长辈,实在无礼。 眼见着淑妃虽说不作声了,却是一脸不服,沈长明也不想跟她多争辩,只随口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淑妃赶紧抬手冲着前方一指,答道:“本宫看见有人走到那间屋子里去了!这才想去追的,小姑娘偏不让!” 进江练村的路唯有这一条,他们两个方才就站在这里,谁能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走到里头去?除非,那人原本就在江练村中。 沈长明追问道:“一共有几个人?长什么样?” “本宫只看到一个,只可惜那人走得太快,本宫实在看不清。可能就是个过路人吧?”淑妃说罢,见两个人都没有应答的意思,不由满脸困惑地看着他们。 “您看看外头那些坟,活人敢往这里闯吗?再说了,这可是深山里,哪里来的路给他过?”江槿月长叹一声,若非为了这位不省心的淑妃娘娘,她也不想来这种鬼地方。 听她这么说,淑妃娘娘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的不是人,是鬼。她脸上挂着诧色,啧啧两声,好心提醒道:“大白天都能现形,可见这只鬼一定很凶!你们可得小心才好。” 淑妃娘娘仿佛已经彻底忘了自己也是鬼这件事了。而且她也能在白天现形,可至今江槿月也没看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更别提凶了。 看来厉鬼也分三六九等,淑妃娘娘这样的大概属于末流。 “是什么东西,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现在村外有家丁守着,不管什么东西都插翅难飞。”沈长明说罢,两个活人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那间屋舍走去,把末流鬼魂落在了身后。 淑妃愣了愣,连忙跟上了他们,边走边问道:“你确定是那东西插翅难飞,不是我们?” 江槿月扑哧一笑,全然不顾对方有些许讨好的眼神,故作严肃地答道:“你若是害怕就留在这里吧,如果有什么东西来找你麻烦,那你就自求多福吧。” 此话一出,淑妃当即选择了闭嘴,生怕他们两个真的在危急关头抛下自己。 越往江练村深处走,周遭的景致也变得愈发骇人。四下随处可见倒塌的屋舍,还有许多焦黑的枯树,看得出来,这村子确实曾遭火焚。 除却枯树外,入目最多的便是残留在屋门上、栅栏边的暗红血迹,偶尔也能看到几把折断的刀剑和锈迹斑斑的菜刀。 或许在灾厄降临时,村民们也曾奋起反抗,可惜还是几乎无人幸免。 江槿月微微蹙眉,这里的气氛实在过于压抑,纵然现下是白天,她依然浑身不适,每走上两步都要回头看上一眼。 那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不仅从未消失,反倒变得更为强烈了。她总觉得,自从他们踏入鬼村,就有什么东西悄悄苏醒,现下它就躲在暗处,肆意窥伺着这几个外来者。 想再多也无意义,更何况,无论是人是鬼,在九幽令面前都不值一提。 江槿月摇摇头,望着被荒草覆盖的井口,叹息道:“临城的知县大人真是睁眼说瞎话,江练村都成这副模样了,他竟能将一切归咎于疫病?虽说知县不过是七品小官,但这样的人坐在这个位置上还是有些勉强了。” “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有些人总是无所不用其极,倒也不论官大官小。这样的官,朝中还少吗?唉,谢大人这样光风霁月之人还是太少了。”沈长明答得很平静,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他话里话外对淑妃娘娘的父亲倒是赞赏有加。 也是,在县太爷的管辖范围内发生这么大的命案,他却连凶手是谁都查不出来。这等无用草包,若不想人头落地,也唯有瞒报这一条路可走。 驻足凝望着残破荒凉的村落,江槿月低头叹道:“作为父母官,不替枉死的百姓讨回公道,只在乎一己之私。如此是非不明、公私不分,他当的是个什么官啊?”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记起了判官大人的好。虽说判官嘴巴是毒了些,好歹他办事公正,至少手上应当不会有冤假错案。 若是能够,真希望他能抽空来凡间帮着管管,也好让某些贪官佞臣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清官。 看她满脸沮丧,沈长明想了想,便笑着宽慰道:“待我们下山,也可顺道去教教他什么是为官之道。” 他是笑容清隽、语调温柔,江槿月却觉得,以他的性子,“教”的方式多半不会正常。 大约不是砍了就是斩了吧,总归好不到哪里去。 几人很快走到了那处屋舍外。残缺不堪的栅栏东歪西倒,屋门紧闭,门上还贴着一副被血污浸透的对联,两道纸糊的窗子上结着个硕大的蛛网。 一看便已荒废多年了,与其他屋舍也无甚区别,屋子里一片寂静,实在不像有人。沈长明回过头看向淑妃,淡淡道:“你确定你看到的那个人就是进了这间屋子?” “是啊,本宫敢保证没有看错,那肯定……嗯?!” 在淑妃震惊的目光中,他随手抽出剑,拎起一脚踹向了老旧的木门。倒霉的门在一阵巨响中轰然倒塌,屋内的场景也就此呈现在了几人面前。 江槿月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正对着屋门的书架,那上头满是破破烂烂的纸张和灰烬,想来这里曾经也是摆满了书的。虽然破旧不堪、表面蒙尘,但依稀能看出这家的主人应当是个读书人。 靠近门的位置摆着一张木制方桌和几把木椅,再往里走便能看到锅碗瓢盆和简陋的床榻。狰狞的黑色痕迹布满了整张桌子,房梁上也隐约能看到零星飞溅的血迹。 沈长明仔细看了看周围,确定这里没有地方能藏人,便将剑收了起来,笑道:“想来是虚惊一场吧,并没有人。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尽快找到谢大人,早些离开。” 这就是你随便踢别人家门的理由?真不怕今夜屋主人来找你赔他的门吗?江槿月无奈地看着自己的两个伙伴,越看越觉得没一个靠谱的。 她抬头左右看了看,皱起眉头问道:“淑妃娘娘,连您也感觉不到谢大人在哪里吗?” 地府在逃阎王 第40节 “他好像很近,又似乎很远。本宫只知道,父亲他确实在这个村子里。”淑妃的眼神中满是落寞,语气也很沉闷,始终找不到父亲,她比谁都要担忧。 他们对江练村本就不熟,连个确切的方位都没有,这要怎么找?谁也不知道鬼婆会把勾来的命魂藏在哪里,万一是挖了个坑给埋了,那他们还得锄地? 时间不等人,江槿月只好示意缚梦和九幽令分头寻找,又和沈长明对视一眼,两个人很默契地在屋子里翻找了起来,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 “来都来了,我就不信我们会空手而归。”每当这个时候,江槿月总是最乐观的,淑妃也被她嘴角的温暖笑意所感染,一时又充满了信心。 只可惜,他们忙活了半天,弄得满身灰不说,不仅没找到谢大人,就连鬼影都没看到一个。江练村有二十多户人家,难道真要他们这么一家一家找下去吗? “不是说江练村里有鬼婆和鬼猫吗?为何至今一只都没有见到?这都什么时辰了,他们该不会还在睡吧?”江槿月闷闷不乐地皱着眉,拍打着衣袖上的尘土,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掌,忍不住撇了撇嘴。 在她看来,只要能活捉一只鬼怪,总能从对方嘴里问出点什么,好过他们几人像无头苍蝇似的,在这里大海捞针。 “最差的结果是,江练村已经异化。唯有入夜后,我们才能看到真正的鬼村。”沈长明瞥了她一眼,见她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便笑着补充道,“你一个人可解决不了那么多异化的鬼物。无论如何,天黑前我们都得离开。” 江槿月轻轻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辩驳道:“我又不是孤军奋战,还有缚梦和九幽令呢。再不济,不是还有你们两个吗?” “等等,什么叫再不济?本宫还比不过一只簪子?”淑妃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关键词,对她看不起自己的行为十分不满。 虽然事实证明,她确实比不过。 知道她一贯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沈长明只能轻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解释道:“你的两个法器比从前弱多了,我想大概是受到了主人的影响吧。现在要它们以一敌十,只怕都够呛。” 话本上都说,别人的法器不是能呼风唤雨,就是能一击制敌,为什么她的就逊色那么多?江槿月将缚梦举至眼前,本想挖苦它两句,却忽地想起,梦境中的戚正能凭九幽令同时驱使数十个鬼怪。 换个角度想想,可能不是它们太弱,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这么一琢磨,快要到嘴边的话就被她尽数咽了回去,看沈长明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她冷哼一声,心道果然自己就该早些逃跑。 天天和这种满脑子只知道笑话别人的家伙在一起,迟早被他活活气死。 “天还没黑,再好好找找吧。谢大人尚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也该少说废话、多干正事才好,你们以为呢?”说罢,江槿月带着两个弱小的法器朝外走去,边走边垂眸望着缚梦。 不知为何,她越看越觉得缚梦和从前有些许不同,一时半会又说不上来。 “你们几个,是在找谢长彦吗?”一个人的声音自她斜上方传来,语气颇为关切。 “正是。”她摆弄着手里的缚梦,心不在焉地应答道,过了半晌才冷不丁地抬起头,双眼正对上一张颠倒的面庞。 见江槿月眼中毫无惧色,仿佛早已对此习以为常,对方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很快,她便看到上方那张干裂的嘴唇弯了弯,口中发出嘿嘿的怪笑声:“我可以帮你们。” 话音刚落,一个矮小的身影缓缓落地,漆黑的头巾包裹着一张干瘪的脸,看着倒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她的手上挎着个竹编菜篮,里面空空如也。 随着一声刺耳的猫叫,一只通体漆黑的肥猫跳到了她的肩头,慵懒地歪头打量着他们。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呵呵,我可是吓大的,早就百毒不侵了。 女主对鬼的态度转变历程: 1.噫,好可怕,我还是装死吧。 2.这我好像打不过。 3.这个我打得过吗? 4.鬼呢?快出来我们谈谈心。 ps: 5555码字丢稿我真的会谢,很气!今天日六失败,明天努力加更qaq大家一定要养成随手保存的好习惯qaq 感谢在2022-03-22 16:38:34~2022-03-23 22:4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团灵气 2个;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棣牧之 10瓶;怆然 8瓶;烫手山芋、有个双层下巴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江练村·夜 一看这打扮就知道, 面前的老婆婆和昨夜上门卖小鬼的同为鬼婆,至于她肩上那只,大约是鬼猫吧。 不得不说, 鬼猫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江槿月从容地和鬼婆对视着,笑着问道:“那真是太好了, 他现在何处?”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她正愁找不到鬼,这俩就送上门来了。鬼婆既能说出谢大人的名讳, 自然也知道他的下落,没准就是她勾走了他的魂魄。 淑妃娘娘也想到了这一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她当即一跃而起, 满眼怨毒地威胁道:“快把我爹交出来!我告诉你, 这小姑娘可厉害了,你仔细她要你好看!” “……”看淑妃气势汹汹的, 江槿月本还有几分欣慰, 心道淑妃今日终于有些用武之地了。 结果人家就想说这个?也不嫌害臊。 “哼,他的魂在鬼村,你们大白天的在这里找有什么用?”鬼婆拉下了脸, 很不客气地白了淑妃一眼。 自己好心帮忙, 这人一开口就这种态度,真是不识好歹。 江槿月悄悄观察着鬼婆的神色,对方始神色坦然,不像在撒谎。她想了想,便问道:“你的意思是, 咱们现在并不在鬼村,唯有晚上才能找到谢大人?” “没错, 而且进鬼村的路很隐蔽,如果没人带路,你们忙活到明天也是白瞎。”鬼婆说完后,一脸神气地看着几人,只等着他们求自己帮忙。 果真如此,他们在这里忙碌了许久,终究是一场空。江槿月一时沉吟不决,淑妃却满脸惊讶地看向沈长明,嚷嚷了起来:“咦,这和长明说的一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长明尚在思忖鬼婆说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实在无暇回答这种无趣的问题。江槿月回头轻笑一声,答道:“或许又是在古籍上看到的吧,殿下博学多才,非我等凡人所能企及。” 进入血泪幻境时,他也是一眼就看出幻境只能存在七日,是为禁锢魂魄之法。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对鬼魂和禁术了如指掌。 当时她竟没有怀疑过,他书房里明明只有经史子集,哪有什么记载禁术的古籍? 好好的人,长了一张谎话连篇的嘴,实在可惜。想到这里,她冷着脸转身走到屋外,和他保持了一大截距离。 沈长明:“……” 明明他还一句话都没说,为什么她好像又生气了?还有天理吗? 鬼婆完全没看懂他们在眉来眼去什么,瞟了他们一眼,干笑道:“你们如果信得过我,晚上我可以好心给你们带个路。” 说罢,鬼婆扁着嘴轻轻揉了揉鬼猫的脑袋。后者显然很受用,发出了一连串咕噜噜的声响,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闻言,沈长明正准备拒绝,却见江槿月一脸认真思索的模样,只好轻叹一声问道:“鬼村是你们的地盘,你要真想救他,自己动手就是,何须如此麻烦?” 淑妃连连点头称是,对他的话深表认同,叉腰瞪着鬼婆看,眼中满是不信任。 真是费力不讨好。鬼婆冷哼一声,无奈地向他们解释道:“他的命魂被人钉在了老槐树上,魂钉会损伤魂体,我救不了他。你们三魂齐全,由你们去再合适不过。” 这个理由还算过得去,如果只需要拔下魂钉,倒也还算容易。有鬼婆相助,想必会事半功倍。江槿月微微颔首,很快做出了回答:“我认为可以一试,但是……” “魂钉?那人是要他永世不得超生?你可知道是谁干的?”淑妃眼眶通红,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一看她这副要急眼的样子,江槿月有意无意地扬了扬手中的九幽令,希望淑妃娘娘能沉住气。 “我只知道,这是个阵法,而他是阵眼。待你们拔下魂钉,阵法一破,鬼村也就亡了。一旦此事被主人察觉,你们可能再也走不了了。”鬼婆并未回答淑妃的问题,只冲着其余二人笑了笑。 鬼魂不会平白无故地好心帮忙,鬼婆说的话真假难辨,她真的可信吗?若是天一黑,鬼婆和他们翻了脸,转头把他们给卖了,面对那么多鬼怪,他们又有多少胜算? 思索片刻后,江槿月对鬼婆粲然一笑,看似无意地把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开口询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很多年前,谢公子帮过我一个忙。现在他的命魂在噩梦中受尽煎熬,我只想还他个人情而已。”鬼婆长叹一声,浑浊的双眼中也多了几分哀伤。 江槿月不动声色地聆听着对方的心声,大概明白了他们之间的过往。当年鬼婆家中突逢变故,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她甚至拿不出银两来安葬父母。 谢大人与她非亲非故,却能为她慷慨解囊,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如此看来,鬼婆所言不虚,她并未撒谎。 原来鬼婆也是个想报恩的,还挺讲义气。江槿月收回了手,略一思索,又追问道:“你方才说的主人是谁?还有,以活人的命魂为阵眼,要他永世不得超生,如此阴毒的阵法又有何作用?” “主人神秘得很,从不让人看到他的脸。每每出现,他用的声音也都不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至于阵法,那我就更看不懂了。”鬼婆的五官都拧巴在了一起,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 看几个人都欲言又止、面面相觑,鬼婆自己都觉得脸上挂不住,只好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补充道:“我们这些鬼婆都是被他从外头送来,替他勾魂做小鬼的。虽说两地相隔不远,但他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大概是很忙吧。” 她言语中透露出了对这份活的深恶痛绝,想想也是,大晚上的在外头挨饿受冻,还得挨家挨户敲门,实在无趣得紧。 至于她口中所说的“外头”,江槿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沈长明,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发问道:“轩平?” 鬼婆很快点点头,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惊喜,扬了扬眉问道:“哟,还是老乡?原来你们不是临城人,怪不得敢往这里闯。嘿嘿,要不是听你们提到什么谢大人,我早就把你们做成小鬼了。” 如果鬼婆先动手的话,大概她和鬼猫这会儿已经在地府外排队了。江槿月摇摇头,心说鬼婆这话就差没直接告诉他们,这些事都是丞相所为了。 丞相与谢大人不睦已久,又一贯心思狠毒,屠村、钉魂这种下三滥的行径也符合他的作风。 他在临城养了那么多鬼怪,不造反都对不起他多年的苦心筹谋。 沈长明思考良久,问道:“你可知道,你的主人为何偏偏送你们来临城?若要豢养鬼物,放在眼皮子底下岂非更放心?” “这个……我只隐约听他提过一嘴,好像和蜉蝣岛有关系,具体的我也不清楚。”鬼婆悻悻地答道,这几个人问的问题就没几个好答的。 蜉蝣岛?所以临城三怪都在为丞相卖命?丞相大人还真是不可小觑,人远在王城,手却伸得那么长。 宫中巫蛊案、临城江练村,为了区区权势地位,他就要如此草菅人命吗?皇上又是怎么想的,要容忍他到几时?江槿月神色凝重地握着缚梦,抿唇不语。 看他们一个个的脸色都很差,鬼婆还当他们是不敢去了,一边摸着鬼猫一边唉声叹气着:“你们也看得出来,江练村异化后,临城也受到了影响。如果不管不顾,以后整座城都得完蛋。” 算来,临城如今确是鬼怪盘踞,百姓本就不胜其扰,偏偏还摊上个不管事的知县老爷,真是雪上加霜。 晚上城中鸡犬不宁也就罢了,李老爷家的鬼手已经能在白日出现,此事再拖不得了。 江槿月在心里默念着“能者多劳”,幽幽地叹道:“我跟你去就是。唯有谢大人苏醒,我们才能知道更多内情。拔魂钉而已,我……” “不行!”沈长明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沉默半晌才斟酌道,“魂钉阴气极重,你身子太弱,碰不得那种东西,此事交给我就好。” 江槿月低垂着眼眸,点点头就算答应了。左右村子里一定还有不少鬼怪,到时候他负责救人,她来与鬼怪周旋即可。有多少算多少,通通送进地府。 几人终于达成了共识,鬼婆与他们约定,子时一到,她就会在村门口等候,再带他们一起进入鬼村。见众人都没有反对,鬼婆便满脸堆笑地化作黑烟钻入了地底。 想来鬼婆道行不够,多少还是畏惧日光的,白日里并不能出现太久。如果鬼村中都是这样的“老弱病残”,反倒好办。 淑妃回到九幽令里养精蓄锐,用她的话说,今夜注定是一场恶仗,她一定要好生准备。 江槿月对淑妃不抱希望,她沉吟片刻,抬步走到沈长明身边,将九幽令递到他身前,耸耸肩道:“借你用用,记得还我。” 毕竟拔魂钉的人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他们是伙伴,这时候总得摒弃前嫌,先合作要紧。江槿月在心里如是说道,理直气壮地直视着对方。 “你是在担心我吗?”沈长明挑了挑眉,眼见着她又要生气,便正色道,“别怕,只是拔魂钉罢了,你如果实在不放心,就在身后看着我吧。” 这会儿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了,刚才也不知道是谁,“不行”叫得比谁都大声。 江槿月摇摇头,把九幽令收好,忍不住问道:“丞相大人是想把临城变成一座鬼城?可他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种阵法?是戚正教他的?” 如今看来,丞相与皇上之间似乎早晚会有一争,他在临城的多年部署,或许就是他的底气所在。 “丞相造孽太多,最好祈祷自己能长生不死。否则他日入了地府,定要永世不得超生。”沈长明漫不经心地一笑,还是完全没把人放在眼里的模样,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底气。 地府在逃阎王 第41节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江槿月远远望着村口的槐树微微出神。半晌,沈长明才走到她面前,故作轻松道:“槿月,待解决了临城的事,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也觉得,是该早些回去。”江槿月缓缓地点点头,轻轻眨了眨眼睛,笑道,“丞相都要造反了,王爷应当即刻回王城与之周旋才好。” “那你……”他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一阵刺耳的哈哈大笑声打断了。 两个人同时转头循声望去,却并未看到人,唯有一张不知从何处飘来的纸帛在空中飞舞,不偏不倚地落在他们面前。 沈长明抬手将其抓在手中,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作势就要把它撕了。江槿月连忙拉住他的胳膊,好奇地问道:“写了什么?人家大老远送来,你别急着撕啊。” 说话间,他蓦地把那张纸一收,摇头轻声道:“你别看了。” “对我再无隐瞒?”江槿月笑吟吟地质问道,将他那张纸抢到手中,轻轻抚平了褶皱。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讳和生辰八字,下面还贴心地附上一行红色大字:七月十五,有死无生。 “对哦,七月十五是我的生辰,我都快忘啦。”江槿月满脸不屑,那行狰狞的鲜红字迹仿佛是在诅咒她死在生辰那天,可是那又如何? 从小到大,江乘清从未给她办过生辰宴,毕竟那一日也是她娘亲的祭日。七月十五又是鬼节,他生怕晦气,更不想沾染毫分。 如此看来,这个盼着她早死的鬼东西,反倒比她爹更关心她,没准是天天板着指头算她哪天会死。 什么仇什么怨? 沈长明盯着最后四个字看了许久,目光坚毅地看着她,认真道:“不必在意这种无用废话,谁也不能主宰他人的生死。” “不过,这人还挺了解我的嘛,真是有心了。他若想来给我庆祝生辰,我很欢迎。”江槿月笑眯眯地把信封扔到了路边,对此毫不介怀。 有死无生?想要她性命的人和鬼,不是在大牢里蹲着,就是去地府报道了,她好像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时如逝水,今年七月十五,她就年满十八了。只可惜,戚正死得太早,是看不到她活过十八岁的样子了,真是一桩憾事。 “若真是神算子,还是先给自己算上一卦吧,别总是操心我的死活。” 左右时辰还早,他们两个决定先把三个家丁送回李家,免得他们在村外等久了,遇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尽心戍守在外的家丁们一见他们毫发无损地出来了,连忙丢下了手里的杂草,跑上来嘘寒问暖个没完没了,有意无意地打听着江练村里的情况。 江槿月想了想,刻意装出惊恐的模样来,瞪圆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小声答道:“村里阴气很重,有好多鬼呢!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大白天还在外面晃悠,别提多吓人了。你们可得告诉别人,这村子是万万去不得的!” 这一句话,把三个家丁吓得找不着北,同手同脚地走了半天不说,一个个满口胡话,扯着嗓子从天色聊到家长里短,仿佛是靠大嗓门来给自己壮胆。 还真是被吓得不轻,希望他们能好好添油加醋,将此事传扬出去,也好断绝了其余人进村的念头。江槿月跟在他们身后,忍不住笑了。 沈长明回头看了一眼招魂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手叫过一个家丁问道:“你们方才有看到人进出过村子吗?” 高个家丁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一脸认真地答道:“我等一直守在村外,寸步不离,未曾见过人啊。” 沈长明闻言便点了点头,眯起眼睛沉思了片刻后摆摆手表示知道了。 一行人回到城西,坐立难安的李老爷一见了他们就带人迎了上来,见他们精神尚可,自然欢喜得很。 李老爷甚至还想设宴替他们接风洗尘,沈长明一听连忙推拒,随口扯了个谎,说他们还要去城东找另一个远房亲戚,不能在此久留。 二人同李老爷好说歹说,又再三感谢他多年来对谢大人的照拂之恩,这才离开了李家。 在城中耽误了这许多工夫,暮色渐渐深沉。明明才至酉时,街上的行人却已是屈指可数,人人都行色匆匆、满脸忧虑。江槿月望向远山,心道但愿今日之后,能还临城百姓一个清净。 子夜时分,夜色厚重如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再看不到一丝灯火。 江练村外,两个人抵达村口时,鬼婆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见他们一来就东张西望的,鬼婆神秘兮兮地一笑,不无自豪地朗声道:“别看了,我替你们把其余的鬼怪都支走了,快跟我来吧。” 很好,鬼婆看着比淑妃娘娘靠谱多了,是个可用之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二人相视一眼,沈长明率先跟上,江槿月将淑妃唤出后,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几人朝着黑暗中的一家屋舍走去,鬼婆先一步推开了残破的大门,也不顾他们狐疑的目光,踩着散落一地的棋子,走向了角落中的书架。 这间屋子,似乎正是他们几人白天搜查过的,当时并无人察觉到不妥,不知鬼婆带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江槿月上下打量着那个破败的书架,站在原地一步未动,直至鬼婆转过身对沈长明一招手,一脸嫌弃地质问道:“小伙子过来搭把手,把这个书架移开,否则你们两个凡人怎么进得去?” 沈长明点点头,走上前去几乎没怎么用力便将这看起来巨大沉重的书架给移了开来,露出了一条漆黑的密道。 站在密道口,一股怪异的气息扑面而来,江槿月眉头一皱,不由问道:“这密道通往鬼村?你们都是鬼了,若要掩人耳目,大可以造个幻境,何须每天钻密道呢?” 鬼婆佯装没有听见她的问题,只叮嘱他们小心脚下,便第一个走了进去。密道狭窄逼仄,走到最后沈长明甚至只能弓着腰慢慢往里挪。 密道里头无光,只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江槿月示意缚梦上前开路,几人便只靠着缚梦身上幽幽的红光前行。 走了十几步之后,原本狭窄的小路突然拓宽了些许,前方拐角处还堆积着一些杂物。沈长明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转过弯来,近处散落着一地难以辨认的物什,有些已经高度腐烂,有些甚至还长了毛。 不知道鬼怪的主人到底是出于什么考量,才会把鬼怪窝藏在这种鬼地方。 鬼婆始终一声不吭地往前走着,头也没回一下,她的步伐沉闷而缓慢,更给眼前的场景添上了几分诡异之感。 走了许久,前方的石墙上终于出现了一扇画着狰狞鬼脸的大门,鬼婆阴森森地对几人笑道:“咱们到了。” 说罢,鬼婆推门而出,呼啸的冷风迎面而来,吹得江槿月一个激灵,裹紧了自己单薄的外衫。 一行人走出门外,望着挂在树梢上的一弯新月和近处破旧的牌匾,他们才发觉,一来二去的,他们似又回到了江练村外。 除却更为寒冷些,此处与江练村几乎毫无区别,就连村口那几十座坟都照搬了过来。 “这里就是鬼村吗?”江槿月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了村口的两棵老槐树,果然借着月光看到了一个几近透明的人影。 此人死死地闭着双眼,看着极为虚弱,他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着,双手紧握成拳,仿佛正沉溺于噩梦中。数枚漆黑而硕大的魂钉分别钉在他的四肢与眉心,将他困在这棵枯死的槐树上,只能与寂寥的夜色相伴。 见此情形,淑妃再也按捺不住心底的悲痛,仰望着令她牵挂多日的父亲,双手捂着脸低声啜泣了起来。江槿月微微蹙眉,看向了鬼婆,问道:“若是贸然拔下魂钉,会否对他的命魂造成更大的损伤?” “当然。但总比永世被困在这种地方好吧?这魂钉可不好拔,得费不少工夫。”鬼婆顿了顿,悠悠然地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鬼村的时辰与外界不同,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天黑。你们至多只有四个时辰,等其他人回来,我也帮不了你们。” 鬼婆也是一片好心,她只希望这几个年轻后生能把自己恩公的命魂带走,这样他总归还有一线生机。却不料,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沈长明走上前去,不费吹灰之力就拔下了钉在谢大人眉心的长钉,中年人的眼珠微动,似要苏醒。他不慌不忙地把手中的魂钉扔到一旁,对江槿月微微点了点头。 一手缚梦,一手九幽令,江槿月望着掌心的两道红光,悠然自得地望着鬼婆,淡淡一笑道:“四个时辰?那也太久了,正所谓快刀斩乱麻,咱们这就先破了阵法,再好好收拾其他的冤魂邪祟。” -------------------- 作者有话要说: 鬼婆:这里可是有很多鬼的,没事你们就快走吧。 江槿月:判官大人,我给您送苦力来啦! 鬼婆:? 其他鬼:就是你把这个祖宗引进村的? 感谢在2022-03-23 22:41:24~2022-03-24 20:5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烫手山芋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再练练吧 每当沈长明拔下一枚魂钉, 脚下的土地都会随之颤动。地动山摇间,仿佛沉眠中的怪物也将自梦中苏醒。江槿月站在他身后,握紧了九幽令, 留意着身旁的风吹草动。 待他将其余四枚魂钉尽数取下后,光秃秃的老槐树轰然倒塌, 一阵刺鼻的怪味扑面而来, 所有魂钉都霎时间化作齑粉随风而逝。 淑妃娘娘连忙上前扶起自己的父亲,低头望着眼前熟悉的面孔, 只看了一眼,她就再也没法移开自己的视线。 江槿月斟酌了许久,只能走到淑妃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时不知能说什么。 谢大人的命魂看起来比他本人更年轻些, 想来应当与淑妃记忆中的他更为相似。两相对比, 反倒叫人唏嘘,好好的人竟被折磨至此。 事情顺利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鬼婆惊讶之余, 如释重负般地长出一口气,走到门边对他们几人招招手,脸上也露出了微笑:“看不出来, 小伙子还有点本事。这就成了, 你们快带他离开吧!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别回临城来。” 走是不可能走的,千里迢迢来一趟,临城三怪一个也别想跑。在临城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中,鬼婆却并未泯灭人性, 还保留了些许良知,实乃难能可贵。 想到这里, 江槿月冲鬼婆莞尔一笑,客客气气地道了谢:“老婆婆,今日之事多亏了您仗义相助,我先谢过您了。” “姑娘,谢就不用谢了,唉!”鬼婆眉头紧锁,只看了一眼谢大人就于心不忍地转过脸去,叹息道,“恩公的梦中鬼怪虽多,好歹还有家人相伴啊。即使天天提心吊胆,也好过……” 大约她是实在说不下去了,鬼婆无精打采地摸了摸鬼猫,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江槿月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唏嘘。 待谢大人自梦中醒来,发现世上只余他一人,自己也到了风烛残年,早已无力替家人复仇。日子再无盼头,实在杀人诛心。 “谢大人的二魂七魄都被封在体内,是你所为吗?”沈长明发问道。 鬼婆满面疑惑,当即摇头否认,又仔细想了想才向几人解释道:“我们被主人送来临城时,他已经被钉在这儿了。我打听了很久,才知道他的肉身在李家。至于魂魄,我就不清楚了,没准是哪个好心人救了他一命吧。” 这话一出,几人都沉默了许久,周遭只余淑妃哀怨的啜泣声。江槿月和沈长明互相望了一眼,都对彼此轻轻摇了摇头,谁也不愿将心底的猜测说出来。 好心人?只怕不是。 屠村之人特意选在半夜动手,自然是有备而来,他们怎么会放过一条漏网之鱼?唯一逃过死劫的人,却偏偏丢了命魂,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巧合的事呢?很明显,一切都是幕后黑手有意为之。 以丞相和戚正这类人一贯以来的作风,不难推断出,丞相就是想让谢大人亲眼看看,比噩梦残酷百倍的现实,好让他痛不欲生、孤独等死。 谢大人越是痛心疾首,越是叫天天不应,丞相大约就越高兴吧。昔日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一朝沦落至此,只能被他踩在脚下,他自然是心满意足。 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某些人蛇鼠一窝,实乃绝配。如果让淑妃知晓此事,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准会直接杀回王城。 江槿月悄悄地看了看淑妃,好在对方没把心思放在听他们说话上,正一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约也想不到这些。 “总之,我们先想办法救醒谢大人,再图后事。”沈长明略加思索后,走到鬼婆身旁,示意她推门。 随口安抚了淑妃几句后,江槿月回望一眼,才发觉说话间,整座鬼村早已荡然无遗。他们身后徒留一片荒凉的空地,漆黑的焦土之上似有一个残缺的阵法。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阵法边缘模糊的字迹,它就崩解成了千千万万片,埋入土中,再寻不到半点踪迹。 鬼村和阵法就此泯灭,倒也干净。江槿月默然地伫立在原地,心中慨叹不已,他们与丞相之间的仇越结越深,今后怕是谁也别想安生了。 “咱们快走吧,我能感觉到,他们要回来了。”见小姑娘一步也没动,鬼婆连忙拉下脸催促了起来。 她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小姑娘脸上的表情很古怪。一听到鬼要回来了,她非但毫无怯意,反而一脸期待?鬼婆一时琢磨不透这个姑娘,摇摇头一把拉开了密道的大门,转身抬脚,动作一气呵成。 可鬼婆的脚还未落下,就生生停在了空中。本该一片漆黑的密道中,竟亮着一道昏黄的火光。 一个手持烛台的白衣老人静静地望着他们,烛光幽幽地照亮了他的半张脸,衬得他脸上的笑容尤其诡异。 是面馆里那个神神叨叨的老人家,果然一直跟着他们两个的人就是他。远远看到这一幕的江槿月轻笑一声,心道您可算来了。 他们几人都没主动开口说话,还一个个都笑得很奇怪,鬼婆茫然地夹在两方中间,一时左右为难。她看来看去,只能愣愣地走到了江槿月身边,在鬼婆看来,还是这个小姑娘看着最靠谱。 自以为今次能瓮中捉鳖,白衣老人信心十足地奸笑道:“小姑娘,你还真敢往这里来?勇气可嘉,只是这个人你们不能带走,还是速速把他交给我吧。” 老人开口就要带走谢大人,淑妃自然第一个不同意,猛然摇头拒绝,对着白衣老人龇牙咧嘴,满脸凶狠。若非她方才哭得太狠,这会儿实在发不出声,她早该开骂了。 “这就怪了,不是你用尽心机引我来的吗?我若不来,多不好呀。只可惜,凭你想拦我,还是困难了些。”江槿月不以为意,笑吟吟地和白衣老人对视着。 地府在逃阎王 第42节 这个老人煞费苦心地把她引入鬼村,又一路尾随至此。管他是谁派来的,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冤枉不了他。 “阵法既毁,群鬼早已闻风而至。一出密道,你们就会被群起而攻,你当你们还走得了?”白衣老人扫视着几人脸上的神情,最终对沈长明阴恻恻地笑了笑,“想不到今日还有意外收获啊,怀王殿下。杀了你,主人一定高兴。” 几人在临城从未提起过沈长明的真实身份,这个鬼东西见了他就称他为怀王,果然又是丞相派来的。自戚正死后,丞相手下的鬼怪肉眼可见地变弱了许多,眼前的这一位看着也不像个能打的。 一看面前的老东西气焰嚣张,淑妃忿然作色,刚往前迈了一步,就被人拽住了衣袖。江槿月面色平静地望着她,冲她歪了歪头,冷冷道:“事不过三。” “可是……”淑妃话未说完,便有一道耀眼的红光从她身边猛地飞过,携着一股凌厉的风划破长空,直冲着白衣老人而去。 面对速度极快的缚梦,白衣老人却并未躲避,只把右手按在门上,眼珠微转,洋洋得意地威胁道:“慢着。我劝你别急着动手,否则我就毁掉这扇门,让你们永远留在这里。” 听他这么说,缚梦只得停在空中,等待江槿月的指令。他们几人离门太远,想赶在他毁门前将其击败,几乎毫无可能。 眼见着几人都没了声响,白衣老人更是忘乎其形,咧开一张大嘴得意道:“早这样不就好了吗?现在,把那个人……” “慢着,我还没说话呢。你急什么?”江槿月歪头打量了片刻,很快收敛了笑容,摊了摊手道,“一扇门罢了,你想拆就拆吧,我再造一扇新的就是。” “哼,真无知。”白衣老人冷笑一声,正准备先行退回密道,再将这扇门毁去,把几人困死在此处,可他这才发觉自己一步也动不了。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硬了,很快他便察觉到,他不止迈不动腿,就连手也完全使不动劲。当了这么多年鬼,他从未被凡人隔空压制成这样,心中忐忑不安,悄悄咽了咽口水后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发现自己连嘴巴都合不拢了。 原本笑容诡异的老人,现在只能可怜巴巴地张着大嘴,瞪圆了眼珠子看着几人,这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滑稽。 一看他是彻底动不了了,鬼婆放下了心,又生怕他毁门,赶忙上前一把将他推到一旁。鬼婆侧目看着满脸怨恨的老人,忍不住讥讽了起来:“哟,这是怎么了?像见鬼了似的。” 搀起谢大人后,淑妃第一个走入了密道,临走前还凶狠地瞪了老人一眼。 江槿月和沈长明悠悠然地走过气急败坏的老人身旁,江槿月还不忘笑着挖苦道:“怎么不动手啊?丞相大人是还不知道,九幽令在我手里吗?只派你独自前来,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既然外头已有群鬼等候,与其大费周章地逐一击破,倒不如杀鸡儆猴。这就有个现成的,正好拿他去威慑众鬼,也不枉费他大老远地来一趟了。这么一想,江槿月顿时觉得这个怪物顺眼了许多,对他点头微笑道:“快跟上吧。” 她话音刚落,白衣老人发觉自己的腿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竟就这么跟在了她身后。他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小姑娘的背影,哪怕恨她恨得牙痒痒,也无济于事。 有九幽令在,自是没什么可担忧的。沈长明边走边向鬼婆发问道:“你觉得此人是你的主人吗?即便听不出声音,看身形总能分辨一二。” “不大像啊。”鬼婆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回答,回头瞥了一眼万念俱灰的白衣老人,嘲讽道,“主人要是那么弱,我们早就跑了,谁还留在这里给他干活?” 只可惜白衣老人只能张着嘴,实在说不出话来,否则他真的很想和鬼婆好生理论一番。沈长明点点头,也认同鬼婆的看法,这个老人至多是丞相的走狗罢了,没准是替他在临城看守鬼怪的。 几人加快脚步穿过密道,回到江练村的屋舍之中,再回眸看时,身后只剩下一堵灰黑的土墙。一行人前前后后地踏出屋门,抬眼望去便看到院中站着一大群鬼婆。 不仅高矮胖瘦都有,身上穿的衣服也是五花八门,花花绿绿的往那儿一站,丑得各具特色。 无一例外的是,每个鬼婆的左肩上都蹲着一只鬼猫。此刻,青面獠牙的鬼婆们正死死地盯着他们,一个个眼中喷火,手也搭在菜篮子中的白布上,仿佛随时准备着与他们翻脸。 她们生气,江槿月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他们几个一来就拆了别人的老巢,这会儿还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了,任谁看了都会有所不满。 虽说这一个个鬼婆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但她们并未第一时间动手,没准还能交流一番。 敌不动我不动,不如先看看她们究竟有何话要说,再动手不迟。江槿月一边暗暗观察着她们的神色,一边不慌不忙地擦拭着九幽令。 敌很快就动了。一个身着深蓝色麻布衫的鬼婆走到他们面前,怒喝一声:“袁翠花,你怎么敢背叛主人?” 此话一出,立马得到了不少鬼婆的附和,她们一个个怒目横眉,走上前来对他们几人指指点点。虽然被指得最多的,还是给他们带路的鬼婆,她也知道自己理亏,只能躲在他们身后唯唯诺诺,样子十分凄惨。 饶是如此,鬼婆们也不打算轻易放过她,一个个越靠越近、越说越大声,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吼咆哮—— “要是被主人知道了,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你忘了素兰是啥下场吗?神魂俱灭啊!她连个渣都没剩下!你有几条命啊,这么作?” “是啊!你现在补救还来得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这一个个都是苦口婆心的模样,眼底满是关切与懊恼,看来这些鬼婆的关系还算不错。江槿月不由失笑,心说这些鬼婆还挺有趣,都那么爱唠叨,和判官大人不分伯仲。 被称作袁翠花的鬼婆越听越气,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最终实在忍无可忍,猛地一拍大腿呵斥道:“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三怪?这怪物谁爱当谁当去吧!你们就想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一辈子怪物?” 江槿月:“……” 话糙理不糙,看不出来,翠花婆婆竟是个能在强权之下依然保留主见的人,当真不错。她欣慰地望着翠花婆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地府在判官的带领下,愈发不懂得变通了。这样有主见有思想的鬼怪,送去给判官大人,岂非再合适不过?再者说,这些鬼婆都爱唠叨,烦都能烦死他,正好灭灭他的威风。 翠花婆婆一生气,其余鬼婆都瞬间不吱声了,似在心中思量着她的这番言论。 半晌,领头的蓝衫鬼婆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强颜欢笑道:“我不管!这些人绝不能放走,否则大家都要玩完!咱们先把他们抓了,再想办法和主人交代村子的事。” 这个提议得到了一众鬼怪的认同,可见想要独自一人力挽狂澜还是难了些。江槿月淡淡一笑,正要取下缚梦,沈长明就按住了她的手,对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少用缚梦,交给我吧。” 眼见着众鬼张牙舞爪着向他们逼近,数不清的小鬼自沾血的菜篮中爬出,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他们袭来。沈长明怀抱着剑站在几人身前,冷冰冰地望着地上面目丑陋的小鬼,甚至都懒得动一下。 这群鬼怪看着倒是“鬼”多势众的,还真是和丞相大人一脉相承的以多欺少。可惜只待沈长明手中的长剑出鞘,望着剑身上的莹莹蓝光,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小鬼们就好像被吓破了胆似的,不仅不敢再往前爬一步,一个个只敢握着拳头傻傻地望着他。 这道蓝光,与幻境中星君曾用过的无甚区别。江槿月撇了撇嘴,心道他似乎不仅仅恢复了记忆,仿佛还有了些许法力?同样是去地府走了一趟,真是同人不同命。 鬼婆们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人高声怒喝,催促小鬼动手。 有些没眼力见的小鬼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却被剑锋逼退;还有的无比英勇地赤手接白刃,沈长明略微收了收锋芒,只划破了他们一丁点儿皮肉。谁知,小鬼们不过流了点黑血罢了,就连连惨叫着逃开了。 江槿月:“……” 这些小鬼真是弱得没眼看,想靠这种玩意造反,丞相大人还得再练练啊。 这一场“激烈”的战斗,不过须臾间,就几近结束。小鬼们早已溃不成军,一个个又哭又笑、狼狈地钻回了菜篮子里,还主动替自己盖上了白布。 沈长明横着剑站在江槿月面前,环视着瑟瑟发抖的鬼婆和炸了毛的鬼猫,冷冷一笑道:“你们不如一起上吧,我们赶时间。” -------------------- 作者有话要说: 钮钴禄·看到什么鬼都想抓·送给判官·槿月 沈长明:论背景板当久了之后,大家都不把我放在眼里这件小事。 感谢在2022-03-24 20:55:59~2022-03-25 20:5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烫手山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您谢早了。 鬼婆们被他这一笑吓得头皮发麻, 嘴上不敢说,心里都觉得此人比她们更像怪物。蓝衫鬼婆犹记得自己是众鬼的主心骨,艰难地挤出笑脸来, 试探着问道:“这位……这位大侠?” “住口。”沈长明冷冷地将剑一指,并无听她多言的打算, “看看你们造的孽, 一个个还算得清手上有多少人命吗?自己找死,怪不得别人。” 一众鬼怪的神情都变了, 内心愧怍不安,好一会儿都无人应答,只敢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这个提着剑的年轻男人。 “我们也不想的啊!还不是被逼无奈?主人神通广大,我们就是想跑, 也无处可去啊。”一个鬼婆壮着胆子磕磕绊绊地辩解了几句, 眼见着几人不为所动,只好闭上了嘴。 “还请大侠高抬贵手, 饶过我们吧!我们再也不胡作非为了!以后一定吃斋念佛, 好好做鬼。”又有一个鬼婆对他们点头哈腰,挤眉弄眼。 鬼怪吃斋念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江槿月抽了抽嘴角,借着月色, 仔细端详着她们面上的神情, 暗暗掂量着她们所言有几分可信。 相比之下,沈长明就显得更直接些,他甚至都没听完,就不耐烦地挥了挥剑,吐出了两个字:“做梦。”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 鬼婆们闻言怔然,偷偷地互相交换起了眼色来。 十余年间, 这些鬼婆在临城横行霸道,她们手上的小鬼定然不止眼前这些。更多的,只怕早就被暗中送去了王城,这会儿正在丞相手中。 想起那日闯入尚书府的小鬼,嗜杀成性、绝非善类,背地里一定杀了不少人。若无鬼婆勾魂在先,哪里来的小鬼? 哪怕鬼婆本性不坏,只是受制于人,可她们一样满手血腥。如果轻易放过,那些城中枉死的百姓又该找谁说理去? 所谓因果报应、黑白善恶,还是交给地府去评判吧,他们该做的,无非就是送这些冤魂邪祟去地府罢了。 眼见着两个凡人不吃她们这一套,蓝衫鬼婆的耐性也被彻底耗尽,眼中露出了怨毒之色。她悄悄把手放到了身后,面目狰狞地给身侧的几个鬼婆使了个眼色。 “不过是两个凡人,只要咱们齐心协力,还不是手到擒来?” 有了主心骨这一句话,鬼婆们信心大增,一个个都从背后摸出了磨得锃亮的菜刀,狞笑着冲了上来。 沈长明从容地提着剑站在她们面前,不屑地笑了笑:“既然那么想死,我就送你们一程吧。” 一看这群鬼怪是想和他们鱼死网破,缚梦精神一凛,正要上前大展身手,却见江槿月对它摇了摇头。 素来不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的她,蹙眉沉吟片刻,侧身走到一旁,将笑到抽筋的白衣老人往前一推,朗声道:“此人,你们应当不陌生吧?” 鬼婆们动作一顿,窃窃私语了半晌,齐齐地摇了摇头。唯有蓝衫鬼婆脸色微变,待她反应过来,本还想蒙混过关,可惜她这一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未逃过众人的眼睛。 江槿月望向了她,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问道:“怎么?既然你们相熟,何必装作不认识?唉,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啊。” 一看在场的人和鬼都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蓝衫鬼婆支支吾吾地开了口:“他是主人的得力手下,也算不得相熟。这老头每隔两月就会来一趟,挑些怨气深重、资质顶尖的小鬼带走。” 蓝衫鬼婆显然是这群鬼怪的头儿,她知道的要比别人多些,其余的鬼怪似乎也总在偷偷看她的眼色。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这一位老实听话了,她们不过是一盘散沙。 也不知资质尚可的小鬼是什么模样,原是看得过去的都被带走了,难怪江练村里的小鬼都如此无用。 江槿月浅浅一笑,友好地提示道:“你们主子的得力手下也不过如此。老婆婆,您不妨想一想,与我动手,你们真的有胜算吗?” 她迟迟没有出手,无人知晓她的实力。这话一出,鬼婆们一时拿不准主意,只得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蓝衫鬼婆。 谁知,她们的主心骨十分果断,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她口中的“两个凡人”谄媚一笑。 一看自己的头儿都服服帖帖了,鬼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索性破罐子破摔,哆哆嗦嗦着就要跪下。江槿月撇了撇嘴,摆摆手道:“得了,别跪了,我都怕被你们跪折寿。” 好歹也是冤魂邪祟,竟个个都是纸糊的,一拍就碎。对此,蓝衫鬼婆也很无奈,连白衣老头都被他们制服了,她们几个还费什么劲啊?还是直接投降吧。 可虽说鬼怪们已经不敢轻举妄动,可它们仍没有主动让路的意思,仿佛心中还有所顾忌。一个个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只眼巴巴地伸长了脖子望着江槿月。 一看众鬼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江槿月了然于心,只略一思量,就和善地笑了笑,轻声细语道:“诸位不如听我一言,既然鬼村已亡,你们又不知该如何同你们主子交差,我倒是可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 说罢,她有意无意地冲翠花婆婆眨了眨眼。后者很快会意,恭恭敬敬地把头一低,带头应答道:“姑娘宅心仁厚,还请姑娘明示!” 鬼婆们本就摇摆不定,一听翠花婆婆接腔了,这会儿仿佛有了新的主心骨似的,忙不迭地应了下来。伴随着一片参差不齐的回答,众鬼都满脸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既然人间不安全了,不如去地府啊。你们的主人就是有通天的本领,也不敢去地府找茬吧?”江槿月说完后,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还没等她们反对,就转过身将缚梦点在白衣老人的眉心,无声地道了句,“送魂。” 在众鬼惊恐万分的目光中,倒霉的白衣老人当场消失不见,连一丁点痕迹都没留下。这样的场景,只能让它们想到四个字:神魂俱灭。 好好的鬼,说没就没,这小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看着不过就是个凡人,道行竟有那么深? 见此情形,众鬼哪里还敢反对?一个个只把头点得像鸡啄米,在心中哀叹着时运不济。无论它们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先应承下来,把这个活祖宗送走再说。 看着这些个不成器的鬼怪,蓝衫鬼婆被气得七窍生烟,她忍不住高声质问道:“可是我们害了那么多人,去地府就能有好果子吃吗?还不是要被打入地狱?” 江槿月皱起了眉头,冷冰冰地垂眸看了她一眼,悠悠道:“无论你想或不想,因果报应是逃不过的。你以为,你配和地府谈条件吗?” 蓝衫鬼婆不由哑然,心虚地低下了头,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眸。其余鬼怪更是六神无主,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总觉得这小姑娘说这句话的时候,身上有一股莫名的戾气。 真可谓凶神恶煞,连鬼看了都害怕。 地府在逃阎王 第43节 见鬼婆们双腿一弯又要给她跪下,江槿月立马“欸”了一声,笑吟吟地说道:“也罢,相逢即是有缘,我也可以卖你们一个人情。” 闻言,众鬼顿时松了口气,心中又燃起了无限希望,连声道谢:“姑娘真是好人啊!多谢姑娘!” 沈长明:“……” 不知为何,这个场景好像有些许眼熟,他总觉得这些鬼怪大概是谢早了。 “我与阴司判官有些交情,我也知你们多有苦衷。待你们到了地府,可以替地府效劳。如此功过相抵,也好少受些惩处。”江槿月慢条斯理地说罢,又对翠花婆婆微微一笑。 极其会看眼色的翠花婆婆立马笑了两声,像模像样地冲她行了个礼,笑容满面地答道:“这真是再好不过了!大伙儿看啊,姑娘这是真心实意为咱们考虑啊!” 一个凡人再怎么法力高强,还能与阴司判官有交情?该不会是随便说些胡话诓它们的吧?众鬼在心中盘算了起来,一时无人接茬。 眼看它们这副犹豫的样子,江槿月想了想,便握着缚梦走向蓝衫鬼婆,轻笑一声道:“你是个聪明人,你看这笔交易还划算吗?我的耐心有限,请尽快做决定。” 小姑娘说话温声细语的,听着却一股子威胁的意味,仿佛是准备拿自己开刀。蓝衫鬼婆咬牙想了许久,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哪怕下地狱,总好过被当场诛杀。 识时务者为俊杰。蓝衫鬼婆狠狠地瞪了翠花婆婆一眼,夸张地点点头,低眉顺眼地答应了下来,还不忘补上一句:“姑娘思虑周全,是为上上策。” 江槿月高深莫测地一笑,很满意地冲众鬼微微一颔首,对此不置一词。 鬼婆们见她笑容款款,应当不打算同它们动手了,这才纷纷把悬着的心吞回了肚子里。这还犹嫌不够,更有甚者,满眼悲戚地啜泣道:“姑娘真是个大好人!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江槿月心道这就大可不必了,她实在不需要这样的不孝之子。 沈长明默默把剑收回剑鞘,望着她的侧脸,一抹笑意浮上眼角。兵不血刃,就能把这群鬼怪送去地府,如此倒也省事。 无人在意的角落中,淑妃扶着谢大人悄悄躲到了草垛后,只敢露出两只眼睛,暗戳戳地盯着江槿月看。明明在幻境中,她还能被自己吓到,这才过去多久?这姑娘怎么越来越吓人了? 江槿月抿唇望着一众鬼怪,小声将自己的名讳告诉了翠花婆婆,又对其耳语了几句,一人一鬼彼此点了点头。她这才很放心地将它们一个一个送去了地府,还不忘叮嘱它们在黄泉路上等一等,大家还能结伴而行。 鬼婆们抱着自己的鬼猫,挎起装着小鬼的竹篮子,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她一网打尽了。方才态度最差的蓝衫鬼婆,临走前反倒感激涕零,直言若有来世,定要报答她的大恩大德。 “……报恩,还是免了吧。离我远些,就是最好的报答。”江槿月对她淡淡一笑,指桑骂槐。 很快,江练村中就清净了不少。自从鬼魂一一离开后,连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新。二人站在空荡荡的荒村之中,抬眸望向远山,漆黑的夜色尽头悄然透着一抹微光。 送魂耽误了太久,这会儿天都要亮了。江槿月四下看了看,这才发觉淑妃不见了,踌躇了片刻,疑惑道:“啊?我不小心把她也送走了?” 沈长明摇摇头,抬手指了指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淑妃,无奈地劝道:“谢大人的命魂太虚弱,是见不得光的。淑妃娘娘,你还躲在那里作甚?” 淑妃一听,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带着谢大人的命魂躲入九幽令中,只留下一句:“这样就没事了吧?你们慢慢来啊,不急不急。” 别的本事没有,倒是挺会偷懒的,原来淑妃的聪明劲都用在了这种地方。江槿月哭笑不得,刚一抬脚就险些跌个趔趄。 又是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江槿月长出了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小声嘀咕道:“好累啊。缚梦,你已经是成熟的法器了,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自己送魂?” 一向话最多的缚梦,今日却迟迟没有搭理她,大约也是灵力耗损过度,已经安详地睡了过去。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定睛看去,眼前的一切仍带着重影。 “早知如此,还是让她们自己走去地府算了。”她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把缚梦和九幽令收好,晃晃悠悠地朝村外走去。 “我知道缚梦很强,但凡事都该量力而行。有时候,你也可以相信我。”沈长明长叹一声,看她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她。 只可惜,手还没碰到人家,她就已经像见了鬼似的后退了好几步,和他保持了两步距离。 “相信你总有一日会替我去死,对吗?”江槿月摇摇头,抬手打断了对方还未出口的话,眯起眼睛笑了笑,重复道,“凡事都该量力而行,望你知晓。” 他大概是世上最不懂得这个道理的人了,却偏偏要跟她说这些大道理。江槿月摇摇头,不知自己究竟在笑谁。 唉,一个是满心替对方去死,一个是非要做他的一线生机。这么看来,两个人都好不到哪里去,谁也别笑话谁。 沈长明愣了愣,轻轻收回了手,无奈地看着她,认真答道:“我和城隍说过,这是最差的结果。许多事本就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你承担后果?再者说,倘若可以,难道我就不想陪你到老吗?” 城隍说过,星君大人总是把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此言不虚啊。 江槿月按了按眉心,有些疲惫地抬起眼眸,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不知道是谁的错,可哪怕我只看到了零星过往,我也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从来不想亲眼看着你死。” 为什么他就那么自以为是呢?他以为自己能安排好一切,却从未考虑过旁人的感受。 见他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江槿月摆了摆手,缓步往前走去,边走边叹道:“算了,先走吧。事有轻重缓急,谢大人的事不能再拖了。” “我们来日方长。”沈长明叹了口气,加快脚步走到她身前,高大的身影虽挡住了她眼前的路,也遮住了扑面而来的冷风。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去,她走着走着,只觉得自己的头越来越沉,面前之人的背影逐渐显出了愈来愈多的重影,一个、两个、三个…… 她猛地停下了脚步,几个重影都回头看向了她,她却看不清他们的神情,更不知道那些一张一合的嘴在说些什么。 “还、还有那么多鬼?”江槿月用力摇了摇头,抬手去摸发间的缚梦,手还没抬起来,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在阴冷潮湿的风中不断下坠,直到落入了一个温暖的、带着淡淡檀香的怀抱里。 人间一弯残月当空,如同世间万千不圆满与遗憾。 地府晦暗的血月忽而光芒大甚,将漆黑的夜色染成一片鲜红,群鬼不由驻足凝望这诡谲的一幕。 不过弹指一挥间,血月又重归平静,仿若一切都是幻觉。判官眯起眼睛,低头时才发觉手中的毛笔已经被他生生拗断,不禁重重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一次,他们真的能善终吗?” 瘦小的白色身影慢悠悠地飘入了正殿,躲在屏风后探头探脑地观察着他的神情,似在斟酌着用词。 “陶绫,你在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判官把笔杆子一扔,面色不善地看着她,看起来甚至有些狰狞。 看来这会儿判官心情不大好。陶绫小心翼翼地飘了出来,犹豫道:“大人,城外来了好多鬼,正嚷嚷着要见您呢,说是想为地府效劳。她们哭天抹泪的样子好生可怜,所以我……” 判官脸色一黑,忍不住冷笑起来,当即拒绝道:“哼,什么牛鬼蛇神都想替地府办事?陶绫,本官得告诉你,心术不正之人是决计不能入地府的。” “是,属下知道,可是她们还说认识江小姐。属下想,江小姐的眼光不会错,那……”陶绫乖顺地答道,还没得及说完,就见判官怒气冲冲地拍了拍桌子,她立马住口不敢说话了。 “哼!她倒是惯会做好人的,什么妖魔鬼怪都往地府带,从前就是她非要……罢了!”判官一拂袖,起身幽幽道,“带路吧,本官倒要看看,她又送了些什么鬼东西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3-25 20:51:08~2022-03-26 21:00: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58251173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烫手山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约法三章 这一夜, 江槿月做了个极其怪异的梦。在梦中,她看见沈长明和江乘清坐在正堂里说着话,她那八面玲珑的尚书爹笑容谄媚, 满口都是“亲上加亲”。 她站在一边,起先听得糊里糊涂、不明所以, 越听越觉得好笑, 他原是生怕受了丞相的牵连,忙着给自己找活路呢。 即使在梦中, 江乘清也是始终如一,奉行着“能给人添堵就绝不让人好过”的原则。谁要跟他亲上加亲?也不嫌晦气。 想来沈长明和她的想法一致,他始终满脸冷漠,几次打断江乘清的话, 显得颇为傲慢无礼, 最后也只撂下一句“你不该拿她来跟我做交易”就匆匆离去了。 “答得不赖嘛。”江槿月欣慰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对着一脸愠怒的江乘清做了个鬼脸。 走到正堂外, 仰头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她又觉得有些怪异,自言自语道:“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不是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我这几日也没想起过江乘清吧。” 正当她疑惑之际,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她手中响起:“这可不是梦, 是他的记忆。” 她颔了颔首,俯首看去时方注意到自己握着一支狼毫毛笔,方才就是它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它的声音倒是挺耳熟的,可是她从未见过这支毛笔,一时举棋不定, 试探着问道:“你是缚梦?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也不知道,但现在更接近我从前的样子了, 大概是我变强了吧。”缚梦闲来无事在空中画起了圆,边画边哈哈大笑着,“这才像话,谁想当破簪子!” 看它正高兴,被甩了一脸墨水的江槿月只好摇摇头,也不想打搅了它的兴致,在心里暗暗思忖着:话虽如此,可是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那么大支毛笔,也太不方便了。 思虑再三,江槿月环顾四周,又抬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发觉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只好作罢。 “这里既然是他的记忆,我们又要怎么离开?为什么好端端的,我们会跑到这里来?我记得……” 她的话都没说完,正在兴头上的缚梦就随口答了句:“时候到了自然能离开。你们的命魂之间本就有感应联结,出些小岔子也是情有可原。” 这居然还只是小岔子?大岔子是不是得要人命了?江槿月长叹一声,望着眼前有些熟悉的景致,心中莫名烦闷了起来。 她一路南下,本以为此生再也不用见到江乘清,也不必再回怀王府了,谁知道无缘无故就被拉到了记忆里,大家又在此重聚了。 这大抵就是命吧,或许都是对将来的预言。江槿月一时百感交集,她本就没有窥探别人记忆的喜好,索性站在原地闭目养神,只盼着这段记忆不要太长,他们还有正事要办。 “你为何如此执着?”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将昏昏欲睡的她吓得一个激灵。她下意识地睁开双眼,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眸,目光阴沉,似还有几分怒意。 “皇上?”她本能地觉得对方的眼神叫人不适,正准备后退,眼角余光却扫到了一个跪在她身侧的人,待她看清那人是谁后,便垂下眼眸陷入了沉思。 此处是沈长明的记忆,他在这里再正常不过了。不过皇帝看他的眼神,凌厉中带着些许怀疑的意味,看来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也不怎么样。 想想也是,光是一起巫蛊案,就是他们之间解不开的心结。更别提皇帝还把他交给皇后抚养,简直是晦气中的晦气。江槿月轻轻阖了眼,撇了撇嘴无奈道:“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 她本想着,即便他们要谈论政事,左右她也听不懂,只当耳旁风就好。谁知他们口中的话题竟然是她。 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味,他这说的都是什么稀奇古怪的话?好一个永结同心、寄情山水,真可谓山盟海誓,比不得他在她面前的时候,就只会说一句“我想报恩”。 事实证明,沈长明或许是长了嘴也会说人话的,只是这些话从来不跟她说罢了。 眼见着自家主人一脸凝重地低垂着头,缚梦飘到她耳畔,颇为嫌弃地“噫”了一声,过了片刻才语重心长地劝道:“主上,有时候我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不如您再考虑考虑?” 江槿月瞥了它一眼,忍不住反问道:“这就奇了,你从前不是一直不太喜欢他吗?怎么今日反倒帮他说话了?” “从前是因为他太弱,实在配不上您。现在嘛,您俩这不绝配吗?”缚梦大大咧咧地答道,又拿笔杆敲了敲她的额头,“而且我和主上一样,都不喜欢口是心非之人。” “是啊,你看他从不说实话,对吧?那我还有什么可考虑的?”江槿月深以为然,揉了揉额头,不明白它为何说着说着还要打自己两下。 可是什么叫绝配啊?缚梦的意思是她现在也很弱,所以两个人又门当户对了?真是岂有此理,缚梦作为自己的法器,竟然胳膊肘往外拐。 缚梦冷笑一声,左右晃了晃,不无怜悯地说道:“我说您呢,一天天言不由衷的,您就不累吗?从前您是直来直去的,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哪像现在?真是我看了都费劲……” 缚梦越说越来劲,在她身旁滔滔不绝了起来,话里话外都在发牢骚,满是对他们两个不坦率之人的深恶痛绝。 直到它感觉到有一双冰凉的手掐住了自己,才终于悻悻地噤了声,把没说完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垂眸凝视着不敢吭声的缚梦笔,江槿月满意地点了点头,微微笑道:“缚梦,其实我早就想把你掰断了,你最好注意你的言辞。” 自缚梦闭嘴装死后,四周就变得安静了许多。谁也不知道这段记忆的终点在哪里,江槿月只能无所事事地看着周围的景象变了又变。 她看着他在长街上认认真真地给她挑着礼,远远望着他嘴角淡淡的笑意,想到当时的她早已乘着马车离开了王城,只给他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她不由汗颜。 虽然她来临城是事出有因,但他一定会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吧,辛辛苦苦安排好了一切,却等来这么个结果。 看着沈长明意气风发地走入怀王府,江槿月转过身去,实在没脸看下去了。 “怎么办?我是不是做得太过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眺望着远处的灯火,不自在地拨弄着自己的头发。 回答她的,是死一样的寂静。过了许久,远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黑暗渐渐攀上了眼帘,无限的疲惫涌入脑海。她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却一脚踩空,仿佛坠入了无底深渊。 地府在逃阎王 第44节 悠悠转醒后,江槿月一眼就看到了在半空中飞得正欢的缚梦,九幽令静静地躺在桌上,不与缚梦同流合污。 温暖的阳光照入窗棂,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手心温热,令人心安到甚至生出了几分困倦。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心说难得有一日能不那么忙碌,脸上方浮现出一丝笑意,却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疑惑地睁开眼睛张望了一番,才发觉沈长明正面带微笑地坐在床边看着她。 “你……咳咳咳!”江槿月硬是支起了身子,满脸诧异地盯着他看,结果才说了一个字,她就莫名被呛到了,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沈长明忍不住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故作疑惑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看到我就激动成这个样子,不过几个时辰没见罢了。” 果然就不该指望他会说人话。她深吸了一口气,见他一脸理所当然的模样,本打算起身去看看谢大人的情况,才发觉他正紧紧握着她的手,并无半点松手的意思。 至于吗?每天都像防贼似的防着她。江槿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撇了撇嘴质问道:“怀王殿下,您也不必像看犯人似的吧?我方才都没醒呢,怎么跑啊?” 沈长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过了片刻又笑道:“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 很好,他这时候又开始当君子了,他果然是对正人君子有什么误解吧。 江槿月有些哭笑不得,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些记忆,心中多少还有几分惭愧,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太重的话,只好无奈地伸出三根手指,轻声道:“这样吧,我可以不跑。但我们得约法三章,如何?” “哦?愿闻其详。”沈长明略一颔首。这些日子以来,她主动和他说话的次数都少之又少,所说的多半也是临城三怪和谢大人的事,这还是她第一次静下心来跟他说些别的。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好奇,不知她为何睡了一觉就突然转了性。 她顿了片刻,轻轻晃了晃食指,轻叹道:“第一,虽说我不信命,但若有朝一日,我非死不可,你不能胡来。” 沈长明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这些,沉默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无奈道:“我知道了,我答应你。” 缚梦有意无意地飘到了他们身旁,十分不客气地用笔杆敲了敲他的头,待他疑惑地看过去,才在他耳边小声道了句:“别谢我,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沈长明:“……?” “第二嘛,我确实不太想留在王城。你看,临城虽说鬼怪多了些,但风土人情与王城完全不同,我也想到处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江槿月歪头看着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把后面半句话说出来。 如若能够,谁又不想如他所言那般,抛却身外事、寄情于山水?梦境中零零碎碎的过往回忆中,或许她最快乐的时候,还是无忧无虑地在人间游山玩水的日子吧。 可他这一世好歹也是个王爷,在其位谋其政,朝中又乌烟瘴气的,难道真要他抛下一切,随她一起做个名副其实的闲人吗? 连她都不愿放任丞相大人胡作非为,更何况是他呢?且不论他与丞相之间本就有仇,古往今来,又有几个皇子是真的无心于权势地位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神色黯然,见他迟迟不作答,正打算说些别的转移话题。没承想,沈长明轻轻咳嗽了一声,悠悠地答道:“这个倒也不难。那待到山河无恙、诸事皆定,我就和你一起去,如何?” 他答应得格外爽快,眼中又难得有了几分温柔缱绻的光芒。江槿月一时忘了自己还想说什么,迟疑良久才犹豫着摆摆手道:“这个不太合适吧?你看,万一这半道上窜出来几个刺客小鬼什么的,你再把命给丢了,多划不来啊。” “是吗?别说是刺客小鬼了,你就是想去龙潭虎穴,我也得陪你走一趟啊。”沈长明略微往前倾了倾身子,他的声音近在咫尺间,语气温和而坚决。 “……谁没事往龙潭虎穴跑?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是我的作风。”江槿月一脸真诚地答道。她本以为自己也算理直气壮,直到想起这几日她的所作所为,不禁有些羞愧。 确是没去什么龙潭虎穴,她只是端掉了几个鬼怪窝,顺便和丞相结下了梁子,还打算过些日子再去拆一座鬼岛而已。 眼见着她在这里强词夺理,沈长明不由笑道:“嗯,那我可得感谢你了,如此为我着想,真是温柔体贴。还有什么要和我约定的吗?你说吧,我听着就是。” “为你着想?我只是自己惜命而已。”江槿月撇了撇嘴,认认真真地琢磨了许久,摇摇头道,“暂时没有了。先欠着吧,等我回头想到了再补上。” 说话间,她想将手抽出来,毕竟此处看似只有他们两个人,总归还有几只鬼。人要脸树要皮,这样到底是不合规矩的。 没想到,她手上刚一用力,沈长明就加大力度握紧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你说完了是吗?那你听我说吧。我知道世间有许多人,都因为一句来不及说出口的话而遗憾终生,我不希望你我之间也留有遗憾。” 听他说得郑重其事,神色又格外认真,她有些意外,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一时不好打断,只能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眸。 谁知他叹了口气,斟酌了半晌,轻声笑道:“可惜,前世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但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哦。”江槿月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这话说了好像也和没说一个样。 怎会如此?他到底会不会说人话?就这,缚梦竟然还说她不够直来直去? “另外,我相信你也察觉到了,还有人知晓我们前世的事,而且此人目的不纯。所以,在解决掉他之前,你不能乱跑,这个人很可能会对你不利。”沈长明言辞恳切,目光中隐约有几分担忧。 这倒也是,至少戚正就是此人派来的,他言语间对他们的过往可谓了如指掌。可是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是他们某一世的仇家吗? 江槿月敛眉深思,一脸严肃地问道:“上回在宫里,连判官都无法察觉到他,是不是可以说明,此人的法力甚至在判官大人之上?” “或许吧,如今还不能下定论,倘若他真的实力超群,又何必躲在暗处搅局?只不过,敌在暗我在明,万事都得小心。”沈长明耐心解释着,倒也还算有理有据。 戚正曾说过,他想同他们做一笔交易?那个幕后之人迟迟不对他们下死手,是否也是因为他们还有利用价值?这种一举一动都在他人计划之中的感觉,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见她低头沉吟着,仿佛心事重重,他便正襟危坐,将话锋一转:“此外,你觉得八月初三如何?既是良辰吉日,又不算太过仓促,咱们都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什么八月初三?”江槿月还在暗暗琢磨着那个怪物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一时没反应过来,迷茫地摇了摇头,随口答道,“我可不懂什么历法,你觉得好,那就好吧。” 沈长明微微一笑,长长地“哦”了一声,温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但愿你能信守承诺。” “什么?八月初三怎么了?”江槿月抬眸看了他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笑容有些诡异。可她思来想去,也没记起八月有什么要紧的日子,只好将此事暂且搁置。 沉寂已久的九幽令忽地血光大甚,屋内没来由地刮起了一阵狂风,吹得桌上的茶盏滚落在地,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假装是聋子的缚梦身上。 缚梦:“……” 两道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屋内,彻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江槿月缩了缩脖子,疑惑地看着熟悉的嫣红色身影,早已把方才说的话忘到了九霄云外。 见两个年轻人神色复杂地看向了自己,毫无眼力见的淑妃喜极而泣:“小姑娘!我爹好像快要醒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出自《周易》。 缚梦:为了这个家,我真的付出了太多。 判官:苦了你了,不如还是回来帮我批文书吧。 缚梦:……那算了。 ps:为我睡过头自罚三杯,明天加更qaq 感谢在2022-03-26 21:00:46~2022-03-27 22:2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8809429、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2瓶;烫手山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蜉蝣岛 在九幽令中歇了数个时辰, 谢大人的命魂看起来总算不那么虚弱了。自离开鬼村后,大约他也从噩梦中解脱了,此刻脸色好了许多, 仿佛正在安眠。 眼看着谢大人的手指微微蜷曲,渐渐睁开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眸, 虽说目光尚且有些涣散, 好歹是醒了。 淑妃娘娘顿时悲喜交加,喉咙一哽, 开口时带着哭腔:“爹啊!呜呜呜,您可算醒了!” 深陷噩梦十余年的谢大人,难得做了个美梦,正在回味时, 一睁眼就看到个青面獠牙的女鬼对着他哭。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惊骇之余又隐约觉得此鬼莫名眼熟,咽了口唾沫才颤抖着嘴唇问道:“珠儿?是你吗?” 这话一出, 淑妃娘娘潸然泪下, 用力地点了点头,父女俩就这么抱在一起嚎啕大哭了起来。 此情此景,饶是江槿月都觉得心中有些许触动, 轻声叹道:“唉, 总算没有白忙活一场。” 父女相见本也算温馨,两个凡人都不想打搅他们,索性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只等着他们哭完了,大家再一道谈论正事。 谁知父女俩越哭越起劲, 淑妃抽泣着给他讲完了巫蛊案的始末,又向他哭诉了皇帝的薄情寡义, 最后才翘起嘴角,得意洋洋地炫耀起她把皇后吓疯了这档子事。 自此,他们俩说的话就变了个味。两个人再没心思哭哭啼啼,反倒开始歇斯底里地骂起人来了。 他们先是骂陈皇后心思歹毒,再骂丞相狼子野心,最后又一同骂起了皇上,说他如此重用奸臣,实乃昏君也。 江槿月侧过脸看了一眼沈长明,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无奈,她悄悄地压低声音道:“这话要是被皇上知道了,还不定气成什么样呢。我可算知道,淑妃娘娘的性子究竟随了谁了。” 沈长明一脸凝重,想了想才小声答曰:“谢大人这张嘴,连父皇都拿他没辙,从前也是朝中有名的鬼见愁。心无城府、直言不讳,能有这样一位刚正不阿的谏臣,其实也算父皇之幸,只可惜……” 确实挺可惜的,都说忠言逆耳利于行,敢于说实话的忠臣总好过两面三刀的佞臣。江槿月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问道:“我好累,你能让他们歇一歇,咱们先说重点吗?” 她话音刚落,二人就见谢大人悲愤填膺,又哆哆嗦嗦地指着淑妃训斥道:“哼!当初我就不希望你入宫,还不是你执意如此?我早就告诉过你,权势地位和真情不可得兼,那些个王公贵族,就没一个好东西!”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的淑妃不敢吱声了,捂着脸低下了头,满脸哀愁。一时间,只余谢大人一人瞪着眼睛,喋喋不休地谈古论今,可谓掷地有声、发人深思。 沈长明快步走到桌边,把手中的剑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冷冷道了声:“闭嘴,否则我这就让你们再死一次。” 虽说这话是难听了些,但效果立竿见影。淑妃当即闭上了嘴,还偷偷扯了扯她爹的衣角,对他摇了摇头。 谢大人仿佛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两个人,脸色白了白,望着这两个陌生人不吭声了。 江槿月坐到桌边,对谢大人温和地笑了笑,托着腮问道:“谢大人不必紧张,我们并无恶意,只想问您几个问题罢了。” 她原以为自己也算不矜不伐,谁知谢大人一见了她就猛然起身,一路退到了墙角,哆嗦着身子愕然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这话把江槿月问懵了,她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怔怔地自言自语道:“我看起来很像鬼?” 就算像吧,明明他自己都是鬼,至于反应那么大吗?她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起身站到窗边,耸耸肩道:“我有影子,看清楚了吗?” 在淑妃娘娘的劝说下,谢大人总算松了口气,一脸难为情地搓了搓手,对她拱拱手道:“对不住,这位姑娘。可我应该不会认错,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长明面无表情地问道:“谢大人曾经见过槿月吗?算来大人离开王城时,她才不过五六岁。” “所以才吓人啊!”谢大人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惴惴不安地看向了江槿月,颤声道,“姑娘,你可知道,丞相自二十年前就在找你?” 这话听着就有些瘆人了,淑妃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晌不语。江槿月扑哧一笑,奇怪道:“暂且不论他找我做什么,我今年才十七啊。二十年前,丞相大人大概只能去地府找我了。” “当年,为着一桩旧案,我暗中调查陈瀚如,活捉了一个死士。那厮为求活命,做了我的内应。几日后,他将一幅画像交于我,说这是丞相让他们找的人。”谢大人说罢,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眉眼,半晌没有再开口。 丞相还真是看得起她,她都没出生呢,他就已经未雨绸缪了?江槿月沉默半晌,想起千秋宴上丞相看她的眼神,确是杀意满满。 如今想来,丞相当时的反应,确实有些不寻常。他就仿佛很清楚,皇后会有如此异样的举动,都是因为她在暗中捣鬼似的。 沈长明追问道:“那个死士有告诉你,丞相为何要找她吗?若是找到了,又当如何?” 谢大人双眼微眯,似在仔细回忆,过了片刻才咂咂嘴道:“死士无非是听命办事,他只说丞相再三叮嘱过,不可伤她的性命。” 看不出来,从前的丞相大人还算有几分良知,总归没说“杀无赦”之类的话。江槿月轻笑一声,懒洋洋地转了转缚梦笔,一脸无所谓地答道:“丞相大人既有此心,我自当奉陪。” 她久久不语,谢大人还当她是害怕了,结果这姑娘张口就是“自当奉陪”? 他一时震惊,半晌才迟疑着劝道:“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与陈瀚如公然作对,可未必有什么好下场,你看看我就知道了。他暗中养了不少死士,当年屠村之人就是他的手下。” “死士?不过尔尔罢了。”江槿月对此不屑一顾。凭缚梦如今的实力,收拾几个刺客根本不在话下。 看她一副没往心里去的样子,谢大人心急如焚,一拍桌子补充道:“对了!他还在暗中豢养小鬼!你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看来谢大人知晓的也多不到哪里去,江槿月长叹一声,摇摇头起身站定,付之一笑:“小鬼有何可怕?谢大人,您就别操心了。当务之急,是尽快让您魂归肉身。” 有缚梦在,想让谢大人的命魂回归本体,应当难不到哪里去。 地府在逃阎王 第45节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得谢大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竟摇头婉拒道:“我这一生倥偬,护不住女儿亦保不住家人,还牵连到了无辜人的性命。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闻言,淑妃怔了怔,见他神色淡然,不由茫然失措,正打算开口规劝,就见江槿月极不客气地冷笑一声,瞥了他一眼幽幽道:“为了你的愧疚,你就要以死明志?大人,收起你那点没用的自尊心吧,实在无用。” 一片寂然无声中,缚梦迟疑着自言自语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主上在指桑骂槐。” 深有同感的沈长明长叹一声,很快与谢大人说明了这些年朝中的局势,又刻意提及临城的县官只以“瘟疫”为由草草结案。 谢大人听到最后,忍无可忍地重重一捶桌:“瘟疫?这龟孙是怎么当的官?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该死!要我说,没准他是得了陈瀚如的授意,否则何至于连查都不敢查?” 看他这会儿气急了,江槿月沉吟片刻,摊了摊手反问道:“谢大人,鬼魂说的话是不能作为证据的。您可以不在乎生死,可除了您,还有谁能替那些枉死之人申冤呢?” 闻言,谢大人苦笑两声,犹豫了许久终是下定决心,冲二人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想了想又不悦地斜了淑妃一眼,不满道:“你就该把陈瀚如那个老东西也吓疯的!让他知道,我谢家的女儿也是不好惹的!” 江槿月:“……”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丞相大人并不怕厉鬼?淑妃娘娘这一去和自投罗网有何区别? 一看这父女俩都是暴脾气,江槿月更坚定了让谢大人还阳的想法,否则他俩还不一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将淑妃和谢大人收入九幽令后,二人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李家。李老爷虽有些疑惑,但见了对他有恩的“江夫人”总归高兴,她说要再去探望一次谢大人,李老爷也只连声夸他们有心。 看着他们两个落落大方地冲他行了个礼,又很自然地手牵手跟着小厮往院中走去,李老爷不由满意地笑了,再度感慨道:“两个年轻人,感情可真好啊。” 虽仍在四月中,今日却格外寒冷些。李老爷本想打个盹,却几次三番被莫名的冷风冻醒,只好无所事事地坐在正堂里发呆。 直到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方才给那对小夫妻带路的小厮冲了进来,一迭声叫唤道:“奇了奇了!江夫人真是奇了!老爷!谢老爷醒了!” 小厮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李老爷本没当回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心里陡然一惊,猛地起身问道:“什么?此话当真?” 眼见着小厮连连点头,李老爷更觉得讶异,颤颤巍巍地行至屋外,正巧看见江槿月和沈长明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 他连忙上前叫住了他们,满脸堆笑地问道:“江夫人啊,方圆百里的杏林圣手我都请了个遍,个个都说长彦兄这病没救。不知江夫人你是……” 看他激动得脸都涨红了,江槿月心说:这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只需要把他的命魂送回来就好了。 思索再三,她只好眨了眨眼睛,故作高深地答道:“是这样的,我昨夜灵光一闪,意外习得回魂之法,大约是谢大人命不该绝吧。再说了,我可是高人啊,这很奇怪吗?” 虽然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事很不合理,但李老爷显然是高兴过了头,这会儿早已泪流满面:“那长彦兄他、他如今可大好了?” “那是自然,他这会儿正打算去敲登闻鼓申冤呢。”江槿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啊?”李老爷闻言悚然,和小厮对视一眼才失声道,“哎哟!他真是个急性子,快去备轿!这人才醒呢就瞎跑,仔细待会儿再跌一跤!” 李老爷嘴上说着谢大人是个急性子,自己也风风火火地拄着拐杖往大门去了,一个二个都是冒失鬼,难怪是好兄弟。 江槿月笑着摇了摇头,做作地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看来,知县大人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能有谢大人亲自给他讲解为官之道,是他百世修来的福分。”沈长明说罢,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道了句,“走吧,夫人。” “你再乱叫,可别怪我无情!”江槿月瞪了他一眼,越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越生气,只能暗暗盼望着早点离开临城,也好早日摘掉江夫人的名号。 待二人行至李家大院外,才发觉谢大人还未动身,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外,望着空空如也的街道出神。 江槿月本能地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四下看了许久,这个时辰街上本该人来人往,为何今日格外安静? 她微微蹙眉,疑惑地看了沈长明一眼,奇怪道:“怎么了?大白天的还能闹鬼?” 他摇摇头,示意她跟上自己,走到谢大人身旁试探着询问道:“大人,你在看什么?” 过了许久,仍无人应答。谢大人紧紧地咬着干裂的嘴唇,不自在地握紧了双拳,仿佛如临大敌似的,瞪大了眼睛望着远方,半晌才颤声答道:“那边,有一种和鬼村很相似的气息。” 得了,这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江槿月沉默着攥紧了缚梦,抬起头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蔚蓝的天空尽头,隐约浮现出一丝阴霾。 如寒雨将至,孤风欲来。天空中若有若无的阴影变得越来越大,逐渐遮住了整座临城,连日光也无法穿透分毫。 四周变得愈发阴冷,平地掀起一阵狂风,夹杂着怪异的气息,吹得众人连连后退,甚至睁不开眼。 江槿月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握紧了沈长明的手,低声道:“王爷小心,这阵风不太对劲。” “别怕。”沈长明背过身来,把她护在怀里。他掌心亮起莹莹星光,化作一道若有若无的屏障,隔绝了扑面而来的风沙。 江槿月不自觉地眯起眼睛,远远望着大风吹来的方向。天空中的诡异阴影变得愈发清晰,仿佛是一座山,还有婆娑树影,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在狂风中离他们愈来愈近。 它渐渐自虚幻中化出实体,那确实是一座山。看似山明水秀,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巨树,其周围甚至还有村落。 “不是吧?难道……”她心中隐约有了一个不太好的预感。 过了许久,这阵莫名其妙的大风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有人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天。谢大人扶着石狮子缓缓地直起身子,叹了口气道:“我这把老骨头,差点又没了。” 李老爷的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老泪纵横道:“这什么破天气?好端端的怎么刮起风来了?” 直到有人认出了那座遮天蔽日的山丘,指着天空大呼小叫了起来:“蜉蝣岛?是蜉蝣岛啊!这一次怎么那么近?” 江槿月也垂眸暗暗思忖着,她记得那个白衣老人曾说过,从前想要登上蜉蝣岛,还得出海。可如今这座鬼岛不仅近在咫尺,还提前了好几日出现,这是为何? “情况不太妙。谢大人,您留在这里,无论外头发生何事,都不要出来。”江槿月对谢大人再三叮嘱,生怕他冲动行事。 她想了想,又示意淑妃留在这里照看,这才和沈长明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路往东跑去。 一路上,原本热闹非凡的街头巷口都空无一人。越是如此,江槿月心中就愈发烦闷。 见她神色凝重,沈长明将视线从传说中的神树上收回,问道:“你怀疑,鬼岛是冲着谢大人来的?” “我们昨夜才毁了鬼村的阵法,这才不过几个时辰,鬼岛就找上门来了。世上会有那么巧的事吗?” 两个人说话间,前方传来了一阵呼喊声,打破了城中死寂。她的心却为之一沉,咬咬牙加快了脚步,朝着吵吵嚷嚷的人群跑去,边跑边高声道:“缚梦!” 不需多言,一道红光迅捷如流星,划破长空而去。缚梦于雾霭茫茫的天空中发出刺耳的长啸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缓缓向前移动的人群停了下来,人人都不自觉地望着这道诡异的红光,满脸震惊。 他们这一停,江槿月终于追上了他们,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气无力地抬手将缚梦召回,目光穿过眼前满脸茫然的百姓,望向了他们身后几乎触手可及的鬼岛。 这座蜉蝣岛从未离临城如此近过,仿佛只要他们轻轻一跃,就能踩到松软的土地上,只站在这里,似乎都能嗅到丝丝清甜的花香。 一切都在向百姓们无声地宣告着,这一次,他们离取到神果、飞升成仙,不过一步之遥。 一时间,众人忘却了多年来临城三怪的传言,也忘却了那些出海后再也无法归来的人,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登岛寻找神树,就此跳出六道轮回,再不受生老病死之苦。 走在最前头的几个人已经踏上了鬼岛,不仅丝毫没有防备,还有闲情逸致回头冲着众人哈哈大笑,他们的眼中除却轻蔑,更多的是她看不懂的癫狂。 “你们?等等!”江槿月忍无可忍地跑上前去,大声质问道,“你们真以为世上有捷径可走?没准是要人性命的死路啊!如果真的吃个果子就能成仙,那别人还修炼做什么?都等着摘果子得了!” 有人听进去了,停下脚步犹疑了许久;有人却只是嗤笑一声,甚至没心思听她说完,就大步朝着神树走去。 又是一阵狂风刮过,蜉蝣岛上忽而生出了厚重的迷雾,将那些人的背影层层包裹,直到再看不分明。 迷雾深处,似有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眸,在模糊的人影周围徘徊不去,可他们就像无知无觉一般,越走越远。 “缚……”江槿月想让缚梦去拦他们,刚张了张口,后脑就传来了一阵刺痛,口中涌上了一股腥甜的气息。 仿佛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她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沈长明立马扶住了她,摇摇头劝道:“他们一心求死,你就算救了他们,也无人会感激你。没准还会怪你,让他们错失了飞升成仙的机会。” 他望着蜉蝣岛上越来越重的迷雾,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指着那些被迷雾吓得不敢动弹的百姓们,温声安抚道:“槿月你看,你已经救了很多人了。咱们量力而行好不好?” 江槿月沉默良久,缓缓点了点头,望着身旁个个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百姓们,心中的不安尤甚。 谁也不知现下蜉蝣岛上是何种情况,缚梦在空中盘旋良久,回到她掌心时也只说岛上的雾实在太大,它也只能感觉到有一股极其阴冷的气息由下而上。这股阴气渐渐向外扩散,甚至隐隐有散入临城的迹象。 与此同时,还在静静观望着蜉蝣岛的百姓们似乎仍不死心,有人小声地对身旁的人说道:“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如果他们回得来,咱们再去也不迟。” 这些人深以为然,就像全然看不到城中的异变似的,一个个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 江槿月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拽了拽沈长明的衣袖,示意他往后退一退,她实在不想和这样的人站在一处。 这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哪里配成仙成神?难道在他们眼中,天界就是收破烂的吗?什么玩意都要? 似有似无的雾气随风而来,萦绕在空中,缓缓地朝着城中扩散。明明还是四月,江槿月却发觉身旁的花草树木已经开始凋零。 不仅如此,那些男女老少脸上的神情变得愈发怪异,有人咧开嘴哈哈大笑着,有人的瞳仁中闪烁着绿莹莹的光芒。 方才还勾肩搭背着一块儿看热闹的人突然扭打在了一起,口中骂骂咧咧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好的朋友,顷刻间反目成仇。 身后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争吵愈演愈烈,很快就演变成了推搡与摔打。随着一阵重物落地的巨大噪声,尖叫声与怒骂声混在了一起,吵得她耳朵生疼。 “他们这是怎么了?”江槿月撇了撇嘴,捂住双耳躲到了沈长明身后。此时此刻,还是他看着最为顺眼。 沈长明拉着她退到了一旁,无奈地答道:“方才的雾似乎能唤醒人内心深处的恶意,不过于性命无忧,你不必担心。只是不知这座岛何时才会离去,总不能让他们一直在这里发疯吧?” 说罢,沈长明尝试着把缠斗在一起的人拉开,可只要他一放手,那两个人又像是见了生死仇敌似的,怪叫着打作一团。 江槿月:“……” 你们这想成仙,可能还得再练练修身养性,不练上五百年都不够的那种。 此处早已是一片狼藉,不远处终于跑来了十几个衙役,待他们看清这里的情形时,不由露出了疑惑的神色,却无人先开口说话。 直到他们身后的轿子上走下来了一个人,才有两个衙役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一左一右地搀扶着那个人。江槿月蹙眉看着此人的打扮,心中大概也有了数,这个人大约就是知县大人了。 知县大人本想一睹蜉蝣岛的风采,谁知他一来就看到这样混乱的局面,脸上登时露出了怒意,“哎哟”了一声,赶忙示意衙役们上前制止。 一头雾水的衙役们加入了战局,顿时把混乱的场面搅和得乱上加乱,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有人回来了!有人回来了!” 人群中,忽地有人大叫了一声,众人顿时像吃了定心丸似的,齐齐地停手、转过脸朝着蜉蝣岛望去。 一片迷雾中,一个瘦削的身影越来越近,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 作者有话要说: 天界:噫,风评受害。 江槿月:你们有风评吗? 感谢在2022-03-27 22:29:25~2022-03-28 21:50: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准备拆岛! 那是一个皮肤黝黑、身形魁梧的年轻男人。他脸上的表情极其不正常, 脸色煞白,眼神飘忽不定,连嘴都笑歪了, 口中却还念念有词。 非要说的话,此人这般模样与鬼怪相差无几。江槿月凝望着这个渐渐向他们走近的男人, 只觉得他脚步错乱、四肢僵硬, 便轻唤了声缚梦,示意它见机行事。 地府在逃阎王 第46节 百姓们直勾勾地盯着这个年轻男人, 就连知县和衙役们都满脸好奇,个个屏息凝神,只等着看他能不能顺利离开蜉蝣岛,回到临城。 面朝着众人满含期盼的眼神, 站在鬼岛边缘的男人扯着嘴角笑了, 轻松地跨出一大步,稳稳当当地踩在了临城的土地上。 他的动作极快, 虽说笑容怪异, 好歹也一直在笑,仿佛并未受到任何阻碍,鬼岛可让他来去自如。 看他安然无恙, 百姓们不由争先恐后地涌上前去, 都想问问他,这蜉蝣岛上究竟有没有神树。看他们激动不已的样子,江槿月闷闷地叹了口气:“你看,他们还抱有成仙的幻想呢。” “我想,这或许就是鬼岛刻意放他回来的缘由。”沈长明的语气也有些无奈。 望着被人群簇拥着的年轻男人, 两个人齐齐地摇了摇头。受到迷雾的影响,这些人的面孔仍有几分狰狞, 看着也是极不耐烦的样子,只知道推搡吵闹。 人人都想挤到最里头去,盼望着能和那个年轻男人说上几句话。一对母女硬是被挤了出来,只能眼巴巴地踮起脚尖,目光却无法穿透熙熙攘攘的人群。 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口中脆生生地唤着“爹爹”,她年岁尚小,也不知道他根本看不见自己,只能一个劲地挥着手,眼泪汪汪的模样显得有些可怜。 可年轻男人始终没有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他就像听不见旁人的说话声一般,如同被彻底蛊惑了心神,只能僵硬地往前走着。他边走边微微颤动着嘴唇,瞪大了眼睛东张西望着,脸上笑意未褪,眼中似多了几分烦躁。 这个人,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江槿月本能地觉得不适,拉着沈长明的手轻轻晃了晃,压低了声音道:“王爷,要不然还是先让缚梦把他打晕吧。你看他们的眼神,我真怕他们一窝蜂地冲上鬼岛,我们怎么拦得住啊?” “这……”沈长明垂眸望着她看了许久,才定了定神,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不急,你现在打晕他也是无济于事,不如静观其变。” 两人说话间,年轻男人朝他们望了过来,终于看到了他们身旁茫然无措的母女俩。望着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笑颜,年轻男人的脚步一顿,很快就纵情大笑着快步向她们跑来。 他明明在笑,江槿月却觉得脊背发凉,不自觉皱紧了眉头。 那是一种病态的、近乎狂热的喜悦,不像是父亲看向女儿的眼神,更像是猛兽看到了心仪的猎物。 直到年轻男人跑过江槿月身边时,她才得以听清这个人嘴里到底在念叨什么。 “亲人、亲人……”他就这么不厌其烦地低语呢喃着,嘴角上扬,一双涣散的眸子里透着谁也看不懂的灼热光芒。 明明这只是很普通的两个字,此刻江槿月却听得毛骨悚然。 其余人疑惑地看着他抱起小女孩,他们脸上的神情也多是不甘与懊恼,满心唯有神树的传言,并未注意到男人的脸色越来越差。小女孩在他怀里咯咯笑着,还当父亲是在和她玩。 微风轻拂间,蜉蝣岛上传来一声女子的哀叹。这声音极轻,却莫名清晰地传入了江槿月的耳中,她下意识朝鬼岛瞟了一眼,面露疑色。 年轻男人的眼中倏忽亮起碧绿的光芒,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了起来,说话声顿时大了许多。他一边几近癫狂地呼喊着“亲人”二字,一边抱着小女孩撒腿就跑,幽绿的眼眸紧紧盯着不远处的蜉蝣岛。 小女孩被吓得哇哇大哭,拼命挣扎着想要逃离。她的母亲怔了怔,尖叫一声追了上去,想伸手拽住男人的衣角。 旁观已久的百姓们一片骚动,事已至此,再迟钝的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县太爷推了一把身边的衙役,急冲冲地大声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快拦住他!” 衙役们这才灰溜溜地跑了起来,心说这会儿才赶去拦人,只怕黄花菜都凉了。好在,年轻男人没来得及跑上鬼岛,两个人并肩而立,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槿月攥紧了缚梦,蹙眉凝望着笑容古怪的年轻男人,沉声质问着:“站住,你要干什么?” “这是我的女儿!和你有关系吗?我还能害她不成?”年轻男人嘿嘿一笑,瞪大了眼睛。幽幽绿光之下,他的眼眶中只余细长的瞳仁,露出了大片眼白。 看到自己父亲变成这副鬼样子,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可年轻男人并无安抚她的意思,只紧紧地抱着她,生怕眼前的两个人把她抢走。 他目前的状态,实在很难被称为人。江槿月冷冷一笑,不仅不退,上前一步反问道:“我可没说你要害她,你这是不打自招吗?” “你、你你放屁!让开!”年轻男人目露凶光,眼见着他们步步紧逼,索性把心一横,硬是抱着女儿往沈长明的剑上撞。 不知鬼岛上究竟有何宝物,他宁愿用亲生女儿的命来开道,拼死都要回岛上去。 见状,小女孩的母亲惨叫一声,手忙脚乱地飞扑上前,死死抱住男人的胳膊不撒手。男人的动作顿了顿,歇斯底里地喊叫着,恶狠狠地甩开她的手,两眼发直地朝着蜉蝣岛跑去。 “疯子。”沈长明皱了皱眉,把剑一收,忍无可忍地把男人踹翻在地。 这个男人看着人高马大的,谁知不过被踹了一脚就彻底爬不起来了,只能瘫倒在地连声哀嚎着。饶是如此,他的视线仍死死地黏在小女孩身上,仿佛只要等他缓过劲来,就要卷土重来。 衙役们反应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年轻男人摁倒在地,生怕他再犯病伤人。可怜的小女孩在母亲怀里哭得险些断气,母女俩均是泣不成声,不知为何朝夕相处的家人会变成这副模样。 见此情形,一众百姓们亦觉悲从中来,个个俯首长叹,再无人有心思记挂什么成仙成神。 “亲人、亲人啊!你们把她给我!把我的女儿还给我!”年轻男人喘匀了气,躺在地上仍不死心,甚至撕心裂肺地叫嚣着要他们好看。 好好的人,从蜉蝣岛回来就发疯了?江槿月四下看了看,城中的雾气也愈发浓厚了,她身畔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倘若这些百姓继续逗留于此,不知是否会变得和此人一样。 年轻男人嚎叫了半天,见没人乐意搭理自己,视线在蜉蝣岛上停驻良久,他突然桀桀地笑了,冲着不明所以的百姓们大吼道:“岛上真的有神树和神果!还有个仙子呐!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啊!” 一看他这副宛如中邪的德行,但凡不是个瞎子都该看出这座岛有问题了,谁还敢上去寻死?江槿月微微摇头,心道此人现下再说这些,未免也太晚了。 可待她抬眸时,才发觉百姓们虽满脸畏惧,眼中却仍流露着好奇。他们都已经亲眼看到活人发狂至此了,却还是没有各自归家的打算,依然在蜉蝣岛边徘徊不去。 人心中的欲望,终究能战胜恐惧吗? “这群人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江槿月有些无奈,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今日之事还远远没完。联想到男人所言的“亲人”,她垂下眼眸细细思索了起来。 无论他眼中的仙子是怪物也好,是鬼魂也罢,人家都不会好心肠地放他回来。而他这一回来,就想抱走自己的孩子,显然没安好心,没准他是想让他的女儿替她去死。 既然临城三怪都是为丞相卖命,那蜉蝣岛今次前来,只怕不会如往年一般自行离去。 若她所料不错,那怪物一日捉不住谢大人,鬼岛就不会离开,没准还会变着法地骗人登岛。她与沈长明能看住他们一时,还能护住他们一世吗? 为今之计,唯有将蜉蝣岛彻底毁去,此事才算彻底终结。 如若鬼岛不愿自己走,她也只好勉为其难地送它上路了。 想到这里,江槿月回头望了一眼仍在状况外的知县和衙役们,正准备走上前去,沈长明却先她一步。他提着剑快步行至知县面前,脸色阴沉地冷冷道:“知县大人,你还有心思看热闹?还不下令让无关人等速速离开?” 知县虽隐隐觉得此话有理,但他在临城当了这么些年官,还从没人敢这样同他说话,他被气得瑟瑟发抖,强词夺理道:“你是何人?你拿着剑做什么?想杀人不成?真是反了天了!” 这县太爷就像看不到那么大一座鬼岛似的,还有闲工夫和沈长明理论这些,多半脑子有问题。江槿月想了想,轻轻唤了声“九幽令”。 她本想靠九幽令让年轻男人恢复神智,亦或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操控他胡编几个鬼怪出来,也好让百姓们知难而退。 谁知她耐着性子等了许久,那个男人仍然躺在地上,满口都是神树与仙子,仿佛连九幽令也无法影响到他似的。 作为威风凛凛的地府珍宝,九幽令从未遭受过这样沉痛的打击。它硬生生挣脱了江槿月的手,自顾自飞到男人身边,令牌上发出了更为耀眼夺目的红光。众人都被这道刺眼的光芒晃了眼,连忙抬手捂住眼睛。 可那个年轻男人始终无知无觉,双眼无神地盯着蜉蝣岛,仿佛哪怕事已至此,他心中飞升成仙的美梦仍未破碎。 “好了好了,快回来吧。”江槿月明白过来,长叹一声示意它别白费力气了。 九幽令连冤魂厉鬼都能轻易操控,如今又怎会奈何不了一个凡人?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个男人身上早就没有命魂了,如今的他无非是一具空壳罢了。没有魂魄的人,自然不受九幽令的控制。 好端端的人,偏要满脑子都是成仙成神。这下可好了,人都没得做了。 江槿月遥望着鬼岛陷入深思,身后却传来了县太爷惊恐万分的声音:“刚才的是什么妖法?你是哪里来的妖女?快快快!把她抓起来带回衙门!本官要亲自审问!” 近二十年来,有说她是天煞孤星的,也有说她是不祥之身的,但从来没有哪个人失礼至此,一开口就说她是个妖女。 一时间,江槿月烦上加烦,面无表情地回过头去,满眼漠然地盯着县太爷看,冷冷道:“难怪这位大人连断案都断不明白,原是因为眼神不好啊。我劝您还是去找个大夫瞧瞧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这知县被她这一番话说得没了声音,想来百姓们早就对他多有不满,一时间也是群情激愤,都对他指指点点了起来。 知县大人最终还是要面子的,索性死鸭子嘴硬到底,一抬手道:“来人!把这个满口胡话的人抓起来!还不快去!” 那些衙役刚打算有所动作,沈长明就从容地道了句“我看谁敢”。 眼见着县太爷气得直打哆嗦,沈长明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拎到对方面前晃了晃,冷笑一声道:“你官职虽低,也该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槿月:夭寿了,有人说我是妖怪。 县太爷:说你咋地? 沈长明:【砍头名单+1】 拆岛想放在一章里发,这一章只能短小一点了qaq 感谢在2022-03-28 21:50:52~2022-03-29 20:54: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迷雾与鬼岛 什么东西? 起先, 老眼昏花的县太爷还没往心里去,只当是一块破铜烂铁。待他定睛看去,却瞬间面色如土, 当即跪倒在地、拼命叩头,直说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看不出来, 县太爷还是个能屈能伸的。江槿月远远看着沈长明手中的令牌, 这大抵是他身份的证明吧。 百姓们不由瞠目结舌,他们眼中的知县大人历来都是目中无人的德行, 未曾对他人行过礼,更别提是这样的大礼了。 沈长明把令牌一收,也不打算请县太爷起来,只似笑非笑地点头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瞎。” 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县太爷连连磕头, 结结巴巴地求着饶:“王爷饶命啊!下官不知是王爷亲临!是下官有眼无珠,下官该死!” 临城只是个小小县城, 城中百姓连巡抚的面都没见过, 今儿竟然来了个王爷?一时间,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聚集在此的百姓们全都跪了下来, 一个个想看又不敢看, 只好畏畏缩缩地低着头。 这也太大张旗鼓了吧?江槿月无奈地一扶额,思忖再三却又深感如此也好。旁的不说,如今这群人肯定是没心思记挂蜉蝣岛了。 百姓们这头是大气都不敢出,他却神色自若,看向他们时只略一颔首, 平静地吩咐着:“没犯错就不必跪了。今日城中不太平,若无要事还是各自回家去吧。” 谢恩的声音此起彼伏, 很快他们又三三两两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连眼睛都不敢往蜉蝣岛那瞟一下,一个个忙不迭地溜了。速度之快,宛如身后有豺狼虎豹,是片刻也不敢耽搁的。 江槿月:“……” 今时今日,她方懂得为何世人都要追名夺利,为何丞相已经大权在握却仍想更进一步。到底是皇亲国戚,一句话就把人都吓跑了。 托王爷的福,此处顿时清净多了,除却不敢轻举妄动的县太爷和衙役们,就仅剩适才那一家三口还未离去了。 两眼发绿的年轻男人瘫在地上,口中仍断断续续地嘟哝着“仙子”,像被勾了魂似的,念着念着又“嘿嘿”怪笑了起来。人是回来了,就是魂还没回来,看着愈发疯癫了。 小女孩脸上布满泪痕,躲在母亲身后抽泣着,眼中的惊惧还未散去。她的母亲试图将她爹拖回家,可惜力气太小,这会儿正急得不知该怎样才好。 人若是没了命魂,本该活不了才对,为何此人还能说话喘气?江槿月走近两步,沉吟片刻后垂眸凝视着掌心的缚梦,试探着低声念道:“招魂。” 年轻男人陡然神色一僵,瞪圆了眼睛,未及出口的“仙子”二字被卡在了喉咙里,他半晌没再吭声。 与此同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鬼岛上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啸,一道模糊的白影应声而来,飞快地躲入了他的身躯内。此人猛地抖了三抖,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 看来招魂有效,如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江槿月偏过头去望向鬼岛,想来,方才定是“仙子”在怪叫,到嘴的鸭子却被人硬生生地抢了回来,对那怪物而言确是一桩憾事。 没关系,这还仅仅是个开始,被抢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江槿月从容自若地对鬼岛笑了笑,回眸望向喜极而泣的一家三口,温声劝他们早些归家,免得再生出什么变故来。 她本是一片好心,谁知年轻男人愣愣地看了她许久,哆哆嗦嗦地抬手指着她,失声道:“妖、妖怪啊!” 地府在逃阎王 第47节 一听这话,沈长明转过脸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跪得双腿发麻的县太爷也对年轻男人怒目而视,唯恐这厮说错话再连累到自己。 见状,他的妻子赶紧偷偷伸手打了他一下,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又怒斥道:“你懂个啥,这姑娘才是真仙子呢!全靠她救了你!” 年轻男人终于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如梦初醒般地连连点头,脸上赔着笑:“对对对!姑娘心地善良,人也生得漂亮,确实是仙女下凡啊!” 他这话说得颇为真诚,可不知为何,沈长明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满脸不悦地收回了视线。 对此,江槿月尴尬地笑了笑,以眼神示意这一家子快些离开,他们三人自然是千恩万谢地走了。 她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谁知那男人刚走不久,又特意折返,对她点头哈腰地说道:“菩萨!那个仙子……不不不,那个妖怪!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想不到才不过半个时辰,她就摇身一变,从妖女变成了菩萨。乍一听这话,江槿月不由失笑,只觉得此话有趣,细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对劲。 这个人竟说,蜉蝣岛上的妖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真是莫名其妙,哪里来的妖怪,竟敢用她的脸坑害百姓?此事若是传扬了出去,让她将来怎么见人? 想来这只妖怪定是活腻了,既如此,这蜉蝣岛是非去不可了。江槿月皱了皱眉,略一沉吟后便追问道:“你所谓的仙子,共有几人?你可还有见到什么别的怪物吗?” “没有没有,就那一个都够吓人的了!”年轻男人本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慈眉善目的菩萨翻了个白眼,眼中都快喷出火来了,一看就是动了真怒。他赶忙寻了个借口溜了,一刻也没敢多待。 “只有一个?那就好办多了。”江槿月盯着蜉蝣岛看了许久,闷闷不乐地“哼”了一声,回头才注意到县太爷已是跪得浑身颤抖、大汗淋漓。 她有些啼笑皆非,只得走到沈长明身畔,温声细语地劝道:“不如先让他起来吧?他在这里又跪又磕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欺负他呢。” “多谢姑娘!姑娘仁慈!”县太爷见她好心替自己求情,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行举止,心里更是过意不去,就差没给她磕几个响头了。 “姑娘?你可知道,你口中的妖女,是本王的王妃。知县大人,你既然想死,那就去死吧。”沈长明说罢,神情漠然地扫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拔剑出鞘,仿若真要将他就地斩杀、以儆效尤。 县太爷好容易缓过神来,又被他吓得寒毛直竖,紧盯着近在眉睫的剑锋,磕头磕得更起劲了,满眼哀求地偷偷看向江槿月,盼她能再为自己求求情。 其实不过是被叫了声妖女罢了,到底也不值得大动肝火。不知沈长明今日是怎么了,仿佛脾气格外大些? 江槿月听着县太爷管她叫王妃,越听越不自在,只好硬着头皮劝起了沈长明:“好了王爷,临城现下正乱着呢。虽说他是不中用了些,但咱们不妨先留他一命,让他将功折罪吧。” “哦,倒也无妨,我听你的。”沈长明垂眸看着脸色发青的县太爷,面不改色地悠悠道,“起来吧。你亲自带人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蜉蝣岛。此事若是办得好了,本王大可以既往不咎。你若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就提头来见吧。” 沈长明一贯是个会吓唬人的,县太爷被吓得唯唯诺诺,一迭声地应着“是”,生怕一不留神就得脑袋搬家。 好在沈长明也没有跟他多废话的意思,把剑一收就转身走向江槿月,两个人压低声音交谈了起来。 县太爷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没有王爷的命令也不敢随意走动,只好惶惶不安地站在原处,脸上挂着强行挤出来的笑容。 莫说旁人,就连江槿月都吃不准沈长明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总觉得他仿佛余怒未消,眼神分外狠厉。她犹豫片刻才赔笑道:“王爷,是这样的。方才那个人丢了命魂,我靠招魂救了他一命,然后他说……” 沈长明瞥了她一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甚至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那自然了。槿月可是个大忙人,每日都要救人。长此以往,只怕像我这样的闲人,日后想找你报恩都得排队吧?” “什么?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怪?”她撇了撇嘴,偷偷用眼角余光端量着他,莫名心虚了起来,“你不高兴,是因为我用了缚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 她本以为对方是气自己屡次不听劝、非要逞能乱用缚梦,刚打算好生解释两句,就听他又“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过来。 “怪?你们方才不是笑得挺开心的吗?怪吗?我看好得很啊。”他一边含沙射影,一边还不忘把她手里的缚梦抢了过来。 江槿月正暗暗揣摩着他的心思,手上就突然一空。望着他手中的狼毫毛笔,她实在摸不着头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你今天指定有点毛病。” 前几日他还说过不会横刀夺爱,今日就上手抢了?缚梦本就不大待见他,只怕他们的关系又要恶化了。江槿月正这么想着,就见缚梦一动也不动,仿佛就是支普通毛笔,看上去老实得很。 真是不中用了。她在心里轻叹一声,见他丝毫没有把缚梦还给她的意思,不满地嘟哝了一句:“我还想去蜉蝣岛呢,没有缚梦我怎么打得过那个仙子啊?您看,虽说那些人是不听劝,可人命关天,若是能救便顺手救了吧,总好过叫他们家破人亡。” 沈长明摇摇头,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还有心思拿她打趣:“你自己也不听劝,还说别人?方才你不是答应我会量力而行吗?你既知道不是怪物的对手,就老实待着别乱跑。” 话虽如此,可只要一想到那个怪物用自己的脸招摇撞骗,江槿月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什么鬼仙子,没准就是个山妖或者树精。本就是敌寡我众,又有缚梦在手,她根本不必怕它,为何非要她忍气吞声? “唉,真不让人省心。”见她一脸不满,沈长明只好把缚梦递还给她,一脸严肃地叮嘱着,“你得记着,不到万不得已,不准用缚梦。再有下次,我可就没收了。” 她轻轻握着失而复得的缚梦笔,心知他今日脾气差得很,不宜和他讲道理,便乖顺地点点头,莞尔一笑:“我知道了,王爷说得都对。” 是是是,您说得对,下次一定提前把缚梦藏好,绝不被你抢去。 眼见着两个人说着说着,转过身就要上鬼岛,县太爷焦急万分,连忙带着衙役们上前劝阻:“王爷啊!您这可不能去啊!还请您三思!” 他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这年头的王公贵族为何那么爱寻死?万一这两位大爷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到时候不仅他得提头来见,只怕全家都得人头落地。 沈长明本就心情不佳,只冷冰冰地斜了他一眼,回了一个“滚”字。在县太爷看来,这话多少有些狗咬吕洞宾,但他终究敢怒不敢言,只得和衙役们面面相觑,局促不安地留在原地。 爱寻死的两个人毫不犹豫地跨上蜉蝣岛,眯起眼睛望向了笼罩在鬼岛上空的迷雾。 那是一种极淡的紫色,隐约透着股清新的芳香,不如他们在临城远眺时所见的那般厚重,仿佛只是层薄雾罢了。 此处看似一座再寻常不过的岛屿,遍地开着野花,四月的春风拂面而来,轻轻折花而落,正是馨香盈满怀。远山巍峨,随处可见郁郁芊芊的树木,草丛中还长出了样子奇特的菌类。 江槿月凝望着花花绿绿的菌类陷入了沉思,看来看去,还是它们最为古怪。她轻轻唤了声缚梦,抬手一指,随口问道:“你去看看,有何不妥吗?” 缚梦慢悠悠地飘了过去,认真端详了许久,十分严肃地答道:“主上,这个有毒,不能吃。” 这话一出,两个凡人一时无话可说,相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江槿月把缚梦召回手中,笑眯眯地问道:“我是在问你能不能吃吗?” 还没等它作出回答,远处便传来了轻柔的笑声,听着也算婉转悦耳,正配这山明水秀的岛上风景。 只可惜,笑声渐渐变得愈来愈尖锐,嘲讽的意味也愈发明显。看起来,仙子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而且完全没把他们凡人放在眼里。 仙子可能并非临城三怪中实力最强劲的,但一定是行事最嚣张的。江槿月顺着笑声传来的方向望去,透过薄雾,隐约瞧见了一棵挺拔巨树的轮廓。 那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神树吧。远远望去,那棵不知名的大树如凌云霄,山风吹过,树影摇曳,其周围似有绰绰人影。 “喜欢笑?我先把你送下去,再劈了你的树。”江槿月冷冷一笑,正打算带着缚梦去践行承诺,收回视线时,才发觉沈长明正不发一言地按着眉心,额头上还冒着虚汗。 “王爷你还好吗?是因为这迷雾吗?”她连忙上前扶着他,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眸,生怕他也变成眼冒绿光的怪物。 四目相对时,有一瞬间,江槿月莫名觉得他的眼神很陌生。虽说他的目光中了无杀意,可他盯着她时,眼中有她看不明白的异样情绪。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吭声。过了片刻,沈长明猛地摇摇头,硬是移开视线朝着巨树走去,深吸一口气道:“我没事。我们得尽快,这个鬼岛不太对劲。” 相比之下,还是他的状态看起来更不对劲。江槿月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示意缚梦上前开路。 仿佛就连迷雾也畏惧这道不祥的血光,缚梦所到之处,迷雾便自行退去,硬是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来。缚梦顿时干劲十足,尽心尽力地在前方引路,十分尽职地赶跑了环伺的迷雾。 他们朝着巨树走了许久,沈长明的脸色也渐渐转好,两个人才松了口气,眼前的景象却突然变了。 方才还是花团锦簇,如今目光所到之处却只余一片焦黑。光秃秃的枯木立在道旁,脚下焦黑的土壤中隐隐渗出血迹,路边甚至还静静地倚靠着一具白骨。 这地方怎么看怎么熟悉,江槿月下意识地垂下视线,才发觉身侧也如记忆中一般立着个小石碑,上书三个猩红小字“黄泉路”。 虽说这会儿是大白天,这鬼地方仍透着股阴森森的气息,还真是与地府相差无几。 眼前的场景骇人至此,难为那些赤手空拳登岛的百姓还敢前行。他们是真没听说过黄泉路,还是早已被几乎唾手可得的神果彻底迷住了心神?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喃喃自语道:“鬼岛似乎对地府很熟悉?那个怪物又与我长得相像,她该不会是……” 话未说完,缚梦就忍无可忍地敲了敲她的头,冷声道:“您在胡说八道什么?尽知道瞎想,我可不会认错!” 或许是因为它实力变强了,缚梦近来脾气也见长,一言不合就要打人。她揉了揉头,剜了缚梦一眼,委屈巴巴地接着说道:“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妹?” 缚梦:“……您确定,您方才想说的是这个?”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发晚了qaq待会儿凌晨还有一更。 单日万更的梦想破灭了,下次一定行! 感谢在2022-03-29 20:54:22~2022-03-30 23:19: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2瓶;58251173、烫手山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临城无三怪 怪物还没见着, 这二位就一副要窝里斗的样子。沈长明无奈地握紧了她的手,温声道:“或许是碰巧吧,我们去看看就是。你别多想, 三界之中,你是独一无二的。” 明明他与缚梦想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 可他这话听着顺耳多了。想不到, 今日他竟会好好说话了?江槿月不由愕然,心道他现下的状态还真是不对劲。 两个人并肩走在这条阳间的黄泉路上, 空气中清甜的花香越来越淡,只剩下刺鼻的腐臭味。不知在深不可见的焦土之下,埋葬着多少无法归家的人。 她边走边抬眸望向越来越近的巨树,树木葱茏高大、挺拔而茂盛。她方才果然没看错, 树下确实围着不少人。那些人个个仰着头, 向天空伸出双臂,一边痴痴地盯着巨树, 一边声嘶力竭地呐喊着。 眼前的场景让她心中多有不适, 看着他们满脸迷茫地高喊着“神果”,江槿月抿了抿唇,无奈地叹道:“不用说, 这些人的命魂肯定也丢了,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二人走近后才发觉,那些百姓身旁开满了殷红的花朵,乍看时幽艳似火,又如晚霞初散。荧红微光照亮了他们眼中的迷惘,也衬得他们的笑脸分外扭曲可怖。 “彼岸花?怎会开在这里?”沈长明皱起了眉, 静静望着明媚妖冶的花朵。 传说中开在忘川河畔的引魂之花,如今却簇拥着号称能使人跳出轮回的神树, 此情此景显得尤为讽刺。江槿月轻叹一声,或许想要得以永生,再不受生老病死的折磨,终究是凡人的奢求罢了。 沉吟良久,她抬眸看着一树奇形怪状、花花绿绿的果子,只觉得所谓的神果色泽古怪不说,还干瘪瘪的。她不由微微蹙起眉头,满脸嫌弃地嘀咕道:“这看起来也有毒啊,他们该不会吃了吧?” 这都吃得下去?也是不容易。他们从始至终就没怀疑过,倘若神果真有那么灵,缘何时至今日还能剩下那么多?照常理来说,它们早该被人摘完了才是。 自己一个人吃还不够,逢年过节还得提两个去走亲访友。正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独飞升不如众飞升,到了天界彼此还能有个照应。 “成仙哪有那么容易?世上可没有白给的便宜。”沈长明说罢,看她一脸欲言又止,脸上的笑容又有几分讨好,只好无奈地轻叹道,“想招魂就去吧,我哪里拦得住你?” 自己的心思被人一眼看穿,江槿月也有点不好意思,低垂着眼眸胡乱点了点头,而后便攥着缚梦上前一步。 她正打算动手招魂,却听得头顶传来了极近的笑声。 声如莺啼、空灵纯净。 别的都好,就是特别耳熟。江槿月一怔,抬起头来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庞,她不由语塞,不自在地抽了抽嘴角。 巨树之上,坐着个笑靥如花的红衣姑娘。她生得肤若凝脂,目光澄澈柔和,与他们两个遥遥一望,笑盈盈地娇声道:“二位可算来了,你们也想要神果吗?” “……?”江槿月看着这张仿佛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就对方这穿着打扮,活脱脱就是她几次三番梦到的那个红衣阎罗。 岂有此理,今日她本人都来了,这个怪物竟然还敢露面?江槿月扑哧一笑,懒洋洋地答道:“神果?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人怕中毒,怪物不怕。” 闻言,红衣姑娘睁大了眼睛,仿佛这才看清她的容貌,脸上露出了一丝诧异,做作地掩口笑道:“呀,这位姐姐和我长得好像,可惜你还是没有我好看呢。” 说完这句话后,红衣姑娘轻飘飘地落到了他们跟前,厚颜无耻地和她对视良久。看就看吧,这姑娘非要轻啧两声,意有所指地重复了一遍:“真可惜呀。” 明明是她偷用别人的脸,居然还反过来说人家不如她好看?就算是怪物吧,能不能多少要点脸? 这怪物的脸皮比这棵破树还厚,堪称无耻之尤。江槿月自认为脾气尚可,动怒的次数屈指可数,此刻也忍无可忍地摸出九幽令,幽幽地问道:“你是不是没死过?要不要我帮帮你?” 红衣姑娘可怜巴巴地眨了眨眼,轻轻咬着嘴唇,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沈长明,嗲声嗲气地唤了声:“这位哥哥……” 不得不说,这模样真是我见犹怜。可惜,从来不懂怜香惜玉的他甚至懒得看她一眼,只吐出两个字:“闭嘴。” 地府在逃阎王 第48节 这个鬼东西多半说不出人话,得亏沈长明直接打断了她,否则还不知道她会顶着自己的脸说什么。江槿月撇撇嘴,越看她装可怜的样子越生气,只想送她下地府。 “我只是看守神树的,你们那么凶做什么?”红衣姑娘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自顾自地说道,“这些神果功效不同。红色的能让人得道成仙,黄色的包治百病,绿色的能让人重返青春,紫色的能延年益寿。你们想要哪一种?” 红衣姑娘声调婉转、语气平和,仿佛根本不介意他们两个恶劣的态度,仍是温柔可亲、风轻云淡,还真有几分仙子的样子。 江槿月完全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虽说对方的笑容多少有点欺骗性,可这鬼话怎么听都是她随口编的。 一棵树上能结出五花八门的神果,还都有一一对应的功效?话本都不敢这么编,这话就是拿去骗鬼,鬼听了都得摇头。 “真有那么好,你不如把这些果子都吃了吧。下一个帝君就是你,一统天界指日可待。”江槿月随口讥讽了回去,目光停留在丢了魂的百姓身上,一时有些头疼。 收拾这只怪物是不难,可万一怪物拿这些百姓的性命作为要挟,那他们就会十分被动。 “可是我给不出那么多代价呀。想要摘下神果,就得付出代价。”红衣姑娘眼波流转,嘴角上挑着轻声问道,“哎呀,你们怎么都这么看着我?” 想到方才那个年轻男人是如何满口“亲人”的,二人对视一眼,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付出代价?这鬼东西看着客气得很,满口哥哥姐姐的,其实一字一句都在将人引入深渊、要人性命。 “家人、朋友、寿数。啊,魂魄也可以。人有三魂呢,即便缺一魂,也不过身体虚弱些,还是能活的。”红衣姑娘笑得颇为坦荡,丝毫没有心虚的意思,仿佛这只是极容易的小事。 就为了几个畸形的破果子,她张口就要凡人用魂魄去换?魂都没了,成仙又有何用?如此黑心的买卖都做,这怪物真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奸商。 眼看红衣姑娘没完没了地介绍着神果,江槿月实在听不下去了,冷笑着反问:“拿旁人的性命换自己成仙?这样的人,当人都是抬举他了,还想成仙?你可快闭嘴吧。” 几人说话间,浅浅的紫色迷雾自巨树中漫溢而出、悄然四散,轻轻笼罩着他们的身影,无形中将他们与阳光彻底隔绝。彼岸花争相盛开间,隐隐有暗香浮动、摄人心魄。 红衣姑娘略微望了一眼,便将视线抽回,硬挤出两行眼泪来,边哭边强词夺理道:“这算什么呀?待他们成了仙,大可以去地府把人要回来呀。” 说罢,怪物犹嫌不够,又扁了扁嘴,抹着眼泪啜泣道:“哥哥!你看,这个姐姐好凶啊!” 一个怪物,用她的脸做出这种难看的表情,简直是在故意打她的脸。江槿月咬紧牙关,沉声驳斥道:“你当地府是你家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事到如今,她算是明白了。这个鬼东西还有心思跟他们讲歪理,一看就是根本没把他们当回事,她手上一定留有后手。 此处是怪物的地盘,如今尚且不知它究竟把百姓们的命魂藏在哪里,唯有先试探一二了。想到这里,江槿月不动声色地握紧缚梦,往前走了两步。 红衣姑娘显然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警觉,笑盈盈地摊开掌心,施施然道:“姐姐,你最好站那别动。否则我这就捏碎他们的魂,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在她毫无血色的掌心上,一个个几乎透明的小人被黑线死死缠绕着,正瑟瑟发抖地流着眼泪。 怪物到底是怪物,哪怕面貌像人,终究没什么脑子。江槿月停下脚步,正打算取九幽令,就听得沈长明开口了:“这些年间,来岛上取神果的人不少吧?若真如你所言,为何他们再也没有回家?” 她虽不懂沈长明为何还要和怪物多言,但他行事总有道理。江槿月思量片刻,还是决定静观其变,四下张望了一番,眼神微沉。 不知自何时起,环绕在身旁的迷雾已如水汽一般清晰可见,几乎要彻底将他们两个吞没。她下意识抬眸望向天空,厚厚的雾气遮天蔽日,她甚至连太阳都看不到了。 “他们已经成仙了,当然不会留在凡间,这难道不是常事吗?”小姑娘的笑容妩媚而残忍,睁大眼睛望着他问道,“这位哥哥,你的问题我都答完了。那,你要不要留下来陪我?” 明明怪物说话的声音与她相同,这鬼东西偏偏能说出一股甜腻的味道来,叫她心里直发毛。江槿月听得一阵恶寒,这怪物用她的声音管他叫哥哥,是在故意恶心她吗? 淡紫色的雾气飘向二人,悄悄钻入了他们的口鼻。殷红的彼岸花随风轻轻摇摆,似在催促他们遗忘过往,沈长明眉关紧锁,半晌没有作答。 见他这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江槿月拍拍他的肩膀,不由疑惑道:“喂喂喂!你清醒一点,你不会真的想留在这里吧?” 他犹豫了?他是犹豫了没错吧?这种时候,他难道不该先果断拒绝,再和她一起收拾了这个怪物吗?大敌当前,他竟然那么不靠谱! 身畔的迷雾越来越重,江槿月眼睁睁地看着他变得和旁人一样满眼迷惘,面无表情地放下佩剑,呆呆地朝着红衣姑娘迈出了一步。 看他真的受了怪物的蛊惑,江槿月愣了愣,差点被他活活气死,一把拉住他的手,不假思索道:“这可就不能怪我言而无信了,现在已经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了。缚梦!” 缚梦应声而动,细长的笔杆上血光四射,生生逼退了层层迷雾。 只可惜好景不长,高耸入云的巨树中传来了陌生的低语,更多迷雾自树干中渗出,将整座蜉蝣岛卷入其中。众人眼神空洞地转过身,面朝着笑容款款的怪物走去。 红衣姑娘饶有兴致地咯咯笑着,开开心心地转动着手中的彼岸花,满目嘲讽的模样就仿佛胜券在握。 见沈长明也和他们一样魂不守舍,低垂着头颅步步向前,江槿月实在拉不动他,只能跟在他身旁焦灼地催促着:“王爷?星君大人?沈长明!你给我醒醒!” 若非还记得他是王爷,江槿月真的很想让缚梦给他两个耳光,也好让他清醒一点。 “唉,真可怜呀。姐姐就别白费力气了,这雾可是主人特意为你们准备的。等我杀了他,就把你带回去献给主人。”红衣姑娘幸灾乐祸地看着她,笑容娇俏可爱,一抬手便又有更多雾气自四面八方涌出。 缚梦守在她身旁,替她挡去大半诡异的雾气。江槿月手持九幽令,凝望着眼前得意洋洋的怪物,目光幽深。 她还没开口,红衣姑娘就像看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不慌不忙地笑道:“姐姐,你以为那个东西对我有用吗?” 听怪物这么说,江槿月心里一紧,暗暗在心中唤了声“九幽令”。红光乍起乍收间,红衣姑娘始终笑容诡异,仿佛丝毫不受九幽令影响。 今日,丞相果真是有备而来,这怪物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变的,竟连命魂都没有。 每一步仿佛都在丞相的计划中,他们避无可避。江槿月仿佛认命似的轻嗤了一声,攥紧九幽令再不说话了,只垂眸望着脚下的焦土。 “主人还说姐姐很难对付,让我千万小心。可惜呀,是我高看你了。”红衣姑娘笑声清脆,抬眸端详着两眼失神的沈长明,假惺惺地笑道,“我曾在神树的记忆里看见过你,如果不是主人的吩咐,我真是不想杀你呀。” 说话间,怪物眼中凶光毕露,嘴角洋溢着嘲讽的笑意,右手化作漆黑的镰刃,狠狠地朝他挥去。 怪物正笑得残忍,却见眼前凭空出现了一道耀眼夺目的血光,如世间最锋利的刀刃般毫不留情地划破迷雾,干脆利落地斩断了它的右手。 在蜉蝣岛上,怪物本该能洞悉一切。可它未曾察觉到丝毫法力流动,这道血光又快得惊人,一出手就是杀招。 惊慌与剧痛同时袭上心头,眼见着沈长明冲它微微一笑,再度在掌心凝起血色锋刃,怪物只得堪堪侧身躲避,这才没被一剑扎个对穿。 “你根本没受到蛊惑?怎么可能?”怪物咬牙切齿、脸色煞白,嘶吼咆哮着冲上前去,还想与之拼命。 一道迅捷如疾风骤雨的血色光芒划过重重迷雾,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怪物的头,硬是打得它身形一滞,吐出一口黑血。 九幽令一击得手、信心大增,在空中悠闲地打了个转,再度给怪物的手腕送上一记重击。倒霉的怪物只顾着吐血,手上一松,百姓的命魂便全都坠落在地,扬起一阵尘土。 见此情形,九幽令神气十足地回到了江槿月手中,后者略微收敛了眼底的红光,语气淡然:“你想杀他,问过我了吗?” 谁说九幽令只能用来驱使魂魄?偶尔换一种思路,方能攻其不备。望了一眼面容扭曲的怪物,江槿月轻轻拍了拍手,森然笑道:“招魂。” 她话音刚落,缚梦笔挥洒自如,空中落下星星落落的血色光芒,温柔地引领茫然无绪的命魂回归本体。 双目无神的百姓们齐齐地一翻白眼,再无力仰望心目中的神树,一个个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江槿月抬手接住了缚梦,温声夸奖道:“这样就省事多了,不错啊缚梦,有进步。” 与此同时,怪物的胸膛被血光一剑贯穿,黑血自狰狞的伤口中缓缓流出,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怪物双目圆睁、瘫倒在地,口中发出刺耳的嚎叫声。 “这是她留给地府,以备不时之需的。”沈长明垂下眼眸,望向掌心的红光时,眼神格外温柔,还好心地对怪物解释道,“她确实很难对付,你和你的主人都差得太远了。” 怪物早已没力气开口反驳,也无力维持虚假的皮相,怪叫着露出了一张焦黑的、五官错位的脸,这才是它最真实的样子。 沈长明冷眼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怪物哀嚎嘶鸣着,带着满腔不甘与怨恨就此化作尘埃。 它一死,巨树与彼岸花瞬间枯萎。一道道虚弱的灵魂自树干内逃窜而出,又仿佛畏惧日光似的,很默契地朝着地下钻去。 不知这些灵魂已经受困多久,能魂归地府、轮回往生也好。江槿月微微阖目,才刚松了口气,抬起头却发觉枯死的“神树”愈来愈小,最终化作一粒黑黢黢的种子,轻轻地落入她的掌心。 她垂眸打量着看似平平无奇的种子,疑惑地眨了眨眼,轻叹道:“这个看起来也不能吃啊。罢了,先收着吧。” 沈长明走到她身边,两个人相视而笑后,他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笑了笑道:“下回你还是别乱扔九幽令了,你刚差点砸到我。” 哦,她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呢,原来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江槿月不服气地撇了撇嘴:“谁让你一直没反应?你没看到她要杀了你吗?你也太沉得住气了。” “缚梦不会认错你,我也永远不会。”他说得很慢,语气格外坚定而又真诚。 “这是认错的问题吗?那个怪物能蛊惑人的心神!还有这团破雾,你看看那群人的德行!”江槿月抬手指了指昏死过去的百姓们,一脸嫌弃。 怪物死后,岛上的迷雾却并无散去的迹象,而是愈发疯狂地朝着他们涌来,仿佛要拉着他们同下地狱。 睡梦中的人们莫名大笑了起来,个个嘴角上扬,仿佛仍做着什么春秋大梦,口中喃喃道:“成仙、成仙……” 真不愧是特意为他们两个准备的,这雾还真是厉害,没完没了地尝试着蛊惑所有人。 联想到方才沈长明的一系列异常,她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雾是唤醒了你心底的暴戾,对不对?难怪你今天脾气那么大。” “岛上的雾太大了……”他的眼神有些无奈,朝她伸了伸手,略一迟疑又收了回去,转过身催促道,“我们先离开,再找知县他们来救人。” “不用那么麻烦!想让他们醒来,办法可太多了。”江槿月信心满满地一笑,清了清嗓子大喊道,“着火啦!” 一时间,成仙的美梦四分五裂。众人自睡梦中惊醒,正准备撒丫子跑,环顾四周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一个个悲喜交加,劫后余生的喜悦油然而生。 可惜的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哭就看到了江槿月。一看到“仙子”,他们个个又像见了鬼似的,大呼小叫着逃走了。 “哼,真是好心没好报,亏我还救了他们一命。”江槿月长叹一声,走到沈长明身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王爷,我们也走吧。” 明明这只是很自然的动作,她却感到对方颤了颤,转过脸看她时,眼神也很怪异。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对她说:“你,暂时别跟我说话。” 从前求他少说两句他都不乐意,今日反倒让自己别说话?果然不能相信男人的话。 只迟疑了一瞬,江槿月就洒脱地招呼缚梦和九幽令一起离开,冷冷道了句:“不说就不说,谁要搭理你似的。既然咱们相看两相厌,您还是早点走吧,我就不送了。” 谁承想,她才走出一步,身后就有人一把拽住了她的手。她下意识回头,用力甩了甩手,嘴上不依不饶地嘀咕道:“干嘛?不是你让我别说话的吗?我告诉你,上一个这么跟我说话的人,坟头草都……” 话未说完,他就冲她露出了笑容,手上一用力将她拉到怀中,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颌,没怎么犹豫就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他虽是浅尝辄止,但她毫无防备,还是愣了许久才回神。发觉自己正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江槿月连忙撇过头去,下意识推了他一把,结果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被抱得更紧了。 灼热的气息洒在耳边,她能感觉到他在轻轻地用手指绕着她的发丝玩。他的怀抱带着阵阵暖意,如四月的春风般和煦、温暖柔和。一时间,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心跳得飞快。 这种时候,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她思来想去,决定破罐子破摔,索性靠在他胸口,静静听着耳畔的心跳声。 她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沈长明笑了笑,低声道了句:“你方才说什么来着?唤醒了我的暴戾?可惜,你猜错了。”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自己猜错了。真是多谢丞相大人,费尽心思给她刨了个火坑。事已至此,江槿月只能故作轻松地一笑,反问道:“呵,你现在是不当正人君子,改扮采花大盗了对吗?” “这可不怪我,我都让你别说话了,谁让你偏要话多?”他轻轻揉了揉她的脸,指尖温柔地摩挲着她的唇角,眼中似有缱绻的情意,“其实正人君子当久了,偶尔当一回小人也好。” 这是人该说的话吗?不行,此地不宜久留,鬼知道这雾什么时候才会散,先把他打晕再说。江槿月打定主意,从他怀里探出头四下搜寻着缚梦。结果找了半天,她硬是什么也没找到。 作为法器,关键时刻它总是抛下主人装死也就罢了,如今还带着九幽令一起抛弃她,真是没天理。 她一时半会也无力挣脱,看他没有放手的意思,她只好认栽,想了想又跟他讲起了道理:“王爷,咱们还是先回临城吧。您看,万一待会儿……呃,万一鬼岛沉了怎么办?” 她自以为这理由还算充分,谁知对方想都没想就随口答道:“那就沉了吧。” “什么?你……”江槿月一时语塞,沉默半晌才准备再找个理由。他摇摇头,不想再听她说歪理,又一次附上了她的唇。呼吸相融时,连他身上温润清雅的檀香味都有了股蛊惑人心的意味。 这一吻格外绵长,唇舌交融间,他还有心思抽空威胁她:“你最好听话一点,否则我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江槿月:“?” 这是人话吗?县太爷在吗,您快来管管行吗?有没有人能管管他? 没人听得见她心底的哀嚎。一吻罢了,他用指尖轻轻地点了点她的唇角,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喃喃低语:“我突然有些后悔,八月初三还是太晚了。” 她沉默良久,终于明白了他口中的八月初三到底是什么日子,忍无可忍地推开他掉头就跑。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的她又停下脚步,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硬是回过头慷慨激昂地撂下一句:“你别做梦了!” 什么八月初三?必须立刻马上逃婚。 -------------------- 作者有话要说: 地府在逃阎王 第49节 城隍:感谢丞相大人送来的神助攻,实乃反派界楷模,希望大家都能好好学学。 丞相:……谢谢夸奖? ps:说起哥哥这个称呼……想到番外篇里要写的,提前拉出来溜溜【不是】 当年初遇时,她刚出世十五年,他二百岁。 幼小·不可怜·超能打·阎王:你好,请问你是……? 高大·状况外·战五渣·星君:北天星君。 阎王【乖巧】:哦,星君爷爷好! 星君:……爷爷? 阎王:这个年纪的不该叫爷爷吗? 感谢在2022-03-30 23:19:35~2022-03-31 03:55: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细雪前尘 蜉蝣岛外, 县太爷带着衙役们翘首以盼,眼见着鬼岛上妖风大作,浓雾随风扑面而来, 天空中的阴云也愈发厚重了,他们越看越是心急如焚。 等了许久, 迷雾中人影浮动, 半空中似有两道红光极速靠近,嘈杂的脚步声清晰地传入了众人耳中。衙役们还记着方才那个发狂的年轻男人有多可怖, 赶紧拔出长剑、严阵以待,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跑在最前头的那个人见了他们就欣喜若狂,一路狂奔到他们面前,像是彻底脱了力似的, 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上气不接下气道:“大人!有有有、有妖怪啊!” 在座的还有谁不知道蜉蝣岛上有妖怪?县太爷看了半天也没看到沈长明他们两个,立即低头追问道:“妖怪现在何处?其他人呢?” 男人好容易才喘匀了气, 迟疑着答道:“什么人?我不知道啊!” 简直是鸡同鸭讲。县太爷愣了愣, 猛地一跺脚,又伸长脖子朝蜉蝣岛看了过去,急得抓耳挠腮。 江槿月握着种子, 一路朝着临城的方向跑去, 本想趁机收拾行囊逃离此处。可惜,穿过黄泉路后,她实在体力不支,只能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呼唤着缚梦, 却始终没有半分回应。 无奈之下,她暗暗下定决心, 心道今后定要好生习武、强身健体。虽然十七岁才开始练武确实晚了些,但她再也不想寄希望于这种不靠谱的法器了,关键时刻,求人不如求己。 “槿月,你跑什么?我又不是怪物。” 她还在琢磨着如何练剑才能事半功倍,身后就传来这么一句云淡风轻的话。沈长明的语气中满是调笑的意味,很显然,同样是跑了一路,人家一点都不累,精神好得很。 谢谢您,怪物哪儿能比得上您?江槿月停下脚步,刚回头就见他作势要来拉她,顿时如惊弓之鸟般连连后退,摆了摆手后严肃道:“停!私以为,自今日起,我们至少得保持一步距离。” “这样啊。”沈长明闻言脚下一顿,垂下视线沉思片刻,走上前握紧了她的右手,温声答道,“如果我不呢?你又待如何?” 虽然这个回答实在无耻,但她一点都不意外,此人本就阴险至极。江槿月在心里骂了他好几遍,心道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辈,委实没眼看。 她还在暗自腹诽,殊不知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她许久,仿佛生怕她反悔似的,补充道:“待赐婚圣旨送去江府,你不可反悔拖延,不能装神弄鬼,更不许逃婚。” “您说笑了,怎么会呢?我看起来是这样的人吗?”江槿月笑了笑,虽然答得很真诚,但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实在不可信,而且她确实很想逃婚。 算来,装神弄鬼这样出格的事她已经干了个遍了,别人知不知道不好说,沈长明可是一件件都看在眼里。江槿月顿时有些沮丧,不知怎的,她又想起淑妃娘娘同她说过,他今后也会有三妻四妾。 旁的也就罢了,要是来个王芷兰这样的可怎么办?万一到时候她好不容易熬过死劫,还没来得及庆祝一二,转头就被人毒死了,那也太凄凉了。 想到今后一地鸡毛的日子,江槿月摇了摇头,满心悲凉,深感自己的前途一片晦暗无光。 看她半晌没吱声,一副完全不想作答的样子,沈长明叹了口气,无奈道:“是我方才太唐突了吗?抱歉,我……” “没有。”她冷不防地开口打断了他的话,若有所思地低垂着头。 她这回答简短到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一时也只能不确定地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心中莫名忐忑了起来。 “既然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那我可以提几个要求吗?”江槿月抬起头望着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洒脱一些,幽幽道,“一个也行!就一个。” 虽然江槿月神色平静,可语气中仍有几分悲怆凄苦,仿佛不是让她回去成婚,是让她等着砍头。 沈长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颔首道:“几个都行,你我之间不必这样客气,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真的吗?那真是太好了。”江槿月眼睛一亮,连着道了数声“好”,垂眸认真思索了起来。 既然他如此慷慨大方,她当然不会跟他客气。半晌,她才默默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道:“以后下棋能让着我吗?若是得空能教我练剑吗?还会像从前一样天天笑话我吗?将来打算娶几房妻妾啊?” 前面的几个问题倒是不甚重要,她佯装无所谓地抛出了最后的问题后,一时心虚,轻咳一声又低下了头。 “姑娘下得一手好棋,是我甘拜下风,何来的让着你?你若真想练剑,我教你就是。可这不笑话你,倒是有些难为我了,毕竟……”他说到一半,轻轻在她头上敲了一下,“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蠢话?我从没说过要纳妾。” “你说了可不算数。”江槿月揉了揉头,不懂为何这一个个的都爱打她的头。 虽然她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难以启齿,但俗话说“丑话说在前头”,现在不问清楚,将来后院起火,倒霉的还是她自己。 “这是我的家事,我说了不算数?这一生无论寿数长短,我都只想许你一人。”沈长明微微倾身,笑眯眯地看了她许久,又补上一句,“君子一诺,日月可鉴、天地可证。” 君子一诺?江槿月瞥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心道您才说过不想当君子,现在说这种话就不觉得害臊吗? 想到他方才的模样,她很明智地把这句话吞回了肚子里,只轻轻点头答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走吧走吧,我们还有正事要办呢。” 还是快离开这里吧,雾真的越来越大了。她在心中如是想到,又暗暗把今日这笔账记在了丞相头上。 两个人大大方方地牵着手回到临城,坐立难安的县太爷看到他们才终于露出了笑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溜小跑上来赔笑道:“王爷您可回来了,下官正想带人登岛,您就来了!” 他正打算多说几句好话讨俩人欢心,一个刚从岛上逃出生天的男人忽地惨叫一声,指着江槿月鬼叫道:“怪物啊!大人小心!” 很好,这才多久,自己就又从菩萨变成了怪物,真是好心没好报。 江槿月对那人抿嘴一笑,还没说话,县太爷就连忙白了那人一眼,又对他们连连赔笑道:“王爷和王妃此番能平安回来,实乃我大凉之幸啊!下官一直谨记王爷吩咐,是连一只鸟都没放进鬼岛过!王爷一路辛苦了,下官定当备下酒菜……” 这位知县大人倒算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就是委实有些啰嗦。沈长明瞥了他一眼,这会儿心情尚可,也不想和他多计较,只冷冷道:“酒菜就不必了。不过本王确还有事要与大人相商,不知大人今日可还有公务要忙?” “下官的事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然要以王爷的事为先了。”县太爷毕恭毕敬,只当今日终是躲过一劫,这条小命应当是保住了。 现如今鬼岛上的怪物已死,沈长明口中的事,自然是江练村之事了。县太爷欺上瞒下,实在枉为一县父母官。江槿月撇了撇嘴,心道这位县太爷可真是心大,人家是要兴师问罪,他竟还有脸在这里笑。 身后霎时间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与此同时,她手中那颗怪异的种子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在众人惊慌的目光中,焦黑的种子自她手中挣脱,在空中打了个转后顷刻爆裂,化作漫天纷纷扬扬的黑色细雪。 她本能地觉得这阵雪透着股诡异的气息,不对劲到了极点,正要招呼众人后退,不知躲在哪里偷闲的缚梦笔及时赶至,动作极快地画出个阵法,将细雪尽数阻隔在外。 “缚梦偶尔还是靠谱的。”江槿月由衷地感慨道,想了想便抬眸望向蜉蝣岛。 只见那里已是山崩地裂,整座鬼岛四分五裂,正在缓缓下沉,方才震天动地的声响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怪物身死后,鬼岛似乎并未受其影响,还能源源不断地释出迷雾,为何如今却突然沉没了?她若有所思地透过法阵望向飘扬细雪,心道莫不是因为她把神树的种子带走了吧? 若真如此,那棵神树或许真的大有来头。她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早知道就该摘颗果子带回来,没准还能有更多发现。” 无论如何,今日之后,临城三怪是烟消云散了,现下它们大概也在地府重逢了吧。她到临城也不过数日,今日也算不负此行、功德圆满。 想到这里,她又偷偷为自己鸣起了不平。明明她这些日子忙前忙后、出力最多,这群百姓却偏偏要管她叫妖怪,实在可恶。 她瞥了一眼躲在法阵下瑟瑟发抖的百姓们,有县太爷在此,他们眼中虽有惧色,到底没人敢再说她一句不是,只不过都在偷偷打量着她。 只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他们早已很自然地把这场怪雪也归咎于她了,没准现在正盘算着如何消灭自己这个女怪物呢。 她被这群人盯得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地“哼”了一声,撇了撇嘴。 沈长明微微蹙眉,抬眸望着雾蒙蒙的天空,似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久久不发一言。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一个人哆哆嗦嗦地抬手一指,惊恐万分。 顺着他手指着的方向望去,江槿月满眼都是仿佛下不尽的雪,除此之外,分明什么也没有。她眼中疑惑之色更甚,见众人都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揉了揉眼睛,又小声问沈长明:“王爷,那里有什么?” “……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贯处变不惊的沈长明皱起眉头,似在自言自语,眼中讶异的神色愈发浓重。 他极少露出这般凝重的神情,仿佛看到了什么很不寻常的东西,甚至有些心绪恍惚。 江槿月眨了眨眼,虽多有不解,还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安抚道:“什么门?你还好吗?” 他并未作答,眼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有不解与茫然、惊讶与愧疚,似乎还有一种从未表现出来的情绪…… 痛苦,真实而又极致的痛苦,仿佛被勾起了郁结难消的心病。江槿月不愿打扰他,只好任由他沉默着,蹙眉望着他的侧脸,心中狐疑不定。 不知不觉间,四周渐渐恢复如初,诡异的迷雾与细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阵阵春风。沈长明微微阖目,长叹一声答道:“我没事,只是幻觉罢了。” 他话是这么说,手心却微微冒出了汗,脸色也很不好看,虽强撑着精神对她笑了笑,但这笑容怎么看都很是疲惫。 “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会瞒着我的吗?你就要做个言而无信之人吗?”江槿月颇为不满地小声嘟哝了几句。 她正打算召回缚梦问问情况,就冷不丁地被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四下一时寂静无声,天地间静得仿佛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在她耳畔苦笑着,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喃喃道:“我恨我自己,为何我就如此无用?若当年我能早一些发现,哪怕只早一刻也好。槿月,你本该配这世间第一好的人,都怪我……” 他这是在妄自菲薄什么?什么又叫能早一些发现?这一整日他的状态都不太对劲,好不容易才正常些,又被这一场细雪给搅和没了。 江槿月轻叹一声,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故作轻松地答曰:“什么世间第一第二的,白送我都不要。话都被你说完了,现在你想赖账吗?我可告诉你,如果你赖账的话,我就去告御状。” 沈长明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摇摇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看他闷闷不乐的,江槿月只好严肃道:“我不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可你一定尽力了,那你又何错之有?再说了,既然我们现在都好好的,你何必总是追忆过往?倒不如活在当下。” 只看他整日耿耿于怀的模样,就知道前世的自己定然下场凄惨。今时今日,她方懂得,判官大人为何再三叮嘱,让她千万别多管闲事。 可是那又如何?管就管了,自己乐意最重要。江槿月眯起了眼眸,眼见着其余人一一回神,个个都刹那间面无血色,拼命颤抖了起来。更有甚者已经跪坐在地开始不断干呕,样子极其痛苦。 江槿月:“……” 这是什么情况?如果只是看到一扇门,他们至于那么夸张吗? 许是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缚梦飞至她手中,没精打采地小声说道:“那阵雪能影响人的心神,让他们看到记忆中最为恐惧的、最不想提及的画面。” 原是如此,难怪这一个个的都像活见鬼似的。江槿月闻言微微颔首,半晌又不由奇怪地追问道:“可是为何我什么也没看到?” 良久,缚梦痛心疾首地答道:“大约是因为,您从来就没有真的怕过谁吧。” -------------------- 作者有话要说: 节前有一丢丢忙,这两天没法更肥章了【望天】 清明假期补万更吧qvq 先祝大伙儿愚人节快乐!么么啾! 看到这一章的内容,我相信你们懂的…… 我要开始讲他们前世的事啦,如果有兴趣可以猜一猜,他到底在愧疚什么ovo 地府在逃阎王 第50节 因为前世的基调比较致郁,所以还是以穿插回忆和口述为主,不会有大篇大篇的回忆杀~ 感谢在2022-03-31 03:55:53~2022-04-01 22:10: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3瓶;阿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启程返乡 在此之前, 江槿月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胆大包天之人。缚梦只看到她如今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到底是不知她年幼时也会畏惧鬼怪,还曾被吊死鬼吓得几天几夜睡不好觉。 “你看得出来那颗种子是什么东西吗?”她在心中向缚梦发问。 不负她所望, 缚梦坦言答道:“我看不出来。但那上头有很重的鬼气,还有股很熟悉的气息。” 又鬼气又熟悉的, 神树旁还开了许多彼岸花, 这么一想,她忽地生出了个念头:没准那颗种子也是地府的东西。 江槿月摇摇头, 心道地府流落在外的宝物真多,为何偏偏都落入丞相手中,自此助纣为虐? 巧合太多,便不仅仅是巧合了。丞相仿佛对地府所知甚多, 可他不过是个凡人, 又是从何处得知这些的? 他们两个无声地交流良久,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如今鬼岛既沉, 种子也已灰飞烟灭, 她再想查清其来历,也是根本无从查起。 “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先是失了九幽令, 现下又丢了蜉蝣岛, 应是元气大伤了,我们还怕他做什么?”江槿月微叹一声。 她本想再顺势问问前世因果,却被一阵愈来愈近的辘辘声打断,转头望去才发觉是谢大人和李老爷来了。 这二位老人家果真都是坐不住的性子,得亏如今临城危机已解, 否则还不知他们会生出什么枝节来。 一道倩影轻盈地落在她面前,淑妃害羞地冲她一笑, 无奈道:“小姑娘,我爹这驴脾气,我实在拦不住啊!” 淑妃娘娘惴惴不安,越看她脸上浅浅的笑容越觉得情况不妙,心道今日只怕是她在人间的最后一日了。 谢大人见众人均是满脸惊恐、眼神无光,又见蜉蝣岛已经不知去向,不由面露狐疑。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二十岁的老人家相视一眼,半晌没吭声,又齐齐地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江槿月。 “槿月不是说过,让你无论如何都不要离开李家吗?”沈长明一脸平静,替她道出了想问的话。 “城里雾越来越大,我如何坐得住?既然陈瀚如是冲我来的,那我就得叫他知道,我们的胜负还没分!”谢大人慷慨陈词,仿佛要与丞相决一死战,语气中甚至有了几分悲壮之感。 大可不必,您这不是以卵击石吗?江槿月摇头轻叹,又听得沈长明幽幽道:“谢大人真不愧为国之栋梁,本王佩服。你来了也好,就随本王一道去趟衙门吧。” “……?”两个小老头都愣了愣,惊疑不定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李老爷微微眯起浑浊的老眼,惊讶道:“江公子啊,你这是何意?” 直至听到“衙门”二字,知县大人终是回了神,赶紧起身掸了掸官服上的灰,跑上来赔着笑连声道“王爷请”,又心急火燎地招呼衙役们带路,一副恭顺谦和的模样。 见此情形,李老爷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现实,闷声不响地跟着他们到了衙门外,心里只当自己还在做梦。 知县大人将一行人引入了二堂内,待到沈长明等人入座后,他这才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不知王爷还有何事要吩咐?下官定当全力以赴。” 闻言,沈长明并未急着作答,只四下看了看,知县立马会意,一摆手让衙役们都退下,自己静静地候在一旁。 见状,沈长明便示意他也坐下,而后才语气淡淡地说道:“大人在临城当了多久的知县了?” 知县犹豫了片刻,才答道:“呃……算来,得有个二十多年了吧。” 很好,那他们就没冤枉他了,那个以“瘟疫”为由欺上瞒下的酒囊饭袋果然是他。江槿月微微抿着唇,见谢大人已是一副按捺不住要捋袖子打人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 “本王不过随便问问,知县大人何须紧张?哦对了,这位是谢老爷,大人不认识吧?”他边说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知县,见他眼中唯有茫然,便将话锋一转,“就是江练村中唯一的活口。” “这……这!”知县的脸色霎时间一片惨白,一时支吾其词,偷偷瞥了谢大人一眼,见对方笑意森然、眼神轻蔑,又吓得不敢说话了。 “本王虽远在轩平,也知晓江练村是被人屠了村。本王不明白,难道你身为知县,竟对此一无所知吗?在你眼里,他们不会真是死于疫病吧?”沈长明说罢,冷冷地盯着对方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谁承想他这一笑,知县就直接跪倒在地,哐哐磕了两个响头后便再也不敢抬头,只伏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哀求道:“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啊!下官知错了!” 这位知县还真是能屈能伸,这短短一日间,他怕是要把这辈子的头都磕完了。江槿月一言不发地低垂着头,在她看来,此人怯懦怕事、胆小如鼠,实在不像是装的,屠村之事应当与他无关。 “大人今日最好一五一十地把话说清楚,否则,本王这就用你的血去祭奠村民的亡魂。”他冷笑着起身,垂眸望着脸色苍白的知县,一副定会说到做到的样子。 知县自知惹不起他,只好磕磕绊绊地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他说江练村一案太过诡异,凶手动手干净利落,并未留下任何线索。 他根本找不到一丝头绪,生怕城中百姓因此而人心惶惶,又怕上头追究他的责任,只得对外宣称是村里闹了瘟疫。 哪怕这个荒谬的理由根本无法服众,他依然固执己见,只想就此蒙混过关,从未想过为那些无辜的村民报仇雪恨。 听完他苍白无力的解释,江槿月轻轻拍了拍手,蹙眉叹道:“真是好一个百姓父母官啊。” “下官身为一县知县,却没能保护好百姓。下官自知愧对圣上,更没脸被称作父母官。江练村之事,下官难辞其咎,是下官无能!”知县说得声情并茂,宛如在唱一出绝世好戏。 “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你若是真心悔过,当好官做好事即可,不比你说上一万句好话来得管用么?”江槿月语气淡淡,她从来听不进这种花里胡哨的漂亮话。 谢大人略一颔首,对她的话表示认同,又凉飕飕地嘲讽道:“很显然,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醒悟过。不然,也不至于今日仍是这般不成器的样子。” 且不说他甚至不愿让江练村的村民入土为安,竟就让他们这样曝尸荒野,只看李家家丁谈起他时言语中多有不屑,就可见他近年来定是不得民心的。 然而惩治这一个小小的知县又有何用?说来说去,临城这多年来乌烟瘴气、鬼怪横行的局面,罪魁祸首无疑还是丞相,他实在该死。 “是是是,王妃和谢老爷教训得是!下官今后一定尽心尽力当个好官,再不敢偷奸耍滑了。”知县大人没敢说一个“不”字,面上的羞愧也不知有几分发自内心。 沈长明抬手示意他起身,见他始终胆战心惊的样子,只微微一笑道:“但愿如此。待本王回到轩平,自会与府尹大人知会一声。你如今年岁大了,许多事要亲力亲为也是勉强,总得再派些得力助手给你。” 江槿月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小腿打颤的知县,这位大人瞧着至多五十岁出头,哪里算得上什么年岁大了呢? 当然了,怀王殿下说你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要派几个人来监督你,你到底也只能听着,当然是不敢反驳他的。 “是是是,全凭王爷吩咐,王爷英明。”知县只好灰溜溜地答应下来,低下头悄悄松了口气,又满脸堆笑地目送着三尊大佛扬长而去。 直至再也看不到他们三人的背影,知县才瘫倒在圈椅上,只盼着他们几人能尽快离开临城,否则他真是再没安生日子过了。 离开县衙后,三人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似是各怀心事,久久无人开口。江槿月闷闷地抬眸望着沈长明,没好气道:“要我说,这等无能鼠辈,才该早早辞官。你看他那个样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沈长明沉吟片刻,点头淡淡道:“嗯,既然你不喜欢,那便让他告老还乡吧。” “啊?那多不好意思啊。”江槿月摆了摆手,她原是气不过,这才随口一说,谁知他张口就是让人告老还乡。 “你说得不错。他这种人永不知悔改,要想没有下次,不如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沈长明说着微微眯起了眼睛,笑道,“只能怪他自己倒霉,惹了不该惹的人罢了。” 前半句话听着还算有几分道理,后半句就变了味,仿佛他们是在公报私仇似的。江槿月一时语塞,迟疑良久才试探着开口问:“不大好吧,你从前是不管政事的,如此会否太过引人注目?” 看她一本正经地为他操心,沈长明哑然失笑,不紧不慢地答道:“无妨,你高兴就好。谁叫他对你不敬?留他一命已是客气至极了。” 谢大人:“……” 一时间,谢大人觉得自己本不该来。这条街明明宽得很,他却觉得没有立足之地,站在这里都显得很多余。 江槿月一脸犹疑,半晌才摇摇头,压低声音岔开了话题:“说起来,临城的鬼怪窝被毁,丞相他会不会狗急跳墙,趁我们不在对皇上下手?” 她险些忘了,丞相手中可有不少小鬼。那可是能来往于戒备森严的皇宫,能杀人于无形的鬼怪啊。 这话一出,连谢大人都呼吸凝滞,满面忧愁地看着他们。他虽对皇帝失望,但无论如何君臣离心,他也不愿看到天下大乱。 沈长明神神秘秘地一笑,温声宽慰道:“你别担心,王城现在安全得很,有人替我们顾着。否则我怎能放心出来寻你?” 他虽并未将话言明,她二人听完后也多少安心了些。沈长明说罢,又难得客气地对谢大人拱手道:“大人,本王这几日就要返回王城,不知大人今后有何打算?” “王爷,草民现今不过一介布衣尔耳。”谢大人长叹一声,捋须摇头答道,“草民绝不同陈瀚如善罢甘休,愿与王爷同往,将其罪行公之于众。” 不愧是淑妃娘娘的父亲,这如出一辙的冲动性子,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现下时机未到,还请大人稍安勿躁。你如此莽撞行事,只会白白丢了性命,并无力撼动他分毫。”沈长明说得十分平静,语气不咸不淡的。 江槿月点了点头,一摊手无奈地劝他:“是啊谢大人,我知道您气不过。我一样看不惯丞相的所作所为,可是逞一时之勇并无意义。” 她也不愿泼人凉水,可在她看来,皇上即便知道了丞相派人屠村,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毕竟皇后都亲口认罪了,也没见皇上重新调查巫蛊案,更别提废后了。当年死在宫中的可是他的宠妃与皇嗣,皇上尚且如此无情,又怎会替一个没权没势的老臣讨回公道? 见他们两个都瞻前顾后的,谢大人不解道:“其实许多年来,草民始终不信德妃娘娘会行巫蛊之术。王爷,您心中就不恨吗?扳倒丞相,对您也是好事。” 谢大人犹豫良久,本想说“您应当乐见其成”,又深感不妥,只得作罢。 因为丞相和皇后,他和沈长明都失去了骨肉至亲,如今他已是孑然一身,早已没什么可怕。即便要他豁出性命与丞相一搏,又有何不可? 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沈长明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答道:“本王是想扳倒丞相,可本王并不需要任何人做无谓的牺牲。” 半晌无人接话,谢大人眉头紧锁地盯着他看了很久,眼中隐隐泛起了泪光。见状,江槿月撇了撇嘴,心道这话说得正气凛然,总结起来无非就一句话“别作死给我添乱”。 谢大人虽有所感动,却并未被他说服,仍想据理力争。沈长明抢在他开口前,神秘兮兮地笑道:“父皇这皇帝当得太窝囊,是指望不上的。但丞相不同,他只是暂时看不清脚下的路了。只要我们推他一把,他自然明白该往哪里走。” 闻言,谢大人怔愣良久,不知是为他大逆不道地对圣上评头论足,还是在揣度沈长明后头说的话。 过了许久,他终是露出了一丝笑意,毕恭毕敬地拱手答道:“草民明白了,王爷用心良苦。有您这一句话,草民便放心了。” 什么话?怎么就放心了?江槿月愣了愣神,不知自己漏听了哪一句,只觉得这二位都是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不由汗颜。 朝政大事当真复杂,果真不是她该过问的,还是静下心想想如何捉鬼驱邪吧。江槿月撇了撇嘴,有模有样地朝谢大人拱手道:“大人不必担忧,我定会替村民们讨个公道,您就在临城等我们的好消息吧。” 听她这么说,谢大人长叹一声,认真地对她道了谢,又说定要亲自替他们二人送行,这才唉声叹气着转身而去。 望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影在风中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远,江槿月无声地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槿月,要变天了。”沈长明说完后抬起了头,双眸微微眯起。见他半晌没往下说,江槿月也没打扰他,静静地抬眸望着他。 过了片刻,沈长明突然垂下视线,两个人目光撞到一起时,她莫名其妙心慌了一瞬,甚至忘了低头,就这么愣愣地看看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直到他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才僵硬地低下了头,想了想又小声问道:“有什么可笑的?你方才在看什么?” “我在看天,想算算明日会不会下雨。”沈长明微微一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看不出来,您也是个神棍?”江槿月不自觉地用了“也”这个字。这些年但凡说自己会算命的,好像就没一个靠谱的。 戚正如此,缚梦亦是如此,算来算去,唯有那位国师大人尚可一观。 沈长明目光柔和,嘴角噙着笑意,漫不经心道:“北天星君,司掌周天星辰,可观天象变化,推演世间万事。简而言之,我确是神棍无疑。” 前世再是如何通天彻地,今生他们也不过是两个凡人,难为他还能面不改色地吹嘘起自己的本事来。 “哦,那您算得怎么样了?”江槿月扑哧一笑,明知道他在胡说,还是很配合地问了下去。 “明日无雨,正适合赶路。槿月,我们该回家了。”沈长明笑容温柔,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你可答应过我不会再跑的,不能失信于人。” 江槿月歪了歪头,不假思索地反驳了回去:“丞相要以小鬼作乱,鬼魂之事我自是责无旁贷,我为何要跑?当然了,我只是想替天行道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是吗?我怎么记得,有人前几日才说过,今生想到处看看、游山玩水啊?为何突然转了性?” 不知他在高兴什么,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仿佛颇为得意?实在莫名其妙。 江槿月犹豫片刻,斜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讲起了大道理:“事有轻重缓急,我怎能终日贪玩享乐?也罢,你若不想让我回去,我这就走,绝不给你添乱。” “你少乱跑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沈长明的眼神极度真诚,只可惜,他早已把“不能再笑话她”这茬给忘到了脑后。 地府在逃阎王 第51节 次日一早,临城的知县大人热泪盈眶地送别了两尊大佛。 谢大人和李老爷身后还有一众自愿前来的百姓们,众人均是神情激动,有人提着食盒,有人拖着鼓鼓囊囊的大麻袋。 昨日那被仙子蛊惑的年轻男人带着妻女静静地站在一旁,人手一个大食盒,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槿月:“……?” 现在怪物的待遇都那么好了吗?还有人来送吃的? 年轻男人终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走上前来急吼吼道:“菩萨啊!菩萨可是咱们临城的大恩人啊!我家境贫寒,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能亲手给菩萨备下一些干粮,还请菩萨笑纳!” 一听这话,江槿月顿时倍感头疼,她只知如何与人虚与委蛇,可此人言辞恳切,一时间她反倒不知该如何拒绝。 这还不算完,多亏这人带了个好头,百姓们一窝蜂地涌到了他们几人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 “小人也为菩萨准备了些咱们临城的特产!菩萨可千万别嫌弃!” “听说菩萨只用了数日就除去了三怪!您都不知道,您没来之前,我们真是被那些怪物欺负得好惨啊!”一个中年男人越说越悲愤,仿佛又想起了当初提心吊胆的日子。 另一个人点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哼了一声道:“是啊,我可真是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我倒要看看它们以后还敢不敢再来耀武扬威了!” “哪儿能呢!那些怪物要是再敢来,我第一个上去揍他!” “带我一个!我也去!咱们人多,还怕了它们不成?” 眼见着大伙儿越说越激动,一个个摩拳擦掌,江槿月环顾四周,心想幸亏鬼婆此刻不在这里,否则怕是这些百姓一时激动能直接把她吊起来打一顿。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起来,走上前去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一些,略带歉意地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毕竟他们还得赶路,带着这些干粮特产实在多有不便,再者说,捉鬼本是她的分内之事,她怎能收礼呢?怎么看都像在收受贿赂,当真不妥。 见菩萨态度坚决,百姓们只能作罢,自觉给他们让出一条路来,目送他们二人坐上了马车。 在众人的视线中,马车扬长而去,城门外远山含黛、春风送暖,正是万里晴空好天色。 近几日江槿月都没好好睡上一觉,正在犯困之际,沈长明忽而问她:“槿月,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江槿月佯装沉思了半晌,笑眯眯地答道:“没有啊,缚梦和九幽令都带上啦,我本就是一个人来的临城。” 临行前,江槿月特允了淑妃在人间多留几年。谢大人虽捡回一条命,但在人间已无亲人,若淑妃再入地府,要他如何自处? 如此行事虽不合规矩,但她已反复叮嘱过淑妃定要好好做鬼,还刻意吓唬对方,若再敢惹是生非,定会将其打入无间地狱。 倘若判官大人知晓此事,想来他一定不会生气的。 大概……不会生气的吧。江槿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安心闭目养神了起来。 -------------------- 作者有话要说: 临城篇结束啦,下一站:回王城给丞相热盒饭。 判官:你猜我生不生气? 虽然我更得晚,可我肥!大家一定不生气吧! qvq下次一定早点更,今天堵车堵麻了。 祝大家假期快乐! 感谢在2022-04-01 22:10:40~2022-04-02 23:03: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怆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2瓶;烫手山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笔落定山河 第56章 闲时小记 “咕噜……” 耳畔扰人清梦的怪声不绝, 待江槿月不由自主地睁开眼时,眼前唯有望不到尽头的血红色。 头顶有很多面目模糊的人在倒立着徐徐前行着,乍一看, 那些人正漫无目的地走着,宛如行尸走肉;可仔细看去, 他们分明始终在原地踏步, 却仿佛对此无知无觉。 脚下是血海万顷,看似寂静无波, 却不断发出“咕噜咕噜”的诡异声响,这才将她自睡梦中惊醒。 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几点零落星光,它们于血海之下缓缓流转,其下还有一片巨大的、似能吞噬万物的阴影。 “又是这里?”江槿月遥望着熟悉的星芒, 一时心下疑惑。她还记得, 上回她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那个假冒娘亲的怪物,它满口唬人的鬼话, 实在不知所云。 可是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倘若上回是戚正在暗中捣鬼, 今日又是什么东西将她带来了这里?江槿月低垂着头,俯瞰着血海深处的阴影,试探着向下迈出一步, 本想走近些看看那究竟是何物, 身后却冷不防地传来低沉喑哑的笑声。 那声音很近,几乎贴在她的脑后。江槿月本能地倒吸一口凉气,回头望去,入目的唯有一团紫黑色的人形浓雾。 它拥有属于人类的四肢与头颅,但她看不清这东西的脸, 只觉得它笑得实在难听,都不需要开口说话, 早已恶意满满。 “好久不见啊,尊主。”浓雾阴恻恻的语气中隐隐有几分兴奋,竟似是遇见了旧友一般。 江槿月挪开视线,面无表情地反问:“这是你的本体吗?这副模样实在丑陋,难怪要伪装成旁人,才敢出来招摇撞骗。” 浓雾轻嗤一声,冷冷道:“皮相如何,不过虚妄罢了。今时今日,你我见一面实属不易,不如借此机会好好聊聊?” 说话间,如絮般厚重的浓雾渐渐朝她袭来,夹杂着不祥的死意与挥之不去的寒意。阵阵阴风拂面而来,彻骨的凉意自她身畔划过,终是无法伤及她分毫。 缚梦与九幽令都不在,此处至多是个梦境,这个怪物不足为惧。 得出了这个结论后,江槿月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雾气,甚至懒得往后退一步,不耐烦地拒绝道:“不必,我和怪物本就无话可说,还请莫要打扰我歇息。” 自离开临城后,她与沈长明日夜兼程,赶路本就辛苦,前两日还偏偏阴雨连绵。坐在客栈里,望着阴沉沉的天,叫她心中没来由地郁结了起来。 好不容易快要回到王城了,这不长眼的鬼东西又来给她添堵,简直是闲得慌。 “唉,我知道你不会听。我来,只为告诉你一声,我们快要见面了。”浓雾压低嗓音嘿嘿笑道,见她始终不答,它的语气倏忽一变,“这千年苦痛折磨,我要你百倍奉还。这次,我必要碾碎你的三魂七魄,让你永远消失。” 浓雾话音刚落,头顶倒立着的人齐齐地停驻于原地,一个个都抬起脸望向她,笑得前俯后仰,口中声嘶力竭地呐喊着“有死无生”。 仿佛这就是它们对她最后的警告,也是灭绝人性的诅咒。 “就凭你?那好吧,我等着你。”江槿月只当听不见它们嘲讽的大笑声,只把眼睛一闭,任它们再怎么说,她也没再开口应一个字。 面前的怪物若真是神通广大,又是恨她入骨,早就亲自来取她性命了,何至于让她一个凡人活到今日? 再说了,如今她本人就在此处,怪物尚且不敢动手,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又有何可惧? 这个怪物既想来见她,那她自当欢迎,正巧她也想好好瞧瞧对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见她始终不为所动,全然不把它们的话放在心里,这群怪物变本加厉,各种污言秽语接踵而来。无论它们说什么,江槿月都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听过就忘。 它们想说,就由它们说去吧,左右累的也不是她自己。她镇定自若地立在原处,不知过了多久,怪物们刺耳的怪叫声消失了,除了马蹄声和辘辘声从不间断,她便只能听见清脆的鸟鸣。 想来是它们也自觉无趣,索性省点唾沫星子,也不想同她废话了。江槿月不屑地轻笑出声,这怪物想碾碎她的三魂七魄,倒叫她想起戚正的死,想来大约比挫骨扬灰更为干净彻底。 旁人对仇家放狠话,多半是说“定要你死无全尸”。真不知她从前到底做了什么,这怪物竟恨她到这个地步,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不想留给她。 所谓的千年苦痛折磨,听着似乎又与他们的前世有关,看来从前的自己树敌颇多,不知将来会否有更多仇家上门寻仇? 江槿月正要为自己的前途叹气,冰凉的手心就被人轻轻握住,耳畔传来熟悉又温润的声音:“这是怎么了?方才你一直皱着眉,我还当你是做噩梦了,怎么你反倒笑起来了?” 她微微睁开双眼,闷闷不乐地轻叹道:“是啊,真是好可怕的梦。有一团长得奇丑无比的雾,它大言不惭,说要我永远消失。” 嘴上说着“好可怕”,可惜她语气平淡,眼中也毫无惧意,显然是一点都不怕。沈长明忍俊不禁,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是什么怪梦?你的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大概不是梦吧,我也说不上来。”江槿月低垂着头沉吟许久,仍不知该如何同他解释。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梦中的那片血海十分眼熟,仅仅看一眼,都叫她心底莫名生出许多悲凉来。或许在那些被她遗忘的前世记忆中,她确实曾到过那里。 方才那些怪物口口声声说着“有死无生”,而他们在江练村收到的信上也有相同的四个字。所以送信之人,是这个怪物派来的?还是说,那就是怪物本人? 连判官大人和城隍都说她今生的死劫未至,可如今她依旧毫无头绪,倘若真就这么等到七月十五,无异于是在等死。在这之前,她最起码得查清楚,那千方百计想取她性命之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看她一脸严肃,沈长明静静望着她微蹙的双眉,轻轻揽过她的肩膀,轻声安抚道:“你再歇会儿吧,现下离轩平不远了。等到了王府,我会叫你的。” 枕着他的肩膀,听着瑟瑟风吟,莫名叫人心安到生出了无限倦意,江槿月微微叹息一声,很快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怪物?什么怪物?还是等睡醒再说吧。她舒舒服服地阖上双眼,安逸地陷入了沉眠中。 轩平王城,怀王府外。 今日负责守门的是德元和另一个小侍卫,两个人正百无聊赖地温暖的阳光下打着瞌睡,迷迷糊糊间却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走来。 德元连忙站直了身子,小跑上前扯着嗓子喊道:“王爷!江小姐!” 同样精神恍惚的江槿月被这突如其来的问候吓得浑身一颤,抬眼望见熟人也只微微笑了笑,并未多言。 沈长明对两个侍卫略一颔首,一手牵着她往府内走去,边走边随口发问:“本王不在的日子,府上一切都好吧?” “王爷放心,小的们日日忠于职守,不敢有一日懈怠!”德元笑呵呵地答道,殊不知对方老远就看到他们在门外打瞌睡。 一来二去的,他们二人先后离开王城已是半月有余。见江槿月回来了,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也比从前好了许多,王府的下人们都很高兴,虽嘴上不说什么,一个个互相使着眼色,笑容神秘。 这么多年了,王府也是时候办办喜事了,到时候大伙儿也能沾沾喜气,再好生热闹一番。老嬷嬷看着他们手挽着手,由衷地替他们感到高兴。 略微清醒了些后,江槿月扫视四周,看到的便是众人脸上怪异的笑容。她不由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只觉得这群人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沈长明示意侍卫丫鬟们都来前院站好,语气淡淡:“自今日起,见江小姐如见本王。你们不得违抗她的命令,一切都要以她的心意为先。” “是!”众人的回答整齐划一。听他这么说,他们自是心中有数,一个个笑得更欢了。 事实上,王府上下从来都对她客气得很,甚至有些客气过了头。江槿月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心说他实在不必多此一举,自己素来就不爱使唤别人做事。 听他又是吩咐张嬷嬷挑两个得力的丫鬟给她,又是着人替她好生收拾屋子,江槿月不由汗颜。人家如此热情,她若是推辞,反倒显得拘谨。 张嬷嬷满面笑容,看了她一眼,话里有话:“老奴一直记着王爷的吩咐,江小姐的屋子日日都叫人打扫着,现下可干净着呢。” 这话听着,就如同他从一开始就极有把握能将她劝回来似的。沈长明不显喜怒地“嗯”了一声,摆摆手让众人退下,又转过身笑着对她说:“槿月,我先入宫一趟。你若要出门,须得让人随行,记得早去早回。” “我明白了,你也早去早回。”江槿月对他点点头,应允了下来。她知道自己的行踪躲不过丞相的耳目,如今独自一人出门委实不太安全,多带几个人壮壮胆也好。 虽然她怎么看都觉得,沈长明让她带人同行,仿佛只是怕她又一声不吭地跑了而已。 “我知道。那一言为定?”他笑眯眯地向她伸出了手。 “一言为定。”江槿月大大方方地抬手与他击掌为约。她表面上是笑容浅浅,心里却只觉得对方莫名幼稚,明明都及冠了,还那么孩子气,真不像话。 目送沈长明离去后,江槿月闲来无事,索性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树下,背靠着粗壮的树干闭目养神,任花瓣飘落在发间,若有若无的馨香萦绕,让她很是安逸。 他们才回到王城,沈长明就急着入宫,自是不为别的,只为了谢大人的事。可他分明才说过丞相正如日中天,现下并非与之翻脸的最佳时机,那他又为何要心急火燎地往宫里去? 地府在逃阎王 第52节 思来想去,她睁开眼轻轻拂去肩上的落花,垂眸沉默良久,莫名和自己怄起了气:“人家要入宫,关我什么事?一日十二个时辰,睁眼想他,闭眼也想他,还有完没完了?” “也罢,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找城隍聊聊。” 就这样,只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闲不住的江小姐就老老实实地带着两个小丫鬟出门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先把新卷标挂出来w晚点发二更! 感谢在2022-04-02 23:03:22~2022-04-03 20:58: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白、辞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碧落黄泉 如今已至四月中旬, 立夏已过,熏风徐徐拂面。久不见王城中熙来攘往之景,江槿月一时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酒楼茶肆、秦楼楚馆、面馆小摊都与她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可很快她便发觉,街头巷尾多了些古怪的摊贩。 这些摊贩所售的多是些符篆经文, 甚至还有桃木剑和铜镜, 瞧着琳琅满目的,无一例外的是生意都不错。 离她最近的摊主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 他忙前忙后的,一边抹汗一边大吼:“来来来!都别急!人人有份,别挤了别挤了!欸欸欸,都说了别挤了!” 眼见着小小的摊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是越来越多, 队伍也越来越长,这些人还偏生都在说话, 个个嘴巴一开一合的, 一时间吵得人心慌意乱。 显然没人听得进去摊主在说些什么,一个个都拼了命地往前挤,排在最外头的已是目光呆滞, 仿佛心如死灰。 相比之下, 这家的生意最好,摊主累得哭丧着个脸,看来这生意难做,赚钱实属不易啊。 “奇怪,为何大家都要买这家的符咒?是会比较灵验些吗?”江槿月疑惑地问她身边的丫鬟, 暗暗打量着那些看似平平无奇的符咒。 从前百姓们多半不信鬼神,是以连寺庙都鲜有人去, 可她才不过离开十几日,他们为何就争先恐后地抢起了佛经来? 绿衫小丫鬟莞尔一笑,指着那些符篆道:“江小姐是不知道,这几日大伙儿都抢疯了。只要是能辟邪的东西,他们都买。这一家的宝物,听说是找人开过光的,大伙儿自然更想买他家的了。” “啊?好端端的,他们买这些做什么?莫不是王城中闹鬼吧?”江槿月疑惑地歪了歪头,一时间想到了丞相和小鬼,不由有些心绪不宁。 若真是小鬼作乱,这些鬼画符和经文能有何用?拿去给小鬼撕着玩吗?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另一个小丫鬟四下一看,压低声音解释道:“江小姐呀,虽然宫里口风紧,可现在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皇后娘娘被厉鬼吓疯了。这不,大家居安思危,谁也不想被厉鬼缠上,当然要提前做准备。” 闻言,江槿月哭笑不得,缓缓地点点头。她怎就把这茬给忘了,陈皇后都被淑妃吓成那样了,城中人心惶惶也是正常的。 罢了,百姓们无非是为图个心安,随他们高兴就好,她也犯不着去泼人冷水。 她这么想着,便将视线抽回,正要继续往城门走,又听得绿衫丫鬟神秘兮兮地笑道:“还有呢!江尚书也病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大夫都上门看过,谁都瞧不出病症。长此以往,怕是不好了。” 临走那日,江乘清曾亲自来王府假惺惺地唱戏,这才过了半月,他怎就病了?江槿月满腹狐疑,下意识地觉得他是装的,细细一想又不对,装病对他并无好处,他何须如此? “我听说啊,每每到了深夜,江家就会传出女人的哭声。大伙儿都说,是为着他宠妾灭妻,江夫人在找他索命呢!”另一个小丫鬟大大咧咧地说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偷偷看了江槿月一眼,“江小姐,奴婢失言了。” “无妨,此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又有谁不知道呢?”江槿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温和地一笑了之。 且不论下毒害人的是王芷兰,娘亲根本不会找他索命,更何况娘亲早入轮回,想来正过着舒坦日子呢,又怎会来找他的麻烦? 可这两个丫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病症无药可治、深夜里还有鬼哭?江家的事听着委实古怪,倒真像是招惹上了鬼怪。 该不会是丞相知道他生了异心,本着“逆我者亡”的心思,要给江乘清一点颜色瞧瞧吧?她越想越觉得此事定是丞相所为,想不到他们这么快就开始窝里斗了。 朝政大局实在复杂,终究是人心难测。 “江小姐,您是想回江府看看吗?”小丫鬟见她心绪不宁,想想又着意添上一句,“您如果想去,奴婢这就回王府喊上十个八个侍卫来!” 眼见着小丫鬟才说完就转身要跑,江槿月连忙叫住了她,无奈地摇头拒绝了。非是她冷血无情,只是江乘清本就嫌她晦气,如今他病着,只怕更不愿见她。 再者说,回江府一趟多半要看人脸色,这大好的天气,她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想到这里,江槿月笑容可掬地挽着两个丫鬟的胳膊,若无其事地走过江府而不入。 江乘清再怎么倒霉,也只能怪他自己活该,与她何干?可为着自己的事,城隍庙都被沈长明拆了。城隍爷是神祇,又对他们有恩,如今她既回来了,总得去慰问慰问、聊表心意。 顺便再拿城隍开刀,问问他前世之事,准错不了。她越想越觉得如此可谓一举两得,堪称完美,嘴角不自觉地勾勒出一抹笑意。 城隍殿中,城隍爷正准备忙里偷闲补上一觉,就听得“咚咚”两声,似是有人敲响了大殿正门,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凛冽鬼气。 江槿月令丫鬟们留在庙外,只身一人步入大殿中,笑眯眯地四下瞧了瞧。城隍殿确是比她上回来时寒酸了不少,想来是仓促重葺的。 她抬眸望向城隍像,温声细语地张了张口:“城隍爷呀,您……” 她还没说完,满面红光的老翁就现了身,满目紧张地高声道:“在在在,老朽在!主上,您有何吩咐?” 城隍爷真是怕了他们了,一来准没好事。虽说他是不慎说漏嘴了,沈长明也不能如此无礼,竟真动手砸了他的庙。 城隍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大殿拾掇好,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江槿月又来了。这两个人,摆明了是欺负他年老体衰,实在过分至极。 “啊,我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听说王爷拆了您的庙,我过意不去,特意来瞧瞧。”江槿月心不在焉地四处看看,发觉城隍殿内没了扫帚,仿佛是在防着她,不由撇了撇嘴。 “唉,主上有心就好。星君大人是面冷心热的,也派人来重修了庙。罢了,您不必往心里去。”城隍爷对她作了个揖,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敢怒不敢言。 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哪里敢说话? 江槿月点点头,嘴角绽开温柔的笑容,漫不经心地转了转缚梦,温声道:“我还有件小事,想请您帮忙。您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我和他前世的事,可以说与我听吗?” 见她手持缚梦笔,身侧还跟着九幽令,城隍爷眼皮一跳,只得小心翼翼地作答:“主上想问什么?你们的事,我所知不多。当年,我不过凡间的芝麻小官,您二位在人间游历时,与我结下了些因果。” “因果?什么因果?”江槿月蹙眉追问。 城隍爷眯起眼眸,似在追忆过往,微笑道:“您说我是刚正不阿的好官。因而,我百年后可为地府效力。可待我三十年后入地府时,您已入轮回了。” 原来城隍爷是被她骗去地府干活的,他仿佛还对此十分满意。 江槿月听了不免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犹豫着问道:“旁的都不要紧,我只想知道我们为何会入轮回?” “这您就难到我了,这件事判官讳莫如深,只隐约提起过,是当年的灾厄有关。”城隍爷捋着长须,背过身去悠悠道,“大约整整七日,日月同时凌空、周天星辰西移,地动山摇、海水倒灌。凡间死伤惨重,亦有许多神明因此陨落。” 史书上记载的地震倒是多,可如此诡异的灾厄倒是闻所未闻。这要是被钦天监看到了,定会说天下要大乱了。 震惊之余,江槿月微微蹙着眉,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问道:“若有这样的浩劫,地府的卷宗里总该有所提及吧?您可有看过?当年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别说是地府的卷宗了,就是天界都没留下关乎此事的只言片语。当年三界死伤惨重,这是众生永世不愿提及的痛处。”城隍爷喟然长叹,静静望着香炉中即将燃尽的最后一炷香。 他这理由听着实在太过牵强,但显然城隍爷确实不知当年究竟发生何事,多问也无益处。若是缚梦和判官愿意将事情说给她听,她又何须如此麻烦? 一场灾厄,神明陨落。江槿月有些烦闷地拨弄着缚梦笔,喃喃自语道:“我是因此而死?可这是天灾,他愧疚什么?” “我也不知。但判官曾亲自劝过他,说大难临头,谁也无法偏安一隅。”城隍眼中多了几分怜悯,走到她面前低声道,“另有一事,老朽倒是清楚,主上想听吗?” “何事?”江槿月好奇地问,看他一脸凝重,心中未免不安。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七魄散尽、重归天地,三魂中唯有命魂前往地府,等待审判后进入轮回。”城隍爷两眼晦暗,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天魂进入天牢,地魂留在尸身中,待命魂投胎转世后,天地二魂自会回到新的肉身,自此获得新生。” 听他提到魂魄,她又想起方才梦中的怪物,略微走了走神,很快又凝神静气,认真地听了下去。 城隍爷面色阴沉,说得极其缓慢:“幽冥界有一传言,可谓人尽皆知。千年前,曾有一人与幽冥血月做了交易。那人自愿以命魂为契,暂借血月的神力。” “幽冥血月?您说的是地府的月亮?”江槿月闻言心下一动,想起梦中那轮晦暗的血色圆月。原来血月是有神智的,甚至还能与人做交易? 地府的东西果然都不同寻常,竟连月亮都能成精。可所谓的“以命魂为契”,听着总归不像什么好事。 “嗯。听说那人独自强闯天牢,为求逆转生死,如此逆天而行,必遭天道惩罚。他后又不顾劝阻非要入无间地狱,因此受尽修罗恶鬼的重重诅咒。”城隍抬起细长的眼睛看着她,幽幽地问道,“在您看来,这个人做错了吗?” “……无间地狱?”江槿月微微蹙眉。她虽是听得一知半解,但城隍的描述中,提到“诅咒”二字,倒叫她想起曾在幻境中所见的景象,判官说星君哪里都敢闯,难道他指的就是无间地狱? 她还记得黑无常曾说过,被打入无间地狱者自当永世不得超生,想来那里面关着的一定都是穷凶极恶的厉鬼。明明星君看起来性子温和沉静,怎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事来? 挑战天道、强闯地狱,哪怕他是神明,这也太荒谬了。上穷碧落下黄泉,这样真的值得吗? 想到梦中那些厉鬼口中令人不寒而栗的诅咒,江槿月双手微微颤抖了起来,有些不确定地小声问道:“他是为了我吗?可这不对吧,我怎么可能会被打入无间地狱?” 即便她真的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他也不该闯天牢下地狱吧?更何况,那个笑起来眼中似有光芒的红衣姑娘,实在也不像作恶多端之人。 城隍爷连忙摆摆手,耸耸鼻子无奈道:“您说笑了,谁能把您打入地狱啊?这正是老朽想不明白的,可判官不愿多言。老朽只知,今日的局面,全因你们执意逆天而为,这是你们要付出的代价。” 又是代价。无数人对她说过这个词,她真的快要听得厌烦了。 想重回阳间,她需要付出代价。她必须看着沈长明死去,这也是她要付出的代价。看似公平得很,所以他们个个说得冠冕堂皇。 那他们究竟要为逆天行事,付出什么代价?堕入凡尘,生生世世相见不识,历尽生老病死、阴阳两隔之苦,还不够吗? “代价?”江槿月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抿着唇嗤笑道,“前世的他,很喜欢人间,绝不可能害人。若真有灾厄,他定不会坐视不理。难道救人于水火,也算逆天行事吗?” 幻境中,星君曾说过,人间是个有趣的地方。虽不过只言片语,亦能看出其并非穷凶极恶之人,这样的人却被逼到逆天而行吗? “当年我们不过数面之缘,可我知道你们都是良善之人。您当时出世不久,性子天真,与凡人说话也是没架子的。他与某些目中无人的神祇相比,也是极平易近人的了。”城隍爷咂咂舌,眼神中有些惋惜。 城隍也不懂为何偏偏他们两个要遭受这样的劫难,愿意行走于人世间,惩恶扬善、帮扶弱小的神明,难道真会犯下罪孽吗? “既如此,若天道要罚他,那错的就是天,不是他。”江槿月把手一摊,沉吟片刻又坚决地补充道,“或许怪物说得对,天道本就不该存在。” “这话可不能瞎说!天道高于三界众生,维持万物运转,是很公平的。若天道亡了,不就失了秩序?一念成神、一念堕魔,您万万不能有这种心思啊!”城隍爷脸色煞白,被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抬头,仿佛要透过城隍殿看向天穹。 公平?世间从未有过真正的公平,人间如此,想来所谓天道亦如此。江槿月微微一笑,打趣道:“您紧张什么?我现在不过是凡人,哪里能威胁天道运转?您也太看得起我了。” “说到也是。罢了罢了,我只盼着你们过得好,我还等着上王府吃酒呢!”城隍笑容款款地看着她,挤眉弄眼地试探道,“您愿意回来,可是想通了?老朽斗胆问问,您如今怎么看他?” 不知为何,城隍仿佛对他们之间的事格外上心,当初就是他非要带沈长明去看什么三生石,简直莫名其妙、多生是非。 江槿月故作深沉地低头长叹,许久才给出回答:“就那样,凑合过吧。” 城隍被她这话一噎,良久才试探着追问:“星君大人这一世确实脾气古怪,但老朽觉得,他还是有些优点的。” “您想什么呢?”江槿月将九幽令收好,提着缚梦转身离去,边走边轻声笑道,“我可是要永远陪在他身边的。如果这算逆天而行,那我也认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所有人都在认真地为了自己的目标奋斗努力! 唯有城隍一直在努力磕cp。 今天晚上还有更新~先放个昨天没来得及发的更新在这里。 这一段涉及到很多部分世界观,由于我的世界观私设较多,为了防止大家迷惑,【虽然后面的剧情里也会解释,但我还是】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 设定上只有三界:天界、人界/凡间、幽冥界/地府 天界和地府都由神明管理,但彼此交集不多、各司其职 地府在逃阎王 第53节 天道>三界,可以理解为世界的法则 魂魄转世理论: 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天魂、地魂、命魂,七魄掌管喜怒哀惧爱恶欲【俗称七情】。 人死后,天魂进入天牢,地魂留在尸身中,命魂被黑白无常所拘,前往城隍庙登记造册后送入地府,交由判官与阎王审判。七魄自动散去,重归天地。 依据审判结果,进入六道轮回or打入不同的地狱受罚,或者像前文提到的那些倒霉蛋一样,被留下来当苦力【。】 命魂投胎转世后,天魂和地魂自动回归肉身,长出新的七魄,这样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了w so,在我的世界观里,无论怎么投胎转世,他们都还是同一个人w 大部分都与传统的三魂七魄理论相似,不同的地方都是为了剧情需要【望天】 不涉及任何宗教!纯纯私设我流世界观,求生欲超强qaq 感谢在2022-04-03 20:58:14~2022-04-04 01:50: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2瓶;烫手山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顺我者生 一来二去的, 江槿月回到王府时,已至日暮时分。两个侍卫听到径直向他们走来的脚步声,早已将目光投向她, 快步上前笑逐颜开道:“江小姐可回来了!” 想起出门前曾和他约好要“早去早回”,江槿月瞟了一眼天边晚霞, 顿时有些苦恼:“王爷回来了吗?” “回江小姐的话, 还没有。”德元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只看了她一眼就低下了头。 “哦, 那就好那就好。”江槿月长出了一口气,一抹笑意浮上眼角。她在城隍庙耽搁了这许久,沈长明竟还未回来,如此便算不得她失约了。 府上花草长势正好, 一走入前院, 她便被墙角的鸢尾花吸引住了视线,正要上前细细观赏一番, 便听到了两声刻意的咳嗽声。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 她的心猛然一沉,脚下步子一乱,险些跌个趔趄。 不是说他还没回来吗?那这又是谁? 见她神色慌乱, 声音的主人忍不住揶揄道:“江小姐这是怎么了?” 她壮着胆子转过头一看, 沈长明正在六角亭内闲坐,肩上甚至还有几片落叶,看起来他已在此坐了许久了。 真奇怪,德元竟连有谁回来过都不知道?即便是在打瞌睡,这也太荒唐了。 沈长明就好像能听到她在想什么似的, 冷笑一声,悠悠道:“别瞎琢磨了, 是我让德元骗你的。” 真是有够无聊的,他这几日愈发孩子气了。江槿月暗暗腹诽了一句,不情不愿地走到他面前坐下,见他一手执黑棋,一手执白棋,仿佛是在自相对弈。 “让我来猜猜,这个时辰才回来,你是去找城隍了?”沈长明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看她满脸不自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好了,我又不与你置气。这么紧张做什么?” 低垂着眼眸定定地看了棋盘许久后,江槿月装作无意地问道:“你与幽冥血月做了交易后,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不知不觉间,“代价”这个词早已如影随形,仿佛是他们终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听她这么问,沈长明的手顿了顿,不屑地啧了一声:“看来城隍死不悔改,仍不知什么话不该说。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命魂归属幽冥界,再无成仙神、入天界的机会罢了。” 闻言,江槿月沉默良久,不知该说些什么。凡人总想修仙成神,以获取更长久的寿数、令人望尘莫及的法力。更有甚者,愿以家人的性命相换,甚至于自己的魂魄。 可沈长明说这话时,眼中却没有半分压抑与不甘,仿佛他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许是看出了她眼底的烦闷与苦恼,沈长明放下黑白棋,握着她的手,微微倾身道:“在你看来,当神仙真的快活吗?于我而言,数百年间,最肆意难忘的日子是在人间;唯一动心过、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又来自幽冥界。或许天界于我,本就是多余的。” “你这话,若是被那些神仙听见了,定要说你砸人场子。不对,你都闯天牢了,比砸场子还严重得多。”江槿月闷闷不乐地低垂着头,轻叹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这值得吗?” 是恩情也好,动心也罢,世上真会有人愿为他人做到这个地步,而全然不计回报吗? 过去的二十年间,她只看到旁人是如何斤斤计较,为一己之私大动干戈,世人总想着如何更进一步,他却与这些人截然相反。 “有什么不值得的?我一生无愧于天地,从前也算敬小慎微,难得糊涂一次,倒也无妨。”沈长明说得云淡风轻,见她欲言又止,便起身凑到她耳畔呢喃道,“江小姐若心疼我,就好好留在我身边吧。” 听完这句话,江槿月沉思片刻,瞥了他一眼,不自觉地撇撇嘴道:“我只怪我没有早些回头,害你这些年总是孤身一人。” 此话一出,两个人同时愣了愣。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一时理不清思绪,只想把自己的嘴巴缝上。沈长明犹豫片刻,轻笑一声询问道:“你方才说……” “我什么也没说。对了,今日皇上怎么说?”江槿月很快岔开话题,问起了谢大人的事。虽然在她看来,谢家的事多半是要石沉大海了,否则他今日定不能这么早归来。 明明他都没说是哪句话,她就急着否认,沈长明不由啼笑皆非,故作惊讶地反问:“父皇他还能说什么?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他哪有心思管这些?只会说由我高兴,只要我想清楚了就好。” 四下一片寂静,过了半晌,江槿月才终于回过神来,一脸惊恐地问道:“什么叫由你高兴?皇上的意思,是他打算隔岸观火,反倒要你去冲锋陷阵吗?岂有此理,他可是帝王!” 堂堂九五之尊,竟要自己的儿子去和老奸巨猾的佞臣斗个你死我活?简直莫名其妙,也算是把权力制衡做到极致了。 “什么隔岸观火?你我的婚事,当然只能我亲自上阵,还有谁能代劳?”沈长明无奈地抬手敲了敲她的额头,略加思索后笑吟吟地补充了一句,“明日一早,赐婚的圣旨就会送去江府。届时我们顺势去一趟,也算合情合理。” 江槿月半晌没应答,只在心里叹了一声,心道如今丞相在旁虎视眈眈,朝中宛如一滩浑水,他竟还有心思为了这种事入宫? 大敌当前竟仍满心儿女情长,简直主次不分。 犹疑片刻,她又觉不对,抬头皱着眉头疑惑道:“回江府?不对,我一点都不想从江府出嫁。到时候还得跪江乘清,他晦气,我也晦气,何必呢?”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自然不会让你受委屈。只是江大人如今病入膏肓,这病症似与鬼魂脱不了干系。于情于理,我们都得去江家走一趟。”沈长明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一笑,“他若死了,你得为他守孝三年,未免夜长梦多。” 原是如此,听着倒是更晦气了。江槿月想了想,只好摇摇头将九幽令置于石桌上,摇摇头缓缓道:“也罢,就当我略微报答他的养育之恩吧,今后我与江家再无瓜葛。”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两个不速之客就带着侍卫们浩浩荡荡地到了江府外,惊得两个守门的家丁连瞌睡都醒了。 忌惮于沈长明的身份和他们身后数十个侍卫,到底没人敢拦他们,家丁笑呵呵地走上前来,望着江槿月和她身畔巍峨的靠山,拱手相迎:“大小姐,您有些日子没回来了,老爷记挂得很呢!” 江槿月微微颔首,一眼就看到了家丁胸前明晃晃的符篆,不由觉得莫名其妙,哭笑不得地问道:“府上究竟发生何事了?符篆可不是这么用的,你这样贴在身上能驱邪吗?”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胆大的那个偷偷地四下瞧了瞧,缩了缩脖子轻声回答:“大小姐啊,这每到子时,北边正房总有鬼哭。家里头人人都怕啊,您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看来城中的传言不假,江府还真是夜夜闻鬼哭,想必是无人能安眠了,难为他们还能强打精神在此当值。 一看那些样子迥异的符咒,江槿月便隐约猜到,这些符篆定是戚正留下的。 堂堂吏部尚书,竟听信一个老怪物的话,用着怪物给的符篆,真不知是要招鬼还是驱邪。缚梦冷冷一笑,对此做出了中肯的评价:“主上所料不错,这是招魂符。主上的这个爹,难道是不识字吗?” 饶是她早有所预料,听到这话仍是不自觉地笑出了声。谁不知丞相在王城中偷偷豢养鬼物?整个轩平定也是鬼气森然,如临城一般,吸引无数孤魂野鬼在此盘踞。 原本那些鬼魂也算漫无目的,如今江乘清却让府上众人随身带着招魂符,这是生怕鬼魂不认路,没法顺着气味找上门来? 难怪江乘清莫名其妙病了,这不病才叫有个鬼了。 江槿月早有准备,将手中的一打符咒递了上去,颇为真诚地笑道:“这是半仙亲笔所画,管他什么邪祟厉鬼,一见此符都得乖乖退让。你们不如试试这个?” “这……”两个家丁面面相觑。 他们并不知她口中的半仙是谁,但她笑容款款,看似十分自信,一时间他们不自觉地伸手接过,连声道谢后才询问道:“是哪位半仙?大小姐可否透露一二?” 面对二人无比期待的目光,江槿月把手背在身后,毫不迟疑地答道:“天机不可泄露。” 从前她只有听别人说这句话的份,今日终于风水轮流转,转到了她这边。不得不说,这故作高深莫测的滋味,还挺不赖。 “走吧,我们去探视江大人。”沈长明说罢,面无表情地斜了两个家丁一眼。 不用他多说,家丁们十分明智地往后退了一步,找了个不容易被误伤的地方站好,目送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地步入了江府大门。 为了好心留下江乘清的最后一丝颜面,着江家下人前往正房通传后,沈长明只带人站在前院,怀抱着长剑作垂眸沉思状。江槿月望着几乎随处可见的黄底符篆,一时语塞,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缚梦。 戚正明面上与江乘清交好,可他背地里的所作所为,却无一例外都是在害他。现如今,戚正连魂魄都没剩下,他从前留下的符篆却仍在发挥余热,不遗余力地把江乘清往死路上推。 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想来又是丞相大人无疑了。江槿月随手揭下贴在廊柱上的符篆,冷冷地嘲讽道:“驱邪符?这怕是丞相引江乘清入鬼门关的催命符吧,好歹他们狼狈为奸多年,至于下此狠手吗?” 沈长明远远望着正朝他们快步走来的人群,懒洋洋地答道:“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丞相算是把这句话读透了,要怪只能怪江大人走错了路。其实江大人也算才思敏捷之人,可惜啊,如今已经太晚了。” 大错已然铸成,早已君臣离心,更是父女决裂,他确是悔之晚矣。可这又能怪得了谁呢? 江槿月若无其事地望向走在最前头的江乘清,饶是被人搀扶着,仍能看出他步履蹒跚、脸色铁青,仿佛已是行将就木。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出自《庄子·盗跖》 月月子忙碌的捉鬼生涯又要开始了,无奖竞猜:为什么招来的鬼只缠着江大人呢?ovo 感谢在2022-04-04 00:37:23~2022-04-04 20:35: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烫手山芋、辞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逆他者亡 不过半月未见, 江乘清看着像是老了十岁有余,连腿脚都不利索了,甚至生出了不少白发。 真是病来如山倒啊。江槿月默不作声地望着他略有些涣散的目光, 只觉得他周身鬼气缠绕,瞧这模样真像是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冤魂厉鬼。 人群中, 江宛芸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倒不似从前那般假笑了,只是眼神看着莫名幽怨。不知为何, 江槿月总觉得对方像是有话要说,又碍于此处人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带着一大家子人行至他们面前,江乘清一边说着“参见怀王殿下”, 一边作势就要下跪。沈长明抬手示意他免礼, 语气颇为关切:“江大人既病着,就不必行此大礼了。大人今日可觉得好些了吗?” 难得他能有说人话的时候, 连江乘清都有些受宠若惊, 连忙道谢:“多谢王爷挂怀。不过是风寒罢了,臣以为,再静养些时日也就大好了。” 再静养些日子, 只怕是要入土了。江槿月将手中的招魂符抖了抖, 佯装不解道:“听说府上夜夜都有鬼哭,该不会是女鬼也得了风寒,想让您为她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她这话一出,众人神色各异。江乘清满脸恼怒,想也没想就要出口否认, 沈长明笑了两声,抢先一步道:“江大人, 既然今后都是一家人,何必拘谨?这家中闹鬼也是常事,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说也无妨。” 这回轮到江乘清说不出话了,只能幽幽地看着两个相视而笑的年轻人,违心地答道:“是,王爷说得甚是,臣受教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无论是在阴间还是凡间,都是如此。有靠山在侧,江槿月很放心地盯着病入膏肓的江大人看了许久,丝毫不掩饰自己探究的眼神。 老谋深算的江大人被她盯得毛骨悚然,不敢对她发怒,只好咬牙切齿地问她:“槿月这是在看什么?” “是这样的。您这症状实在不似风寒,我便多看了两眼。”江槿月收回视线,不无怜悯地提点道,“像是惹上了冤魂邪祟所致,是万万拖不得的。” 事实上,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江大人的病症,无非是旁人不敢多言罢了,都生怕触了他的霉头,反倒要多受皮肉之苦。 江乘清本人自然也清楚得很,可他迟迟不找道士来做法事,实在不太符合他一贯的作风。毕竟,他从前可是最信鬼神和命数之说的人。 看她说得一本正经,江乘清脸色更黑了些,只好咳嗽两声缓解尴尬,又嘴硬道:“哪有什么冤魂邪祟?没有的事。外头那些传言到底是不做数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而已。” 地府在逃阎王 第54节 “咦,是吗?”江槿月佯装苦恼地嘟哝了一句,又转头看了沈长明一眼,将符纸随手一扔,“即便如此,可您为何在家中贴满招魂符?” 她特意将最后三个字拖得很长,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说罢便微微眯起眼眸,再不多言语。 见众人茫然无措,沈长明只将眉头一挑,语气漠然:“江大人别见怪,我和槿月此番下江南游玩,有幸结识一名隐士高人。此人将独门秘术倾囊相授,槿月如今也算颇有小成,驱邪捉鬼自然不在话下。” 在瞎编乱造上,他敢自称第二,大概也无人敢争第一。江槿月不知该如何接话,索性故作深沉,看似腼腆地悠然而笑。 很显然,这种鬼话落在江乘清耳朵里,也最多只能信上一半。可如今他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也只得病急乱投医,赔着笑问道:“槿月方才说招魂符?这是何意?” “字面意思。您是进士出身,自然听得懂,何须过谦?”江槿月垂眸将手中的符咒展平,示意众人看清楚上头的字。 那些符咒是戚正所赠,江乘清素来视他为知己,更是对他言听计从,从未仔细看过符纸上究竟画了什么。 听她这么说,江乘清眯起眼睛,第一次将所谓的驱邪符看了个仔细,骤然一愣后,一张脸瞬间黑成了炭色。 看他这副见了鬼的神情,江槿月心中了然,悠悠地问他:“想来,这些符纸定是戚道长所赠了?戚道长心思缜密,怎会忘记将符纸的功效告知于您?” 江乘清半晌没有吭声,满眼森冷怒意,一双眼睛几乎要喷出火。他大概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数十年的旧友会暗中加害于他。 谁知,还有更出乎意料的。沈长明凝视着那张要命的招魂符,微微皱起了眉头,似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戚道长?槿月所说的,可是一名叫戚正的道长?” 闻言,江槿月怔了怔,佯装不解地看着江乘清,后者面色凝重地一点头,拱手问道:“王爷可是识得此人?臣有些日子没见他了,前些日子送去的书信,至今亦无人回信。不知王爷可知,他如今在哪里?” 听着倒像是江乘清极其记挂戚正似的,或许今日之前,戚正仍是他心目中的救命稻草吧,他没准还指望戚正来帮他驱邪呢。一时间,就连江槿月都觉得他有几分可怜,竟被蒙骗至此。 沈长明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眸,语气平静:“他自是不能回信了。此人效力于丞相,上月却装作云游道士来我怀王府。可惜,他演技不大好,被本王一眼识破。” “这,那他现在何处?”江乘清眼中似有惧意,连与他对视都不敢了。 “不过是个江湖骗子,他既敢来王府行刺,杀了就是。”沈长明眸色微沉,语气淡淡,似只是碾死一只蚂蚁,不值一提。 闻言,江乘清神色一松,像是放下心似的,眼中狠厉一闪而过。看他这般模样,江槿月很是确定,即便戚正现下还活着,一旦落到他手里,也是要死无葬身之地的。 “这些招魂符都取下扔了吧,否则江府怕是永无宁日了。”江槿月略略拔高声调。 下人们一个个都很识相,没等她说完就将身上的符纸取下,不是揉成一团,就是撕得粉碎。 看这架势,他们今后看到黄底符纸,大概都是要敬而远之了。江乘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摆摆手,回头吩咐他们将各房各院的符纸尽数取下焚毁,一张不留。 眼见着下人们领命而去,江乘清转过脸来,又挂上了熟悉的假笑:“臣多谢怀王殿下提点,是臣认人不清,合该有此一劫。不知怀王殿下还有何吩咐?臣定当全力以赴。” 在江乘清眼中,旁人帮他多半是有所企图。沈长明和他结怨已久,更不会那么好心,刻意上门提醒他符咒有问题。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其实人家只是不想你死得太早,耽误他娶亲罢了。江槿月暗暗在心中嘲讽了一句,见沈长明一副懒得搭理他的样子,便抬眸望向北边正房,那个据说被女鬼相中的“风水宝地”。 她只看了一眼,沉吟片刻后,冲沈长明弯了弯嘴唇,压低声音浅笑道:“帮人帮到底,不差这一个。” “嗯,都依你。”他微微颔首,冷着脸睨了不识好歹的江乘清一眼,“江大人带路吧,本王替您驱鬼。” “……?!”这是江乘清从未想过的局面,他当即愣在原地,实在搞不懂这两个人到底有何企图,甚至怀疑自己没睡醒。 他们会有那么好心?大老远来一趟,只为了替他捉鬼驱邪、救他一命? 心中虽有万千疑虑,江乘清到底不敢忤逆沈长明的意思,左右正房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便满脸堆笑地应承下来,带着他们往正房走去。 行至正房外,江乘清仿佛对此处心有畏惧似的,忸怩良久仍不敢入内。见他这般不中用的模样,沈长明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江大人若害怕,就不必跟着了。” 说罢,他和江槿月十分默契地推门而入,“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只留下脸色沉郁的江乘清和一众不敢吭声的下人们。 明明此处是江府,主人还在屋外站着,沈长明作为客人,竟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屋了,未免太过反客为主。江乘清眼神阴冷,又不敢把人家晾在这里,只好硬着头皮站在屋外等候。 自王芷兰锒铛入狱,这偌大的正房便只剩江乘清一人居住了,瞧着倒是冷清了不少。江槿月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想了想才低声询问道:“你方才为何要说,戚正是被你所杀?” 虽不知幕后之人是谁,但戚正死得可谓干干净净,不留一丁点后患,他却主动将此事揽下,实在叫人不解。 沈长明大大方方地在桌边坐下,随手把剑往桌上一放,笑望着她:“当年江乘清引荐戚正入宫,在巫蛊案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确是如此,幻境中他们的嫁祸计划败露后,江乘清首当其冲,倒了大霉。江槿月紧抿着唇,迟疑着问:“你是想让江乘清以为,你手中不止有他收受贿赂的把柄,还有巫蛊案的?” “天衣无缝的计划早已被人看穿,踏实可靠的旧友早生异心。丞相和他貌合神离,还想要他性命,事已至此,他自然知道该如何行事。”沈长明笑吟吟地抬起头,一字一顿道,“我今日来只为表态,若他能为我所用,我自能帮他铲除隐患,救他于水火。” 杀了戚正,哪怕皇上他日追究起巫蛊案,亦是死无对证,只要江乘清一口咬定自己亦是受人蒙骗,到底不至于丢了性命。 江槿月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高高的红木衣柜,疑惑道:“你想让他和丞相狗咬狗?凭他的本事,想和丞相斗,只怕还是难了些。” 倒也并非是她看不起江乘清,他手上一无小鬼,二无死士,若论心思深沉、心肠歹毒,更完全比不上丞相十分之一。 让他去和丞相斗,只怕不出三日,估计连灰都被人扬干净了。 “他们两个同流合污多年,越是亲近之人,越知道如何捅刀子最致命。借刀杀人,屡试不爽。”沈长明微微一笑,话锋一转道,“江大人只需知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足矣。” 江槿月:“……” 其实这句话才是重点吧,他每次都带那么多侍卫登门拜访,很难不让人觉得他是在威胁江乘清。 “好了,先办正事。”沈长明笑着起身摸了摸她的头,虽不再多言,但她看懂了他眼神中的意味。 别问了,朝政大局错综复杂,跟你说了,你多半也听不懂。 “哼。”江槿月斜了他一眼,看他笑得没心没肺的,索性后退两步转过身去,走向了静静立在一旁的衣柜。 步履自在轻盈,她清澈见底的杏眼中渐渐聚起血色流光,如丝如絮。缚梦笔上凝出一层血色薄雾,她轻轻一转笔杆,不耐烦地敲了敲柜门:“你是打算自己出来,还是我把你拖出来?” 说罢,她客客气气地等了片刻,见衣柜全无反应,垂着眼眸冷冷一笑,抬手拽开柜门,将缚梦往前一送:“给我滚出来。” 衣柜里头,女鬼四肢蜷缩,将头颅深埋于一身破败的、脏兮兮的衣衫中,似想就此蒙混过关。只可惜,自江槿月走进正房时,就一眼看到了衣柜。 整个大衣柜笼罩着森然鬼气,上头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招魂符。很显然,江乘清对这个衣柜十分忌惮,女鬼自然是天天躲在这里哭了。 眼见着瞒不过他们两个,女鬼老大不情愿地低着头爬出了衣柜,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女鬼老实巴交地抬起头,目光幽怨地看着她。 望着眼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女鬼,江槿月一时惊讶而又犹疑,眯起眼眸道:“王芷兰?你怎么……” 王芷兰如今不该在大牢里等待生产吗?江乘清可是吏部尚书,府尹再是如何,也不敢怠慢她肚子里的孩子才是。 心中惊疑不定,江槿月回眸望向沈长明,见他亦是眉峰紧蹙,眼中除却冷意,唯有疑惑。看来王芷兰死得隐秘,大约是鲜有人知的。 看她似是满脸愕然,王芷兰轻嗤一声,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江槿月,你假惺惺的干什么?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你一定很得意吧?” 这语气腔调,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招人厌烦。江槿月只觉得她莫名其妙,抬手打断道:“你有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我有什么可得意的?既然死了,不去地府也就罢了,躲在这里作甚?” “我的孩子没了,我还没找到他。”王芷兰僵硬地抬起手,按在空瘪的小腹上,语气冷了下来,“老爷和芸儿也还活着。黄泉路那么长,我们一家四口就该一起下地狱。” 江槿月:“……?” 幸亏王芷兰从来没把她当一家人,否则只怕是要连她一起带下去。地狱是什么好去处吗?她还要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她这头还没想明白王芷兰到底在犯什么病,沈长明已经走到她身侧,指着王芷兰额上的符咒,悠悠道:“很明显,是有人指使。” 听到这句话,王芷兰眼眸骤然紧缩,失声反驳:“没有!不是丞相派我来的!”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陷入死寂。半晌,江槿月无奈地长叹道:“看来丞相是没鬼能用了,他还真是不挑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捉鬼驱邪时】 江槿月:我是无敌的! 沈长明:嗯,我老婆是无敌的。 【聊起朝政时】 沈长明:balabalabala 江槿月:……阿巴阿巴阿巴? ps:今天家里有事,二更可能要拖到半夜发了qaq 感谢在2022-04-04 20:35:36~2022-04-05 17:2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809429、辞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为我所用(二合一) 虽早就知道江府有女鬼, 可江槿月从没想过,这只女鬼会是王芷兰,竟还是丞相派来的。 虽说王芷兰是作恶多端、罪无可恕, 可待她日后到了地府,判官自会有所评判, 哪里轮得到丞相多管闲事? “我问你, 你是怎么死的?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江槿月边问边认真端详着王芷兰的脸,并未看出中毒的迹象, 唯有额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痕。 府尹大人动用私刑?这没理由啊,即便他不怕得罪江乘清,也没必要平白无故与人结怨吧。 看她面露困惑,竟能毫不避讳地问出这种问题, 王芷兰气得直发抖, 尖着嗓子嘶吼:“你这妮子!知道不能问鬼魂死因吗?真失礼!” 还得是王芷兰,说不到几句话就开始尖叫, 无论是死是活, 她总能吵得人耳朵生疼。江槿月把九幽令往桌上一拍,语气森冷:“你不说是吗?我这就把你打到魂飞魄散,替我娘亲出一口恶气。” 看着鬼气深重的九幽令, 实力低微的王芷兰颤了颤, 立马识相地改了口:“估摸着总有个二十日了。起初我想,只要生下儿子,老爷肯定会心软救我出去。可是那天夜里,我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叫我去撞墙。” 听完王芷兰的说辞,江槿月心底很自然地冒出了个猜想, 她幽幽启唇轻唤了声:“九幽令?” 眼看主人叫自己了,九幽令深知瞒不过去, 只好乖乖地往她掌心靠了靠,万分羞愧地前后一摇,表示此事确与它有关。 岂止是与九幽令有关?让王芷兰撞墙而死的罪魁祸首,想必就是这位能操控魂魄的稀世珍宝了。 千秋宴那日,戚正身死,九幽令也回到自己手中。如此算来,早在那日前,王芷兰就已经死了。可是,丞相杀她做什么? 心知这种问题多半得不到回答,江槿月垂下视线,转而问道:“你说孩子丢了,又是怎么回事?” “我醒来后,发现被关在陌生的地方,还有数不清的鬼!有人抢走了我腹中的孩子!”王芷兰满脸凄苦,泪水夺眶而出,“你要看吗?我的肚子上只剩血洞,我的孩子没了。” “谢谢,我不想看。”江槿月连连摆手拒绝,只觉得对方变得格外陌生,一时有些头疼。 王芷兰别是失心疯了吧?谁会想看这个?看一眼都不知道要做多少日噩梦。 “槿月,她前额的符咒与招魂符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夺走她腹中胎儿的,定是戚正无疑。”沈长明示意她仔细看符咒上的字迹,又漠然地解释道,“未成形的鬼胎怨气深重,正可为他们所用。” 所谓的他们是谁,不言而喻。看来戚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并非要逼王芷兰去死,只是看上了她腹中的胎儿。 无论王芷兰是如何心狠手辣,未出世的孩子终究是无辜的,他们如此行事,过于丧尽天良。 临城送来的小鬼已经叫人头疼了,这会儿又多了鬼胎,事情变得愈发棘手。江槿月沉吟片刻,还未开口,就听得王芷兰失声痛哭。 从前,王芷兰总是趾高气昂的样子,大约从未想见过自己会沦落至此。如今想到自己悲惨的一生,她也顾不得脸面了,在最憎恶的人面前痛哭起来。 她边哭边骂江乘清认人不清,又骂他负心汉,为了头顶乌纱帽把她推入火坑,越哭越凄惨不说,最后竟隐隐有要与江乘清拼命的架势。 哭声之刺耳难当,听得人头晕目眩,怪不得江乘清会病成这样。思来想去,江槿月轻轻敲了敲木桌,悠悠然道:“王芷兰,事已至此,你若能为我所用,我自能救你于水火。” 地府在逃阎王 第55节 闻言,王芷兰陷入深深的思索,大约是和江乘清一样,根本不信她会有那么好心。沈长明侧过脸来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道:“学以致用?” 江槿月也对他狡黠一笑,认真地答道:“您教得好。” 可怜王芷兰听得云里雾里不说,险些被他们两个会心一笑的样子酸掉大牙,颇为不满地插了话:“这里还有一个活鬼,你们能不能多少注意点?” 见状,缚梦直接照着她的额头来了一笔,嘴里骂骂咧咧着:“有你什么事?多话!” 望了一眼王芷兰,见她仿佛又要哭,江槿月故作深沉地背过手去,起身与之对视良久,嫣然一笑:“别寻死觅活的。言归正传,你的孩子多半在丞相手中,你有把握救他出来吗?” 见对方满脸不甘地默默摇头,江槿月又和善地笑道:“我可以暂时摒弃前嫌,帮你一把。作为交换,你也得为我效力。” “真的?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恨我吗?”王芷兰一脸愕然,上下打量着她,那眼神宛如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弑母之仇,说不恨她自然是假的。若非王芷兰还有几分作用,她早就被缚梦送去地府了。 “我骗你做什么?对我有何好处?你若不信,那请自便吧。”江槿月眼神一冷,转过身抬脚就要走。 “好!你说,你能怎么帮我?”王芷兰咬咬牙,如今她别无选择,竟只能依仗于这个在她看来诡计多端的仇敌。 看她不情不愿的样子,江槿月也不想与她计较,只垂眸冷冷道:“你先说清楚,鬼魂究竟被关押在哪里?大约有多少?丞相都吩咐你们做些什么?他又凭什么驱使你们替他卖命?” 这些鬼魂是丞相手上的底牌,只要能找到它们的老窝,她手上有缚梦和九幽令,自然能“劝”他们弃暗投明。 她的问题太多,王芷兰眼神迷茫,琢磨了半天才指着自己头上的符纸开口:“丞相府地下有个法阵,我没细数,总有百余。他只让我缠着江乘清,其他事我也不知。如果忤逆了他,这符就能让我魂飞魄散。” 说着说着,王芷兰悲从中来,一时间老泪纵横。江槿月眯起眼睛想了想,把手一摊,悠悠道:“事成之后,我会帮你取下符咒,送你们母子入轮回。” 这话是这么说,但王芷兰能不能顺利入轮回还是未知的,毕竟她手上有人命。但哪怕是被打入地狱,也总有一日能偿清罪孽、再入轮回。如此,也该算不得骗人吧。 “你有那么厉害?这符可是戚正画的,别到时候你毛手毛脚的,反而把我给害了。”王芷兰一翻白眼,满脸不屑地转过脸去。 都这个时候了,王芷兰仍旧认不清现实,还当自己会害她。江槿月斜眼看着她,也不急着作答,只等王芷兰自己想清楚。 良久,王芷兰终于冷静下来,意识到现如今是她有求于人,语气也软了下来:“那好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不要冲动行事,丞相若有异动,随时找机会告知于我。别再吓唬江乘清了,他都快入土了。”江槿月垂眸沉思,轻轻敲击着九幽令,又补上一句,“丞相是凡人,一定有密道通往关押你们的地方,你替我弄清密道的方位。” “我?江槿月,你怎么那么多事?万一被丞相发现了,我可死定了!”王芷兰越听越不对味,忍不住对她龇牙咧嘴了起来。她简直比丞相还可恶,一开口就让自己干那么难的活,有没有把鬼当鬼看? “王芷兰,你现在是在跟我讨价还价吗?”江槿月满眼冷傲,起身拎起九幽令,淡淡道,“长明我们走,随她哭去吧,关我什么事?” 不敢讨价还价的王芷兰只能硬着头皮与他们合作,脸上笑容可掬,心里骂骂咧咧。对她十分不放心的江槿月又叮嘱了她许久,要她好好留在江府,千万别被丞相看出端倪。 王芷兰唯唯诺诺,无论她说什么都满口答应,目送着二人心满意足地推门而出,咬着嘴唇灰溜溜地钻回了衣柜里。 门外,可怜江尚书本就病入膏肓了,还非得留在这里吹冷风,站得双腿直打哆嗦。全靠有人一左一右扶着他,否则早就一头栽倒在地了。 见他们两个磨蹭半天可算出来了,二人看起来均是一脸轻松,嘴角甚至还挂着笑意,江乘清心中虽气恼,还是颤颤巍巍地上前赔着笑:“王爷、槿月,这驱邪驱得如何了?” 江槿月抿唇一笑,高深莫测地笑答:“那只女鬼答应我,今后不会吓唬您了。可她如今无处可去,只能暂住于此,还请您不要见怪,能给她一个容身之所。” 听到这种鬼话,江乘清良久没接话,一张老脸又成了熟悉的猪肝色。他也不懂这个女鬼为何非要缠着他不放,日日都在衣柜里哭也就罢了,如今竟还不愿走了。 所以,他可以见怪吗?有拒绝的权利吗? “江大人不必担忧,女鬼不会伤你性命。你若是不安,先在偏房歇一阵就是。”沈长明一脸无所谓,抬眸望了望天,意有所指道,“还请大人继续对外称病,府上的人口风也得紧些。江大人聪慧过人,一定明白本王的意思。” “下官明白,王爷思虑周详。”江乘清虽觉得他们两个在驱邪抓鬼上有些不靠谱,也只能点头应允。 沈长明略一颔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将话锋一转:“对了,稍后礼部尚书会来传旨,江大人好生招待着。现下大人身子不利索,府上办些喜事也好。” 闻听此言,江乘清起先一愣,很快眼中就有了欣喜之色,连忙拱手直道“是”。圣上派礼部尚书来宣读赐婚圣旨,算是给足江乘清面子了。按照如今的局势,江家和怀王府攀上亲,对他百利而无一害。 “本王不便久留,先告辞了。”沈长明示意江槿月跟上自己,又回首拱手笑道,“江大人不必送了,好生歇着吧。” 两个皮笑肉不笑的人又互相客套了几句,江乘清硬是强打着精神送他们到了大门外。江宛芸默默看着江槿月,几次想开口,最终仍是沉默着目送他们离去了。 来江家走一趟,本是为了替江大人延年益寿,谁知竟会遇上王芷兰,反倒叫江槿月有了更多疑问。一路上,她始终心事重重的,连看到糖葫芦摊子都无动于衷。 直到二人回到王府,屏退了下人们,见她心不在焉地攥着糖葫芦,沈长明忍不住笑问:“你这是怎么了?有想不明白的事,不妨问问我啊。” 想问的太多了,一时间她也不知从何问起。思索再三,江槿月伸出一根手指,认认真真地问道:“我在想,如果要一天送魂百余次,我还能有活路吗?” 送魂之法对她本人的耗损太大,虽然缚梦是变强了,可她似乎还在原地踏步。送一只魂还好,可丞相那少说也有上百只鬼。 更何况,那些鬼魂听命于丞相,没准还不乐意魂归地府,到时候一旦打起来,对她的耗损只会多而不会少。一想到上百只鬼乌泱泱挤在自己面前的壮观场景,江槿月顿时愁得皱起了眉。 沈长明笑了笑,不以为意地提议:“不如找黑白无常帮忙,再凶恶的厉鬼,看到勾魂锁链也是怕的。鬼魂数量众多,他们知道了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能找到地府的人帮忙自然好,待到时机成熟,只怕还得再去城隍庙走一趟。江槿月慢悠悠地把头一点,心中轻松了许多:“对了,还有……” 刚一开口,门外就传来了叩门声,她一下就闭了嘴,沈长明蹙眉道:“进。” 得到了允许,侍卫推门而入,恭恭敬敬地递上拜帖:“王爷,国师大人来了,正在府外候着呢。” 这显然出乎他的意料,沈长明对侍卫一颔首,笑了笑:“这倒是稀客了,请进来吧。槿月,我们走。” 虽不知国师大人为何突然登门拜访,可他身份尊贵,又似乎与沈长明交好,江槿月亦不敢怠慢,随手放下糖葫芦,跟随他们一道前往正堂。 近一月不见,与江乘清截然相反的是,国师的气色愈发好了,红光满面、目光炯炯,到底是真正的得道高人,与凡夫俗子全然不同。 原以为他亲自前来是有什么要紧事,谁知国师对他们行了个礼后,笑容款款地捋须道:“下了早朝后,听圣上说起王爷和江小姐的婚事,我心甚慰啊,特来送上薄礼、聊表心意。” 想不到,国师竟然是来道喜的。草木皆兵的两个人齐齐松了口气,沈长明客客气气地笑着拱手道:“多谢国师大人,大人有心了。” 国师将小小的檀木匣送到江槿月面前,不无自豪地介绍起来:“这是早年我在外游历时偶然所得,有镇宅辟邪和安神养心之效,置于屋中再好不过了。” 她低头看去,木匣子中的是一只和田玉雕成的狮子,说是狮子吧,头上又多了一对角,瞧着有些古怪。不过它雕刻精美、质地细腻,显然不是凡品。 只这么看着,都让她静心许多,所谓的安神之效,想来也是名副其实的。沈长明代她接过,轻轻递到了她手中,温声道:“收下吧,是国师大人的一片心意。” 见他们对自己的礼物还算满意,国师喜笑颜开,止不住地夸他们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又说待他们大婚时定要来喝酒。说罢,国师便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隐约猜到他们大约还有正事要聊,江槿月自觉不该掺和朝政大事,心中又莫名生出点倦意来,索性起身笑笑告辞。 回到房中,她将玉狮子与九幽令一道置于书案上,又往香炉中添了些香,这才靠在椅背上静静思索起了今日之事。 王芷兰、戚正、丞相…… 望着四处乱晃的缚梦笔,愈发汹涌的困意袭上心头,让她昏昏欲睡,再无力思索那些令人心烦意乱的事,最终趴在书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原本梦中还算安静,直至耳畔隐约出现了丁零当啷的声响,有人在她身边嬉笑闲聊,声音愈来愈大。睡梦中的她微微蹙起了眉头,睁眼却看见一派觥筹交错的场景。 她茫然地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一眼看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男子,他嘴角略微勾起,双眼含着清浅笑意,看着温润如玉、彬彬有礼。 “星君大人?”这超世脱俗的做派,一看便是那位白衣星君。江槿月知道梦中的人看不见自己,大着胆子认真打量起了周遭景致。 眼下应当仍在白日里,此处像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宫殿,连皇宫见了它都是小巫见大巫。大殿内有浅浅的云雾缭绕,抬眸望去时,她只觉得星辰环绕的穹顶很遥远,仿佛这一座殿宇纵贯于天地、直入云霄。 除了那位老熟人白衣星君外,还有许多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坐在殿中饮酒谈笑。气氛融洽得很,亦没有鬼怪的气息,看来这应当不是个噩梦。 江槿月托着腮,望向一言不发的白衣星君,才发觉他身旁蹲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狮子。它嘴里叼着根青草,脸盘圆润、眼珠乌黑,头上长着一对小巧的角,正自顾自地玩耍着。 “好可爱啊,这是神兽吗?和话本里说的不太一样。”江槿月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正想起身偷偷走近些好好瞧瞧,就听得身旁的人猛地一拍筷子,把她吓了一跳。 这位神仙大抵是喝多了,一张脸涨得通红,摇头晃脑地对周围的人挤眉弄眼道:“相邢神君怎地没来?别又是在人间绊住了吧?听说他近来觅得佳人,能与凡人如此情意绵绵,实乃难能可贵。” 很快便有人嗤之以鼻:“佳人?这都是今年的第七位了,再这么下去,他的相邢殿还住得下吗?你与他交好,也该劝他多加节制。” 此话一出,众神仙忍不住拿这位没出席宴席的倒霉神君调侃起来。一个个都说他不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对女子更是薄情寡义,起先是花言巧语,没几日就厌倦了。 对此,一位白胡子神仙微微一笑,一语道破真相:“事实上,能得神君青睐、一朝飞升成仙,对凡人而言也是省力不少,他们不过各取所需。话说回来,北天星君也常在人间行走,如今可有意中人啊?” 眼见着话题被引到自己身上,其余人还有拿自己打趣的意思,白衣星君不急不躁,只温和地笑笑,声音亦如她记忆中那般清冽:“未曾有过。去人界只为游山玩水,何须耽于情爱?未免太过无趣。” 原本对此还有些好奇的江槿月:“……” 传说中的神仙都是断绝七情六欲的,如今看他这副模样,传言好像也不假? 白胡子老人边抬手向他敬酒,边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耽于情爱!星君大人可得仔细些,相邢神君要是听见,非要跟你过两招不可。” 其余人又纷纷附和,说多半是白衣星君要求太多、眼界又高,不过是暂时还未遇到合心意的女子罢了,话倒也不必说得太满。 说这些不过是饮酒作乐时随口开开玩笑,倒也没人当真,白衣星君也只笑笑不语,全然没有与他们争辩的意思。前世的他,性子似乎更清冷些,话也不算太多。 高台之上端坐着的华服男子颇有不怒自威之势,绣着金边的衣袍上隐约有雷电翻涌,却也是眉眼弯弯、面容慈祥,看一众神仙瞎胡闹也不出声制止,瞧着是个性子随和的。 神仙们你一言我一语,这天界宴席与凡间的宴席亦无甚区别,无非是吃吃喝喝、闲聊几句尔耳。气氛融洽得宛如民间家宴,甚至比千秋宴还要轻松随意。 看他们这般乐在其中的模样,江槿月心说看来天界的神仙们日子过得挺滋润,不比判官大人他们,仿佛每天都很忙碌。 一派其乐融融之景戛然而止于一阵不祥而阴冷的气息,神仙们齐刷刷地闭上了嘴,转过头望去。 三个身着大红色官服的男人并排踏入大殿中央,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疲惫,方才那股令神仙都瞬间噤声的诡异气息就是从他们身后传来的。 判官大人?江槿月忍不住露出笑容,终于又看到了一个熟人。虽说黑脸判官看着比现如今年轻了许多,但就这拉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放眼三界只怕都找不到第二个,他就是化成灰她都认得出来。 “帝君,久违了。幽冥界事务繁忙,我等来迟了,请帝君勿要见怪。”判官大人上前一步,颇为恭敬地一拱手,代幽冥界送上了贺礼。 其实也不用他多说,只看这三个人脸色灰败、眼窝深陷的样子,就知道他们平日里真是忙得很,是绝对做不得假的。 瞧着穿着打扮,他们三人应当同为幽冥界判官。江槿月甚至注意到,一位判官还随身带着文书和毛笔,显然是将“事务繁忙”四个字诠释到了极致,连赴宴都要抽空干活。 她嘴角抽了抽,一时间哭笑不得,回想起判官话语中的人名,再看向高台上的中年男子时不由悚然。 帝君?传说中天界的至高主宰?江槿月强忍住走上前去看个仔细的冲动,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处,眼中好奇的神色愈发浓厚。 这是天界的宴席?在座的都是神仙?不如仔细看看,改日还能抽空写个话本玩。 收下贺礼后,帝君不显喜怒,只抬手示意道:“三位大人快请坐吧。路途遥远,你们能来就很好,何须见外?” 闻言,三位判官齐齐道谢,大步走向空位坐下,冷冰冰地抬眼一睨。他们身上传来的阴冷气息让身旁的神仙们为之一颤,有的已经偷偷凝起了法阵,似是在御寒。 原本这不过是个小插曲,大伙儿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很快又是闲聊的闲聊,敬酒的敬酒,气氛如火如荼。 偏生有个生得剑眉星目,身着银白色铠甲的年轻神仙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问道:“为何大名鼎鼎的幽冥界尊主,自出世以来从不露面?从前不来也就算了,连帝君寿宴都敢不来,她也太不把天界放在眼里了吧?” 直到他这么说,江槿月才算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宴席。原来是帝君的生辰宴,难怪这里满满当当坐着的都是神仙。 “尊主她不是……”黑脸判官皱起眉头,话还没说完,众人都听到一个少女轻快柔和的声音—— “可是我来了啊。” 悦耳动听而又漫不经心,带着十成十的慵懒意味,怎么听都有一股子“我就是没把你放在眼里”的意思。 一道红光自黑脸判官身后飞出,再不收敛自己身上凛冽的冷意,冻得神君们猛地一哆嗦。红光慢悠悠地落在大殿中央,所到之处凝结起了一片白霜,她说话时语气乖巧:“帝君好呀,诸位神仙爷爷好呀。” 始终波澜不惊的帝君哈哈大笑,对这道红光微微颔首,眼神颇为慈祥,仿佛在看一位年轻后辈。 亦有其余仙神忍俊不禁,天界仙子大多是性子温婉沉静的,鲜有这样性格活泼的,虽未曾得见其人真容,但他们对声音的主人印象尚可。 少许敏锐些的神仙已然发觉,方才骇人而诡异的气息竟不是从三个判官身上传来的,而是这道最多只是分.身的红光。 一时间他们眼中神色各异,有人满眼忌惮,有人一脸歆羡,不由都在心中暗暗揣度,不知这位新出世的神明究竟是何面貌。 唯有方才那位咄咄逼人的神君不依不饶,仿佛脑子里缺根筋似的,脸色微变道:“岂有此理!你竟用千里传音敷衍了事!今日可是帝君寿辰!你也太不懂规矩了!” 地府在逃阎王 第56节 前有皇帝不急太监急,今有帝君不急神仙急。江槿月忍不住摇摇头,凝望着红光,不知从前的自己会如何作答。 以她跳脱的性子来看,多半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可是判官大人说,我不能离开幽冥界的。为了亲自给帝君祝寿,我可是特意学了千里传音术啊。”从前的她仿佛也很委屈,可怜巴巴地在三位判官身边转悠了半天,最终无可奈何地凝结法力,现出了一道身段灵巧的红色身影。 “如此,你可满意了吧?能把嘴闭上了吗?”红衣姑娘抬起脸,笑吟吟地看着脸色铁青的神君,环顾四周后对着帝君展颜一笑,有模有样地拱手道,“帝君好,我失礼了,还请恕罪。” 你嫌我千里传音术太过敷衍,那我就给你变个分.身出来看看。江槿月望着一脸无辜的小姑娘,这个梦境中的她看着稍显稚嫩,看着才至豆蔻年华,眼中毫无戾气,唯有似是不谙世事的天真。 “哼,什么叫不能离开地府,都是借口!谁不知道你天生法力高深,都快羡煞旁人了。你想去哪里,这天上地下,哪里有人拦得住你?”那个神君越说越气,把手中酒盅一搁,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帝君。 这话可不兴说。不止是江槿月,连一众神仙都齐刷刷变了脸色。这神君怕不是长了个猪脑子,他的意思是,连帝君都不是这个小姑娘的对手吗? 不知为何,这个神君仿佛对她态度格外差些,仿佛是两个人有什么深仇大恨?江槿月望着被气得大喘气的神君,不满地撇撇嘴,心说果真无论在哪里都会有招人厌烦的人,神仙也不能免俗。 “这位神君这样说话,是当我们幽冥界没人了吗?咱们不过各司其职,到底也不怕你们,还请慎言。”认真批文书的判官放下毛笔,嘿嘿一笑。笑得还算温和可亲,但这话听着满是威胁的意味。 这话引起了一片窃窃私语,最招人厌烦的那位神君立马抓住机会,冷笑着高声道:“你看看,他们这就原形毕露了吧!真想打架,本神君还没怕过谁!你们幽冥界的真是……” “好了天和神君,我知道你为玄阳神官不平。可人家是按规矩办事,你也少说两句。”北天星君语气淡然地劝了一句,小白狮乖乖地趴在他身边,对众人摇了摇尾巴,似是认同主人的话。 这一句话,略微平息了一触即发的战火。那位被称作天和神君的暴脾气颇为不屑,冷冷道:“哼!还得是星君大人脾气好,我就看不惯他们那副傲气样子!” 明明是他一直在挑事,竟还要说别人傲气?岂有此理。江槿月左右看了看,若非是在梦中,她真的很想端起酒杯给他头上来一下,让他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傲气。 “玄阳神官?哦,本官明白了,看来你们两个是一丘之貉,否则你也不会对主上恶语相向。”黑脸判官含沙射影道,一拂袖起身离去,“走了主上,咱们何必看人脸色?本来我就不大想来,一天天忙着呢。” “哦,那好吧。”小姑娘和帝君互相点头致意,又冲面无表情的北天星君微微一笑,仿佛对他印象还算不错。 白衣星君手中的酒杯略微抖了抖,却并未开口。红衣姑娘正要离去,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去望着小狮子,抿唇笑道:“神仙爷爷,您的神兽好可爱!若是得了空,欢迎您带它来幽冥界玩。” 说罢,红衣姑娘化作一道红光追随三位臭着脸的判官而去。她虽然走了,大殿中却依旧泛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严寒,神仙们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看来天界与幽冥界的关系很一般啊,一见面就如此争锋相对,话都没说上几句,他们就自顾自走了。 人家帝君还在那儿坐着呢,也并未责怪幽冥界的人失礼,那个天和神君如此行事,就像不会察言观色的跳梁小丑,弄得双方都极其尴尬。 江槿月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眼静默不语的白衣星君。身旁的人都在交头接耳,他却一直凝望着几人离去的方向,许久才笑着收回视线,轻轻摸了摸小狮子的头,轻笑一声喃喃道:“是挺可爱的。” 他话音刚落,梦境纷飞破碎,漫天云雾如藤蔓一般缠绕在她的眼前,每个人的面容都变得格外模糊。渐渐的,她再听不到一丁点声响,眼前唯余黑暗。 在黑暗的深处,一双青蓝色的眼眸猛地睁开,幽火自下而上向她蔓延而来。江槿月心下一惊,只觉得天旋地转。 再度睁眼时,她仍趴在书案上,那只小小的玉狮子映入眼帘,如梦中乖巧可爱的神兽。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梦境。不过从前的梦总是危机四伏,这个梦中虽也有叫人讨厌的神仙,看着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江槿月歪了歪头,轻轻揉了揉酸涩的脖颈,站起身缓步向屋外走去。推开房门时,她一眼望见在院中静坐的沈长明,如梦中那般。 温暖的阳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渐渐与梦中的白衣星君相重叠。听到她推门的声音,沈长明侧过身抬手招呼她过去,温声笑道:“醒了?方才看你还睡着,就没吵你。” “啊?是出什么事了吗?”她一时有些紧张,连忙正襟危坐,以为他方才和国师聊了什么要紧事。 “想见你罢了。这话说的,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他轻轻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略一扬眉笑道,“你说呢,我的大忙人?” “哦,那当然能了。”江槿月哭笑不得,点点头就算默许了,想了想便顺势问道,“说起来,你还记得天和神君是谁吗?” 听到这个名字,沈长明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一脸疑惑地反问:“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是做噩梦了?” 很好,这位天和神君多半与她有仇,毕竟她还什么都没说,沈长明就默认她是做了噩梦。 江槿月先是摇摇头,片刻后又点头答道:“也不算,只是梦见帝君寿宴,这个神君对我恶语相向,仿佛是为了哪个神官?你还记得吗?” “我的事一点都想不起来,别人倒是记得清楚。”沈长明无奈地笑了笑,“他与玄阳神官在飞升前是旧识、关系甚笃。玄阳神官伤了人界一家五口的性命,大约是报应吧,没几年他就陨落了。天和神君怕老友受罚,便去问判官可否从轻发落。” “然后呢?”江槿月追问道,隐约猜到了这个神官的下场。 “哪有然后?他早就被你打入地狱了,没个几千年出不来。天和神君听了便说,你不把天界放在眼里。这话来来回回说了数百次,硬是把你说生气了。后来,你礼尚往来,还了一句让众神闻风丧胆的话。”沈长明说到一半顿了顿,嘴角上扬,似乎心情很好,又宛如忍俊不禁。 江槿月耐着性子等了许久,他终于一本正经地模仿着她的语气,飘飘然道:“你说,给我少啰嗦。我管你是什么神官神君的,死后都归我管。再废话,等你死了,我就把你打入畜生道,下辈子投胎做猪。”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江槿月还是怔愣了许久,这话说得实在嚣张至极,即便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也太夸张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些个神官就没来把地府拆了?别人我不知道,就天和神君那个脾气,定是第一个不干的。” 沈长明摇摇头,笑道:“他们倒是想。可他们打不过你,能怎么办?再者说,神明的寿数是长,可亦有尽头。谁也不想来世做猪,就只好让着你了。” 从前,江槿月从未想过,原来自己才是真正的莽夫。难怪缚梦说她天不怕地不怕,这话还真是没说错。 她良久没吭声,还沉浸在震惊中。沈长明迟疑片刻,认认真真地望着她的眼眸,笑吟吟道:“起初我也想过,这哪里是神明出世,分明是魔头出世了。为此,我还特意多算了几卦,生怕天下大乱。直到在帝君寿宴上遇到你,才知道……” 看他半天没把话说完,仿佛故意吊她胃口,江槿月抬眸追问:“知道什么?”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脸,笑着答道:“你比魔头可爱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回溯人设:前世·出道即巅峰·武力值max阎王 江槿月:流下了羡慕的泪水qvq 今天的我依旧很肥美! 因为前世的事不想单独占一章,只能肝起来qvq 一直日万一直爽! 感谢在2022-04-05 17:26:47~2022-04-06 23:4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人多力量小 一连数日, 王城中阴雨连绵,风雨萧条之景尤为扰人心绪。江槿月俯身研墨,眼角余光瞥见窗外乌云密布、凄风阵阵, 视线又不经意落在书案上,望着那两摞高高的文书案卷, 叫她本就无比烦闷的心情雪上加霜。 这些案卷堆叠得太高, 倒让书房显得格外逼仄。她放下墨锭,四处寻觅良久, 终于在笔筒中找到了缚梦。 它本以为躲在数支毛笔中间便可蒙混过关,直到察觉到她不悦的视线,才百般无奈地主动飘了出来。 缚梦轻轻敲了敲她的左肩,无可奈何地劝解起她来:“主上, 您也知道的, 判官老儿一贯如此。您就别同他置气了,不值当啊。” 提着笔沉吟良久, 江槿月仍是咽不下这口气, 撇着嘴向它抱怨:“我是让城隍找黑白无常帮忙捉鬼的,不是让他们来送案卷给我的!现在我只不过是个凡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数日来, 王芷兰那处可谓了无音讯、毫无进展。她与沈长明费尽心思地找借口前往江府, 估摸着就连江乘清都得怀疑他俩是吃错药了,可她次次问王芷兰有何发现,对方不是闪烁其词,就是说些不值一提的废话。 此人生前死后都是这般不中用又胆小如鼠,做了鬼也是根本毫无长进, 靠王芷兰怕是永无出路了。 是故,江槿月本想劳动黑白无常亲自出马, 他们二人可是阴司鬼差。她原以为,哪怕丞相将鬼魂藏得再好,他们俩总能探寻到些蛛丝马迹。 谁知道,黑白无常亲自到丞相府走了一遭,亦是两手空空而回。他们不仅丝毫没有帮上她的忙,事后竟还好意思替黑脸判官送来地府案卷,张口就是“判官大人说了,您既已知道真相,就该替地府效力”。 近些日子,她几乎没日没夜地忙着捉鬼驱邪,如此竟还算不得替地府效力?判官老儿实在不知足,别是存心要她活活累死吧? 斜睨着堆得比她还高出一头的书山,江槿月蓦然回想起那日,她是如何胸有成竹地对沈长明夸下海口:“有地府帮忙,这下我倒要看看,丞相还能得意到几时!” 如今丞相是否春风得意,她确是不甚清楚,不过她本人可算是倒霉透了。 起初,无奈之余,江槿月还隐隐有几分新鲜劲。毕竟凡间每日都要死许多人,寿终正寝的少之又少,黑白无常送来的案卷上记载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死因,许多陌生的血红色人名背后,有着一段段不为人知的爱恨情仇。 任谁看了,都得说上一句“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有人抛妻弃子后远走他乡,正以为就此一身轻松时,却遇山贼劫财害命;有人自以为能在两个女人中间游刃有余,不想一朝事情败露,妻子与红颜都离他而去,他本人更是受尽白眼,再无颜苟活于世。 害人终害己、善恶终有报。看上数个时辰的案卷,宛如置身于最热闹的茶肆酒楼中听百姓们闲话家常。 几日下来,江槿月被迫知道了不少他人隐秘,其中不乏王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看似光鲜亮丽,背后做的事一样不甚光彩。这要是被他们知道了,只怕人人都想把她灭口。 看来这尊主不好当啊,不仅干着最累的活,还得时刻留心着自己的小命。 新鲜劲一过,望着每日送来的、仿佛看之不尽的案卷,江槿月只觉得头疼欲裂。这幽冥界尊主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头,谁爱当谁捡去当吧。 昨日,她委婉地向判官提议,再三说自己委实不敢越俎代庖,这幽冥界大小事宜,实在不该由一介凡人过问。 她也算厚脸皮了,谁知黑脸判官比她更绝,直接对她来了句:“你不批也行,你把缚梦笔还给本官就是。自从它跑了,本官每日都快忙疯了。” 暂且不论缚梦笔究竟是谁的法器,可缚梦在她身边已有月余,她倒是才知道,什么“只想陪着主人”、“在哪里都好”,不过都是哄她开心的鬼话罢了。 缚梦分明就是不愿留在地府替判官干活,这才偷偷跟着她逃到了人间。真是岂有此理,好好的一支笔竟能懒成这副模样,也不知这性子究竟是随了谁。 见江槿月一直提笔发愣,半晌没有干活的意思,不愿被送回地府的缚梦飘到她面前,乖乖地提醒道:“主上,您还是快看吧。这些看完了,再晚些还有新的送来呢。” 这是人话吗? “判官大人真是欺人太甚了!地府就那么缺人吗?”不得已,江槿月心如死灰地低下了头,映入眼帘的仍是熟悉的血红色小字,一个接着一个地叠成一团,怎么看怎么费劲。 才翻了不过几页,江槿月便有些睡意朦胧,干脆随手放下笔,趴在桌上理直气壮地嘟哝道:“还是等他回来了,让他帮我一起看吧,毕竟人多力量大嘛。” 随后,任凭缚梦如何心急如焚地大呼小叫,她都再没做出一丁点回应,打定了主意要将偷懒进行到底。这一举动气得缚梦冷笑一声,索性有样学样,也平躺在书案上呼呼大睡起来。 枕着臂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后,屋外已是雨过天晴,可江槿月仍未看到沈长明的身影。今日一早,他便不在府上,这都过去两三个时辰了,他竟还未回来。 犹疑之下,她起身推门而出,才发觉整个后院一片寂静,似乎王府中就只剩下了她一人似的。 空荡荡的花园落入眼底,叫她心中莫名不安。江槿月边抬脚往前院走去,边四下查看着情况,直到望见张嬷嬷和几个小丫鬟站在一处,一个个都笑容满面的,她才终于松了口气。 见她来了,张嬷嬷立马笑问她可有何吩咐,江槿月左右瞧了瞧,疑惑地问道:“嬷嬷可知道王爷去哪里了?” 早已猜到她想问什么的张嬷嬷笑开了花,忙不迭地如实回答:“回江小姐的话,王爷一早就带人去江府了。您再等等,老奴想着,他至多再过一个时辰也就回来了。” “江府?他可有说过去做什么?其余人又去了哪里?”江槿月微微抿唇,心中疑惑更深。 真是怪事,沈长明去江家也不叫她一起,甚至连提都没向她提一句,平白无故地叫人替他担忧。 “啊,王爷是去下聘的。嗐,您是没看到,那聘礼多得数都数不清呢!就连礼书都有那么厚!”张嬷嬷笑眯眯地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了一番,看她这意思,光是礼书就有三指宽。 难怪今日侍卫们都不在王府,想来都是随他上门送礼去了,倒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抄家呢。 她起先还没当回事,仔细琢磨了半晌才为之一怔,不由失声问道:“啊?等等!下聘会不会也……太早了点?” 在临城的时候,沈长明不是说婚期定在八月初三吗?照常理来说,七月纳征即可,如今才四月底,他那么早去江府下聘作甚? “哪儿能呐!江小姐别担心,王爷虽然年轻,但他做事老道,是绝对错不了的。”张嬷嬷并未多想,还笑呵呵地劝她放宽心,只说但凡是她的事,王爷都很是上心。 这话一出,几个小丫鬟也很默契地露出了笑容,意味深长地点头附和。见她们几人都只知道冲自己怪笑,江槿月一时语塞,只好压下心底的疑问,老老实实地回了书房。 由他去吧,如今江乘清把沈长明当做救星,自然不敢轻易怠慢了他,他去江府可以说是与回家无异,想来也是安全得很。江槿月为自己斟了杯茶,又勤勤恳恳地翻阅起案卷来,也不知这样忙碌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 地府在逃阎王 第57节 过了许久,沈长明才风尘仆仆地快步入内,一来就很自然地端起茶抿了一口,过了半晌才轻叹:“江乘清的病真是大好了,今日他话多得很,真是聒噪,这会儿总算清净多了。” “……可是,那是我的茶啊。”江槿月抬眸斜了他一眼,闷闷不乐地如是说道。 就像是完全看不到她脸上的神情似的,沈长明放下茶盏,不假思索地回了句:“这有什么?我又不介意。” 她真的很想对他说“可是我介意”,话到嘴边终究是没说出口,沉默片刻后,她只转而问道:“所以江乘清又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能说什么?不外乎是些没用的客套话罢了。对了,他还说几日不曾见你,甚是想念,想让你过些时日回家小住一阵。” 只听沈长明这么说,她都能想象出江乘清说这话时的神情,定是满脸假笑,虚伪得很。 “哼,这话说的,我看他自己都不信吧。”江槿月抬手揉了揉眼睛,将毛笔搁置在旁,“说起来,你今日怎么想着去下聘了?太早了些吧。” 沈长明只笑笑,把手中的案卷递到她面前,指尖有意无意地轻轻敲了敲桌面,眯起眼睛答道:“你觉得早吗?不会啊,提前一月纳征请期本就合情合理,左右江大人对我选的吉日也不会有意见。” 低头望向纸帛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江槿月就一阵头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哦,说得也是。我想,江乘清多半只会说你定的日子准错不了,一切全凭王爷做主,下官遵命就是。” 这话倒与江乘清所言相差无几,就连语气都几乎一模一样。沈长明微微一笑,将话锋一转:“那么,我相信你应当也没有意见吧?” 他这问题实在莫名其妙,她若有意见,如今早就跑了,还能坐在这里同他心平气和地说话?江槿月不想与他过多争辩,只颔首作答:“嗯,我没意见啊。” 看她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沈长明哑然失笑,抬手抽走她手中的毛笔,试探着问她:“槿月,你确定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略微回过神后,她盯着指尖不慎染上的黑色墨汁,只短暂地疑惑了一瞬,便起身拍了拍桌子,一脸不满:“哎呀,你真的吵死了!你很闲对吗?又不帮我一起干活,就知道捣乱。” “你这就误会我了,我怎会有意偷闲?我是想帮你分忧,可判官再三警告说这些文书都是地府机密,我看不得。”沈长明笑得颇有些没心没肺的,“那么,只能有劳江小姐了?” 江槿月的嘴角抽了抽,低头剜了一眼静静装死的缚梦笔,又看了看嬉皮笑脸的沈长明,一时间只觉得心灰意冷。不知今生是造了什么孽,竟要她摊上这两个冤家。 心知与他们讲不通道理,江槿月只能认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静心,边擦拭着手上的墨痕,边耸耸肩道:“那你快出去吧,别在这里给我添乱。” “我话都没说完,你就赶我走?”沈长明长叹一声,沉吟道,“方才,丞相府派人送来请帖,说两日后丞相将于府中设宴。不知丞相大人有何打算,这回还特意请我们一道前去。” 他们两个还没去找丞相的麻烦,想不到他反倒自己找上门来了?丞相府可是人家的地盘,这可算不得什么好去处,所谓的宴席多半也是鸿门宴。丞相这是终于按捺不住,打算有所行动了吗? 那他可真是个十足的蠢货。江槿月沉思片刻,垂眸凝望手中的卷宗,漫不经心地答道:“去丞相府看看也好,我们又不怕他,没准还能顺道送他一份大礼。” 譬如说揪住丞相的把柄,亦或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捣毁他的鬼怪窝。进丞相府的机会来之不易,定要好好把握才是。 “嗯,我也这么想。眼下他不会急于一时,更不至于蠢到在丞相府对我们下手。他既然盛情相邀,我们只大大方方地去就是了。另外……” 沈长明走到她身侧,倾身轻轻敲了敲她的头,意味深长地一笑:“婚期定在五月十九。既然你没有意见,那你就好好准备着吧,江小姐。” --------------------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事情上,他狗一点也是很正常的。 对吧? ps:感觉晚上没睡好,今天脑瓜子嗡嗡的,又变得短小了。周末补万更吧tvt 感谢在2022-04-06 23:44:39~2022-04-07 23:32: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杳 2瓶;4880942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请君入瓮 大凉国丞相名唤陈瀚如, 手握泼天权势,享尽荣华富贵,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丞相府造得富丽堂皇, 雕梁画栋引人驻足,深深院落中草木峥嵘, 气势直逼怀王府。 若非丞相心中多少还念着点“君臣有别”, 只怕这府邸是要修得比王府更大了。 今日,丞相以替夫人庆祝生辰为由, 于府内宴请王公贵族和大小官员。江槿月和沈长明到的时候,丞相更是笑脸相迎,亲自领着他们行经穿堂,穿过半廊直达花园。 他们两个来得不算早, 此处已然有了许多华冠丽服之人, 想来多半是朝中文武大臣及其家眷。 江槿月只略微看了他们一眼,便将视线移至丞相大步离去的背影, 发自内心地感慨:“看来, 丞相大人面子不小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自千秋宴后,丞相和皇上暗生嫌隙。巫蛊案非同小可, 帝王之心又难以揣测, 可丞相的家宴却仍能叫人蜂拥而至,可见这些个达官显贵对丞相颇有信心。 丞相大人来去匆匆,相府上下更是分外忙碌,看来今日赴宴人数之众,远不止于此。她虽不了解朝政, 但结合近几日的见闻,也能推断出些许朝中局势。 今日愿意赴宴之人, 大抵还是丞相的党羽;而诸如江乘清之流,大概是生了异心的,无论他们是打算自成一派也好,是弃暗投明也罢,今后朝中总归不是丞相一家独大了。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沈长明并无心与他们攀谈,只与她站在一处,轻声道:“那是自然。如今父皇对外宣称皇后抱恙,明面上待丞相亦如从前。百官日日都要面君,怎会不知此举何意?” 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是暂且不打算旧事重提了。即便他们君臣之间必有一争,也多半还早得很。聪明人都懂,只要丞相一日不倒,表面功夫就得做好。 看来,江乘清属于不太聪明的那类人。江槿月无奈一笑,垂下眼帘看向地面,忍不住咕哝:“好冷。真不知道相府地下究竟藏了多少冤魂,他每日还能安眠吗?” 还未踏进相府时,她就察觉到了一阵阵饱含恶意的阴寒气息,甚至还有窃窃私语声源源不断地传来,声音的源头仿佛是在地下。如此看来,王芷兰并未撒谎,鬼魂确是被藏在地底无疑。 为何黑白无常竟会一无所获?整个相府鬼气森然,就差没明晃晃地告诉世人:此处有鬼。 她不自觉地抱着胳膊,双唇紧抿,望着来来往往的丫鬟小厮,只觉得他们满脸死意,更有甚者已是双目微凸,一张脸尽显灰败之色。这些人整日与鬼魂相伴,长此以往怕是不好。 想起上回在千秋宴遇到丞相时,他虽然一脸阴鸷,但气色尚可,不知是用了什么秘术。 远远望着相谈甚欢的男男女女,她不由生出几分羡慕来。感知不到鬼魂也好,他们看起来暖和得很,她都快要被冻成冰了。 沈长明把她冰凉的手攥在掌心中,抬眼询问道:“缚梦能感知到鬼魂所在吗?” “就在你们脚下。”缚梦答得飞快,见二人沉默不语,不以为意地给出建议,“你们只需掘地五尺,必有所得。” “你当丞相是吃素的?只怕锄头还没挥起来,我们就被扫地出门了。”江槿月若有所思地摇摇头,“罢了,但愿王芷兰别叫我失望。” 沉寂多日,王芷兰终于传来佳音。她几经周折,终于和丞相的一房妾室达成协议。据她所说,此人知晓丞相诸多隐秘,愿找机会带他们几人进入密道、救出冤魂。 对此,江槿月起初亦是不信的,几乎想也没想就反问她:“她是丞相家眷,她又没病,好端端的怎会背叛于他?别是请君入瓮吧?” 这么一问,她便遭到了王芷兰的嘲讽:“你这妮子懂个什么?如果不是情非得已,谁会愿意为人妾室?大人的爱恨情仇,你不懂。” 看来她们两个同为妾室,颇有共同语言。有人从旁协助总好过没有,现下万事俱备,只等这二位来引路了。 “怀王殿下!”有人注意到了他们两个,立马笑逐颜开着大步流星而来,拱手向他们行礼。 这下可好,原本四散着的人一窝蜂地挤了上来,个个笑容谄媚。 虽说丞相与怀王素来不睦,大伙儿也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可谁又不想两头讨好呢?再者说,今日沈长明竟破天荒地来了相府,没准他们是要冰释前嫌了,也未可知。 “听闻怀王殿下快要成婚了,恭喜恭喜啊!” “这位一定就是江小姐罢,不愧是尚书大人的爱女,久仰久仰,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啊!” “怀王殿下的眼光当然错不了,那臣就等着上门喝喜酒了?” 众位大臣话锋一转再转,道喜还不够,还要顺带夸上一夸江乘清——哪怕江大人坚持称病没来。江槿月从不与朝臣打交道,又满心牵挂着鬼魂,只盼着他们能早些散了。 沈长明耐着性子陪他们客套了许久,到底是见怪不怪了,明明这群人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他始终云淡风轻的。 在大臣们口中,怀王府与尚书府的这桩婚事门当户对,他们两个堪称郎才女貌,天时地利人和兼备,今后定能永结同心。 江槿月心说,也不知听曲遛鸟哪样算“才”?他们都说久仰大名,可她从前明明唯有“天煞孤星”这一响亮的名号。 真是吹牛不打草稿。无奈之下,她干脆保持沉默,最多偶尔笑笑,只希望宴会能早些开始。 在她看来,今日是丞相夫人的生辰宴,自然事事都以丞相府为先。待到众人入座后,大伙儿自然忙着恭维丞相夫人、巴结丞相,他们也就清净了。 可惜事与愿违,大臣们难得有机会与沈长明多说几句,一个个越说越来劲。官家夫人们也没闲着,很快把她围了个水泄不通,对她可谓关怀备至。 一个挽着松松宝髻的夫人四下看看,拉起她的手,眉梢一挑笑问道:“江小姐啊,你去怀慈寺拜过了吗?” “呃,怀慈寺?这是有什么说法吗?”江槿月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好笑着反问。 可她实在不信佛,只知怀慈寺紧邻皇城,是王城中最大的寺庙,平日里总是香火旺盛,香客络绎不绝。 “灵验啊!这一愿夫妻和睦,能白头偕老,二求平平安安,三求儿孙满堂嘛!”那夫人笑靥如花地拍了拍她的手,生怕她听不懂似的,大大咧咧道,“江小姐,早生贵子啊!” 多亏了有这位夫人带头,其余人也纷纷热情似火地讨论了起来—— “听说江小姐身子弱,可得好生补补!子嗣也是要紧的。” “城东那家济世堂的大夫医术高超,江小姐可请他去王府瞧瞧。” “对了,怀慈寺的方丈也是得道高人!你多去诵经祈福准没错,佛祖定能保你多子多福!” 她们叽叽喳喳个没完,江槿月只好强颜欢笑着点头称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世上有没有佛祖,她是不知道。可赐婚圣旨分明是昨日下的,这些人今日就能想得那么长远,实在莫名其妙。 细细想来,不知从何时起,一切都偏离了她的原定计划。先是突然背上婚约,她还没反应过来,婚期又冷不丁地提前了数月。究其根源,还得多亏丞相大人为他们牵线搭桥。 毕竟,若不是因为那次失败的刺杀,他们两个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相遇。 想想就让人,无比生气。江槿月暗暗咬了咬牙,今日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她非要送丞相家的冤魂邪祟下去见判官,叫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大臣们客套够了,便带着各自的夫人四散闲逛。赏花的赏花,品画的品画,亦有人对着堂屋上悬的匾额啧啧称奇,说这是皇上亲笔御书,可见圣上何等看重丞相。 好不容易清净了些,沈长明走到她身侧,一脸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试探着问:“你的脸怎么红了?” “没什么,我就是有点热。”江槿月边说边低下了头,刚说完就觉得自己有些自相矛盾。 她还没来得及多解释几句,就被他拽住了手,又听他有意无意地追问:“手都冰成这样了,你确定你热?” “我……我是因为、因为……你管得着吗!”她支支吾吾了半天,索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硬是抽回了手,背过身去佯装抬头望天。 沈长明:“……” 怎么回事?这是案卷批多了,脾气也大了? 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江槿月隐约听到了些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声响,似乎有人正躲在地下偷偷啼哭。 她不由收回视线,凝神听了片刻,微微点头断言:“你听!有鬼在哭,还不止一个。我能感觉到,他们离得很近。” “槿月,你对鬼魂的感知能力越来越强了。”沈长明顿了顿便摇头岔开话题,“不急。今日能找到密道最好,找不到便罢了,不可冲动行事。” 这话题转得太过生硬,江槿月不禁疑惑地问道:“不是,我看起来像会冲动行事的人吗?” 沈长明笑着摇摇头,握起她的手认真道:“不像。可是我担心你,或许是我自己关心则乱吧。” 两个人正面对面好好说着话,本打算再商量一番如何找寻密道,好巧不巧,又来了个没眼力见的人。 看着径直走到他们面前的太子殿下,江槿月面无表情地福了福身,就算给他面子了。太子眼神晦暗不明,似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羊脂玉佩,语调微扬:“二弟、槿月小姐,真巧。” 这话说得听不出半点情绪,沈长明也淡淡地道了声:“皇兄也来了,真巧。” 其实也没什么巧的,丞相设宴,太子会来可谓再正常不过了。来不是他的错,非要往人跟前凑、给人添堵,就是他的错了。 地府在逃阎王 第58节 一月不见,太子殿下风采依旧,长得人模狗样的,只可惜他心思不正。江槿月本就对他多有不满,看到他这张脸,又记起幻境中的他,小小年纪就不学好,还妄想戕害手足。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想必如今的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脸上笑嘻嘻,指不定一肚子坏水。想到这里,江槿月垂首不语,只希望他赶紧离开。 看出她对自己的嫌恶,太子脸色泛青,咬咬牙质问道:“槿月小姐从没给孤一点好脸色,马上都要是一家人了,你就非要这样吗?” 这话说的,谁想跟他做一家人?江槿月装作听不懂,摇摇头否认道:“殿下莫要多心,我性子冷清,向来不爱说话。” 他们这边闹出来的动静自然逃不过旁人的耳目,一时间众人莫不瞩目于三人,虽不敢高声议论,却已然窃窃私语了起来。 开始了开始了,王城里新的风言风语又要出现了。 江槿月没好气地一翻白眼,见太子仿佛还要开口,她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道:“近来城中谣言四起,说我假装清高,明着拒绝您,却暗中与怀王殿下私相授受。此等不实传言,殿下可听到了?” 这种没凭没据的话传得满天飞,实在有损她的名声。虽说她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可她怎么想都觉得,这种谣言多半是太子传出去的。 且不论太子从前就干过这种混账事,现今除了他,世上也再没有第二个人会这般无聊。 有道是忍一时越想越气,今日既是太子主动挑事,就怪不得她不给人留面子了。 听她大大方方地提起这些,太子一时语塞,脸上有一瞬间的慌乱。沈长明当即了然,挑眉笑道:“私相授受?我们从未逾矩,只是一见钟情罢了,或许是有前世的缘分在吧。” 江槿月点头附和,眼角含着笑意,语气却冷到了极致:“我与王爷堂堂正正,架不住某些人嘴欠,非要给我们泼脏水。这等行径实非正人君子所为,太子殿下以为呢?” 在座的各位大臣都纵横官场多年了,一听她这话就明白,她这是在兴师问罪,一时神色各异。 太子也听明白了,冷笑一声,与她针锋相对:“既然你们清清白白、堂堂正正,那当然最好,又何必在乎流言?良禽择木而栖,孤以为,这很正常。” 好一个良禽择木而栖,真不知他是在骂他自己草包,还是在骂她只知趋炎附势。沈长明神色一冷,正要开口,江槿月抬手拦住了他,背过手微微一笑。 虽是在笑,但眸中泛着寒意,怎么看都叫人觉得她这假笑满含着嘲讽的意味。 “说到清清白白,倒叫我想起一事。上月,太子殿下看上了城西茶肆老板之女,竟派人强抢民女。可怜那姑娘性子刚烈,最终被你逼到以死明志。” 她说罢,微微眯起眼眸环顾四周,又冷哼一声重复道:“人家是清清白白女儿家,您可是堂堂正正太子爷?” 一听这话,有人面露愕然之色,有人羞愧到低下了头。太子怔了怔,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胡话?她的死与我何干?” 哪里听来的?她自然是在地府案卷上看到的。那姑娘死后怨气深重,一到地府就哭天抢地,硬要判官允她回人间报仇雪恨。 小门小户的姑娘家,一朝入了太子殿下的眼,当街被人强抢了去,无论太子愿不愿意给她一个名分,流言蜚语都再不会断绝。 这难道不是把人往死路上推吗?姑娘家的名声,在他心中真就如此不堪一提。 江槿月冷冷地斜了他一眼,语气淡淡:“您是尊贵的太子殿下,您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闲言碎语堪比最锋利的刀刃,本就是能杀人的,您不妨低头看看自己的满手血腥吧。” 闻言,太子顿时面目狰狞,目光中多了几分怯意,咬着牙一言不发,一时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您以为给些银两就能堵住这悠悠之口吗?什么对人家一见钟情?不过见色起意罢了,倒也不必往脸上贴金。”江槿月抬手拢了拢发丝,抿唇讥讽道,“太子殿下,我自问清清白白。你又敢说,你良心能安吗?” 她字字句句一针见血,声音虽不大,却说得掷地有声。望着眼前身形纤弱的姑娘,太子没来由地慌乱了起来,口不择言:“孤并未害人性命!我大凉男子有三妻四妾本就合情合理,更何况孤还委人送去聘礼……” 一片死寂中,江槿月极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边笑边嘲讽道:“呵,聘礼?是所谓的皇后娘娘所赠的紫砂壶吗?寻常人家纳妾,虽无三书六礼,也讲你情我愿、名正言顺,断断没有强抢的道理。太子殿下,您可真好意思。” 她在批案卷时就对此愤愤不平,一国储君竟如此藐视律法、枉顾人命,实在死不足惜。她本就憋着一口气,今日太子偏偏不识相,那可怪不得她将此事公之于众了。 “槿月小姐!这种话休要再提,孤从未做过这等事!”太子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众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让他如坐针毡,在相府是片刻都待不下去了。 “既然您堂堂正正、心里没鬼,又何须在意流言?”江槿月将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见他脚步微滞,又添上一句,“做没做过,你自己心中有数。” 每次遇到太子,他们总是闹得不欢而散,不知太子为何如此执着,非要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得亏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否则太子迟早要被她气得一命呜呼。 权臣把持朝政,皇帝优柔寡断,储君难成大器。长此以往,难免国之不国。江槿月心中惴惴,沉默良久,轻轻摇了摇头。 沈长明走到她面前,仿佛看穿了她繁杂的心绪,敛去笑意坚定地宽解道:“别担心,一切有我。这一次,你只需要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就好。” 良久,她扑哧一笑,略微舒展开紧皱的眉头,语调轻快:“我不,谁要当缩头乌龟?我偏要和你并肩而行。”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自身后半廊处传来,丞相大人携家眷们缓步而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姗姗来迟的大臣。耽搁了这许久,今日赴宴之人终于到齐了,粗略算来总有三四十人。 江槿月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丞相身后的妇人们,一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丞相府是钟鸣鼎食之家,作为他的妻妾,吃穿用度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不知那位与丞相貌合神离的究竟是哪一位了。 旁的不说,他们这些个人一来,花园中顿时站满了人,江槿月却总觉得四周变得越来越寒冷。明明有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本该暖和些才对,却莫名让她脊背发凉。 耳畔哭声不绝,尖细刺耳、愈发清晰。直至她的眼角余光察觉到了极不寻常之处,她的脸色一白,不自然地往沈长明身旁靠了靠,小声道:“不太妙,这些人不大对劲。”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沈长明微微颔首,挽着她的手跟随众人向前走去。既来之则安之,这一场鸿门宴,终究到了入席的时辰。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标题:请君入瓮 下章标题:瓮中捉鳖 薛定谔的鳖【不是】 明天一定日万写完鸿门宴doge. 槿月高帅预定,真正的强者从不回头看爆炸w 感谢在2022-04-07 23:32:43~2022-04-08 22:32: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80942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瓮中捉鳖 宾客们依次入席, 太子殿下这一走,他们两个只好上首而坐。 离丞相夫妇太近,反倒不妙。江槿月自觉一举一动都落在丞相眼中, 若要离席寻找密道所在,更是很难不引人瞩目。 丞相夫人满面春风, 倒像是个没心眼的, 想必今日她是忙着收礼和笼络人心,旁人是投其所好, 她自然乐在其中。 轻轻转动着藏在广袖下的九幽令,听着王公大臣们夸夸其谈,江槿月只觉得如芒在背,不由叹道:“他们可真能聊, 一个个也不嫌累。” “饮酒作乐本就是幌子, 拉帮结派才是首要目的,如此实属正常。”沈长明随口作答, 顿了顿又劝她, “你若不喜,我早些陪你回去。” 回去?她倒是想。可她不知王芷兰躲在哪里,丞相府又规矩森严, 妾室根本不能入席, 这一来二去的,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办正事。 “本相与夫人向来不拘小节,还请诸位莫要拘谨,随意些,今日诸位尽兴即可。”丞相携夫人高举酒杯, 向众人敬酒示意,笑容满面、神采奕奕。 丝竹管弦、闲话家常、觥筹交错。这场生辰宴一切如常, 丞相对众人更是以礼相待,仿佛真就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大臣家宴。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江槿月装作无意地看向丞相夫人身旁的绿裙小丫鬟,此人瞧着倒是不卑不亢的样子,始终低垂着一双眼睛,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 方才在花园中,江槿月便注意到了这个人。起初,她只是觉得对方神情呆滞、双眼无神,心中好奇,不免多看了几眼。 直到小丫鬟跟着丞相夫人转身离去时,她才不经意间发觉,这丫鬟走起路来竟是脚尖朝后、脚跟朝前的,步子也虚浮得很,实在不像活人。 经过观察,丞相府中像这样的鬼怪还不少,混迹在活人中间浑水摸鱼,真叫人胆战心惊。 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后,江槿月垂下眼帘望向摆在面前的时果蜜饯,本就胃口不佳,如今更是坐不安席。 “数完了?”沈长明不紧不慢地问她,审视了片刻杯中佳酿,眼神平静。 她生怕丞相也是个耳朵好使的,只好往他身旁靠了靠,忧心忡忡地小声答道:“嗯,光是这儿,就有十几只呢。王爷,我有点担心。” 放眼天下,家宴上有这么多鬼魂作陪的,丞相府还是头一家。若要说丞相没存什么坏心思,简直是在自欺欺人。 可偏偏其余人就仿佛白长了两只眼睛似的,一点都看不出异常,只知道举杯痛饮。 沈长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神色如旧:“不要担心,若无万全准备,他还没这个胆子动手。” 两个人交头接耳间,丞相已然吩咐丫鬟们将下酒菜一一端上来。鼓瑟吹笙,丝竹声声入耳,舞女身着粉色纱裙为人助兴,广袖漫舞、身姿轻盈。 耳畔叮铃作响,饶是江槿月并未抬头去看,仍能嗅到浓重的脂粉气息,忍不住把眉头一皱:“鬼魂端上来的菜,我实在不敢吃啊。” 闻言,沈长明倒是一脸无所谓,缚梦更是直截了当道:“主上,没毒的,你就放心吃吧。” 这是有没有毒的问题吗?江槿月一时无奈,索性不吭声了,只觉得这一个二个的都很不靠谱。 即便今日是男女同席而坐,亦是男子话多些,夫人们多半比较拘谨,只是陪坐在侧。能少说话自是最好,江槿月乐得自在,安心等着两位引路鬼的到来。 过去的十余年间,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等王芷兰等到望眼欲穿。 眼前的美味珍馐无一样能入她的眼,她只怕王芷兰畏首畏尾的,别再给她来个临阵脱逃,那他们可就白来了。 她心里直犯嘀咕,抬眸时又发觉丞相也正有意无意地看着他们,看着和颜悦色的,还真有几分欺骗性。 可惜她早知丞相究竟是个什么货色,现下也只觉得他笑得阴阳怪气,无缘无故地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希望能把他的嘴缝上,让他别怪笑。 来之前,她实在不放心,又与沈长明再三讨论过此事。若是怀王在丞相府出了什么差池,那丞相无论如何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因此,他们一致认为,丞相实在犯不着如此冒险,除非他失心疯了。 那么,难不成这只老狐狸今日真就仅仅想请他们赴宴?已经到了这个时辰,丞相仍旧按兵不动,不行刺、不下毒。那些鬼魂也都像摆设似的,只往那儿一杵,什么也不干。 简直莫名其妙。江槿月越是细想,越是狐疑不决,静静凝望端着食案朝他们走来的小丫鬟。轻轻搁在他们面前的五珍脍下,似乎多了一抹白色。 小丫鬟笑靥如花,有意无意地对她眨了眨眼睛,一福身后便跟随着其余丫鬟们一道离去了。江槿月若有所思地低下头,青瓷碗下悄悄压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白纸。 她心下一动,小心翼翼地伸手将其藏在袖中,放在膝上偷偷展开,只见那上头唯有一行小字:小妮子,屋外等你,速速。 是王芷兰的字迹。江槿月松了口气,倍感欣慰。垂眸沉吟片刻,她便打定了主意,转身对沈长明笑道:“王爷,我突然有些闷,想出去吹会儿风。” 说话声音虽不大,但丞相一直留意着他们两个,自然也能听清。这句话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言下之意是叫沈长明不要跟来。 虽说相府鬼怪众多,她一个人去多少有些危险,可两个人同时离席实在不妥,不仅惹人注目,还容易多生事端。 再说了,两个人一起进密道,万一丞相给他们来个关门打狗,岂不是叫天天不应?那可就全完了。 知道她性子倔强,沈长明只好点头应允:“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你。” “你放心吧,我去去就回。”她站起身,揣好藏在袖中的九幽令,带上看似普通的毛笔,回眸对他笑了笑便快步而去。 一脚跨出门,她的眼角余光便注意到了一抹淡橘色的身影。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对方毕恭毕敬地冲她一福身,转过身缓缓离去,边走边有意无意地回望她。 若是她并未认错,此人是方才跟在丞相夫人身后的妾室之一,瞧着亦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这人神色匆匆,甚至不敢与她多言,是怕隔墙有耳吗? 倒也不必如此胆战心惊。江槿月细细端详了她一番,沉默不语地跟上了女子的脚步。 为了避人耳目,她也不敢跟得太近,本就对丞相府不太熟悉,女子偏偏领着她走些偏僻小路,很快就把她绕晕了。 “这是在往后院走?”她四下看看,幸而今日整个相府的眼睛都盯在生辰宴上,下人们大抵在前院忙碌着,她们这一路上并未遇到人。 夜色渐浓,寒风料峭。一片死寂中,冤魂的啜泣声卷土重来,江槿月只当听不见这些声响,不慌不忙地跟在女子身后。 两个人走过甬路,穿过垂花门,身着橘色长裙的女子终于停步回眸,抬手指向不远处的一间屋子,却不言语。 地府在逃阎王 第59节 屋外挂着的匾额上龙飞凤舞地提着三个大字“风雅斋”,看着倒像是丞相大人的书房。江槿月微微眯起眼眸,难道那条密道藏在书房里? 正当她心生疑惑之际,一道白影自风雅斋外的树丛中窜出。王芷兰仿佛做贼心虚,伸长了脖颈东看西看,直到确认此处再没有旁人了,才拍拍胸脯,长出了一口气。 一橘一白两道身影默然而立,两个女人相视一眼,又同时把目光投向了江槿月。她们的眼神中满含着紧张、怯懦,还有憧憬和激动。 别是把她当成救世主了吧?江槿月莞尔一笑,缓步走上前去,语气更是和气:“王芷兰,你哑巴了?” 自己都来了,她半天不吭声,只知道在这里挤眉弄眼,真是莫名其妙。 “你这张嘴真是……算了,快快快!”王芷兰强忍住怒意,一边催促着一边拉她,“这位是云姨娘。她说鬼魂大都藏在密道里,这密道很隐蔽,几乎没人知道。” 又是密道,这倒是符合丞相的作风,临城那座鬼村亦是藏在密道之后。 江槿月抬眼打量着云姨娘,对方面庞清瘦,样子沉静内敛,始终低垂着双眼,仿佛心有顾虑。 “云姨娘,那就有劳了?”江槿月对她微微颔首,立在原地一动未动。 “江小姐千万别客气!”云姨娘有些惶恐,讷讷地冲她行了一礼,“还请……江小姐替我救出父母亲。” 听她这意思,丞相大人连自己妾室的父母都不放过?怎么说他们也能攀上点亲戚关系,丞相何必把事做绝?江槿月紧抿着唇,说话轻声细语:“我自当全力以赴。” “唉,我还以为江乘清已经够狠心了,没想到啊,世上还有这种人。”连王芷兰这般心思狠毒的人,都禁不住对此啧啧称奇。 “事不宜迟,快上路吧。”江槿月微微一笑,示意她们两个走前面,回首遥望了一眼前院的方向。 云姨娘负责打头阵,万般小心地推开风雅斋的大门,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向书架。只见她动作飞快地在书架上摸索了一番,也不知是触动了哪个机关,不多时,另一侧的墙面上便现出了条密道来。 又是与书架有关,看不出来,丞相大人还挺执着于此。江槿月望着一团漆黑的密道入口,轻轻握紧了手中的毛笔。王芷兰显然还记得被缚梦打了头这档子事,眼中霎时间闪过一丝胆怯。 见她们谁也没有挪动一步,云姨娘面露疑惑,左右看了看,生怕被人发现似的,连声催促:“江小姐,我们快走吧!再拖下去,万一被老爷发现了,可就坏了。” 闻言,江槿月漫不经心地将视线从地面收回,仿佛无意地问她:“云姨娘稍安勿躁,我尚有一事不明。你既知道密道所在,为何不自己救他们离开?” “鬼魂都被法阵锁住、陷入沉睡,我一个凡人,根本无力破阵。”云姨娘无可奈何地低着头,眼中满是羞愤与沉痛。 毕竟身生父母死后仍不得安息,魂魄还要为人所用,而下手之人却是自家老爷。此事任谁听了都得说一句:惨绝人寰。 真是造化弄人,也不知云姨娘和丞相有何不为人知的过往,想来若非深仇大恨,也到不了这一步。江槿月点点头,意味深长地一笑:“既然如此,你带路吧。王芷兰,你也去前面。” 云姨娘忙不迭地点头,想也没想就转身猫着腰钻了进去,边往里走边急切道:“江小姐,时候不等人,还请尽快吧。” 密道入口过于狭窄,最多只能容一人通行。步入密道后,一阵混合着死意的寒风瞬间拍打在她的脸上,叫她双眉紧蹙。 虽未见鬼怪,哭声却早已入耳,比之前听到的更为清晰,也愈发近了。看来这条密道中确实藏有鬼怪,凝望着王芷兰的背影,江槿月轻叹一声:“王姨娘。” 眼前瘦得不成人形的身子顿了顿,王芷兰无法回头,只“啧”了一声,语气微怒:“江槿月,你不会怕了吧?又不是三岁小孩了,也不嫌丢人。” “不怕,我就是叫叫你。”江槿月沉默片刻,于黑暗中露出个清隽的笑容,指尖轻轻摸了摸掌心的九幽令。 行了数十步后,三人眼前豁然开朗。原本极度狭窄的密道瞬间拓宽十倍不止,前方拐角处还燃着幽幽灯火,极重的血腥味自潮湿阴冷的墙后传来。 转过弯来,待看清眼前的场景时,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江槿月还是瞬间头皮发麻。 眼前是一具被破败的衣物包裹着的白骨。 这具骸骨就那么静静地靠在墙角,右手中握着一把生锈的菜刀,两个黑洞洞的眼眶正好朝着她们这边,就好像他正死死盯着她们一般。 “丞相大人,还真是病得不轻。”江槿月抿了抿唇,自言自语。 虽不知这具骸骨是谁,亦不知丞相大人为何要将其放在这里,可他每日走入密道时,就不会看得心里发毛?他就不会良心不安? 云姨娘脸色惨白,回头对她们两个摇了摇头,恨声长叹:“陈瀚如就是这样的人,你们现在看到的还不到万分之一。” 此话一出,又惹得王芷兰唏嘘不已。 逝者为大,走过骸骨身旁时,江槿月停步对他鞠了一躬,复又跟上了她们。越往密道深处走,空气就愈发稀薄。她几乎要呼吸困难,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脚步也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直到在最前方带路的云姨娘发出了一声欣喜的惊呼声,回过头对她们招手,急切地示意她们快些过去:“我们到了!你们快看,他们都在这里!” 抱着双臂的江槿月轻轻吸了吸鼻子,一张脸被冻得几乎不剩半点血色。都不需要云姨娘多说,这地方能冷成这样,绝对藏了不少鬼。 她抬起头朝里张望了一番,一眼就看到了巨大的紫黑色阵法正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如同最坚韧的囚笼一般笼罩在众鬼上方。 阵法顶部是一弯新月,隐隐有黑雾盘旋不去,瞧着仿佛与上回在鬼村看到的那个差不多。 再看那些受困于此阵的鬼魂,男女老少都有,一个个头顶都贴着金黄色符篆。无论是锦衣华服之人也好,是一身方领圆冠也罢,都是双目紧紧合拢,站得整整齐齐,深陷于幻梦之中。 哪怕他们并未醒来,脸上却是神色不同,有人满脸泪痕、哭得凄惨,想来她方才听到的哭声就是从这些人嘴里传来的。 她粗略计算了一番,确是不下百人。鬼魂数量如此之多,还有这么个阵法,事情变得愈发棘手。 望着巨大的法阵,江槿月尝试着将手指伸了过去,刚一触到紫光,就飞快地收了手,转身询问道:“云姨娘,你可知道,丞相大人为何要将他们关在此处?阵法又要如何破解?” 闻言,云姨娘直摇头,苦笑着答道:“老爷的事,哪里会和我一个妇人说?老爷的书房从不让人进的,阵法我更是一窍不通。不如你试试用撞的?” “江槿月,你的那支毛笔不是很厉害吗?破个阵法而已,肯定不在话下吧!”王芷兰兴奋地舔着嘴角,仿佛对她格外信任。 “云姨娘,我还是不明白。”江槿月苦恼地撇了撇嘴,垂下眼眸心不在焉地问,“在我看来,丞相大人若想谋夺江山,弑君就是,太子可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啊。” 云姨娘犹豫了片刻,蹙起一双柳叶眉,嗫嚅着:“江小姐,我是女子,从不议论政事。救人要紧,这些事能不能晚点儿再议?” “我还没问完,你们两个急什么?”江槿月作势就要转身,却连头都没回过去,就对她们露出了个笑容,“你方才说,书房平日里都不让人进。那为何今日却不上锁?你又是如何得知密道所在?” 一连数个问题,将云姨娘问得脸色铁青,半晌没有应答。 见她不吱声了,江槿月负手而立,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毛笔:“还有,方才给我递信的丫鬟也是鬼怪,对吧?就和你们两个一样,都是脚跟朝前而不自知的蠢货罢了。” 说罢,她再不掩饰眼中的嘲讽之色,悠悠然地拿笔杆指了指云姨娘的鞋,冷冷道:“你们这么想让我破阵,我当然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意了。” 今日她本就对丞相府的人多有戒备,方才云姨娘在她前头引路时,好巧不巧又让她借着月光瞧见了对方前后颠倒的脚。 既然云姨娘并非活人,那她何以张口就说她只是个凡人,所以才无力破阵呢? 故而,方才江槿月看到阵法时,也只试探着用指尖轻触。仅仅一瞬的工夫,她便察觉到这个阵法并不能将活人隔绝在外,反倒是想将她吸入阵眼之中。 至此,这二位的心思可谓昭然若揭。若非她心中尚有许多疑问,早就和她们翻脸了,谁知这位云姨娘是个口风严密的,她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眼见着瞒不下去了,王芷兰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不禁失声问:“你是什么时候……” 云姨娘低着头瞥了一眼自己的脚,嗤笑一声打断了王芷兰的话:“你都猜到了,竟然还敢跟来?真是胆子不小啊。” “我要是不来,怎么能让你心甘情愿替我带路?”江槿月腼腆地笑了笑,攥着狼毫毛笔,语气淡然,“王芷兰,从一开始我就不信你的话。” 早在发觉是王芷兰藏在江家作乱时,她就百思不得其解。丞相此举是想伤江乘清性命吗?还是老问题,他要想除掉谁,直接派小鬼来不就是了? 想来想去,丞相这么做的原因大约也就两个。一来是为引她注意,哪怕父女不和,知晓鬼怪作乱,她也不会坐视不理。二来,丞相是想借王芷兰之口,引她前来丞相府,他们好来个瓮中捉鳖。 对她的话,王芷兰显然很不服气:“我的话合情合理!还不是你这妮子诡计多端?落到我手里,我今天非要扒了你的皮不可!” 眼见着王芷兰恢复了张牙舞爪的模样,江槿月却神色平静,轻声作答:“一个失去了孩子的女鬼,对丞相深恶痛绝,所以想与我合作,听着确是合情合理。” “是啊,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王芷兰满脸得意,自觉说得天衣无缝,装可怜更是装到位了,否则也不可能把人骗来这里。 江槿月懒洋洋地歪了歪头,瞥了她一眼,把手一摊:“这种话从你的嘴巴里说出来,可不合理。你最多让我下去给你儿子陪葬,你现在不正是这么做的吗?” 临城三怪被她灭了个干干净净,闹出来的动静可不小。此事都过去半月了,哪怕消息再不灵通,丞相也该知晓了。他不来和她算账都算好了,还好心请她上门赴宴? 偏偏王芷兰才告诉她丞相府藏有鬼怪,丞相大人的请帖就来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明明他在家里豢养鬼物,不藏着掖着也就罢了,还大摇大摆地请人进门? “你还和她多废话做什么?”云姨娘都快被王芷兰气笑了,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你看不出来她在拖延时间吗?江小姐,怀王殿下现下自身难保,是没法来救你了,你就省点心吧。” 他自身难保?江槿月怔了怔,眼中终于有了一丝错愕,忍不住攥紧了笔杆。 见她这副神情,王芷兰大为得意,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对她冷嘲热讽了起来:“你还不知道吧?今天相府藏了几十只鬼,你以为丞相打算用它们来对付谁?他今天必死无疑。” 两个女鬼脸上的笑都快溢出来了,望着面前沉默不语的年轻姑娘,云姨娘近乎残忍地幸灾乐祸道:“江小姐,早些束手就擒,或许主人一高兴,还能允你替他收尸。” 看来丞相还是对她有所误解,竟然觉得两只鬼就能对付得了她。江槿月轻嗤一声,执笔上前一步:“哦。既然如此,我就不陪你们玩了。先除掉你们,再回去收拾剩下的。” 闻言,云姨娘突然咧开嘴笑了,一张樱桃小嘴裂到了耳朵根,鲜血顺着脸庞滑落。她哈哈大笑着,舔着嘴唇反问:“你果然一无所觉。这里还藏有另一重阵法,你不如看看,你的法器还有没有法力?” “缚梦?”江槿月垂眸唤道,不出所料的是,手中的毛笔给不出半点回应。 “自进入密道,我就时刻注意着,你身上一点法力流动都没有。那支笔受到了极大的压制,你还是莫要抵抗了。”云姨娘嘿嘿笑着,满脸嘲讽地看着对方愈发阴沉的脸色。 江槿月冷笑一声,反问她:“我如果在这里出了什么事,丞相大人就能置身事外吗?你们怕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江小姐,你就老实点留下吧,自然有‘人’会替你回去的。”云姨娘兴奋地砸吧砸吧嘴,又补充了一句,“还有你的怀王殿下也是。” 这话倒也是。鬼怪化形,自然能瞒天过海。譬如蜉蝣岛上那个红衣姑娘,看着就与常人无甚区别。 想到沈长明,江槿月脸色微沉,望着两个越走越近的、笑声震天的女鬼,冷冷地问道:“丞相大人费尽心思,究竟有何打算?” “江小姐,你还以为怀王殿下会来救你吗?别再拖延了。”云姨娘气焰嚣张,冷笑道,“自打你走入丞相府那刻起,你就逃不掉了。” 两个女鬼相视一眼,狞笑着向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走来。一个指甲泛着幽幽寒光、嘴角淌着鲜血,一个眼中尽是森然恨意。 若非丞相要她们留江槿月一命,只怕王芷兰能第一个把她生吞活剥,连魂都不剩。 阴风拂面,穷凶极恶的女鬼守住了唯一出路,身后是诡异的阵法和随时可能醒来的冤魂。江槿月攥着毫无动静的毛笔,低垂着头半晌不语。 两个女鬼只当她是放弃抵抗了,眼中显露出了狂喜,都打算捉住她好向丞相讨赏,没准就能换来自己家人重获自由。 待她们之间不过一步之遥时,江槿月蓦然抬起头,忽闪的杏眼中泛起血色流光。她抬起始终背在身后的右手,九幽令血光大盛,照亮了她的面庞。 “我何曾要他来救我?你们倒是提醒我了,他还在等我回去呢。” 她话音刚落,血光散尽后,两道修长的身影在她左右出现。一黑一白,均是头戴高帽、脸色铁青,手持银光闪闪的勾魂锁链,对两个女鬼冷冷一笑。 两位姨娘脸上充满着嘲笑意味的笑容僵住了,满眼惊恐地惨叫一声,本能地想要逃跑,却已先一步被勾魂锁链扼住咽喉。 小姑娘一身素雅的青色长裙,看着言笑晏晏、温婉娴静,此刻比黑白无常更像鬼魅。 她抬眸望向她们,笑容款款:“自你们想骗我那刻起,你们就已经逃不掉了。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们最好老实回答。” 既知道今日是鸿门宴,要来,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丞相知道她手中有缚梦和九幽令,自然会防她一手,将布局的重点放在她的法器上。 而相对的,丞相便不会再看重其他事,甚至于,会忽略掉一些旁的因素。 譬如,丞相府鬼魂横行、阴气太重,就连黑白无常偷偷混入相府,都叫人难以察觉。 又譬如,九幽令除了驱使鬼魂、操控活人,是否还能供鬼魂藏身? 您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是,但又不完全是。 时过境迁,看江槿月一脸悠闲自在的样子,王芷兰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云姨娘跪倒在地,笑容森然:“你很得意?可怀王他……” 她本想说,即便你识破了一切,也救不了怀王殿下的命。 谁知,云姨娘话都没说完,就见江槿月猛地掰断了手中的狼毫毛笔,笑吟吟地把笔杆一扔:“它当然不会理我啦,因为我拿错了。你们不妨猜猜,真正的缚梦在哪里?” -------------------- 作者有话要说: 地府在逃阎王 第60节 江槿月:王芷兰,我就叫叫你。 内心: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ps:日万了但没有完全日【望天】 看来看去这一段比较适合断在这里w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应该更肥w 感谢在2022-04-08 22:32:17~2022-04-09 23:5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80942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谋夺天下? 另一边, 生辰宴上。 他人成双入对、饮尽杯中酒,沈长明与缚梦无声交流、相看两相厌。 江槿月这一去,他们俩都深感度日如年。眼前是如流风回雪般的霓裳妙舞, 笙箫吹断、琴音不绝,却没来由地叫人心生烦懑。 屋内是其乐融融, 门外却一直没有那道熟悉的身影。沈长明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 终究坐不住了,再次问:“缚梦, 她……” “小子,你能不能先撒手?我都快被你薅秃了。”缚梦不答反问。 听它话语中似有怒意,他垂首望去,才发觉自己正无意识地揪着笔头, 连忙装作无意地松了手。 缚梦没好气地冷哼道:“半个时辰都没到, 你都已经问了五次了。主上现在好得很,你是信不过我们地府的人吗?” 原来才不过半个时辰, 不知为何, 他总觉得今夜格外漫长。沈长明静默片刻,仍是难掩忧愁:“黑白无常办事当然妥帖,可丞相此人老奸巨猾, 难保没有别的后手。” “啧, 我劝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的命吧。看到那个方头方脑的小厮了吗?”缚梦说罢,悄悄以笔杆指了指丞相身侧的高个小厮。 顺着它指的方向,沈长明不动声色的抬起眼眸,反问道:“他怎么了?” 此人正偷偷地对着他龇牙咧嘴,想是以为他不会注意到自己。谁知沈长明会蓦然转过脸来, 这人立马规规矩矩地低下头去,样子看着颇为恭顺。 可惜, 只看此人眉心一团煞气,脸色更是不自然地泛着黑,就知他绝非凡人,定也是鬼怪无疑。 见状,缚梦得意一笑,揶揄起他来:“这都是他第三次想来附身了。这鬼地方杀机四伏,若不是有我在,你早就连渣都不剩了。还得是主上神机妙算,你小子才能有条命捡。” 说完后,缚梦似乎还嫌没说够,忍不住将旧事重提:“还记得上回与你一同迎战,你亦是如今日般啰嗦,只知道叫我去帮主上,实在吵得人心烦。想不到啊,一晃就是千年了。” 听它言语中难得有些感慨之意,沈长明似乎也想起了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闷闷地饮下一口酒,叹了口气:“是啊,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在尘世中浮沉许久,唯有她初心不泯。” 缚梦只恨自己不能借酒消愁,竟没来由地羡慕起了他的凡人之躯来,不免怅然若失:“初心不泯?是啊,千年了,主上还真是始终如一,将你的性命放在首位。” 它指的是江槿月明知今日之行凶险万分,还执意把它留给沈长明,又再三嘱咐它定要护他周全,仿佛全然不在乎她自己的生死。 而这一番话落到他耳中,却叫他想起那些扰人心绪的前尘往事来。沈长明思量片刻,淡淡道:“如果可以,我宁愿替她去死。” “千万别,你们两个必须好好活着,谁也不能死!”缚梦被他这句话吓了个半死,哪里还敢责怪他,赶紧严肃道,“你俩只要有一个出事了,另一个准得发疯,我真是受够了!” 想到他们从前的所作所为,缚梦痛心疾首,在心里直骂他们是两个莽夫,上天入地都找不出第二对这样的人。 琴声戛然而止,华筵渐进尾声。端坐于主位之上的丞相虽瞧着泰然自若,心中已是疑惑万分。 他眼见着沈长明神色如旧,鬼魂们屡战屡败,竟无一人能得以近身,更别提附身或暗下杀手了。丞相无意识地眯起眼眸,不知他是有何法器傍身,竟能护他毫发无损。 两个人互相举杯示意,就连违心的假笑都如出一辙。将酒杯轻轻放下,他们又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瞟了一眼屋外的夜色,似乎都在等待着某人的出现。 密道内,江槿月正好心帮着黑白无常一同揭下鬼魂额上的金色符篆。 方才,他们轻轻松松地制服了王芷兰与云姨娘,稍后又当着她们的面,不费吹灰之力就毁去了看似牢固的阵法。 据白无常所说,此阵能将人吸入其中,再加以禁锢。如今阵法既解,群鬼分明已经失去束缚,却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仿佛仍深陷梦中。 直到江槿月试探着替那只哭得最凄惨的女鬼揭下符咒,对方才堪堪闭上了嘴,总算是不哭了,瞧着也轻松了许多。 或许是要从梦中醒来了吧。又是法阵,又是梦境,丞相的手段真是一如既往的卑劣。 “丞相是唯有这一种手段了吗?”江槿月随手将符篆撕成两半,似笑非笑地侧目望向王芷兰,却丝毫没有要替她取下符篆的意思。 二位同病相怜的姨娘鬼早已放弃挣扎,眼神空洞地跪坐在地,也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黑无常站在她身前,用能洞察万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们,语气轻蔑:“我还以为多了不起,原来就这么两只不成器的新死鬼。早知如此,派两个鬼差来就是。” 黑无常还是老样子,倒也不必这样看不起人家,起码没必要当着人家的面这样嘲讽。 江槿月对他略一颔首,走到王芷兰面前,垂眸盯着她杂乱干枯的发丝,懒洋洋地问道:“说说吧,你们的主子到底有何图谋?王芷兰,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可怜王芷兰哪里见过那么大阵仗,早已被黑白无常吓得心乱如麻,终是慌慌张张地开了口:“我真的不知道啊!丞相只让我把你骗来这里,别的什么都没说。我发誓!我没有撒谎!” 黑无常盯着她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对江槿月一点头,表示此人所言确实都是实话。 得了,看来连丞相都知道王芷兰靠不住,生怕她转头就把他卖了,根本不愿与她多言。 江槿月偷偷翻了个白眼,转而看向沉默不语的云姨娘,和颜悦色地问:“你呢?如果你说实话,我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心知什么谎言都瞒不过黑白无常,云姨娘脸上淌着泪水,赶紧坦白:“江小姐,我只知道老爷他有心与您合作,谋夺这天下。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云姨娘好不容易才把这句话说出口,心惊胆寒地东看西看,生怕被丞相知晓、要她好看。 谁知,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满脸不信。江槿月皱起眉头,不以为意地反问道:“丞相大人他没病吧?我根本不懂朝政,他会跟我合作?” “死到临头了,你还不把话说清楚?是想找死吗?”黑无常一声怒喝,掌心骤然燃起幽幽火光。看他这架势,明显是打算“严刑逼供”了。 有一个人负责唱红脸,果真效果超群、百试不爽。 一看黑无常翻了脸,云姨娘再不敢敷衍了事,只得硬着头皮加以解释:“我说的句句属实。江小姐,丞相大人要的是天下,并不是一个小小的凉国。” 虽然云姨娘对他们多有忌惮,说话时更是怯生生的,然而她看他们的眼神,怎么都像是在看三个傻子。 凉国如今正值鼎盛,诸多边境小国依附于它,可谓八方来朝、四海升平。许多年来更是风调雨顺,从未有过什么天灾人祸。如此国泰民安、国运昌隆,在云姨娘口中,这竟只是个小国? 对此,江槿月本想说他们果真是主仆一心,都病得不轻。可她转念一想,忽而意识到她所谓的“天下”究竟何意,心里不禁一寒。 丞相图谋的是整个人界?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怕撑死了自己。 江槿月回眸望了一眼被关押于此的鬼魂,忍不住笑出了声:“就凭这几百只鬼啊?那他还真是敢想。再说了,就算我愿意跟他合谋,我一个凡人能做什么?” 云姨娘沉默半晌,显然也不知这个问题的答案,摇摇头答道:“他曾说过,您有足以撼动三界的力量,只要您愿意与他合作,本是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吗?” “你给我闭嘴!休得胡言乱语!”黑无常手上略一用力,勾魂锁链骤然缩紧,云姨娘再说不出话来,脸色因为痛苦变得极为难看。 谁要和他各取所需?江槿月哑然失笑,深感丞相是真的该治病了。 在临城时,谢大人曾说过,丞相早在二十年前就在找她。所谓的有能力撼动三界之人,分明是千年前那个前世的自己。 虽不知丞相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些过往的,可他这不有病吗?她从前再是厉害,轮回转世后哪里还有什么法力?现如今大家都是凡人,就不能老实点,别谋算太多,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吗? 看她脸色凝重地暗自发愣,白无常对她一拱手,温声开解道:“主上,您不必把这种胡话放在心上,更没什么可担忧的。一个凡人,连谋权篡位都只能藏着掖着,凭什么觊觎人间?” 真的是这样吗?江槿月微微摇头,事已至此,她始终认为丞相是画蛇添足。 整个凉国对他而言几乎是唾手可得的,丞相分明可以如当年除去淑妃一般,干脆利落地除去皇上,扶他的草包外甥继位。可丞相这几个月来都做了什么? 她所知的第一桩事,便是那日丞相派刺客于王城外刺杀沈长明。有这精力刺杀王爷,怎么不去谋权篡位?即便他们之间有深仇大恨,丞相为何又不让小鬼动手? 一计失手后,丞相沉寂至今,许久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丞相是何等精于算计之人?他能追到临城灭谢家满门,就证明此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那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岂不反常? 明明早就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却偏偏放任他们两个到处惹是生非,先是救出了瑶清殿中的鬼魂,又毁了他在临城的多年苦心筹谋,顺便还把皇后逼疯了。 他连这都能忍?江槿月不由暗暗腹诽,心说倘若自己是丞相,只怕早就按捺不住,非得和他们鱼死网破不可,哪里还有心思请他们赴宴? 眼看两只女鬼所知甚少,再问下去也是一无所获,江槿月摆摆手,示意黑白无常将她们带走,沉吟片刻又拱手笑道:“二位大人,这些鬼魂并未有意害人,还请向判官大人言明此事,从轻发落吧。” 说到底,他们头顶的符篆才是罪魁祸首,若是能够,谁又不想好好做鬼呢? 黑白无常相视一眼,很自然地点头应允。青面獠牙的白无常对她十分客气:“是,一定替主上带到。丞相府中还有许多冤魂,主上多加小心。只可惜我等分.身乏术,无法护您周全。” 光是密道里的这些鬼就足以让他们两个头疼了,江槿月当然不好意思再请他们帮忙捉鬼,只对他们一笑,满不在乎道:“我自己可以的。那我就先走啦,有劳了。” 说罢,见他们没有别的话要嘱咐,江槿月对他们微微颔首,转过身朝着密道出口走去。她已经在此耽误太久,再拖下去,丞相定会察觉到异样,到时候恐生变故。 “江槿月!等等!”半晌没有吭声的王芷兰对着她的背影大吼一声,宛如才回过神来似的,语气急切中还有些哀求的意味。 她多少能猜到对方想说什么,只把脚步一顿,头也没回地问道:“怎么?王姨娘可是还有什么心愿吗?” “我的儿子!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他是无辜的,算我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王芷兰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明明被勾魂锁链束缚着,硬是咬咬牙给她磕了两个响头,满眼期待地看着那道青色的身影。 锁链被骤然绷紧,一时间随着她的动作当啷作响,很快便归于平静。只过了片刻,众人都听到了一声不带任何情绪的回答:“哦。”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仿佛对此不置可否。王芷兰也拿不准她这是何意,只好故技重施,开始对她卖惨:“看在我们好歹曾是一家人的份上,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你会帮我吗?” 江槿月若有所思地低垂着头,回过身来淡淡道:“谁知道呢?看缘分吧。如果你的儿子为丞相所用,非要取我性命,那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这句话将王芷兰心中的幻想彻底击碎,她恼羞成怒,对着她嘶吼咆哮:“那你还问我有什么心愿?还有什么可问的!你这两面三刀的小妮子!” “啊,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罢了,又没说要帮你实现心愿。”江槿月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再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了众人的眼中,只留下面面相觑的黑白无常和气得哑口无言的王芷兰。 丞相府中鬼魂众多,如今双方都在互相试探实力,谁也不会率先撕破脸皮。若真要不管不顾地打起来,胜负又究竟会如何呢? 离开风雅斋,她沿着来时路朝着灯火通明的前院走去,耳畔再没有扰人清净的哭嚎声,算来也该到了酒足饭饱、筵席将散之时。 众位王公大臣们多半喝得微醺,亦有不胜酒力者已然两腮通红,止不住满口胡话,只得闭眼修整。 有人快步而来,踏入屋门,衣衫漫卷如云。丞相与沈长明同时抬眼看向了她,两个人的眼神中均掺杂着许多种情绪。 丞相仿佛是想凭肉眼辨认她是人是鬼,也好看看云姨娘她们有无得手。可惜他实在看不分明,一双幽深的眼睛里满是犹疑的意味。 沈长明只瞥了她一眼就暗暗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扶着她入座,压低声音问道:“你没事吧?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没事呀,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这边如何?”江槿月对他微微一笑,看他似乎没受伤,也就放了心。 缚梦如释重负般地钻到她手中,一开口就格外阴阳怪气:“主上,您可算回来了。您再晚来一刻,他可得把人家的花园给砸穿了。” 很好,看来大家都是莽夫,一言不合就要开砸的那种。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眨了眨眼睛,开玩笑道:“怎么,你这是看不起我?” “你可真是不识好人心啊。罢了,方才出了些小问题,多亏有缚梦帮忙。”沈长明故作轻松,还不忘夸缚梦一句,好叫它少说自己的不是。 缚梦果然极为满意,很快便哼着小曲不说话了。江槿月笑吟吟地环顾四周,此处的鬼怪愈发多了,丞相的脸色也愈发难看了。他口中的小问题,没准也是要人性命的。 幸亏他们早有准备,如今也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丞相再怎么老奸巨猾,总归还是栽在了她手里。 看出了丞相眼中凛冽的杀意,江槿月连忙对他耳语道:“王爷,此地不宜久留。” 如今他们是能见招拆招,可若真把丞相逼急了,这丞相府到底还是他的地盘。 地府在逃阎王 第61节 再者说,还有这一群无知无觉的醉鬼。他们两个想跑倒也不难,只怕到时候丞相故技重施,又拿其余人的性命加以威胁。 沈长明点头,望向屋外:“好,那我们……” 他话说到一半,就见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她,突然抬手紧紧捂着心口,二话不说就把眼睛一闭,朝他怀里倒了过来。 虽然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人,但一脸茫然的沈长明:“……” 这好端端的,江家小姐莫名其妙就晕厥了。这一变故很快使得在座的众人大惊失色,连酒都略微醒了几分。 丞相端着酒杯望着他们两个,满脸关切地抬手询问:“江小姐这是怎么了?可要请人来瞧瞧?” 看着是对她满满的关怀,可她毫不怀疑,丞相内心一定只有两个大字:“想跑?” 若要提前离席,到底容易遭人诟病。来都来了,既然丞相满心唱戏,那她的戏总得演全,索性装晕一了百了。 江槿月刻意蹙紧了眉头,好叫人以为她是身体不适。左右大家都知道,她天生体弱多病,晕倒可再正常不过了。 如今万事俱备,沈长明只需要随口解释两句就好,他是何等聪慧之人,自然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正这么想着,就感觉被人一把抱了起来,无视了众人关切的询问,一头扎进了夜风中。 他竟然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抱着她走了,根本没有解释一句的意思,只把别人都当成空气。 江槿月:“……” 险些忘了,他从来不把别人放眼里的。 莽夫,真是个莽夫,好歹他们明面上还没撕破脸皮呢,他就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流风回雪、霓裳妙舞、笙箫吹断,都是出自古诗,就不一一标注了。 ps:下一章准备打个群架【不是】 我真是更新的越来越晚了tvt 一定要把作息调回来,恢复晚6或者晚9更新 感谢在2022-04-09 23:54:30~2022-04-10 23:30: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80942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那就走吧 庭前夜风吹急, 若风雨将至。除却灼灼花香,还有一股异味在周围弥漫,仿佛无论走到哪里, 都有鬼物如影随形。 那是刺鼻到叫人作呕的血腥气,还隐隐夹杂着臭肉味。月光照不见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吱吱作响, 声音亦步亦趋, 从未落下分毫。 丞相府到底是杀机四伏,此事还远远没完。沈长明放缓脚步, 探查着周遭的情形,还不忘趁着间隙垂下视线望了一眼。 怀里的人微微蜷缩着身子,眉心紧蹙,显得尤为不适。大约是因为她双眼紧闭, 其余五感变得格外敏锐, 极其容易受到怪味的影响。 自他们离席后,丞相看着是没有死缠烂打的意思, 表面上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可只看这四周诡异的气氛, 就知道他定还留了后手。 入夜后的丞相府中飘散着股森然死气,哪怕密道中的鬼魂已被尽数送往地府,此处仍藏有其他鬼怪, 更是处处都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一路顺着连廊朝着丞相府外走去, 沈长明始终双眼平视前方,任身后闹出何等惊天动静,都未曾回头。 在第三次听到活人的惨叫声后,江槿月经不住抬起眼皮,悄悄观察着漆黑的夜色, 有些担忧:“咱们就这么走了,那些大臣们不会有事吧?” 仿佛能听到她心中所想, 惨叫声顿时更大了些,似乎是有人遭遇了极其可怕的东西,正危在旦夕。 沈长明边走边“嗯”了一声,不为所动地轻声答道:“丞相没理由对他们动手,他今天摆明了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顿了片刻,凝望着如同走不到尽头一般的幽深长廊,沉默着加快了脚步。 或者说,丞相就是冲着她来的。仅这一点,就让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停留,实在无暇操心他人的性命。 他这话听着也有几分道理,没准他们两个留下,才会给那些人带来杀身之祸。 思来想去,江槿月略有些困惑:“我还当他起码也会安排几个刺客呢。只让鬼怪动手,他是看不起我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用鬼怪解决问题,他当然不必劳动活人。”沈长明对此颇为不屑。 想来他或许也认为丞相府的鬼怪演技太差,杀人是容易,可杀了之后呢?让鬼怪佯装成大臣们去上朝吗?如此行事,未免后患无穷。 他们两个果真是明里暗里斗了多年了,他对丞相的行事风格甚是了解。 想到这里,江槿月忽生一念,忐忑不安地问道:“王爷,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丞相大人他竟想谋夺人间,还要与我合作,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 檐下的灯笼微微发着昏黄的光亮,可她仍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是何种意味,只觉得他的眼神格外复杂。 良久,他才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答道:“就凭他?他还没有这个本事,你放心就好。” 她原本也是不信的。毕竟以丞相的性格,若无万全把握,何以筹谋这许多年?这不是一两年,是二十年,或许更久。 可他的语气偏偏坚决到不留余地,看似也不愿再与她多讨论此事。 她只好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试探着问:“你总是云淡风轻的,是因为一切都在预料中吗?可丞相身后还有人在帮他,对不对?是鬼神还是……” “槿月,这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你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他略一停顿,声音清润,意味深长,“我也只在乎你的选择。” 一时间两相沉默。与丞相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她当然不会做出这种事。 更何况,倘若她真有通天彻地的本领,又何须与丞相合作?这天下便宜了谁不好,非要便宜丞相? 如此浅显的道理,她明白,丞相当然也明白。可丞相仍是执意如此,似乎根本不怕她过河拆桥,他这二十年来苦心筹谋的底气究竟出自何方呢? 她也不知为何,明明并未身陷囹圄,她心底的不安却与日俱增。宛如疾风骤雨降临前夕,天地间总是格外平静。 “我自然不会与丞相合谋。可我也怕啊,有朝一日我会不会无路可走?”江槿月轻轻叹了口气,再度阖上双眼,在黑暗中暗自发愣。 各取所需、谋夺天下,究竟是何意?丞相想要天下,会用什么作为交换?一旦撕破脸皮,他又会拿什么来威胁自己? 没准,把丞相逼急了,他也会走戚正的老路,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动手除掉她。 “今日之后,恐怕我们再无宁日了。”她若有所思地睁开双眼,目光顺着他的下颌望向他的眉眼。 他眼中没有分毫胆怯,眼角噙着温柔的无声笑意,就仿佛世间万事都不足为惧。 真正的莽夫合该无所畏惧,如此甚好。江槿月如是想到,心中莫名安生了许多。 很快,那双丹凤眼与她静静相望,她听着他平静而坚决地作答:“丞相确是再无宁日了。他所求太多,你就看着他如何自取灭亡吧。” 目光相对良久,她莞尔笑道:“既然王爷那么自信,那我就放心啦。” 这条游廊长得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本想说“别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见他脚步一顿,抬眼睨着前方空空荡荡的、洒满清浅月光的游廊:“槿月,噤声。” 盈盈素月下,风吹树摇间,更为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本不该存在的沥沥声,如同血液在暗处悄然滴落。 灯笼在风中如雨打浮萍般飘摇,照得前方的路忽明忽暗,两个人都下意识地望向血腥味的源头。在月光无法照亮的树丛阴影里,有一双发着幽光的三角眼眸。 “可终于来了。”江槿月松了口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跟了他们一路的鬼怪愿意主动现身,自然好办得多。 暗红色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定在院中,耳畔传来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地上随之被看不见的鬼怪踩出一个又一个鞋印,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蔓延而来。 石砖之上,血水渐渐凝聚成矮小的人形,分化出四肢与头颅,最终化作顶着两个大眼袋的面生小丫鬟。她对二人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獠牙。 在小丫鬟身后无声地凝聚出越来越多的阴影,只看他们的穿着打扮,就知它们是丞相府的丫鬟小厮。 它们方才好歹还像个人样。只可惜如今戏已唱尽,他们也不屑再遮遮掩掩,早已是面目全非、嘴角染血。 虽然它们装活人的本事实在太过拙劣,就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似的,装与不装实在无甚区别。 江槿月微微侧过脸去,望着庭院中乌泱泱的一片鬼怪,粗略数来总有数十只,数量还在缓缓增加。 院子里的臭味越来越重了,她不禁抬手捂住口鼻,心道丞相真是不死心,今日损兵折将还不够,这是想让她把它们一锅端了? 世上还有这种白捡的便宜?判官大人要是知道了,只怕都能活活笑醒。 与此同时,她听到一连串的怪笑声,这些血肉模糊的鬼怪笑得或沙哑、或尖细,总归都不怎么好听。 第一个化形的丫鬟大约是领头鬼,嘴角都快翘上天了,一开口便是熟悉的威胁腔调:“怀王殿下,要想活命,您还是把人放下吧。” 闻言,江槿月撇了撇嘴,就知道丞相准没那么好心,定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去。 这群鬼怪实力如何暂且不明朗,她只觉得它们臭气熏天,实在难以忍受。 虽说早知丞相病得不轻,她仍是想不分明,怎会有人愿意和这种东西共处一室?这些鬼怪,只怕连苦力短缺的地府都是看不上的。 相比之下,沈长明神色淡然,只抱着她后退一步,抬眼望向上方的屋脊。既然大路不通,他只能换条路走。 见他迟迟不照办,领头的鬼丫鬟嗤笑一声:“主人念在两位感情深厚,特意吩咐过,若江小姐愿意不再抵抗,他可以留怀王一命。” 一时间,江槿月竟不知丞相到底在看不起谁。这话里话外都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可谁会愿意当他砧板上的肉? 区区几十只鬼怪,不仅看不清当前局势,非要助纣为虐,还敢在这里向他们叫嚣?实在该好生教育它们一番。 扫视四周后,江槿月示意他先放下自己,这举动看着像是要缴械投降,让一众鬼怪眼前一亮,肉眼可见地兴奋了起来。 可她才一落地,就蹙着娥眉,提起缚梦反问道:“你们说话那么嚣张,是当我死了吗?” 显然是她这句话更为嚣张。众鬼沉默片刻,险些惊掉下巴。这年头的凡人都已经这样了吗? 还得是鬼丫鬟波澜不惊,只顾着嘲讽她:“送魂之法消耗巨大,你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咱们鬼多,你还有什么可挣扎的?” 谁用送魂了?江槿月起先觉得这话没头没尾,再一琢磨便想通了,原来这就是丞相留的后手。 丞相是以为,她千辛万苦来一趟,找到密道后,哪怕鬼魂数量众多,她也定不愿错失良机,肯定会强行送魂。 如此,无论王芷兰和云姨娘成功与否,她本人都会元气大伤。此时再派这些乌合之众前来拦截,可谓手到擒来,她和沈长明是插翅也难飞。 拿辛辛苦苦搜罗来的百余鬼怪当作诱饵,他还真是不心疼。哪怕一计失手,还有下一计,丞相做全了两手准备,看不出来,他还给自己准备了一套连环计。 本来堪称天衣无缝,可丞相估计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直接请黑白无常来帮忙。他计策再多又有何用?她完全不按常理行事,自然叫人防不胜防。 眼见着鬼怪们得意满满,江槿月索性佯装虚弱,也好试探它们一二,气若游丝地动了动嘴唇:“打你们本来也用不了多少力气,我最后问一次,你们让不让开?” 她演得极为逼真,冷汗濡湿了她的鬓角,脸色更是苍白,活脱脱一副在强打精神、硬放狠话的模样。见此情形,庭院中的鬼怪们当然不以为然,个个不遗余力地讥讽了起来。 “主人对你了如指掌,你的法器实力大减,根本就无力与我们一战。”方才在席间几次想来附身的小厮满脸狞笑,对缚梦大加贬斥。 地府在逃阎王 第62节 这种话立马就激怒了性格暴躁的缚梦,它顿时想往这只鬼的脑门来两下。 见它要动手,江槿月只好拽着它不撒手,毕竟人家也没说错,如今的缚梦想单枪匹马打赢几十只鬼,确实勉强了些。 看她嘴上不说话,又从袖中摸出了九幽令,另一只鬼怪开口道:“我们只听命于主人,那令牌没用。小丫头想和主人斗,还差点火候。” 江槿月:“……” 明明它们是在给人当走狗,它不觉得丢人也就罢了,仿佛还挺得意的,真是莫名其妙。 前来拦路的鬼怪看着平平无奇,九幽令竟拿它们没办法吗?这不太应该啊。看来丞相在饲养鬼物上颇有心得,有机会得和他讨教一二。 “这样啊,那可真是太遗憾了。”江槿月耸了耸肩,轻轻放下了握着九幽令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鬼怪们。 沈长明垂首不语,背在身后的手中缓缓凝出一道红光。这是他曾在蜉蝣岛用过的,看起来威力惊人、锋利无比,能斩杀鬼魂。 见他也是一副话不投机就要跟人动手的样子,江槿月连忙抬手覆上他的掌心,轻轻晃了晃,示意他停手。 开玩笑,好东西当然要留到刀刃上用。丞相府的这些鬼怪除了嘴皮子厉害点,倒也没什么了不起,用这个多浪费。 她抬起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笑容灿烂:“王爷,我们应该以理服鬼,不该那么暴力的。” “……那就交给江小姐来处理了?”沈长明满眼不确定,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实在像在说反话。 “江小姐,您考虑好了吗?可别让主人等久了,否则他可是会生气的。”鬼丫鬟一团和气地问道,语调听着还算温柔,眼神却是出奇冰冷。 “唉,我都给你们机会了,可你们不中用啊。”江槿月似笑非笑地看着它们,边往前走边幽幽道,“其实要想驱使鬼怪,也不是非要靠符咒和九幽令啊。” 迎着鬼怪们带着杀意的幽冷目光,她莲步款款,身姿纤巧轻盈。每一步落下,被冷冷月光照得雪亮的地砖上就留下一片阴影,在她身后缓缓蠕动。 “喜欢拿王爷来威胁我对吗?今日,我就勉为其难地教教你们,如何做个一心向善的好鬼。” 她的盈盈眼波中倒映着一片血色汪洋,在她看似柔弱无力的身躯后,一道道人形阴影自平地飞窜而起。 这些阴影本不过巴掌大,可一落地就如破土而出的幼苗,疯了似的瞬间拔高十数倍,诡异的嬉笑声自其中传来。 鲜血与寒风相交织,于夜色中勾勒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很快她的前后左右便都满满当当地站遍了人——或者说,鬼。 丞相家的鬼怪们被吓得说不出话了,早把方才趾高气昂的样子抛之脑后,只能傻愣愣的看着对方的人数瞬间吊打自己。 它们原以为相府已经算鬼怪一箩筐了,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随身带着那么多鬼魂的人。 这些鬼魂长得也是千奇百怪的,什么样的都有。褐色长裙的宫女,傲气十足的太监,边走边挤衣裳的女鬼,甚至还有提着菜篮子的老婆婆……不是,怎么还有猫? 这一个个鬼魂看着都是怨气深重,死状凄惨无比,能保持神智都算不错了,竟还能听命于人? 一时间,它们心下了然:想不到这个小姑娘看着温婉可人,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比之丞相大人,她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见着拦路鬼们不敢吱声了,江槿月安详地背着手,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方才不是挺会说的吗?你们继续说啊,我听着呢。” 在座的但凡不是个瞎子,大抵都不会吭声了,否则只怕连鬼都没得做。 江槿月身旁的鬼魂们眼中满是煞气,对着丞相府的下人们龇牙咧嘴,恨不得把它们手撕了。可看向她时,他们的眼神中除了恭敬与感激,再无其他。 身形高大的黑衫侍卫立在江槿月面前,语气潇洒自在:“江小姐,就这些不成器的东西,我一个能打他们十个。” “我就没有司黎侍卫这么厉害了,最多打五个吧。江小姐不会生气吧?”陶绫从她背后探出了头,颇有些羞涩地捂着沾满水珠的面庞。 有他们两个带头,一群鬼魂都莫名其妙地开始报起了数。显然,谁都没把丞相府这群小鬼放在眼里,最少也是自称能一个打两个的。 “诸位兄弟姐妹不用着急,一个一个来,大伙儿都有份。”江槿月对实力强劲的鬼魂们十分满意,微微颔首,看着笑容可掬。 什么叫安全感,这不就是满满的安全感?从前丞相为了让他们替他卖命,可谓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又是阵法又是幻境的,符咒更是用了一打接一打。 如今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这么一大家子鬼魂,倒是都便宜了她和地府。 干活的鬼有了,打架的鬼也有了,一个个忠心耿耿又好使唤,简直完美。 对此,丞相府的鬼怪们大为震撼。据他们观察,这些鬼魂身上根本没有符篆,她手中的九幽令也毫无动静。 那为何鬼魂都对她死心塌地?世上怎会有这种道理?做鬼的,难道不该有鬼魂应有的尊严吗? “其实吧,我还是比较喜欢以德服人。”江槿月说罢,轻轻抬起右手,微微一笑道,“把它们拿下,记得要活捉,地府缺人干活。” 长得丑没关系,身上臭也能忍,只要能干活的鬼,想来判官大人一定是来者不拒的。 “是!全凭江小姐吩咐!” 闻言,江槿月身旁的鬼魂们干劲十足,一个个摩拳擦掌、精神抖擞,在司黎和陶绫的带领下,一边舒展着筋骨,一边嗷嗷叫着冲了上去。 从前唯唯诺诺的,只会哭哭啼啼的宫女太监们变得格外凶悍,逮到一只鬼就是一顿好打。场面一时格外混乱,可谓鸡飞狗跳、你追我赶,惨叫声连连,血腥味也越来越重。 见此情形,憋着一口恶气的缚梦也加入了战局。血光离弦之箭般漫天飞舞,对着那个嘲讽它“实力大减”的小厮就是一巴掌,直打得对方找不着北。 “……这会不会有点太凶了,会给新来的留下坏印象吧。”江槿月脸上的笑容已然僵了,她原本只想让他们小惩大诫,主要目的还是捉鬼。 从前大伙儿都算好脾气的人,谁知他们如今怒气都不小。虽然一个个嘴上不说,但她总觉得他们是在借此机会出气。也不知他们在地府究竟过的是什么鬼日子,好像都被闷坏了。 看他们追着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鬼怪打得不亦乐乎,沈长明有些无奈地扶了扶额:“我们真的不需要去帮忙吗?” “不用,他们哪里能输?歇会儿也好,我都快累死了。”江槿月走到他身旁,笑得眉眼弯弯,对大家十分放心。 毕竟在人数上,他们早已占据了绝对优势,还有缚梦从旁相助,收拾这些被吓破了胆的鬼怪可以说是绰绰有余。 沈长明摇摇头,指着被缚梦揍得直翻白眼的小厮鬼:“我的意思是,真的不需要去救它们吗?” 好像确实有那么一丁点需要帮忙的意思。沉思片刻,江槿月轻轻托着九幽令,尝试着操控鬼怪的心神。 饶是九幽令实力强悍得很,号称能够操控一切魂魄,也只能短暂地中断鬼怪们的动作,它们的眼神有一瞬茫然,很快便脱离了她的掌控。 如此看来,这些鬼怪还真是只听丞相的指令啊。盲目遵从、丧失自我,可算不得什么好事。既然讲不通道理,又不能为她所用,那只好继续挨揍了。 想到这里,她十分殷勤地拉着沈长明站到安全的地方,莞尔笑道:“哎呀,大家今天都活力满满,如此甚好。地府太死气沉沉了,正需要多点活力。” 沈长明:“……” 再怎么轮回转世,她这个跳脱的性子还是没变。偷偷把这么多鬼魂带来凡间,这事要被判官知道了,又得被她气个半死。 这一场单方面殴打的“恶战”毫无悬念,以地府众鬼完美胜利而落下帷幕。打累了后,他们个个毕恭毕敬地低着头,人手一只被打得动弹不得的鬼怪,可谓大丰收。 大伙儿虽然日子过得不太顺心,但作战实力都强了不少,可见平日里都有勤加训练。对此,江槿月十分欣慰,倘若能常常请他们来凡间帮忙,自己也能省力许多。 “就这?还敢和江小姐作对,动咱们地府的人,真是作死。”陶绫这等阴阳怪气的腔调总让她觉得莫名耳熟,大约是整日和判官在一处,耳濡目染所致。 “就是!还想动二皇子殿下,不识好歹的东西!那可是咱们的小主子。”冉语的话也得到了瑶清殿上下的一致认可。 虽然他们口中的小主子对此不置可否,脸色还肉眼可见地黑了黑。 江槿月垂眸望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鬼怪,见它们无话可说了,便满意地一笑:“比人数,我可没怕过谁。辛苦大家了,劳你们把这些玩意交给判官大人发落吧。” 众鬼得令,依依不舍地与他们告别,正要离去之时,沉寂多时的鬼丫鬟突然吼出了声:“你以为怀王是真心喜欢你?他也是在利用你!这世上只有主人才是真心想帮你的!” “他利用我?”江槿月并未往心里去,只微微一笑。这种话骗骗别人也就罢了,骗她还是差了点儿火候。 话音未落,又有一只鬼怒喝:“主人能让你跳出轮回、拥有至高无上的力量!难道你甘心永远受尽轮回之苦吗?” “有什么不好的?怎么活又不是活呢?”江槿月歪了歪头,凝望着眼神晦暗的沈长明,无声地叹了口气,“我乐意,关你们什么事?” 一众鬼魂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周遭阴冷的气息愈发浓重。明月高悬的夜幕中骤然传来一声温润的、陌生的轻叹,却乍然而逝,恍若只是风吟。 江槿月沉默着望向这一怪异声响传来的方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可变故就这么发生了。 方才还不敢吱声的鬼怪们突然齐刷刷地抬起头,动作大到几乎要把脖子生生拗断,咧开满口血沫的嘴,对她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些或多或少有些熟悉的污言秽语接踵而至,顺着夜风钻入了她的耳朵,这一回声音更近,也更为清晰,她避无可避。 “放着永生不死的命数不要,非要做这朝生暮亡的蜉蝣,你真可笑啊。” “曾经何等风光,敢与整个天界为敌。如今还不是坠入泥潭,永世不得善终?堂堂幽冥界之主啊,竟沦落至此。” “怀王从不如他表面上那般善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背后还不是一样满手血腥?” “怀王殿下啊,你就算将怀慈寺的门槛踏破、将蒲团跪烂,也永远洗不清满身罪孽。你就算读上百年经文,生生世世吃斋念佛,也永远别想抹去你造的杀孽。”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江小姐,今日你帮他除掉丞相,来日他一定会杀了你。” 不知是否受到那一声叹息的蛊惑,鬼怪们莫名开始大吼大叫,气焰之嚣张,仿佛今日它们并非败者,竟显出极致的疯癫样貌来。 它们自知在劫难逃,死到临头还要嘲讽于她,还要往他身上泼尽脏水。 这些话换来的,是地府众鬼忍无可忍,对着它们的臭脸来了一顿响亮的耳光。 噼里啪啦的巴掌声像除夕夜的爆竹声般响亮,鬼怪们却仍是骂骂咧咧,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废话,越说越起劲,笑得仿佛要再断气一次。 “说够了吗?”江槿月斜睨了它们一眼,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个嘲讽的笑意,“我不需要从任何人的嘴巴里了解他,少咸吃萝卜淡操心。” 她抬手示意陶绫赶紧把这些鬼怪带走,默默看着两方鬼魂一边互相谩骂着,一边消失在了无边夜色中,只余他们两个人静默不语。 遥望着明月,沈长明轻轻叹了口气,这些鬼怪所说的话虽然难听,倒也不算胡说八道。 他身为皇室中人,又要与权臣相争,手上又怎能干干净净?事到如今,他早已不奢求做个光风霁月之人,如何行事都不过求个问心无愧。 他又想起那一句“朝生暮亡的蜉蝣”。人这一生,本就短短数十年寿数,对于神明而言真的太短了。 她的一生,哪怕是与寻常凡人相比,都太短了。它们仿佛是在旧事重提,让他不断记起,她坠入泥潭的根源是他,让她沦为蜉蝣的罪魁祸首也是他。 思绪徜徉在皎洁的月光里,迷失于千年的回忆中,他不经意间喃喃低语:“我这样一个,满身罪孽的人……” 凭什么说要护着她,凭什么与她并肩? “欸,你还在发什么呆?”江槿月走到他身边,难得主动地牵起他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似的催促道,“我们回家吧,我真的好困啊。” “……好,我们回家。”他定了定神,反手扣紧了她的十指,笑容温润一如当年。 这一路再无波折,在原本似是永无止境的长廊中穿行片刻,他们两个顺顺利利地走出了相府大门。回眸望向门外的两只石狮子和高悬的匾额,江槿月饶有兴致地对丞相府挥了挥手。 这一场鸿门宴虽是曲终人散了,可他们之间的争斗还未终结,只会愈演愈烈。 不知丞相大人发觉自己的鬼怪被一网打尽后,他会被气成什么德行。也不知丞相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又有何目的。 未来的路只会愈发难走,每一步都危机四伏。 难走,倒也并非无路可走。她侧耳听着瑟瑟晚风,望着天空中星河流转,微微一笑道:“人间很好,有山川和星辰,不该落入这种人手中。” 如今丞相不过把持一国朝政,就造了那么多杀孽。这样的人,若把人间收入囊中,那可要血流成河了。 见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连她主动找话题都没用,江槿月撇了撇嘴,只好又问道:“我不明白,他都这样造孽了,天界为什么还是不管?丞相就是再厉害,也打不过神仙吧?” 他终于回了神,语气淡然地作答:“刀子不落到自己身上,在他们看来都是小打小闹。在天界俯视众生时,仙神眼中的凡人如沧海一粟。丞相现在对他们毫无威胁,他们自然不管。” 他说得直白,她也算听明白了。意思是丞相的所作所为影响不到他们,所以人家懒得管。非要等到哪天生灵涂炭了,他们才会姗姗来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倘若真有一个能撼动三界的魔头出世,就天界这群懒鬼的办事效率,只怕是要玩完。 “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天界了。”她闷闷不乐地嘟哝了一句,见他转头看她,便故作深沉地笑道,“因为星君大人生性温和善良,一定见不得别人受苦,才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 地府在逃阎王 第63节 听出她是在宽慰自己,沈长明忍不住笑了笑,点点头:“或许吧。踏足尘世后,方知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哪怕再渺小,也有想守护的人,更有活下去的权利。” 这种对凡人而言浅显易懂的道理,在高高在上的神明眼中,或许就不那么好理解了。当神明拥有太强的力量后,难免会有主宰他人生死的快感。 也罢,既然神仙不管凡间的事,只能靠他们两个凡人多操心了。江槿月长叹一声,暗暗琢磨起了这些时日以来发生的事。 她垂着眼眸边走边发愁,一会儿想到梦里那团丑陋的雾气和眼熟的血海,一会儿又想到那些没头没尾的话。她总觉得,虽说所有人的立场不尽相同,仿佛都格外看重她? 城隍怕她堕入魔道,判官让她少管闲事,丑雾想与她合力对抗天道,丞相想靠她谋夺人间。沈长明嘛,说的什么“我只在乎你的选择”,很显然,他就是知道些什么,但不想多言。 一个二个都说话只说一半,到底是跟谁学的?她还没琢磨出个结果,就察觉到身旁的人蓦然站定,她下意识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我刚刚说了什么?” 很好,这是偷偷走神被发现了。虽说他看着在笑,这眼神比鬼还吓人。她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道:“呃,你说丞相他、他吧……” 他也不急着戳穿她,只笑眯眯地盯着她,准备看看她能编出什么鬼话来。两个人僵持不下,半晌,她终于破罐子破摔:“你说得太小声了,我没听清。不如你再说一遍?” 这么理直气壮的话让他忍俊不禁,很快故作严肃地正色问:“你的意思是,这反倒成了我的不是了?” “对呀,当然是你的不对。所以你就该再说一遍,不是吗?”江槿月嘴角扬着笑意,看似娇俏乖巧,说起话来却是个蛮不讲理的。 “我说,我们走吧。” 他的嗓音如鸣佩环,若轻风细雨。在她愣神的工夫,他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拦腰抱起,再不顾她满脸错愕,也不多加解释,大步踏着夜色而去。 这世间有许多事,说到底都是一句来不及。 如今既是覆水难收,那就一起往前走吧,永不回头。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出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其实在两个人相处过程中,王爷一直是处于比较弱势的那方【除了他相对主动点】。 一来是在两个人都是完全体的情况下,他确实显得特别战五渣…… 二来是他实在、真的、特别爱多想就是了。理由同上,事实证明,实力才是最重要的【bushi】 江槿月:所以我拿的是救赎剧本对吗? 沈长明:…… 调作息成功【提前了半个小时】改了两次,都忘记点保存,直接裂开qaq 明天继续努力qaq 感谢在2022-04-10 23:30:00~2022-04-11 22:31: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809429 2瓶;烫手山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皆不由人 一晃就到了五月, 直至连绵阴雨转晴,城中愈发炎热,方觉已至夏日。 自丞相府凯旋而归后, 前些日子,每到夜半时分还有冤魂邪祟前来王府闹事。 来一个算一个, 来两个逮一双, 江槿月也不挑,索性将它们尽数送往地府。 还不到三日, 丞相那边就再无动静了,仿佛彻底陷入沉寂,故而她连过了好几天太平日子。 不知丞相大人是知难而退了,还是另有打算。左右鬼魂无法威胁到她, 派死士来王府行刺更是自寻死路。思索再三, 江槿月认定,丞相多半要被活活气死。 相较于“安分守己”的丞相, 沈长明就显得尤为忙碌。常常一大清早就不见其人, 直到黄昏时分才归来,偶尔还会夤夜外出,也不知要去何处。 对他这副来去匆匆的模样, 王府上下似是习以为常。见她多有担忧, 众人极为殷勤地陪她说话解闷,再三宽解说“王爷从前就是这样,几日不见人也是常事”。 这个当口,沈长明能忙些什么?他即便不说,她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事关重大, 她自知帮不上忙,不该跟去添乱, 索性整日闷在书房里批案卷。 一旦有事可干,时辰会过得快些,日子也显得不那么无趣了。据黑白无常说,判官大人对此相当欣慰,大手一挥就给她送来了更多案卷。 江槿月:“……?” 她很快悟了:活是永远干不完的,有空操心劳碌,不如出去散散心。 为了不多生事端,她特意换了身低调轻便的衣裳,又戴上幕篱,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两个小丫鬟上街去了。 虽说沈长明对如今朝中局势讳莫如深,但只消去城西最热闹的茶肆坐坐,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摸清城中的风吹草动。 一路上,江槿月见到了不少官兵,一个个不苟言笑地穿行于大街小巷。遇上他们,百姓们只敢敛容屏气,主动垂首避让。 瞧这架势,近来王城中戒严?得出了这一结论,江槿月愁得紧皱着眉头,叹了一声:“许久未曾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了,还真是要变天了。” 眼见着官兵们目标明确地涌入一家酒楼,小丫鬟只笑道:“江小姐别担心,外头再怎么乱,咱们王府也不会有事的。” 倒是看得开。被她脸上的笑容所感染,江槿月回以一笑,边走边轻声道:“走吧,咱们今日去凑凑热闹。” 已过正午,茶肆大堂里聚着不少闲来无事的布衣百姓。以往百姓们总爱大声攀谈,今日却仿佛生怕隔墙有耳、祸从口出,一个个只敢小声地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谁不知道丞相大权在握?还有谁敢管他们丞相府的事儿?” “啧,兄弟你这是几年没出门了?相府都要倒灶了,你还当他是从前的相府?” “哼,这上头的旨意,咱们小老百姓就别过问了。不管怎么说,这对大家都是一件好事儿不是?在座的哪个不晓得那陈公子是个什么货色?” 他们口中的陈公子大抵是丞相的嫡长子,据说此人嚣张跋扈,自称是“皇亲国戚”,连在王城中都丝毫不加收敛,惹得百姓怨声载道。 “什么?丞相府就要倒灶了?”江槿月疑惑地歪着头,心道这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丞相最多一时失势,应该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她一时参不透这话是真是假,这些人说话的声音又压得极低,她只得竖起耳朵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字。 只可惜,她坐在角落里听了许久,只得出了个“朝中动荡不安,可能要变天了”的结论。 至于具体怎么个变天法,谁也说不明白。最终他们无话可聊,干脆聊回了鬼神之说,又互相推荐起了符咒经文来。 “不是,他们这说了和没说有何区别?”江槿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只看如今城中人人自危的样子,便知山雨欲来。 丞相的心思何等狡诈?当然不会束手就擒,将来定有一场恶战要打。她小口抿着温热的茶水,再不发一言。 两个丫鬟猜不透她的心思,对视一眼后才试探着接话:“江小姐是担心王爷?您别担心,王爷一向稳重,肯定不会有事的。” 另一个也随即劝她:“您要是放心不下,不如亲自问问他?” 并非是她不想问,可即便她问了,他也不愿细说,只说他一切都好,让她千万顾好自己。 看着倒是胜券在握、意气风发的样子,实在不知他的底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明明他的对手是个老奸巨猾的,朝中也少不了有丞相的党羽为虎作伥。 三人坐在茶肆中听了半晌废话,江槿月深感今日出门可谓一无所获,正要起身离去,却瞧见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脚踏入茶肆正门。 此人穿了身淡粉色长纱裙,穿得惹人注目不说,偏偏一进门就做贼心虚似的低着头,还抬手半遮着面孔,简直是在掩耳盗铃。 多亏茶肆小二是个有眼力见的,很快迎了上去,两个人小声交谈了片刻后,他们便一前一后地往二楼雅阁去了。 这姑娘不自在地东张西望着,亦不敢与他人对视,就差没把“心虚”这两个字贴在脑门上了。 “江宛芸?她这是在干什么?”目睹了全程的江槿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江家二小姐素来自诩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从前更是没少讥讽她离经叛道,成日想着往外跑。 今日江宛芸是转了性了?以她难伺候的性子,出门一趟至少也该带个丫鬟。 想起上回去江府驱邪时,江宛芸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大约这些日子过得也不太舒心,或许遇上了什么难题吧。 微微晃动着杯中的茶水,江槿月叹了口气,她对江宛芸的隐秘实在没什么兴趣,她没必要也没立场去管人家的事,还是由她去吧。 大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一人步入茶肆大门。年轻男子身着缝衣浅带,气质儒雅,一来便主动找上店小二,压低声音问起了话来。 眼见着店小二笑眯眯地给他指了指最右侧的雅阁,这男人对小二点点头,很快便大步朝着楼上去了。 见她动作微微凝滞,小丫鬟小声问道:“江小姐,您认识他们吗?” “岂止是认识,看来今日不宜出门。”江槿月收回视线,虽不愿多管闲事,心中仍觉得他们两个莫名其妙。 夭寿了,难得出门一趟,能同时遇到方恒景和江宛芸。很显然,他们两个定是有约。 可他们若有事要谈,何不大大方方地在江家谈?再者说,茶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他们却非做出这副贼头贼脑的样子来。 “罢了,咱们早些回去吧。”说着,江槿月起身就要走,忽而听得二楼传来一声巨响,似是有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伴随着一阵“咚咚”的沉闷脚步声,面色不虞的方恒景大步离去,头也懒得回一下。 这才刚来就走了?这两个人在这里演什么戏码?江槿月在心里暗道了句“莫名其妙”,正要往茶肆外走,眼角余光便瞧见江宛芸正失魂落魄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透过白纱幕篱,江槿月发觉对方的视线一转,两只眼睛死死地盯在她身上,很快便一声不吭地朝着她走了过来。 不是吧,她这都能认得出来?江槿月只好佯装没看见她,心里暗暗泛起了嘀咕。 早知他们两个聊不到一刻就要走,她一定先走为上,绝不多停留。 现在想走是肯定来不及了,江宛芸已然径直走到了她面前,神色无比复杂。她一时看不透对方眼中的情绪,只觉得其眼眶泛红,大约是刚大哭过一场。 而且还哭得挺惨的。江槿月更是拿不准主意,方恒景这厮好歹出身于书香门第,不至于做出什么僭越的事,他们这到底是怎么了? “姐姐,我能和你聊聊吗?不耽误你太久。”犹豫良久,江宛芸率先开了口。 听起来有几分征询的意味,甚至于哀求。一段日子未见,她好像愈发憔悴了,眼窝深陷、脸色泛青的模样和判官大人有一拼。 聊聊罢了,倒也无不可。江槿月想也没想便点头答应,转身对两个丫鬟说:“你们在这里歇一歇,我尽快。” 一对“貌离神更离”的姐妹步入雅阁,入座后,江槿月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桌上的两杯茶是刚沏的,还冒着热气,茶香甚浓。 显然,他们是刚坐下,还没说上两句话就不欢而散了。从前的方恒景仗着年长,为着巴结江乘清,总说自己把她们两个当亲妹妹看待。 这才没过几年,他就原形毕露了,真是和一手提拔他的江乘清不分伯仲。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还有事呢。”江槿月语气平淡,也没有要斟茶的意思。 她也并未撒谎,确实还有不少案卷要看。如今有工夫出来一趟实属不易,倘若江宛芸要跟她讲什么爱恨情仇,她是真的听不进去的。 “听说姐姐要成婚了,恭喜你啊。怀王殿下前阵子送来的聘礼很丰厚,你们大婚时一定风光。”江宛芸语气听着比她更平静,如一潭死水,不掺杂半点情绪。 江槿月突然觉得她变得很陌生,这一声“姐姐”,不如年幼时唤得那般热情真心,亦不如前阵子那般虚伪做作。 仿佛这两个字里,就包含了数不清的情绪与感慨。算来,她们真是有许久不曾这样面对面坐着说上一会儿话了,可是又怪得了谁呢? 见对方不吭声了,眼神也显得黯淡无光,江槿月撇了撇嘴,随口问:“你就想和我说这个?那就,多谢你了?” 地府在逃阎王 第64节 “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可真好啊,到底是嫡出的女儿。妾室生的孩子,无论再怎么受宠,还是配不上这样好的待遇。” 开始了开始了,江槿月本以为她改过自新了,没想到还是熟悉的味道。虽然江宛芸看着是丧失了攻击性,可这阴阳怪气的样子,真是一如既往。 这或许已经成了她的习惯,这辈子是很难改掉了。江槿月向后靠了靠,懒懒地问:“江家可不重视嫡庶。从小到大,你哪里过得不称心了?倒也不必说这种话。” 王芷兰在家里耀武扬威的德行,和寻常人家的妾室可不一样。这么多年了,江乘清虽脾气不好,也没见他苛待过江宛芸。 再说了,这么多年来,受罚挨骂最多的明明是她。真想不到,江宛芸竟会羡慕她这个嫡女。 羡慕什么?羡慕她被罚跪祠堂,被罚抄家规,被罚饿肚子?简直好像有点毛病。 “不一样的,姐姐。”江宛芸苦涩地长叹一声,眼神幽暗,“我母亲落了个什么下场?我都不能去看看她。父亲说了,我们得和她划清界限。妾就是可以随意舍弃的,庶女也一样。” “……不看也罢,不过是徒增伤感。”江槿月实在没法把王芷兰的死告诉她,否则就她这精神状态,难保不会做出冲动的事来。 江宛芸闷闷地灌了口茶:“算了,还不都是她活该?我真没想过,她还真敢杀人。” 江槿月:“……” 夭寿了,这种话怎么会从江宛芸的嘴巴里说出来?看来她真是病入膏肓了,怎会如此? “对了姐姐,你不知道吧?”江宛芸重重地放下茶杯,恨恨地咬着牙,“父亲要我去给长兴侯做妾,在我母亲快要人头落地的时候。” 长兴侯又是哪位?这三个字莫名有些耳熟,可她素来不关心朝政。如此,便极有可能是她在案卷上看到的。 不太妙,这厮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啊。江槿月默然片刻,不答反问:“是朝中局势让江乘清怕了?他想和侯府攀上关系?这是为何?” 江宛芸斜了她一眼,语气一冷:“你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刑部正奉旨彻查一桩旧案,又牵扯出不少别的案子。皇上龙颜大怒,这才没几天,都抓了许多人了。” “……哦,什么旧案?”她试探着问道,心中却早已有了答案,不免有些讶异。 能让江乘清闻风丧胆,不惜急巴巴地把亲生女儿推出去做交易的,自然唯有巫蛊案了。 这就怪了,皇上怎会突然转了性?他从前不是不打算追究此事了吗?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怎么可能知道?”江宛芸眼中的愠怒一晃而过,很快又淹没在无尽愁苦中。 说别人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其实江宛芸知道的也不多。若是巫蛊案,那百姓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实属正常。 巫蛊之术本就见不得光,当年更是让德妃背了黑锅。如今要查,刑部当然不会放在明面上查,否则皇上的面子要往哪里搁? 动辄就要掉脑袋、诛九族的大案,江乘清当然是寝食难安了。能用自己的女儿保全自己的权势地位和项上人头,对他而言,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哦,所以你想怎么办?”江槿月抬起头问道,见对方仍在走神,只得追问,“你不愿嫁给那什么侯吗?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我不愿。我和……一个人两情相悦已久,更不想任人摆布。”江宛芸万分艰难地坦白了心里话,话音轻轻颤抖。 她能在自己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这种事,真叫江槿月为之一愣。 一阵子不见,江宛芸真是变了。或许是她母亲出事,江乘清又急着让她去给人做妾,人总是物伤其类的,难免怀疑自己会不会一样下场凄惨。 等等?什么叫两情相悦?江槿月迟疑着启唇道:“方恒景?” 江宛芸沉默着点头承认了,原本毫无波澜的脸上,终于多了抹娇羞的色彩。 看不出来,她对方恒景还真是挺执着的,这本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只可惜,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是方恒景,总归叫人觉得不甚妥当。这种人也能托付终身? 想到刚刚方恒景是如何头也不回地逃走的,江槿月摇摇头,无奈地扶额:“你得明白,王姨娘有今日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并非因她为人妾室。” 江宛芸默然,半晌才吐出一句:“我知道是她对不起你娘。杀人偿命,没什么好说。” “方恒景这个人,我不做评价。可即便他愿意娶你,他又会愿意放弃自己的仕途吗?”江槿月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冷淡。 良久,对面的人涩然作答:“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看你挺知道的,只是不承认罢了。罢了,你好自为之。”江槿月起身向外走去,最后回眸瞥了神色不挠的江宛芸,抬手推门而出。 如今正值动荡之际,倘若江宛芸再留在江家,没准会受到江乘清的牵连,甚至招来杀身之祸。 方恒景亦是满心权势之人,怎会甘愿为了她,和江乘清公然作对?可是以她的心性,嫁给侯爷做妾就好吗? 怎么想都不妥,不知这是不是老天要给王芷兰的报应。摆在江宛芸面前的路,一条都不好走。 可事已至此,路都是自己选的,谁也没法插手。多说多错,点到为止即可,别的还是随她去吧。 带着两个小丫鬟走出茶楼时,外头虽风和日丽,街上行人却不多,不知是被官兵们吓得不敢出门了,还是嫌日头太毒。 阳光略有些刺眼,她经不住闭上双眼,似在深思,却听得耳畔传来一阵嬉笑声。 睁眼时,她只看到三个七八岁的孩子从她身前跑过。仔细看去,只见小姑娘两手捧着个燕子风筝,两个小男孩则人手一个弹弓,却仍不知足,还在边跑边抢着对方手里那个。 稚子不知愁,亦不怕炎热,仿佛永不知疲倦。他们越跑越远,笑声也不知随着风飘向哪里去了。 “江小姐,您还好吗?”小丫鬟见她满眼忧愁,脸色发白,不免有些担心。 望着他们小小的背影,江槿月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答道:“只是想起些从前的事。世事无常,半点不由人,谁也回不去了。” 夜来风起,新月挂梢,习习南风终于减轻了暑热。 手持一支缚梦笔,面前摊着一摞案卷,桌角立着盏小巧的桌灯。江槿月支着脑袋于亭中闲坐,静静听着蝉鸣。 一整天了,沈长明还是没有回来。方才她隐约听到外头传来极为嘈杂的声响,似乎有数十人在街上奔走,还有重重的敲门声和叫喊声自远处传来。 她几次想出门瞧瞧情况,都被丫鬟们尽力拦下。所有人都叫她安心在府上待着。甚至夸下海口,说就算天塌了也压不到怀王府头上。 很显然,整个王城快乱成一锅粥了,唯有她还在这里过着安生日子。 哦,也算不得多安生,毕竟还得替某些不知去向的人瞎操心。 见她始终心绪不宁,心思根本没放在案卷上,甚至看也没看就批了“活该”两个大字,缚梦再忍耐不了,语气幽怨:“判官老儿所言甚是,情之一字,最为伤人啊。” 江槿月瞪了它一眼,随手把它往花丛中一扔:“你是不想在这里待了吗?行啊,门在那里,你自己走吧。” “主上,他心思那么多,能出什么事?”缚梦悻悻然飞了回来,抖了抖不慎沾上尘土的笔头。 若非不想被送回地府,它真想好好骂他们一顿。只要有一个不在,另一个准是丢了魂的担心样子。至于吗?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江槿月轻轻合拢案卷,叹了口气:“大约是受了噩梦影响吧。我近来总是梦见海水倒灌、日月凌空,还有很多不人不鬼的东西。” 闻言,缚梦僵了僵,语气急促地问道:“怎么会这样?您还梦到了什么?您现在可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不记得了。”江槿月揉了揉头,忍不住抱怨道,“每夜总做怪梦,让人怎么睡啊?不行,我头疼得厉害,这些案卷就交给你了。” 缚梦:“……” 它真的很怀疑,她方才说的噩梦都是随口编来骗它的。这年头的人连笔都骗,简直没天理。 缚梦老实本分地批着案卷,丝毫不敢偷懒,只能在心里偷偷说她的不是。江槿月安安静静地抬头赏月,颇为惬意的样子。 沈长明走入院中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不太和谐的场景。 惊讶于她这个时辰还不睡,甚至还有心思在这里看月亮,他远远地冲她笑问:“怎么了?你是有心事吗?” 看他渐渐朝着自己走来,虽神色看着有些疲惫,总归是毫发无损的,她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江槿月收回视线,“哼”了一声,说得慢条斯理:“这个时辰才回来,真不知我们两个谁才是真正的大忙人。王城那么乱,我真怕你一个不小心,又要去地府报道了。” “既然那么担心我,还不好好说话?”沈长明随手拿起案卷在她头上敲了敲,话锋一转道,“这是最后一日了,今晚一切就能见分晓。” --------------------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下开文的日期,是2月12号,到今天正好两个月啦。 剧情渐渐进入收尾阶段了,只要我努力码字,这个月应该保底能正文完结。 【然后继续努力写完番外,再给大家开下一本】 如果有想看的番外篇可以给我提ww 感谢在2022-04-11 22:31:40~2022-04-12 23:4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880942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大厦倾颓 更漏声声, 月影如钩。 明明是夏日,今夜却尤为漫长,对许多人而言, 这都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沈长明本想闭目养神,可江槿月始终眼巴巴地看着他, 看着颇为可怜。 明知她是装的, 他也只得向她解释:“朝中发生四桩大事。一则,钦天监来报, 天象有异、极为不祥。天府星晦暗,是为中宫失德、触怒上天,不堪承天命。” 闻言,江槿月有一瞬间的失神。鬼神之说只是稳固江山的手段, 若无帝王授意, 钦天监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她迟疑着张口:“皇上是不打算再护着皇后了?十有八九是……” 是动了废后的心思。 想想也是,皇上都要重查巫蛊案了, 也不像是有保全皇后颜面的意思。夭寿了, 说翻脸就翻脸,皇上是被人下降头了吗? 看她满脸愕然,沈长明禁不住弯了弯嘴角, 轻描淡写道:“二则, 江乘清连同数位重臣连上数十道折子,说丞相勾结权臣、党同伐异,没少戕害忠臣良将。” “此外,丞相暗中豢养死士和鬼物,他与长子陈鹏、广陵侯宋瑀、陈家子弟陈中行、女婿叶从善、建威将军崔渺之等人意图谋反。”他对她略微扬了扬眉, 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这也是江乘清说的。” “江、江乘清?他也被下降头了?”江槿月恍惚了片刻, 一脸不可置信。 真是小人难养,江乘清瞧着是草包一个,平日里只知拉帮结派,根本掀不起什么浪来。可今日,他这一刀捅得又狠又准,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情报。 谋反篡位可是不赦之罪,又牵扯到这许多人,难怪今日城中一片混乱,原是在抓反贼呢。 良久,江槿月略略平复心绪,疑惑道:“不对啊,他们为何谋反?不是只需捧着太子殿下就是了吗?” “……笨。他们一损俱损,千秋宴后,自然提心吊胆,生怕受皇后牵连。一旦废后,太子能安然无恙吗?鬼物到底敌不过千军万马,为保万一,丞相自是要做两手准备。” 他这么说,江槿月也算明白了。丞相是有谋反的心思,但近来皇上一副要息事宁人的模样,他便将此事暂且搁置,打算先收拾她和沈长明。可他没想到,皇上会突然对他发难。 如此看来,皇上前阵子的所作所为,本就是一个局,亦是一场戏。古来能为帝王者,要保江山稳固,自然要杀伐果断。从前,无非是时候未到,韬光养晦罢了。 “原是如此。”江槿月严肃地略一颔首,并不想计较他说自己笨这件小事。 “三则,我已将谢家之事告知父皇,左不过这几日,谢大人就要到王城了。江练村之事真相如何,父皇一查便知。”沈长略一停顿,叹了口气,“这样一来,也算替他们讨回公道了。” 有谢大人亲自指证,丞相亦是百口莫辩。江槿月点点头:“没准丞相还留了后手,即便他大势已去,还是得小心为上。” 地府在逃阎王 第65节 迎着夜风,他转头望向她,笑着反问:“槿月,你有九幽令,尚且无法驱使太多鬼魂。他一个凡人,仅凭符咒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你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很怪,鬼魂对丞相更是忠心耿耿,实在稀奇。江槿月苦恼地低头沉思,试探着问道:“难道,戚正教了他什么独门秘术?” 他倒也不否认,只不紧不慢地正色道:“四则,丞相遭到厉鬼反噬,如今性命堪忧,只怕是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 听到“反噬”二字,江槿月忽而灵光一闪:“我明白了,丞相的那些符咒一定有大问题。” 见她眼含期待,沈长明不由失笑:“嗯,他的符篆都是用自己的血画的,所以鬼魂对他死心塌地。一旦符篆被毁,鬼魂的怨气自会反噬于他。” 原来让王芷兰闻风丧胆的符篆竟是以鲜血绘成,丞相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想起那日在相府,她是如何把丞相的宝贝符纸拿来撕着玩的,江槿月险些生出几分怜悯来。 难怪他们匆忙离席,丞相也只派鬼魂前来拦截,本人毫无半点动静。她原以为丞相是怕落人口实,没想到他竟是遭了反噬,根本没力气来。 这大概就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吧,从前是鬼魂被迫给他当牛做马,如今也到了他尝尽恶果的时候。 “所以,现在正是除掉他的最好机会,对吗?”她对沈长明眨了眨眼睛。 据他所说的,如今丞相半死不活,自然没有余力驱使鬼魂。偏偏皇上又要跟他清算总账,巫蛊之祸、扰乱朝纲、密谋造反,随便哪个罪名都能让他人头落地,丞相算是彻底完了。 沈长明应了声“是”,由衷地感慨:“想来,丞相府现下和侯府一样,早已被重兵包围。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将要身首分离,有人终能沉冤得雪。我素来坚信,报应不爽。” 瑶清殿的宫人们、临城的无辜百姓,或许还有更多人。无论阴晴风雨,他们都永远在天上,瞪大了眼睛,看丞相究竟是如何自取灭亡、一败涂地。 “那么,你在这场局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江槿月抬起头,似是随意地问,唇边挂着浅浅笑容。 沈长明半晌未言,凝视着她的时候,笑容温润一如往昔,眼神却幽深不见底:“槿月那么聪明,不如猜一猜?” 他果真是不愿让她知晓这些刀光血影的。江槿月乖顺地垂下眉眼,微微摇头:“我可不敢妄议朝政。我只是想着,好在你没走上歪路,否则可真是难办啊。” 听出她是有意开玩笑,沈长明便微笑着反问道:“你这话说的,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他们自作孽不可活,又与我何干?” 与他何干?旁人或许不清楚,可她却看得极为明白,只消对上一对,便知他究竟在筹谋什么。 起先,沈长明与江乘清暂且结盟,借招魂符与闹鬼之事挑拨他与丞相的关系,后又借赐婚圣旨让他再无后顾之忧,好干脆利落地和丞相翻脸。 江乘清心思深沉,对旁人从无真心可言,难免以己度人。以离间计对付他,恰到好处。 再者说,沈长明手上捏死了他收受贿赂的证据,江乘清若想活命,唯有与他合作。自江家“闹鬼”之日起,江乘清便再无选择的余地,这条路他是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至于钦天监的天象之说,谁都知道,这就是国师一句话的事。或者说,所谓“代天授命”,在凉国,天意不过是皇上的意思罢了。 帝王要你生,哪怕天崩地裂都能说成一切大吉;帝王要你死,一句轻描淡写的“不祥之兆”就能叫你生不如死。 更何况,陈家意图谋反,皇后如何置身事外?他日陈家满门抄斩,皇上若能留下皇后性命,让她疯疯癫癫过完一生,都算仁慈之举了。 “巫蛊案是不能摆到明面上说的,否则难免让百姓哗然,堂堂帝王竟会受人蒙骗。”江槿月歪了歪头,莞尔道,“所以你亲自递了两把刀给皇上。一来能保全他帝王的颜面,二来能顺势铲除丞相。” 丞相屠尽谢家满门、暗害忠良之臣,可见其心思歹毒、手段狠辣。一朝东窗事发,他若不死,如何服众?此事一旦被朝臣知晓,难免叫人寒心,以致人心不稳。 丞相有心祸乱朝政、觊觎江山社稷,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如今事情败露,他又能不死吗?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皇上必欲除之而后快。 如此,对外便不必提及巫蛊案,也可略微打消皇上心中的顾虑。江槿月笑吟吟地望着他的眼眸:“你曾说过,借刀杀人,屡试不爽。” “如果父皇只想粉饰太平,总是瞻前顾后,我也只能轻轻推他一把了。”沈长明夸张地长叹一声,转而笑道,“可我听说,江小姐不敢妄议朝政啊?” “王爷所言甚是,那我也无可辩驳了。您如果要治我的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江槿月说罢便低下了头,默不作声的,仿佛在等他宣判。 “我哪舍得杀你?我只盼你别怪我狠心,毕竟今夜过后,要死的可不止丞相一人。”他轻轻牵起她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掌心。 一切将要尘埃落定,总算不枉费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可事到如今,他心底并无半分喜悦,除却感慨,更多的竟是怅惘。 江槿月眼眸微垂,答得真诚而平静:“他们合该受死,你何错之有?善良本该有锋芒的。” “此事牵连甚广,大牢里得添上不少熟悉的面孔了。”沈长明揽过她的肩膀,摇头轻叹,“一步错则步步错,贪心不足之人,死后也注定不得安宁。” 这等奸佞之臣,一朝到了地府,只怕是要下地狱了。江槿月眯起眼眸,大厦倾倒如疾风骤雨,毫不拖泥带水。从前的丞相风光万丈、位极人臣,不过短短数月,就到了这般境地。 一步错,步步错。 江槿月忽地想起在临城时,沈长明与谢大人说的那番话—— “只要我们推他一把,他自然明白该往哪里走。” 时隔多日,终是醍醐灌顶。她忍不住抬起头,目光灼灼:“难怪我们从临城回来后,你要急着入宫……” 如此,丞相便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若再不有所行动,可就要来不及了。 “是啊,你不是也以为,我定会将临城之事告知父皇么?丞相当然也这么想。我原不过想试探一番,看看他的实力。谁知他这就按捺不住了?”沈长明眉梢微挑,不由嗤笑道,“有你在,他若要凭鬼魂作乱,几乎毫无胜算可言。” 江槿月犹记得,云姨娘说她有能撼动三界的力量。此话在她听来如同鬼扯,但丞相明显对此坚信不疑。 虽说丞相早有反心,可凭他那些死士,都不够给禁卫军塞牙缝的。他若要谋反,唯有伙同乌合之众打个出其不意,找准时机举兵逼宫。那么,眼下就并非谋反的最佳时机,只能寄希望于鬼怪。 好死不死,江槿月有缚梦和九幽令,背后还有地府。他若要凭鬼怪作乱,最好是能寻求与她戮力合作,否则就必须先行除掉她,再徐徐图之。 “哦,我总算明白了,原来那场宴席是冲着我来的。”江槿月不由啼笑皆非。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竟成了一个大奸臣眼中最后的希望。 一时间,真是晦气到叫人哑口无言。仔细一想,她又深感丞相实属可怜。自千秋宴后,丞相的好日子可谓飞转直下,被他们搅和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执掌后宫大权的妹妹疯了,临城的鬼怪窝没了。走狗之一江乘清受人挑拨,随时准备背叛于他。走狗之二戚正身死,丞相就此痛失一位能帮他驱使鬼魂的“贤才”。 明知在她面前动用鬼物宛如班门弄斧,可他走投无路,只得苦心谋划鸿门宴,却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丞相大势已去,又还剩什么后手呢? 沈长明神色淡然,微笑颔首:“其实,你若愿与他合谋,他倒是能反败为胜。可惜啊,此路不通。他若只想谋算江山,或许还有点机会。想要的太多,无异于自掘坟墓。” 真如他所说,丞相能有机会吗?江槿月在心底暗叹,丞相的一举一动,分明步步都在他的算计里,他从前无非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或许,早在他们两个为了陶绫之事踏足陈家、带走陈越时,冥冥之中,一切便已有了定局。这一场局环环相扣,丞相那点计谋,根本无所遁形。 “意欲谋反之人,会有何下场?”江槿月轻抿着唇,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低头打量着她的神情,沈长明尽量收敛戾气,不咸不淡地答道:“谋反是重罪,凌迟处死、夷其九族也不为过。” 沉吟许久,她轻轻点了点头,神色自若:“我会托黑白无常将此事告知大家,希望他们能有所慰藉。如果可以,我想带他们一道去观刑。” “怎么?你竟喜欢看这种鲜血淋漓的场面?”沈长明哑然失笑。 “不大喜欢,可我想看看什么叫冥冥之中皆有报应。”江槿月若有所思地拨弄着九幽令,有几分犹豫,“我总觉得丞相是被人骗了,我哪有本事帮他?” 若非丞相操之过急,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也不至于落了个鸡飞蛋打的局面。也不知那个在背后欺骗他的人到底是谁,丞相又为何对那人言听计从。 闻言,沈长明静静看了她许久,语气坚定:“你当然有。你看,若不是你将他手中的鬼魂除去大半,无论胜负如何,整座王城都要死伤惨重。” 说来也是,她若不在,没准丞相再疯得彻底一点,就带着鬼魂去逼宫了。她去临城本是意外之举,却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连她都不得不相信,或许真有天道维系着万物运转与平衡。 “哪怕没有我,你也不会落了下风。”江槿月抬起头望向他,一脸认真。 他们两方对弈,她仿若只是颗棋子。或者说,是一颗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拆到哪、战斗力略微强些的棋子罢了。 “可我不能没有你。”明知她并非此意,他还是莫名打断了她的话,一字一顿道,“我只想尽快了结这些事,才好陪你看遍万里河山。” 当日她不过随口一说,想不到他能记到今日。江槿月歪头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劝道:“虽说丞相的事解决完了,可还有许多人在红尘中浮沉飘零呢。咱们总得先办正事,游山玩水到底也不必急于一时。” “他的事,还远远没完。”沈长明想也没想便沉声作答,语调冰冷,说罢只微眯着眼眸,仍是那派心中有底的模样。 江槿月怔了怔,不是说丞相府已被重兵把守吗?丞相理应插翅难飞,何来的远远没完? 院中传来一声怪异的“哐啷”巨响,其声如雷霆。一股前所未有的暴戾气息肆意漫卷,刺骨寒风平地而起,吹得花草弯折,惹得她不禁颤栗。 她不由噤了声,面色狐疑地抬眼端详着周遭的情形。这般从头凉到脚的阴冷之感,她早已熟稔,甚至于见怪不怪,显然是又要见鬼了。 好不容易消停了些时日,不知又是哪来的鬼魂如此不长眼,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王府惹事。 “嘿嘿嘿……”有人在他们身后又哭又笑,口中含糊不清,似是含着鲜血。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起身,朝着背后望去。若非想看清对方是个什么玩意,江槿月真想直接把九幽令扔出去,先砸它一头包再说。 一个身着破烂官服、枯瘦如柴的恶鬼在半空中现身。他怨气深重,周身是肉眼可见的凛冽煞气,冻得花草枯萎,如同回到严冬。 最叫人不适的是,恶鬼的身躯上密密麻麻地爬着数不清的鬼怪。一个个都在不遗余力地大口撕咬着他,直咬得他鲜血直流,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这架势,是连鬼怪都巴不得饮尽他的血,吃尽他的肉?可见这些鬼魂对他早已恨入骨髓。 明明自己都惨得不成鬼样了,恶鬼却似是对此一无所知,亦丝毫察觉不到切肤之痛,只阴沉沉地对他们两个怪笑。 江槿月:“……” 不是,您是笑起来就不会痛了吗? “丞相大人,你终于来了。”明明这玩意早已没了人形,沈长明却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只冷冷一笑,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一点都不意外。 --------------------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丞相大人领了盒饭但没完全领w 江槿月:变成鬼还敢来,您是来白给的吗? 丞相:你猜。 ps:疫情多有反复,记得戴好口罩~ 感谢在2022-04-12 23:49:57~2022-04-13 23:5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怆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烫手山芋 10瓶;48809429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星河寥落 权倾天下的当朝丞相, 说倒台就倒台、说变鬼就变鬼。速度之快,实在叫人始料不及。 丞相凄惨至此,倒真像是受了反噬, 如今就只剩魂了——还是残破不堪的,不像是能兴风作浪的样子。 见此情形, 江槿月方松了口气, 就见丞相恨恨地瞪着他们,笑容桀然:“沈长明, 你果然好得很啊!你逼人太甚了!” 说话间,丞相骤然暴起,拖着残躯往前一扑。江槿月冷冷地睨了他一眼,轻轻抬手, 缚梦于她身前划出一道如钩血光。 无边冷意与压迫感疯长, 惊得丞相身上的小鬼们齐齐停下动作,抬起泛着幽光的瞳孔, 发出刺耳悲鸣。 几近疯癫的丞相脸色一沉, 虽心有畏惧,可惜他冲得太快,一时来不及收手, 只被红光轻轻一碰, 身上瞬时绽开更多触目惊心的伤痕。 看丞相一副怒目圆睁却无可奈何的样子,沈长明“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当年,丞相大人难道就不是逼人太甚?时过境迁,如今也到了你还债的时候。” 闻言, 丞相怒极反笑,满眼不加掩饰的恶意:“当年之事与鹏儿无关!你有什么仇什么恨, 大可以冲着我来!你却连他的性命都不肯放过!” 什么鹏儿鸟儿的,这又是哪位?江槿月听得云里雾里,忽地想起方才沈长明说过,陈家长子陈鹏参与谋反,大约便是所谓的“鹏儿”吧。 她提起缚梦笔,装作不解其意:“啊?是王爷让陈鹏谋反的吗?丞相大人硬把错处推到他人头上,不太好吧。” 地府在逃阎王 第66节 “你!”丞相猛然转过脸死盯着她,眼底杀机毕露。 相较于他,沈长明只微微笑了笑道:“世间最痛不过骨肉分离,未曾亲历总归无法感同身受。本王只是体恤丞相,希望你能在死前亲自品尝生离死别的滋味罢了。” 一字一句毫无波澜,不掺杂一丝恨意与戾气。他用最平静的语气,痛击对方的每一寸经络。 “你终于不装了?满口仁义道德,说我心肠歹毒,可你与我又有什么区别?”丞相指着他的脸,笑容愈发扭曲,满身血水散发着恶臭,“我问你!有什么区别?!” 他们两个可谓有着云泥之别。江槿月只觉得他可笑,摇头感叹:“旁人多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人当真与众不同,人都死了,还在这里污蔑他。” 她自以为是在好好同他说明道理,谁知,此话只换来丞相恼羞成怒地咒骂他们,久久不停。 被他吵得不想搭话的江槿月:“……” 她本想着,丞相既敢旁若无人地来王府,定是留了后手,否则岂非羊入虎口?可她万万没想到,丞相只跟他们争辩无意义的废话,半天也不干正事。 她曾在话本上看过,有人死到临头,悲壮地抛下一句“我做鬼都不放过你”。在丞相这里,此话大约要改作“我化成厉鬼都要吵死你们”。 见丞相始终满口脏话,再无权臣风采,江槿月不屑地耸耸肩,忍不住打断道:“说够了没?说够了就早些上路吧。” 九幽令与缚梦从不离身,她根本不怕与之一战。丞相十恶不赦,若他执意找死,她正好把他打得神魂俱灭,也不必劳烦判官审问了。 “江家姑娘,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丞相转过脸来,似乎终是想起了来此一遭的缘由。 他一说话,满身的鬼物都停下咀嚼的动作,齐齐地怪笑着看她,竖起耳朵静等她的回应。 又是交易,哪怕她再三拒绝,他仍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江槿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懒得回话。 不消她多说,沈长明已替她断然拒绝:“少废话,她不会和乱臣贼子合作,你最好别打她的主意。” “你着急了?原来咱们的怀王殿下也并非冷血无情啊。可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丞相冷嗤一声,看向她时,眼珠子骨碌碌转得飞快,“我……” “你是听不见吗?他让你少废话。”江槿月忍无可忍地扬起手腕,掌心的九幽令涌出阵阵血雾,如浪潮般汹涌地环绕在她身旁。 一时群鬼寂然,不受控制地被她手中散发着耀眼血光的令牌所吸引,讷讷地伸长脖颈,张大了嘴巴,任由血液自嘴角滑落,露出尖锐的獠牙和齿间肉沫。 “你果然不简单。可惜了,我早有准备。”丞相眯起暗淡无光的双眼,轻蔑地瞥了她一眼,伸出尖锐的指甲,毫不犹豫地往下一划。 “噗——” 丞相那件不成样子的红色官服又添新伤,他满脸坦然地划破胸膛,就像再体会不到疼痛似的,将整只手探入心口不断摸索着,口中笑声刺耳:“哈哈哈哈!” 生前死后,此人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江槿月忍不住皱紧眉头,她只看着都嫌疼,不知他是怎么笑得出来的。 很快,丞相便取出了样血肉模糊的、泛着微弱光芒的东西。他近乎虔诚地将它托在掌心,鬼怪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眼中泛着嗜血凶光,疯了似的朝他胸前的窟窿涌去。 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丞相明显对它极为看重,或许这就是他从不示人的底牌。 那么,抢来亦或毁去便是。江槿月神色一凛,抬手轻唤:“缚梦。” 同样看得极为不适的缚梦当即凌空而起,笔锋游走间,肆意挥洒漫天血雨,将清冷月光染得一片鲜红。血光如铺天盖地的箭雨,很快在丞相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血光分明凶狠暴戾,却仿佛有所顾忌,并没有对他下死手的意思。 满身透着不祥气息的狰狞伤痕,丞相却笑得愈发从容,满眼狂热地盯着手中物什,哆嗦着替它抹去血渍,渐渐露出它本来的模样。 他将那东西随手举起,目光幽暗:“江小姐,你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吗?” 江槿月微微眯着双眼,饶是她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也察觉到了它的不同寻常。 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东西,竟能让缚梦绘出的血光主动避让,似是不愿与之相争。 那东西小巧玲珑,远看像是青铜质地,其上似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每个字都散发着微弱的光华。 幽幽蓝光,盈盈如星辰。仿佛是沉寂多年,终得重见天日般,它迎着漫漫血光,现出皎皎星河。 江槿月莫名觉得,这东西她一定曾在哪里见过,就像一位很熟悉的老友。 星河缓缓流转,那些小字慢慢清晰了起来,字迹繁复瑰丽,子丑寅卯、乾坤屯蒙,与眼前鲜血淋漓的场面格格不入。 她几乎都要嗅到一股苍凉的、仿佛亘古不变的气息,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惊惧的意味,连她自己也不知究竟在惧怕何物。 “这是……星盘?”她近乎无声地喃喃低语。 这两个字似被人施加了邪术,她不过是轻声念了一遍,便很快感觉到身上传来钻心剧痛。 死死凝望着熟悉的星盘,她立在原处,一动也未动,剧痛让她冷汗直流,只得咬紧牙关硬扛。 仿佛被利刃贯穿胸膛,又似是整颗心被人骤然捏碎,剧烈的疼痛让她避无可避,几乎痛不欲生,只觉得每一寸血肉都在呼喊着同一个名字。 “星君大人,对不起。”耳畔传来一声苦涩而虚弱的叹息,与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眼前场景霎时变换,天地间唯有两道身影,仍如记忆中那般一红一白,一个正急速下坠,一个在拼命奔跑。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曾笑容明媚,仿佛永远不知愁滋味的红衣小姑娘坠落尘泥,惊起一片尘埃。原本就苍白的面庞早无半点血色,涣散的目光中倒映着一个雪白不染尘的修长身影。 森然死意将她视线所到之处染成一片血红,鲜血狰狞地攀上那身玉白色长袍,向他的心口处蔓延。 江槿月眼眶酸涩,她才发觉,那身红衣早已被鲜血浸透,所以才显得格外鲜红。 一个人原来能流那么多血吗?原来在生死面前,神明与凡人是一样的。她很清楚,这个人要死了,无力回天。 “……”沈长明不发一言,执剑一跃而起,银白剑锋上隐有莹莹蓝光闪烁。 丞相不紧不慢,手持星盘迎战。两道极为相似的蓝色光华相互碰撞,最终各归平静,不留半分痕迹。 它们本为一体,自不会相杀。沈长明冷冷看着丞相,背过手去暗暗念诀。 “怀王殿下,你是想毁了星盘吗?可唯有它能帮她取回力量啊。”丞相幸灾乐祸,对着脸色煞白的江槿月大呼小叫,“江小姐还不明白吗?你睁大眼睛看看啊!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串声嘶力竭的怒吼将她的思绪自不真切的场景中拽回,温热汗水划入眼眶,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江槿月忍着锥心之痛,用最后的力气握紧九幽令,咬着牙呼唤道:“缚梦!” 取回力量?一看到这星盘,她就痛成这副样子,这力量谁爱要谁拿去吧。 指尖近乎嵌入肉,她只能咬紧嘴唇,强撑精神。即便如此,仍是不由自主地坠入那片鲜血淋漓的幻梦中。 “别难过啊,星君大人。” 这一句话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倒在血泊中的姑娘终是阖上双眼,面色平静安详,嘴角甚至含着笑意。她好像真的只是困倦了,想歇上一歇罢了,很快就会醒来。 泪水轻轻滴落在她的额头,一滴又一滴,似乎再也止不住。满身血泪的他始终低垂着头,江槿月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 “我求你、求你别死……” 自然无人会回应一个字。前世的她早已身陨,而如今的她在梦中亦不能开口说一个字,只能静静看着他的眼泪混合着她的鲜血,自鬓角滑落,重归尘土。 尘归尘,土归土,她死后定当魂归幽冥界,如此算不算圆满?江槿月微微叹了口气,只能无声地对着他的背影说:“真笨,她明明都让你别难过了。” 数不清的光华破空而来,合力破开重重血色,毫不犹豫地涌入那具几乎支离破碎的身躯,似有人还要做最后的挣扎。 血色幻梦被照得五光十色,可那个姑娘始终未曾醒来,连蜷缩着的指尖都不曾动弹分毫。 世间再强的疗愈法术也无法修补彻底崩碎的灵魂,一切大抵都是徒劳。 最终,他只能看着,她瘦削的身影如破碎残蝶般随风而逝,化作漫天华光如雨,只在他身旁停留了一瞬,便穿透层层血雾,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与此同时,江槿月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疼痛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极致的痛处顺着血液流向手脚,想要将她整个人撕成碎片。 这段星盘带给她的诡异记忆,似乎想让她如前世一般化作握不住的尘埃,想让她彻底消散于尘世间。 江槿月险些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耳畔是嘈杂的轰鸣声,大脑早已一片空白。她总算明白,痛到极致的体验,最终竟是麻木到再察觉不到半分痛觉,仿佛自己只是一具尸体。 正当她即将被抽空最后一丝意志时,仿佛被死死攥住的心口忽地一松,眼中浮现出一丝清明。 “你找死,那我就亲自送你一程。”他的语气中带上了阴冷透骨的杀意,前所未有、毫不掩饰的戾气。 恍惚间,江槿月几乎要合拢眼眸,却远远望见沈长明手持血光凝成的利刃,直直劈下,干脆利落地斩断了丞相握着星盘的脏手。 血液四溅时,星盘自丞相手中飞出,华光终是灭了。让她无力反抗的威压终于退去,她抬手捂着心口跪坐在地,经不住急促地呼吸着。冷汗浸湿脊背,全身血肉生疼,这般境地,宛如死了一次。 良久,江槿月强忍着久久不消的痛楚,硬是抬起眼眸,望着径直滚到她面前的小巧星盘,又看向了更远处,那人高挑的身影。 沈长明收敛了掌心红光,耀眼的血光散尽,他的面孔隐没于黑暗。他剑指丞相咽喉,语气森冷:“说,是谁派你来的?” 失去了一只手的丞相跪在地上,偏偏将脊梁挺得笔直,更为癫狂地大笑:“谁能派我来?我是一人之下的丞相!手握大权!谁见了我都得退避三舍!” “我可去你的吧!疯子!”缚梦第一个听不下去了,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小小的毛笔却有凛冽杀意。 它虽是脾气差了点,还从未动过这样大的怒。想来是方才看着她身陷囹圄、痛不欲生,它却半点帮不上忙,心中自然又气又急。 望着星盘上熟悉的字迹,江槿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如今无人驱使,蓝光散尽后,这就似乎只是块普通的星盘。 若非切身经历了方才的痛苦折磨,她都不敢相信,这么一样不起眼的东西,能将她逼到这个境地。她沉吟片刻,便冲着星盘伸出了手。 “你!把它给我!!”丞相一声暴呵,满脸惊怒,显然不愿让她触碰到自己的宝物。 她本就浑身乏力,更是满心都还系在方才的回忆里,被丞相这声吼硬是惊出一身冷汗,不由眉心微蹙,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见丞相还想开口,沈长明当即将长剑横在他的脖颈上,冲他冷冷一笑,眼中威胁之意清晰可见。 江槿月轻轻将小小的星盘置于掌心,小心翼翼地拂净了上头的血污,心中已是万千思绪,剪不断理还乱。 这或许曾是星君的法器?落在丞相手里,可真是暴殄天物。 “真晦气。他们是很喜欢收集我们的法器吗?自己没有?”江槿月抬手擦去额角冷汗,踉踉跄跄地起身朝着他们走去。 虽然一早知道丞相没安好心,可眼睁睁看着自己化作齑粉,看着他痛彻心扉,濒死的绝望与死别的哀痛同时呈现,可谓世间最狠的折磨。 丞相到底跟她有多大仇,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让她想起这种事来?或者说,他背后那个人究竟是谁,又安的什么心? “主上!您没事吧!”缚梦心急火燎地冲着她大吼。见她眼神晦暗至极,它更是心急如焚。若非它要看着丞相这只老狐狸,早就飞回她身边了。 这么一想,缚梦登时想再给丞相两个大嘴巴子。 “槿月,你好些了吗?不要勉强,我……”沈长明将剑往背后收了收,搀起她微微颤抖着的手。见她倔强地摇了摇头,他只得将后头的话压下,扶着她走到丞相面前。 她居高临下地盯着丞相,虽仍有几分虚弱,已是目光幽冷,语气坚决:“到底是谁派你来的,你又知道些什么?我劝你最好把话说清楚,我耐性不好,一个问题不想问第二遍。” 丞相败局已定,再无力东山再起,可他就是做鬼都要特意送来星盘,叫她无端想起这些往事,定不是临时起意。 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或许便是这许多日子以来,他、戚正和那个幕后之人苦心筹谋的根源。 仅从丞相满脑子帮她找回力量就知,丞相对他们前世的事所知不多,甚至可能比不上戚正,所以他一定不是主谋,肯定是有人在指使他。 闻言,丞相莫名满眼狂喜,激动地昂首:“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在哪!你如果杀了我,这辈子、下辈子,你永远也别想找到它!” 还真是三句话离不开“力量”二字,此等回答实属避重就轻,他在刻意回避她的第一个问题,不愿供出主谋的身份。 “也罢,我不擅长审人,那便让判官大人好好审审吧。”江槿月向缚梦递了个眼色,一咬嘴唇,就要强撑着送魂。 “哈哈哈哈!”丞相突然瞪圆眼睛哈哈怪笑,丝毫不惧他们眼中的嫌恶与鄙薄。 伴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大笑声,无边寂夜似被人撕开一条裂隙,一道巨大的人形阴影爬过粉白院墙,由外而内,悄然顺着青石板路朝着他们的后背袭来。 几乎与夜色相融的漆黑人影悄悄伸出两只布满狰狞裂痕的手臂,直冲冲地对着她洁白的脖颈而来,似要将她活活掐死。 地府在逃阎王 第67节 察觉到身后不同寻常的风声,江槿月瞳孔微缩,下意识猛地朝旁退了一步,避开了人影的攻击。 她堪堪稳住身形,抬眸时却见怪异的人影一把拎起瘫坐在地的丞相,饶有兴致地对她比了个挥手的动作,拖着丞相朝着高高的院墙跑去。 “我就知道,我信奉的神一定会来救我的!”丞相欣喜若狂地嘶吼着,几乎手舞足蹈。看来是病得更凶了,他竟管一团影子叫做神明。 那个人影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只管拖着丞相急急地往府外跑去,这架势显然是要逃跑。 这鬼东西没准就是幕后黑手,它来得正好,绝不能放虎归山。江槿月掌心微扬,眼中血光流动:“想走?” 她本想喊缚梦或九幽令前往拦截,可不知为何,今日她的手比思绪更快。 在她自己都尚未反应过来时,她已然抬起指尖,蘸着微凉夜风,似是随意地临空画出个阵法来。 最后一笔落下,一重泛着猩红光芒的巨大阵法笼罩于庭院上空,将人影与丞相网缚于内,隔绝了离他们仅剩一步的院墙。 一张罗网渐渐收紧,不留分毫空隙,鬼物根本无路可逃,只能步步往阵法中心后退。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真正的幕后黑手无所畏惧! 缚梦:给你两个大嘴巴子 感谢在2022-04-13 23:51:03~2022-04-14 23:5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神魂皆灭 血光如尘雾般弥漫于阵法之中, 阵阵冲刷拍打着退无可退的人影与丞相。 人影显然遭到了重创,变得更为虚幻,几乎要被血雾吞噬, 就此烟消云散。 丞相颓然地被他拖动着,露出一条狰狞血痕。他身上的鬼怪早已瞠目结舌, 漆黑无神的眼珠子被光芒吸引, 视线死死地定在头顶。 半空中一轮朱红圆月岿然不动,似乎是阵眼所在, 正不断释放出无可比拟的强悍威压,如能回山倒海。 顺着鬼魂满怀畏忌的目光,江槿月抬眸注视着熟悉的晦暗月色,启唇喃喃:“那轮月亮, 好像幽冥界的血月啊。” 无数血字于阵法周边环绕, 只是远远瞧上一眼,都让群鬼惊惧战栗。不容挑衅的无形压力钻入它们贫瘠的大脑, 叫它们不敢再有二心, 唯有俯首称臣。 一时间,鬼怪们放弃抵抗,就连方才还在挥手挑衅他们的人影都不敢抬头, 只能在阵法中坐以待毙。 万籁俱寂间, 过了半晌,沈长明微微侧过脸问她:“槿月,你方才想起了什么?可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垂眸凝望着跳跃于指尖的红光,江槿月轻轻摇了摇头:“不是什么要紧事。你放心,我没关系的。” 能不提还是别提了, 说这些也是徒增烦恼。她本想佯装云淡风轻地对他笑笑,方张了张口, 咽喉就蓦然翻涌起血腥味,粘稠的血液顺着嘴角滑落。 汹涌来袭的晕眩感让她几乎失去意识时,有人把她揽在怀里,替她拭去唇角的鲜血。 眼前一片模糊,她没看清他眼底的心疼,只听得他无可奈何地叹道:“你不能再动用术法了,算我求你,你到底能不能听话?” 他从来处变不惊的温润语调中染上复杂情绪,那是惶然无措的、近乎哀求的意味:“我求你了,别离开我。” 这句话,与方才惊鸿一瞥的幻梦何其相似。江槿月尽力稳住心神,待视线渐渐恢复清明,佯装无所谓地对他一笑:“你知道的,我从来体弱嘛。只是晕眩,别担心。” 搭在她右肩上的五指不经意间加重了力度,他半晌不曾作答。她到底知道自己理亏,乖乖低下了头,敛息屏气。 明知她在避重就轻,沈长明终是拗不过她,只得压下怒意,轻叹了句“下不为例”,便强行将视线移向眼前的法阵。 两个人还没说上几句话,消停不到片刻的人影便再坐不住了。它开始疯狂地朝着法阵撞去,沉闷的“咚咚”声不断回荡。它似在探寻阵法最薄弱的地方,意图携众鬼逃出生天。 人影徒劳的动作对阵法毫无作用,它自己反倒被锋锐血光割得伤痕累累。 见状,它不甘心地尖啸着,愈发猛烈地冲着法阵撞去,臭气熏天的黑血溅了丞相满身,把他彻底淋成了个血人。 望着看似牢不可破的血色法阵,江槿月亦是满心犹疑。她从未学过奇门异术,从前要送魂,还得借助缚梦。 今日,她为何能空手画出这样一个陌生的法阵来?她想不明白个中缘由,只能以“因祸得福”安慰自己。 没准是看到星盘后,恢复了前世身陨的记忆,她又歪打正着,顺带想起了这个阵法来。 沉吟片刻,江槿月把青铜星盘递到沈长明手里,随口开玩笑道:“我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它定是你的法器。这算不算是物归原主了?” 她本想着这样能让他开心些,别总是板着张脸盯着她,谁知他只垂下视线瞥了一眼,就毫不犹豫道:“这东西惹是生非,还是毁了吧。” 话都没说完,正在气头上的他就要把倒霉的星盘砸了。江槿月连忙握紧他的手腕,哭笑不得:“别呀,它肯定不是有意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丞相愿意把星盘藏在命魂里,还险些为了星盘跟她拼命,这显然是了不得的法器,就这么毁了多可惜? 真是的,一个个都这样暴殄天物。江槿月对缚梦使了个眼色,与沈长明并肩走上前去。 两个人冷漠地盯着丞相,如同在看一条丧家之犬。堂堂丞相,竟是个奉一道人影为主子的无知蠢货。 江槿月细细端详着五官模糊的人影,不知这玩意的本体究竟是什么怪物,想来也是没法沟通的,还是送去地府让判官好生审问吧。 见她悠悠然抬起右手,缚梦连忙殷勤地开口阻拦:“主上!我来就好,您就歇着吧!” 现如今它的法力恢复不少,送魂这等小事自当亲力亲为。缚梦心说法器能做到它这般地步也算旷古绝今,每日都要替不省心的主人操劳。 眼看缚梦要对他动手,丞相带着哭腔对江槿月嘶吼道:“你可别忘了!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藏在哪里!你不能杀我,你不能!” 回答他的是一声轻笑,她微扬起嘴角,不掩嘲讽:“你的心思能瞒过地府吗?我若想,所谓的力量不过是我囊中之物,你也配跟我谈条件?” 闻言,丞相哭嚎声一滞,显出满眼惊怒,又听得沈长明替她问道:“是谁指使你的?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沈长明话音刚落,丞相都没来得及表态,人影旋即侧过身看向瘫坐的他,冷不丁扑了上去,干瘦的双手狠狠扼住他的咽喉。 丞相好歹也是恶鬼一只,却全然不是这道影子的对手,硬是被他掐得双目圆睁,七窍渗血。 看着这自相残杀的一幕,听着人影在丞相耳边低声威胁,声音冷如千年寒冰,江槿月心底泛起一阵冷意。 人影的声音压得很低,可如今她的五感莫名敏锐,便将那阴恻恻的威胁话语听了个明白清楚。 “你要敢背叛我,我一定让你儿子不得超生。” 说罢,人影猛然甩开险些魂飞魄散的丞相,坦然地抱着双臂,冷冷看着对方被阵法照得鲜红到瘆人的脸。 这架势,就像在看一样能随意丢弃的废品。 这就是所谓的神明?只会拿家人作为要挟,实在叫人不齿。 江槿月眉心微蹙,忍不住嘲弄道:“你对信奉你的凡人,可真是凉薄啊,怪物到底是怪物,不配称神。” 面对她的指责,人影不答,只“嘿嘿”笑着。丞相仿佛认了命,呕出一口混着碎牙的血,眼神空洞地干笑了两声,再不言其他。 哪怕人影如此待他,甚至和他一样受困于法阵,丞相对其仍有着莫名的忠诚与忌惮,不敢对他有丝毫忤逆。 只看他这模样就知,今日是再问不出什么结果了。缚梦正要上前送魂,丞相突然抬起不成人样的脸,厉声叫嚣:“沈长明!” 他满眼怨毒,毫不掩饰恨意。沈长明对此无动于衷,淡淡地问:“做了鬼,连礼仪尊卑都忘了?” 何止三纲五常?恶鬼早已忘却一切,只想将最恶毒的诅咒全数抛出:“哪怕你灭我满门,就算你坐拥江山,你也换不回你的母妃!我在地狱等你的死讯!” 沈长明冷眼看着他如今歇斯底里的模样,冷冷道:“母妃一生心怀善念,定已轮回转生。比不得丞相大人,死后定坠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等无用的诅咒对他不痛不痒,丞相只觉得他平静的神色尤为碍眼,不由大笑:“哈哈哈哈!好啊,那我在无间地狱等你!你注定要看着最爱的人一个个死在你前头!你一定会亲眼看着她,死在你面前!” 丞相幽深的瞳仁里映出二人淡然的神色,无论他如何癫狂地诅咒他们,如何指着她咒骂,这两个人都仿佛把他的话当耳旁风,根本不为所动。 可沈长明不经意间收拢的五指,在她的小臂上烙下微弱的痛感。江槿月仿若能听到他深埋于心底的悲怆痛楚,心中亦不由自主地生出些烦闷来。 这种恶毒的诅咒,早在千年前他就听过、也听够了。 想到那些回忆,她心绪一乱,阵法中骤然卷起一阵暴戾凶横的狂风,无尽血雾随风涌向丞相,似要将其就地诛杀。 血雾如巨蟒般攀上丞相残破的身躯,勒紧他血肉模糊的咽喉,比万千鬼魂更为不祥的气息硬生生挤入他的眼耳口鼻。 饶是已经痛苦到极点,连张口都要费劲全身力气,丞相仍不知死活地和法阵相抗衡。 快要被血雾溺死的他,一对眼珠子都快弹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怪声:“我、诅咒你……” “你给我闭嘴!”随着她的一声呵斥,阵法中阴戾的气息瞬间暴涨数十倍不止,染红了半边夜色。她的眼眸如深不见底的血色汪洋,抬手间引动血雾肆意蔓延。 丞相的枯瘦身影彻底被血雾吞没,再找不到一丝踪迹,连同他未说出口的话都被吞了个干干净净。 缚梦被她这番举动吓了一大跳,惊慌失措地飞到她耳畔,大声吼道:“主上!他不都让你别用术法了吗?您怎么、您……唉!” 丞相好死不死非要在她面前提什么诅咒,哪壶不开提哪壶,此举有如自寻死路。好好活着不好吗?凡人真是莫名其妙。 知道她生性倔强,听不进自己的劝阻,缚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寄希望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的沈长明。 不过弹指一挥间,他的神情变换数次,屡屡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收起满眼藏不住的愠怒,无奈地长叹:“江槿月,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缚梦:“……” 说好的下不为例呢?凡人果真莫名其妙,不是它这等奇珍异宝可以理解的。 “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江槿月略微压制住眼底疯长的戾气,冷冷地睨了阵法中的人影一眼,笑道,“你是想老实下地狱,还是和他一样?” 人影不置可否,抬起垂落的双手重重拍了几下,阴阳怪气地笑了:“神魂俱灭,不愧是尊主啊,一出手就这般干净利落。” 这还是人影第一次同她说话。直到此刻,她才得以听清他的嗓音。 喑哑刺耳,混合着许多种截然不同的声调,听着无比怪异、不男不女,对她而言真是熟悉得很。 是几次三番拖她入梦的,那个大言不惭想要她魂飞魄散的浓雾。真不知这个鬼东西的本体到底有多见不得人,它就永远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哦,我听说,你要碾碎我的三魂七魄?”江槿月不慌不忙地打量了他两眼,微微一笑,“那么这算什么?出师未捷?” “不急,就快了。”人影幽幽地吐出这两个字,举起一双手臂,引得阵法中浓稠的血雾向他涌去,将他彻底淹没其中。 找死的年年有,今年仿佛特别多?不知这玩意究竟打的什么算盘,她一时拿不准主意,便示意沈长明和缚梦退后些,安心揣着手静观其变。 左右不过是一道影子,它的本体一日不来,即便抓了它的影子又能如何?倒不如借此机会,看看这东西到底有何本事。 她听得人影在肆虐血雾中高声狂笑,甚至哼着诡异的歌谣。于法阵血光流转之下,那道漆黑的阴影始终清晰可见,倒不似丞相那般,说没就没。 沙哑的笑声不断回响,再度开口说话时,人影锋芒毕露、气势汹汹:“想不到啊,现在的你竟能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不过……这样就更有趣了。” 撂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人影忽而爆裂崩碎,随着一声轰然巨响,肆意张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血色阵法被这巨大的冲击力给生生震出一条裂隙,夜风如流水般汨汨倒灌入阵。 乍然嗅到阵法外新鲜微凉的气息,人影欣喜若狂。它果断抓住时机,毫不犹豫地舍弃大半身躯,唯有一小块阴影冲破腥风血雨,硬是自裂隙中挤了出去。 地府在逃阎王 第68节 虽说它只是一道影子,来时好歹还有个人样,如今却只剩不到巴掌大的小小一块。两相对比,实在可怜得很。 虽说它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可它到底是得以脱身了。江槿月和沈长明无声地对视一眼,脸色同时一沉。 这阵法看着坚不可摧,却也承受不住那一下冲击吗?是她不够熟悉阵法,还是那个人影实在太强? 一道影子就能做到这个地步,那么他本尊的实力大概远在她之上,具体能强到什么程度,如今还不得而知。 重获自由的它化为黑烟钻入夜色,在消失前狂妄地撂下一句:“尊主,我想同你玩个小游戏,就暂定以这座城为赌注吧。三日后,我会再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丞相连魂都没剩下,堪称第一倒霉蛋。 ps:虽然写了近9000,可总感觉后面的看着不太满意tvt 改一改和明天的更新一起发吧【大概是三合一?】 请原谅我偶尔的短小无力。感谢在2022-04-14 23:56:56~2022-04-15 23:17: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以一敌千 四下重归平静, 夏夜风清天未明。 那道人影别的本事没有,自爆和跑路倒是干脆利落,连缚梦都没来得及追上它, 只能眼睁睁看着黑烟彻底消失不见。 “玩游戏?”江槿月摇头轻叹,紧紧攥着手, “这鬼东西哪会和我玩什么游戏?” 这怪物不过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它是铁了心要让她不得安宁,要与她不死不休。而且, 还要牵扯到无辜百姓的性命。 从前怪物只能在梦中出现,对她并无威胁,可如今都能派影子来找她麻烦了。这位想要她性命的仇家在不断变强,实力不容小觑。 急也无用。思来想去, 她转身走向法阵, 尝试着伸手探去。感应到了她的召唤,交织阴冷暴虐的不祥血光变得极为温顺, 瞬间朝着她涌来。 巨大的血色法阵钻入她的指尖, 森然冷意融入骨血。庭院中的鬼气全然散尽,仿佛一切如常。 “这样倒也省事。”江槿月轻轻放下手,走到默然不语的沈长明身边, 抬起脸笑道, “王爷,你是生我气了吗?” 他舒展开紧锁的眉头,自嘲道:“我说我能护着你,可你从不信,只想着亲自上阵。想来定是我太无用, 是我的错,没什么可生气的。” 很好, 这一看就是被她气得不轻。江槿月连忙摆手,低垂着眉眼,小声辩解:“我当然信你了,下回我听你的还不行吗?方才事出有因,我只是想着……” 他抬起双臂扶着她的肩膀,低头望向她清澈的眼眸,认真而无奈地问:“你会听我的?我问你,倘若那东西在城中大开杀戒,你能做到袖手旁观吗?” 即便她真能狠心不管,事后又如何能心安理得?他很清楚,她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可此举或许会要了她的性命。 江槿月低声重复着他说的最后四个字,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能救他们,当然要救了。可我一定也会惜命的,不会胡来。” “是吗?你真知道什么叫惜命吗?”沈长明硬是止住话头,压下满腔怒火,长叹着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学着依赖我?哪怕只有一点也好。” 看到她频频动用越来越强悍的术法,他确实又气又恼。他不懂她为何如此不知死活,他想问她知不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 可面对她,他又永远没法把话说得太重。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再主动说话,气氛一时凝滞,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她只好乖乖点头称是:“那我好好练剑,以后尽量不用法力就好。所以,你能不生气了吗?” “……有完没完?”心浮气躁的缚梦看不下去了,飞到他们面前嚷嚷起来,“喂喂喂!我想我们该先谈正事吧?你看不出来那个鬼影子他……” 它自以为是忠言逆耳,却只换来沈长明一个冷漠无情的白眼。对方眉眼阴沉,虽然嘴上不说,显然是余怒未消。 “知道了,我这就滚。”缚梦在心里暗骂两句,硬是把在状况外的九幽令一起拖走了。 江槿月看了仓皇逃跑的缚梦一眼,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迟疑着喃喃低语:“说起来,那个人影确实很怪。” 说罢,她抬起头悄悄打量着对方,见他没有不让她说的意思,便放心大胆地说了下去:“从前戚正被我们活捉,那怪物毫不留情,直接碾碎了他的魂魄。那为何今日会来搭救丞相?是因为丞相更虔诚,还是因为他还有作用?” 哪怕今日来的只是一道影子,自爆之举应当也会对本体造成损伤。虽说丞相还是落了个神魂俱灭的下场,可怪物对他可算仁至义尽了。 沈长明摇摇头,沉声答道:“它来,就是想逼你动手,看看你的法力究竟恢复了几成、可堪与它一战罢了。” 法力吗?即便前世的她是众神君眼中天生的奇才,拥有登峰造极的力量,她今生也只是凡人,哪里来的法力? 不对,并非如此。江槿月垂眸端详着自己的双手,连她自己并未发觉,不知何时起,她施法时早已不再依赖于缚梦。 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脑海中的问题越来越多,她将视线移向他手心的星盘,疑惑道:“难道这就是丞相口中至高无上的力量?” 倘若她的法力来源于星盘,那真是难为丞相把她吹得神乎其神了。这阵法连一道影子都困不住,就这还能撼动三界? 只怕天界随便派个神君神将下凡,一根手指头就能把她打趴下。 这话是对着沈长明问的,他蹙眉沉默良久才答道:“丞相本就受人蒙骗,星盘里藏着的并不是什么力量,能让你恢复部分法力也只是碰巧。可是槿月……” 他话未说完,就听得她欣喜地“呀”了一声,不由噤了声。江槿月尝试着立起一根手指,微微凝神,葱白指尖亮起一缕熟悉的红光,如丝般轻盈地照亮他们的双眼。 指尖环绕着莹莹光芒,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沈长明,迎着他复杂的眼神,问道:“既然我恢复了些法力,以后是不是能飞了?” 沈长明:“……” 虽说他早知她思维跳脱,仍是一时失语。这种时候她竟还满脑子都是飞,大概是话本看多了。 见他艰难地摇头否认,江槿月显然有几分失望,撇着嘴嗫嚅着:“不能飞还是算了,我对法力没什么兴趣。现在丞相化成灰了,影子跑了,咱们该怎么办?” 别的不说,人影显然不是什么一心向善的好东西,没准一出去就要大开杀戒。凭他们两个人,想要护住全城百姓,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这个不难,让黑白无常帮着找找就是。只要它敢出现,无异于自寻死路。”沈长明对地府的阴司鬼差颇为信任,语气更是平淡到仿佛没把那个人影放在眼里。 黑白无常从前连人家的鬼窝都找不到,如今让他们去找一道狡猾的影子?能找到才有鬼了。 江槿月总觉得这事不靠谱,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忍不住长叹一声:“不知为何,那个怪物让我很不安,如果判官大人能帮忙就好了。” 凭凡人之躯,即便她拥有些许法力,也很难与实力强劲的鬼物抗衡。倘若她方才没有察觉到背后的人影,没准已经被它拧断脖子,成了一具无头尸。 如此死相实在太过难看,她无论如何也不愿做任人宰割的牛羊。可她仔细一想,才发觉上回见判官都是在千秋宴那天了,两个人还起了争执,闹了个不欢而散。 凭黑脸判官那个犟脾气,只怕也是不愿意出手帮她的,毕竟他本人就常常把“别多管闲事”挂嘴边,哪里会自打脸? 这么一想,她都快放弃这个想法了,谁知沈长明只笑着点点头,云淡风轻道:“嗯,那道影子不太对劲,就找判官大人来问问吧。” 听他这意思,仿佛有把握请判官亲自来人间走一趟?从前也是,判官只知道找她干活、数落她的不是,好像对他是要客气得多。 岂有此理,判官明面上一口一个“咱们地府的人”,叫得还挺亲切,心里明明就只把她当小工。 她本想再问些别的,还没开口,沈长明却把星盘收起,伸手捋了捋她的鬓发:“你今日也累了,早些歇息。一切有我,不要怕。” 心里尚有许多疑惑未解,可他却不愿多言,江槿月不经迟疑道:“啊?可是你……” 未及出口的话语被一个吻堵回唇间,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已被他紧紧抱在怀里。骤然贴近的双眼明若星辰,其中唯有她自己的倒影。 这次不比上回那般缱绻温柔,本就突如其来到让她浑身一颤,深吻的动作又如疾风暴雨,带着席卷一切的掠夺意味,与他素日里温文尔雅的表象截然相反。 大约是他心中始终气不过她几次三番不听劝阻,既不舍得对她说重话,就只好换种方式向她讨回来了。 看出她眼中有几分羞恼,沈长明面不改色,轻轻松开了她,压低声音反问道:“谁让你不听我的,主意又大,你要我怎么办?” 这解释实在是强词夺理。江槿月不禁默然,犹豫了片刻才支支吾吾着:“我哪有不听?还不是担心你。” “你可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过。”他轻轻用温热掌心摸着她的脸颊,有意无意地笑问,“再说了,你是我名正言顺的王妃,这样又有什么关系?” 眼见着他又朝着自己倾身过来,江槿月连忙向后退了两步,边转身逃跑边语无伦次道:“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算了!我先回房歇息了。” 听着身后传来的笑声,她不由暗暗想着,相比之下,他真是比那只怪物可怕多了,实在惹不起。 远方天际渐白,她本就毫无睡意,索性回房好生梳洗一番,坐在书案前支起脑袋陷入沉思。 三日后,怪物会如约前来吗?它若来了,他们又该如何应对?接下来不知又得有多少不眠之夜,就这么下去,早晚也得被活活累死。 见她心事重重地在案卷上乱涂乱画,缚梦有些懊恼,立在砚台旁苦口婆心地劝道:“主上,您不是那玩意的对手啊。依我看,你们最好还是去幽冥界避一避。” 幽冥界是什么能任他们来去自如的地方吗?就算她知道回去的路,判官也定然第一个不答应。 “避?它本就是冲着我来的,又分明在拿王城百姓的性命要挟我,你要我怎么避?”江槿月斜眼看它,见它无话可说了,便疲惫地低头凝望着昏黄烛火。 开口便是以一座城为赌注,如此将人命视为草芥,实在叫人齿冷。 缚梦斟酌再三,拣着能对她言明的话说:“主上,您只是个凡人,您现在的身子骨承受不住太强的法力。动用术法或许能与之一战,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过去,我从没有过什么法力。所以,缚梦啊……”江槿月有气无力地对它一笑,眼眶中噙着泪水,脸色更是苍白,“或许我早就成了怪物而不自知,否则为何会被自己的法力所伤?那本就是我的东西啊。” 看她满眼茫然无措,又似在自怨自艾,缚梦不由悚然,不管不顾地大吼:“您哪有可能变成怪物?您怎么就知道多想?倘若您三魂齐全,又怎么可能……” 察觉到自己失言,它的话语戛然而止,心中懊悔万分,又偏偏对上她那双泛着幽幽红光的眼眸,听她似是无所谓地轻笑一声:“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们是你说漏嘴的。” 到底是缚梦心眼少,比沈长明好骗多了,随便摆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再略微诈一诈它,就能有所收获。 三魂不全吗?不知怎的,她忽而想起临城那个怪物说过,人若是缺少一魂,也是能活的,无非是身子虚弱些。 难怪她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吃再多药也不见好,毕竟这世上没有灵丹妙药能弥补缺失的魂魄。 又难怪她说要去替谢大人拔魂钉时,沈长明想都没想就急着反对,说什么都要由他代劳。 当时她也有一瞬间的怀疑,只是没多想,如今倒是想明白了。因为鬼婆说过,魂钉会损伤魂体。 而她三魂不全,若贸然动手,很可能会被魂钉重创。他既知道前世的事,当然不会让她去触碰魂钉。 这么一想,从前许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一瞬间都合理得多了。她一到临城,鬼怪便火急火燎地把她往鬼村引,其目的当真是要靠不成器的鬼婆和鬼猫将她擒获? 丞相对那道人影死心塌地,自然是它说什么就信什么。他会依着人影的意思,指使鬼物想方设法引她进入鬼村,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怕他们的本意,便是要她亲手拔下魂钉。如此一来,她的魂魄必遭重创,又身处鬼村的阵法之中,哪怕有九幽令和缚梦相保,她也根本无法脱身。 计划很好,他们只差一点点就要成功了。可惜啊,他们大约也想不到,沈长明竟然会果断丢下王城不管,甚至敢一个人追着她到了临城。 看她眼神晦暗不明,又始终面无表情,缚梦还当她是为自己魂魄不全而伤怀,犹犹豫豫地开口:“主上,其实这也没什么的,您听我说……” “我困了,想先歇会儿,还是晚些再说吧。”江槿月对它展颜一笑,趴在书案上静静望着香炉旁的玉狮子,沉沉睡去。 她本想好好补一觉,可惜天不遂人愿。才刚睡下,她便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拍打她的脸,力道还不小。 她迷茫地睁开双眼,迎面而来的是混合着砂石的凛冽寒风,吹得她抬手遮挡,却仍不慎让风沙入了眼。 “这是什么情况?”她只好背过身去,轻轻揉着眼睛,很快又察觉到了不对劲。 明明此处风那么大,她却莫名觉得热得慌,仿佛从头到脚都被笼罩在七月正午的阳光中,受尽炙烤灼烧。 略微抬起被烧得滚烫的眼皮,透过五指的缝隙向上望去,她发觉天穹上悬挂着一轮硕大的太阳,比平日所见的大了十倍还不止。 地府在逃阎王 第69节 江槿月:“……难怪这里能热成这样,为什么今天的太阳那么大?” 她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抬眸四下打量起来。直至她向下一看,才惊觉自己的双脚根本没有落地,整个人高高地漂浮于空中,悬于茫无涯际的海面之上。 懂了,难怪太阳那么大,原来是自己离它比较近的缘故。江槿月眯起双眼,再度向上看去,那刺眼的金乌旁,还藏着一轮若隐若现的明月,在极强的日光照耀下,显得黯淡无光。 “日月同时凌空、海水倒灌……”想起城隍曾对她说过的灾劫,她先是恍然大悟,又盯着脚下看似波澜不惊的海面看了许久。 结合多日来的见闻,不难料想到,前世的她极有可能就是死在这场灾劫中的。可当年的她会飞,总不至于是被活活淹死的吧,那也太丢人了。 想到记忆中自空中坠落的自己,哪怕身处于这般炎热的地方,她的身子仍然忍不住抖了抖。 流了那么多血,当时的她一定很疼吧。 微微出神时,身后传来了一人满含欣喜、字正腔圆的声音:“尊主、星君大人!你们终于来了!” 明明应当是一桩好事,可听他的语气倒像是要哭了,不知是不是喜极而泣的。 她怔了怔,回眸望去,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天幕之下,已有重重华光漫舞,挤满了样貌各异的男男女女,个个欣喜若狂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招手。 其中有一部分瞧着很面熟,是上回出席过帝君寿辰宴的,其中便有那位傲慢无礼又爱挑事的神君。 今日这位神君一身锃亮的银白色铠甲,手持一柄金龙环绕的宝剑,背着把金光熠熠的长弓,还真是威风凛凛啊,差点闪瞎了她的眼睛。 虽然这位神君的脸色不甚好看,定是心存芥蒂,可他的态度倒是和缓不少。他对着迎面而来的两个人拱手示意,虽不言语,眼中亦有感激的神色。 江槿月:“……” 为什么总觉得这一个个的神仙,好像是把他们两个当成救命稻草了?神仙都已经那么卑微了吗? 面对一众神君神女的热情欢迎,星君还是那副对谁都淡淡的样子,只对他们一脸平静地拱手道:“久违了,诸位。” 站在他身侧的红衣少女一声不吭地拨弄着手中沾血的狼毫毛笔,脸色亦是平静无虞。但她显然根本不想搭理那些神仙,连一个假笑都懒得给,哪怕他们今日看似很欢迎她。 相较于生辰宴上稍显稚嫩青涩的眉眼,如今她看着成熟稳重了不少,喜怒不形于色,性子仿佛也安静了许多。 她本就生得亭亭玉立、青丝成雪如雾,眉目如诗如画,如今垂眸不语的样子,倒更显得温婉多情。 江槿月正觉得有几分欣慰,就听得红衣少女懒洋洋地启唇道:“怪物在哪里?早些把它们收拾了,我还想去东岳山看星星呢。” 行吧,好像也没成熟稳重多少。江槿月忍不住“扑哧”一笑,心说地府的条条框框都快压死人了,真不知怎会养出她这玩世不恭的性子来。 “帝君和众神将正在迎战,此事非同儿戏,尊主万不可轻敌啊!”手持七彩琉璃瓶的神官出声劝阻,又伸着脖子往她身后看了半天,犹豫着问,“尊主,敢问其他的幽冥界援军现在何处?” “哦,咱们地府没什么神将神兵,判官和其余鬼差都不善于打斗,我便代替他们来走一趟。”红衣少女笑容清隽,说得理直气壮。 此话一出,正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惊觉幽冥界竟然只派了两个人来,众神仙面面相觑,不免捶胸顿足。 “你你你……你们幽冥界也太胡来了!到底有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哪怕咱们两界从前有误会,如今是生死攸关之际,你们也不能拿人命当儿戏啊!” “尊主您确实是法力超绝,可就算实力再强,也不能以一敌千吧?” 面对这一群吵吵嚷嚷的神仙,红衣少女露出了一副不耐烦的神情,看了一眼星君,轻嗤道:“以一敌千?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真是莫名其妙。” 听她语气颇为不屑,一个满头鹤发的神仙急了,追问道:“尊主既知此事如天方夜谭,还不速速请人增援?再拖不得了啊!” 红衣少女沉默片刻,满脸不悦地抿着唇,转头望向她身畔的星君。 他对她笑了笑,样子有些无奈,语调温和地劝道:“好了月儿,他们有眼无珠是他们的事,我们先办正事。” 一众神仙和江槿月齐齐地倒吸一口凉气。他是说了“有眼无珠”这四个字没错吧? 夭寿了,前世那个温文尔雅的星君竟然会这么评价自己的同僚?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哦,既然星君大人这么说,我就不和你们计较了。”红衣少女迎着烈日微微抬起右手,掌心幻化出一块散发着幽幽红光的青铜令牌。 是九幽令。江槿月正盯着那块令牌微微出神,就见少女漫不经心地催动九幽令,无边煞气蓬勃而出,红光遮天蔽日,周遭顿时凉爽了许多。 她轻启朱唇,声音柔美空灵,说的话却稍显狂妄:“以一敌千也太少了,这位神仙爷爷是看不起我吗?” 闻言,众神均是神色一凛,眼底的疑惑与不满很快便被惊恐讶异所取代。 所有人都怔怔地凝视着红衣少女的方向,在她背后有一片巨大的黑云正朝着他们飞速赶来,速度之快如暴雨惊雷。 江槿月望向那片令神仙们瞠目结舌的阴云,仔细辨认了许久,才发觉那压根就不是什么云,而是一群周身冒着森然鬼气、手持镰刀长剑的恶鬼。 虽说看不清具体来了多少,但数量明显远胜于一千,总得再翻上数十倍吧——可能还不够。 这阵势也太夸张了,难怪她张口就说人家看不起她。估摸着那个神仙也没想到,他或许本是想恭维她一句的,结果反倒让人家以为他在嘲讽她。 望着垂首臣服于红衣少女的万千修罗恶鬼,江槿月和众神仙同时擦了擦额头的汗,再看向那个笑容满面的小姑娘时,再没人敢说她一句不是。 开玩笑,就这种一抬手能召来那么多鬼物的,谁惹得起?更何况她从前就放出狠话,惹了她没准还得来世做猪。 眼见着神仙们噤若寒蝉,纷纷对红衣少女客客气气地赔着笑,江槿月毫不怀疑,神仙们是担心万一惹她生气,转头她会带着这群恶鬼把天界拆了。 想到九幽令如今在她手中只能发挥不到一成的实力,不是被她拿去砸鬼的头,就是用来盛放鬼怪,她不由轻叹一声:“九幽令,跟着我真是委屈你了。” 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地恭维着那个姑娘,唯有白衣星君不似旁人。 他看向她的时候,眼底并无半分畏惧、不含些许忌惮、没有一丝杂念,只是安安静静地把她整个人装在眼里,目光温柔。 很显然,他早就把什么“何须耽于情爱”给忘了,世上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他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底,又是性格迥异的,也不知缘分是哪里来的。 一阵天旋地转后,梦境重归一片漆黑,无论是神还是鬼,都尽数隐没于寂静的黑暗之中。 第二日午后,城中各式各样的小道消息满天飞。闲暇之余,百姓们聚在一处偷偷谈论起了所见所闻。 谁也不曾想过,不过一夜之间,王城中竟会发生这么多不得了的大事,连聊都快聊不过来了。 声名赫赫的丞相府岂止是倒灶了那么简单?大门外连个守门的家丁都没了不说,里头更是静悄悄的,久久无人进出。 这也便罢了,午间丞相府外又来了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官兵。贴封条的贴封条,搬箱子的搬箱子,活脱脱一副要抄家的样子。 直到这一刻,被动静吸引来旁观的百姓们方惊讶地发觉,整个相府早已是人去楼空,连一只狗都没剩下。从前能在王城中横着走的陈家,终是再不复辉煌。 更为可怕的是,闹出这么大动静的除了相府,竟还有侯府。据某位知情乞儿透露,那小侯爷夜半时分被架走时,叫得凄惨无比,如同杀猪一般,满口恶毒的诅咒,不知是在骂谁。 没头没尾的风言风语一重又一重,有人说这一夜发生的事远不止于此,还有更多达官显贵遭了灭顶之灾。圣上有意肃清朝纲、整顿朝野,如今朝中已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这样的人间惨剧委实叫人摸不清头脑,百姓们对此啧啧称奇。有人大放马后炮,自称早知如此,有人暗暗感慨帝王之心难测,还有人杞人忧天,只怕自己的太平日子也要到头了。 进书房为江槿月添茶水的小丫鬟是个藏不住事的,一见了她就笑道:“江小姐您不知道,这会儿王城里乱着呢!也就江府上下喜气洋洋了!” 她与江乘清关系不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也从不忌讳这些,偶尔还会和大伙儿一起讨论两句。 江槿月放下毛笔,语气淡淡:“那是自然,他与丞相交好却未受牵连,没准还能更进一步,当然是喜。” 小丫鬟深以为然,又笑呵呵地对她说:“还不止呢!外头都说,您与王爷的婚期就快到了,江家二小姐又要嫁进长兴侯府,这可算好事成双了!今后江家定是风光无限啊。” 闻言,江槿月微微皱起了眉头。江宛芸要嫁进侯府?竟然这么快,也不知是她终于想通了,还是受逼迫所致,那个和她两情相悦的方大哥呢? 沉吟再三,她只能轻轻摇头,轻叹道:“人各有命,半点强求不得。能羡煞旁人的婚事,于她或许不过囚笼。” 即便江宛芸心中不愿,又能如何?方恒景这种人一看就靠不住,不可能豁出一切带她逃婚。那她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一旦离了江府的庇护,要如何为生? 如今是多事之秋,最多三日,那个怪物又会卷土重来。但愿江宛芸别整出幺蛾子,她实在无暇去管江家的事。 小丫鬟才走不久,门外便有人叩门。得了她的允许,白无常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见她满脸疑惑,便对她露出一笑。 对黑白无常,她一向十分客气,很快便收起了满脸错愕,只温和地问道:“白无常大人,您吃错药了吗?您是鬼差,来便来吧,还敲门作甚?” 白无常一时语塞,只恨自己不像判官和黑无常那般牙尖嘴利,尴尬地笑了笑,拱手道:“主上,我等依着您的指示,在城中搜寻了数个时辰。那怪物当真了不得,竟能隐匿气息,我等轻易无法察觉。” 江槿月提笔的手微微一顿,只抬眼对他一笑,不置可否。她看着如从前般善良友好,身上却总有一股莫名的威压,让白无常莫名不敢和她对视。 她本想着,能主动出击总比被动等候好。那道影子本就难缠,如今更是对她的实力了如指掌,此时与它斗能有几成胜算? 故而,江槿月虽对黑白无常没抱太大希望,仍委托他们多带些鬼差在城中尽力寻找,也好顺便保全百姓们的安危。 可他们两个果真一无所获,实在有负她的“殷切”盼望,说出去都给地府丢脸。 白无常也很无奈,每次江槿月找他们帮忙捉鬼,他们好像永远帮不上忙。此番更是连一道连鬼都算不上的影子都找不出来,他们鬼差不要面子的吗? 眼看白无常满脸不自在,江槿月轻叹一声,还得反过来安抚他:“也罢,他既要躲着,也就不会伤人性命了。还请二位大人帮我多多留意着,有劳了。” “是,主上还请放心,我等一定尽力而为。”白无常恭顺地点头应允,虽说连他自己都不太放心。 “另外,待大人回到幽冥界,请替我向判官大人带一句话。”江槿月沉吟片刻,起身悠然笑道,“请他务必在三日内来怀王府一趟,我有急事找他。” 这话听得白无常眼皮一跳,愣了愣才拱手答道:“判官大人公务繁忙,只怕是没空赴约的。主上若有要事,我替您代为转达就好。” 江槿月故作深沉地摇摇头,随手从案卷堆里挑出一卷来,边翻边笑道:“那可不行,兹事体大,请他务必亲自前来。你就告诉他,他如果不来,我就把这些案卷一把火全烧了,我看他来不来。” 好好的姑娘,笑起来阳光明媚的,仿佛人畜无害,竟会堂而皇之地说出这种鬼话。 白无常偷偷抹了把汗,心说能想到拿地府案卷威胁判官的,这大抵是头一位,判官听到了定要大发雷霆。 说来说去,还不是他非要让江槿月帮着批案卷?这或许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判官也怪不得旁人。 “是,我一定会替主上带到。”白无常虽心中有所不解,也只好连连点头。 待江槿月与他拱手道别后,白无常忙不迭地化作青烟溜了,一刻都不敢在这里多待,生怕她待会看自己不顺眼,能连他一起烧了。 沈长明刚踏进书房,一眼看到的便是仓皇出逃的白无常。 他见对方满脸惊恐,又见江槿月气定神闲地抿着茶,两个人可谓截然相反,不由哈哈大笑道:“白无常大人这是怎么了?好像见了鬼似的。” 确实是见了鬼了。她放下茶盏,头也没抬地回答道:“谁知道呢?大约是他捉不到鬼,自己都嫌丢人吧。” 看她满眼丝毫不掩饰的嫌弃意味,他笑着走近了些,俯身替她梳理着满头青丝,淡淡道:“那怪物实力远远强于黑白无常,不怪他们找不到,如此也正常。” 往他身边轻轻靠了靠,江槿月点点头,叹了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既然找不到它,咱们也只能等着。实在不行,它既要与我玩游戏,我陪它玩玩就是。”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明:你能不能相信我能保护好你? 江槿月:当然信!【实际上:我可以练剑、我少用法术、我请外援帮忙】 沈长明:你确定你信? ps:准备迎接新卷标~ 另外,渣爹是永远不可能好过的doge. 感谢在2022-04-15 23:17:55~2022-04-16 23:14: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2瓶; 地府在逃阎王 第70节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心欲起善时 第71章 星月黯淡 批完案卷后, 江槿月坐在案前耐心等候了两个时辰,依然没见到判官的影子,便知他今日应是不会来了。 判官不肯来, 怪物不露面,偏偏她还真拿他们没辙, 只能认命。 她本想着, 左右无事可干,不如趁机练剑。可她提着木剑往院子里一站, 对着空气就是一顿乱比划,一来二去的,不仅没摸到什么门道,还把自己累了个半死。 想到沈长明出剑是何等干脆利落、潇洒自如, 她不由灰心丧气。同样都是用剑, 人与人的差距怎么会那么大? 为了挽回颜面,她盯着手中的木剑看了半晌, 一本正经地找着理由:“一定是这把剑不好用, 不是我的问题。” 站在一边全程旁观,沈长明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摇头劝道:“这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 何况你从小就没练过武, 还是算了吧,别到时候再折了腰。” 这话听着像在宽慰她,但怎么听都有一股调笑意味,真是本性难移。 她虽也不指望三日工夫能练出什么花样来,听到这话仍不免叹了口气:“那怎么办?你又不让我用术法, 我哪里打得过那个怪物?” “不一定要拘泥于刀法剑术,一些小物也可以防身, 你以自保为上。”沈长明抬头望了眼西沉的夕阳,接过木剑,笑着问道,“我带你去逛逛夜市,权当散心了,好吗?” 什么叫小物也可以防身?这是让她随身带些暗器?哪个世家小姐出门会带一匣子暗器?江槿月还在低头琢磨他这句话的意思,便被他硬是拉着往大门走去。 出了怀王府,他们一路向西而行,等到了西市时,天色已然全黑了。 今夜虽无风雨,可惜空中浓云积聚,失了星月光华的天幕暗沉如墨,倒显得有几分没来由的压抑。 饶是如此,街上仍是一派祥和、人声鼎沸。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看着稚子天真可爱的笑颜,若非记挂着随时会找上门的怪物,她还真生出了种天下太平的错觉。 倘若一切都能归于宁静,他们真能顺从本心,如当年那般四处游山玩水,那该有多好? 看她沉默不语,似是在走神,沈长明笑了笑道:“想来若有朝一日,三界众生再无贪欲,就此干戈妄动、四方无虞。此情此景就能长存于世、永不消亡。” 他或许是触景生情,想起了往事,江槿月却蓦然停步,垂首陷入深思。不知怎的,她又想起了梦中的怪物曾说过:世人总有七情六欲,总要征战不休,这样的尘世要来何用? 他们眼中的尘世很是相似,皆有是非争斗,却仿佛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沈长明想要河清海晏,怪物却想毁去一切,这或许就是神明与怪物的区别所在。 是了,怪物的目标分明是要毁掉尘世,让一切重归于它所谓的平等。那它如今总是针对她做什么?简直莫名其妙。 想到那个怪物阴恻恻的腔调,江槿月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想了想才答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谁能免俗呢?可我觉得,因为尘世不甚完美,所以更真实。” 静静听完她这句话,他那张神情肃穆的脸上,多了一缕笑容:“从前,你也是这么说的。你说尘世不是非黑即白的,纵使身为神明,也不该随意剥夺他人活下去的权利。” 这倒像极了那个姑娘会说的话。江槿月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国师穿戴整齐、脸色凝重,带着两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迎面而来。三人均是行色匆匆,似有要事在身。 令她有些不安的是,国师一改以往笑呵呵的模样,始终愁眉苦脸的,仿佛心事重重,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 直至双方只剩下数步之遥,国师才终于抬头看向他们,连忙惊讶地上前对他们拱手道:“王爷、江小姐,你们这是……” 沈长明对他微微颔首,随口发问:“我和槿月闲来无事,便出来走走。这个时辰,国师大人是要往哪里去?” “天象有异,城中又有一股很古怪的气息流动。我正要入宫面圣、禀报此事啊。”说罢,见二人皆是蹙眉凝思,国师长叹着抬手一指,“你们且看——” “今夜的星月黯淡失色,周边隐隐有紫黑色煞气萦绕,实乃大凶之兆。这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异象,若放任不管,定会天下大乱,甚至于……灭世。”国师说着说着,又止不住喟然长叹。 “这……灭世灾劫?”江槿月一字一顿着重复道,不经意间又回想起梦中那日月凌空之怪象,不由心绪纷乱。 若当年那足以毁天灭地的灾厄重来一遭,谁又能偏安一隅?想到这里,万千思绪骤然袭来,顺着周身血液直冲颅顶,她后脑一阵锥心刺痛,血腥味涌入口中,眼前猛地一黑。 “江小姐?!你怎么了?” “槿月!” 在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时,两声惊呼几乎同时响起。下一瞬,有人接住了她瘫软的身子,四下万籁俱寂、风雨欲来。 沉眠的无边寂夜中,有什么东西死死扒着她的耳廓,欣喜若狂而不知疲倦地喃喃:“要么生、要么死。江家小姐,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我等你做出选择。” “你残缺的三魂无力承受太强的法力,你难道就一无所知吗?如此强悍的法力,哪怕只恢复万分之一,都足以要你性命。其实,你还得感谢我啊。” 好吵,你真的好吵。江槿月很想抬手捂住耳朵,却根本动弹不得,甚至没法开口与其争辩,只能听着那个怪物喋喋不休。 分明胜负未有分晓,怪物却已然摆出高高在上的胜者姿态。似乎早已万事俱备,只等她身陨那日,它好来看她笑话。 “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终究还是我为尊、你为卑。自你诞生那日起,我们之间终究是要不死不休的。” “再过两日,我会杀死这座城里的所有人。你喜欢的、你憎恶的,我都会杀个干干净净,所有人都得为你陪葬。如此,你高兴吗?” “你一定要记住,他们是为你而死的。尊主,你想救他们吗?你这么伪善的人,怎么会忍心看着他们死呢?” “那么——取回你全部的记忆,找到你残缺的魂魄,来与我决一死战吧。还剩两日,我会等你的。” 尖锐嘈杂的声音终是烟消云散,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一片漆黑的视线中,映入眼帘的是沈长明那张熟悉的面孔,看到她醒了,他那张满是担忧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欣喜。 他微微张开干涩的嘴唇,轻声唤道:“槿月……国师说你身上有多股力量交织,已经融入血脉,连他都看不分明。他再三叮嘱过,要你务必静养。” 江槿月从未见过他如此憔悴的样子,怔愣良久,方渐渐回想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正想劝他别担心,一开口便剧烈咳嗽了起来。 “最近你什么都不要管了,一切交给我就好。”沈长明把她轻轻抱在怀里,温声细语地安抚道,“我答应你,所有人都会好好的,你别担心。” 咽喉如有烈火灼烧,传来一阵阵剧痛,江槿月望着掌心的一片殷红,阖目久久不语。 那是她生生咳出的一口血,可她今日根本没有动用过术法。或许如怪物所说,她的肉身根本无法支撑法力运转,从她开始渐渐恢复法力那日起,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为何怪物说,要她感谢它?为何这短短数月间,她就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之躯,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它又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帮她恢复法力?仅仅是为了看她自取灭亡吗?这也实在说不通。 心中忽而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来,江槿月睁开双眼,拉着沈长明的衣袖,急切地问道:“王爷,你告诉我,我缺少的那一魂,现在究竟在哪里?” 乍然听到她问这个,沈长明的脸色变得极其阴沉,他沉默片刻,不答反问:“这是谁跟你说的?真是该死。” 江槿月垂眸沉吟片刻,犹疑着问道:“因为三魂不齐,哪怕我不再动用术法,身体一样会每况愈下。怪物哪有那么好心,还特意提醒我去找齐魂魄?恐怕它的最初目的,就是我丢失的那道魂,对不对?” “……我想,你猜的不错。”沈长明无奈地看着她因为咳嗽而微微泛红的眼眶,斟酌着答道,“地魂一旦归位,你的法力便能恢复如初,亦能将其运用自如,再不受半分桎梏,收拾那个怪物易如反掌。” “若仅仅如此,怪物帮我做什么?”江槿月吃力地抬起右手,望着掌心隐隐流动的血色光芒,“恐怕,这从一开始就是它设下的圈套。我拥有的术法越强,就越无法回头,如今已是积重难返。” 缺失地魂的凡人之躯,根本无法承受来源于前世的法力,长此以往,她早晚要一命呜呼。 若想活命,她就不得不听从怪物的指令,寻回自己的记忆与丢失的地魂。 还真是“要么生、要么死”,顺它者生、逆它者死。 思绪繁杂之际,沈长明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柔的触感自三千青丝传到她心底,江槿月听到他一字一顿道:“它既要你寻回地魂,那就如它所愿。我陪你去,把它找回来。” 他眼中的光芒温和而坚定,如他这个人一般,温柔而不可摧折、善良又不失锋芒。江槿月微微一愣,不由开口问道:“所以它在……” 她话未说完,两个人都听到一声暴呵:“小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是想活活气死本官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揭晓谜底的时刻啦ww今天短小一点 先把我滴新卷标挂出来,国际惯例:明天万更 因为下一段剧情不好拆分,所以大概会是连着好几个大肥章w 呀!回收伏笔的感觉实在太棒了【doge叼花】 感谢在2022-04-16 23:14:05~2022-04-17 20:2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欲话因缘(一) 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 一听这腔调,江槿月就知道多半是判官来了。等他一下午,鬼影子都没等来。这会儿倒好, 他一来就那么大脾气,不知道做给谁看。 阴冷的风拂面而来, 吹得桌上案卷“哗啦啦”作响, 好好的兰花瞬间凋零,花瓣谢了一地。 一身血红色官服的判官自虚空中步出, 看她被冻得脸色惨白,略微收敛了些冷意,踱步到他们面前,一屁股坐在圈椅上, 眼神晦暗不明。 江槿月轻轻搓手取暖, 忍不住埋怨道:“判官大人,大可不必整出那么大排场, 我正病着呢。” “还不是你不惜命?早告诉过你, 别多管闲事,谁叫你不听。”判官冷笑一声,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 幸灾乐祸, “哎哟,真是活该啊。” 一来就说那么难听的话,好像盼着她能早点死了回地府干活似的。江槿月一翻白眼,强忍着跟他再吵一架的冲动。 看她满脸懊恼却没法反驳,判官显然乐在其中, 连忙乘胜追击:“怎么不说话了?上回不是挺伶牙俐齿吗?” 她倒是想说话,只是怕自己再和他吵下去, 便要被他活活气死,明年的今天就是她的祭日。 一看这两位又要吵起来,沈长明只好无奈地劝架:“判官大人,您就别气她了,她方才都吐血了。” “吐点血你就心疼了?哼,以后有你心疼她的时候。”判官顿了顿,斜眼看着他,语气也冷了下来,“刚刚你和她说什么?再说一次给本官听听。” 判官的本意是叫他少乱说话,谁知沈长明想也没想就抛出一句:“判官大人既听到了,就不必再问。我心意已决,自会承担一切后果。” 判官越听越气,眉头拢起,一拍大腿怒斥道:“她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你也不知道?你承担得起后果吗?真不自量力啊!” “我们并非全无胜算,判官大人。更何况,哪怕这辈子你我忍心看她死去,到了下辈子,它就会放过她吗?”沈长明平静地与之对视,“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更何况我们无处可避。” 眼见着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仿佛谁也不让着谁,江槿月越听越茫然,只觉得他们今日莫名有些针锋相对。 沉默良久,判官转而望向了她,生硬地岔开话题:“你不是有要事找本官吗?快说吧,本官忙得很,一会儿就得走了。” 闻言,江槿月和沈长明对视一眼后正襟危坐,硬是对他挤出个俏皮的笑容,看得判官眉头一皱,总觉得她也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 “是这样的,您给我指条回幽冥界的路,以后我亲自给您送案卷来,就不必劳烦鬼差每日来王府了。”江槿月语气万分真诚,眼巴巴地静候他的回答。 虽然判官脸色毫无波澜,心里已经把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给骂了个体无完肤。他冷冷地一拂袖,作势就要起身离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绝无可能,你死心吧。” 早知瞒不住,她本也不打算瞒他,只好悻悻然长叹,忍不住嗫嚅道:“就知道让我帮你干活,我想去幽冥界逛逛都不行?” “你是想来‘逛逛’,还是想去看三生石,本官还看不出来?”判官负手转身,眼神阴沉地果断拒绝,“再帮你,本官迟早遭天谴。” 他说话不留情面,她索性强词夺理:“所谓天谴,‘天’自然管不着您这种在地下的人了,又有何可怕?” 想想沈长明说,从前自己还在地府时,连天界神君都不敢来惹是生非。如今判官倒好,做事畏手畏脚,岂非让旁人以为幽冥界是人尽可欺的? 地府在逃阎王 第71节 她还在这里暗暗腹诽,沈长明听了却笑着摇了摇头:“又是这句话,你果真一如从前,天不怕地不怕。” 眼看他们两个笑得从容,判官一时不知该先骂哪个,咬咬牙指着他们:“你们两个……我就该在你出世那天,打折你的腿,不让你离开幽冥界半步,哪里还有这么多风风雨雨?” 从前的她好歹实力过硬,说这种话也算情有可原。如今她一个凡人,偏偏这股不服输的嚣张劲依然如故,她都不觉得惭愧吗? “哦,您说得都对。”江槿月莞尔一笑,索性不吭声了。 判官再说下去,没准又得说她意图挑战天道,还有什么一念堕魔之类的鬼话。多说多错,还不如由他说去。 判官斜睨她一眼,越看她的笑容越能品出股阴阳怪气的滋味来,想了想便叹道:“你让黑白无常找的那道影子,它能击碎你的阵法?” 倒也没有碎,只是裂了条缝。江槿月懒得回答他,沈长明只好点点头,将那夜的情况与判官说明,两个人虽未交流太多,脸色都很凝重。 “你最擅长的就是禁锢之法,这实在太过荒谬,看来果真是它。”判官满脸忧愁,禁不住长吁短叹。 相比之下,她倒是很乐观:“我最多不过恢复了一成法力,哪有那么厉害?那怪物的本体肯定是个很厉害的鬼,如果连凡人的法阵都打不破,也太没用了。” “一成?你还真是迟钝啊。”判官说着,四下打量了半天,从笔筒里将装死的缚梦揪出,怒气冲冲道,“你最清楚,你来说!” 缚梦老大不情愿地在书案上蹦了蹦,无奈地尬笑两声:“主上,我会受到您的影响。自我随您来到人界后,我的法力在不断变强。” 见她若有所思,判官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提醒她:“缚梦是你的法器,你这一世也与它相处数月了,大可以想想,它与初遇那日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江槿月疑惑地对沈长明眨了眨眼睛:“判官大人好生奇怪,竟问出这种问题。只要不是瞎子,不都看得出来?” 起初,缚梦是一只黑檀木簪,自称法力受限,唯有子夜时分才能自由行动,占卜不靠谱、遇鬼先装死、白天喊不应。 如今,缚梦虽说仍比不上梦中那杆八面威风的大毛笔,好歹白天黑夜都生龙活虎的,又能结阵又能自主送魂,甚至还能追着鬼猛扇耳光,已经算是极大的进步了。 眼见着判官被她气得哑口无言,沈长明笑着摇摇头,示意缚梦过来些:“缚梦法力变强,证明你的法力也在恢复。而这多半会伴随着记忆恢复,槿月,你可以细想想,究竟是何时开始记起前世之事的。” 静静凝望着在掌心跃动的缚梦笔,江槿月沉默着陷入深思,听他这么一说,好像隐约抓住了关窍,思绪又不甚明朗。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画面,便是将要离开那滴血泪制造的幻境前,她看到前世的星君受修罗恶鬼诅咒,前世的她说要当他绝境中的一线生机。 那幻境是戚正引她入内的,他本人又特意在瑶清殿中让她看到星君重伤垂危的幻影,若说因此牵动记忆,让她记起过往,也算合情合理。 说来也怪,近来总是梦境不断,时而做些亦真亦幻之梦。前两日见到星盘时,更是直接想起自己身陨之事,还因此受尽苦楚。 思来想去,她总觉得不大对劲,只好把手一摊:“原来这都是因为我的法力在恢复吗?这大约就是天将降大任于……” 说到一半,她忽而想起一事,不禁抿紧了苍白的嘴唇。在瑶清殿时,那并非是她初次回想起前世记忆——明明就要早得多。 那日,她与江宛芸受皇后相邀入宫观赏宝物时,见到明月珠的那一瞬,她分明就想起了过往。 只是那个梦安宁祥和,无非是她与星君谈笑闲聊,如今她反倒快把这件事忘了。 “从入宫那日起,我就在恢复法力?”江槿月抬眸望向沈长明,不确定地问,“是因为明月珠?” 沈长明微微颔首,眼中泛起冷意:“嗯。当时,父皇要我替他下江南寻宝,是因为有高人告诉他,宸极明月珠只会在有缘人面前现身。此话再是如何匪夷所思,皇命难违,我也只能亲自走一趟。” 他顿了顿,又道:“依着所谓高人给的线索,一路风平浪静,寻宝更是顺利到出乎意料,我只当那个高人胡言乱语,并未多想。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那个高人肯定又是戚正。江槿月颦眉沉吟良久,又想起一事:“你携明月珠回城,丞相派人在路上行刺。刺客头子死后化鬼,他曾对我说,丞相不仅要取你性命,还想抢到那颗明月珠。” “丞相所知不多,如此行事多半是受影子蛊惑。他以为明月珠上藏有你的法力,又能趁机除去我,可谓一举两得。”沈长明冷冷一笑,似在嘲讽丞相只知为他人做嫁衣裳,最后还丢了性命。 怪物所筹谋的,自然不仅于此,凭它对他们两个的了解,当然知道明月珠和星盘里藏着的都不是什么法力。 想起梦中所见所闻,江槿月不禁打了个寒颤,冒出了个荒诞的念头:“难道,它是想把你逼到绝境?这样的话……” “如此,因你前世逆天而行、与他结契,你一定会救他。”判官虽恨铁不成钢,仍不由长叹,“它想让你们相遇,再引你想起前世之事。人若心有牵挂,就有软肋和弱点。” 所谓的结契,大约就是她那一句“做他的生机”。如今想想,初遇那日实在不同寻常,冥冥中仿佛有人指引着他们相逢。 出城散心却遇天降小雨,常人多半当即打道回府,亦或是先行寻个茶肆酒楼避一避。偏偏她那日就像着了魔似的,非要冒雨上山去城隍庙避雨。 江槿月:“……” 她内心百感交集,心道果真是应了那句缘分天注定,只是他们之间的怎么看都像孽缘。 沉吟良久,她攥着缚梦随手搓了搓笔杆,疑惑道:“所以,明月珠、星盘和血泪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能同时让我恢复记忆与法力……” “远远不止。”沈长明摇头长叹,握紧她冰凉的手心,“不止这些,是我发现得太晚了。否则早些杀了戚正和丞相,你还能少吃些苦。” “好了,本官已在此逗留太久。本官只最后问你一句话,江槿月。”判官负手而立,如千年寒潭般深邃的眼眸中泛着幽光,“你既已知晓一切都在对方的算计中,你仍要依它的意思,找回记忆与地魂吗?” “它拿百姓的性命相要挟,我还有的选吗?”她略有些无奈,认真解释道,“我虽不怕死,也不愿坐以待毙。” 与其被自己的法力逼上死路,还不如破釜沉舟,或许能有两全之法。 “前世过往,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或许会把你活活逼疯,甚至会怀疑自己到底是谁。”判官斜了她一眼,语气不再那么强硬,只是好声好气地劝道。 “既然他能承受,那我也能。”她淡淡作答,眼神坚定。 判官当然明白她说的人是谁,良久才叹了口气,起身一拂袖:“不可!本官怎能纵容你如此不守规矩?” 说罢他便要离去,二人也不好多说什么,沈长明淡然拱手道:“判官大人,有缘再会。” 甩下一句不冷不热的“嗯”,判官高大的身影没入一片阴影中。 森然冷意烟消云散,只余一句话语回响:“那便叫本官看看,你能如何逆天改命吧。本官尚有要事,须得离开幽冥界几日。缚梦,你好自为之。” 听判官莫名其妙喊缚梦,她起先迷茫了一瞬,很快双眼一亮:“这是让缚梦给我们带路?我就知道判官大人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 虽弄明白了一些事,疑问却仿佛更多了。记忆、法力、地魂,究竟与那个怪物有何关系? 她思来想去,突然悚然变色:“那道影子该不会是我的地魂吧?” 夭寿了,要真是她的地魂成精还在人间大杀四方,那她可真是没脸出去见人了。 “你想什么呢?走吧,我陪你去地府。”沈长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起身,知她尚有疑问,只笑笑道,“等看过三生石,你自然会知道的。你相信我,这次我们一定会赢。” 他眼中笑意若隐若现,仿佛一切从未脱离掌控。 第三次踏上黄泉路,分明是回“家”,江槿月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世上应当不会有第三个和他们一样倒霉的人了,放着舒坦日子不过,天天往阴森森的地府钻。 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回有缚梦替她照亮前路,沈长明一直静静在一旁护着她——即便根本没有哪个不长眼的会来寻死。 环顾四周,她仍能望见熟悉的焦黑枯木和远处的城池,却不见从前零落一地的枯骨与血迹。 江槿月心中生疑,轻轻拽了拽沈长明的袖子,压低声音问:“你有没有觉得,黄泉路上干净了不少?”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温声答道:“这也不奇怪。数月来,你可给地府送了不少能干活的鬼魂。” 说倒也是,那些不省心又爱惹是生非的,就该被送来黄泉路上扫地,也好让他们学会静心。 “主上!” 两道碧绿色幽芒亮起,黑白无常托着掌心幽火并肩而来,两个人的表情都有几分不自然,大抵是还记得自己办事不力。 她对他们莞尔一笑,微微颔首:“二位大人来啦。其实不必来接的,我们有缚梦带路。” 黑无常铁了心不吱声,白无常只好笑笑:“主上有所不知。大伙儿听说您要回来,都无心忙碌,只想着来见您一面。” 满心想见她?不是前几日刚见过吗?多半是想偷懒,地府这爱偷懒躲闲的风气真是愈发不像话了。 说话间,在陶绫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鬼魂朝他们涌来,一个个眉开眼笑的,或许是因为判官不在,他们如今高兴得很。 黄泉路上顿时吵作一团,有管她叫“江小姐”的,有管她叫“主上”的,有不会说话只能“喵喵”叫的,甚至还有追着她叫“小姑娘”的,辈分乱得像一锅粥。 吵是吵了点,好歹都是熟悉面孔,无论从前有仇有怨也好、互帮互助也罢,如今都成了“一家人”。 江槿月望着众鬼,没来由地生出些感慨来:“就差淑妃娘娘了,倘若她也在这里……” 话音刚落,沈长明便是一笑,意有所指:“算来,谢大人这两日也该到王城了,淑妃定会跟来凑热闹。你若想见她,待我们回去,便去找他们。” 想到淑妃从前的所作所为,江槿月顿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那么想见她。有个怪物在已经够乱了,她一来只怕是要乱上加乱。 虽说阴阳两隔后,能见上一面实属不易,可他们不敢耽搁太久,只能与故人寒暄几句,便在众鬼的陪同下朝着三生石走去。 三生石伫立于忘川河畔,是传说中掌管三世轮回因果的神石。远远望去,江槿月只觉得这块硕石瞧着头重脚轻的,能屹立不倒已算难得。 走近了她才发觉,三生石上有两条血红色神纹,将这块样子奇特的神石隔成三截。 一道血红色的流光环绕于巨石周围,似是感应到有人前来,这道血光很自然地躲到了三生石后,只略微露出一丁点,仿佛在打量着来人。 见江槿月面露疑色,白无常笑着向她解释:“据说,这道红光已在此镇守千年了,无人知其来历。主上不必在意,它不会伤人的。” 虽听到白无常在与她解释,江槿月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只下意识地对那道血光抬起右手,一双灵动的墨色眼眸里倒映着冲她飞转而来的血色流光。 在众鬼或讶异、或迷茫的目光注视下,那道血光主动脱离了三生石,于她的指尖轻轻旋转,最终彻底没入了纤纤十指。 “这也是所谓的‘力量’吗?”她眼底如丝如缕的血光稍纵即逝,若有所悟地凝视着自己的掌心。 手掌被另一只手所覆盖,沈长明轻扣着她的十指,故作轻松道:“力量?或许是吧。上回我来的时候,这道光围着我转了好久,我想它大抵还记得我。”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望向巍峨高耸的巨石,心中莫名生出了些悲凉。前世与今生,生前身后事,姻缘与因果…… 不知千年轮回的漫长岁月中,她究竟死过多少回,又能有几回得以善终。一朝梦回前世事,不知又要牵动多少愁肠。 倘若不是那个怪物非要逼她到这个境地,谁又想要旧事重提。 江槿月深吸一口气,再不犹豫地抬手按向面前的三生石,指尖近乎能感觉到那上头微微萦绕的森冷煞气,她听到他在身侧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别怕。” 幽冥血月忽而发出璀璨光华,漫天刺眼的血光让她双眼迷蒙,她只来得及对他道了句:“好。” 冰冷的血光如浪潮般将她吞噬入内,她几乎下意识地闭上双眼,预想中的窒息感却未曾出现。 血色光芒温柔地抚着她的侧脸,万籁俱寂中,有人声打破了静谧,在她身前念诵着一段又一段话语—— 似是她的生平过往。 “自三界分立以来,幽冥界永处黑夜,无昼夜轮转,亦无星河璀璨,唯血月高悬,照彻长夜。” 此人仿佛在给她讲述上古时期的故事,嗓音温润如玉石之声,却不带一丝一毫情绪。江槿月很想睁眼看看对方是谁,可惜眼皮重如千斤,只好作罢。 “数千年后,一位神明自幽冥血月中幻化而生。身负血月之微光、手持永夜缚梦笔,评判他人生平功过、掌管寿命生死与六道轮回。” “你没有名字,亦无人知晓你因何而生。或许你生来就要违拗天道,又或许……你的诞生,本就是天道的抉择。” 沉重的眼皮忽而一松,再度睁眼时,她起先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正当她陷入迷茫之际,后脑仿佛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虽说力道不重,但还是把紧绷着神经的她吓了一跳。 她一边揉着头一边向后望去,恍惚间发觉自己正站在大殿之中,熟悉的红衣姑娘坐在堆积如山的案卷前,一脸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就差没在额前贴上“痛不欲生”这几个大字了。 江槿月迟疑着低头朝地上一看,方才砸到她的,果然也是案卷。想必是红衣姑娘看烦了,随手一丢,结果遭殃的还是未来的自己。 还真是前世今生都在忙着批案卷啊,命真苦。 一阵怪异的“哒哒”声自殿外响起,有什么东西“砰”的一声撞开殿门,两个姑娘齐齐一怔,朝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这是……”江槿月凝视着那只通体雪白的小狮子,她好像记得这是星君的神兽来着,怎么跑来地府了? 她还没想明白这到底是哪一段记忆,就听得红衣姑娘惊喜地唤了声:“猊猊!” 地府在逃阎王 第72节 什么玩意儿?猊猊、是狻猊吗?话本上说的龙生九子里的第五子? 江槿月盯着那只脸盘圆润、一肚子肥肉、长得愣头愣脑的小白狮看了半天,艰难地吐出一句:“就这?” “你怎么来了?是星君大人来幽冥界了?他在哪儿?”红衣姑娘把案卷一扔,两步跑到狻猊面前,本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狻猊咬着裙摆往外拖。 看这架势,它是想让她出去?若是他来了,以他前世的性子,多半会亲自入殿,哪有让狻猊把人往外拖的道理? “怎么了猊猊?你拉我做什么?是星君大人他……”话说到一半,红衣姑娘不吭声了,江槿月也微微蹙起眉头。 两个人都发觉,那只狻猊嘴巴里发出尖细的呜咽声,拼命把她向外拉的同时,它的两只眼睛里滚落着豆大的泪水。 神兽狻猊,它是在哭。 心中顿时蔓延起极其糟糕的预感,江槿月无意识地重重咬着嘴唇。 一道红光乍然扬起,周遭场景瞬息万变,看得她眼花缭乱。她仿佛正跟着那个姑娘和狻猊一路飞出地府、穿过黄泉路、踏过鬼门关…… 望着眼前笼罩于漆黑夜色中的城镇与远山,天空中星河烂漫、月光清浅,江槿月意识到他们这是到了人界—— “等等,她不是说过,她不能离开地府的吗?” 无法驱散的惶恐不安萦绕于心,可她深知这不过是一场前世的梦境,她无力做出任何改变,只能徒然地跟着他们走。 直到在月华光彩下,她看到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被高高举起,一道紫黑色雾气化作的高大人影伸出枯瘦的双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那道人影像极了她梦中见过的那只怪物,看着却比后者高出数倍不止,身上布满荆棘的铠甲似是缠绕着凛冽煞气。 它每吐出一个字,口中就喷出火来:“东西既已到手,本座这就斩碎你的命魂!” 说罢,它眼中杀机毕露,周身凝聚起如有实体的凛冽黑雾,化作一柄锋利的长斧,高高扬至半空,眼看着就要斩下。 一道耀眼夺目的血色光芒快速穿梭,瞬间将怪物打了个对穿,那柄狰狞的巨斧瞬间化作齑粉,风一吹便已散尽。 怪物的动作一滞,缓缓地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向贯穿右胸的硕大孔洞。 剧烈的痛感过了片刻才袭上心头,怪物发出了刺耳的嘶吼声,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恶狠狠地瞪着这个一出手就把它伤成这样的人。 面对怪物不怀好意又凶神恶煞的眼神,红衣姑娘轻轻拍了拍手,冷冷道:“喂,放开他,我只说一次。” 怪物仿佛听到了极大的笑话,忍不住仰天狂笑,愤然怒吼:“哼,你是何人?本座为什么要听你的!?” “哦,你爱听不听,死了别怪我就好。”红衣姑娘环抱着双臂,微微勾了勾唇,再无动作。 “小丫头别急,本座先砍碎他的魂,再……”怪物沙哑粗糙的声音猛然终止,似乎被瞬间抽干了力气,扼住星君的双手一松。 狻猊当即冲着主人狂奔而去,原本只有小小一团的身子瞬间扩大数倍,将重重坠落的人接到脊背上,冲着怪物龇牙咧嘴、嘶吼咆哮。 见他似乎是脱离险境了,江槿月终于松了口气,哪怕是在回忆里,她也不想看到他受伤的场景。 可是这个怪物看着很是难缠,红衣姑娘今日来得又急,仿佛并未携带缚梦,如此岂非要有一场恶战? 她正这么想着,就惊讶地发现那个高大的怪物剧烈地晃了晃,连一个囫囵字都没吐出来,就轰然栽倒在地。 紫黑色人影骤然崩碎,化作缕缕雾气,还没来得及寻隙逃跑,就被速度更快的凌厉红光尽数绞碎,连渣都没剩。 江槿月:“……” 差点忘了,从前的她可是法力高深到连神君都怕的,哪里会怕这么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话都没说上三句的怪物灰飞烟灭,地上只余它穿过的铠甲,煞气尽消后,它显得破败而丑陋。江槿月蹙眉瞥了它一眼,心说被这玩意扎一下肯定得痛死了。 回忆着过往,她低垂眼眸陷入思索:“这玩意儿都死透了,应当不是我梦到的那只。难不成是它的子孙后代来找我寻仇了?” 虽说这仅仅是猜测,但想到怪物还要子承父业,过了千百年仍要前仆后继地来寻死,她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狻猊拼命驮着主人跑到小姑娘面前,将他轻轻地放在地上,趴在一旁呜咽悲鸣,想让她出手救救自己的主人。 红衣姑娘在指尖凝出幽幽血光,轻轻拂过他紧闭着的双眼,神色却蓦然一暗,不无悲悯地喃喃道:“星君大人他……怎么会?” 她这一句话,无异于在向所有人宣告:此人已经没救了。 狻猊哭得更凶了,拼命拱着主人的右手,似是想让他如从前那般摸摸它的头。 可它等了很久,那个人始终一动不动。他掌心残余的温度越来越冷,最终彻底消亡,再寻觅不得。 “这怎么可能?”江槿月只能站在一边旁观,心中早已五味杂陈。 他为何会死在这里?回忆本不该出错,可明明前世的她陨落时,他还活得好好的啊。 可他浑身上下都已了无生机,胸膛再不会起伏,脸色泛着不自然的青灰,四肢冰冷僵硬,无不昭示着他确已身死的事实。 “为什么,我总要看着他死?这真的是我的命吗?”咽喉泛起一阵苦涩,双眼充斥着温热水气,她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不过眨眼间,她发觉身边的场景又变了。血月高悬于天、四下森冷寂寥,他们这是回到了地府吗? “主上,你有什么要跟本官说的吗?”判官的脸黑得好像一块炭,满眼怒意藏都藏不住,就差没喷出火来了。 判官竟被她气成这样,想来若非他们奉她为主上,多少得敬她三分,他早扯开嗓子骂人了。 红衣姑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垂眸望着平躺在狻猊背上的星君,认真道:“第一,那个怪物很古怪,不似妖亦不似鬼。它用的术法我从未见过,可它一出手就能弑神,绝不能小觑。” “还有别的吗?”判官气得声音都在发抖,这明显不是他想听的话。 “第二,星君大人到底怎么得罪它了?若非猊猊机灵,知道来幽冥界寻我,他现在连命魂都没了。”小姑娘长叹一声,微微撅着嘴,看似真的十分苦恼。 那个怪物一口一个要斩碎他的命魂,如此卑劣而恶毒的行径,倒是与梦中那团雾气很像,可这只怪物看起来并不认识前世的自己。江槿月怎么想都觉得脑海中一片乱麻,毫无头绪。 不等判官问,她便抢着往下说:“我翻了生死簿。我分明记得他的寿数还很长,定是有人篡改了生死簿、害他枉死。大人,你以为这是谁干的?” 三个问题问完,小姑娘再不给判官一个眼神,只愁眉苦脸地望着星君,忍不住又追问:“他怎么还没醒呀?都一个时辰了。血月到底行不行啊?” 听她这意思,人都彻底断气了,竟然还有救?江槿月怔了怔,顺着小姑娘的目光望去。 果然,他的面色看起来红润了些许,身上的伤痕也尽消了,虽说仍未苏醒,好歹不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了。 还有这种事?连起死回生都行?从前的她也强得太过分了吧。 见她一直没有半分羞愧,判官忍无可忍地指着她训斥道:“这就是你闯出幽冥界、动用血月神力给他续命的缘由?你知不知道逆天行事会有什么下场?” 原来起死回生还要请血月帮忙,如此还算可以接受。江槿月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暗暗腹诽,前世今生都有救命之恩,这到底是什么孽缘? 这真的不是一旦相逢就开始倒霉吗? “他的魂魄尚未离体,我把魂魄封回去也叫逆天改命吗?”红衣姑娘顿了顿,嫣然笑道,“我既掌管生死,我要他生,他便得生。若要遭天谴,那我正好看看,天管不管得到我。” 很好,不愧是她,嚣张就完事了。拥有足够强的实力,果真可以为所欲为。 判官被她这句话气得猛打哆嗦,指着她一连说了八个“你”,半天都没挤出下文来。 两个人谁也没有让步的意思,狻猊却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叫了起来,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红衣姑娘很快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换上一张温和的笑脸,对着刚刚苏醒的星君唤了声:“星君大人!” “尊主?判官大人?”他起先一脸茫然,很快便像是想起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凉气,询问道,“对了尊主,那只妖物!它……” “已经没事啦,方才它被我宰了。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红衣姑娘对他微微一笑,又白了判官一眼,大约是要他别乱说话。 满腔怒火的判官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冷笑着插话道:“你理由多,你厉害。我就问你一句,你随意离开幽冥界,这要怎么算?” “若要招来祸患,我自行承担后果。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不后悔。”她的脸色平静无波,像是丝毫没把区区祸患放在眼里。 可梦中的她那么向往人界,却不敢轻易踏足;明知不亲自前往帝君寿辰宴会被人诟病,仍执意以千里传音代替,不都是为了躲避祸患吗? 再愚钝的人也该看得懂他们两个在吵些什么,星君很快起身对判官拱手,满脸愧疚:“实在抱歉,判官大人,是我给你们幽冥界添麻烦了。” “什么你们我们,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红衣姑娘笑吟吟地拉起他的手,又低头对着疯狂摇尾巴的狻猊歪头一笑,丝毫不在乎其余人脸上异样的神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判官眼皮微跳,总觉得最近实乃多事之秋,他心底甚至生出了几分“女大不中留”的苦涩。 她掌心幻化出一册血红的生死簿,一边翻一边理直气壮道:“名义上,他陨落了便不能回天界。可他还活着,又不能入轮回。那不如就留在地府替我干活吧!” “……干活?”星君怔愣半晌,不自在地轻咳两声,为了掩饰尴尬,只好垂首不语。 估计他是做梦都想不到,她口中的“一家人”竟是这个意思。 “对呀,我正缺一个帮我整理案卷的。星君大人行事稳妥,你若愿意帮忙,自然再好不过。”红衣姑娘对他眨了眨眼睛,眸光如秋水。 看来地府四处抓苦力的风气由来已久,没准就是她本人带的好头。 想到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的忙碌生活,江槿月不由喟然长叹:这算不算是前世的她造孽,报应到了今生的她头上? 判官一拂袖,眯起眼睛冷嘲热讽道:“你让天界的神仙帮你整理案卷?这可是鬼差的活,人家怎么可能……” 他话才说到一半,就见性子清冷、一丝不苟的星君点头应允,不假思索地拱手而笑:“好,那就全凭尊主吩咐了。” 判官:“……” 我观二位皆有病,不知你们两个意下如何?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你去那劳什子寿辰宴。 眼瞧着他们两个已然达成共识,判官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凉飕飕地讥讽道:“别的神明陨落,没见你那么上心,该打入地狱就打入地狱。” “那当然了!星君大人他送了我一颗特别漂亮的明月珠,有道是‘礼尚往来’嘛,我便还他一个人情吧。”小姑娘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并不认为还人家一条命是多了不得的事。 明月珠?江槿月捕捉到了她话语中的关键词,心下一动,心说该不会是沈长明下江南寻回来的那颗吧? 若真如此,难怪戚正要神神叨叨地说“明月珠只会在有缘人面前现身”了,那本来就是人家星君的东西。 闻言,判官嘴角抽搐了一阵,良久才痛心疾首地反问:“不是,咱们地府也不缺宝物,你能别丢人吗?” 堂堂幽冥界尊主,区区一颗夜明珠就给收买了,说出去好像确实不大好听。 “不仅如此,还有啊!”红衣姑娘满脸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俯身摸着狻猊的头,一本正经道,“这样,猊猊不就能留下来了?唔,它能吃彼岸花吗?” “……”江槿月看着三个人截然不同的表情,一时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懂了,你以为她是对星君青睐有加,其实她只是看上了人家的神兽,而且还想喂狻猊吃草。 -------------------- 作者有话要说: 判官:女儿在叛逆期,我这老父亲实在太难了。 江槿月:谢谢,我给大家表演一个美救英雄! 黑白无常:难道你不是一直在表演这个吗? 城隍:+1 缚梦:+2 九幽令:【点头】 其他鬼:+10086 沈长明:……你们这样会显得我很弱。 地府在逃阎王 第73节 ps:大概会写2-3章前世篇~ 感谢在2022-04-17 20:24:13~2022-04-18 20:4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欲话因缘(二) 幽暗的大殿内, 小姑娘慵懒地怀抱着狻猊,斜倚在官帽椅上,似笑非笑地凝望着跪在殿前的两个壮汉。 一个牛头人身, 一个长着马脸,二人均身形高大、体格健硕。 就凭这两位丑陋的样貌, 随便出门转一圈至少能吓哭十个八个小孩;只看它们壮硕的身躯, 仿佛一拳就能把小姑娘锤成肉饼。 可在她看似漫不经心的目光注视下,它们两个却偏偏都不敢大喘气, 只知道低着头偷偷互相狂甩白眼。 话本上都把牛头马面写得如狼似虎,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如此一看,牛头马面甚至还没黑白无常硬气, 好歹黑无常一开口就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 走起路来也是腰杆笔直、飘飘如仙。 “真不知道他们三个在大眼瞪小眼个什么劲,半天也没人说话。”江槿月一脸困惑,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轻轻揉了揉眉心。 倘若三生石要她一点一点看尽千年记忆,岂不是能看到下辈子去?这也太耽误事了,人间可还有个怪物在虎视眈眈呢。 过了许久, 直到两位鬼差都快跪不住了, 小姑娘才冷冷地质问道:“你们负责在城中巡逻,竟连有外人进出过阎罗殿都不知道?试问,若有人居心叵测,鼓动厉鬼反攻幽冥界、扰乱生死轮回,会是何等后果?” 无论是神态还是语气, 都与方才那个俏皮可人的少女截然不同。她虽未张牙舞爪,却显得冷傲跋扈, 眼中冷意锋利如刀刃,叫人不敢与她对视。 闻言,牛头马面只好支支吾吾地互相推诿,牛头先说马面偷懒耍滑,马面又怪牛头喝酒误事。两个人谁也不服谁,总归都是对方的错,硬是吵了个面红耳赤。 这一没用的举动无异于是火上浇油,红衣姑娘抓起案卷猛地往桌上一拍,呵斥道:“得失心疯了?在阎罗殿里吵什么吵?是不是想去拔舌地狱里蹲上两百年?” “主上,我们查过进出城门的记录,根本没有异常啊!”牛头惨兮兮地“哞哞”叫着,可怜巴巴地伏着身子哆嗦道,“阎罗殿外时刻都有鬼差把手,您说有人篡改生死簿……这这这!这绝无可能啊!” “是啊是啊,属下也是这么想的,这怎么可能呢?”马面显得毫无主见,连声附和,头也没敢抬。 小姑娘似是心情不错地“哦”了一声,旋即凝出一道血光,嘴角笑意一沉:“我看你的牛头也别要了吧,就像没长脑子似的。那人压根没安好心,还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门进来?” 说句公道话,她本来也不该指望牛脑子能有多聪明,能使就不错了。看到这一刻,江槿月总算明白了,原来前世的她现下是在调查生死簿的事。 听她这意思,是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幽冥界,别的什么都不干,只为篡改星君的寿数?这实在匪夷所思,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若是寻常妖鬼,纵它能瞒过不靠谱的牛头马面,难道还能避过判官和她本人的耳目?能做到此事的怪物究竟有多强?是那团能弑神的雾气吗? 只不过片刻,江槿月便果断摇摇头否认了这一猜测:“不大可能,她一出手就能将那团雾斩杀。双方实力悬殊至此,应当不会是它。” “是是是,主上说得太对了!是属下愚钝!主上您千万消消气啊!”牛头一阵呜哇乱叫,被她吓得抖如筛糠,生怕她真把它的牛脑袋砍了。 “是啊是啊,主上!呃……”马面想不出什么新词,索性破罐子破摔,只拼命点头。 “还愣着干什么?继续去查。七日内查不出结果,自己提头来见吧。”她眼中的威胁之意尽显,只对牛头马面略微扬眉。 再不管它们两个是如何低眉敛目,她不过轻轻一眨双眼,血红色的身影便带着狻猊消失在大殿之上。 周遭景致倏忽一变,小姑娘与狻猊坐在晦暗的血月之下,面朝着一条水流湍急的浑浊长河。 她正认真地低头翻阅着手中的蓝底书册,每看一页,她的眉头就要多皱紧几分。 难得她竟有能认真看书的一日?判官大人看了估计都得说老天开眼,竟会发生这等怪事。 江槿月方凑上去,想瞧瞧她在看什么书,就听得她如自言自语般问道:“猊猊,你也见过那妖物,你觉得它是个什么东西?” 狻猊歪着脑袋考虑了许久,只把头左右一晃,表示它对此亦毫无看法,又对她摇摇尾巴,嘴里发出一连串“呜呜”声。 “我已经用千里传音问过帝君爷爷了,他说这几日会找几个神君查查天界典籍,尽快给我答复。”红衣姑娘扼着左手腕,抿着唇叹道,“可我从未这样不安过,但愿是我多想了。” 狻猊一对乌黑的眼眸熠熠生辉,轻轻蹭着她的手背,似是想叫她不要担忧。 身后传来渐行渐近的脚步声,狻猊机敏地竖起耳朵,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红衣姑娘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便轻声问:“星君大人回来了,这么快?” “嗯,我才从人界回来,听牛头说尊主独自在忘川河畔坐了数个时辰,可是有什么心事吗?可以和我说说。” 他今日仍身着一袭广袖白袍,温厚恭敬地对她点头致意,负手立在她身侧,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回答。 “心事?没有啊,只是我翻遍地府典籍也没有找到关于那只妖物的记载。”小姑娘把手中的书册递给他,怏怏不乐地伸了个懒腰,“无奈之下,我只好翻翻人间的话本,看看能不能有所发现了。” 江槿月:“……” 这思维跳脱到她本人都得甘拜下风,连仙神的典籍案卷上都没有只言片语,话本上还能有吗? 随手接过那册话本翻了几页,星君不免垂首失笑:“看话本,那还真是……出人意料。所以尊主有新的发现了吗?” “当然没有,否则我早该告诉你了啊。”小姑娘答得面不改色,顿了顿又询问道,“你可知那妖物为何会缠上你?它想毁去你的命魂,你们一定是有深仇大恨的。” “我并未见过它,只知它想抢夺星盘。星盘能推演万事,落到有心人手里,难免被他堪破天机。”他低头凝视掌纹,一脸平静,“故而,我自知不是妖物对手时,便已将星盘毁去,免得后患无穷。” 合着那只妖物闹了半天不仅赔了性命,还只抢到了个破星盘?江槿月嘴角一抽,仔细想想又觉得此事疑点颇多。 妖物若仅仅是为了星盘而来,缘何要对星君赶尽杀绝?如果他的星盘已经被毁了,那丞相手里的那个又是什么?赝品? 听完他说的,小姑娘大约也没什么头绪,便随口问道:“没了星盘,对你会有影响吗?地府无主的珍宝法器不少,若有看得上的,你可以随意挑。” “影响不大,无非是推演结果变得模糊、不再详尽。其实我一贯不爱窥探天机,如此反而省事多了。”他满脸淡然,倒是毫不心疼,转而问道,“尊主,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红衣姑娘眉头紧锁,仿佛仍有心事,只下意识地点点头。 他立即收起嘴角笑意,正色道:“你离开幽冥界,究竟会招来什么祸患?若此举会伤害到你,那你又何须为我做到这个境地?” “祸患嘛,我也不知道,这是判官大人说的。可是你看,近来不都风平浪静的?”小姑娘瞥见他满脸藏不住的愁容,把手一摊,“大人不必在意,我从来想做便做,从不计后果。” 他微微摇头,一脸认真地做出承诺:“或许尊主是只想顺心而为,可我此生不愿亏欠任何人,无论尊主为何出手相助,我定要报答你的恩情才是。” 开始了开始了,他亘古不变的报恩理论又来了,不愧是他。 “报答恩情?”小姑娘低声重复着,眉头一挑,抬眼与他对视,反问道,“既然星君大人与我如此见外,我倒有一事不明,正好请大人替我答疑解惑。” 见他颔首默许,红衣姑娘轻轻启唇:“据我所知,早在数月前,天界有十余位神将说要领兵来我幽冥界闹事,为那个……就是在地狱的那什么神官来着?” “尊主是指,玄阳神官?”听到这里,星君当即了然,一双剑眉微扬,浅笑着等她的下文。 “啊对,要为他讨个公道嘛。我听说他们声势浩大,集结了不下百位神将。临出发前,是你骗他们说卜算结果为‘绝无活路’,没准还要赔上千年修为。如此,他们才打了退堂鼓。” 越往下听,他脸上的笑意愈发高深莫测,最终只故作疑惑地反问:“确有此事,可尊主为何要用‘骗’字?卜测结果正是如此,我不过如实相告,好叫他们莫要白白送死罢了。” “纵使是仙神,也不该在我面前撒谎啊,星君大人。”小姑娘歪头端详了他须臾,耸了耸肩,“那么,你既认为行事都得有缘由,那你又为何要帮我呢?” 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竟会硬生生把口齿伶俐、处变不惊的星君问得哑口无言,两个人就这样莫名陷入了沉默。 看着他变化莫测的脸色、张口欲言又止的模样,江槿月亦是满脸疑色,心道这个问题分明普普通通,怎会把他难住? 思虑良久,他终于就地编出了两个理由:“一来,本是天界理亏,他们不该再惹是生非。二来,他们本就不是你的对手,一入幽冥界又要法力受限,岂非自取其辱?” 江槿月:“……?” 虽然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为何,但她深感这两句鬼话多半是假的,否则他哪里需要思考那么久? “嗯,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星君大人果真是正直不阿、公私分明啊。”红衣姑娘点头赞叹道,不知是真信了,还是不想跟他过多纠结于此。 一瞬间,他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良久才认真补充道:“更何况,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确信你不会堕入魔道。你至真至纯、心思澄澈,我只愿你永远天真烂漫,这样的你就很好。” 前世的她法力太强,又是这般不守规矩的做派,那些神仙生怕她一朝走上歧路,亦在情理之中。 但是好端端的,这群神仙竟然开口就说她要堕魔,怎么听都像是在咒她。何必呢?大家各司其职不好吗? 静静望了一眼两个人默然对视的场景,江槿月垂下视线,轻轻叹了口气:“若真能永远如此,反倒是好,只可惜……” “既然星君大人于我幽冥界亦有恩情,我们就算扯平了吧。今后谁也别再说什么报恩,朋友之间不必如此。”小姑娘目光坦然地一笑。 没关系,这句话他大概还会说很久,从上辈子说到这辈子,或许下辈子他还得继续说。这就是命,逃不过的。 两个人都没再多言,小姑娘蹲下身去与狻猊玩了起来,正是自得其乐。 他一直立在她身侧,过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她面前微微倾身,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递向她。 他的手中轻轻握着花枝,上头缀着数朵娇嫩的白花。 “咦,这是什么?”小姑娘顺手接过,却是满眼茫然,抬眸疑惑地问他。 地府除了彼岸花,好像就只有枯枝败叶,估摸着前世的她就没见过什么花。 “杏花枝。人间已到三月了,我见杏花开得正好,随手给你带了一枝回来。你觉得……它好看吗?”他眼角的笑意和煦温暖,连带着忘川河畔阴森森的气息都染上了暖意。 小姑娘点了点头,随口问道:“星君大人是比较喜欢杏花吗?” 起先,他只不假思索地“嗯”了一声,后又笑着作答:“杏花不同百花争艳,花开时如雪满枝头,花谢时似絮乱四野,白红相间、不妖不媚、超然脱俗,所以我独爱杏花。” “这样啊,可惜地府除了彼岸花,别的花大抵是种不活的。”红衣姑娘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歪着头幽幽道,“听说每到三月,东岳山都繁花似锦,若能亲眼看看就好了。” 看出她眼底的失落,他认真地凝望她的眼眸,温和一笑:“我知道你不能离开幽冥界,所以只好折花相赠、聊表心意。你若喜欢花,我可以日日给你送来。” “可以吗?那我就多谢星君大人了。我……”小姑娘脸上方浮现出一瞬欣喜,神色旋即一凝,蹙眉阖目片刻,对他摊手道,“判官大人找我,我先去一趟。” 千里传音?江槿月看着他们对彼此点头示意,不由埋怨道:“判官老儿真是惯会捣乱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啊。” 不过弹指间,小姑娘纤巧的身影原地消失,回忆却并未结束,周遭场景也毫无变化。 无奈,江槿月只得望向怀抱着话本的白衣星君,料想定是他还有话要说——或者说,要自言自语。 忘川河畔的阵阵阴风吹得他衣袖翻飞,他目光微动,神思恍惚地轻声笑道:“说来有趣,初次见你,我就觉得杏花与你最为相配,都如美玉无瑕、质而不俚。有些话,我确实说得太满了。” 乍一听,江槿月只眨了眨眼睛,并未理解他此话何意。过了半晌才记起,帝君寿辰宴上,其余神仙调侃他时,曾叫他别把话说得太满,没准哪天就遇到心仪的姑娘了。 “不是,有话就是不愿意当面说,就喜欢在背后说?在她面前,您是没长嘴吗?”江槿月摇摇头,心说这一句话得绕上十八个弯,人家能理解他的意思才怪了。 回忆迟迟没有结束,她仍心有挂念,不免有些烦闷,不自觉地蹲下身子环抱双膝,喃喃低语:“他还在等我回去啊。” 眼前漆黑的土壤蓦然化作平整的石板路,四周人声纷乱,阳光久违地洒满她清瘦的身子,四肢中暖流渐涌。 心有所感地抬头望见人来人往之景,她竟有一瞬间的愣神。入目的分明是一条从未见过的街道,路上行人的面孔更是陌生,却莫名给她带来几分熟稔之感。 她仿佛曾在梦中来过这里,只是这段梦境始终被深埋于心底,时至今日终得重见天日。 “难得有机会出来散心,还是只能用分.身。做幽冥界尊主有什么好?寿数再长、法力再高,都逃不过身不由己。” 江槿月听见前世的自己滔滔不绝地抱怨着地府事务繁杂、判官不懂变通、鬼差人手不够,回眸望去时才看到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从前的她看着长高了些,颅顶几乎都要与星君的右肩齐平了。她今日难得没有穿红衣,而是换上了天青色缎面长裙,如身披氤氲烟雨,如诗如画。 放着成堆的案卷不批,他们两个竟然溜出地府闲逛?这要被判官知道了,可能得被气到七窍生烟、当场再去世一次。 地府在逃阎王 第74节 江槿月还在感慨他们胆大包天,就听得她又哀怨地长叹一声:“若有朝一日,万千恶鬼都能偿清罪孽、重入轮回,地狱一空,我就能歇息了。” 想都不用想,这种日子大概是永远不会来的。照这个趋势下去,自己怕是永生永世都没法休息的——想想还挺凄凉。 星君多半也这么认为,又不忍心泼她冷水,只能笑笑岔开话题:“你确定这样真的不会被判官大人发现吗?对了,你的本体在做什么?” “在装睡啊。我们也不好逛太久,否则他肯定会怀疑的,最多三个时辰吧。”小姑娘说罢,指向街边的小摊,边走边疑惑道,“星君大人,那……” 见她大大咧咧的,他神色微变,连忙把她往回拽,硬是将她带到路边语重心长道:“在外称尊主和星君未免太过引人注意,或将招致祸患。不如暂且换个叫法?” 垂眸认真思索了一番,她也意识到如此不妥,便微微点头:“这样好是好,可我生来就没有名字啊,别人不是叫我‘主上’就是‘尊主’的,还能换什么?” “这个容易。你既是自血月幻化而生,不如取个单名‘月’。于人间行走时,我便唤你……月儿,如何?”他显得有几分忐忑,又做贼心虚似的问。“不知会否唐突了你?” 以她从前那种随和性子,多半是不会觉得唐突的。江槿月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点了头,不由嘀咕起来:“不对啊,我怎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明明顺理成章,可这一切又都好像在他的算计里。他这会儿好歹也是个神仙,至于这样拐带一个小姑娘吗? “名字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怎么叫都行。”小姑娘在这种事上多少缺点心眼,只莞尔一笑,“爷爷,那我们……” “……我是比你大了一百多岁,可你看我的相貌,你觉得叫爷爷合适吗?”他扶额长叹,大抵也是真拿她没辙。 话说回来,大一百多岁被叫“爷爷”有什么问题吗?好像没问题啊。 “哦,这倒也是。”缺心眼归缺心眼,她改口倒是极快,“哥哥,我们现在去哪里?” 这一声清脆响亮的“哥哥”听得江槿月头皮发麻,实在很想捂着耳朵逃跑,或者直接两眼一黑晕倒——虽然这好像、也没问题? 知道她心思跳脱,但他明显也没想到她会想出这种叫法。星君嘴角的笑意一僵,甚至忘了回答她的问题,极其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一张脸瞬间红到耳后。 一看他这副模样,小姑娘面露狐疑,江槿月忍不住对着他嘲讽道:“活该,让你事多。” 身后忽地传来一阵“哗啦啦”的重物坠落声,伴随着一串刺耳的嚎哭。 星君仿佛因此得救了似的,果断做作地咳嗽两声,对歪头打量他的小姑娘笑了笑,僵硬地转过身去:“走吧,我们去看看那边出了什么事。” 说罢,他愣是一反常态,头也没回地朝着渐渐聚拢的人群走去,脚步还踉踉跄跄的。 那姑娘脸上愈发疑惑,多半是觉得他今天吃错药了,只好一边抬脚追,一边冲着他的背影发问:“哥哥你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啊,哥哥。” “……越是叫他,他走得越快。”江槿月摇头跟在他们背后,只盼着她别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否则待她离开回忆世界,她是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沈长明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会有老朋友登场ovo! 感谢在2022-04-18 20:47:50~2022-04-19 23:36: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欲话因缘(三) 引发骚乱的是人群中央那两个男人。一个是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青年男子, 正叉着腰装腔作势:“你要在建宁城摆摊,就得守规矩。你不交银子给我,我很难办呐。” 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跪坐在地, 黑色布衫上寒酸地打满了补丁,双手紧紧抱着那青年人的腿, 两眼通红地哭喊:“爷啊, 能再宽限几天吗?不,就三天!三天之后我一定补给您!” 年轻男人白眼一翻, 轻嗤一声:“行啊,你既欠我五两银子,这晚一天就得算一天的利息。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这样吧, 三日后你只需补我十两银子就好。” “……十、十两?短短三天, 我哪里凑得到?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吧!求求您了!” 眼瞧着中年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围观的百姓们却一声都不敢出。江槿月算看明白了, 合着他们两个这是遇上恶霸了。 十两银子,哪怕是对千年后的布衣百姓而言,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区区三日, 就要加上五两银子利息?这厮可真够黑心的。 他人的沉默, 无疑助长了年轻人的嚣张气焰,他直接一脚踢在死抱着他不撒手的男人胸口,嫌恶地拍拍衣摆,冷冷看他:“少拿你的脏手碰我!我告诉你,十两银子!就是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生生挨了一脚后, 身心俱疲的中年男人彻底认了命。自知不会有人帮他出头,他只能悲愤交加地捂着胸膛跪倒在地, 头也埋得极低,几乎要与对方脚边的尘泥齐平。 看他这副模样,星君到底于心不忍,正打算上前说句公道话,站在他身边的小姑娘突然抬手一指,故作惊讶地问道:“哥哥,建宁城是没人管了吗?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光天化日之下,这个人就敢这样放肆。” 听到这句话的人不在少数,仍是无人敢附和一句,可见这个恶霸“威名远扬”,平日里是没人敢得罪他的。 星君沉吟片刻,侧身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末了还严肃地道了句:“这事交给我,你在这里等我。不可以对凡人用术法,听见了吗?” 说罢,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却见那年轻男人拍着手笑了起来,态度瞬间来了个大转弯,甚至亲自上前扶起了中年人。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时,便听得此人挤眉弄眼地说道:“你要是拿不出来银子,用你的女儿来抵债也行,这样一来咱俩也算一家人了,今后爷还能罩着你……哎哟!” 那中年人正惊恐地摆着手,眨了眨眼睛的工夫,就见对方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满是肥肉的大脸与地表来了个亲密接触,发出了“啪”的一声闷响。 好好的人怎么说倒就倒?也没见有人碰他啊。众人更是疑惑万分,江槿月无奈地望向悄悄收回右手的小姑娘,又听得她冷笑一声:“为人做事,还望记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切莫太过嚣张。” 不愧是她,可见前世今生,她都是不怎么听他话的。动用术法已是不妥,更过分的是,她还要出言嘲讽,活脱脱一副不怕惹事的样子。 想来这年轻人家境优渥,定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还没见过谁敢在他面前这么说话,更从未当众受过这样的屈辱。 年轻人拼了命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指着她,嘶哑地咆哮道:“这年头谁还信神?有个屁的神啊!哪来的死丫头?来人!给我揍她!” 这话一出,他那几个傻了眼的手下才如梦初醒般地冲上前来,恶狠狠地望着小姑娘,嘴里还叫嚣着:“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姓什么了!” “巧了,我本来就不知道啊。你们都想找打是吗?”小姑娘轻轻抬手,正要给他们点教训,吓得星君赶忙按住她,压低声音制止道:“不行,你会打死他们的。” 他们两个的这般举动落在年轻人眼里,却像是他们怕了他似的。一时间,他忘了脸上火辣辣的痛,梗着脖子嘻嘻笑了起来:“怕了吧?知道错了还不快给本大爷跪下道歉?” 一个凡人在两个神明面前自称“本大爷”,甚至还敢说世上根本没有神。江槿月都快不忍心往下看了,以她从前的性子,这个人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挑衅完脸色愈发阴沉的小姑娘,年轻男人优哉游哉地闭上眼睛,只等对方向他低头,谁知四周忽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啊——!!有鬼啊!!” 这男人被吓得一激灵,带着愠色睁眼时,这才发觉自己的手下们像见了鬼似的,个个边叫边抱头鼠窜,连滚带爬地撞倒一排小摊,很快就都跑没影了。 只剩他一个孤家寡人无措地留在这里,脸上多种表情交错,衬得脸色忽红忽白。他本人虽没见到鬼,表情也和见鬼了差不多。 百姓们纷纷抬头望天,眼见着太阳正好,分明是在白日里,哪里来的鬼? 实在拿她毫无办法,星君索性不劝了,只笑问道:“是幻觉?” “让他们瞧瞧吊死鬼而已,真是不禁吓啊。”小姑娘无所谓地一笑,果真是理不直气也壮。 事实证明,人一旦跟错了主子,惹上不该惹的人,真的要倒大霉——比如大白天活见鬼。 手下一跑,年轻人的底气就去了三分;再一看小姑娘身旁的高个男人,虽说是一身书卷气,可瞧着也不好惹,他的底气又活生生没了七分。 “好汉”不吃眼前亏,年轻人对着中年男人恶狠狠地威胁道:“记着!十两银子,否则这事儿没完!” 撂下这句看似硬气的话,他猛然转身,脚底抹油就要开溜。小姑娘正要在给他变个吊死鬼看看,人群外响起一声冷嗤:“本官也以为,此事没完。” 脚步声由远及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们很快就自觉地让出了一条道来。 混在人群中,江槿月好奇地探头望去,见来者身着青袍官服、头戴官帽,瞧着应已过天命之年,浓眉大眼、缀着长须,相貌生得和善,眼神却很严厉。 “咱们建宁城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官老爷?瞧着眼生。” “这是新上任的知州大人。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下陈麻子可完咯!”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小声交谈着,江槿月悠悠地收回视线,这位知州的脸莫名叫她想起个熟人来。 “城隍爷?”再仔细一琢磨,她倒也不觉得意外,这大抵就是城隍口中的因果。 “陈公子终日寻欢作乐倒也罢了,今日还干起强征银两的事儿来了?”城隍越说越气,指着年轻人的脑门就是一顿骂,“你有什么资格向摊贩收取银两?” 闻言,刚消停了会的小姑娘笑嘻嘻地打量着年轻人,笑道:“凭他样貌丑陋,凭他厚颜无耻,凭他目中无人呀。” 年轻人被城隍说得脸色通红,一看她敢接腔,登时对她龇牙咧嘴,一副要发作的样子。 听她说出了众人不敢吐露的心声,有人开始偷笑,有人甚至悄悄点头、深表赞同。 “你还敢放肆?!人家姑娘说错了吗?”城隍一声怒喝,吓得年轻人低头称是,温顺得如同绵羊。 当年的城隍爷举手投足间都有不怒自威之势,这恶霸见了他就好像老鼠见了猫。江槿月又想起如今城隍那唯唯诺诺的模样,不由心生感慨:“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城隍说累了,只把手一抬,语气冰冷:“来人啊,将陈思远带回衙门,痛打二十大板!也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着,我看谁还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 眼看自己要挨板子了,恶霸哪里还沉得住气,发出了杀猪般的叫声:“崔叔!我知道错了!您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他不吭声还好,一说话就惹得城隍气上加气,恨不能给他两个耳光:“你还好意思提你爹?你爹怎会养出你这种不孝之子!” 看来城隍与恶霸的父亲还有几分交情,如此都能秉公断案,实乃公私分明之人,怪不得从前的自己会高看他一眼。 一场闹剧就此终结,百姓们看完热闹便作鸟兽散。有人边走边说真是老天开眼了,有时候不信神都不行,偏偏那陈麻子一惹事,知州大人就刚好经过,世上怎就有那么巧的事儿? 此话引起了一片附和声,虽不过听到只言片语,江槿月仍捕捉到了些关键信息:“此时的凡人们似乎一点都不信奉神明?” 结合她从前的所见所闻,便知当年天界仙神偶尔还是会去人间走走的,凡人却只当他们不存在。 偏偏时隔千年,众神再不踏足人界,民间信鬼神之说的百姓也不在少数,更是从不乏求神问佛之人。纵使帝王,亦不过自称代天授命。 还真是莫名其妙啊,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江槿月轻轻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该作何评价。 小姑娘歪头沉吟良久,一双眼眸清亮到发光,自言自语道:“这位大人不错,他和判官老儿一定很有话题。” 果然是这样,地府新的苦力出现了。一时间,江槿月亦是不懂,这究竟是城隍的因果,还是他的灾劫。 星君并未听出她的弦外之音,笑问道:“什么不错?” “没什么,再考察他一阵吧。”小姑娘回身看他,撇了撇嘴,“对了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刚走那么快做什么?” 这种问题,你想要他怎么答?看他又是一脸窘迫样,她偏偏又不依不饶,江槿月无奈地扶额长叹:“一个不直说,一个不多想。” 费劲、真够费劲的啊,二位。 救星君于水火之中的大好人很快便从天而降了。 一个书生正佯装无意地偷听他们说话,终是按捺不住,两步走上前对他笑着一拱手:“这位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见状,星君微微颔首,示意小姑娘留在原地等他。 他只当这书生是有事要请他相助,又嫌街上人多不好开口。直到两个人行至街边,书生方笑眯眯地拱手道:“兄台请恕小生唐突,不知令妹芳龄几何?可许了人家?” 江槿月:“……” 懂了,这是来找他牵线搭桥的,真没眼力见啊。 寻常公子多半喜欢温柔可人的女子,从前的她好像和这个词完全不搭边,也不知道此人是怎么想的。江槿月幸灾乐祸,笑看星君变了又变的脸色,只想看看他会如何作答。 默然良久,他终于语气平静地答曰:“实在抱歉,舍妹年岁尚小,暂不考虑婚配。” 他拒绝得无比果断,毫不留情面,书生一脸失望,却不死心:“在下知道兄台心有顾虑,然在下非是什么登徒子,只是对令妹一见难忘,实在是……” 地府在逃阎王 第75节 实在是见色起意的登徒子本人,江槿月如是想到,她素来不信一见钟情。 “兄台这就误会了。你有所不知,舍妹在家中排行老幺,被宠得没边,从小就是个娇气的。她的婚事当然半点不可含糊,这要求倒也不算太高……” 闻言,书生眼前一亮,还当自己尚有机会,连忙垂首静听。 星君淡淡一笑:“其人须得文武双全、相貌出众。才貌品行、家世门第,样样都不能逊色于我,不知兄台以为如何?” 这话听着是挺客气的,就是明里暗里都像在下逐客令。旁的倒也罢了,一个凡人拿什么跟他比出身门第? 什么叫要求也不算高?这还不高吗? 书生很有自知之明,自觉逊色太多,实在算不得人家要的良配,只好悻悻然告辞,连看都没敢再看他们一眼。 总算把人打发走了,星君摇头轻叹一声,快步回到她身旁。小姑娘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鬓发,见他神色诡异便随口问道:“那人有什么事找你吗?” “一个问路的罢了。”他撒谎时亦是面色如常,也不顾她质疑的眼神,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下次来人间玩,记得戴上帷帽。” “哦,那好吧。”小姑娘并未多想,小跑着赶到他前头去,回眸笑着问道,“哥哥,这是要去哪儿?” “往东走,我带你去海边那座小岛看看。”他略一停顿,目光望向远方天际,“岛上有棵千丈高的古木。据说它生于上古时期,历经千万年仍亭亭如盖、巍峨擎天,一年四季都结满五颜六色的果实,很是好看。” 相较于地府清一色焦黑的枯木,他口中的这棵树可谓美若天仙了。小姑娘虽无法想象古木的模样,却是一脸期待,不由感慨道:“我总算明白你为何喜欢人间了,这里真的很有趣。” 两个人一高一矮的身影在闹市中不断穿行,最终彻底淹没于人海。江槿月敛眉不语,半晌没有挪动脚步。 尚未亲眼见到那棵古木,只听他口中描述,便叫她无端想起蜉蝣岛上的神树来。 “我曾在神树的记忆中见过你。” 在临城假扮成她的怪物曾无意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或许这两棵树之间真的存在某种联系?可这又能证明什么? 想起那场由种子引发的漫天细雪,旁人脸上惊恐万分的神情,他眼底的惆怅与痛惜,江槿月轻轻按着眉心,喃喃道:“神树、种子、心中最恐惧的记忆?又是记忆啊……” 心底的答案越来越近、渐渐清晰,已经临到嘴边,只差最后一点点。 她眼花缭乱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如走马灯般飞速轮转,转眼便已是数年,亦或是更长远的年岁。 他们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整日不是在地府批阅案卷、提审鬼魂,便是一道前往人间游山玩水。有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会簪花携酒、吟诗作对。 他们如闲云野鹤般自在逍遥,虽仍有许多话语不曾亲口言明,可仿佛早已对此心照不宣。 不需多言,仅凭一个眼神,就能通晓彼此心意,大约这便是足以羡煞旁人的默契吧。 天界的神君们偶尔会请星君推演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即便他几乎再未回过天界,他们仍恭恭敬敬地称他为星君大人。 有了他这层关系,两界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不仅开始互相走动起来,逢年过节还会互相赠礼,帝君更是特意赠予她一面青铜宝镜,只说若有事要联络,仅凭此镜即可,也不必再千里传音那般麻烦了。 无论度过多少日日夜夜,她的性子始终不渝,永远跳脱活泼,仿佛世上没有风雨能磨平她的棱角。 不得不说,虽然判官嘴巴很毒,但幽冥界上下都将她保护得很好。她生来就鲜有烦恼忧愁,除了案卷太多,似乎再无旁的烦心事。 脑海中关乎于前世的记忆越来越多,江槿月止不住一阵头晕目眩,明明眼前的一切宁静安详,她心底却滋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明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啊,为什么偏偏……” 作为旁观者,她当然很清楚,这并非前世记忆的终点。如今过得越是快意潇洒,一旦要他们生离死别,便越叫人难以接受。 眼前的画面切换变得越来越慢、趋于静止,最终停在她熟悉的阎罗殿内。 前世的自己笑吟吟地接过纯白花束,双眸如清泉:“人间这么快又到三月了?等批完这一摞案卷,我们就出去玩吧?” “嗯,这日子去东岳山再好不过,正是繁星流月、山花烂漫时。”见她没有异议,他便提笔垂首,语气淡然,“我帮你批,很快的。” 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安安静静地各忙各的,还真有岁月静好的意味。江槿月还没来得及感慨物是人非,就突然想起沈长明说过,判官是不允许他看案卷的。 岂有此理,从前可以,现在就不行了?他和判官老儿之间总归有一个是大骗子。 短暂的宁静不过片刻就被打破。静立在桌角的青铜宝镜骤然发出熠熠金光,光华流转凝结出一个剑眉星目的华服男人。 帝君?江槿月本能地察觉到要有大事发生,毕竟帝君虽将宝镜相赠,可这数年来,天界那面宝镜多是其余仙神在用,他本尊事务繁忙,至今从未主动寻过他们。 开口时,帝君的声音如从前般威严,语速不快,听着却有几分急切:“两位,东海之上异象频生,眼下正巨浪滔天,另有一股陌生凶横的气息涌动,我已派数位神君前往探查。此事非同儿戏,还请尽快推演。” 能劳动帝君亲自找上门来,这绝非一场普通风浪那么简单。两个人听完后,神色都瞬间变得十分凝重,星君更是二话不说便点点头,阖目掐指而算。 红衣姑娘把手中的毛笔一搁,静静地凝视着青铜镜面,眉心微蹙,似是在沉思。 作为唯一能推演世间事的神明,星君背负了许多人的期望,可惜星盘被毁,如今他也只能卜测到模糊的结果。 饶是如此,他手上的动作停下时,仍是不由自主地深深拧眉,不甚确定地哑声道:“从未有过这样的大凶之卦。” 闻言,就连帝君都屏息凝神,对他们颔首致谢,顿了顿又道:“与我预想的一样,稍后我会亲自去东海。” 倘若不管不顾,任由海上风浪肆虐,周边城镇中的百姓定要遭受无妄之灾。更何况,还有那股连帝君都无法看透的诡异气息,自然是要格外重视些的。 可派了神君去还不够,帝君竟要亲自出马,这事就严重到有些吓人了。是故,虽镜中的人早已离去,阎罗殿内的两个人都忧心忡忡,再没人有心思看什么案卷。 一贯活泼开朗的红衣姑娘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眼神晦暗到甚至像变了个人。最终还是星君率先下定决心,再不犹豫地站起身道:“月儿,我得去东海走一趟。” 心中牵挂着昔日同僚的安危,满脑子都是那个极其凶险的推演结果,他紧绷着脸,说完这句话就要走。 红衣姑娘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道了句“不行”,片刻后又摇摇头,迟疑着劝他:“你别去了。有那么多神君在,你信不过他们吗?其实你不必去的,星君大人。” 在这之前,她几乎从来没有反对过他的意见,亦少有语无伦次的情况。他不由愣了愣,很快便笑着安抚道:“我只去看一眼,不会耽误太多时辰。我一定尽快回来,好吗?” 小姑娘的神色黯了黯,眼底划过一丝复杂而异样的情绪,定定地看了他良久,迟疑着劝道:“那里很危险,还是我替你去吧。” 再是如何心绪繁杂,他也看出她的情绪不大对劲,默然了一瞬才问道:“月儿你……你这是怎么了?” 气氛顿时进入僵局,半晌两个人都再没开口的意思,一个满目迟疑,一个脸色茫然。良久,他们几乎同时做出退让—— “我不去了。”他说罢便要坐下继续批案卷。 “我陪你去。”她叹了口气,拽过呼呼大睡的缚梦笔,眼底血光流转间,两道身影彻底消失不见。 东海巨浪、诡异气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甚至破天荒捎上了缚梦。能让帝君和她都如此严阵以待,看来传闻中的那场七日灾劫,终于是要来了。 迎着砭人肌骨的呼啸海风,江槿月只能尽力眯起眼睛,抬起手略略遮挡一二。呼号的狂风吹得她泪流满面,再看不清眼前的场景,双耳被冻得生疼,只能听见嗖嗖风声。 早知自己的结局为何,此刻她心中倒是格外坦然,最差不过再亲眼看一次她身陨的场面罢了,又有何可怕? 只盼着看完这段记忆后,她能将心底疑问尽数解开,再顺势离开这里,去找那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决一死战。 它既一心求死,她自当成全,亲手送它上路。 抹去冰凉脸颊上的泪水,想到那个人灿若晨星的双眼,她俯瞰波涛汹涌的海面,语气平静:“怪物既想让我寻回前世记忆,那我便好好看看,它到底想让我知道些什么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最后一段回忆+回到现实,期待地搓手手(不是) 想到明天的剧情,我忍不住hiahiahia了起来 感谢在2022-04-19 23:36:16~2022-04-20 23:2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欲话因缘(四) 血色阵法凌空而起, 如月华淡笼般将他们两个护在其中,把猎猎长风隔绝在外。察觉到耳边的风声骤然减弱,江槿月连忙揉了揉模糊的双眼, 眨巴着眼睛与他们一同朝着海面张望。 视线透过微弱血光,她隐约能远远望见海上掀起的重重滔天巨浪, 在漫天席卷的斜风暴雨下, 一浪更比一浪高,欲与天穹一争高下。 漆黑如墨的海水翻涌间, 极为眼熟的紫黑色雾气正悄然四散。 十余名神君被巨风刮得找不着北,瑟瑟发抖地挤在彼此逼仄狭小的阵法中央,对着这诡异的海上风浪直摇头,似是丝毫找不到头绪。 又一个浪头打来, 重重拍在他们可怜的法阵上, 溅起阵阵水花。在如此罕见的异象面前,他们引以为傲的法阵就好像纸糊的, 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拍个稀巴烂。 来了这许久, 神君们既看不清那股异样的气息究竟是什么,也不知该如何遏制风浪。无奈之余,他们只好瑟缩在法阵里继续观望。 “海面下藏着很强的法力流动, 如帝君所说, 这气息确实古怪。整片海域受其影响,正在逐渐扭曲。”红衣姑娘边说边提笔在虚空中轻轻画出一横,海上肆虐的风暴随即稍显平息。 可惜的是,才不过须臾,风浪便又席卷重来, 隐隐有加剧之势。 众神正看得唉声长叹、止不住跺脚,冷不丁却看到头顶冒出来那么大个法阵, 偏偏瞧着还气势汹汹的,顿时化身惊弓之鸟,拼命往外掏法器,准备与怪物一决高下。 直到看清了那两张居高临下的熟悉面孔,神君们才争先恐后地放下法器,朝他们身边围了上来:“尊主和星君大人怎地来了?” 到底是幽冥界之主,她的阵法看起来牢靠稳固。神君们本还想借着攀谈闲聊的名头,顺势躲到她的阵法下避避风雨,结果一个个都被生生阻挡在外。他们嘴上不敢多说一个字,却都是满脸失望。 “相邢神君,东海究竟出什么事了?”星君微微眯起双眼,又极快地掐指算了算。结果多半还是不尽如人意,他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 在生辰宴上沦为众神调侃对象的相邢神君,样貌生得极其俊美,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似是含情脉脉,倒真有几分风流才子样。 然而,风流才子一开口便是个一问三不知的:“现如今还不好下定论,只知海上仿佛有个漩涡,可风浪实在太大,我们无法靠近啊。” 这说了就好像和没说一个样。另有一名神君似是听不下去,又急忙抬手示意自己有话要说,补充道:“这海风比朔风还冷,好像刮刀子似的。东海怎会刮这样的妖风?此事必有蹊跷。” 看他心急火燎的,红衣姑娘还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见解,谁知他说了一堆废话。她忍不住把手一摊,轻嗤道:“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就不要多言了吧。” 闻言,众神是敢怒不敢言,只好面面相觑地指着海面,对着所谓漩涡的方向认真分析、互相讨论,企图以此缓解尴尬。 连仙神都畏惧到不敢靠近的海浪,未免太过不可思议。见他们越说越急,不仅捋不清头绪还险些吵起来,星君只得负责安抚众神的情绪,又说帝君很快会到,届时自有分晓。 谁知,一听帝君也要来,神君们的神情顿时变得更为精彩。哪怕风浪再大,亦不过是风浪罢了,怎么还能惊动帝君他老人家亲自前来? 天界诸神君顿时吵翻了天,一贯嘴巴闲不下来的红衣姑娘却成了人群中最安静的。她静静凝望着风浪迭起的海洋,闷闷不乐地提笔深思。 众神君吵吵嚷嚷之际,一道极致纯粹的灵力流动使他们齐齐噤声。金装玉裹的高大男人自虚空中缓步而出,一来便眉头深锁地盯着已被风浪占领的海面。 “帝君!您终于来了!”众神君无不欢呼鼓舞,就像是看到了领头羊。 一直自顾自走神的小姑娘略微抬头,淡然一笑道:“帝君,好久不见。” 看到她竟也在此处,帝君眼底有一瞬讶异,对她颔首温声道:“幽冥界一向公务繁忙,尊主竟愿亲自来,真是……” 帝君还没来得及夸她心系苍生,一阵来势凶猛的风浪朝着众神袭来,竟是轻轻松松便击碎了神君们辛苦结成的法阵,顺带着把几个正在说话的神君淋成了落汤鸡。 眼见着巨浪没完没了,不过瞬息便要再起,神君们慌忙间掐指念诀。幸而,帝君比他们动作更快,轻拂广袖便将众神护在金色阵法之中,沉吟道:“这就棘手了。” 能让堂堂帝君说出“棘手”二字,足以预见三界将要大祸临头。红衣姑娘虽未多言,亦是不假思索地把头一点,想必心中早有定论。 这二位大爷莫名其妙卖起关子来,众神看得眼皮直跳,正要好生问个明白,却见海上风浪骤停,竟是暴雨将歇。 逐渐趋于平静的波澜中,相邢神君口中的漩涡终于清晰无遗地展露在了所有人眼前,叫他们不禁愕然失语。 这又岂止是气息诡异那么简单?明明他们与漩涡相距甚远,可江槿月仍能看清漩涡中心那不断向外涌出的紫黑雾气,正如云如雾般顺着水流飞速盘旋。 地府在逃阎王 第76节 这个雾,真是越看越像梦中的那只怪物,也像极了动手杀死星君的妖物。所以,这种鬼东西都是从东海里钻出来的? 她知道自己距离真相仅剩一步之遥,她很想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可她压抑不住心头生出的怪异情绪。 那是一种对身份未知、实力不明的敌人,无法避免、不可抹除的恐惧。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神君们的表情也像见了鬼似的,求助的目光在帝君和星君之间徘徊,只盼着两人中能有人做出回答。 今日的推演结果实在太过模糊,星君只得诚实地摇头表示他也不明,只强调这是极其罕见的、近乎从未有过的大凶之卦。 见众神越听越是一脸惊悚,帝君正打算解释,却听得默然良久的小姑娘冷冷道了句:“来了,小心。” 这一句毫无起伏的话语让众神瞬间神经紧绷,纷纷取出法器准备迎战。 见状,江槿月也聚精会神地看了过去,只见有什么东西冲破水流、划开黑雾,不紧不慢地露出一角,自漩涡中向众神现出它的本来面目。 “门?”她虽不甚确定,但隐约记起沈长明曾在临城提起过“门”。看他那副耿耿于怀的模样就知道,这扇门定是给了他极重的心理阴影,或许便是一切灾厄的源头。 她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双眼微微失神:“他说如果能早些发现就好了,指的会是什么呢?” 直到门扉彻底脱离了漩涡的桎梏,她与众神才得以看清它的全貌。 那是一扇瞧不清是什么材质的巨门,似青铜,色泽却要再亮上三分。门板上攀满了长条状的血污与狰狞抓痕,门框上雕刻着杂乱的花纹,远看像是鬼脸,又似眼冒幽光的妖兽头颅。 空中早已阴云蔽日,门上细细密密的裂痕闪烁着幽幽紫光,如同妖兽细长瞳孔中时常会呈现出的嗜血凶光,不怀好意地窥视着众神迥异的神色。 重获自由的巨门不管不顾地上升,似是漫无目的,却离众神君愈来愈近,门内的动静也愈发清晰地传向正凝神静听的神君们。 “砰砰”的拍门声听着不急不缓,好似有人正漫不经心地叩门求见。除此之外,还有“咚咚”怪声,“沙沙”脚步声,甚至于此起彼伏的刺耳怪笑。 不知门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头,可它们似乎全然不急着出来。就像是料定无人能有本事拦得住它们似的,如今只想先好生吓唬一番门外之人,将他们磋磨到彻底陷入绝望。 就这一露面就引得风浪四起的做派,门后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东西,极其嚣张的行事风格更是像极了那个丑陋的怪物。 站在彻底炸开了锅的神君们中间,江槿月望着飞驰而来的门,默默思索起来。 距离越近,门内的怪物仿佛越是兴奋。伴随着越发猛烈的叩门声、更为狂傲的大笑声,眨眼间门板上便会出现数条新的裂痕,涌出混合着冰凉死意的漆黑血迹。 怪物似乎是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门上顿时紫光四射,像是要叫所有人都看清它的模样,再将它深深记在脑海中,成为众神最难忘的梦魇。 见状,红衣姑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轻声道了句“装神弄鬼”,抿紧双唇提笔挥毫画出禁锢法阵,将整扇门牢牢包裹其中。 无边血雾充斥着阵法的每个角落,硬生生堵上门板上的裂缝,略微抑制了怪物破门而出的速度。门内怪异的声响猛然一滞,下一瞬便又传来密集如暴雨般的“咚咚”撞门声。 见她的术法有效,帝君立马乘胜追击,翻手间飞快释出一条金色游龙。指尖游龙见风而长,化作巨龙后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顺时引九霄雷鸣,轰雷掣电地穿过血雾死死缠绕于门扉之上。 在两道法力的强势压制下,这扇怪门拼命挣扎却终究无力挣脱,如同耗尽力气一般,再无余力飞上天穹,只能吊在半空中不上不下。 尽管如此,门内传来的嘈杂怪声却毫无停歇的意思,只是在阵法与金龙的包裹之下,听起来略有几分沉闷。 见那门后怪物虽并未死心,但好歹一时半会儿是出不来了,众神这才放下心来,一个个放下法器、收起灵符。 星君凝视着熟悉的血红背影,他总觉得今日的她似有满腔愁绪。他虽不知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可他心中极为不安。 明明他们离得那么近,却仿佛下一刻就要离散,从此便是永诀。他几次对着那道身影伸出手,又默默放下,终究是怕唐突了她。 还没等他发问,小姑娘便蓦然回首,转向脸色同样不好看的帝君,沉声问道:“帝君,这扇门后到底有什么?” “……幽冥尊主可知道,在三界之外还有一个地方?”帝君喟然叹息,众神君或是满脸茫然懵懂,或是满目惊惶无措。 众神之中瞧着年岁最大的神君上前拱手,磕磕绊绊地挤出几个字来:“帝君?您的意思是,那是魔……” “嗯,门后确是魔域不错。”帝君缓缓颔首,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什么玩意?魔?”江槿月垂首凝望着那扇门扉,听帝君语气平缓地将事实真相娓娓道来,看着神君们愈发凝重的神色,一时间哭笑不得。 什么上古神魔大战,不都是话本上编出来哄三岁小孩玩的吗?结果此事是真的也就罢了,当年所谓的七日天灾甚至还是魔族一手搅和出来的? 那甚至都称不上“人祸”,大概得称之为“魔祸”了。 “魔族是世间最神秘的群体,无人知晓它们因何而生。典籍有云,魔族早在万年前就已遍布三界,实力强劲,能与上古仙神平分秋色。” “自魔族被迫退回魔域,虽有此门作为三界与魔域的往来通道,我们与魔族一贯井水不犯河水、始终相安无事。直至千年前,它们自以为时机成熟,一朝大举入侵人界、意图不轨。” 帝君蓦然一顿,众仙神肃然无声。江槿月虽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然而柿子要挑软的捏,魔族会挑实力相对最弱的人界下手,她倒是不觉得奇怪。 “当年,集结三界众生,折损神将无数,亦不过能将魔族赶回魔域,无法斩草除根。故而,我以千年修为结阵,镇压魔域之门于东海最深处。数千年太平光景如白驹过隙,时至今日,魔族此举或是想要重启此门,再度扰乱三界。” 说罢,帝君沉重的目光扫视过每一张面孔。众神君听懂的也好,听得一知半解的也罢,脸色都可谓难看到了极点。 魔族能与上古诸神打成平手,这要是被它们冲破此门,那可真是要生灵涂炭了。 眼见着众神君急得焦头烂额、唉声叹气,小姑娘若有所思地向那扇门投去个意味不明的眼神,走到星君身边与他小声交谈了起来。 气氛显得十分紧张,像是要大难临头。江槿月不自觉地融入了这等焦躁氛围里,垂眸认真思量。 只看这群神君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就可见他们当中不乏新晋的神明。也就是说,他们甚至没见过千年前为祸人间的魔族。别说魔族使的是什么术法武器了,他们没准都不知道魔族长什么样。 如帝君所言,当年那场神魔大战过后,天界死伤惨重,就连帝君本尊都为镇压魔域之门付出了千年修为,如今定是实力大减、不复从前。 结果,同样是过了千年光景,人家魔族偷偷摸摸地休整好了,又觉得自己行了。 是故,魔族特意闹出这场海上风浪,一来可以略微试探天界实力,二来意在昭告天下:我们魔族要卷土重来了,打你们就像老子打儿子,快缴械投降吧。 若不是自信到了极致,魔族断然不会做出这等打草惊蛇的事。可见它们虽身在魔域不得出,却并未把作为昔日胜者的天界放在眼中。 区区手下败将,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此事疑点重重,一定还有什么被她忽略了的细节。 江槿月掌握的信息太少,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索性不再去想前世之事。她抿着唇,脑海中又浮现了另一道身影,不由喃喃:“所以,那个要跟我决战的丑八怪是魔?” 极有可能。 毕竟放眼三界,也没什么东西能丑成那副德行,说它像鬼都是抬举了它。魔族既与三界为敌,想要毁灭尘世、消灭天道,亦顺理成章。 真不知前世的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明明她人都死了,还能给魔族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还能让那怪物恨她恨得牙痒,妄图把她的魂魄碾成碎片。 “众位,虽说魔域之门现世,可眼下它不是被帝君和尊主镇住了吗?这既是魔域与三界的唯一通途,咱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相邢神君举手示意,显得信心满满,还有心思宽慰旁人。 闻言,正与星君说着悄悄话的小姑娘暗暗翻了个白眼,多少还念着此人是星君昔日的同僚,好歹是没再出言讽刺。 迎着众神君满含期待的征询目光,帝君只好再度给后辈们解释:“魔族来历至今成谜,有传言说它们是上古妖兽,亦有传言说它们是从前的神明。如今魔族既意欲染指三界,我等就要随时做好迎战准备。” “一念成神、一念堕魔……”江槿月眯着眼睛沉吟良久,一时如鲠在喉。 倘若魔族真是昔日神明,这问题就更大了。这都不是老子打儿子了,这得是祖宗打玄孙啊。 “金龙撑不了太久,至多不过七日。”帝君抬手一指,示意众神君朝魔域之门看去。 缠绕于门扉的金龙已隐隐现出将要崩碎的迹象,身躯上布满裂痕,如同皮开肉绽。金龙原本澄澈的双眼更是被紫黑色魔气所覆盖,看着确是撑不了太久了,只是还在垂死挣扎罢了。 见状,神君们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对魔族的了解更进一重:连多年来被公认为天界实力最强的帝君都没法彻底将其镇压。 更何况,这还只是一扇门!真是活见鬼了,那魔族到底是一群什么怪物? 静静凝望着阵法中越来越稀薄的血雾,星君若有所思地低头问她:“月儿,你现在感觉如何了?” “唔,我不太擅长结阵,倾尽全力大约也只能维系阵法七日不碎吧。”小姑娘歪着头眨了眨眼睛,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回身对帝君拱手道,“帝君,还请听我一言。” 她说话可以说是代表了幽冥界的立场,在座的当然没谁敢不听。一时间众神君皆全神贯注,打算洗耳恭听。 “七日内,请帝君尽快调集神将,以备不时之需。东海有任何异动,烦请即刻告知于我。”小姑娘望向看似风平浪静的深海,又道,“若是能够,请让周围城镇的凡间百姓尽快离去,免得生灵涂炭。” 她年岁最小,倒是思虑周全。饶是情况紧急,帝君仍莞尔笑道:“尊主心善,牵挂苍生。这事交由相邢神君去办即可,尊主不必担心。” 相邢神君隔三差五在人间走动,又一贯会哄骗人,一定很清楚要如何与凡人打交道,让他去办真是再好不过。江槿月瞥了一眼佯装正经的相邢神君,如是想到。 “如此自然最好。”红衣姑娘大约是想不到别的事了,最终只温声温气道,“有需要我幽冥界相助的地方,帝君尽管开口就好,我自当全力以赴。” 她这句话无异于给众神吃了一颗定心丸,仅凭天界与魔族抗衡,到底是胜算未知。毕竟魔族曾与天界交手,对他们的实力亦有所了解。 而她不同,作为近年来刚刚出世的神明,又一贯神秘,极少在旁人面前展露实力,就连天界都摸不清她的来历底细,与世隔绝的魔族对她更是一无所知。 如此,倘若这一战已是避无可避,她或许就是最大的变数,也是最强的后盾。 众神君顿时觉得现在的她格外顺眼,虽说她平日里性子乖戾嚣张,又从不把他们这群老前辈放在眼里,好歹在大是大非上还是拎得清的。 故而,诸神君对她又是夸赞又是尬笑,只盼着她七日后莫要食言而肥,自顾自地抛下他们不管。 虽说眼下异变丛生,情况不容乐观,不过所有人都是斗志满满。有帝君和她坐镇,他们丝毫不畏惧所谓的魔族。 江槿月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个红衣小姑娘身上。自说完那几句话后,她便恢复了默然垂首的样子,极为安静地站在人群中央,一身如鲜血般耀眼的衣袍随风飘荡。 旁人自然看不透她的心思,可作为她本人,江槿月很是确信,她一定是有心事。 世上能让她皱眉的事情都少之又少,此事能叫她如此魂不守舍,一定十分严重。自她与星君在阎罗殿内接到消息时,她便是这般心事重重的样子。 另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是时不时悄悄看她一眼的星君。碍于人多,他只好压低声音问道:“是那扇门有什么不妥吗?你今日好像不大高兴。” 闻言,她将落在门扉上的晦暗目光收回,对他温柔地展露出一个笑颜,摇摇头道:“没有呀,莫多想。星君大人,你很喜欢人间吧。” 她的语气中并无半分戾气,抛却与生俱来的强劲法力与至高无上的地位,至少此刻,在他面前,她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 “嗯,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他哑然失笑,虽前路未知,这一瞬他却莫名被她的笑意感染,而不慎忽略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忧愁。 两相对视间,她的语气认真,甚至有几分倨傲地答道:“那我一定替你守住它。” 过后,众神又互相商讨了些许事宜、分配着接下来的任务,说着说着,一个个都摆出了视死如归的样子来。 与她和星君点头致意后,帝君正要带领众仙君回归天界,众神却惊觉天空中的阴云如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狂风吹破揉碎,露出些许温暖的天光来。 “天晴了?” 这无疑是好兆头,谁会喜欢阴沉沉的、看着就叫人心情烦闷的天? 沐浴在温暖的日光下,众神君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他们的笑容就定死在了脸上。 金乌如烈焰般高悬中天,驱散了无尽阴霾与湿润水汽,正是雨后天晴的景象。可怪异的是,在苍穹尽头,另有一轮明月悄然升起,月光皎洁如山上白雪,在其周边亦有无数黯淡群星环绕。 日月同时凌空,月亮还隐隐有朝着太阳不断靠近的趋势。谁也不知一旦日月相遇,会否造成更可怖的灾劫,只看着这一幕万分离奇的场景,都叫仙神心绪复杂。 随着异象突生,平静已久的东海上,风浪再度肆虐。巨大的水柱自深海而起,直冲云霄。铺天盖地的巨浪源源不断地朝着海岸涌去,其声势浩大,比起方才有过之而不及。 真正足以毁天灭地、睥睨众生的风浪,在雨过天晴时终于露出爪牙。 神君们均是神色一凛,相邢神君二话不说便乘着祥云赶赴人间,他深知再拖不得了,必须赶在风浪席卷城镇前让百姓们离去。 其余神明的身影消散于虚空后,阵法中只剩下他们两个静默不语地俯首沉思,望着天上地下愈发难以揣测、无法阻止的异象,各怀心事。 “星君大人。”小姑娘倏忽出声唤他,待他回眸时,只轻笑一声,“看来是不能去东岳山了。” 这一句话听着分外轻松,她笑起来又一贯俏皮可爱,眼中若有流光如絮,如三月春风般化解了他心中的焦虑。 他不自觉地笑了:“待到风波皆定,我们再一起去,好吗?” 她低头沉吟良久,终是柔声应允:“好。” -------------------- 地府在逃阎王 第77节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大概还是11点左右补二更~ ps:这两章以交待前因后果为主,然鹅在大纲里就只有两句话,我甚至还以为一章能写完tvt 直到昨天我写到晚上10点半,写出一万三的草稿,我突然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qaq 感谢在2022-04-20 23:26:56~2022-04-22 13:02: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欲话因缘(五) 此后一连数日, 所有人都在为那一触即发的大战做准备,二人更是连案卷也不批了,每日都往东海跑, 与众神君沟通近况。 脚踏祥云、手持法宝的神将神君来了一波又一波,有的试图压制风浪, 有的负责感知魔气。 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死死盯着这扇大门, 生怕一不留神放跑了魔族,再搅和得苍生鸡犬不宁。 左右也帮不上忙, 又是越看越心急,江槿月干脆不去看他们,背过身去暗暗思索:“城隍说过,日月凌空之景持续了整整七日。这么看来, 魔域之门最终还是开了。” 她与帝君合力, 竟都无法再度封印此门?可见魔族实力莫测,或许远甚于当年大战之时。 梦中那只怪物是何等暴戾凶狠, 其余魔族多半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机会染指三界,它们又怎会甘愿龟缩于小小魔域? 它们既然敢来,定是做了万全准备, 无怪乎此战过后, 三界会死伤惨重,众神更是再无心思踏足人界,想来定是付出了极其惨痛的代价。 怪就怪在,千百年后,人间并无魔物作乱, 可见这一战的结果应当是三界取胜、魔族战败才对。 那么,为何后来的她仍会被那只魔物缠上?它是漏网之鱼?还是说…… “难道当年他们并未彻底消灭魔族, 甚至都没有毁去这扇门?”江槿月心思沉重地抿着唇,忍不住长叹道,“以前没法消灭它,现在的我就能行吗?” 魔族就好像打不死还越挫越勇的苍蝇,每隔几千年就来闹腾一次,在耳边嗡嗡嗡的,换谁受得了? 也不知,她一个凡人,就算能侥幸取回全部的法力,对上那只丑八怪又能有多少胜算。 风浪尽散,眼前画面轮转,转瞬又至阎罗大殿。从前的她独自立于青铜宝镜前,与宝镜另一头的帝君沉声交谈。 这一场灾厄实在磋磨人,帝君虽周身凌厉威风不减,亦是满脸疲惫,按着眉心询问:“你怀疑杀他的妖兽是魔族,意在抢夺星盘?” 他们谈论的“他”是谁,不言而喻。 “是。我虽未曾见过魔族,可那妖兽身上的气息与门内散逸的魔气很是相似。”她顿了顿,摊手问道,“帝君不觉得奇怪吗?倘若早在数年前,魔族就能偷偷逃出魔域,缘何隐忍至今?就连凡间兵法上都说,唯有攻其不备,方可一击制敌。” “嗯,如果早有魔族混迹于三界,一旦交战,我们未免腹背受敌。此事,我会再派得力的神君去查。”帝君颔首,语气严肃。 倒也没有旁的法子可选,她垂下视线,转而蹙眉问道:“帝君,这一战当真无法避免吗?” 见帝君满目悲悯地摇头微叹,她大抵也觉得这问题天真到有些可笑,自嘲般地“扑哧”一声:“那么,海边的百姓们可离去了吗?” “唉,他们看着海上风浪频起,不愿离去的仍占了半数之多。相邢神君尽力了,可凡人大多不信神明,托梦也好,说书也罢,都是收效甚微的。”帝君亦拿他们没辙,总不好打断了他们的腿,硬是把人抬走吧。 不信奉神明倒是小事,可他们竟能对这日月凌空之怪象视若无睹,还真是心大得很。江槿月和小姑娘同时撇了撇嘴,都是一脸无奈。 “凡人若要背井离乡,又无一技之长,要何以为生?即便能勉强混个温饱,又哪有在家中过得自在?”帝君看问题极其透彻,那双眼睛似能洞悉世事。 小姑娘点点头,莞尔笑道:“也罢,这几日我会派鬼差去凡间吓唬人,再顺势放出闹鬼的传言,说得夸张些就是了。届时,但凡惜命点的,他们也该走了。” 谁能想到这种时候她竟会满脑子装神弄鬼,实在剑走偏锋。帝君忍俊不禁,颔首答道:“那就有劳了,能多救一人性命已是功德无量,万事不必强求。” 她想也没想便“嗯”了一声,又笑眯眯地歪了歪头:“我曾在书上读到过一句话,‘在其位谋其政’。凡人信不信神都不重要,我们总得尽力庇护他们啊。您说对吗?” 少女嗓音清甜,语气温柔,却说得掷地有声。江槿月不自觉地皱眉沉思,静静看着眼前画面须臾间轮转千百回。 笼罩于门扉之上的阵法光芒愈来愈黯淡,金龙业已伤痕累累、奄奄一息,见此情形,天界众神愁得长吁短叹。 天空中始终日月高悬,再无昼夜交替,海边风浪肆虐不止,想来凡间亦是无人得以安眠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一时间,民间的巫师道士抓准机会重出江湖,于街头巷尾大肆宣扬神鬼之说。 他们两眼冒光,都道皆因世人不再供奉神明,这才引得天神降罪人间,要他们凡人拿命去抵,为自己的愚昧无知付出代价。 “代价?”江槿月跟在眉头紧锁的小姑娘身畔,心里只觉得好笑。若只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搅和得大家都不得安生,那哪里还是什么神? 根深蒂固的思想极难转变,起先还是不信的人占了大多数。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天上地下的怪象却丝毫没有终结的迹象,凡人们到底是急了。 道士纷纷开坛做法,宛如故弄玄虚;帝王下旨大肆修建道观寺庙,用以供奉神明,更是圜丘祀天、方丘祭地…… 凡人们看似又如多年前那般信奉神明了,他们目光虔诚、双手合十地跪于蒲团之上,他们结结巴巴地念着不甚熟悉的经文与咒法,祈求上苍垂怜。 这场面莫名叫江槿月打了个寒噤,忍不住嘀咕:“明明是在拜神,我怎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仿佛是快要溺死于湍急水流中的人,将死未死之际侥幸抓住了一块浮木,便只得将一切希望都寄托于此。 这是一种病态而癫狂的信仰。 想到这里,她的身子又止不住颤了颤,良久方听到自己身畔的姑娘极尽嘲讽地嗤笑道:“呵,有趣啊。” 她不知这一句“有趣”是指的谁,只知回忆中的时光匆匆而过,转瞬便至第七日清晨。 判官与星君擦身而过,负手踏入阎罗殿时,小姑娘正俯身喂狻猊吃着彼岸花,眉眼间尽是温柔的光芒。 虽说不知道神兽狻猊为什么会是个吃素的,但它好歹吃下去了,看起来还挺开心的。 “猊猊就不必去了。我和你保证,你的主人一定会平平安安回来的。”小姑娘一本正经地竖起两根手指发誓,甚至还饶有兴致地示意狻猊和她击掌。 瞧她这云淡风轻的样子,今日倒不像是去赴生死之战,而是出门踏青郊游的。 越看越觉得她不甚靠谱,判官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问道:“慌了慌张地找本官来作甚?” “慌?也没有。这不是要去人界走一趟吗,尚且有些小事得交代您两句。”小姑娘轻轻摸了摸狻猊的头,抬手朝门外一指,温声哄它出去玩。 见狻猊嘴里叼着被啃得惨不忍睹的彼岸花跑远了,判官收回视线,又疑惑地挑眉问她:“那小子说,天界极为看重此事,今日几乎是倾巢而出,但凡还能喘气的都往东海去了。如此,你还去作甚?多管闲事。” “星君大人不再隶属天界,他还不是去了?”红衣姑娘白了他一眼,趁他还没反驳,又难得认真地解释道,“这是大事,我能不去吗?魔族来势汹汹,一旦天界战败,我们又能偏安一隅吗?” 判官被她这番颇具豪情的话说得一时失语,良久才阴恻恻地笑了笑:“你到底是为了三界众生,还是为了他,你比我清楚。有时候我都怀疑,他就好像是你命中注定的劫难啊。” 判官大人慧眼如炬啊,还真是纠缠生生世世、没完没了的劫难——一遇上就要命的那种。 “年纪大了就是爱唠叨啊,总之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闲话少说,这个给你了。”小姑娘微微抬手,自掌纹中凝出一道血色光芒,随手往判官面前一递。 “魔族虽不至于敢分神攻打幽冥界,但事无绝对。我留一点法力给你,判官大人……你就替我守好幽冥界吧。” 说完这句话,她自顾自推开殿门,最后深深凝望了一眼血月,嘴角浮现出一抹笑意。 长风拂面而过,她的身影消失于血月微光之中,唯剩托着血光静默不语的判官。 那日在蜉蝣岛上,沈长明手中能斩杀怪物的红光,原来只是她的一丁点法力。知道的事越多,江槿月却愈发看不透她了。 她临走前的那个眼神,满含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忧愁与眷恋,似是在无声道别。可连来世的她都猜不透她真实的心思,只好作罢。 静静地看着一红一白两道人影于疾风中前行,朝着在东海之上苦苦等候的众神而去,江槿月竟生出了几分期待来:“回忆快要行至尽头了。若取回记忆真能让我恢复前世的法力,那……” 那也太棒了吧!谁会不想变强呢?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能让仙神忌惮三分的法力啊,不要白不要嘛。 迎着叫人难以直视的刺眼日光,受万人瞩目的少女漫不经心地催动九幽令。一如她从前所见那般,万千修罗恶鬼于这道清瘦身影背后虔诚匍匐。 东海之上,那扇叫仙神望而却步的门扉已然大敞开,金龙与血色阵法都不知去向。魔气自门内汹涌而出,混入周遭肆虐的狂风中,动辄卷起阵阵巨浪。 今日的浪头裹挟着森然魔气,如有神智般,但凡见到活物就扑。不过须臾,便有两个小神官一时大意,被自背后偷袭的浪头拍入深海,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就再无力浮出水面。 江槿月若有所思地望着脚下,才发觉大海中央竟莫名其妙长着一棵参天巨木,其上结满了沉甸甸的七彩果实,于风浪中岿然屹立。 这棵树的样貌还挺眼熟。她不由狐疑道:“神树?怎么长到海里去了?” 她分明记得,在前世回忆中的所谓“神树”是长在一座海边小岛上的,他们两个闲来无事还去树上坐着赏月观星。好端端的,莫不是风浪太大,神树被冲走了吧? 还是说,他们脚下的汪洋大海,有一部分其实曾也是陆地?她将鬓边长发别至而后,深深蹙眉:“海水倒灌,魔族真是害人不浅。” 那个丑八怪魔物肯定不会放过她,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这一架非打不可,不如借此机会好好看看魔族所用术法、作战方式,将来也好有所防备。 这可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只存在于话本里的神魔大战,她竟有机会亲眼一观。 这么一想,江槿月来了兴趣,看着一只只自魔域之门内爬出来的丑陋魔物,又听得那领头的黑雾笑声桀然地道了句:“神明?你们真该死啊!把我们困在暗无天日的魔域千年……千年了!” 你不惹是生非,谁非要跟你过不去呢?更何况地府不也是暗无天日的,没见像它们一样瞎叫唤。 有这团黑雾带头,其他的魔物也没完没了地连声喊起“该死”来,喊得群情激奋,恨不得当场杀尽仙神、踩碎天道。 果然是积怨已久了,一见面就是要生死决战的样子。 魔气朝着四面八方蔓延,那棵参天古木被魔气熏染得果实干瘪,厚如伞盖的树叶纷纷凋零,为巨浪吞噬。自上古时期便长青不老的古木,被排山倒海的魔气彻底吞没,再看不见分毫。 紫黑色魔气如雾般萦绕盘旋,一双双散发着幽光的眼睛肆意地朝着仙神张望,魔族渐渐凝出躯干、四肢与头颅来。 就这么看,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个到处给她惹麻烦的怪物定是魔族,它们简直是丑成一家了。 可惜她仍是看不清魔物的五官,一眼望去,只觉得它们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到底无法分辨梦中那只怪物是否混迹其中。 “这倒不要紧。是昔日仇敌也好,是它们的后代子孙也罢。”江槿月静静看着神与鬼同仇敌忾,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魔族,冷冷一笑,“总之,你这丑八怪非死不可。” 受到魔气影响,有些神君捂着头痛苦哀嚎,眼中布满血丝,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幻觉。有些神君眼底已沾染上了魔气,甚至开始对着同僚兵戎相向。 看向被重重围住的帝君与诸位神兵神将,江槿月若有所思地记下了这一点:“看起来,魔气能影响人的心神,倒是和蜉蝣岛上的迷雾很像。” 此番魔族的确是有备而来,就这铺天盖地的魔物,多到几乎数都数不清,险些叫她看花了眼。如此可见,以多欺少、车轮战果真是上上策,就连魔族都爱用。 哦,她本人大抵也是这么认为的,毕竟出门带了数十万只恶鬼,简直就是以多欺少的典范。 天穹之上,帝君领着众神君与魔族交战,他不费吹灰之力地一剑斩下眼前魔物的头颅,又一把拉过身侧体力不支的神将,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很快便一言不发地投入了战斗。 观战许久,江槿月也算看明白了局势,其余神君本就至多只能与魔族打成平手,如今深受魔气影响,又是寡不敌众,这才渐渐落了下风。 可帝君一出手便是压倒性的优势,又有修罗恶鬼补全“人”数不足,这样一来,这一战怎么可能赢不了?简直都不知道怎么输。 “这就怪了。”她疑惑地看向被另一簇神君神将围在中心的红衣少女,喃喃道,“那我是怎么死的?” 她与星君身边围着的神君大多都受了伤,一时无力回归战场,只好个个伸长脖子朝着上头看。 眼见着魔族占尽上风,嘴上没把门又臭脾气的天和神君急了,捂着折断的右手,红着眼睛对她大吼道:“时候不等人啊!还请尊主快去帮忙吧,帝君他们的情况不乐观。” 是挺不乐观的,尤其是他们这群伤兵的样子,简直凄惨到了极点。 看来同样是神明,彼此实力差距还是挺大的。红衣姑娘斜睨他一眼,答也不答,只是蓦地伸手把他往左边一推:“让开!” 倒霉的天和神君毫无防备。根本没想到她会突然和自己动手,被推了个趔趄还扯裂了伤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满脸懊恼。 还没等他再扯着嗓子高声质问她几句,就见她眼底红光一闪,他耳畔堪堪擦过一道凛冽魔气,硬生生在他脸上烙下狰狞的血痕。 地府在逃阎王 第78节 手持巨镰的魔物动弹不得,身影瞬间四分五裂,噼里啪啦地坠入深海,看着像是死透了。 江槿月看得很清楚,这只魔物似能隐匿身形,方才是突然出现在他背后的。若不是她推这一把,如今的天和神君只怕已经去地府报道,可以准备来世做猪了。 见此情形,想到自己是如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一贯得理不饶人的天和神君支支吾吾了半天,竟红着脸不情不愿地道:“谢谢。” 夭寿了,这位神君竟然会说人话了,虽然只是进步了一点点,多少也更像个人了。 只可惜,红衣姑娘没空搭理他,也懒得跟他客套,只把缚梦硬塞到星君手里,语气淡然:“你和他一起。” 闻言,正准备大显身手的缚梦发出了一声惨叫,当即拒绝:“我才不要!他又不会用!” “少废话,你最好别叫他受伤。”她很不客气地白了缚梦一眼,对他温声道了句,“我先去帮帝君,你千万顾好自己。” 星君本也想让她留着缚梦防身,可她向来说一不二,只好点头应下,再三叮嘱:“万事小心,魔族与妖鬼不同,你不可轻敌冒进。” 江槿月:“……” 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你们两个该说的话是不是反了? 两个人就此分别投身于战斗,看着她带着九幽令和万千恶鬼赶赴帝君身旁,缚梦虽然极不情愿,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跟星君共同迎战。 他一引苍穹群星微芒,化作掌心幽蓝光华,璀璨华光锋利如宝剑出鞘。他独自一人站在无力作战的众神君身前,替他们拦下扑面而来的汹涌魔气,威慑着百余准备挑软柿子捏的魔物。 缚梦骄傲地跃至空中,如以天地为宣纸,一撇一捺尽显风骨,如墨血光挥洒自如。但凡魔物稍有不慎,仅仅沾染上零星半点血色,都叫它们惨叫连连,如阴霾般的身形瞬间消融殆尽,化作四散奔逃的魔气。 连缚梦都如此强悍,几乎都能以一敌十,魔族也不过尔尔嘛。江槿月立在一旁静静观战,很快便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 这些魔族受到重创、乃至于消亡后,竟能不断吞噬周遭魔气,凭此再度凝出畸形人影。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只要魔气不断,它们等同于不死不灭。可纵使是神鬼也会受伤身死,法力更会受到损耗,一旦打成拉锯战,天界哪里还有赢的机会? 如此,只能依靠那位惯爱剑走偏锋的姑娘了。江槿月抬起头,迎着日光望向面色从容的红衣少女。 她一边催动九幽令驱使修罗恶鬼,一边只似是不经意地轻轻眨动双眼,瞬间就叫数只魔物身首分家。 一心二用虽然省事,然而不过片刻,被斩成两截的魔物又纷纷吸纳魔气、幻化出新的完整身躯。看着比方才多了一倍还不止的魔物又成群结队地朝她扑去,誓要她命丧于此。 “不仅打不死,还越砍越多?那就更不讲道理了。”江槿月不免有些发愁,那一只怪物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了,万一被她砍出七八只来,不是烦都要烦死了? 无心与杀不死的魔物缠斗,小姑娘抬手释出一道凌厉血光,生生将想要近身的魔物扇飞出去,对沉着应战的帝君道:“这样下去不行,它们能一直重生,我们得毁去那扇门。” 闻言,帝君抬眸凝视着近乎与日月并肩的魔域之门,肉眼可见的森然魔气不断四溢。 他皱紧眉头道:“纵使是你我,也无力毁去此门。这样,我们试着将其重新镇压,纵然只能维持片刻也好。只要切断魔气来源,尚有一战的可能。” 小姑娘不假思索地点头应允,两道耀眼光芒裹挟着近乎不相上下的凛冽法力,迎着呼啸狂风向着魔域之门疾驰而去。 帝君双手平举,双臂刹那被金光环绕,九天雷动凤鸣间,他竟硬是将那扇敞开着的门扉重重合拢。 此举显然也让帝君承担着无法想象的压力,他额角青筋暴起,一时间也顾不得形象了,回头催促道:“快!结阵!” 小姑娘略一颔首,抬起右手作势就要结阵,方轻轻虚空一划,却在下一瞬骤然转变动作—— 她的掌心倏忽燃起可堪与烈日争辉的明媚血光,耀眼的光华叫神魔均是动作一滞,无法控制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魔域之门被血光骤然劈作两截,霎时间崩碎消亡。东海风浪渐息,海水退去、露出大片湿润的土地。 魔族失了魔气来源,战斗力锐减;神鬼恰恰相反,个个斗志高昂,很快便将魔族打得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魔族已是无力回天,沦为待宰的羔羊。饶是如此,在此次大战中,天界仍是死伤惨重。而如此地动山摇、海浪滔天,不知又要叫人界造成多少伤亡。 所谓的天灾人祸,皆因贪欲与永不知足。 天空中,红衣小姑娘笑吟吟地托着掌心飞速转动的九幽令,调动群鬼作战,誓将以多欺少进行到底。 帝君手持金龙盘绕的利剑,对着负隅顽抗的魔物挥出裹挟着雷电之威的剑光,将它们的头颅斩下。 他们本就是三界中远超于任何人的、无人能敌的至高力量。 最后消亡的是那领头的魔物,它大抵是今日一战的主心骨。这只魔物临死前不甘心的笑声响彻天地,怨毒地瞪着红衣小姑娘,似是要将她的身影死死记在脑海里、永不忘怀。 见状,江槿月原以为这位就是现在上门挑事的怪物。可不过转瞬,它的身躯便土崩瓦解,看着倒是死得透透的了。 一场大战,以魔族赔了夫人又折兵告终,失了魔域之门,它们大概是没法再来三界捣乱了。 她环顾四周,见众神都激动万分,都一把年纪了,高兴起来亦是如同凡人一般欢呼雀跃,对着空中的两个人挥手致意。 劫后余生、否极泰来总是叫人欣喜万分的,受到他们的情绪感染,江槿月伸了个懒腰,长叹道:“真好呀,今后大概就能永远……等等!” 魔域之门被毁、魔族被尽数斩杀,那为何那只怪物仍能在千年后找上自己? 若是魔族早有逃出魔域的法子,为何不趁鬼神毫无觉察之际,倾尽全力捣毁三界? 若是没有,那意图抢夺星盘、能力强悍到能弑神的妖兽,又是什么东西?它—— 江槿月的瞳孔猛然紧缩,多日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种古怪的、不合乎逻辑的感觉变得明朗三分。 前世的自己,自听到东海出现异象之时,便开始心事重重。可她真是为了区区风浪而忧心吗? 眼前浮现出少女蹙眉凝望青铜镜面的模样,她那对清澈乌黑的眼眸里,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帝君。 耳畔回响起她那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话:“纵使是仙神,也不该在我面前撒谎啊。” 在她提议毁去魔域之门时,帝君曾说过,凭他们两个是无力将其摧毁的。 可事实又是如何?她当时如此果断地动手毁门,足以证明她根本不信他说的话。 身影坠落天穹、满身淋漓鲜血……这世上,又还有谁能把她伤到这个地步? 她再压抑不住满心惊恐无措,抬头向上望去。少女一袭红衣如修罗浴血,苍白的面庞静静俯视众神。 少女或许是在看其中的某一位神明,在此刻却莫名像是在与千年后的另一个自己对视,她眼中毫无畏惧可言,洒脱自如。 在她身后,利刃裹挟着比日光还要耀眼三分的凛冽光彩,飒沓如飞星惊雷。一剑穿心而过,染血剑锋后又一点一点慢慢抽回。 如此惊变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一片惊恐的呼号声中,帝君嘴角噙笑,眼中杀意升腾,笑得前所未有的肆意。 他轻拭剑上血迹,望着极速下坠的身影,笑容温润如往昔:“这一剑能叫你魂飞魄散。幽冥尊主,如今竟连我都开始相信天道了,毕竟如此才算公平。你既于那一日救了他,今日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帝君?!你?”神仙们彻底傻了眼,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好端端的,帝君怎么能做这等过河拆桥的事? 果真如此。江槿月看着从来一尘不染、皎洁如天边月的姑娘重重坠入尘泥,看着星君颤抖着抬手覆在她脊背狰狞的血洞上。 他再是如何遮挡,亦无力阻挡鲜血流逝;他再是如何调转周身法力为她疗伤,亦是入不敷出,幽蓝光华甚至无法融入她的血脉,便先一步散逸殆尽。 无能为力啊,这真是世间最可悲可叹的情绪。 “你们一个个都愣着干什么?快点救人啊!”天和神君如梦初醒地对着其余神君们大吼,不顾自己臂上的伤势,抬手施法。 见状,一众被吓傻了的仙神们忙不迭地调转神力,万千华光如斜风细雨般没入她渐渐失去生机的身躯。 她涣散的目光恢复了一瞬清明,眼底血光缓缓流转,贯穿心脉的狰狞剑伤慢慢愈合,汨汨外涌的鲜血终于止住了。 方才她顺手救了天和神君一命,如今他便与众神联手,哪怕要因此与帝君为敌,都要拼尽全力保住她的命。 你的每一次善意,终究都会有回音。 “区区蝼蚁,妄图蚍蜉撼树?”居高临下的帝君眼中透着森然幽芒,嘴角勾起个讽刺的笑容。 不须他多言,在座的都看得出来,帝君那一剑对她命魂造成的重创,并非他们有能力逆转的。 仙神之间实力的差距太过悬殊,他们所能为她做的,亦不过让她在世上多停留片刻光景,至少还有机会与所珍视之人好好道别。 江槿月神情复杂地望着前世的自己,分明已经重伤垂死,可她始终倔强地仰着头,冷冷睨着从前高高在上、如今笑容扭曲的帝君。 见她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看,帝君止住了笑,颇有些自作多情又假惺惺地对她笑道:“你是想问我讨个缘由吗?可世间并非事事都有其缘由啊。无非是——天道要你生、要你我两相制衡,天道要万事周而复始、要众生顺应自然,可我为何非要顺应天道?” 两相制衡?江槿月想起初入三生石中的回忆时,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说:“你的诞生,本就是天道的抉择。” 若真是如此,她并不觉得天道做错了。瞧帝君这个疯癫样子,若无人可堪与之战成平手,那真是早晚天下大乱。 自知无人能与他一战,帝君说得不疾不徐:“什么天界主宰、至高神明?这个位置,我早就坐累了。无人信奉的日子,我也过倦了。幽冥尊主,你看看那些自以为是的蝼蚁鼠辈、碌碌无为的芸芸众生。他们因七情六欲而纠缠不休、自甘堕落,他们何曾配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凡人既不信神,我便要叫他们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神。可惜啊,现下他们是信了,可我又改变主意了。”帝君双眼中蕴藏着如能吞噬万物的黑暗,笑声阴沉低哑,“人间既如此无趣,干脆毁了、再造个新的,岂不更好?” 众仙神听得瞠目结舌、小腿肚子直抽筋,他们做梦都想不到一贯慈悲温和的帝君会讲出这种鬼话。 眼见着众神或对他破口大骂,或气得捶胸顿足,或至今尚未回神,江槿月亦觉得此事匪夷所思。 可待她听见帝君那令她十分耳熟的、阴沉沙哑的笑声时,她立马回想起了梦中那个怪物,禁不住攥紧了拳头,冷笑道:“原来是你啊,丑八怪。” 怪物初次出现时,也曾想寻求与她合作。当时它是怎么说的来着? 他说天道就不该存在于世间,他说凡人有七情六欲、总是杀戮不断,妄想劝她动毁灭尘世的心思。 当时她只觉得怪物莫名其妙,还想叫她一个凡人毁天灭地。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了,原来那只被她冠以“丑八怪”名头的怪物是帝君。 开什么玩笑,她就是再强,又哪里打得过帝君?人家少说也比她多活了几千年,数千年修为的差距如同鸿沟,哪里是能轻易逾越的? 从前想不通的事,如今又一件一件跃上心头,纷纷找到了答案。 难怪城隍会说一念堕魔,原是生怕她和帝君一样走上歪路。 难怪天界和幽冥界都没有留下七日灾劫的只字记载,这谁敢说?这谁敢写?一代帝君,一朝动了灭世的心思,要仙神把老脸往哪里搁? 难怪判官总叫她别多管闲事,难怪沈长明会将一切过错揽到自己身上。他们定是以为,若她今日不来东海,便不会身陨。 又难怪,戚正要将她娘亲之死推到她头上,要惹得他们父女反目,要引得他们去查巫蛊案。他们真是煞费苦心,只盼着她如魔族一般厌恶世人,好心甘情愿地和他们合作。 “不,这是躲不过去的。恐怕从一开始,帝君想除掉的人就只有我。”江槿月抬起双手覆上冰凉的脸颊,摇头长叹。 “你……这个疯子。”星君胸口染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他怀里的姑娘无力地闭上双眼,任缚梦怎么叫都再没有动弹一下,很快便如梦中那般化作星星点点的光华,随风而逝。 江槿月静默地凝望着这一幕,这一回她并未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故而得以看清眼前的场景。 在漫天如细雨般四散的微弱光华中,有数道光芒显得格外明亮。 其中有三道钻入地底消失不见,两道背道而驰、一南一北地朝着天边祥云飞去,一道坠入海边孤岛的参天巨木之中,最后一道光芒温柔缱绻地环绕在他身旁,照亮了他眼角泪光。 “七道光芒……身死魂犹在,人有三魂与……七魄?”她心中曾数次一闪而过却不及握住的念头,终是在此刻脱口而出。 记忆与法力,原来如此。难怪她每每恢复法力时总会想起前世之事,难怪那怪物非要费尽心思地推着她寻回记忆。 明月珠、血泪、星盘、神树种子,这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上,大抵都寄托着她的一道魄。至于怪物最终的目标,或许是…… “你说我是疯子?你真就不知,究竟是谁害死她的吗?”帝君凉飕飕地嗤笑一声,掌心凝出一青铜圆盘,“可笑你司掌周天星辰百余年,自诩能推演世间万事。竟不知你那大凶之卦究竟算的是谁的命?你二人初遇那日,你又可曾想过,她会有今日之劫?” 望着帝君掌心看似完好如初的星盘,江槿月只恨自己没多学上几句简单明了的骂人话。她真的很想对他破口大骂,哪怕他根本听不到。 合着差点让星君魂飞魄散的怪物也是你这丑八怪,合着你日日装出一副人模狗样的圣人样,背地里却是烂到骨子里的疯子? 借星盘窥探天道、放出魔族扰乱三界、为一己私欲弑神、意图毁灭三界与天道,还有什么你不敢做的事?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只怕帝君就是不想让星君推演到今日变故,才特意提前数年夺去星盘。 帝君深知星君与她私交甚笃,若放他前往地府轮回转世,没准会横生变故,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连他的魂都不放过。 地府在逃阎王 第79节 至于吗?好歹大家都是天界的神仙,这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帝君就如此丧心病狂? 其余人的咒骂声被尽数淹没在帝君歇斯底里的笑声里,从前处变不惊的神明,今日却放肆地笑到几乎要落下泪来:“承认吧,是你亲手害死她的。她当真不错啊,死到临头还毁了我的门。真是该死,你们一个个、都该死!” 他说……他的门?什么玩意儿? 长袍广袖飞舞间,帝君再不压制眼底嗜血邪性与滔天杀意,能引动风雷的神剑上渗出魔气。他翻手间便于掌心燃起紫色幽芒,嘴角阴冷笑意加深,似要就此焚尽众生。 帝君,他堕魔了。 “……真是神经病。”江槿月远远望着他,他周身弥漫着如乌云般的紫黑色浓雾,他说话的腔调渐渐转变为那熟悉的、不男不女的、如同混合着多种腔调的沙哑怪声。 “没有门便没有罢,屠戮三界,凭我一人就够了。你们要加入我吗?与我一起,造出完美无缺的尘世吧。唯一能与我相抗衡的人已经死了,只差一点,我就能毁了这一切、将天道踩在脚下。” 一字一句都带着极致的肆意快然,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着他的整个身子。 纵使众神能同心协力,又可堪与帝君一战呢?方才的大战已然耗损了他们太多气力,更何况对手还是帝君,是不可挑战的至高权威。 所谓的魔域之门不过是幌子,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帝君真实的意图此刻终是昭然若揭。 众神君不免孑然长叹、痛心疾首,除了星君与缚梦,近乎人人都觉得要玩完了,无非是说与不说的区别罢了。 眼见着众神几乎要放弃挣扎,帝君那张扭曲的脸庞上勾勒出嘲讽的笑容。他正要对着星君引动掌心幽芒、杀鸡儆猴,江槿月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你说得不错,他确实很可笑啊。” “是只差一点呀,好可惜哦。”在那几近疯癫的帝君身后,有人柔声轻叹,声音清晰可闻地落入了每一个人耳中。 帝君手上的动作微凝,不可置信地猛然转头。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身后之人是谁,下一瞬,暴虐的无边血雾自地表破土而生,不过弹指间便疯长至苍穹之上,将他裹入其中。 望着气到浑身战栗,举剑拼命挥砍的帝君,红衣少女巧笑嫣然:“忘了告诉你,我最擅长的便是结阵,尤其是禁锢阵法。上回,其实我是骗你的。” 看到方才身陨之人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众神不免又惊又喜。星君与缚梦几乎想都没想,便同时凌空而起,不管不顾地朝着她的方向赶去。 “只差一点,就要被你跑了呢,帝君。”小姑娘懒洋洋地斜睨着他,微微抬手轻声念诀,还没说上几个字,却硬是被帝君打断。 “我还当尊主有多厉害,原来不过就剩一道残魂啊。你的命魂都伤成这样了,还想怎样?”帝君的脸色变得无比阴森,叫嚣着快速挥动宝剑,“你再是嚣张,再是目中无人,还不是落入圈套,还不是要死在我手里?天地乾坤,终究是我为尊你为卑,你明白吗?” “你真可怜。我不信尊卑,只知邪不压正。其实我早就怀疑你了,不过这不重要了,”红衣姑娘冷不防地开口了,语气冷清寡淡,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但愿无间地狱里的血海,能涤清你身上数不清的罪孽。” “你想把我打入无间地狱?你怎么敢?”听到这四个字,帝君的面容变得更为扭曲狰狞,见她掌心血光微微凝起,不甘心地质问,“你说你早就怀疑我了?是什么时候——” 细长白皙的十指轻轻按在隐隐有了裂痕的阵法之上,一道阴气惊人的血光裹挟着彻底陷入癫狂的昔日神祇不断下坠,硬生生砸穿了坚实的地面,叫他永坠地狱。 与此同时,红衣少女的身后钻出一道清瘦的身影,追随着血光而去,钻入暗不见天日的地底,就此消失不见。 她只当看不见众神脸上迥然不同的神色,亦不觉得自己抬手便把帝君打入地狱有何不妥,只轻笑一声道:“你想拖延时间?可惜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和疯子多说废话。无间地狱里岁月漫长,帝君有的是时间可以自己慢慢想。” 世人或许不懂,可江槿月大概明白了。她在地府凝望血月的眼神、她只对狻猊承诺会让星君安全归去、她刻意留给判官的那道血光、她答应同去东岳山时那片刻犹疑…… 这一幕幕反常的画面,无不表明:其实自她决心亲自前来时,她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四下不过静了片刻,所有人都听到一连串嘶哑的笑声:“凭区区一道地魂,你以为你能镇住我多久?我能甘心永远留在这里?我怎么可能甘心!有朝一日,我定要携地狱恶鬼归来、踏平三界,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帝君喋喋不休的咒骂、难以压抑的扭曲笑声,最终还是被风声吞没,四下重归寂静、无风无浪,星月渐渐隐去,天空中唯剩金轮。 魔族既死,海上风浪是停了,可日月凌空之景犹在,直至帝君被打入地狱,一切异象才算彻底终结,尘世终于真正重归安宁。 足以见得,这天空中的异象本就是帝君在捣鬼啊。江槿月抿唇望向欲言又止的白衣星君,轻轻叹了口气:“虽说她的选择是早有预兆,可一切都基于她能堪破帝君的心思。你又不能,你愧疚什么?真是笨啊。” 红衣小姑娘略微收敛掌心血光,对星君微微一笑。虽说如今她失了地魂,命魂又受了不可逆转的重创,可她笑起来仍如阳光明媚。 “月儿,我……”他刚想说话,便被她忽地抬手制止。 小姑娘拉着他飘然落到众神君面前,扳着手指飞快地说道:“时间不多了,长话短说。我的命魂快要散了,帝君法力太强,我杀不死他,地魂也不知能封印他多久。万一封印松动,你们就得自己想办法了。哎呀,怎么都愁眉苦脸的?往好了想,没准那时会有新的神明出世呢?总之,我尽力了,以后就麻烦诸位了。” 她一口气说完这一大堆话,终于抓住时机喘了口气,对众神摆摆手,又对着面色复杂的星君轻声道:“唯有我死,帝君才会放下戒备,我才能将他打入地狱。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唯一的机会。对不起啊,我要失约了。” 哪怕她当时言笑晏晏,温声细语地说“好”,可她早已抱着必死的决心,早知道这是一场无法赶赴的约定。 或许早在她透过青铜镜看穿帝君那肮脏的灵魂时,早在她明白帝君费心筹划这一切的险恶居心时,她便再无法回头了。 倾尽全力毁去魔域之门,以舍弃地魂、重创命魂作为代价,将这个无法战胜的魔头封入地狱,已经是她能为尘世做到的最好的了。 缚梦紧紧贴在她的衣袖上,呜咽着直骂她是个疯子,比那狗屁帝君也好不了多少。 “月儿,可我不在乎别的啊。”星君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仍是止不住哽咽,眼泪簌簌落下,看着前所未有的狼狈,“你不能死、你不能……命魂若散了,从此再无轮回的指望,你要我去哪里寻你?” 这一刻,江槿月忽而想起,沈长明曾对她说过,人有来世便有期盼。她当时只当他随口一提,如今却不知他是否是想起往事,才生出了几分感慨。 “好啦,我要走啦。星君大人,你别难过了,毕竟人各有命嘛。”她抬起掌心轻轻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冰凉如雪、再无半分温度。 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虚幻、黯淡,如长夜将尽时的天边月。 她静静垂眸望向地面,似在寻觅回家的道路,最后用唯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认认真真道了句:“我愿以此身守人间太平盛世、四季轮转如初,无论多少年。只因为,这里是我们喜欢的人间啊。” 江槿月:“……” 懂了,就是这句话惹的祸,这不是明摆着往他心口捅刀子吗?她从前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害他耿耿于怀至今、将一切罪责都归在自己头上的,竟是她身死前随口说的一句话。 本意大概是要他别难过,但这话落到他耳朵里,无异于杀人诛心。他难免会想,倘若他未曾带她踏足人间,会不会一切就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随着那抹鲜红的身影烟消云散,江槿月眼前的画面又开始飞速轮转。她理应看到的、她不该知晓的,剩下的记忆大多都与他有关。 她看着他以自身命魂为引、借万千星辰之力为她修补几乎碎成渣的命魂,他那满脸近乎疯魔的神色,甚至不亚于她在帝君眼中所见。 难怪啊,缚梦会说他们的命魂之间有感应联结。初遇那日、魂游地府,判官分明说他已经安然渡劫,想来他的命魂是被她生生拖去地府,这才有了之后许多事。 她看着他与幽冥血月定下契约,只为短暂运用血月神力。那个从来一袭白衣、如书生般温和善良、循规蹈矩之人,一朝持三尺青锋闯入天界,只为寻她那道入了天牢的天魂。 周天神明心中感念着她的付出,虽未曾阻挠,却仍忍不住问他岂敢妄图逆转生死、挑战天道,个个都要他想清楚如此行事是否值得。 可一贯彬彬有礼的他,甚至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执拗地怀抱着她虚弱茫然的天魂转身而去。 唯有命魂者,是无法入轮回的。他没得选,他也不想选。 不过转瞬,他便独自一人、坠入无间地狱。这片颠倒的世界,果然是她曾在梦中看过无数次的血海。 那如苍穹般高悬的血海之下,那片她永远看不分明的阴影,原是她镇守于此、陷入长眠的地魂。 他抬手间,将熠熠星辰洒落血海,星光温柔璀璨地环绕在她身旁,寸步不离地护着她双眼紧闭的身影。 自此,地狱恶鬼再不敢靠近血海半步,只敢在与血海相对的漆黑夜幕之上行走。 望向她时,他的目光热忱而坚决:“虽不能带走你的地魂,但我的大半法力亦能护你不受厉鬼侵扰。你生,我陪你生。你入地狱,我也相陪。” 说完这句话,他留恋地最后回望她一眼,只当听不见恶鬼肆意的诅咒,只当感受不到身上每走一步都会绽开的伤痕,就这么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里。哪怕伤痕累累,亦是傲骨犹在。 “这样真的值得吗?”无论是人是鬼还是魔,都在问他同一个问题,或是幸灾乐祸,或觉不可思议,亦或是扼腕叹息。 “违拗天道的人,本就要受天道惩罚。你又身负恶鬼诅咒,你……唉!疯子啊!”判官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微阖双眼,再不知如何评判。 “我既要和她同去轮回,死生何所畏惧?飘零无依、盛年而亡,又有何可怕?她做事随心而为,我也永不后悔。”他那对如朗星般明亮的眼眸里唯有她的身影,语气平静。 纵使如今的她缺少地魂,命魂亦不如从前那般稳固,可她还活生生站在这里。那他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一切就都有意义。 这一世记忆的尽头,是他们两人并肩站在奈何桥头。 她回眸望了一眼身后熟悉的面孔与高悬的血月,佯装轻松地对他一笑:“或许这一切要到千年后才会彻底了结,到时候我一个凡人,也不知能不能打过帝君。也罢,只盼着届时我的命魂能恢复如初吧。” “每次投胎转世,命魂都会在新的肉身上重获新生,我相信漫长岁月过后,一切都会变好的。”他侧过身牵起她的手,目光缱绻,满面笑容,“在这之前,就让我们先去凡间,做一对世间最为相熟的陌生人吧。” “那么星君大人,我们来世再见。”她微微歪头,笑容款款,一如那年宴上初见。 “好,我在来世等你。这回,千万不要再失约了。”他拱手作别,温润如玉,将她笑颜刻入心扉。 前世记忆尽消、分别坠入轮回前,他微微睁开双眼,如自言自语般细语呢喃:“众生皆有私心,其实我也不能免俗。当年我之所以给你取名为‘月’,是因为星月总会共同照亮无边长夜。” “我们是寂夜中的微光,我们注定要永远相守。如此,哪怕隔得再远,我们都不算孤独。” 千载轮回、生生死死,几回相逢一笑,几世生死相依。几多欢喜几多愁,看遍沧海桑田,却是矢志不渝。 看着眼前变幻莫测的画面,瞬息万变的人与事,永恒不变的他与她,最终一切都停滞在一座熟悉的城池之上。 城外青山正值烟雨绵绵时,她独步于山野间,正朝着那座破败的城隍庙前行。 他们的故事仿佛是又开始了,又仿佛从未停下来过。万千记忆涌入脑海的刹那,江槿月突然很想笑。 她不怀疑自己究竟是谁,她未曾迷失在千载记忆里,哪怕看到生离死别、大起大落时,她亦没有太多感慨,心中思绪仅仅化作一句:“我是人间等闲客,万千悲喜皆因你。” 千百年间,人间沧桑变幻,世间万事万物纷至沓来。可若不是你,又还有什么意义? 江槿月的十指微微蜷缩,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哑声自言自语:“我终于明白,它到底想做什么了。必须尽快找到剩下的魄,可是还剩几个呢?” 怪物,哦不,帝君要她取回所有的魂魄记忆,本意便是叫她找齐前世的七魄。届时,她恢复的那部分法力便足以支撑她动用招魂之法,强行唤醒她镇压无间地狱的那道地魂。 地魂归位对她而言是好事一桩,对帝君和那些十恶不赦的恶鬼而言也是。没了她的地魂束缚,他们便有机会逃出生天了。 想来大抵是过了千年,地魂封印略有松动,才给了帝君可乘之机,天天没事就往别人梦里钻、蛊惑他人的心神。 丞相、戚正,谁又不是帝君棋盘上的弃子?若不是她哪怕失去记忆,都不愿听信帝君那些鬼话,一旦她真与帝君合作,待帝君逃出无间地狱,她亦会沦为弃子一枚。 他想得倒是美,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江槿月冷哼一声,愁眉苦脸地板起手指喃喃自语道:“七魄承载着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哪怕算上镇守三生石的那道魄,也还剩两道魄没有找到。最后一日光景,真的还来得及吗?” “错了,只剩最后一个了。”身后又传来那个悲悯温润的声音,江槿月虽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但本能地觉得他并无恶意。 可是,真的只剩一个了吗?她百思不得其解,又垂眸数了一遍。 明月珠、血泪幻境、神树之种、星盘、三生石,这不才五个吗?怎么数都分明还差两个才对。 也罢,能少找一个还能少费点心。江槿月收起杂乱无章的思绪,对着空气沉声问道:“打个商量,我可以走了吗?找到最后一魄后,我还要去和帝君打一架呢,挺急的。” “你是个聪明孩子,好好想一想,那些人寻觅多年却毫无头绪、永远都找不到的,究竟是哪一个吧。” 眼前血光弥漫,最终凝为一轮熟悉而晦暗的血月,她听到那个声音对她道了句“去吧,你一定会赢”,而后便仿佛被人重重推了一把似的,冷不防坠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下意识抬起眼眸,正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看到她回来,他眼中笑意正沉,微微扬眉似要开口说些什么,刚想抬手摸摸她的头,却猝不及防被她扑了个满怀。 对沈长明而言,只是站在三生石畔等了她不到一炷香的工夫,都让他觉得如坐针毡,恨自己不能陪在她身边。 一想到她要经历千年悲欢离合,又见她如今这般模样,他只当她是情绪崩溃了说不出话,连忙抱着她轻声安抚道:“没事了,那都是过去的事,我们往前看就好。如果你实在难受也别忍着,哭一场就好了,我陪你。” 然而,江槿月只把头埋在他胸口,枕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嫣然笑道:“这还用猜吗?怪物永远也别想找到它。” 这回轮到沈长明说不出话了,他半晌才疑惑地张了张口:“啊?猜什么?” “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江槿月微微抬起头,与他对视良久,俏皮一笑,“时隔千年,我便要再好好教教他,什么叫邪不压正。” -------------------- 作者有话要说: 江·暴躁·槿月:我现在就想打死他! 沈长明:……你就没点别的想说? 江槿月【确信】:他真是个疯子! 地府在逃阎王 第80节 沈长明:……我真的太难了。 又到了愉快的打怪时间,目前月月子恢复电量:6/7,还请继续努力。~ 第77章 一程山水 黄泉路上, 寒风时入襟。 在朝着鬼门关走的路上,江槿月简洁明了地向沈长明和缚梦讲述了自己的猜测,以及在她离开三生石前, 血月对她的那几句提点与嘱托。 缚梦听得云里雾里,实在发表不出任何有用的意见, 索性安安静静地在前头照明引路。沈长明边走边颔首道:“血月说的应当不会错, 我算着也是还差最后一魄。” “咦?你倒是比我本人更清楚啊。”江槿月脚步一顿,狐疑地对着他的背影嘟哝了一句, “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你可答应过我,不会再骗我的。” 回答她的是两声稍显心虚的轻咳,沈长明回望她一眼,见她眼中流露出了不满之色, 连忙正色道:“你的记忆与法力是同步恢复的, 绝无例外。那么,你可还记得, 有一日你曾向我问起天和神君的事?” 这话勾起了她一些模糊的回忆, 江槿月微微蹙起眉头,隐约想起自己曾在某日午后小憩时,梦见了前世帝君生辰宴。 梦醒后, 她不由对这位耀武扬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神君极其没有好感, 故而才向沈长明问起此人。 当时她并未起疑心,现在细细想来才觉得此事古怪。好端端的,她缘何会梦见前世之事?她静静回想着那一日的情景,怔了怔才疑惑地试探道:“难道是因为那只玉狮子……” 国师前脚登门给他们送来“新婚贺礼”玉狮子,她后脚就做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怪梦, 要说这两件事毫无联系,怕是骗鬼都难。 若她没有记错, 那日国师还特意说这玉狮子有安神静心之效,要她将此物置于屋中。 沈长明牵着陷入思索的她慢慢往前走,不屑地轻嗤一声:“国师此人,实在有趣得很。他既敢算计于你我,焉知我便不是在算计他?” 听他这意思,国师竟还是知情的,这并非是无心之举。江槿月越想越深感前后矛盾,不禁斟酌着问道:“看不出来,他竟和丞相是一伙儿的?可钦天监不是说天府星有异、中宫失德吗?” 能否将此等不吉利的天象之说公之于众,那得看皇上的态度。可观星卜测所得的结果,还不是全凭国师一人说了算?国师若与丞相狼狈为奸,没事去害皇后作甚? 这么一想,她又想起另一事来:在当年的巫蛊案里,钦天监可是与丞相沆瀣一气,硬说宫中有蛊气的。 即便在幻境中,这黑锅最终是由钦天监监正背下了,又怎知他就不是得了国师授意?不是替国师承担了罪名呢? “世上本就没有永远的盟友,更何况,国师知道的可比丞相多得多。”沈长明不紧不慢地将话锋一转,“你可知是谁对父皇说,我是世上唯一能找到明月珠的有缘人?” 不是戚正吗?江槿月犹豫了片刻,垂眸望着脚下的路,轻声道:“该不会也是国师吧?” 眼见着他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她一时语塞。大抵是因为从前戚正坏事做尽,一听到“高人”二字,她甚至都没多想,便想当然地以为此事又是戚正干的。 想不到,罪魁祸首竟是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国师。江槿月敛眉沉思良久,豁然开朗地开了口:“国师他一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刻意与你交好?他明面上替你对抗丞相,实际上他们都在替帝君办事?” “嗯。早在你我初遇那日,我就对他起了疑,只是并无证据。国师心思缜密,看起来又唯有丞相和那个道士在与我们作对,连我都险些错信了他。”沈长明微微顿了顿,冷冷一笑,“直到他按捺不住,亲自送来了那只玉狮子。” 世上或许存在巧合,但是巧合太多,便只能是蓄谋已久。江槿月一时神思恍惚,脚步也慢了下来:“看来对国师而言,当时已是万事俱备,他是全然不怕被你察觉了。” “第四魄归位,便已是覆水难收。他深知我不可能看着你赴死,当然不怕与我撕破脸皮。”沈长明远远眺望着鬼门关的轮廓,一字一顿道,“可他们,休想如愿以偿。” 以她的凡人肉身,决计承受不住四道魄带来的法力。国师此举无非就是在挑衅于他,想看看知晓真相的他会如何抉择罢了。 是足够狠心地亲眼看她病重而亡,还是就此遂了帝君的心意,替她寻回他们死都找不到的第七魄,给帝君逃出无间地狱的可乘之机? 还真是煞费苦心啊,可帝君真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吗?江槿月眼底浮起笑意,话到嘴边却突然脸色一变:“糟了,国师还在王城呢,他会不会趁机对百姓下手?我们得先回去一趟!” 即便如今封印有所松动,帝君亦不过能通过梦境影响他人的心神罢了,前几日他好不容易放出一道影子,还落了个自爆的下场。 如此,帝君既敢以全城百姓的命相要挟,定是国师给了他底气,天知道国师手上有没有小鬼和死士?他们都是一丘之貉,用的下三滥招数自然也大差不差。 “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沈长明仍是这般不慌不忙的样子,仿佛事情仍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话音刚落,前方便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冷哼。缚梦血光还未及照亮的阴影中,判官背身而立,语气冷漠生硬:“你确定他们会平安无事?白无常来报,就在方才,你们凉国王城被一道阵法笼罩,如今是谁也进出不得了。” “他这么说当然有他的考量,你瞎操什么心?”江槿月果断替沈长明作答,撇了撇嘴,“你来干什么?有闲工夫挡路说风凉话,不如去帮白无常破阵救人。” 闻言,判官不无嘲讽地一连“啧”了好几声,像是早已习惯了她胳膊肘往外拐的样子,板着脸道:“本官闲来无聊便想来看看,你知晓真相过后惊掉下巴、痛不欲生的样子。” 还真是没一句好话。江槿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摊手笑吟吟道:“那你现在一定很失望吧?实在抱歉啊。话说回来,百年前你亲自送我入轮回时,为何趁我不注意偷偷抹眼泪啊?” 判官:“……” 他莫名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为不孝之女操碎了心的老父亲,到头来人家不仅不感念他的好,还要嘲讽他,简直不讲道理。 “还有,你弄丢了我的明月珠和九幽令,这笔账又要怎么算呢?”她笑得人畜无害,看似乖巧地歪了歪头,“让你帮我守好地府,你就是替我这么办事的?” 好好的地府珍宝却流落在外、助纣为虐,无论此事判官是否知情,治他个“办事不力”的罪名总归错不了。 判官越听越气,索性拂袖打断了她的话,故作深沉地转回身去:“罢了,本官不跟你计较。你们眼下要去哪里?本官先送你们一程,再去轩平城替你收拾烂摊子。” 这些日子以来,怀王殿下口是心非的毛病基本治好了,判官却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多半没救了。江槿月阴阳怪气地叹了口气,一清嗓子悠悠道:“东岳山。” 时值五月,东岳山上正是夏木繁盛、百花开尽时。置身于茂密林荫,清风拂面衣袖翩翩,两个人虽未曾多言,却都不免忆起从前望月观花的快意生平来。 时隔千秋岁月,故地重游时,还真是一花一树都叫人心生感慨。倘若没有那一日的浩劫,如今的他们又会是何等模样呢? 江槿月轻轻抬手,感受着徐徐的风温柔拂过指尖,轻轻阖上双眼:“我能感觉到,它就在山顶,离我们不远了。你看,其实人的七情六欲并不是弱点。” 当年帝君亲眼看着她七魄散去,后又耗费多年心血四处寻觅。可惜帝君千算万算,仍是算不到她这一承载着“爱”的魄竟会藏在这里。 不过也是,堕魔的人又怎会懂得什么是爱?更何况,这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约定,也是再无第三人知晓的秘密。 沈长明抬头略朝着山顶望了一眼,不咸不淡道:“依帝君所言,他数千年孤寂,自是高处不胜寒。既无大爱、亦无小爱,他又哪里会找得到它?” 时至今日,江槿月才隐隐明白,沈长明这多日来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或许便是因为他料定帝君永远也找不齐她的七魄,也因为他确信她不会与帝君合作。 从一开始,帝君再是如何机关算尽,他的计划也是注定要失败的。 迟疑了一阵,江槿月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难怪你说,你只在乎我的选择。这件事从头到尾,决定权都在我手里,对吧?” 他默然良久,无奈地摇摇头:“非也。这话并无旁的意思,天地间我确实只在乎你,无论你怎么选,我都陪你。” 这种话可不兴胡说,被判官听到了,他又得搬出一堆大道理来数落他们两个“疯子”。 纵使山野间的风景如诗如画,两个人都毫无心情东张西望,只朝着目的地一路疾步而行,终是赶在日落前抵达了山顶。 东岳山顶有如烟白云环绕,乍看如若置身于云端。立于崔嵬山巅俯瞰人间万顷烟波,仰望仿若触手可及的苍穹,倒叫她莫名生出些许惶恐来。 “不知帝君是不是在这样日复一日俯视众生的日子里,渐渐忘却初心,才会以为世人皆如蝼蚁,而他可以随意主宰他人命运?” 默默注视着屏息凝神、抬手引动云雾的姑娘,听出她话语中的惆怅,沈长明不由叹息:“你是最早发现他有问题的,我想早在当年,你心底就已经有了答案。” 闻言,江槿月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茫然,她神色复杂地凝视着自云海深处飞驰而来的一道光芒,良久才摇头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为何要这么做。无非是我碰巧能看穿他的心思,又正好是个不爱多想的人吧。” 她微微垂眸,温柔地望着于掌心轻跃的光芒。它看似在无声地雀跃,如同终究得以归家的游子,在他们两个身边萦绕许久,最终轻轻没入她的掌纹、融入骨血。 “我只是觉得,既是帝君亲自将那扇门封印于东海之下,那么封印出了问题,当然也与他脱不了干系。”江槿月眼神微沉,抿了抿唇,“他也确实有这个本事潜入地府、篡改生死簿,不是吗?” “再说啦,我本就能洞悉世人的心思。那日他以青铜镜传信于你我,我便已知晓他此举的意图。他本想在第一日就重开魔域之门,与魔族联手杀死诸位神君,可他没想到我会去。后来,他又想趁大战之后、所有人最疲软时动手,可他又没想到,我会动手毁了他的门。” “想不到啊,可世间又哪有那么多想不到呢?无非是邪不压正,连天道都不愿站在他那边,选择偏帮我一些罢了。”江槿月说罢,深吸了一口气,“确是高处不胜寒啊,我真怕我将来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 七魄尽数归位,她的脸色已是苍白到了极点,面颊上透着不自然的青灰,她这具本就虚弱多病的肉身正承担着无法言喻的重压。 见状,沈长明将缚梦笔递到她手里,笑容仍是温和清隽,语速却不自觉地加快了些许:“你不会,因为你从来不是孤身一人。招魂吧,我陪你一起。” 她摇头长叹一声,用力攥紧拳头,咬咬牙道:“地魂归位后,我需要时间适应,少则一刻钟,多则数个时辰。绝不能让帝君逃到人间,可仅凭判官他们是没法拦住他的,天界那边怎么说?” “神君神将一入幽冥界便会法力大减,他们就算愿意来,也不过螳臂当车。”沈长明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沉声道,“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他逃出地府。” 有些人嘴上说着“你不是孤身一人”,实际上满脑子都是寻死。江槿月不经意地抬眼望天,冷笑一声:“那可不行,岂有凡人冲锋陷阵,神君畏畏缩缩的道理?帝君被镇压千年,又在我幽冥界境内,法力不也受限?他们怕个什么劲?” 说罢,她抬手随意掐了个决,再开口时语气森冷:“判官大人,您替我向天界那群神仙带句话。就说帝君将要冲出无间地狱,请他们务必在一个时辰内前往幽冥界,过时不候。” 不知判官是如何用千里传音作答的,沈长明眼睁睁地看着江槿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又听她冷哼一声,幽幽地开了口—— “您这么说,我只要他们拖住帝君一刻钟,并未叫他们送死。真不愿来倒也无妨,天界自己承担一切后果即可——我和帝君无论谁胜,都会率修罗恶鬼杀上天界,请他们好生掂量。” “我看谁敢不来,都是惯的!我都让他们多过了千年太平日子了,也该到他们干活的时候了。” “您不知道,我家王爷蠢得很,脑子里除了报恩就是愧疚。他们若不来帮忙,没准他待会儿就想不开自己去和帝君同归于尽了。” 沈长明:“……” 虽然他很想反驳,但她这每一句话都说得严丝合缝、有理有据的,就连威胁人的话都说得理直气壮,实在叫他挑不出任何错处。 另一头的判官多半是被她吵得受不了了,也一样找不到她话语里的漏洞,只好答应下来。 故作严肃地嘱咐判官替她好好坐镇后,江槿月得意洋洋地道了句“让那些神君尽快,我最多再等一个时辰”,颇为安逸地伸了个懒腰,坐在悬崖边看起了日落。 她本就承受不住七魄带来的法力,还偏偏用千里传音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眼下正觉得四肢疲软无力,咽喉处更是血腥味阵阵,方才不过是在强打精神罢了。 正当她闭目养神之际,却被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揽在怀里,沈长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还有什么作战计划要安排吗,我的大将军?” “你怎么知道我自小就想当个大将军?百战百胜、名垂青史的那种!”她的笑声听着虽是有气无力的,但这一刻的兴奋大抵是真的。 这一年幼时的小小心愿,她此前从未对任何人提起,毕竟任谁看了她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再听了这话都得叫她去治治脑子。 真是造化弄人,连舞刀弄剑、上阵杀敌都费劲的她,今日竟真以另一种方式圆梦了——就是对手并不是人,而是魔。 “咱们大凉自开国以来从未出过女将军,我思来想去,也唯有你最合适。只不过……”沈长明对她微微一笑,开玩笑道,“王府上下都挺喜欢你的,待将军征战归来,得了空不如也替我管管家?” 这话越听越怪,仿佛是要她做苦力。江槿月皱了皱眉头,断然拒绝:“我生平最不喜欢操持家务了,算账记账的活我怕是做不了。再说了,我还得批案卷呢。” “这个好说。”沈长明凑近了些,轻轻附在她耳边道,“槿月,一切有我。我来算账管家、替你批案卷,你只站在我身后看着就好。” 江槿月:“……” 您是不是忘了,其实您还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王爷?您清醒一点啊! 心中还记挂着当年那个未及完成的约定,她四下看了看,不无遗憾地嗫嚅道:“可惜眼下是五月,杏花都谢了。待到明年三月,我们两个再一起来东岳山看花吧。” 沈长明先是微微颔首,忽而又改口说“不行”,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道:“这个提议好是好。可你不该考虑,三个人一起来吗?” 说罢,看她陷入了诡异的沉默,神情也变得有些古怪,他也不敢再逗她了,颇为无奈地看着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我的意思是,等打完这一仗,我们就……” “我可没说过要悔婚,就不必再强调了吧?你放心,哪怕取回法力,我又不会嫌弃你弱。”江槿月的表情看起来比他更认真,就是嘴里说的实在不像人话。 有些话听懂归听懂,不答归不答。从前她因为胡乱接话已经栽了好几个跟头,如今也学精了,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不行就岔开话题。 听她如此生硬地转移话题,躺在一边认真装耳聋的缚梦实在憋不住了,笑得笔杆乱颤:“哈哈哈哈哈,确实很弱——” 这样肆意嘲笑别人的后果,就是被人偷偷推了一把。缚梦暗骂了一句,顺势咕噜噜地滚到了一边,打定了主意要离他们两个远点,免得再遭受这等飞来横祸。 一个时辰的光景说慢也不慢,待到山间夜风起、星月璀璨时,判官那头终于传来了好消息:天界诸位神君神将们已经“自愿”赶赴幽冥界,如今正是士气高涨,大家都摩拳擦掌,准备和昔日的帝君大打一架。 在只招惹一个祖宗和同时招惹两个祖宗之间,明眼人终究会选择前者。 “不管怎样,一切都要结束了。记着,我说过——你非死不可。” 江槿月抬手将缚梦召回,强忍着自每一寸血脉传来的剧痛,只对沈长明微微颔首,便准备起身念诀。 她的眼波里突现出一片死寂的血海,随着她嘴唇微动,血海深处忽地亮起一道微弱的、忽明忽暗的血色光芒,如有人听到了遥远的呼唤。 地府在逃阎王 第81节 千万年来,无间地狱中的万顷血海总是毫无波澜。纵使被羁押于此的恶鬼们如何费尽心思,都不能叫它泛起哪怕一丝涟漪。 故而,哪怕只有这一丁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样,还是瞬间引得将要迷失于漫长时光中的万鬼齐齐陷入沉寂。 顷刻间,一双双饱含着贪欲与恶意的眼睛均直勾勾地望向血海之下的那道阴影,一闪一闪的血光周围似有星辰环绕。 一红一蓝两道不甚相似的微光照亮了潜藏于阴影中的轮廓——那是镇守于这片上下颠倒、时间趋于静止的地狱最深处的一道孤魂。 沉睡千年的姑娘微微睁开双眼,深邃无波的目光中倒映着群鬼欣喜若狂、歇斯底里的模样;也映出那道混迹于万鬼之中,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枯瘦身影。 他眼底混杂着扭曲的彻骨恨意、极致的厌恶鄙夷,却因胸有成竹而笑得肆意狂妄:“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你说对吗?” 孤魂携星光而去,地狱中声势沸腾。 -------------------- 作者有话要说: 沈长明:等打完这一仗,我们就…… 江槿月:答应我,别随便立flag好吗? 沈长明:强颜欢笑jpg. 感谢在2022-04-23 01:39:45~2022-04-24 19:4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风雨一生(结局篇上) 世人只知无间地狱可怕, 未及亲临又如何能够感同身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恶鬼们躲在这暗不见天日的血海之下苦苦煎熬。 它们不知昼夜朝夕,不知今夕何年, 渐渐忘了它们姓甚名谁,也不再记得它们到底因何被打入地狱。 直到那团自称为“天道”的怪雾出现, 它时常指着那片血海下的阴影喋喋不休, 它说只要“她”走了,它就能带着所有恶鬼冲出无间地狱、踏碎三界。 恶鬼们不知道“天道”口中的“她”究竟是谁, 可它们真的已经听了太久太久,心中亦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些许期盼来—— 或许有朝一日,它们真能跟随天道冲出禁锢,再亲手将那坑害了它们生生世世的红衣阎罗踩在脚下, 重新做回这人世间黑夜中的主宰。 今日, 它们肖想了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天道”率先发出一声疾呼,本就不大好听的声音由于过分激动而颤抖:“快!随本座一同杀出地狱!待本座冲出幽冥界, 这三界众生都是本座脚下的蝼蚁!” 这番话语引得恶鬼们群情激昂, 一道道身影毫不犹豫地跟上了那片人形怪雾,冲着束缚了它们千年的血海奋勇前行。 与此同时。 聚在地府里的神君们急得欲哭无泪,有的正负手来回踱步, 有的禁不住仰天长叹, 甚至还有在偷偷立遗嘱的。 今日分明是请他们来帮忙的,结果这一个赛一个不争气,判官看得火冒三丈,只能强忍住甩脸色骂人的冲动。 “判官大人,眼看那魔头就要冲破封印了, 您快想想办法啊!”说话的神君满头银丝鹤发,这年岁哪怕在天界也该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前辈, 他手里的八卦镜都快被擦冒烟了,足以见得其紧张难耐。 有这种老前辈带头,六神无主的众神君纷纷附和,一迭声地问判官“该怎么办”,俨然是把判官当做了救命稻草。 听说今日来幽冥界极有可能要对上昔日的帝君,这些神君当然是不乐意来的,可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拳头没人家幽冥尊主硬,当然也不敢嘴硬。 这千年来,他们舒舒坦坦地在天界过太平日子,任人间诸国如何打成一锅粥,江山如何改朝换代,恶鬼妖兽如何为祸苍生,他们都打定了主意不管不顾。 这若多管闲事,万一违拗天道,便会步了那位幽冥尊主后尘;若是误入歧途,可不就步了帝君后尘吗?有这两位前车之鉴在,谁也不敢造次,都想一门心思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谁知,他们不去找麻烦,这二位祖宗又亲自给他们送麻烦事来了。 判官那张黑黢黢的脸上神情尤为凝重,高大的背影若遗世独立,语气格外悲壮:“本官能有什么办法?若避无可避,即便本官只是一介文官,也必将上阵杀敌、不死不休。” 此番话不出所料地赢得了一片长吁短叹,众人又纷纷称赞判官是“三界之栋梁”,实乃“众神之楷模”,不得不叫人拜服。 可惜判官本人素来看不上阿谀奉承那套,听了只一拂袖嘲讽道:“本官生前死后都是文人,尚能舍生忘死。你们这些个武将,还不上阵迎敌?一天只知道在这里婆婆妈妈,真是烦死个人!” 眼看着江槿月和他约好的一个时辰这么快就到了,可如今不仅无间地狱里暂无动静,她那边更是怎么喊都没有半点回音,判官心里其实比谁都急。 那可不,帝君一旦冲出无间地狱,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幽冥界。届时,这些个神君一看情势不对,没准拍拍屁股就跑了,他一个人对上帝君,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故而,判官本就想得心烦意乱,谁知这群没点眼力见的神仙们还自顾自地唠叨起来了—— “眼下局势尚不明朗,咱们与帝……魔头尚且不知彼此实力,实在是谁先动手谁吃亏啊。” “要我看,咱们就往这儿一站,都把脊背挺直些!让魔头以为咱们是深藏不露,也好断了他的念想,叫他不战而败。” “妙哉妙哉!那等到魔头与恶鬼冲出地狱,咱们谁也不能退后半步!否则岂非暴露实力?” 看不出来,天界这群神仙别的本事没有,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而且人人都显得格外惜命。 他们说着说着,话题又转回到了脸色铁青的判官头上:“话说回来,判官大人啊,你们地府其余的几位判官去哪儿了?怎么连鬼差都只来了这么几个?” 这位神君话音刚落,就明显感觉到周遭变得阴冷了许多,顿时噤了声。判官的脸色一沉,语气寡淡:“前两日,大部分鬼差都被那个臭小子给调走了。哼!把地府交给他们两个,早晚得乱套。” 众神君一听就明白了他口中的“臭小子”是谁,也听出了他言语中的不满与怨气,明眼人没再往下问。 唯有一个仿佛没长脑子的小神官挠了挠头,一脸茫然地问道:“那其他判官都去哪儿了?” “……哼!”回答他的是一声更为阴沉的冷哼,判官双眼微眯,冷冷道,“诸位是忘了千年前那场大战了?既是三界共同御敌,我幽冥界岂有偏安一隅之理?” “啊!难道他们都已经……”众神君不免听得垂首哀叹,满眼都是悲悯与同情。 资历老些的神君们不免暗暗回想过去,他们犹记得当年难得有机会与幽冥界的人碰上一面,那几位判官个个都是横着走的,看着实力强劲、不苟言笑。 想不到,他们竟也全数折损在了那场浩劫中。 “是啊,尊主把帝君打入地狱时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幽冥界地动山摇时他们不慎受了点轻伤。”判官面无表情瞥地了神君们一眼,径自说道,“已经借此由头闭关休养千年了。” 众神君:“……” 什么“轻伤”需要闭关千年?他们真的是在休养,而不是在趁机偷懒睡大觉吗? 正当他们不知如何接话之际,天空中晦暗的血月忽地变得辉煌绚烂,缄默无声地将整片天空染得流光溢彩。 一众神君们登时被一股浓郁到极致的、哀怨不祥的气息团团包裹住,宛如坠入密不透风的深渊,险些当场窒息而亡。 幸而,这般异象只维系了不过转瞬光景,很快整个地府又恢复如常,仿佛方才那怪象不过是他们的幻觉。 可惜,还没等他们松一口气,再说上几句调节氛围的话,所有人都听到脚下传来一阵怪声:“咕噜噜……” 这声音如同锅中水沸,又犹如流水入耳,慢慢变得越来越清晰,也离他们越来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逆流而上,即将冲破桎梏,自他们脚下破土而出。 深知脚下便是血海的判官神色一凝,赶忙凌空而起,对不知所措的众神君们高声呼喊:“有东西来了!快闪开啊!都还愣着干什么?” 听他这么说,神君们立马手忙脚乱地掐诀念咒,争先恐后地飞至半空中,远远望向怪声的源头,脸色是一个比一个难看。 直至地底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在众神或惊恐或狐疑的目光注视下,方才他们立过的土地上突然生出一条裂隙,如沉睡的恶鬼微睁眼眸。 阵阵黑雾自裂隙中漫溢而出,他们还能听到些不甚分明的鬼哭狼嚎声。这声响纷乱刺耳,哭声被无数负面情绪所充斥,甚至能影响到他们的心神。 伴随着阵阵不绝入耳的怪声,一团紫黑色的人形浓雾率先自裂隙中一跃而出。 它旁若无人地舒展双臂,喑哑笑声中满是嘲讽意味,看着托着法器、只敢躲得老远观望的众神,不屑地笑了:“蝼蚁们,想不到时隔千年了,你们还是这般无用啊。” 浓雾自顾自地对他们大加贬斥时,又有许多长得奇形怪状的恶鬼一个接一个钻出裂缝。 有的失了十指,双手血肉模糊;有的满身插满利刃,却兀自哈哈大笑;有的浑身焦黑,像受了千年火刑。 无论是何等样貌,恶鬼们均目光贪婪而肆意地四下张望着,准备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自由——比如先杀几个高高在上的神明玩玩。 造孽啊,魔头还真带着恶鬼冲出无间地狱了!那可是从前的帝君!谁能打得过?众神君个个如临大敌,连忙攥紧了手里五花八门的法器。 什么刀剑弓.弩盾枪还算好的,还有玉如意、琉璃瓶、七弦琴,甚至连金唢呐和大铁锣都拿来凑数了。 这些个千奇百怪的东西,此刻都无一例外地发着闪闪金光。判官险些被晃瞎眼的同时也是眼皮直跳,只觉得这群神仙和他们的法器一样不靠谱,一看便知这伙人是没一个能打的。 他们口中的魔头大抵也是这么认为的,甚至懒得多给他们一个眼神,只冷笑道:“北天星君真是煞费苦心,临了还要摆本座一道。可纵使他的法力能让我在血海里多绕上一刻钟,又有何用?” 这声音沙哑诡异,已经与众神模糊记忆中的帝君截然不同,听着阴恻恻的,叫人莫名毛骨悚然。 有道是“枪打出头鸟”,故而谁也不想第一个应声,索性齐齐地保持沉默,只硬着头皮假装留有后手,硬是对魔头和恶鬼们摆出虎视眈眈的架势来。 可惜他们的演技实在拙劣,实在瞒不过老奸巨猾的帝君。见他们这般不中用的样子,帝君又冷嘲热讽道:“这千年来,本座不在天界,诸位是都得了什么眼疾吗?” 见状,判官正打算再试着用千里传音催催自家尊主,就被一个神君偷偷拍了拍肩膀。对方压低了声音问他:“判官大人,您看看魔头这副德行,明显是底气十足啊!咱们怎么拦得住他?” “你问我?我问谁去?”判官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终是忍不住讥讽道,“这样吧,你去跟他磨磨嘴皮子,看看能不能感化他吧。” 一听到如此不走心的答案,这位神君怔愣了许久,结结巴巴了半天,也只能捶胸顿足地“哎唷”一声,再不吭声了。 事已至此,神君们都暗暗寄希望于那位迟迟不露面的尊主。毕竟都说好了只要他们顶一刻钟,她若是食了言,岂非把他们往火坑里推? 帝君哪里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他边抬手示意恶鬼跟上,边温声细语地威胁道:“尔等还不速速退下?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本座不愿责怪你们,也不会对你们兵戎相向,你们自行离去即可。” “哟,你还真能装好人啊,这种话只能骗骗你身后的恶鬼。”判官冷冷地呵了一声,沉着地负手而立,“本官倒不知,当年究竟是谁重开魔域之门、妄图毁灭三界?今日你倒是念着交情了,从前还不是为了块星盘害人性命?” “大人,你真以为我是在跟你们商量吗?”阴冷的哈哈大笑声自浓雾中传出,它毫不费力地凝出一道雷电翻涌的幽芒,恨声道,“就凭你们这群蝼蚁,也配拦住本座?” 它这话说得狂妄,似是不知,它眼中的蝼蚁们亦是凡人眼中高不可攀的神明。神君们自觉脸上挂不住,多少都有些不服气,更是无人愿意站在它那边。 “大人,你想拖延时间?那就从你开始吧!”帝君语气森冷、杀机毕露。 它掌心那道裹挟煞气雷鸣的幽芒再按捺不住,猛然朝着站在最前沿的判官汹涌而去,席卷过布满裂痕的焦黑土地,扬起阵阵尘烟。 “真不把文官放眼里了?”判官“啧”了一声,看似不慌不忙地凝神覆手结阵,调转周身法力抵御这极有可能致命的一击。 千钧一发之际,其余“蝼蚁”也没闲着,二话不说便屏息凝气,凭借着手中形形色色的法器画出一个个阵法。 他们自知很难与帝君战成平手,只盼着能略微阻挡一二,起码别毫无尊严地被人当做蝼蚁踩死碾碎。 散发着森然魔气的幽芒隐约发出巨龙悲鸣,不过瞬息便已划破长空,直冲判官的面门而去。 这道幽芒看似寡不敌众,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些金光闪闪的法阵冲得七零八落,近乎丝毫不受阻碍地击溃众神引以为傲的术法。 直至它冲破最后一道法阵,飞至众神君眼前,当着他们的面化出实体。那是一条通体泛着幽幽紫光的巨龙,冲着面如土色的神君们略微张了张口,露出它尖锐的獠牙和碧绿的长舌。 瞧它这架势,这条怪龙是打算一口将所有神明吞入腹中。双方实力太过悬殊,看来帝君哪怕身处无间地狱,修为也没有倒退多少。 双方不过刚刚交手,神君们便被吓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早已是溃不成军,甚至忘记了要尽力反抗一二。 怪龙砸吧着嘴,长啸着朝他们伸出长长的脖颈,他们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龙鳞上那些锋利的荆棘,也能看清它尖锐獠牙上的根根倒刺。 “真是天亡我也!”有人发出一声哀叹,视死如归地闭上双眼,准备迎接死亡。 预想中被獠牙撕咬的剧痛并未袭来,相反的,耳畔传来“铮——”的一声,这声音清脆如天籁之音,又如甘霖降世。 在听到怪龙仿佛痛极的嘶吼声后,神君们心有所感,纷纷满怀期待地翘首,却被面前亮如白昼的红光给晃了眼。 地府在逃阎王 第82节 神君们又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去看,才发觉在他们身前有一道横亘于天地间的血光,宛如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正是这道血光拦住了巨龙的去路,硬生生逼停了那条无人能挡的怪龙。 方才还耀武扬威的怪龙正叫得凄惨,布满荆棘的龙身上插着把闪烁着盈盈星光的长剑。年轻男子左手握着一杆狼毫毛笔,正独自一人替他们撑起这片血色屏障。 他微微对众神回过头,俊秀不凡的眉眼如他们记忆中一样透着股孤傲的气息,他仿佛仍如当年那般出尘不染、超然脱俗。 “星君大人!”乍看到昔日同僚,以为小命不保的神君们差点喜极而泣。 话说回来,他一介凡人竟有胆量替他们硬接下帝君这一式,已经算是很够意思了,也不免叫他们汗颜。 没给他们叙旧的机会,怪龙猛然发出一声长嘶,挥起利爪对着碍事的血光奋力一挠,这道屏障顿时被它挠出三道裂痕。 这一重击叫他胸腔震动,险些被震得咳出血来,沈长明忍无可忍地咬了咬牙,怒道:“快过来帮忙啊,一个个的叫我作甚?” 闻言,众神君才如梦初醒,赶忙七手八脚地上去帮他撑起屏障,低声念诀、共同对抗这条怪龙。 幸而,这条倒霉的龙先是被凭空出现的血光撞得龇牙咧嘴,如今又是双拳难敌四手。它一时招架不住,索性掉头就跑,灰溜溜地回到帝君身边,钻进他掌纹里消失不见了。 看到熟悉的血色光芒时,帝君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滞。直到他看清来的人是沈长明,才颇为放松地嗤笑道:“看来尊主是没法来为我践行了,你们这些蝼蚁不过强弩之末。” 哪怕他在幽冥界中法力受限,哪怕他要面对那么多昔日同僚,他都不认为自己会落了下风。只要她不在—— “哦,是这样吗?”少女的声音婉转悦耳,带着几分慵懒和嘲弄的意味。 帝君听得身后传来熟悉的嘻笑声,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千年前因一时大意被擒的场景,他想也没想便提剑猛地向后一刺。 早已被魔气浸透的剑身上有乌黑的鲜血滑落,那只对他尤为忠心、一心视他为“天道”的恶鬼眼中满是茫然。 可惜,恶鬼再没有机会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它只来得及垂首看上一眼胸前的剑伤,就顿时灰飞烟灭,再不留半点痕迹。 这一变故叫鬼神都不由自主地陷入了恐慌,而后,所有人都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叹。帝君将目光从手中剑上收回,恶狠狠地抬起头,望向周身萦绕着耀眼血光的姑娘,眼中是恨不能将她挫骨扬灰的仇恨。 沐浴在血月微芒下,江槿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掌心的九幽令,对他歪了歪头:“世上怎会有人同一个招数用两次呢?你以为呢?丑八怪。” 说话间,她满头及腰的青丝随风漫舞,九幽令上的光芒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的样貌生得极具欺骗性,看似温柔可亲、我见犹怜,嘴边还挂着清浅笑意,可她看向帝君和万千恶鬼时,目光分明冷厉到了极点。 方才还跟着帝君嚣张不可一世的恶鬼们莫名不敢抬头,不知是她身畔的血光太过刺眼,还是她的眼神冷到连鬼魂都心生胆怯。 “尊主来得可真快啊,可现在的你又能将法力运转自如么?你看看这群乌合之众,根本不配与本座为敌。”帝君抚掌大笑,将长剑指向一众神君,厉声呼喊,“修罗恶鬼,速速随本座杀出地府,就此踏……” “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里发号施令?”江槿月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瑟瑟发抖的恶鬼,莞尔一笑,“听清楚了,前一百个自己老实滚回无间地狱的,百年后即可重入轮回。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还不快滚?” 说罢,她只略微扬了扬眉,就见恶鬼们争先恐后地掉过头去,推推搡搡地往裂缝里钻,生怕落了下风,真是说跑就跑、绝不含糊。 很快那道通往无间地狱的裂隙中就传来了一阵阵“扑通”入水声,看来它们早已忘了什么远大的理想,这一刻他们只想好好做鬼,迎接百年后崭新的人生。 “尊主真是永远学不会守规矩啊。”帝君语调冰冷,提起那柄能引动九天雷鸣的长剑,对着尚且来不及重回地狱的恶鬼挥出一道剑光。 对帝君而言,这种不成器、不忠心的东西,断然没有留它们一命的道理。 剑光冲着被吓得抖如筛糠的恶鬼们而去,还未及彻底绞杀它们的灵魂,就被一道血光打了个稀巴烂,连灰都没给他剩下一星半点。 “哇呀呀——天道杀鬼啦!”恶鬼们遭此惊天变故,更是再不敢信这种一出手就要抹杀他们的魔头,个个都是头也没回地跳入了裂隙。 不过顷刻间,帝君又成了那位熟悉的孤家寡人,只可惜如今他面容扭曲模糊,再无人得以欣赏他脸上精彩的神情。 随手将九幽令召回手中,江槿月冷哼一声,不无讥讽地开了口:“入我幽冥界者,皆归我管辖,轮不到你放肆。帝君,看来你爱主宰他人生死的老毛病还是没治好。无间地狱里光阴何其漫长,却仍没有教会你如何做一个人。” “那你们呢?”帝君嘿嘿一笑,望着并肩而立的她与沈长明,“千年来,你们做惯了为人鱼肉的蝼蚁,只怕是低贱到骨子里了吧?” 三句话离不开“蝼蚁”二字,他果真是自视甚高,哪怕堕入地狱,亦是把自己置于三界众生之上。 江槿月微微一笑,温声细语道:“当凡人有什么不好?你今生不过是走运捡了个帝君当当,若来世我要你堕入畜生道,连凡人都不给你做,你又当如何?啊,忘了说,我是不守规矩,因为在这里,我就是规矩。” 没等他回答,沈长明也抱着剑对他评头论足:“帝君,你如今这副形貌,莫说是凡人了,连畜生都断然看不上你毫分。一朝堕魔,你就是想做回你最鄙夷的凡人都是再不能了。” 他们两个这副一唱一和的样子显然把帝君气得不轻,他当即忍无可忍地持剑暴起,身形快如流星:“千年轮回啊!你们两个还是如此招人厌烦……不,你们比以前还要可恶百倍!” 帝君的动作极快,本就拥有世间至高无上的力量,自他堕魔后,所用术法更是染上了些诡异的、难以辨认的气息。 他翻手间释出那条凶狠的怪龙,目的明确地朝着只能躲在一旁观战的神君们而去,只将神色一凛,猛地对着江槿月挥出两道裹挟着凌冽罡风的剑气。 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套动作后,帝君几乎没有半刻犹疑,一声不吭地朝着地府亘古不变的夜空疾驰而去。 做出一副不管不顾的进攻姿态是为掩人耳目,如今的帝君也算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了,他只想趁她分神去救神君的当口逃出地府,日后再好好和她清算总账。 “哼,那真是巧了,我也觉得你比以前更丑、更叫我恶心。想跑?”江槿月微微凝神,将帝君那道仓皇逃窜的丑陋身影映入眼眸。 她眼底一缕血光流转间,悬于她身侧的九幽令飞速旋转,竟是生生叫帝君的动作一滞。 仅这么一息的工夫,沈长明毫不犹豫地抬手释出缚梦笔,将指尖将要触碰到天穹的帝君重重击落在地。 极其默契地擒住帝君后,他们两个才下意识地回身望去。果不其然,在帝君受到重创后,怪龙与剑光都瞬间烟消云散,只余一众悻悻然撤去法阵的神君——他们好不容易有胆子奋起反抗了,结果帝君还是不给他们机会啊。 无论是神也好,是魔也罢,到底逃不过魂魄二字。虽说九幽令只能让帝君的动作凝滞一瞬,倒也够用了。 眼见着帝君半天没从地上爬起来,缚梦威风凛凛地对他“呸”了一声,凉飕飕地嘲讽道:“我早就想揍你了,瘪犊子。” “……你是跟谁学的这种话?说得不错,下次别说了。”江槿月边问边抬手释出重重血雾,有如千军万马般朝着颓然坐于原地的人影奔腾,将其团团围住。 虽是大势已去,帝君仍不死心地拼命持剑挥砍。 “我的剑曾诛杀过神魔!你以为你这点术法就能困住我吗?幽冥尊主,你太天真了。”他发疯似的又劈又砍,对她极尽辱骂,直到自己都要精疲力尽了,眼前的血雾终于散去。 视线重获清明的瞬间,按捺不住的狂喜与眼前凌厉的剑光近乎同时袭来,惊讶之余,早已沦为强弩之末的帝君硬是抬手接下这一剑。 三尺青锋上闪烁着熠熠星光,对手虽是所有人眼中不可战胜的帝君,沈长明却紧握着手中长剑,直面着对方眼中汹涌的魔气,一步也未退:“她当年所受的痛苦,你今日也该还了。” 看着渐渐占了上风的魔气,帝君重拾信心,冷笑着讽刺道:“千年前你就不是我的对手,连我的分.身都能轻易取你性命,要不是她从中作梗……哼,你一个手下败将还想——” 他倨傲狂妄的话还未说完,后背冷不丁传来一阵剧痛,血色光芒化作锋刃,霎时间贯穿了他的整个胸膛。 森然冷意自伤口倒灌而入,毫不留情地碾碎了那颗尚在跳动的、肮脏的心。 他不明白,为何只差那么一步,他还是败了?他也不明白,自己都已经成了这副形貌了,为何还有心?就和他最厌恶鄙夷的凡人一样啊。 剧痛渐渐叫他意识涣散,帝君听到有人在他背后轻笑一声,那人柔声问道:“世上怎会有人被同一个招数击败两次呢?帝君,手下败将这四个字难道不是更适合你吗?”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或者后天正文完结~ 然后开始建设番外!正文会停在我认为最适合当结局的地方,故事后续会在番外里讲ovo 番外大概以【前世小甜饼】、【今生婚后日常】为主,不会太长hhh 感谢在2022-04-24 19:42:10~2022-04-25 23:3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怆然 10瓶;48809429、辞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千载大梦(结局篇中) 手下败将。 这四个字如噩梦一般在帝君的脑海中扎根疯长, 直到他再也克制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是啊,明明她用的是同一个招数, 可跨越了千年光阴,他偏偏又败了。这一回更是一败涂地, 他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想不到帝君死到临头还有心思怪笑, 到底是怪物当久了,就连脑子都不大正常了。 江槿月脸上云淡风轻, 心中却早已泛起了嘀咕:即便她动手碾碎了帝君的心脉,可他竟仍然没有就此消亡,同样是堕了魔,他仿佛比从前那些魔族更强。 若非帝君自己失了斗志, 若非魔域之门已经被毁, 倘若帝君非要和他们来个背水一战,但凡她有一招不慎, 就极有可能被帝君逃回魔域。届时, 他若也能依靠吸食魔气而永生不灭,此事可就彻底无解了。 是阴差阳错,也终究是邪不压正, 这难道也是天道的抉择吗? 她正在微微出神, 帝君却哑着嗓子嘲讽道:“幽冥尊主,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放眼三界,今后是真的再无人能与你匹敌了。焉知,他日的你就不会堕魔呢?” 当个人不好吗?好端端的谁要做什么魔头?仅这副丑陋的形貌就足以叫她唯恐避之不及了。 她轻轻握起缚梦笔,略一沉吟后果断开始反击:“忘了说, 多谢帝君替我寻回九幽令。若放任它流落人间,难保不会再生出什么风波来。” 这种话在帝君听来无异于满怀恶意的嘲讽, 他目光冷厉地斜眼看她,全然不愿接腔。毕竟,他早知这块青铜令牌的厉害之处,怎会心甘情愿将它交还于她? 说来说去,还不是戚正那个道士太过无用?不仅赔上性命,还将九幽令“拱手让人”。 饶是他态度如此恶劣,江槿月仍是和颜悦色地温声道:“哦,我还得替淑妃娘娘和谢大人向您道声谢。当然啦,骄傲如帝君,大概也记不住所谓蝼蚁的名姓。其实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淑妃满心都是向皇后寻仇,怎会突然想起要给父亲托梦?” “骄傲”的帝君兀自默不作声。 “此事,也是你与国师有意为之吧?为了将我引去临城,却奈何……无心插柳,反倒让我救下了不少无辜人命。”她边说边转了转缚梦,有意无意地拍起了手,“如此说来,其实帝君还是做了那么几件好事的,虽说这并非你的本意。” 看她仿佛越说越高兴,满眼不加掩饰的嘲讽意味,帝君再也难以忍受,勃然大怒:“你是在羞辱我吗?想杀就杀吧,挫骨扬灰、神魂俱灭,还有什么事你做不出来?” 就许帝君在那里大放厥词,她不过略嘲讽他两句,他就听不下去了?可他这多年来造的孽,又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江槿月眉梢微扬,静静注视着将散未散、几乎难以辨认其人形的浓雾,又听得他宛如怒极反笑,仰头遥望夜空中的血月,边笑边高声嘶吼:“又是就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点啊……” 声声泣血。就在方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都快要触及那片漆黑的夜幕了,就差一点。 他甚至都在幻想着呼吸到久违的新鲜空气,恍惚间又要重回那寂寥的无人之巅,可一切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结束了。 帝君旁若无人地畅快大笑,仿佛这样就能略微排解他这千年来的苦痛,可惜他却偏生不是个聋子,还得听那个招人厌烦的姑娘嘲弄于他:“你还差得太远了,帝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注定逃不出去的。” 她口中的“他”,除了那个吃里扒外的星君,又还能有谁?在帝君眼里,他作为一个天界神明,成日里往地府钻,最终还偏帮着外人,实在可笑。 是故,帝君咧着嘴干笑两声,哑着嗓子道:“是啊,他就是舍了这一身法力,都要和我作对!他远比你更该死。” 早在千年前,星君就是那副遗世独立、无欲无求的假清高样子,其实他不过就是自命不凡罢了。他怎么还不死?帝君满眼凶光,恨不能生生扼杀他的灵魂。 “假清高”的沈长明瞥了他一眼,迎着他满身的怨恨气息,答得面无表情:“法力对我而言不值一提,我不需要。她既想守住人间,我当然要陪她一起。不知我亲手为你备下的幻境如何啊,帝君?” “哈哈哈哈——!我真是、悔不当初啊,当年就该不惜代价,就是强闯幽冥界,都要让你再死上一回!”帝君气得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拖得老长。 他心有怨怼也是再正常不过,方才他领着修罗恶鬼冲出无间地狱,一路上都顺利得很。 它们甚至趁着地府疏于防范之际,血洗了整个幽冥界、放出了各大地狱中数不清的冤魂厉鬼,那是何等快意潇洒、痛快非常? 直到他后知后觉,察觉到这竟只是一个痛快淋漓的幻境,而它们竟仍被一束星光困在血海中停滞不前。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如今站在他眼前、肆意嘲笑着他的凡人、蝼蚁,要他如何不恨? 一刻钟啊,就差这迷失于幻境的一刻钟,局势就被瞬间逆转,他精心谋划多年,竟就因这小小纰漏,就这么落了下风。 “你可知,为何她的法器叫缚梦?”沈长明仿佛是想让他做个明白鬼,又似在对他大加嘲讽,“幻境、噩梦?你那点见不得光的伎俩,在她面前就像笑话。我只学到了她万分之一,就能叫你万劫不复,可见——你从来不是她的对手。” 地府在逃阎王 第83节 相较于当年呼风唤雨的模样,如今的帝君多少有些黔驴技穷,想是国师和丞相到底不过是凡人,就算有心帮他,也是力不从心,只能变着花样地造出些幻境来罢了。 帝君再听不进去他们在说什么,只知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像是要把生平的怨恨尽数说与众人听。 江槿月也不想与帝君多言了,正要提笔凝神,便听得他笑声桀然:“幽冥尊主,你就是杀了我又能如何?还有一座城的人给我陪葬呢!我不亏啊、不亏的!” 这是临死都要拉几个垫背的?若是神魂俱灭,他甚至都不必去走黄泉路,亦不需轮回转世,还眼巴巴地拉人陪葬作甚? 对此,江槿月只能给出中肯的评价:“你可真是病入膏肓,彻底没救了。” 从前的帝君,疯归疯了点,梦想好歹还是“远大”的,还想着毁灭三界、脚踩天道。如今真是时过境迁,他别的本事毫无长进,倒是变得更容易满足了。 “可惜啊,他说他们一定都会平安无事的,怕是没人能给你陪葬了,您还是自己上路吧。” 听到她胸有成竹地说出这番话,帝君嗤笑出声:“他说什么你都信?真无知啊。你们那国师还算可用,我教他以血饲鬼、结阵封城。眼下,那座城早就成尸山血海了。我说过的,我会杀了所有人。尊主,你看到了吗?你快回去看看啊!” 说着说着,帝君又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只怕他早已神志不清,是很难沟通了。江槿月斜眼看他,只觉得他可悲,放着好好的神不当,非要把自己弄成这副不人不鬼的德行。 “我不信他,难道要信你吗?” 说罢,她正打算亲自送帝君上路,沈长明沉默片刻,抬手拦住她,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又转而面向帝君:“确实会有人陪你上路,譬如国师。在你看来,今日不在幽冥界的鬼差和神君,现下会在何处?” 二人将帝君面上一瞬间的失神尽收眼底,下意识地相视一眼。江槿月歪着头眨了眨眼,轻轻伸手一挥,十分“贴心”地将王城中的画面展示给帝君看。 毕竟帝君都要死透了,他们又怎好让他带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上路呢?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卖力地挥舞着拐杖的城隍。瞧他这副认真指挥黑白无常和鬼差押送冤魂的样子,真是神采飞扬,愈发像千年前那位刚正不阿的知州了。 “就这些个虾兵蟹将,还不够给咱们地府塞牙缝的!难为帝君瞎了眼,竟指望它们能为祸一方?”城隍轻蔑一笑,得意洋洋地半眯双眼。 除却正被鬼差们押往地府的冤魂,在城隍身后还躺着个被五花大绑的中年男人,虽说蓬头垢面的是不体面了些,但只看他这五官,分明是国师没跑了。 国师与城隍可谓两个极端,如今的他是再笑不出来,只能直勾勾地盯着一旁那道金光璀璨的阵法。 阵法外像模像样地贴满了神符,显然结阵的人存了双重保险的心思,里头满是刚刚成型的鬼婴,还有一道只剩巴掌大小的人影。 可怜这道人影欲救丞相不得,又被逼到只得自爆脱离法阵。可叹这一来二去的,它竟又被他们给活捉了,连自爆都不能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眼前画面一转,江槿月竟在“鬼”群中看到了近一月不见的谢大人。他虽仍是面黄肌瘦的样子,那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他正摇着手中的折扇,笑眯眯地和一众鬼差们吹着牛:“厉鬼有什么了不起?我曾做过十几年噩梦,那可是日日夜夜都在被鬼追,早都见怪不怪了!还有什么要捉的邪祟?尽管交给我老头子就好。” 说话间,他无意中朝旁边看了一眼,脸色顿时惨白,把折扇“啪”地一收,大喝一声道:“珠儿!快快快!快撒手啊!那只猫是咱们自己人啊!” 一段日子不见,谢大人大抵是身子骨硬朗多了,如今中气十足的。江槿月刚觉得有些欣慰,又怔了怔:听他这意思,是连淑妃娘娘都来了? 这么一想,她顿觉不妙,连忙将画面顺着他的视线转去,果然看到了正和一只鬼猫打得不可开交的淑妃,一时间猫毛满天飞。 “唉,我真是服了。”江槿月哭笑不得地扶了扶额,果然就不能指望淑妃能好好做鬼,能不帮倒忙都不错了。 默默审视着拼命拉架的谢大人,久久不开腔的判官突然幽幽道了句:“嗯,此人倒是不错,只看他这眉眼气度,从前定是个好官吧?” 江槿月:“……”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种问题不能随便作答,闹不好可是要害人的。 仅看他们这气定神闲的模样便知,此番王城虽是遭受了极大的危机,百姓们更是被这鬼魂横行、阵法笼罩的架势给吓得不轻,到底是没有如帝君所愿那般血流成河。 如此一来,她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不慌不忙地扫视着画面中的众人。 司黎和冉语带着太监宫女们忙前忙后,有条不紊地把一个个被吓晕的百姓们拖去路边安置;鬼婆们自诩为老年人,既做不得重活,一时间又无事可干,索性凑在一起嗑瓜子闲聊;陶绫她…… “嗯!?”江槿月瞳孔微缩,死死地盯着那两个相视而笑的身影,只当自己还在做梦。 夭寿了!小侍卫德元怎么也混在厉鬼堆里?而且他好像还认出陶绫来了?都说人鬼殊途、阴阳两隔,这要是被判官大人知道了,可就全完了。 她正这么想着,冷不防想起判官本人就站在她身边,不免心虚万分地偷偷斜了他一眼。 果不其然,判官也正斜眼打量着她,见她小心翼翼地赔着笑,他只冷笑一声:“你看着我作甚?眼睛长歪了?看看你带的好头!” 江槿月:“……” 骂她归骂她,可她分明从来没有带过这种头,这也太冤枉了。 眼前的画面虽也是充斥着鬼魂,却与帝君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他一点都不想看到这样平和到甚至有几分温馨的画面。 看着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庞,帝君满腔愤恨再压制不住,笑得浑身乱颤:“哈哈哈哈!尊主,我早该在你出世那日除掉你的,何至于落到今日境地?!” 原本看到这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江槿月心情正好,乍一听到帝君这刺耳的嗓音,叫她心底又止不住烦闷起来。 “你真是吵死了。”她征询似的朝沈长明望了一眼,见后者没有再阻拦她的意思,便抬起手轻声念诀。 她的掌纹上血光流转,如丝如雾般凝聚,渐渐现出一片浮于她掌上的血色汪洋。这一抹鲜红宛如能吞噬一切的泥沼,叫人再无力脱逃。 眼见着她要调动血海袭向自己,帝君自知以这一身残躯再接不下她一招半式,索性颓然坐于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半晌却是一笑。 这笑声中包含着万千情绪,有不甘、憎恶、怨恨,竟隐隐还有些终于释然的滋味。他这一声笑,亦是再不如从前那般肆意狂妄,仿佛仅仅是自嘲般的叹息。 少顷,帝君突然用力抬起头,留下了他这漫长的一生中最后的话语:“幽冥尊主,你得记着……我就是死,都不要死在蝼蚁手里!” 听他撂下这一句看似洒脱的话,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团不可一世的浓雾伸手覆上了自己的头颅,只嘶哑着嗓音“嘿嘿”了两声,便再不犹豫地用力收拢五指—— 随着巨大的爆裂共鸣声,昔日的帝君、今日的魔头,就这么在众人眼前自爆而亡,连一捧灰都没给他们留下。 临死前,帝君甚至兀自笑得开怀,仿佛是已然心愿得偿,再无半分懊悔之意。 他方才开口时底气十足、骄傲不已,江槿月本还有些期待他留的后手,结果就等来这么一句废话。 不是他要决一死战吗?就这?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帝君还真是一如既往,打不过就自爆啊。也罢,这样倒也干净。” 沈长明抬眼凝望血月,语气平静无半点波澜:“左右他也不愿入六道轮回,如此神魂俱灭,对他而言也算跳出三界,永生永世都不必做什么‘蝼蚁’了。” 这么一想,帝君竟也算“求仁得仁”了,但凡他这坚守本心的决绝能用到正道上,本也算是三界的福音。谁知道,他怎就莫名其妙走上了歧路? 亲眼看到帝君烟消云散,连半个字都不敢插话的神君们这才敢凑上前来,七嘴八舌地探讨着此事。 虽说每个人看法不同,但无不满怀感慨。他们皆称这一代帝君,不好好过安生日子,非要整出这些没用的,弑神堕魔、坠入地狱也就罢了,这会儿更好,还直接落了个神魂俱灭的下场,何必呢? 有人说帝君是久立于无人之巅,内心实在太孤独了,又无人能够引导一二;有人分析起了帝君的生平,说他在飞升成仙前过的日子太苦,日日都要受人欺凌白眼,才会对凡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厌恶。 说来说去,他们只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江槿月听着他们叽叽歪歪地谈论着无用废话,只微微蹙眉抬手,便叫他们接连噤了声。 “我对帝君为何要作恶实在毫无兴趣,诸位以为,那些因此无辜受害甚至丢了性命的人,会想知道这些缘由吗?”她看似不经意地扫视着众神君迥异的神情,又笑着将话锋一转,“如今诸事皆定,还得感谢众位愿意来我幽冥界帮忙。” 别的不说,她会开口道谢委实让众位神君受宠若惊,毕竟她从来都是说不出一句好话来的。大伙儿连忙抢着拱手说“不敢当”,又直夸多亏他们两个来得及时、救人于水火。 眼看他们才安静了不到一刻,又开始吵吵起来,她不耐烦地捏了捏眉心,摊手问道:“可我还有一事不明。千年了,天界就没出一个能打的新人?一个个的,怎么还是如此无用?” 这话又将火热的气氛浇了个透心凉,神君们大眼瞪小眼,谁也接不上话了。虽说她与帝君终究立场相反、道不同不相为谋,可他们对天界的评价真是出奇相似——无用。 为了略微化解此刻的尴尬,一名神君清了清嗓子,如是问道:“方才尊主实乃神机妙算啊!您是如何知晓,帝君那招定然伤不到我们的?唉!真是一切尽在您的计算中啊!” 这话又引发了一连串心虚的夸赞声,众神君都道她是运筹帷幄、临危不乱之人。起先江槿月还没听明白,沉吟片刻才恍然大悟:“哦,其实我不知道啊。” 短短的几个字,又噎得大伙儿无话可说了,面上的神色甚至变得尤为尴尬。 她笑吟吟地看着众神,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我只是想着,最要紧的是擒住帝君,旁的都得往后稍稍。再说了。你们那么多神怎么可能接不下帝君那一招呢?呃,应该不可能吧?” 一时间,众神君都对此讳莫如深,虽有些气恼她竟敢拿他们的性命儿戏,却到底不好意思把实话说出口。毕竟那么多天界的佼佼者,竟被一条怪龙轻而易举地破开重重阵法,真是说出去都嫌丢人。 在众神君争相陷入沉默后,沈长明不无同情地替他们解起了围:“如今危机已解,想来天界亦是公务繁忙,诸位不若早些回去吧。若要叙旧,来日方长。” 如坐针毡的众神君们立马对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再三对他们道谢后,终是一个个灰溜溜地离去了。 送走诸位聒噪的神君后,他们回过身又对着地面上巨大的裂隙发起了愁。江槿月长叹一声,飞快地掐诀低声道:“城隍爷,你们那边忙完了吗?地裂了,叫几个鬼差回来补补吧。” 冷不丁接到她的千里传音,城隍显然被吓了一跳,过了良久才颤声答道:“是主上啊,是是是,老朽这就让他们回来,您尽管放心。” “你紧张什么?”江槿月很敏锐地听出了他不大正常的语气,抬眼看着画面中手足无措的城隍,冷声追问,“你们别是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了吧?” 一听这话,城隍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长叹道:“大问题是没有,就是有那么点小问题。待老朽回去,自会向主上言明此事。” “哦,我知道了。”她也知道问不出什么,索性放下了手,眉心微蹙,“我总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小问题,不然他至于这样慌神吗?” 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沈长明缓缓地摇头笑了笑。他还没出声作答,就见她像是感知到了什么似的,忽地抬起头朝着夜空望去,甚至都没看清来的是什么,面上就已露出了笑容。 “怎么了?”沈长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发觉一道七色祥云正朝着他们飞驰而来。 是天和神君和狻猊,想不到他竟会亲自来幽冥界走一趟,毕竟当年他可是最看不上幽冥界的了。 狻猊是个急性子,还没等祥云飞至他们两个近前,就急不可耐地一跃而下,冲着他们猛地扑了过来。 “小白。”生怕它摔一跤,沈长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接,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抱了个空。 趁他愣神的工夫,雪白的狻猊已经稳稳当当地扑到了江槿月怀里,乖巧地冲她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见到它,她显然也是很高兴的,她习惯性地抬手摸着狻猊的头,欣喜地笑道:“猊猊!你竟然还活着!” 沈长明:“……” 其实神兽也是能活很久的,不是吗?还有,为什么自己养了百年的神兽,现在好像已经不认识它了? “星君大人!不不不,好兄弟!赶紧把你家狻猊领走,它实在太能吃了,我都快被它吃穷了。”天和神君欲哭无泪地用胳膊肘拱了拱他的左肩,又挤眉弄眼道,“左右尊主喜欢,你们还是自己养吧。” 狻猊看着倒是比以前更胖了,她抱着都觉得有些累,可见这些年来真是吃得不少。 又仔细琢磨了一番,江槿月不无疑惑地歪了歪头,反问道:“可它一顿只吃一株彼岸花啊,你怎么就养不起了呢?” “什么?你给狻猊吃草?!”天和神君当即瞠目结舌,沉默了许久,终是把一肚子话憋了回去,转而对沈长明道,“我可是遵照约定,带着大家去帮你破阵了。你答应我的事可还作数吗?” 沈长明微微颔首,挑眉问道:“这话说的,难道我是什么出尔反尔的人吗?” 看来王城之事,天和神君出力不少,只是所谓的“答应他的事”又是什么意思?江槿月满腹狐疑地盯着他们,沈长明对她笑了笑:“我答应他,只要他能守住王城,可以减免玄阳神官三百年刑期。” 闻言,天和神君拼命点头,又连声道:“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这样一来,只要再过上一千三百年,我就能和他重逢了。” 虽说天和神君是个暴脾气,竟格外地讲究兄弟义气?江槿月抱着狻猊沉吟片刻,不满地撇了撇嘴,虽未出言拒绝,心中却暗暗道了句“我可没答应”。 这种事要是被判官大人知道了,他肯定又要把账记在她头上,还嫌她被骂得不够多吗? 看她不吭声似是默许了,天和神君也不再多言,当即喜气洋洋地告辞了,生怕多留片刻她就要反悔。 看她始终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看,似乎在等他给个解释,沈长明笑眯眯地和她对视:“要请天界的神君帮忙,我们总得互帮互利啊,你说对吗?” “倒也不必。毕竟我让他们来,他们又不敢不来。”江槿月轻哼了一声,笑着反问他,“真是看不出来,你现在都能替我做这种决定了?” “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没有下次了。”沈长明摸了摸她的头,眸光微闪,“好了江姑娘,这大好的日子,眉头不要皱得那么紧。” “那好吧,下不为例,否则……”她话说到一半,他突然伸手把她怀里的狻猊抱了过去,又二话不说地把它放在地上。 狻猊瞪大了两只圆润的眼珠子,显然没搞懂自家主人到底在抽什么风,既然不想抱它,还把它从人家怀里抢回去作甚? “彼岸花在那边,缚梦你给它带路。”沈长明看似不经意地随手一指,狻猊很快便跟着毛笔一溜烟地跑了。 也不知这千年来狻猊每日都吃些什么,想想就知道,天和神君横竖是不可能敢来地府偷花的。狻猊这么久没见过彼岸花,心里一定也很记挂吧。 “……行,连我的法器都归你使唤了?”江槿月无奈地望向越跑越远的狻猊,看着它那滚圆的肚子随着脚步一晃一晃,忍俊不禁道,“它还真是胖了不少。” 地府在逃阎王 第84节 半晌无人应答,她回过头去狐疑地打量着沈长明,看他脸色严肃,似是郑重其事,她也隐约猜到他有话要说。 “江姑娘,我的狻猊都不让我抱了,难道你这个罪魁祸首就不该抱抱我吗?”他笑着对她张开双臂,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双眼,理不直气也壮,“就当补偿我了。” 闹了半天,他就想说这个?都多大的人了,偏偏越活越幼稚。 “……好好好。”江槿月哭笑不得,慢悠悠地朝他走了两步,忽而抬手抵住额角。 她的脸上闪过一瞬极度痛苦的神色,身子猛地一晃,险些栽倒在地。她像是已经苦苦支撑了太久,如今连站都快站不住了。 在她摔个仰面朝天前,沈长明早已变了脸色,两步上前把她接在怀里,止不住地唤她:“槿月!槿月你别吓我,你怎么了?你醒醒!” “其实我就是吓你的,想不到吧?”她再装不下去了,索性伸手环抱住他,聆听着耳畔传来的心跳声,莞尔笑道,“你看我演得像不像?” 她能感觉到他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愠怒,很快那点零星薄怒便烟消云散,他不发一言地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到底是无可奈何,也不舍得说她一个字的不是。 静静相拥时,怀里的丝丝暖意与这片刻的俗世安宁,总归是叫人贪恋到不愿打破的。 千年轮转间,他们真的已经等了太久,也付出了太多。那么多年来,他们为了能与对方并肩而行,始终一意孤行地与命运对抗,才终于得到了这一瞬安宁。 “对了,我为你准备了一份惊喜,七日后就该到了。”沈长明忽然和她卖起了关子,眼底笑意缱绻,“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喜欢的。”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准备收工啦!我觉得大家一定能猜到我要在那里结局doge. 感谢在2022-04-25 23:38:59~2022-04-26 21:39: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画楼西畔 16瓶;辞杳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星月长伴(结局篇下) 所谓的惊喜是什么, 江槿月一概不知,但城隍待着鬼差们浩浩荡荡地归来后,她委实受到了惊吓。一来是因为他们此番带回来的鬼魂数目惊人, 二来便是为着城隍口中的“小问题”。 城隍起先只道了句:“城里乱成一锅粥了,那些神君合力破开阵法时引得地动山摇, 可把那些个平民百姓给吓坏了。” 事实上, 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无论世人信不信鬼神,亲眼看到这种场面, 总归是要叫人惶恐的。 这么一想,江槿月也没往心里去,正打算回城里看看,又听得城隍忸怩着补充道:“还有一事……那个女鬼把凡人吓着了。” “哪个女鬼?”她迷茫地望了眼沈长明, 两个人几乎同时反应过来, 异口同声道:“淑妃?” 城隍痛心疾首地扼腕长叹:“正是,这女鬼也忒不守规矩了, 原本今日是顺顺利利的, 她偏要惹事,满口说着什么‘绝不能让狗男人过得太舒坦’的鬼话。” 闻言,再仔细一琢磨她口中的“狗男人”会是谁, 江槿月的脸色白了白, 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问道:“她,该不会入宫吓唬皇上了吧?” “谁说不是呢?主上,您可得好好和她说说,断不能这样行事啊!”城隍又摇着头连声哀叹,咂咂嘴道, “幸亏那皇帝胆子还算大,倒是没被她吓出病来。” 如今三界倒是太平了, 可朝中还乱着呢,若是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可真是要出大乱子了。江槿月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拳头,心说早知如此就该狠狠心把淑妃送去轮回。 她是松了口气,沈长明的脸色却愈发凝重,追问道:“既然他无甚大碍,你又何须这般支支吾吾的?” “皇帝是没被吓着,但是太子被吓了个半死。嗐,你们是不知道!那女鬼说,她到的时候,那父子俩正吵得不可开交。结果一见了她,那太子二话不说,丢下老皇帝就跑了。” 城隍一边说着,一边拼命憋笑。他只觉得此事有趣得很,没想到两个人听着听着,不约而同地拉下脸来,对着他怒目而视。 “你管这个叫小问题?如今丞相已死,皇后还是那副疯癫样子,太子要是争气也就罢了,偏偏……”江槿月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太子,只好噤了声,忍不住发起愁来。 忙前忙后数月之久,好不容易要迎来天下太平的盛世局面了,他们终于能舒舒坦坦地过几天安心日子了,结果又被淑妃毁了个干干净净。 太子这一跑可不得了,罚他闭门禁足思过都算轻的,一旦皇上生出什么废太子的心思来,闹不好朝中又要一片腥风血雨。 “也罢,无论今日有没有淑妃节外生枝,他这个太子之位都坐不稳了。”沈长明转过脸来看她,无奈地耸了耸肩,“据我所知,前朝后宫都乱成这样了,他还是只知出入秦楼楚馆,自以为还是那个有世家大族支持的太子爷。” “真是个十足的草包,前朝都大变天了,他真以为他娶的那些世家小姐能保他来日顺顺利利登基为帝?”江槿月听得啼笑皆非。 时至今日,她总算是明白自己为什么自始至终都对太子毫无好感了。 因为他简直是又蠢又坏的人间典范,这种人大抵是生来就没什么做皇帝的命,更不是一块能当好皇帝的料子,却偏偏生在皇家。 见城隍被她瞪得满头汗,沈长明只好替他解围:“其实,这事倒也不影响什么。父皇身子骨还硬朗,本就不必急于立储。再者说,三弟年岁尚小,若能加以引导,又何愁来日不能成为一代明君?” “也是,左右皇上有佳丽三千,实在不行还能再生。”江槿月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看城隍仍是一副忸怩作态的样子,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怎么?你还有什么事要禀报吗?” 城隍老实巴交地低下头,咳嗽两声,嘿嘿一笑:“还有主上,您那个妹妹……” 真想不到,就连江宛芸都遭了殃,可见鬼差真是坏事做尽了。江槿月一扶额:“哦,她也被你们吓着了?所以,你们是专挑我认识的人下手吗?” 这合理吗?她甚至都怀疑他们是不是对她这个主上心怀怨念,如今是在伺机报复。 “这倒不是鬼差有意为之。当时城里太乱,她和一个书生被邪祟给吓昏了过去。鬼差们本是好心,想把他们拖去树荫底下歇歇。”城隍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飞快地辩解,“谁知他们偏偏就醒了,一见了鬼差就大呼小叫的……” 这倒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实在不行就洗去她的这段记忆,彼此都当无事发生就好。江槿月刚张了张口,就见城隍赔着笑道:“那书生真不是个东西!竟把她往鬼差脸上推,自己转头撒丫子跑了。” 这可就一点都不让人意外了,若城隍嘴里的书生是方恒景,他本就是这般不成器啊。江槿月抿着唇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转而问道:“所以,这事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闻言,城隍大手一挥,面露微笑:“您放心吧,咱们对事不对人,只捉住那书生多吓唬了几回。只是您妹妹被他气得不轻,趁乱跑出城去了,这会儿仍不知去向。” 一时间,江槿月也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一对“苦命鸳鸯”。他们看起来是情比金坚,江宛芸还为了方恒景暗地里恨了自己那么多年。谁承想,他今日就原形毕露,两个人要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想到方恒景那满脸和江乘清如出一辙的虚伪笑容,江槿月顿觉大倒胃口,只摆摆手道:“随他们去吧,让鬼差帮着找找就是。我早就说过人各有命,要她好自为之,谁叫她偏不听?” 说罢,他们两个再不多停留,与城隍道别后便佯装气定神闲地离开了地府——再不跑,没准还得被判官捉去批案卷,能多偷懒几日是几日吧。 一连数日,江槿月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如今的她对鬼气已经有了极强的感应,只要察觉到一丝黑白无常的气息,她便能立即隐去身形,或是索性逃之夭夭。 这一日刚至黄昏,两个人正坐在院中纳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长里短。沈长明刚打算和她聊聊大婚的诸多事宜,就见昏昏沉沉的她忽而神色一僵,二话不说就消失在了原地。 不过眨眼间,庭院中毫无预兆地刮起了一阵阴风,倒是驱散了大半暑热。两道瘦长的身影出现,瞪大了眼睛四下打量起来,宛如在捉贼。 捧着一沓案卷的、一连扑了好几次空的黑白无常:“星君大人,今日主上也不在王府吗?再找不到她,咱们真没法向判官大人交代了。” 一贯善于撒谎的沈长明保持着礼貌的微笑,面不改色地答道:“嗯,二位大人还是过些时日再来吧。这几日,地府的事还得劳烦判官大人多费心了。” 见状,黑白无常也是拿他们没办法。但凡不是个瞎子,都看得出来江槿月是刻意躲着他们。可他们无论什么时辰来、再怎么注意隐匿气息,于她都是无用的。 思来想去,技不如人的黑白无常只好点头告辞:“是,若星君大人见到主上,还请您多劝劝她吧。大家都为地府效力,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那是自然,二位大人放心即可。”沈长明对他们微微颔首,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总觉得怎么看都显得尤为落寞。 确认黑白无常并未使诈、是真的走了后,江槿月才回到他身旁坐下,闷闷不乐地抱怨起来:“真是的,判官大人就知道叫我干活。婚期将近,我现在也还有很多事要忙呢,哪有空给他批案卷?” 她自以为说得理直气壮,谁知他听了只哑然失笑地反问道:“哦,是吗?所以你要忙什么?我就从没见你上过心。” 这些时日来,怀王府和江府都为着他们两个的婚事忙得不可开交,怎么说也是王爷和尚书府大小姐的婚事,哪里能有半点含糊? 可偏偏她本人就是毫不过问,仿佛是打定主意要一切随缘似的,每日不是在和狻猊玩,就是出门闲逛顺便再捉两只漏网之“鬼”回来。 捉鬼这种事本能交给鬼差去办,她却偏偏要亲自动手,可见在她心中,这场婚事大约也没那么重要。 见她半晌没吭声,大约是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沈长明才清了清嗓子,悠悠道:“你自己的婚事,多少也得上心些吧,你就不怕我怠慢了你?到时候平白无故叫人看了笑话。” “这个好说,我又不介意再逃婚一次。”知道他只是在拿她打趣,她也满不在乎地和他开起了玩笑,顿了顿才露出愁容,“不过,确实是有些要紧事得忙。” 无论她和江乘清是如何相看两相厌,她在亲迎前一日总得回江府才是,否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这倒也还在忍受范围之内,可若要她在出嫁那日挥泪拜别江乘清,还要听他和自己假惺惺地说一堆鬼话,那就不大能忍了。 “江大人那边,你就不必担忧了,我说过不会让你跪他的。”沈长明轻握着她的手,意味深长道,“若非不想让你背负罪臣之女的骂名,如今大牢里也该添个他才是。倒也不急,我自然有收拾他的法子。” 他会如何收拾这作恶多端又惯会趋炎附势的权臣,江槿月倒是不大关心。一来,在处理朝政大事上,他行事向来干脆利落;二来,就算不能以凡间律法收拾了江乘清,也还有地狱那些刑罚呢。 确是不必操之过急,毕竟人终有一死。 安逸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们前往江府那日,毫不意外的是,他们的到来引发了江家上下极为热烈的欢迎。 江乘清带领着下人们亲自出门相迎,见到这多日不见的女儿,眼底的笑意都快溢出来了。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说一个字,从来没把他放眼里的沈长明就似笑非笑地抢先道:“江大人真是喜气洋洋啊,难不成是能未卜先知,猜到本王给你带了故人来?” 乍听到“故人”二字,江乘清怔了怔,茫然地朝他身后看去,只看到了两个相貌有些许陌生的年轻人,他虽不解亦只能赔着笑。 “险些忘了,毕竟十余年不见,江大人认不出晚辈也是常事。”沈长明微微一笑,负手提醒道,“这二位是何家子侄,皆是文采斐然、有经世之才的年轻后生,今后都要与江大人同朝为官的,今日有机会先见上一面,也好。” 只听到他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何家”,江乘清脸上的笑容就已荡然无存。他就是再怎么老糊涂,也断然不会忘记自己那早逝的发妻正是出身何家。 遥想当年,他那位岳父何大人是何等光风霁月之人,何家在朝中又是何等风光无限。若非他一念之差,在发妻死后,偏偏与丞相沆瀣一气、戕害忠臣,何家倒也不至于衰败得那么快。 想不到如今圣上又动了重用何家的心思,那他今后要如何自处?想到这里,江乘清更觉得坐立难安,心中满是羞惭与懊恼,正打算在他们面前装傻蒙混过关,就听得江槿月极轻地嗤笑了一声。 自方才起,她就一直盯着江乘清看,当然也把他心里那些龌龊心思都听了个清清楚楚,此时越看他这张老脸越想吐。 纵使她早知江乘清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没想过他竟还是个过河拆桥的,靠着发妻母家的权势平步青云,背地里还要摆人家一道? 看她神色不虞,沈长明安抚似的握紧了她的手,语气淡然:“此外,为着本王和槿月的婚事,何老太爷前两日也到了王城。他对本王说,极为记挂江大人,稍后会到府上找江大人一叙。”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顾江乘清铁青的脸色,转身对江槿月笑道:“那我就先走了,你早些歇息,我明日会尽早来接你。” 目送着一行人扬长而去的背影,江乘清气得险些把牙咬碎,脸上还端着假笑,心里早已把他骂得体无完肤。 眼看着两家都要结亲了,沈长明还是完全不把他放眼里,这倒也罢了,他还偏偏在这个关头把何家人接来王城!这不是存心打他江乘清的脸吗? “哼!”越想越气的江大人只觉得再想下去就要旧病复发了,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或许他真是存心要江乘清不痛快吧,但能见到久违的外祖和表亲,江槿月可是高兴得很。她原以为所谓的“惊喜”多半是什么有趣的礼物,倒是没想过他会有这样的安排。 她又想起沈长明一本正经地向她承诺:“有何老太爷在,许多事就顺理成章了。大婚那日,你若不想见江乘清,我也能替你安排,我倒要看看他敢不敢说一个‘不’字。” 到底是手里有人家把柄的人,说话就是嚣张得很。江槿月犹豫了很久,仍觉得没必要多此一举,免得再落人口实。 “不过是听他说几句糟心话罢了,有什么了不起?”江槿月自言自语着,优哉游哉地朝自己从前的闺房走去。 外祖是如何与江大人“叙旧”的,江槿月全然不知,她只把房门一关,权当察觉不到府上的阵阵鬼气,只顾自己舒舒服服地睡起了大觉来。 她本想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可惜天不遂人愿,连天都没亮,她就被人硬生生从睡梦中晃醒了。 半梦半醒间,江槿月隐约看到眼前有几个模糊的人影,猛地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干什么?哪里有鬼?” 负责来给她梳妆的丫鬟婆子们:“……” 这大喜的日子,大小姐一开口就是“鬼”,未免太不吉利了。而且为什么她说起鬼的时候,仿佛格外兴奋? 她静坐了会,终是慢慢醒了神,一看这满满当当一屋子人,一个个都笑靥如花地盯着她笑,只好尬笑两声,由着她们扶她起身梳洗打扮、换上那身雍容华贵的喜服、戴上满头钗环。 静静望着铜镜中恨不得精致到每一根眉毛的妆,她一瞬间有些失神。在那么多次轮回转世的记忆中,她好像从来没有开开心心地出嫁过,他大抵也从未见过她穿大红婚服的样子。 难怪他总是格外看重两个人的婚事。 地府在逃阎王 第85节 这么一想,她就忍不住叹了口气,双眼微动了动。若非不想毁了她们辛辛苦苦为她上的妆,她真想先试着哭两声,免得待会在江乘清面前哭不出来,闹得大家都尴尬。 江府上下是喜气洋洋的,府外更是聚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一个个都挤在道旁翘首以盼,三三两两地讨论着这一门在他们看来极为登对的婚事。 怀王殿下,传说中的绣花枕头,着一袭红衫,骑着高头大马,看似面无表情地带着长长的迎亲队伍候在江府外。 只看他这多少有些冷漠的眼神,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大家都暗暗觉得,若能有幸生得如此玉树临风、有如天神下凡——那当个绣花枕头也不赖。 再看看人家这接亲的排场、迎亲队伍里那些声名赫赫的朝中权贵、世家子侄,消息灵通些的人,便不自觉地想到关乎于这位王爷的、那些真假难辨的传言。 他到底是个百无一用的蠢钝闲人,还是那在幕后搅动风云的人,除了他自己,又还有谁知? 只不过,这些事到底也不是他们该关心的,他们只能目送着盛装打扮的江家小姐上轿,伸长脖子听着耳畔敲锣打鼓、礼乐喧天,看着那顶八抬大轿和数不清多少抬的嫁妆越走越远。 十里红妆?这四个字到底是远远不足以形容今日这等场面。 百姓们是满眼歆羡,江家人亦是如此,可他们羡慕归羡慕,却仍是禁不住满腔狐疑,小声交谈了起来:“你们觉不觉得,方才老爷和大小姐的表情有些怪?” 这话一出,立马有人接腔:“何止是怪?分明是在大眼瞪小眼,就那么互相看着,两个人都愣是一声没哭。” “是啊,还有老爷嘱咐她的那几句话……真是怪事儿。”有人“啧啧”两声,百思不得其解。 坐在轿中,江槿月未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她确实不大想和江乘清演什么父女情深,可这也不代表她想和判官演啊。 天知道她被丫鬟婆子簇拥着走到江乘清面前时,她看到那双闪烁着正直光芒的眼睛时,她有多哭笑不得。 就是要装,您也装得像一点,不行吗?再看判官那副得意洋洋的小人得志样,她还没当场跟他翻脸,他竟又蹬鼻子上脸,阴阳怪气地嘱咐道:“望你能守规矩,莫把王府整得鸡飞狗跳,那可不是你的后花园。” 听听,这哪里像是江乘清这种人会说出来的话?地府这群人就没一个会演的,半点没有学到她演戏的本事。 不知迎亲队伍在城中转悠了多久,直到停了轿,她被人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了两步,只觉得自己的头有千斤重,这一身喜服更是重得她步履维艰,举手投足都如同已至迟暮。 四下无风,大红盖头稳如泰山地遮住了她大半视线。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也不知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只能如同半个瞎子一般,任他朝自己走了两步,毫无征兆地握住了她的手。 掌心的温热触感很是熟悉,她只略微怔了怔,便彻底放下了心。身旁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这这这”了半天也没个下文,半天才有人笑着劝道:“怀王殿下,您心急归心急,可这不合规矩啊。” 她听到那个人云淡风轻地答道:“哦,那就改改规矩。” 这话毫不意外地引发了一阵无可奈何的笑声,说到底,在座的谁也不敢和他讲规矩。 规矩该是什么样的,她全然不知,只知道自己默不作声地任他拉着,七拐八拐地走了半天才到喜堂。 她明明已经累到了极点,只想早些回去歇息。偏偏除了她,仿佛每个人都高兴得很,一路上吵吵嚷嚷的,就连他们郑重其事地三拜时,身旁都是笑声不绝的。 是以,当这些繁文缛节终了,她跟着他步入新房时,心里竟生出了些许劫后余生的感慨来——这多年来,她从来不守规矩,这大抵还是第一次,她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静静坐于床沿,江槿月费了好大的劲才支起脑袋,却冷不防被什么东西在头上一敲,若非她实在无力抬手,险些就下意识掐指念诀了。 大红方巾被轻轻挑落时,她微抬眸,正对上捧着喜秤、双目含笑的沈长明。她还没想好该说什么,就见他朝身旁的老嬷嬷看了一眼,不紧不慢地憋着笑道:“可不是我打的你。” 不是,这是重点吗?江槿月一时语塞,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的脑海中唯余一片空白,无意识地揪紧了自己的喜服,抿着唇直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他抬手在她眼前上下挥了挥,不无疑惑地挑眉问道:“怎么,你这是高兴傻了?” “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说出了第一句话。 福寿双全的老嬷嬷活了快九十岁,也被不少人家请去新房“请方巾”了。她见过喜极而泣的,见过娇羞不语的,还从未见过哪家新娘子一见面就数落起自家郎君来的,不免心生狐疑。 而后,老嬷嬷听到那位玉树临风的郎君像是再忍不住了似的,不仅半分不恼,还哈哈大笑了起来。 直到他笑够了,才随手将喜秤一放,对江槿月正色道:“好了,不逗你了。我先出去一趟,叫几个丫鬟进来替你把首饰都取了吧,我看你都快累晕了。” 要不是他今日一开口就嘲笑自己,她真的很想称他为“救命恩人”。如今既还在佯装怄气,她索性只微微点了点头,便目送着他和老嬷嬷转身离去、两个小丫鬟快步入内。 良久,偌大的新房里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倒也不嫌无趣,只觉乐得自在。这一整天,她头重脚轻地自日出忙到日落,实在是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眼下总算能躺下歇息了,她一直紧绷着的精神也松懈了些许,默然注视着一对红烛不断跳跃的微光,她很快便阖眼睡了过去。 这一回,她做了个很怪的梦。梦里没有什么神神鬼鬼的,唯有初夏时节温热的风和一方小小庭院。醒来时,她也只隐约记得自己还梦到了两个样貌可爱的孩子,最后仿佛还瞥见了他。 初醒时她有些迷茫,也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想想沈长明大概还在外头和宾客们饮酒,她却只能在这里干坐着等他,她有些丧气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小声嘟哝了一句:“唉,有点饿了……” 话未说完,她便听到了一声轻笑,紧接着便是一句:“睡饱了就喊饿?不愧是你。” 哦,原来他已经回来了。江槿月坐起身来,见他独坐于桌边,正微微歪着头笑望她,不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喜服,又抬起头问道:“你老盯着我做什么?我今天看起来很吓人?” “那倒没有。只是我满心念着你还在等我,又想着你定要饿了,好不容易才把那些话多的给打发走,结果一来就看到你睡得正香啊。”沈长明冲她温柔地笑了笑,把桌上的食案一推,幽幽道,“看来是不饿?那就别吃了。” 她眼巴巴地望着那几碟精致的点心,闷闷不乐地起身叹了口气:“早知道嫁进王府连饭都吃不饱,我就不嫁了。” 听她这么说,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她面前,略微向前倾身,十分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悔婚?” 说话间,他已然顺势将她揽在了怀里,轻抚着她乌黑柔顺的及腰长发,笑眯眯地问道:“他们都说你我是佳偶天成,说你才貌双全。我倒有个问题想考考你,既已拜过堂,眼下你该叫我什么?” 江槿月默然片刻,低垂着眼眸随口作答:“王爷莫要忘了,礼不可废啊。” 他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故作严肃地沉声道:“你再不好好答,我可就让人把点心撤了。” 想不到今时今日,他竟会拿点心来威胁自己。江槿月无奈地抬眸看他:“夫君,你还是三岁小孩吗?” 回答她的唯有一串笑声,直到被她白了一眼,沈长明才颇为殷勤地牵着她走到桌边,静静地坐在一旁,侧身看她斯斯文文地吃着点心。 她那一头失了束缚的长发,如今只安安静静地垂落脊背之上,如漆黑笔墨,又如这渐渐深沉的夜幕。 他沉默着凝望她良久,他突然抬手轻轻地分出了她的一股发丝,将自己的一缕发与之缠绕,打了个松松垮垮的结,冲不明就里的她一笑,低声道:“结发为夫妻。今生今世,你是跑不掉了。” 是啊,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这一生好像还挺漫长。江槿月随手递给他一块点心,微微偏回头去,慢条斯理地继续吃着自己手里的那块。 大约是这屋内陈设皆是喜庆的大红,在烛火微光下,连她的侧脸都染上了些许红晕,宛如酒后微醺。 这时候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才能让气氛不那么尴尬?她边这么想着,边盯着桌上红烛看了半晌,终是忐忑不安地开了口:“王爷,我觉得……” “现在不饿了吧?”他甚至没等她说完,就微笑着打断了她的话。 本来也算不上多饿,毕竟她从前身子骨弱,向来就吃得不多。江槿月下意识地缓缓点了点头,正准备把没说完的话补全,却被对方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双脚离地让她一时间没了安全感,想说的话也就此忘了个干净,只能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张居高临下的脸,心莫名其妙跳得飞快。 他将她轻轻地放在榻上,眼神意味不明。江槿月背靠绣着一双鸳鸯的被褥,一时不知所措,迟疑着道:“王爷?那个,其实我是想说……” 沈长明微微俯下身子,将指尖轻轻地按在她的唇上,又笑着打断道:“叫夫君。” “哦,夫君。”她没想到他会执着于纠正一个称呼,红着脸小声道,“可以先让我起来吗?这样我们说话是不是不太方便?” 沈长明挑了挑眉,侧身坐在床沿上,低头望着她的眼眸,反问道:“有什么不方便的?” 江槿月一时语塞,沉默着看了他半晌,愣是没想出这个问题该怎么答,毕竟她本来就是随口说的。 “就是……”她犹豫再三,索性故技重施,破罐子破摔,“我突然觉得,其实我还没吃饱。” “是吗?可在我看来,现在也该做点正事了。”他意有所指地答道,很果断地伸手按住了挣扎着要起身的人,微微眯起眼眸,俯身在红唇上落下一吻。 温酒的气息顺着唇齿钻入口中,她不禁呼吸微凝,脸瞬间涨得通红,却硬生生按在榻上动弹不得,过了半晌才找到间隙,飞快地央求道:“可我是真的没吃饱啊,而且、而且吧……” 看着一贯牙尖嘴利的她变得愈发语无伦次,双颊微红,一双星眸中隐约聚着层如烟的水雾。同样是着一袭红衣,今日的她,相较于以往,莫名多了几分明媚妖冶的气息。 见她半天也没说出下文来,存了几分要逗逗她的心思,沈长明只用指尖轻刮着她的眉心,俯身在她耳畔低声喃喃:“你说啊,而且什么?” “呃……”这个问题问得不错,连她本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毕竟她只想找个借口开溜。 支支吾吾半晌,江槿月终于梳理好了自己的情绪,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而且合卺酒还没喝呢,这可不合规矩。” 乍听到她看似认真地和自己谈起了“规矩”,沈长明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故作沉思地盯着她看了许久,他才笑道:“你又不会喝酒,这酒不喝也罢。” “我怎么就……”她反驳的话都没说到一半,就见他凑近了些许,再度加深了方才那个吻,亦是将她未及出口的话语连同紊乱的气息,尽数堵在了口中。 情到深处,本就难以自持。 床幔层层落下,十指相扣时,呼吸相融间,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世上万事万物都不及眼前一息光景。 屋内红烛摇曳,窗外微风渐起,直至更漏尽、天将明。 半梦半醒间,恍惚有人轻拥着她的脊背,耳畔传来的气息灼热到滚烫。他仿佛是在呢喃着她的名字,又仿佛是在给她念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 犹记得,千年间地府从未有过哪怕一缕星光,可她的全部悲喜与爱恨,都牵挂在这漫天星辰之上。 是啊,他本就是这天上星,而她愿做一轮月,就此相守相伴、永不离弃。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出自《车遥遥篇》 正文完结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么么啾~小甜饼番外建设中,会在五月前全文完结哒! 专栏预收文求抱走tvt下个月就开新文啦!我会一直当一个快乐的日更选手的~ 【以下预收《侯爷他只想要我》文案,下本开这个!】 相府嫡女沈昔妤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本该一生如意顺遂,却偏偏一心爱慕四皇子陆怀峥。 满腔痴心,只换来他机关用尽、另娶他人,最终她家破人亡、饮恨而终。 重活一世,沈昔妤做的头等大事,便是亲往宫中请旨退婚。 皇室姻亲牵扯甚多,加之陆怀峥百般阻挠,她虽毅然决绝,这桩婚仍退得尤为艰辛。 直至她退了亲,正想舒舒坦坦过日子,与她势如水火的裴倾砚竟上门提亲了? —— 裴倾砚是宣平侯之子,又是惊才风逸、貌若冠玉的新科状元,自是前途不可限量,不知是多少京中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沈昔妤与他自幼相识,二人多年来互不待见,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互揭老底。 她深知他不好相与、性格恶劣,全不似旁人眼中那般谦谦君子模样。 想起种种不愉快的回忆,沈昔妤痛定思痛,不愿换一棵歪脖子树吊死,决定设擂招赘。 她信心满满:裴倾砚此等自命清高之辈,听到“入赘”二字定要唯恐避她而不及。 —— 招赘那日鼓乐齐鸣,谁承想,裴倾砚竟来了。 他即席赋诗、剑风翩然,大败一众敌手。 偌大的擂台,只余他一人傲然独立于东风雨露,神色淡漠地抬眸望来。 沈昔妤:裴公子六艺不精、品貌普通,难堪我相府赘婿之位,若只为面首,倒是尚可。 地府在逃阎王 第86节 裴倾砚:裴某也以为,如此甚好。 沈昔妤:? * 前世,裴倾砚在官场中沉浮半世,殚诚毕虑、诛尽佞臣,位及一国之权臣。 弥留之际,他自知他亦成了玩弄权术、血债累累之人。然则既是为她雪恨,便不应愧悔。 她是他前世聚而复散的因缘劫,也是他今生矢志不渝的同归人。 感谢在2022-04-26 21:39:55~2022-04-27 21:22: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辞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番外一·前世篇 地府城门外, 白衣青年静默不语地凝望着空中晦暗的血月,通体纯白的狻猊乖乖地趴在他身侧,机敏地竖起一对耳朵, 倾听着猎猎风声。 今日前往地府轮回转世的命魂不少,牛头马面带着鬼差们忙前忙后, 一个个都忙得眼神无光、脚不沾地, 那生无可恋的表情宛如行尸走肉。 只略微在此处站久了些,他便深感地府公务之繁忙, 果真不是说说而已的。他正觉得自己这一介闲人与此处格格不入,肩膀却冷不防被人轻轻拍了拍。 这人悄无声息地走到了他身后,而他竟对此毫无察觉?他有一瞬间的错愕,过了片刻才装作云淡风轻地回过头, 颇为拘谨地对来人拱手温声道:“幽冥尊主, 我是来……” 话未说完,他便已彻底愣在了当场。小姑娘左手轻握着枝彼岸花, 正自顾自地和狻猊玩得高兴, 一副巧笑嫣然的模样。 直到她察觉到他再没了下文,才略微回过神,颇为生硬地收回满脸笑意:“何事?神仙爷爷但说无妨。” 上回在帝君寿辰宴上, 她就对这只神兽“一见钟情”, 今日见了它本是高高兴兴的,偏偏判官再三叮嘱她,莫要在天界仙神面前失了分寸。 如此一来,她只能压下心中的喜悦,不甚熟练地装出冷漠疏离的样子, 毕竟少说少错嘛。 倘若她并未称他为“神仙爷爷”,她如今的神情、语气倒都是正经得很。星君略顿了顿, 复又拱手言明来意:“我是替天界来送礼的。上回是我天界神君失礼在先,帝君特命我送上八卦镜,以表歉意。” 看着他不卑不亢地双手奉上一面金光闪闪的八卦镜,小姑娘微微颔首,随手接过后翻来覆去地看了看,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哦,原是来赔礼道歉的。其实也没有必要,毕竟你们定认为是我目中无人,又怎会是他的错呢?” 想不到她会毫不避讳地和他说这些,言语中似是对他们怨念颇深。星君微怔了怔,无奈地笑道:“其余神君如何看待此事,我倒是不知。但若在我看来,尊主并未做错。难不成,就只许他对你无礼,还不许你反驳了吗?” 眼前的姑娘面露犹疑,静静抬眼端详了他良久,那双墨色杏眸里泛起一丝血色流光。饶是他一字一句皆发自内心,仍被她这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目光给打量得不甚自在。 过了良久,她才装作不经意地收回视线,若有所思地拢起眉头,老大不情愿地嘟哝道:“你倒是和他们不大一样呀。听闻那个一字眉神君逢人就说我不守规矩,今后定会惹得三界动荡、苍生难安呢。” “……一字眉?天和神君?”星君无奈而笑,看她似是不满地微撇着嘴,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 若说她不守规矩,可她能将玄阳神官打入地狱,分明是公事公办、极守规矩;可若说她守规矩吧,她偏偏随意给仙神起诨名,还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 过了片刻,他渐渐收敛几分笑意,极为严肃地接着道:“他一贯是这个臭脾气,并无恶意。我已劝过他,今后他必不会再胡言乱语了。” 小姑娘定定地看了他片刻,歪着头俏皮一笑,语调微扬:“神仙爷爷,你和你的神兽一样,很有趣啊。” 放眼整个天界,能替她说上几句好话的神明都是寥寥,其余神君多半只会跟着那一字眉一块儿数落她的不是,哪里会反过来劝他? “……不敢当。”他又对她拱了拱手,眼见着她又俯身逗起了狻猊,不由微垂着眼眸陷入了沉默。 若非那些个小神官一听到“幽冥界”三字就吓破了胆,这送礼赔罪的差事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到他头上的。 他愿意亲自走一趟,一来是对这位尊主印象不错,并不把她视为洪水猛兽,二来……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心底那隐隐的几分期待究竟是从何而来,甚至还鬼使神差般地带上了狻猊。 眼下八卦镜已送到,他原本只需要大大方方地向她拱手道别,再带上狻猊返回天界,这桩差事就算功德圆满了。今后若无意外,他大抵也不再会踏足幽冥界半步。 可从来不让生人碰一下的狻猊,今日却偏偏与她玩得高兴,如同一见如故。 而这位叫众神谈虎色变的尊主,眼下正咧着嘴笑得开怀。她的笑容温柔和顺,眉眼间印着独属于少女的娇俏笑意,不妖不媚、清新明媚到动人心扉…… 待到她朝着自己望过来时,他方收了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一种从未有过的莫名情绪油然而生,他只好勉强地尬笑两声,脸颊发烫的同时,他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这般盯着一个姑娘家看,实在太过失礼,更何况人家还是幽冥界之主,哪里又会容他这样放肆? “是不可以吗,神仙爷爷?”她说话时,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眉心微蹙的样子莫名有几分可怜。 他下意识地摆了摆手,又觉不妥,只得轻咳一声,强装镇定地正色道:“尊主说什么?抱歉,我方才没听清。” “可以多带你的神兽来幽冥界玩吗?我可喜欢它了。或者,偶尔让它来幽冥界小住几日也好,我可以拿缚梦跟你换。”小姑娘微微仰面看他,嗓音清脆、如鸣佩环,语气中甚至隐隐有几分央求的意味。 闹了半天,原来她是看上了狻猊,一开口就要拿她的法器来换,倒真是舍得。星君忍俊不禁地点了点头,温声细语道:“当然可以,你若欢迎……它,今后我常带它来地府就是。” 他一贯最怕麻烦,又独来独往惯了,连他自己都未曾想过,他竟会答应得如此果断。 “那太好了,神仙爷爷你真好!”小姑娘俯身小心翼翼地把狻猊抱在怀里,轻抚着它的头,忽而抬眸问道,“它是狮子吗?它叫什么名字?平日里吃什么?” 大概是已经彻底对他放下了戒备,如今她说话再不似方才那般一板一眼,倒显得不那么疏远,更像是把他当成了老友。 星君也不自觉地轻松了些,面上挂着浅笑,极有耐心地答道:“狻猊,我叫它小白,爱吃天材地宝。” “这样呀。”小姑娘笑着把头一点,垂眸轻轻捏了捏狻猊的右脸,一本正经道,“为了有所区分,我就叫你猊猊吧!走吧,我带你去摘彼岸花吃。” 星君:“……” 虽然她现在看着很好说话,但他一时半会还真跟不上她的思路。 看着她眉开眼笑地抱着狻猊,转身走了两步又蓦然回首,对着他唤了一声:“神仙爷爷!快跟上!” 她问过狻猊的名字,却不在意他姓甚名谁,仍执着地唤他爷爷。 他本能地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早已转过了不知多少个弯,唯独剩下浸透笑意的一字:“好。” 春去秋来,北雁南飞。 近些时日,天界众神中流传着一则真假难辨的小道消息——那避世绝俗、不问世事的北天星君,好像变了个人。 原因有三:一来,他从前但凡得了空,定会独自一人前往人间游山玩水,可如今却成日往幽冥界跑;二来,众神已有多日不见他那只狻猊了,可他竟毫不担忧;三来,也是最为离奇的一点——他竟有心思向相邢神君讨教问题。 试问整个天界谁人不知,那相邢神君可谓自甘堕落之典范,不仅不愿用心修炼术法,亦是身无长处,整日只沉溺于美色不可自拔。 这样一来,众神自是遐想连篇,都道星君大人定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偏生还藏着掖着、不肯透露只言片语,否则他又还有什么问题能拿去问相邢神君呢? 他们把整个天界叫得上名头的仙子都数了个遍,仍不知是哪一位碰巧入了星君大人的眼。若非他现下不在天界,神君们真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非要当即找他探探口风不可。 与此同时,狻猊蹲在书案上,一会儿歪头看看自家主人,一会儿斜眼偷瞄红衣小姑娘,亦是满心好奇不得解。 她在勤勤恳恳地批着案卷,已有近一个时辰未曾开口了,几乎也没怎么抬头。狻猊知道,判官大人已向她下了最后通牒,她今日非得把这一桌子案卷批完不可,她忙得焦头烂额,也是情理之中。 可它的主人竟也一句话都不说,只正襟危坐着盯着她看,眼神深邃到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狻猊只恨自己不是那支丑陋的毛笔,到底是不会说话,否则定要好生质问这不成器的主人一番。 坐在这里看,是能看出花来吗?有什么话就得直说啊,人家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里知道他的心思? 狻猊一边在心里碎碎念,一边剜了自家主人好几眼,直到他终是察觉到了它目露凶光的模样,蹙眉问道:“小白,你的眼睛怎么了?” 狻猊锲而不舍地斜眼瞪他,尾巴甩得飞快,心说本神兽眼睛好着呢,愚蠢的神明。 乍一听到他的声音,伏在案上自暴自弃的小姑娘抬起了头,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再无半点光华,可怜巴巴地叹了口气:“星君大人,我好困啊。” 来了来了,机会来了,必须马上好好安慰她,再顺势接过她手里的案卷、替她干活。狻猊骄傲地扬起了头,心说他再是如何愚钝而不自知,这话都递到他嘴边了,难道还能接不住? 它那愚钝的主人沉吟片刻,微微笑道:“月儿,凡间有俗语说‘能者多劳’,你冰雪聪明又行事妥帖,判官大人也是对你寄予厚望,这才把地府大小事宜都交到你手里。” 狻猊:“……” 您在说什么?我是谁?我在哪里?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怎么会有这样蠢钝如猪的主人? 小姑娘一脸疑惑地望着他,大约也是觉得他这话多少有些莫名其妙,半晌才更为委屈地长叹道:“那好吧。对了星君大人,你不是说有礼物要给我吗?是什么?” 她眼中好不容易重燃了零星微芒,像是找到了借口一般,随手把毛笔一搁,满脸期待地托着腮望向坐上那人。 闻言,他默然片刻,起身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匣递到她手中,脸上笑意正浓:“你前些日子不是说,很喜欢人间的星辰吗?这颗明月珠名唤‘宸极’,内里光华恰如满天星,我想着送给你再合适不过。” 凝望着匣中灿若晨星的明月珠,小姑娘缓缓伸出右手,指尖轻触在通体冰蓝的宝珠上,嘴角漾开一抹微笑:“真的很像漫天星辰啊,很好看。” “我知道地府是不缺奇珍异宝的,我想你大概也……呃、所以你可还喜欢吗?”他满眼压抑不住的忐忑难安,紧张到宛如在等候她亲自宣判。 “那当然喜欢啦。”她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迎着他有些窘迫的目光,温柔地低声答曰,“星君大人,送什么都好,你的心意是无可比拟的。” 听到她亲口说了“喜欢”,他脸上的神情微松,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来,又被她那后半句话说得没来由地紧张起来,略有些不知所措地犹疑道:“你喜欢就好。我生怕你看不上,还准备了些别的,你要一并看看吗?” 看他如此郑重其事,又莫名紧张到声音都有些发颤,她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来,连忙催促他快些将别的礼物呈上来瞧瞧。 在两道满怀着希冀的目光注视下,出尘不染的白衣星君颇为神秘地打开阎罗殿的正门,一手提着一只被五花大绑的恶鬼,笑容款款:“前些日子趁乱逃走的恶鬼,我替你捉回来了,就当替你分忧了吧,你……” 他话音都未落,就见她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语气也瞬间冷了下来:“分忧是好,可你管恶鬼叫礼物?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撂下这句话,她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越想越觉得他莫名其妙,索性冷哼一声,身形顿时消散在了大殿之中,只剩下一个满腹狐疑的神明、一只欲哭无泪的神兽和两只大眼瞪小眼的恶鬼。 良久,星君疑惑地自言自语道:“相邢神君说,若要讨姑娘家欢心,只需要变着法的夸她、挑些她喜欢的礼送即可。所以,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高兴,好像还生气了?” 耐着性子听他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好几次“为什么”,狻猊终是忍无可忍地暴起,狠狠地朝着他头顶甩了一巴掌,抬起爪子朝着殿外一指,在他惊愕到有些呆滞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凭他那个脑子,横竖也是想不明白的,那还不如干脆别想了,还不快些去把人追回来? 狻猊不无懊恼地一路寻觅着她身上的气息,尽心尽力地给终于有些开窍了的主人引路,忍不住哀叹一声。 每天都为这两个人操碎了心,真是累死神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是愉快的今生快乐沙雕小日常啦~ 大概会是一个很肥的大章w 感谢在2022-04-27 21:22:24~2022-04-28 21:3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辞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烫手山芋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番外二·今生篇(全文完) 七月十四, 清晨时分。 明日便是王妃的生辰,王府的下人们嘴上虽不说,心里都不免暗暗好奇——眼见着就剩一日了, 王爷却如同忘了这回事似的,不仅毫无准备, 也没有半点在王府设宴的意思。 张嬷嬷和丫鬟们说起此事, 人人皆是恨铁不成钢:这可是自他们二人成婚以来,王妃初次在府上过生辰啊, 王爷怎能如此不上心? 地府在逃阎王 第87节 说来说去,这种榆木脑袋都能娶到亲,偏偏王妃又是如此完美无缺,简直是老天无眼啊。 无人知晓, 众人眼中的“榆木脑袋”正在偷偷发愁。自他醒来后, 便是心事重重,再无半点睡意。 早在半月前, 沈长明就旁敲侧击地问过江槿月, 七月十五那日她是更想回地府玩,还是请何家人来王府一起热闹热闹。 他本想着,这个问题至多不过两个答案, 但凡她给出一个选择, 他便能顺势安排下去,一切都水到渠成、容易得很。 谁承想,他那位批案卷批到手指抽筋的王妃只犹豫了片刻,就抬头反问道:“王爷这是糊涂了吗?鬼节有什么好过的?要开鬼门关玩玩吗?” 那一瞬间,沈长明甚至不知道该先纠正她这死活改不过来的称呼, 还是先提醒她莫要忘了她自己的生辰。 在他几经周折地百般提醒下,江槿月终于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 一脸嫌弃地瞥他一眼,道了句:“你是提醒我那日是我的死劫吗?我倒要看看,我不去找它,它敢不敢来找我。” 这还用说吗?莫说是死劫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现如今还有什么妖魔鬼怪敢来找她的麻烦? 按判官的话说,她就算是去天界横着走,人家仙神都得好声好气地送她出来,没准还得欢迎她下次再来。 想到她说话时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沈长明无声地叹了口气,忽而察觉到怀里的人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做了噩梦还是将醒未醒。 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抚,不自觉地用指尖拨弄着那一头柔顺亮丽的青丝,轻声轻语道:“夫人既醒了,为何还要装睡?” 听他这么说,江槿月仍毫无睁眼的意思,只语调慵懒地叹道:“唉,如今日子愈发难过了。我才睡了这几个时辰,你偏又把我吵醒了。” 从前的她,日子再是如何忙碌,也断然到不了如今这般境地。夜里不让人睡觉,白天还不让人补眠?世上怎会有这种道理? “还装?让我来瞧瞧,是谁家夫人睡着了还会皱眉?哦对了,方才还在偷笑。” 虽眼前一片漆黑,可两个人离得太近,她能很清晰地感受到他说话时那温热的气息,还有不轻不重地摩挲她嘴角的指腹。 只听他这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调笑意味,便知他又在拿她打趣,可谓死性不改。 什么约法三章,什么说好了再也不会嘲笑她,统统是假的。江槿月无奈地抬眼看他,理不直气也不壮地答道:“这话说得不讲理,我有什么可偷笑的?我方才正做梦呢。” “那我倒是有些好奇了,这是梦到了谁啊,笑得那么高兴?”沈长明装作埋头沉思,良久才一本正经道,“是给你做兔儿灯的大表哥,还是送你棋谱点心的二表哥?” 闻言,江槿月忍不住“扑哧”一笑,心说外祖真是好心办坏事。她的外祖和表兄本是想着,她这些年在江家过得太委屈,这才想好生补偿她一些。 可谁又知道,这么两件再正常不过的小事,沈长明竟能记那么久。他虽不直说,可显然是不大高兴的。 前些日子,沈长明还特意寻了个老师傅学了一整日,说什么都要亲手做一盏更大更漂亮的兔儿灯给她,简直小孩子气。 待她自地府归来,亲眼看他无比殷勤又神秘兮兮地捧着长相怪异的灯笼,险些就要问他为何要送自己一盏山精野怪灯了。 幸亏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否则他定又要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若被那些朝臣们知晓他闲得无聊去学做兔儿灯,定要说他不务正业。再说了,她如今都快要十八了,哪里还需要什么兔儿灯?这一个个都是把她当三岁小孩在哄吗? 看她自顾自地笑得开心,细密如雾的睫毛轻颤,微肿的双唇泛着红,沈长明不动声色地轻轻捏着她的下颌,若不经意地问道:“看不出来,你还有力气笑?昨夜不知是谁说……” “停停停!”江槿月连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无奈地答道,“告诉你还不行吗?我梦见你带我去一座海边小镇玩,我们买了一块又大又甜的枣泥糕,一道坐在树荫底下乘凉。” “唉,我家王妃想出去玩,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可我前几日才答应了判官大人,定会好好劝你收心,尽到你尊主的本分。这会儿就带你往外跑,我很难和他交代啊。”沈长明故作犹豫地长叹一声,只当看不到她装可怜的样子。 所谓尊主的本分,自然是要她老老实实给他批案卷,最好能每日都抽空回地府审上几十上百的鬼魂。若真如此,她的人生真是重归黑暗,再不剩一星半点的快乐了。 她越想越失落,好半天终于又寻到了个合理的缘由:“明日可是我的生辰,起码也得让我歇一天吧。就一天也不行吗?” 之前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这茬,今日却为躲避干活而自觉想起来了。沈长明无奈一笑,轻轻捏了捏她的侧脸:“好,你想歇多久都行。我替你去和他说,好不好?你叫他来骂我就是了。” 能有人替自己挨骂,真是再好不过了。江槿月连连点头,讨好似的抱了抱他,柔声道:“夫君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那就多谢夫君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果然,她只有在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乖乖叫他一声“夫君”,其余时候是半句好话都没有的。 “跟谁学的这油嘴滑舌的腔调?”他说归说,心里到底受用得很,轻轻将她抱在怀里,“睡吧,再多睡会儿,我陪着你。” 她是真的没睡够,很快就枕着他的心跳进入了安眠,呼吸安稳平缓。望着她温柔恬静的睡颜、微微勾起的嘴角,沈长明想,她大抵是做了一场好梦吧。 此时此刻,他脑海中莫名闪过了许多画面,每一个都与她有关。回眸而笑、故作嗔怒、眉梢微扬,还有她眼角含着清泪,尤为可怜地羞赧抬头央求他、嗫嚅着唤他名讳的模样。 她一颦一笑间,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让他无端生出了许多异样的情绪来。可惜他才说过让她“再多睡会”,君子终究不能食言而肥。 轻嗅着她发间清香,沈长明迫使自己闭上眼,心道这每日一早能补眠是好,只是长此以往,他只怕是彻底没有工夫练剑了。 一日过后,便至七月十五。 今日是个大日子,才不过午后时分,来怀王府拜会送礼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府外更是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一个个都伸长脖子想往里进。 毕竟这数月来,前朝后宫都是大变天。自丞相死后,皇上就像得了失心疯,行事再无半分顾及,又是废后又是废太子的,闹得人心惶惶。 这个节骨眼上,大家自然要抓准时机,好生巴结一番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怀王殿下,还有他那位出身尚书府的怀王妃——纵然江尚书生了场急病,还不知能不能挨过这漫长的一年。 自陈家倒台后,朝中众人依着当下局势,纷纷揣测那江尚书是要更进一步了。可谁能想得到,他偏偏在此等紧要关头生了重病——哦,听说还是被活活气病的。 他是为什么病的,王城中几乎无人知晓,只知江家二小姐与长兴侯府的婚事彻底泡了汤,那二小姐甚至扬言今生再不会踏入王城半步。 有小道消息说,得知此事的江尚书气得摔碎了数个青瓷花瓶,又十分果断地将他一手提拔的方大人给革了职。这等举动,就不得不叫人把几桩事联系到一起、忍不住浮想联翩了。 知晓了江家这些个鸡飞狗跳的破事后,江槿月不无嫌恶地“咦”了一声,摆摆手道了句:“真是一群神经病,我可懒得管他们,别到时候再把我牵扯进去了。” 直至傍晚时分,守门的侍卫们都快被累得气绝了,送礼送请帖的人终于彻底散了,被迫热闹了一整日的怀王府可算能清净些了。 望着堆积如山的请帖与书信,江槿月随手打开了一个精致的小匣子,对着里头的珠宝首饰犯了难:“我怎么觉得他们像在行贿呢?他们自己活腻了,倒也不必拉上别人吧。” 这若被判官大人知道了,指不定能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毕竟判官大人生前可是个清官,死后更是刚正不阿,自然看不惯他们这些“不正之风”。 思来想去,她颇为严肃地对沈长明道:“万一有人去皇上面前胡言乱语,你可得替我作证,我真的没收受贿赂。虽说江乘清是个贪官,我也不能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听她忧心忡忡地说这些,沈长明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轻轻摸着她的头,道:“我知道了,傻姑娘。找个由头给他们送一份礼回去就好,礼尚往来而已,原也算不得新鲜事。” “你才傻!我是为你好,你还不领情。那以后我再不管你了,你自己高兴就好。”江槿月一把拍掉他的手,一边抗议一边后退了两步。 “好好好,我也傻。那你可以请我去地府坐坐吗?我找不到去地府的路了。”沈长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两句,片刻后才笑着牵起她的手,“走吧,我想你总是更想和他们一起过生辰的。” 呼啸风声乍起间,两道身影已至幽冥界境内,江槿月笑吟吟地对着血月挥了挥手,漫不经心地回过头时,目光正对上满眼惊怒的黑脸判官。 真想不到,这个时辰,判官大人不去审问鬼魂也不整理文书,竟还能有闲工夫在这里闲坐偷懒?就这,他还敢一见面就瞪她? 她不满地撇了撇嘴,打量着眼前围桌而坐的四个人和桌上来不及拾掇的叶子牌,冷冷一笑,幽幽道:“好啊,可算被我逮到了。判官大人、黑白无常,哟,谢大人怎么也在?” 这话一出,四个人看起来都极为尴尬,黑白无常当即收起了满脸笑容,噤声低首不语。 判官第一个反应过来,剜了一脸无辜的沈长明一眼,抬手间就把叶子牌收拾得干干净净,强词夺理道:“哼!你懂什么?我与谢兄一见如故,如今已结为异姓兄弟了。千年了,已有千年,无人像谢兄这般懂我了!” 好一个异姓兄弟,好一个懂他,倒叫她一时半会不知该从哪个字开始笑。 沉吟片刻,江槿月满不在乎地嗤笑道:“你都老成这样了,还觍着脸管人家叫谢兄?想让人家以后替地府干活就直说,又不丢人的。” 判官脸色一黑,拂袖走到他们面前,冷笑着反问道:“怎么?你这是放着生辰不过,特意回来给我添堵的?” “哪里的话,您能不给我添堵,我都要烧高香了。”江槿月歪着头对他一笑,随手将缚梦和九幽令置于桌上,淡淡道,“俗话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我就将它们留给您两兄弟,今后地府的事,你们自己管吧。” 闻言,判官还没说什么,两件珍宝同时凌空而起,逃也似地飞回她身边。缚梦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我宁肯去轮回历劫,我都不要留在这个鬼地方!您还是把我打入六道轮回吧!” 说来说去,还是她的思维转变得太快,谁也想不到她会突然撂挑子不干。连沈长明都不由愣了愣,他本想带她回来开开心心地过生辰,怎么他们好像又要吵起来了? “岂有此理!你明知道地府人手不够,你还在这里带头偷懒?”判官气得吹胡子瞪眼,猛地一拍桌子,对着沈长明怒目而视,“你看看!还不都是你给惯的!” 江槿月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把手一摊道:“人手不够?判官大人,都千年了,您那老掉牙的思路也该换换了。既是人手不够,也可以寻些凡人在阳间替地府干活啊。” 譬如让他们帮着捉冤魂邪祟、批几份案卷、除掉几个贪官污吏,如果可以的话,甚至还能去打几个神仙玩玩。 若说这些事太过强人所难,可她从前不也是一个凡人,还不是硬着头皮上了?怎么她可以,现在别人就不行吗?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话听得判官下意识地要动怒,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如今鬼差确是不够用,若能捉几个活人回来干活,可真是好事一桩。 念及此处,判官第一时间看向了身旁的“好兄弟”谢大人,显然是觉得他尤为合适。而后,他又与黑白无常飞快地眼神交流了一番,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更多人。 凡间像德元和陶绫那样阴阳相隔的痴男怨女可不少,没准都能为地府所用。这些时日来,陶绫每日都要偷偷往人间跑,而他们还得装傻充愣、只当看不见。 与其这般闹得大伙儿都累,倒不如让那小侍卫德元充当鬼差,在凡间帮着干着杂活。如此一来,他们两个也能光明正大地见面了。 事实上,江槿月打的亦是这个主意,她见判官一脸犹豫,便知他多少有些心动了,无非是拉不下脸来自毁规矩罢了。 她抬眸对沈长明使了个眼色,后者很快便上前对判官笑道:“此事不必操之过急,还是先挑选几个知根知底的凡人吧。我府上有个叫德元的侍卫,为人踏实稳重,又是忠心耿耿的,大人不妨拿他试试水?” 这话说得正合判官心意,他只故作深沉地想了想,便大手一挥同意了此事。他甚至还纡尊降贵,决定亲自去向陶绫说明此事之利害关系,一副要极力促成这对苦命鸳鸯的架势。 听了他们说的话,谢大人当即自告奋勇,要随判官一同去充当说客,全然没有想过自己早已被他们盯上了,如今是自身难保。 这对新结拜的异姓兄弟一走,黑白无常便明显感觉到压力来到了他们身上,只恨判官死没良心,竟把他们扔在了这里不管不顾。 江槿月背着手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半晌才悠悠道:“二位大人每日给我送那么多案卷来,自己却在这里打叶子牌?你们好意思吗?” 黑无常故技重施,只当自己是个哑巴,心虚不已地低着头一声不吭。 白无常硬着头皮解释道:“不敢不敢,实在是今日难得有机会忙里偷闲,没想到主上竟会亲临,这才闹出了误会来。” “是偶然也好,是常态也罢。总之,今后那些案卷,你们还是留着自己看吧。”江槿月对二人微微一笑,做作地叹了口气,“也并非是我不想为地府出力呀,实在是尚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黑白无常被她那一脸凝重的样子吊起了胃口,相视一眼后齐声问道:“有何事?我等愿为主上分忧。” 这个只怕是没法让你们分忧的。江槿月清了清嗓子,长叹道:“这几日我总觉得莫名困倦又浑身乏力,食欲不佳、精神不济。我险些以为这就是我的死劫,还为此偷偷难过了好几日呢。” 听不出她话语中的情绪,黑白无常也不敢随意接腔,虽然他们都认为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要了她的性命——她不去追着人家打都不错了。 “这不,今日王爷请了个大夫来府上替我看诊。”她又朝越听越疑惑的沈长明递了个眼色,斩钉截铁道,“那大夫说我现在怀着身孕,切忌太过操劳辛苦,须得好好调理、卧床静养才好。” 面不改色地迎着三个人震惊到不知所措的怪异目光,江槿月又轻轻叹了口气,故作伤怀地低垂着头:“这样一来,我得有好些时日不能替地府干活了。哎呀,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良久,白无常终于消化完了她这句话的意思,艰难地开了口:“无、无……妨。而且,这可是喜事啊,您方才怎么不和判官大人说?他听了一定高兴。” 没给她回答的机会,素来不爱吭声的黑无常对她拱了拱手,微微笑了笑道:“那就恭喜主上和星君大人了,我们这就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伙儿,再会。” 话音刚落,黑白无常就极为默契地同时消失在了原地,大概真是去向判官他们报喜了,也正好省得她再追究他们打叶子牌的事。 四下打量了一番后,江槿月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这下可有好长一段安生日子过了,我可真是太聪明了。” 望着空荡荡的石桌,沈长明摇了摇头:“我们不是来替你过生辰的吗?好端端的,你怎么把他们都给吓走了?” “我本就不爱庆祝生辰,更何况,我们两个人在王府过也是过嘛。”江槿月顿了顿,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补充道,“有糖蒸酥酪就好!应该会有吧?” “那当然,夫人想要什么都会有的。”自她身后把她拥入怀中,沈长明笑着反问她:“所以你何时精神不济,我又何曾给你请了大夫,我怎么不知道?” “你明知故问?我只是骗骗他们而已,也好叫他们最近少来烦我,这样我们就可以出去玩了。”江槿月答得理直气壮,又格外骄傲。 毕竟从前可是说好了的,待到天下太平的那一日,他们就再不问世事,只如前世那般四处游山玩水、看遍人间风月。 可这一晃都两月有余了,他们仍被地府和凡间的公务绊着、总脱不开身。公务是永远忙不完的,既然如此,倒不如让别人操心去吧。 “谎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可见是跟我学到了不少。”沈长明轻轻扣着她的十指,意有所指地问,“那么,来年我们要去哪里给他们变个孩子出来?” 来年的事,当然是来年再说了,能骗他们多久是多久。江槿月微微偏过脸,对他一笑:“这倒不重要,到时候再编就好。” 沈长明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指尖在她掌心轻轻画着圆:“这个倒也不难。让我想想,来年王府就要热闹了,那我得提前购置一批小玩意回来给孩子玩。”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又听得他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觉得男孩女孩都好,只要学到我们万分之一,就差不到哪里去。若是个男孩,我就教他练剑、做兔儿灯;若是个女孩,那我们一起教她琴棋书画……罢了,你只在院子里晒太阳午睡就好,一切都有我。” 地府在逃阎王 第88节 江槿月:“……” 等等,他们在说的还是同一件事吗?为什么她总觉得她好像莫名其妙给自己挖了个坑?现在收回方才说过的话,还来得及吗? 她本想说连她自己都还是个玩心甚重的孩子,哪里能做得好别人的母亲?转念一想,又实在不愿埋汰自己,只好幽幽看他一眼:“现在八字都没一撇呢,你就差没把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你提醒我了,这也很重要。”沈长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这样吧,名字我来取,那小名就交给你了?” 很好,果真是计划长远、万事都要深思熟虑的怀王殿下,成婚不过两个月,已经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江槿月哭笑不得,想也没想就随口答道:“哦,狻狻、猊猊,怎么样?不行的话,那就缚缚、梦梦——你是不是忘了,我根本就没有身孕啊。” 这名字起得极为随意,倒是很符合她的跳脱性格,就是几乎没一个好听的。 一时间,他倒也无心与她讨论什么小名,只轻轻把头枕在她的颅顶,不露声色地温声道:“凭你这一句话可骗不过判官。不如我们还是弄假成真吧,正好父皇那边也催得紧,你说呢?” “……我可以拒绝吗?”江槿月佯装乖巧地对他眨了眨眼睛,又连着唤了他三声“夫君”,却只换来一句毫不留情的“不行”。 到头来,她这传说中会迎来死劫的十八岁生辰就这么平静无波地过去了——除了第二日的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却仍有气无力外,倒是和其余日子无甚区别。 她这一句拙劣的谎言果真没有瞒过慧眼如炬的判官大人,案卷仍是每日雷打不动地送来怀王府,她甚至还抽空去地府审了不少鬼魂——其中包括王芷兰和国师。 知晓了帝君自爆的消息后,国师那双本就晦暗无光的眼睛更似一潭死水,久久不语,宛如放弃了挣扎一般,连一个字的自辩都没有——他大抵也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可原谅。 而王芷兰的表情倒是极为精彩,堪称变脸之典范。她被鬼差押入阎罗殿时,兀自哭得声音嘶哑,满口都是什么“她从未害过人”、“她一生都是良民”的鬼话。 江槿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见她没什么新鲜词也就倒了胃口,只随手一拍桌子,冷冷道:“有趣啊。你对着本座撒谎前,难道不该先看看本座究竟是谁吗?” 前一瞬还在嚎啕大哭着喊冤的王芷兰,在听到江槿月的声音时身子就已经抖了三抖,待她看清殿上之人的脸时,更是瞬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就连被打入地狱时都再没吱声。 看到她这般模样,江槿月只想到了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王芷兰很确信自己并不会放过她,当然也是懒得多费口舌了。 而且乍一看到昔日“晚辈”摇身一变成了地府阎罗,是个人都会被吓到失语。 如此想来,哪怕王芷兰在地狱待上数百年、受尽刑罚,仍会对江槿月不怀好意的笑容和那句“我很快就让江乘清和你团聚”记忆犹新吧。 都是咎由自取啊,地府从来都很公平,曾经有那么多机会摆在王芷兰面前,可她偏偏一个也没有抓住。事已至此,她又怨得了谁呢? 审完了鬼魂,江槿月也不愿多想从前那些不甚愉快的事,只起身掸了掸衣袖,也拂去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过往。 日子又平静地过了一月有余,直至这一日晌午时分,王妃有了身孕的好消息霎时间传遍了怀王府上下,一石惊起千层浪。 除了人手一份极为丰厚的赏银,沈长明甚至直接下旨给下人们放了三个月长假,也好叫他们回家省亲,就当是沾沾喜气了。 所有人都显得喜形于色,可江槿月却没有如愿以偿——哪怕是有了身孕,她依然没有就此迎来轻松愉快的日子。 黑白无常每日都往王府跑,不过是多替判官叮嘱她一句“仔细些,莫再像个疯猴似的乱窜”,倒是一点都不耽误他们送案卷。 看判官这时候还有心思嘲讽她是个“疯猴”,本就不想干活的江槿月终于忍无可忍地摔了笔:“真是岂有此理!我不干了!什么尊主?谁爱干自己干去吧!” 说归说,还不到半刻钟,生怕再被判官劈头盖脸一顿骂,她只好又灰溜溜地捡起了笔,老老实实地坐下,一边认真干活一边在心里埋怨起判官和黑白无常来。 自她的地魂归位后,身子骨确实是比从前“硬朗”了许多,即便如今有了身孕,原也没有娇贵到什么活都干不了的地步——可这也不是他们如此磋磨她的理由啊。 相比之下,唯有沈长明还懂得心疼她。哪怕判官再三强调过不许他帮忙,他也是只当听过就忘,只等黑白无常一走,就顺手接过她手里的缚梦,一丝不苟地替她批起案卷来。 “这样如果被判官大人知道了,可是要连你一起骂的。”江槿月不免有些担忧,忍不住又在心里骂了判官两句。 对此,沈长明却信心满满:“我们两个谁看都一样,我尽量模仿你的字迹,左右判官大人也不会发现的。若真被他察觉了,你只管让他来骂我,我听着就是。” 这么一想,她也深以为然,当即笑逐颜开。江槿月难得乖巧地替他研墨、斟茶,又殷勤地替他捏肩,而后便斜倚在贵妃榻上,面朝着自家谪仙之姿的夫君,支着脑袋打起了瞌睡。 她正睡得迷迷糊糊,却莫名梦到他们两个乘舟顺水路南下,本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偏偏他们身后跟着一黑一白两朵巨大的云,如同怎么都甩不掉的勾魂鬼差。 那朵白色的云彩之上,是天界的神仙们要星君大人回去推演算命;那片阴云之巅,却分明是地府的鬼差们要幽冥尊主回去升堂断案。 两朵云拼命追,他们一路逃窜,却还是没能逃出魔掌。梦境的最后,一个三人高的浪头迎面打来,他们的那艘小木舟就这么翻了,她也随即坠入江流之中。 活生生被这个要命的噩梦吓醒后,江槿月惊讶地发现大地仿佛真的在摇晃,如同那一叶孤舟。 她连忙揉了揉惺忪睡眼,才发觉是沈长明正抱着她往王府正门走,眼见着都快出大门了。 她下意识搂紧了他的脖子,疑惑道:“王爷,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不对,我自己能走啊!街上人这么多,这要被人看到了多不好?” “你不是想去海边玩吗?眼下一切都打点好了,我带你去。所以,我这样安排,夫人可高兴吗?”沈长明垂眸望着她,露出了个温柔的笑容。 怎么这么突然?还有这种好事?真的可以出去玩了?江槿月眼前一亮,连带着语速都快了三分:“当然高兴!王爷你真好!不不不,我就知道星君大人对我最好了!” 沈长明:“……” 所以就是不管叫什么都不愿意叫夫君,对吗?这两个字是什么洪水猛兽吗?明明都拜过天地了,还是这么让她唯恐避之不及。 她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眼中稍纵即逝的不满,只靠在他怀里偷着乐,虽说人还在王城,心已经彻底飞走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掌管幽冥界?好好做她的幽冥尊主?要为地府效劳?论资历,她远远比不过判官大人;论能力,地府有的是比她会批案卷又逆来顺受的鬼差;论法力…… 呃,总之,她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罢了。无非是寿数比别人要长上那么一丁点,还会使一些小法术,又碰巧有那么两件不成器的法器,她哪里能承担得起这等重任? 她抬眼望向他,在心底暗暗想着:不如和他一起做个自由自在的乡野闲人,从此只过琴瑟和鸣的悠闲日子,如此才是人生第一大快事,才算不负这矢志不渝的长情。 耳畔车轮辘辘声不绝,迎着金秋暖阳,他们在短暂的停歇后,再度携手踏上了新的旅程。 轩平城外驿站旁的树荫下,三道高瘦身影目送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连绵远山之间,这几道身影之后似还有数不清的阴影相随。 眼见着他们的尊主说走就走,黑白无常对视一眼,很明智地选择了闭嘴,谁也没敢惹判官生气,只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看得热泪盈眶的城隍爷。 想到他们两个是如何历经艰难险阻却始终不离不弃,这才终于有了今时今日的好日子,城隍正是感慨万千,却冷不防被黑白无常盯得冷汗直流。 无奈之余,城隍只能上前试探着劝判官:“大人啊,不如就让他们高兴一阵吧,他们从前真的太苦了啊,就是玩上一两百年也是不妨事的。” “哼,由他们去吧,等她玩够了总归会回来。等她的孩子出世,地府又多一个能干活的人。”判官捋着胡须,难得大度地拂袖转身而去,边走边笑着拍了拍城隍的肩,“老友,一同去喝酒吗?” 今日真是邪了门了,判官竟然破天荒地没有生气,鬼差们不由欢呼雀跃,手舞足蹈地跟着他们转身而去。 一阵阴风刮过,人间的小小驿站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恰如山上古朴静谧的城隍庙,正平静而温柔地目送着两个远行客。 同一时刻,江槿月正枕着沈长明的肩膀小憩,好不容易才生出一丝困意来,却忽而幽幽睁开了双眼,撇撇嘴道:“判官大人当真不错,这就算计上我们的孩子了。” 这天上地下,但凡是她想探听知晓之事,还没有能瞒过她的耳目的。她本想看看判官会否大发雷霆,谁知就被她听到了这种混账话。 “倒是意料之中,只是有一点他没有算对。”沈长明随手把星盘搁在缚梦和九幽令中间,回头对她一笑,“我方才闲来无事便算了一卦,大概能多两个替他干活的人。” 闻言,江槿月若有所思地垂下视线,半晌才阖目而笑,阳光透过车帘照亮了她的眉眼:“那么,来年我们先带他们去东岳山看花,再带他们回地府玩吧。对了,孩子的名字可起好了吗?” “嗯。男孩叫修远,女孩叫念月。”沈长明轻声笑着把她揽在怀里,一字一顿道,“我虽爱世人,可我更爱你。生生世世,我只爱你。” “我也一样,始终如一。”江槿月与他眼底的自己两相对望,悠然而笑,只一眼便仿佛看尽千载岁月、历经万千风波。 江南,落英镇。 时维九月,前些日子镇上新搬来了一对外乡夫妻,两个人举手投足间均是气质出尘,又都生得样貌昳丽无双,实在不似普通人。 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们二人感情甚笃,整日近乎形影不离。那位自称姓“慕”的公子更对他家夫人好得没边,二人闲来便去湖心泛舟、古桥垂钓,真真是羡煞旁人。 这江南小镇虽不大,可作为镇上最为热闹的中心地带,集市仍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故而有什么消息都传得飞快。 这一日清晨,出门买糖葫芦的江槿月与邻家大婶们在此狭路相逢。她原以为自己才来不久,认识她的人应当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正好能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散散心。 谁承想这小镇就芝麻大点地方,街坊邻里就没几个陌生面孔,她那些“丰功伟绩”早就传开了。邻居们一个个又是古道热肠,见了她便上前同她寒暄了起来。 隔壁王二婶拉着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慕夫人来啦!前些日子你送我的那种安神符还有吗?真是神了!我最近可算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这位大婶自称梦魇缠身多年、实在苦不堪言,江槿月一眼便看出王二婶鬼气缠身,不被鬼压床才怪了。三日前,她闲来无事便登门替大婶把那扰民的小鬼给骂跑了,估计它下辈子都不敢再踏入小镇半步。 至于这所谓的安神符,自然是她随手画的,只为掩人耳目罢了。见王二婶对她拙劣的画工深信不疑,江槿月只得腼腆一笑:“呃,有的,晚些时候我给您送去就是。” 王二婶连忙“欸”了一声,摆手道:“哪儿能让你跑一趟呢?你还怀着身孕呢,头三个月得特别仔细些!我让我家那口子去取就是!” 又是这句话,这年头是人是鬼都叫她仔细些,她仿佛变成了个瓷娃娃,就是捧着都怕碎了。不过怀个孕而已,偏要整天闲在屋里,这也不成那也不许,她都快发霉了。 还没等她出声应答,街头卖菜的李婶又笑着问道:“今儿慕夫人怎么一个人出来啦?慕公子人呢?昨日他替我把旺财找回来了,我还没谢他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也就罢了,李婶还边问边往她怀里塞大白菜,说什么都要她收下,就当感谢他们救了她的“狗”命。 想到沈长明今晨说的那些话,江槿月可怜巴巴地叹了口气,佯装泫然欲泣道:“我们只是吵架啦,彼此都要静一静,过会儿就好了。” 李婶本是随口问的,还真没想过他们两个竟能吵架。可看她一脸委屈的模样又实在不像是装的,李婶只好劝道:“哟,大伙儿可都羡慕你们呢,怎么吵架了?不气不气啊,和你李婶说说,李婶帮你去数落他!” 这话毫不意外地赢得了一片附和声,大婶们纷纷表示定要好生说说那慕家公子,夫妻本就没有隔夜仇,更何况他家夫人还怀着身孕呢,他还如此没个分寸。 “他现在越来越像判……呃,一个长辈了!”江槿月边说边忿忿地扳起了手指,“他每日都要念叨我,不让我出去放风筝,也不让我下河摸鱼,连新酿的桂花酒都不让我尝一口,就一口都不行!” “这……确实不太行。”诸位大婶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他究竟何错之有,想了想也只好闷不做声,省得越劝人家越气。 江槿月轻轻吸了吸鼻子,挽着李婶的胳膊小声哽咽:“您说说,孩子还没出世呢,他就已经满心只有孩子了!呜呜呜,您说我现在和离还来得及吗?” 眼见着她越说越伤心,好端端的还想到和离了,大婶们连忙七嘴八舌地劝上了,一口一个“他也是为你好啊”、“多仔细些也好”、“女人生孩子就像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可惜这显然不是“慕夫人”想听的,江槿月微微噘着嘴,耐心听了片刻,才发觉这一个个的都在替沈长明说话,不由哭笑不得。既然此路不通,就换条路走。 她硬是挤出两滴眼泪来,压低声音啜泣道:“他好好说也罢了,他还要骂我!他说他惯得我愈发小孩子气了,他还说我笨!谁要给他生孩子?我不生了!” 虽然慕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样子甚是可怜,可大婶们仍然觉得慕公子没有说错。 这还不够小孩子气?没准还真是惯出来的,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一时间,大婶们只能赔着笑,手忙脚乱地安慰她,又再三保证定会替她骂回去,她才总算止住了哭。 “你们真好!他现在就在家呢,你们可得好好替我骂他!”江槿月随手抹了把泪,俏皮地歪头一笑,刚要再补充几句,就见几位大婶的脸色微变,看起来多少有些尴尬。 最糟糕的是,她们的眼神飘忽不定,仿佛都在尽力示意她向身后看,眼珠子都快飞出眼眶外了。 暗暗在心底道了声“坏了”,江槿月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对着不知旁听了多久的沈长明尬笑两声:“那什么,我就是出来买糖葫芦的,很快就回去。” 真是倒霉,难得背后和街坊邻居说他几句坏话,偏偏就被他本人听见了。她一股脑地解释完了又觉得不大对劲,她自己都还在和他怄气呢,有什么可解释的? “嗯,顺便再找几个人来帮你撑撑腰?”沈长明笑着反问,把手里的糖葫芦递给她,轻叹道,“你倒是问问她们,我哪里说错了?你……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本来也没想着数落她什么,点到为止即可,谁知话都没说上几句,剩下的话就被她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模样给尽数堵了回去。 能怎么办?惯三个月也是惯,又何妨再惯上一辈子呢?左右气也消了大半,他无奈地摇摇头,又朝她走了一步,牵起她冰凉的左手,放在掌心捂了捂。 看他像是还没彻底消气,自觉理亏的江槿月抬眼定定地望着他,说得飞快:“我夫君天下第一、文武双全、风流倜傥,而且夫君他对我最好了,怎么可能生我气呢?他还会带我去河里摸鱼呢,对吧夫君?” 原本他倒也不在意她说的话是不是刻意恭维、只为哄他高兴,横竖自己听着受用就好。毕竟她如今脾气大得很,不顺心了就离家出走,他还得悄悄在后头跟一路,真是操碎了心。 可谁知她说到最后,话题又回归到了“摸鱼”上。沈长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黑,无可奈何地把她往怀里一揽,只觉又气又好笑:“你啊,我可管不了你了,不如让‘长辈’来和你说说?” 这是拿她没辙,就只能把判官搬出来威胁她?好不容易躲在这里过了几天安静日子,她可不想被捉回去干活。 “不摸鱼就不摸鱼吧,平白无故提他干什么?八个月也不算太长,我忍。” 垂眸看着糖葫芦,江槿月老大不情愿地和几个笑得意味深长的大婶们道了别,乖乖跟着沈长明打道回府,毕竟手里拿的可是人家买的糖葫芦,偶尔乖顺些也是应该的。 路上,她一边开开心心地吃着糖葫芦,一边冲他嘟哝道:“每次别人管我叫慕夫人,我都得好半天才能反应过来,前两日险些就要露馅了。” 闻言,沈长明脚下一顿,抬手轻抚她的侧脸,微微笑道:“民间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怎么当慕夫人很委屈你吗?” 地府在逃阎王 第89节 他们并不打算在落英镇停留太久,只不过在此落脚歇息数月,待她胎像稳固便要再度出行远游。饶是如此,为了安全起见,沈长明仍编了个“慕归月”的假名。 于是乎,江槿月便顺理成章地成了落英镇上为人称道的“高人”慕夫人——纵然她觉得他这个假名编得实在难听,更是不知有何深意。 小镇民风淳朴,大伙儿都没什么心眼,她随手画几张鬼画符赠予街坊们,就能被人追着夸上好些时日。 不仅如此,每日都有邻居送来瓜果蔬菜、山鸡野味,只说若是人人都像他们一般侠者仁心,这天下可就彻底太平了。 盛情难却是一回事,可他们到底不愿白拿人家的东西。无奈之下,江槿月只能多画些符咒拿去送人,若有缘遇见个孤魂野鬼,便顺手帮街坊们捉了送去地府,只当略微报答一二。 “唔,是有点委屈来着……”江槿月说到一半,瞥见他似笑非笑的模样,连忙识相地改了口,“其实夫君高兴就好,我哪里会在意这些?你看,我从前就说过,名字都是身外之物,不重要的。” “是吗?难得你能听话,可见是我今早说的话奏效了。”沈长明笑起来颇为儒雅,可说出来的话却与他这形象大相径庭,“你如今每次不乖,我可都一一记着,明年必要讨回来的。” 大白天的、大庭广众之下,一个读过圣贤书的人竟旁若无人地和她说这些,这合理吗?江槿月斜睨他一眼,低着头嘀咕了一句:“混账。” “惯的你,还敢说我是混账?怀着身孕就是有恃无恐,今后咱们就别再要孩子了吧。”沈长明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脸,她也不依不饶地抬手捏了回去,他也不恼,只笑着由她胡闹。 两个人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在街上,路过云岫客栈时,江槿月发觉原本门庭若市的客栈显得冷冷清清,反倒是街边小摊前挤满了人。 她不免心生疑惑,硬拉着他往前走去,踮起脚尖朝着人群中央张望了起来。 可惜人实在太多,她费了好大的劲也只隐约瞥见那摊位上悬着几幅画。沈长明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垂首笑道:“是个卖经文神像的,瞧着倒是眼生,大概是外乡人。” 其实他们两个也是外乡人,对她而言这镇上眼生的人还不少,也不知他是怎么认得全人的。江槿月微微点了点头,也失了兴趣,淡淡道:“如今大家都信奉神明,生意好些也是有的。” 还得感谢帝君和国师,把王城搅和成那副德行,也让凡人们亲眼见到了从前只在话本传说中出现的鬼神。 如今大大小小的寺庙都是香火旺盛,百姓们也爱在家中供奉神明、张贴门神,无论有效与否,就当求个心安。 如此确有好处,可也有不太好的——譬如,凡人是真的对周天神明还不够熟悉,那些神像画像都丑得没边,个个浓眉大眼、一脸正气,都丑得一个样。 他们两个正要离去,忽而听得人群中有人扯着嗓子喊道:“本店镇店之宝——正是这幅阎罗王像!都说阎罗王掌管生死轮回,座下鬼魂无数,用以镇宅辟邪再好不过,百鬼勿近呐!” 江槿月:“……” 想不到这才没几个月,这些人就已经开始连她一起祸害了。 她深感那幅画像肯定也是丑得人神共愤,对此根本毫无兴趣,却冷不防听到沈长明“哈哈”大笑了起来,还若有所思地道了句:“倒真是很适合挂在堂屋里驱邪,夫人以为如何?” 看他这副神情就知道,那阎罗王像定是丑得不像样了。江槿月瞪他一眼,当即拒绝:“我以为不好、很不好,买这个作甚?哪有什么邪祟敢来家里捣乱?喂!沈……夫君!你不会真要买吧?夫君!” 她就是再叫一万句“夫君”也是无用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沈长明上前出价,笑吟吟地将那幅镇店之宝买下、交于她手中。 江槿月展开画卷看了一眼,险些被气歪了鼻子:“虎背熊腰、粗眉大眼、脸黑脖子短,这络腮胡真是丑,还有手里端着的是什么?骷髅吗?这副粗犷嗜血的模样,真是……很适合挂在家里呢。” 只当听不出她话里的一腔不满,沈长明将画卷收好,郑重其事地塞到她怀里:“嗯,只要夫人喜欢就好。” 那她可真是太喜欢了。江槿月抱着画卷后退一步,撇着嘴道:“夫君可还记得,我们曾要约法三章,当时我只说了两个约定,如今我想补上最后一个。” “你想补几个都无妨。其实哪有那么麻烦?你想要什么都会有的,只要你不胡闹,我何曾不依你了?” 那不依的可太多了,无非是他每次都能找到理由罢了,他总有道理。江槿月一本正经地竖起食指,面无表情地答道:“我要和离。” “又胡闹?这个不行,我不同意。”沈长明很不给面子地拒绝了,末了还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开玩笑道,“月儿,你怎么那么可爱啊?” “你才可爱!别摸我头!你看看,我可是很凶的!”江槿月又往后退了一步,气鼓鼓地把画卷展开,示意他自己看看清楚。 不就是凶神恶煞的阎罗王嘛,人挡杀人、神挡杀佛,要你神魂俱灭,也要你来世做猪,不好惹得很呢。 他笑也笑够了,眼见着自家夫人是动了真怒,只得硬是把她拽进怀里,安抚似的在她耳畔轻声喃喃:“夫人息怒,都是我不好。这样,我带你去买绿豆酥和枣泥糕,好不好?” “你真把我当三岁小孩哄?”江槿月闷闷不乐地撇着嘴,越看过路人的表情越深感不妥,挣扎着退后,“哎呀,你先撒手!” 撒手是永远不可能撒手的。沈长明拉着她的手,赔着笑反问道:“那你说说,我要怎么哄你?我马上就改。” “我才不告诉你!我……”江槿月瞥了他一眼,话未说完,却见有位老者端着笑脸揣手上前,还未开口便已拱手向他们作揖。 一时间,她也拿不准这人有什么来意,只得噤了声立在沈长明身侧,后者不慌不忙地拱手道:“贺老爷,不知有何指教?” 一听来者姓贺,江槿月便知他定是镇上远近闻名的贺家家主。这贺家算是落英镇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贺老爷慷慨大方,时常接济邻里,口碑上佳;贺家大公子文采斐然,还未及冠便已连中二元,不愁将来不能为国效力。 贺老爷屏退了两个家中小厮,颤巍巍地再拜了拜:“啊,慕公子、慕夫人呐,本不该贸然打扰,老朽实在是不知该找谁才好了!” 得了,瞧这架势,还不是什么找小猫小狗的小事,这是有大事发生啊,而且能找到他们头上的,多半又与鬼神有关。 看出贺老爷的拘谨不安,江槿月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您只管说就是,我一定帮您。” 嘴上是这么说,还把人家感动到老泪纵横,可她心里想的却是:真棒,又可以捉鬼玩了。 在贺老爷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描述中,他们两个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听罢只沉默着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惑不解。 据贺老爷所说,昨夜贺大公子给远道而来的好友接风洗尘,数人一同在镇上有名的山居酒楼里闲聊饮酒。 因着几人兴致盎然,直到酒楼打烊了他们仍觉不够尽兴,他们便又提着两坛酒去湖边举杯邀月、饮酒作乐。 这不,到了后半夜,几人分道扬镳后,贺大公子在回家途中便出了岔子。贺夫人左等右等却总等不到她夫君归家,她深知贺公子素有分寸,绝不会无故夜不归宿,急得带着小厮们出去寻他。 果真,他们在离家不过数百步的一棵香樟树下找到了贺公子。据他们所言,当时贺公子尚且意识清醒,满口都是什么“黑无常要勾他的魂”,一连怪叫了好几声,他终是晕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贺老爷说得声泪俱下:“犬子至今仍在昏迷中,随身带的钱袋亦不翼而飞。老朽只这一个儿子啊!听说慕夫人于符咒一道颇有心得,可否、可否……” 听他一连“可否”了数次,江槿月心知肚明,收起了满脸疑色,若无其事道:“贺老爷不必担忧,稍后我和夫君会送些驱邪符去您府上。” 如此一来,贺老爷自然是心满意足地对他们连声道谢,又再三承诺只要能治好他的儿子,他必有重谢。说完这些,他便忙不迭地回府照看贺公子去了。 贺老爷都这把年岁了,又一生行善积德,若就此失了爱子,可真是苍天无眼。远远望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江槿月冷哼一声:“黑无常?” 沈长明微微摇头,想也没想就笑道:“此事想必夫人心中早有定夺,区区小事,倒也不必劳动黑无常大人了。” 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显然不会是黑无常干的。且不论这座城的黑无常有没有这个胆子如此放肆,哪个鬼差会贪图活人的银钱?再者说,若真是黑无常勾魂索命,定是贺公子大限已至,如今的他又怎可能活着? 想来,是有人趁着月黑风高,假借黑无常的名头吓唬落单的行人,以此来诈取钱财罢了。 “为了区区银两,险些闹出人命,必须给他一点教训。”江槿月低声念诀,阖目道,“黑无常大人,今夜子时前,麻烦你来一趟落英镇。” 她只略微停顿片刻,又莞尔笑道:“啊,我改变主意了,你一个人来不够。这样吧,你多找几个黑无常一起来……判官大人若问起,你就说是来替天行道的。” 她的指令,整个地府也没人敢违拗不从。刚至亥时,黑无常们就纷纷赶至小镇,见了她便齐刷刷地向她行礼问安。 为首的正是他们最为熟悉的那位黑无常,此时他那张常年毫无表情的脸上正挂着几分茫然,显然也是不知她特意请他们来究竟所为何事。 时候不等人,江槿月很快便长话短说,将这落英镇上发生之事说了个干净明白。 话音刚落,主管这座城的黑无常二话不说就“扑通”一声跪下,为自己辩解道:“主上明鉴啊!下官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定是有人蓄意构陷!” 呃,事实上应该也没有谁会无聊到诬陷鬼差。江槿月扶了扶额,抬手示意他不必行此大礼,又对他们正色道:“此人昨夜得手,已尝到甜头,在我看来,他今夜定会有所行动。你们负责在城中埋伏,见到他不必手下留情……” 另一位黑无常听明白了,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是,我等一定把他的命魂勾了送去地府,交由判官大人审理,也好叫他知道我们鬼差不是好惹的。” 这是哪座城的黑无常?真是个莽夫,和淑妃娘娘有一拼。江槿月见众人若有所思,甚至对此毫无异议,连忙解释道:“好生吓唬他一回就完事了,也不必直接要了人家性命吧。” 闻言,黑无常们都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饶是如此,他们也未曾出声反驳,只再三保证他们都为地府效力多年、知道分寸。见江槿月没有别的要吩咐了,他们便齐齐朝她一拜,消失在了院中。 回想起他们临走时那满眼冒火的神情,江槿月啼笑皆非:“其实我很怀疑,他们真的知道分寸吗?” 倘若那个冒充黑无常的家伙今夜还敢在镇上作乱,只怕是要被他们生吞活剥了。 “左右也是那个人自己找死在先,事到如今,就看他的造化了。”沈长明为她披上外衫,轻声道,“夜深露重,回房歇息吧。” 第二天一早,这风平浪静的落英镇便出了桩大事:游手好闲的陈铁牛走夜路撞邪,被活生生吓得卧床不起,据说他一整夜都在满大街疯跑,嘴里狂叫着“黑无常”、“好多黑无常”之类的鬼话。 不仅如此,陈铁牛身上竟还随身带着贺大公子的钱袋。那钱袋里面的银钱都不翼而飞了不说,与陈铁牛熟悉的人都道他从前抠抠搜搜,昨日不知是打哪儿发了横财,出手极为阔绰。 两个人都是走夜路被黑无常吓着了,不免叫人将此事放在一起琢磨,这越琢磨越不对味、越琢磨不清。 直到有人虚心前往慕家请教,听那慕夫人悠悠地抿着茶轻笑,只道了句“自作孽不可活”,大伙儿才恍然大悟:谁作孽?自然是那陈铁牛!他假扮黑无常吓病了贺家公子,自己却被真正的黑无常找上了。 该,真是活该。众人深以为然,从此对陈铁牛嗤之以鼻,又纷纷带着薄礼上门探望贺公子,听闻贺公子在用了慕夫人的清心咒后,如今已能下床走动,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又称那慕夫人是一等一的杏林妙手。 对此,在家中和沈长明闲坐对弈的江槿月不以为然,只对他微微一笑道:“生死簿上写了,贺公子这辈子能活到九十九,既是命中注定,又怎会是我的功劳?” 沈长明轻轻捻着白子,慢条斯理道:“命再是如何好,也得有命定的贵人相助。对许多人而言,我这位宅心仁厚的夫人,便是他们的贵人。” 不知为何,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江槿月轻落黑子,真诚地眨着眼睛看他:“怀王殿下,你讲话真的好酸呀。” 他们两个还没来得及分出胜负,那贺老爷便带着家眷登门致谢来了,这一大家子人往小院子里一站,都快没地方落脚了。 贺公子到底是病了一场,如今瞧着瘦削了些,不过气色尚可,一言一行又颇有大家典范,不负他在外的赫赫声名。贺夫人也生得花容月貌,说话轻声细语的,怀中抱着他们才出生不过数月的女儿,眉眼温柔。 贺家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地向他们二人道谢,贺老爷更是狠心拿出珍藏多年的古画,说什么都要他们收下。 见状,沈长明当然婉言拒绝,用的理由也很熟悉:“既是贺老爷心爱之物,我与夫人岂有横刀夺爱之理?” 可这一时半会儿的,贺老爷还真拿不出什么别的上得了台面的谢礼。这二位显然不愁吃穿用度,又素来不收金银珠宝,也不知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头,寻常的物件只怕入不了他们的眼。 这幅字画,可是贺老爷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宝物了,没想到仍是被慕公子一口拒绝。 贺家人面面相看,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当他们想再硬着头皮劝他们收下时,一直不吭声的江槿月突然轻笑一声,将桌上的拨浪鼓握在手中,对着贺夫人怀中的婴孩轻轻摇了摇。 小婴儿虽不谙世事,却也被这一连串的“咚咚”声吸引了视线,靠在娘亲的臂弯里,对着笑容清甜的江槿月“咯咯”笑了起来。 江槿月微微一笑,将拨浪鼓递给贺夫人,垂眸打量了一番婴孩的眉眼,温声道:“你们的孩子很可爱,今后定会出落成大美人,那就是落英镇上的一枝花啦。” 这话说得尤为好听,她又是一脸真诚,贺家人均是乐得“哈哈”大笑,都道承她吉言,只望这孩子能一生平安喜乐。 贺夫人笑得温柔,抬眸对她道了句:“原来慕夫人喜欢小姑娘?我想,你这一胎若是女孩,长大了一定倾国倾城,将来就是咱们大凉的一枝花了。” 闻言,沈长明笑着看向江槿月,心说他们两个的孩子自然不会差。他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得自家夫人骄傲满满地答道:“我也觉得,谢谢你夸我好看呀。” 很好,果然在她眼里,生孩子这件事就好像与他没什么关系。 两个人送走了贺家人,又坐回了石桌边下棋。江槿月一直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明明都快要输了,却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禁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抬起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笑望着他。 知她定是有话要说,沈长明不紧不慢地落下一子,轻握着她搭在石桌上的右手,也不急着追问,只笑眯眯地与她对视。 过了许久,江槿月歪了歪头,抬起左手覆上他的手背,温声道:“夫君,你相信缘分吗?若有缘,轮回转世后,哪怕相隔千里也终能重逢。” 问完了这个无厘头的问题,她又觉得自己是心绪太乱了,这话问得实在好笑——他怎么可能不信? 他们两个不正是如此?哪怕天要他们分离,可他们偏偏不畏路途遥远、不怕风霜雨雪,哪怕翻越千山万海,也要在这茫茫人世中找到彼此。 他抬手轻轻拭去了她眼角渗出的泪水,低声问道:“所以,那个小女孩该不会是……” 江槿月点点头,清了清嗓子,由衷道:“嗯,我不会看错。能亲眼看到娘亲如今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黑无常大人说得不错,地府永远是很公平的。” “难怪你方才那么安静,我就说你哪有那么喜欢孩子?”沈长明知道她是因着此事生出了诸多感慨,悄悄望了她一眼,随手将黑子白子都收回了棋罐,装作疑惑地问道,“怎么还在发呆?” 听他这么说,江槿月显得比他更疑惑:“我们还没下完,你把棋收了做什么?而且,我当然喜欢孩子啦,比如我们的孩子。” 收拾好了桌上凌乱的棋子,他站起身来将她扶起,理所应当地答道:“我认输,夫人聪慧过人、棋艺高超,当然不必再下了。” 这话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很敷衍,深知自己方才离输不太远了,江槿月幽幽地盯着他看了半天,直把他盯得忍不住笑出了声,摸着她的头安慰道:“下回我一定装得再像些,好吗?走吧,我带你去钓鱼。” 生气归生气,钓鱼当然还是要去的,谁会和玩过不去呢?她自觉有理,立马喜笑颜开地抱着他喊了三声“夫君”,开开心心地跟着自家夫君出门钓鱼去了。 时如逝水,一晃便已是数年。 地府在逃阎王 第90节 这一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判官和一众鬼差们迎来了几位意料之外的来客。 望着数年如一日、无论何时相见总是手挽着手笑得开心的两个人,判官差点被他们酸掉了牙,重重咳嗽了两声:“好歹也是幽冥界之主,你多少注意点影响。” “判官老儿废话真多,难得回来一趟,你就没一句好话?”江槿月极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蹲下身去对身前的两个孩子小声交代了什么。 一看她还是这副没个正经的样子,甚至还把缚梦和九幽令塞给孩子当小玩具,判官更是痛心疾首地训斥道:“你都歇了好几年了,也该回来干活了吧?年年问你,你年年都说身子不适,我就问你,哪个……” 话都未说完,他便感觉有人一左一右地拉住了他的衣摆。判官神色一凛,低头却见两个孩子正抬脸对他笑开了花,甜甜地道:“判官爷爷,您就别说娘亲了,我们也能替您干活。” 判官:“……” 不是,你们两个生孩子就是打的这个算盘吗?虽然大家都是打的同一个算盘,可这两个可是你们亲生的孩子,他们才四岁啊!禽兽不如。 对着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判官实在不忍心把真相告诉他们,只能做作地咳嗽两声,示意黑白无常把两个孩子领进城去玩——现在让他们批案卷到底为时尚早,既然回来了,还是去和鬼差玩玩吧。 看着两个孩子动若脱兔,招呼着狻猊跑得飞快,缚梦和九幽令片刻不敢大意,老老实实地紧随其后,沈长明轻叹道:“再过一两年,修远就得读书了,届时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玩了。” 江槿月不无埋怨地斜了他一眼,摊手叹道:“你现在也没少让他背书习武,念月也是,小小年纪学什么四书五经?我是觉得还能让他们多玩几年呢。” “四岁不小了,我这个年岁的时候都能把兵法倒背如流了。”沈长明答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问题。 判官越听越不对劲,一时眼皮直跳。什么玩意?四岁就得学四书五经?到底是大户人家,果然与众不同。真是苦了两个孩子了,难怪他们每次一来地府就成天疯玩,原来是被憋坏了。 岂有此理,定要教小念月今后擦亮眼睛,绝不能再找个这般不靠谱的夫君回来。判官越想越气,指着他训斥道:“小子,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不靠谱的爹还没说什么,江槿月已经下意识地替他说起了好话:“他除了偶尔对孩子们严厉些,也没什么问题啊。对了,我们要出去玩几日,你们平日里得了空,也替我去王府陪修远和念月玩玩。” 地府已经够忙了,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还得分心替她管孩子。判官被她气得半天没吭声,良久才怒斥道:“不是,又有你这么当娘的吗?本官告诉你,最多一百年!到时候你再不回来管事,本官也不干了!” 判官大人气得直跳脚,他们两个却对此视若无睹,不过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他面前,只给他留下了七朵彼岸花——还是给狻猊的,与他无关。 莫说要她静下心来管事了,就是让她闲下来做会儿女工都是不可能的。毕竟江槿月本人还处在贪玩好动的时候,这“症状”自她怀胎十月后变得更为明显——大概是那十个月真的被闷坏了。 平日里,沈长明也没少为他们三个操心,对她到底是没什么重话的,倘若他实在生气,就只好委屈两个孩子挨骂了。 算来算去,最为精彩的还得是他那句“定是修远带的好头,不好好背书,就知道带坏你娘亲和你妹妹”。天知道当时她听了这句话有多想笑,又不敢当着他的面笑出声。 除了他们三个实在太过不让人省心外,一家四口的日子还是很滋润的。知道她对江南水乡情有独钟,沈长明特意在王府后院给她盖了个小院子,一草一木都尽量模仿着他们在落英镇上落脚时的小院子。 每当午后,两个孩子由嬷嬷们陪着午睡,江槿月便在院中的竹榻上小憩,沈长明也依着从前的承诺,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轻轻替她扇风,给她讲永不重样的话本故事。 他们的孩子生得粉雕玉琢,又都聪明过人,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已经可见他们将来会是何等出众,到底不会辜负了他们爹娘的盛名和众人对他们的期待。 在凡间,有对他们疼爱有加的皇帝爷爷,有对他们百依百顺的外曾祖父和两个舅爷爷。 在幽冥界,有对他们恭恭敬敬、见面就称他们为少主的地府鬼差们。 在天界,有放着公务不做、陪他们玩耍的神君叔叔和仙子姐姐,还有可爱的神兽陪他们玩。 两个孩子堪称纵横于三界,而且走到哪儿都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对此,就连江槿月本人都有些羡慕,还和沈长明抱怨说她都没有这样好的待遇。 天界众神、地府众鬼、王府众人:“你确定?” 其余人怎么想的,他们彼此都不太清楚,不过天界和地府可都得看这位幽冥界尊主的脸色,她的待遇若说是三界第二,还有谁敢称第一? 他们本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说,直到他们亲眼看见这位大名鼎鼎的“刺儿头”被温文尔雅的星君大人揽在怀里,后者再三温声细语地哄她,说一定永远把她放在第一位,才博得她一笑。 众人终于明白了,原是他们这群没有成亲的人不懂,散了散了,还看什么热闹?丢人现眼。 离开地府后,沈长明望着眼前的湖光山色、人间烟火,笑问她:“夫人,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其实她也没想好目的地,无非是不想回地府干活罢了。江槿月远远看向天边朝霞,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夫君不是说过,和我去哪里都顺路吗?那我们就一路往前走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嗯,有你在,哪里都好。”沈长明边说边握紧她的手,语调温柔缱绻,“我们走吧,今后都是好天气。” 他们两个的故事从未终结,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三界之中仍有着关乎于他们的传言。无论是神是鬼还是人,都得敬他们三分。 有人说他们白日为人奔波、入夜为鬼申冤,有人说他们审得了佞臣、判得了恶鬼,有人说他们身旁跟着的那对金童玉女更是了不得,不过垂髫之龄已能驱使恶鬼、法力高深。 有人称他们为闲云野鹤,有人说他们是心怀苍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唯有他们自己知晓,这千年风雨,都可归结于“因缘”二字。 此情长久,一意相从,不问碧落黄泉。 夜月星河,缘起不灭,永结连理同心。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算是有始有终,自今年2月12日起,两个多月的时间讲完了一个故事~先祝大家五一快乐啦! 也恭喜我自己,在假期前完结了这一本文,准备再捋一捋接档文的大纲,就可以开文啦~【大概五月十号左右开新文030】 先容我带专栏预收!再发小作文! ————这是一个预收分割线———— ——以下预收文案1—— 《侯爷他非我不可》 相府嫡女沈昔妤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本该一生如意顺遂,却偏偏一心爱慕四皇子陆怀峥。 满腔痴心,只换来他机关用尽、另娶他人,最终她家破人亡、饮恨而终。 重活一世,沈昔妤做的头等大事,便是亲往宫中请旨退婚。 皇室姻亲牵扯甚多,加之陆怀峥百般阻挠,她虽毅然决绝,这桩婚仍退得尤为艰辛。 直至她退了亲,正想舒舒坦坦过日子,与她势如水火的裴倾砚竟上门提亲了? —— 裴倾砚是宣平侯之子,又是惊才风逸、貌若冠玉的新科状元,自是前途不可限量,不知是多少京中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沈昔妤与他自幼相识,二人多年来互不待见,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互揭老底。 她深知他不好相与、性格恶劣,全不似旁人眼中那般谦谦君子模样。 想起种种不愉快的回忆,沈昔妤痛定思痛,不愿换一棵歪脖子树吊死,决定设擂招赘。 她信心满满:裴倾砚此等自命清高之辈,听到“入赘”二字定要唯恐避她而不及。 —— 招赘那日鼓乐齐鸣,谁承想,裴倾砚竟来了。 他即席赋诗、剑风翩然,大败一众敌手。 偌大的擂台,只余他一人傲然独立于东风雨露,神色淡漠地抬眸望来。 沈昔妤:裴公子六艺不精、品貌普通,难堪我相府赘婿之位,若只为面首,倒是尚可。 裴倾砚:裴某也以为,如此甚好。 沈昔妤:? ——以下预收文案2—— 《腹黑竹马追妻日常》 楚聆云随父兄入京那日,正值新科状元游街,鼓乐喧天、满楼红袖招。 她遥遥一望,只觉那骑高头大马、着团纹龙袍之人冷如冰霜、目中无人,就此一见生嫌。 偏偏那日之后,状元郎陆渊沉日日在她眼前晃。 她放燕子风筝,他拉弓搭箭,把燕尾扎个对穿。 她上街买胭脂,他高调入店,还道要奉旨查案。 她当他是存心和她过不去,更是嫌上加嫌。 春日晴好,名动京城的小侯爷邀她赏花游湖。 果不其然,陆渊沉他又双叒来了。 他仍是那般神色淡漠,只将风筝硬塞给她,开口时却尤为急促:“游湖太过无趣,随我去放风筝,小哭包。” 楚聆云:“……大蠢驴?” —— 陆渊沉幼时,与隔壁楚家三姑娘极不对付。 他说她聒噪好动、爱哭任性,只会和他作对。 她笑他六艺不精、贪玩调皮,不如别家公子。 他们见面就吵,从正月至腊月、自垂髫到总角。 可惜两家父辈是至交,他是躲也躲不过。 十五岁离乡入京,七年过后又逢卿。 喧嚣人群中,他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笑容明媚,仿若不知愁、亦忘了他是谁。 他面色无波,只偷偷回望一眼、暗下决心——既然躲不过,那就不躲了罢。 后来,陆渊沉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尚书,旁人向其讨教为官之道。 陆渊沉:唯有做个最大的官,才好叫夫人少拿我和别人相比。 ————以下预收文案3———— 《儒雅将军追妻日常》 陆遥枝贵为一朝公主,被帝后奉为掌上明珠,本该一生喜乐无忧。 她一心爱慕鲜衣怒马的状元郎商祈,殊不知他包藏祸心。 一腔真心,换来大婚之日硝烟四起。她国破家亡、坠入尘泥;他弑君叛国、春风得意。 坠落高台时,她满怀刻骨铭心的仇恨。终有一日,她要用他的血来祭奠亡魂。 重来一世,她回到十五岁那年夏至,山河无恙、青山依旧,一切尚未有定数。 文采斐然状元郎?她轻启朱唇:“商祈这等心术不正之人竟能高中,实乃国运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