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公寓》 新版序言 蔡骏 2003年末,偶然的一次饭局,感谢多年来对我提携有加的陈村老师的介绍,让我认识了《萌芽》杂志的副主编傅星老师。 于是,想给《萌芽》投个稿。 写什么好呢? 我想起了“荒村”这两个字,这是我在03年创作的《幽灵客栈》中的一个地名,再顺便借用了幽灵客栈的地理环境——大海与墓地之间,这就成为了荒村的舞台。随后,我又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我最喜欢的名字——小枝。接着,从上海地铁的季风书店到k市的西冷镇。从明朝胭脂的故事到进士第古宅,从凄凉的爱情直到罗生门似的谜团…… 这,就是荒村的开始。 2004年4月,这个名为《荒村》的中篇小说刊载在《萌芽》杂志上,出乎意料地得到大量读者的喜爱,促使我迅速构思出了一个关于荒村的长篇。 那年夏天,我完成了个人的第七部长篇小说《荒村公寓》。 当时,谁都不会想到,带着“荒村”二字的小说们,后来竟会成为若干部畅销书,影响了千千万万中国的年轻读者,甚至被拍成了在全国公映的电影。 2004年11月,《荒村公寓》由接力出版社出版,感谢当时的责任编辑朱娟娟,这本书在市场上的成功,有一半要归功于她的聪明与努力。 2005年,荒村系列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荒村归来》问市。 整个2005年,《荒村公寓》获得了无数人的喜爱,当年3月出售了电视剧改编权,当年10月出售了电影改编权(同时出售的还有中篇小说《荒村》)。 虽然,电视连续剧《荒村公寓》等待了数年,至今仍然遥遥无期。但是,关于荒村的第一部电影,却于2006年底开机拍摄,并在踌躇徘徊了一年半之后,于2008年的奥运会期间在全国公映——《荒村客栈》,这个改编于中篇小说《荒村》的电影,加入了许多导演与编剧的构思,虽然与原著很不一样,却获得了票房的成功,这也得归功于保利博纳强大的发行能力。 2009年2月,期待已久的《荒村公寓》终于开机,并即将于2010年春天全国公映——你们都将会看到。 如今,你们看到的这本书,是第一版《荒村公寓》图书出版超过五年之后,第一次新版上市。与早先版本不同的是,本书加入了荒村的源起——中篇小说《荒村》的两万余字,以及我在2009年夏天写的另一个中篇小说《荒村天堂》,大家可以在一新一旧,两个荒村中篇故事里,看到不同的我。 感谢舒飞廉兄为本书新版作跋。 有人问我,喜欢当年的《地狱的第19层》与《荒村公寓》,还是喜欢现在的《人间》(上、中、下)三卷?我说两个都喜欢——就像我们很难说喜欢自己的十六岁还是十八岁。因为,我相信我自己的写作生命,还有极其漫长的道路要走。 期待即将上市的新版《荒村归来》,也期待即将全新改版上市的《谜小说》,你们会看到一个新的我。 祝读者新春愉快! 蔡骏 2010年1月18日于沪上 引子 “我知道荒村在哪里了。” 这是萌芽bbs上一张帖子的标题,我点击开来一看,却是一个sh动画——在令人窒息的阴郁天色背景下,浊浪拍打着荒凉的海岸,山坡下是一座死一般的村庄,纷乱地排列着许多黑色屋顶,在俯瞰村庄的山崖顶上,远远地站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衣裙,背景音乐是韦伯音乐剧《歌剧院幽灵》中最著名的那首歌。 原来这是《萌芽》的一位读者,在读了我的小说以后制作的sh,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荒村? 随着《歌剧院幽灵》熟悉的旋律,sh的画面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从我的中篇小说《荒村》在《萌芽》杂志上发表以后,我的生活就被这篇小说打乱了。也因为这部中篇小说,使得一个极其神秘的人物闯入了我的生活——至于这个神秘的人物究竟是谁?我会在后面为你详细地叙述。 除了这个神秘人物以外,在我的身边还发生了几件大事,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这些事情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我曾经把这些事告诉许多记者朋友,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全都以为这是我最新创作的一部小说。 哎,真后悔当时身边没带上一台dv,把所有的事情都以影像记录下来,拍成一部让人毛骨悚然又黯然伤心的纪录片,否则的话谁又会相信这么离奇的事呢? 既然如此,你们就当这是在午夜乘凉时,偶然听说的一段奇闻怪谈吧—— 第一日 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的下午,窗外濛濛的烟雨模糊了视线,仿佛一切都是从滤光镜看出去的,只有植物们放肆地吸吮着雨水,暗绿色的枝叶正悄悄蔓延。此刻,我的房间也弥漫着潮湿的空气,雨声不断敲打着窗玻璃,我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思考下一部小说的开头。 忽然,急促的门铃声响了起来,就和窗外的骤雨一样让人心神不安。我一向讨厌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扰,只能屏住不快打开房门——却看到了四张陌生的脸庞。 为首的年轻男子体形健硕,肤色黝黑,似乎经常从事户外运动。他的头发上还沾着一些雨珠,小心翼翼地问起了我的名字。 在知道了我就是《荒村》的作者后,他们都松下了一口气。一个皮肤白嫩的小个子女生喃喃地说:“哇,真没想到啊。”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传说中的作者居然这么年轻啊。” 我搔了搔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夸我。 女生兴奋地说:“嗯,这里看起来很不错嘛,荒村就是在这里写出来的吧。” 为首的男生瞪了她一眼,然后微笑着对我说:“对不起,我们都是你的忠实读者和书迷,尤其是读了《荒村》这篇小说以后,我们有许多问题想要当面请教你。” 原来如此啊,但当时还是有些犹豫,你们不知道,平时我是从不当面接待读者的。但我还是让他们进来了。四个人小心地把雨伞放在门口,身上还有些湿,但我并不怎么介意,倒了饮料招待这些不请自来的访客。 四个人都背着书包,两男两女,和我一样是年轻人,应该还在读大学一二年级吧。我的猜想得到了他们的证实,另一个高个子女生说:“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韩小枫。” 然后,她又依次介绍了每一个人,为首的大男生叫霍强,小个子女生叫春雨,最后一个男生叫苏天平。他们都是大二的学生,参加了有名的“知更鸟大学生探险俱乐部”。 霍强开门见山道:“你所有的书和小说我们都读过,在读了今年第4期的《萌芽》以后,我们都被你的《荒村》震慑住了,反反复复地看了十几遍。我们实在是忍不住了,所以这次特地登门拜访,想请你为我们解答一些问题。”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小说发表后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对不起,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 “这个嘛——”霍强尴尬地抓了抓头,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 原来是那家伙!居然把我的地址透露给这几个大学生了,下次遇到他一定要骂他几句。 叫春雨的女生说话了:“对不起,这是我们对他死缠烂打,他被逼无奈才说给我们听的。” 算了吧,那家伙一定是看到人家漂亮的女学生,经不起诱惑才出卖了朋友的吧。 “好吧,你们究竟有什么问题?” 叫苏天平的沉默男生终于说话了:“首先我很喜欢你的这篇小说,我觉得《荒村》实在太奇特了,我发现你的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陷阱,一个待解的谜团。请告诉我,在荒村的故事表面之下,一定还隐藏着其他的秘密,是吗?是不是因为篇幅的原因,我觉得你还有许多故事没有透露给我们。” 韩小枫突然插了一句:“是不是还准备要写一部关于荒村的长篇?” “这个嘛——”对于他们的这些问题,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又随口敷衍了几句。 但这几个大学生却不依不饶,机关炮似的向我追问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昏暗的天光笼罩着房间,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错觉,好像这四个人是从另一个时空赶来的。 终于,霍强忍不住了说:“好吧,现在请回答一个问题,荒村到底存在吗?” “我已经说过几遍了,这只是一篇小说而已,请不要太当真。” 叫春雨的小女生突然有些激动了:“不,你骗人,荒村一定存在的,它一定存在!” 看着这女生楚楚可怜的样子,就算再铁石心肠也撑不下去,也许我那位朋友也是因此而“出卖”我的吧,毕竟我们都心太软了。 我咬咬牙,总算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荒村确实存在。”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窗外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闪电,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似乎连窗户都在颤抖。难道是不祥之兆?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不,我不能这么说,荒村不应该存在。 可惜,说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了,现在想来真是非常后悔。 当时听完了我这句话,几个大学生都异常兴奋,只有苏天平还保持着冷静,他问道:“那么请你告诉我,荒村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已经在小说里说过了,荒村在大海与墓地之间。” “这我们都知道。现在,我们想要知道的是荒村的确切地址,你在小说里说荒村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那么k市又是哪里呢?” “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霍强大声地说:“我们想要去荒村。” 不可思议的是,当“要去荒村”的话音未落,窗外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震得叫春雨的女生紧紧抱住旁边的韩小枫颤抖了起来。 我也怔住了,看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烟雨。奇怪,这个季节不应该有那么大的雷雨啊。 猛一回头,那四个大学生都直勾勾地盯着我,他们正等待我的回答。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宁起来,奇怪的预感如雨水一样打在心里,又如咒语般在我脑中反复叮咛。 绝不能让他们打开撒旦的大门。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我不能告诉你们。” 已期待了许久的四个大学生,立刻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尤其是那个叫春雨的女生都快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韩小枫显然是个急性子,她立刻冲了一句。 “不为什么,反正你们不能去荒村。” 霍强摇了摇头:“不,我们都已经做好准备了,一切野外旅行和探险的装备都已到位,唯独就缺详细地址。不管你是否支持,我们去荒村探险的计划绝不会改变。” “取消计划吧,这样的计划毫无意义。我建议你们多关注一下ufo或者是百慕大三角区,不要让幻想压倒理智。” “百慕大太远了,而荒村就近在我们身边。”说话的是苏天平,他也有些激动了,“你知道吗?我和春雨就是因为读了你的小说,对你的文字着迷以后才加入了探险俱乐部的。你知道我们是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你的吗?今天又冒着这么大的雷雨登门拜访,你可千万不能让我们这些忠实的读者失望啊。” 我的读者朋友们,我怎么会让你们失望呢?可是,在荒村这件事上,我绝无退让的余地,我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你们回去吧,我是不会说出荒村在哪里的。” 霍强冷冷地说:“真的很遗憾。不过,就算你不说也不要紧,因为只要荒村这个地方确实存在,那么我们就一定会查出来的。” 说完,他已经匆匆地离去了,其他几个大学生也都跟在霍强身后。叫春雨的女生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在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我真的很失望。” 我只能无奈地说了声:“当心外面打雷。” 目送着四个不速之客消失在楼道间,我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愧疚,该不该这么做呢?他们都是我忠实的读者,我本应该尽力帮助他们的,可是荒村—— 不,不要再提荒村了。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然而,就在四个大学生离去的当天晚上,更奇怪的事情闯入了我的生活—— 那天到了深夜时分,外面已不再电闪雷鸣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窗户上,如同某个女子的手指在敲打。我像平常一样打开电子邮箱收email,自然我又收到了许多关于荒村的邮件,大体是崇拜有之,谩骂亦有之。但其中有一封邮件的主题引起了我的兴趣——“你漏了那口井”。 在看到这个标题的瞬间,我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幽深的圆形洞口——井? 我的鼠标像是被这个标题击中了一样,一眨眼滑得不知去向了。我连忙挥动了几下右手,总算找到了这只胆怯的老鼠,它被这标题吓怕了吗? 点击“你漏了那口井”的标题,我打开这封邮件,一行文字跳进了我的视线—— 你好: 你就是《荒村》的作者吧,如果你认为这封信是骚扰邮件的话,那请你现在就删除它。 今天下午我读了第4期的《萌芽》,当然不会错过你的中篇小说《荒村》。请原谅,我现在是以一个知情人,而不是以读者的身份来评价你的小说。但我要告诉你,你在小说里遗漏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不知你是故意隐瞒还是记性太差,假定你真的去过荒村老宅进士第,而不是道听途说的话。 还记得老宅进士第后院里的那口井吗? 你可以不回复。 打扰了。 一个读者 看完这封奇怪的email,我愣了好几分钟,电脑屏幕上的那些文字似乎跳过了眼睛,直接进入到了我的脑子里。摸着鼠标的手犹豫了几下,我还是没有按下删除钮,而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井? 在合上双眼的一刹那,那黑黝黝的洞口又出现了—— 小心地把身体探到井口,狭窄的古井里深不见底,似乎沉浸在光阴的漆黑中。突然,几丝波纹出现在了井底,微微荡漾的水纹反射着洞口的光线。瞬间,我在井底的水纹里,发现了自己脸庞的倒影。 我颤抖着看着井底的自己,就像面对着爱因斯坦假设的“黑洞”,那个亿万光年外的宇宙黑洞正以无限的力量吸收着一切物质,而时间则在它的周围扭曲变形。 是的,面对这口古井的我,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气息,从井底缓缓地升起,通过狭窄湿润的井壁,宛如婴儿出生的产道,从这狭窄的井口汹涌而出,直喷到我的脸上,我的鼻息间,又随着呼吸而充满了我的胸膛。我摸不到它,但能贪婪地呼吸它,我知道它在这里。现在,它从井里跑出来了…… 它是谁? 我猛然睁开了眼睛,那口幽深的古井瞬间消失了,眼前还是我电脑的屏幕保护。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刚才浮现的那一幕实在太刻骨铭心了,我不知道该用恐惧还是忧伤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但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打开那口井,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能做的只能是隐瞒这口井的存在。 这封奇怪的email说得对,古井确实存在于荒村,就在古宅进士第的后院里,只是我没有把它写进小说《荒村》里。因为我对这口井有一股特别的恐惧,我无法想象当它进入小说中,展现在无数读者的面前时,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呢? 不,我无法想象。现在,我面对着这封奇怪的email,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或许也仅仅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虽然,对方说我可以不回复,但我想还是回复一下的好,至少我想知道对方究竟是谁?是穷极无聊幻想出一口古井来吓唬我,还是确实和荒村有着某种关系? 思前想后,我还是给对方回复了一封email—— 你好: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现在我必须承认,在进士第的后院里确实有一口古井,请问你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 一定要回复。 发完这封email,我终于关掉电脑长出了一口气,雨点继续敲打在窗玻璃上,宛如荒村海岸渐渐退却的潮汐。 那晚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生活将因为这两封邮件而发生巨大的改变。 第二日 果然,第二天子夜时分,我的电子邮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你好: 我说过你可以不回复的。但既然你承认了那口井的存在,那么为何在小说中遗漏了它? 至于我究竟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对不起,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恕我直言,在看完你的《荒村》以后,我有一个感觉——如果你不是故意隐瞒什么东西的话,那么你根本就没有去过荒村。因为你这篇小说里的错误实在太多了,等我什么时候想起来,我会一一向你指出来的,如果我没有想起来的话,那算你走运。 告诉我,你真的去过荒村吗? 这回结尾没有落款,看着这封email里咄咄逼人的文字,我实在想象不出对方会是什么样子? 犹豫了片刻之后,我做出了回复—— 你好: 你是谁? 我觉得我们现在的交流,就像是两个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的小孩,两个人都相信对方猜不到自己的藏身之处,而自己则能准确地猜到对方藏在哪里。 再说一遍,《荒村》只是一篇两万多字的小说而已。 小说是什么?我觉得小说就是梦,所有的小说都是小说家的梦话。而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无论这梦看起来有多么真实,梦与我们生活总是有距离的,所以我们才会喜欢做梦,也会喜欢小说。 好了,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确实去过荒村。 但是,小说中的荒村,与现实中的荒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否则也就不称其为小说了。 最后,有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留下你的落款呢? 回复发出以后,我顺手关掉了电脑,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自从《荒村》在《萌芽》发表以后,我的脑子里就很乱。奇怪,现在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几个月前我决定要写这篇小说时,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 记忆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碎片,怎么也拼不到一起了,我竭尽全力地在脑子里搜索着,直到那个寒冷的冬日下午—— 没错,我记得那天据说要下雪,我仰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雪花飘舞的那一刻。我的周围全是嘈杂的人声,散发着一股不知几百年的陈腐味道。对了,那天我去了旧书市场,我站在市场中间的走道上,两边全是收破烂似的旧书摊。告诉你们吧,我一向很喜欢收藏,尤其是线装的古旧书籍,谈不上是收藏投资,纯粹只是喜好古物而已,往好里说也算是“抢救文化遗产”吧。雪迟迟没有落下来,我低头向两边走去,在一个专售清版线装书的摊位前停了下来。 在厚厚的一叠线装书里,我发现了一本名为《古镜幽魂记》的旧书,这书名是如此奇怪,立刻吸引我打开了它的扉页。作者的署名是“荒村狂客”,乾隆四十三年杭州孤山书局印行,书的内页里还有几方收藏印,书页除了有些发黄以外,并没有破损或者虫蛀的迹象,封面和封底也比较完整,乾隆四十三年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多年了,这本书能保存成这样应该还不错。 但摊主的开价实在太高了,他还真把这书当成古董了,其实就算拍卖也不过是几百块而已。不过这本书确实不错,不仅仅是因为保存完好,更重要的是里面的文字,我刚翻了几页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正当我为这本书犹豫再三时,忽然一粒湿湿的东西落到了我的手心里,又缓缓地融化成水—— 是雪籽!我惊讶地抬起头来,天空中果然下起小雪来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趁着一股突如其来的高兴劲,爽快地把钱掏给了摊主。带着这本意外收获的《古镜幽魂记》,我兴奋地赶回了家里。 回到家时雪已经停了,虽然还是对人民币有些心疼,但起码我是这本线装书的新主人了。我很有耐心地等到了晚上,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橘黄色的小灯,效果就像是古人点的蜡烛。终于,我毕恭毕敬地打开了这本《古镜幽魂记》。 原来这是一本笔记体的书,分成几十篇小文章,说不清是小说还是散文,记载的大多是江浙一带的奇闻逸事,感觉风格有点像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全书第一篇笔记的名字就叫《古镜幽魂记》,说的是明朝一个女子冤死后,幽灵留在古镜中不散,后人在镜中常可以照见当年女子妖艳的脸庞。这故事让我倒吸一口冷气,更要命的是还有绘像的插图——在一间闺房中有面古铜镜,镜子前并没有任何人,但镜中却照出了一个正在梳头的女子。 直版的文言看起来非常费眼神,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这一篇笔记。但我已经停不下来了,在幽暗的灯光下,我一篇又一篇地看了下来,完全沉浸在这位“荒村狂客”编织的奇异世界中,直到笔记的最后一篇——《荒村怪谈》。 这最后一个故事非常奇特,说的是有一个福建书生进京赶考,那年冬天浙东山区下了大雪,官道被罕见的大雪覆盖,书生不巧走了岔路,来到了海边一个叫荒村的地方。 此时书生已经是饥寒交迫了,他闯进了荒村中最大的一所宅子。宅子的主人自称“荒村狂客”,乃是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主人对书生出乎意料的友善,给他安排了一顿丰盛的菜肴,还有一间宽大舒适的房间。 当晚的荒村,大雪纷飞海浪滔天,书生在老宅子里与主人谈经论道,忽然在房门外闪过一个女子的影子。书生惊讶地走到外面,却看到什么人都没有,书生随即回房睡觉去了。 半夜,书生被某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循着声音来到隔壁的房间门外,用口水舔破窗户纸,发现房间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正在梳着头。年轻的书生大吃一惊,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如此艳丽的美娇娃。他按捺不住自己,便悄然走入那女子的闺房。女子并不惊讶,而是招待书生喝茶。书生站在美人身前,不觉心猿意马,便向美人倾诉了爱慕之心,并说自己尚未婚娶。美人并未拒绝,说自己刚才偷听了书生与主人的谈话,觉得书生颇有经邦济世之才,亦对他暗自倾慕。书生大喜,当晚便由美人为他侍寝。 书生次日醒来,却发觉美人早已不知去向,就连大宅的主人亦毫无踪迹。此时大雪已停,书生只能万般无奈地离开荒村。 当书生走到离荒村几十里外的西冷镇时,在一个未结冰的池塘前停留了片刻。忽然,书生大喝了一声,原来他看到池水里照出的自己倒影,那样子异常可怕,那张脸毫无血色,宛如僵尸一般。书生吓得魂飞魄散,又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就像被蝙蝠咬过一样。他急忙用刀切开自己的皮肤,但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原来他的血都已经被吸光了。书生明白过来以后,当即气绝倒地身亡。 事后有西冷镇百姓路过池塘,发现路旁躺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已然成为一具僵尸。 这个故事就到这里为止了,在最后一页还有一张插图,画的是年轻书生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个小小的伤口,而那位美艳绝伦的女子就坐在他旁边,嘴角上似乎还带着鲜血。 突然,我觉得这最后一页仿佛变成了彩色,她嘴角上殷红的鲜血,似乎要从书本里流出来了。我连忙合上了书本,后背心一阵发凉。 当时已是凌晨时分了,我终于看完这本名为《古镜幽魂记》的奇书,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自然是最后一篇《荒村怪谈》,更要命的是这本书的作者“荒村狂客”最后竟出现在了《荒村怪谈》这个故事里,而且就是那间恐怖大宅的主人。 不知道这笔记里的故事是真是假,更不知道这位“荒村狂客”究竟是何方神圣,单就他的文字而言,我觉得并不逊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显然,这位“荒村狂客”是来自于荒村,那么荒村真的存在吗? 就在那个瞬间,我决心一定要找到荒村。 现在,这本《古镜幽魂记》还躺在我的抽屉里,我不敢再去看它,只希望慢慢地将它遗忘。至今想来,如果那天我没有去旧书市场,如果没有发现这本“荒村狂客”的灵异笔记,那么还会有后来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还会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吗? 也许,人生就是由无数个“或然率”造就的。 第三日 早上,我收到了那个神秘人物的email回复—— 你好: 你要比我想象中的聪明一点。 “两个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的小孩”?你的比喻很有趣,但是不太准确。更确切地说,是一只猫和一只老鼠大房子里捉迷藏。我就是猫,而你则是老鼠。 好了,我说过你的小说里有很多错误,现在我想起来一些了。比如那三个关于胭脂的古老故事——在第一个故事里,你说胭脂的丈夫欧阳安,是因为打仗才离开荒村的。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因为荒村遭到了倭寇的袭击,欧阳安被强盗掳到了海上。从此,胭脂只能独守空房等待丈夫的归来。几年以后,人们发现海面上漂浮着一条倭寇的海盗船,船上所有的人都已经死去,变成了一具具白骨,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幽灵船”。他们就是洗劫过荒村的那一批倭寇,船上的文字记载表示,当倭寇乘船离开荒村后不久,这些海盗们就一个一个死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俘虏欧阳安。但是,船上并没有发现欧阳安的尸骨和衣服,他就像谜一样消失在了这艘幽灵船上。 第二个故事,你说胭脂和欧阳安的鬼魂在重阳之夜相会,结果生下了一个儿子。你说错了,胭脂在与丈夫分别后的第三年,在海边发现了一个淹死的男人,原来正是她的丈夫欧阳安。胭脂把丈夫的尸体带回了家,每夜将自己的血涂抹到丈夫嘴唇上,终于使他复活了过来。但是,所有的人都认为欧阳安已经死了,所以他只能悄悄地隐藏起来,就像是个鬼丈夫似的,后来与胭脂生下了一个男孩。 第三个故事,你说是坟墓里挖出来的墓志铭。知道那些盗墓者的结局吗?他们带着从坟墓里偷盗出来文物,坐上了一辆大客车要离开浙江,结果在出省境的时候发生了车祸,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车上的其他乘客都有惊无险,唯独那三个盗墓者全部死于非命了。 听我说了那么多故事,你一定非常意外吧? 然而,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其实你早就犯下错误了,你根本就不应该写《荒村》这篇小说,更不应该让这篇小说刊登在杂志上,让那么多人知道荒村的存在。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你我都无法想象,这篇小说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如果你一定要我留下落款的话,我的落款是—— 聂小倩 聂小倩?我忽然傻笑了一下,怎么《聊斋志异》里的美丽幽魂跑出来给我发email了?还有,我怎么总觉得她(他)所说的那三个故事比我的《荒村》更像是小说? 大概她(他)也在和我一起编故事吧,我曾经在网上发过一则帖子,谈到了荒村古代的那三个故事—— 我们所见到世界,所听到的事情到底是实像还是虚像?同一件事物在不同的人嘴里,究竟会出现多少个“镜像”呢?我们听到的故事,其实并不是事物的实体,而是实体在镜子中反射出的影像,不同的镜子或许就会反射出不同的影像。比如,在镜子里我们所见到的字母都是反的,如果实体的字母本来就是反的,那么镜子里反而会出现正的,那么我们是否会认为自己所见的就是实体呢?如此一来,实体和镜像就变得模糊起来,我们谁都无法分辨清楚了。我提到了三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版本都与说者有着密切的关系——当然,最后一个版本是死人的墓志铭——虽然我在小说里说“死人是不会说谎的”,但只要我们更深地想一想,难道死人真的就不会说谎吗?到这里我们就发现,或许还存在第四种、第五种,甚至n种版本的故事,而我们阅读故事的人,就宛如站在一面布满了无数面镜子(镜像)的迷宫房子里,站在单独的每一面镜子前,我们都会认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的,但如果看到所有的镜子——或许我们会发疯的。 也许,还会有更多更离奇的版本出现吧。不过,现在我对于这个自称“聂小倩”的人,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立刻给她(他)回复了一个email—— 聂小倩: 尽管我这么称呼你,但我不相信你是从兰若寺里跑出来的,要知道我可不是宁采臣,而是斩妖除魔的燕赤霞呢。 另外,你说猫捉老鼠我不反对,但为什么一定要你做猫,我做老鼠呢?我觉得应该反过来说才对。 我希望你仅仅只是在编故事,或者是在写一部小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可以给你以支持。但是,如果你再装神弄鬼地吓唬我的话,那我会把你的email加入拒收地址。 随便你回不回。 这封email发完以后,我感到比前几天轻松了一些,要知道平时我可不是这么说话的。 “聂小倩?” 我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第四日 这天我一打开电子邮箱,就开始寻找“聂小倩”的email。然而,我并没有发现她(他)的任何回复,算了吧,也许对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而已。 我说过我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我每次写小说都会要查许多资料,以至于我每写一部小说都会长很多知识。好在我擅长使用google,所以大部分资料都能在网上搜到。这晚正当我在google上狂搜时,忽然有人呼叫我的qq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qq号码,昵称更让我吓了一跳:“聂小倩”。 莫非又见鬼了不成?只见“聂小倩”在网络的另一端对我说:我知道你在,快点出来现身。 我摇摇头,只能乖乖地“现身”了:你从兰若寺里跑出来了? 聂小倩:别和我提什么兰若寺,现在我们谈谈荒村吧。 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qq的?我可是很少在网上聊天的。 聂小倩:这你管不着。 我: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聂小倩:因为是你写了《荒村》,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这句话什么意思? 聂小倩:你会明白的。 我:我发给你的email收到了吗? 聂小倩:收到了。你会看到究竟谁是猫,谁是老鼠的。还有,我没有编故事,更没有写小说,如果说谁在“装神弄鬼”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你。 我:既然要我相信你,那么就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聂小倩:为什么明知故问?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我:你是说“聂小倩”?算了吧,那聂小倩和荒村又有什么关系呢? 聂小倩:这个我也想知道。 我:我受不了你了,我觉得你在对我搞恶作剧。 聂小倩:不,我保证你很快就会相信我的。 我:打住吧,我再也不想看到“聂小倩”了。对不起,我下线了。 聂小倩:你逃不了的。 我像逃生似的下了线,然后干脆连电脑都关掉了。 真没想到这个“聂小倩”居然追我追到qq上来了。不管对方是不是恶作剧,只要想想和“聂小倩”聊天,就足以让我联想到《聊斋志异》了。看来连上网都不安全了,这件事真是棘手,这时候我想到了叶萧——不,现在还没到打扰他的时候。 我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心跳忽然莫名其妙地加快了——我的手机铃声响了。 午夜响起的铃声总让人烦躁不安,我缓缓拿起手机,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难道那个神通广大的“聂小倩”连我手机号码都知道了?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歌剧院幽灵》的铃声始终在响着,似乎在拼命地催促着什么。终于,我忍不住通话了,手机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略微有些刺耳,然后又平静了下来,仿佛是某种奇怪的呼吸声。 “喂!说话啊!” 我对着手机叫了几声,但那头始终都是那种奇怪的声音,正当我要结束通话时,一阵吵闹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喂,你好。我是霍强啊。” 手机的信号很不好,有很多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杂音——“嘶嘶”的缠绕在里面。 “霍强?”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就是几天前来找你的大学生,我们一共四个人来拜访你的。” “对,我想起来了。现在都半夜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想告诉你,我们现在已经到了。”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到了?到哪儿了?” “荒村——”电话里他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我们已经到荒村了。” 这句话我听清楚了。我的手机差点没从手上摔下来,一瞬间我的脑子有些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语无伦次地问:“到了?做梦的时候到的吧?” “没有,我们真的到了!”这回说话的人换成了女生的声音,“我是韩小枫,我们确实已经到了荒村,几分钟前才刚刚赶到,现在我们就在村口的石头牌坊底下。我们用手电筒照到了牌坊上的字,和你小说里写的一样:贞烈阴阳,对吧?” 手机里似乎还夹杂着海风的呼啸声,现在是涨潮还是退潮?我只能机械式地回答:“没错,你们是怎么找到荒村的?” “不要担心,我们是自己查到的。好了,现在我们要进入荒村了。” “别那么着急,你们还可以等等。” “等等?现在可是深更半夜,难道你想让我们露宿在山上过夜。” “这——” 我还想再说什么,但被她打断了:“好了,我们还会和你联系的,那么晚打扰你,实在很抱歉。拜拜。” 对方手机挂了。 我拿着手机怔了许久,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荒村那可怕的风声。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索性走到窗边透了透气,希望能冲淡刚才的通话所带来的压抑感。 他们真的到了荒村? 不,噩梦开始了。 第五日 是的,我的噩梦也渐渐开始了。 当初写《荒村》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它会有那么大的能量,使那四个大学生如着了魔一样,居然真的找到了荒村。知道他们抵达荒村之后,我实在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知道现实绝不会如小说那样浪漫,如果牙买加客栈真的存在的话,那么一定会比杜穆里埃的小说恐怖一万倍。 这天上午,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彩信,发信人就是昨天半夜里,给我打电话的大学生的手机号码。 我打开了彩信图片,是用手机的摄像头拍的,背景是荒村村口的石头牌坊,四个大学生站在牌坊底下,表情都异常兴奋,做出了“v”的手势。 四个人都在照片里了,那么又是谁为他们拍的呢?也许是请当地的村民为他们拿着手机拍的吧。昨天晚上,他们四个大学生一定都进入荒村了,不知他们是在哪里过夜的? 看着彩信图片里他们的脸,虽然我也是个年轻人,却有了一种特别关心他们的感觉。是啊,如果没有我写的《荒村》,他们怎么可能会到那种地方去呢?如果他们在荒村出了什么情况,至少我在道义上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他们又是怎么找到荒村的呢? 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当初我是怎么发现的荒村的——几个月前,我在一夜之间读完了那本《古镜幽魂记》的线装书,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荒村。于是,我去了上海图书馆,里面有一间内部资料阅览室,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不过,要查一个叫“荒村狂客”的清朝作者简直是大海捞针。那个时代,每个文人都有好几个奇怪的名号,许多有名的清代文章著作,后世只知道其作者的笔名,至于他究竟是谁已经无从考证了。所以,我先查《古镜幽魂记》的出版者:杭州孤山书局,而印行时间则是乾隆四十三年。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总算查到了杭州孤山书局,据资料记载这家书局创立于康熙十九年,一直经营到咸丰六年才关门大吉。当年的“书局”就相当于今天的出版社,那时候的书局数量很多,但规模大多很小,随时都有破产关门的危险。杭州孤山书局到底印行了多少书,资料里并没有记载。而《古镜幽魂记》也未见其他文献资料里有提及,看来我手头的这本《古镜幽魂记》,应该是一本罕见的绝版书。这样一来,我的线索又中断了,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如何才能知道荒村在哪里呢?或许,它根本只是作者臆想出来的一个地方?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地方志。对,如果荒村和西冷镇真实存在的话,那么它们应该可以在地方志上反映出来。阅览室里正好收藏了大量的明清地方史志,我只要查浙江那一块就行了,而《古镜幽魂记》里的荒村位于海边,那么我要查的范围就更小了,只需翻阅清朝中晚期浙江沿海各府县的府志和县志就可以了。但这又谈何容易,一本清朝的县志就有好几卷,几天几夜都看不完的。我主要是从目录和索引着手,看有没有关于西冷镇的条目。终于在下午五点,阅览室马上要关门时,我从一本府志上查到了西冷镇。 在这本古籍关于西冷镇的注释里果然提到了“荒村”,我立刻把那段话记录了下来—— 荒村,今地名,西冷东二十里,城厢东南四十里,东滨碧海,西倚苍山,南枕坟场,北临深壑,地之不毛,故曰荒村。荒村自古不与外通,传其地不祥,其人不善,四邻八乡,无人胆敢入其村,闻荒村之名,皆惊惧之,若有稚童顽劣,但喝一声:送尔去荒村,稚童立胆寒矣。唯前朝嘉靖年间,荒村尝出一生高中进士,明世宗御赐牌坊一块彰表其母贞烈。 (古书上的文言是没有标点符号的,现我自注标点以方便读者们阅读) 看来这荒村确有其地,西冷镇也绝非作者杜撰。我又抄了几页府志,总算弄清了西冷镇和荒村所在的具体府县,便匆匆离开了图书馆。 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我很快就根据清朝的府县名称和位置,查到了今天的k市,果然在k市的交通图上发现了西冷镇(浙江省地图我也查过,但在省图上是查不到西冷镇的)。 终于知道荒村在哪里了,我立刻做了一些旅行上的准备,便带着那本《古镜幽魂记》,独自登上了上海开往k市的长途大巴。 经过六七个小时的长途旅行,我抵达了k市,然后又坐了中巴,才到了西冷镇。我在西冷镇向人们询问荒村的情况,但当地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听说过荒村这个地方。我又找遍了西冷镇上的汽车站,也没有一辆客运中巴是通往荒村的。 后来,我问了镇上的几位老人,才知道确实有荒村,就在西冷镇东面二十里外的海边。因为据说荒村那地方很不吉利,西冷镇和附近的人都非常忌讳荒村,从来没有人敢到荒村去,而荒村人也很少到西冷镇上来,那里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如果要去荒村的话,只能步行走一段很长的山路。 老人们一个劲地劝我不要去,我问他们为什么荒村不吉利,他们具体也说不清楚。其实,他们说的这些话,更加激起了我的探险欲。于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当天下午就步行出发,走上了那条通往传说中荒村的山路。 山路崎岖难行,四周的环境就如我在小说里所说的那样。傍晚时分,我终于抵达了荒村,当时的心情我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记得自己在村口仰望那块明朝的大牌坊,“贞烈阴阳”那四个大字感觉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荒村,偶尔能看见几个村民,他们看见我以后都显得非常惊讶,就像见了鬼似的,或许我成了荒村的不速之客。我在荒村里转了一圈,在众多的瓦房间,我发现了一所像是深宅大院的老房子。我大着胆子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则如实地向他说明了来意。 他就是欧阳先生,这栋老宅“进士第”的主人。欧阳先生待我还算客气,当晚我赶了二十多里山路,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他当即留我吃了一顿晚饭,说实话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顿晚餐的可口美味。欧阳先生又主动请我住在进士第里,他说荒村从来没有外人来过,所以没有一家旅店,而进士第里则有很多空房子。虽然这房子看起来有些吓人,偌大的宅子里只住了欧阳先生一个人,但这正好满足了我的探险欲和考古欲,我便在进士第里过了一夜。 我在荒村的第一夜平安无事,并没有那些传说中的可怕事物出现。第二天,我向欧阳先生请教进士第古宅的历史,他向我娓娓诉说了古代的那三个故事。关于欧阳家祖先的三个故事深深震撼了我,后来我就把这三个故事,几乎原封不动地写在了小说《荒村》里。 我还拿出了那本《古镜幽魂记》,欧阳先生显得很吃惊,他也拿出了完全相同的一本书,据说那是他们家族祖传的。显然,“荒村狂客”就是荒村欧阳家族在清代的一位先人,至于这位《古镜幽魂记》作者的生平情况,欧阳先生也说不清楚。 此后的两天内,我在荒村周围走了走,仔细地观察了附近的地形和环境,果真是个险恶的不毛之地。虽然荒村正对着大海,却丝毫感受不到海边小村的浪漫,反而让人有一种被压迫感,似乎这黑色的大海随时都会把村庄吞没。也许正是因为环境的原因,才造成了荒村人沉没保守的性格吧。 除此以外,我在荒村并没有更多的发现,只是觉得进士第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我也试图就此请教欧阳先生,但他总是闭口不答,似乎还担心着什么。 我明白荒村还有许多秘密,但我的谨慎又使我不敢深入到村民中去,我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阴郁之气,让人望而生畏。必须承认,我的那次荒村之行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进士第古宅、御赐牌坊、海边的坟场,还有欧阳家族的那三个故事,都使我心里的悬念更加强烈了。然而,我却无法真正深入进去,荒村的秘密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我已经找到了迷宫的大门,却没有打开大门的钥匙。 够了,我不愿再回忆下去了,让这些记忆都永远地遗忘吧。 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使我越来越疲倦,这天晚上我没有上网(其实是担心网络上那个无所不在的“聂小倩”又来骚扰我),早早地就睡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梦中拉了回来。我晕头转向地睁开眼睛,天哪,现在是凌晨三点,我立刻想到了在荒村的那几个大学生。 瑟瑟发抖地拿起手机,但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通话还在继续,我大声叫了几下:“是霍强吗?还是韩小枫?你们在荒村吗?” 还是没有声音,我又等了好几秒钟,当等得有些不耐烦时,突然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女声:“你在和谁说话?” 不是他们——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极富磁性地刺激着我的耳膜。 我试探着问道:“请问你是哪位?” 但对方的声音又没了,我连着“喂”了几声,只听到一些奇怪的杂音。 究竟是谁呢?瞬间,我的心里微微一颤,似乎是神奇的第六感,让我想到了一个不可能想到的人。 “聂小倩?你是聂小倩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但对方不回答,我接着追问道:“是你,一定是你。为什么不说话?” 就在这时,对方结束了通话。 终于,我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 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真的是那个“聂小倩”吗?可她又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难道真是个无孔不入的幽灵? 我怀疑她是不是有精神病啊?凌晨的时候把我从梦里叫醒,又像个鬼魂一样飘然而去。 这一晚,我再也没睡着过。 第六日 凌晨的神秘电话让我疲惫不堪,天亮后眼皮总是耷拉着睁不开。但这天我说好了要去《萌芽》编辑部谈稿子,上午还是硬着头皮出门了。 在穿过地铁验票口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后面有什么东西,回头一望是一排长长的人群,但我能感到人群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就这样我在验票口站了十几秒钟,后面排队的人纷纷愤怒地叫了起来,我只能摇摇头走了进去。 进入地铁站台,那种奇怪的感觉依然存在,我警觉地向四周张望着,一张张冷漠的脸在我视线里穿梭,就像这冰冷的站台。 地铁列车呼啸着进站了,我随着喧闹的人流挤进车厢,面对着一排靠窗座位。列车进入黑暗的隧道,我的脸随即在窗玻璃上时隐时现,在我的脸后面还有许多人的脸庞,那些眼睛和表情的印象是如此奇异,就像一部叫《天使艾美丽》的法国电影。 是的,我能发现那双眼睛,我确信她正在某处悄悄盯着我,只是我现在找不到她。她就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又不让我从她眼里溜走。 她在跟踪我。 你在哪儿?你给我出来——你是闯入我生活中的阴影,还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幽灵? 突然,我发现这节地铁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看,就好像发现了一个精神病人。原来,刚才我大声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几乎让整节车厢的人都听到了。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幸好这时我到站了,急忙低着头挤了出去。我不知道她是否跟在后面,但我再也不敢回头看了,匆忙地跑出了地铁车站,像要甩掉尾巴一样飞奔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巨鹿路上。 下午一点半,我心神不安地从《萌芽》编辑部出来,随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便回家了。 回到家里,整整一天我都坐立难安,生怕那个“聂小倩”又会以哪种方式找到我,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把手机关掉了。 晚上,我连电脑都没有开,拿出了今年第4期的《萌芽》,翻到小说《荒村》的那几页,“小枝”这两个铅字立刻跳入了我的眼帘。 小枝? 是的,在小说《荒村》里,我还写了一个重要的人物,这就是欧阳先生的女儿小枝,她成为了小说的女主人公,也激起了很多读者的兴趣——然而,这只是小说的虚构而已。 事实上我从没见过小枝。 几个月前我来到荒村,在那栋古老的宅子进士第里,我只见到欧阳先生一个人。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时而沉默时而喋喋不休。我还记得欧阳先生的脸,在古宅大堂昏暗的灯光下时隐时现。他就像不幸的祥林嫂一样,对我反复地唠叨着同一句话——他说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名字叫小枝,女儿从小就非常聪明,是荒村最优秀的孩子,现正在上海某著名大学读中文系。 在荒村的那两天里,欧阳先生至少说到了女儿十几次,每次说起似乎都带着几分伤心。他说他很爱自己的女儿,但小枝在上海读大学,她已经很久都没回过荒村了。欧阳先生说自己非常想念小枝,有时会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 回到上海以后,我立刻到小枝所在的某著名大学去找她了。在这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里,的确有一个叫欧阳小枝的女生,籍贯是浙江省k市。但是,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 欧阳小枝早在一年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死了。据说她在列车进站时掉下了站台,当即香消玉殒。 知道这些消息后,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再也不敢继续查下去。我更不敢把这个噩耗告诉欧阳先生,他是那样地想念自己的女儿,如果他知道小枝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不,想起欧阳先生那副祥林嫂般的样子,我想他是绝对无法承受这消息的。 此后的十几天里,我始终都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纠缠着。尽管小枝与我素昧平生,甚至从没有见过一面,但我却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悲伤和感慨,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了似的。 于是,我决定以荒村为素材写一篇小说。在这篇特殊的小说里,一年前死去的小枝将成为女主人公。小说里的她同样死于一年以前,但她的魂魄不散,终于又回到了荒村,回到了生她养她的父母身边,并且发现了爱。至于小说《荒村》中对于小枝的描述,则完全出于我的想象,但我宁愿相信那就是小枝的样子。 尽管这样写法有很大争议,但为了纪念那个来自荒村又死于上海的女孩,我觉得这样做是有意义的。 记忆就像溪流一样,汩汩流淌在我的脑子里,直到我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子夜,电话铃响了起来。 这时候急促的铃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部日本恐怖片,我的心被铃声刺激得狂跳起来,只能揉着眼睛接起了电话:“喂?” “我是聂小倩。” 刚开始我还没睡醒,几秒钟后才突然反应了过来:“你说你是谁?” “聂小倩。” 这个冷冰冰又极富磁性的女声,立刻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连忙让自己镇定了下来:“今天凌晨打我手机的人是不是你?” “是。” “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今天在地铁里,你是不是在跟踪我?告诉你,我能感觉到你的眼睛。”我感觉当时我都有些要崩溃了,“今天我把手机关了,你现在又打到我家的固定电话,你真像个无孔不入的幽灵。” “幽灵?我就是个幽灵。” “精神病。”我终于忍不住了。 但她的声音却很平淡:“没关系,你会相信我的。” “不要再来骚扰我,否则你会后悔的。” “不,我会再来找你的,再见。” 她的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后,我才发觉后背的冷汗都浸湿背心了。我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水里爬出来。 聂小倩? 她真是从蒲松龄的聊斋里跑出来的幽灵吗? 第七日 昨天晚上又没睡好,早上艰难地爬起来后,我用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考虑如何摆脱那可恶的骚扰。中午,我终于打开了手机,立刻收到了好几条短消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其中有一条正来自荒村—— “有重要的事情问你,请打我手机,霍强。” 霍强?我想起来了,就是去荒村的那四个大学生里为首的一个。 这条来自荒村的短信让我心里一颤,我又看了看短信发出的时间,是昨天上午10点。昨天为了防止骚扰,我把手机关了整整一天,也许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 我在房间里徘徊了好一会儿,终于拨通了霍强的手机。 电话那头传来霍强焦急的声音:“喂,是你吗?昨天我们给你打了一天的手机,可你一直都是关机。” 现在声音很清晰,并没有上次奇怪的杂音,我冷冷地问道:“快说吧,出了什么事?” “我们找到了那间叫进士第的古宅,果然和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深宅大院,阴森恐怖。但是,偌大的古宅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房间我们都找遍了,全都是空的。” “欧阳先生不在家吗?” “什么欧阳先生啊,是你小说里编出来的人物吧?” 我感到了一些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昨天我们去问过村民们了,他们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因为癌症病死了。” “什么?” “欧阳先生是个死人,八个月前就已经死了,荒村所有的人都这么说的,我们甚至还在山上发现了他的坟墓。” 瞬间,我的后背心有些发凉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没有骗你啊,怪不得你在小说里写欧阳先生全家都死光了,是不是啊?” “不。”我一下子懵住了,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叙述我所看到的一切——忽然,我预感到了什么,仿佛荒村的气息已通过电波传入了我的房间,我立刻大叫了起来:“霍强,你们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 “就在进士第里,我们四个人都在啊。” “快离开,你们快离开荒村,立刻回到上海来。” 但霍强在电话里执拗地说:“不,我们还没有知道荒村的秘密,我们不能离开。” 他把电话挂掉了。 许久,我的思维才从混乱中慢慢恢复了过来,仔细地回想着刚才霍强说的话——欧阳先生真的死了? 他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可我在四个月前抵达荒村时,不是亲眼看到了欧阳先生吗?他还热情地招待我住在进士第古宅里,关于欧阳家祖先的那三个故事,也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如果真如霍强所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的话,那么四个月前我在进士第里,见到的那个欧阳先生又是谁呢? 难道他是——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虽然我写过那么多惊悚小说,可从没真正经历过这种可怕的事情:活见鬼。 不可思议!我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这件事。 想想这个曾经与自己面对面接触过的人,居然在当时已经死去了好几个月,这叫人怎么相信呢? 这时候我的脑子又乱了,正常的逻辑已经无法解释这一切,难道这也是荒村神秘的一部分吗?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人。 他就是叶萧。 读过我长篇小说的人都知道,叶萧是我的表兄,也是一位优秀的警官,他曾多次出现在各种神秘案件中,也曾经给予我许多帮助。 现在我遇到了如此棘手的事情,能帮我的人看来只有叶萧了。 晚上,我来到了叶萧的家里。 我的突然造访让叶萧有些意外,他还是过去那副样子,年轻冷峻的脸庞里透着一股成熟气息。他说他最近刚办完一个神秘的案件,这几天正好在休假中。而且,他也看过第4期《萌芽》里的小说《荒村》。 寒暄几句后,我便直入主题,把从几个月前我去荒村,到回来以后发表的小说《荒村》,以及最近我遭遇的几件麻烦事情,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 我说着说着,不免自己有些害怕起来,这完全不是我一贯的风格啊。说完最后一个字,我额头上的冷汗都掉了下来。 听完这一切之后,叶萧半晌都没有吭气,他还是那样冷峻沉着,默默地回味着我说过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一次他陷入了长考之中,这像一个围棋高手突然遇到了一盘难解的残局。 然而,他的回答却让我失望了:“你确定这些都是真的吗?” “当然,当然是真的,你以为这是我的幻觉,或者又是一部小说吗?” 叶萧淡淡地回答:“你先不要紧张,我理解你的心情。现在,主要有两件事让你非常头疼:第一件是去荒村探险的那四个大学生,今天他们在电话里告诉你,你在四个月前见到过的欧阳先生,其实早在八个月前就死了,这让你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第二件是有一个自称聂小倩的神秘女子,她利用荒村的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不停地骚扰着你,甚至还悄悄地跟踪你。” “没错,你一定要帮我。” “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我觉得你不应该继续插手,就让这些事情过去吧,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遗忘的。” “好吧,那请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第一件事现在没法解决,除非你自己再去荒村一趟。” 我立刻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再去的。” “不过,第二件事我倒可以帮你一把。” 第八日 又下雨了。 淋漓的雨浇凉了春夏之交的上海,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疯长着,向每一处缝隙扩展着绿色的枝叶。在郁郁葱葱的爬藤阴影下,我撑着伞悄然出门,四周弥漫着濛濛的水汽,如雨衣般把我笼罩了起来。 雨天的地铁里也有一股霉味,一反常态地冷清而寂寥。我不紧不慢地穿过验票口,下到略显空旷的地铁站台里。我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站在黄线后等车,而是不紧不慢地捡了个位子坐下,然后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地铁列车呼啸着进站了,我冷冷地看着车门打开,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进去,我却坐在站台椅子上不动声色。等待几秒钟后,车门又关上了,列车又飞驰着离去。 不一会儿,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又开来了,但我依然稳稳地坐在站台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列车开走。就这样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始终坐在这张椅子上,有好几列车从我两边开来又开走。 突然,我离开站台向上层大厅走去。 这时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就从验票出口走了出去。 就当我要离开地铁车站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我立刻警觉地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正撒开双腿向我这边跑来,她的头发随之而飘动了起来,那样子煞是吸引人的眼球。 我发觉她在奔跑的同时,那双眼睛还在盯着我,我们冷冷地对视着,直到她跑过我的身边。突然,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感觉就像捏着猫咪的骨头一样柔软。她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又挣扎了几下,但我是不会让她走的。 “聂小倩?” 我盯着她的眼睛问。 她一下子怔住了,眼神里露出一股抑郁和倔强,然后低下头不再挣扎了。 这时,叶萧总算跑过来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说:“肯定就是她。我已经悄悄观察她二十分钟了,她一直远远地看着你,你离开站台她也跟在后面,这时候我过来向她问话了,她立刻就向出口跑了过去。” 原来昨天晚上,叶萧为我想了一个办法,用“引蛇出洞”之计,把这个“聂小倩”找出来。当我进入地铁站时,叶萧就悄悄跟在我后面。我装得像个傻瓜一样,在站台上坐着不动,故意错过许多次列车,这样如果有人盯着我的话,就会和我一样也错过许多列车了,这样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果然,叶萧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并断定她就是跟踪我的人。 现在,她就在我手中了。 她终于抬起头来,用带有几分委屈的眼神看着我,轻轻张动嘴唇:“你把我弄疼了。” “对不起。” 我的手立刻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面对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孩,我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与我想象中的骚扰者完全不一样,我原来要大发雷霆的一长串话,现在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我和叶萧说:“现在你们已经把我抓住了,随便你们处置吧。” 我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怯生生地说:“放心吧,我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这时我轻声地对叶萧说:“谢谢你帮我找到她,我想单独和她谈一谈好吗?” 叶萧看了看女孩的眼睛,然后对我轻声耳语道:“好吧,不过你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心太软,依我的经验——天使往往与魔鬼同在。” 说完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叶萧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女孩说:“不好意思,刚才让你受到惊吓了。我是一个警官,他是我的表弟,我们都不是坏人,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骚扰他了,否则我会再找到你的。再见。” 叶萧快步离开了地铁车站,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黑衣女孩,不禁有些紧张了起来。她缓缓吁出了一口气,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就是聂小倩。” 难以置信,她给我第一眼的感觉,活脱脱就是聊斋里的聂小倩—— 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每当读到《聂小倩》时,眼前就会浮现起一个古装女子的形象: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 现在,她就在我眼前。 但我却不敢再看她了,她的脸就像重复播放的电影画面,又一次勾起了我对少年幻想的记忆,我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实在太像了。” “你说像什么?” 如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她的声音宛如磁石,这就是聊斋里女主人公的声音了? 我尴尬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我能请你喝杯茶吗?” 她侧着脸说:“我已经是你的猎物了,随你的便吧。” 于是,我带着她离开了地铁车站,外面的雨比刚才更大了,我们走进了陕西南路的一家小茶坊里。 刚一坐下,她盯着我的眼睛问:“你好像有些紧张嘛。” “我紧张吗?”我故意避开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雨景说,“当然,和聊斋里跑出来的人坐在一起喝茶,哪有不紧张的?” 但她不以为然,依然直盯着我的眼睛,冷冷地问:“你真的去过荒村?” “真的,我去过荒村,绝对没有骗你。” “可你的《荒村》错误太多了,一点都不真实。” “《荒村》是小说,小说就是真实与虚幻的混血儿。” 她轻蔑地说道:“那你离真实可太远了,你的荒村不过是在望远镜里见到的一幅画而已。” “是的,荒村一定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可不想被她牵着鼻子,立刻转移了话题,“现在该轮到你回答了,你真的叫聂小倩吗?” 瞬间,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惊恐,我猜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一下子滑了过去。她点了点头说:“是的,我的名字叫——聂小倩。” 她最后三个字拉了很长的音,几乎把隔壁桌子的人都惊动了。 “太不可思议了,世界上竟有这么巧合的名字。”我苦笑着说,“你爸爸一定从来没读过聊斋,或者——读聊斋读得太入迷了。” “够了,一个人叫什么名字真的很重要吗?” 我盯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说:“是的,非常重要。你知道吗?你的样子真的很像书里写的聂小倩。” “好吧,我让步。”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如果你坚持认为聂小倩这个名字,会让你联想起聊斋里的女鬼,那就请你就叫我小倩吧。” “小倩?” “对,聂家的小倩。” 我连忙点了点头:“不错,这样叫起来就好听多了,感觉就像隔壁邻居的女孩——小倩。” 忽然,她有些不耐烦了:“我已经对你让步很多了,现在我能走了吗?” “可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呢。” “现在我要上班去了,以后再慢慢问吧。” 她急匆匆地站了起来。 我跟在她身后问:“可谁知道再上哪儿找你去?” “我就在对面的冰激凌店上班,随时都能来找我。” 她像只小鹿一样冲出了茶坊,淋漓的大雨浇在她身上,她低着头一路小跑穿过横道线,闪进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冰激凌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愣在茶坊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到对面去。几分钟后,她出现在冰激凌店柜台后,身上已换了一件橙色工作服,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马尾。 “卖冰激凌的聂小倩?” 我忽然笑了起来,一些雨丝飘到了我的鼻尖上。 第九日 清晨醒来,发现昨夜的大雨总算停了,但对面的几栋大楼都还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中潮湿的味道,不知荒村是否下雨了? 奇怪,怎么又想到荒村了?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又是一颤,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地说:“忘了那个地方吧。” 心情终于好了一些,我给了自己一个笑脸,然后开始洗漱起来。 几分钟后,正当我满嘴牙膏泡沫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我还来不及漱口,就急匆匆地拿起手机,听到了一个女生的声音:“喂,我是韩小枫啊。” 是去荒村的那几个大学生?我的手一哆嗦,然后强作镇定地说:“你们还在荒村啊?又怎么了?” “救救我们,你要救救我们。” 她的声音是那样刺耳,把我吓了一跳,周围似乎还有其他人在七嘴八舌地说话。 我含着满嘴的牙膏泡沫说:“到底发生什么了?韩小枫,你慢慢说。”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听着这声嘶力竭的声音,我就能想象出她的表情。 “看见了什么?” “昨天晚上……十二点钟……我……我在进士第里……看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有些语无伦次了,“我看见……看见……那个东西了。” “什么东西啊?” 其实我也有些心虚,我真怕她会说出那个可怕的字—— 手机里传来韩小枫半哭着的声音:“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那个东西的。” 我知道那个东西的?天哪,那又是什么东西呢?我都快被问傻了。 突然,对方的声音变成了一个男生:“对不起,韩小枫她没事。” “你是谁?”我警觉地问。 “我是霍强。” 我长出了一口气:“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没什么事,我们四个人都很好。一切……一切正常。” “那韩小枫怎么了?” “她早上醒来前做了个噩梦,到现在还以为是真的。现在她已经安静了,请放心吧。”霍强的声音显得非常匆忙,“对不起,打扰你了。” 还没等我说话,对方就结束了通话。 我缓缓放下手机,回想着这个来自荒村的电话,然后回到卫生间刷完了牙。 不,韩小枫不可能是做噩梦,她一定在进士第里看到了什么。后面霍强说的那通话明显是在骗我,可他为什么要向我隐瞒呢? 究竟在荒村发现了什么? 第十日 10—— 这是一个特殊的数字,我觉得它更像是一扇大门,在“10”以前我们缓缓地在大门前徘徊,可以等待也可以回头。但只要我们走进这扇大门,“10”这个数字就会变成一捆绳索,套在我们的脖子上牵着我们向前狂跑,无论前头是天堂还是地狱。 今天,就是这个故事的第十日。 整整十天以前,那四个大学生突然造访我的家,将他们大胆的探险计划告诉我。在同一天的晚上,我又收到了一封神秘的email,这封email来自一个叫“聂小倩”的女孩。从此,他们就把我拖入了漩涡之中,一步一步地将我带到恐惧的大门前。 我该走进去吗? 这个问题缠绕了我一整天,搅得我心烦意乱。到了傍晚,我实在坐不下去了,房间里似乎还停留着昨天早上,那来自荒村的铃声和韩小枫恐惧的嘶喊。于是,我匆匆走出房门,向陕西南路走去。 ——我去找一个人。 在陕西南路那家小茶坊前,我终于停了下来,隔着马路上的滚滚车流,我看到了对面的冰激凌店——红色的霓虹灯照射着店门口,几个不怕发胖的小女生正舔着冰激凌。柜台里的女孩穿着橙色工作服,正在手忙脚乱地做着冰激凌,脑后的马尾随之而一跳一跳的。 她就是“卖冰激凌的聂小倩”。 今晚冰激凌的生意好得出奇,好不容易柜台前才空了下来,她终于有机会抬起了头。我仍然站在马路对面,就像看城市街头的夜景那样,安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分钟,直到她也看到了我。 我总不太习惯和别人四目相对,尤其是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许多辆汽车从我和她之间呼啸着飞过,但奇怪的是,街头那盏霓虹灯始终照亮着她的脸,而她的眼睛也总是清楚地停留在我视线中。 绿灯亮了。 我从容地走过马路,来到了冰激凌店柜台前。她静静地看着我,丝毫没有惊讶的表现。柜台边没有其他人,我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要一个草莓冰激凌。”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把一个草莓冰激凌交到我手里。 “谢谢。” 我站在柜台前咬了一口冰激凌说:“嗯,好久都没有吃过草莓味的东西了。” 终于,她开口说话了:“你喜欢吃冰激凌?” “不,极少吃。”我一边说话,一边舔着冰激凌,“不过,今天例外。” 她依旧那副表情,平静地看着我一点点吃完冰激凌,突然说:“对不起,你还没给钱呢。” “不好意思。”我急匆匆地把钱掏给了她,忽然有些尴尬地说:“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想和你谈谈。” “那你可能要等很长时间,因为我要等接班的人来。” 我用满不在乎的口气回答:“等多久都行。” 随后,我闪到冰激凌店门旁边,用眼角瞄着柜台里的她。 但接班的人很快就到了,柜台里的她显得有些无奈。两分钟后,她换好衣服出来了。 还是那件紧身的黑衣,霓虹灯下把她的体形勾勒了出来。她低着头走到我身边说:“还是去对面吗?” “嗯——好吧。” 我们穿过马路,走进了那家小茶坊。 坐定下来后,她还是摆着一副平淡的表情说:“你小说里写的就是这个地方吧?” “什么?” “在小说《荒村》中——你和小枝第一次认识后,你把她带到了地铁附近的一家小茶坊里,并向她提出了去荒村的请求。” “对,虽然这些内容都是虚构的,但这间小茶坊却是真的,事实上我经常来这里,可从没注意到对面的你。”说完,我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冰激凌店,现在柜台前又排起了队。 “我上个月才到那里打工。” “看你的样子还在读书吧?是哪一所大学的?” 她不置可否地回答:“算是吧。但我不会告诉你我的学校的。” “你究竟是谁?” “这重要吗?”她回避着我的目光。 “好吧,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换一个问题——你真的知道荒村的事?还是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幻想?” “当然不是。”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我发誓,我所说的关于荒村的每一句话,全都是真的。荒村,可不是谁都能开玩笑的。” 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倒是承认,于是,我也变得严肃了起来:“那么,就请说说荒村的那口井吧,到底是你看了小说后的幻想,还是人云亦云道听途说?” “你真的看到那口井了?” “当然看到了,就在进士第老宅的后院里。只不过,我感觉到那口井有股特别的味道,我不敢把它写进小说里。” “特别的味道?” “是的,当我面对这口井的时候,我立刻感到了一阵恶心,除了闻到那特别的味道以外,似乎还能听到某种奇怪的声音——”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立刻打住话语,这种话怎么能在她面前说出来呢? 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期待我接下来的话,但我并没有说下去。僵持了片刻后,她终于缓缓地说道:“我知道那是什么特别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立刻,她的话像冰一样扎进了我的心里,让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我摇着头说:“你又在故意吓唬我吧?” 她摇摇头,异常冷静地说:“现在,让我来告诉你——这口井的秘密吧。” “古井的秘密?” 聂小倩微微颔首抿了口茶,便娓娓道来:“清末民初的时候,虽然荒村依然是不毛之地,但欧阳家族却做起了海上走私的生意,成为荒村最富有的家族。欧阳家族住在古老的进士第里,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前后三进院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在荒村这种地方简直就是宫殿了。进士第古宅的后院,在当时是一个小花园,里面植满了各种珍贵的树木和花草,地上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花草间有几块太湖假山石,每年最冷的时候,那树梅花就会悄然绽放。” “梅花?”随着她柔声的叙述,我眼前似乎浮现起了那古宅后院的景象。 “你看见梅花开了?” “是的。我见到的古宅后院,根本就不是你描述的小花园,就是一个凄惨荒芜的小院子。那口古井就在院子中央,在井边开着一树梅花,还有一些花瓣散落在井台边上。也许是巧合吧,我到荒村正好是最冷的时候,那树梅花就好像是等着我来一样。那种感觉很奇怪,在古宅荒凉的小院子里,只有一口古井和一树梅花,就好像是另一个时空的景象。” “另一个时空?”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这个比喻非常好,那就再说说另一个时空的荒村吧。民国初年,欧阳家的老爷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一直都没有子嗣。当时欧阳家是一脉单传,老爷并没有其他兄弟子侄,这个古老的家族眼看要断香火了。虽然欧阳家的生意红红火火,俨然是荒村的土皇帝,但欧阳老爷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结婚数年都没有怀孕的太太也终日以泪洗面。为了延续欧阳家族的血脉,太太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典妻。” “我想起来了——我很早就看过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 瞬间,书中那些文字又浮现了出来,我拧着眉毛想起那部悲惨的小说——民国初年,浙江东部的农村有个不幸的少妇,丈夫赌博酗酒,儿子春宝久病不愈,丈夫以100块大洋的价格,将妻子“租”给了一个渴望得子的老秀才。少妇为老秀才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为秋宝,老秀才也很喜欢这少妇,但老秀才的大老婆却不容许她留下。少妇只能独自回到窝囊的丈夫身边,拥抱着病中的儿子春宝度过漫漫长夜……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可是,这和荒村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典妻。” “你说什么?” “《为奴隶的母亲》说的就是‘典妻’的风俗,按照一定的价格把妻子‘租’给别人,租期结束后再把她还给原来的丈夫。柔石是浙江东部沿海一带的人,‘典妻’就是当时浙东沿海流行的习俗。” “荒村也在浙东沿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当年荒村也流行这种‘典妻’的恶俗?” 她点了点头:“对,当年欧阳老爷和太太为了延续家族香火,就在荒村挑选了一户贫穷的夫妇。那夫妇生有一个健康的儿子,但丈夫体弱多病,年轻的妻子辛劳操持着家中一切。欧阳老爷花了八十块大洋,那少妇便成了他的‘典妻’,租期三年。这少妇被送入了进士第古宅里,进门当晚便为老爷侍寝。‘典妻’虽然生在贫苦人家,但很有几分浑然天成的姿色,比那浓妆艳抹的正房太太美多了,所以颇得老爷欢心。一年以后,‘典妻’果然为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欧阳家族也终于后继有人了。” “古人云:母以子贵。这‘典妻’的日子肯定要好过了。” “哪有的事。生下了儿子以后,太太对‘典妻’的脸色就变了,时时打她骂她,欧阳老爷有惧内的毛病,也不敢护着‘典妻’。租期是三年,‘典妻’还要在进士第里待上两年,她非常想念原来家中的丈夫和儿子,但老爷却不准他们相见,‘典妻’被锁在古宅的后院里,过着奴隶般的生活,度日如年。她开始诅咒这栋古宅,诅咒给她带来苦难的欧阳家族,她几次想要逃出进士第,但都以失败告终,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 听到这里,我不禁叹了口气:“看来,她比小说中的‘典妻’还要惨。” “是的,后来终于有一天,她逃出了进士第,找到了原来的丈夫和儿子,他们要一起逃出封闭的荒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自由。然而,欧阳家在荒村势力强大,哪能容许‘典妻’逃出去。很快,他们就在附近的山上被欧阳家抓到了,那可怜的丈夫被打断了腿,而‘典妻’则被押回了进士第。太太早就视‘典妻’为眼中钉,认定‘典妻’在租期内对欧阳家不忠,荒村是个保守落后的地方,对女子不忠的惩罚就是用私刑沉井。” “沉井?” “尽管欧阳老爷还有些舍不得,但太太却早已丧失了人性,将‘典妻’五花大绑地押到后院,然后——亲手把她推到了那口古井里!” “天哪。” 突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落水声,井水飞溅到了四周潮湿的井壁上,然后便是永远的黑暗……我捂着自己的胸口,半晌说不出来话来。 “你怎么了?”她那明亮的眼睛又向我靠近了一些。 “没什么,只是你说的这个故事太悲惨了,我听了有些胸闷。” 她忽然轻蔑地冷笑了一下:“你不是作家吗?写了那么多惊悚小说,那么多悲惨故事,怎么会对这个害怕呢?” “我不知道怎么搞的,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吧。”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好了,关于荒村那口井的秘密,我已经告诉你了。” “可后来呢?那口井就没有再用过了吗?” “淹死过人的井,还有人再敢喝里面的水吗?不但是那口井,就连后院的小花园也没人敢去了,人们传说那‘典妻’的冤魂不散,经常在深夜的花园里哭泣。” “所以,后院的小花园就渐渐荒芜了,只剩下一口井和一树梅花。”忽然,我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怪不得,那树梅花开得如此诡异艳丽,那是因为‘典妻’在井底的缘故啊。” 说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些害怕了。 “别再多愁善感了,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这就是荒村的秘密?” “当然不是,这只是秘密的一小部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荒村永远都是个谜。” “你是说:荒村还有许多更重要的秘密?” 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永远都想象不到——荒村的秘密有多么可怕。” 我将信将疑地问道:“真有这么可怕?” 她盯着我的眼睛对峙了片刻,忽然站了起来:“对不起,我该走了。” “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一时有些意外。 “等下次吧,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她说着已经走到了茶坊门口,“今天实在太晚了,我要回家去了。” 来到陕西南路上,不远处的淮海路依旧灯火通明,照亮了她聂小倩般的脸。 终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倩——” 她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对不起,我能这么叫你吗?”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可以。” “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别,千万不要——”她的话突然中断了,似乎想起了什么,“记住,今夜不要接电话。” “你什么意思?” 但小倩并没有回答,立刻就钻进了夜行的人流中,很快就被淮海路的男男女女淹没了。 我再也看不到她了,独自站在马路边上,一阵凉凉的夜风吹过,忽然又使我想起了那个‘典妻’的故事。 回家的路上,我反复回想着小倩的话,还有那口井的影像——不,也许这只是出于她的想象,可能是在她看了我的小说《荒村》以后,联想到了柔石的小说,便把《为奴隶的母亲》的情节,放到荒村和进士第的环境中,编织出了这个关于荒村和‘典妻’的可怕故事。 可是,那口井确实存在啊?还有那树梅花,我都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过。而且,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很认真的,她的样子实在不像那种骚扰者。 不,我不应该被她的外表所欺骗,天知道她还会说什么呢? 一路胡思乱想着,总算回到了家里。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觉得自己特别疲倦,没来得及开电脑,便早早地睡下了。 但我睡在床上,仍感到一阵忐忑不安,翻来覆去了许久都没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默默地在心里数起了羊。 一只羊,两只羊……一百只羊—— 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我这才回过神来,所有的羊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的手机铃声。 “今夜不要接电话。” 突然,我想到了她临别时最后一句话,该不会就是她打来的电话吧? 想到这里,我立刻接起了手机:“小倩,是你吧?” 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生的声音。 “不,我是霍强。” “霍强?”是去荒村的那个大学生——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立刻凉了半截,但我仍故作镇定地问道:“你们在哪里?” “我们已经回到上海了。” “那么快就回来了?” 这个消息让我非常意外,既然已经回到了上海,我应该为他们感到高兴才好,可我却什么高兴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的,我们正在汉中路的长途汽车站下车,现在准备坐车回学校。” 我听到电话里夹杂着许多汽车喇叭声,应该是在车站。 “你们四个人都没事吧?” 霍强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没——没事,大家都很平安。” 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吐出一口气说:“平平安安就好,我早就劝你们早点回来了。好了,现在快点回学校吧。” 对方又没声了,我只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和车声。 我的心忽然又紧了一下:“喂,你们怎么了?说话啊?” 可电话里还是没有回音,我等待了几秒钟,然后结束了通话。 奇怪,后背心怎么出了许多汗? 黑暗中我摸索着打开了灯,现在是子夜十二点钟。也就是说,那四个大学生是连夜从荒村赶回上海的。 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忽然又想到了小倩,她说今夜不要接电话,想必指的就是这个电话吧——可小倩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摇了摇头,实在没有办法解释,便关掉电灯重新躺下。 但愿他们一切平安。 第十一日 整整一天,我都在写新的长篇,我希望这部小说能够跳出我原有的思路和框框。我知道这过程将会是非常痛苦的,但我并没有想到,还会有更痛苦的过程在等待着我。 晚上,叶萧突然来到了我家里。 他面色冷峻地闯进来,用一种冷酷的眼神盯着我,顿时让我心跳加快起来。虽然他是一个警官,但平时待我还是很随便的,我说过我写过许多关于他的小说,他经手的许多神秘案件,我也是亲身参与的,我们可以说是兄弟加挚友的关系。但是,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目光看过我,那是一个警官特有的怀疑目光。 终于,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今天去哪儿了?” “哪里都没有去,就在家里写小说。” 叶萧淡淡地说:“别那么紧张嘛。” “发生什么了?” “今天上午,我接了一个案子。”他在我的地板上踱着步说,“死者是一个大学生,死在学校的寝室里,同寝室的同学早上醒来,发现他睡在床上怎么也叫不醒,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下午已经做过初步的尸检了,死因是心肌梗塞。” “那就是自然死亡喽?至少可以排除他杀。” “可是,死者并没有心脏病史,而且死者的表情非常怪异,好像是极度惊恐的样子。”叶萧又拧起了眉毛,“那种表情实在太恐惧了,到现在仿佛还在我眼前晃动。” “他会不会在半夜里见到了什么?”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他同寝室的同学们都作证,从凌晨时分他回到寝室睡下,一直到发现他死亡的几个小时里,寝室里的四个同学,没有一个人听过或看到过任何异常的情况。” “这么说来,他是死在睡梦中了?”我使劲摇了摇头,“这实在太离奇了。” “对,法医也认为他的死因非常离奇,因为死者心脏既无器质性疾病,死时又没发生过其他事情,那么唯一的可能是——死者是在做噩梦的时候,被自己活活吓死的。” “做噩梦?” 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做噩梦把自己给活活吓死。 “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测而已,就连法医也不太相信这种事情,可能是做的噩梦过于恐怖,在睡梦中严重刺激到了心脏,使之突然心肌梗塞,瞬间停止了呼吸而死亡。” “这真可怕,就像有人突然受到了惊吓,立刻就停止了心跳一样。” 叶萧点了点头:“对,有时梦中的惊吓更加恐怖,也更加致命。” “是啊,有时候我半夜里做噩梦醒来,发觉自己满头大汗,心跳也快得不得了,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吧?只是还没到被自己吓死的地步,可我还是不太敢相信,好像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对,我也从未听说过。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太离奇了,那个大学生也死得太蹊跷了,这件事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你调查过吗?” 突然,叶萧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是的,我调查过了——在死者的手机里,我找到了他的通话记录,在昨天半夜十二点钟,他的手机曾打出过一个电话。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已拨出的电话号码,正是我的表弟——你的手机。” 我的心一下子坠落到了井底,摔成了无数块碎片。我无力地坐下,吃吃地问:“死者叫什么名字?” “霍强。” “天哪,就是他——”但我突然又忍住了。 叶萧冷冷地说:“我知道你一定认识死者,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怎么会死在寝室里的呢?” “据与霍强的四位室友说,前几天霍强去了外地,昨天凌晨两点才回到寝室里,一到寝室就匆匆睡下了,直到早上同学们起来,才发现霍强已经死了。” 我继续僵在那里,真难以置信,昨天子夜霍强还给我打过电话,可几小时以后,他就死在了自己的寝室里——他真的死于噩梦吗?还是噩梦才刚刚开始呢? 叶萧显然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他追问道:“你怎么了?想起了什么,是不是?” 我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的,同学们说前几天霍强去了外地,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吐出了那两个字—— “荒村。” 叶萧略吃一惊:“荒村?那不是你小说里的地方吗?” “对。叶萧,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曾经有四个大学生来找过我,他们决心去荒村探险,几天前他们真的找到了荒村,还几次给我打电话。” “我明白了,霍强就是那四个大学生中的一个,是吗?” 我慌乱地点了点头:“昨天子夜十二点钟,我接到了霍强打给我的手机,他说他刚刚回到上海,正在汉中路的长途汽车站,准备和同伴们一起回学校。” “别紧张,你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虽然叶萧只比我大三岁,但看上去要比我老成许多。接下来,他向我询问了那四个大学生的详细情况,我把知道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他,没有任何的隐瞒。 看起来叶萧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让我保持镇定,不要因此而担心,更不要深入到这件事里,就像我在小说里写的那样——恐惧源于未知。 晚上九点,叶萧离开了我家。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面对着窗外的黑夜。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叶萧带来的消息,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机,似乎霍强还在与我通话。可他居然死了,就在与我通话结束后的几小时里,他究竟梦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我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强烈的预感充塞了我的心头,瞬间就把叶萧的关照忘得干干净净了。不,我一定要知道真相,霍强究竟是为何而丧命? 在这强烈的意念驱使下,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趁着夜色匆匆跑出了家门。我在马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便向霍强所在的大学疾驰而去。 将近十点钟,我终于赶到了目的地,好不容易才骗过门卫,闯进了这所全国有名的大学。我已经从叶萧那里知道了霍强的班级,很快就找到了他所在的寝室楼。 这栋四层的寝室楼显得很旧,我低着头走上楼梯。在昏暗狭窄的楼道里,我似乎能看到几个黑影,还有一些嘤嘤的哭泣声。 在这幅看似虚幻的景象里,我大着胆子走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中间。楼道里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一阵轻微的尖叫响了起来,惨白的灯光照亮了那几张年轻的脸。 我立刻叫出了他们的名字:“韩小枫?苏天平?春雨?” 原来是和霍强一起去荒村的那三个同伴,他们都面色苍白地看着我,苏天平哆嗦着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们阴惨的脸说:“我已经知道了——” “霍强死了,他死了……” 春雨又轻声地哭了出来,韩小枫一把搂住了她。 “我能去霍强的寝室看看吗?” “当然。” 苏天平点点头,打开了身后的房门。我小心翼翼地跨入房门,环视着这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两边摆着双层床,窗边堆着许多杂物,散发着一股男生寝室里特有的怪味。 “寝室里其他人呢?” “早上刚死了人,谁还敢住在这屋里呢?他们都已经搬出去了。” 苏天平指了指一张床的下铺说:“这就是霍强睡觉的地方。” 显然,床上都已经整理过了,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回头问了问:“他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都被学校收起来了,这里什么都没留下。” 这房间的感觉让人窒息,不知道是不是死人留下来的气味,我匆匆地回到了楼道里,趴在栏杆上深呼吸了一口。我回头看着韩小枫说:“昨天半夜,你们是一起回学校的吗?” “是的,我们一起回到了学校,就立刻回各自的寝室了,没有发生过其他事情。” 奇怪,现在韩小枫又显得如此冷静,不像那天她给我打电话时的惊慌失措。而春雨依旧靠在韩小枫的肩头哭泣着。 “你们知道——”我开始大声地问他们,“你们知道霍强为什么死的?是不是?” 他们三个人都微微一颤,彼此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你们确实知道。” 但他们依然不回答,楼道里死一般沉默,灯光照射在他们的脸上,宛如涂上了一层白色颜料。 “那你们能否告诉我——你们在荒村发生了什么?” 又是长久的沉默。 终于,春雨抬起了头来,这个生得小巧玲珑的女生低声道:“不,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摇了摇头,又对韩小枫说:“韩小枫,你不是在电话里说你看到了吗,看到了什么?” “不,那是一个噩梦,只是噩梦而已。” “可霍强就是死在噩梦里。” 韩小枫的嘴唇颤抖了起来,喃喃地却说不出话来。 忽然,苏天平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够了!求求你不要再过问了,我们会管好自己的。” “不,为什么要隐瞒?是因为恐惧吗?” 苏天平把脸撇到了一边,他们三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我又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晚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我把语气放缓下来说:“如果你们需要我的帮助,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找我。” 说完,我悄然离开了这栋寝室楼,在黑夜的校园里穿行了好一会儿才走了出去。 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将近子夜了。 我疲倦地倒在床上,忽然猛地吸了吸鼻子,似乎又闻到了那间男生寝室里的气味。 噩梦的气味?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注定要卷入这件事中,因为一切都源自于我写的小说《荒村》,如果不是这篇小说吸引了他们,那霍强还会死吗?是的,事到如今我已经骑虎难下了。 忽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立刻接起了手机,电话里传来一个颤抖的女声:“喂……我是……韩小枫……” 是她?我立刻让自己安静下来,用平和的语气问道:“韩小枫,有什么事吗?” “非常抱歉,刚才我们都没有说实话,我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我们确实在荒村发生了一些事情。” 听得出她的声音还是很紧张,而刚才她又不敢说出口,就只能偷偷地给我打电话了。 “我早就料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来话长,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早上,你到学校里来找我好吗?” 然后,她把她寝室的位置告诉了我,明早九点钟,她会在女生寝室楼下等我。今天实在太晚了,我没有继续问下去,草草结束了通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知道他们在荒村的情况了,可苏天平和春雨为什么要隐瞒呢?也许,还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吧。 第十二日 次日一早,我准时出门了。 还是坐着出租车抵达了韩小枫的学校,小心翼翼地混进校园,来到了她所在的女生寝室楼下。正好是九点钟,阳光照射在我的额头上,女生楼下的尴尬,令我悄悄地退到了树阴底下。我看着一个个女生从楼里出来,她们的表情都有些慌张,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当她们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有的人不禁盯了我一眼,让我颇有些不好意思。 我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韩小枫出来,便给她打了个手机,可她那头响了半天都没人接听。我越来越疑惑,不禁大着胆子走到楼门口,小心地向里张望—— 突然,一只手搭在了我后背上,我立刻就跳了起来。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拍我后背的人,竟然是我的表兄叶萧警官。 我张大着嘴问:“怎么是你?”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叶萧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指了指里面的楼道说,“我们上去说话吧。” 叶萧和我走上女生宿舍的楼梯,不断有女生迎面跑下来,全都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来到二楼的走道里,在其中一间寝室门口,站着几个老师模样的人,正紧张地说着话。 我的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双腿不由自主地跟着叶萧走到门口。叶萧向他们亮出了*,我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又是那股奇怪的气味,就和昨天晚上霍强的寝室里一样。叶萧冷峻地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靠窗的一张床上——原来下铺躺着一个女生,弓着身子蜷缩着,脸朝着墙壁。 叶萧立刻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小心翼翼地伸向那躺着的女生,将她的脸缓缓转了过来。 ——我看到了那张脸。 天哪,我差点叫了起来。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那么恐惧的表情,那张嘴张得如此大,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球生吞了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恐惧呢?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那张脸,我只能说如果你看了一眼,便会刻骨铭心,成为噩梦里最恐怖的一幕。 呆呆地看了十几秒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认识这个女生,甚至还知道她的名字——韩小枫。 韩小枫死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退到了门口。我又猛吸了吸鼻子,没错,就是这个味道,霍强寝室里的死亡气味。 叶萧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韩小枫,然后离开了这具尚未僵硬的尸体,回头向一个老师问道:“她就是韩小枫?” 老师也不敢靠近,一个劲地抹着额头的汗回答:“是的。今天早上,同寝室的同学们起床,发觉韩小枫还依然睡着,她们以为她在睡懒觉,就没有理会她。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昨天晚上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同学们说她在子夜十二点半睡下的,晚上非常安静,寝室里共有五个同学,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叶萧冷冷地说:“就和昨天的霍强一模一样。” 她也是被噩梦吓死的吗? 这时,另几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开始对现场进行勘查。叶萧把我和老师都推出了寝室,说:“在勘查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 然后,叶萧自己走了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对我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我已不能向他隐瞒,只能把昨天晚上我找到霍强的寝室,然后韩小枫又打电话给我的事都告诉了叶萧。 叶萧严肃地说:“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 “不,这是我的责任,一切都因我的小说而起。” “这算什么?内疚,还是自责?记着,这不关你的事。” 但我摇了摇头,怔怔地说:“我一定要查出荒村的秘密。” 话音未落,我就飞快地跑出了女生宿舍。我要找到剩下的那两个人——苏天平和春雨。 然而,当我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他们的寝室时,却发现他们俩都已经失踪了,他们的同学从今天早上起,就没再看到过他们的影子。 或许他们已经听说了韩小枫的死讯?可现在到哪里去找他们俩呢? 我搔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只能恹恹地回家去了。 回到家还是坐立难安,整整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根本就没有心思写小说了。我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回想着第一次见到韩小枫时的情景,那是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她显得活力十足无所畏惧,和那个叫春雨的女生形成了鲜明对照。但后来她在荒村打来的那个电话,却又是那样恐惧和失常,我能百分之百肯定,她一定见到了什么东西,但出于某种原因,又不能或不敢说出来。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霍强和韩小枫死于非命的呢?噩梦真的会杀人吗? 突然,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四个字—— “荒村噩梦。” 我的后背心都凉了,或许,谁都无法逃脱这个梦。 可世界上真的有噩梦杀人事件吗?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有相关资料的。对,查找资料一向是我的强项,我立刻打开了电脑,在google上狂搜了起来。 然而,在网上搜了几十分钟,全都是一些无聊的网页,在忍无可忍中我下线了。 也许在书店里可以找到?我立刻跑出了家里,在夜色中走进了附近的地铁车站,那里有家我常去的书店,也是我在小说中写到签名售书,进而认识“小枝”的地方。 现在是晚上八点,书店里的人不多,我独自站在心理学与犯罪学的书架前,翻着一本本描述犯罪与死亡的书。 但我还是没有找到需要的内容,也许,古今中外还从没有过这样离奇的案例吧? 忽然,我听到了一阵细若游丝的脚步声,从我身前的书架后传来。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轻轻地一荡。于是,我把眼前的一本书拿了下来,书架上便空出了一块缝隙,让我见到了书架后面的那双眼睛。 这是一双年轻女子的眼睛,正低垂着的脸帘,在翻着一本什么书。 忽然,她意识到了有人看着她,于是缓缓抬起头来,那线柔和的目光撞到了我的眼睛里。瞬间,我和她都愣住了。 ——聂小倩。 隔着书架的缝隙,我看着她那双狐女般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幅突如其来的连环画。 她忽然对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一闪就不见了。 像烟雾一样消失? 我紧张地趴在书架上,透过缝隙继续向前张望,直到有一只手在我的后背拍了一下。 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已经转到了我的身后。 “小倩?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淡淡地回答:“你可以来这里看书,我就不可以吗?” “你是刚下班过来的吧,来看什么书?” 她举起了手里一本书,原来是聚斯金德的长篇小说《香水》,叙述一个嗜香如命的谋杀犯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我也很喜欢这本书,一部非常棒的小说。” 她似乎有些矜持,轻声地说:“我该走了。” 然后,我跟着她走到收银台后,她买下了这本书,刚要离开的时候,我忽然叫住了她:“对不起,还能和你谈谈吧?” 她犹豫了一阵子说:“好吧,给你十分钟,在哪里?” 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说:“就这里吧——” 原来,在这个书店的一角有个书吧,摆着几张桌椅,平时看书之余可以喝茶聊天。 我们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桌子上点着一只白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我犹豫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她瞄了瞄我说:“给你的时间有限,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关于荒村的事情,实在是千头万绪,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脱口而出:“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你说什么?谁死了?”她显然也被吓了一跳。 “去过荒村的人,是两个大学生。前天晚上他们刚刚回到上海,就分别在昨天和今天凌晨死了。” 瞬间,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用手捂着嘴说:“你说,有人从荒村回来不久就死了?” 我哆嗦着点了点头:“是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 在白色的烛光中,我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从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那四个大学生突然造访,一直到今天上午发现韩小枫的死。然后,我抿了一口茶,把所有这一切都向她娓娓道来。 我的叙述远远超过了十分钟,但她早已经忘记了给我的时限,直到我全部讲完以后,她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我发现烛光下她的脸更像是“聂小倩”了。 她幽幽地说:“谢谢你。”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谢我什么?” “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事。我想,我们可以从那几个大学生身上,发现荒村的秘密。” “你也在寻找这个秘密吗?” 她的神色有些怪异:“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 “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前天晚上,你在临别时告诫我千万不要接电话。而那晚电话确实来了,正是刚刚从荒村回来的霍强打给我的。真奇怪,你是怎么知道他会打电话给我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感觉,你相信感觉吗?前天晚上,在马路边的那个瞬间,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我忽然听到了——” “你听到了什么?” 她的目光离开了我的眼睛,对着白色的蜡烛怔怔地说:“电话铃声。” “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这种事情的。” “因为你在小说里写了太多此类的事情,所以你认为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是吗?” “你以为你是谁?兰若寺里的聂小倩?通灵人?还是萨满女巫?”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对不起,小倩——” 她淡淡地哼了一声:“算了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你以为我只是个胡搅蛮缠的疯女孩,以为我说的一切都只是臆想。” “但你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比如,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荒村的?” “一定要回答吗?”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一定要回答,就在今天晚上,现在,now。如果你不回答的话,我将认定你是个骗子,再也不会理睬你的骚扰。” “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说。” “既然如此,那你就没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你。” 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当时的样子一定有些可怕。她冷冷地看着我,那双聊斋故事里才有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可怕起来。我站着,她坐着,双方的目光互不相让,就这么对峙了十几秒钟。 终于,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低垂下眼帘说:“好吧,我告诉你——” 我点了点头,轻轻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隔着摇曳暧昧的烛光,她幽幽地说:“是我的外婆——关于荒村的一切,都是我外婆告诉我的。” “你外婆是荒村人?” “我不知道。”她有些烦躁不安起来,低着头说,“我只模糊地记得小时候,外婆把我搂在怀中,对我轻声地讲述荒村的故事。” “原来如此,你外婆现在在哪里?”我立刻着急地问了出来,如果她外婆还健在的话,我一定会登门拜访的。 “我外婆早就死了,都已经十多年了。” 唉,刚刚冒出的希望又被浇灭了,我傻傻地说了声“对不起”。 但我接着追问道:“小时候听的故事,为什么现在还记得如此清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仰起了头,轻叹了一口气说,“你也许不相信,我连外婆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只有那些故事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像荒村的故事已经替代了外婆,一直顽固地生长在我脑子里。” “嗯,如果那些故事都是真的话,那你外婆与荒村一定有着很深的渊源。” 她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声:“谁知道呢?” “我会知道的。”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像要把她眼睛里的秘密全挖出来似的。 终于,她看了看表说:“我该走了,早就超过给你的时间了。” “不好意思,我——” “再见。”她打断了我的话,匆匆地走出了书店。 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大声地喊道:“等一等。” 但她就像没听到似的,风一样跑进了地铁检票口,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直留下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 第十三日(一)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十三日。 在西方人看来,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日子,更巧合的是,今天又是星期五。 到这一天,事情的发展似乎已经失控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也许,不但是荒村昨天的秘密让人恐惧,就连“明天会发生什么”也成为了恐惧的一部分。 下午一点,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立刻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是去过荒村的四个大学生中的另一个男生——苏天平。 “苏天平,是你吗?他们说你不见了。” “这你不要管,我现在能和你谈谈吗?” 他的声音明显在颤抖着,但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来回答:“好的,在什么地方?” “在我们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 “好,我现在就来。” 挂了电话,我立刻出门叫上一辆出租车,向那所大学疾驰而去。 坐在车里的我忐忑不安起来,会不会又同昨天早上一样呢?韩小枫约我出来谈话,要把荒村的事情告诉我,但我赶到时她已经死了,那么这一次的苏天平呢?难道那个可怕的噩梦,总是比我抢先一步? 终于抵达了大学门口,果然对面有一个小咖啡馆,我悄然走了进去,里面是半地下室的,格调昏暗而阴郁。 咖啡馆里几乎没什么人,放着低沉而哀怨的音乐,一刹那我还以为被欺骗了呢,但随即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你终于来了。” 我立刻回过头来,才发现苏天平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不注意的话几乎看不到他。 他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请喝一杯咖啡吧。”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呆在学校里?”我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咖啡。 “霍强死了,韩小枫也死了,我们都去过荒村,下一个又会是谁?不,我怎么敢再回学校呢?” 他看起来有些激动,但又蜷缩在角落里,就像卡夫卡笔下地洞里的生物,成天担心有人要夺取它的性命。 “所以,你想得到我的帮助?” 苏天平哆哆嗦嗦地点点头:“是的。” “那你必须把所有的实情告诉我——你们在荒村发生了什么?” 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噩梦……噩梦……” “噩梦?”又是这个可怕的词,让我心里忽地一荡,“能不能说得清楚点,你们是在荒村做了噩梦,还是经历了噩梦般恐惧的事?” “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总算让情绪平稳了下来,“我从小就喜欢历史和科幻,就和霍强喜欢旅行和冒险一样,我们因为不同的性格和原因,加入了大学生探险俱乐部。我看过你写的所有的书,非常喜欢你的,也许是因为你的,给我们的生活添加了许多未知和神秘。尤其是你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荒村》。” “你认为那是真的吗?” “这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荒村一定存在,而且还有许多特别的故事,否则是绝不会被写得如此栩栩如生的。正因为如此,我和霍强,还有韩小枫、春雨,都对荒村起了浓厚的兴趣,我们才决定去荒村做一次探险旅行。” “你们还费尽心机找到了我,却没有想到我拒绝了你们的请求。” 苏天平摇了摇头说:“但这并不重要,我知道如何找到荒村。我去了地图出版社,把浙江省出版的各种地图都看了一遍,虽然在全省地图上找不到西冷镇,但在每个县市的地图上一定会找到的。果然,我找到了你里所谓的‘k市’,在k市的全市地图上,赫然标着西冷镇的地名,地图显示那里确实离海岸线很近。” “我明白了。”我叹了一声,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知道荒村在哪里后,我们立刻收拾行装,坐上长途大巴前往k市。当天下午,我们抵达了浙江省k市,又立刻转乘中巴前往西冷镇。到西冷镇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们在镇上匆匆地吃了一顿晚饭,就四处打听荒村怎么走。但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在西冷镇那样富裕的地方,荒村居然连汽车都没有通,要去那里只有走上十几里山路。也许是过于兴奋和冲动了,大家都想快点看到荒村,霍强坚持要连夜赶路,因为他有野营的经验,我们也只能跟着他一起走。” “你们胆子可真大啊。”不过,当初我去荒村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冲动。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晚,一路上崎岖不平,四周呼啸着风声,放眼望去都是荒山秃岭,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两个女生春雨和韩小枫都非常害怕,霍强打着手电走在最前面。没想到足足走了几个小时,抵达荒村的时候,已是半夜十一点钟了。” “然后,你们就给我打了电话?” 苏天平喘了一口气说:“对不起,那晚打扰了你,但当时我们太激动了,一定要和你一同分享我们的欢乐。说实话,当我仰望着黑暗中的牌坊,突然有了种奇怪的压抑感,似乎那石头牌坊随时会倒下来,将我们压得粉碎。” “然后,你们不听我的劝阻,立刻就进村了?” “我们连夜闯进了荒村,感觉就像勇闯鬼门关,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却又兴奋异常。我们首先要找的,当然是里写到的古宅进士第。我们在迷宫般的村子里转了半天,没见到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终于,霍强的手电照到了进士第的大门,我们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但很久都没人开门,这时才发现大门根本就没锁,而是虚掩着的。于是我们推开大门,悄悄地走进了古宅。自然,感觉就和你写的一样,进士第里阴森恐怖,弥漫着一股陈年腐烂的味道。” “你们没有在进士第里发现人吗?” “没有,我们仔细地转了一圈,从古宅的前厅直到后面的小院子,差不多每个房间都看过了,没有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这让我们也非常意外,难道真如你里写的那样,小枝全家都死光了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苏天平舔了舔嘴唇说:“当晚,我们就睡在了进士第里。幸好早就准备好了野外露营,比如毛毯和帐篷等必备的工具。我们挑了二进院子底楼的一个房间,每个人睡一个帐篷,彼此之间距离很近,大家都可以照应到。我们在荒村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是太疲劳的缘故吧,这晚大家都睡得很好,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发生。” “第二天,你们就去问了荒村的村民?” “是的,因为我们也搞不清楚里的欧阳先生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白天,我们总算看到了一些村民,他们见到我们以后也非常惊讶,就像是见到了鬼似的。好不容易,我们才问到了几个懂普通话的村民,他们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后来,我们又问了其他几个人,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还有人告诉我们,欧阳先生的坟墓就在附近山上。我们立刻到荒村后面的山上去寻找,果然发现了一个很新的水泥墓碑,上面镌刻着欧阳先生的名字。” 虽然他的描述是如此详细,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不,我在四个月前确实见到了他,活生生的欧阳先生。我在里写他已经死了,完全是出于虚构,我还担心他万一看到了这篇,会不会不高兴呢。难道我见到的欧阳先生是——” 我突然中止了自己的话,没有把那个可怕的字说出口。 苏天平不停地深呼吸着:“我不管你见到的是什么,总之欧阳先生已经死了。那天,在发现欧阳先生坟墓后,我们的好奇心和探险欲更强了,便在荒村附近走了走。你说的没错,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一边是漫山遍野的坟墓,另一边则是布满礁石和悬崖的海岸,就连大海的颜色都是黑的,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岩石,那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总之,我们看到的就和电影《牙买加客栈》一样,实在是太荒凉了,真不敢相信这是在中国东南沿海。那天下午,我们都回到了进士第里,心想那么大的宅子空关着,一定还有许多东西等待我们发现。果然,我发现了你中没有写到的东西——井。” 听到这个“井”字,我就立刻想到了小倩,还有那个可怕的故事:“你到后院了?” “没错,我发现那间后院,院子中间有一口看起来很古老的井,在井台旁边还有一棵不高的树。”苏天平一边说一边回忆,两只眼睛忽然变得很黑,就像是两口深深的古井似的,“当我看到这口井的时候,忽然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好像听到了某种声音?我趴着井台向下看了看,黑幽幽地像一只眼睛,有一股来自地底的凉气突然涌了上来,使我立刻打了个冷战。我觉得这口井有些不吉利,便远远地躲开了。” 我盯着苏天平那深井似的眼睛问道:“你害怕了?” “嗯,确实有点害怕。不过,这也使我更好奇了,我确信这古宅里一定有着什么秘密。那天的晚餐,是我们用自己带来的食物解决的。接下来,我提议大家都体验一下中的生活,也就是你在里住的那个房间。” “就是二进院子里楼上那间房?” 我确实就住在那个房间里。 “没错,我们兴冲冲地赶了上去。那房间果然如你里描述的那样,在中间有一张屏风,后面还有一张木榻。对,那张屏风上的四幅画,你在里写的没错,确实太让人惊叹了,我完全被震慑住了,到现在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 “那晚你们就住在这间屋子里?” “是的,但没人敢睡那张木榻,我们四个人各自在房间里挑了一块地方,搭起自己的小帐篷睡在里面。当然,大家都太兴奋了,前半夜没人睡得着,只能由我来给他们讲故事。我精读过《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他们也很喜欢听这些故事——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在荒村这么可怕的地方,又是在这么一间阴森可怖的古宅里,几个人聚在手电筒下讲着聊斋故事,说不定这些故事里的人真会跑出来。” 听到这里,我暗暗有些自讽,聊斋里的聂小倩,不是已经闯进我的生活了吗? 苏天平可没空和我开玩笑,他一脸紧张地说:“那晚,我们一直说到了凌晨两点,大家实在支持不住,便纷纷钻进帐篷睡下了。我很快就睡着了,但不知过了多久,又在黑夜中醒了过来,因为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好像是——脚步声——不知道是从古宅的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笃……笃……笃’,就像是木头底的拖鞋走在楼板上的那种声音,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一刹那间,我的心都提了起来,躲在帐篷里不敢动弹。然后,奇怪的脚步声又消失了,停顿了大概几秒钟,我又听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好像是……好像是女人的哭泣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苏天平嘴唇颤抖着,自己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也有点像婴儿的哭声?总之,那晚的声音太让我恐惧了,后半夜几乎没睡着,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去了。” “你们在荒村的第二天就这么过去了?” “是的,我早上起来以后,问其他人听到了那怪声没有,但他们都说自己睡死了,没听到什么声音。我也感到有些奇怪,难道自己耳朵太灵敏了?还是因为太疲劳而产生了幻听?或者,干脆就是做了一场噩梦?” 说到“噩梦”这个词,他怔怔地忽然停住了。我冷冷地说:“你害怕噩梦吗?说下去。” 他呆呆地沉默了半晌,才又说话了:“这是我们在荒村的第三天,大家都断定进士第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于是,我们在这所古宅内开始了搜索,打开了前前后后每一个房间,有的房间大概空关了几十年,全是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一股股霉味让我们直流眼泪。但楼上有一个房间与众不同,看起来像是女孩子住的,里面甚至还有电脑和电视,房间装饰得也很干净,就和城市里差不多吧。” “那是已经死去的小枝的闺房。”说这句话时,心里忽然有些酸涩,我终于按捺不住了,“够了,私自打开别人的房间——你们没有意识到吗?这种行为是违法的。” “当时已顾不上了,我说过,我们都被好奇心冲昏了头脑,反正都已经到了荒村了,不发现一些重要的东西,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千辛万苦。而且,这栋古宅是空关着的,主人也全都死光了,没人会来管我们的。但更重要的是——”苏天平深井般的眼睛里,忽然放出了一股异样的目光,“我们确实发现了一些秘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只感到背后一阵凉风吹过:“你们发现了什么?” “那是在古宅的第二进院子里,侧面有一栋小木楼,木楼底下有一个房间,里面的摆设看起来比较新,有一些最近几年才有的家具。靠墙一侧还有张大床,用的木料非常好,四周还有完整的架子,看起来应该是件明清的古董家具。” “你说的是欧阳先生的房间吧?” “也许是吧,但我们发现这个房间有些奇怪,与隔壁几间屋子相比,它的宽度和其他屋子一样,但长度——也就是进深却小了很多,平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霍强走到房间的底部,敲了敲最里面那堵墙,感觉里面像是空的。我们都兴奋了起来,也许墙里面还藏有一个暗室?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用力,把那张古董大床给移开了,才发现大床的蚊帐后面,还藏着一扇暗门。” “墙上的暗门?听起来像是古代的陵墓。” 苏天平立刻点了点头:“对,当时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好像盗墓者发现了墓道入口一样。不过,那扇暗门被用砖块封住了,霍强仔细地摸了摸那些砖块,才发现砖块并没有粘合起来,是一块块摆放在门上的。看来这门是可以进出的,用砖块封门只是掩人耳目。我们立刻七手八脚地把砖移开,那扇暗门终于打开了。我们兴奋地钻进暗门,里面果然是个暗室,大约有十来个平方米。春雨在昏暗中走了几步,忽然一脚踩空尖叫了起来,如果不是霍强及时拉住她,差点就要摔了下去,她吓得连命都要飞掉了。这时我们才发现,暗室的地面上有一个开口,用手电往地下照了照,地下似乎是一级级的台阶。” “你们发现了地道?” “听起来是不是像盗墓?没错,我们在这间暗室里发现了地道,大家既兴奋又害怕,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走下去。霍强在最前面,手里打着大号手电筒,包里背着各种野外生存工具,其他人则紧跟在后面。台阶似乎是石头做的,我们一步步往下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远处的地道里似乎传来回音,感觉和盗墓没什么区别。大约走了十来米,来到一条平稳的甬道里。霍强的手电筒向前照了照,出现了一扇石头大门,大门由两块青石板组成,石门上还雕着一些奇特的花纹。但在石门中间接缝处,有一把铁制的大锁,将大门牢牢锁住了。” 我忽然想到了清东陵的地宫,古人一般是不会在墓道大门上用锁的,通常是采用“自来石”关门之类的古老技巧:“是什么锁?有没有生锈?” “大铁锁质量很好,基本没有生锈,看起来不像是古物,应该是八十年代那种很常见的锁。我们一下子傻了,使劲推了推石门却纹丝不动。但绝不能因为这把铁将军,而使我们功败垂成,霍强从包里拿出一把钢钳,这是野外生存时偶尔会用到的工具。他把钢钳夹住大锁,我帮他抓住另一只钳把,我们两个男生用上了吃奶的劲,终于钳断了那把大铁锁。” “这种行为与强盗有什么区别?” 苏天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打开那扇地下石门后,一股奇怪的烟雾立刻从门里扑面而来,当时我第一感觉是尸体的味道,但随后又感觉不太像。等烟雾散尽后,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的甬道幽暗狭长,有明显向下倾斜的坡度,也就是说我们在向地下深处走去。一路上拐了两个弯,四周全是黑暗的地道,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就连胆子最大的霍强也有些发抖。终于,手电筒的光线照到了一大块空地,看起来就像是山洞里的‘大厅’似的。” “你们抵达地宫了?” “不知道,但当时的感觉很奇怪,手电扫射范围有限,无法看到深处黑暗的地方,只能大约地估计一下‘大厅’面积,可能有好几百个平方米吧。这时,韩小枫突然叫了一声,原来在手电的光束里,有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我们立刻紧张地对准那边,只见靠墙处躺着一些奇怪的物体。我们战战兢兢地走上去一看,才发现地上堆着几十件玉器。” “玉器?什么样子的玉器?” “一开始我还没觉出来,但春雨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很喜欢玉手镯之类的首饰。当时我们粗略数了数,总共有二十件左右玉器,大的直径有几十厘米,小的只有手指大小。这些玉器的形状各色各样,有大饼似的圆形玉器,也有木桩似的圆柱体,还有的看起来像把斧头,剩下的就是些小物件。春雨说这些玉器的样式太奇怪了,和市面上所见的完全不同。” “听起来像是古代墓葬里的陪葬品?” “嗯,确实如此,当时我正准备寻找有没有棺材之类的东西呢,才发现玉器后面的墙上还有扇小门,大约只有一米五高,但门的材料很特别。我们大胆地用手摸了摸,发现这扇小门居然是用整块玉石雕成的。看着这块玉质大门,我们仿佛面对着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呆住了。” “生死之门?”我也禁不住自言自语了起来,我能想象他们在黑暗的地宫中,面对这样一扇玉门时的心情。 此刻,苏天平的额头上已沁出了许多汗,他颤抖着点了点头说:“这时候,韩小枫忽然害怕了起来,她说我们大家都回去吧。但霍强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他说就算门里是幽灵世界,我们也要闯进去看一看。霍强的意见获得了我和春雨的同意,韩小枫也不敢自己离开。我们试探着推了玉门一把,没想到这扇门居然被我们推开了,原来门上并没有锁,里面也没有闩杈之类的东西。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深呼吸了一口,便低着头钻进了这扇小门。” “里面是不是墓室?” “不,玉门里是大约十平方米大小的密室,高度不超过一米七,平常人站在里面只能低着头。我们用手电筒仔细地照射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棺椁的痕迹,只有在密室的内侧角落里,藏着一个盒子似的东西。这小盒子也是用玉石雕成的,长、宽、高都只有十几厘米左右。” 我仔细地想了想说:“那应该叫玉函。” “这盒子并没有锁,但在盒子开口处有一块封泥,上面似乎还写着一些文字,但那些字实在太小,当时我们无心细看,霍强便强行打碎了那块封泥。” “什么?你们居然打碎了封泥?”我实在有些气愤了,所谓“封泥”,是中国古代封缄简牍并加盖印章的泥块,起到文件加密的作用。封泥在春秋时代就已使用,秦汉魏晋时非常流行,保存到今天的封泥都是珍贵的文物,封泥上的文字往往对研究有很大帮助。我摇着头说,“即便放到古代,打破封泥的行为也是很大的罪行,就和窃取国家机密的性质一样严重,古时许多人因此而掉了脑袋。” “对不起,当时我也想阻止霍强,但已经来不及了,其实他对历史一窍不通。”苏天平面色变得苍白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随后,霍强就打开了那只小盒子——” “玉函里有什么?” 我的心都要被他提起来了,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可怕的字眼来。苏天平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缓缓地回答道—— “玉指环。”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玉指环?” “是的,那只小盒子里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这么一件玉器——形状有点像戒指,但比一般的戒指更粗。这枚玉指环的颜色很特别,整体是半透明的青绿色,在手电照射下发出暗暗的反光。但在玉指环的一侧,却有一种奇怪的暗红色的、看起来像是某种污迹的斑纹,春雨说她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玉器。” “玉函内的玉指环?不知道有没有特殊的含义?” “但接下来,意向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霍强过于激动了吧,他的手电筒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只听到清脆的一响,密室便陷入一团漆黑之中。突然陷于黑暗的大家都很恐慌,韩小枫更是当即就尖叫了起来,我们都乱作了一团,而这密室又非常狭窄低矮,我有几次都撞到了头顶。霍强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总算是捡起了手电筒,但怎么都开不亮了,显然是被摔坏了。虽然他包里还有备用的手电,但黑暗中他怎么都找不到了。韩小枫似乎已恐惧到了极点,她摸着黑跑出了密室,我们也纷纷跟在她后面跑出来。” 说到这里,苏天平突然停住了,眼神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还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他有些话似乎不方便说出口。 苏天平的眼珠转了几下,避开我的目光回答:“没,没什么——我继续说下去吧。当时,我们都跑到了地下的大厅里,但黑灯瞎火的谁都看不见,只能大声叫着彼此的名字,以免有人走失或迷路。我们像瞎子一样向前摸索着,霍强忽然说他摸到了出口,我们立刻循着声音摸到了他,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果然回到了地道。大家匆匆地向前跑去,脚下的坡度明显向上。终于,我们摸到了那两块大石门,跑出石门便是高高的台阶了。” “真像印第安纳·琼斯系列的惊险电影啊。” “不,我觉得更像是恐怖电影。我们手忙脚乱地爬上台阶,总算见到了头顶一线光亮。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地面。最后,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大口呼吸,仿佛刚刚窒息了似的。谢天谢地,看来大家都只是吓坏了,并没有人受伤。” “你们不后怕吗?” “后怕?当然,事后我们都很害怕,就连霍强也后悔了,说不该如此莽撞地闯入地下。晚上,我们仍然睡在楼上的房间,但没人再敢说故事了,四个人之间的气氛也有些僵硬,早早地就睡了。但到了后半夜,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这种一惊一乍的口气,让我的心悬个不停:“什么怪事?” “当我睡到后半夜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尖厉的惨叫声惊醒了。我立刻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房间里其他人也都出来了,只有韩小枫不知去向。大家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间,看见在外面的回廊上,站着一个幽灵似的黑影。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才发现那个黑影就是韩小枫。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昏暗的月光下面色如死人般难看,嘴里不知嘟嘟囔囔着什么。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她弄回到房间里,又是灌热水又是掐人中,总算让她回过神来了。当时她那样子真像个幽灵,你猜她接下来说了什么?” “快说吧。”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韩小枫说她见到了鬼——她说她半夜里听到了一些怪声,然后便悄悄地走出去,发现隔壁房间里露出一线幽光。她小心地靠近窗户,点破了那扇窗户纸,才发现房间里点着一枝蜡烛,幽暗的烛光照亮了一张梳妆台,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好背对着窗户,面对着梳妆台前的镜子。韩小枫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那个神秘的女人正在梳着头,半边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把木梳子不停地梳啊梳啊——” “就和我里写的一样?”我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不住地摇着头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段情节只是我里虚构的而已。” 苏天平点了点头说:“没错,韩小枫说她吓得尖叫了起来,后来就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们听完她的描述以后,也都被吓坏了,便决定去隔壁看一看。当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隔壁房间,却发现里面一团漆黑,用手电筒照了一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只有一张积满了灰尘的梳妆台,台子上插着半支蜡烛,但看起来很久没用过了。” “难道是韩小枫的幻觉?” “谁也说不清楚,也可能是她看了你的以后,把中的虚幻当成了现实,或者——做了一个噩梦?” “又是噩梦?”但我立刻摇了摇头。 “第二天,韩小枫越来越恐惧了,她悄悄地给你打了个手机,但立刻就被我们发现了。霍强担心她把昨天的事告诉你,便抢过手机和你说话——” 我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这些我都知道,说点别的吧。” “那天下午,我和韩小枫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而霍强和春雨则到外面走了走,黄昏时分才回来。他们回来后的面色很坏,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却不敢告诉我,一定又是什么恐怖的事情。整整一天我们都心神不宁,昨天在地下所看到的一切,不断浮现在我眼前,似乎随时都会身处于黑暗的地下。入夜以后,是我们在荒村的第四晚,大家都早早地睡下了。为了防止韩小枫半夜里再跑出去,霍强还把帐篷支在了房间门口。” 我未卜先知似的问道:“这晚又发生了什么?” 苏天平盯着我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噩梦。”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噩梦——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苏天平的面色越来越可怕了,深井似的眼睛飘忽不定了起来,“我梦到了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幽暗的火光在她身边摇曳着,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长着一张白皙而美丽的脸庞,但她的眼睛是如此奇特,就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国度。她流露着一种特别的目光,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绝望?但她的嘴角的线条又有几分刚强,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做某一件事,整个人显得从容而镇定,那种气质实在太高贵了,甚至可以用圣洁两个字来形容,而绝不是今天的人所能有的——” “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 “对,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就像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从容地把手伸到装满毒虫的盒子里那样,我见到她举起一块有着锋利边缘的石刀,然后异常镇定地用石刀割破了自己的脖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雪白的皮肤给割开,咽喉处的切口流出了许多鲜血……” 突然,苏天平的眼睛怔住了,好像眼前已看到了这一幕。我连忙催促了一句:“接下去呢?” “接下去——我的梦就醒了啊。”他猛地摇了摇头,总算是从梦境的回忆中恢复了过来。 我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奇怪,我的梦一般醒来就忘记了。可为什么你这个噩梦会记得如此清晰?” “是啊,可我也弄不明白。这个梦我确实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淡忘。对,我现在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梦中那神秘女子的脸庞,还有她与众不同的眼神,以及所有一切的细节,就好像真的出现在眼前一样。” 说着说着,他竟然伸手向前摸了摸,好像那女子就坐在他面前似的。我急忙拨开了他的手说:“你不要吓我好吗?” 苏天平大口喘息着,闭上眼睛说:“绝对没有吓你,我真的感觉到了——好了,让我继续说下去。那天早上我醒来后,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噩梦,于是便把这个梦告诉了霍强。霍强听完后大吃一惊,他告诉我,昨晚他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也是一个白衣女子用刀割断自己的咽喉,完全一模一样。然后,我们又告诉了韩小枫和春雨,但更没想到的是,她们说昨晚她们也梦到了相同的景象,一下子我们全都吓呆了。” “你是说——在同一个夜晚,你们四个人做了同一个梦?” “千真万确!”苏天平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就在我们抵达荒村的第四个夜晚,我们四个人在楼上那个房间里,梦到了同一个神秘女人。” “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低下头想了想,在里写过的那些神秘事件,摇摇头说,“也许,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事情是不可解释的。” “当时我们都怕极了,我们不知道梦中那个神秘女子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那屋子里同时梦到她。这绝对是个不祥之兆,这回就连霍强也开始哆嗦了,再想想这些天我们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我们才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警告,这个地方实在太恐怖了,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 “所以,你们决定离开荒村?” 苏天平急忙点点头:“对,荒村简直就是德库拉伯爵的城堡,我们一分钟也不敢再待下去了,立刻收拾了行装,匆匆离开了古宅进士第。走出荒村的时候,村民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们,那种目光太古怪了,就像是在……送葬……” “村民看着你们的目光就像是在送葬?” “反正当时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们逃命似的离开了荒村,沿着来时的山路向外走去。我最后一眼望了望荒村,村口那块巍峨的石头牌坊,附近的荒山野岭,冷酷的黑色大海,还有连绵不断的古老墓地,我轻轻地念了一声——永别了,荒村。” 这段语言奢侈的叙述,立刻勾起了我的回忆:“是啊,当初我也是这么离开的。” “离开荒村的路上,大家都非常吃力,直到中午才抵达西冷镇。然后,我们又坐中巴赶到k市长途汽车站,终于登上了开往上海的长途大巴。路上大家一句话都没说,显然还没从荒村的恐惧中摆脱出来。当我们回到上海市区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霍强一下车就给我打了电话。” “当时我也在旁边,其实他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这些事情。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快就死了。”说到这里,苏天平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痛苦的样子。 “可是,那晚我来到霍强的寝室,你为什么不肯把实情告诉我呢?” “我不敢说,我们四个人在荒村的所作所为,一定触犯了什么禁忌,我怕万一说出来后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你们已经惹上更大的麻烦了。” “是的,当我听说韩小枫也死了以后,我立刻吓得魂不附体,我生怕下一个受害者就是我——”苏天平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下头说,“所以,当天我就从寝室里跑了出来,搬到学校外面一间出租屋了。霍强和韩小枫都是死在寝室里的,我不能再待在那种地方。” 听到这里,我算是完全感受到苏天平那种彻骨的恐惧了,仿佛我自己也随着他一同跌入了深渊。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就在这间阴暗清冷的小咖啡馆里,苏天平向我讲述了他们在荒村的离奇遭遇,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他说话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即将要淹死的人,抓着水面上最后一根稻草。 苏天平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也许是把心里话倾诉出来的缘故吧,他大口地呼吸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我看着他的样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句安慰他的话来,这也难怪,在这种情况下,怎能叫人不恐惧不绝望呢? 忽然,苏天平弯下了腰,从台子底下拿出了一个皮箱,放到了我面前。他轻声地说:“对不起,这些东西放在你那里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看着箱子说:“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你拿回去就知道了。”他说话的腔调有些神秘兮兮的。 “为什么一定要交给我?” “这里面的东西本不属于我,但我又不能把它交给其他人,现在我只能信任你了。” 我摸着箱子的表面,感觉并无什么异样,但心里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我看着他那双恳切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但我没有当着他的面打开箱子,而是把它放到了自己脚边。 苏天平似乎又松了一口气:“今天,谢谢你能来。” “为什么?就为了向我叙述这些事情?”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件事憋在心里很闷,一定要找一个人倾诉出来,而这个人必须是值得信赖的——那就是你。” 我不禁点了点头。而且,这件事也是因我的《荒村》而起的,若要追根究底,恐怕我也要算上一份了:“那你接下打算来怎么办?” “不知道,只希望死亡到此为止。至少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心脏病,我不会在半夜里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我也希望你能平安无事。不过,我还是劝你回到学校里去,你的老师会给你帮助的。” “谢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时我总算站了起来,几个钟头坐下来,腿都有些麻了,我淡淡地说:“天都快黑了,我该走了。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吧,再见。” 我刚要走出去,苏天平又叫住了我:“等一等,给你的箱子。” “哦,差点忘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其实我是故意遗忘的,但既然他都提醒了,我只能拎起箱子走了出去。 离开这个半地下室的小咖啡馆,我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浑身上下都像是从水来捞出来似的。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箱子,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来不及多想,我招了一辆出租车,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第十三日(二) “你们胆子可真大啊。”不过,当初我去荒村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冲动。 “我还清楚得记得那晚,一路上崎岖不平,四周呼啸着风声,放眼望去都是荒山秃岭,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两个女生春雨和韩小枫都非常害怕,霍强打着手电走在最前面。没想到足足走了几个小时,抵达荒村的时候,已是半夜十一点钟了。” 苏天平喘了一口气说:“对不起,那晚打扰了你,但当时我们太激动了,一定要和你一同分享我们的欢乐。说实话,当我仰望着黑暗中的牌坊,突然有了种奇怪的压抑感,似乎那石头牌坊随时会倒下来,将我们压得粉碎。” “然后,你进们不听我的劝阻,立刻就进村了?” “我们连夜闯进了荒村,感觉就像勇闯鬼门关,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却又兴奋异常。我们首先要找的,当然是里写到的古宅进士第。我们在迷宫般的村子里转了半天,没见到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终于,霍强的手电照到了进士第的大门,我们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但很久都没人开门,这时才发现大门根本就没锁,而是虚掩着的。于是我们推开大门,悄悄地走进了古宅。自然,感觉就和你写的一样,进士第里阴森恐怖,弥漫着一股陈年腐烂的味道。” “你们没有在进士第里发现人吗?” “没有,我们仔细地转了一圈,从古宅的前厅直到后面的小院子,差不多每个房间都看过了,没有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这让我们也非常意外,难道真如你里写的那样,小枝全家都死光了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个劲的摇头。 苏天平舔了舔嘴唇说:“当晚,我们就睡在了进士第里。幸好早就准备好了野外旅行,比如毛毯和帐篷等必备的工具。我们挑了二进院子底楼的一个房间,每个人睡一个帐篷,彼此之间距离很近,大家都可以照应到。我们在荒村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是太疲劳的缘故吧,这晚大家都睡得很好,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发生。” “第二天,你们就去问了荒村的村民?” “是的,因为我们也搞不清楚,里的欧阳先生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白天,我们总算看到了一些村民,他们见到我们以后也非常惊讶,就像是见到了鬼似的。好不容易,我们才问到了几个懂普通话的村民,他们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后来,我们又问了其他几个人,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还有人告诉我们,欧阳先生的坟墓就在附近山上。我们立刻到荒村后面的山上去寻找,果然发现了一个很新的水泥墓碑,上面镌刻着欧阳先生的名字。” 虽然,他的描述是如此详细,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不,我在四个月前确实见到了他,活生生的欧阳先生。我在里写他已经死了,完全是出于虚构,我还担心他万一看到了这篇,会不会不高兴呢。难道我见到的欧阳先生是——” 我突然中止了自己的话,没有把那个可怕的字说出口。 苏天平不停地深呼吸着:“我不管你见到的是什么,总之欧阳先生已经死了。那天,在发现欧阳先生坟墓后,我们的好奇心和探险欲更强了,便在荒村附近走了走。你说的没错,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一边是漫山遍野的坟墓,另一边则是布满礁石和悬崖的海岸,就连大海的颜色都是黑的,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岩石,那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总之,我们看到的就和电影《牙买加客栈》一样,实在是太荒凉了,真不敢相信这是在中国东南沿海。那天下午,我们都回到了进士第里,心想那么大的宅子空关着,一定还有许多东西等待我们发现。果然,我发现了你中没有写到的东西——井。” 听到这个“井”字,我就立刻想到了小倩,还有那个可怕的故事:“你到后院了?” “没错,我发现那间后院,院子中间有一口看起来很古老的井,在井台旁边还有一棵不高的树。”苏天平一边说一边回忆,两只眼睛忽然变得很黑,就像是两口深深的古井似的,“当我看到这口井的时候,忽然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好像听到了某种声音?我趴着井台向下看了看,黑幽幽地像一只眼睛,有一股地底的凉气突然涌了上来,使我立刻打了个冷战。我觉得这口井有些不吉利,便远远地躲开了。” 第十三日(三)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十三日。 在西方人看来,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日子,更巧合的是,今天又是星期五。 到这一天,事情的发展似乎已经失控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也许,不但是荒村昨天的秘密让人恐惧,就连“明天会发生什么”也成为了恐惧的一部分。 下午一点,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立刻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是去过荒村的四个大学生中的另一个男生——苏天平。 “苏天平,是你吗?他们说你不见了。” “这你不要管,我现在能和你谈谈吗?” 他的声音明显在颤抖着,但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来回答:“好的,在什么地方?” “在我们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 “好,我现在就来。” 挂了电话,我立刻出门叫上一辆出租车,向那所大学疾驰而去。 坐在车里的我忐忑不安起来,会不会又同昨天早上一样呢?韩小枫约我出来谈话,要把荒村的事情告诉我,但我赶到时她已经死了,那么这一次的苏天平呢?难道那个可怕的噩梦,总是比我抢先一步? 终于抵达了大学门口,果然对面有一个小咖啡馆,我悄然走了进去,里面是半地下室的,格调昏暗而阴郁。 咖啡馆里几乎没什么人,放着低沉而哀怨的音乐,一刹那我还以为被欺骗了呢,但随即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你终于来了。” 我立刻回过头来,才发现苏天平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不注意的话几乎看不到他。 他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请喝一杯咖啡吧。”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呆在学校里?”我象征性地喝了一小口咖啡。 “霍强死了,韩小枫也死了,我们都去过荒村,下一个又会是谁?不,我怎么敢再回学校呢?” 他看起来有些激动,但又蜷缩在角落里,就像卡夫卡笔下地洞里的生物,成天担心有人要夺取它的性命。 “所以,你想得到我的帮助?” 苏天平哆哆嗦嗦地点点头:“是的。” “那你必须把所有的实情告诉我——你们在荒村发生了什么?” 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缓缓地吐出了几个字:“噩梦……噩梦……” “噩梦?”又是这个可怕的词,让我心里忽地一荡,“能不能说得清楚点,你们是在荒村做了噩梦,还是经历了噩梦般恐惧的事?” “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总算让情绪平稳了下来,“我从小就喜欢历史和科幻,就和霍强喜欢旅行和冒险一样,我们因为不同的性格和原因,加入了大学生探险俱乐部。我看过你写的所有的书,非常喜欢你的,也许是因为你的,给我们的生活添加了许多未知和神秘。尤其是你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荒村》。” “你认为那是真的吗?” “这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荒村一定存在,而且还有许多特别的故事,否则是绝不会被写得如此栩栩如生的。正因为如此,我和霍强,还有韩小枫、春雨,都对荒村起了浓厚的兴趣,我们才决定去荒村做一次探险旅行。” “你们还费尽心机找到了我,却没有想到我拒绝了你们的请求。” 苏天平摇了摇头说:“但这并不重要,我知道如何找到荒村。我去了地图出版社,把浙江省出版的各种地图都看了一遍,虽然在全省地图上找不到西冷镇,但在每个县市的地图上一定会找到的。果然,我找到了你里所谓的‘k市’,在k市的全市地图上,赫然标着西冷镇的地名,地图显示那里确实离海岸线很近。” “我明白了。”我叹了一声,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 “知道荒村在哪里后,我们立刻收拾行装,坐上长途大巴前往k市。当天下午,我们抵达了浙江省k市,又立刻转乘中巴前往西冷镇。到西冷镇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们在镇上匆匆地吃了一顿晚饭,就四处打听荒村怎么走。但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在西冷镇那样富裕的地方,荒村居然连汽车都没有通,要去那里只有走上十几里山路。也许是过于兴奋和冲动了,大家都想快点看到荒村,霍强坚持要连夜赶路,因为他有野营的经验,我们也只能跟着他一起走。” “你们胆子可真大啊。”不过,当初我去荒村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冲动。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晚,一路上崎岖不平,四周呼啸着风声,放眼望去都是荒山秃岭,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两个女生春雨和韩小枫都非常害怕,霍强打着手电走在最前面。没想到足足走了几个小时,抵达荒村的时候,已是半夜十一点钟了。” “然后,你们就给我打了电话?” 苏天平喘了一口气说:“对不起,那晚打扰了你,但当时我们太激动了,一定要和你一同分享我们的欢乐。说实话,当我仰望着黑暗中的牌坊,突然有了种奇怪的压抑感,似乎那石头牌坊随时会倒下来,将我们压得粉碎。” “然后,你们不听我的劝阻,立刻就进村了?” “我们连夜闯进了荒村,感觉就像勇闯鬼门关,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却又兴奋异常。我们首先要找的,当然是里写到的古宅进士第。我们在迷宫般的村子里转了半天,没见到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终于,霍强的手电照到了进士第的大门,我们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但很久都没人开门,这时才发现大门根本就没锁,而是虚掩着的。于是我们推开大门,悄悄地走进了古宅。自然,感觉就和你写的一样,进士第里阴森恐怖,弥漫着一股陈年腐烂的味道。” “你们没有在进士第里发现人吗?” “没有,我们仔细地转了一圈,从古宅的前厅直到后面的小院子,差不多每个房间都看过了,没有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这让我们也非常意外,难道真如你里写的那样,小枝全家都死光了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苏天平舔了舔嘴唇说:“当晚,我们就睡在了进士第里。幸好早就准备好了野外露营,比如毛毯和帐篷等必备的工具。我们挑了二进院子底楼的一个房间,每个人睡一个帐篷,彼此之间距离很近,大家都可以照应到。我们在荒村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是太疲劳的缘故吧,这晚大家都睡得很好,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发生。” “第二天,你们就去问了荒村的村民?” “是的,因为我们也搞不清楚里的欧阳先生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白天,我们总算看到了一些村民,他们见到我们以后也非常惊讶,就像是见到了鬼似的。好不容易,我们才问到了几个懂普通话的村民,他们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后来,我们又问了其他几个人,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还有人告诉我们,欧阳先生的坟墓就在附近山上。我们立刻到荒村后面的山上去寻找,果然发现了一个很新的水泥墓碑,上面镌刻着欧阳先生的名字。” 虽然他的描述是如此详细,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不,我在四个月前确实见到了他,活生生的欧阳先生。我在里写他已经死了,完全是出于虚构,我还担心他万一看到了这篇,会不会不高兴呢。难道我见到的欧阳先生是——” 我突然中止了自己的话,没有把那个可怕的字说出口。 苏天平不停地深呼吸着:“我不管你见到的是什么,总之欧阳先生已经死了。那天,在发现欧阳先生坟墓后,我们的好奇心和探险欲更强了,便在荒村附近走了走。你说的没错,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一边是漫山遍野的坟墓,另一边则是布满礁石和悬崖的海岸,就连大海的颜色都是黑的,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岩石,那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总之,我们看到的就和电影《牙买加客栈》一样,实在是太荒凉了,真不敢相信这是在中国东南沿海。那天下午,我们都回到了进士第里,心想那么大的宅子空关着,一定还有许多东西等待我们发现。果然,我发现了你中没有写到的东西——井。” 听到这个“井”字,我就立刻想到了小倩,还有那个可怕的故事:“你到后院了?” “没错,我发现那间后院,院子中间有一口看起来很古老的井,在井台旁边还有一棵不高的树。”苏天平一边说一边回忆,两只眼睛忽然变得很黑,就像是两口深深的古井似的,“当我看到这口井的时候,忽然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好像听到了某种声音?我趴着井台向下看了看,黑幽幽地像一只眼睛,有一股来自地底的凉气突然涌了上来,使我立刻打了个冷战。我觉得这口井有些不吉利,便远远地躲开了。” 我盯着苏天平那深井似的眼睛问道:“你害怕了?” “嗯,确实有点害怕。不过,这也使我更好奇了,我确信这古宅里一定有着什么秘密。那天的晚餐,是我们用自己带来的食物解决的。接下来,我提议大家都体验一下中的生活,也就是你在里住的那个房间。” “就是二进院子里楼上那间房?” 我确实就住在那个房间里。 “没错,我们兴冲冲地赶了上去。那房间果然如你里描述的那样,在中间有一张屏风,后面还有一张木榻。对,那张屏风上的四幅画,你在里写的没错,确实太让人惊叹了,我完全被震慑住了,到现在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 “那晚你们就住在这间屋子里?” “是的,但没人敢睡那张木榻,我们四个人各自在房间里挑了一块地方,搭起自己的小帐篷睡在里面。当然,大家都太兴奋了,前半夜没人睡得着,只能由我来给他们讲故事。我精读过《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他们也很喜欢听这些故事——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在荒村这么可怕的地方,又是在这么一间阴森可怖的古宅里,几个人聚在手电筒下讲着聊斋故事,说不定这些故事里的人真会跑出来。” 听到这里,我暗暗有些自讽,聊斋里的聂小倩,不是已经闯进我的生活了吗? 苏天平可没空和我开玩笑,他一脸紧张地说:“那晚,我们一直说到了凌晨两点,大家实在支持不住,便纷纷钻进帐篷睡下了。我很快就睡着了,但不知过了多久,又在黑夜中醒了过来,因为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好像是——脚步声——不知道是从古宅的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笃……笃……笃’,就像是木头底的拖鞋走在楼板上的那种声音,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一刹那间,我的心都提了起来,躲在帐篷里不敢动弹。然后,奇怪的脚步声又消失了,停顿了大概几秒钟,我又听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好像是……好像是女人的哭泣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苏天平嘴唇颤抖着,自己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也有点像婴儿的哭声?总之,那晚的声音太让我恐惧了,后半夜几乎没睡着,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去了。” “你们在荒村的第二天就这么过去了?” “是的,我早上起来以后,问其他人听到了那怪声没有,但他们都说自己睡死了,没听到什么声音。我也感到有些奇怪,难道自己耳朵太灵敏了?还是因为太疲劳而产生了幻听?或者,干脆就是做了一场噩梦?” 说到“噩梦”这个词,他怔怔地忽然停住了。我冷冷地说:“你害怕噩梦吗?说下去。” 他呆呆地沉默了半晌,才又说话了:“这是我们在荒村的第三天,大家都断定进士第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于是,我们在这所古宅内开始了搜索,打开了前前后后每一个房间,有的房间大概空关了几十年,全是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一股股霉味让我们直流眼泪。但楼上有一个房间与众不同,看起来像是女孩子住的,里面甚至还有电脑和电视,房间装饰得也很干净,就和城市里差不多吧。” “那是已经死去的小枝的闺房。”说这句话时,心里忽然有些酸涩,我终于按捺不住了,“够了,私自打开别人的房间——你们没有意识到吗?这种行为是违法的。” “当时已顾不上了,我说过,我们都被好奇心冲昏了头脑,反正都已经到了荒村了,不发现一些重要的东西,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千辛万苦。而且,这栋古宅是空关着的,主人也全都死光了,没人会来管我们的。但更重要的是——”苏天平深井般的眼睛里,忽然放出了一股异样的目光,“我们确实发现了一些秘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只感到背后一阵凉风吹过:“你们发现了什么?” “那是在古宅的第二进院子里,侧面有一栋小木楼,木楼底下有一个房间,里面的摆设看起来比较新,有一些最近几年才有的家具。靠墙一侧还有张大床,用的木料非常好,四周还有完整的架子,看起来应该是件明清的古董家具。” “你说的是欧阳先生的房间吧?” “也许是吧,但我们发现这个房间有些奇怪,与隔壁几间屋子相比,它的宽度和其他屋子一样,但长度——也就是进深却小了很多,平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霍强走到房间的底部,敲了敲最里面那堵墙,感觉里面像是空的。我们都兴奋了起来,也许墙里面还藏有一个暗室?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用力,把那张古董大床给移开了,才发现大床的蚊帐后面,还藏着一扇暗门。” “墙上的暗门?听起来像是古代的陵墓。” 苏天平立刻点了点头:“对,当时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好像盗墓者发现了墓道入口一样。不过,那扇暗门被用砖块封住了,霍强仔细地摸了摸那些砖块,才发现砖块并没有粘合起来,是一块块摆放在门上的。看来这门是可以进出的,用砖块封门只是掩人耳目。我们立刻七手八脚地把砖移开,那扇暗门终于打开了。我们兴奋地钻进暗门,里面果然是个暗室,大约有十来个平方米。春雨在昏暗中走了几步,忽然一脚踩空尖叫了起来,如果不是霍强及时拉住她,差点就要摔了下去,她吓得连命都要飞掉了。这时我们才发现,暗室的地面上有一个开口,用手电往地下照了照,地下似乎是一级级的台阶。” “你们发现了地道?” “听起来是不是像盗墓?没错,我们在这间暗室里发现了地道,大家既兴奋又害怕,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走下去。霍强在最前面,手里打着大号手电筒,包里背着各种野外生存工具,其他人则紧跟在后面。台阶似乎是石头做的,我们一步步往下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远处的地道里似乎传来回音,感觉和盗墓没什么区别。大约走了十来米,来到一条平稳的甬道里。霍强的手电筒向前照了照,出现了一扇石头大门,大门由两块青石板组成,石门上还雕着一些奇特的花纹。但在石门中间接缝处,有一把铁制的大锁,将大门牢牢锁住了。” 我忽然想到了清东陵的地宫,古人一般是不会在墓道大门上用锁的,通常是采用“自来石”关门之类的古老技巧:“是什么锁?有没有生锈?” “大铁锁质量很好,基本没有生锈,看起来不像是古物,应该是八十年代那种很常见的锁。我们一下子傻了,使劲推了推石门却纹丝不动。但绝不能因为这把铁将军,而使我们功败垂成,霍强从包里拿出一把钢钳,这是野外生存时偶尔会用到的工具。他把钢钳夹住大锁,我帮他抓住另一只钳把,我们两个男生用上了吃奶的劲,终于钳断了那把大铁锁。” “这种行为与强盗有什么区别?” 苏天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打开那扇地下石门后,一股奇怪的烟雾立刻从门里扑面而来,当时我第一感觉是尸体的味道,但随后又感觉不太像。等烟雾散尽后,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的甬道幽暗狭长,有明显向下倾斜的坡度,也就是说我们在向地下深处走去。一路上拐了两个弯,四周全是黑暗的地道,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就连胆子最大的霍强也有些发抖。终于,手电筒的光线照到了一大块空地,看起来就像是山洞里的‘大厅’似的。” “你们抵达地宫了?” “不知道,但当时的感觉很奇怪,手电扫射范围有限,无法看到深处黑暗的地方,只能大约地估计一下‘大厅’面积,可能有好几百个平方米吧。这时,韩小枫突然叫了一声,原来在手电的光束里,有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我们立刻紧张地对准那边,只见靠墙处躺着一些奇怪的物体。我们战战兢兢地走上去一看,才发现地上堆着几十件玉器。” “玉器?什么样子的玉器?” “一开始我还没觉出来,但春雨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很喜欢玉手镯之类的首饰。当时我们粗略数了数,总共有二十件左右玉器,大的直径有几十厘米,小的只有手指大小。这些玉器的形状各色各样,有大饼似的圆形玉器,也有木桩似的圆柱体,还有的看起来像把斧头,剩下的就是些小物件。春雨说这些玉器的样式太奇怪了,和市面上所见的完全不同。” “听起来像是古代墓葬里的陪葬品?” “嗯,确实如此,当时我正准备寻找有没有棺材之类的东西呢,才发现玉器后面的墙上还有扇小门,大约只有一米五高,但门的材料很特别。我们大胆地用手摸了摸,发现这扇小门居然是用整块玉石雕成的。看着这块玉质大门,我们仿佛面对着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呆住了。” “生死之门?”我也禁不住自言自语了起来,我能想象他们在黑暗的地宫中,面对这样一扇玉门时的心情。 此刻,苏天平的额头上已沁出了许多汗,他颤抖着点了点头说:“这时候,韩小枫忽然害怕了起来,她说我们大家都回去吧。但霍强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他说就算门里是幽灵世界,我们也要闯进去看一看。霍强的意见获得了我和春雨的同意,韩小枫也不敢自己离开。我们试探着推了玉门一把,没想到这扇门居然被我们推开了,原来门上并没有锁,里面也没有闩杈之类的东西。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深呼吸了一口,便低着头钻进了这扇小门。” “里面是不是墓室?” “不,玉门里是大约十平方米大小的密室,高度不超过一米七,平常人站在里面只能低着头。我们用手电筒仔细地照射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棺椁的痕迹,只有在密室的内侧角落里,藏着一个盒子似的东西。这小盒子也是用玉石雕成的,长、宽、高都只有十几厘米左右。” 我仔细地想了想说:“那应该叫玉函。” “这盒子并没有锁,但在盒子开口处有一块封泥,上面似乎还写着一些文字,但那些字实在太小,当时我们无心细看,霍强便强行打碎了那块封泥。” “什么?你们居然打碎了封泥?”我实在有些气愤了,所谓“封泥”,是中国古代封缄简牍并加盖印章的泥块,起到文件加密的作用。封泥在春秋时代就已使用,秦汉魏晋时非常流行,保存到今天的封泥都是珍贵的文物,封泥上的文字往往对研究有很大帮助。我摇着头说,“即便放到古代,打破封泥的行为也是很大的罪行,就和窃取国家机密的性质一样严重,古时许多人因此而掉了脑袋。” “对不起,当时我也想阻止霍强,但已经来不及了,其实他对历史一窍不通。”苏天平面色变得苍白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随后,霍强就打开了那只小盒子——” “玉函里有什么?” 我的心都要被他提起来了,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可怕的字眼来。苏天平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缓缓地回答道—— “玉指环。”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玉指环?” “是的,那只小盒子里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这么一件玉器——形状有点像戒指,但比一般的戒指更粗。这枚玉指环的颜色很特别,整体是半透明的青绿色,在手电照射下发出暗暗的反光。但在玉指环的一侧,却有一种奇怪的暗红色的、看起来像是某种污迹的斑纹,春雨说她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玉器。” “玉函内的玉指环?不知道有没有特殊的含义?” “但接下来,意向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霍强过于激动了吧,他的手电筒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只听到清脆的一响,密室便陷入一团漆黑之中。突然陷于黑暗的大家都很恐慌,韩小枫更是当即就尖叫了起来,我们都乱作了一团,而这密室又非常狭窄低矮,我有几次都撞到了头顶。霍强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总算是捡起了手电筒,但怎么都开不亮了,显然是被摔坏了。虽然他包里还有备用的手电,但黑暗中他怎么都找不到了。韩小枫似乎已恐惧到了极点,她摸着黑跑出了密室,我们也纷纷跟在她后面跑出来。” 说到这里,苏天平突然停住了,眼神变得很奇怪。 “怎么了?还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他有些话似乎不方便说出口。 苏天平的眼珠转了几下,避开我的目光回答:“没,没什么——我继续说下去吧。当时,我们都跑到了地下的大厅里,但黑灯瞎火的谁都看不见,只能大声叫着彼此的名字,以免有人走失或迷路。我们像瞎子一样向前摸索着,霍强忽然说他摸到了出口,我们立刻循着声音摸到了他,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果然回到了地道。大家匆匆地向前跑去,脚下的坡度明显向上。终于,我们摸到了那两块大石门,跑出石门便是高高的台阶了。” “真像印第安纳·琼斯系列的惊险电影啊。” “不,我觉得更像是恐怖电影。我们手忙脚乱地爬上台阶,总算见到了头顶一线光亮。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地面。最后,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大口呼吸,仿佛刚刚窒息了似的。谢天谢地,看来大家都只是吓坏了,并没有人受伤。” “你们不后怕吗?” “后怕?当然,事后我们都很害怕,就连霍强也后悔了,说不该如此莽撞地闯入地下。晚上,我们仍然睡在楼上的房间,但没人再敢说故事了,四个人之间的气氛也有些僵硬,早早地就睡了。但到了后半夜,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这种一惊一乍的口气,让我的心悬个不停:“什么怪事?” “当我睡到后半夜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尖厉的惨叫声惊醒了。我立刻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房间里其他人也都出来了,只有韩小枫不知去向。大家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间,看见在外面的回廊上,站着一个幽灵似的黑影。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才发现那个黑影就是韩小枫。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昏暗的月光下面色如死人般难看,嘴里不知嘟嘟囔囔着什么。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她弄回到房间里,又是灌热水又是掐人中,总算让她回过神来了。当时她那样子真像个幽灵,你猜她接下来说了什么?” “快说吧。”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韩小枫说她见到了鬼——她说她半夜里听到了一些怪声,然后便悄悄地走出去,发现隔壁房间里露出一线幽光。她小心地靠近窗户,点破了那扇窗户纸,才发现房间里点着一枝蜡烛,幽暗的烛光照亮了一张梳妆台,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好背对着窗户,面对着梳妆台前的镜子。韩小枫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那个神秘的女人正在梳着头,半边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把木梳子不停地梳啊梳啊——” “就和我里写的一样?”我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不住地摇着头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段情节只是我里虚构的而已。” 苏天平点了点头说:“没错,韩小枫说她吓得尖叫了起来,后来就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们听完她的描述以后,也都被吓坏了,便决定去隔壁看一看。当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隔壁房间,却发现里面一团漆黑,用手电筒照了一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只有一张积满了灰尘的梳妆台,台子上插着半支蜡烛,但看起来很久没用过了。” “难道是韩小枫的幻觉?” “谁也说不清楚,也可能是她看了你的以后,把中的虚幻当成了现实,或者——做了一个噩梦?” “又是噩梦?”但我立刻摇了摇头。 “第二天,韩小枫越来越恐惧了,她悄悄地给你打了个手机,但立刻就被我们发现了。霍强担心她把昨天的事告诉你,便抢过手机和你说话——” 我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这些我都知道,说点别的吧。” “那天下午,我和韩小枫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而霍强和春雨则到外面走了走,黄昏时分才回来。他们回来后的面色很坏,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却不敢告诉我,一定又是什么恐怖的事情。整整一天我们都心神不宁,昨天在地下所看到的一切,不断浮现在我眼前,似乎随时都会身处于黑暗的地下。入夜以后,是我们在荒村的第四晚,大家都早早地睡下了。为了防止韩小枫半夜里再跑出去,霍强还把帐篷支在了房间门口。” 我未卜先知似的问道:“这晚又发生了什么?” 苏天平盯着我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噩梦。”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噩梦——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苏天平的面色越来越可怕了,深井似的眼睛飘忽不定了起来,“我梦到了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幽暗的火光在她身边摇曳着,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长着一张白皙而美丽的脸庞,但她的眼睛是如此奇特,就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国度。她流露着一种特别的目光,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绝望?但她的嘴角的线条又有几分刚强,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做某一件事,整个人显得从容而镇定,那种气质实在太高贵了,甚至可以用圣洁两个字来形容,而绝不是今天的人所能有的——” “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 “对,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就像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从容地把手伸到装满毒虫的盒子里那样,我见到她举起一块有着锋利边缘的石刀,然后异常镇定地用石刀割破了自己的脖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雪白的皮肤给割开,咽喉处的切口流出了许多鲜血……” 突然,苏天平的眼睛怔住了,好像眼前已看到了这一幕。我连忙催促了一句:“接下去呢?” “接下去——我的梦就醒了啊。”他猛地摇了摇头,总算是从梦境的回忆中恢复了过来。 我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奇怪,我的梦一般醒来就忘记了。可为什么你这个噩梦会记得如此清晰?” “是啊,可我也弄不明白。这个梦我确实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淡忘。对,我现在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梦中那神秘女子的脸庞,还有她与众不同的眼神,以及所有一切的细节,就好像真的出现在眼前一样。” 说着说着,他竟然伸手向前摸了摸,好像那女子就坐在他面前似的。我急忙拨开了他的手说:“你不要吓我好吗?” 苏天平大口喘息着,闭上眼睛说:“绝对没有吓你,我真的感觉到了——好了,让我继续说下去。那天早上我醒来后,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噩梦,于是便把这个梦告诉了霍强。霍强听完后大吃一惊,他告诉我,昨晚他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也是一个白衣女子用刀割断自己的咽喉,完全一模一样。然后,我们又告诉了韩小枫和春雨,但更没想到的是,她们说昨晚她们也梦到了相同的景象,一下子我们全都吓呆了。” “你是说——在同一个夜晚,你们四个人做了同一个梦?” “千真万确!”苏天平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就在我们抵达荒村的第四个夜晚,我们四个人在楼上那个房间里,梦到了同一个神秘女人。” “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低下头想了想,在里写过的那些神秘事件,摇摇头说,“也许,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事情是不可解释的。” “当时我们都怕极了,我们不知道梦中那个神秘女子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那屋子里同时梦到她。这绝对是个不祥之兆,这回就连霍强也开始哆嗦了,再想想这些天我们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我们才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警告,这个地方实在太恐怖了,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 “所以,你们决定离开荒村?” 苏天平急忙点点头:“对,荒村简直就是德库拉伯爵的城堡,我们一分钟也不敢再待下去了,立刻收拾了行装,匆匆离开了古宅进士第。走出荒村的时候,村民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们,那种目光太古怪了,就像是在……送葬……” “村民看着你们的目光就像是在送葬?” “反正当时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们逃命似的离开了荒村,沿着来时的山路向外走去。我最后一眼望了望荒村,村口那块巍峨的石头牌坊,附近的荒山野岭,冷酷的黑色大海,还有连绵不断的古老墓地,我轻轻地念了一声——永别了,荒村。” 这段语言奢侈的叙述,立刻勾起了我的回忆:“是啊,当初我也是这么离开的。” “离开荒村的路上,大家都非常吃力,直到中午才抵达西冷镇。然后,我们又坐中巴赶到k市长途汽车站,终于登上了开往上海的长途大巴。路上大家一句话都没说,显然还没从荒村的恐惧中摆脱出来。当我们回到上海市区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霍强一下车就给我打了电话。” “当时我也在旁边,其实他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这些事情。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快就死了。”说到这里,苏天平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痛苦的样子。 “可是,那晚我来到霍强的寝室,你为什么不肯把实情告诉我呢?” “我不敢说,我们四个人在荒村的所作所为,一定触犯了什么禁忌,我怕万一说出来后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你们已经惹上更大的麻烦了。” “是的,当我听说韩小枫也死了以后,我立刻吓得魂不附体,我生怕下一个受害者就是我——”苏天平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低下头说,“所以,当天我就从寝室里跑了出来,搬到学校外面一间出租屋了。霍强和韩小枫都是死在寝室里的,我不能再待在那种地方。” 听到这里,我算是完全感受到苏天平那种彻骨的恐惧了,仿佛我自己也随着他一同跌入了深渊。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就在这间阴暗清冷的小咖啡馆里,苏天平向我讲述了他们在荒村的离奇遭遇,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他说话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即将要淹死的人,抓着水面上最后一根稻草。 苏天平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也许是把心里话倾诉出来的缘故吧,他大口地呼吸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我看着他的样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句安慰他的话来,这也难怪,在这种情况下,怎能叫人不恐惧不绝望呢? 忽然,苏天平弯下了腰,从台子底下拿出了一个皮箱,放到了我面前。他轻声地说:“对不起,这些东西放在你那里吧。” 我一下子愣住了,看着箱子说:“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你拿回去就知道了。”他说话的腔调有些神秘兮兮的。 “为什么一定要交给我?” “这里面的东西本不属于我,但我又不能把它交给其他人,现在我只能信任你了。” 我摸着箱子的表面,感觉并无什么异样,但心里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我看着他那双恳切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但我没有当着他的面打开箱子,而是把它放到了自己脚边。 苏天平似乎又松了一口气:“今天,谢谢你能来。” “为什么?就为了向我叙述这些事情?”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件事憋在心里很闷,一定要找一个人倾诉出来,而这个人必须是值得信赖的——那就是你。” 我不禁点了点头。而且,这件事也是因我的《荒村》而起的,若要追根究底,恐怕我也要算上一份了:“那你接下打算来怎么办?” “不知道,只希望死亡到此为止。至少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心脏病,我不会在半夜里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我也希望你能平安无事。不过,我还是劝你回到学校里去,你的老师会给你帮助的。” “谢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这时我总算站了起来,几个钟头坐下来,腿都有些麻了,我淡淡地说:“天都快黑了,我该走了。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吧,再见。” 我刚要走出去,苏天平又叫住了我:“等一等,给你的箱子。” “哦,差点忘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其实我是故意遗忘的,但既然他都提醒了,我只能拎起箱子走了出去。 离开这个半地下室的小咖啡馆,我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浑身上下都像是从水来捞出来似的。 这时天色已经黑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箱子,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来不及多想,我招了一辆出租车,迅速地离开了这里。 第十三日(四) “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 “对,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风云阅读网.】就像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从容地把手伸到装满毒虫的盒子里那样,我见到她举起一块有着锋利边缘的石刀,然后异常镇定地用石刀割破了自己的脖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雪白的皮肤给割开,咽喉处的切口流出了许多鲜血” 突然,苏天平的眼睛怔住了,好像眼前已看到了这一幕。我连忙催促了一句:“接下去呢?” “接下去我的梦就醒了啊。”他猛地摇了摇头,总算是从梦境的回忆中恢复了过来。 我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奇怪,我的梦一般醒来就忘记了。可为什么你这个恶梦会记得如此清晰?” “是啊,可我也说弄不明白。这个梦我确实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淡忘。对,我现在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梦中那神秘女子的脸庞,还有她与众不同的眼神,以及所有一切的细节,就好像真的出现在眼前一样。” 说着说着,他竟然伸手向前摸了摸,好像那女子就坐在他面前似的。我急忙拨开了他的手说:“你不要吓我好吗?” 苏天平大口喘息着,闭上眼睛说:“绝对没有吓你,我真的感觉到了好了,让我继续说下去。那天早上我醒来后,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恶梦,于是便把这个梦告诉了霍强。霍强听完后大吃一惊,他告诉我,昨晚他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也是一个白衣女子用刀割断自己的咽喉,完全一模一样。然后,我们又告诉了韩小枫和春雨,但更没想到的是,她们说昨晚她们也梦到了相同的景象,一下子我们全都吓呆了。” “你是说在同一个夜晚,你们四个人做了同一个梦?” “千真万确!”苏天平又一字一顿地说了一遍,“就在我们抵达荒村的第四个夜晚,我们四个人在楼上那个房间里,梦到了同一个神秘女人。” “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低下头想了想,在里写过的那些神秘事件,摇摇头说,“也许,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事情是不可解释的。” “当时我们都怕极了,我们不知道梦中那个神秘女子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那屋子里同时梦到她。这绝对是个不祥之兆,这回就连霍强也开始哆嗦了,再想想这些天我们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时我们才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警告,这个地方实在太恐怖了,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 “所以,你们决定离开荒村?” 苏天平急忙点点头:“对,荒村简直就是达库拉伯爵的城堡,我们一分钟也不敢再待下去了,立刻收拾了行装,匆匆离开了古宅进士第。走出荒村的时候,村民们都用一种异样的感觉看着我们,那种目光太古怪了,就像是在……送葬……” “村民看着你们的目光就像是在送葬?” “反正当时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们逃命似地离开了荒村,沿着来时的山路向外走去。我最后一眼望了望荒村,村口那块巍峨的石头牌坊,附近的荒山野岭,冷酷的黑色大海,还有连绵不断的古老墓地,我轻轻地念了一声永别了,荒村。” 这段语言奢侈的叙述,立刻勾起了我的回忆:“是啊,当初我也是这么离开的。” “离开荒村的路上,大家都非常吃力,直到中午才抵达西冷镇。然后,我们又坐中巴赶到k市长途汽车站,终于登上了开往上海的长途大巴。路上大家一句话都没说,显然还没从荒村的恐惧中摆脱出来。当我们回到上海市区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霍强一下车就给我打了电话。” “当时我也在旁边,其实他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这些事情。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快就死了。”说到这里,苏天平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痛苦的样子。 第十四日 也许是昨天在小咖啡馆里,听到的荒村故事太过于恐怖了,今天我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安,耳边似乎总是回荡着苏天平的声音——那颤抖的嗓音如一个黑洞,不断吸吮着听者的灵魂。 晚上,叶萧来找我了,他的突然到访让我很意外,而他的脸色也似乎不太好。叶萧一进门并没有说话,他看着我的眼睛停顿了许久,才淡淡地说:“那个叫春雨的女大学生,今天已经被找到了。” 找到了?不是找到了一具死尸吧?眼前立刻浮现起了韩小枫那张脸,我的心也悬了起来:“她在哪儿?还活着吗?” “放心吧,春雨没死。今天上午,她在学校门口被老师发现了,但神智似乎不太正常,学校把她送到医院去检查了。” “你是说春雨疯了?” “对,我亲自询问过她,但她浑身发抖,双眼无神,嘴里喃喃自语,处于极度的恐惧中,我看她精神已经崩溃了,不能提供任何线索。” “那么苏天平呢?有他的消息吗?” 叶萧沉默地摇了摇头:“学校已经找了他两天了,到现在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除了——”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让我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你说除了什么?” “除了昨天下午,有人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里,看见苏天平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在一起。” “和谁在一起?”我一下子愣住了,问出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目击者是苏天平的同学,当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苏天平,但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叶萧忽然回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说,“不过,我已经猜到了那个人是谁了。” 面对着叶萧的眼睛,我已经无法再隐瞒了,只能缴械投降:“好吧,我承认,昨天我见到了苏天平。” “他找你干什么?” “苏天平全都告诉我了,他们四个大学生在荒村发现的一切。” 我先给自己喝一口水,然后把昨天苏天平对我说过的话,又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给叶萧听。 等我把这些话全部说完时,后背心已全是汗水了。叶萧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手指关节不停地敲着台子,冷冷地说:“不知道苏天平现在怎么样了。” “去过荒村的四个大学生,霍强和韩小枫都已经死了,而春雨也已经疯了,那么苏天平呢?他是死还是疯?” “或者——他已经死了?” 不,我不敢面对这样的可能性,昨天还和苏天平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他可能已变成了一具尸体,我使劲摇了摇头:“死于噩梦?” “死于噩梦只是猜测而已。”叶萧的声音异常冷静,“根据对霍强和韩小枫的尸检,只能说他们的直接死因是急性心肌梗塞。” “这就是所谓的猝死吧?我知道有许多著名的运动员,都是在训练或比赛中突然死亡的。就像2003年的联合会杯足球赛上,喀麦隆球员维维安?福猝死在球场上。” “但这些人都有心脏病史,或者其他类型的先天性疾病。至于霍强和韩小枫,我都已经查过了,他们的身体很健康,更没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 “那你说他们为什么会死?难道是幽灵的诅咒吗?” 说完这句,我忽然感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止住了话头。 “就像你的小说《诅咒》?还是古埃及法老的诅咒?” “不,我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 但叶萧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过,你还漏了一点。” “什么?”我不记得自己遗漏了什么。 “苏天平给你的那个箱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噢,原来是他的箱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汗说,“我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呢。” 叶萧冷冷地说:“那好,现在就把它打开来看吧。” “现在吗?” 我忽然有些犹豫,也许是因为它的主人还生死不明的缘故吧。 “是的,就现在,快点拿出吧。” 他那种警官的口气不容分说,我只能照办了,从储存室里拿出了那只箱子。 箱子并没有锁,直接拉开拉链就可以了。但我的动作依然小心翼翼,因为那是苏天平给我的东西。终于,在叶萧凌厉的目光下,我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奇怪,箱子里面是很多揉成团的旧报纸,我把这些纸团拣了出来,才发现纸团里包着一些东西—— “好像是玉器啊!” 叶萧也不禁叫了出来,他急忙凑上来帮着我一起整理,原来这些旧报纸是用来缓冲保护的。很快,一个圆盘形的玉器出来了,直径足有二十多厘米,中间有一个圆形的小孔,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白色。我小心地捧着这块玉器,手上的感觉冰凉异常,一股寒意直往我皮肤里钻。 “看,箱子里还有其他东西。” 叶萧提醒了我一声。我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放好,然后小心地蹲下来,将箱子里的其他玉器全给翻了出来—— 第二件玉器看起来像个斧头,带有条纹的黄颜色,大约有十几厘米长;第三件玉器方柱形的,粗看像半截木桩,细看又像大理石笔筒,从上到下有个大孔,内圆外方,足有二十厘米高,十厘米宽,重量起码有十斤;第四件玉器就显得很小了,明显雕成了乌龟的形状,只有火柴盒大小;而第五件则是一把小匕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挂在腰间的饰物。 我把那些纸团全都拣出来来,箱子也被我翻得底朝了天,总共就这五样玉器了。 叶萧和我都有些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地看着这些东西,玉石之类的东西我懂的不多,所以也说不清它们的价值。特别是那件木桩似的大家伙,与一般小巧玲珑的玉器太不一样了,尤其是那家伙表面刻着许多奇怪的花纹,有点像张开血怪大口的怪兽。 “苏天平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叶萧总算是说话了。 我先让自己恢复了镇静,然后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苏天平对我说过的话:“对了,苏天平说他们在荒村的时候,不是闯入过一个地下通道吗?在那个地宫一样的地方,发现了很多奇怪的玉器,根据昨天他描述的样子,不就是这些玉器吗?” “你是说——这些玉器都来自荒村,是苏天平从神秘地宫里带出来的?” “怪不得,昨天感觉他漏了什么没说,原来他不好意思把这个说出来啊。”我一下子全想通了,“他们四个人在神秘地宫里,突然手电筒摔坏了,在黑暗中大家乱作了一团,苏天平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些玉器塞到自己的旅行包里,反正黑暗中谁都看不见,然后跟着大家一起跑出去,这样谁都不会察觉到的。” 叶萧点了点头说:“两天后,苏天平把这些玉器带回了上海,而他的同伴们都不知情,是吗?”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可能性了。否则他没理由不告诉我的,一定是怕这种盗窃行为被我戳穿,所以不好意思当面对我说。” “那他为什么要把这些玉器交给你呢?” “也许是绝望吧——”突然,我自己也感到了一种恐惧,“是的,在霍强和韩小枫死了以后,苏天平处于极度的恐惧中,他可能担心这些玉器会给他带来厄运,因为都是他从地宫里偷出来的——” 叶萧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所以,他把这些玉器转交给你,也等于把厄运转移给了你。” 这句话一下子让我愣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忽然,我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难道,就像是诅咒录像带?一定要把录像带给别人看,把诅咒转移到别人的头上,自己才能没事?” “不,我不相信这种事情存在,不过,或许苏天平相信呢。” 我立刻就愣住了:“难道说他要把诅咒转到我的头上?不,他不会是这种人。” “也许是他看《午夜凶铃》实在太入迷了,想要自己尝试一下这种办法吧,就像死马当作活马医。” “够了,请别再说了。” 此刻,我已经身心俱疲了,低下头看着那些古怪的玉器,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步。叶萧冷静地说:“好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干涉你,但你自己必须要小心。” “那么这些玉器呢?” 叶萧看了看玉器说:“暂时放在你这里,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真古董,先去做一下文物鉴定吧。” “好的,我认识这方面的专家。” 叶萧微微笑了笑说:“兄弟,好自为之吧。” 然后,他匆匆地离开了这里。 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那些玉器,仿佛面对着另一个遥远时空…… 第十五日 精神病院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阳光从一侧的窗户照射进来,与想象中的气氛似乎不太协调。但一个强壮的男护工与我擦肩而过,让我明白这里依然是个特殊的地方。 我轻轻地推开一间病室,只见在温暖的阳光下,蜷缩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她的名字叫春雨。 昨天晚上,叶萧告诉我春雨已经被找到,并被送进了医院。于是,我就决心去看一看她,不论是出于同情还是责任,也不论她是否真的疯了。 刚才医生告诉我,春雨昨天送进来的时候神志不清,问她什么都回答不上来,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可能受到了过度惊吓,以致于精神分裂了。医生不指望我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他认为春雨可能要经过漫长的治疗才能恢复。 现在,春雨缓缓抬起了头,她盯着我的那种眼神,就像是屠宰前的羊羔,是那样绝望和无助。我的心微微一颤,难道我就那么可怕吗?不过,如果没有我的小说《荒村》,她会到今天这地步吗?想到这里,我低下头无言以对了。 出乎意料的是,春雨首先说话了:“你总算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吗?”还是一直在等待着我出现? “是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说吧,是不是他们三个人都死了?” 奇怪,医生不是说她疯了吗?但是,现在她说话的语调平稳而冷静,神色和表情也很正常,看不出任何精神病的样子。 面对她的问题,我倒有些左右为难了,如果把苏天平的死讯也说出来,会不会刺激到她呢?我只能强作微笑说:“你不要太担心,你在这里非常安全。” “算了吧,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说话的口气成熟了许多,似乎不再是那个小女生了,“你一定是来问我,在荒村发生了什么是吗?” “也许是吧,但我已经知道一些了。” “是苏天平告诉你的?” “对,我和他谈过。” 但春雨摇了摇头说:“那你还是有些事情不知道。” “是什么事?” 她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停顿了片刻才说出话来:“那口井——” “井?”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 “是的,进士第的后院里有一口井,关于那口井的秘密。”春雨的呼吸有些急促了起来,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说,“在离开荒村的前一天,苏天平和韩小枫都待在进士第里,而我和霍强则到古宅外边走了走,我们在村民中间打听到了一位老人,听说他是荒村年纪最大的人,对荒村的种种传说和掌故非常熟悉。” “你们找到这位老人了?” “是的,这位老人头发花白,胡子留了一大把,起码有八十多岁了。和荒村其他村民一样,他看我们眼神很怪异,然后就向我们讲了一个典妻的故事——” “典妻?” “你知道典妻的意思?” “是的,我知道,继续说下去吧。” “民国初年,荒村欧阳家很有钱,但欧阳老爷多年无子,便花钱租了一个穷人的妻子做典妻。后来,典妻为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她总想着要逃出进士第,与自己原来的丈夫、儿子相会,老爷便把她关在了后院里。终于有一天,典妻逃出进士第准备远走高飞,却被欧阳家抓了回来,老爷决定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她。” “沉井——” 我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春雨显然很意外:“你知道这个故事?” “是的,典妻被沉到了古井里。从此以后,就没人再敢去后院了。” 忽然,我想起了小倩,她也曾向我说过这个故事,显然这个故事应该是真的。 春雨继续说:“但你一定不知道,给我们说故事的老人,就是那个典妻的儿子。” “典妻的儿子?” “就是典妻进入欧阳家之前,和原来丈夫生的儿子。老人说他很恨欧阳家,事实上全体荒村人都不喜欢进士第。1949年以后,欧阳家败落了,就更没有人理他们家了,这个家族就像孤魂野鬼似的守着古宅,人丁越来越稀少,现在看来是彻底绝后了。” 我叹了一声:“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吧。” 春雨点了点头,她说话似乎有些困难了:“除此之外……老人还说荒村在古代是一个……麻风村。” “麻风村?”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至于我在小说《荒村》里,说荒村人是宋朝靖康之变的北方移民,则完全是出于我的虚构。 “是的,古时候麻风病人受到歧视,他们被从家里赶出来,可怜地四处流浪。许多麻风病人为了生存而聚集到一起,长途跋涉来到这块荒凉的海岸,便将其地命名为荒村。但是,在他们到达这里之前,已有一个家族世代定居于此,那就是欧阳家族。” “欧阳家族与麻风病人生活在一起,共同组成了荒村?” “但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家没有一个人染上麻风病。而那些外来的麻风病人们,大多能活到善终的年纪,并且养儿育女,传递后代,经过十几代人的繁衍,麻风病竟渐渐地从荒村消失了。” “真不可思议,麻风病在古代被认为是绝症,没人能治好这种病的。” “确实如此,所以几百年过去了,极少有人胆敢走进麻风村。” “这也是荒村与世隔绝、保守封闭的原因,是吗?” “对,但不仅仅是这些。”忽然,春雨的眼神变得诡异起来,“几百年来,荒村一直有这样的传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重大秘密,隐藏在荒村的某个地方,所有外来的闯入者,都将受到这个秘密的诅咒。” 我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春雨那种奇怪的表情,缓缓地说:“所有外来的闯入者都将受到诅咒?” “没错,一个都逃不了。” 春雨的回答斩钉截铁。 但问题是——我也是“外来的闯入者”。 我感觉自己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一下子懵住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陷入了沉思中。 然而,春雨却好像中了魔似的,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 难以置信,她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小女巫,嘴里的话则像是古老的咒语,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着。我紧张地看着她的脸,大声地说:“春雨,你怎么了,快点醒醒啊。” “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 她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脑袋随着口中的话而摇晃着,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让我的头都有些晕了,我连忙大声地呼唤护士。 这时,随着春雨剧烈的摇晃,藏在她怀中的挂件跳了出来。瞬间,我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痛了——挂件是一枚玉指环。 我再也顾不上发疯的春雨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前的玉指环——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泽,让我的眼睛也跟着她一起晃动。 几个强壮的男护工冲进来了,好不容易才把春雨给制服了,然后由一个护士给她打了针。在春雨激烈挣扎的过程中,她脖子上的挂件绳子断了,那枚玉指环掉到了地上。我立刻弯下腰捡起玉指环,退到一边看着春雨。 大约十分钟以后,护工们退出了房间。春雨终于恢复了镇定,满脸疲惫地看着我。 我向她晃了晃玉指环说:“对不起,你的东西掉了。” 春雨眯起了眼睛,看了玉指环好一会儿说:“不,这不是我的东西,你拿走吧。” “那它是谁的?” 她用一种奇怪的嗓音幽幽地说:“它属于荒村。” “荒村?”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枚玉指环,它比一般的指环略厚一些,主要是半透明的青绿色,但在指环的侧面,却有一种怪异的暗红色。 瞬间,我的手像是被电触到了似的,脑子里回想起苏天平说过的话。对啊,他们在荒村闯入了一个神秘地宫,在地宫最里层的密室中,他们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玉函,里面装着一枚玉指环。 ——就是这枚玉指环,和苏天平叙述的一模一样。 忽然,我盯着春雨说:“这枚玉指环,应该是在荒村地下密室里的?” 她看起来有些害怕,立刻点了点头。 “当时,霍强的手电筒被砸坏了,所以你趁着黑暗的机会,将这枚玉指环从密室里偷了出来?” “是的,你把它拿走吧。”春雨颤抖着说,那双眼神是如此的冷漠。 这时,护工们突然进来了,他们扶起春雨,要把她送到住院区去。春雨非常顺从向外走去,但当她走到门口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我说:“还有一张照片——” “什么照片?” 我立刻扑到了她身边,但护工抓住她的手往外强拉她。春雨用另一只手使劲攀住门框,急促地说:“一张关于荒村的照片,被韩小枫拿走了。” 还没来得及我回答,春雨已经被护工拉到了走廊里,她强行扭过头看着我,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很快就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我独自站在门口,回想着春雨的最后一句话,身体像是被什么凝固住了。 此刻,那枚小小的玉指环,正紧紧攥在我的手心里。 缓缓摊开手掌,一些汗珠正沾在玉指环上,我轻轻地擦去了这些汗珠,感觉就好像是在水中淘金一般。忽然,我出于某种本能,把玉指环放到了自己的手指尖上,正当我要试探着戴上它时,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我打了一个冷战,先将玉指环塞入口袋里,然后接起了电话。 一个磁石般的女声从电话里响起:“喂,我是聂小倩。” 是她?几天不见,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心中立刻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傻傻地说:“你在哪里?” “我在上次见面的地铁书店里,那你在哪儿呢?” “精神病医院。” “天哪?他们把你关进去了?” 大概任何人听到这样的回答,都会晕过去的吧。我也暗暗好笑地说:“对不起,我刚才没说清楚,我是在精神病院探望一个病人。” “哎,那种地方是不能随便去的。” 这时我试探着问道:“我们现在能谈谈吗?” “好的,我在书店里等你,不过你得快点哦,否则我等不及就要走了。” “行。” 结束通话后,我迅速地跑出这房间,只留下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精神病院的走廊中。 离开精神病院后,我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抵达了那家地铁内的书店。 当我气喘吁吁地跨进书店,在一排排书架中间,寻找着小倩的人影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细微的声音:“你来晚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果然见到了小倩,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头发扎起了马尾,看起来又和上次有些不同了。 “你去精神病院看什么人?”她摆着一个特别的姿势问着我。 “春雨。” “那个去过荒村的女大学生?” “她疯了。” 小倩的神色变得凝重了:“为什么?” “不知道。去过荒村的那四个大学生,回到上海后就相继死了两个。另一个男生也失踪了,现在生死不明。而春雨则已经疯了,被关在了精神病院里。” “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没错,就是噩梦。”我轻声地叹了一口气,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春雨的声音,“刚才在精神病院里,春雨对我说了一个荒村的故事——典妻与那口井的故事,没错,她在荒村听说的这个故事,与你告诉我的故事完全一样。” 小倩点了点头,自信地说:“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好吧,我相信你。春雨还告诉我,荒村埋藏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闯入荒村的外来者,都将遭到这个秘密的诅咒。”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小倩,这是真的吗?” 她似乎有些害怕,回避着我的目光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对不起,我忽然有些心慌。” 我忽然低下头问:“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吧?” “不,不,你可不要乱猜。”她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的话。 “那好,我不问下去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了书店门口,她淡淡地说:“那你去哪儿?” “我现在坐地铁,去春雨他们那所大学。” 小倩似乎又来劲了:“去那里干什么?” “有一张与荒村有关的照片,刚才据春雨说,那张照片被韩小枫拿走了。” “那我们走吧。” 她说着就往外走了,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走?去哪儿?” “去那所大学啊,你不是说要去找那张照片吗?我和你一起去。” 这个回答让我不知所措,我有些尴尬地说:“你去干什么?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 “只要与荒村有关,我就一定要参与,走啦——” 小倩拉着我来到了地铁的检票口,我怔怔地问:“那你今天不去冰激凌店上班?” “反正也是打工,偶尔一天不去也没关系。” 正说着话,她已经穿过了检票口,回头对我说:“你到底去不去啊,不然我自己一个人去喽。” 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和她一起走到了站台上。 趁着等车的空当,我忽然轻声地问道:“你会后悔的。” 她冷冷地回答:“不,后悔的人是你。” 地铁列车呼啸着驶来了,我们匆匆走进了车厢,却突然都沉默了,任由列车带着我们的身体,飞速地穿越隧道。 一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怔怔地看着前面的车窗,在黑暗的隧道中,我们的脸浮现在车窗玻璃上,我觉得她一直在看着我,但我却看不清她的眼睛,就像对着一面模糊的镜子,而镜子后面还藏着一个人。 二十多分钟后,我们才回到地面上,来到了春雨他们的大学。 当我找到韩小枫的寝室,想要看一看她遗留下来的东西时,一个老师却阻拦住了我们,想必是霍强、韩小枫的死让学校很紧张,不敢让更多的人知道。 万般无奈,我只能吹了个牛皮,说自己是韩小枫的亲戚,要把她的遗物给带走。但老师说韩小枫的遗物已经整理过了,都移交给她的家属了。 我和小倩失望地走出了女生楼,忽然迎面走来几个女生,手里正好拿着第四期的《萌芽》。我急忙厚着脸皮叫住了她们,告诉她们我就是小说《荒村》的作者,我想向她们打听韩小枫的情况。 没想到她们都非常喜欢小说《荒村》,立刻围着我说了很多话,而把小倩晾在了一边。然而,当我问到韩小枫时,她们都害怕了起来,没有人再敢说下去了。 但是,当我准备要离去时,一个女生忽然叫住了我:“我想起来了,韩小枫还有一个储物箱,我带你们去吧。” 我和小倩跟着这女生,离开了宿舍区,走进了一栋楼的大厅。在一条宽阔的走廊边,镶嵌着许多个储物箱,大小就和信报箱差不多。那女生一眼就认出了韩小枫的箱子,因为箱子上贴着韩小枫的名字。 然后,那个女生就悄悄地离开了。 面对着箱子上韩小枫的名字,我喃喃地说:“可我们没有钥匙怎么办呢?” 但小倩径直伸手拉了拉箱门,居然把这小储物箱打开了。 然而,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韩小枫死了以后,学校一定打开过这箱子,看来我们不会再找到什么了。” “让我看一看。” 小倩把手伸到了箱子里面,但只摸出了一大团废报纸,看来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拿走了。但她还是不死心,似乎在储物箱的里层摸索着,忽然,她的眉头微微一皱,从箱子里摸出了一张照片。 她喘了喘气说:“它被贴在最里层的上面。” “怪不得没有被学校发现。” 我从小倩手里接过了照片,发现这是一张黑白老照片,颜色颇有些泛黄,摸在手里的感觉脆脆的,似乎很容易就会碎掉。 照片里是一家人的全家福,总共有五个人——前排坐着一对老年夫妇,看起来都有七十多岁了,老头子精瘦精瘦的,穿着长衫,留着长长的胡须,头发也留得很长,看起来很有些古风;老太婆穿着一件旗袍,脸上不知道抹了多少粉,惨白惨白的像个僵尸。后排应该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笔挺西装,风度翩翩,就像《金粉世家》中的少爷一样;女的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穿着民国流行的短袖旗袍,露出一双白嫩如藕的手臂来,她的脸庞清瘦而秀丽,目光略带几分忧郁,不像是那种丰满的年轻母亲的样子。 小倩和我都看得愣住了,似乎这张照片里的人物,都还拥有某种生命似的看着我们,尤其是那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子,她那奇怪的眼神,仿佛能穿透这老照片的光阴。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再仔细地看看照片里的背景,好像是在一间宽敞的客厅里,后面还似乎有一架钢琴,墙上有一个大壁炉,上面有几盏壁灯。 有壁炉的那一定是老式洋房了,可荒村不可能有这样的房子啊? 忽然,小倩把照片翻了过来,我这才发现照片的背面有字,好像是用某种黑色颜料写上去的——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五日摄于上海荒村公寓” 我轻声地把这句话念了出来,念到一半忽然觉得后背心有些发毛了。 小倩也睁大了眼睛,怔怔地说:“天哪,也许我们真的发现什么了。” “等一等,让我们先冷静一下——民国三十七年?换算成公元就是1948年,民国时期是使用阳历的,四月五日阳历应该就是清明节了。” “这张照片拍摄于1948年的清明节?” 我点了点头,但随即又锁起了眉头:“只是——上海荒村公寓究竟是什么地方?” “最起码是在上海吧。” “春雨说这是有关荒村的照片,应该不仅仅只是‘荒村公寓’这四个字这么简单。这张照片肯定是在荒村进士第古宅里发现的,然后又被韩小枫收了起来。她将照片带回上海,并小心地藏在这个储物箱里。” 小倩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么说来,这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五个人,一定就是——欧阳家族?” “没错,这应该就是欧阳家在上海拍摄的全家福。真没想到啊,荒村的欧阳家居然还在上海住过。” “而上海还有一个荒村公寓。”小倩补充道。 我又感到了一阵头疼,看着这张黑白老照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于是我收起了这张照片,小心地夹在我的笔记本里,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终于,我和小倩离开了这里,赶在天黑前走出了校园。虽然发现了这张照片,但我们的情绪都异常低落。也许每次有新的发现,就意味着我们与荒村的秘密之间,还有更艰险的道路要走。 “荒村公寓”究竟在哪里? 第十六日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十六天,从这一天起你将发现——故事已进入了一个新的迷宫。 天气越来越热了,昨天从精神病院到地铁书店再赶到大学,出过一身臭汗的我把衣服都换了下来。忽然,我在口袋外摸到了一个硬物,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颤,连忙把手伸进袋中,摸出了那枚绿色的玉指环。 这是荒村地下密室里的玉指环,它究竟应该戴在谁的手指上呢? 昨天在精神病院里,春雨为什么会把它挂在脖子上呢?我本没有想到要带走它,但现在它已经在我手中了,也许这就是它的宿命吧。 我仔细地看了看玉指环,侧面那块猩红色的污迹,感觉就像是某种烙印似的,镶嵌在绿色的玉石中。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似乎这玉指环要把我的体温都吸走似的。我立刻放下了玉指环,将它放入一个小盒子,并锁在了抽屉里。 昨天真的很累,黄昏时分从大学出来,我便与小倩告别,自己打的回家了。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喘气,我就给叶萧打了个电话,把一天内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尤其是最后那个疑问。 现在,那张照片就贴在我的笔记本里,我怔怔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几个人,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电话铃突然响了。我立刻接过电话,听到了叶萧的声音—— “我找到荒村公寓了。” 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但几秒钟后“荒村公寓”这四个字,就像子弹一样打在了我心里。我大声地说:“你是怎么找到的?” “昨天晚上,你说荒村公寓应该是1949年以前建造的老式洋房。今天上午,我通过公安局的内部档案,查阅了旧上海所有的地名资料,总算查到了荒村公寓这个名称。” 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在哪里?” “安息路13号。” 叶萧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我一下子愣住了——安息路,上海有这么一条马路吗?我急忙问道:“安息路13号?我没听错吧,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条路。” “没错,就是这个地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条马路吗?” “小时候?”回忆立刻飞速旋转了起来,一条清冷阴郁的小马路,正模糊地浮现于眼前,“对,我想起来了,过去我们家后面那条不知名的小马路。” “那条路就叫安息路。” “谢谢你,叶萧。” 叶萧似乎还想对我关照什么,但我已经猴急地把电话挂了。 因为,我还要给另一个人打电话——聂小倩。 在随后的电话里,我把刚才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她。小倩也显得非常兴奋,立刻要去荒村公寓看看。我答应了她,说好半个小时后,在安息路13号大门口碰头。 带上那张老照片,我匆匆向安息路赶去。 刚才叶萧的电话,让我又回想起了童年,那是我们家的老房子,前后都是一些小马路,布满了旧式的里弄房子。但是,自从我十岁那年搬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了,剩下的一些记忆也渐渐淡忘了。 半小时后,我抵达了十几年前我的家,没想到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工地,原来的房子早就被拆迁了。看着建筑工地上的一片废墟,我的心里忽然一阵酸涩,这就是岁月流逝吗? 来不及感慨了,我快步转过一条横马路,来到了后面那条小马路上。果然,我看到了路牌——安息路。 就是这里了。看着这条清冷的小马路,童年记忆如电影般一幕幕上映,带着我缓缓向前走去。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小时候,叶萧经常带着我到这里来玩,那时这条路两边都是一排排老房子,躲在茂盛的绿树中间,让我们这些孩子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害怕。这里几乎看不到有汽车开过,就连行人也极其稀少,狭窄弯曲的马路可以随意穿越,有时安静得有些吓人,似乎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我的眼睛被刺痛了——路边的房子都被拆光了,有的已是一片瓦砾废墟,有的还剩下残垣断壁。几辆推土机在废墟中工作着,一些建筑工人正在搭建临时房子——安息路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我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荒村公寓会不会也化为废墟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在心里默默祷告着,一路小跑向前奔去,目不转睛地扫视着马路两边。 天色越来越阴暗了,忽然一些雨点落了下来,让我心里越来越不安。 当我即将跑到安息路尽头时,忽然发现一堆废墟中间,矗立着一栋绿色的房子。 这是一栋英国式的三层楼房,外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将整栋楼紧紧包裹了起来。雨点越来越大了,在阴郁的天空下,这栋绿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着,周围是一大片的残垣断壁。我感觉这样的一幅画面,酷似英格兰荒原上的古代遗址,让人一阵阵地心悸。 雨点越来越密集地打在我脸上,我只能踏着一地的瓦砾废墟,向那栋绿色的房子跑去。 忽然,我发现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正仰起头看着房子的屋顶,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但并没有带伞,雨点渐渐地将她打湿,使裙子紧紧贴着身体,从背面看她的身材真的很迷人。 我终于也冲到了楼下,立刻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小倩。” 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怔怔地转过头来说:“你迟到了。” “对不起,你干吗站在这里,当心淋雨着凉。”说话间,我发现自己也被雨淋湿了,样子似乎比她更狼狈。 小倩并没有在意我的话,她仍直勾勾地盯着这栋楼房说:“这里就是荒村公寓。” “荒村公寓?” 这四个字又让我心里一抖,我这才发现楼房底下挂着门牌号码——安息路13号。 没错,叶萧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抓起小倩的手就往房子里冲。 在抓住她手的一刹那,我心里微微一热,她的肌肤光滑而冰凉,还沾着一些雨水,那又滑又腻的感觉,让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挥动着手说:“不要,这栋房子的感觉很怪异,我们不要擅自闯入。” “你想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吗?” 我牢牢地抓住她的手,飞快地冲到底楼大门前,房檐为我们挡住了雨水,我用力地敲了敲门,但门里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又趴在窗户上向里看了看,但里面的光线实在太暗了。 在情急之下,我们转到了房子的后面,发现这里有一道不起眼的后门,似乎是虚掩着的。我尝试着轻轻推了推,没想到居然把门推开了,我立刻拉着小倩走了进去。 我进入荒村公寓了。 进门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堆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旧家具和垃圾,昏暗的光线让我的眼睛不太适应,随着我们进来的脚步,厚厚的尘土飞扬了起来,我连忙用手捂住了口鼻。 直到这时,小倩的手才从我手掌中挣脱出来,她揉了揉手腕说:“这可是你要闯进来的。” 灰尘已经渐渐散去了,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刚才在电话里,你不是说很想看看荒村公寓吗?怎么现在又感到害怕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倩用手帕擦了擦被雨打湿的头发,露出茫然的眼神,“当我站在这栋房子的下面,仰望着三楼的窗户时,心里忽然产生了种奇怪的感觉,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但我确实感到了恐惧,对于这栋房子的恐惧。” 听着她那种幽幽的声音,让我的心里也有些发毛了,但我还是安慰着她:“不,那只是你的心理作用。” 但她依然摇了摇头,手帕又开始擦拭被打湿的裙子了。 我有些尴尬地问:“你被淋湿了,要紧吗?要不然我陪你回去吧。” “算了吧,既然已经进来了,那我们就先看看吧。” 小倩总算抬起了头,她身上已经擦干了一些,怔怔的目光对准走廊的尽头,那里沉浸在一团漆黑中。 我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走一步都会激起灰尘,我不断地用手打散灰尘,感觉就像是走在某个地道中,这让我想起了苏天平讲述的荒村地宫。 忽然,走廊旁边出现了一个房间,昏暗的光线里可以依稀分辨出,这是一个进门的玄关,刚才我敲的门应该就是这一扇了。 后面的门厅空空荡荡的,我抬起头仔细观察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这房子的装饰还不错,是英国式的风格。只是墙上布满了灰尘,还有经年累月的污迹,许多天花板表面都脱落了,这种斑驳的样子令人生畏。 往里还有一个大厅,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发现这个大厅非常宽敞,就算有十几个人跳舞也足够了。大厅内侧还有一道旋转的楼梯,我走到楼梯边向上仰望着,犹豫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没敢走上去。也许是空关太久的缘故,这房子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让进来的人感到一阵胸闷。 然后,小倩走进了旁边一个房间,我赶紧跟在她后面。那也是一个宽敞的房间,采光要比刚才稍微好一些。但让我们惊讶的是,房间里居然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 小倩立刻扑了上去,虽然钢琴上积了许多灰尘,但她还是打开了上面的盖子。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露了出来,她伸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下。然而,想象中的曼妙音符并没有流出来,这台钢琴就像是个哑巴一样,任凭小倩怎么按键,都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我仔细地看了看钢琴下面的商标,它是1947年英国出品的,我摇了摇头说:“已经那么多年了,这架钢琴大概早就坏了吧。如果没有坏的话,如此贵重值钱的钢琴,肯定早就被人家搬走了。” 然后,我又到钢琴后面看了看,果然如此,里面的部件都已经一塌糊涂了,就像一台破烂的机器,只剩下一些废铜烂铁了。 小倩也点了点头,她失望地合上了钢琴盖子:“你说的没错,否则的话它不可能留在这里。” 这时,我又回头看了看里侧的墙壁,再看了看这架钢琴,突然叫了起来:“就是这里了。” “你说什么?” “就和照片里的一样。” 我立刻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原来是那张欧阳家的全家福,我指了指眼前这面墙壁,小倩立刻点了点头:“对,钢琴和壁炉。” 原来,这面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在墙的上侧还有几个西式的壁灯,再加上这架钢琴,都跟这张老照片里的背景完全相同。我们又仔细地对比了一下,举着照片走到房子的另一侧,这里应该就是摄影师所在的位置,站在这里看出去,就和照片里的视角一模一样,后面的背景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仿佛时光在这房间里凝固住了。 “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拍的。”我怔怔地看着老照片,“没错,这里就是荒村公寓。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但当我们站在这里,看着这张照片里的人,就好像他们还在这房间里似的。” “不要乱说话。”小倩立刻打断了我,好像我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外面已经是倾盆大雨了,密集的雨声连着暧昧的天色,再加上这房间里潮湿陈腐的空气,都让人产生窒息的感觉。 “外面那么大的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我们先看看这房子吧。” 正说着,我走出了大房间,又在底楼各处走了一圈。在大厅另一边好像是个厨房,但看不到任何餐具,灶台上爬满了蛛网。此外还有几个小房间,大概是过去佣人们睡的屋子吧。 我又来到了楼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这旋转楼梯还算结实,只是木栏杆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在楼梯上转了一圈,我终于来到了荒村公寓的二楼。迎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但看不到一丝光线,使我不敢贸然走进去。墙壁上有一个电灯开关,我试探着按了一下,没想到灯竟然亮了,原来这里始终都没有断电。 忽然,小倩那清脆的脚步声跟上来了,空旷的大房子里发出奇特的回音,我向她微微一笑:“也许这里还可以住人呢。” 但她的神情一直保持着严肃:“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住呢?看起来,至少已经空关好几年了。” 我径直进入了走廊,头顶的灯光很暗,照在一片扬起的灰尘上,感觉像是一团浓雾。我使劲挥手拨开雾团,大着胆子走进了旁边一扇房门。 这是一个大约十几个平方米的房间,里面还是空空荡荡的,受潮的墙壁大部分都脱落了。我缓缓走到窗户前,窗沿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叶子,几乎要把半个窗口覆盖住了。从绿夜掩映的窗户向外看去,是一大片废墟和拆迁工地,更远处是已经造起来的高层建筑。窗外的瓢泼大雨继续下着,一些雨点从破碎的窗玻璃溅进来,我深呼吸了一口,就连空气都是湿湿的,这房子好像浸泡在水中似的。 我回过头,看到小倩也站在门口,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半湿的发绺沾在额头,目光也显得十分疲倦。我走到她身边说:“是不是着凉了?” “不,我只是觉得这房子的空气有些怪。” “老房子里总有这么一股怪味,这很正常。” 然后,我回到了走廊的楼梯口,向通往三楼的方向望了望。楼上露着几丝微光,我扶着栏杆犹豫了好一会儿,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当我的脚步刚刚踏上楼板,小倩却突然拉住了我,她幽幽地说:“别上去。” “为什么?” 她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我:“不知道,但你别上去。” 我和她对峙了几秒钟,但最后我还是放弃了:“好吧,我们离开这里吧。” 走下旋转楼梯,我们回到了底楼,前门似乎是被封死了,只能从进来的那条走廊出去。走廊边堆着许多杂物,我发现其中有把旧伞,是八十年代那种钢骨的黑伞,我试着把伞撑了开来,看起来还能使用。 于是,我和小倩合着一把伞,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 走出这压抑的老房子,我们都贪婪地呼吸起了雨中的空气,大雨不停地敲打着雨伞。幸好这把伞的覆盖面很大,正好可以容纳我们两个人,而小倩似乎有意识地与我保持几厘米的距离,尽量不碰到我的身上。 一路上全是瓦砾和废墟,就好像走在某个古代遗址上。我不时地回头望去,荒村公寓矗立在一堆废墟中间,它浑身都被绿色的藤蔓捆绑着。我想象大雨使这些植物放肆地生长,绿叶伸展到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也许是它们最后的狂欢了。 我们艰难地在雨中穿行,好不容易才走出了这片废墟,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一等,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大雨似乎使小倩有些心烦意乱:“哪里?” “物业公司,只有在那里才能问出更多有关房子的情况。” 小倩犹豫了片刻说:“好吧,我们走。” 雨天实在碰不到几个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物业公司的地址,就在离此两条马路的地方。于是,我和小倩合着伞,赶紧找到了物业公司。 我谎称自己是记者,要做一个关于老房子的新闻调查,向物业询问安息路13号的房子。 “安息路13号?”物业公司的负责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吃惊地问,“你们怎么问起那栋房子来了?” “有什么不对吗?” “那栋房子再过十天就要拆了。” 突然,我像是心里被打了一拳似的,急忙摇着头说:“不可能,怎么可能要拆了呢?” “你们没看到吗?整条安息路上的房子全被拆光了,现在只剩下那一栋楼了。按照拆迁队的施工计划,安息路13号将是最后一栋被拆的房子。” “为什么要拆了它呢?” “安息路两边地皮都批租了,准备要开发高档楼盘。” 我一下子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那现在这房子属于谁呢?” “这房子本来就属国家,也就是我们物业所有,前些年一直空关着,早就没有人住了。” “那么大的房子,怎么会没人住呢?难道不能租掉吗?” “当然想租掉它啦,也有许多人来看过房子,准备出大价钱租下来。但人家一走到房子里面,就感到阴气太重,不吉利。现在租房子很讲究风水的,尤其是那些有钱的大老板,个个都很迷信,一看风水不好,就说什么也不敢租了。” “那你知道这房子在解放前的情况吗?” 物业摇了摇头说:“那实在太久了,我们也不清楚啊。” 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便谢过了他们,匆匆离开了物业公司。 雨已经渐渐小了,小倩的眼神总有些发愣,我忽然碰了碰她说:“你怎么了?刚才在物业公司,你一句话都没说。” “我能说什么?” 她冷冷地回答,这种口气让我望而生畏。 我感到了几分绝望,仰着头说:“算了吧,小倩,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要再来了,忘掉这所有的一切吧。” 但小倩摇了摇头说:“不,我也想知道荒村的秘密。”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事实上我自己的心里也很乱。我把伞交到了小倩手中说:“我走了,再见——不,不要再见面了吧。”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冲到雨幕中,拦上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坐在出租车的后排,我回头望着路边的小倩,她纤长的身体连同那把黑伞,如同一尊美丽的城雕。 第十七日 从这一天起,我只剩下十天的时间。 因为再过十天,安息路13号的荒村公寓,就要被推土机夷为平地。而这栋欧阳家族住过的老房子,是我打开荒村之谜的唯一希望。 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了想了整整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都要解开荒村的秘密。所以,我必须赶在荒村公寓被毁灭之前,充分地了解这栋房子,把隐藏在其中的秘密挖掘出来。在这短短的十天时间里,我除了自己住进荒村公寓以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于是,我先去了荒村公寓所在的物业,告诉他们我是一个作家,在写一本关于40年代旧上海建筑的书,特别看中了荒村公寓的老房子。但听说那房子就快被拆了,所以想抓紧时间先在里面住上几天,物业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 然后我在家里准备了一下,比如电饭煲、微波炉等日常生活必需品,还有一张简易的折叠床。至于电视机、冰箱之类的大件,我想在那边是用不着的。 我租了一辆货的车子,搬运工人把这些东西运上了车,目的地是荒村公寓。半小时后,这支微型的搬家队抵达了安息路。 当我走下货的,看着安息路13号的老房子时,心跳又一次加快了。搬运工抬着我的家什穿过拆房工地,这些人的眼神告诉我,他们以为我大概疯了,怎么会搬到这种地方来。 还是从荒村公寓的后门进去,穿过那条布满灰尘的走廊,搬运工们都皱起了眉头,大概他们还从来没接过这种活吧。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楼梯,放在二楼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 搬运工人离开以后,我又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把这房间打扫了一遍,清理掉了不知多少年下来的灰尘,总算是可以住人了。我做了一个简易柜子,里面放了我的书和衣服,折叠床也搭了起来,铺上床单还是很舒服的。我又试了一下房间里的电源,完全可以使用电饭煲和微波炉。 在自己家里也没这么打扫的,我趴在窗口上喘着粗气,但心里却有几分成就感——现在这是我的房间了,尽管只有短短十天。 接下来,我在二楼各个房间看了看,这层楼总共有六个房间,每一间都差不多,里面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地上布满了灰尘。我实在没有精力把每个房间都打扫一遍,只能仔细地检查一下,看看房间里藏了什么东西,但我却一无所获。 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我还发现了一个卫生间,非常宽敞,至少有十个平方米,墙上和地上贴着白色的瓷砖,抽水马桶还可以使用。在卫生间的内侧,甚至还有一个白铁皮的浴缸,只是积满了灰尘。水槽后面有一面镜子,由于镜面蒙着尘,镜子里的我朦朦胧胧的,仿佛面对着古代的铜镜。我打开了水龙头,里面放出了浑浊的自来水,几分钟后渐渐干净了。我把水泼到了镜子上面,水流如瀑布般从镜面淌下,冲刷着经年累月的尘垢,在水帘中渐渐露出了我的眼睛。我盯着自己在水幕后的眼睛,忽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我连忙摇了摇头,用抹布把镜子擦了一遍,终于又重新认出了我的脸。 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镜子,缓缓退出了卫生间。奇怪,刚才看着镜子的时候,我仿佛在镜子里见到了另一个人?我不愿意再想了,便匆匆下楼去了。 底楼的大厅实在太大了,我只能戴上一副口罩,先往地上洒了很多水,然后再用拖把拖一遍了事。然后,我来到通往后门的那条走廊,打开幽暗的电灯,两旁堆积的杂物立刻弥漫起一股烟雾。幸好我戴着口罩,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旧家具里,寻找可能有用的线索。 这些旧家具都破败不堪,也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大概稍微值钱一点的都被搬光了吧。其中还有些打碎的锅碗瓢盆之类的,有些东西连收破烂的都不会要。当我累得满头大汗时,忽然从一个破烂的柜子底下,看到了一个大喇叭似的东西。 我连忙把那个东西搬出来,才发现是一个老式的留声机,花朵似的喇叭向上张开,下面是一个方形的机盒,应该是个古董级的家伙了。我连忙把这台留声机搬到了大厅里,放在一个旧柜子上面。再看看这宽阔的大厅,还有脚下的木头地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年留声机就是放在这里的,因为欧阳家经常开家庭舞会。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厅中央,天花板的中心悬着一根空荡荡的铁杆,过去这里一定有一盏华丽的吊灯。我又向大厅四周张望了一圈,想象着当年舞会的盛况,留声机里放出的是华尔兹还是圆舞曲呢? 天已经渐渐地黑了,夜幕下的荒村公寓一片寂静,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心,仿佛在与某个人对峙着。终于,我悄然离开了大厅,当我踏上旋转楼梯时,整栋老房子都传来我轻轻的脚步声。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早已经准备好了微波炉晚餐。想起来真有些可笑,我居然在这古老的荒村公寓里,过起了微波炉时代的生活。 吃完这份别开生面的晚餐,我又一次趴在了窗口,一些绿色藤蔓几乎已经爬进了房间,我用鼻子嗅了嗅,那应该是爬山虎叶子的味道吧?这些古怪的植物味道,和老房子里弥漫的陈腐味混合在一起,会不会发生某种化学反应,制造出一种新的化学元素呢?我把头伸出窗外大口地呼吸,不,这可恶的气味还将陪伴我十天。 窗外的上海已经灯火通明了,今晚又是一个不夜天。在两条马路外,几十栋高层建筑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依然能看到远处的浦东陆家嘴,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楼的尖顶。与这不夜的上海相比,荒村公寓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看着窗下一大片残垣断壁的废墟,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围困在一座孤岛上了。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手机里传来叶萧急促的声音:“你在哪里啊?刚才我去你家找过你,邻居说你搬家了。” “我没有搬家,只是在外面暂住几天。”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情,“好吧,我告诉你——我在荒村公寓。” “你找到了?” “不但找到了,而且还住进去了。” “你住进荒村公寓了?”叶萧显然被我吃了一惊,我很少听到他在电话里如此焦急,“你疯了吗?” “我没疯,这是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已经空关许多年了。现在安息路上的房子都拆光了,就剩下荒村公寓这一栋楼,十天之后这栋楼也要被拆了。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只有自己住到这栋房子里,赶在十天之内,破解荒村和欧阳家的秘密。” 叶萧的口气又变得语重心长起来:“生活和小说是不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你不能,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明白吗?我们都不能面对生活的恐惧。”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 叶萧苦笑了一声说:“不,你看你还在霍强和韩小枫死去的阴影下。听我说,无论是噩梦还是心肌梗塞,他们都是自然死亡,并不是被其他人杀害的,只能被看做意外。” “意外?可无论如何,我也是去过荒村的,也属于‘外来的闯入者’吧。” “你担心你自己的安危?”叶萧停顿了片刻,“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 “谁知道呢?叶萧,你现在能不能帮我,再查一查荒村公寓过去的情况,我相信这里一定还发生过许多事情。” “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快点离开那个鬼地方。” “我会离开的,只要我一发现那个秘密。” 面对我的执拗,叶萧实在无话可说了,我们结束了通话。 离开窗户,头顶的电灯泡照射着我苍白的脸,我念起了那几个大学生的名字——霍强、韩小枫、苏天平、春雨,现在他们四个人里已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剩下一个生死不明。在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他们来到我的面前,向我提出到荒村探险的计划时,我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他们究竟触犯了荒村什么呢? 疲惫不堪地坐倒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了,这房子里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但今天打扫房子流了很多汗,我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一个人摸索着走过黑暗的走廊,打开了卫生间里的电灯。 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镜子,然后我往浴缸里倒了许多洗洁精,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它洗干净。幸好现在天热,我自己接了一个莲蓬头,用冷水在身上冲了冲澡。 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房间里,关了灯就栽倒在折叠床上。 在这暗夜的房间里,爬山虎的气味继续飘荡在我鼻孔边,如潮水一样充满了我全身,让我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夜的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深深的黑夜中浮了起来,隐隐感觉折叠床的地板下,有了某种轻微的颤动。突然,我睁开了眼睛,在一团漆黑中缓缓爬起来,我摸着墙壁走到了门口,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 “笃……笃……笃……” 是的,我听到了那种声音,黑夜里幽灵般的脚步声,似乎正踏在底楼大厅的地板上,悠悠地飘荡在整栋老房子里。我轻轻地捂住了嘴巴,让自己不要被吓得叫出声来。 但那声音还在继续,似乎还带着某种奇怪的节奏,我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默念道:“舞会开始了?” 片刻之后,那脚步声似乎又飘浮到了楼梯上,声音也似乎随着楼梯又旋转起来。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眼前什么都看不到—— 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我眼前一掠而过。 “谁?” 我大叫了一声,飞快地向前奔去,那个影子似乎又向楼下退去。黑暗的楼道里我实在看不清楚,只能循着对方的脚步声,跟着跑下了旋转楼梯。 来不及开灯了,凭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在底楼大厅里,渐渐看清了那个细长的身影。我几乎就要追到那个影子了,却一闪躲到了大厅旁边的房间里,我继续追进去,终于伸手抓住了对方。 我感到自己抓住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臂。 “放开我!” 是小倩的声音?我一下子愣住了,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我终于看见了小倩的眼睛,她的眼神是那样惊恐和可怜,就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小母鹿。 看着她的眼睛,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继续抓紧着她。而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和我对峙。 终于,我在她耳边说话了:“小倩,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也想这么问你呢。”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刚才,我还以为是一个幽灵在追我呢,原来是你啊。” “幽灵?你说这房子里真的有幽灵吗?”我抬起头看着这个大房间,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正是当年欧阳家拍全家福照片的地方。 “不知道,但愿没有吧。” 我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这个房间:“我们上楼去吧。” 小倩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当她穿过大厅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翩翩起舞。 踏上旋转楼梯,我领着她来到了我的房间里,她惊讶地说:“你搬到这里住了?” “是的,留给我的时间只有十天,我必须在这栋房子被拆掉前,查出荒村的秘密。” “不惜任何代价?” “对,不惜任何代价。”我斩钉截铁地重复了她的话。然后,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钟,“小倩,那你呢?为什么在半夜里出现在这里?” 她避开我的目光说:“我做了一个噩梦。” “噩梦?”深更半夜说出这个词,让我心里有些后怕,“你梦见了谁?” “我梦见了你。” 小倩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让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哆嗦着说:“你是说,我出现在了你的噩梦里?” “没错。” 我心里暗暗自嘲地说:那我不成了怪兽了吗? 她微微点头,继续说下去:“我梦见你半夜里梦游了……一个人走到了马路上……在黑夜里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这条废墟般的安息路上……你悄无声息地走进荒村公寓……面对着一面镜子……” 突然,她的话戛然而止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催促着问道:“后来怎么了?” “后来——我就醒了。”她不停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背靠着墙说,“我实在放心不下,再也睡不下去了,于是就跑了过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年轻女孩子,半夜里走到这种地方,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你家里人一定担心死了。” 小倩撇了撇嘴,冷冷地回答:“我没有家人。” 我摇着头笑了笑说:“难道你真是聊斋里的聂小倩?” “是又怎么样?” “别说气话了,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小倩的语气终于柔和了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哀伤,幽幽地念着:“我没有家……我没有家……” 她的表情越来越困,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说:“我好累啊。” 可我这房间里连椅子都没有,我只能扶着她坐到折叠床上。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软的,我想她一定是困极了,毕竟深更半夜不睡觉,谁也吃不消。 我把小倩平放到了折叠床上,还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她看起来很快就睡着了,表情又恢复了安逸,几缕发丝沾在额头,就像童话里的睡美人。 晚安——我关掉了电灯,轻轻地退出房间,帮她把门关好。然后,我走下旋转楼梯,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 尽管我自己也困得不得了,但一阵冷冷的夜风吹来,让人的睡意全消了。我在周围的拆迁工地上转了一圈,一直走到安息路上。从这里回头望着荒村公寓,这栋被黑暗笼罩着的孤独的老房子——如同特兰西瓦尼亚荒原上的德库拉古堡。 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这个故事的第十八天。 第十八日 《荒村公寓》第十八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十九日 上午醒来时,玉指环依然戴在我的手指上,我轻轻地摸了摸它,还是和昨天晚上一样,像长在我肉里似的纹丝不动。 窗外传来一阵隆隆的机器声,我不再动玉指环了,走到爬满藤蔓的窗前,只见在窗外的拆迁工地上,几辆推土机正在清理着残垣断壁,尘土和碎石高高地扬起,仿佛是一场大轰炸,我连忙把窗户关了起来。 在房间里吃完早餐后,我走到了楼梯口,忽然抬头往上看了看。哎,我真是傻了,住进荒村公寓已经第三天了,可我还从来没有去三楼...... 《荒村公寓》第十九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日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奇遇”,我直到上午十点才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倩的眼睛,原来是她把我给叫醒的。 我条件反射似的从席子上跳了起来,盯着她半天才清醒了过来,然后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挺傻的吧?” 小倩也微微笑了笑说:“不,你睡觉的样子挺有意思的。” 真丢人啊,刚才她一定站在我旁边,看着我睡觉的样子很久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说话了,便低着头跑了出去。 我匆匆来到楼下的卫生间,用最快...... 《荒村公寓》第二十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一日 上午,当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洒满我额头了。我恍惚着爬起来,整理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到楼下去找小倩了。 但她不在房间里,我在走廊里大声叫着小倩,却没有任何回音。回过头才发现柜子上有张纸条,她说她上班去了,微波炉里有给我准备的早餐。 打开微波炉,还是和昨天一样的早点心。早餐吃完后,我坐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手机响了起来。 没想到居然是孙子楚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正在我家门口,来把那些玉器还给我,却发现我不在...... 《荒村公寓》第二十一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二日 清晨,凉风从三楼窗口吹进来,爬山虎的气味总算淡了一些。我躺在冰凉的草席上,微微睁开眼睛,一个白色的影子晃动在我头上,在白色的上端又垂下来黑色的瀑布,我知道就是她了。 我的眼睛渐渐地看清了,小倩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黑发垂在胸前,低头俯视着我。她的目光是那样奇怪,像电流一样滚过我的身体,使我浑身都不自在。我看了看窗外,阳光还没有射到房间里,大概只有清晨六点多吧。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说:“你怎么上来了?现在...... 《荒村公寓》第二十二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三日(一) 我尴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风云阅读网.】可是,为什么是在今天告诉我,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给我开的玩笑? 不,我知道什么是怀孕,也知道我将要成为母亲了,但是我说不清楚,只是在那个瞬间,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 清远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兴极了,婆婆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说个不停。可她那张充满皱纹的脸,就像来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里唠叨着浙东方言,我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就像是在向我念咒语似的。 他们对我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才有了自己的空闲,坐在书房里写下这些字。我想现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种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发芽了,他(她)会渐渐地长大,然后离开母体,他(她)会像谁呢?是我还是清远? 我轻轻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笔吧。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三日晴 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举行舞会。 在两天前知道我怀孕以后,清远决定要风光地庆祝一番,他邀请了生意场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举行一场舞会。 入夜以后,所有的宾客都来了,荒村公寓所有的佣人都忙碌了起来,把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清远拉着我来到了大厅中央,向大家宣布了他即将做父亲的喜讯,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掌声中,留声机里放出了音乐舞会开始了。 清远一向是舞场上的高手,据说他的舞姿迷倒过不少女子。我原本并不怎么会跳舞,在认识清远以后,他就经常带着我上百乐门、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调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地提高了。不过,在嫁入欧阳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跳舞了,至于清远是否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跳舞,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那《花样的年华》响起,清远搂着我翩翩起舞,音乐牵引着我的脚步,将那早已遗忘的节拍又拾了回来。天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有力的大手搂着我的腰肢,我轻轻地把头伏在他肩膀上,感觉就像一只入港的小舟。 周围那些跳舞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们已成为了舞会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么舞会皇后,我只想做清远唯一所爱的女子,我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里,分明是歉疚和报偿。是的,半年来我对他充满了怨恨,他的彻夜不归,他的不闻不问,他身上沾染的外边的脂粉气,现在都一消而散了。清远,你可曾听到我心里的话,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已经原谅你了。 是的,我们会成为美满的夫妻的,我们会生下许多孩子,荒村公寓将不再清冷孤寂,而将变得生机勃勃。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阴 前几天我在日记里说过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乡下,那是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据说在那里还有一间叫进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黄昏时分,公公婆婆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似乎从老家带回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皮箱子里。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开始臃肿了,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的孩子越来越大了。 公公婆婆和清远一直在窃窃私语,好像在瞒着我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我隐隐有些可怕的预感。整个晚上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将近子夜十二点钟还不敢睡觉。这时,清远却把我拉了出来,将我带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公公婆婆也在这里等着我,他们把门紧紧地锁上,让我躺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我对这气氛感到很害怕,实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来训斥了我几句。最后在清远的恳求下,我只能仰天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临产的孕妇那样。 公公打开了从乡下带来的大皮箱,拿出了一个似乎是玉制的小盒子。然后,清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个圆环似的东西。清远浑身颤抖着说:“这就是玉指环吗?” 婆婆点了点头说:“快点进行吧,总要走到这一步的。” 清远缓缓走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也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它是青绿色的玉器,在侧面有着一块醒目的红色污点,在灯光下发出某种奇异的反光。我立刻挣扎了起来,但被清远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花,轻声地说:“若云,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被清远握得不能动弹了。然后,他将那枚玉指环,缓缓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环冰凉冰凉地,立刻像是一只箍似的,紧紧地“握”住我的无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瞬间,我感到腹中胎儿轻轻叫了一声,于是我也哭泣着喊了出来。但清远死死地按着我,手指上的感觉使我浑身无力,再也无法反抗了。 在朦胧的灯光下,我只看到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那张僵尸般苍老的脸,对着我的眼睛摇晃了几下。然后,我听到他的口中传出了一阵奇怪的话,那简直就不是人类的声音,就像是在念着某种咒语似的,连续不断地对着我的耳朵。这声音具有特别的节奏,像是一种古老的歌谣,我立刻想到了在一本书上所说的,在某些施行巫术地方的巫歌。不,这可怕的古老声音,分明要夺取我和孩子的生命,我想要拼命地挣扎,但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呜呜地流着眼泪。 在晃动的光影中,我看到清远和婆婆围在我身边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都在念念有词。眼前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我渐渐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抓到了某个部落里,被捆绑着供奉在桌子上,这些野人们围着我跳舞唱歌,而我和我的孩子将成为可怜的祭品。 我失去了知觉,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上了,我发觉自己躺在卧室里,清远正焦急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问:“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把我放在桌子上,围着我跳舞唱歌” 清远只能尴尬地说:“是吗?既然是一个梦,就不要太担心了。” 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手指上的东西,我举起左手一看,那枚玉指环正赫然戴在我的无名指上。我尖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梦中的玉指环怎么会戴在了我的手上?” 而此刻清远已经无言以答了。我想要把玉指环拔出去,但无论我怎么用力,玉指环却始终牢牢地套在手指上,并且套得越来越紧,让我的手指疼得要命。整整一天,我用了各种方法要把玉指环弄掉,但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再也无法拔出去了。 我痛苦地追问着清远,可他却苦笑着不愿回答。我又大着胆子去问公公婆婆,他们却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安慰着我,说昨晚只是欧阳家的习俗而已,是为了给孕妇母子祈祷平安。至于那枚神奇的玉指环,他们却没有告诉我原因。 现在,我躲在书房里写这页日记,我确信昨天半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并没有做恶梦不,这比恶梦更可怕,他们围着我唱起了古老的巫歌,还给我戴上了一枚玉指环,而一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天哪,我的丈夫和公公婆婆究竟在干什么?他们欧阳家究竟是什么人呢?直到这时,我抚摸着腹中的孩子,突然感到这是一个错误,从我嫁入荒村公寓的那天起,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我该怎么办呢?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八日多云 我见到了鬼。 昨天,清远又是彻夜不归,公公婆婆也回乡下老家去,我一个人睡在三楼。半夜里忽然感到手指一阵疼痛,原来那枚玉指环嵌进了我的肉里。我紧紧地揉着左手无名指,却发现走廊里的灯亮了。我忍着手指上的痛楚走出房间,却发现那不是电灯的光线,而是一种奇怪的白光,照亮了楼梯口一个黑色的背影。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清远。” 但那个背影却没有任何反应,我着急地跑了过去,但那人影却走下了楼梯。奇怪的是,那线白光始终照射着那个背影,而周围都是一片昏暗。我缓缓地跟着背影来到了二楼,才看清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似乎不像是清远。那男人露出了一只惨白的手,推开了一扇房门。我也跟着走到了门口,却看到房间里吊着几个死人! 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但嘴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恐惧也使我几乎忘记手指上的疼痛。此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人,原来是一个洋人,苍白的皮肤,栗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更让我恐惧的是,房间里吊死的人也是洋人,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她们柔软的身体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挡住了半边脸庞,赤着的脚板直直地绷着,看来她们都已经断气了。 外国男人看着眼前这一幕,也绝望地大叫起来,可奇怪的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见他张大着嘴巴,不知在嚷些什么。也许,吊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女儿吧?我想任何人到了这种处境都会发疯的,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能大声地叫喊了起来,但那个男人却没有丝毫反应。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将一根悬空的带子套到了脖子上。 此刻,白色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那副表情是那样奇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微笑,似乎是一种生命的解脱。然后,他一脚踢开了椅子,吊着的带子勒紧了他的脖子,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中了。突然,他的双脚乱蹬起来,表情也痛苦万分,双手却无力地晃着,难道他对上吊后悔了? 就在这时,一片刺眼的光线从头顶亮起,立刻使我闭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却都改变了那几个吊死的洋人都不见了,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女佣跑了进来,她们惊慌失措地围着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房间里确实没有什么外国人,那几根上吊绳子也不存在了,只有头顶一根横梁穿过。女佣们说她们刚才听到了我的惨叫,于是就冲上来打开了电灯,就发现我极度惊恐地站在这里。 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向她们述说刚才所见的恐怖一幕,女佣们都摇了摇头,从她们相互间的表情来看,大概是以为我发疯了吧? 这时一个年纪大的女佣想了起来,她曾听说在好几年前,这栋房子里住着一户法国人。日本军队占领上海租界以后,要把欧洲人都送进集中营,几个日本兵冲进这房子,蹂躏了这户法国人的妻女。于是,这户人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一起在二楼的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天哪,我见到了鬼? 是的,刚才我见到了这家法国人,见到了他们上吊自杀的那一幕。可为什么只有我会见到?我忽然想起了玉指环,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仪式,想起了公公婆婆僵尸般的脸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许这荒村公寓本来就是一个鬼宅? 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儿吧。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大雨 窗外,正大雨如注。 第二十三日(二) 也许,是女孩天生对衣橱情有独钟,她立刻跑到了衣橱边。在手电的灯光下,她缓缓打开了衣橱的大门,一股霉味让我们都扭过了头。 片刻之后,电光照亮了衣橱里面,小倩突然尖叫了起来:“有死人!” 我立刻紧紧抓住她说:“不,里面是吊着的衣服。” “什么?”小倩总算回过了神来,仔细地往衣橱里看了看,在昏暗的手电光线下,那几件黑色大衣看起来真像是吊死鬼。 小倩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摸了摸一件显眼的旗袍,丝绸都已经脆掉了,她只能放下。她又摸了摸旁边一件衣服,是件黑色全毛的女式大衣,看得出料子和做工都很好,在当时来说该是一件奢侈品了。 忽然,小倩似乎在大衣上摸到了什么,她的手停在大衣正面的口袋上,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立刻把手伸进了口袋,那个口袋看起来非常大,几乎吞没了她小半条手臂。 ——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笔记本。 手电的光线照射在笔记本上,小倩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显得异常激动,她兴奋地说:“你看,这是什么?” “藏在大衣口袋里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的产品了。我将笔记本轻轻地翻开,在扉页上出现了一行娟秀的字迹—— 荒村公寓日记 这行字下面还有落款——若云。 “天哪!这是当年若云留下的日记。”小倩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她伸手轻抚着扉页,触摸着若云用黑色钢笔留下的字迹,“她居然把日记藏在衣橱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也许本来就不是她藏的。”这时我和日记本合上了,我略带紧张地说,“在阁楼里实在不方便,我们到二楼的房间里慢慢看吧。” 小倩也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带着这本日记本,从扶梯爬下离开了阁楼。 我们匆匆回到二楼的房间,用手电实在是太别扭了,我又重新点上了一根蜡烛。当烛火重新照亮房间时,我和小倩都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人间。 终于,我们一起翻开了这本若云的《荒村公寓日记》,却发觉内页里缺损了很多,有许多页被齐根撕掉了,这样就使得日记残缺不全了。我数了数剩下有字的页数,总共是二十几页。 不过,日记的第一页却完好地保留着,在页首写着日期——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日记是按照当时的习惯,竖直排列从右向左书写的,一个个漂亮汉字显现在我们眼前。 在这荒村公寓的黑夜里,摇曳的烛火映红了泛黄的纸页,我和小倩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真的听到若云在说话似的,一齐默念着《荒村公寓日记》的第一天——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晴 今天,是这本日记的第一天,也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二天。 对,昨天是我的结婚日子。 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说女人出嫁时是最美丽的,当昨天我披上洁白的婚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几乎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了——是的,镜子里的她是那样年轻,那样纯洁,婚纱如雪一样覆盖着她的身体,然而,那是我吗?我摇了摇头,镜子里的她也摇了摇头,我轻声地说话,镜子里的她也嚅动着嘴唇。我不敢想象,从今天起我就要变成她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 欧阳家的汽车等在我家楼下,妈妈陪着我下了楼,几个女孩帮我托着婚纱,将我挤进了汽车里。汽车到了荒村公寓,只听到鞭炮响个不停,许多人围着我进了欧阳家,我一直都低着头,甚至都没看清这栋房子是什么样。大厅里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清远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正微笑着等待着我。他看上去是那样英姿勃勃,目光里透着自信的微笑,因为从这天起他将成为我的丈夫。 清远的父母威严地坐在正中,虽然他们早已审查过我这儿媳了,但还是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我。我就像个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们家约定的步骤,完成了婚礼的所有仪式。酒宴上来了很多人,嘈杂的人声使我什么听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场梦。一直闹到很晚,清远才拉着我进了三楼的洞房,我早已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这就是我的婚礼。第二天,清远拉着我给公婆请安,然后陪着我过了一天。现在,趁着他去楼下的空档,我躲在书房里写下这页日记。 从今天起,我将在这本日记本中,记录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见到她。 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阴 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 清远的父母住在二楼,每天上午清远都会带我去向他们请安,他说这是欧阳家一贯的规矩。公公婆婆的年龄都很大了,而清远则是他们的唯一的儿子,也是欧阳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我想老爷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爱自己的独子吧,所以他们也一定会很爱我的吧。 今天起清远就回公司上班了,欧阳家在上海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从事从美国进口各种贵重商品。老爷和太太年纪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远一人管理,所以他总是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依然没有回家,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呆呆地写着日记。清远曾经答应过我,在结婚以后我依然可以去银行上班,但现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们说欧阳家的媳妇必须要留在家里。清远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终于使我打消了工作的念头。 虽然只过去了十天,但感觉就像过了好几年似的。这就是新婚的滋味吗?一辈子都回忆不尽?会不会是这栋房子的原因呢?有时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楼梯上,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能听到什么声音,停下脚步来侧耳倾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哎,会不会是新娘子们都会有的多疑心呢? 是的,说实话我有些怕公公,他穿着的衣服和说话的声音,都让我隐隐感到害怕。清远 总是在安慰着我,说欧阳家来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风俗。算了吧,只有面对清远时我才会感到开心,可今晚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阴 今天是平安夜。 早上,我难得出门一次,安息路边的洋房大多挂起了彩灯,原来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自然,那些挂灯的人家都是外国人,欧阳家是绝不会过洋人的节日的。但是,清远已经答应我了,今晚他会早点回家,与我一起吃顿晚饭的。 但是,清远却又一次爽约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饭,他们吃饭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我几乎什么都没吃,就跑到大厅隔壁弹钢琴去了。对了,这架钢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妆,每当我烦恼的时候,就会坐在钢琴前弹奏李斯特的曲子。钢琴弹着弹着,我的眼泪就悄悄落了下来,我只能停下手擦了擦眼泪。不,他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的,因为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的日子。 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还在中国银行办公室做秘书。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们都纷纷提前回家了,只有我还在打着一份文件。忽然,我发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缓缓抬起头,却看到了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他就是我的清远。原来他已经这样看了我许久了,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搔搔头问经理办公室在哪里。从此以后,他每天下午都会来银行办公室,应该由财务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与我说话的机会。他每次和我谈话,都会扯到许多别的事,在办公室一谈就是小半天,而我也实在不好意思赶他走。后来,他就请我到外边去谈了,先是去咖啡厅、餐馆,然后是电影院、公园。大家很快都知道了这个秘密——欧阳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们也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而我的心里则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清远,这个男人是如此出色,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拥有一栋三层楼的洋房。我知道有许多女子暗中争夺着他,但他却一个都看不上,唯独只爱上了我一个。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对我情有独钟,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睛吧,他说过我的眼睛里有一种穿透时空的美丽。 最终,我被清远征服了。在他那灼热的感情面前,我想他应该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们全家的人都为我感到高兴,银行里的女同事们则暗暗地嫉妒。于是,在七月的一个炎热夜晚,罗宋大饭店的众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这就是我们相识相恋的经过,然后就是我们的婚姻了。在这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但我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改变了什么,或许就像一只鸟儿,只是从一只笼子,换到了另一只笼子。 弹完钢琴,我回到了楼上的书房里,呆呆地看着张爱玲的《传奇》,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二十遍了,也许还要再看个二十遍吧。 刚才,我接到了清远打来的电话,他说今晚有重要的应酬,要明天才能回家。我一句话都没有回答,轻轻地挂上电话,继续写我的日记。 圣诞快乐,我亲爱的朋友。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一日小雨 记得过去在银行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个外籍职员,在每年4月1日都会搞出许多恶作剧,不是说某个同事今早中了彩票大奖,就是说第三次世界大战昨晚开打了,原来4月1日是外国人的愚人节。 今天,就是4月1日。 医生是下午来的,公公和婆婆都很紧张,清远也很难得的提前回家了。仔细地检查完毕后,医生非常郑重地告诉我——我怀孕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忽然愣住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忽然,我轻声地问:“对了,今天是4月1日,你在给我开愚人节的玩笑吧?” 医生傻乎乎地回答:“对不起,太太,什么叫愚人节?” 第二十三日(三) 我尴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风云阅读网.】可是,为什么是在今天告诉我,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给我开的玩笑? 不,我知道什么是怀孕,也知道我将要成为母亲了,但是我说不清楚,只是在那个瞬间,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 清远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兴极了,婆婆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说个不停。可她那张充满皱纹的脸,就像来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里唠叨着浙东方言,我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就像是在向我念咒语似的。 他们对我折腾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才有了自己的空闲,坐在书房里写下这些字。我想现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种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发芽了,他(她)会渐渐地长大,然后离开母体,他(她)会像谁呢?是我还是清远? 我轻轻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笔吧。 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三日晴 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举行舞会。 在两天前知道我怀孕以后,清远决定要风光地庆祝一番,他邀请了生意场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举行一场舞会。 入夜以后,所有的宾客都来了,荒村公寓所有的佣人都忙碌了起来,把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清远拉着我来到了大厅中央,向大家宣布了他即将做父亲的喜讯,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掌声中,留声机里放出了音乐舞会开始了。 清远一向是舞场上的高手,据说他的舞姿迷倒过不少女子。我原本并不怎么会跳舞,在认识清远以后,他就经常带着我上百乐门、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调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地提高了。不过,在嫁入欧阳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跳舞了,至于清远是否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跳舞,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那《花样的年华》响起,清远搂着我翩翩起舞,音乐牵引着我的脚步,将那早已遗忘的节拍又拾了回来。天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的有力的大手搂着我的腰肢,我轻轻地把头伏在他肩膀上,感觉就像一只入港的小舟。 周围那些跳舞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们已成为了舞会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么舞会皇后,我只想做清远唯一所爱的女子,我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里,分明是歉疚和报偿。是的,半年来我对他充满了怨恨,他的彻夜不归,他的不闻不问,他身上沾染的外边的脂粉气,现在都一消而散了。清远,你可曾听到我心里的话,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已经原谅你了。 是的,我们会成为美满的夫妻的,我们会生下许多孩子,荒村公寓将不再清冷孤寂,而将变得生机勃勃。 民国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阴 前几天我在日记里说过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乡下,那是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据说在那里还有一间叫进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黄昏时分,公公婆婆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似乎从老家带回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皮箱子里。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开始臃肿了,但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的孩子越来越大了。 公公婆婆和清远一直在窃窃私语,好像在瞒着我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我隐隐有些可怕的预感。整个晚上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将近子夜十二点钟还不敢睡觉。这时,清远却把我拉了出来,将我带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公公婆婆也在这里等着我,他们把门紧紧地锁上,让我躺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我对这气氛感到很害怕,实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来训斥了我几句。最后在清远的恳求下,我只能仰天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临产的孕妇那样。 公公打开了从乡下带来的大皮箱,拿出了一个似乎是玉制的小盒子。然后,清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个圆环似的东西。清远浑身颤抖着说:“这就是玉指环吗?” 婆婆点了点头说:“快点进行吧,总要走到这一步的。” 清远缓缓走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也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它是青绿色的玉器,在侧面有着一块醒目的红色污点,在灯光下发出某种奇异的反光。我立刻挣扎了起来,但被清远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花,轻声地说:“若云,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被清远握得不能动弹了。然后,他将那枚玉指环,缓缓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环冰凉冰凉地,立刻像是一只箍似的,紧紧地“握”住我的无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瞬间,我感到腹中胎儿轻轻叫了一声,于是我也哭泣着喊了出来。但清远死死地按着我,手指上的感觉使我浑身无力,再也无法反抗了。 在朦胧的灯光下,我只看到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那张僵尸般苍老的脸,对着我的眼睛摇晃了几下。然后,我听到他的口中传出了一阵奇怪的话,那简直就不是人类的声音,就像是在念着某种咒语似的,连续不断地对着我的耳朵。这声音具有特别的节奏,像是一种古老的歌谣,我立刻想到了在一本书上所说的,在某些施行巫术地方的巫歌。不,这可怕的古老声音,分明要夺取我和孩子的生命,我想要拼命地挣扎,但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呜呜地流着眼泪。 在晃动的光影中,我看到清远和婆婆围在我身边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都在念念有词。眼前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我渐渐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抓到了某个部落里,被捆绑着供奉在桌子上,这些野人们围着我跳舞唱歌,而我和我的孩子将成为可怜的祭品。 我失去了知觉,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上了,我发觉自己躺在卧室里,清远正焦急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问:“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把我放在桌子上,围着我跳舞唱歌” 清远只能尴尬地说:“是吗?既然是一个梦,就不要太担心了。” 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手指上的东西,我举起左手一看,那枚玉指环正赫然戴在我的无名指上。我尖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梦中的玉指环怎么会戴在了我的手上?” 而此刻清远已经无言以答了。我想要把玉指环拔出去,但无论我怎么用力,玉指环却始终牢牢地套在手指上,并且套得越来越紧,让我的手指疼得要命。整整一天,我用了各种方法要把玉指环弄掉,但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再也无法拔出去了。 我痛苦地追问着清远,可他却苦笑着不愿回答。我又大着胆子去问公公婆婆,他们却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安慰着我,说昨晚只是欧阳家的习俗而已,是为了给孕妇母子祈祷平安。至于那枚神奇的玉指环,他们却没有告诉我原因。 现在,我躲在书房里写这页日记,我确信昨天半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并没有做恶梦不,这比恶梦更可怕,他们围着我唱起了古老的巫歌,还给我戴上了一枚玉指环,而一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天哪,我的丈夫和公公婆婆究竟在干什么?他们欧阳家究竟是什么人呢?直到这时,我抚摸着腹中的孩子,突然感到这是一个错误,从我嫁入荒村公寓的那天起,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我该怎么办呢?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八日多云 我见到了鬼。 昨天,清远又是彻夜不归,公公婆婆也回乡下老家去,我一个人睡在三楼。半夜里忽然感到手指一阵疼痛,原来那枚玉指环嵌进了我的肉里。我紧紧地揉着左手无名指,却发现走廊里的灯亮了。我忍着手指上的痛楚走出房间,却发现那不是电灯的光线,而是一种奇怪的白光,照亮了楼梯口一个黑色的背影。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清远。” 但那个背影却没有任何反应,我着急地跑了过去,但那人影却走下了楼梯。奇怪的是,那线白光始终照射着那个背影,而周围都是一片昏暗。我缓缓地跟着背影来到了二楼,才看清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似乎不像是清远。那男人露出了一只惨白的手,推开了一扇房门。我也跟着走到了门口,却看到房间里吊着几个死人! 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但嘴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恐惧也使我几乎忘记手指上的疼痛。此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人,原来是一个洋人,苍白的皮肤,栗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更让我恐惧的是,房间里吊死的人也是洋人,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她们柔软的身体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挡住了半边脸庞,赤着的脚板直直地绷着,看来她们都已经断气了。 外国男人看着眼前这一幕,也绝望地大叫起来,可奇怪的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见他张大着嘴巴,不知在嚷些什么。也许,吊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女儿吧?我想任何人到了这种处境都会发疯的,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能大声地叫喊了起来,但那个男人却没有丝毫反应。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将一根悬空的带子套到了脖子上。 此刻,白色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那副表情是那样奇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微笑,似乎是一种生命的解脱。然后,他一脚踢开了椅子,吊着的带子勒紧了他的脖子,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中了。突然,他的双脚乱蹬起来,表情也痛苦万分,双手却无力地晃着,难道他对上吊后悔了? 就在这时,一片刺眼的光线从头顶亮起,立刻使我闭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却都改变了那几个吊死的洋人都不见了,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女佣跑了进来,她们惊慌失措地围着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房间里确实没有什么外国人,那几根上吊绳子也不存在了,只有头顶一根横梁穿过。女佣们说她们刚才听到了我的惨叫,于是就冲上来打开了电灯,就发现我极度惊恐地站在这里。 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向她们述说刚才所见的恐怖一幕,女佣们都摇了摇头,从她们相互间的表情来看,大概是以为我发疯了吧? 这时一个年纪大的女佣想了起来,她曾听说在好几年前,这栋房子里住着一户法国人。日本军队占领上海租界以后,要把欧洲人都送进集中营,几个日本兵冲进这房子,蹂躏了这户法国人的妻女。于是,这户人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一起在二楼的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天哪,我见到了鬼? 是的,刚才我见到了这家法国人,见到了他们上吊自杀的那一幕。可为什么只有我会见到?我忽然想起了玉指环,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仪式,想起了公公婆婆僵尸般的脸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许这荒村公寓本来就是一个鬼宅? 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儿吧。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大雨 窗外,正大雨如注。 第二十三日(四) ))我立刻挣扎了起来,但被清远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花,轻声地说:“若云,放心,你不会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 我眼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被清远握得不能动弹了。然后,他将那枚玉指环,缓缓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环冰凉冰凉地,立刻像是一只箍似的,紧紧地“握”住我的无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瞬间,我感到腹中胎儿轻轻叫了一声,于是我也哭泣着喊了出来。但清远死死地按着我,手指上的感觉使我浑身无力,再也无法反抗了。 在朦胧的灯光下,我只看到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那张僵尸般苍老的脸,对着我的眼睛摇晃了几下。然后,我听到他的口中传出了一阵奇怪的话,那简直就不是人类的声音,就像是在念着某种咒语似的,连续不断地对着我的耳朵。这声音具有特别的节奏,像是一种古老的歌谣,我立刻想到了在一本上所说的,在某些施行巫术地方的巫歌。不,这可怕的古老声音,分明要夺取我和孩子的生命,我想要拼命地挣扎,但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呜呜地流着眼泪。 在晃动的光影中,我看到清远和婆婆围在我身边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都在念念有词。眼前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我渐渐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抓到了某个部落里,被捆绑着供奉在桌子上,这些野人们围着我跳舞唱歌,而我和我的孩子将成为可怜的祭品。 我失去了知觉,至于后来生了什么,我就再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上了,我觉自己躺在卧室里,清远正焦急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问:“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把我放在桌子上,围着我跳舞唱歌” 清远只能尴尬地说:“是吗?既然是一个梦,就不要太担心了。” 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手指上的东西,我举起左手一看,那枚玉指环正赫然戴在我的无名指上。我尖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梦中的玉指环怎么会戴在了我的手上?” 而此刻清远已经无言以答了。我想要把玉指环拔出去,但无论我怎么用力,玉指环却始终牢牢地套在手指上,并且套得越来越紧,让我的手指疼得要命。整整一天,我用了各种方法要把玉指环弄掉,但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再也无法拔出去了。 我痛苦地追问着清远,可他却苦笑着不愿回答。我又大着胆子去问公公婆婆,他们却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安慰着我,说昨晚只是欧阳家的习俗而已,是为了给孕妇母子祈祷平安。至于那枚神奇的玉指环,他们却没有告诉我原因。 现在,我躲在房里写这页日记,我确信昨天半夜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并没有做恶梦不,这比恶梦更可怕,他们围着我唱起了古老的巫歌,还给我戴上了一枚玉指环,而一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来了。天哪,我的丈夫和公公婆婆究竟在干什么?他们欧阳家究竟是什么人呢?直到这时,我抚摸着腹中的孩子,突然感到这是一个错误,从我嫁入荒村公寓的那天起,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不,我该怎么办呢?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八日多云 我见到了鬼。 昨天,清远又是彻夜不归,公公婆婆也回乡下老家去,我一个人睡在三楼。半夜里忽然感到手指一阵疼痛,原来那枚玉指环嵌进了我的肉里。我紧紧地揉着左手无名指,却现走廊里的灯亮了。我忍着手指上的痛楚走出房间,却现那不是电灯的光线,而是一种奇怪的白光,照亮了楼梯口一个黑色的背影。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清远。” 但那个背影却没有任何反应,我着急地跑了过去,但那人影却走下了楼梯。奇怪的是,那线白光始终照射着那个背影,而周围都是一片昏暗。我缓缓地跟着背影来到了二楼,才看清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似乎不像是清远。那男人露出了一只惨白的手,推开了一扇房门。我也跟着走到了门口,却看到房间里吊着几个死人! 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但嘴里却什么声音都不出,恐惧也使我几乎忘记手指上的疼痛。此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人,原来是一个洋人,苍白的皮肤,栗色的头,灰色的眼睛,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更让我恐惧的是,房间里吊死的人也是洋人,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她们柔软的身体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长长的头披散下来,遮挡住了半边脸庞,赤着的脚板直直地绷着,看来她们都已经断气了。 外国男人看着眼前这一幕,也绝望地大叫起来,可奇怪的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见他张大着嘴巴,不知在嚷些什么。也许,吊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女儿?我想任何人到了这种处境都会疯的,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能大声地叫喊了起来,但那个男人却没有丝毫反应。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将一根悬空的带子套到了脖子上。 此刻,白色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那副表情是那样奇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微笑,似乎是一种生命的解脱。然后,他一脚踢开了椅子,吊着的带子勒紧了他的脖子,整个身体都悬在半空中了。突然,他的双脚乱蹬起来,表情也痛苦万分,双手却无力地晃着,难道他对上吊后悔了? 就在这时,一片刺眼的光线从头顶亮起,立刻使我闭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却都改变了那几个吊死的洋人都不见了,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女佣跑了进来,她们惊慌失措地围着我。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房间里确实没有什么外国人,那几根上吊绳子也不存在了,只有头顶一根横梁穿过。女佣们说她们刚才听到了我的惨叫,于是就冲上来打开了电灯,就现我极度惊恐地站在这里。 但我还是不能接受,向她们述说刚才所见的恐怖一幕,女佣们都摇了摇头,从她们相互间的表情来看,大概是以为我疯了? 这时一个年纪大的女佣想了起来,她曾听说在好几年前,这栋房子里住着一户法国人。日本军队占领上海租界以后,要把欧洲人都送进集中营,几个日本兵冲进这房子,蹂躏了这户法国人的妻女。于是,这户人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一起在二楼的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天哪,我见到了鬼? 是的,刚才我见到了这家法国人,见到了他们上吊自杀的那一幕。可为什么只有我会见到?我忽然想起了玉指环,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仪式,想起了公公婆婆僵尸般的脸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许这荒村公寓本来就是一个鬼宅? 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儿。 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大雨 窗外,正大雨如注。 首发 第二十三日(五) 发信人:pig19830403(牧羊小猪),信区:marvel 标题:《荒村公寓》(46-49)(zz) 发信站:bbs水木清华站(edfeb2323:49:012005),站内 第46节:女王死亡的哀怨 古玉国也不例外,它遭到了内忧外患的袭扰;内忧就是长达数百年的洪水,太湖水泛滥成 灾,淹没了良田和城市;外患则是周边部落的入侵,他们虽然落后但骁勇善战,古玉国的 王族早已被奢侈之风所腐化,虽有玉器的神秘力量,也无法抵御外敌。"我点了点头,抢先 问道:"古玉国就因此灭亡了?""不,古玉国的灭亡是因为一个女人。在大约四千多年前, 古玉国有一位美艳绝伦的女王,虽然她明知自己必须终身贞节,但还是爱上了一个年轻的 奴隶。""女王与奴隶的爱情?""今天看来是不是很浪漫?但在当时的古玉国,却是大逆不 道、亵渎天神的举动。但女王坚持了自己的爱,并与自己所爱的男人发生了关系。后来, 他们的关系被王族发现了,根据祖先的规矩,女王必须以自杀洗刷罪恶。"我只感觉心里一 揪:"她死了吗?""是的,美丽的女王为爱而自杀,她用一把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她在 临死前曾经预言:'古玉国会在一年之后灭亡。' 在她死的时候,手上戴着一枚玉指环,鲜血沾染在玉指环上面,就再也擦不掉了。王族们 都被女王的死震撼住了,他们感到内疚与自责,便将那枚沾有女王鲜血的玉指环,供奉为 王族的最高圣物。因为,玉指环寄托了女王死亡的哀怨,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听到这里 ,我立刻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那枚玉指环正发出异样的光芒。是的,指环上那块红色的污 迹,不就是悲惨的女王的鲜血吗?清远握住了我的手,继续说下去:"果然,在女王自杀一 年以后,强大的异族占领了古玉国,杀死了大多数居民,焚毁了城市和宫殿,古玉国的文 明遭到了彻底毁灭,甚至没在史书上留下任何痕迹。 但是,有一小部分王族活了下来,他们带着女王的玉指环,逃到了当初祖先登陆的那片荒 凉海岸。""也就是今天的荒村?""对,这些人逃到今天的荒村,在那块祖先登陆的土地上 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他们延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在那片闭塞的荒凉海岸,生活了一代又 一代。在南北朝以后,他们便以欧阳为姓氏,成为此地的大族,但依然不与外界来往。直 到明朝才出了一位进士,后被皇帝御赐了贞节牌坊。"终于,清远像浑身虚脱了似的叹了一 声,幽幽地说,"现在,你该明白我们欧阳家族的历史了吧?" 此刻,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我看着清远的眼睛,颤抖着问:"你是说--欧阳家族是古代王族 的后裔?""没错,我们是五千年前古玉国王族的后代。我们家族的人,从一出生就和别人 不一样,这些事情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如果有谁泄露了家族的秘密,就必然要遭到最严 厉的惩罚。""这就是荒村的秘密?那么这枚玉指环呢?为什么要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 因为这是我们家族的规矩,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这枚玉指环沾染着末代女王的血,血也就 代表着女王的生命,所以玉指环具有神秘的力量,它能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 保佑你的平安。所以,每当欧阳家的媳妇怀孕时,就必须要戴上这枚玉指环,这是家族的 圣物,隐藏着远古的秘密,会使你腹中的孩子变得与众不同。 第47节:要被带走灵魂 在戴上这枚玉指环的同时,家族成员还会给孕妇举行一些特别的仪式,唱一些古代流传下 来的巫歌,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母子平安。"可是,玉指环戴在手上就拔不下来了。"清远微 微笑了笑说:"不会有事的,等你把孩子生下来,玉指环就会自动脱落的。然后,我们会把 玉指环带回荒村,藏在我们老宅里一个隐秘的地方。若云,请你一定要记住,这枚玉指环 是我们家族最重要的圣物,绝对不能有闪失,更不能把它的秘密告诉其他人。""所以,你 才不敢把这些事告诉我,是吗?""对,但作为欧阳家的媳妇,你是应该知道这些秘密的。 现在,我把它们都说了出来,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一桩心事。" 清远忽然揉着我的肚子说,"若云,你嫁入我们欧阳家,也就是我们家族的一员了。无论如 何,你必须要遵守家族的规矩,否则就会发生悲剧。"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悲剧?"清远 似乎说到了什么忌讳,表情很尴尬地说:"不要害怕,现在有玉指环保护着你,它将使你平 安地生下孩子,我相信一切都会很圆满的。" 接下来,他又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但我却心乱如麻,什么话都说不出了。等到清远睡着 以后,我悄悄来到书房,摊开了我的日记。窗外的雨使我百感交集,如今我也是这古老家 族的一员了?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吗?身为女人,就一定要如此吗?也许没有人会相信, 刚才我和清远的谈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我几乎一字不差地把它们写出来 ,这也应该是我最长的一篇日记了。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二日阴熬过了九个多月之后,我 的预产期就是明天。 清远为我请来上海最好的医生,明天早上就会到家里来守着我,公公说只要有玉指环在, 孩子就会顺利地生下来。现在,我一个人躺在卧室里,清远就睡在隔壁,他说一有动静就 会来看我。趁着这个空当,我总算拿出了日记本,挺着大肚子写日记真不容易啊。但我还 是要写下来,因为明天我的孩子就要诞生了,我也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所以,我想记 录下我此刻的心情。可是,现在我心里的滋味实在太奇怪了,丝毫没有即将做母亲的喜悦 。虽然我也曾听说,女人头一回生孩子前会非常紧张的,但我不是这种感觉。我从不担心 生孩子的过程,我害怕的是我和孩子的未来。我一想起欧阳家族的秘密,还有我的公公和 婆婆,心跳就会莫名其妙地加快,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还会持续多久,也许会是一辈子。昨 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分娩出的不是婴儿,而是一大块青色的玉石,被雕刻成 了胎儿的样子。当噩梦醒来时,我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虚汗,我知道那是不会成为现实的, 但那已是我在半个月内的第九个噩梦了。 写到这里,我抬起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上那块红色的污迹,正发出幽幽的光芒,那是四千 多年前女王的血,她也在看着我吗?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十日晴七天前,我的儿子诞生了 。难以形容分娩时的痛楚,总之我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孩子长得非常像清远,看来他 更多的是继承了欧阳家族的血脉。清远给儿子起名为家明,希望他能够使欧阳家发扬光大 。 当我搂着家明的时候,看着他那张小小的脸,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看啊,他很快就 会吃奶了,我轻轻地吻着他,我希望他能顺利地长大成人,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幸福美满, 这是所有的母亲共同的希望。在我生下家明的第二天,就发现玉指环从我手指上脱落了, 看来清远说的没错,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清远收走了玉指环,说是去交给公公婆婆, 他们会把玉指环送回荒村老家的。我已经七天没有写日记了,现在趁着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我悄悄地拿出日记本,在床上记录下我做母亲后的心情。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五日小雨"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现在,窗外下着小雨, 让我想起了这首诗。今天是清明节,原本是要回乡下扫墓的,但因为家明出生才几个月, 所以家里没有举行祭祀的仪式。清远趁着公公婆婆都在家的机会,请来了一位摄影师,要 为我们拍一张全家福。摄影地点选在底楼,那个放着钢琴的大房间,在布置好灯光后。我 和清远、公公婆婆都摆好了位置,家明则抱在我的怀中。摄影师要我们面带笑容,但我们 却始终都无法让他满意,最终他只能拍了一张表情严肃的全家福。当面对着照相机的镜头 时,我只感到恐惧和害怕,而怀中的孩子也哭了起来,就像要被带走灵魂似的。我知道这 是我的幻觉。但最近我的幻觉愈来愈强烈,常常会在梦中见到可怕的场景-- 第48节:没错,我们不是人 我梦见我的孩子,变成了吸血的蝙蝠,倒吊着挂在房梁上;我梦见我的丈夫,嘴里长出了 滴血的獠牙,趴到我的喉咙上吸血;我梦见我的公公,变成了一具清朝的僵尸,伸直双手 一跳一跳走来;我梦见了我的婆婆,露出了浑身的白骨,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是的,几个 月来噩梦不断地纠缠着我,让我丝毫没有初为人母的欢乐,惟有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六日阴今天清晨,公公婆婆回了乡下。清远也去了公司,直到晚上还没 有回家。等到家明睡着以后,我一个人来到了底楼,打开了我的钢琴。已经很久都没有弹 过钢琴了,当我摸着琴键的时候,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还是李斯特的曲子--《直到永 远》,现在这首曲子对我更重要了,我只能说钢琴是我惟一倾诉的对象。是的,只有在钢 琴面前,在李斯特的旋律中,我才会感到快乐,才会感觉我就是我自己,我是一个叫若云 的女子,而不仅仅是欧阳家的媳妇。 正当我完全沉浸在钢琴声中时,发现清远早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他看起来面色很不好, 似乎是喝了一些酒,他叫我不要弹钢琴了,永远都不要再弹了,因为他讨厌我弹钢琴的样 子。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说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放弃钢琴的。但我没有想到 ,他竟然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摸着被清远打过的脸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和他结婚 一年多以来,虽然他对我冷淡,但还从来没有打过我,现在这种屈辱使我想到了死。清远 似乎也清醒了过来,他赶紧抱住了我,轻声地向我道歉,但我只能以沉默来回应他。然而 ,清远也微微抽泣了起来,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要再哭了 ,其实我心里比你更难受。你不知道,我是典妻的儿子。"我终于说话了:"什么是典妻。 "于是,清远向我娓娓道来,原来"典妻"是浙东的一种风俗,没有儿子的大户人家,花钱" 租借"穷人家的媳妇来生子。当年,清远的父亲中年无子,花钱租了一位典妻上门,后来便 生下了清远。典妻常思念原来的丈夫和孩子,有一次逃出欧阳家又被抓了回来,便被施以 沉井的惩罚,也就是扔到井里淹死了。其实,当初欧阳家之所以要杀死典妻,是害怕她逃 出荒村以后,会向外界泄露欧阳家族的秘密,所以才把她给沉井了,实际上是杀人灭口。 实际上,在清远内心里,是非常恨父亲的,因为父亲杀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但是,这一切 都是为了家族的秘密,谁都不能违反祖先的规矩,无论怎么痛苦也必须忍受。原来清远并 不是婆婆亲生的儿子,我心里也感到很惊讶。回到楼上的书房,我匆匆写下今天的日记。 既然欧阳家为了保守秘密,能够杀死清远的生母,那么会不会也杀死我呢?民国三十七年 四月十日多云今天,我的精神坏到了极点,因为我的钢琴已经不能弹了。我打开钢琴检查 ,才发现里面所有部件都给砸烂了,看着这些惨不忍睹的钢琴部件,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痛 。这架钢琴是妈妈买给我的礼物,是娘家给我的嫁妆啊,它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晚上,我把清远逼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他承认是他破坏了钢琴,目的是为了让我彻底对娘 家死心。但我还是难以置信,我曾经深爱过的丈夫,竟砸烂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物品,我 的心也被他砸碎了。自从进入荒村公寓以来,我已经忍耐了很久,但我无法容忍清远对我 的钢琴下手。于是,我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了出来,泪流满面,心如刀割。但清远却显得 异常冷静,他冷冷地说:"若云,嫁入了我们欧阳家,就应该过另一种生活,把外面的世界 忘掉吧。""为什么别人能做的事,你们却做不到?难道你们不是人吗?"清远缓缓点头:" 没错,我们不是人。"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从他那种严肃的表情来看,绝对不可能是在开 玩笑。 第49节:吞噬人灵魂的地狱 我颤抖着问:"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呢?""听我说,我们欧阳家族和一般的人类是不同的。 我说过我们祖先是五千年前,江南古玉国的王族统治者,他们本并不是这块大陆上的居民 ,而是来自另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简而言之,我们家族是另一个物种,在我们的 血管里,还流淌着五千年前古玉国祖先的血,我们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家族的秘密。 "我又惊呆了,难道我的丈夫不是人吗?那么我的儿子也不是人了?不,我想清远是疯了吧 ,我不能再和这个疯子生活在一起了。 终于,我大着胆子说:"清远,我们离婚吧。""你说什么?"清远仿佛听错了一样。"我说我 要和你离婚。"我含着眼泪说,"清远,我曾经深爱过你,但我不能再继续和你生活下去了 。我不想成为你们家族的牺牲品,这栋房子根本就是一个牢笼,是一个吞噬人灵魂的地狱 。而且,我要带着我的儿子离开,不管他的血管里流着谁的血,但他应该和别的孩子一样 ,拥有同样的人生和快乐。我爱我的儿子家明,我绝不能让他生活在家族的阴影中,他有 权利获得幸福。"清远摇了摇头,恶狠狠地说:"你疯了吗?自古以来,只要嫁入了荒村欧 阳家,就绝对不能离开,如果哪个媳妇想要私奔出逃的话,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什 么是最严厉的惩罚?"他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死。"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冷冷地回答: "为了自由,我宁愿死。"若云的日记就到这里为止了,后面全都是空白页。 此刻已是凌晨两点。我和小倩终于看完了这本五十多年前的日记。忽然烛火摇晃了几下, 才发现蜡烛都快要烧光了,我连忙换了一根新的蜡烛。小倩合上了若云的日记本,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说:"天哪,这就是荒村的秘密吗?"目不转睛地看了几个小时,我只感到眼睛 和肩膀都有些酸痛,我活动了一下身体说:"这本日记确实不可思议,只可惜很多页都被撕 掉了,我们所见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小倩轻抚着日记封面说:"若云的命运太悲惨了 ,但她是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新女性,在她心底是渴望爱情和自由的,她绝不甘心做一只笼 中之鸟。所以,她要带着儿子离开欧阳家,追求一种全新的生活。哎,只是不知道她成功 了没有。"但这时候,我已没心思去想若云的命运了,我更关心的是自己--我缓缓举起左手 ,看着戴在无名指上的玉指环,感觉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愈加刺眼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它 是谁的鲜血。我看着玉指环说:"日记里所说的五千年前的古玉国,显然就是今天所说的良 渚文明。无论是文明的时间和年代,还有所位于的地域范围,其文明的最大特征--玉器, 都和今天考古发掘的良渚文化完全符合。日记里说古玉国建立了城市,有宏伟的宫殿和祭 坛,这些也和莫角山遗址所发现的一样。""这么说来,这本日记为你解开了神秘的良渚古 国之谜?""现在还不能说解开,只能说为我提供了一把钥匙,可以打开良渚文明的大门了 。是的,荒村欧阳家族的秘密,其实就是远古良渚文明的秘密,他们就是远古良渚王族的 后代,在古国灭亡后一直隐居在荒村。因为,荒村是他们祖先在东亚大陆登陆的地方,所 以对于他们具有重要的意义。""可是,日记里说欧阳家族的祖先是天神,你相信吗?""我 不知道,许多民族都有类似的神话,说自己的祖先来自天上的神界。但日记里也确实提到 ,欧阳家的祖先来自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他们是渡过茫茫大海才来到荒村的。那 么,这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 忽然,小倩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会不会是外星人呢?""外星人?不 ,这可不是倪匡的卫斯理系列,只有在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才会拿出外星人来充数 。""那天神是什么意思?欧阳家的祖先也许从海上来,也可能是从天上来的。古人并不知 道什么是外星人,在落后迷信的古代人眼中,从天而降的人自然就是天神了。"我只能点了 点头说:"理论上确实存在这个可能性。就像英格兰的巨石阵遗址、秘鲁安第斯荒漠中的线 条图案、南太平洋的复活节岛等等,这些神秘的现象和遗迹,都不像是地球人类创造的。 ""对啊,日记里若云的丈夫不是说过吗,欧阳家族并不是真正的人类,他们是另一个物种 。""不,日记里的话并不能全部相信,但是--"我又把目光对准了玉指环,"但是我相信关 于玉指环的说法。" 小倩也盯着玉指环,幽幽地说:"它曾经戴在古玉国末代女王的手指上,当女王为爱而死时 ,鲜血流淌到了玉指环上,永远都擦不掉了。"我颤抖着摸了摸玉指环上,那块腥红的污迹 --这是良渚女王的鲜血啊,已经四千多年了,却还是那样鲜艳夺目。它凝聚了女王的哀怨 和痛苦,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至少可以让我的眼睛穿越时间,看见几十年前的景象。五 十多年前若云怀孕时,也曾经戴过这枚玉指环,当她生下小孩后指环就自然脱落了,那么 我怎么办呢?事到如今,我几乎已经绝望了。"这枚玉指环,是荒村欧阳家族的圣物,一定 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古埃及法老的木乃伊。你听说过'法老的诅咒'吗?在二十世纪初 ,考古学家挖掘了古埃及图坦卡蒙法老的陵墓,当他们进入法老的墓道以后,就看见有文 字警告他们,所有进入陵墓的人都将遭到诅咒而死。但考古学家还是挖出了法老的木乃伊 ,谁都没有想到,在此后的几年时间内,所有参与过挖掘的人,或者研究过图坦卡蒙法老 木乃伊的人,全都神秘地死亡了。"小倩睁大了眼睛说:"你的意思是,那四个大学生进入 荒村,把地下的玉指环偷了出来,他们的行为触犯了古老的禁忌,所以遭到了与'法老的诅 咒'相同的命运?""对,其中有两个人不是死于噩梦吗?打个比方吧--噩梦就相当于一种电 脑病毒程序,一旦进入地宫偷取了圣物,就会感染上这种病毒程序,几天之后病毒程序启 动,便成为噩梦杀人。""真的就和你的一样吗?"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烛光下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吧:"如果日记里的内容都是真的话,那么欧 阳先生和他的女儿小枝,也一定都是远古良渚王族的后代了。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欧 阳家族不会再有后人,这个延续了五千年的古老家族就此终结,不知对于我们来说是福还 是祸?"然而,我的话似乎触及到了小倩什么,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极度异常,目光里似乎掠 过了什么东西,在幽暗的烛火下令我隐隐害怕。但她回避着我的目光,最后干脆闭上了眼 睛,我感到她的身体越来越软,渐渐半躺在了折叠床上。已是凌晨三点了,我从来没有熬 夜的习惯,此时终于支撑不住了。我想要离开上楼去,但小倩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怕 站起来会弄醒她,便轻轻地吹灭了蜡烛。我开着一支手电筒,闭上眼睛,想坐在小倩的身 边小憩片刻……可没想到我这么一坐就睡着了,直到上午的阳光照射到眼皮,才悠悠地醒 了过来。睁开蒙*的双眼,却看到小倩依然还在熟睡着,原来我就这么他衣睡了一夜。我感 到一阵心慌,如果让她看到就说不清楚了,我轻轻地站了起来,刚到门口却听到了小倩的 声音:"你去哪儿?"我尴尬地回过头来:"我刚刚进来。""不,你刚才还躺在我身边。"她 盯着我的眼睛,使我根本无法辩解,她站起来抓着我的手问,"昨晚你没有离开我,我很感 谢你。""对不起,我昨晚实在太累了。""我也是。"小倩又抓着我坐下问,"告诉我,你是 不是很恐惧?"我低垂下了眼帘,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说:"是的,那四个大学生正是因 为这枚玉指环而出事的,现在它就戴在我的手上。而我不知道荒村的厄运,究竟会不会降 临到我的头上?""不,你的恐惧是因为你的孤独,而我也和你一样。我们只有在一起,才 能够战胜恐惧。所以,你不可以离开我。" 是啊,只有孤独的人才会感到恐惧,我忽然感到了某种希望,抓着她的手说:"小倩,我永 远都不会离开你。"她的泪水又缓缓流了出来。半小时后,小倩和我一起去外边吃了早餐, 然后她就去冰淇淋店上班了,而我必须要去找一个人--叶萧。现在,只有他能够帮我了。 我直接到公安局,找到我的表兄叶萧警官。他对我的突然造访感到很意外,将我拉到了一 个偏僻的角落里。我直言不讳地说出了来意:"叶萧,我想查查旧上海警察局的档案,看看 有没有一九四八年关于安息路的案件卷宗。"叶萧想了好一会儿说:"好吧,我可以帮你的 忙,希望你能够早点脱身出来。"我们一起吃了顿午饭,然后他就带着我前往档案馆,这里 收藏着旧上海的刑事档案。叶萧将我带进了档案阅览室,光是检索目录就花了两个多小时 。千辛万苦,终于查到了与安息路有关的所有卷宗。我们再从中调出一九四八年的档案, 当年安息路发生的案子不多,总算找到了安息路13号的卷宗。--那一年果然发生过重大的 案件。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叶萧也立刻提起了精神。这些档案都写得密密麻麻,用那个 时代的公文格式写成,我很难一眼看明白。而查阅卷宗一向是叶萧的强项,他熟练地翻阅 着档案,看着那一页页的现场记录、警局笔录还有案件报告。我索性也不看档案了,只是 盯着叶萧的脸,发觉他的神色正渐渐凝重起来。几十分钟后,叶萧突然合上了档案,冷冷 地说:"也许是我的失误,当初我早就应该来查案件卷宗了。" -- 当她不爱你的时候,你的爱便是她的负担。 当她不爱你的时候,你注定挤不进她的生命。即使一个很小的角落。 当她不爱你的时候,你的爱,你的人,就会显得廉价许多。 当她不爱你的时候,请不要失去自己的自信。因为爱一个人与优秀无关。 当她不爱你的时候,也一定要祝福她。有了爱,便不该有恨。 当她不爱你的时候,请轻轻拥抱一下回忆里的温暖,轻柔地凝视凋谢的温柔,然后体面地离开。 ※来源:·bbs水木清华站·[from:219.224.199.*] 第二十三日(六)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日多云 今天,我的精神坏到了极点,因为我的钢琴已经不能弹了。【最新章节阅读.】我打开钢琴检查,才发现里面所有部件都给砸烂了,看着这些惨不忍睹的钢琴部件,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疼。这架钢琴是妈妈买给我的礼物,是娘家给我的嫁妆啊,它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晚上,我把清远逼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他承认是他破坏了钢琴,是为了让我彻底对娘家死心。但我还是难以置信,我曾经深爱过的丈夫,竟砸烂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物品,我的心也被他砸碎了。自从进入荒村公寓以来,我已经忍耐了很久,但我无法容忍清远对我的钢琴下手。于是,我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了出来,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但清远却显得异常冷静,他冷冷地说:“若云,嫁入了我们欧阳家,就应该过另一种生活,把外面的世界忘掉吧。” “为什么别人可以做的事情,你们却做不到?难道你们都不是人吗?” 清远缓缓点头:“没错,我们不是人。”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从他那种严肃的表情来看,绝对不可能是在开玩笑,我颤抖着问:“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呢?” “听我说,我们欧阳家族和一般的人类是不同的。我说过我们祖先是五千年前,江南古玉国的王族统治者,他们本并不是这块大陆上的居民,而是来自另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简而言之,我们家族是另一个物种,在我们的血管里,还流淌着五千年前古玉国祖先的血,我们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家族的秘密。” 我又惊呆了,难道我的丈夫不是人吗?那么我的儿子也不是人了?不,我想清远是疯了吧,我不能再和这个疯子生活在一起了。终于,我大着胆子说:“清远,我们离婚吧。” “你说什么?”清远仿佛听错了一样。 “我说我要和你离婚。”我含着眼泪说,“清远,我曾经深爱过你,但我不能再继续和你生活下去了。我不想成为你们家族的牺牲品,这栋房子根本就是一个牢笼,是一个吞噬人灵魂的地狱。而且,我要带着我的儿子离开,不管他的血管里流着谁的血,但他应该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相同的人生和快乐。我爱我的儿子家明,我绝不能让他生活在家族的阴影中,他有权利获得幸福。” 清远摇了摇头,恶狠狠地说:“你疯了吗?自古以来,只要嫁入了荒村欧阳家,就绝对不能离开,如果哪个媳妇想要私奔出逃的话,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什么是最严厉的惩罚?” 他缓缓地说出了一个字:“死。” 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冷冷地回答:“为了自由,我宁愿死。” 若云的日记就到这里为止了,后面全都是空白页。 第二十四日 此刻,已是凌晨两点多钟了,我和小倩终于看完了这本五十多年前的日记。 忽然烛火摇晃了几下,才发现蜡烛都快要烧光了,我连忙换了一根新的蜡烛。小倩合上了若云的日记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天哪,这就是荒村的秘密吗?” 目不转睛地看了几个小时,我只感到眼睛和肩膀都有些酸痛,我活动了一下身体说:“这本日记确实不可思议,只可惜很多页都被撕掉了,我们所见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小倩轻抚着日记封面问:“若云的命运太悲...... 《荒村公寓》第二十四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五日 上午,我很晚才醒了过来,发现小倩已经离开了荒村公寓,应该是去冰激凌店上班了。 吃完早饭,我独自坐了一会儿,昨晚小倩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说她认识小枝,会不会是在小枝死以前,她们就已经认识了。或者,小倩具有某种特别的能力,可以看到过去时空的事物?不对,那不就和这玉指环一样了吗?我记得刚认识小倩的时候,她总是在地铁中出现,所以才会对地铁中的感受,描述得如此详细吧。 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但又...... 《荒村公寓》第二十五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六日 小枝离开以后,我一直在废墟边坐到了半夜,才回到荒村公寓二楼睡下。 上午,我悠悠地醒来,还是习惯性地叫着“小倩”,直到整栋房子都传出我的回音,才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她真的走了吗? 我立刻打开了柜子,但里面已找不到任何她的东西了,就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来。这时,我才发现那支从荒村带来的笛子不见了,我翻遍了房间都没找到,显然已经被她带走了。 对,就是那支笛子,当我吹响笛声的时刻,她便在瞬间想起了一切。也许,这...... 《荒村公寓》第二十六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七日 昨天,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玉指环依然牢牢地套在我的手指上,我的精神还没有从荒村公寓中走出来,甚至仍然保留着晚上开灯的习惯。 清晨醒来时,我再也闻不到那爬山虎的味道了。忽然,我有些想念那藤蔓间的气息了,也许它们已经化为灰烬了吧。 下午,我来到了地铁车站里,在忙碌的人群中我缓缓穿梭着,扫视着无数张陌生的脸庞,期望能有奇迹的出现。是的,在站台和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都曾经留下过她的脚印,在地下书店的每一个书架,...... 《荒村公寓》第二十七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八日 我第二次踏上了前往荒村的旅途。 清晨,我带着一箱重要的行李,登上了开往k市的长途大巴。看着车窗外夏日江南的田野,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只是换成了不同的季节。记得第一次去荒村的时候,心里是忐忑不安的,还有兴奋和好奇。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件以后,我的心情已变得异常镇定,因为这一次的旅行,是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 经过几个小时的疾驰,下午我抵达了k市汽车站。然后,我马不停蹄地坐上开往西冷镇的中巴,在两个多小...... 《荒村公寓》第二十八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二十九日 小枝并没有出现。 我熬了整整一夜,静静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我曾那么害怕幻影和噩梦,但此刻却渴望着它们到来,只为能再见到小枝一面。然而,整个进士第如坟墓一般死寂,当拂晓时分外边鸡鸣时,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 清晨,我整理了一下行装,确定没带走这里的任何一样东西。然后,我悄悄地告别了进士第,当我走出古宅大门时,心中默念了一声再见。 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古老家族,如今已彻底终结了,所有的爱、恨和罪恶,全都封闭在这...... 《荒村公寓》第二十九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三十日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三十天,也将是最后一天。 不知是否该把今天放到这本书里,在这整整三十天内,我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经历的事。是的,这三十个恐惧的日日夜夜,穿越了五千年的古老传说,还有这些刻骨铭心的爱与恨,都将被我忠实地记录下来,写成这样一部长篇小说,献给我最亲爱的朋友——正在读这本书的你。 下午三点,门铃突然响了,就像故事第一天的门铃声那样,我心里又疑惑了起来。犹豫着打开房门,却看到门外有一张年...... 《荒村公寓》第三十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一 荒村(一) 《荒村公寓》番外一 荒村(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一 荒村(二) 两个星期过去了,小枝一直没有和我联系,我想她或许已经回荒村了吧,也许荒村本就不存在,只是她的一个玩笑而已?我差不多已忘记了这件事,连同那个叫小枝的女孩。 但在一个清晨,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女声……在恍惚了几秒钟后我突然睁大了眼睛——是她? 是她。在这个清晨,小枝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还是那样的声调和口气:她同意了我的要求,可以带我去荒村,明天早上在长途汽车站碰头。 第...... 《荒村公寓》番外一 荒村(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一 荒村(三) 第二天清晨,在古宅的前厅里,小枝正等着我吃早饭。 我轻声地说:“荒村真是个独一无二的地方,既让人好奇,又让人恐惧。” “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小说的原因。” “小枝,昨晚的笛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害怕?难道怕那笛声会引来孤魂野鬼?” 但我还是不敢把后半夜看到梳头女子的事情告诉小枝。 “嘘,声音轻点!”看小枝那副表情,就差把我的嘴巴给堵起来了,她抬头看了看挂在大厅中央的画像,画像里穿着明朝官服的男人正冷冷地看...... 《荒村公寓》番外一 荒村(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一 荒村(四) 清晨七点,我睁开眼睛。光线透过窗户纸照射在屏风上,使这古老的房间有了一些生气。 我不能再忍受下去了,原以为荒村之行会浪漫而有趣,现在却令人恐惧到了极点,我决定现在就离开荒村。 小枝在古宅的前厅里,她的脸色还可以,看不出昨天半夜梦游的样子,我想还是不要说破的好。我抬头看了看“仁爱堂”匾额下的画像,画像里的明朝男人也在看着我,他应该就是胭脂的儿子吧,那么他的父亲真是个战死的鬼魂吗?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迅速吃...... 《荒村公寓》番外一 荒村(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一 荒村(五) 清晨醒来时,我浑身酸痛,脑子里嗡嗡作响,恍惚了一阵之后,我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立刻就从这古老房间的地板上跳了起来。 “小枝!小枝!”我大叫着冲下楼去,但偌大的“进士第”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找遍所有的房间,只看到一层薄薄的尘埃,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的样子。而小枝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小枝妈妈的那张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小枝和她的爸爸呢?我依然大声地叫着她,但老宅如古墓一样寂静。我...... 《荒村公寓》番外一 荒村(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番外一 荒村(六) “你要走了?”小枝已经从我的行装上看出来了。 “对不起,我不应该来荒村,更不应该打扰你们家平静的生活。” “我知道你待不久的。”小枝咬了自己的嘴唇说:“你还会来荒村吗?” “不知道。”我看着她单纯的眼睛,心里却想起了昨晚山坡上的月亮,“那么你呢?等你在上海的大学毕业了以后,还会回到荒村吗?” 她的眼神似乎很乱,压低了声音回答:“我一定会回来的,就算死在外边我也要回家。” 我忽然一颤,她的这句话让我感到有些怪异。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兰花腐烂时的气味,是从小枝的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涌进了我的鼻孔和肺叶,让我的心底也酸涩了起来。 我缓缓地走到了“进士第”的大门口,站在高高的门槛边,盯着小枝的眼睛说:“也许,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保重吧。” 小枝的眼睛还是那样忧郁,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跨出了古宅的门槛。我不敢回头去看,只是低着头向前走着,想要消除心底所有的块垒。我来到了那块贞节牌坊底下,抬头仰望牌坊上的四个字——“贞烈阴阳”,忽然觉得有些嘲讽和可悲。 我搭上了一辆小卡车回到了西冷镇。但去上海的那一班大巴已经开走了,下一班车要等到下午四点。 下午,趁着还有几个小时的空档,我来到了西冷镇文化馆,冒失地找到了馆长。我沿用小枝给我编造的身份,自称是来此考察历史和民俗的,馆长俨然被我蒙住了,我把关于荒村贞节牌坊的疑问全都说了出来。 文化馆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沉思了片刻,从仓库里取出了一张拓片。所谓拓片,就是把碑文或石板用纸和墨复印下来的文本,相当于古代的复印件。我粗看了一下这张拓片,密密麻麻很长的文字,是从古代的碑刻上拓下来的,自然没有一个标点符号,读起来很极费眼神。我凝神屏息,像是在推理破案一样,逐字逐句地研究,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看明白了这张拓片。 现在,我用白话文简要叙述一下拓片记载的内容—— 明朝嘉靖年间,东南倭患严重,荒村人欧阳安被征召入伍,他在临行前与新婚不久的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必然回乡团聚,若不能乡间,则双双殉情一明志。然而,三年后的重阳之期已至,欧阳安仍在千里之外的广东打仗,他知道自己已无法履行约定,便决心在战场上求死以殉情。重阳之夜,官军与倭寇战事激烈,欧阳安冲在最前列,结果身中数箭,当即倒地不起。但欧阳安并没有战死,只是身受重伤昏了过去,后来被当地的渔民救起,捡回了一条命。当欧阳安伤势痊愈准备回家时,官军与倭寇有发生了激战,一名倭寇大首领落荒而逃,正好与欧阳安狭路相逢。欧阳安一刀砍下了倭寇首领的人头,没想到因此立了大功,被朝廷赏赐了一个官位。不久,倭寇之乱平定,欧阳安衣锦还乡,当他回到荒村老家时,却发现妻子已按照他们的约定,在重阳之夜悬梁自尽而死了。欧阳安痛不欲生,肝肠寸断,无法再独自苟活与世。但他还想最后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地挖开了妻子的坟墓,打开棺材一看,却发现妻子的尸体居然完好无损,旁边还有一支笛子。于是,欧阳安盖起了深宅大院,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中。此后几年,欧阳安一直深居简出,把妻子的棺材藏在家里,每年重阳节及春节前后,他都会在半夜里吹响那支从妻子棺材里取出的笛子。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的小年夜,欧阳安又一次吹响了笛子,奇迹终于出现,从妻子的棺材里发出某种奇怪的声音,他打开棺材盖一看,妻子竟然已悠悠地醒了过来。欧阳安欣喜若狂,他把妻子抱到床上,每日喂她以稀粥,终于使妻子恢复了健康。复活后的妻子依然年轻美丽,他们夫妇重新过起了平静的生活。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他们的儿子考中了进士,在京城殿试中名列前茅,皇帝听说这个故事后也感动不已,便御赐了一块贞洁牌坊给荒村,牌坊上“贞节阴阳”四字正式嘉靖皇帝亲笔提写,牌坊树立不久,欧阳安和妻子便几乎同时去世。 看完拓片,我完全被震慑住了,眼前总晃动着那写模糊的碑文,我揉了揉眼睛:“这张拓片是从哪里来的?” 番外一 荒村(七) “她是小枝的妈妈。” 一个沉闷的身影突然从我的身后响起,让我后背的汗毛都竖直了起来。在幽暗的煤油灯下,欧阳先生那张消瘦苍白的脸突显了出来。 他走到了女子身旁,手里还拿着那支神秘的笛子,冷冷地说:“你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颤抖地摇了摇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小枝的妈妈不是早就死了吗?” 欧阳先生幽幽地说:“二十年前,小枝刚出生不久,我去外地出差了很长时间,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小枝的妈妈已经生病去世了。但我无法接受她的死,我的生命里不能失去她,我悲痛万分,不想再独自活在这世上。不久,我们欧阳家祖先的坟墓被盗了,我带着考古队挖出了那支神秘的笛子,我偷偷地藏起了笛子,并研究那篇墓志铭——祖先的故事给了我很大的启示,我相信只要按照墓志铭里记载的方法去做,就一定会让我的妻子回到我身边。” “所以你就经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这支笛子?” “似的,你知道这支笛子的魔力吗?它能让你所爱的人回到你的身边——是的,她回来了。”他的眼神和口气越来越急促,轻轻抚摸着身边妻子的头发,“每当我在半夜吹响这支笛子,她就会悄无声息地来到‘进士第’里。虽然我已渐渐老去,但她永远保持着年轻与美丽。半夜凄凉的笛声指引着她回到家里,她在房间里梳头,在院子里散步,这就是魂兮归来。” 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间里,那张她妈妈生前的照片,简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把她误当做小枝。此刻,我看着眼前这对人鬼夫妻,年轻美丽的妻子抬起头,看着已经憔悴苍老的丈夫,那种目光简直让人心碎——他深深地爱着她,不论是她死了还是活着,即便是人鬼阴阳两隔,他也渴望自己所爱的人回家。 欧阳先生缓缓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的心里也一阵酸涩,这是元稹的《离思》,为纪念死去的妻子而作的。但我又想到了小枝:“小枝呢?她在哪里?” 欧阳先生并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起来,伸出手指了指我的身后。 当我要回过头去的瞬间,我立刻感到了一阵恍惚,眼前只有一张古老的屏风,在煤油灯下发出幽暗的反光。屏风中的哪个明朝女子,正在吹响手中的笛子—— 在古老悠扬的笛声中,一片黑暗的海水覆盖了我,直到失去所有感觉…… 五 清醒来之时,我浑身酸痛,脑子里嗡嗡作响,恍惚了一阵之后,我记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立刻就从这古老房间的地板上跳了起来。 “小枝!小枝!”我大叫着冲下楼去,但偌大的“进士第”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找遍了所有的房间,只看到一层薄薄的尘埃,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的样子。而小枝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小枝妈妈的那张照片。 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小枝和她的爸爸呢?我依然大声的叫着她,但老宅如古墓一样寂静。我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小枝早已死去的妈妈,用笛子招魂的欧阳先生——这是个恶梦,还是个可怕的幻觉? 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冲出了“进士第”大门,发现荒村总算有了一些人气,有人在往门上贴春联。对,今天已经是除夕了,是回家吃年夜饭的日子。 我径直找到了荒村的村委会和村长,再顾不得什么禁忌了,向他们询问起小枝和欧阳先生的情况。 村长的回答让我胆战心惊,他说欧阳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因患癌症而去世,就死在“进士第”里。是村长亲手把欧阳先生的尸体抬出来埋葬的。而欧阳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欧阳先生去外地打工的时候,病死在家中的。 至于小枝,村长叹息着说:“这女孩很聪明,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可惜一年以前,在上海的地铁里出了意外,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听到这里我的新已经凉了,我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大声叫出来,我怕我当场就会发疯。“进士第”里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绝了——这怎么可能呢?那么我听见到的小枝和欧阳先生有是谁? 可我又不敢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我怕村民们会把我当精神病人关起来。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许这里只属于另一个古老的时代,属于线装书里的那些怪谈。 小枝——我心里轻轻地念着她,身体却匆匆地离开了荒村。村口还矗立着御赐的贞洁牌坊,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墓碑。 永别了,荒村。 番外二 荒村天堂(一) 清晨,六点。 天。 阴沉的天。 乌云密不透风,覆盖秋天的苍穹,风呼啸过疯长的蒿草,一眼望不到尽头。 路。 崎岖的路。 严格来说没有路,只是荒野中一条小径,勉强容得四个轮子通过。 车。 银灰的车。 新款德国原装奔驰slk,拿到手尚不及一周,便开入荒芜的野路,怎不教人心疼? 刹车! 脚底一阵剧烈震动,前头矗立几栋高楼,突兀地插入眼底。 瞪大眼睛,将头探出车窗,确认不是幻觉。这是什么地方?方圆数里内不见人烟,更没有任何建筑,全部长满垃圾与野草,却突然冒出这几栋大楼。 坟场禁入? 理智在警告,荷尔蒙却驱使我踩下油门,小心翼翼,碾过碎石野草,开入琼楼玉宇。 不,是穷楼狱域。 左面两栋大楼,右面也有两栋楼,正前方一栋楼。 总共五栋楼,同样楼层,同样大小,同样陈旧破烂,恐怕只有朝向不同。 奇怪,竟是旧上海的石库门。 只不过,每栋被放大n倍,竟都有十层楼高!只应梦中才有,怎会亲眼所见?上海的石库门房子不少,但最高不过三层,长宽数米而已,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大的规模。 闻所未闻。 是否后来仿造的?或者是某个影视基地?但一个个斑驳门洞,蒙尘窗户,剥落墙面,都已说明这建筑的历史。 五栋楼的排列也怪,左右各有两栋楼,宛如两道巨大围墙,到底的一栋楼横过来,形成半封闭空间,就像一个倒过来的“u”。 若非为了她,如此险恶奇怪之地,绝对要掉头离去,我却好奇地缓缓驶入,穿越对峙的山谷,直至“u”的最深处。 距离最后一栋楼仅仅数米,门洞里突然冲出一个男子——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目露凶光,疯狂地大吼着,好似我驾驶着一头怪兽。 紧急刹车,这疯子却挥舞手臂,奋力投出一块砖头,正好砸中我的车门! 砰…… 砖头与金属的猛烈撞击,这叫砸得我个心疼啊!上周刚交付70万车款,把它当作心肝宝贝,连擦到一根树枝,都教我大呼小叫,何况沉沉的板砖? 我的奔驰slk! 愤怒地打开车门,想把他痛打一顿。不想后面又冒出一群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打扮亦属正常,七手八脚抱住疯子,费劲地拖进门洞。 有个黑衣人,中年男子,身材高瘦,面色苍白,毫无表情,阴冷地靠近我说:“抱歉!他的脑子不正常。” 番外二 荒村天堂(二) 抑或不是人? 灰尘渐渐归于地下,疑惑地扫视房间,来到那张梳妆台前,有面布满灰尘的镜子,照出我模糊的影子。 好奇地掏出餐巾纸,擦干净蒙尘的镜面,仿佛金属反光,照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陌生。 正当我要疑问“这是谁”?镜子里又照出了第二张脸,一张女子的脸。 环! 她就在我身后,镜子暴露她的位置,让我兴奋地转回头去。 女子惊慌失措地逃跑,没几步就被我抓住肩膀,粗暴地拉转回来,紧紧拥在怀中:“环!你果然在此!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放开我!你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让我万分惊愕,却丝毫不敢松手,只是看着她的脸。 没错,她不是我的环。 她是清晨三楼窗户里,窥视我的年轻女子。 我绝望地摇头,松开手后退几步,虚弱地回答:“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她害怕地抱着自己胳膊,露出羞涩窘迫的神色,“你刚才说的环是谁?” “我的女朋友。” “她也在荒村公寓?” “我想是的。” 说罢摸摸自己心口,胸前口袋里装着玉指环,我之所以有胆量闯入此地,完全因为这枚指环——我从没有放弃过寻找她,寻找戴着这枚玉指环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环,我的环。 欧阳环,出生于古老的玉器世家,有着优良的家境,美丽的脸庞。五年前,我不过是个穷学生,不知前生积了什么德,竟获命运垂青,有了如此漂亮聪明的女友。在她的全力帮助之下,我开了家古玩店,经营玉器生意,特别是数千年前的良渚古玉——全得益于她的家学渊源,做了几笔数百万的大买卖,短短几年便买房买车。 一年前,我们去浙江的海岛度假,半夜漫步于沙滩,发现黑暗的海水中,有什么闪闪发光。下海捞起发光物,竟是一枚神秘的玉指环——出生于玉器世家的环说,这是良渚文明的古物,距今至少有五千年! 这个发现让我们异常兴奋,海里居然有价值连城的宝贝,难道是老天特意送来的定情信物? 她尝试着把指环戴在自己手上,没想到第二天清晨便失踪了。 不是指环失踪了,而是连指环带人,我深爱的女子失踪了。 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不知是被绑架还是逃跑,抑或发生什么意外?但我坚信她隐藏于某个角落,等待我去发现并拯救。 然而,我已寻找了整整一年,直到这个清晨的荒村公寓。 永远都不会忘记玉指环,不会忘记那道暗红色的印迹,一年前从海里捞上来,戴上环的手指,又随她而消失。 找到玉指环,就意味着找到了环。 她就在荒村公寓! 回忆短短数秒,猛然抬起头来,眼前陌生女子,虽然长得很像环,但她是另一个人。 “你是谁?” “蓝玉儿。” “玉儿?”藏在胸前的玉指环似乎突然一动,我尴尬地笑道,“好名字。” “你在找你的女朋友?她长什么样子?” “与你长得很像,也是大眼睛,长头发,就连身材都差不多。” 掏出珍藏在钱包中的环的照片给她看。 “似乎……在这里见过。” 奇怪,为何她看我的眼神那么恐惧?仿佛与魔鬼对话?我向来觉得自己眉清目秀,从没人这么看着我。 “什么?她真在荒村公寓?” “也许,但不敢肯定。” “哪里见到她的?还在这吗?” “就在外面的走廊,几天前。” 我飞快地冲出去,白色灯光下空空如也,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晃动。 “你只见过她一次吗?” 玉儿跟在后面怯生生地回答:“是的,远远望见,也没说话,她就不见了。” “这里有多少人?” “不清楚。” “对不起,你能为我做向导吗?我必须要找到我的女朋友!” 她慌张地后退几步,却说了与表情相反的话:“好吧。” 荒村公寓一日游。 没想到如此之大,十层楼却没有一部电梯,不知以前住十楼的人们,是否特意为了减肥? 一路上没看到任何人,玉儿说通常晚上才会看到。这里有五栋大楼,也许我的环并不在这栋楼,所以玉儿才只看到她一次——这样就要找死了,每栋楼十层高,每层十几间房,总共五六百间房,一间间找过来得多少天?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窗外依旧阴云密布,才感到饥饿难忍,想起没吃过早餐:“哪里有吃的?” 玉儿皱了皱眉头:“跟我来吧。” 从十楼跑回底楼,我早已气喘吁吁,她却面不改色,大概常跑楼梯习惯了。 以为要走出大楼,玉儿却领我到走廊尽头,一个不起眼的楼梯,通往地下——原来还有地下室,或者墓穴? 小心地走下去,来到一个宽敞阴暗的大厅——居然是个大型超市! 不亮的灯光照着货架,放眼望去应有尽有,甚至新鲜水果与蔬菜,还点缀着几个店员。 这种鬼地方居然有超市,着实让人吃惊,何况又是地下室。我随便挑选一些熟食,仔细一看还算新鲜。权当早餐合午餐了,问玉儿要不要一起吃?她却摇头说吃不下。 迅速吃下填饱肚子,发现店员们无精打采,面色阴沉,收银时也保持沉默,目光隐隐透着敌意,就像早上攻击我的疯子,也许他们只做熟客生意,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更奇怪的是,在偌大的超市转了十几分钟,竟然见不到其他顾客,除了店员只剩我和玉儿两人。如此惨淡经营,也不知如何维持下去? 突然,我大胆地掏出环的照片,放到一个中年女店员面前问:“请问你见过她吗?” 店员哑巴似的沉默,摇摇头再也不说话了。 天知道见过还是没见过? 我疑惑地问玉儿:“这些店员是聋哑人?” 玉儿也有些不解:“不,他们平时和我说话的。” “对不起,是否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 一个沉闷的男声,从我背后响起,差点把我和玉儿都吓倒。 转头才见到一个黑衣人,正是清晨那高瘦的中年男子,是他告诉我这里是荒村公寓。 “请问你是——” “这间超市的店长。” “店长先生,很高兴又见到你!” 总算遇到个见过的人,我又拿出环的照片给他看。 店长却漠然回答:“抱歉,从没见过。” “真的吗?” 说着我又看向玉儿,她也露出惊讶表情,不像说谎的样子。 忽然,店长又冒出一句:“真为你感到遗憾。” “什么?”这句话像密码,让我提高了戒备,“遗憾?” “可惜了!你一个大好青年。” 居然对我说这种话!一个大好青年,不好好工作赚钱,却跑到这种鬼地方来,荒废了青春年华是不是? 还想和店长理论几句,玉儿却拖开我,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把他带来。” 离开超市。 下午时分,继续在荒村公寓探索,希望能找到我的环。 “玉儿,这里的人太怪了,不是正常人吧?” 言下之意,精神病院? “其实,他们都是遁世者。” “遁世者?” 这三个字让我陌生,却又心有灵犀。 “就是社会上的失踪者,他们离开外面的世界,抛弃家人和朋友,隐居到荒村公寓,彻底与世隔绝……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或者还在苦苦寻找,或者干脆注销户籍,就当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就是遁世者?”我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如说是厌世者吧?” “未必!遁世的原因很多,有长期的抑郁症患者,也有受到过某种伤害,甚至为了躲避追杀——如果是真正的厌世,何必还要来到荒村公寓?独自找个地方死去不是更干净?” 她说得有道理,每个人的逃离都有原因——环一定也在这里,一个遁世的失踪者,出于某种特别原因,或许就因为这枚玉指环,逃避这个现实世界,来到荒村公寓隐居。 刚才的超市店员们,为何表情如此冷漠?大概也是遁世的缘故,来到这个封闭空间,只为同样的遁世者服务,形成自给自足的小社区。而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引起了他们的愤怒与排斥。他们不愿遭到我的打扰,甚至担心外人到来,会破坏这个远离现实的桃花源。 抬头看着玉儿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的环:“那么你呢?你来这里的原因?也是一个遁世者?” “不,我热爱生命,更不会逃避现实!”她神情有些委屈,“我来到荒村公寓,是为寻找我的父亲。” “他也失踪了?” “是的,父亲是个考古学家,研究古代良渚文明,两年前突然失踪了。” “等一等!你父亲是研究良渚文明的?” “你没听说过吗?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首先发现于浙江良渚而得名,长三角地区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东亚早期文明源头之一。良渚文明早于中原夏商,也早于三星堆,是中国最古老最神秘的文明,足以同古埃及与古美索不达米亚相媲美。良渚文明的最大特点,就是大量精巧绝伦的玉器,深刻影响了中国的玉文化。” 这些我当然都知道! 良渚——这两个字让我想起了环,她家祖传许多良渚玉器,这方面非常精通,若没有这些宝贝,我也不可能经营古玩生意。 环经常说起良渚古文明,详细描述古代的宏伟宫殿,神秘王陵与东方金字塔,仿佛从五千年前穿越回来。当她说到这个辉煌文明的灭亡,便会扼腕叹息——我们的祖先沉溺于玉器之中,最终导致了文明倒退与衰亡。 奇怪,眼前这美丽的蓝玉儿,同样也对良渚津津乐道,那极度向往的神情,竟酷似当年的环。 “你真的确定,不认识我的女朋友?” “当然。” 我只能掩饰自己的怀疑:“对不起,请继续说。” “两个月前,我偶然找到家里一个移动硬盘,里面有父亲的研究成果。在失踪前几个月,他主持挖掘了郊外的一处古代遗址,埋藏着大量良渚文明玉器,还有被认为是良渚女王的坟墓。” “女王的坟墓?” “对,父亲挖到了良渚女王的骨骸!遗址就在荒村公寓后面,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资料显示,父亲对荒村公寓很感兴趣,发现这五栋大楼,建造于四十年代,属于来自浙江的欧阳家族。” “听起来很像某部畅销?” “不是,这是真的!父亲通过研究证实,荒村公寓的欧阳家族,正是良渚女王的后代,他们发现了五千年前的墓地,便在这里建造五栋大楼,为祖先守陵!” “你怀疑——你的父亲,躲到了荒村公寓?” 玉儿的表情异常严肃:“是的,他相信这里埋藏着无价之宝,可以解开良渚文明的最后谜底,而他又不愿受到俗世干扰,便抛开家庭与一切,就像遁世者那样隐居——但他不是逃避,而是要探索宝藏!” “你发现他了吗?” “不,我还没找到父亲。但我相信,他就隐藏在这五栋楼的某处,或在地下秘密挖掘。” 就当两人聊到兴头上,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若半夜肯定得被吓死,我惊恐地转过头来,看到一张愤怒的脸。 疯子! 就是清晨那个疯子,用板砖砸我的奔驰的混蛋。 我下意识地抓紧玉儿的手,迅速往后退了几步,以免这疯狂的家伙伤害到她。 疯子对我大嚷起来:“不要来!不要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在他扑到我们身上之前,我带着玉儿跑上楼梯。 黄昏,没有盼到夕阳,只有越发阴暗的天空,似乎夜色随时降临,覆盖整个荒村公寓。 我和蓝玉儿在大楼游荡,我在寻找我的环,她在寻找她的父亲。但是,自从遇到那个疯子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其他人,难道所有人都躲起来了?不愿被我这个外来者看到? 依次检查每个房间,都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我怀疑这栋楼根本就不住人。 “不,我就住这!” 玉儿驳回了我的想法,我是故意激她的:“那你住在哪里呢?” 这句话让她犹豫了,斜斜地瞥着我许久,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 不过,她还是点头说:“跟我来吧。” 三楼走廊尽头,最不起眼的角落,掏出钥匙打开一道房门,终于回到人间。 这是套宽敞的一室一厅,还自配个小卫生间,摆着各种现代家具,写字台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到底是女孩子的房间。 番外二 荒村天堂(三) 抑或不是人? 灰尘渐渐归于地下,疑惑地扫视房间,来到那张梳妆台前,有面布满灰尘的镜子,照出我模糊的影子。 好奇地掏出餐巾纸,擦干净蒙尘的镜面,仿佛金属反光,照出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第一次发觉自己如此陌生。 正当我要疑问“这是谁”?镜子里又照出了第二张脸,一张女子的脸。 环! 她就在我身后,镜子暴露她的位置,让我兴奋地转回头去。 女子惊慌失措地逃跑,没几步就被我抓住肩膀,粗暴地拉转回来,紧紧拥在怀中:“环!你果然在此!为什么?为什么要离开我?” “放开我!你认错人了!” 她的声音让我万分惊愕,却丝毫不敢松手,只是看着她的脸。 没错,她不是我的环。 她是清晨三楼窗户里,窥视我的年轻女子。 我绝望地摇头,松开手后退几步,虚弱地回答:“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没关系。”她害怕地抱着自己胳膊,露出羞涩窘迫的神色,“你刚才说的环是谁?” “我的女朋友。” “她也在荒村公寓?” “我想是的。” 说罢摸摸自己心口,胸前口袋里装着玉指环,我之所以有胆量闯入此地,完全因为这枚指环——我从没有放弃过寻找她,寻找戴着这枚玉指环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环,我的环。 欧阳环,出生于古老的玉器世家,有着优良的家境,美丽的脸庞。五年前,我不过是个穷学生,不知前生积了什么德,竟获命运垂青,有了如此漂亮聪明的女友。在她的全力帮助之下,我开了家古玩店,经营玉器生意,特别是数千年前的良渚古玉——全得益于她的家学渊源,做了几笔数百万的大买卖,短短几年便买房买车。 一年前,我们去浙江的海岛度假,半夜漫步于沙滩,发现黑暗的海水中,有什么闪闪发光。下海捞起发光物,竟是一枚神秘的玉指环——出生于玉器世家的环说,这是良渚文明的古物,距今至少有五千年! 这个发现让我们异常兴奋,海里居然有价值连城的宝贝,难道是老天特意送来的定情信物? 她尝试着把指环戴在自己手上,没想到第二天清晨便失踪了。 不是指环失踪了,而是连指环带人,我深爱的女子失踪了。 环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不知是被绑架还是逃跑,抑或发生什么意外?但我坚信她隐藏于某个角落,等待我去发现并拯救。 然而,我已寻找了整整一年,直到这个清晨的荒村公寓。 永远都不会忘记玉指环,不会忘记那道暗红色的印迹,一年前从海里捞上来,戴上环的手指,又随她而消失。 找到玉指环,就意味着找到了环。 她就在荒村公寓! 回忆短短数秒,猛然抬起头来,眼前陌生女子,虽然长得很像环,但她是另一个人。 “你是谁?” “蓝玉儿。” “玉儿?”藏在胸前的玉指环似乎突然一动,我尴尬地笑道,“好名字。” “你在找你的女朋友?她长什么样子?” “与你长得很像,也是大眼睛,长头发,就连身材都差不多。” 掏出珍藏在钱包中的环的照片给她看。 “似乎……在这里见过。” 奇怪,为何她看我的眼神那么恐惧?仿佛与魔鬼对话?我向来觉得自己眉清目秀,从没人这么看着我。 “什么?她真在荒村公寓?” “也许,但不敢肯定。” “哪里见到她的?还在这吗?” “就在外面的走廊,几天前。” 我飞快地冲出去,白色灯光下空空如也,只有自己的影子在晃动。 “你只见过她一次吗?” 玉儿跟在后面怯生生地回答:“是的,远远望见,也没说话,她就不见了。” “这里有多少人?” “不清楚。” “对不起,你能为我做向导吗?我必须要找到我的女朋友!” 她慌张地后退几步,却说了与表情相反的话:“好吧。” 荒村公寓一日游。 没想到如此之大,十层楼却没有一部电梯,不知以前住十楼的人们,是否特意为了减肥? 一路上没看到任何人,玉儿说通常晚上才会看到。这里有五栋大楼,也许我的环并不在这栋楼,所以玉儿才只看到她一次——这样就要找死了,每栋楼十层高,每层十几间房,总共五六百间房,一间间找过来得多少天? 不知不觉已经中午,窗外依旧阴云密布,才感到饥饿难忍,想起没吃过早餐:“哪里有吃的?” 玉儿皱了皱眉头:“跟我来吧。” 从十楼跑回底楼,我早已气喘吁吁,她却面不改色,大概常跑楼梯习惯了。 以为要走出大楼,玉儿却领我到走廊尽头,一个不起眼的楼梯,通往地下——原来还有地下室,或者墓穴? 小心地走下去,来到一个宽敞阴暗的大厅——居然是个大型超市! 不亮的灯光照着货架,放眼望去应有尽有,甚至新鲜水果与蔬菜,还点缀着几个店员。 这种鬼地方居然有超市,着实让人吃惊,何况又是地下室。我随便挑选一些熟食,仔细一看还算新鲜。权当早餐合午餐了,问玉儿要不要一起吃?她却摇头说吃不下。 迅速吃下填饱肚子,发现店员们无精打采,面色阴沉,收银时也保持沉默,目光隐隐透着敌意,就像早上攻击我的疯子,也许他们只做熟客生意,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更奇怪的是,在偌大的超市转了十几分钟,竟然见不到其他顾客,除了店员只剩我和玉儿两人。如此惨淡经营,也不知如何维持下去? 突然,我大胆地掏出环的照片,放到一个中年女店员面前问:“请问你见过她吗?” 店员哑巴似的沉默,摇摇头再也不说话了。 天知道见过还是没见过? 我疑惑地问玉儿:“这些店员是聋哑人?” 玉儿也有些不解:“不,他们平时和我说话的。” “对不起,是否对我们的服务不满意?” 一个沉闷的男声,从我背后响起,差点把我和玉儿都吓倒。 转头才见到一个黑衣人,正是清晨那高瘦的中年男子,是他告诉我这里是荒村公寓。 “请问你是——” “这间超市的店长。” “店长先生,很高兴又见到你!” 总算遇到个见过的人,我又拿出环的照片给他看。 店长却漠然回答:“抱歉,从没见过。” “真的吗?” 说着我又看向玉儿,她也露出惊讶表情,不像说谎的样子。 忽然,店长又冒出一句:“真为你感到遗憾。” “什么?”这句话像密码,让我提高了戒备,“遗憾?” “可惜了!你一个大好青年。” 居然对我说这种话!一个大好青年,不好好工作赚钱,却跑到这种鬼地方来,荒废了青春年华是不是? 还想和店长理论几句,玉儿却拖开我,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把他带来。” 离开超市。 下午时分,继续在荒村公寓探索,希望能找到我的环。 “玉儿,这里的人太怪了,不是正常人吧?” 言下之意,精神病院? “其实,他们都是遁世者。” “遁世者?” 这三个字让我陌生,却又心有灵犀。 “就是社会上的失踪者,他们离开外面的世界,抛弃家人和朋友,隐居到荒村公寓,彻底与世隔绝……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或者还在苦苦寻找,或者干脆注销户籍,就当永远离开了人世。” “这就是遁世者?”我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不如说是厌世者吧?” “未必!遁世的原因很多,有长期的抑郁症患者,也有受到过某种伤害,甚至为了躲避追杀——如果是真正的厌世,何必还要来到荒村公寓?独自找个地方死去不是更干净?” 她说得有道理,每个人的逃离都有原因——环一定也在这里,一个遁世的失踪者,出于某种特别原因,或许就因为这枚玉指环,逃避这个现实世界,来到荒村公寓隐居。 刚才的超市店员们,为何表情如此冷漠?大概也是遁世的缘故,来到这个封闭空间,只为同样的遁世者服务,形成自给自足的小社区。而我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引起了他们的愤怒与排斥。他们不愿遭到我的打扰,甚至担心外人到来,会破坏这个远离现实的桃花源。 抬头看着玉儿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的环:“那么你呢?你来这里的原因?也是一个遁世者?” “不,我热爱生命,更不会逃避现实!”她神情有些委屈,“我来到荒村公寓,是为寻找我的父亲。” “他也失踪了?” “是的,父亲是个考古学家,研究古代良渚文明,两年前突然失踪了。” “等一等!你父亲是研究良渚文明的?” “你没听说过吗?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首先发现于浙江良渚而得名,长三角地区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东亚早期文明源头之一。良渚文明早于中原夏商,也早于三星堆,是中国最古老最神秘的文明,足以同古埃及与古美索不达米亚相媲美。良渚文明的最大特点,就是大量精巧绝伦的玉器,深刻影响了中国的玉文化。” 这些我当然都知道! 良渚——这两个字让我想起了环,她家祖传许多良渚玉器,这方面非常精通,若没有这些宝贝,我也不可能经营古玩生意。 环经常说起良渚古文明,详细描述古代的宏伟宫殿,神秘王陵与东方金字塔,仿佛从五千年前穿越回来。当她说到这个辉煌文明的灭亡,便会扼腕叹息——我们的祖先沉溺于玉器之中,最终导致了文明倒退与衰亡。 奇怪,眼前这美丽的蓝玉儿,同样也对良渚津津乐道,那极度向往的神情,竟酷似当年的环。 “你真的确定,不认识我的女朋友?” “当然。” 我只能掩饰自己的怀疑:“对不起,请继续说。” “两个月前,我偶然找到家里一个移动硬盘,里面有父亲的研究成果。在失踪前几个月,他主持挖掘了郊外的一处古代遗址,埋藏着大量良渚文明玉器,还有被认为是良渚女王的坟墓。” “女王的坟墓?” “对,父亲挖到了良渚女王的骨骸!遗址就在荒村公寓后面,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资料显示,父亲对荒村公寓很感兴趣,发现这五栋大楼,建造于四十年代,属于来自浙江的欧阳家族。” “听起来很像某部畅销?” “不是,这是真的!父亲通过研究证实,荒村公寓的欧阳家族,正是良渚女王的后代,他们发现了五千年前的墓地,便在这里建造五栋大楼,为祖先守陵!” “你怀疑——你的父亲,躲到了荒村公寓?” 玉儿的表情异常严肃:“是的,他相信这里埋藏着无价之宝,可以解开良渚文明的最后谜底,而他又不愿受到俗世干扰,便抛开家庭与一切,就像遁世者那样隐居——但他不是逃避,而是要探索宝藏!” “你发现他了吗?” “不,我还没找到父亲。但我相信,他就隐藏在这五栋楼的某处,或在地下秘密挖掘。” 就当两人聊到兴头上,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若半夜肯定得被吓死,我惊恐地转过头来,看到一张愤怒的脸。 疯子! 就是清晨那个疯子,用板砖砸我的奔驰的混蛋。 我下意识地抓紧玉儿的手,迅速往后退了几步,以免这疯狂的家伙伤害到她。 疯子对我大嚷起来:“不要来!不要来!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在他扑到我们身上之前,我带着玉儿跑上楼梯。 黄昏,没有盼到夕阳,只有越发阴暗的天空,似乎夜色随时降临,覆盖整个荒村公寓。 我和蓝玉儿在大楼游荡,我在寻找我的环,她在寻找她的父亲。但是,自从遇到那个疯子以后,就再也没见过其他人,难道所有人都躲起来了?不愿被我这个外来者看到? 依次检查每个房间,都不像有人住的样子,我怀疑这栋楼根本就不住人。 “不,我就住这!” 玉儿驳回了我的想法,我是故意激她的:“那你住在哪里呢?” 这句话让她犹豫了,斜斜地瞥着我许久,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 不过,她还是点头说:“跟我来吧。” 三楼走廊尽头,最不起眼的角落,掏出钥匙打开一道房门,终于回到人间。 这是套宽敞的一室一厅,还自配个小卫生间,摆着各种现代家具,写字台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到底是女孩子的房间。 番外二 荒村天堂(四) 以前和环在一起时,她也会把家里弄得很干净,现在我却搞得一团糟。玉儿的品位很像我的环,就连喜欢的颜色都一样,窗帘是黄色的,床单是玉色的,电脑却是紫色的。 一切都让我感觉熟悉,情不自禁地摸摸冰箱说:“简直可以足不出户,如果是这样的隐居,也许以后我也会考虑。” “房东老太太租给我的,但屋里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布置的。老太太每月只来一次,但我只搬进来两个星期,下次见到她要十几天后。” 她说话局促不安,站在门口微微颤抖,似乎想要请我走,或者害怕我会伤害她? 这个疑问从第一次见到她,就已纠结于我心底,还是说出来吧:“你看我的这种眼神,为什么那么害怕?我脸上长了什么脏东西?” “不,我没有害怕。” 最后几个字明显在发抖,我苦笑道:“玉儿,你都不会撒谎!” 终于,她扛不住了:“对不起,我承认,见到你很害怕。” “给我理由!” “今天清晨,我打开窗户,看到楼下有辆银色的车,你就站在车门边上,是一辆奔驰车吧?” “是。” 打开窗户,借着浑浊的光线,俯视三楼下,正是u字的最深处,清晨我所在位置。 “我看到——看到——你的车窗玻璃上,竟映出阳光灿烂的天空!还有日光下的大楼,包括你的脸,也在太阳的照耀之下。” “不!这怎么可能?清晨不是阴天吗?一整天都没出过太阳,天空压着密密的乌云,玻璃怎会映出阳光呢?” “所以才感到恐惧!因为,我的眼睛里看到的,同样也是阴暗的天空,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唯有你的车窗玻璃,映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 “幻觉。”我固执地摇头,“这是你的幻觉!长期离群索居,很容易出现这种幻觉。” “我知道什么是幻觉,但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你才会如此怕我?我真的会吃了你吗?” “我不知道,但现在我相信你了。除了清晨我吓得不轻,其余时候你还不错。看得出你很爱你的女朋友,如果能有这么痴情不变的人爱我就好了。” 这话说得有些诡异,我下意识地摸摸胸口,玉指环冰凉地贴着心脏。 天黑了。 “对不起,我不该留在你的房间里。” 我低头退出玉儿的房门。 “你要走了吗?” “不,我必须留下来寻找我的环,她一定在荒村公寓。但我不敢在这过夜,这几栋楼太奇怪了,还有这里古怪的人们。我想回到车上睡一夜,明天早上再回来。” “好吧,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再见。” 辞别蓝玉儿,我匆匆跑下楼梯,冲出阴暗的门洞。 夜空,依然被浓浓的乌云覆盖,看不到月亮与星光。只有五栋大楼的轮廓,如噩梦的剪影铺在空中。所有大楼一片黑暗,见不到任何亮灯的窗户,包括三楼玉儿的房间。 她不是说这里的人晚上活动吗?怎么又不开灯? 这种疑虑加快了我的脚步,冲出荒村公寓,回到黑夜的荒野。 四周秋风呼啸着,野草摩擦着裤脚,仿佛荒凉的墓地,只剩下我一个活人。 手机屏幕当作手电,一路摸索到藏车之处,却发现野草堆里空空如也,我的车不见了! 不会找错的,虽然晚上看不清,但我已转遍了周围一圈,车子不会超过那么远的距离,上午肯定就停在此地。 但我的奔驰slk确实不见了,掏出车钥匙按了几下,却听不到任何反应。 有人偷走了我的车? 还是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我绝望地仰起头,一枚流星划破乌云。 心爱的奔驰slk消失了。 大脑瞬间空白。 条件反射地拿起手机,想要拨打110报警,却发现没有信号。 一定是那些混蛋偷了我的车!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们不是遁世者吗?要车有什么用?他们不是希望把我赶走吗?偷车岂不是适得其反? 我已无路可去,踏过黑夜荒凉的野草,沮丧地回到荒村公寓,摸进黑暗门洞。 地下超市。 这里总该有电话吧?没想到是坟墓般的黑暗,颤抖着打开电灯开关,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商品还摆放在货架上,可以任人自由取走?在收银台附近仔细寻找,居然一部电话都没有。 也许,荒村公寓从来没通过电话? 不,蓝玉儿有笔记本电脑,应该是可以用网络的吧。 惨白的灯光照在脸上,面对空无一人的超市,如同死寂的太平间,心惊胆战地逃出来。打开走廊所有的灯,不要让黑暗将我覆盖,快步跑上楼梯,希望能遇到一两个活人,哪怕一个充满敌意的人,而不是一群融化在空气中的幽灵。 走到五楼的走廊,忽然听到喧闹之音,似乎有很多人?我知道这有个餐厅,立刻飞奔而去,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耳边恢复可怕的沉默。几十副餐具,整齐地放在每张椅子前,仿佛即将举行宴会,可是用餐的人呢? 不,刚才那种声音绝对是真实的! 突然,里面的房间再度人声鼎沸,肯定有许多人在吃饭喝酒,难道今夜是什么特殊节日,遁世者们在聚餐? 飞快地打开里间房门,依然是个空房间——这回连桌上的餐具都没了,只剩下满地灰尘与蛛网。 彻底傻了。耳边什么都听不到,似乎已变成聋子,就在几秒钟前,这扇门里还如此喧闹。 像一堆玩闹的孩子,一旦有大人闯进房间,就立刻躲猫猫起来。 古怪的遁世者。 后背心全是冷汗,十分之一秒内,我转身冲出房门。 慌不择路地跑过走廊,连着跑了几层楼梯,似乎身后追赶着一群人,发誓要将我消灭。 突然,眼前撞到一个人影,没来得及颤抖地躲避,便与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不是他,而是她。 她? 我闻到了她的气味,她身上独有的迷人香味,自头发与体内散发出来,强烈刺激着我的鼻息。 这是环的气味。 “环!” 再也不能放你走了!不顾一切将她搂住,不管身后有没有幽灵,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此刻的拥抱。 她也浑身剧烈颤抖,更刺激了我的肾上腺素。她已离开整整一年,我日日夜夜幻想着这个时刻,幻想重新吻她的嘴唇。 我吻了她。 她还给我一记耳光。 脸颊火辣辣地疼,这才清醒几分,松开手后退两步,看清她的脸。 蓝玉儿。 她不是我的环,让我追悔莫及,尴尬地低头:“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而她躲到阴暗的角落,抱着肩膀忧伤地说:“刚才,我听到楼梯的脚步声,就想来看看怎么回事,你又把我当作你的女朋友了?” “是,你和她有着相同的气味,这种气味非常独特迷人,只有我才能分辨出来,原以为不会搞错的。” 玉儿皱起眉头退到阴暗的走廊深处,响起她幽幽的嗓音:“希望你早些找到她。” 夜,深了。 我还停留在荒村公寓,找不到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索性走出这栋大楼,来到旁边另一栋楼。 打开走廊的灯,我摸出胸口的玉指环——曾经以为,找到它就能找到环,真是这样吗? 记得三年前,环对我说起过她的家族,传说中的欧阳家族,而这栋荒村公寓,不正是当年欧阳家的产业吗?环躲藏在此地合情合理,也许她不是遁世者,而是为了某个家族秘密,或者就是因为这枚玉指环? 再低头看这青绿色的古玉,良渚时期的出土文物?它究竟有多大能 番外二 荒村天堂(五) 量,可以让环离我而去,隐居到这荒凉可怕的所在? 突然,心头升起一个邪恶的念头——不,是玉指环自己的念头,古老的玉器自有生命,它指挥我的双手,将要戴进左手无名指。 我深爱着的环,她是戴着这枚玉指环失踪的,而只要我也戴上这枚指环,她就一定会出现在眼前。 没想到玉指环那样紧,冰凉地压迫手指,感觉关节几乎要碎了,也难怪这本就是女人戴的! 终于,玉指环来到左手无名指的第三节。 那块猩红色的印记,却在指环里分外醒目。 这才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戴上这东西?这是从一个死去女人的手指上脱下来的。 我想把玉指环拔出来,却无论如何拔不动,手指像被铁钳牢牢卡住,越要往外拉出来,指环就自动收紧,大概没等到指环出来,手指就得残废了! 煎熬了几十分钟,终于彻底放弃,戴着玉指环夜游荒村公寓。 二楼,走廊里闪过几个人影,灯光下照出惨白的脸——男女老少都有,穿着居家的衣服,就像通常的居民小区。大家露出警觉的目光,纷纷让开一条路,不敢靠近两米以内,仿佛我是外来的甲型流感携带者。我大胆地注意他们的表情,既有淡定也有恐惧,更隐藏着一丝绝望。有的房门打开露出灯光,屋里布置得很是温馨,与大楼的阴森环境极不协调,但人家马上关门防备偷窥。 来到三楼人更多了,玉儿说得没错,这里都是晚上活动,大概她那栋楼很少住人,遁世者们集中住在此地。迎面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她对我并不害怕,只是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拿出环的照片,鼓起勇气说话:“请问,你见过这个女孩吗?” 对方并没有吓得逃走,而是礼貌地看了看照片说:“对不起,我记不清楚了,这里的人有很多——她也失踪了吗?” “是的,一年以前,我相信她就藏在荒村公寓。” 中年女人叹息了一声:“我也是。” “你也是失踪——不,遁世者?” “不,我和你一样,也是来这里寻找失踪者的。” 想想也有道理,既然许多人逃避到此,就一定会有亲人过来寻找,就像今夜的我。 “哦,我找的是女朋友。” “我在找我的老公,两年发生了一场火灾,他们说我的老公被烧死了,但我不相信他死了,他一定被严重烧伤了,不想再让我见到他,就隐居到荒村公寓来。” 这个女人真可怜,说着说着眼泪掉下来,我想他的老公也许真的死了,只是她还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妄想他还活在世上,搬到这里来寻找他。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她深爱着自己的老公,愿意永远守护着他。 我又走上一层楼梯,看到有扇房门敞开,小心地走进去,窗台上坐着个男人,仿佛随时会掉下去,我大喊一声:“危险!” 男人缓缓转过头来:“你怕我会摔下去?” “对不起,我——” “别担心,我是早晚要死的人,不会选择跳楼死的。” “每个人都是早晚要死的。” “那我是早了很多——我得了绝症,医生说最多只能活半年,我不想连累妻子,就悄悄地失踪,独自来到荒村公寓,安静地等待死亡。” 原来等待死亡,也是遁世的原因之一。 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又上了一层楼,直到这栋楼的第十层。 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沉闷的声音:“你!怎么还没走?” 胆战心惊地回过头,却是那位超市店长——这个身材高瘦的黑衣人,看起来却与早上不太一样,似乎眼睛更加小了一些,难道是另外一个人? “你是?” “没有看错,我是超市店长,是不是觉得我的脸有些变了?” “是。” “早就警告你不要进来,为什么还要留下来?”店长仰天叹息一声,掏出一张照片给我,“给你看看这个吧。” 照片上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风度翩翩的样子,我疑惑地问:“他是谁?” “就在你眼前。” “你?” 不,完全不像啊,一个是相貌堂堂的好男儿,另一个却是高瘦猥琐的黑衣人,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人。 “你不相信吧?但这确实是我,十年前的我。我来这里已经十年了,却发现每天我的脸都在改变,直到变得面目全非,就连自己也完全认不得,成为另一个人的脸……” “荒村公寓会让人改变容貌?” “是,不单单是容貌,还可以抹去从前的记忆,我已经不记得当年的自己。” “这里能遗忘人的记忆?” 店长悲伤地叹息:“改变了容貌,又遗忘了记忆,才可以彻底放弃,不再回到痛苦的过去,做一个永远的遁世者。” 改变容貌——遗忘记忆——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又挠了挠后脑勺,似乎一切都在改变,我已不是从前的我,环也不是从前的环…… 电光火石之间,玉指环突然收紧,疼得心脏几乎爆裂。 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痴痴地愣了一分钟。 飞快地转身离去,一口气跑下十层楼梯,回到没有星星的夜空下。荒村公寓的五栋楼房,如同五根手指压着我的心脏,四周的窗户亮起了灯,宛如阴间的万家灯火。 回到最初的那栋楼,气喘吁吁冲上三楼,敲响蓝玉儿的房门。 片刻之后,门里响起她的声音:“谁?” “我!” 她一定听得出我的声音:“有什么事?” “我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告诉你!” 停顿了半分钟,房门才缓缓打开,露出玉儿紧张的脸。 我毫不客气地闯进去,紧紧地抱住她,亲吻着她的嘴唇——我没有再认错人。 “放开我!” 玉儿挣扎着要推开,而我的眼泪已打湿她的衣领,颤抖着说:“环!你就是我的环!” “不,你认错了。” “我发现了荒村公寓的秘密,这里的人会失去记忆,改变容貌!你就是我的环,因为你来这里的时间不久,所以容貌没有完全改变,才会那么像环,因为那是你以前的模样!” “这怎么可能?” 我再也不会让她逃走了:“你如何解释你身上的气味,与过去的环完全相同,而她的这种香味很特殊,一百万人中只有她一个,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除非你就是她!” “我的名字叫蓝玉儿!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不,你遗忘了原来的记忆,或者想要彻底告别过去,便给自己强烈的心理暗示,幻想出蓝玉儿的故事,包括所谓的考古学家父亲。” “遗忘?”她的眼里掠过恐惧,“最近,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经常忘记从前的事情。” “对了!”终于抓到痛处,她的眼睛与鼻子,尤其那种目光,无一不与环相同,“环,你不记得了吗?你是欧阳家族的后代,你说的荒村公寓的历史,正是你自己家族的历史——只不过你的记忆发生了混乱,把家族的古老记忆,移植到了你的幻想之中——考古学家父亲的研究成果。” “关于我的过去,还有父亲的失踪,全都是我的幻想?” “是,你这里的真正原因,是想逃离过去的人生。你幻想了一套新的人生,为自己幻想了一个新的理由。”我又掏出环的照片,指出她们脸上的不少共同点,“你看,是不是非常像?如果等到许多年以后,你的脸会变化得更大,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她退到窗边,惊恐地揉着太阳穴,将信将疑:“最近几夜我连续做梦,梦到自己是玉器世家,父亲也不是考古学家,而是经营玉器生意的。我有一个男朋友,他非常非常爱我,却在外面到处寻找着我。” “他就是我啊!” 天哪,真是庄周梦蝶,她梦中经历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人生,而非幻想出来的记忆。 “你手指上是什么?” 她这才发现我戴着的玉指环,摸着那青绿色的玉体,隐隐反光的暗红色印记。 “你失踪前戴着的指环,也许就是你们欧阳家族的古物,冥冥之中在大海中发光,引诱你戴上这枚玉指环,从此离开这个红尘俗世,回到祖先的荒村公寓。” “不,你手上的这枚玉指环,让我想起了一个古老故事,《太平广记》记载——唐朝西川节度使韦皋,年轻时与少女玉萧相爱,因为回家做官,临行前留下一枚玉指环,约定几年后回来娶她。但玉萧一等就是七年,迟迟见不到心上人回来,便绝望地死去了,戴着玉指环埋入黄土。数十年后,韦皋加官晋爵镇守西蜀,遇到一位十六岁歌女,名字也叫玉萧,竟与他深爱过的人一模一样。而这位歌女的手指上,长着一个肉质指环,也与当年玉指环形状相同,韦皋感叹——原来生与死的区别,就是一往一来!” 这个故事让我沉默许久,也许一切都有前生今世,就像戴在我手上的玉指环,玉萧可以复生归来,我的环也可变成妄想中的玉儿。 此刻,她也显得很激动,完全相信了我的推理,相信自己就是我的环。 我们回到韦皋的唐朝,回到传奇的黑夜年代,失而复得的火焰,将两人熊熊点燃。 番外二 荒村天堂(六) 电脑里还有许多照片,她和一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合影—他就是考古学家,因为穿着考古制服,身后的背景是发掘现场。他们的合影非常亲密,相貌也很是相似,显而易见是父女俩,可是我见到过环的父亲,根本不是照片上这个男人。而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在环失踪之前两年,而照片中的女子,正是睡在我身边的这张脸! 不!这不可能!为什么三年前她不是环?她不是改变了容颜吗?她的父亲不是古董商人吗?照片里的人究竟是谁?难道我的记忆也出了问题?我忘记环长什么样了吗? 浑身战栗之际,有只手拍了拍我的后背,吓得我大叫起来。 “别害怕!是我呢!”她温柔地钩住我的胸口,像久别重逢的妻子,而我指了指电脑里的照片说:“这是什么?”刹那间,她也彻底愣住了,仿佛刚刚做了一场梦醒来。 “不,这难道是真的?他是我的父亲,是一位考古学家,而我一直都是这张脸,从来都不是什么幻想,我……我……我是谁?” “等一等!” 痛苦地站起来,我的记忆也开始混乱,眼前这张美丽的脸,再度变得无比陌生。 啊!脑中掠过几道碎片,忽然感到一阵窒息,痛苦地喘不过气来,仿佛即将要被淹死。 这记忆实在太痛苦了! 她也捂着胸口:“不!我的心那么疼!为什么这些都不是真的?” 呼吸快要中断,难道屋子里的氧气耗尽?挣扎着推开窗户,贪婪地呼吸外面的空气。 当我重新抬起头来,对面大楼的窗户内,亮起了一盏日光灯,照亮了窗户里的脸。 我认识这张脸。 环。 我的环,在对面大楼三层的窗户里。 大脑已经变得空白,永不磨灭的记忆,再度涌上痛苦的心头,这张脸绝对不会认错,就是我深爱着的女子—我的环。 那么,屋子里的这个人又是谁?我颤抖着回过头来,看着玉儿惊慌失措的脸。欧阳环是欧阳环,蓝玉儿是蓝玉儿。 再度冲出房门。 凌晨,夜凉如水。 飞快地跑出大楼,踏过寂静的空地,闯入对面的大楼。 这里也住着一些居民,可是没人注意到我,任由我跑到三楼,推开那扇致命的房门。 环。 我见到了环。 没错,就是她。 她正坐在写字台前,窗户敞开着吹入微风,低头在小本子上写着什么。 会不会是记忆有问题?我拿出了环的照片,确定这就是她。 对不起,玉儿—是我搞错了,你不是我的环,你们是两个不同的人,仅仅相貌相似而已。 而我的环,就在玉儿的窗户对面,凌晨的灯光,照亮她美丽的眼睛。 整整一年,我寻找了她整整一年,就坐在我的面前,却没有看到我! 难道她没感到我推开了门?没听到我的脚步声?没有闻到我的气味?而我闻到了她的体香,千万人中独有的美妙气味,只有玉儿同她的气味相同。因为我贴着她的脸,可是她照旧毫无感觉,难道是在梦游不成?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环!我来了!”照旧没有任何反应,她不可能是装聋作哑吧? 忽然,她站了起来,几乎就与我面对面,可是她没有看见我。 但她并未双目失明,因为她在看笔记本电脑!为什么看不到我?不可能故意当我不存在,因为任何人都不会无视眼前的人,尤其是曾经深爱过的男人。 难道她看不见我?同样也听不到我的声音? 我走到写字台前,看她刚在小本子里写的字— 亲爱的: 你在天堂还好吗?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 今天,我收到了一封邮件,确认那具在海边腐烂的遗体,就是我最爱的男人—你! 我非常非常难过,你真的早已经死了,永远告别这个世界—尽管我从没有相信过!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不曾放弃过你,希望你还活在某个角落,甚至就在荒村公寓之中。 整整一年前,海岛上的夜晚,我们发现了一枚玉指环,你将它戴上我的手指。第二天,你却神秘地失踪了。警方认为你已坠海而死,但我坚信这不可能,除非发现你的尸体。 我认为你想逃避尘世,或对结婚感到恐惧?听说有个地方叫荒村公寓,许多遁世者住在那里。于是,我跟随一群寻找失踪亲友的人们,来到这里隐居起来,期望能有奇迹发生。 你知道吗?无论我等了多久,都认为你还活在世上。直到昨晚,我的玉指环突然丢了,才给我某种可怕的感觉。果然今天就收到这封邮件,说数天前在海边发现一具尸体,经过dna检验就是你!一年前你就已经死了,而我却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我的心碎了。 然而,今天我却有奇怪的感觉,仿佛有个幽灵在跟着我。虽然不能听到他的声音,也不能看到他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也许就在我的背后?可惜,只看到房间里我一个人。 如果这个幽灵就是你,请你在天堂里安息,我将永远永远爱你! 现在,我决定离开荒村公寓,不再生活在曾经的痛苦中。也许我会有新的爱人,会有新的人生,但我不会忘记你,我最亲爱的人。 吻你! 天堂再见。 你的环 写于荒村公寓 我死了!我已是一个幽灵,现在才明白这个真理。 荒村公寓,的确让人遗忘了记忆,遗忘我早已经死了,死于一年前的海底。接下来的一切,全是我的幻想,灵魂无法进入地狱或天堂,因为顽固地不相信自己的死,更不愿与心爱的人分离。于是,我依然飘荡在人世间,寻找自己最爱的人—环。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所以,才会死后固执地不忍离去,留下强烈的妄念,以为失踪的人是环,而活着的人是我。 至于我一年来的生活,包括那辆奔驰slk,根本都不存在…… 但是,那个被我苦苦寻找的人,同样也在苦苦寻找着我! 她不相信我死了,我不相信自己死了。 我们同样互相寻找着对方,只是一个在人间寻找,一个在阴间寻找。 终于,我找到她了。而她也找到我了—找到我已经死亡的证据。 虽然,我和环阴阳两隔,却从未改变过彼此的爱。 “我也想起来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回头见到蓝玉儿苍白的脸。显然,她跟着我跑出来,一直来到环的房间。 “你不是我的环。” “是的,我是遗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忘记我已经死了。” “我也是。”玉儿显得非常淡定:“十几天前,寻找父亲的过程中,我被一个飙车的富家子撞死。然而我的灵魂,认为自己还活着,便来到荒村公寓,和同样幻想的幽灵们住在一起。昨天清晨,我看到你幻想出来的奔驰车,那辆车的玻璃上,倒映出一个阳光灿烂的天空,而我自己看到的世界,却是阴沉阴沉的—现在我才明白,死后的世界里,永远不可能见到太阳,只有通过这种特别的方式。”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玉儿淡淡地走出房间,而我们之间的对话,完全没有影响到房间里的环,她无法听到幽灵们的声音。 彻底明白了!在发现环之前,我在荒村公寓见到的所有人,都是与我一样的幽灵,比如黑衣人店长,比如砸我车的疯子。因为幽灵可以看见彼此的幻想,他们看得到我幻想中的奔驰车,我也看得到他们幻想中的地下超市。 环撕下小本子上的那页纸,点燃火柴烧成了灰烬,期望我在另一个世界阅读这封穿越阴阳的信笺。是的,我已在她身边看到了。 环开始收拾房间,整理行李,她已没有留下来的理由。我守在环的身边,共同度过的时光太短暂了,哪怕再多看她几眼也好。 清晨,环离开荒村公寓。 紧紧跟在她身后,恨不得帮她提行李,却无法接触她的身体。走出五栋大楼的天井,u字形开口的位置,她感到幽灵正在尾随,疑惑地回过头,闪烁曾经熟悉的目光。 我把嘴唇凑上去,在空气或妄想中,与我深爱的女子接吻。我的环。 突然,阴暗的天空之上,现出一道强烈的阳光,穿破浓浓云雾,如利剑刺入眼底。 转瞬之间,所有乌云都消失了,世界变得阳光灿烂,眼前的荒野生机盎然,荒村公寓披上一层金色,仿佛传说中的天堂。 至于我,一个幻想的幽灵,则在阳光下化为灰烬,成为一团空气,升上高高的天空。 玉指环,良渚女王的玉指环,从融化的手指上脱落,坠落在深深的荒草丛中。 终于自由了! 没有身体的束缚,也没有红尘的痛苦,只有一个爱着某人的灵魂。 灿烂骄阳洒遍荒芜野草,竟如波浪起伏的金色麦田。 高空俯视荒村公寓,忽然变得那么可爱,就像儿时玩的一大堆积木。 数百尺下的大地,我的环依旧美丽动人,走向无边无际的原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别哭,我最爱的人 今夜我如昙花绽放 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 你的泪也挽不回地枯萎 别哭,我最爱的人 可知我将不会再醒 在最美的夜空中眨眼 我的眸是最闪亮的星光 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 这世界我曾经来过 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 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不要告诉我成熟是什么 我在刚开始的瞬间结束 跋 地铁时代的诗 《荒村公寓》无意是经典之作。 典藏版的跋《地铁时代的诗》,写得非常到位。 咱想要说的,他都替咋说出来了;咱想不到的地方,他也提咱想到了。 直接转发吧: 地铁时代的诗 【文】舒飞廉 我看上一个版本的《荒村公寓》,是在书房里,深夜,终于不太敢看下去了。第二天,坐往成都的火车,接着往下读……川鄂铁路多半在秦岭之下,与地铁其,看完蔡骏兄青春时代写的这个故事,聂小倩那一双超越时空的眼睛,也印上列车的玻璃……读完本书的读者,也会有我这样的体会吧。那么多读者的抬爱没错,这是一部很好的,它由悬疑这样的类型出发,事实上,已经远超越过这个类型。 由五千年君子攻玉的良渚文明,到民国年间的衣影鬓香,到而今不夜之城的上海,“我”与“小倩”,大学生,警察表哥、历史学教授,与其说,在追溯一块有魔力的玉,不如说,在建构一本上海的城市史。荒凉而沉默的海滨墓园,到繁华而忙碌的地铁路线,到摇摇欲坠的荒村公寓,在这个令人无法喘息的故事下面,是作者予我们的城市,我们的文明“温润如玉”般的关怀。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抓起小倩的手就往房子里冲。在抓住她的手的一刹那,心头竟流过一缕温暖,她的肌肤光滑而冰凉,还沾着一些雨水,而那又滑又凉的感觉,让我不好意思起来。”蔡骏的文字已经有了那些语言大师们应有的质地、气味与色泽,这个“一刹那”,就是他用“地球上最美的语言”写出的一刹那。由这本书里,隐约可以看到,他看了多少电影,读了多少,在上海存在了多少年,才修行到这样有魔力的文字。他用这样的文字,刻写了“小倩”(小枝)这样,将聊斋里的狐女与大学女生与陈英雄的《》之中的南越美女一样,谜一般结合在一起的东方女性,并残酷地将她献祭给地铁,让冰凉的铁轨与荒谬的车站得到古典的东方的柔情。 我也很喜欢这个的结构。以“我”一个月的见闻,精密地讲述这个故事,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时间与空间,就像组织那些在地下一般,不同的方向,不同的速度,不同的人与事……我看过一个名叫中野美代子的学者,写的《西游记》的秘密,她分析西游记结构的严密,讲到唐僧师徒取经凡十四年,行程一万八千里,而西游记事件的中线,时间的中线,路程的中线,正好是在流沙河一节。我看到《荒村公寓》第十五天的故事,也由山村转向城市,差不多也在故事的中间。举出这个例子,说明作者已经有了非常高明而自觉的结构能力,而这样的能力,在我国的似是而非的史上,一直是稀缺的。 作者的叙事技巧的高明,还体现“我”与“小倩”这样的人物的刻画之上。作者在乡村与城市这样的空间,五千年的时间,还有真实与虚幻的文本与现实的距离,这样差不多三维的结构里讲故事,“我”是“蔡骏”本人,叙事者,与作品主人公的三位一体,而小倩也在承担“聊斋人物”、“大学女生”、“古老家族传人”这样复杂的任务,驾驭如此复杂的人物,需要非凡的叙事才能。 而以上我提到的这些,蔡骏兄用来创制他的“悬疑”的观念、情感与技法,是二十世纪以前的中国里非常少见的。读者流连于他以此搭建的故事的迷宫,陶醉于他的故事,感染于他的情感,迷惑于文字的气味,就像在川流不息的地铁之中,往返如梦,没有障碍,却并不会去想,设计与修建地铁者的辛劳。 我一向不同意类型文学是通俗文学的说法,甚至也不太同意类型文学这种提法,我觉得二十世纪以来,在许多领域,一些非凡的作家在创造一种全新的以都市为核心的新,他们有非凡的,去描写与创造全新的中国都市文化的野心,蔡骏兄无疑是先锋之一,从前有一些人讲,七十年代出生的作家,能够进入经典的几乎没有,这种说法其实是荒谬可笑的,在他们做着以批评乡土文化为核心的“纯文学”的迷梦的时候,一种新的文学已经随着中国的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出现了。 它将会成为中国都市的“玉指环”,就像接受了“聂小倩”的献祭的地铁一样,这的确是一个太恰当不过的符号。 它的好处,就是,我们终于能由好莱坞、斯蒂芬金这样的西方故事的殖民之下,脱离出来,来重新开创我们本民族的故事与诗。当然,这样的开创,面向西方,也面向我们的传统,并经由我们最好的一些作家去完成,大家由《荒村公寓》这个文本里,就可以读到这一点。 承蒙蔡骏兄不弃,让我这个在“中国武侠”这个“荒村公寓”里挣扎的家伙来写重印本的跋,我相信我们有共同的梦想,“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这个你,固然是“聂小倩”,也是我们的母语,有惊心动魄的美感,历经了沧桑,又面向未来的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