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号当铺》 第1章 《第八号当铺》 作者:深雪 提供下载 第一章 这个夜,没有星没有月也没有风,天是一片紫蓝色。 有一个男人,他走过一串小巷,再拐了些小路,皱住眉低下头往前行。 他神色沮丧,而走路时一拐一拐,事实上,他左边腋下,正撑着一副拐杖。长裤管遮掩了他的残缺,他的左脚,由大腿至到脚掌之处,都是中空的,裤管内是一副义肢。他失去了左脚,四肢之中,他只剩下三肢。 失去一条腿是半年前的事,习惯了之后,倒也不算什么。是的,只不过是失去一条腿。 低下头走路已成为他近年来的特色,一个失意的男人,活该是垂头生活的。事业上的大挫折,扭转六壬也不能起死回生,在失败中生活的男人,颈项特别软弱,支持不了昂然抬头的动作。只好一直一直的,低下头过他的每一天。 这个夜仍然是低头的一个夜。但头再低,他还是似乎很清楚他要走的路,他知道怎样拐弯,他知道向前再怎么走才会到达他要到的地方。他在这段路上走过两次,两次都刻骨铭心。 是人心人肉的永志难忘。今夜是第三次。低下来的头垂得比上两次更低。 紫蓝色的天空有着一种阴霾,无风的夜里,男人却不由自主地浑身寒了一寒。随拐杖向前的步伐,在紫蓝色的夜空下,发出了瞩目但孤寂的“咯咯”响声。 快到了,这全程中惟一一次的抬头,他便看见那座大宅,一如任何富豪的大宅:宏伟、豪华、深不可测。 这座豪宅占据一个山头,万树遮荫,树木再生长得整齐,仍然有种密封式的神秘。豪宅的背后是广大的平原,平原之后是山崖,山崖之后是大海。当男人第一次走到这豪宅跟前时,他也怀疑过为什么他只是随着小巷拐弯,但到达小巷的尽头居然会是一个大山头,原本明明是城市的路,却由山崖作终点。然而,心里实在太多烦扰,这种地理上的逻辑问题,他没空闲深究。 只知,他终于到达了,是这里,门牌上有一个阿拉伯数字:“8”。 豪宅的铁闸上有三组雕刻的图案,分别是九蛇相缠、火龙啸天、蝙蝠倒挂,是精细的雕刻,男人一早留意得到。早年,当他环境好之时,也爱收集一些雕刻之类的摆设,亦有雅兴研究中世纪的欧洲古董,但到了今天,可以变卖的都卖了,生活迫人,完全失掉了所有兴致。 他在大闸前站定,一如往常两次,大闸一动开启,缓慢的,沉重的,迎进一个受命运摆弄的人。 一踏进大闸之内,忽然便起风。大闸之外的世界无风无声,是静止的,大闸之内,则有迎面刮来的风,风刮起了落叶,风刮起了他的外套边沿,风令他的眉头皱得更深。 从大闸经过烈风洗礼后,五十尺的距离之后,是大门。 豪宅的大门是木造的,很巨大,门上有环型的锁,锁上的图案是一头狰狞的兽,像狮也像龙。这头兽,虽然锁在门锁之上,却就是有一种朝着人心内紧紧盯住的压迫感。如果一把锁是一道门的关键,这么一把有着狂兽的锁,就显示了整间豪宅的阴沉。 男人伸手出来敲一下,大门便自动打开来。 豪宅内光鲜华贵,灯也很亮,与外面紫蓝色的幽暗,相差很远很远。 云石地板,华丽的水晶吊灯,红色的幕幔,就如一间六星级酒店般豪华考究。男人在门廊前站定下来,深呼吸,然后朝右边走去,他知道路该怎么走,是走廊上的第三间房间。 拐杖敲在地板上的声音很响亮,余韵夹杂着回响。 第三间房间。男人站在门前,房门同样地自动打开来,这一间房间,是一间很大的书房,两面墙放满书,由于楼底高,书架上甚至有木架,方便爬到顶层拿出书本。 房间中央是一张很长的台,台上放了一些文仪用品,而台的前方是一张红色丝绒沙发,男人现正坐下来,放好拐杖。而台的后方则是一张高椅背的黑皮椅,黑皮椅后面约八尺的距离,是另一道门。这间书房并没有个。 男人在红色丝绒沙发内,明显是坐立不安。 末几,黑皮椅后的门打开了,一名次冠楚楚的年轻男士走进来,他朝沙发上的男人点了点头,接着坐到椅子中。 年轻男士的长相英俊,一双眼睛尤其炯炯有神,一身烫贴的西服,亦令气度优雅的他雍容华贵。 这种袭人而来的贵气,犹如秉承了千秋万代的贵族之血,令他的仪容有着神人一般的气质。神人,比人更高,在神之下。 令人不得不听从,令人无法不信任。 “老板……”男人说话。 被称作老板的年轻男士说:“杨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男人说:“我的生意,一直没有好起来,上两次来典当的股票……以及我的一只脚,换回来的资金都不够翻身,现在,我欠下了一笔很大的债务。” 老板和气地问他:“杨先生,那么你今次还想典当什么?” 忽然,男人激动起来:“我来当我条命!”他拍了拍大腿意图跳起来,但因为早已典当了一只脚而行动不便,于是仍然是动弹不得。犹如他的命运。 老板说:“你那笔债务共有多少?” 男人回答:“四千多万。” “美元?”老板问。 “港元。”男人回答。 老板便说:“是小数目,不用典当一条命。” 男人听罢,脸上稍稍有点缓和之色。 老板再说:“典当一个肾。” “肾?” 男人正在考虑着,肾对于他来说,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器官,他在脑中思考着的是,失掉一只脚不会影响健康,但失掉一个内脏器官,健康可能会变差,身体弱了,如何可以在商场上拼劲?于是,他犹豫了。 蓦地,丝绒沙发后的大门打开来,先是传来一把声音:“肾好!典当一个肾包你连本带利返回来!” 这是一把女声,男人向后望去,他认识她。“阿精小姐。”他礼貌地向阿精打招呼。 阿精捧来红酒、芝士与鱼子酱,放到男人的跟前,然后斟了杯酒递给男人,她说道:“一个人有两个肾,你看老板多为你着想?” 男人喝了半杯酒,疑惑地看着阿精。 阿精续说:“让我看看——”她伸手出来,缓缓地放到男人的左手之上,继而翻开他的掌心,她细看了一回,这样告诉男人:“只要债务可以还清,三个月之后你的财政便有转机。” 男人听着阿精的话,心里头安乐起来。 阿精放下他的手,说:“就让我们帮你吧!”她的目光内,满满的怜悯,以及诚恳。 男人再考虑多一会,便点头答应了。 老板的桌面上出现了一份协议书,他循例向男人说明:“杨先生,今后你的肾脏便由我们保管,如若半年内不来赎回便归我们处置。” 男人接过了协议书以及笔,在“委托人”的一栏上签署。 走廊中,忽然一阵寒。 阿精向门后的走廊瞄了瞄,没有理会。她说:“杨先生,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 随着阿精的这一句,老板伸手在男人眼前一扬,这是迷惑众生的催眠姿势。 男人也就陷入了一个飘香的境地。 五官充塞着一片清香甜蜜,是一种在有生之年感受过的最清逸甜香,如花香,但又比花香更浓一点,袭击着他的感官。令眼睛不用张开也能看见花一样的美好,令耳朵被掩盖了也能听见风的幻妙,令舌头孤寡之际也仿佛品尝到甜糖一样的亲密与满足。 好安乐好安乐。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天堂使该是如此。 天堂。 男人正领受着恩赐一般的宠幸。他合上的眼睛令他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真正的真实。 书房中,手术正在进行中。 没有花香也没有花蜜,更没有微风。老板专注地把他的手伸进男人的身体内,他抓着了男人的一个肾,掏手拉出来。 是一场没有痛楚没有流血没有感受的手术。 血淋淋活生生滑溜溜的肾脏,鲜活漂亮地离开了它的主人。 老板看了那肾脏一眼,阿精便递来玻璃瓶一个,那个人类的肾脏,便收到玻璃瓶之内。阿精有那一般商人完成一单生意那种得意洋洋,她抱着玻璃瓶转身由正门离开。 男人的身体上不见任何伤痕。他所知道的只是一幅幸福的画面,从那花香之地,他看见了他的一双子女,他们因为男人得到了金钱,因而得以完成学业,他们头戴四方帽,男人看到了,只有安慰又安慰。 男人在幻境中长叹一声,然后,他在现实中苏醒。这现实却不再在第8号当铺,而是,不知何时,他已返回他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床上,身边躺着睡得正浓的老妻。 他撑起身来,抚摸肚子,感受到一股微热,他知道,他的肾已被典当了。 放在玻璃瓶中的一个肾,被阿精带着随走廊尽头往楼梯向下走,走进一个很大很大的密室。古典的钥匙把门一开,便是一个如放射性设计的大房,中央是一张圆台,放射性地分岔出小路,而每一条小路都放着一排排木架,木架上不是玻璃箱便是玻璃瓶。 阿精走进第六条分岔路,路的前端书有“2000年至2020年”的字样。擦身而过的木架上,有的是股票、楼契、金银珠宝,更有手手脚脚、各式各样的内脏,肾啦、肝啦、胃啦心脏啦、脑啦、眼睛啦……更有不大不小的精美木盒子,木盒上雕了花纹,盛载着比四肢与内脏更贵重的东西。 第2章 走到三分一之处,阿精停下来,面对着的这层木架上,有一条完整地切割下来的腿,腿放到一个大型玻璃箱之内,完美新鲜,保存得很好,一点也不像是切割了半年那样。这是杨先生的位置,他的肾脏会被存放到这里来。 杨先生的木架位置上也有一些精美小木盒,现在仍然是空置的,阿精望着木盒,在心里想道,不久之后,可能便会派得上用场。 木盒内,将会盛载特别资重、无影无形的东西。 转头一望,这第六行小路深不可测,想有多远便有多远,这二十年间的典当物都会放到这第六行之内,一个玻璃箱并一个的排下去,无尽头的,排到一个能够添加又添加的空间之中。这个空间,能够容许再多的典当之物,只要有人愿意当,便有更新鲜的空间。 然后,过了这二十年,第七行小路便会自动自觉挖通出来。 之前的五行小路,设计也是如出一辙,满满的玻璃箱内是人类的四肢、内脏,甚至是生命。每二十年一条小路,一望无尽,走极也走不完,这些小路上,有永远赎不回的珍宝。当客人以为有天能回来赎回之时,却不知道,一旦放上这些小路中的木架上,便不再可以拿回自己使用。木架上的,全部都归新的主人拥有。 新的主人。一个你与我都不敢贸贸然直呼的名字。 忽然,阿精向上一望,比人类的耳朵要灵敏的她,听见高跟鞋的响声在大堂走廊上响起来,那是mrschurchill,阿精与她做了预约。 阿精便向第五行的小路后段走去,mrschurchill是比较资深的客人。 她站定在mrschurchill的木架前,木架上的玻璃箱内只有一个木盒子,内里存放着mrschurchill的嗅觉,三年前,她来与当了她的嗅觉,以后的生命,所有气味均与她没关连。 阿精向上望,像有透视能力那样,她已知道mrschurchill已坐到书房内的红色丝绒沙发上。 年约三十七八岁的mrschurchill风华正茂,一副富贵太太气度的她,正向着老板说话:“我来是要典当我的女儿未来五年的运气。” 阿精一听,便低嚷:“好啊——”因为这会是一过珍贵的交易,mrschurchill的女儿才十五岁,少女的将来是贵价货色,少女的五年运气但钱非常。 谁料,阿精却又接着听见—— “哪用典当你女儿的运气?我给你一个好价钱,你典当另外一些东西。” 这是老板的话。阿精侧起了耳朵。她知道不妥当了。 老板说下去:“你女儿的运气价钱不是太好……但若果你肯卖你在六十岁至六十五岁之间的五年运气,价钱便高出一倍。” “一倍?”mrschurchill惊喜地回应。 阿精却在密室中想道:老女人的五年运气怎及得少女的五年?老板又再次放意作出违背市价的决定。 后来,mrschurchill便答应了,阿精打开木架上的木盒,就这样接收了mrschurchill将来的五年运气。 她轻轻摇了摇头,离开密室,继而走上楼梯,返回书房。mrschurchill已经离开。 阿精推门而进,她对老板说:“别做蚀本生意。” 老板正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他听了,不答话。他转一个身,捧着书背住阿精。 在她看不到的角度,有他那一张微笑的、低着的脸。 他难道不知道这是一单蚀木生意?但这种不应有的正义感叫他感觉快乐。 少女的五年光阴对她其后的一生无比重要,老板才不愿那名贪钱的母亲肆意破坏。mrschurchill在六十至六十五岁一段期间,将会毫无运气可言,她卖走了她的五年运气,于是走在街上会被车撞倒,躲在家中会有贼人入屋行劫,就算往花园淋花也会给天降的石头击中。 但老板不理会了,她又不是为了困难才作出典当的决定,她只是纯粹想要多些钱。 老板并不喜欢她。她的苦是自己要求的。 不知mrschurchill的女儿平日过着怎样的日子?一定不会好受吧!有这样为她设想的母亲。 阿精望着老板的背影,轻轻呼了一口气。她其实怎会不明白他的心意?一对朝夕共对了超过一百年的拍档。她笑了笑,她知道他的为人。只是,她有责任提醒他。 她向依然背着面的他说:“今晚还有第三个预约。” “是谁?”他合上书,这才转过来面向她。 她说:“是新的客人。” 他点了点头。忽然窗外刮起一阵风,扫起了一堆枯干的落叶,落叶刮向这座大宅的外墙。他听到了,虽然这间房并没有个。他说:“大风。” 阿精接下去,说:“风再大也不用怕,要来的人始终会找得到。” 是的,在紫色天空的夜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正拿着地图向前走,这是一张手绘的地图,由一个勤劝他不要自杀的人手中接过,那个人告诉他:“你到这个地方去吧,他们会解决你的问题。” 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人说:“这是一间当铺。” “当铺?”他忧愁起来。“我已经两袖清风了,身上、家中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 那个人便问他:“你有没有一支笔?” 男人不明白。他问:“笔?”然后他往身上衫袋搜索,在后裤袋内,他果然找着一支笔。那是一支深啡色的钢笔,只是,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正疑惑,那个人便说:“对了,带这支笔去见当铺老板,他会帮助你。” 男人带着不明不白的心情望着手中来历不明的钢笔,思考的问题的中心点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他再抬头之时,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走了。走得真快啊,接近无影无踪,有那似乎根本从没有出现过的玄幻。 是在隔了一天之后,男人才决定依着地图出发。 地图上的指示是朝郊外走,在一个墓园之后向右边的路投去,直行,再在分岔路上投左,再直行,上山,然后向右边的路走去,便会看见一座大宅,门牌外有一个“8”字。 那是第8号当铺,地图上是这么说。 男人依着指示向目的地进发,路途出奇地顺畅,他在这顺畅之中疑惑了,怎么,他从来不为意,郊外有一个墓园,之后又有这些小路,最后居然是一座山,山上有一座壮观的豪宅。 在造城市内住上这些年,他意外地不知情。 其实,男人的疑惑是合逻辑的。这世界上,无论是谁要到达第8号当铺,无论他从哪个城市出发,他也是跟着同一个地图向前走。 同一个指示,同一条路,同一座山。 沮丧、失意、急需金钱来活命的人,都走着同一些路,到达同一个目的地。 仿如死亡,都是人类的终极方向。 男人到达了第8号当铺,忍不住笑起来,是的,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像所有的顾客,他被大门迎进,他被大宅内的温暖光亮欢迎,到最后,他解除了他的防备,向走廊的第三间房间内进,他看见一间书房,一张红色丝绒沙发,以及一个坐在长穆之后的年轻男人。 年轻男人仪容典雅,有着神人的贵气。 他对来客说:“三岛先生,欢迎你。” 没错,男人的名字是三岛。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当下舒出长长的一口气。这环境比一般印象中的当铺要豪华堂皇,而面前的人,衣冠楚楚,令人不由自主地信任他。 年轻男人当然就是我们的老板。他介绍自己:“我是这间当铺的负责人。” “老板。”三岛向他鞠了一个躬。 然后,从书房的大门处走来一名风姿卓约的美女,年约二十六七岁,轮廓分明,身段修长,她衣着人时,手中捧上鱼子酱、芝士与红酒,明显是来款客的。 她对三岛说:“我是阿精,我负责招呼你哩!” 阿精在三岛跟前弯下身,上衣的领口向下坠,露出线条优美的乳沟。三岛不期然分了分神,刹那间忘却了一切的烦恼,他想到的是,从前日子好之时,他在高级夜总会消遣的豪气风流。 俱往矣。 “是法国货哩,很不错。”阿精递他一片涂了鱼子酱的芝士,又给他斟上一杯酒。“慢用。”她说,然后甜美地笑。 三岛不客气了,他吃着他手中的款客食品,四周望了望,然后问:“你们没有别的员工?” “只有我们二人。”老板回答他。“其他都只是管家与下人。” “客人典当了的物品你们卖往哪里?”男人再问。 “一个比这个世界更大的地方。”老板说。 “哪里?” “一个永恒之地。”老板给他一个最接近真实的答案。 三岛吃完他手中的一片芝士,接着又拿起另一片。他其实并不关心典当物的所往处,他比较着意典当之后的回报。 老板问他:“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三岛便回答他:“我擅自用了公款作投资,但失败了,急于需要一笔钱填补。我遇上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他介绍我到这里来。” 老板说:“你要典当些什么?” 三岛拿出那支钢笔。 阿精一见便说:“好漂亮的钢笔啊!”然后上前去拿到老板跟前。 老板检视着钢笔,阿精面带笑容地说:“你真是有品味的男士啊! 第3章 这支钢笔价值不菲!” 三岛也就抓了抓自己的头,然后说:“家传之宝!” 阿精的笑意更浓了!“是吗?” 看着阿精如花盛放的笑意,三岛急忙赔着笑。 老板再开口说话:“五十万好不好?” 三岛的表情惊愕:“五十万……” “嫌少?”老板的神情微微带笑:“加多五万。” 三岛立刻说:“好!好!成交!”他从裤袋中掏出手帕抹汗。 阿精说:“多谢你了,三岛先生,你这支钢笔实在是精品!” “是吗?”三岛仍然在抹汗。 老板说:“三岛先生,钱我们明天一早便会过户给你!” 三岛不断的唯唯诺诺。 阿精这时候走前来,伸出尖长的手指,带点挑逗地在三岛的脸上轻扫,指甲触碰着他的五官,功力勾魂夺晚,在陌生环境下的凡俗男人,屏住呼吸,很有点不知所措。 阿精的手势维持了大约三十秒,男人的眼珠随着她的手指转动,他一直忍住呼吸。 阿精忽然决定收手。她说:“依我看你的面相——” 三岛这才放松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只不过是三十秒。 “三岛先生眉浓眼藏神,鼻头有肉,嘴唇棱角分明,下巴微向外跷,依我预料,三岛先生将来不单止富有,而且权倾四方。”阿精做了一个名扬四海的手势。 三岛脸上顷刻欢容,眼睛也瞪大起来。 阿精说下去:“只要三岛先生一有困难便知会我们,我们定会义不容辞。” 三岛很不好意思,又满怀感激。“谢谢你们的帮忙。” “别客气,三岛先生是我们的贵宾!”阿精说。 三岛仍然不断鞠躬道谢,阿精与老板作了个送客的手势。阿精开门把三岛送出书房,然后步过走廊,继而在自动开启的大门前送别他。 三岛踏出这所大宅的大门,步向被强风卷动着落叶的大闸。阿精在大门逐渐关闭的隙缝中,看着三岛的背影,她完全可以想象,他回来再回来之后,变得无手无脚无肝无胃无心,甚至失掉灵魂的变异。 终有一天,这个健全的男人,会为着典当,而变得人不似人。 门完全关上了。阿精拍了拍手,庆祝一晚的工作完成。她不用走到地下密室,原木放到老板跟前的那支钢笔在无声无息间影像褪淡,一支可以放到手心的钢笔,一样握得住的物质,在这间大宅内随时随意在空间中消失蒸发。 他们才不要三岛的钢笔,这是他们诱使他成为他们的顾客的道具而已。 不能说第8号当铺经营手法不正当,顾客都是自愿的,只是,老板与阿精手上有一列详尽的名单,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都是一些极有潜质的灵魂,这批灵魂特别的贪婪、爱投机心术不正、崇拜不劳而获、放纵世俗的物欲。老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试探这批灵魂,看看他们与第8号当铺有没有缘分。 试探。我们都不会陌生吧,由小至大,也有人告诫我们,切勿受魔鬼的引诱。 今夜,工作完毕,老板与阿精各自返回自己的天地休息,他们步向二楼的范围,二楼之处,分别设有两个独立行宫,内里是品味很不一致的两个世界,老板及阿精各自存活于此。 第二章 当老板与阿精不用工作之时,他们各有自娱的方法。 这一天阳光正好,天很蓝很蓝。 日间的第8号当铺比起晚上要热闹许多,虽然还是只得一对主人,然而来来往往的仆人便有十多名,他们照料着老板与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顾两个人,此幢大宅又辽远广阔,气派不凡,可以想象,老板与阿精的日子过得极好。富贵、舒适、闲雅。 吃早餐之时,一张长台上仆人来来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绝而来的有水果、炒蛋、香肠、沙律、汤、面条、各款面包与饮品。老板曾经向阿精提出过这是过度运用资源,两个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坚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认为单单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贫穷、无品味的表现。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边享用她的早餐一边忙碌张罗:“这个雪花虾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云腿冬瓜条够清淡,适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厨子以后可以多做这两个菜做早饭。” “这是什么白粥?当中的瑶柱一点都不够香,我们的海味供应商换了吗?” “奄列不可以连续两天用肉类做馅料,这是我告诉过你们的呀!为什么不选用蘑菇?水果也不错,近来的水蜜桃好。” “为什么这星期没有芝士?给我要那种软熟的mrschurchill。” 当阿精指指点点时,老板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时不发一言,埋头在早报的纸张中,英文报章的头条是华尔街股市崩溃,他可以想象,由今个月开始,当铺的生意额必定会提升。 阿精正在品评她的咖啡:“这种咖啡豆够香,出产地在哪里?” 老板从报纸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面前已摆放了五六只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惊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板反而吃得少。 他习惯了阿精对食物的嗦嗦,他放下报纸,对她说:“待会到后山骑一阵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头向老板望去,欢喜地说:“好啊!” 老板站起来,转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宫,而阿精,望看老板的背影,满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开心。 她喜欢与老板一起做上任何事,当然包括骑马。 她笑意盎然的赶快吃掉一个朱古力牛角包与一小碗日本冷面,虽然还是有点意犹未尽,但她还是决定今天的早餐到此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宫,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间,往骑马装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裤黑筒靴。 更衣完毕,她又走回楼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长廊,威风凛凛的她走到屋外的马房,由马夫把她的爱驹拉出来,她骑的是一匹白马。 老板已经在他的黑马上,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随她的白马向老板的方向跑过去,她的脸上有漂亮的笑容,与蓝蓝的天很配衬。 老板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认为阳光下她的笑容很可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树林,他提议:“我们斗快跑过树林,在树林之后的地方停下来。” 阿精一听便古惑地笑一笑,立刻策马奔驰,她要比老板走先一步。 白马跑得那么狠劲,周道的树木都变成绿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场包围下,在速度的怀抱中,她有种夹杂于虚幻与现实的快感。跑快一点吧,再快一点啊,让我赢让我赢,赢不了你的心,赢不了你的注目,也请让我赢一次,让我的马匹比你的跑得快,让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来,让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皱住眉,坚定地向前注视,马匹矫健地穿梭在树林之间。老板有时候爬了头,有时候随后,阿精总不放过他。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骄傲,放下了低头暗恋一个人的卑微,昂然抬头高速前进,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严。 树林的前端散发出白光,即是说他们快跑出这个树林,到达约定的终点。阿精用力策动她的白马,她又再次擦过他的黑马,她挡住了他的去路,她领先。 白光冲击流满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马已越过树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声音不绝。 马跑到山崖边便停下来,马向天叫了一声。 她回头,他的马正跑过来,他做了一个“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见了,心宽地朝他笑。 赢了,顷刻,一身一心,都充满自尊。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两匹马两个人在山崖之前,凝视巨浪滔天的海面,而天,万里无云。这一片海这一片天背后的树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样。事实上,这是老板与阿精共同拥有的独立空间,他们要天蓝、巨浪,还是阴暗无光,海水平静如湖,半分困难也没有,在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内,一切受着他们的控制,包括吸取人的灵魂,包括这角落的天地万物,也包括时空。 有日与夜的转移,但没有时光的流逝,永恒的青春永恒不老的身体。在这奇异的时空中,他们无忧无虑的存活着,享受着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买一个人的所有,奉献给一道他俩要下跪的大能。 老板与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会,老板先行把马匹掉回头,慢慢踱步走进树林,返回他们的大宅。这一次,阿精跟在后头,再没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爱的人的背后,一如过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爱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会知不会取笑。而她,也不会看到他的冷漠。 这一百多年,这些日与夜,她也是这么的过,浮沉在一个男人的疏离之间。 返回大宅之后,如没需要处理的公事,老板与阿精都有他们的活动。 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间偌大的房间中,放有一张大木台,木台上是一个又一个未着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间中又摆放了好些强线。老板是制造小提琴的专家。 一百年来他做了多少个?其实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个。不成功的,怎样也有百多个,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愿。一个拥有无尽光阴的人,他的时间是廉价的,他希望用十年时间做一个琴然后毁掉,无人能够说是不应该。 第4章 当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处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个精美的琴。 老板意图制造一个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钱向坊间搜罗数百年历史的古琴,古琴质料上乘,只要弦线仍然有力,所奏出来的声音会是一流的,不过当然,演奏出来的音乐美妙不美妙,还得看这副琴有没有灵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视着一具刚刚镶嵌完毕的小提琴,希望赋予它一个灵魂。 他对琴作出了一个“我赋予你生命”的动作,连续做了三次。琴没变,空间没变,他亦没变。 是的,只是一个渴望,闹着玩的。他从来只有带走一个人的灵魂的力量,没有给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拥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无敌。 他放下了琴,造一个,好不好扔掉? 还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开始了。 引子轻快而跳动,末几,却瞬即变为深沉。 这是韦华第iivaldi的四季组曲中的《冬天》。 音调高而尖的会不会是冬天的烈风?低沉喑哑的,是当雪下得很深之时的回忆吧。急速的音调带动迫近人心的严寒,忽然之间,在凛烈之下,人的呼唤逐渐沙哑起来。最后是寂寞,狂风暴雪再寂静之后的寂寞。 这是很男人的一节组曲,老板很喜欢拉奏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宫走出来,她听见拉奏的音乐。 她站到老板的行宫门前,听着他的拉奏,没多久后,她便替这段巴洛克时期的古典音乐谱歌词。 她的歌词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声,但已禁不住开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阙古典音乐中出尽力拨动手手脚脚,口中哼着同样的一句歌词:“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板。 忽然,拉奏声音停止,吓得她急急脚跑回自己的行宫之内。 不,他不会听得见的。 不过,就算他听得见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耸耸肩。 阿精也喜欢音乐,但她喜欢有歌词的音乐。由人声如泣如诉唱出来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给发泄的歌。 歌,不应单单只得音韵啊,一定要有情情爱爱的歌词才似样。正如人生嘛,不能够只得流流长的生命,当中,要有些情爱内容才更丰富。 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从来不喜欢歌词。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宫中引吭高歌: 你问这世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我将答案抛向蓝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爱总是逆向行驶,你说你爱我,我怎么能跟得上你? 你问我这世界,最后的真爱在哪里?我把线索指向大海之外直达我怀里。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唱得很兴奋,像大歌星那样有动作有表情,对着窗外的草原,她拳头紧握,唱着她认为与她有关的歌词,歌词中与她心事吻合的,她总唱得特别的响亮。 好肉紧好肉紧,拳打脚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来叹一口气。唉。 有些时候,空间太多,老板忙于造小提琴,阿精显得无聊,便会乘搭她的私人飞机往世界各地搜罗美食,顺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巴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法国蜗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鹅肝,一个蜜酒烩梨,以及一支chateaudemalle95红酒。其他顾客对这位很能吃的小姐纷纷投以注目礼,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连伴菜也一扫光,很滋味的样子,一口接一口。 什么也不剩下,她结账,接着到另一间餐厅再吃过,她要了一个四个人分量的海鲜盘、红酒烩牛尾、墨鱼子海鲜嗜喱、蟹肉云吞龙虾汤以及一个冻柠檬梳乎里。 同样地,她滋味的全部放进肚子里,让嘴与胃感受食物带来的丰厚与满足,每一种味道,每一种从咀嚼中得到的质感,每一口落进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动起来。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补充、是满足。 当她处理了所有食物之后,神圣的微笑便从脸上泛起。对了,当一切都虚幻和捉不住之时,只有填满肚里的食物才是现实。 本来阿精仍然有意继续另找餐厅吃下去,但各店要关门了,还是明天再吃吧,先去买些喜欢的身外物。 她要换lv的两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板一个雪茄柜;去hermes买丝巾与一款新造好的马鞍;celine的毛衣;chanel的珠宝,那件有星星的钻石颈链,不买起它便会想念致死;christiandior今季的长靴子…… 都一一运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来翻滚,这样打滚了数次,又觉得好无聊,她踢走了一个纸盒,然后蹲下来叹气。 真是什么都有了。 挥霍无尽的金钱,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间中,偶尔,还是很有点纳闷。 是因为惶惶无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买的东西中扰攘一会之后,她决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间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来搭讪,她会高高兴兴的与他们聊天,挑当中最有魅力的作较深入的交谈。他们喝酒,他们调笑,他们靠得近近的,最后,男人会抱住她,给她男人独有的温阳,给她男人的臂弯,给她男人有感觉的吻。 她照单全收,一直以来,对于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长生不老,她超凡脱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带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带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许她交朋友,难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错过吗?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体温与怀抱。 这一夜,阿精随一名棕色长头发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裤,气质也高雅,他说他是名学生,将来要做画家与诗人。虽然巴黎太多画家与兰人,阿精也没有预感这名男人将来会有多大前途,但她还是跟他离开酒吧。 只因为,他的背影,有点像某个人。 是了,当她转身拿起酒杯时,她便心软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调,回旋楼梯,楼梯旁边有雕花铁栏,像蔓藤一样向上攀展,灯光昏黄,照得墙上的人影好长好长,而影的轮廓清楚得像组的剪影。 他俩抱着,他俩吻着,沿楼梯一级级纠缠而上,在指定的楼层指定的房间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门而进之后,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着从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却站定地上,这样对他说:“我是一个预言家。” “什么?”男人望着她。 “你是天蝎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头,他回应:“你怎知道?” 阿精说下去:“你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九岁时你高赛被学校开除;十三岁初恋,十四岁在另一段恋爱中失身;十八岁时你的二十三岁女友怀孕,她堕了胎,那是一个女婴,十九岁你寻找到真心爱上的女人,然而她却是别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惊异,她全部说中了。 正要问她问题,阿精却止住了他的提问。 她微笑,像猫一样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脸向着他,她说:“今年你二十一岁,遇上了我,但你不会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当男人正抱着她要再吻之时,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两眉中心划了一个类似“8”字的符号,刻顷,男人双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这休克突然得男人来不及惊愕。 从小酒店房间中看着一个男人,是阿精多年来的惯性活动,男人有男人的轮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身边,她也一样寂寞,只是这寂寞总比单单凝望一个人的背影好。望着一张脸来寂寞,比望着一个背影来寂寞丰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烟丝上升,缭缭如一个开往半空的灵魂。 她望着昏迷了的男人说:“我告诉你吧,你不会长命,你是早死的,你会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满怨怼。” 男人没反应,他听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实践不到。你的人生,可谓完全没有要点。惟一稍为特别之处,是你过上我,因为我,今晚你的记忆会被清洗,押到第8号当铺那个地下密室内。” 是的,当铺的地下密室内,有一些没登记的回忆,不知是谁人的,无色无味,锁在一个个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开来,上升到半空的画面,都是阿精的脸,无数个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脸,她的媚态,她的甜言蜜话,她抛出来那闪烁却又寂寞的眼神。 这通通,是这些男人失去的回忆。 而他们的银行户口,会即时多了一小笔金钱。 第5章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两个女人的满足,在于有不断念记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脑海中,让他们怀念、猜谜、搜索。 然而,她连回忆也不能够让人留下。 存在,等于没存在。都无人记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会有肉欲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体上的渴求。 这样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对她显示出兴趣,但没有一个是可以的而造个当然了。可以的那个,却又似乎对爱情这回事毫无感应,阿精实在不明白,她与老板都是同一类生物,天地间,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亚方舟中的一对对生物那样,是最自然最绝对,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来来去去,她只得到老板的背影。 天终于吐白了,由青变淡黄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鸽在天空中飞,从一座楼房飞到另一座,栖息在雕花的栏杆上,如果栏杆后种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绝了。 阿精离开这小房间,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响声。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后有太多时间的她,自己定下另一个目的地。 在离开这都市之前,她决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华酒店内,拿出酒店的信纸信封,她要写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造样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十分十分的挂念你。 在大宅中走来走去看不见你的可爱食相,听不到你的甜笑声,时间便难过绝顶,大宅比平日更空虚。 很挂念你!你何时回来,多希望你就在我身边。 信写好了,便放入信封贴上邮票,她写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单恋到痴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个人写信给自己。 她知道,这样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后,还有一封爱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标,才会如意。 她计划日后的行程,她会去土耳其,那里有乳酸酪饺子在等待她。 而当阿精还在周游列国之时,她写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号当铺。 当从信箱中取过这封信时,老板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这是谁寄给谁的。他笑,他吩咐仆人放到阿精的行宫中。 有很多事,他却得一清二楚。 无反应,不做声,不参与,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后,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罢。他能够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义的事。 老板翻看他的客户记录,重点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户,他希望了解他们的近况。 日子过得好吗?典当后的后遗症处理得到晚?身为他们的客户,钱是有了,但遭遇只会每况愈下,老板看着,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会帮助些什么人? 有一名客户,他首先来与当他的大屋,后来是他的公司,接着是典当他的寿命十年。最后,他典当他的理智。 老板还记得,那时候男人对着他说:“因为我还清醒,所以痛苦才会降临,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于沉淀在哀伤之中。” 老板坐在他的书房内,听着男人的说话,便对他说:“失去理智的结果是人不似人,没理智的人如一头畜牲,失却了人类分辨善恶的本性。” 男人垂首,脸容沮丧。“我的人生已全盘失败,我还要理智来做什么?不如糊涂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板回应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么糟,你的妻子与女儿十分爱你。” 男人却说:“因为我的失败,她们没机会得到荣华富贵,反而要为我挨苦,我愧对她们,我宁愿她们舍弃我,我还更安乐。” 老板望着绝望的男人,暗自叹了口气。他知他改变不了男人的心意,他于是说:“你的理智的典当价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笔现金,足够她们简朴地运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内是感激。“谢谢你。” 老板拿出协议书,递到他跟前,说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签署。” 男人注视着当中签署一栏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着吸上一口气,挥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来的眼睛,有那具气魄的坚定。 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开始了。” 只见老板扬手做了个催眠的手势,接下来男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天与草地,然后是一名穿婚纱的少女,那婚纱的款式有点古旧,少女的脸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让眼前人上前来握住。男人也就仿佛感受到她的体温传至他的手心内,那一刻,多心满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给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个天空下领略着幸福。 接着,男人看见他的女儿出生了,女儿牙牙学语,很快又背着书包上学。男人伴她温习,与她到海滩习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儿居然带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诉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叹喟,每天辛勤地劳动,岁月擦身而过得多急速,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脑海中出现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板让他重温。就在男人叹喟过之后,随着老板轻放在他头顶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脱离了他,转送到老板的手心之内,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华,轻轻敲开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后来被发现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桥底,以吃垃圾为生,他衣衫褴褛,神志不清,过着无尊严的日子,与一头流浪狗无异。 他的妻女后来找到他,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被关在一众同样失掉理智的人的身边,白衫白炮,摇摇摆摆,行尸走肉般过日子。没有思想,没有合理的反应,当心头有想表达的说话时,只能以无尽的尖叫替代。 “呜……呜……呜……”是男人的叫声。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个这样的男人典当了他的理智。 老板一直念记着他,他意欲为这名客人赎回他的理智,纵然,第8号当铺并不鼓励客人赎回他们的典当之物。 第8号当铺有不张扬的条文:每一名客人,最终都要倾尽所有。 阿精把这条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板却偶一为之的打破这规条。当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板合上他的双眼,他在脑海中搜索他的资料。 这是未来的一段资料。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历史档案有历史的资料,将来档案有将来的资料。他要搜查一个人,没有太大的难度。 合上的双眼中,急速越过一个又一个编号,像角子老虎机的滚动画面一样,老板要的人,就在这堆数字中。 需要的数字来了,老板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数字便停在他的视线内,然后数字拆散开来,在分析的空间中,出现了一名少年的脸孔。 画面逐渐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约十六七岁,但不会吉话,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着电视机像笑,口水侧淌半边肩膊,他不能照顾自己,而他的亲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边人的一个大重担。 这名少年是属于将来的,他会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儿一年后出生的儿子。 老板决定了,要与这名旧顾客谈一谈条件。 老板于是光临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时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药睡去,病房外偶有医护人员步过。病院的情调,在晚间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间六人房间,他的床靠墙。老板站在他跟前,端详他的脸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岁,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开始下垂,头发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板遇上他之时,他很瘦,虽然沮丧,但眼神好坚定。 环境与年岁,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这样,老板无办法与地沟通,也事实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来了,也无法与人沟通。 因此,老板为男人准备了他的理智,老板把手轻轻按到男人的额头上,三秒之后又把手移离。 理智归位了。 老板说:“多年没见了。” 这句话反映在男人的梦境中。在梦境内,理智也久违了,十年,他活在乱梦一片,今晚,罕有地,在梦中,有一句清晰的话响起,更罕有的是,他听得明白。 男人回话:“请问,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这是男人首先关心的。 老板说:“请放心,你的妻子身体健康,女儿三年前结婚了,而在三个月之后,她将会怀上第一胎。” 男人感叹:“太好了。” 老板说:“她们之所以有好日子过,全因你牺牲了你的理智,换回她们一个似样的生活。” 男人轻轻说:“我很愿意,我没有后悔。” 老板问:“但你失去了与她们共聚的十年。” 男人说:“都过去了。”然后他又问:“我还有多少年寿命?” “二十年。”老板回答。 男人不做声,他明白,他还有二十年失疯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板,他说:“其实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乱,也一直组织不起来,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个大迷惑之中。” 老板说:“我可以让你赎回你将来的理智。” 男人表情讶异。 老板说下去:“但要用你女儿未出生的儿子作交换。” 第6章 男人也就断言:“不能够。” 老板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听我说。”老板向他解释:“你的孙儿智力发展不足,他有一个弱智的命运,你的女儿会为了照顾他而疲于奔命半生。他的出现,剥夺了她人生的许多快乐。”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板……” 老板说:“把你孙儿的灵魂典当给我,我便让你赎回你往后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着老板,眼神内尽是感激。他知道,这是老板故意的帮忙,一次无遗憾的两全其美。 老板告诉他:“你的女儿在怀孕两个月时胎儿会流失,而你的精神病会在半年复医治得好,你将会回复理智,你的生活会重新有意义。” 男人本想一口答应,却随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问:“我的女儿以后仍然有怀孕的机会吗?” 老板回答他。“三年后,她会拥有一名女儿,那孩子性格良善,与你很投缘。”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这单交易?”老板问。 “感谢你。”男人告诉老板。 老板说:“这只是一单fairdeal。” “我接受。”男人点下头来。 “那么请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板一声吩咐下,随男人合上眼睛的这一刹,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无尽头的跌堕,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梦,飞堕进一个充满离心力的空间之中。 真实是,老板仍然站在他的病床边,老板的手接到他的额前。 那跌堕终止了,男人低哼一声。 老板移开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归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从明天起,男人的理智会一步一步重新运作起来,他将拥有比身边同伴珍贵的东西。 他会变回正常人,会被这所精神病院视为他们的医学奇迹。 老板离开了这问病房,离开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来自巴黎的吗?老板的表情略带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决定了之后,老板便起行。 许多年之前,他与阿精一同来过这城市,那是起码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阿精的话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后。但她是那么容易兴奋呀,周街指指点点,“你看,有这种帽子!”“什么?当衔接吻?”“那间甜品店的蛋糕是什么?朱古力吗?”“为什么这城市的人都爱养狗?” 在那极有情调的年代,他们享受着长生不老的新鲜感。那时候,二人都很快乐。 今时今日,阿精来来回回这繁华虚荣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板大概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不停地吃,不停地购物,然后表现得像个中国公主,很有派场地使唤洋人为她搬这抬那。 老板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着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过这位置?她在这个角落里又吃过些什么?有一边吃一边皱住眉品评吗? 老板在一个阿精不知道的时空中幻想着他的风姿,在她仍然四周围奔走尝尽世间美食时,有一个人,在默默感受地停留过在这城市的余温。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会知道。 第三章 一九○○年,老板原本有一个名字,姓韩名诺。 出身富裕家庭,父亲为洋人商行的买办,为人洋化,他让韩诺自小接受神父办的学校教育,让韩诺学习外语和科学,并给他音乐方面的训练,韩诺八岁开始,便学习技奏小提琴以及弹奏钢琴。 至于中国的四书五经,父亲另聘老师私人教授。 学贯中西,为父期望儿子长大之后效力国家,成为新一代真正具有知识的中国青年。 他们是广东人,家住一幢中西合璧的大宅,建筑材料选用石和砖,而不是一般中国人所用的木。大门外有绿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圆形喷泉,而喷泉内的一只兽,却又是中国的麒麟。 大宅的布置更是华洋兼备,款客的地方所和的是洋沙发,又有洋人的水晶吊灯,地毡来自波斯,然而寝室的布置一律中国化,花梨木大床,酸枝桌椅,中式洗面盆,但睡床上的枕头,韩老先生还是选用天鹅毛软枕。顶会享受。 韩老先生出身自官宦人家,十六岁与范氏结亲,之后一直恩爱,没有纳妾。韩诺为次子,对上是一姐,子女少,韩老先生自然更着意栽培,尤其对儿子的教育与品德,甚为注意。 韩诺的姐姐十九岁出嫁,所嫁的夫婚是同一洋文老师门下的学生,韩老先生不仅让女儿学习洋文,亦让女儿结识朋友,当然他得保证,女儿的朋友亦是有头有面之辈。女儿嫁进一户书香门弟,韩老先生也深感安慰。 在韩诺二十二岁之年,韩老先生送他到英国留学,在彼邦,年轻的韩诺剪掉辫子,穿上洋服,与洋同学一起学习,他修读的是医学及法律。 就像当时所有的中国青年,他对救国救民很有梦想,他日学成了,便回祖国行医,以科学的技术使祖国更进步。 勤奋的学生,在被邦的生活颇为寂聊,华籍学生不多,只有六人,大家聚在一起讨论国事,把中国与西方国家比较。 但言语上的切磋,不算是真正的课余活动,当四野无人时,当真正感受到寂聊时,韩诺便抱着他越洋带来的小提琴 他奏起莫札特mozart的哈夫纳小夜曲。宿舍外植有一丛丛玫瑰,八月,是玫瑰盛放的季节,夜间花儿释放更浓的香气,他在似乎听得懂他的琴音的玫瑰前,好好的奏罢一曲。 还可以再奏舒伯特schubert的罗沙蒙德芭蕾舞曲,海顿haydn奥地利颂诗也是优美的选择,舒曼schuman的浪漫曲也适合在夜间拉奏。 来了这里有这样好,乐谱容曷找得到,韩诺可随意在商店内选他喜欢的乐曲乐谱。 而且,他更往音乐厅听过誉满欧洲的乐团的演奏,英国的音乐厅之宏伟瑰丽,远远超乎他的想象,金色的墙,红色的丝绒幕幔,求香鬓影的绅士淑女,男的手握雪茄,女的手摇扇子,他们讨论刚才的演奏,讨论着乐曲,这种文化的优悠,与韩诺成长的地方大有差异。他不讳言,他更喜爱这个暂留之地,共同兴趣的心灵还要多一点。 但无论看多少次音乐演奏,他所能得到的乐谱再多再完整,日子还是很有点孤独。韩诺不知当中亏欠些什么,只知,在越美丽的夜里,便越体会得到空虚。 后来,英国的秋天来了,风很大,近乎风声鹤唳,由学院步行回宿舍的一段路上,风哭叫,落叶被卷起,他走在只余丫枝的大树下,抓住大衣的领口,却再用力抓,风还是卷进大衣之内。已经很冷了。 不知什么时候会下雪?广东没有雪,他有点担心他会挨不住。 后来,韩诺收到父亲的信,请他接待从中国来英国的官员一家,姓吕的清朝官员一家人会在伦敦居住一年,替清政府办些事,他们刚到炒,韩老先生希望儿子能好好招呼他们。 其实韩诺自己也只抵涉了半年,有太多地方他没去过,最熟悉的只有宿舍一处啊!但当然,他不介意认识一些父亲想他认识的人。 吕氏一家抵涉伦敦时正值初冬,他们先乘船抵达南面港口,再转乘火车到达伦敦。除了韩诺在火车站迎接他们之外,还有两名英国官员,韩诺也就知道,吕氏一家是重要的人物。 火车到达了,吕氏的仆人帮忙搬抬行李,然后吕氏夫妇步出火车,接下来,韩诺看见一名少女紧随步出。 她穿洋装,姿容秀雅,冗长的旅程没有减低她的清丽,她有一种闲雅的气质,再奔波再劳碌也减省不了的气度。 教韩诺一见便欢喜。 他抖了一口气,顷刻精力充沛起来。 热情地,他立刻上前向吕氏夫妇问安,然后随手抓起一件行李往肩上背,别人猛说着这是下人的事,他也不理会,硬是觉得,自己最好做些什么。 他与吕氏夫妇及吕家小姐同坐一辆马车,一路上他们都闲聊着,吕小姐也加入谈话,她的神情从容坚定,没有忸怩,目光正正的望着韩诺,甚有别于一般的闺秀小姐。 因着吕小姐的大方,韩诺也就放胆提问了:“吕小姐第一次欧来?” “对,”她笑容满脸。“但在家我已早早为这次旅程作准备。你看,我穿的是洋装。”她拍拍她的大摆裙子。 本来还有很多问题要问,诸如定了亲没有,但他决定下次见面才问。 吕氏要在伦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时间。 马车转进一住宅区,吕小姐吐出一个字:“jubilee……”她说:“我们到了。” 韩诺怔了怔,很不简单,还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顾自例嘴而笑。 吕氏一家住进英国政府提供的住宅,韩诺在人家的大宅内走来走去,非常宾至如归,他决定,以后多点来坐。 那天的风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样透风,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领口,他不觉得冷。心不知多暧。 吕小姐名韵音,韩诺知道之后心情高涨了许多天,这简直是天作之合,以音乐作为伴侣的他,居然遇上了以音乐作为名字的她,韩诺相信,他俩甚至不用夹八字,任谁也能明白,他俩是绝配。 韩诺常常到吕府,为吕太爷处理一些艰深的文件,吕氏父女也懂英语,只是还有不明白的地方,韩诺就为吕氏帮这个忙。 而吕氏有什么官方与非官方宴会,韩诺也被邀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来,再也不用每晚对牢窗外技奏小提琴消磨光阴了。 第7章 对于吕韵音的出众,韩诺真有点咄咄称奇,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千金小姐,丝毫没有一般闺女的害羞小家子态,每句说话每个眼神都坚定大方,对着他,对着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丝毫不损气度,得体怡人,讨人欢心。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强,这一种自惭形秽,令他更敬爱她。 有一回,韩诺向吕韵音试探:“为什么你的爹娘不为你定亲?” “我?”她笑出声音来。“我已推过两门亲事了!不过,因我的两名姐姐都早早嫁了出去,爹娘还不急将我送走,这次来英,也好让我为他们做个伴。” 而且,她更自报年龄。“不瞒你,我已二十三岁了!全个家族,女性来说,数我最大还未嫁人。”韩诺点点头,他说:“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岁,也尚未定亲。”他表情傻傻的。 “为什么你又不定亲?!”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我的爹娘赞成我先行寻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什么?” “我的大姐也是自由恋爱的。”韩诺说。 她有点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后地走前一步,回头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饶有深意。看得他的心狂跳。 韩诺也曾与同窗到酒吧见识过当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种野性、放荡、与男人一样的意志,真叫他看不惯。只是突然间,他从吕韵音身上,也看到一般类近的特质,这个女人,本性其实是不羁的吧。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亲事,念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强得多。 这一夜,他拉奏韩德尔handel赛尔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别好,特别的充满感情。 已经下雪了,但原来,雪落下之时,并不那样冷。 有一回,吕府举行一个小宴会,形式为当时流行的年轻男女小型音乐会,由已相交的家庭中派出年轻的代表合奏或独奏一曲,韩诺被编排与当地一名门千金合奏比才bizede阿莱城姑娘,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则弹钢琴。 通常这些聚会都是先采集一起吃点东西,然后音乐会便开始,接着是在花园间漫步,有意思的男女争取机会了解对方及交谈片刻,这是很摩登却又合乎礼节的活动。 地点在吕府举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国官员的太太,席间除了韩诺之外,更有他的两名华籍同窗,当然还有吕韵音,但负责表演的,华人当中只有他一人。 韩诺之前已练习了许多次,首次在吕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紧张,他一边拉奏一边望着席上的她,他发现,她的目光向有的是欣赏,他安慰了,这还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内,寻找到认同。 蓦地,自己所有的价值都被肯定了。 却又忽然,吕韵音笑起来,她用肩掩面,笑了大的十秒。而之后,她的视线再也没落到他身上。韩诺但觉,这一切实太悬疑。 一组又一组表演过后,大家走到花园之外,喝茶吃点心。吕小姐正与两名洋青年交谈,韩诺在他们身边绕了两圈,他听到他们说及中国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内,望着美丽的吕韵音的眼神,丝毫与关心中国无关,他们关心的是面前东方美女的吸引力。 三人都没邀请打圈的韩诺加入话题,甚至没望他一眼。他气馁地走到另一端。而刚才与他合奏的英国少女,徐徐与他攀谈起来。 他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把眼神断断续续放到吕韵音身上,显得非常忙碌。 及后,他身边又加入了那两名华籍同窗,大家不看边际地说着中国的园林设计和西方的不同之处,韩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至他看见吕韵音离开她身边的洋青年,他便跟到她身后,她走回屋中,他跟着她走。 她站定,回头,问他:“干吗不继续与missankinson说话?” “missankinson?”他反问。 “她刚才与你一起演奏时,每隔三秒便望向你。” “是吗?”他倒留意不到。 吕韵音又问:“你会不会爱上洋妞?” 韩诺立刻说:“这是没可能的事。” “为什么?洋人很神秘啊。”吕韵音说:“他们的眼睛是透明的。” 韩诺说:“我觉得你更神秘。” 吕韵音仿佛有了兴趣,她的脸上勾起了笑容,她问他:“说得不错呀。但我有什么神秘?” 韩诺说:“神秘得大概一个男人研究一世也研究不清。” “哈!哈!哈!”她忽然大笑三声,更准备转身离去。 他却叫停她:“别走!” 她没有回头,只是说:“我又不是你的人,干吗不准我走?我要走要停,是我自己的事。” 是在这一刻,韩诺如此反应:“好,我便要你以后是我的人!” 吕韵音终于停下脚步,但始终没回头。忍不住的是,脸上有偷笑的表倩。 她想,终于也说了吗?快去提亲吧,别再磋砣岁月啊。云英未嫁的闺女,岁月好宝贵。 韩诺向吕老爷提亲之时,差不多是完全无困难,惟一的问题,是韩诺的学业。韩诺的意思是,先回中国结婚,再回来英国继续学业。 把消息发到韩老先生的手中,除了是惊喜之外,再无别的反应。 大喜之时在考试之后,暑假的数个月刚好赶及乘船回国。吕韵音按照传统坐花轿,穿裙挂戴凤冠,只是脸上的红布已可有可无,他俩早都相处过。 那年代的大婚之喜热闹是热闹,却不会有韩氏这一宗的幸福,天作之合,真心相爱,真的,差不多可以预料,一定同偕白首了。 韩诺在一直无风无浪的人生中,继续享受着命运的善待。是完美的人生了吧,富有、具才智学识、身体健康,更加上拥有如花美眷。 所周的每一天,都只得一个美满笑容的选择。 幸福,这就是最贴切的形容词。 第四章 回到中国,吕韵音换回清末已婚妇女的装扮,她给上发髻,穿着淡雅,一身中国妇女的贤淑气质。韩诺忽然发现,这样样的她更吸引,也似曾相识,对了,家极了他小时候从母亲身上得到的回忆。 吕韵音会抱怨中国服的单调,而且,原来,她一直有个遗憾。 她对韩诺说:“回去英国之后,我想再给一次婚。” 韩诺放下手中书木,问她:“为什么?” 她便说:“你有留意英国妇女结婚时一身的雅白吗?我想穿婚纱到圣堂行礼。” 韩诺疑惑了:“穿一身的白呀!” 吕韵音说:“不让老人家知道便行了。” 他点了点头,又问:“教堂呢?我们可以吗?” 吕韵音说:“我是教徒嘛,回去之后请fatherluke帮忙,或许可以办得到。” 韩诺听罢,觉得问题不大,便答应:“你照办好了,一切随你喜欢。” 吕韵音微笑,忽然屈膝向韩诺鞠一个能,然后说:“谢谢你,老爷。” 韩诺一听“老爷”这两个字,脸突地涨红,他不好意思起来。 然而却又想再听多遍,他把妻子拉到怀中,在她耳畔钿语:“多说一遍。” 她便乖巧娇柔地称呼他:“老爷”。 听得他心也痒,接着是妻子的娇笑。 韩诺忽然知道,他也会如自己父亲那样,一生也不纳妾。 他已经太满足于她。 回到英国之后,吕韵音真的找来一间教堂,以及订造了一袭婚纱。来观礼的都是韩诺的同学和他们在当地结识的朋友,婚礼完毕之后,还在草地上举行了一个小派对。 韩诺对教堂有一种奇妙的感应,他感觉到这小屋的神圣,却又不期然的,每当走近之时也会有点抗拒。他说不出那是为了什么,小时候也在神父开办的教会学校读书,只是一走近圣堂,心便虚。像心脏刹那间停上一停那样,有种休克的虚无。 刚才,在圣堂内宣誓永远爱她之时,他一边说话一边全身发抖,吕韵音望着他,还以为他是太紧张所致。 十字架上受苦受难的耶稣基督有何不妥当?令他不能靠得更近。 走到草地上之后,他坐下来休息了许久,不住的对着蓝天深呼吸。 吕韵音握住他的手,她说:“上主会保佑我们的婚烟。” 他一听,当下全身毛管寒起上来。这反应,是绝对的害怕。纵然,这明明是祝福。 所以三番四次妻子劝他人教,他也推辞。明显,还是有些东西不能与妻子分享。 不久之后,吕韵音怀了孕,韩诺兴奋莫名,再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刺激新奇,他将有与自己酷似的后代,孕育在他深爱的妻子的身体之中。 是不是太厉害了?一生人,什么也有了。 幸福,这就是幸福。 九个月之后,韩诺的儿子在六月出生,取名韩磊。 小磊长得跟韩诺一模一样,双眼皮高鼻子,小小娃儿,居然已十分英气。 然而又非常奇怪,小磊那双明清的大眼睛,望着成年人之时,仿佛有那透视一个人的能力,但凡接触过小磊的人,都有这大同小异的感觉。 是的,那种坚定、深邃、透彻的眼神,完全不配合初生四五个月的婴孩。怎可能看成一个成年人?怎可能有那些故事在内。 连吕韵音也说:“小磊不是有点太与众不同吗?是不是我多心?刚才mrsfarrow与mrshowart讨论着婴孩的健康时,小磊目光内带着冷笑。” 第8章 韩诺把婴孩接过来抱在怀中,他观察了一会,说:“不觉得啊!” 吕韵音把脸凑过来,她说:“现在还可爱一点……” 接下来,小磊哗一声的哭了出来。之后,两名成年人都没把事情深究。再古怪,也还只是个小婴孩。 但看过小磊的人都会说:“他好像什么也知道。”“他什么也能看见的吧!”“这双眼睛,怎可能是婴儿的!” 而结论的一句是:“小暴是出类拔萃的孩子!现在已那么不同凡响了!” 韩诺与吕韵音,也就把这最后一句评语牢牢记住,抹杀了之前所有人的说话与怀疑。是的,只是小娃儿,成年人的心眼也太认真。他们宁可想得简单一点、美一点。 小磊开始学行,又牙牙学话,一切也显得正常,很喜欢玩,又喜欢大叫,吃东西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渐渐,也就不再有人记起他曾经有过的眼神,那种成年人也不习惯的通透冷峻。 当小磊十八个月之时,吕韵音提议带他去受洗,韩诺没什么意见,于是便与神父安排。虽然他对圣堂有不安的感应,但他不抗拒儿子成为教徒,有信仰,不会是坏事。 婴接受洗是件重要的大事,吕韵音邀请各方友好到圣堂观礼。仪式在圣堂的中央,十字架之下举行,云在做的窝中盛满了水,小磊身穿白炮,被母亲抱住,神父一边颂祷一边把水轻拨到小磊身上,小磊一直没有太大的反应,是到最后神父接过小磊,把他放到云石窝中之时,小议忽然尖叫:“呀——呀——” 他挣脱离开神父的怀抱,在云石窝中乱拨双手,不断的狂叫,小小的身躯在浅水中上下跌堕,表情痛苦,尖叫加上双手伸前挣扎的动作,分明像个苦海中垂死的人。 代表救赎的受洗仪式,变得与死亡接近。 成年人惊吓起来。吕韵音急急上前,抱起儿子,小磊乱抓的手,在母亲左边的颈项上划破了一道血痕,十八个月大的孩子,抓出来的血痕,竟然那样深,血立刻淌下来,染在母亲白色衣领上的。 “算了吧!孩子不适,今天不受洗了!”韩诺上前一步,边拥抱妻儿边向大家宣布。 后来大家说起韩诺的儿子,都说他是名不能接近上主的孩子。 小磊自尝试受洗失败后,一直的病,发热、咳嗽。 父母看着,非常心痛。韩诺决定:“以后也不要带他走近圣堂。” 说这话时,他想起自己。 吕韵音反对:“如果他有什么不对劲,我们更要引导他走向神!” 韩诺却坚持:“不!” “为什么?”吕韵音目光炯炯地望着丈夫。 韩诺深呼吸,尽力放轻语调,他解释:“宗教容许自由意志,你让小磊长大了之后自行挑选要接近还是不。” 吕韵音觉得有理,便不再与丈夫争辩下去。孩子的烧没退,还是身体紧要。 小磊病了三个月才康复,之后一直再无大险,也显得聪明伶俐,学习能力很高,不够两岁的小孩,中文、英文都懂得不少字汇,很讨人欢心。 与父亲也特别投缘,他喜爱韩诺的小提琴音乐,他会像个成年人那样,在书房中坐得端正地,感受这音乐的美。 某天,韩诺正在拉奏一段贝多芬beethoven的慢板时,还在拉奏的中段,他听到一句说话:“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 韩诺把弓架起,音乐静止,他望向他的儿子。 书房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他不能够比月定,这声音的来源。 只见,他的儿子望着他笑,那笑容,像一个成年的男人。 韩诺向前走去,朝向儿子的方向,但觉,这十步之内的距离,像是千里的远。 而且惊心。 儿子的脸,那张成年男人的笑脸,凝在空气中,韩诺每行一步,都觉得那张脸橡在发出一个信号,陌生的,却又带着命令,令朝着这张脸的人,不得不走前去,不得不站到这个笑容的眼前。 韩诺与他的儿子只有半尺的距离,却忽然,儿子收起那张笑脸,在千分之一秒间,回复一个孩子应有的单纯、童真以及无知。 他望着她的爸爸。 瞬间,一切胶在空气中的惊煌倾刻瓦解。 韩磊伸出胖胖的双手。 韩诺忽然间,只想哭叫出来。 他抱住他的儿子,刚才短暂却又不明不白的恐惧,在骨肉拥抱的体温中一点一点地消逝,不见了,没有了,像内软绵绵,温暖甜蜜的一堆肉,只就是他的爱儿,单单纯纯,是他的儿子。 韩诺在余悸中怀疑着,那一句:“我要你做的,你不能违抗我。”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自此,韩诺十分留意韩磊的一举一动。 吕韵音却似乎没有为意儿子的不妥当,她看着韩磊,总是心满意足的。 他们请来了私人老师教导孩子,韩磊聪明伶利,学东西很快上手。韩诺一直观察着儿子,当日子渐过,他逐渐怀疑,当天在书房所见的那张笑脸,是其抑或假。 或许,是自己多心。对了,事实本该如此。 韩磊已四岁了。一切,也相安无事。 就在此时,韩诺收到急件,他的父亲在家中病重,于是一家人急急忙忙收拾回中国。”路上,韩诺的心情都沉重,妻子伴着他,也是愁眉相对,只有小儿子,有那不知情的纯真快乐,天天在甲板上蹦跳晒太阳,可爱欢乐一如天使。 回到中国后,韩诺便知道父亲的病情有多重,大夫说已是时日无多。吕韵音时不时走到圣堂为韩老先生祈祷,作为一名贤慧的媳妇,她利用她的信仰协助家公渡过难关。 而一天傍晚,当韩诺抱着儿子准备把妻子从圣堂接回家之时,忽然,韩磊这样说:“你不要走近这地方。” 韩诺望着儿子,问:“小磊,你说什么?” 韩磊说:“我告诉你,这地方不是你来的。” 韩诺望进儿子的眼睛,才四岁的娃儿,目光内是一股认真,仿佛在说着真理。 韩诺忍着心中的迷惑,他问他的儿子:“为什么?” 他的回答是:“我们不属于这个地方。” 儿子的眼睛,蕴含住不该有的威严。 韩诺问下去:“我们属于什么地方?” 儿子回答:“你属于我。” 韩诺抽了一口冷气。韩磊的表情却苦无其事。韩诺但觉,他抱着儿子的一双手,已经太过沉重,快抱不住了。 吕韵音此时由圣堂走出来,看见丈夫与儿子,便走到他们跟前,三个人边行边说些家常话,譬如韩老先生的病,清明前的龙井,以及英国那边的家事。 韩诺因着儿子之前的说话,早已有点困扰了,这时一边听着妻子的声音一边有点心不在焉。 忽然,儿子抱住他的颈项,小声地对他说:“我不要这个女人。” 韩诺望着儿子,儿子的眼内有笑意。他站定下来,他心寒。 吕韵音转头,看见韩诺抱着儿子呆站在路中心,便走过去。韩诺见到妻子走前来,下意识地背转面,放下儿子。他不敢让妻子看见韩磊的眼睛。 吕韵音说:“干吗?停了下来?” 韩诺的脸色惨白。 吕韵育看见了,便说:“不舒服吗?” 韩诺分神望了望脚畔的儿子,韩磊只家一般孩子那样左右盼顾。 韩诺说:“没什么。” 吕韵音说。“来,我抱小磊吧!” “不!”韩诺立刻说:“我来抱!”然后再次一手抱起儿子。 儿子的目光溜向市集菜档的一只小狗上。韩诺暗地抽了一口冷气。 那天晚上,夜半时分,韩诺走到儿子的睡床前,轻轻推醒了他。儿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他含糊地说了一句:“爹爹……” 韩诺一听,心便软了,这分明只是小孩子的口吻。 但他还是决定这样问:“你究竟是谁?” 韩磊疑惑地看着他的父亲,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明白。 韩诺不忍心了,他不知应该怎样问下去。 于是他告诉儿子:“去睡吧,乖。” 韩磊翻了翻身,韩诺正准备转身离开之时,忽然听见儿子说话:“我看见两个爷爷。” 韩诺立刻转身对儿子说:“两个爷爷?” 可是,韩磊却又没回答。他合上眼,有一个要去甜睡的表情。 韩诺再度走近儿子,地蹲到儿子的旁边,问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韩磊便说:“一个爷爷躺在床上,另一个爷爷魂游太虚。” 韩诺怔了一怔,然后问:“还有呢?” 韩磊又再翻了翻身,他合上眼睛,要睡了。 韩诺知道儿子不会再说些什么,于是,他离开了儿子的房间。他在狐疑着儿子说及两个爷爷的事。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过了三天,果然,韩老先生的病情急剧变化,忽然,他完全失去知觉,什么人也不认得,只懂睁眼“呜呜呜”地叫。 仿如失去人性、失去理智一样。 韩诺明白了,什么是儿子口中的“两个爷爷”。一个躺在床上无知觉,仿如活死人;而另一个,是由这躯壳浮游出来的灵魂,造灵魂没有完全脱离身体,但他飘呀飘,把知觉带离体外。 韩磊在大厅中跑,与仆人玩皮球。韩诺斜眼看着儿子,满心都是不祥的预兆。 他与他的妻子,公正光明,怎会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他一直以为拥有极幸福的人生,如今,就有了破绽。 夜半,他再次走进韩磊的房间,他把儿子唤醒,“醒醒。” 第9章 他摇醒儿子,然后抱住他离开韩府,一直朝后山中走去。 沿途上儿子不哼一句,四岁的小娃儿,似乎心里有数。 走进一个树林,韩诺放下韩磊。 他喘着气。 而他的儿子说:“爹爹,你不要我了?” 韩诺这样回答他:“我受不起这样的儿子。” 韩磊这样回应他的父亲:“但我还没有嫌弃你。” 韩诺看着他的儿子,孩子脸上有那得戚之色。 他占了上风。 忽然,韩诺顿觉软弱无力,人太软弱了,刹那间,他便跪了下来。 什么也不再介意,他只想乞求。他说:“求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韩磊问他:“你是怪我侵占你的儿子?” 他终于说了,他终于肯说了。韩诺望着这有形但无灵魂的孩子,内心是一片重重的酸。他是他的父亲,但他保护不了他。 韩诺说:“你放过我的儿子,你离开他吧!” 韩磊笑起来,表情阴冷。“自他是婴儿之时,我便与他分享一个脑体,只恐怕我要走了,他才不会舍得。” 仍然跪在地上的韩诺,伸手抓住韩磊的手臂,他哀求:“你把我的儿子交回给我!” 韩磊看见父亲哀痛的脸,目光更是冷峻,他仰脸笑起来,天上繁星伴着这孩子的笑声,回响在这树林的上空。夜幕高而深,星光闪耀,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夜空,而这夜的中央,有一对父子,在树林内交谈,父亲下跪在儿子跟前,儿子仰天高笑,孩子的笑声清脆尖削的在夜间空气中荡漾。 听得为父的心也震。 笑声是一个他控制不了的命运,笼罩住他下跪的全身。 韩磊笑完了,垂头望着他的父亲,他说:“他日韩磊长大了,会继承这个世界。” 韩诺摇着头,他问:“为什么你偏要拣选他?” 韩磊微笑:“他是名漂亮的孩子,而且健康聪明。” 韩诺说:“这些特质,天下间的例子多的是。” 韩磊说:“就当这是他的命运。” “不!”韩诺说:“我只想他做一个普通人,我不想他承继这个世界。” 韩磊说:“你该感到荣幸,你的儿子是被挑选的,而你,也是。” 韩诺望着韩磊,他不知道,他也有一个角色。 韩磊说:“你要辅助你的儿子成长。我看中你,因为你有与我沟通的能力,你的灵魂偏私于我。”韩诺屏住呼吸,从来,他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向谁偏私了。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平生公正明清,只是……他一直害怕十字架上的神明。 难道,这已经是碣私? 韩磊说:“我需要你,你该感到荣幸,你的生生世世,都有我在看顾你。” 但觉,全身上下都在抖震。 韩磊一直说下去:“但是,父亲,我不喜欢那个生我下来的女人。” “不!”韩诺惊呼:“她没有做错事,请不要伤害地!” “但她的灵魂异于我所需,她与我不同类。”韩磊说。 韩诺明白,那是吕韵音的信仰。 他立刻说:“我叫她改!” 韩磊微笑:“但她始终没有归向我的命运。” “不!”韩诺继续恳求。“那是我深爱的人……” “我答应你,父亲。”韩磊说:“失去她之后,你会得到任何你想要的女人,以及荣华富贵。” 韩诺摇头:“我不想要任何不属于我的人与物,我只想要回一个幸福的人生。” 韩磊于是说:“谁说你该有一个你认为是幸福的人生?你的命运根本不是如此。” 说过这话后,韩磊的表情刹那间迷惘起来,接着就是疲倦,他的双翻一软,便坐到地上去。 小手伸出来揉了揉眼睛,他说:“我要睡觉啊。”表情是单纯的疲累,韩诺猜到,这一刻,面前这一个,该是他真正的儿子。另外一个,走了。 韩诺抱起他,沿路走回韩府。 怀中的小孩是他的儿子,起码这秒钟他是他的儿子。他丢不低他。 就算抛弃了,难保他又用另一方法回来。又或许,换一个躯壳,侵占另一个身体。 儿子很重。韩诺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吃力。 沉甸甸的脑袋,回荡韩磊刚才的说话,他说他的命运不该拥有一个他认为是幸福的人生。那么,他该拥有什么? 返回韩府,把儿子放回睡床,韩诺走到他与妻子的床上,吕韵音的脸,睡得那么熟,她不会知道,刚才,就在这一晚,她的丈夫与儿子,作了一段怎样的对话。 之后数天,韩诺都茶饭不思,他知道,当中一定有些什么事情要发生。也无论往哪里去,他都把韩磊带在身边。 韩磊表现正常可爱,韩诺望着儿子,他明白了为何偶尔,小小孩子会有那些邪恶阴暗面。 对了,如果那令人颤抖的力量愿意永远离开韩磊,他便从此无所畏惧。 韩诺决定了,他要保护他的儿子。 一天下午,韩诺出外打理韩老先生的生意,儿子也跟看去,在钱庄中,韩诺周旋得很顺利,间中望到韩磊所在的角落,只见他与两名职员玩得兴高采烈,韩诺看着,也就放心得很。 而他不知道的是,韩府内,正发生着意外。 吕韵音惯常地吩咐仆人准备晚上菜肴,然后在临近黄昏之时进入厨房留意一下煮食的情况。这一天,她在黄昏内进厨房时,发现空无一人,该在的厨子、仆人全部不在,然而煮食的火照样猛烈,四个炉头也火光熊熊。 正要疑惑,菜在镂内,锅中有汤,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肉,怎么没人在? 却在半秒之内,脑中狠狠一晃,吕韵音忽然失去理性,脑袋中原本思想着的事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脑袋内,瞬即空洞洞的,什么也不察觉,而双腿,不由自主的行前。 眼睛,也像看不见,她有那迷梦的神情,一直走向那煮着一大锅汤的火炉前,那锅汤足够韩府上下三十多人享用。 已贴近那锅了,汤在锅中沸腾,有种愤怒的气息。 吕韵音的上身贴着锅边,衫尾轻轻触及火焰,她半点知觉也没有,由得火烧看她的衣衫,火光闪起来,卷动翻腾,绿色的雀鸟花纹上衫,顷刻着了火,衣服上的鸟儿,被烧焦了。 她的眼睛依然如梦一样,神情恬淡,究竟,她在做着一个怎样的梦?梦中可会感觉灼热?抑或是,连梦,也没有意境。 蓦地,她垂下了她的双手,随随便便的放进汤中。沸腾的液体,掩盖了她的一双手掌。 火一直向上饶,她的上京都烧破了,火舌刚好触及她的下颌,那团火,要毁她的容了。 就在此时两名下人走过厨房,看见当中一个火人直直的站着,立刻狂呼救命,叫喊了数声,便有人赶来扑熄吕韵音身上的火。 “少奶,救命啊!少奶!”仆人急急忙用油用水替吕韵音涂伤口和降温,一班救援的下人,全部都看到,那张一直张开眼来的脸,竟然一脸的憧憬,望着厨房外的天空,出神地看迷。 她在想些什么?她究竟往哪里去了?为什么她不知痛?为什么她脸上充满旖旎?她究竟往哪一个世界去了啊! 韩诺回家之后,惊闻噩耗,立刻跑到寝室中妻子的身旁。已经被大夫治理的吕韵音,一双手掌以及整个上身都被包得厚厚,敷了一身的药,她的眼睛已合上了,她处于沉睡当中,而熟睡中的神情,温婉如昔。 韩诺心生激动,跪到地上痛哭。 仆人在他身后说:“不知为什么少奶会半身着火,双手又插在热锅中……” 韩诺一边哭一边摇头,又向仆人摆手示意离开。 于是房间内,只有韩诺,以及一直坐在一角的韩磊。 韩诺知道韩磊在不远处,也没望向韩磊,他就这样说:“求你停手。” 韩磊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一早已告诉你,我不喜欢她。” 韩诺望向声音的方向,只见韩磊坐在椅子上,十足帝皇一样的威严。 韩诺说:“我愿意以任何东西,来交换我妻子和儿子的性命。” 韩磊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唉……” 这一口气,有嘲弄,也有惋惜。 “韩诺,”他说:“原本你可以清清静静享受荣华富贵,失去这个女人,你还可以有更多;失去这个儿子,你却可以换来世间景仰的权势。只要你听话,你便什么也能拥有。为何你固执愚笨至此?” 韩诺红着眼,跪向儿子的方向,他垂下头,说:“只要他们可以正常地生存,我什么也可以给你。” 说过后,他抬起眼来,那流着泪的眼睛,却是那样的坚定。 韩磊说:“作为你的儿子,看着你流泪,我的心情也好难受。”说过后,他斜眼瞄了瞄韩诺,这眼神,其实带着几分轻蔑。 韩诺说:“你放过他们母子二人吧。” 韩磊又再叹气。当嗟叹来自一名四岁孩子之时,这叹气,除了表达心情外,只有惊栗的意味。纯真的外表,覆盖着万年不灭的灵魂。好老好老。 韩磊看着他的父亲,说:“既然你也无心帮助我,看来我们这一个组合不会成功的了,你说,我好不好另拣一名小孩来承继我的大业?” 韩诺双眼明亮起来,他跪着走到韩磊跟前,抓住儿子的小脚,乞求他:“求求你……求求你……”韩磊望向窗外的景致,说:“我也不想勉强你,既然你的心不向着我。” 韩诺说:“感谢你!感谢你!” “但是,”韩磊却又说下去:“我不能放过你。” 第10章 韩诺听罢,立刻屏息静气。 韩磊说:“我让你知得太多,你只好以后都归顺我。” 韩诺静默,他听下去。韩磊说:“你的儿子的灵魂是洁白的,我一离开他,他便什么也不会知,他可以重新做人,然而你却不能够。” 韩诺有点头绪了。他明白这件事的后果。 “你已经没有选择,你这个有记忆的灵魂,以后千秋万世也只属于我。” 这是韩磊的说话。 韩诺只觉自己无任何反抗的权利,他垂下头听候生死。 “但我不会待薄你。”韩磊说:“你知我从来不待薄人。” 韩诺吸上一口气,望住他的主子。“你要我怎样,请说。” 韩磊说:“我拥有一间当铺,来典当的货色不独是金银珠宝、佣人家眷,还有是人的身体、内脏、四肢、运气、年月以及灵魂。我什么也收什么也要。现正缺少主理这当铺的人,你有没有兴趣?” 韩诺想了想,便说:“这似乎是我能力范围内可以应付的事。” “听上去吸引吧!”韩磊说。“但你要记着,我要的最终是人的灵魂。金银珠宝大屋美女,我要多少有多少,宝贵的,是你们的灵魂。” 韩诺沉默片刻。 韩磊说:“心肠软的你,还有否能力应付?” 韩诺知道,他亦只有一个选择,他点下头来。 韩磊说下去:“那么,你将会生生世世为我打理这家当铺。” 韩话反问:“生生世世?” 韩磊回答他:“是的,无尽无远,直至宇宙毁灭,直至人类不再有贪念——你说,是不是要生生世世?” 韩诺的脑海空白一片,生生世世,不死之人,他不能想象当中有可能发生的事。 哪究竟会是一个怎样的生活? 韩磊看着韩诺的眼睛,他明白韩诺的迷惘。他对他说:“你会长生不老,血肉之躯不再有损伤,不会有病痛,你永远健壮一如今昔。而且,你会享有无尽的财富,你要多少便有多少,甚至不用请求,这个世界的荣华,是唾手可得。” 韩诺皱住眉,他还是觉得不妥当。 韩磊告诉他:“而且,你会有一个伙伴,我让你从众生中挑选,这个人,伴你长生不老。” 韩诺望进韩磊的脸孔,他的儿子的神情,是皇上降下圣旨一般的威严。他知道,他无从抗拒。 然而他还是选择商议的可能:“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妻儿将来生活会如何?” 韩磊说:“他们会随命运飘流,命运要他们好要他们坏,只看他们的造化,我不会阻挠,亦不会帮忙。” 韩诺立刻说:“不!我付出生生世世,我要他们过得好!” 韩磊似乎被触怒了,他的眼内有火光。他不满意人类对他有要求。 韩诺看到韩磊的怒火,却又不知怎地,韩磊的不满,只令他更加坚持。韩磊愤怒,他要选择更愤怒。望着韩磊的目光,他要自己更加坚定。 他可以有可悲的命运,但他的妻子与儿子要无风无浪。 就在此时,吕韵音在床上呻吟起来,韩诺急急上前轻抚她的脸额,他为她的痛楚而心酸。半身被火烫,这究竟有多痛?在昏迷中,她可会听得到,他与她亲生儿子之间的交易? 韩诺跪在他妻子的床畔,他说:“我要她幸福快乐。” 韩磊没有回答他。偌大的房子,在这夜半,是静寂的。 就这样,心一软,他便落下泪来,保护不了他所爱的人,他好痛苦。 缓缓地,他望着他的妻子说:“你不给她幸福?我就来做我的当铺的顾客。”他的说话,是说给韩磊听。他说:“我用我所有的,来交换她一生的幸福。” 韩磊的目光也放软下来,他望着韩诺的背影,为这男人动了恻忍。 韩磊有权折磨他,亦有权满足他。 因为他也动了心,于是他决定满足他。 韩磊说:“你用什么来交换?” 韩诺凝视着妻子的脸,他说:“我典当我将来所有的爱情,换来她一生的幸福,我要她再遇上真心真意爱她的人,对她对我们的儿子都好。那个人照顾她、爱护地、包容她、全心全意爱她,她跟着那个人,比跟着我,幸福更多。” 韩磊说:“你将来的爱情?千千世世……” 韩诺说:“不值得吗?” “不,”韩磊语调中有笑意:“千世的爱情,挽回一个女人一世的幸福,价值超卓有余。只是,她根本不值得。” 韩诺说:“她值得多少,由我来决定。”忽然他转头望向韩磊,他说:“别忘记,我是当铺老板。” 韩磊也就有了兴致,他拍了拍手。说:“好!你说得好!我喜欢!” 韩诺加上一句:“况且,我也不想要爱情。免我日后,生生世世也忘记不了她。” 说过这一句以后,韩诺再流下一滴泪,这滴泪,摘在吕韵音的手背之上。 她的双手被药物与布条包扎,韩诺的眼泪沁进布条中,未及触碰她的皮肤,便已经被吸干吸掉。 就如他们的爱情,原本还有许多路许多年可以走,但就在今晚便要告终。还未到达最深深处,却已原来已是最深。真是预料不到。 韩磊在背后问他:“你决定了?” 韩诺垂下头来,微笑。当命运都决定了之后,他做得最轻松的是,挂上一个微笑。 韩磊由椅子上跳下来,走到韩诺的身后,他伸出他的左手,放在距离韩诺的头顶上五厘米的空间,然后,韩诺眼前划过一道白光组成的隧道,白光把他全身上下包围,力量一点一点的扩大,最后把他拉进那隧道中,他在隧道之内一直往后飞堕。 就在离心最颠峰的一刻,他叫了出来:“韵音——” 还是最舍不得她。 所有的片段,在千分之一秒中极速掠过。当初她由火车上步下的神态,她在马车上的交谈,她在草地上穿上洋服的丰姿,她为他诞下儿子,她欣赏他的小提琴音…… 她的眼神她的笑靥她的声线。 还有她的美丽与她的爱。 一一都从他的思想中给抽离,在白光之内,瓦解了,分裂了,不复还了。 他被越卷越远。他给予她幸福,换回一个不再有爱慕与眷恋的空白。 从此,他每当想起她,只就如想起任何一个故人,无痒无痛,只像曾经相识过。 曾经互相凝视过,互相牵引过,互相厮磨过……但是,一切只是曾经有过。 白光隧道一尽,便烟消云散。他会是一名没有爱情的男人,记不起旧爱的感觉,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 他为她交换得来幸福,也为自己免却对她的思念。 当铺老板,就这样典当了他的爱情。 终于,他被抛出白光隧道。他成为了另一个人,从今以后,有一项特质,他永永远远不会拥有。一张眼,他醒来在一张西洋大床之上,床的顶部有一层层米白色的帘幔。 他撑起来,立刻便有仆人走来,仆人身上穿着西式的制服。 脑筋有些含糊,他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板。”仆人称呼他。“这是第8号当铺。” “当铺……”韩诺呢喃,他还是记得曾经发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又问:“这是什么时候?” 仆人回答:“今年是西元一九一○年。” 即是说,年月并没有变更。 韩诺问:“还有没有其他人?” 仆人回答:“家仆一共有二十人。” 韩诺说:“我是惟一的主人?” “是的。老板。” 韩诺走下床,向着那扇窗走去,窗外的阳光好暖。 一望窗外,景色柔和美丽,一大片树林,绿油油的青草地,他还看见一匹马在踱步。 回望房中登,这是他的寝室,典型的西方奢华格调,富贵而丰盛。可以睡五个人的大床,阔大高耸的全身镜,云石的墙壁,天花上绘有瑰丽的璧书。一踏出房门外,便是长长的走廊,红色绣上火龙纹的地毡,一扇一扇陌生的大门,他沿地毡走到走廊的尽头,最后看到宏伟的云石阶梯,阶梯之下,一排二十人的家仆向地鞠躬。 他已经来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 这世界不建于地图上任何一个角落,然而有心找上门的人一定会找到。 这儿是第8号,闻名世界的第8号当铺。 一名看似资历最老的仆人走前来,韩诺便向着她的方向步下阶梯。这名仆人做了个手势,说:“老板,请。” 韩诺便跟着她向前行。仆人向韩诺介绍大宅中的所有房间和设施,又往大宅外游览,他们骑上马匹往范围内的树林与山崖上走了一趟,一切只叫韩诺大开眼界。 最后,韩诺问:“这儿从前有没有主人?” “有。”仆人简单地回答。 韩诺再问:“他为什么要离开?” 仆人回答:“他犯了规条。” “什么规条?” 仆人说:“前主人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之物。” 韩诺点了点头,以示明白。 及后,他独自在这新环境中,一边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事。 他不会忘记他的妻子,他的儿子,他从前的半生。只是想起来了,一切只觉如梦似幻,最真实发生过的,却仿佛是最不真实。 他想着他妻子的脸,她的五官轮廓他清晰记起,只是,心里头,没有半分难过,也不觉哀痛。 她是一个清楚无比的印象,然而带不起他任何感觉。 他知道,彻彻底底,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 第11章 清醒的、淡薄的,准备生生世世不死不灭的一个人。 已作了交换,也就无怨无悔。他看着窗外地的世界,他明白自己的任务。 首先,他要找一个伙伴,就如那人叙述的那样。 要找一个怎样的人双双对对?那人会是自己的伙伴,还是找一个听话的,醒目的,不计较的。最重要,是一个愿意接受这差使的人。 于是,每一晚,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城市和村落试图碰上一名“对”的人,最后,他遇上一名这样的女孩子。 而女孩子,有这样一个身世。 那是中国中部的一条小村,这村落的所有居民都务农为生,种稻种粟种一些蔬菜,另外养猪、牛和离,每户都有六方块的地,自给自足,每年留部分收入作缴税之用,再有多余的农作物,便拿出省城卖,虽然,也卖不到多少钱。 挨饿的机会多的是,失收固然要饿,就算是好日子也一样饿,一把米两条粗菜,填得饱人的食欲吗?空洞洞的、不满足的胃,总是渴望着更丰盛的填补。 可会有大块大块的肉?油腻厚重的肉,咬在口中都是肥羔与肉汁,这肉的感觉,久留齿缝间,要多缠绵有多缠绵,咬到口的肉,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舍不得吞掉,就让它溶化在舌头之上,含住不放不吞,含到睡觉,含至翌日鸡啼,那块肉仍然在,那肉香久久不散,永恒在口腔内打转,一张口,把口气倒流鼻孔,是最满足最了不起的事。 陈精的家就在这样的农村之中,她是其中一户农民的二女儿,对下有两名小弟。家中人数众多,份是挨饿的机会就更多,就算大时大节有肉可吃,也只能分得一小片。她便但愿,那含在嘴中的一块肉,不只挨得到黎明,如果可以的话,请再挨下去,朝朝暮暮,口腔内仍然有那一块不腐不变的美味。 没机会读书认字,根本,这村落连书塾也没有,走三小时的路再攀过三个山头之外,会有一座小城,那儿才有书塾,也有市集,有做大戏的地方,有富有的人家,有很多很多她羡慕的梦想。其实她未曾去过,梦想都是听说回来的。 这条村落惟一有趣的是,当中有一名会看相的老人。 她是名老婆婆,懂得看相看掌,陈精常常跟在她旁边,看着她对村民说:“看你鼻头有肉,一定有好配偶,她挨得又做得,落田帮手无怨言,晚上夫妇好恩爱。好命也!” 其实,这种小村落,会有什么起伏的命运?求求其其谈半天,不十成准确也有七成准。但是陈精爱听,她觉得道出别人的命运是件快乐的事。 每天落田工作,很辛苦,又晒又干,吃不饱的小孩,非常的黑与瘦。 弯身插秧,她的肚子会叫;拉牛耙田,她的肚子又叫;就算把干粟米饭送进口中时,她的肚子一样在叫。夜里,月亮白白地照,她抚摸着她的肚子,还不是依样的叫。 很想吃很想饱。这就是小小陈精的人生愿望,一个伟大的愿望。 久不久,也有长得比较像样的男孩女孩被送到省城去,说是打工。没什么钱送回家,但当这些男孩女孩回来村落时,陈精总惊异,他们都胖了、白了,状况好得多了。省城,真是个有得吃的好地方。 在她八岁那年,她的大姐出嫁,嫁到同一条村的另一户人家,大姐与那名粗壮的男孩青梅竹马,未结婚之前,陈精一早也在山边、稻草堆旁看见他们做那种事,她早就知道,男男女女,长大了便是如此,然后生下一大堆孩子,大家穷上加穷。 大姐出嫁,那天有难有猪可吃,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 又在她十一岁那年,二姐被带到省城打工,陈精可兴奋了,陈家终于有一个见世面的人。只是临行前二姐哭得好可怜,之后三年也没回过来,到第四年,两个男人用牛车把她抬回来,原来她给主人打死了。 说她偷东西,于是先把她饿上一阵子,然后打死她。 因为犯了规,工钱没收,陈家白白赔了女儿。 陈精立刻知道不妥当,二姐的不好收场,会不会影响她的前途? 她很想出省城打工,她的肚皮等待不了那些可以喂饱人的丰盛。 这就是她的毕生前途,她自小立志达成的。 当有人向陈家要求一个女儿到省城打工时,陈精的父母断言拒绝,陈精二姐的遭遇,令陈宅一家认为,出省城打工实在是得不偿失的事。 陈精知道有人来过说项之后,她便问她的母亲:“有人想找我打工?” 母亲回答:“不要去!” 陈精不满:“有得吃啊!” 母亲喝骂她:“元宝蜡烛你吃不吃?” 陈精看着母亲既苍老又悲伤的脸,只好噤声转身走开。她走到田边,依看水牛一脸不愤气。 怎样,也要去一次。 想了一会,她决定自行与说项的人商议。那是一名中年男人,他在省城一家茶楼做小工,也替当地的大户人家物色打工的人。陈精找到他时,他正与家人享用着午饭,陈精睇了睇他们的饭桌,了不起哩!午饭也有一碟肥肉。 于是更加强了她的决心。 男人看见她在门边打量他的饭桌,于是便走出来,他问:“找我什么事?” 陈精咽下喉咙中的唾沫,说:“你找我打工吧!” 男人回答:“你的爹娘不批准!” “我想去。”陈精说。 “没你爹娘批准,我不能带你去!免得被人说我拐带。”男人摇头又摆手。 陈精还是说下去:“那你告诉我那户人家的地址,我自己找。” 男人拒绝:“怎可以这样!” 陈精便说:“我自己找上门了,然后告诉他们是你带来的人,你的好处依旧呀!” 男人这才肯考虑一下。这做法才似样嘛。 于是,男人便告诉她到达那户人家的方法,走哪条路,攀哪个山头。陈精在心中算着,要走三日哩,在山边,要露宿啊。 但她还是觉得化算。到了省城,便吃过饱呀! 男人说完了,阿精却赖在男人的家门前不肯走。 “干什么?”男人问她。 陈精回答:“给我一片肉……好吧!” 男人见她可怜兮兮,也就给她一片满有肥羔的肉,再打发她走。陈精把肉含在嘴里,肉的震撼力倾刻填满她的味雷,接着封住了她的五官感受,以及四肢举止。太厉害了,为了享受这片肉,她不能动又不能叫,没有任何别的意志,只能专心一致的,被这片肉的丰满、滑溜、甘香、酥软所蒙蔽。 吃肉的时候,全心全意的,就只有这片肉存在。天地万物,都及不上一片肉。它就是她的穹苍宇宙。 当肉的味道淡化了之后,她才舍得咀嚼,肉的魔力开始瓦解起来,她的四肢才重新听话,带动她的身体向前走。 所以,怎可以放弃到省城的机会?那里有很多很多的肉。 步过看相老婆婆的家门,陈精决定问一问。她说:“老婆婆,我该不该去省城打工?” 她摊开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后,忽然,她眼一翻,接着叫出来:“不要去!” 陈精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说:“会死的呀!” 陈精连忙缩回她的手,继而转身就逃。 是吗?有这样的事吗?去省城打工就有会死的命运吗?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以及挨饿? 若然会死,也可以做个饱死鬼啊!是了是了,陈精停步下来,不再逃跑。她决定了,做饱死鬼,依然是一个更佳的选择。 那个夜,陈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以及几文钱,便往村外的山头逃走,她首先要攀一个山,而这个山没有太大的难度,皆因山地都被农民变作农田,沿路一边走,还可以偷点吃的,是故夜半的旅途也颇愉快。到天光了之时,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脸,继续上路。 如是者日复日,在山头走着,到第三天,她在最复一个山上看到她梦寐以求的省城,十五岁的小姑娘,开心得双眼泛起一层雾,看见了梦想,陈精便有那哭泣的冲动。 那管一头一身的泥泞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兴畜已盖掩一切李劳,快活的她哼着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家陈精那样由外地走来,碰运气,但求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沿路都是店子,卖布的、卖酒的、卖药的,而陈精最感兴趣的,当然是卖吃的。 那档肉包好香,她瞪着狂吞唾沫。 档主是个胖汉,他问:“你有没有钱?” 陈精说:“两文钱?” 档主立刻伸手卷开她:“过主,别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档主一拨,陈精向前走了数步,然后她看见,好些本着艳丽的女子栏遂截停走过的男人,她们娇声嗲气地说:“人来坐坐啊!” 这些女子身穿花衣,脸上涂脂抹粉,白白胖胖,娇美动人,陈精心想,一看而知,这是个绝好的地方,如果不是,养不出肥肥润润的女人。 当中一名姑娘看见陈精,便问她:“乡下妹,干什么?” 陈精忽尔决定这样说:“我来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地,然后走入院子内向人传话,未几,一名佣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来,问陈精:“牛二叫你来的?” 陈精不知牛二是谁,但她还是认了:“是啊!” 于是那女人便把她拉进院子中。陈精只见四周种满鲜花,布置又花花绿绿,姑娘们娇艳慵懒地各处坐坐,空气中透看一阵香,陈精大开眼界之余,立刻决定留下。 第12章 一定有好东西可以吃。 她跟看佣人走到后房,那是佣人的休息间与住所。“我叫夫人来看你。”佣人对她说。 陈精问:“有没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没好好吃过。” 佣人显得慷慨:“炒面好不好?” “炒面?”陈精食指大动:“好!” 未几,便有人送来一大碟炒面,陈精埋头便吃,炒面中有肉丝又有菜,香浓丰盛,陈精一口接一口,她发誓,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满足得连眼角也会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浓级、富贵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见陈精便说:“怎会是个女的!牛二不是替我找个男的吗?” 陈精知事败,她试图张开塞满炒面的口说话:“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着,皱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担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费米饭!” 陈精连忙把口中炒面夹硬吞进喉咙中,她急着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说:“我是女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继而笑起来:“她们是老鸨,每晚要与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陈精也就明白那是什么,那即是大姐时常与姐夫光天化日在田边做的那种事嘛。于是她自然地说:“没相干啊!” 谁料肥女人一摔开她的手,便是这一句:“你照照镜啦!又黑又瘦一脸土头土脑!哪有生意?”陈精打了个突。自己有这样差吗? “林妈,赶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转身便走。 那个林妈只好由后门推她走,推了三数次,才推得动陈精。木门关上了,陈精迷惘起来,省城,比她想象中困惑得多。 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运用天赋本钱,原来混得好饭吃。 在后门踱步了一会,她决定找着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们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许多路,方才来到一座大宅,那该就是袁府吧!经过通传,果然便有人让她内进,一名中年妇人问了她一些问题,便着人带她沐浴更衣,陈精知道,她找对了门。 这似乎是一户富有人家,家院大,家仆也多,她更衣梳洗后,便随其他家仆在院子内打转,她经过了大房、二房、三房,于是她知道了,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妇人告诉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两名婢女,而近来她多了个病,所以要多一个人来服侍。” 陈精问:“吃得好吗?” 中年妇人瞄她一眼,说:“大太太不会虐待人,其他婢女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后,陈精便见着大太太。大太太年约五十多岁,肥胖,脸孔与体型和双手也见肿胀,双眼却有点外露,说话时声如洪钟。陈精不知道她有什么病。 后来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诉陈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统坏了,一天大小便多次,每次稀烂,陈精要负责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裤子与抹身抹脚。陈精睁大眼,她没料到她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陈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粪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间洗了三次裤子,临睡前又替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时候让她吃饭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与蒸肉饼,她望看桌上食物,只有作呕的感受。 还是生平第一次没胃口。 后来,隔了数天,她习惯了,便吃得惯一点。袁府的伙食的确比乡下好,下人的伙食也有肉有菜,只是忽然间,陈精有点后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问下来之时,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也引发不了胃口。 曾经连一片肥羔也是极致美味,如今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脱离这极厌恶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没忘记,她来省城的目的是为了吃。 于是,陈精开始部署。目前最佳的办法莫如调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来顶上,然后请一个外人来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陈精认为这推论合乎常理,于是她便着手实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别贵重的首饰,然后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卧寝中,利用竹席下木板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环、手镯、指环。 卒之,当首饰愈失愈多时,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们的卧寝,就在其中一张床下搜回原本失去的饰物,而那可怜的婢女,被拷打一轮后,赶出了袁府。 陈精以为奸计得逞之时,却又事与愿违,大太太决定从袁老爷身边调来一名婢女,而陈精的位置不变,新调来的负责服侍大太太饮食,而她,继续抹屎抹尿。 陈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双手,无论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气味。 从袁老爷身边调过来的婢女,倒是还有点好处,陈精偷听到她与另一名婢女的对话,因而明白了还有别的好计可用。 婢女甲问:“服侍老爷好还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说:“哎哟,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爷,真的不如走去怡红院当阿姑更化算!老爷呀,吃饭要人喂,一边喂他,他又一边毛手毛脚,完了塞来一只鸡骼便当打赏……” 陈精听着,双眼亮起来,居然,服侍老爷有鸡骰可吃! 婢女甲问下去:“老爷真是贱风流,三个妻子还是要羞辱下人!老爷这阵子没到三太太那边吗?”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个不知是什么的女人病!怡红院又要花钱啊!倒不如给下人一只鸡髀作罢!” 陈精一边听着一边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优差。 于是处心积虑的,她想着服侍老爷的可能性。 袁府老爷年约五十多岁,人很瘦小,却就是风流,陈精其实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有得吃便照做,人生,从来就简单。 他喜欢毛手毛脚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爷每天晚饭前都在书房中打理些少事务,书房内一向没有下人侍候,晚饭前大家忙于张罗,是一个没人管的时辰。 一天,陈精早在厨房中盛起一碗汤,告知别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实,她捧着汤走到老爷的书房去。 推门而进,又转身关上门。陈精对袁老爷说:“老爷,大太太叫我先让老爷喝一碗汤。” 老爷抬头,问:“是什么汤?” “鸡汤。”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爷说罢,把视线放回公文之上。 陈精于是说:“但大太太叫我要看老爷喝完这碗汤为止。” 老爷抬眼,看到陈精脸上有娇美的笑容,心神当下一定,然后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说罢,陈精便坐到老爷的腿上去,并且说:“我第一次服侍老爷,请老爷见谅。” 老爷立刻呵呵笑,陈精于是喝汤了。每喝一口,老爷的眉都扬了一扬,眼角的鱼尾纹跳了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陈精的纤腰。他不太认得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两张脸这么近,体香又这样怡人,腰肢兼且软,他才决定,这是一张要记下来的脸。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汤送上,气定神闲,他的手从她的腰上位置缓缓扫上,她也只是轻轻扭动半分,这个任由抱在怀的娃儿,十分之讨人喜欢。 汤喝完了,只得一碗。陈精放下空汤碗,把上身贴得老爷更紧,含情脉脉的,望进老爷的眼睛,她说:“以后我也来喂老爷喝汤好不好?” “好!好!”老爷连应两声。 这幕喂汤上演完毕之后,老爷照样往大厅与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陈精亦若无其事地走到后房与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饭。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鱼有场,比起在乡下时真已是天堂,只是陈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窝补身,炖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陈精有上进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汤渣的层次。 而且,她要赶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他倒不相信,讨了老爷欢心后,她还要与大太太的屎尿为伍。 此后每天黄昏,陈精都送一碗汤给老爷,老爷与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阶段。有时老爷让她喝掉那碗汤,于是陈精便尝过了人参、鱼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极品的流质充缢着她的感官味蕾,精彩之处,教她合上双眼,仰头享受那在口腔打转的鲜美,老爷的手伸往哪里,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爷终于要求:“你不让老爷真个享受享受啊!” 陈精把汤送往老爷嘴边,她眯起眼说:“老爷,贱婢怕有辱老爷你啊。” 老爷伸手掐了掐陈精的腰肢,说:“怎会!老爷不知多喜欢你!” 陈精再把汤送往老爷嘴中。“老爷不会知道贱婢平日怎样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进她的衣襟中。 “贱婢日日夜夜也要为大太太洁身。” 老爷立到明白那是什么,他连忙停止了动作,也满怀防备地注视她捧着汤的双手。 陈精乘机地放下汤,站起身来,距离老爷两步,她说:“贱婢的心愿,是以后都服侍老爷。” 老爷失去了初在身上那柔软的躯体,立刻体会到失去温柔的失落。“好!好!我会安排。”屎尿的厌恶,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软肉,其实又算不了什么。 “还有,”陈精一副楚楚可怜。“贱婢身体孱弱,后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爷可否批准贱婢进食三位太太的饭后菜?” 第13章 因看她的表情动人,老爷被打动起来。“饭后菜?不不不!你以后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样。兼且——” “什么?”陈精心急起来。 “兼且为你准备一间闺房,让你好好疗养身子!”老爷如是说。 陈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当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爷把手伸向她一拉,陈精糊里糊涂地便被老爷压住了,她嘻嘻笑的,一点不介意。 简直是想也未想过的厚待。 当夜陈精便在后房收拾细软,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满意,当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事已高,这些宠她不争的了,三太太自从生下第二名儿子后,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爷;这一年间,只有二太太与老爷最亲密,要不然,就是怡红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陈精身后指指点点,她才不理会,莲步姗姗地移居进她的小房间。虽然无下人服侍,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服侍谁。老爷?雕虫小技啦!哈!哈!哈! 之后,陈精过的日子与少奶奶无异,根本没事可做,老爷不要她之时,她便只管吃吃吃。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大声,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时辰,她都放到嘴中。 葱烧海参、松子鱼、童子离、翠玉饺子、煎鱼肠、黄蟹粥、百花酿瓜、油泡猪肠……一天之内,可以吃的,都塞到肚里。这就是存活的意义。 这就是幸福。 日子如此般过了一个月,陈精见老爷对她热情稍减,她惟恐变回普通下人,于是忙想了点办法,而女人的办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爷诉说,恐怕已怀了身孕,又说无面目愧对双亲,一边说一边饮泣,她哀求老爷让她一死,好让她有颜面见人。 老爷的提议是:“孩子生下来,袁家养。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陈精在心中盘算,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爷不再说下去。房间内摆放了蜜饯官燕,陈精遥遥望着,忽然骤觉,一切无味。 无名无分,根本无地位可言,也无安全感。 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陈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听说陈精有了老爷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后,便向老爷提议立陈精为四太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讨厌二太太,多了陈精,老爷的心便没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与陈精,总算主仆一场,理应帮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药茶,把消息告知陈精时,陈精再一次不可置信。来了省城不过七个月,她由下人变成袁府的四太太,简直出人意表! 陈精双眼噙住了泪,立刻想到的是,今后,衣食无忧了。 当今,最紧要,就是真的弄个孩子出来。 袁府娶四太太没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丰富的,陈精的生活也改变不大,房间依旧,但换了全新的被铺,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挂了些金器,而身边,多了一名婢女。 稍为特别一点的事情为,自娶亲的那天开始,天便狂洒下雨,又重又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从天坠下,这样一洒,足足洒了一个月有多。 看不过眼陈精的二太太,会在四名太太用膳时说:“我们袁家娶了人之后,天便开始哭,连天也看不过眼。” 陈精忍让着,不理会她。今天的荷叶饭够吞,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灾真是件大事,而一直狂洒二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稻田淹没了,畜牲亦然,听说,附近一条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许多人。 而袁府开始怀疑四太太根本没有身孕,陈精肚子扁平的,除了吃饱之后。 本来这是要追究的事,然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卒之这件重要的事情,吸纳了大家的注意力。不独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灾,最后的结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数条村落被水淹没,死者无数,无人理会的尸体一夜间尸叠尸,浸在不去水的山涧中,尸体腐坏发臭充满疫症的病害,透过水源,传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个人,不死的,也病恹恹。 袁府内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爷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几百人了。 老爷决定带备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乡的都跟上来,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个省城的路走去。 陈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车可以坐,这是大公子说的,据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救。 但雨一直没停下,老爷以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挥在泥泞中向前走,一同逃难的,还有省城的其他人。夜间,上百人歇息在一间小破庙内,病的病,吐的吐,那种不卫生,那些污味混合排泄物加上雨天的湿润,用力点吸上一口气也叫人立刻难受得要呕吐。 难闻、腥臭、充满尸的稀烂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口空气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挨不住,她的尿尿一裤都是,而且神志不清。袁老爷思量一会,决定叫一个下人留下照顾大太太,其余成员一起照样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绝望,相对着染病的大太太,这真与陪葬无疑。 陈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变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顾活死人的,一定选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动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丢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二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深拦腰,这样一直向前走,根本都不知方向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这样走,他们也一样。 就在刚入黑时分,袁家上下围在一株大树下稍歇之际,蓦地,站着的她震动起来,被水浸住的双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却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动。 大家你眼望我眼,还以为是地震,当心神还在思考着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一片狂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难的人都准备技足逃跑,却在一提足之际,身后纷纷传来惨叫的声音,刚赶得及回头一望,后面的人却都被洪水淹盖了。看见的,只是张大口苦痛的脸。 一片大水冲散了这群人,陈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厨子的脸,而厨子,则双手抓住树的枝干。厨子拼命踢开陈精,而陈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后,水力加上树干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陈精与厨子双双被冲走。 在临窒息与昏迷的一刻前,陈精想着的是,她已刚好两天没有饱的东西到肚。 怎会这样的?千辛万苦来到省城,又花尽脑汁一级踏一级,到最后,居然是空着肚子被水淹死?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脸孔中隐约看到了怨恨。 正当中国的中部地区忽然被水灾蹂跃时,中国正在面对着一个大转变,辛亥革命爆发了,满清政府正被中国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国内往往来来,一边处理他的生意,一边感受一场与他的生死已经毫无关连的大事。人类只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统治,却不明白,真正亲纵生杀大权的,其实是命运,与反,干预命运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个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运作的是,利用另一个大能去干预,然后逐点逐点的吞占。 先是吞占人类的财产,然后是身体,接着是快乐、运气、健康、爱情、理智……最后,便是灵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担当的是,把这条命收归他的当铺。那么,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满意了。 这是一盘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着,什么也可以不要,保留用来干什么?还是抵抗上穷困、贫贱与反饥饿来得实际。灵魂的卖出价,可能只值一只烤得刚热的鸡,这些生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板也没忘记要为自己找个伙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缘人。 今天,老板来到中国中部,那里天灾频生,人命贱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换到上百个灵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边,他看见,这里的屋顶都被淹没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条浮尸。 很轻易的,他便能够探测到谁还有一线生机。 走到一个横躺堤岸边的男人跟前,老板蹲下来,伸手抚摸男人的前颢,这是一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他该是心眼也正派的人,这种灵魂,值钱。 男人经过老板的手心的触碰,神志便回来了,他缓缓地张开眼,当看见眼前这名衣冠楚楚的人时,男人下意识地发出求救的声音:“水……很大……” 老板安慰他:“已经开始过水了。”然后老板扶起他:“我来帮你。” 说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传送至他的感官与肌肉,刚从沉沉的睡眠中苏醒,却立刻感觉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个又一个的躯壳。 他的即时反应是:“我们来看看有否生还者!”说罢,探头朝附近的尸体中检查去。 老板当下对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这个人好正直,而且心肠侠义。老板也就不再把重点着眼在收买他的灵魂之上。 被水浸过的尸体有一种紫蓝色,身体膨涨,脸容浮肿,男人看了三、两个,便已皱眉,他抵受不了这种恐怖,与反距离尸体太近时扑鼻的恶臭。 老板决定帮助他。他已经感受到,在可见范围之内,只得一个生存的气息。 第14章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块浮板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张是一道水门的浮板,它救了这女人的性命。 老板对男人说:“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进水里,把木板推近岸边,老板没帮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板意图观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还有气。”然后,他把女人扛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点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强而有力,然而这一种救人的力气,又令他感觉愉快,女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稳而坠定。对于这种正义的愉快,他起不了怀疑之心。 老板说:“前面有一破屋,我们扶她入内。” 前面是一个小山头,这小山头与水灾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虽然是破屋,但这破屋似乎没有被水毁过的痕迹,木块都光鲜坚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还有一只动物的烤肉。男人并没思量,他放下肩膊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来吃。 老板在旁边说:“一定是山贼留下的。” 男人没理会,他使劲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板看着他的狼吞虎咽,心里有数。 他说:“你希望以后的日子也不再肌饿吗?” 男人望了望老板,说:“所以我参加了革命。” 老板说:“革命的最后,可能谁也救不到,你与你关心的人,都同样的饥饿。” 男人便问:“那么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这时候,被救回来的女人苏醒过来,她呻吟了一声,痛苦地张开她的眼睛,她看到,面前有两个男人,以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视线落在食物之上,紧盯着。 男人看见女人回复知觉,便问她:“你醒来了?” 女人望看那堆食物,含糊地说:“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递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给她。女人便拼命把食物塞进嘴里,一边啃着一边吃。 老板在这时候说:“人会挨饿,会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人便不用受任何尘世间的苦。” 男人笑起来:“人当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难道升仙?” 老板望进男人的眼睛,他说:“人也可以长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随即说:“吃长寿桃?” 老板告诉他:“我可以令你长生不老。” 男人骇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板说:“我在寻觅一名同伴,与我共同经历生生世世。见你行事热心,我很欣赏你的为人,所以意欲与你商量成为合作伙伴。” 男人见老板表情认真,使专心听下去。 老板说:“只要你成为我的伙伴,你便能永享荣华,衣食无忧,尘世间一切最尊贵的,你都可以拥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最动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健百味,一一都唾手可得。你成为我的伙伴,你这半生所挨过的任何苦头,都不用再重温。” 男人静止了他的动作,思考着老板的话,然后合情合理地,问上这一条问题:“你要我做什么?” 正当老板准备回答他之际,忽然,男人呜呼惨叫,接看双眼反白,继而应声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后,有双手捧着大石头的女人,而石头上有血渍,男人倒下来的脑瓜,正急急流出一道血河。 老板惊异地望看女人,女人说话:“你开的条件那么好,不如由我来做!” 她一直在两个男人身后,听着他们的讲话。大石头好重哩!她放回她上去,刚才出尽力一举,现在不禁有点气虚眩晕。 老板简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辈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着气说:“你说可以长生不死,又说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所以不如由我来做!” 老板不喜欢她。他拒绝:“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说:“报酬那么丰厚,一定是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这种事嘛,我有天分!” 老板不理会她,径自走出这破屋,女人跟在后头准备起步,却只见老板双脚一踏出破屋之际,破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随即叫嚷:“何等法术!好厉害啊!” 老板一直走向前,女人跟着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叫陈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四太太,但一场水灾便家破人亡……但你别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实出身寒微,如果你不嫌弃,你就让我跟着你当婢女……” 老板停步,急速一个转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头顶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来,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长生不死!我要千岁万岁永世长存!” 然后,她索性抱住老板的双腿。 女人的神情坚决得一如高叫口号的革命党人,因着她这种愤慨的坚决,老板的手没落在她的头胪上。停在她头顶之上的手,并没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板收了手,转身继续前行。 女人终于收声,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她其实还未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干什么勾当,她只知,跟得贴便没错。 老板没杀她,留下了她,让她跟着看他办事,她也见怪不怪的,老板掏出一个人的肝,人的心,又或是撕出一个人的手,挖走一只人的眼,她全部只是“咦”上一声,接看乖乖的双手接过。 对女人来说,这算得上什么?最恐怖的,一向只是饥饿的感觉,吃不饱,肚子会叫,这饥饿,比任何血肉横飞更毛骨耸然。 没有道德观、是非观,惟一盼望是尘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是一个好的伙伴选择。 相处不久之后,老板便认真考虑她上来。 而这女人最珍贵之处,在于她没恻忍之心,她对任何人都狠,她没有人应有的怜悯、同情、救恩。凡人的手脚、内脏、知识、青春、快乐……她说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脸上没有任何难过。 再悲惨的身世,都打动不了她。 老板明白,这特点,她比他更优胜。 是在半年之后,老板与阿精,便成为了当铺的伙伴。 “感谢老板给我希望。”阿精说,兼且做了个半鞠躬的讨人欢喜的姿势。 老板望着这个女人,以后生生世世,他都会与她作伴。 第五章 第8号当铺今夜来了一名客人。 他年约三十岁,棕色的头发蓬松而散乱,脸上架着黑框眼镜,身形瘦小,从比例上看去,这人的头又比身形为大,令人一看便觉得,他必定聪敏过人。 他坐在老板的书房内,老板与阿精都未曾见过他。 他说话:“听……听说,这儿可以用一些东西,交……交换另外一些东西。”这人的外表独特,说话方式亦然,很紧张,也口吃。 老板回答他:“是的,高博士,你想典当些什么?” 高博士便说:“我……我……快找到完全根治癌症的药物。” 阿精搭口:“很厉害啊!”然后,她递给高博士一林红酒,她想知道,喝了点洒走下神来的他,会不会依然口吃。 高博士喝了半林红酒,露出一副赞叹表情,继而向着阿精修笑,他意欲表达对这杯酒的欣赏。 老板说:“根治癌症的药物,可说是造福人群。” “但……但……但是……”他的口吃仍然好严重:“我还差一点点……差一点点……”他说下去:“每次,我快要破解那疑团之时,硬是遇上某种阻……阻力……,不是实验室停电,就是赞助人不肯再赞助……更有一次,是我突然轻微中风。我的口……吃……口吃……就是那样得来的。” 阿精问:“你要我们保障你万事顺利?” “是……是……”高博士说。 阿精问下去:“那你用什么来典当?” 高博土回答:“我……我用我所有后代的长子的智力来换取。” 老板与阿精齐齐怔住。然后阿精冲口而出:“好!好!答应你!” 老板的目光内,却隐约看到晶光一闪。他说话:“这单交易,我们得考虑。高博士,先请你回去。”阿精有点愕然,她望了望老板,又望了望他们的客人。因着老板已做了送客的手势,她不得不走出来把高博士送走。 她一边迭行一边对高博士说:“你为了造福全人类而牺牲自己的后代,你好伟大。” 高博士的笑容仍然傻傻。“必……必然的。” 阿精又问:“高博士有多少名子女。” 高博士却说:“本人尚未娶妻。” 这一下子,阿精不得不呆了呆。高博士的表情却是从容的。 大门开启,高博士向阿精鞠了躬,便踏出当铺之外。外面,今晚又是刮风。 阿精皱了皱眉,当大门关闭之后,她转身面向室内,头微仰,合上眼,集中精神,继而,她从合上的眼帘中,看到高博士的将来。 她也就走进了去。 那是一间实验室哩,高博士在努力地做着实验,而一名女人带着三名男孩子走进实验室,那女人与高博士来上一个深情的拥抱,而三名男孩子,在实验室内走来走去。 高博士会有三名儿子。阿精微微一笑,她放下心来,最怕他根本没子嗣,阿精才不想做蚀木生意。 满意了,她走出了别人的将来。回复神绪,阿精走到书房。 她对老板说:“那高博士将来一生便是三个儿子,所以不用替他惋惜失去长子的智力,余下还有两个。” 老板却说:“这单生意我不做。” 第15章 阿精明知老板有此一着。她说:“这是一单只有大赚的生意。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有人会发明得到,但给高博士这种机缘,我们可以得到他连串后代的可贵智力。” 老板依然坚持:“就因为根治癌症的药物迟早也不是稀罕的事,我才不想占有高博士后嗣的智力。他付出的代价太大,而我们的便直又太多。” 说过后,老板不再理会阿精,他转了身,捧着一本书,垂头阅读。 阿精说:“我们这阵子生意不好,你却左推右推!” 老板不答话。 阿精低语:“岂有此理!”接着,悻悻然走出书房,高跟鞋咯咯咯地,步下往地牢的楼梯。 从那些放满手脚、人体器官,运气、岁月、理智、幸福、寿命的木架旁,阿精一直往前走,走之不尽似的,身边重复着人类的典当之物,每个年代,人类拿得出来的不外知是,而最终,放到这地牢中的,都是一个又一个不归魂。 还是有尽头。这尽头气温最冷。阿精推开跟前的房门,走进去。 这是阿精的工作间。她负责每半年清点当中的典当物,然后写报告,向上头呈上。 “你叫我这一次怎么写?”她烦厌地拿起墨水笔,翻开那木又厚又重的大皮面簿,这本簿,当被那重要的人阅读过之后,所有的字迹都会消失,今次,阿精当然又是翻到第一页。过往的,了无痕迹,永远是第一页,永远新的开始。 她写下去:“mr.vonderik,典当了他的耐性基因;missparadis,典当了一个上大学的机会;早村彻先生,典当了一双腿……” 写着的时候,本来仍然不高兴的,这阵子,只得鸡毛蒜皮的典当物。然而,看着这枝会漏墨的墨水笔,她又想起当初老板一笔一笔教她写字的情况,不快就随着她的一划一点而减退。 目不识丁的农村姑娘,被老板握着手由中国文字学起,上大人孔乙己,然后又学习abcxie。因为自卑,所以一边学习一边发脾气,阿精恐怕学识字这回事是她力有不逮,为着害怕能力不够,她预先表露幼稚的不满,不知掷坏了多少枝毛笔和墨水笔。 然而,到头来,她以奇怪来代替老羞成怒,她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男人如此富耐性,他肯重复地每天教她数个生字,她拍台她掷笔她乱抓地吐口水,他却仍然每天教她。后来,男人的耐性也就盖过了女人的慌乱,从不知何年何月开始,她便会认字,她建成了一项地想也未想过的技能。 这个男人像尊石像,永远不动声色,阿精在远远看住他,便觉得好笑。他对她说,学懂认字写字,世界便会阔大得多,长生不老或许不会那么容易闷。她想了想,也许是对,学懂字可以阅读,即是说会懂得看菜谱。 也好的,也不坏。 今时今日,虽然把书捧上手头会痛眼会花,还是没耐性看罢一本书,但最低限度,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城市,也不会迷路。果然,长生不老,识多点字,世界好玩得多。 现在阿精一边记账一边想着令她开心的事,嘴角便有笑意。 怎样为老板掩饰那些来过却又被他拒绝了的客人?这个高博士,不如就把他写成是基因出错者,他的基因不好一遗传给所有后代的基因也一律不好,于是,根本是单不值得的交易,当铺不要也罢! 半年前,老板把理智归还给一名客人,这种让客人赎回典当物的做法,阿精知道后也一额汗,幸好老板没忘记向客人要回些什么来交换。老板要回客人未出生的孙儿的性命。 阿精知道,那原是名弱智的胎儿,但她在账簿中,却故意写道,那名未出生的胎儿价值高昂,本应有着惊世骇俗的命运。这样写下来,便抵偿了老板不该有的恻忍。 放下笔,阿精舒了一口气。只望审阅这账簿的,没有查明深究。 一次又一次,每年总有许多单交易,阿精要为老板掩饰,每次都避得过,但阿精总是心都寒。如果,那审阅的不高兴了,她与老板,不知下场会如何。 她大可坦白推老板出来认罪,她明白,事后她的日子只会更风光,但她不想。 陪他去犯罪,就只因为,她就是要陪他。 她知道,最多两个人一起受罪。她虽无做过,但如果他有罪,她也要有。 纵然这个男人真如石像,无反应无冲动无渴求,但她就是最保护他。 有时候阿精会想,老板做那些坏规矩的事,完全不为他们二人的安全着想,这实在自私可恶。她教训过他,他不听,她便又再教训。而到最后,她就由得他。 由得他由得他由得他。 气冲冲的女人,事后惊完怕完,又当作没一回事。 而那永远置身事外的男人,连多谢也没一句。 只在奏他那讨人厌的小提琴。 琴音又在老板的行宫中响起,小提琴独有的旖旎缠绵,一段一段回荡泣诉。 阿精永远分辨不出这首曲与早前的一首有什么分别。事实上是,此刻老板所奏的是葛里格的《献给春天》。她听了一百年,也没有听懂。 小提琴音的世界就是老板的世界,她不懂得。只是,这世界早已包围住她。 她盖上又大又厚的账簿,走出这小房间,再走过存放典当物的木架,在这些本属于人类的拥有物旁边擦身而过,走到一切的开端时,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老板的曲还未奏完,激昂地有一粒音符走了调。阿精扬了扬眉毛,沿楼梯而上,离开这地牢。 其实,刚才老板在试用他新造的一个小提琴,那道弦线上得不够好。 他知道阿精在地牢中一定又是万分苦恼。那本账簿,他翻阅过,阿精总把他的所作所为美化,美化了之后,一切背叛便不是背叛。多年来,他一直平安无事,还不是多得她。 他把强线调校好,再放上肩膊上拉奏,今夜的月亮好圆,而他的脸上薄薄地有一层笑意,那种薄,就如附随月亮的雾一般的朦胧。 第六章 当铺向一切依旧。阿精在早午晚餐时,放满一桌子的食物,吃得开便飞到世界各地搜罗美食。最近,她在奥地利买下一个葡萄园,用来制酸红酒,她知道,老板不贪吃,但老板爱喝,于是,她拥有她的葡萄园,用来为她的老板制造她认为是最好的佳酿。 惯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级交响乐团的演奏时间、地点,然后预早半年预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时间表编定妥当,陪伴他出席欣赏他喜爱的音乐。 较琐碎的是给他的衣服换季,替他订阅杂志,甚至录影世界各地他爱看的电视节目。什么破解基因之谜、宇宙探索、深海奥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类,却还是对人与这地球充满感情。 阿精的生活绕着老板来走,就如秒针跟分针,卫星跟着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个被侍候的人永远背住她,背着她看电视、看书、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愿望着那背影微笑。 或许,爱上那个背影会轻易点;或许,一个背影,足够代替所有自我、尊严、卑微;或许,这个背影,是最美丽。 阿精把目光移离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宫,关上门。她斟了一杯酒,为这长生不老的爱情喝一杯。 不久之后,阿精决定又找点事情来做,她要装修第8号当铺。 幕幔由原本的红色变成米白色的纱帐,绘有名画的墙身变成石头的质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换上浅灰色的沙发、白色的台椅,家中各处还要每天插上鲜花。 最后便会像欧美的现代化家居那样。 轮到老板的书房,成千上万的书她不会碰,只是,她也要把这书房的古老图书馆气氛驱走,一切都以米白色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进行,而有一天,阿精在书房内监工时,随手在上万木书中伸手一拿,又顺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华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子。 阿精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什么人,是名放洋的留学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幸福感觉。 阿精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精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老板把爱情交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精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在医院病房内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他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肤神奇地不留任何火伤的痕迹,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的她,更是茶饭不思。 第16章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府派来的,作用是调查革命党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惟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成员,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福。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望她,他却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幸福。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福,那幸福理应是绝顶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日复日,椅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日出、正午、黄昏、日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上,到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惟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满,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后来,他才知道,谁都没有错。 吕韵音一直有很多倾慕者,韩诺死后三年,那时辛亥革命刚成功了一段短时候,一名前清朝的贵族南下逃乱,到韩府拜见韩老太,当吕韵音从偏厅经过时,他远远觅见,心里头便抖震起来,只见一眼,难忘得彻夜难眠。 后来,此名清朝贵族逃到日本,安顿了一年,见环境安全了,又折返广东,为的是再见吕韵音一面,这一次,他获得正式面对面的相见,然后他决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韩府提亲,他不介意讨一名丈夫失踪了,又带着儿子的女人。吕韵音却拒绝了他。 吕韵音拒绝他、没放他到心上,连见一眼,也不愿意。 又过三年,韩磊肺炎,吕韵音不肯只让孩子看中医,她要求看西医,藉着吕老爷的关系,请来了英国医生为韩磊治病,而当孩子的病治好后,这名英国医生已深深爱上吕韵音。而她,亦拒绝了这位英国绅士的美意。纵然,连月的交谈中,吕韵音明白,大家兴趣相投,而且对方真心真意。 当韩磊十二岁时,韩老太太过身了,韩府便分了家,吕韵音带着儿子回娘家居住,而吕府亦举家迁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银行家看上了吕韵音,他是中国三大财阀之一,早年留学美国,年轻有为。结果却也是一样,吕韵音又拒绝了他,完全没考虑的余地。 是的,答应了的命运,一一实践到吕韵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稳,而总有极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给予她幸福,然而,她违抗了这些幸福,摒诸于自己的命运之外。 老板每一次看见她倔强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别人的爱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爱情感应的老板,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不理性行为。她推却了这些好处的后果,就是孤单一人过日子。 伴着她,只有那张渐渐变黄的合照。 韩磊一天一天长大,在吕老爷的栽培下出国留学,及后留在芙国发展,没有回国。当他在当地与一名同是留学美国的华人女子结婚后,吕韵音便被接到美国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岁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现,他是韩磊任教的大学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国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在水晶灯下两人的脸色欢欣详和,老板还以为,吕韵音可以放下她的倔强。却就是,她在别人求婚之后,便狠狠拒绝了。并且决定,大家以后不相往来。 老板也就知道,她连这一次也表无反顾地拒绝,大概以后,他也不能再对她的幸福有任何期望。 不在中国,她已经不再有作为女人的性别压力,而且,儿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对异性的追求,本应可以放松一些。然而,她还是面对谁也断言拒绝,决绝而干脆。 转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个,并没有如韩诺所愿,给她交换上幸福。固执的女人,就这样过了她的一生。 临终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韩磊,带着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亲吕韵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不住伤心地落泪。 吕韵音是一脸的安然,她祝福他们,告诉他们她不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然后,她说,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在人生最后的这数分钟,请容许我独自怀念。”她说。 于是她的儿子、孙儿退出了病房。七十三岁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是,因为有着她一直珍重着的回忆,垂死的脸上,依然挂了个令人舒适的微笑。 她想起韩诺,想起在英国时与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无尽的宇宙,不独看见星看见月,还有英国的草地、英国的玫瑰、韩诺永远英俊而可靠的脸、他的温柔他的善良他的体贴……在合上的眼睛内,她有她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曾经拥有韩诺的爱。 而当眼睛张开来之后,便噙满了泪。 忽然,她就看见了他。 是的,韩诺也在,他已成为老板,他在她临终之日来看她,并且,让她也看得见他。 “韩诺……”她以微弱的声线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间的角落走近她的床边,他捉住了她悬在半空抖震的手。 吕韵音的眼泪,一颗一颗斜斜地沿着脸旁淌下来,她没料到,还是终于等到他回来。 她一直相信他没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们会重逢。 “你回来了……”她哽咽着说。说过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见他英俊而年轻的脸,刹那间教她以为所有青春都回来了,连她,也只不过是那年轻的韩诺的妻子。 他这样回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似懂非懂,但还是这样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对吕韵音说:“你知道吗?我用我的离去,交换给你一生的幸福。但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拒绝那些可以给你幸福的人?” 吕韵音听罢,脸上有一抹笑意。她说:“因为,我已经有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听不明白,他望着吕韵音。 吕韵音说下去:“怀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会这样演绎她的幸福。她要的幸福,是孤单的、无声的、冗长的,伤感的……令他内咎的。 “对不起。”他说。 她微弱地告诉他:“没什么对不起,这一生,我都拥有着你。” “韵音。”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该是我说,谢谢你。”她凝视他的脸,这张她深深爱了一生一世的脸。“你就是我的幸福。” 然后,他看到,她把眼睛轻轻的合上,而那被皱纹埋莽的嘴唇,泛起一个蒙胧而幻美的笑容,那笑容,美得连灵魂也带不走。 她断了气。 老板看着这个笑容,他有一万个不明白。 为什么,她对他的爱可以如此丰盛? 丰盛得,抵抗了命运的安排,丰盛得,令心意贯串一生也不为所动。 是一种无人能打碎的坚强,她对他的爱情,坚强得叫人吃惊。 今天,他无爱欲,而且,不再理解爱情。他皱住眉,放开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后的一抹笑容,然后,他拿走了那张放在床边的照片。 吕韵音走了,她走到一个他永远不能跟着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吕韵音已死了五十年,老板心目中不能保留对吕韵音的爱慕,然而,他亦不能抹走吕韵音留下来那沉重而坚强的爱的阴影。他从没欣赏过,比这更坠强的爱。 究竟,爱,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义? 当然,他典当自己的爱情,除了换取吕韵音的幸福之外,更是为了令自己不用在长生不老的岁月中永恒惦念住一个人。他以为,他放走了爱情,他的存活日子会比较不那么痛苦,然而,到了今时今日,他才又意识到,无爱情的永恒,好空洞好空洞。 当初,若然没送走爱情,就算吕韵音与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连系千生千世,一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样。现在,没有惦念的苦,也就同时候失去存活的真实感。 她得着的幸福,他得不着。 原来一切都虚幻,除了,用爱来填补。 这样过了五十年,老板间中回想起吕韵音临终时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复思量起爱情,五十年来,他都在暗暗惊异爱情的力量。 当他苦心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小提琴胚胎,却又最终结局只是敲碎它们时;当他拉奏一首又一首小提琴乐曲,然而只有音没有神时……他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什么。 第七章 一天,第8号当铺来了一名客人,是一名少女,芳龄十四,她预早一星期前已预约。 正如所有客人,她对这当铺的认识,来自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辗转相传,听入心坎,然后,诱惑缠绕心间,最后的定断是,不可不试。 少女的名字是孙卓,就读初中二年级,长得高雅清秀,而且很懂事呢!是那种永远坐姿端正,眼神明清,功课一等一优秀的初中女学生。 孙卓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她对音乐自小国得很有五份,最擅长的乐器是小提琴,每天苦练琴技的她,愿望是终此一生与小提琴为伍。 第17章 她没有一般少女的怀春梦想,很少想及拍拖的事,也不喜欢那些得意趣致小文具,亦不喜爱青年人爱玩的玩意。过山车、溜冰场、diso、电子游戏,她无一喜爱。 最爱,是抱住小提琴拉奏,每天练习,无时无刻也在想着如何使自己的技术更进一步。无琴在家时,便凭空架起拉奏的姿态,把音符由心间浮起,幻想着音乐由指头间拉奏出来,合上眼,便能陶醉其中。 小提琴,是一件很认真的事,孙卓对小提琴很有梦想,这会是她的兴趣、职业、名利和生命。 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在学校表演的荣耀,她渴望的是站在外国的演奏厅中拉奏小提琴。而她的小提琴老师亦表示,孙卓的水准近乎国际水平。然而,老师又说:“还是差了一点点。” 孙卓用了一个晚上检讨,她明白,无论技巧上、感情掌握上、风采上,她都有所亏欠,这教她很不安乐。 当年莫札特七岁便震惊欧洲哩!孙卓知道,她距离其正国际水平,还差了很远。 她学习小提琴的小型音乐学院每年都派学生到外地参加比赛,但一次也没选中孙卓,她知道,皆因她是有所欠缺的,所以她未入流。 一直,都在疑惑与不甘心之间徘徊,直到,她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音乐学院曾经出过一名裴声国际的钢琴家,于这家小型音乐学院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大事。闻说,这名钢琴家一直琴艺平平,只是,一天当他突然哑了之后,琴技突飞猛进,还赢得多项重要赛事,卒之,他扬名国际,成就非凡。 说故事的人补充:“他之所以有日后成就,全因为他以自己的语言能力交换。他在临死之前向他的徒弟表示,别妄想可以超越他的能力和成就,因为,他的一切,都是交换回来的。” 孙卓好奇了,她问:“去哪里交换?” 那人回答:“好像是一间当铺。” “当铺。”孙卓惊奇起来,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居然可以从一间当铺中换取。 虽然听上去很有点荒谬,但她还是认真地调查起来。为了她的小提琴,她不介意尝试所有她知道的方法。 她走到旧式的当铺中,她把一向配戴的时款手表呈上,看铺的人一看,便说:“五十块钱!” 她随即发问:“这儿除了当表之外,还可不可以典当一些别的东西吗?譬如……我典当我的声线?” 看铺的人不明白,然后他决定,这名少女是不请自来的。“走开!走开!”他赶她走。 孙卓走到第二间当铺,依循同一个模式试探,同样被赶走。第三间如是,第四间如是…… 直至第六间当铺,孙卓得到了她的回音。 她说:“请看看我的手表值多少钱。” 当铺的人说:“告诉我……”他以闪烁的眼神望着少女:“你要典当的会是这一些随手可得的东西吗?” 孙卓心神一怔,抬头望着跟前的人,那人在柜位后有着神秘得似幻海奇情的气质。孙卓面露笑容说:“是的,我有价值连城的东西要典当,难道此处便是我达成愿望的地方?” 柜台后的人缓缓地说:“我没本事做那当铺的主人,我只负责引介。” 孙卓问:“哪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人便回答:“那是第8号当铺。”他递给她一张地图:“不难找,只要有心。” 孙卓飞快地望了地图一眼,满怀感激地抬头望向那人:“感谢你。” 那人没答话。而孙卓感受到,一道黑色的磁场仿佛涌起,一点一点的浓罩住柜位之内。她说了感谢,那人似乎不打算回谢。 那人只是说:“你去找寻你的命运吧!” 孙卓正要别转身离去,忽然,她问上一条问题:“请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种事,不是太神奇了吗……” 回答她的是这一句:“奥秘,不是你与我可以明白。而有些能力,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孙卓似懂非懂。柜位后的人,在黑色磁场中退出。 孙卓离开了这家外形传统,但气氛诡异的当铺。一踏在阳光之处,她才惊觉,原来一身是冷冷的汗。 手上的那张地图,是真实的哩……第8号当铺…… 那天晚上,处事认真的孙卓致电地图上的电话预约。 “请问,这里是不是第8号当铺?” “是的,”一把悦耳的女声说:“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想来典当……”她想了想,说:“典当一些东西……” “好的,”女声说:“让我看看我们老板的时间表……一星期后的晚上九时……你是小女孩吧……九时会不会太晚?” 孙卓说:“不!不会太晚。而且,我不是小孩。” 女声笑起来:“哈哈哈!那么,请赐尊姓名。” “孙卓。”她报出自己的名字。 “好的,孙小姐,我们恭候大驾光临。” “谢谢你。”孙卓礼貌地道谢,继而挂上电话。嗯,过程轻易而方便,服务也大概很够友善亲切。下星期,孙卓知道,她即将改写自己的命运。 刚接过电话的这个晚上,阿精一如往常记下预约的时间与姓名,却出奇地,执笔的手不听唤,一大摊的墨水弄花了预约客人的名字。 “孙卓……”阿精低叫。 在急忙抹掉墨汁的一刹那,她忽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受当。 是谁会叫她的手也震起来? 是老板教她执笔的,被老板紧握过的手颉是无比的坚定稳固,缘何蓦地,不由自主的抖震。阿精心虚,表情带点迷惘。 孙卓沿着地图上的指示找寻第8号当铺,她的指示是,先乘搭一辆驶向郊外的巴士,到了近总站之前的两个站下车,那里有一个路牌,再沿路牌旁的小路走五分钟,走到尽头便是了。 “好简易哩……”她在心里头想道,这个地方意念神秘,找寻途径却容易得很,真有点意外。 心里头完全没有惧怕与犹豫,她要求一个大成就,以某些东西来交换,只觉顺理成章。她亦不认为这个交换之处有什么可疑,只要成就临近身边,到手了,一切就最真确无误。 十四岁时定下的志愿,就在十四岁实行吧! 未几,眼前便出现了一道大铁闸,她伸手推开来,一内进,风便刮起,树叶翻滚旋动。是在这一刻,因着这气氛,她才在心中寒了一寒。 她站定,吸一口气,继续往前行。 在巨型豪宅的大门前,她本想伸手拍门,木门却自动开启,她步进门内,感受到的是一种华丽的舒适。白色的布置,令她有亲切感,大堂位置,还有一大盆水仙花哩!她走近去,吸了一口水仙花香气,然后抬头打量天花板,那起码三层楼以上高度的天花板,绘上了花卉图案。 孙卓立刻断定,这是一个舒适的地方。“像六星级酒店哩!” 站在水仙花前的她,也像一切的客人那样,自动自觉的往右走,大家都没来过,可是,那右边的走廊上的第三间房,仿佛有着催眠的能力,发出了无声的指引,把心中有愿望的人,带领到那房间去。 她站停下来,房门便打开了。从渐渐开启的大门中,她首先看见一列的书籍,然后是一张很长很长的书台,再之后,是书台后的两个人,一个男人坐在书台后的椅子上,一个女人站在男人的身边。 她微笑了,这就是她要见的人。 从黝暗的走廊中,她步进较光亮的房间内,她越走越近,越来越接近眼前的一男一女。 她的脸一直是微笑的,而看着她步进的一男一女,本来也神态自若,……可是,当少女的脸孔清楚呈现在他们眼前之后,老板与阿精,都有那数秒的愕然。 太像,太像一个人。 老板凝视着这张脸,仿如隔世,一下子,便可以返回百多年前英国的火车站之上…… 阿精看着造张脸,唇微张,下意识的,她把目光扫向老板,她发现,老板有一个凝神而错愕的神色。 只看过那张泛黄的照片一眼,阿精便一直记着,那个老板身边的女人。她的五官她的神情她的气质,是一个消失不了的印象。 阿精当下心一沉。 这名少女,有一张与吕韵音一模一样的脸。 老板看着,就这样心酸。 三个人之中,少女的魂魄最齐全,她见二人都不说话,便自我介绍起来:“你们好,我叫孙卓,预约在九时。” 阿精回过神来,她说话:“孙小姐,我们很高兴认识你。” 孙卓立刻咧嘴微笑,那笑容顺和乖巧。 阿精介绍老板:“这是我们的老板,他会决定我们的交易是否可行。” 老板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孙卓的脸上,他简直不相信,人有相似的奥妙。 他清了清喉咙,然后说:“孙小姐,你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帮忙?” 孙卓回答:“我要成就。”说得干净利落。 老板与阿精的心中反应是:人小志不小。老板问她:“是一个怎样的成就?” 孙卓也就回答了:“我要做世界上最高技巧、最有名气、最令人景仰的小提琴家!” 老板与阿精在心底中“啊”了一声。阿精的脸色一变,而老板,由心中涌出笑意。不独脸孔熟悉,她想要的,也令他感觉亲切。 孙卓问:“你们可以帮我吗?成就可以换取的吗?” 老板便说:“成就可以从努力与学习中换取。” 孙卓却说:“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各方面,我还是差太远……”说着说着,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第18章 “或许,是欠缺了一流的天分。” 看着她,老板很有点兴致,他问:“告诉我,你喜欢的小提琴作品。” 孙卓笑着回答:“mendelssohn的作品,用来拉奏小提琴是一流的。” 老板想了想:“的确是。” “另外,sarasat.p.的安逵路之罗曼史也是不错的选择。”孙卓又说。 老板点了点头:“萧邦的作品,也很适合小提琴演奏。” 孙卓同意,“straussj.的作品亦然。” 他俩交换着小提琴音乐的知识,阿精站在一旁,不是味儿,完完全全,答不上嘴。她又不敢打乱他们的对话,只好仔细研究他们交谈的神情,以及努力按住一颗妒忌的心。 是的,孙卓坐到老板跟前不够五分钟,阿精已开始妒忌。 老板又问:“你自小已酷爱小提琴?” 孙卓回答:“我四岁开始学琴,而一碰那琴,便令生今世不想离开。” 老板也有同感,只是,孙卓比他的热爱还高了许多倍。 孙卓又说:“既然它就是我的生命,我便想把它做到最好。” 老板点点头。“但你打算用什么来换取人生的成就?” 孙卓清了清声音,愉快地回答:“我打算用我一生的爱倩。” 老板望进她明清的眼睛内,不期然的,他便看见他自己。 “不。”他拒绝。 阿精望着老板的脸,她有不祥的预感。老板反对客人的典当之物不是奇事,然而今次……只不过是爱情。用一生的爱情换取一生的成就,合理不过。 孙卓告诉老板:“我想得很清楚了。” 老板说:“你想得未够清楚。你不会明白,失去一生的爱情,究竟是件怎样的事。” 孙卓不以为然,“我无兴趣要爱倩,当其他同学渴望拍拖时,我只希望可以参加外国的音乐比赛。” 老板尝试说服她:“你试想想,不要名成利就,只当个称职的小提琴手,不是更好吗?” 孙卓望着老板,听罢他的说话,她也就忽然激动起来。“太多人这样告诉我了!难道我不会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当个二流小提琴手?为什么我只能屈居二流?你是看小我的话,就别假装帮我!”孙卓说得上身倾前,双手抓住椅垫,而且目露凶光。 老板与阿精立刻明白,这件事对她来说是何等认真。而且,她也不是一般少女,她要的东西,一定要得到。 阿精说:“别动气,老板不是不帮你。”她上前去轻抚孙卓的肩膊。孙卓的面色便随即缓和起来。“对不起。”暴躁的少女致歉了。 老板有个提议:“让我听你奏一曲。” 阿精听见老板的话,便走出书房,吩咐下人拿小提琴进来。末几,一具小提琴送来了,交到孙卓的手上。 她抚摸琴身,望了望老板,然后她站起来,开始演奏她的音乐。 小提琴架到她的肩膊上,弓一拉,便有种合二为一的气势,神情专注,而且志在必得。那种掌握音乐的自信,从每一下的拉奏动作与反偶然的身体摆动中国示出来。当小提琴被演奏时,她便是强者。 技巧倒是有改进的余地,老板知道,孙卓需要一名超卓的老师指点,她要到最著名的学院,与最优秀的同伴一起,她的前途才有保障。现阶段的她,的确不可能令她达成她心目中的理想。 一曲奏罢,老板仍然不语。 “怎么样?”孙卓问:“你不答应我?” 老板说:“用爱情来换取成就,有天你会后悔。” 孙卓忽然冷笑,十四岁的脸孔上是一阵阴霾。“你这种迂腐的人,会明白一个人的幸福吗?” 幸福。老板望着她冷冷的脸,心中加强了注意力。他对这名词,非常敏感。 幸福,是令人迷惘的两个字。 孙卓说下去:“幸福不一定是爱情如意、有爱自己的伴侣。亦不一定是有子有女,儿孙满堂。幸福是个人理想。如果一个人的愿望就是爱情上的幸福,你给了他,他便很幸福。然而若果他的幸福是他的成就,你来硬分给他一些爱情,但又冲淡了他的成就,那样,他一点也不会幸福。” 结尾之时,她还加多一句:“看你做了这些年人,这种道理你还不明白?” 说完后,她的脸上隐约有种胜利感。 阿精说:“说得好!我有同感。幸福就是这样一回事。” 得到阿精的支持,孙卓投以一个“你是我的朋友”的亲切眼神。 老板只是说:“你明天再来一次。” “为什么?” “我今天不能决定。”他说。 孙卓望了望阿精,阿精神情也无奈,她明白,话事的始终是老板。 只好告辞了。临行前,她对老板说:“别以为替我着想便是帮助我。没有这样的事。” 老板微微一笑,他送客。 孙卓离开后,另有两名客人来临,老板与阿精部公事公办地招待他们。然后一整夜,大家都没提起孙卓这个人。 各自返回自己的行宫后,原本还是若无其事的阿精立刻安下心神,合上眼试图找寻孙卓的历史、过去、身份,她亦尝试观看她的将来,然而,她的预知能力没让她探测得到任何事情,这个女孩子,超越了她的探测轨迹。 是有一些人,阿精是没有任何办法。她越着紧要追寻的人,便越追寻不到。 当要放弃的时候,她便彷徨起来。那女孩子究竟是谁?她有那么一张脸,她与老板有相同的兴趣,她叫阿精查不出底蕴。 阿精鼓着气,放不下心。 她更想不到的是,老板在他的行宫,同一个时候,也在追查孙卓的过往。 他合上眼,面向着星光。而他,找得到。 孙卓的孩童时代、孙卓的学生生活,一段一段活现他的脑海;然后他看到孙卓的家人,继而他追索孙卓未出生之前的时光,像一辑剪辑得零碎的电影片头,他一边看一边赶快分析、记忆,然后,合上眼睛的他微笑起来,他已得到他想要的资料。 当眼睛张开来之后,所有影像全然撤退,一秒间收回一个凡人追寻不到的角落,这角落,只留待异人才可以开启。 然后,老板决定,他让孙卓得到她所需。老板知道,他无可能不帮助她。她要怎样的幸福,他也会送给她。 他会给她世上所有一切,因为,他看得见,生命的永恒意义。 孙卓,对他来说,是重要的。 翌晚,孙卓再次前来。 她问:“你们考虑好了?” 老板告诉她:“你要的,我给你。你不要的,我收起。” 孙卓称赞道:“你们做得好。” “我希望你日后一生都满意。”老板说。 “谢谢你。”她说。“不过,先小人后君子。在今天之后,我首先会得到什么?” 老板告诉她:“你会对琴技有高了一倍的掌握。” 孙卓双眼发亮了。“然后,我便会被挑选参加比赛!” 老板点点头。 孙卓兴致勃勃地说下去:“继而赢了比赛,得到奖学金,可以去一流的音乐学院学习!说不定,还会有唱片公司看中,替我出版唱片!” 老板看看她的神情,也替她高兴起来,为着她的快乐,他知道,一切都值得。 阿精一直留意住他们,也一直找机会插入话题,怎样,也要说一两句。 “成交了。”她说,有一副从容表情。 孙卓笑起来。“感激大家。” 然后,老板拿出同意书,向孙卓简述一遍,孙卓签了字,老板便在她跟前做了一个催眠的手势,刹那间,孙卓跌进了一个无重的状态中,四周充缢了粉红色的温柔的光,不期然地,她感受到幸福。仿佛听到万千的掌声,领略到崇高的荣耀,得到世人的景仰与膜拜。……她迷醉在光彩的成就中,怎样也不肯离开。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梦哩!这个梦把她在未来数十年将会得到的光辉浓缩成幸福的一小段,令她在交挨出爱情之时,不能有任何后悔。 是的,老板把左手放到她的脸庞边,她就像依偎一个爱人那样靠到他的掌心内,她有迷人而陶醉的表情,爱情,不知不觉间,一点一滴传送到老板的手内,人肉入骨,她的爱情,都交给了跟前这个男人。 不后梅不后悔,她以她的定义,来界定了她的幸福。 醒来之时,就在她的睡房之中,典型中上家庭的独生女儿的睡房,粉红色、粉蓝色,配上很多的布玩偶。然而,她将来的一生,会与其他女孩子很不相同。 老板接收了她的爱情,理应交给阿精保管,但这一次,他说:“她的爱情不要放到木架上,由我亲自看待。” 阿精想问为什么,但又问不出口。只得眼巴巴看着老板史无前例,珍而重之地把客人的典当物带走。 第八章 孙卓的爱情,从此锁在老板的掌心之内,与他的血肉同体。把一个人的爱情,收藏在自己的血肉中,没有任何事,比这更深入与浪漫。 从此,她的爱情,便与他二合为一。 阿精看着老板悠悠然返回他的行宫,她只觉,自己的一颗心就这样被挖空。既痛苦,又空洞。 这是一件不明不白的恐怖事件,她与老板的生活中无端端闯入了一名少女,她放弃的爱情,他却如获至宝的收起。将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阿精双手捂脸,从来,也未曾如此不安过。 告诉她:“向前走一小时便到达。” 第19章 她点点头,朝身边的人与物探视。都已是现代人了,现代化的城市,理应减低了那种被卷顾的神圣,但阿精还是觉得这里比起世界各地,是有那么一种不相同。 百多年来,她都没有来过以色列,她知道,这里不是老板与她来的地方。 一直走着,走过人群走过街道,摩肩接踵,阿精心里头,就这样涌上了感动。身边的男男女女,可会在死后走进那永恒地美好的国度?她与老板,永永远远没这样的福分。 她知道她的将来会如何走,无了期地接见一个又一个客人,间中到美食集中地吃东西,观察老板的眉头眼额…… 然后,渴望老板会有天爱上她。 想到这里,阿精便隐约心中有忧愁。从前她是等不到,今天,更不会等到吧!自从那少女小提琴家出现了之后,老板的心内,就有了她的位置。 为什么会这样?面对面百多年的人,他视而不见,出现了片刻的,他却无比关注。 难道,这便是爱情? 身为女人,阿精并不擅长爱情。为人时没爱过,做了当铺负责人之后,她爱上了的又没反应。单线的爱情,算不算是爱情? 忽然,男人说话:“要不要尝一口枣,我猜你没当过。” 阿精定了定神。“是这里的特产?” 男人说:“连耶稣也吃哩!” 阿精便说:“那么,一定要试!” 她伸手接过了男人手上的枣,而男人向送枣的小贩道谢。 这种果物,带着厚重的甜,说不上人间极品,然而含在嘴里以后,阿精便舍不得吞下去,让那甜香沁入她的味雷,她忘我地体会这圣地上连耶稣也尝过的果物。 合上眼,她要自己清晰地记下这种了不起的蜜饯感受。 仿佛,回到百多年前,那连肥肉也是人间极品的苦日子,为了可以吃,她抹屎抹尿,用尽手段;为了吃,她杀了人,跟着老板过日子…… 不知不觉间,眼眶便湿润起来。枣含在她的口中,带动了古旧的哀愁,她吸一口气,忍住了,泪才不流下来。 随即垂头,摇了摇。她不要她的客人看见她哭。 终于吞下了枣。“不错。谢谢你。”她对男人说。 然后,两人继续往要走的方向步行,阿精但觉,她踏着二千年前耶稣走过的足迹。 她问:“耶稣走过这里吗?” 男人说:“可能。” 阿精便神往起来。耶稣走过啊! 一边走着,她又一边问:“天堂的日子可好?” 男人说:“无忧愁,无痛苦,也无欲望,只有要不尽的满足。” 阿精想了想:“那可很好。” 男人同意:“是的,那的确好。” 阿精问:“你若然真的典当了的匙给我们,你就要脱离天堂了。” 男人回答:“我但觉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阿精说:“你舍得?” 男人忽然问:“你又舍得你的老板吗?” 阿精停步,望住他。 男人含笑,没有再说话。阿精只觉得,男人的这一刻,像极了人世间的神父,充满挑战她的权威。 阿精不好意思,却又不肯认输。“别装作预言者。” 男人没理会她,却又没继续这话题。 末几,他们走过了城市的边沿,朝大片砂地进发。砂地的两旁,却还是有绿色的树木。 阿精说:“我从来不是天主教徒,但你可以告诉我,天主与圣母是在这种地方邂逅吗?” 男人笑了。“他们在梦中邂逅。” “梦中?”阿精说:“多浪漫。” “是由天使传话哩!”男人告诉她。 阿精望了望男人,她也正与天使说话啊。 忽然,也就有种蕴含了的支机。然而,她又说不上是些什么。 男人指着一个黄色的山头,说:“到了!” 阿精双眼发亮,那就是约匙的所在处! 她一步一步行近,那原本平凡的山头,忽然有着一股光辉,她越走近一步,越觉得那光辉耀眼,纵然,那可能只是太阳的平常光照。 阿精的表情也一点一点的欢欣起来,她的脚步越走越快,也跳脱,每一步的弹跳,换来每一步的快乐,到了最后,她咧嘴欢笑起来。 而她不会知道,这快乐从何而来。 她差不多是跑过去了。 男人跟在后头,他凝视阿精的背影微笑。他看惯了,明白到,她遇上的是什么。想不到,连她也避不过。 已经走在山头前,阿精兴奋得左跳右弹,她指着山说:“是在这里吗?就是在这里吗?” 男人微笑。“是。” 然后他行前,走到一条狭窄的通道前,示意阿精与他一同走进去。 阿精跟着男人,闪身走进那条秘道中。她说:“这已是秘密吧!” “是的。”男人承认。 阿精只有在心里头暗叹一声厉害。 秘道中的砂粒极幼细,擦过地皮肤外露的肩膊,却丝毫不觉得有磨擦的痛,感觉反而橡被海绵按摩一样舒适。阿精伸手扫了扫那砂墙,赫然发现,那肉眼看上去像砂的物质,真的软如海锦。 一直的走着,直至男人回头说:“到达了。” 阿精向前探望,果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空闲,一间砂墙房间内,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中央处,置有一个朴实无华的大柜。 男人走在柜前,没用上任何崇高的仪式,便把柜打开来,阿精踏前一步,便看见了那约匙。 铜造的约匙,受创世者之命颁下试律,要人类严明遵守。阿精忍不住,在这圣神的庄严下目瞪口呆,望着道外表平凡但力量宏大的圣神工具。 而男人,只是若无其事快手快脚的把约匙捧出来,他意图交到阿精手中。 阿精却惶恐地往后过,不肯伸手接过这极珍贵之物,象征创造者与人类约法三章的神圣物件。男人见她不肯触摸这圣物,便放回原处。“你不要验明正身?” 阿精忽然口吃:“不……不用了……不敢冒……犯……” 男人便把圣物安放好。 阿精原地转了个圈,本想努力吸一口气缓和情绪,却发现,这砂室的空气味道怪异,而且,更令她呼吸困难。 “走……我们走……走。”她苦困地提议。 然后男人带顿她由原路走出这山中秘道。 再见阳光之时,她才放胆呼出一口气。 出来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跑,一边跑,她一边意欲哭泣。 男人追上来,问她:“小姐,你没事吧?” 阿精掩住脸,眼泪忍得到,但声音却哽咽了。“为什么你要典当它呢?它是属于全人类的!” 男人说:“但我不爱全人类,我只爱我要爱的人。” 就这样,阿精双脚一软,屈曲了,跪到地上去。软弱无力的她,走不动。 她一边掩脸一边摇头:“我不应来看……不应来看……” 是太神圣了,她根本抵受不到。 “我以后该如何?”她喃喃自语。“像我这种人,这样面对面……” 男人跨到她身边,张开他的手臂,对无助的阿精说:“来,我给你怀抱。” 阿精毫不犹豫地躲进去,这怀抱,有花香的气味。 在怀抱之内,她抖震了数秒,然后,逐渐就平静了。 深呼吸,继而把气吐出来。心神终于安定。 她问:“可否带我去一个地方?” “请说。” “哭墙。”她说。 男人于是扶起她,与她一步一步往前走。重新的,她走过黄砂遍野,也走过繁盛的街道,在一群又一群被挑选了的人种身边擦身而过,心中忍住忍住的,是一种情绪的爆发。 终于来到那哭墙,一些人已伏在墙边俦告与抽泣。 阿精见到这墙,便飞扑过去,她把脸贴住墙,眼泪就那样连串连串地落下来,半吊在鼻尖,下巴尖,滚泻不断地从缺堤一样的眼眶流出。 想说的有很多,譬如这些年来的寂寞;这些年来的心绪不宁,这些年来对人类的毫无恻忍;这些年来吃极也吃不饱的肚子,当中有瓦解不了的欲望…… 还有,将来永生永世的寂寞,将来永恒的不安宁;将来要处置的无数手手脚脚、运气、青春、岁月;将来那明明刚填满,却仍然好空虚的肚子…… 还有还有,过去的爱慕,以及将来的得不到。 都随眼泪哭泣出来,流沁在墙壁之内,化成一种哀求。 那是脱离的哀求。 一百多年来,这一刻是她首次总结归纳她的感受,是在这感受清晰了之后,她才明白,她并不享受她得到的生活。 当中,有太多缺失她填不满,比起生为人的短短十多廿年更为不满足。 眼泪,一流而尽。 第九章 阿精回去当铺之后,心头实实的,表情哀恸。 老板问她:“怎么了?看到了吗?” 她点点头,回应一声:“嗯。” “是否伟大?”老板问。 阿精望看老板,忽然只觉得答不出。 老板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精含糊地回答:“那是不同凡响的。” 老板说:“是吗?” 阿精回答:“惹得我哭了。” 老板细看她的脸,果然,眼睛肿了点,嘴唇也胀了点。 老板说:“这单生意做不成。” “为什么?”阿精有点愕然。 老板说:“是我们这边不接受。” “是吗?” 老板说下去:“他们认为,得到约匙的效果非同小可,无人想就此世界末日。” 第20章 阿精拖长来说:“是——吗——” 老板说:“辛苦你了,回去休息吧。” 阿精便步回她的行宫。她真的很累,没有一次外游会如今次这股票,简直像是一次过用尽了未来十年的精力般,结果是,她无力再笑,也无力再悲痛。 她陷入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熟悉的情绪当中,只觉虚虚脱脱,睡十年也补不回来的精力。 老板知道不用再理会这单交易后,便真的放到一边,于他而言,这单交易令他感受不深。到达以色列的不是他。 时间空闲,老板打算探望孙卓,他知道,她刚刚推出了唱片。 那是个空前庞大的商业计划,孙卓推出的是她的小提琴独奏的唱片,但包装成流行女歌星那样,世界性发行及宣传,而且还拍了mtv,全世界的电视上频密广播。 那个mtv是这样的:孙卓奏着小提琴,在山冈上,在海角天涯上,在海洋中,在沙漠上,在幽谷中,在花丛间,全是极貌美的她,在远镜、近镜中表露出才华与美貌。当世界各地的美景都收在她的音韵中时,仿佛那片天、那片海、那片紫色的花田、那片浩翰的大漠,都一一臣服了,大自然都在她的音乐中显得卑微。 老板在一次签名活动之后让孙卓看见他,那时候孙卓在会场上的酒店内休息。 她正在点算收到的礼物哩!无一千也有八百份。蓦地,她感觉到背后有人,转头望,她便微笑了:“老板!” 老板说:“恭喜你!” 她自己也说:“很成功哩!我也认为很不错。” “唱片推出了反应很厉害吧!”老板问她。 孙卓告诉他:“预计可以卖上一千万张。” “天皇巨星。”老板说。 孙卓很高兴,笑得花枝乱坠:“还不是多得老板。” “是你肯拿出宝贵的东西来交换。” “都是老板肯要。” “我会看顾住你。”老板说。 “那我便把自己交托给你。”孙卓乖巧地回应。 老板问:“有男士追求吗?” 孙卓问:“老板不是要我破戒吧!” 老板说:“只是关心你。” 孙卓回答:“多不胜数,只是,我不会要。老板,我猜你明白我的心意。” 老板点了点头。 孙卓忽然问:“老板,你们没收了我的爱情,会不会终归也没收我的灵魂?我死了之后何去何从?” 老板回答她:“你的灵魂,如无意外,也会归向我这一边,因为你是交易的一分子。” “是吗?”她的眼睛疑惑了。“那将会痛苦吗?” 老板告诉她:“我们都不知道。既然死后无处可去,不如更珍惜现今拥有的东西。” 孙卓哈哈笑:“有些人会上天国吧!我无路可走,惟有要求你在我有生之年赐我更多。” 老板答应她:“这个肯定。” 未几,老板便离去了,临离开酒店前遇上衣冠楚楚的一队人,他们是电影公司的人,到酒店请求孙卓拍戏。 老板知道豫卓不会拍,但他也高兴她有这样的荣耀。 他告诉自己,他将会赐给她更多。 他依然记得吕韵音临终时的信息,她告诉他,她的幸福不是他想她要的幸福。 他一直尝试明了。现在孙卓要求她个人版本的幸福,他只好依她心愿,一点不漏地送给她。 就当是补偿吕韵音。 自从阿精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一直魂不守舍,无时无刻,心里中空中空的,是一种近乎虚的软弱感。 就连梦中也会记起砂山中的那个密室,以及当中那约匙。无翅膀的天使继续伴在她身边,他递给她那颗圣人都吃的枣。然后地与一众血肉之躯伏在哭墙之上,各自为自己的哀愁落泪。 这些片段,重复又重复地出现。 为什么会这样?悠悠长的生命,没有任何一段是重复而来,没有旧事会记起。脑中一早像装置了过滤器一样,把不需要记着的东西过滤,要不然,如何才能渡过千岁万岁? 但从以色列回来之后,她就变了。 老板只知阿精时常睡,但他不知道,她在经历些什么。老板自己也有事忙,他忙着守护孙卓,也顺便享受孙卓曼妙的琴音。 他甚至带了小提琴,走到孙卓的角落,与孙卓一同拉奏一曲。 他就觉得无上的愉快。 有一晚,一名旧客人光顾。他是三岛,今年,他也是中年人了。第一次光临当铺时,已是二十年前的事。 他一直光顾得非常小心,他典当的,都不外如是,譬如一个最难忘的学生奖状,初恋的部分回忆,一部车二个职位……挽回的是一些金钱,一些发达的机会,一次投注的命中率…… 因为典当得小心,所以,他来得好频密,也见老板与阿精都没强硬要求他些什么,于是,他一直认为,这个游戏,他可以长玩长有。 没失掉五官、手脚、内脏。非常划算。 三岛也有欠债,也有输股票,但每次得到老板的帮助后,都还得清。而由五年前开始,三岛的事业运直线上升,他收购一些公司,越做越大,又在股坛上旗开得胜,五年内把握了的机会,令他成为了在他的国度内其中一名最富有、最有权力的人。 过着极风光的日子,接受传媒访问,与政要、皇室人员交朋友……然后一天,当他以为他会一直好运气下去之时,全球性股灾出现,他在数天之内,倾家荡产。 带着如此困境,他向老板求助。 三岛未到达之时,老板向阿精提起过此人,他说:“有名旧朋友会来探我们。” 阿精精神不振,明明作了预约,她又记不起是谁。“旧朋友?” “三岛。”老板说:“由一枝墨水笔开始与我们交易的人。他大概,会来最后一次。” 阿精唯唯诺诺,但无论怎样,也放不了心在老板的说话之上。 晚上,三岛来了。世间的财富最擅于改变一个人的气度与容貌,五年前一切如意,他便双眼有神,意气风发,今天,生活没前景了,浑身散发的是,一股令人退避三尺的尸气。 “老板……”三岛走进书房内,一看见老板,语调便显示出他的悲伤与乞求。 “三岛先生,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老板问。 “老板,”三岛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得失来去无常,请放轻。”老板安慰他。 三岛说:“我一个人是生是死不重要,但我的家人要生活,我有年迈的母亲,以及才三岁的儿子。” 老板说:“可以帮忙的话,我们义不容辞。” 三岛说:“我希望要一笔可观的金钱,保障他们的生活。”然后,他说了一个数目。 老板答应他:“无问题。” 三岛的眼睛释放出光亮:“感谢老板!” 老板说:“但你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典当了。” 三岛望着她:“那么……” “只好要你的灵魂。”老板说。 三岛木然片刻,似乎并不太抗拒。“横竖,我的灵魂也污秽不堪。” “但我们欢迎你。”老板说。 老板向他解释那笔典当灵魂的报酬是如何分配给他的家人,三岛同意了,他又要求三岛签署文件。 最后,老板告诉他:“你有什么要说的,请说出来。到适当的一天,这段说话或会在微风中、海洋中、睡梦中、静默中传送到你想他知道的人心中。每当海洋一拍岸,他的心头便会摇荡看你的遗言,他会一生一世惦记你。” 听到这样的话语,三岛忍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老板望着他,他发现,他也渐渐感受不到这种悲哀。从前,他会为每个客人而伤感,会但愿他们不曾来过,然而,时日渐过,连良善的心也铁了起来。见得太多了,重复着的悲凄,再引发不了任何回响。 思想飘远了的他,忽然害怕。已经没有爱情,迟早又会失去恻忍,千秋万世,更不知怎样活下去。 老板心里头,呈现了一个原本还是蒙胧,但逐渐清晰的决定。 是了,是了。 他要这样做。 那天,他收起了孙卓的爱情之时,他已决定要这样做;今天,他更加发现,这是他长生不死的惟一出路。 是阿精的声音打扰了他,阿精对三岛说:“三岛先生,请别伤心,你的家人会因为你今天为他们着想,而生活无忧。” 三岛说:“第我一生的精力,也是为了令自己以及我身边的人生活无忧,然而一步一步爬上去之后,却搞到连灵魂也不再属于自己。是不是有愿望的人,都已是太贪心?” 老板与阿精都答不上这问题,他们的客人,都是心头满载愿望的人,这些人不能说是贪心,而是,他们都走了那条太轻易的路。 凭住一张地图,任何地方都可以直达的人生当铺。 三岛悲愤地说:“你们明白人生吗?人生是否本该什么也没有?如果要在人生之中加添一些想要的东西,是否代价都沉重?” 老板与阿精再次答不上话来。老板今年大概一百六十岁了,但他却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了解人生? 甚至乎,他什么也不了解。 老板只能说出一句:“请你准备,我们该开始了。” 本来垂下眼睛的三岛,忽然抬起眼来,他如是说:“不!”他发问:“你首先告诉我,我将会往哪里去?” 老板告诉他:“那是一个无意识的空间,你不会知道自己存在过,亦不会游离,或许,你会沉睡数千年,或许只是一刹那,总之,一天世界末日未到,你也不会有任何知觉。 第21章 就算世界末日到了,真要审判生者死者了,也有数千亿的灵魂,与你同一阵线。” 三岛本想理解多一些,譬如数千亿同一阵线的灵魂,是混合了上天堂和落地狱的灵魂?抑或只就是要落地狱的,也有数千亿个? 但因为他知道无论是哪一个方向,都是大数,有很多人陪伴的意思,三岛忽然没那么激动。 老板问他:“可以开始了?” 三岛合上眼睛,面临一个受死的时刻。对了,刹那以后,将会毫无知觉,所有做人的记忆,无论是悲与喜,得与失,爱与恨,都烟消云散。存在过,就等于不存在。 是最后的交换了,死亡就是终结。 他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以为,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板安慰他:“没痛楚的。” 三岛重新合上眼睛。 老板便把手放到他的头顶上,就在同一秒,三岛但觉心神一虚,之后便不再有其他感受。勉强说再有知觉,都只是这种连绵不尽的虚无。 眼前的三岛,已是尸体一条,在光影渐暗之间,他的躯壳被送回他的妻子身边。明早的新闻会报道,前富豪安然逝世,享年四十八岁。 老板的手心收起了三岛的灵魂,照惯常做法,阿精会把玻璃瓶递过来,接收这个典当物,但今次,阿精魂游太虚,完全没为意典当已经完成。 “阿精。”老板叫她。 她的心头一震,把视线落在老板的脸上。 “请收起这个灵魂。”老板伸出他的右手。 阿精方才醒觉,她用双手做了个手势,玻璃瓶便出现在两手之间。 老板把手放到瓶口,一股钿小的,微绿色的气体从手心沁出来,溢满瓶身,阿精盖上塞子,便步行到地牢去。 她推开门,漫无目的地朝木架走去,一直向前走呀走,终归,她也走到适当的世纪、时分、人物的架旁。 她把瓶子放到属于三岛那一格之上,旁边有一系列他以往的典当物。 继而,她水无表情地离开地牢,脚步浮浮地走回她的行宫。 其实,阿精漏做了一个很要紧的步骤,她应该把玻璃瓶中的灵魂转移到一个小木盒中,这种小木盒,可以完美地保存一个灵魂。跟着做了百多年的步骤,她居然可以这样糊糊涂涂地忘掉。 这一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见了个客人,但阿精已觉得,筋疲力尽。倒到床上的一刻,眼角甚至沁出了泪。 当铺的运作每天不断,老板也有留心阿精的精神不振,他问过她,她没有说些什么,他便不理会了,只叫她多点休息,如果心情对的话,不如到外面的地方走走,吃东西、买东西,做些她喜欢的事。老板支持阿精寻找乐趣,他自己亦然,他追踪孙卓的行径。 已推出第二张唱片的孙卓,赢得无数音乐界的奖项,名字无人不认识,古典乐迷、非古典乐迷,全都景仰她。她把古典音乐重新带回公众层面,令这些美妙乐章广泛地受大家认识。 在音乐史上,她担当了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孙卓,才二十岁,便成为了一个等同“伟大”的名字。 世人渴望这些音韵,她把世人带回一个古典品味的追寻当中。孙卓明白自己的贡献,不独是一名伟大的乐手,更是一名伟大的音乐推动者。 她正举行她的巡回音乐会,世界性的,有的在小型的音乐厅中举行,有的在可以容纳数万人的音乐场地进行,世界每一个角落的人,也可以一睹她的风采。 事业发展得极好的她,裙下之臣亦穷追不舍,而且非富则贵。有唱片业钜子、西方国家的年轻王子、油田的大财主、跨国机构的继承人……她接见他们,与他们吃一顿饭,说些体已话。然后,她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更具皇族的气派。 凡夫俗子,谁会衬得起她? 她不需要 第十章 自此之后,阿精与老板的距离越来越远,差不多是天各一方了。 她再也没想过回当铺,但觉那个地方已与自己无关。 日子纯粹是虚度与消磨,与x到处为家,便是留在尘世的惟一勾当。 她下了结论:“只有像人才会希望长生不老。” x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有些人的长生不老,日子过得甚有意思。 譬如孙卓。如果孙卓最后得到永生,她的长生不老就是享受,因为她有目标。 孙卓盼望一个永恒的生命,她有一个目标,就是成为当铺女主人。所以她希望长生不老。她不是傻人。 孙卓在世间的荣耀依然至高无上,她获封为爵士,她的靡靡之音感动了世人,世人于是对她不离不弃。如果,可以策封她为圣人,相信,她亦已早早被加冕了。头戴皇冠之后,又可以戴上光环,要多厉害有多厉害。 转眼间,孙卓亦已四十岁,她足足雄霸世界二十六年。 恰如其分地,她有四十岁女人的味道,而美貌,因为金钱也因为保养,看上去也只像三十出头。依然簇新、光鲜、不同凡响。 而在当铺来来回回这些年,她早已摸熟了每一个角落,除了阿精的行宫以及地牢,其余她都能进进出出。 当一切都完美安好之际,有一次,在表演的中途,她在台上不支晕倒。 把她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得到的是脑癌。 “什么?”孙卓反问。 医生告诉她:“孙小姐,对不起。” 她抱着自己的头,消息突然,她无办法信服,然而,倒是冷静得很。“可以治疗吗?” 医生表情抱歉。“做手术已太危险。孙小姐,你只余下一个月的寿命。” “什么?”她再问一次。 医生说:“我们……全世界的人也会舍不得你。” 孙卓掩住嘴,她要再三肯定一切:“一个月的寿命!我就快会死?” 医生的眼睛红上来:“孙小姐……”他似乎比她更悲痛,看来,他一定是她的知音。 她躺回病床上,摆了摆手,吩咐医生护士出去。她把脸转向望出窗外,窗外的天好蓝,然后,忽然她就微笑了。 孙卓不怕死。她想到的是,老板很快就赐她长生不死,她会顺利跨过人类的死亡,然后伴着老板得到永生。 他伸伸懒腰,原来是时候与尘世的荣耀告别了。 孙卓只剩下一个月的寿命的消息,很快便公开去,人类,同一时候涌起了恐慌,他们陷入了一个极度哀伤的局面。他们害怕失去她。 他们悲哭他们祷告他们为孙卓寻求名医,每一天的世界性新闻报道,一定有孙卓的病情进展。她没待在医院中,她住在西班牙向海的堡垒内,静待她的肉身腐烂。 每一天,堡垒之外都集结了群众,他们播放孙卓的唱片,他们手牵手运用念力来渴望奇迹出现,堡垒的山头,已集结了数十万名由世界各地蜂涌而来的人。他们住在帐幕中,手拿洋烛,每滴流下的眼泪,都是祝福。 孙卓的外形已有变异,她双颊凹陷,眼内的神采已逐渐减退,身体,亦已瘦了很多。没经过治疗,所以不用刺头,外观亦无受药物副作用影响,然而,患重病的人,不可能再美艳如昔。 意志再强、权力再大,也敌不过神秘而无奈的身体结构。 她吩咐众仆把所有窗帘垂下,她不想任何人看见她的容貌。而她在窗帘之后,静待老板的来临。 可是,一天又过一天,老板却没到来。而孙卓,因为癌细胞扩散,她的视线已快不管用,而头,久不久便狂制地轰痛。是在肉身的痛苦中,她的信心动摇起来。 无理由,老板要她受这种苦。 她问医生:“我剩下多少日子?” 医生说:“对不起,孙小姐……只有一个星期。” 她不得不彷徨,原来,真的时——无多。 她用祈祷的心情去盼望老板来临,在这任何人也会感到绝望的日子,她依然没痛哭,一样的淡定冷静,为的是,她抱有一个希望。 孙卓知道,这种肉身的痛苦过后,就是新生。 堡垒外数十万名忠心耿耿的人,流下一串又一串的泪,为如神如仙的偶像哀悼她的生命。她听见他们的哭泣声,她知道这是为她而哭,但偶然,她也会觉得,一切事不关已。 “没什么好伤心的。”她对自己说,然后,脸上挂了个微笑。 隔了两天,孙卓便陷入昏迷状态,医生在她的房间中替她抢救,沉睡了两天之后,她才再醒来。这次醒来,精神好像很好。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刚服过药的孙卓感受到身边一阵熟悉的气味,虽然她已看不到,但她还是知道,朝思夜盼的人来了。 “老板……”她伸出手来。 老板接过去。“我来看你。” “老板,”孙卓的语调很兴奋:“我等了你很久。” 老板说:“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孙卓握紧她的手,然后把他的手放到她的脸旁去。她问:“你会把我带到哪里去?” 老板回答:“我会使你安息。” 孙卓一听,便问:“安息?” “你放心,你会从此无忧无虑。” 孙卓非常愕然,她面向老板的方向,说:“老板,我不要安息。” “然而你的寿命就只有四十年。”老板告诉她。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要接我到当铺吗?” 这下子,轮到愕然的是他。“当铺?” 孙卓说:“老板,你不是为我安排了一个位置吗?” 老板说:“你的意思是……” 孙卓激动起来:“老板,我要做你的伙伴!” 第22章 老板却说:“我已经有阿精。” 孙卓开始歇斯底里:“这些年来,你不是已让我代替了她吗?” 老板说:“但你过身后,我便要让她回来。只有她一人会长相伴我。” 孙卓开始由失明的眼睛内流出眼泪。“我以为,你已让我代替了她。” “不,你是你,她是她。”老板不明白了,他问她:“这些年来,你领略不了我所给你的一切吗?” 孙卓已泣不成声。“都不是想象中的……” 老板更是疑惑了:“难道,你得不到幸福?” 孙卓吸了一口气,告诉他:“你给我荣耀,给我光辉给我成就,这些都令我很幸福。只是,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与你一起。” 老板错愕到不得了。“孙卓,你已典当了爱情。” 孙卓想了想,然后忽然冷笑:“哈哈哈……我知道了,我典当了爱情,因此,我得不到我的所爱……” 老板心中冷了一截,他到了此时此刻,方才明白整件事。 “孙卓,这是不可能的。” 孙卓说:“这些日子,你特别眷顾我,你让我走近,你让我介入你的生活。我从来不知道,你对我半点意思也没有。”稍停一会,她吐出一句:“你连留下我也不想。” 老板说:“我自觉有责任看顾你,我有责任给你最多的幸福。” 孙卓拍打床褥,她叫出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别人?” 老板告诉她:“孙卓,你是我的亲人。” “亲人?” 老板说:“你是我的后代。你是我的曾孙女儿,而你,拥有与我妻子一样一样的相貌。” 孙卓张大了口,做不了声。那么…… 老板说:“所以,我爱护你,是我对你的责任。我曾经亏欠了我的妻子,既然你是我的血脉,我当然尽我所能,给你要求的幸福。” 四十年来,孙卓从未激动疯狂至此,在万事皆猜错、万事皆出乎意料之时,她所能表达的是,一种竭尽所能的嘶叫:“我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你让我依靠你那么多年……为什么,你不一早说清楚……为什么!” “对不起。”老板望着孙卓,他的表情抱歉。“你只是得不到爱情,其他的,我都为你做得到。” 孙卓不能否认,事实就是如此。 然后,她便明白了,这么多年知识一样的疑团,为什么他永远不再走多一步,为什么他三番四次要确定她得到幸福。 老板说:“倘若你只是一名普通客人,倘若你不是我的血脉,我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培育你、满足你。是你,令我知道,人类的永恒。人类的生生不息,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一代接一代的生存下去。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便感受到何谓血脉相连,你这张脸,使我内心震动,令我知道,我非为你得到幸福不可。” 曾孙女…… 孙卓忽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她为这些年来的苦恋而嘲笑自己。“太好笑了……” 老板告诉她:“但我不会浪费你的爱情,我会利用它。” “什么?”孙卓问:“你利用我的爱情?怎利用?” 老板便告诉她:“我会给我与阿精一个幸福的机会。” 孙卓一听,当下怒火中烧:“不!你给阿猪阿狗!也不可以给她!” 老板说:“我想尝试去爱她。” 孙卓说:“那用不着侵占我的爱情!” “对不起。”老板告诉她:“我与你一样,典当了爱情。除了你的爱情,无人能补偿我这个缺失。”“不!”孙卓家发了疯一样:“我得不到的,无人可以得到!” “对不起。”老板依然是这句。“对不起。” 说过后,他便转身离开。 孙卓凌空伸手一扑,抓住了老板的手臂,她问了一个问题:“你在何时开始计划侵占我的爱情?” 老板转过脸来,这样对她说:“由我决定要与你交易的那一刻。”他伸出左手,放到她的脸庞去。“你给我的爱情,我一直收到手心,你的爱情纯净无瑕,我从没玷污过。” 孙卓激动地呜咽,她用双手拉着老板这只左手,她哭叫:“还给我……还我爱情……” “我已给了你幸福,我没亏欠你。”说过后,他把手缩回,离开了她的脸庞。 他逐渐步远了,孙卓叫停他:“如果那时候,我爱上了任何一名凡人,你是否会还给我爱情?” 老板回答:“会。只要是你的幸福,我也会给你。” 孙卓缓缓点下头去。可惜的是,她从没有爱上谁,她只有爱上过他。 他的脚步慢慢隐没,她看不见,然后,也听不见。 老板,从此离开了她的生命。 颓然躺在豪华的床上,整个人生中,惟独这一刻是全然没有希望。事如愿违、错愕、失措,突然……怨恨。活力澎湃地生存了这一辈子,此刻,她确确实实知道,落空了,完结了。 是谁令她对生命有所谈会?还以为必可以生生不息,还以为她得着的是爱情,原来,一切只是可笑的自以为是。 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窗外有连绵的祷告、断续的悲哭、人们对她的膜拜,是她十四岁时候要求的,到了今天,生命将尽了,原来,最真实,也是惟一得到的,就是这些似近还远的爱。 她得到的,就是当初她要求的,结局是没有多,也没有少。 原来,第8号当铺公平得很。 孙卓疲乏地撑起身,走下床,一步一步走近窗前,然后,她到达了。这窗在三楼之上,而人群,全都聚集在堡垒的草地上,继而散在附近的山头。 有人发现了孙卓站在窗后,于是起哄起来,高呼她的名字的声音此起彼落。 “孙卓!”“孙卓,”“孙卓万岁!” 孙卓发挥她的巨星风范,在窗后朝声音的来源挥挥手,继而充满魅力的一笑。 “孙卓!”“孙卓!”“孙卓!我们爱你!” 他们的声音,他们的爱意,她都感受到,一直以来,她还以为她已习惯了,原来,她还会为这些声音而感动。 尤其是,此时此刻。 好久了,她离开窗边,走回床上。 窗外,有人播放她的唱片,不断有人叫喊她的名字。而渐渐,她就合上眼睛,但觉,非常非常疲累…… 好累好第,不如长睡去。 而自此,孙卓便没有再醒来。她长眠于万民爱戴中。 她得到了她的愿望,也付出了她应付出的。不多也不少。 埋藏了这些年的爱情,终于可以由他的左手沁透出来。 空气中,散发着微红的磁场,老板知道,此刻之后的他,与之前漫长的日子,不再相同。 当这微微薰红的色调沁入他的五官发肤之后,他便微笑了、陶醉了、牵挂了、渴望了。这些感觉,一一久违了。 明显不过,爱情重新回来了。 心目中,立刻便有了一个人。 这些漫长的年月中,他渴望去爱却又不能爱,终于,在今天,他完成了一页的心愿。 只有爱情,才可以充塞连绵无休止的岁月,只有爱情,长生不死才有意思。 如果,他还有一个大志去实践,他可以不要爱情;但年月还有什么大志可言?倒不如以爱情溢满光阴。 吕韵音拥有的爱情,令她抵受了半生的孤独,因而,日子孤零,亦是幸福。对于老板来说,这就是最重要的启示。 多少年,他渴望回报阿精的美意,但失去爱情的男人,做不了任何甜蜜的反应,也心动不起来。但从今天开始,他会得到他的爱情,他会回应她给他的爱。 对不起,孙卓,侵占了你的爱情。 但从今天起,因为侵占,老板便有能力,追寻他的幸福。 他吩咐下人:“把阿精找回来,告诉她,爱情等待她。” 孙卓出殡之日万人夹道泣别,全世界电视都转播此项世人关心的大事。 阿精亦在电视前看着哭泣的人群,以及运送孙卓遗体的马车。 她皱住眉,不相信此事的真实性。“不可能的,老板不会让她死。” x说:“你认为是假?” “我认为太出乎意料之外。” 于是,她决定走回当铺。“我回去了解一下。”她说。 x这次不做声了,他意会得到,她这一次回去,所有的事情便有所不同。 “你怎么不做声?”她问。 x说:“我怕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阿精拍拍他的膊头:“怎么会?我只是回去看看。” x不语。他知道,这一次,她不只是回去看看。 “我一定会回来啊!”阿精向他保证。 x苦笑一下。而阿精,转身便往外走。x望着她,他知道,她的心,由始至终,都心不在此。 在回去当铺的路途中,阿精但觉一切神秘叵测。孙卓怎会去世的?她不是已变成老板的左右手了吗?老板怎可能放弃她? 是不是,当铺变了,而老板……根本已不存在?想到这里,她的心寒起来。 当铺的路仍然容易走,以后,孙卓不在了,当铺内便会少了一个景点。不知她生前,是否有人会为了她才走到当铺来?然后,手手脚脚就被当走。 大闸的门被打开,之后的一段路一样的寒风凛凛,她走到木门前,木门又被打开来了。 她先走进书房,书房内没有人。她再走上老板的行宫,行宫内老板不在。继而,她走到自己的行宫。 一开门,便看见老板。 第23章 他背着她,坐在她的沙发内。 “老板。”她小声说。 老板一听见,便站起身来,他满脸笑容,他伸出双手,他说:“你回来了!我等了你很久很久!” 阿精从未见过这样温馨甜蜜的老板。“你等我?”她反问,老板的热情有点吓怕了她。 老板没理会她的反应,上前拥抱她。他在她身边轻轻说:“我等这一天许久许久了。” 她推开了他,望进他的眼睛:“老板……” 老板说:“我利用了孙卓的爱情。” 阿精瞪大了眼。“孙卓的爱情……”然后,她高呼:“你用了客人的典当物!” 老板问她:“你不知道孙卓已过身?” 阿精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让她死去。” “为什么?” 阿精这样说:“如果,你要选择一个人,你不是会选择她吗?” 老板认真地告诉她:“如果为的是爱情,我只会选择你。” 是在这一句之后,阿精有数十秒说不出话来。她只懂得眼光光望着眼前人。干吗?他竟说出这种话来,干吗?他有这种从未有过的眼神,干吗?他忽然变了。 她喃喃自语:“你私下用了客人的典当物,而且,还是爱情……我?爱情?” 老板再说:“如果选择拉小提琴的,那么当然是孙卓。” 阿精吸了一口气,而眼泪逐渐由眼眶内沁出来。 老板说:“我们长生不老,我们相爱不渝。”说罢,他再次抱鉴她。 阿精在他的怀内深深呼吸,她恐怕,这眼前的是一个幻象,而气味,就是用来辨别真伪。 半晌,她说话:“我……我不知道你喜欢我。” 老板望进她的眼睛,他告诉她:“我只是不能够表达,以往,我缺失爱情,我典当了它。” 阿精张大口来,如梦初醒:“你典当了爱情……” “所以,对不起,”老板的抱歉是充满笑容的。“以往的日子我都不能回应你的目光。” 阿精知道了,也就更控制不了,“啊……”之后,便是掩脸流泪。 怪不得,一切都是怪不得。以往,只得到这人的背影,原来,只因为他根本没有爱情。 她哽咽着说:“我猜不到……我等了许多年……我以为,孙卓一来之后,我便绝望了。” 老板如是说:“我只是尽责任看顾她,而且,我收起了她的爱情,有一天,我知道,我会用在身上。” 阿精哭着笑起来,虽然仍然满心的疑团。她问:“但你对她太好了。” 老板轻笑,回答她:“我当然对她好,她是我的血脉。” “血脉?” “她是我与妻子的后代。”老板解释。 “呀……”又是一声意料之外,“怪不得,孙卓有那一张照片中的脸……” 老板问:“照片中的脸?你看过我与妻子的照片?” 阿精扁扁嘴:“无意之中看到。”然后,她想起了多年来的委屈、猜错、自我伤心,于是又再哭了。老板上前围抱她,他安慰她:“以后,你不会再妒忌,不会再傻,没有女人会代替到你。”老板又说:“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次怀疑我会得不到孙卓的爱情,如果她在有生之年后悔了,我为了她的幸福,一定会交回给她。” 阿精在他怀内说:“我猜她一定会后悔,因为她爱的是你。” 老板把阿精的脸埋在他的胸怀内,他仰脸呻吟一声,就当是回答了。 有些事情,无办法不做错,无办法不伤害别人。 老板双手捧起阿精的脸,问她:“你说,我们以后该如何计划日子?” 阿精抹了抹眼眶的泪,便说:“我们应该多放假,多旅行,多购物,多吃东西……” “好,节目丰富,照做。”老板说。 阿精把脸再次埋进老板的怀内,长长地叹气,谁会料到,她以为的单恋,竟然是双线的感情?还以为是无止境地得不到,他却已为她做了那么多。 她抱着他,她不要不要不要再放开他。 这一个夜,是惟一老板与阿精共同寝睡的夜。阿精做梦都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夜。他的唇深印在她之上,他的眼内是她晶莹的肌肤,他的指尖如钻石的边沿,尖削、敏感、名贵地划过她的身体,每一厘米的触碰,都深刻深邃,幻妙难忘。 她合上眼,用身体感应这长久等待后的丰收,她双手紧抱着的,溶化在汗与温热之间的,就是幸福。 忘掉了饥饿的痛楚,忘掉了不被爱的痛楚,忘掉了流离很荡的痛楚,忘掉了寂寞的痛楚。从这一刻开始,怀抱之内,就只有幸福。 从今,第8号当铺,会不会成为一间幸福的当铺?阿精望着天花板,水晶灯闪闪亮,而她就笑起来了。 一下子,幸福全抱拥在怀内,惊喜得令人迷惘。 她访问身边人:“告诉我你的感受。” 他把手放在她的脸庞上,轻轻摩擦着,他说:“不要怪责我,这倒是教我想起我的妻子,而仿如隔世之后,有这么一次,令我知道,我终于重生。” 她明白他的感受。自离开人间踏进当铺之后,生活方式虽截然不同,但心灵的连系,从未脱离过旧的所有。痛楚、不满足、创伤、怨恨……全部无一缺失地从旧的身份带过来。 是在这一夜,才重获一个新生命,什么,也不再相同了。 翌日,晨光透进渣房间,当阿精醒来时,眼睛张开来一看,便看见老板坐在床边看着她,老板的脸上有温柔的笑容。他对她说:“来,吃早餐。” 从托盆上,他为她捧来早餐,让她坐在床上享用。 她逐个逐个银盘打开来,先看见煎蛋与烟肉,于是她用叉把一小片烟肉放进口中,然后看见水果沙律,她便又把一片蜜瓜吃下去,再来是大虾多士一客,她又吃了少许。 接着是一个小银盘,盖在酱油碟之上。“是什么?”她问。 然后,她打开来了,酱油碟上不是任何调味料,而是钻石指环,她拿到眼前,方形钻石镶嵌在白金指环之上,她只拿着数秒,手便抖震了。 “老板……” 老板抱住她:“以后叫老公好不好?” 无可选择地,阿精只有再哭。“好坏的你!” 老板笑:“那么你是不答应?” “不,”她反应极大:“你不准反悔才真!” 老板替她戴上指环,看了看,便又说:“都是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她好紧张。 “你的眼泪比这颗钻石要大,明天我改送你一颗更大的,我不要你的眼泪比钻石更霸道。”老板告诉她。 “晔!”她张大口,又哭又叫。 “我们今天就结婚。”老板说。 本来阿精可以立刻答应,但她想起了x。于是她反提议:“我们明天才结婚!” “为什么?” “今天我要回去那个我离开了的地方,当中有一名朋友,他一直照顾我,我要回去说再见。” 老板点下头。“这一次,速去速回。” 于是,阿精以精力充沛的心情,沐浴更衣,戴着老板的求婚指环,以轻快的步伐跑出当铺之外。一直跑呀跑,二百年的际遇中,她从未如此轻松快乐过。 就在阿精离去之后,老板望着窗外的一大片草地,自顾自在微笑。他想象一个只得他们二人的婚礼,骑一匹马在草原上踱步好不好?阿精的婚纱会随风在空中飞扬,马的速度会给阿精白色的一身带来迷梦一样的影,单单想家,已知道美丽。 “我劝你,还是不要想下去——” 忽然,背后传来这样一句话,以及这样一把声音。 老板不用回头,也听得出这声音属谁——永永远远,不能不能忘掉。 这是他的儿子,韩磊的声音。 “你没有尽你的责任。”这声音再说。 老板转身,望到声音的来源,房门之前,站着四岁的小韩磊,触目惊心。 老板望着她,说:“你又再来了。” 韩磊那孩童的声音在说:“你犯了这样重的规条,我怎可能不回来?” 老板的眼睛悲伤起来,他知道了严重性。 阿精在一条高速公路上跑呀跑,未几,她便看见x站在公路的中央。 她跑过去,气喘喘的,却不忘兴奋地伸出手来:“你看!” x便看到,她那闪耀的钻石指环。 阿精一口气地告诉他:“原来他要的一直是我!原来他一直虎视眈眈着孙卓的爱情!我一直猜错了他!现在,他向我求婚!明天就是我们的大日子!” 说过后,她飞身拥抱x。 x却没有反应。 阿精摇晃他的手臂,“喂!你不替我高兴!” x的眼神充满怜悯,他说:“他怎可能私下用上客人的典当物?” “你知道些什么?”阿精向后退了一步。 x说:“他正要面对惩罚。” 阿精心头的快乐一扫而空,她捂住嘴:“他会怎样?” x说:“他的下场凄凉。” “不!”阿精掉头便跑:“我要回去救他!” x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你救不了他。”她转过脸来,然后x就这样说:“但我们可以救你。” 说罢,高速公路四周的景致全然变化,公路的尽头弯曲伸展向天,两旁的黄色泥地也朝天弯曲上来,于是,天与地便连接了,站在当中的阿精与x,就像置身水晶球内一样。 当天与地之间再没剩下隙缝之时,天地便变色,变成羽毛四散一样的纯白色,天地间,只有这一种颜色,以及,这一种柔软。 第24章 蓦地,纯白色的水晶球内,天使降临,他们手抱竖琴、笛子、叮铃,飞旋在阿精的头上演奏翻滚,安抚着她身上所有的血与肉。 不由自主,阿精流下眼泪,合上眼,陶醉在一种飘离的福乐之中,身体左右摇晃,融合在完全的和谐内。 声音轻轻飘进来:“这就是幸福。” 她仍然享受着这温柔的包围。 声音继续说:“这世界内,你不再困扰不再忧愁,不再苦闷不再受渴望所煎熬。而你所有的罪,我们为你赎走。” 她的脸上有了微笑,她的脸仰得高高。 “我们永远爱你,我们给你永恒的幸福,我们是你的天堂。” 天堂。阿精听到这个字,随即在心中“啊”了一声。天堂,啊,天堂,终于来临了,这儿就是恒久的快乐,无愁无忧,永远享受福乐的天堂…… 但,且慢—— 她张开眼来,天堂内,老板不在。 意识,就这样在一秒内集中起来。 她看见x,便对他说:“但老板不在。” x说实话:“老板有老板的命运。你救不了他。但我们愿意救赎你,你与我们一起,你所得的福乐,是无穷尽的。” 阿精刹那间迷惘起来,救赎、福乐无尽…… x再说:“老板只会灰飞烟灭。” 忽尔,阿精的脑筋也就再清晰一点,她向下望去,垂下的手上,有那代表着他的指环。 于是,她抬起头来,回话:“那么,我陪他一起烟灭。” 她转身便要跑。 x却从后围抱她:“阿精,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我这一次救不到你,以后我也不能够!你听我说,只有我们可以还你一个雪白的灵魂!” 阿精在他的围抱中挣扎,刹那间,她便有些微软化。 x说:“你救不了他,只是一起送死!如果你留下来,起码你们当中,有一个会得救!” 阿精再次落下泪来,她的心好软,她已软弱无力。 x说:“我们给你天堂。” 韩磊对老板说:“所有客人的典当物都是属于我所有,你盗取了我的所有物,我再不能善待你。” 老板恳求:“就请你体恤我为你的效力。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得到幸福。” 韩磊有那怔住了的神情,继而冷笑:“我从没答应你幸福!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讨论幸福!” 老板还是不放弃,他对韩磊说:“只要我能与她结合,将来的当铺,成绩一定斐然!” 韩磊沉默了一秒,继而说:“你以为你是谁?” 老板屏住呼吸。 韩磊说:“你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的。” 老板哀伤了,他已预知自己的结局。 韩磊是这一句:“你要什么爱情?你一早已典当给我。” 老板痛心地垂下头,他怎会不明白这游戏规则。当他的客人无权力赎回典当物之时,他又怎会例外。 阿精的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 x说:“你回去也只是陪葬。” 阿精不懂得反应不懂得整理自己的思绪。 x再说:“我们给你天堂。” 阿精望着他,从他的脸孔中,她找寻一个决定。天堂,天堂,这个人说,给她一个天堂。 x有悲恸怜悯和善的眼睛…… 忽尔,灵光一闪,她知道了她该怎样做。眼前,站着的,只是x。 她说:“这儿不是我的天堂。” 她说下去:“老板才是我的天堂。” 说过后,这一回,她真的转身便走,而x,也没有再留她。她一跑,便跑得掉。 教x怎么留?她都否认了他所为她准备的一切,她都不想要。 如果,最终目的,每人皆是寻找一个天堂,阿精寻找到的,就是老板的怀抱。 漫长岁月中的迷失、彷徨、无焦点,此刻,因为确定了一个归宿,这一切的不安,一下子烟消云散。 x熏陶了她数十年,为她阐析幸福,为她塑造天堂的美好,敌不过,她心中爱念一动。 别人的天堂不是她的天堂。 她要的,只是她的天堂。 纵然,这天堂没有永恒、没有福乐、没有光环。 老板抬起头来,他作了最后一个要求,他说:“请给我一天。” 韩磊问:“你向我恳求一天?” “我别无他求。” 韩磊说:“我好不好答应你?” 老板表情沉着,他说:“这些年来,我没向你请求过什么。” 韩磊伸了伸懒腰,望了望窗外,又望了望老板,然后,他开始说话:“你在我面前,是无权力的,姑勿论你为我做了再多,你也只是受摆布的灵魂,我既不答应你安祥喜乐,也不会为你遵守承诺,我只记过不记功,不会奖赏你只会惩罚你。现在,你向我乞求多一天,为什么我要答应你?” 老板泄气了,他疲惫地笑了笑,这样说:“是的,你无需答应我些什么,你是我的儿子,你对我没承诺,从来,只是我对你有承诺。” 韩磊忽然兴奋起来,他像一般小孩那样手舞足蹈,嘻哈大笑大叫。 叫了跳了半晌,他才说:“父亲大人,我就成全你!”他喜欢极了刚才老板的说话,他喜欢人类那种父与子的游戏,他假扮成他的儿子,用儿子的身份令他痛苦,难得他又认同这个身份,这使顽皮而邪恶的他有一刹那的满足。他高兴啊。 说罢,他哗哗叫地爬上窗框,纵身一跃,飞跌窗外。 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成全了他想成全的人,于是那人便能活多一天。 老板要求多天,因为,明天是他答应阿精结婚的日子。 没多久后,阿精回来了,她气喘喘地跑回当铺,看见老板,便飞扑进他的怀内。“你还在!”她一边叫一边哭。 他拥抱她,抚摸她的头发,他说:“是的,我还在,但我只能活多一天。” 她便说:“那无问题啊,那么,我也活多一天。”她说完便笑,而他,看见她的笑,他也笑。 停在他与她之间的空间就是这么简单,相爱的人,他笑时,她也笑,互相拥有,互相传递幸福,安心安详。这就是恋人的空间。 “我们去巴黎买婚纱礼服!”阿精提议,老板也同意,于是,两人手牵手离开了当铺。 到达巴黎,阿精往名店挑选了婚纱,老板亦挑选了一套礼服,然后,他们又再手牵手,走到餐厅吃鱼子酱、鹅肝、海鲜、香槟。入黑之前,他们走回当铺,一直的笑着,所有表情与行径都轻松安然。 在当铺内,他们换上结婚服,阿精一身的白色纱裙,发上插了数朵紫色与白色的小野花,老板则穿起了黑色礼服,两人依偎在窗前,各自替对方戴上指环,然后静默不语地朝黑夜抬眼看去。今夜的星星,明亮地闪耀。 没有什么话要说,没有什么心事一定要讲,静静的,幸福就由拥抱的肌肤中传送给对方。 天地再大,生命再无尽,需要的不外是这一刻,也不外是对方。 醒醒睡睡,由天黑至天亮,每一次张开眼来,见着对方的脸,他们会微笑,他们会把对方抱得再紧一点,每见一眼都是赞赏,没有人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秒。 从来,时光只赚太多,时光是废尘。此刻,每一秒都是贵宝。交替的臂弯不会再放松来,臂变里内的每一秒,抓住了便不再放开。 然后,在天完全光亮了的一刻,本来还是半醒半睡的,阿精因为热力,在呻吟中睁开眼睛,她看见,自己的婚纱着了火,而老板,亦从刚刚张开了的双眼内看见,那耀武扬威的火焰正吞噬阿精的婚纱,于是,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来吧”的动作,那样,她便跌进他的怀中。不久之后,她的火焰便燃烧到他的身上,只花了半晌,他们二人渐成了火球。他拥抱了她的火焰,她的火焰焚烧了他。 他把她的脸紧贴着他的,两双眼睛望到蓝天之上。他问:“好不好?”她说:“好好。” 火球烧坏了肉身,但两双眼睛依然溢满幸福。因为有爱,何惧毁灭?这是再邪恶的大能也不知道的事。他不会知道,这两个人,其实已超越了他。 大厅中、厨房中、马房中、书房中……当铺内的不同角落,依样有下人在打扫、整理,维持这间当铺,他们都嗅到那火烧的气味,在草地上工作的下人,甚至看到烟由窗口一团团冒出来。但无人理会无人惊讶无人伤心。 不消半天,就会烧得无骨无肉,只剩下灰烬,那一间房间,将会重新打理。 当一切都只余下灰烬时,只需用扫把一扫,灰烬便能清理得到。 他们会赶快重新布置妥当烧焦了的一部分,然后,等待新的当铺主人来上任。 或许下午就来了,或许要下个月,或许,下一个世纪也说不定。 这里只有典当物才会久留,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全文完— 更多精采,更多好书,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