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蛊情觞》 引子 苗疆蛊毒,世传分为三种,致人残,致人亡,致人爱,放蛊者,以女子为多,传蛊之法,神乎其神,一言一行,皆可传,放蛊缘由,尽在一个 “情”字,有道是:蛊为情生,情为蛊亡,有情有蛊,无蛊无情。 《心蛊情觞》引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一章 阿奴 我从遥远的苗疆来京城已有数日了,我到京城的唯一目的,就是要找到一个人,然后在他身上放蛊。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数月前我曾救下的伊焱公子。 黑夜里,独宿客栈,豆油灯下,我倚在桌上,我一手握着一个瓶子——一个黑,一个绿——端详了很久,绿色的是希望,黑色的是死亡,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到底是黑色还是绿色。 那日,我正在山谷中采药,忽见谷底花丛躺着一位少年,白衣已被荆棘划成了竖条,血已将这些竖条染得绯红,这少年全身上下,到处都是伤痕,我探了探,似还有微弱的鼻息。我不顾少女的羞涩,背他进了我的闺房——这家伙可真是有福,成了进我闺房的第一个男人,别说是我哥,就是我爹,也享受不到如此待遇。 我费力地把少年放在床上,这家伙可真结实,累死我啦,我叫,哥,热水,金创药,爹,你快来看看呀! 爹爹把了把脉,摇摇头,又点点头,起身说,还有救,我配药去了,阿大,你先给他敷药。我急忙说,人家可是细皮嫩肉,哥哥你毛手毛脚的,莫弄痛了人家——其实这少年不醒人事,哪里会知道痛呀——话没说完,我就抢在哥哥头里,斜坐在床沿上。 乍一触到那少年的肌肤,似乎有股热流从我的手指根导入心底,我红着脸,在哥哥讶异的目光中,用怀里的葱绿手帕,蘸了些热水,一点一点地抹去少年伤口上的血渍,细细地敷上金创药。 三天三夜,他终于醒了,我才知道,他叫伊焱,二十岁,是被仇家所追杀,失足坠入深谷的。 伊焱的外伤重,内伤更重,好几个月,我端茶奉药,比照顾自己亲人还好,哥哥说他嫉妒死这家伙了,连我自己都奇怪,为什么会对这陌生少年这么好。 哥哥伸出手指,羞我脸说,阿奴大了,阿奴怀春了。 我狠狠地捶了哥哥一拳,你说什么呀,哥!讨厌!再说我就不理你啦。 爹爹也笑了,他长吮了一口烟,然后用烟竿点着我,说,阿奴呀,你要是生在大户人家,早就嫁人啦。依我看哩,这个小伙子不错,面相英俊,待人和善,年纪也相当,等他伤好后,跟他说说,把你嫁过去? 我娇嗔道,爹!哪里呀,我才十五哩。我哪个也不嫁,我就要一辈子陪着爹。 虽说怪父兄看破心事,但我竟日甚一日地憧憬着那一天,幻想着伊焱伤好后,能亲口对我说出那三个字,然后在洞房里妩媚的烛光下,掀开我头上的红盖头。 在我的精心调养下,伊公子的伤慢慢地好起来了。我不知道爹爹跟他说过了没有,几天来,爹爹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我哪里好意思问呀? 那个晚上,月亮很圆很亮,被如纱似雾的云半遮半掩,撒下一片光华,弥漫于山林村寨之中,影影绰绰的,十分暧昧。我隐隐感觉将有美妙的事出现,这样,在我进房时,心就“嘭嘭”直跳,两腮也火辣辣的,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想一定是绯红绯红的了。伊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就坐起来了,冷不丁把我吓了一跳。 他坐在桌旁,一手执剑柄,一手深情抚摸着剑鞘,剑鞘上刻有一双龙凤,你缠我绕,缱绻缠绵。我的心不禁颤了一下,手里的药差点洒了,我低声说,公子,药来了,趁热喝吧。 他没有接过药,却用他那双大眼睛直视着我。讨厌,我心说,虽然我对你好,也不能这样看人家呀。我嘴角一翘,重重地放下碗,转身,却被伊焱抓住了我的右手。 阿奴,你别走。我只是想,想,对你说,谢谢你。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伊焱的话说得结结巴巴的。哼,这家伙,说来说去竟然只说出“谢谢你”三个字,我顿顿脚,抽开手欲走。 伊焱再一次拉住我的手,阿奴,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我发现,我发现,我已经爱上你了,你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吗? 我的天,虽然我一直盼望着他说这番话,但一旦真真切切地听他当着我的面说,还是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的脸臊得更红了。 但他的眼睛明媚透亮,不含一丝纤尘,就像一江春水,清澈见底,那一刻,我相信,他是真心的。我不再试图将手从他温暖的手里抽出来。 阿奴,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好啊?他说着,竟然一把将我拥在怀里,动作虽然轻柔,可是奇怪,却让我使不出半分力来拒绝他。 我和他倚偎在桂花树下,他向我述说着自己的故事。孤独的悬挂在天上的月儿,此刻怕是在羡慕甚或是嫉妒我吧? 说到慷慨处,伊焱解下龙凤双剑,只见寒光一闪,宝剑出鞘,顷刻,龙吟凤翔两柄宝剑上下翻飞,凤翥龙翔,月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射在剑上又被剑反射回来,桂花树影里霎时寒光一片,在树上吐着芬芳的小小桂花被剑气所震,纷纷落成了花雨。 良久,他定住身形,把凤翔剑交给了我,我知道,这一对龙凤剑是他家祖传之物,他的仇家正是觊觎这对龙凤剑,才害死了他全家。现在,他竟然把凤翔剑赠予我,这是他的定情信物吗? 伊焱深情地注视着我,阿奴,你一定要等我,等我建功立业,再回来迎娶你! 我说,看你,我可不图你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只愿能与你双宿双飞,我要你一辈子都守着我,就算岁月让我变成了丑陋的老太婆,我都要你陪在我身边。 他说,小傻瓜,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 该以什么来回赠于他呢?可是,我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呀,我能给他的,只有早已属于他的这一颗芳心。忽然,我灵机一动,蹑手蹑脚地进了房,等我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然有了一颗红心般的物什,这是怀春少女闺中秘制的情人香囊,我羞涩地将它系在心上人的腰间,这可是我的真心呀,能伴着你走过千山万水,闯过千难万险。 那一夜,我,阿奴和伊焱,指明月为媒,拾落桂为香,许下爱情的诺言,相约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伊焱说,过几天等我伤完全好了,就跟你爹提亲。 可是,我没有等到伊焱提亲的好信,却得到了他不辞而别的坏消息。 一连几夜,我都抱着那柄凤翔剑入睡,这把精美的宝剑,给我送来了一个又一个的美梦。然而那天,当我醒来时,怀里却空无一物,凤翔剑,伊焱给我的定情信物,已然不见了,而枕边,却多了一个香囊,正是我给伊焱的那一个。伊焱走了,他盗走了赠我的凤翔剑,也丢下了给他的香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你要报仇,我不阻拦你,可你,你竟然把定情信物也给拿走了?为什么?为什么?难道你这么快就变了心?山盟海誓声犹在耳,那份爱,就被一阵寒风吹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只是虚伪空洞的誓言。 好像天一下子塌了下来,我的精神几近崩溃。我就像一个行将就死的人,怏怏地躺在床上,一连几天水米不进,也不说话。 爹爹急得发慌,哥哥气得发狂。 哥哥扬了扬拳头,这家伙,我家妹子这么乖巧个人,哪点配不上他?妹子,要不哥哥追上这厮,捶他个半死不活?! 我摇了摇头,眼泪哗哗地就出来了。 爹爹瞪了哥哥一眼,说,阿奴,你是不是还记挂着他?如果是,我就去把他追回来,让他向你陪罪。 可我知道,他人走了,心也走了,要不,他也不会把凤翔剑拿走,把香囊退回了,爹爹呀,你追得回他的人,追不回他的心呀。 对了,妹子,使出咱们苗家女儿特有的本事来,让他爱上你,不就成啦?哥哥说完,很得意地大笑。 我知道哥哥所说的苗家女儿特有的本事,指的是“放蛊”,放那种让人爱上自己的蛊毒在伊焱身上,伊焱就会不由自主地爱上我,而且爱得很专一,一辈子都不会移情别恋。 可是,这算是真正的爱情吗? 可是,我真的很想一辈子跟他长相厮守,即使他不再爱我啊。 我决定,无论他走到哪,我都要去寻找。 我要在他身上放蛊,蛊会让他回心转意,他会再次爱上我,直到天荒地老。 第二章 伊焱 京城的夜,黑沉沉,全无了往日的繁华与喧闹,一场秋雨正苦苦地下着,淅淅沥沥的,像离人的眼泪。雨中的江南会馆,片片黄叶在秋风中萧瑟颤栗着,拼命地想牵住树枝的手,不忍分别。檐上的雨水打在庭院石阶上,滴滴嗒嗒的,更显得一片冷清死寂。一位白衣少年,背着手,在窗前踱着步,那步履,沉重而单调。 他喃喃地呼唤着一个名字,阿奴,阿奴…… 阿奴,你能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吗?我猜,此刻的你,一定是伤心欲绝罢,可是阿奴,你知道吗?我又何尝不是肝肠寸断呢? 那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翻来覆去思忖一个问题,离开这里,还是留下来。这问题要是放在从前,根本不会成为问题,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去。可是现在,离或留,不但成了问题,而且还是一道难题。 那是因为我在这里已经有了牵挂,我心里有了阿奴你呀。 几个月前,我被仇家追杀到了苗疆,一不小心坠入了深谷,本来就身受重伤,这下又跌得不轻,我已经奄奄一息的了。我闻到了沁人心脾的馥郁花香,迷糊中感觉自己此刻正置身花丛,心想能埋骨于此,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但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一种求生的欲望完全占据了我的头脑。我不能死!我的大仇未报,我家百八十口人的冤魂,都在等我为他们报仇雪恨哪。 可是,现在我躺在这深谷之中,一动不能动,眼看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天可怜见,把阿奴送到我身边。 先是,听到一声既娇且怯的声音,你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我。我想叫,别害怕,快救救我,却无力叫出声来。 可你并没有害怕。我能感觉到你颠着脚步近前来,分开花丛,蹲在我身旁,然后,我闻到了一种别样的香味,淡淡的,不同于周围的花香,那是你用纤指在探我的鼻息。 你扶起了我,把我的手搭在肩上,用你娇小的身子背起了我,那一刻,我紧张的心弦顷刻放松,一下子不省人事了。 我知道,在我昏迷的三天三夜里,是你衣不解带,给我清洗血渍,给我敷药喂粥。我遍体鳞伤,五脏俱损,若非你像侍候亲人一样侍候我,我的残躯亦将不复存于人世,更谈不上为家人雪恨了。 醒来后,见你的第一眼,就注定你会成为我这一辈子都丢不掉舍不下的人儿。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你,让你一时腮飞红云,你不是很美丽,但你的纯,你的真,你的兰心惠质,却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你那双善睐的明眸,如蓝天,纤云不染,又如春水,波平如镜,心思稍动,就漾出圈圈涟漪。 女儿家的心思你藏不住,哥哥看穿了,爹爹也看穿了,而我,自是欣喜若狂,因为,我也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 那个月圆之夜,我拥着你,吸纳着你身上独有的馨香。我们在桂花树下,共看一轮明月,同诉一样心曲。那一刻,我深深地为月里的吴刚扼腕叹息,就是做了神仙又能怎样?还不是孤苦伶仃地砍着永远也砍不断的桂树?而我,身边却有一个娇柔可人的小阿奴,我就像是站在了世界的巅峰,幸福感,充满了我胸腔的每一个角落。 那一夜,我意乱情迷,那一夜,我们情话绵绵,那一夜,我对你倾诉了很多,但最重要的却只有六个字:我爱你,嫁给我! 那一夜,我,伊焱和阿奴,指明月为媒,拾落桂为香,许下爱情的诺言,相约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我说,阿奴,过几天等我伤完全好了,就跟你爹提亲。 可是,阿奴没有等到我提亲的好信,却得到了我不辞而别的坏消息。 随后的几夜,我更加难以入睡了,半梦半醒里,一边是你清纯的笑厣,一边是无数家人的亡灵,有威严的父亲,有慈祥的母亲,还有可爱的小妹妹,他们的眼神里满是责备,他们问我,为什么置家人的深仇大恨于不顾,竟深陷儿女情长之中,为什么任凭他们的冤魂在四野里游荡,如同孤魂野鬼一样?你的家仇未了,你以为,你的心会安么?你会带给阿奴幸福么? 我惊醒了,我警醒了。是的,我不能这样自私。复仇的重担正压在我一人肩上,万不能为儿女私情所累,误了复仇大计呀。况且,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将会血雨腥风,危机密布,不异于把脑袋别在腰上,在锋利的刀刃上行走呀。我怎么能,打破阿奴恬淡宁静的日子,把甜美的阿奴拖进苦难的漩涡? 为家族报仇雪恨,是我今生的使命,虽万死而不辞,如果因此连累阿奴,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阿奴,你好似空谷幽兰,绝世而独立,我,伊焱,只不过是尘世间一浊物,苟延残喘而已,哪里有资格谈情说爱,何况是和你,阿奴? 我思之再三,于定情之事,追悔莫及,我得把儿女私情放在一边,我得真正地担起家族的使命。 我的仇人,乃是当朝重臣,权倾势大,府邸防范甚严,轻易不得近身。我决意乔装改扮,隐姓埋名,赴京城参加武科会试,希望能闯进三甲,然后建功立业,扩张实力,慢慢寻找下手的机会。 想到这些,我就去找阿奴,我要跟阿奴好好说说,虽然这不免伤她的心,但阿奴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我想她一定能理解我的苦衷的。 我到阿奴的房间去找,没见到她,我在院子,村落周围张望,都没有阿奴的踪影,我问阿大,阿奴到哪里去了?阿大一脸的不自在,支支吾吾的不肯说,但他的眼神逃不过我。我假装回房,看看阿大外出,就折身去了房子后面。 那里,是一处地窖,潮润湿滑,阴森冷浸,阿奴到这里来干什么? 地窖里竟然别有天地,好几个房间都关着门,我正犹豫着阿奴应该在哪间房,就听见从一张虚掩着的木门里传出几声鸡叫,我蹑手蹑脚地扒到门缝里张望,就看见里面果然是阿奴,手里正提着一只公鸡,她把鸡扔进了面前的一个大缸里。 然后,我就听到鸡的惨叫伴着扑腾声,一阵紧似一阵,让人毛骨悚然。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哪只鸡这样嚎叫过,即便是被我家那位鲁莽的大厨宰杀时也没有。那种声音,现在回想起来,都让我浑身颤栗。 没过多久,就一点声息也没有了。我知道,那只鸡一定只剩下些森森白骨了。 我也知道,那个神秘的大缸里头,除了“蛊”,不会有其他的东西。 我再次想起我的父亲,母亲,妹妹,想起他们,我又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痛。他们,就是惨死于蛊毒之下。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有一个方士来到府上,警告他要小心来自苗疆的蛊婆。我父亲根本没放在心上,认为不过是方士骗人钱财,故意骇人听闻罢了。后来,父亲收留了一个上门乞讨的老婆婆,谁知这婆婆竟是仇家派来放蛊的苗婆,就这样,伊府上下一百八十余口,一夜之间全部中蛊身亡。天幸我正云游在外,才得以幸免于难。 那方士曾说,苗疆养蛊,是将蜈蚣、蝎子、腹蛇等许多不同种类的毒物放在一个器皿里,让它们互相毒杀,最后活着的就是极毒之物,用它炮制出来的就是蛊毒,拿蛊毒去害人,就是放蛊,中了蛊毒之人,非死即残,其状惨不忍睹。 那方士还说,会放蛊的人一定要把蛊放出去,如果蛊毒放不到外人身上,也会放到亲人身上,否则,他(她)自己就会暴死。 我躲在地窖的黑暗角落里,目送着阿奴掩木门,拾阶而上,渐渐走远。我偷偷地去揭开缸盖,那缸里的活物,不是蛊又是什么? 阿奴,神仙也似的阿奴,我心爱的阿奴,竟然也是这样一个养蛊的蛊婆?难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天啦,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我始终逃不出宿命的安排?难道,那方士的谶语还会在我身上应验? 我没有告诉阿奴我要走,我盗走了那把凤翔剑,我曾发誓要终身戴着的情人香囊,也留下了,它们都曾见证过我和阿奴的爱的誓言,但现在,我毅然决然地抛弃了这份爱,我的家族毁于蛊,我万万不能重蹈覆辙。 我和阿奴,不管是谁跟着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我悄悄地走了,我辗转来到了京城,经过父亲生前好友的暗中运作,我冒名顶替了一个短命武举,正好赶上这年的武科会试。 第三章 月华 京城的繁华地段,伫立着一处官宅,这庭院占地极广,竟将整整一座山都围在中央,站在山上俯瞰,只见楼崔阁嵬,槛曲栏回,高柳蟠槐,黄叶交坠,大气如虹,缥缈若画。 宅中各处,皆有众多人手,个个荷枪仗剑,往来巡视,那身板,那精神头,行家一看就知道,都是些身怀绝技的内外家高手。院子里充斥着一种戒备森严的气势,莫说是人,只怕苍蝇蚊子飞进来,都难以瞒过这些人。 何以会有如此众多的高手甘愿在此为奴,看护家院呢? 因为这处官邸的主人,正是我的父亲,兵部尚书李晋。 在这一片青灰,透着肃杀之气的宅子的一角,却有一处小轩,粉墙碧瓦,玲珑精致。小轩之雕花木门两边,垂下木制小鹤两只,嘴里各自衔着一环檀香,青烟袅袅,清香袭人,梁上又挂一个雕花鸟架,一只红嘴绿鹦鹉在架上清洗着羽翅,见到有人过来,就俏皮地搭上几句话。小轩之前,植有葡萄架,架下是一方丈余的池塘,塘边种有各色花卉,绿水红葩,相映上下,锦鳞数群,在水中悠哉游哉。池塘左右各植垂丝桧一株,绿荫婆娑,垂丝桧之下及周围,是大片的草坪,经年常绿——时令已是仲秋,但园中竟仍是春意盎然。 这个小轩,名为月华轩,这个小园,名为月华园,轩、园俱是因我而得名,因为这个园子里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李月华,是兵部尚书李晋的宝贝女儿。 此刻,我正扶着一挂秋千荡过来荡过去,秋千下,我的几名贴身侍女在齐声喝彩,可我怎么听都觉得她们是言不由衷。 秋风乍起,拂起柳丝般的桧树枝叶,檐下的红嘴绿鹦鹉突然嗲声嗲气地说道,起风了,起风了,小姐,别玩了,进房罢,别玩了,进房罢…… 没劲,真没劲,每天都玩这个,都玩腻啦!我气乎乎地扔下那挂藤萝缠绕的秋千,任它在风中飘来荡去,自顾自地走了,那几名侍女低着头在后面跟着。 哼,都是些跟屁虫。你们倒是说说,还有什么更好玩的事情没有啊?我回身问道。 这些丫头们急忙停住脚步,把头压得更低了,都支支吾吾的,没有一个回上一句像样的话。该说话的不说话,不该说话的畜生鹦鹉倒说开了,跟屁虫,跟屁虫,有什么更好玩的?说来听听? 要你多嘴!我将一只木鹤往鹦鹉身上弹过去,吓得那畜生扑愣愣地直扇翅膀,似乎想飞起来,却被脚上系着的链子硬生生拉了回来。我忽然觉得自己也是一只鹦鹉,虽然出身候门,却深锁于庭院,就像这只可怜的鹦鹉,生活在名贵的雕花木架上,足上系着金丝链子,喝着玉杯里的玉粒甘泉,却没有一点儿自由。 我甩开门帘进房,把几名侍女扔在帘外。 我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发髻,坐到妆台前。镜中的我,面如新月,鬓似漆染,肤若凝脂,神凝秋水,这样的一个美人儿,为什么,眼里盛满了忧伤? 日子可真长,该做些什么来打发这时间呢?我环顾房中,拿起架上那支碧玉箫,才吹弄了一段就放下了,箫声呜呜咽咽的,更让我心乱如麻,又拿起适才写过的紫毫,唉,还是继续那首没完成的诗吧。 写毕,我轻启朱唇,吟将起来:“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茶舞。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幙围春护鹦鹉。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呵,我的宝贝女儿,又写什么好诗呀?”母亲什么时候站到我背后,我竟浑然不觉。 我娇嗔道,娘,你吓坏女儿啦。我刚想把刚刚写好的诗折起来,母亲却一把按住我的手。我想这下坏了,母亲不知是要骂我还是笑话我了。 母亲默默地读着金花信笺上的诗,然后微笑着端详了我好一阵,说,咱家姑娘真的是长大了。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热闹去。 我和母亲乘着车向宣武门进发,这辆车饰有银螭绣带,张着银浮屠顶的伞盖,豪华极了。没多久,我在车里不用往外看,就感受到了一种热烈的气氛。 我掀开车窗的帘子,就远远看见校场之上,烈烈旌旗迎风招展,其下是一片人头攒动。 下车时我发现,我父亲早来了,他是主考官,此刻正于考官席上,与其他考官在交流着什么。 我和母亲在为官员内眷所设的席位上入座,就听见几十面大鼓咚咚地擂,几十面铜锣咣咣地敲,几十根号角呜呜地吹,一时声震九霄,热闹非凡。等锣鼓、号角声息,我父亲宣布今年的武举会试开始。 参加考试的考生可真多呀,有老的,有少的,有丑陋的,有英俊的,有武艺高的,有武艺差的,一个个都身着锦衣玉带,在场中比武时,都摆出一副趾高气扬,舍我其谁的样子。这中间,却有一名白袍少年武举吸引了我的注意。 第一场试弓马。轮到这少年射“步下箭”时,我不知怎么就暗暗为他担心,他那文质彬彬的样子,跟那些身材魁梧的考生比起来,显得太单薄了些,让我禁不住怀疑他是否拉得开那张硬弓,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一名文举,错进了武举的考场?然而我的担心和怀疑都是没有必要的,这少年在三十五步开外,拉弓如满月,五箭连发,箭箭正中靶心,箭头几乎全部集中在一个点上。在他之前,还从来没有哪位举子射出如此的好成绩哩。 下面的比试,让我对这位名叫“姚焰”的少年充满了期待。在试“马上箭”时,姚焰翻身上马的姿式潇洒之极,让我深深着迷,只见他策马飞驰,然后丢开缰绳,搭箭开弓,俯仰而射,竟也箭无虚发。场外的观众都高声叫好,我一时难以自持也大喊了一声,姚焰,好样的!这一声却是在众人喊完好之后喊出的,很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顿时招来了周围众多火辣辣的眼神,包括我的母亲,正带着一种神秘的微笑盯着我哩,我一时羞红了脸,低着头,两手掐扭着罗帕,哪里好意思再往场中看。 是一阵更甚一阵的喝彩声让我再次抬起头来的。这时我就看见场上已经开始了第二场:试搏击。场上的武举都分组互搏,先是赤手空拳地打,后来就是真刀真枪地杀。这让我又为姚焰担心了,只怕他那身武艺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呀。姚焰每一次出场,我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暗暗为他加油鼓劲,我的手紧紧拎着手帕,几乎要拎出水来。 姚焰竟连克强敌,数轮下来,居然气定神闲,若无其事。战胜最后一个对手后,他右手执剑,左手捏剑诀,白衣飘飘,如玉树临风般傲视全场,我一时看得呆了。 据说,在其后的第三场“试策略”中,面对众多考官,姚焰上论天文,下论地理,中论兵法,纵横开阖,侃侃而谈,入情入理,而又不落俗套,这个小姚焰,竟是个智勇双全的将帅之才。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从母亲那里得知的。而当时,占据我头脑的唯有场中姚焰那白衣飘飘潇洒至极的形象,致使从校场回来的路上,母亲问我话我都答非所问,错误百出。该死的姚焰,竟然让我这样神魂颠倒,他却是一无所知——我有情,他是否有意呢? 从校场回家后,好几天我都打不起精神,母亲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不再关心我了。还好,我还有个侍女碧儿,碧儿不但贴身,而且贴心,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有一天一早就谎称给我买胭脂出了府,几个时辰后,她回来说姚公子就住在某街某巷的江南会馆。 可是,知道了他住在哪里又如何,这事叫我如何跟父母说呢? 碧儿说,小姐何不去会会姚公子?并赠他一件信物,要他选个好日子来府上提亲?凭小姐的荣貌,才德,身份,那姚公子还不屁颠屁颠地来? 我嘴上说,碧儿大胆,这么无法无天的主意亏你也想得出?心里却有些欣喜——父亲每日里公务繁忙,亦不知母亲的心思,看来自家事只得自家办了,好在最终还是要那该死的小姚焰上门提亲,私会的事,碧儿不说,姚焰不说,我不说,神不知鬼不觉,也损不了堂堂尚书府千金小姐的格。 碧儿一番设计,将我假扮成侍女混出了府,辗转来到江南会馆,见到了让我魂牵梦绕的人儿。 其时姚焰正背手立在窗前,若有所思,我就倚在对角的栏杆上,默默地注视着他,果然是面莹寒玉,鬓若刀裁,神清目秀,却又英气逼人。然而,他的精神却似乎不好,时不时地唉声叹气,当他往窗外眺望时,我发现他的目光溢满了忧郁,全然没有了在校场上那种坚毅果敢的神情,但这似乎让他看起来更加深沉,更加迷人。 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竟然也有这样柔情似水的一面,若非亲眼得见,我还真不敢相信,该死,我竟吃吃地笑出声来,遂下意识地用手帕掩饰。 他已经听见了,转目注视着我,那目光像他射出的箭一样,似乎要直奔我的心底,倒让我浑身不自在起来,我急忙转身走了。 碧儿紧跟着悄声说,小姐,就走了?您还没跟他说上一句话哩。我哪里好意思再回头?碧儿又说,那您是否中意?中意的话就给我一样东西,我去交给他,叫他择日来提亲。我停下来想了想,摘下指上所戴紫金碧玉指环,细细地系在手帕上,又细细地绾上一个同心结,叫碧儿送过去,也不等她回来,就上轿先行回府。 随后的几日,我就在羞涩与喜悦,焦急与憧憬交织中慢慢地度过。 第四章 伊焱 适才的惊鸿一瞥,让我看见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子。虽然她一身侍女打扮,虽然她用手帕掩住了半边脸,让人不得见其全貌,但她那窈窕娉婷的身段,那脉脉含情秋水般的明眸,和那银玲般的笑声,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是谁?为何来此? 她突然而去,正如她突然而来,就像偶然吹来的一阵风,刮过宁静的湖面,在我心里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但也正如风拂静湖一样,很快就风平浪静了。是的,她的确比阿奴美些,娇媚些,可是,她取代不了阿奴在我心中的位置。 可是,我为什么会对她如此胡思乱想呢?而恰恰是刚才,我还在为思念阿奴而痛苦。难道,我真的是一个不仁不义的负心郎? “公子。公子?”我猛地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女孩子,也是一身侍女装束。她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哪里人氏,贵庚? “在下伊……姚焰,姚县人氏,正值弱冠。请问姑娘何以见问?”“刚才那位美丽女子姚公子可看见了?那正是我家小姐,她对公子很是倾幕,因而不顾千金之体,来私会于你。”那侍女说着,递给我一个玉指环,系着一方红罗帕,绾着个同心结,“喏,这是我家小姐托我给你的信物,公子如有意,可择日到兵部尚书李晋府上提亲便是。”兵部尚书李晋?哼!就是那个害我全家的李晋?我心中火起,正欲将手中指环掷地,猛的想起,那李晋怕我报仇,府中防范森严,如今他的女儿有意于我,我何不……嗯,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我轻松靠近仇人的好机会。 我满脸堆笑地送这位名叫碧儿的侍女走,碧儿临上轿时还回头嘱咐我,公子,千万莫辜负了我家小姐的美意呀。 我连连拱手作揖并点头,心里却突地想到了阿奴,竟对自己产生了一种厌恶感。 阿奴,我该怎么做?…… 第五章 阿奴 也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我终于见到他了。 他的面相依然是那样的英俊,只是,他瘦了些——是因为想我吗?我多么希望他是呀。 我犹豫着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在京城,在这样的环境里去见他,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做呀? 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庭院中舞剑,姿态是那样的轻盈,那样的潇洒,月光很静很静,我藏在门后面窥视着他,依稀可以听到双剑合璧的龙吟凤鸣之声——这是龙凤和鸣吗?!那晚他曾告诉过我,龙凤和鸣是龙凤剑的最高境界,只有一个心底很纯净的人,才能练到这样的境界。他说,他心里藏了太多的仇恨,他做不到心无杂念,也就注定练不成龙凤剑的最高境界。现在,他竟然练成了,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是一个很纯净的人了,他的心里已然没有任何杂质了呢,包括仇恨?包括爱情?包括我? 我发现,我先前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可怜呀——我居然会傻到以为他瘦了是因为我。在他的心里,仇恨永远是第一位的,现在他连仇恨都可以放下,又何况我,一个无才无德的乡野小女子呢? 可是,他的身形越来越缓慢,剑招越来越凝滞,龙凤的清吟也杳然不闻,剑势也越来越沉重不堪,倚在门后的我,竟然感觉到心胸突地窒闷起来,一阵紧似一阵。不好,伊焱的剑招已乱,剑气已浊,我分明能感觉到他的心里,似乎在进行着激烈而痛苦的挣扎。 只见寒光一分一跃,那柄凤翔剑就破空而去,当的一声插入庭柱之中。伊焱以剑拄地,跪了下来,哇的一声,竟喷出来一大口血! 焱哥哥!我叫道,身形急动,几乎和声音一样快地到了伊焱身边,我扶起他,问道,你没事吧,焱哥哥!一见到我,伊焱先是一惊,然后满脸痛苦的表情竟然完全舒展开来,他一把丢下龙吟剑,抱住我,叫道,阿奴,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是你吗?阿奴! 我拼命地点头,焱哥哥,是我,是我,是你的阿奴来了,这是真的。你不是在做梦!看到我眼中泪花在月光下一闪一闪,伊焱抬起他的手,给我揩拭着。我呜咽着说,焱哥哥,你是在想我吧?我知道,你一定会想我的!可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想我啊?你为什么不保重你自己呀?呜呜…… 我费力地把焱哥哥往房里搀,他绽放着笑意,嘴角那一抹鲜红的血迹,似乎让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他吞吞吐吐地说,阿奴,是我不好,我不应该…… 我急忙说,焱哥哥,你别说话,会耗费真气的。你听阿奴说吧,你好久没听到阿奴说话了是吧?你想听吗?焱哥哥? “我想听……”三个字刚一出口,伊焱就一头栽下去了……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暮春的上午,又回到了春花烂漫的山谷,回到了那间散发天然木香的小屋,我的焱哥哥,又一次静静地躺在床上,我给他拿脉,喂药,熬粥,他的呼吸逐渐平稳,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我暗*了摸怀里的绿色蛊瓶,我知道,我再也不需要用它来换取焱哥哥对我的爱了。 他全身已经被血和泥弄得很脏了,我从木箱里找出了另一套衣服,想给他换上。我轻轻解开他上衣的搭扣,一样东西却骨碌碌地从他怀里滚到了地上。 那东西外面裹着一方红罗帕,散发着一种淡雅的香味,这样的罗帕,只能是女人的,我该不该打开它呢?我犹豫着,还是摊开来看。 那东西,赫然是一只錾金碧玉指环,罗帕上还有一个同心结! 这指环,曾经戴在哪位贵家小姐的纤纤玉指上?这同心结,是哪位贵家小姐的巧手绾就? 罗帕上还有一首诗,我只依稀认得两句,“山茶未开梅半吐”和“倩人呵笔画双眉”,就是这两句,我也似懂非懂,但我听过汉张敞为妻描眉的故事,画眉,是寓以夫妻恩爱之意,难道焱哥哥心中已有了别人? 不,不会的。焱哥哥不会丢开我而转爱别的女人! 他的龙凤剑俱在,他没有将凤翔剑给他人,证明他心里还有我? 可是,我记得他原先有一个水晶双鱼扇坠的,却到哪里去了呢?我在木箱子里找,我在他房里找,我在他身上找,可是,没有,扇坠不见了。 哼,不消说,定是给了新相好了。 难怪你的剑招乱了,剑气浊了,难怪你内心在挣扎,原来是喜新厌旧,爱富嫌贫哪。 他有了玉指环,红罗帕,画眉诗,又怎么会把一个乡野女子的小小香囊放在眼里?我的心里一时像打翻了酱铺,五味杂陈,分不清是悲,是怨,是妒,是怒。 我不顾千难万险地来找你(我在来京城的路上,差一点被一伙山贼抢上山去呀,你知道吗),我不顾女儿家的体面来爱你(如今,我再也没有脸回去见爹爹和哥哥了),而你,却背着我爱上了别的女人。我这样的不顾一切,最终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唯有恨! 我掏出了怀中的黑色蛊瓶,顶开了瓶盖,那一刻,我竟是出奇的平静…… 第六章 月华 姚焰!你这个混蛋!你竟然敢不来提亲?!碧儿你说,他怎么这样不识抬举?我很恼怒,这么多天了,姚焰这家伙竟然一点儿声息都没有,莫讲是提亲,作为新科武状元(听我母亲说,他中了状元还多亏父亲力排众议,因为他没有在朝中打点),他却连恩师的门都没踏过! 碧儿!你去看看,他死了没有!没死就把他给我拿来! 这…… 这什么这?!快去呀! 半晌,碧儿回来了,她果然带回来一个人(准确的说法是,那个人押着她来的),那人蒙着面纱,一进得房,就用匕首抵住了我的脖颈。 不是姚焰,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身着土布衣服,并不是很漂亮,但天生一副我见犹怜的小身段,粉面含春,不怒自威,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纯净清澈,如果说其中含有杂质的话,那只能是恨,一种刻骨铭心的恨。 那是对爱人的恨,作为女人,作为同样怀春的女人,我能体验到那种恨。她,不过是我的情敌。 这样想,我反而不紧张了,虽然她的匕首只要稍动一动,我就会香消玉殒。 我先发制人,说,这位姑娘,我知道你是为姚焰的事来的。但这也并非什么深仇大恨呀?何以刚一见面就动刀动枪的呢? 姚焰?……那女子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哼!对我来说,将他从我身边抢走,就是深仇大恨!她将匕首贴得更紧了,让我感觉到一丝疼痛。 姑娘若是为此事而来,倒也用不着这么紧张,依我看,大家不如平心静气地摊开来说。你若是爱姚焰,就应该听我一言。只是,姑娘这刀,压得我实在是太紧了,能否行个方便?我笑望着她,表面上很平静,其实心里七上八下像揣了个兔子呯呯直跳。 谁知那女子竟然收回了匕首,哼了一声,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也不怕你飞了天去! 我知道,你深爱着姚焰,我也知道,姚焰爱的人是你,他不爱我,否则他也不会这么久都不来我家提亲了。可是,你是否知道,你所爱的人,现在已经是新科状元了呢?我一面说,一面暗地里对碧儿使眼色。可这小蹄子平日里胆大聪明,今儿个竟似被吓傻了,完全没有会过意来。 这一点不重要。她冷冷地说。 这我知道,我知道你爱的是他的人,而不是他的权势和地位,也不是他的荣华富贵,所以,这一点对你来说,定是微不足道的,可对于他呢?对于一个男人,对于一个梦想建功立业的男人来说,重不重要呢?如果说你是真心爱他,就应该给他所要的,可是,你能吗?我侃侃而谈。 那女子的表情依然是冷冰冰的,但分明眼神已乱。 而我,就不同了,姚焰所想要的,权势呀,地位呀,财富呀,我都能满足他,这些,可都是建功立业的根本呀,没有这些,他会一辈子碌碌无为的,男人,生于天地间,可以没有爱情,但是绝不能没有事业。你如果真心爱他,你会忍心吗? 你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那女子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走了。转身的时候,她的手拂过我的身体,我听到丁的一响,她扔下了一件物事,不是我的罗帕和指环是什么? 那女子走了好几步远,又回头逼视着我,一字一句吐出了五个字:他,已经死了。 冷冷的五个字,一个个像棒槌一样敲打我的心。 第七章 阿奴 从月华家出来,我走在京城的街道上,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目光呆滞,郁郁寡欢,我在想,现在我该怎么办? 焱哥哥没有负我,他是真心爱我的,可我,难道为了自己的这份爱而置他的家仇,他的事业而不顾吗? 终于,我做出了决定,我不知道这个决定对我来说是福是祸,但我还是再度进了江南会馆,办完了我该办的事情,回到客栈收拾好行李,我该走了。 京城南门口的官道,北风呼啸,道旁的树已经掉光了绿色的记忆,把千针万刺插向了阴霾的天空,也**了我的心房。我,一人,一马,即将离开这伤心之地,可我的心能放得下这里吗,能放得下焱哥哥吗? 是的,我配不上焱哥哥,他现在是状元了,他有他的家仇,他有他的功业,他也应该有他的爱情。焱哥哥若娶了我,能有什么好处?只会给他增添更多的累赘。 可是,焱哥哥,阿奴就要走了,阿奴就要回去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念旧情,就连送我一程都不情愿? 就快入冬了,也许,很快就有一场大雪,将这一切全部埋葬掉,白茫茫大地一片干干净净。 走吧,还是走吧。 马儿呀,从今往后,你将和我一道,天涯孤旅,了无牵挂…… 阿奴!别走!你等等我! 一个声音,越过迢迢长路,穿过肆虐的北风,破空而来,是那样的熟悉——焱哥哥!是焱哥哥来送我了,要不,是来接我了? 我急忙策马回奔。 果然是焱哥哥,却不止他一人,他身后,还有五人五骑随从。可是,为我送行,也用不着这样大的排场呀?他是真来接我吗? 一次又一次期待的重逢呵,就在我面前了,我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伊焱问道,阿奴,你要走了么? 是的,我要走了,可我,真的不想走,要走,我也想和你一起走,我想说,可嘴却像上了锁,半天说不上话来,泪水却不争气地下来了。 伊焱笑容竟一敛,问道,阿奴,你是不是对月华下了蛊? 原来焱哥哥此来并非送我,更非接我,只是兴师问罪来了。 我淡淡地说道,伊公子,原来,你来是为了这个。不错,我是对她下了蛊,对你,我也没有放过。 他跃身下马,一把掐住我瘦弱的双肩,叫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发脾气,他的柔情不再,给我的只是狂怒。 为什么,我恨!我心里想,可我没说。我以为我此刻一定是满脸泪水了,可是奇怪啊,这个时候,我眼中的泪水,竟不再那么汹涌。 我的爱情,是属于从前那个焱哥哥的,眼前的这个伊公子,爱的是月华,现在,情已灭,心已死,爱也好,恨也好,一切都于我无关。 我说,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平淡,公子,你弄疼我了。 你快为她解毒!他又叫道,他失态了,即使为我,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 没用了,我没有解药,我配药的时候压根就没考虑到要解。就是能解,我也不会给你们解的。我眼光空洞地看着他,仿佛是看着虚空一片:“我给你解了蛊毒,你也许就再不会爱她了,你就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了。”我说,放开我。 他没有放手,依旧抓住我的双肩不停地抖动,只是要我拿出解药。 远方传来纷乱杂沓的马蹄声,大批人马席卷着尘土奔腾而来,他们是来抓我的吗? 我说,伊公子,你要抓我,一个人就够了,何必劳师动众,派这么多的人手? 我叫道,放开我,你们俩会相爱到老,你们决不会死,而我会。 我从他腰际拔了剑,凤翔剑,死,只需要一把剑就够了,而这把剑,本来就应该是属于我的。 我脖子上的血溅到他脸上的时候,我依稀看见天地间竟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我依稀看见他的眼眸闪了一下,像那晚的星星…… 第八章 伊焱 阿奴!阿奴!你不能走呀!阿奴!…… 寒光一闪,她雪白的颈项霎时血红一片,一抹血花飞溅到我的眼里,我的身体里突然像灵魂出窍一样,颤抖了一下,这才看清,眼前这人儿,绽放着淡淡笑意,从容赴死的人儿,倒在我怀里的人儿,不正是我心爱的阿奴吗? 阿奴,我终于懂了,你给我和月华下的是爱之蛊呀。可是,你知道吗?月华,她是我仇人的女儿呀?我怎么可能去爱她?你怎么这么傻?远处的那些兵马,是来抓我的呀!阿奴…… 阿奴的眼睛掠过一丝惊讶,一丝懊恼,很快是一丝果敢,她的嘴角动了动:“焱……哥哥……,我……怀……里,那个……黑色……蛊瓶……,快……”我探了探,果然从她怀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瓶子。 “焱……哥哥……,拿……到……了?”“阿奴,我拿到了,可是,阿奴走了,我要这个有什么用啊?!”“刚……才,我已……传……了你……放蛊……之……法,等他……们来……了,你……就把……蛊放……到……仇……人身……上,他们……人……多,凭……凭武……功你……你……斗不……过的……,焱哥……哥,保……”阿奴的声音突然断了,天地间霎时静得可怕,阿奴的笑容越来越淡,双眼却仍死死地望着我,不肯闭上,她的眸子是那样深情,那样依恋,却已经慢慢失去了光彩,她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这是怎么啦?苍天呀!我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很爱很爱她的吗?这把剑,这把凤翔剑,我不是曾作为信物赠给她了吗?我不是誓言要和她龙凤合鸣的吗?为什么,为什么,她会死在爱情的信物之下?为什么我竟会逼死她? 我抱着阿奴哭问,可是玄玄苍天,茫茫大地,没有谁回答我,也没有谁能回答我,风兀自在刮着,雪兀自在飘着,这世界兀自在喧嚣着,可是,我的阿奴没了,要这世界又有何用? 我一遍又一遍地抹着阿奴脸上的雪,生怕雪将阿奴覆盖,我要这样看着我的阿奴,我总也看不够你呀,阿奴。 “焰哥哥,焰哥哥……”是谁,是谁在叫我?是你吗,阿奴?真的是你吗? 焰哥哥,是我,我是月华呀。 月华?月华是谁?谁是月华?我只有阿奴!阿奴才是我的“月之光华”! 焱哥哥,我是月华,我给你带来了阿奴的遗言。 遗言?阿奴的遗言?快给我。 那一方红罗帕上,在题诗的下面,新添了两行字,歪歪扭扭的,似乎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写就的,我用手抚摸着每一个字,是的,我的心告诉我,这是阿奴的字:“蛊为情生,情为蛊亡,有情有蛊,无蛊无情。”雪,越下越大,远方的人马越来越近,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我的仇人,兵部尚书李晋,我知道,他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什么状元,什么亲事,不过是他的阴谋。他带人来抓我了,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上次让我跑了,他不会再次放过我——可是,我已不想再跑,我也没有去拿剑,我的阿奴死了,什么事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了。 李晋一声令下,李府的几大高手围拢了来,李月华挺身护着我,哭喊着,父亲,求求你!你放过他呀! 在离我约五步远的地方,李晋扬了扬手,止住了众人,他让他的女儿过去。 月华却似没有听见,只是求着父亲放过我们,她没有说“我”,而是“我们”,可我心目中的“我们”,只能是我和阿奴。 我推开月华,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伤害你,更不会爱你。 月华却不肯走,她哭喊着死也要和我在一起。 我拿起了沾了阿奴鲜血的凤翔剑,默默地将阿奴给我的黑瓶子里的蛊毒溶进了血里,然后远远地将剑扔了出去,插在离李晋不远的地上,我高声叫道:“李晋,李大人,你杀我全家一百八十余口,不过是想得到这把剑,现在,将死之人,要这剑也无用,干脆送给你,也好让宝剑有个归处,免得让它深埋于地下。”李晋迟疑着,我继续说道:“如若不信,大人可自取剑查验。”李晋扬了扬手,一个手下拔出剑呈了上去,李晋捏着剑柄,抚了抚剑身,哈哈狂笑起来,笑完之后,他大声问道,看你也算识趣,只要将另一把龙吟剑也献出来,就饶你个全尸。 我右手拔出那把龙吟剑,横在肩上,月华哭喊着扑上来,我一把推开她,恶狠狠地对她说,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如果你知道我杀死了你的父亲,你还会救我吗? 她惊慌地回头,父亲的坐骑上,此时竟空空如也,一个人影,在马蹄边痛苦的挣扎,所有的人都涌了过去。 父亲!月华叫道,她迟疑着,还是跑了过去,边跑边回头看我,我对她喊道,别碰你父亲! 我紧抱着阿奴已经冰凉的身体,深情地看着她,喃喃地说,阿奴,我来了…… 我的右手只稍一用力,锋利的剑刃就划开了自己的喉咙,在鲜血喷洒出来的时刻,我看见了天地间一片通红,像是下起了血雪,我真实地听到了两声清脆激越的合声,那是龙凤合鸣的天籁之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