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鬼故事》 第1节 书名:聊斋鬼故事 作者:陈梦遗 作品相关 扒灰典故 话说大文豪王安石家中有一儿媳,容貌标致。这一日,王安石自儿媳门前经过,见儿媳正自午睡,轻纱半露,体态曼妙,不免心潮澎湃,绮念连篇,有心与儿媳亲热,又怕她拒绝,略一沉吟,一声咳嗽,在墙壁上题诗一首: 红罗帐里一琵琶,我欲弹时不敢拿。 儿媳听得声响,出屋查看,眼见墙壁上公公题词,脸色羞红,略一沉思,提笔续道: 愿借公公弹一曲,肥水不留外人家。 王安石见状大喜,正欲有所行动,与儿媳共赴巫山,忽听得脚步声响,儿子自此经过,问道:“父亲在干什么?” 王安石吃了一惊,寻思“墙壁上题诗,可不能让儿子瞧见。不然,晚节不保。”灵机一动,笑道:“我在扒灰。”言语间伸出手掌,若无其事将墙上题诗剜去,一字不留。 这便是扒灰典故。何谓扒灰,公公偷儿媳是也。 正文 第一回 考城隍 清朝年间,有一秀才姓宋名焘,曾多次参加科举,屡试不中,忧郁成疾。 这一日,宋焘卧病在床,忽然间房门推开,一衙役模样的男子手牵一匹白马,走进屋中,说道:“宋先生,请随我赴考场应试。” 宋焘满脸疑惑,迟疑道:“考期尚远,主考官也未上任,应什么试?” 衙役不耐道:“叫你去就去,哪这么多废话!” 宋焘见衙役面容凶狠,不敢顶撞,只得跟着他出门。衙役手指白马,道:“上去。” 宋焘摇头道:“我不会骑马,怕摔着。” 衙役道:“有我在旁照料,怎会摔着?放一百二十个心。”语未毕,一把提起宋焘衣领,将他扔上马背,随即挥掌在马臀上重重一击,白马吃痛,风驰电掣般奔行。 衙役微微一笑,脚步错动,不疾不徐在后尾随,白马奋蹄跨越,所过处尘土翻滚,似一股狂风过境,快不可言,瞬息就是数十里。 那衙役却是闲庭信步,神态优雅,踏步走路,跟常人没有丝毫差别。但说也奇怪,不管白马跑得多快,始终摆脱不了衙役追踪。一人一马隔着四尺八寸距离,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宋焘瞧得暗暗点头“缩地成寸,这衙役不是凡人。” 正胡思乱想,白马一声嘶鸣,在一处城墙下停了下来。宋焘睁眼打量,眼见城墙高大坚固,心道“好高的城墙,至少有九丈高,比紫禁城足足高了两倍。” 衙役手牵缰绳,从东城门进入街道,宋焘放眼凝视,只见街道笔直宽阔,清一色大理石铺就,足可容纳八匹马车同行。两旁酒楼商铺林立,百姓穿梭其间,个个锦绣玉带,精神昂扬,好一处锦绣城池:繁华富贵,远胜京都。 宋焘目瞪口呆,艳羡不已,神思恍惚间,早被带进一间衙门。衙役小声叮嘱“此处乃仙家重地,方圆百米内,不可骑马坐轿,快快下来。” 宋焘依言下马,衙役在前领路,将他请进大厅。大厅内铺满桌椅,雕纹刻花,俱以名贵紫檀木制成。 大堂正中,坐着十来名官员,个个面生,宋焘大多都不认识。只有一位神威将军,丹凤眼,卧蚕眉,颔下一部二尺长髯,面容凛凛,不怒自威,却是一眼就能分辨,那是关羽关二爷。 关羽目视宋焘,点头微笑,手指堂下左手边一对桌椅,说道:“坐。” 宋焘依言坐下,只见面前桌子上铺好宣纸,左手边一个竹筒,桶内数支毛笔;右手边一方砚台,里面盛满墨汁,墨香浓郁,竟是上好的贡品:紫玉光墨。 宋焘对面,也摆着一对桌椅,椅子上坐着一名白衣秀才,三十来岁年纪,面皮白净,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 关羽手指白衣男子,介绍道:“这位是长山张秀才,你二位都是读书人,多亲近亲近。” 宋焘拱手道:“张兄,在下宋焘,这厢有礼了。” 张秀才连忙还礼“不敢。请问宋兄可是康熙二十八年秀才?” 宋焘点头道:“不错。哎,岁月蹉跎,一晃眼间二十四年过去。二十四年前,愚兄是秀才,二十四年后,愚兄还是秀才,年年考科举,年年落孙山,倒叫张兄见笑了。”言毕,一声叹息。 张秀才也叹气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在下的处境,比之宋兄也好不到哪去。我从康熙三十七年参加科举,连考了六次,也只混了个秀才,不知何年才中举呢。” 两人俱是怀才不遇,此刻互诉衷肠,渐渐生出知己之感。 忽听得一声咳嗽,堂上一名上仙开口道:“两位不必唉声叹气,玄烨小儿不识人才,那是他瞎了眼睛。我会还你们一个公道。两位听好了:眼下我出题一道,限你二人一柱香内做好文章,能过关者,我自有奖赏。” 宋张二人闻言怒目瞪视,同时道:“大胆,当今圣上乃真命天龙,不准对陛下无礼。” 那上仙笑道:“我怎么无礼了?” 宋焘道:“你称呼圣上为小儿,就是无礼。” 那上仙道:“你们可知我是谁?今年多大?吾乃九天雷帝,活了八万八千岁,以我的年龄,称呼康熙一声小子,有何不可?好啦,别再废话连篇,听题吧。” 宋张二人这才释然,齐声道:“请出题。” 雷帝道:“一人二人,有心无心。这便是我出的题目。” 张秀才笑道:“此题容易,我无需一炷香时间作文,半柱香就可搞定。” 宋焘道:“我四分之一柱香就能解决。” 两人成竹在胸,运笔如飞,顷刻间就写好文章,呈了上去。 雷帝拿过试卷观阅,赞道:“两位的文章都做得很好,宋焘的尤其佳妙。特别是这一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写得妙,写得妙。” 停顿片刻,大声道:“宋焘听封:我封你为河南城隍,掌管人间生死,赏善罚恶,即刻上任。” 宋焘摇头道:“多谢上仙提携,但是小人家有七十老母侍奉。父母在,不远行,恕难从命了。” 雷帝点点头,说道:“左右,取生死簿来看。替我查一查,宋焘母亲还有几年阳寿?” 当即有左右翻阅生死簿,禀告道:“回天尊,宋焘生母张氏,尚有九年寿命。” 雷帝颔首道:“知道了。”目视宋焘,笑道:“小后生,你很有孝心,不错,不错。这样吧,城隍的位置我给你留着,暂时由张秀才替你上任。九年之后,等你母亲归天,届时再去河南当官好了。如此安排,可有异议?” 宋焘眉开眼笑:“多谢,多谢。” 雷帝目视张秀才,笑道:“张生,你收拾收拾,这就启程吧。”说完这句话,从袖中拿出一具竹马,说道:“此马日行千里,追风逐电,赐予你做脚力。” 张秀才搔搔脑袋,满脸疑惑:“竹马长不过数寸,一捏就碎,如何能够骑乘?” 雷帝哈哈大笑:“你且往马背上吹一口气试试。” 张秀才依言吹气,忽听得一声嘶鸣,满室金光缭绕,竹马迎风猛涨,变成一匹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大腕名驹:身高腿长,膘肥毛顺,通体黄毛如金,熠熠生辉。 张秀才喜不自禁,伸手抚摸黄马脖颈,啧啧称赞“竹马复活,稀奇,稀奇,造化,造化!” 语未毕,大厅内空空荡荡,一干神仙不知何时,均已离去。 张秀才手牵黄马,对宋焘道:“宋兄,小弟先去河南上任,九年后,你来替我。嗯,相逢一场,也没什么礼品赠送,送你一句诗吧:‘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我去也。”语毕,驾马腾空而去。 宋焘淡淡一笑,忽然间身躯轻飘飘似一缕青烟,被风一吹,转眼掠过数百里,回到住处。 回到家中,宋焘这才发现:自己灵魂出窍,已然死去三天,尸体陈列棺中,母亲正在一旁哭泣。 二话不说,赶紧魂魄归位,嗖的一声,钻进了棺材。正要从棺材内走出,忽尔察觉,棺材板盖得严严实实,用长铁钉钉住,根本难以动弹,直急得他拳打足踢,乒乓乱捶。 他母亲在外面听得响声如雷,又惊又怕又喜,连忙找来邻居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棺材板撬开,救了宋焘一命。 九年之后,张氏病逝,宋焘替老母亲办完丧事,沐浴更衣,在床上躺好等死,不久便灵魂脱壳,飘飘荡荡来到室外,只见仆人云集,迎接他上任的车马早已等候多时。 宋焘不再犹豫,翻身上了马车,驾云离去。 第二回 耳中人 某年某月某日某县,某秀才姓谭名晋玄,其人迷恋道教,崇尚呼吸吐纳,导引之术。日夜习练,寒暑不辍,积数月之功,似有所获。 这一日,谭晋玄盘膝在床,闭目养神,隐约间听到耳中有人说话,声音细微如苍蝇嗡鸣,似乎在说“可以现身了吗?”秀才吓了一跳,睁开眼来,声音便即消失,一闭上眼定息养神,声音又重新出现,忍不住心中窃喜,寻思“看来我神功圆满,内丹已养成。” 从此后,秀才每次闭目打坐,均能听到耳内人声,心想“一个人独语多无聊,下次再听到声响,我试着回应两句。顺便引它出来,看看庐山真面目。” 果然不久后耳中人又开始说话“可以出来吗?”秀才不假思索,轻声道:“可以出来了。”语未毕,便觉耳内窸窸窣窣声响个不停,又痒又麻,似乎有东西正在爬出。 偷偷睁眼观看,只见地面上立着一三寸小人,面目狰狞如夜叉,正一圈一圈打着转儿行走。 秀才心中惊讶,不敢轻举妄动,屏息凝神,决定静观其变。恰在此时,院子中传来大呼小叫,有邻居前来借东西,敲门声咚咚作响,四下皆闻。 小人胆小,听到响声惊慌失措,绕屋乱转,神态惶急,恰似老鼠寻洞,不得其法。谭秀才见状受了惊吓,失魂落魄,低头去寻小人所在,却是踪影全无,心中更加害怕,就此得了疯癫病,成天号哭不停,家人请医用药,治了半年,才渐渐好转。 第三回 尸变 阳信县某老翁,家住蔡店村,村庄距城五六里。父子二人于路旁开一客店,专供过往商旅居住。 这一日黄昏,有四名车夫前来投宿,客店已满,并无空房。四名车夫眼见天色已晚,坚决要求留下“没有客房,柴房也行,再不成,睡马厩,打地铺也能凑合,难道还怕我们不给钱吗?” 老翁心地善良,心想“送上门的银子不赚白不赚”。沉吟片刻,说道:“住宿的地方倒还剩一间房,就恐怕各位嫌弃。” 四名车夫道:“有落脚的地方就不错了,哪敢挑三拣四?” 老翁道:“但那地方停有死尸。”语未毕,一声长叹“死的是我儿媳妇,小姑娘年纪轻轻,福分太薄,刚嫁给犬儿,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得病死了。” 一名青衣车夫脸露同情,劝道:“老丈,节哀。” 老翁点点头,领着四人穿廊过道,来到一间小瓦房中,房内点着一盏昏黄油灯,灯光似有似无,照在一张木板上,木板上睡着一名女子,二十来岁年纪,脸色惨淡如金纸,额头上缠着纱布,呼吸全无,手足冰冷,身上盖着一张纸被,显已死去多时。 四人虽然胆大,乍见死尸,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青衣车夫瑟瑟颤抖,借说话来壮胆,问道:“老丈,入店这么久,怎么没见到令郎?” 老翁道:“他给媳妇买棺材去了,明天才回来。几位客官,时候不早,便请安歇了吧。”手指屋角一张七尺来宽的木床,道:“地方是窄了点,但四个人挤一挤,也能将就,小老儿告辞了。” 第2节 老翁去后,四名车夫一路奔波,疲倦困乏,也懒得洗脚,直接脱掉衣服皮靴,往枕头上一靠,随即鼾声大作。 青衣车夫胆小,与死尸同屋相处,内心恐惧,睡得并不踏实,朦朦胧胧间似乎听到木板上发出咔咔两声响,吓了一跳,忙偷偷睁眼打量四周动静。 这一瞧,顿时魂飞天外:屋内本来灯火昏暗,此刻不知为何,竟然亮如白昼,一桌一椅,一床一塌,俱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木板上响声不绝,那女尸伸手将纸被揭起,缓缓坐直身子,双脚接触地面,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那女尸来到床边,俯下身子,在每名车夫口鼻间各吹了一口气,连吹三口气,三名同伴就此全无知觉,鼾声也停止了。 青衣车夫吓出一身冷汗,眼见女尸向自己走来,显然是要故技重施,吹气吹死自己,忙闭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果然不出所料,那女尸来到面前,照例在青衣车夫口鼻间吹了口气,然后慢吞吞回到木板上躺下,继续睡觉。 青衣车夫害怕极矣,大气不敢轻喘,偷偷用脚踢了踢身旁同伴,三人均是毫无反应,看情形十有八九死翘翘了。此时心中胆寒,只有一个念头“逃命要紧!”于是小心翼翼在被窝中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光着脚丫拔腿就跑。 那女尸立马察觉,随即在后追赶。青衣车夫更加恐惧,不要命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呼小叫,希望引起他人注意,前来营救。但村内静悄悄的无丝毫声息,半个人影也无,身后鬼影倒有一个。 车夫无奈,只得一路往县城方向奔驰,很快就来到东郊,不远处一座寺庙矗立,灯火摇曳,隐约传来阵阵木鱼声。 车夫大喜,连忙跑到庙门前呼救,吱呀一声响,庙门开了小小一条缝,一个道士探头出来张望,问道:“干什么的?” 车夫上气不接下气,急道:“有鬼要杀我,快开门放我进去。” 道士一听有鬼,脸色立马变了,颤声道:“我的妈呀,鬼来了,快关门。”砰地一声巨响,庙门紧紧-合闭,接着又是一声轻响,显然道士为人稳妥,不仅关了门,连带插上了门闩。 道士见死不救,车夫气得想骂娘,忽然间后背上一股冷风吹到,凉飕飕的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转身一望:那女尸尾随而来,距离自己不过数尺,双手十根指甲尖尖似针,正冒着阵阵黑气,看样子随时会暴起伤人。 此刻命悬一线,车夫头脑加倍灵活,眼见庙门前一颗大白杨,粗如水缸,正可以用来与女鬼周旋。当即一个箭步快冲,躲到树后,那女尸荷荷一声怪叫,身形如风,猛扑过去。 一人一鬼绕树旋转,车夫身手敏捷,女尸往左,自己则右,女尸往右,自己则左,僵持了一阵时间,一人一鬼精力俱都耗尽,呼呼喘气,累得不行。 女尸久斗无功,忽然间双臂陡长,一把抱住了白杨树,隔着树干抓住车夫腰带,但听得嗤嗤两声响,车夫衣衫撕裂,脸色瞬间惨白,双腿发软,吓晕了过去,倒地不起。 那女尸用力过猛,双手指甲深深插进树干,怪叫了两声,身子僵立如标杆,已然死去。 道士在庙内侧耳聆听,良久无声,放下心来,开门走出,伸手在车夫胸口一摸,心脏仍在跳动,自语道:“没死,还有救。”言毕,俯身背起车夫,进庙治疗。 回到庙内,道士喂车夫喝了一些汤水,替他按摩促进血液循环,忙活了一宿,天蒙蒙亮时,车夫终于醒转。 道士嘱咐车夫“施主身体虚弱,不宜乱动,你且在庙中休息养神,我去县里报官。” 县令闻听女鬼作恶,亲自前来验查,只见白杨树下一具女尸,笔挺挺一动不动,心中好奇,当即命令七八名手下上前动手,掰开女尸研究。 七八名衙役咬牙猛拽,齐心协力,废了好一番功夫,这才将女尸双手从树干内拔出,仔细一看,树干内十个洞孔痕迹分明,好似用铁锥凿出一般,深可见屑。 县令啧啧称奇,命人去客店打听,不出所料,老翁儿媳尸体不翼而飞,那自然就是眼前这位女鬼了。 县令拍着车夫肩膀,笑道:“老兄,智擒女鬼,干得不错!我赏些银子给你,这就回家吧。” 车夫苦着脸道:“回老爷:小的出来时四人同行,眼下一个人孤零零回家,怎么跟乡村父老交待?要是乡亲们怀疑我是杀人凶手怎么办?” 县令沉吟道:“说得有理。这样吧,我写一封书信交给你带回去,那么便可证明你清白。” 车夫这才满意,拿着书信银两,喜滋滋回家去了。 第四回 喷水 莱阳宋玉叔,居京为官,生活清贫,租房度日,与老母同住宅院,房屋破旧,位置偏僻荒凉。 有一天夜里,两个丫鬟服侍老夫人安寝睡觉,忽听得院子中扑扑作响,声如水壶喷水,连绵不绝。 宋母讶然,吩咐婢女前去察看。一名婢女悄悄走到窗边,戳破窗纸探眼张望,只见院子中一名老婆子,短身驼背,雪白的头发又多又长,就跟扫帚一般。 那老婆子头上挽了个二尺左右的发髻,绕院行走,一步一点,走路姿势像极了一只仙鹤。一边行走,一边喷水,喷个没完没了。 婢女惊愕,如实禀告老夫人。宋母亦觉奇怪,在两名丫鬟搀扶下,来到窗边凝视,一见之下,睁大了一双眼睛再也舍不得合拢。 就在此时,那老婆子动作如风,几个起落之间窜至窗外,嘴一张,一口水箭喷出,射破窗纸,毒水溅洒,全淋在三名女子身上。 三人猝不及防,立马失去知觉,昏倒在地。 第二天清晨,宋玉叔去母亲住处请安,连敲了几次门却没人答应,心中害怕,忙指挥仆人撬开房门,走进屋中。只见宋母与两名丫鬟脸色铁青,早已死去多时。 探手在三人身上抚摸,两人尸体冰凉,一名丫鬟胸口尚有体温,忙用水灌醒急救,过不多时,那丫鬟悠悠睁眼,将事情经过一一阐述。 宋玉叔闻听缘由,悲愤莫名。下令道:“给我在院子中地毯式搜索,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元凶。” 众家丁齐声答允,挥锹铲土,果真将院中地皮翻了个底朝天,这一挖掘,还真有发现。只见院子角落处地底,挖出许多白发,继续挖掘,慢慢现出一具囫囵女尸,面目肿胀,与丫鬟口中描述一模一样。 宋玉叔怒不可遏,命手下用铁锹击打女尸,只一下,骨肉皆烂,肚皮内全是清水。 第五回 瞳人语 长安方栋,为人有才气,名声远扬。但性格轻佻,不守礼节,每郊外春游,陌上多年轻女子,常尾随其后,左顾右盼,举止极为放肆。 清明前夕,方栋外出踏青,路遇一小车,锦绣朱帘,数名婢女骑马护送,其中一名丫鬟,骑小马,容颜绝色,生平罕见。移步走近观看,只见车帘洞开,内坐一女子,十五六岁年纪,身着红妆,艳丽不可方物。 方栋一见之下,目眩神驰,恋恋不舍,亦步亦趋跟在马车附近,或左或右,或前或后,不忍离去。 那女郎见他行为放-荡,怒气冲冲,吩咐丫鬟“放下车帘!哪来的登徒浪子,频频偷窥。” 那丫鬟放下帘子,怒视方栋,瞪眼道:“轿子里坐的是芙蓉城七郎媳妇,回娘家探亲,并非乡野村妇,谁准你没大没小,如此放肆?”言毕,俯身捧起一把沙土,全砸在方栋身上。 烟尘弥漫,有不少钻进眼珠,方栋忙用手去擦,眼泪横流,凝目一瞧,马车早已消失不见,又惊又疑,怅然而返。 回到家中,方栋眼珠干涩,十分难受,请人扒开眼睛细查,只见眼球上生出一层薄膜,过了一宿,病情愈发严重,那薄膜越来越多,已有铜板那么厚。右眼尤其糟糕,薄膜疯长,形似螺旋,求医问药,吃了许多药方子,半点不管用。 再过几天,病情蔓延,方栋双目失明,心中十分郁闷,回思所作所为,颇为忏悔。这时有人跟他说“《光明经》能解百病,不妨权且试试。” 方栋点头,忙取来一卷经文,命书童日夜诵读,虚心聆听。一开始收效甚微,时候一长,佛经听多了,境界提升,慢慢的心无挂碍。一年之后,方栋悟通佛理,俨然成了谦谦君子,虽然双目仍不能视物,却全不在乎。 这一天正午,方栋静坐养性,忽听得左眼中细语如蝇,一名小人说道:“漆黑如墨,难受死了。”右眼中也有一小人,回应道:“闷杀人也,不如出去走走,透透闷气。” 语未毕,方栋只觉鼻孔中蠕蠕发痒。未几,似有东西爬出,振翅飞离,过了很久,两小人方才返回,仍然从鼻孔爬行,自回书生眼内安歇。 左边那小人道:“许久未曾去亭园走动,不想几盆珍珠兰竟然悉数枯萎。” 方栋素来喜爱兰花,昔日眼睛未盲时,在亭园中种了许多花草,闻言大惊,忙唤来妻子询问“后园中兰花为什么全部凋谢?” 妻子满脸疑惑“你眼睛又看不见,怎么知道兰花全都枯萎?” 方栋不耐道:“别问来问去,快去园中瞧瞧,兰花还剩下几株?” 妻子依言去后园察看,回来禀报“不好意思,兰花全死了,一株不留。” 方栋叹了口气“眼中人儿果然没有骗我。” 妻子问“什么眼中人?”方栋据实相告,妻子甚奇,于是搬来一张椅子,坐在相公面前一动不动,静静等待,一心要瞧瞧小人长什么模样。 过不大会,果然有两个小人从鼻孔飞出,大如黄豆,飘飘然展翅翱翔,越飞越远,渐渐看不清楚。 俄顷,两小人手挽手同时折回,停靠在方栋脸皮上,似蜂蚁投穴,爬进了鼻孔中。 如此过了两三天,左眼那小人发声道:“每次出去,通道弯弯曲曲,来来回回十分不便,不如自己另开一道门吧。” 右边那小人道:“主意是不错,但墙壁太厚,不大容易打通。” 左边小人道:“没关系,试试看吧,若能成功,咱们以后都住一块,何其快哉!” 方栋脑中迷糊,尚未听明白究竟,便觉左眼眶内嘶嘶作响,有物体在里面又抓又挠,接着咔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撕裂。 不一会儿,方栋睁眼打量,桌椅分明,瞧得真真切切,不知不觉间视力已然恢复。 方栋大喜,忙跑去告诉妻子。他老婆也很高兴,翻开相公眼珠察看,只见他左眼上薄膜破裂,黑晶荧荧,竟然有两个瞳孔。右眼珠螺旋如故,却没变化。 方栋恍然大悟,心中明白:两小人打通双眼隔膜,在右眼眶内定居,住到一块。所以左眼视力恢复,右眼却永久瞎了。 方栋虽然少了一只眼睛,但单眼视力,比之旁人双眼,并不逊色,反而看得更加清晰。从此后修身养性,行为检点约束,人人称赞。 第六回 画壁 江西孟龙潭,与朋友朱孝廉客居京都。 这一日,两人外出游玩,偶至一寺庙,殿宇禅舍,俱不甚宽敞。庙中香火亦不旺盛,僧人稀少,只有一名老僧在内挂单。 老僧见有客人上门,整衣出来迎接,引着两名书生四面转悠,指点风景。过不多时,来到一处大殿。 殿内干干净净,灰尘不染,正中一座保志神僧像,两旁墙壁上绘有壁画,栩栩如生。 东边壁画上清一色散花天女,姿容窈窕,俱是绝色,其中一名垂髫少女,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更是美不可言。 朱生注目良久,不觉神摇意夺,浮思连绵,想入非非。忽然间身子轻飘飘如驾云雾,不知不觉间已飞临壁上,钻入了图画中。 凝神打量,只见所在处是一间宏伟大殿,阁楼重重,庄严肃穆。殿中一老僧,坐于蒲团说法,聆听者甚众,一眼望去,也不知有几百几千。朱生亦夹杂人群之中,痴痴呆立。 过不大会,忽觉衣角被人轻轻拉扯,回头一瞧,面前一美貌佳丽,正对着自己甜甜微笑,不是别人,正是图画中那位拈花少女。 那少女欲语还羞,忽然间轻轻娇笑,脚步迈动,竟自去了。 这一笑,只把朱生三魂七魄尽皆勾去,不假思索,立马随后追赶。穿过几道回廊曲栏,渐渐行至一小屋前。朱生虽然心生邪念,却不敢贸然妄动,在门前停步踟蹰,一时间没了主意。 那少女见朱生犹豫,指尖捏着一朵鲜花,遥遥招手,意思是说“还等什么?快过来。” 朱生会意,心花怒放,跟着那少女前行,走进屋中。 屋内洁净,一张木床,锦被软枕,不时散发阵阵幽香。那少女走到床边坐下,目视朱生,并不言语,只是微笑,眼波如水,春意盈盈。 佳人如玉,朱生只觉欲-火焚身,孤男寡女,哪里还客气?当即一把将女子搂入怀中,摸摸抓抓,肆意轻薄。 那少女亦不抗拒,两人你来我往,顷刻间共度巫山,一番云雨,浑不知今夕何夕。 事毕,少女嘱咐朱生“好好在这呆着,不要乱动,也不要弄出声响。我晚上再来看你。”说着关门闭窗,告辞离去。 是夜,少女果然又来赴约,两人一通缠绵,不在话下。 第3节 如此二三日,日日欢好,事情不免泄露,少女同伴多有察觉,齐至屋内搜索,正好将朱生抓个正着。 奸情败露,朱生一脸尴尬,少女亦是满面含羞。 众仙女打趣道:“一不留神,咱们的好妹妹已由少女变成少妇,说不定孩子都有了呢。嗯,妹妹既做了他人妇,发型也得改改。” 言毕,众女伴不由分说,七手八脚替少女梳理发髻,插上发簪,戴上耳环。那少女任由同伴摆布,也不敢说话,脸色却更加红了。 忙活一阵,一名女子说道:“姐妹们,别站在这碍手碍脚了。人家夫妇新婚燕尔,可别耽误了他们办正事。不然有人会生气的。”众女嘻嘻哈哈,一哄而散。 众人去后,朱生眼见少女换了发型,原先秀发垂肩,此刻云髻高耸,平添了几许成熟妩媚,不由得心痒难搔,四顾无人,欲念重新泛滥,伸手去解少女腰带,二度销魂。 正舒畅间,忽听得靴声橐橐,铁链铿锵,紧接着一片纷乱嘈杂,间杂着呼叱喝骂,噪音响个不停。 少女惊起,与书生同到窗下窥视,只见一金甲使者,面黑如漆,带锁链,拿铁锤,怒气腾腾,众仙女环绕周围,神态畏惧。 那使者喝问:“都到齐了吗?” 众仙女回答“到齐了。” 那使者道:“我许久不曾来,你们有没有偷藏凡间男子?务必老实交待,免得自讨苦吃。” 众女都道:“绝无此事。” 那使者不信,环顾四周,似乎要起身搜索。少女大骇,面如死灰,赶紧吩咐朱生“快躲到床底下。”一面说话,一面走到窗边,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朱生依言躲在床底,屏气凝神,不敢动弹。 俄顷,皮靴声踢踏,那使者已然进屋,翻箱倒柜,胡乱搜寻,朱生心中惊怖,大气不敢轻喘。所幸那使者搜得并不仔细,匆匆转了一圈,随即离去,朱生舒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儿终于放下。 侧耳聆听,屋外喧哗依旧,谈论声无止无歇,朱生在床底呆久了,双膝麻痹,耳际蝉鸣,目中火出,十分难受,但偏偏不敢挪动,只得苦苦等候,静待少女回归。 时间一久,朱生头晕目眩,记忆模糊,自己从何处而来,全忘得一干二净。 其时孟龙潭在寺庙中观赏壁画,转眼间不见同伴,忙询问老僧“朱兄去哪了?” 老僧笑道:“朱檀越往听佛法去了。” 孟龙潭问“在哪里听佛法?” 老僧笑笑“不远。”说话间手指墙壁,叫道:“朱施主,为何久游不归?”话音未落,墙壁上显露朱生画像,作侧耳聆听状,似有所闻。 老僧又呼叫“快回来吧,同伴已等候多时。” 语未毕,朱生自墙壁间飘然落地,惊魂未定,面如槁木,形状十分狼狈。 孟龙潭大骇,忙问缘故。 原来朱生正躲在床底,忽然间听到老和尚呼叫,声音如雷,忙走到门外倾听,不知为何,转眼间又回到寺庙。 老和尚微笑不语,手指壁画,指尖方向正巧落在那少女身上,朱生顺着和尚手势细瞧,顿时惊惧不已:画中女子本是垂髫少年,此刻已变成妙龄少妇,发髻高束,与房中所见一模一样。不由得讶然惶惑,忙跪倒在地,请老和尚指点迷津。 老和尚笑道:“幻由心生,贫道何能解!” 朱生闻言,并无所悟,眼见老和尚故弄玄虚,不由生气,满心抑郁。孟龙潭同样疑惑,不知是何道理。摇了摇头,伸手扶起朱生,踏石而出。 第七回 山魈 孙太白之曾祖父,年轻时候在南山柳沟寺读书。这年秋季农忙,回家帮着收割小麦,一连忙活十多天,方才返回寺庙。 回到住处,老先生推开房门,只见屋内木桌积满灰尘,窗边蛛网密布,急命仆人打扫清除,一直料理至傍晚,才觉清爽满意,于是入屋休息,扫榻铺被,关门睡觉。 月色满窗,四周围万籁俱寂,老先生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忽然间风声呼啸,远处山门豁然作响,心想“可能是和尚疏忽,忘记关门了。” 正思忖间,山风卷到屋外,轰隆隆一声响,房门刮开,狂风扑面而来,砭肌入骨,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颤,不由得满腹狐疑,紧接着地面传来砰砰砰脚步声,似乎有人走进卧室。 老先生努力镇定,借着月光睁眼观看:一只狰狞恶鬼弯腰踱步,慢慢向床边靠近。来到榻前,恶鬼挺直腰板,只见他身躯巨大,头顶房梁,身高不下三米,面如老瓜皮,目光闪烁,四顾张望。一张血盆大口,牙齿稀疏,长有三寸,舌动喉鸣,嗷嗷嚎叫,声音凄厉,响彻四野,直震得桌椅颤抖,房梁上灰尘扑簌簌掉落。 老先生胆颤心惊,寻思“哪里跑来这样一个怪物?” 饿鬼吼了一阵,慢慢安静下来,瞪眼死死瞧着宋公,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圈,口水四溢,一滴滴掉落地面。老先生心想“这饿鬼瞧着我直流口水,多半是准备拿我打牙祭,房屋狭窄,如何逃脱?左右是死,搏一搏吧。”悄悄探手入枕,抽出一把佩刀,随即右手猛挥,一刀砍中恶鬼肚皮,声如击石,又沉又闷。落刀处坚硬无比,直震得手臂发麻,不免心中震惊。 那饿鬼中招,愤怒无比,两只巨爪伸出,来抓宋公。老先生身手敏捷,就势一滚,避在床侧。恶鬼一击不中,愈发恼恨,一把扯住被子,连撕带拉,搅得粉碎,拿了半截破被,忿忿离去,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房门重新关闭。 老先生随着被子一起掉落,腰背撞中地面青砖,直疼得眉头紧皱,哀哀号哭,哭声响亮,惊醒了一干奴仆。 仆人们点起灯笼,拿着火把前来查看,临近房屋,扯开嗓子大叫“开门,开门!” 老先生浑身酸软,不得动弹,只顾哭泣,哪有力气开门?众仆人连叫数声没人搭理,焦急难耐,七手八脚推开窗户,陆陆续续爬进屋中。 火光照耀下,只见宋老先生披头散发,神情狼狈不堪,忙将他扶到床上歇息,问起缘由。 老先生如实说了,众人又是惊讶又是稀奇,纷纷四面检查,只见房门间缝隙处,夹着半截棉被,破破烂烂,早已毁得面目全非;门板上留下许多抓痕,大如簸箕,恶鬼指尖所过之处,门板洞穿,插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老先生半夜遇鬼,吓得不轻,再也不敢在寺庙逗留,第二天天一亮,便即匆匆告辞。 第八回 咬鬼 夏日炎炎,酷热难耐,某老翁卧床午睡,朦胧入梦之际,依稀见一女子挑帘而入,其人三十左右年纪,白布裹头,脸色黄肿,身着麻裙,白衣孝服,双眉紧蹙,面目可憎。 那女子蹑手蹑脚,踱步走进内室,内室乃老翁妻子住处,心想“可能是邻居妇人前来窜门,女人间的琐碎事,不必理会。”转念一想,又有些不大对劲“既是访友,怎么身穿孝服?古怪,古怪!” 正自惶惑,那女子又已走出,在卧房内逡巡游步,慢慢来到床边。老翁心中疑虑,决定假装睡觉,看那女子搞什么名堂。 未几,那女子撩衣登-床,俯身压住老翁小腹,嘴鼻翕张,在老翁脸上嗅来嗅去,从额至眉,再到眼睛鼻子嘴巴,一寸地方都不放过。 老翁恐惧,只觉女子身躯重有千斤,死死压住自己,手不能移,脚不能动,偏偏心中明白清晰,触觉敏锐,于女子一举一动,俱体会得真真切切,寻思“这女子嘴冷如冰,气寒如雪,十有八九是游魂野鬼。” 眼见那女子一路往下,嗅到自己嘴边,冰凉肌肤距离唇齿不过数寸,灵机一动,忽然间用力张嘴,一口咬住女子面颊,力透牙尖,齿没入肉。 那女子疼得用力挣扎,一边挣扎,一边号叫,语音凄厉,惊动了老翁媳妇。夫人进屋查看,老翁大喜,大呼有鬼。这一开口说话,牙齿自然松开,那女子觑得机会,趁机逃离,似一阵风般飘然遁去。 夫人四面凝视,一无所见,笑道:“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女鬼?你做梦做多了吧,神经兮兮的。” 老翁连叫冤屈“娘子,委实有鬼,我刚刚还咬下她一块肉呢。你不信,有血迹为证。”说着手指枕席,请夫人审视。 夫人细心搜查,只见床被上一滩污水,腥臭扑鼻,忍不住连连皱眉。这滩污水,自然是女鬼伤口滴落留下来的。老翁心想“如此臭的尸水,我刚才竟然又咬又吸,说不定还吞了好几口落肚,哎呀,真恶心。”想到此处,忍不住又呕又吐,如此连过数日,老翁口中尚留臭味。 第九回 捉狐 孙老翁,一身是胆。某日午睡在家,迷糊间似觉有物登-床,紧接着浑身摇摇晃晃,如腾云驾雾,心想“难道被狐狸精迷住了?” 偷睁眼观看,只见床上一物蜷缩,大如猫,黄毛绿嘴,自足边缓缓爬行,轻轻蠕动,举止温柔,似乎生怕惊醒了梦中老人。 不大会,那狐狸爬到老翁脚侧,脚瘫麻痹;须臾间又爬到腿边,腿软无力,老翁心中恍然“果然是狐狸精,不然怎会妖法?”当下不动声色,等狐狸爬到小腹,忽然间一跃而起,双手猛按,一把掐住狐狸脖子,用力回收。 那狐狸受制于人,急得左右挣扎,不住鸣叫,但老翁双手紧如铁箍,任凭它如何努力,总是摆脱不了束缚。 老翁哈哈大笑,急唤夫人入屋,叫道:“孩子他妈,拿根绳子来。” 夫人依言拿来绳子,老翁手脚利索,以绳子捆住狐狸腰,双手执住绳子两端,笑道:“早就听说狐狸善能变化,今天我倒要开开眼界。小家伙,快变给我看。” 那狐狸闻言,便把肚子一缩,身躯刹那间细如竹管,眼看着就要逃脱,老翁心慌,双手使劲一勒,绳子收紧。 狐狸见计策不管用,又鼓起肚子,身躯粗如海碗,坚硬如石,老翁拼死紧拽绳端,渐渐力不从心,两手酸软,气力松懈,那狐狸忙缩小身子,意图逃离。 老翁急了,赶紧吩咐老婆“快,去拿把刀来,小畜生太过狡猾,未免后患,只有一刀杀掉。” 夫人四处搜寻,不知刀藏在何处,叫道:“刀在哪里?” 老翁不耐道:“真服了你,左边兵器架上不好好放着吗?这样一把大刀,居然瞧不见。”一边说话,一边回首指明方位。 忽然间手中绳子一松,急忙回头,那狐狸踪影渺渺,早就逃之夭夭,不复得见。 第十回 荍中怪 长山安老头,性喜务农,这年秋季丰收,地里荞麦成熟,收割聚拢成堆。 时有邻村盗贼,专偷麦子,安老头为了防贼,连夜命佃户将麦子运回打谷场,由于麦子很多,一时之间也运不完,保险起见,老头手持一柄钢叉,枕戈露宿田野,亲自留守巡逻。 睡到半夜,猛听得咔咔声响,那是皮靴踩踏荞麦所发出的动静,心里面犯疑“不好,偷麦贼来了。”想到此处,一骨碌坐起,紧拽钢叉,四面探望。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名大鬼,身高丈余,满头红发,胡须蓬乱,又多又长,距离自己不过数尺。心中大惊,不及细想,手中钢叉出招如电,狠狠刺中恶鬼胸口。 那恶鬼一声惨叫,声如雷鸣,仓惶逃离,转眼便消失不见。安老头侥幸逼退强敌,心中忐忑,生怕恶鬼去而复返,不敢多待,急忙回家。归途中碰到佃户前来运粮,忙告诫道:“田里面有鬼,勿要前往。”众佃户不以为然,但老板既有吩咐,又不用干活,自然乐得歇息,跟着安老头一起折回。 第二天中午,众佃户在打谷场晒荞麦,忽然间空中传来隆隆震响,安老头脸色大变,叫道:“倒霉,恶鬼来了。”言未毕,转身就跑,众佃户跟着一起逃命。 等到了安全场所,安老头道:“大家听我命令:多多准备弓弩,明天恶鬼一定还会再来,届时万箭齐发,给它点颜色瞧瞧。” 次日恶鬼果然准时赴约,安老头一声令下,漫天箭矢乱飞,恶鬼惧怕,狼狈遁去。接下来两三天内,恶鬼吓破了胆,一直不敢现身。安老头抓紧时间晾晒荞麦,很快就将农活忙完,剩下许多麦草秸秆,不知怎么处理。 安老头微一沉思,命令佃户们堆麦成跺,砌成一个个草堆,留待冬季喂马喂牛,生火做饭。自己则登临跺顶,将麦草一一踏实,忙好一切,安老头坐在草堆上休息,登高远眺,欣赏风景,顺便抽两口烟丝。 正陶然自乐,冷不防恶鬼再次光临,踏步如飞,闪电般朝自己扑来,安老头吓得大叫“快放箭,快放箭!” 众佃户慌慌张张寻觅弓弩,那恶鬼早已一把抓住安老头衣领,在他额头上一口咬落,接着一声冷笑,飘然而去。 众佃户又怕又慌,几个胆大的爬上草堆查看,只见安老头额前巴掌大一个巨窟窿,深可见骨,鲜血汩汩流出,双眼圆睁,早已死去多时。 第4节 第十一回 宅妖 长山李公,朝廷大司寇之侄。住宅多妖异,常有怪事发生。 某一次,李老先生在大厅看书,忽然间地上莫名多了一条板凳,呈肉红色,细腻光滑,十分精致。 李公心想“这板凳好面生,以前似乎没见过。”好奇之下,走近轻轻抚摸,那板凳随手弯曲,时凹时凸,柔软处堪比肌肤。 李公吓了一跳,拔腿就走,边走边回头,只见那板凳四足移动,跟动物走路一般,嗖地一声,钻进了墙壁。 又有一次,李公见墙壁边靠着一根木棍,洁泽修长,上前用手一扶,那木棍软绵绵倒下,一拱一拱,弯曲蠕动,似蛇儿爬行一般钻进墙内,很快就消失不见。 康熙十七年,秀才王俊升来李府教书。这一日黄昏,王秀才点灯洗脚,正准备上床睡觉。忽然间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一名三寸长的小人走进屋中,在屋内转了一圈,随即离去。 过不大会,那小人再次进来,手上拿了两个小凳,跟乡村童子用高粱杆编织的玩具草凳差不多大。那小人将板凳放在地面,拍一拍手,屋外面又走进来两名小矮人,身高不过数寸,两人肩上抬着一具棺材,约莫四寸长短。 两人将棺材横放在板凳上,负手而立,默不作声,似乎在等人。只听得嘤嘤泣泣,一名年轻女子带了几名丫鬟走进屋中,身穿孝服,腰扎麻绳,头裹白布,用袖子捂着嘴,抽抽噎噎哭起丧来。 那女子身材矮小,哭声也细不可闻,宛若苍蝇嗡鸣。王秀才冷眼旁观,见到如此诡异场景,忍不住寒毛直竖,浑身似霜打一般发凉,一声大叫,撒腿欲奔,但双膝酸软,根本不听使唤,还没跑几步,砰地一声响,摔倒在地。 府中下人闻声前来查看,房内杳然寂静,一干小人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十二回 王六郎 某渔夫姓许,家住临川县北,好饮酒,每次夜出打渔,必带酒一壶。由于深夜寂静,一个人独饮无趣,便洒酒于地,拜请河中水鬼同醉,口中云“鬼兄,请喝酒。”夜夜如此,习以为常。或许是许渔夫心地善良,感动了鬼神,每次外出捕鱼,都是满载而归,而同行们则一无所获。 这一天夜晚,许渔夫像往常一样在河边喝酒,醉眼朦胧之际,眼前忽现一白衣少年,徘徊左右,搓手咂舌,目视酒壶,笑道:“好酒。” 许渔夫为人慷慨好客,点头跟少年打招呼“听朋友语气,想必也是同道中人。若不嫌弃,便请过来共饮一杯,如何?” 少年欣然允诺,在渔夫旁边坐下,接过酒壶,咕嘟嘟灌了一口酒水落肚,赞道:“十文钱一壶的烧刀子,又烈又冲,好酒。”许渔夫微笑莞尔“朋友果然是识货之人。” 两人你来我往,大口斗酒,偶尔间谈论些趣闻轶事,那少年谈吐风雅,不似寻常百姓。过不大会,壶中酒水告罄,许渔夫站起身来,说道:“时候不早,该干正事啦。”伸手拿起渔网,走到河边捕鱼,一连撒了七八次网,次次落空,竟然一条鱼影也没见着,不免十分懊恼。 那少年道:“鱼儿都在下游,待我为君驱之。”言毕,飘然而去。 未几,那少年悠然返回,手指河水,道:“鱼儿至矣。”渔夫顺着少年手势看去,只见河水哗啦啦翻腾,无数大鱼小鱼汇聚,逆水游行,密密麻麻挤在一块,也不知有几百几千条。 渔夫大喜,忙撒开渔网,这一网下去,收网沉重,捞上来四五条大鱼,每一条都有二尺多长,重量不下十余斤。 渔夫乐得眉开眼笑,亲自选了一条最大最长的鱼儿送给少年,以感谢他驱鱼之功,少年摇头不接,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屡次蒙君赠予美酒,无以为报,若不嫌弃,以后我天天帮你捕鱼。” 渔夫道:“你我初次相见,只不过喝了一回酒,何言屡次?”少年只是微笑,并不解释。 渔夫更增疑惑,又道:“敢问朋友姓名,能赐告否?” 少年道:“在下姓王,家中排行老六,叫我王六郎吧。”说完这句话,拱手作揖,告辞而别。 第二天黄昏,渔夫去小店中满满沽了一壶酒,天一黑,便去河边跟少年碰头。少年早已等候多时,两人见面一番寒暄,当即你一口,我一口,斗起酒来。少年喝完酒,照例去下游赶鱼,如此持续半年,天天如此。 这一天,少年忽然拉着渔夫手,面露凄色,说道:“大哥,咱们相识以来,情同骨肉,但遗憾的是,你我不得不分别了。” 渔夫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少年道:“事已至此,小弟不敢再欺骗大哥。实不相瞒,小弟并非人类,乃水鬼也。只因生平嗜酒,数年前酒醉路过河边,一不小心掉入水中淹死。我做鬼后,蒙大哥时常以酒水祭奠,心中感激,于是暗中帮助大哥捕鱼。大哥可曾记得:以前您每晚捕鱼都满载而归,那都是小弟功劳。眼下我罪孽已满,自有人当我替身,不久便要转世投胎了。临别依依,不胜伤感。” 渔夫跟少年相处日久,彼此间十分亲密,虽听他自承为鬼,却也不怎么害怕,一声唏嘘,斟了一杯酒,劝道:“六郎勿要悲伤,且满饮此酒。兄弟你业满脱劫,这是喜事,该当庆祝才是,怎可哭哭啼啼?” 少年给渔夫一番劝慰,转悲为喜,道:“大哥教训的是。来,咱们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不醉不归。” 两人推杯换盏,渔夫酒意上涌,问道:“六郎,何人给你当替身?” 少年道:“大哥明天可来河边观看,正午时有一女子渡河溺毙,那便是我替身。”说话间雄鸡啼唱,天已黎明,少年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第二天正午,渔夫准时来到河边,果然有一妇人怀抱婴儿,至河边而落水。那妇人临死之前,拼尽力气将婴儿扔到岸边,救了小孩一条性命。自己却不能幸免,在水中沉沉浮浮,眼看就要殒命。 那小孩没了母亲,在岸边哭哭啼啼,渔夫见状,心中不忍,想要下水搭救妇人,但转念间想起少年话语,又有些犹豫不定“我若救了妇女,六郎没了替身,如何转世投胎?”一时间心乱如麻,懊恼非常。 正烦躁不安,那妇人浑身湿淋淋的,不知何时,已自河里爬到岸边,俯身抱起孩子,竟自去了。 渔夫见妇人安然无恙,心中疑惑“六郎所言并不灵验,这妇人也没死,难道他在骗我?” 当天晚上,渔夫去河边寻找王六郎探问究竟,少年如约而至,说道:“大哥,今又聚首,从此你我不再分离。” 渔夫问其缘故,少年道:“白天那位妇女,确实是小弟替身,只不过我见她怀抱婴孩,实在不忍心为我一人,伤害两条性命。” 渔夫恍然,笑道:“那妇女落水,是你救了她?” 少年点头承认:“想是我跟大哥缘分未尽。” 渔夫道:“六郎,你心地善良,相信我,好人会有好报的。来,为你慈悲救人,咱们干一杯。”两人相视一笑,痛饮烈酒。 数日后,少年又来告别,渔夫喜道:“六郎,你重新找到替身了?” 少年摇头笑道:“非也,前日我一念之仁,恻隐之心感动天帝,帝尊降下旨意:封我为招远县邬镇土地,即刻上任。大哥若不忘故交,可来邬镇看望,勿以路远推辞。” 渔夫道:“六郎,你升任神仙,可喜可贺。只是人神殊途,我怎么找你?” 少年道:“不用担心,只管来邬镇便是。”叮咛再三,告辞离别。 渔夫回到家中,收拾行李盘缠,跟妻子交待:“我要出一趟远门,拜访故友。” 妻子问“去哪?你朋友是谁?” 渔夫道:“招远县邬镇。我朋友不是别人,乃邬镇土地王六郎。” 妻子笑道:“邬镇距此百里,庙里土地公我见过不少,不外乎泥偶雕塑,如何与之交谈?” 渔夫道:“这个不用你操心。”语毕,大踏步出门,转眼间去得远了。 渔夫星夜赶路,很快就来到招远县邬镇,在一家酒店打尖,问老板:“掌柜,附近有土地庙吗?” 店掌柜闻言脸色立变,又惊又喜,笑道:“客官莫非姓许?” 渔夫点点头:“然。你是怎么知道的?” 店掌柜不答,又问“客官是临川县百姓吗?” 渔夫道:“不错,你又知道了?” 店掌柜笑笑,转身出去,过不多时,领了许多男男女女进屋,渔夫满心疑惑,睁眼打量,只见丈夫抱子,妇女窥门,里里外外围成一堵人墙,将酒店挤得水泄不通。忙问店老板“到底怎么回事?” 掌柜笑道:“客官不用害怕,吾等百姓皆受土地公托梦,前来替许先生洗尘接风。” 渔夫道:“土地公?可是我那位六郎贤弟?” 掌柜道:“然。客官请随我来,土地公正在庙中相候。”说着当先领路。 渔夫来到土地庙,面对殿中塑像,跪地祷祝“贤弟,自分别后,日日想念。此次应约前来,蒙你殷勤款待,无以为报,特备薄酒一壶,聊表寸心。若不嫌弃,当如河边旧饮。”言毕,焚烧纸钱,倒酒于地。 俄顷,平地忽起旋风,久久不散。是夜,渔夫梦中见少年至,衣冠楚楚,拜谢道:“大哥,累你远来看望,小弟喜泪交加。只是我身为土地神,人神有别,虽近在咫尺,却不便与你会面。邬镇民风淳朴,你且宽住几日。这里老百姓受我恩惠,若送礼给你,只管收下。倘要离去,我再来相送。” 渔夫一一答允,当下在邬镇闲住,看了几日风景,辞别众百姓,自回老家。临行时,众百姓争相孝敬,金银土特产装了一包又一包,纷纷拖儿带女,送至村口。 刚一出村,空中刮起一股旋风,王六郎亲自前来送别,旋风随行,一直送了几十里。渔夫感动,说道:“六郎珍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贤弟宅心仁厚,必能造福一方。你我再见了。” 旋风闻言,恋恋不舍,许久方才散去。 第十三回 偷桃 蒲松龄年少时,有一次到济南府参加考试。时值春节,按照古人风俗,各行各业做买卖的商人,都要敲锣打鼓,抬着彩楼花轿,去往布政司衙门祝贺,名曰“演春”。 那一天人很多,蒲松龄跟随朋友一块去瞧热闹,四面都是人墙,嘈杂喧闹,语音沸腾,震耳嗡鸣。 凝目一瞧,只见大堂上坐着四名官吏,清一色身穿红衣,其时蒲松龄年幼,一时之间也分辨不出官员职位大小。 忽然间冒出来一位老汉,手牵一名十三四岁的孩童,挑着一副竹筐,走到大堂上停住脚步,恭恭敬敬向四位官员行了一礼,随即嘴唇张动,似乎在开口说话,但堂下万人齐聚,七嘴八舌窃窃私语,吵个不停,根本听不清那老汉说了些什么,只依稀听到四位官员哈哈大笑,笑声欢畅。 过了一会,大堂上走出一名青衣人,大声对老汉道:“主人有令,命你表演戏法。” 老汉诺诺答应,问道:“表演什么戏法?” 那青衣人昂然道:“你都会些什么?拣最拿手的说来听听。” 老汉道:“小人擅长颠倒生物。” 青衣人问“何谓颠倒生物?” 老汉道:“六月降飞雪,隆冬开桃花,此颠倒生物也。” 青衣人不信,笑道:“好,你这厮既有奇术,那就给官老爷们变只桃子出来。” 老汉一口答允,脱下衣服盖住竹筐,目视台下众看客,脸上装出为难神色,自语道:“长官们可真会刁难。数九寒冬,坚冰未消,叫我去哪里摘取桃子?若不取吧,又恐官老爷责罚,如之奈何?” 那孩童道:“父亲既已答应人家,怎可反悔?” 老汉皱眉思索:“吾儿所言甚是,我已经考虑清楚了:寒春积雪,若要摘桃,人间无处寻觅。只有九天之上,王母娘娘蟠桃园中,四季温暖,或许还有桃子。为今之计,只有上天偷桃。” 那孩童道:“父亲真会胡闹。哈,九天高高在上,也有道路通行么?” 老汉道:“无需担心,我自有办法。”言毕,俯身打开竹筐,从里面拿出一根绳子,约数十丈长短,手执绳端,往空中抛掷,那绳子见风就长,越长越高,渐渐没入云端,悬空而立,距地数尺,也不掉落。 老汉吩咐孩童“吾儿,快过来!为父年老力衰,攀不得绳子,偷桃的任务,还得交给你完成。”手指长绳,道:“沿着此绳一路往上,便可直达蟠桃园中。” 那孩童面露难色:“父亲好糊涂,这绳子只有筷子粗细,怎能以之登临万丈高空?若是爬到一半,绳子断了,孩儿岂不摔得粉身碎骨?” 那老汉正色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为父既已答应人家取桃,怎可言而无信?乖孩子,别害怕,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你若成功偷得仙桃,官老爷们必定重重有赏,百两黄金不在话下。届时有了金银财宝,为父替你娶一位漂亮媳妇,如何?” 那孩童道:“可要说话算话,不许骗人!”言语间抓住绳子,盘旋而上,手移足动,似蜘蛛游丝,转眼间没入云霄。 过了好一阵子,天空中坠下一颗仙桃,大如饭碗。老汉欣喜不已,手捧仙桃,献给四位官老爷。 众官员啧啧称奇,将仙桃来回传递,把玩良久,你瞧一眼,我摸一下,但肉眼凡胎,也分不出仙桃是真是假。 忽然间咚地一声响,绳子坠落于地,那老汉脸色大变,叫道:“不好,我儿做贼窃桃,已给发觉,性命堪忧。”语未毕,天上掉下一颗头颅,近前凝视,眉目俊朗,不是那孩童还有谁? 怪事还没算完,紧接着天上又掉下一只左腿,然后右腿双手,残肢断体,纷纷坠落。 老汉悲伤号哭,将儿子尸体一块块拾起,放进竹筐内用衣服盖好,走到四位官老爷面前屈膝跪倒,说道:“小儿只因偷桃,误送性命。请长官们可怜老汉孤苦无依,赏些碎银子替犬子料理丧事。老汉感激不尽,必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第5节 四位官老爷惊诧骇然,纷纷点头“应该的。”各自伸手入怀,拿出许多银两赐给老汉。 老汉将银子收进腰包,手拍竹筐,口呼一人小名“八八儿,还不出来谢恩,更待何时?”话音刚落,竹筐掀开,从里面走出一名孩童,跪地行礼,面朝大堂叩头。 小孩子眉目如画,不是别人,正是老汉亲生儿子。 第十四回 种梨 某乡人于闹市推车卖梨,梨子品质上佳,又香又甜,只是价格昂贵。 一名道士破衣烂帽,走至车前稽首,说道“施主,行行好,施舍颗梨吧。” 乡人皱眉道:“去去去,哪里来的野道士,凭你也配吃我的梨?” 道士任凭叱骂,并不离开,笑道:“一车有数百颗梨,贫道只要一颗,于施主来说损失不大,何必如此小气?” 旁观者见状,劝道:“随便拿一颗劣梨打发道士吧,免得他罗里啰嗦。” 乡人不肯,说道:“我的梨子都是好的,没有劣梨。”一名店小二实在看不过去,出钱买了一颗梨子,送给道士。 道士拜谢,跟众人说:“出家人绝不吝惜,我有佳梨,请各位品尝。” 众人道:“你既然有梨,为什么不吃自己的?偏要跑来乞讨?” 道士解释道:“我特需此梨作种。”语毕,大口吞嚼,将手中梨吃得精光,只剩一枚梨核。 道士将梨核握在掌心,从肩上解下一柄小铲,在地上挖了个坑,将梨核埋进坑里,用土盖好,说道:“谁有水?不妨借些给贫道浇树。” 一人道:“我这就去拿水。” 道士笑道:“记住了,一定要用开水,滚沸滚沸那种。” 过不多时,那人拿了一壶开水过来,道士小心翼翼将开水淋在土中,众人见他故弄玄虚,均觉稀奇有趣,睁大了一双眼睛瞧热闹。 俄顷,奇事发生了,土壤中突然长出一片嫩芽,见风猛涨,很快就茁壮挺立,变成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梨树。树枝上硕果累累,全是金黄金黄的梨子,又大又滑。 道士手指梨树,笑道:“大家不用客气,随便吃。”众人一拥而上,很快就将梨子分抢完毕,顷刻吞入肚中。 道士微微一笑,说道:“梨子没了,梨树留着也无用。”言毕手持铁铲,用力挥舞,三两下将梨树砍断。 道士将半截梨树连枝带叶扛在肩上,哈哈大笑而去。 那乡人瞧着道士变戏法般卖弄神通,痴痴呆呆注目良久,眼睛瞪得老大,心中惊讶,早将卖梨的生意抛至脑后,直等道士走得不见踪影,这才回过神来。 转身往车板上一瞧,满车梨子空空如也,又见一只车把断裂,断口新鲜,如梦初醒,一声大叫“贼道士,不要走,还我梨来。” 迈步急追,走到一处墙角,只见地上半截车把,长短木质,十分眼熟,微一寻思,心中明了:原来道士所种之梨,全是自己的;他砍断的那株梨树,也不是别物,正是推车把手。 第十五回 斫蟒 胡田村胡氏兄弟,俱是樵夫。 这一日兄弟二人入山砍柴,不知不觉走进一处幽谷,途中遇一巨蟒,哥哥猝不及防,被蟒蛇一口咬住,弟弟惊骇欲逃,但见哥哥生命垂危,手足情深不能弃之不顾,怒气勃发,遂拔出随身铁斧,以斧砍蛇,伤其头。 蟒蛇十分凶残,虽然受伤,依然紧紧咬住猎物不放,幸喜蛇口有限,只吞没樵夫脑袋,肩膀以下尚裸露在外。 弟弟急了,忙以手紧拽哥哥双脚,用力外拉,与蟒蛇相持不下,僵持一阵,终于将哥哥救出,那蟒蛇一声哀嚎,负痛而去。 弟弟审视哥哥伤势,只见他面目全非,口鼻被蛇液腐蚀,尽皆融化,气息奄奄,随时会一命呜呼。 救人如救火,弟弟赶紧将哥哥背起,狂奔回家,哥哥伤情严重,归途中十多次差点断气,请医用药治疗,过了大半年才渐渐痊愈。然而脸上伤痕累累,眼耳口鼻皆无,只剩下几个黑漆漆的洞孔。 第十六回 犬奸 青州某商人,常年奔波在外,经岁不归。妻子独居寂寞,家养一白狗,遂与之交.欢,日子久了,白狗无师自通,登.床苟合,习以为常。 这一日商人归来,与妻共卧。白狗突然闯入,跳上木床,凶性暴发,乱牙将商人咬死。邻居闻讯,愤愤不平,鸣鼓公堂,替商人伸冤。 县令差遣手下押解妇人前来审问,妇人拒不认罪,县令成竹在胸,先将妇人收关在牢,一面命衙役以绳缚狗,抓至公堂,从牢中放出妇人。 白狗一见妇人面,嗷嗷嚎叫,跑上去又咬又抓,动作熟练,很快就撕碎妇人衣服,欲与之交.合。 铁证如山,妇人羞愧无地,这才认罪伏法,无话可说。 县令当场结案,命衙役押送妇人前往巡抚衙门接受处罚,两衙役一人服侍一个,领着一女一犬招摇过市,无数百姓闻听消息,纷纷前来观看热闹,衙役借机敛财,凡有欲欣赏人狗性.交者,皆收铜钱十枚,报名者络绎不绝。 后来,一女一犬都判了刑,被铡刀一寸一寸铡碎。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人面而兽.交者,又岂止妇人一个? 第十七回 崂山道士 县城王书生,家中排行老七,祖辈世代为官,年轻时起,便崇幕道术,听闻崂山多仙人,于是背上行李前去拜访。 至一山顶,见一道观,清幽绝伦。推门进入大殿,面前一道士端坐蒲团,满头白发,双目炯炯,气度不凡。 上前与之攀谈,道士胸有丘壑,口述易理,娓娓道来,玄妙非常。书生心喜,请求道士收己为徒。道士笑笑“施主娇生惯养,能吃苦吗?” 书生道:“能吃苦,能吃苦。”道士不再言语。 傍晚时分,道士徒弟云集大殿,命书生一一叩头拜见,说道:“这些都是你师兄,从今天起,你便留在观中。” 第二天清晨,道士唤书生前来,授铁斧一柄,嘱其与师兄们一起,上山砍柴。书生诺诺领命,如此过了一个多月,书生天天砍柴,手脚磨出老茧,不堪劳累,暗生退意。 这一天晚上书生砍柴归来,远远瞧见道观中两友人与师父共饮,日已暮,殿内没点灯烛,四周渐渐阴暗。 道士拿出一枚剪刀,以刀裁纸,裁出一轮明镜,贴于墙壁。 俄顷,纸镜中散发柔光,月明满窗,照得通屋皆亮,毫发可鉴,只见屋内众弟子奔走伺候,神色恭谨。 一名客人道:“良宵美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言毕,轻取桌上酒壶,分赐诸弟子,嘱咐道:“但开怀畅饮,无须客气,定要一醉方休。” 王书生心想“七八个人,一壶酒怎么够喝?” 众弟子各觅酒杯,争相抢酒,唯恐酒水不够。可是说也奇怪,这般你一杯,我一杯快饮,壶中酒水盈.满,就是不见减少。 未几,一名客人道:“虽有月光明照,奈何独饮寂寞,不如唤嫦娥前来相陪。”乃以手中筷投掷明月,只见一美人自月中走出,长不及一尺,及双脚落地,身躯猛涨,渐与常人等高。 美女纤腰扭摆,翩翩作霓裳羽衣舞,且舞且歌“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神仙啊,你独自离去,为什么将我幽禁在广寒宫?) 声音清越,似箫管吹奏。歌毕,美女盘旋而起,跃至桌面,众弟子惊奇观望间,美女已变成一支竹筷。 道士与朋友大笑,另一名客人道:“酒宴虽乐,然不胜酒力,大家同去月宫喝一杯饯行酒,如何?” 话音刚落,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弟子抬头仰望,师父与朋友神情悠然,坐月中对酌,须眉毕现,恰似镜中照影,一举一动,清晰分明。 过一阵子,月光暗淡,有门人点上蜡烛,烛光照映下,只见道士独坐桌前,两客人杳然不知所踪。桌上杯盘狼藉,至于壁上明月,也已打回原形,不过是一张剪纸罢了。 道士问众弟子“酒喝够了吗?” 众弟子道:“够了。” 道士道:“那么都给我回去睡觉,莫耽误了明早砍柴。”众弟子闻言,陆续退去。 书生亲见如此仙术,羡慕惊喜,不假思索,立刻打消了回家念头。 转眼又过一月,书生仍是日日砍柴劈柴,苦不可忍,偏偏道士连一门法术也没传授,心里憋不住,于是去跟师父辞别,说道:“弟子不远百里前来拜师学道,纵不能习练长生仙术,好歹也该教我一门小神通。可是弟子这几十天下来,不是上山砍柴,就是上床睡觉。弟子昔日在家,实不曾吃过这般苦头。” 道士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不能吃苦的,果然不出所料。明天你便回去吧。” 书生道:“弟子操劳多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师父慈悲,传我一门道法,这才不虚此行。” 道士问:“你要学什么法术?” 书生道:“弟子每见师父行走,穿墙如履平地,求以此术教我,心愿足矣。” 道士道:“你要学习穿墙术?行,我这就教你。”当下传授口诀,命书生念诵咒语,手指一墙壁,道:“试入之。” 书生依言试验,墙壁阻隔,不能穿透。 道士道:“低头猛进,勿要犹豫。” 书生点头,距墙数尺,箭步快冲,一穿而过,只觉墙壁虚若无物,回首观望,身在墙外矣。 书生大喜,进屋拜谢,道士道:“回家后要洁身自好,否则法术不灵。”赐给书生盘缠,送回老家。 书生回归府邸,跟妻子吹牛“我会仙法,穿墙过壁,不费吹灰之力。”妻子摇头不信。书生决定表演一番,当下走到墙边,疾奔欲入,只听得砰地一声响,书生头撞硬墙,一声惨呼,跌倒在地。 妻子扶起书生观看,只见他额头上肿起鸡蛋一个大包,忍不住咯咯娇笑。书生面皮涨得通红,羞愧无地,恨恨骂着师父:“这老道士,原来没安好心,真不是东西。” 第十八回 长清僧 长清县有一名僧人,道行高深,年过七十,身体清健如昔。 一日,老僧跌倒在地,众沙弥匆忙奔救,却是气息全无,已然圆寂。 老僧不知已死,魂魄飘飘荡荡,来到河南境内。路遇一贵公子,领十余名仆人,骑骏马,带雄鹰,牵狼狗,外出狩猎。忽然间坐骑受惊狂奔,贵公子堕马坠地,不幸摔死。 第6节 老僧灵魂被风一吹,钻进贵公子体内,顺利融合,渐渐苏醒。众仆人上前请安问好,老僧满脸疑惑,问道:“怎么到了此地?” 众仆人不知如何回答,推推攘攘,将老僧扶回家中。众妻妾闻讯,涂脂抹粉,纷纷出来献媚。老僧大骇,叫道:“我乃和尚,这是哪里?” 家人们以为他胡言乱语,又是抓耳朵,又是拍脑袋,借此开导启发,促使和尚醒悟。老僧到了此刻,隐约明白原因,自己肯定是借尸还魂了,心中叫苦,也懒得分辨解释,闭目不语。 家人送上饭菜,有米有肉,蔬菜水果齐备,老僧只吃素,荤菜一概不敢碰。夜晚睡觉,老僧一人独眠,也不要妻妾侍寝。 数日后,老僧想出去走走,众人欣然允诺。 来到室外,众仆人送上钱粮账簿,请和尚过目定夺。老僧托病推辞,不予理会。问道:“山东长清县,大家听说过吗?” 众人道:“听说过。” 老僧道:“我想去长清县转转,你们替我准备一下行囊。” 众仆人道:“公子大病初愈,不宜远行。” 老僧不听,坚决远游,众仆人无奈,只得整装待发。到了长清县地界,老僧故地重游,见风物依旧,也不须问路,径直去往寺庙。 众沙弥见贵客驾临,出门迎接,态度恭谨。老僧问道:“你们师父呢?” 众沙弥道:“死去多时,尸体已火化。” 老僧问“坟墓在哪,带我去看。” 众沙弥引着老僧前往,只见三尺孤冢一座,荒草寥寥,尚未长满坟头。老僧骑马欲归,临行前嘱咐众沙弥“尔等师父戒律精严,乃有道高僧。他留下来的书籍遗物,要好好保管,不要弄坏了。”言毕,转身去了。 归家后,老僧心若死灰,不理事务,如此过了月余,出门遁去,重新回到寺庙中。跟众沙弥说起“我是你们师父。” 众沙弥不信,摇头微笑。老僧叹了口气,将还魂经过细细述说,又回忆生平所作所为,句句符合事实,到了此刻,由不得众沙弥不信,当下迎归老僧,请他去故居安歇,悉心服侍,一如往日。 后来公子家人多次前往寺庙,哀求少主回去,老僧毫不理睬。过了一年多,妻子派遣管家登寺拜访,送了许多金银绸缎,老僧坚辞不纳,最后被逼无法,只接受一件长袍略表意思。 老僧每日吃斋念佛,期间有不少公子故友前来拜访,老僧淡然处之,会客时沉默寡言,虽然外表看上去年仅三十,却总是说些八十年前的尘封旧事。 第十九回 蛇人 东郡有一人,以耍蛇为业。养了两条青蛇,大蛇取名大青,小蛇取名二青。二青额头上生有一红点,温顺通灵,每次表演,盘旋转折,莫不中意,深得蛇人喜爱。 一年后,大青死去,蛇人想另找一条补上空缺,可惜一直忙于赚钱,不得空闲。 这一天夜晚,蛇人住宿山寺,天亮时打开竹箱,二青不知何时,渺无踪迹。蛇人怅恨欲死,四面搜寻,一无所获。寻思“以往每至山林茂密-处,我都会放出青蛇游玩,任其自去,过不多久便会自动回来。也许二青只不过外出贪玩,很快便会归来的。”想到此处,便坐在庙门前等候,一直等到正午,仍不见动静。蛇人渐渐绝望,怏怏不乐收拾东西,准备下山。 就在此时,草丛间传来窸窸窣窣声响,凝目张望,只见二青缓缓游行,逶迤而出,身后还跟着一条小蛇。 蛇人喜出望外,忙放下担子,一把将二青抱入怀中,拿出饵料喂食,一面用手抚摸蛇头,问道:“二青,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后面那小家伙是你带回来的同伴吗?”说话间扔了一块饵料给小蛇。 小蛇身躯瑟缩,并不领情。二青见状,亲自含着食物去喂小蛇,小蛇这才张嘴吞咽。蛇人瞧得有趣,再次喂食,这回小蛇没有拒绝。 蛇人哈哈大笑,伸手将两条蛇儿放进竹箱,带回去细心教导,小蛇十分聪明,学起东西来非常迅速,于闹市间表演戏法,曲折盘绕,跟二青不相上下。蛇人携二蛇闯荡四方,获利无数,喜不自禁,特地给小蛇起了个名字,叫做小青。 通常蛇人戏蛇,以二尺为限,再大就太重,不利表演,必须重换一条。但二青灵驯异常,不忍割舍,故尔一直留在身边使唤。转眼二三年过去,二青长至三尺有余,盘旋而卧,占据整个竹箱,携带很不方便,只得忍痛放生。 这一日蛇人行驶至淄川县山林,眼见树木丛生,杂草茂盛,是处风水宝地,适合蛇虫栖息,于是打开竹箱,放出二青,饱餐一顿,放归原野。 二青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走了没多远又原路折返,蛇人挥手道:“去吧,世间没有百年不散之筵席。往后隐居山谷,潜心修炼,必有化龙之日。小小竹箱,岂是久居之所?” 二青闻言乃去,蛇人目送之,不久二青再次返回,游走于竹箱之外,逡巡不散。蛇人恍然大悟“你可是要跟小青告别?”二青连忙点头。 蛇人打开竹箱,让小青爬出。两蛇相见,脖颈纠缠,互吐长舌,似在叮咛嘱咐,窃窃私语。 良久良久,二青才慢慢离去,小青一路尾随送行,直送出好远,蛇人担心小青不再回来,正疑虑间,小青摇尾摆头,自觉钻进竹箱,闭目盘卧,一如往常。 自二青离去,蛇人一直想寻找一条替身,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慢慢的小青越长越长,身躯三尺,粗如儿臂。 后来蛇人偶然得一新蛇,眼见小青身躯与日俱增,遂决定放归自然。 其时二青在山中生活,樵夫砍柴时经常碰见。数年后,二青身长数米,碗口粗细,啸傲山丛,慢慢开始追人吞噬。村民恐惧,争相告诫,再也不敢进山。 一日蛇人路过山中,忽然间狂风乱卷,一条巨蛇凭空出现,紧追着自己不放。蛇人大骇,撒腿便跑,巨蛇在后急赶,眼看着就要追上。蛇人回头一瞧,见巨蛇额头有一红点,如梦初醒,驻足呼叫:“二青,二青。” 巨蛇闻言止步,昂首打量眼前男子,依稀认出是旧主人,忙上前相认,纵身盘绕,神态间十分亲密。 蛇人给二青缠绕,蛇力巨大,心中虽然明白二青并无恶意,但蛇身越箍越紧,不免呼吸困难,忙滚地讨饶。二青很识趣,立马将主人放下,游走至竹箱边,用头轻轻撞击。 蛇人会意,打开竹箱,放出小青。二蛇相见,紧紧交缠,如饴糖粘黏,许久方才分开。 蛇人对小青道:“我早就想放你归山,今日重见二青,你们可结伴离去。”又对二青道:“小青由你带来,现今仍由你带走。我有一言相告:深山之中,不缺饮食,尔后不许搅扰行人,免遭天谴。” 二蛇垂头领命,双双辞别,大蛇在前,小蛇在后,所过之处,林木为之中分。 蛇人遥目相送,伫立良久,直到不见蛇影,这才不舍离开。从此后山中平安无事,再也没有出现过巨蛇扰人现象。 第二十回 雹神 古人王筠苍,奉命前往楚地做官。上任后,想去龙虎山拜会张天师。这一日来到湖边,正准备登舟行船,水面上一人驾小艇前来,指名要见王老先生。 王公不敢怠慢,亲自接见,只见来人容貌端庄,仪表不凡,自怀中拿出一张刺帖,说道:“奉张天师命令,闻知老先生驾临,特来迎接。” 王公讶然,寻思“我此次出门,隐秘消息,张天师竟能未卜先知,真乃神人也。”心中钦佩无限,诚心诚意跟着使者上了龙虎山。 张天师设宴款待,左右许多仆人伺候,个个精神抖擞,容貌穿着,迥异凡人,那使者亦在其中。过了一会,王公向张天师小声打探使者来历,天师笑道:“此乃先生同乡,难道不认识吗?” 王公摇头,天师道:“他不是别人,乃民间传说中的雹神李左车李将军是也。”王公闻言,神色动容,不觉间多了几分尊敬。 天师道:“刚才李将军跟我说:奉玉帝旨意前去布雨下雹,特来告辞。” 王公问“去往何处?” 天师道:“章丘。” 王公变色道:“章丘地界与我管辖领土接壤,请天师慈悲,勿要降落冰雹。” 天师道:“此乃玉帝圣旨,冰雹点数早已定下,如何能够更改?” 王公乞求道:“请天师怜悯。” 天师沉思良久,对李左车道:“把冰雹降在山谷,不要打伤庄稼。”李将军答允了,起身欲行,天师嘱咐道:“贵客在此,走的时候斯文一些。” 李将军点点头,踱步至庭院,足下生烟,驾云腾飞,一开始飞得很低,只有大树那么高,慢慢的越飞越往上,渐渐升至阁楼顶端,只听得霹雳一声震动,屋宇摇晃,桌上碗筷掉落一地,再看李将军,早已北去,不知所踪。王公骇然道:“去如雷霆,神仙之威,一至于斯。” 天师笑道:“这还是因为我叮咛告诫,雹神才慢慢离去,不然平地一声响,呼吸间早在百里之外呢。” 王公拜服,辞别归家,派人去章丘打听,是日果然冰雹倾泻,沟渠皆满,山谷充盈,田中却只寥寥数粒,禾苗不曾损坏半分。 第二十一回 僧孽 有一个姓张的男子,暴毙而亡。被鬼卒押解至地府,面见阎王爷。阎王命左右拿生死簿观看,发觉张某阳寿未尽,怒斥鬼差“蠢才,抓错人了,快送回去。” 张某跟着鬼卒离开,因为从没来过幽冥,苦苦央求鬼大哥带着四处转转,开开眼界。鬼卒很好说话,做鬼相当随和,一时兴起,带着张某遍游九层地狱,刀山,剑树,火海,冰河,一一指给张某细看。 最后来到一处地方,内有一僧人,双腿倒挂,凿孔穿绳,悬于木梁,嚎啕大叫,痛不欲生。走近一瞧,和尚不是别人,正是张某亲哥哥。 张某惊惧不已,问道:“哥哥何罪受此刑罚?” 鬼卒道:“这个和尚,吃喝嫖赌,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故有此报。要想脱难,须自行忏悔,改过自新。” 张某默然,俄而还阳醒转,回思地狱所见所闻,怀疑哥哥已死,为了验证猜测,当即前往哥哥修行的兴福寺探望,进入庙门,辗转至一房间,只见哥哥挂足墙壁,双腿生疮,脓血崩溃,与黄泉地府情形一模一样,忙问缘故。 哥哥道:“挂起来舒服些,不然痛彻心扉。” 张某将地狱所见如实相告,哥哥大骇,从此诵经念佛,戒酒戒荤戒女色,半月之后,病情方始痊愈,自知罪孽不浅,尔后严守戒律,再也不敢胡作非为。 第二十二回 野狗 清朝顺治年间,山东于七作乱,杀人如麻。朝廷派兵剿灭,兵匪交锋,死伤无数。乡民李化龙,从深山中逃回老家。时逢清兵剿贼,半路相遇,久闻清兵凶残,恐受池鱼之殃,急切间无处躲藏,眼见地面到处都是死尸,灵机一动,僵卧于死人堆中,诈死避祸。 俄尔清兵散尽,四周寂静,偷睁眼观看,只见无头断臂死尸云集,纷纷从地上爬起。其中一名死尸,断头连肩,欲掉不掉,口中出声,叫道:“狗妖来了,怎么办?” 众死尸齐声道:“怎么办?怎么办?”语毕,一干死尸重新跌倒在地,不再动弹。 未几,远方跑来一头怪物,兽首人身,跪倒在死人堆中挨个啃噬,吸食脑髓。 李化龙十分恐惧,忙藏头于尸体之下。 怪物伸手拨弄李化龙肩膀,欲生食其脑髓。李化龙暗中用力抵抗,怪物连试数次,均未能如愿,渐渐不耐烦,伸手将尸体一具具移开,这一下李化龙脑袋暴露于外,无处可躲。 生死系与一线,李化龙不肯束手待毙,四处一阵乱摸,摸到一块海碗大小的硬石,大呼一声,狠狠砸中怪物嘴巴。 怪物嚎啕悲鸣,声如夜枭,掩口负痛,一口鲜血喷在地上,狂奔而去。 李化龙凝目搜寻,只见血液中夹杂着两枚牙齿,长约四寸,两头尖锐,中间弯曲,拿回去给朋友们研究参详,众人迷惑不解,均不知是何来历。 第二十三回 狐入瓶 万村石氏之妻,常被狐妖纠缠,无计驱除,心中烦恼。 第7节 妇人卧室门后,有一花瓶,狐妖畏惧男子,每次妇人公公经过窗外,立马藏于瓶中。妇人冷眼旁观,心中一动,思索出一条对付狐妖的妙策。 这一日狐狸照例钻进瓶内,妇人疾步上前,用棉絮塞紧瓶口,放入沸水中蒸煮,热气弥漫,狐狸浑身难受,在瓶内大叫“热死了,快停手,勿要恶作剧。”妇人不理,继续添火烧水,狐狸急得哀哀号叫,叫声渐渐有气无力,再过一阵,便没了声息。 妇人打开瓶子一瞧,狐狸早给烧死,但却没有骨头留下,只有毛一堆,血数滴而已。 第二十四回 真定女 真定界,有狐女,年方六七,寄居于丈夫家,是为童养媳。过一二年,女九岁,丈夫诱而与之交-欢,不想竟然怀孕,肚腹隆起,女懵懂不知,以为生病,告之婆婆。 婆婆问“会动吗?” 女曰“动!” 婆婆心中惊奇不定,暗想“莫非有了?”但因女子年纪太过幼小,不敢妄下判断。未几,女生男婴,婆婆惊叹道:“不图拳母,竟生锥儿。”(没想到拳头大小的母亲居然也会怀孕,生出锥子大小的婴孩。) 第二十五回 狐嫁女 山东历城殷尚书,少年贫穷,为人有胆略。县城有一世家宅第,占地数十亩,楼宇连亘,常有怪事发生,因此缘故,人去楼空,渐渐荒废。时间一久,杂草遍生,虽在大白天,亦无人敢进。 某一次,殷公子与朋友宴饮,有好事者开玩笑说“谁有胆子进荒宅住宿一宿,咱们便把这桌酒席送给他。”殷公子一跃而起,叫道:“这有何难,我去!”语毕,带着一桌酒席,搬进旧宅之中。 众朋友送至大门,笑道:“殷兄,吾等在外等候,若是碰到鬼怪,可以大声呼救。” 殷公子道:“若有鬼狐,正好擒拿,以作见证。”一面说话,一面走进宅院,只见乱草茂密,蓬蒿如麻,其时正是夜晚,上弦月高挂半空,月色昏黄,依稀可以辨别门户。 殷公子一路摸索,闯入后楼,见一月台,光洁可爱,当即坐下歇息。西望明月,只剩一线余辉。坐良久,更无半分异状,心中窃笑“什么狗屁狐妖传言,全是骗人的。”席地枕石,卧看牵牛织女。 一更天末,殷公子神思倦怠,朦胧欲睡,忽听得楼下传来细微脚步声,万籁寂静中听来,清晰入耳,沿着石阶一路上传。 殷公子心中大喜“正主儿终于来了。”假寐偷窥,只见一青衣妇人,手提莲花灯,骤见公子面,惊而退却,小声说道“有生人在。” 石阶下有人问:“是谁?” 妇人回答“不认识。” 俄尔,一老翁走上月台,凝视殷公子面容,笑道:“这是殷公子,二十年后当为尚书。眼下酣睡不醒,咱们只管办正事,公子性格倜傥,或许不会责怪。” 招手而行,率领众客人走入楼中,将楼门一一打开。过一会,宾客云集,往来穿梭,楼上灯火辉煌,亮如白昼,殷公子睡梦中转了一个身,轻轻一声咳嗽,慢慢站立。 老翁听到声响,出来查看,见公子苏醒,忙跪倒在地,说道:“小老儿今晚嫁女,不想惊动贵人,请公子勿要怪罪。” 殷公子伸手扶起老翁,笑道:“不知贵府夜有喜事,仓促间没来得及准备贺礼,惭愧,惭愧。” 老翁道:“贵客驾临,小老儿受宠若惊,若不嫌弃,就请进屋喝几杯水酒,蓬筚生辉。” 殷公子大喜,与老翁并肩走入大厅。放眼凝视,只见屋内陈设奢华,芳香扑鼻,一名四十来岁的妇女上前万福行礼。老翁道:“这是拙荆。”公子点头,还了一礼。 未几,鼓乐齐奏,一名仆人叫道:“新郎官来了。” 老翁出去迎接,屋外纱灯引导,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缓缓走来,只见他丰姿俊雅,竟是位难得的美男子。 少年入屋,老翁手指殷公子,命少年行礼。少年睁眼打量,见公子气度不凡,以为是司礼宾客,客客气气打过招呼。 不久,厅内大开酒席,许多丫鬟少女粉黛纱衣,斟酒端菜,里外忙碌。桌上醇酒香肉,玉碗金杯,待客用的器皿,无一不是上上珍品。 酒过数巡,老翁命丫鬟请小姐出来见客,只听得环佩叮咚,珠帘掀起,一名二八佳人款款走来,头插凤钗,耳坠明珠,容华绝代,身上不时散发阵阵幽香。 少女在母亲身旁坐下,老翁以金爵斟酒,请公子畅饮。金爵巨大,一杯装满,能容数斗佳酿。公子心想“这金爵贵重不凡,正好偷藏回去给同伴观赏,也算不虚此行。” 于是趁众人不备,偷偷将金爵放入袖中,伏桌装醉,鼻息沉沉。众宾客见状,都道:“相公醉了。” 再过一阵,酒宴收场,新郎官起身告辞,一片锣鼓声中,众宾客纷纷散去。老翁命丫鬟收拾碗筷,独不见了一只金爵,私下里小声猜测“肯定被殷相公偷走了。” 老翁连忙摇手,嘱咐众丫鬟噤声,说道:“不可胡言乱语,免得吵醒了贵客,令其尴尬。”众丫鬟唯唯诺诺,撤去酒席,一干主仆,悄悄离别。 人去茶凉,四面一片寂静,殷公子轻轻起立,周遭一片黑暗,惟屋内脂粉肉香缭绕,久久不退。 俄尔东方既白,天已亮,公子从容出门,探手入袖,金爵仍在,门外人群一小堆,一帮朋友正苦苦等候。见公子安然无恙出来,都道:“你小子肯定是夜出早归,借此来蒙骗我们。” 殷公子笑笑,将晚间奇闻一一分说,又拿出金爵给众人细瞧,问道:“那么我手上这件东西,又如何解释?” 众同伴寻思“金爵贵重,殷兄家贫,如此说来,他真的在鬼屋中住了一宿。”至此才相信公子所言非虚。 后来公子考中进士,去往河北肥丘县上任为官。其地有一世家贵族,主人姓朱,摆宴席替公子接风。席间,主人命下人取金酒杯待客,久无回音。主人急了,询问究竟。一名仆人低声道:“回禀老爷,八只金酒杯,有一只不见了。” 主人点点头,道:“这事先别管,不还有七只酒杯吗,拿两只上来。” 不久酒杯送到,殷公子见酒杯以黄金铸成,雕纹刻花,与自己昔日在荒宅中所偷回来的那一只一模一样,不由得满腹狐疑,忙询问缘由。 主人道:“不瞒大人,小人家中共珍藏有八只金爵,那是家父当京官时命巧匠打造而成,世代相传,算是传家之宝,一直舍不得使用。今日大人登临寒舍,特地拿出来会客。不想仆人奉命去木箱中提拿,八只金爵,只剩下七只,有一只不翼而飞。我本以为是仆人做贼偷窃,但木箱上铜锁原封未动,箱子中又积满灰尘,这件事情实在难以解释。” 殷公子笑道:“可能是金爵修炼成精,自己飞走了。说来巧合,在下府中恰好也有一只金爵,与贵府款式十分相似,如果不推辞,便送给你吧。” 宴席散去,殷公子回归府邸,命下人快马将金爵送给朱老爷。朱老爷审视把玩,心中奇怪“这金爵明明就是我丢失的那一只啊。”于是亲往殷府,请教原因。 殷公子哈哈大笑,将荒宅遇狐一事,原原本本说出,朱老爷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是狐妖捣鬼。嘿,这狐妖本事倒也不小,千里外摄物,轻而易举呢。” 第二十六回 娇娜 孔雪笠,孔圣人后裔,为人宽厚儒雅,诗词精通。时有朋友在天台县为官,写信召孔生前往一聚,孔生欣然启程,到达后,朋友不幸去世,身在异乡,人生地不熟,孔生穷困落拓,无钱归家。无奈下只得寄居菩陀寺,以抄录经文谋生。 寺西百步,有一宅院,乃单先生府邸。单先生本是大家子弟,因惹上官司,弄得家境败落,无奈下迁往乡下居住,宅院因而闲置,衰败无人料理。 这一日天降大雪,路无行人,孔生偶尔路过单家门口,见一少年外出,丰都秀雅,文质彬彬。两人碰面,互打招呼,少年请孔生入府一叙,孔生慨然允诺。 来到府中,所过之地,屋宇俱不算宽广,处处悬着锦缎帷幔,来到一间大厅,墙壁上挂着许多古人书画,案头一本书册,名曰《琅嬛琐记》,略略翻阅,所记载的都是些稀奇怪事,闻所未闻。 两人一番寒暄,孔生先入为主,想当然以为少年是宅院主人,言语间并不打探少年家世来历。少年却是问东问西,详细盘明孔生一切资料,听说孔生漂泊无依,流浪在外,十分同情,劝道:“兄台才华横溢,为何不设帐收徒,教书为业?” 孔生道:“流落在外,恨无人推荐。” 少年道:“兄台若不嫌弃在下资质愚鲁,情愿拜您为师。” 孔生大喜,忙道:“师父不敢当,以朋友相称吧。”问少年“尊府为何老是上锁,大门紧闭?” 少年道:“此为单府,久旷无人居住。我本姓皇甫,家住陕西,因住宅被野火烧毁,无处安身,暂借此院落脚。”孔生恍然大悟,当晚二人谈笑甚欢,少年挽留孔生同榻共寝。 第二日清晨,孔生起床,其时天气寒冷,少年为人体贴,早已安排童子在室内燃起炭火。 不一会,书童进来禀报“老爷来了。”孔生慌忙迎接,只见一老叟走进屋中,鬓发雪白,向自己殷勤致谢“先生不嫌弃小儿顽劣,悉心教导学问,在下感激不尽。但小儿初学涂鸦,师生之礼不可轻废,盼以后勿要平辈论交。”语毕,命下人送上衣帽鞋袜,赠予孔生。一面摆酒设宴,请孔生共饮,席间桌椅杯碟,俱都奢华豪气,光彩夺目,好多物品孔生连名字都叫不出。 饭毕,老叟告辞离去,少年递上文章作业,内容都是些古诗古词,并无策论时艺,格式也不是社会上流行的八股文。孔生不解,忙问原因,少年笑道:“在下学文,不过为了修身养性,无意参加科举,谋取功名。” 黄昏时分,少年请孔生饮酒,说道:“今夕可一醉方休,明日便不能再喝了。”又对书童道:“出去看看,老爷有没有安寝?如果睡了,可唤香奴出来陪客。” 书童领命,过不多时,拿了一面琵琶进屋。再过一会,一名女子盈盈而至,红妆艳艳,美不可言。 少年对女子道:“弹一首曲子来听听。”少女点头答允,以象牙拨动琴弦,声音激扬哀烈,奏的是一曲《湘妃怨》,曲调别致,闻所未闻。 婢女弹完曲子,默默在一旁斟酒服侍,一直饮至三更,方才撤去酒席。 次日早起读书,少年聪慧,过目不忘,两三月后,便能作诗填词,文笔不俗,孔生连连赞叹。两人约定,每隔五天饮一次酒,凡有喝酒,必招香奴作陪。 这一晚酒酣耳热,孔生凝视香奴,目不转睛。少年会意,道:“香奴从小为老父收养,蒲柳之姿,算不得佳丽。孔兄单身一人,我日夜筹谋,必当为君觅一佳偶。 孔生道:“如果真有伴侣,一定要找香奴这样的。” 少年笑道:“孔兄真是少见多怪,世上佳丽无数,香奴算得什么?比她貌美的女子多的是。” 半年后,孔生与少年相约出游,走至门口,见府门紧闭,问道:“大白天的关什么门?” 少年道:“家父担心交游过多,分散精力,所以关门谢客。”孔生听闻解释,点点头,并不怀疑。 这一日夏天,天气炎热,孔生偶染疾病,胸口肿起蜜-桃大小一块脓包,过了一宿,脓包疯长,已有碗口大小,痛苦呻吟,难受非常。少年日夜照料,寝食俱废。安慰孔生道:“先生不用担心,我有一小妹,名娇娜,善治百病。已快马派人去请她前来,等妹妹驾临,包管手到病除。” 说话间童儿来报“娇娜姑娘到,姨娘到,松姑娘到。” 只听得门外脚步声细碎,走进来三名女子,中间一名少女,十三四岁年纪,娇波流慧,细柳生姿,正是娇娜。左边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成熟妩媚,那是少年姨娘;右边一名女子十七八岁,姿容绝色,却是松姑娘。 少年引着妹妹娇娜来到床边,孔生一见少女容颜,神魂颠倒,连呻吟声也忘记了。少年嘱咐妹妹“这位孔兄是我老师,情同骨肉,你好好替他医病,莫要怠慢了。” 娇娜含羞点头,轻舒长袖,伸出纤纤玉手替孔生把脉,手掌接触,孔生只觉少女气息如兰,不由得目瞪口呆。 娇娜笑道:“哥哥,你这位朋友心跳迅速,病得不轻。不过你放心,病情虽重,还有救。但他肤块凝结,要想治疗,非伐皮削肉不可。”一面说话,一面褪下手臂金镯,徐徐箍住孔生患处,只见脓包尖端突出寸许,高出镯外,剩余部分被金镯紧紧束缚。 娇娜左手固定金镯,右手拿出一柄薄如纸的小刀,在脓包根部轻轻切割,只一下,紫血流溢,沾染床席。孔生痴痴瞧着少女,贪恋美色,刀割肌肤,亦半点不觉疼痛。 很快,腐肉切除,娇娜命仆人送来清水,细心替孔生清洗伤口,又从口中吐出一枚红丸,玻璃弹大小,紧贴伤口缓缓旋转,只转得一圈,孔生手臂肌肤有如热火蒸腾,再转一圈,伤口处习习发痒,第三圈转完,遍体清凉,沁入骨髓。 娇娜收起红丸,说道:“病情痊愈了。”转身出门离去。孔生从床上一跃而起,只觉身轻体健,精神犹胜往昔,想要跟娇娜道一声谢,但少女芳踪渺渺,又去哪里寻找? 从此后,孔生日日思念娇娜,茶饭不思,少年瞧在眼里,笑道:“哥哥不用单相思,弟弟已为你物色了一位良配。” 孔生问“是哪家姑娘?” 少年道:“说起来这位姑娘你也见过,她是我亲戚。” 孔生凝思良久,叹气道:“不用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少年笑道:“家父仰慕哥哥才华,有心与您结成婚姻。但我只有一名妹妹,年龄太小。我姨娘有一爱女,名阿松,年方十八,容貌绝代,如果不信,松表姐眼下正在园亭赏花,你可以前去一探究竟。” 孔生沉吟道:“我想起来了,上次替我看病,一共来了三位女子,这位松表姐,想必就是松姑娘。” 少年道:“不错,就是她。” 孔生眉开眼笑:“好,我这就去瞧瞧松表姐。”走到园亭中,果然见到阿松与娇娜一块有说有笑,细细凝视,松姑娘峨眉秀足,容貌之美,实不在娇娜之下,而且正值妙龄,比之尚在发育中的娇娜,更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孔生大喜,忙托少年撮合。少年一口答允,第二天前来回复“大功告成,今晚便成亲。” 是夜,鼓乐齐奏,孔生迎娶松姑娘过门,只见妻子飘飘出尘,似月中嫦娥,不由得骨酥筋麻,洞房一番云雨,更是鸾凤和谐,美妙销魂。 这一日,少年对孔生道:“蒙哥哥教授学问,此恩此德,无日或忘。近闻单公子从乡下归来,理当将宅院物归原主。往后你我各奔东西,不知何日才得再见。” 第8节 孔生问“贤弟欲归何处?” 少年道:“一路往西,走到哪是哪。” 孔生道:“我跟你一起走吧。” 少年笑道:“哥哥乃有家有妻之人,怎能跟着小弟四处漂泊?况且哥哥家中尚有老母需要照顾,切不可义气行事。” 孔生心想少年说得在理,便不再言语。 过一会,皇甫老先生引着松姑娘前来,少年手执孔生右手,另一只手拉住松姑娘,说道:“哥哥,我表姐就交给你了,好好待他。” 皇甫老先生不喜多言,拿出百两黄金赠予孔生,说道:“去吧。” 少年道:“我送送大哥。”目视孔生,嘱咐道:“请哥哥闭眼勿动,我送大哥夫妇回家。” 孔生依言闭眼,只觉身子腾起,轻飘飘升至半空,耳旁风声呼呼作响,半盏茶后,脚踏实地,耳听得少年轻声道:“到了。” 孔生睁眼,果然回归故里,这才明白少年一家老小,俱都身怀异术,绝不是普通凡人。 孔生推门进府,母亲喜出望外,又见儿媳漂亮非常,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孔生回头观望,少年早已飘然遁去。 松姑娘与丈夫生活定居,贤良孝顺,远近闻名,人人夸赞。 后来孔生考中进士,去延安当官,带着娇妻一起上任。不久松姑娘生下一名男孩,取名小宦。 再后来,孔生因仗义直言,得罪了御史行台,罢官在家。这一日出郊狩猎,路遇一翩翩美少年,面容熟悉,仔细一瞧,竟是皇甫公子。 故人见面,俱是喜不自禁。少年邀请孔生到家一叙,至一村庄,林木丛生,浓荫蔽日。推开宅院,金碧辉煌,俨然是豪门贵族。孔生问起娇娜近况,少年道:“妹子已经嫁人了。” 孔生怅然,住了一宿,告辞离去。第二天带着妻儿再次登门造访,娇娜已经收到讯息,前来迎接。表姐妹见面,少不了嘻嘻闹闹。娇娜抱起松姑娘儿子小宦,轻轻逗玩,笑道:“姐姐乱吾种矣。”(乱了家族血缘。) 孔生上前拜谢治病恩德,娇娜笑道:“几年不见,姐夫显贵了。创口愈合,没忘记疼吧?”说话间娇娜老公吴郎亦出来拜见。 住了一夜,孔生辞别回家。 这一日少年满面忧愁,对孔生道:“天降灾祸,请大哥救命。” 孔生变色道:“怎么回事?” 少年不语,出门而去,不久带着妹妹娇娜等一家老小入厅,跪倒在地,孔生大骇,忙问缘故。 少年道:“事已至此,不能再隐瞒。我非人类,乃狐妖也。今有雷霆之劫,大哥若肯以身赴难,则一门大小性命有救。不然,请大哥抱子离去,免受连累。” 孔生慨然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不用多说,我誓与贤弟同生共死。你要我怎么帮忙?” 少年拿出一柄佩剑,道:“请大哥执此剑立于庭院,任凭雷霆轰击,不可挪动。” 孔生点头,出门仗剑挺立,果见天空中黑云翻滚,回视所住府邸,不见门户砖瓦,只剩下一座狐狸洞穴,穴口巨大,深不见底。正错愕间,霹雳一声巨震,地动山摇,急雨狂风乱刮,老树拔根吹断。 孔生目眩耳聋,却毫不畏惧,巍巍屹立,岿然不动。忽然间黑云浓雾中现出一狰狞神仙,尖嘴利爪,探手入穴,抓住一名女子,哈哈大笑。 孔生见女子衣着身材十分眼熟,凝神一瞧,正是娇娜,急得连连跳脚,一跃而起,手中剑猛挥,刺中鬼仙要害,那鬼仙吃痛,不得已放开娇娜,恨恨去了。 就在此时,天空中雷声轰鸣,一道闪电疾速劈落,正中孔生,立马将其劈死。 俄尔云收雨散,天气放晴,娇娜悠悠醒转,见孔生毙命身侧,哭道:“孔郎为我而死,我不能独活。” 这时松姑娘,少年等人都从洞穴爬出。娇娜请表姐手托丈夫头颅,以金簪拨开孔生牙齿,手捏其双颊,用舌头将一颗红丸送进孔生口中,嘴对嘴进行呼吸。 连吹得几口气,红丸落入肚内,格格作响,过不多时,孔生呻吟睁眼,如梦初醒。 劫后余生,一家团圆。孔生以洞穴幽深不适合居住,请众人跟自己一起回归老家。众人齐声称赞,都说这个主意很好。只有娇娜闷闷不乐。 孔生请娇娜与老公吴郎一起,同至家乡,但又担心吴郎父母舍不得放人。正争论间,有吴府奴仆来报“大事不好,天降雷劫,吴公子一门老幼,尽皆遇难。”娇娜闻言脸色大变,顿足悲伤,嘤嘤哭泣,众人劝了好久,才渐渐平静。 丈夫死去,娇娜孤苦无依,只得跟哥哥一起,前往孔生老家居住。从此孔生夫妻二人与娇娜兄妹隐居故里,闲时喝酒下棋,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过得几年,小宦长成少年,容貌俊秀,但身上暗藏狐妖气息,上街游走,人人都知他是狐妖后代。 第二十七回 妖术 于公,年少时行侠仗义,拳剑精通,力大无穷,能举高脚漏壶,旋风起舞不在话下。崇祯年间,于公去京都殿试,仆人病倒在床,暗暗忧虑。听说市集上有一算命老头,卜卦灵验,于是前去拜访。 来到卦摊,尚未开口,老头已猜出来意“公子是否要询问仆人病情?”于公骇然,点头承认。老头道:“公子仆人身体无害,自己反倒有些危险。” 语毕,替于公测了一卦,说道:“公子三日内当死。” 于公笑道:“生死有命,怕什么?” 老头道:“鄙人略施小术,能替公子解忧,但须十两黄金为酬。” 于公笑而不语,转身去了。老头叫道:“阁下吝惜小费,勿要后悔!” 回到家中,转眼到了第三日,于公端坐旅舍,静观其变,终日无恙。到了夜晚,公子挑灯持剑,坐至一更天,了无动静,正准备上床就寝。忽听得窗户上窣窣作响,急凝目观看,只见一四寸小人手持长矛翻窗而入,跳落地面,身躯猛涨,渐与常人等高。 于公提剑击刺,飘忽未中。来人身躯猝然变小,四面寻找窗户缝隙,意图遁去。于公一个箭步上冲,长剑劈落,小人应手而倒,拦腰斩为两截。烛光下细瞧,却是一枚纸人。 过了一会,又有一物穿窗而入,狰狞如鬼怪,双脚落地,于公挥剑劈砍,从头至脚,剖为两半。怪物中剑,尸体一时不死,尚能蠕动。于公恐其复活,连忙补上几剑,剑剑皆中,声音古怪,不似人类肌肤所发,略一审视,却是一泥偶,片片破碎。 怪事频发,于公警惕不敢入睡,移坐窗下,打点精神严阵以待。良久,窗外喘气声如牛,一怪物手推窗棂,房壁震动,摇摇欲坠。于公担心房屋倒塌,心想“哪来的妖孽?待我出屋会一会它。” 想到此处,推门奔出。只见庭院中一巨鬼,高如屋檐,面黑如煤,眼神中黄光闪烁,上身赤裸,脚下光足,手中持弓,腰间挎箭。 巨鬼一见于公,二话不说,弯弓射箭,一箭直取咽喉。于公挥剑抵挡,箭矢坠地。上前挑战,恶鬼又是一箭射来,于公侧身躲避,箭矢去势如电,哧地一声插入砖墙,直没入柄。 巨鬼数射不中,勃然大怒,弃弓拔刀,挥舞如风,往于公头顶猛劈。于公怡然不惧,猱身而上,在恶鬼双腿间游走,剑出如潮,一剑刺中恶鬼脚踝,声如击铁,铿然嗡鸣。 恶鬼中招,吼声如雷,快刀怒斩,击中一块硬石,石头碎裂如粉。 顷刻间一人一鬼生死搏杀,斗得难解难分。猛然间,恶鬼一刀切断于公衣角,于公大怒,手起剑落,刺中恶鬼左肋,恶鬼一声惨叫,倒地僵毙。近前一瞧,哪是什么恶鬼,不过一木偶而已,高大如人,弓矢缠腰,面目狰狞。以剑击之,鲜血汩汩而出。 于公恍然大悟“不管恶鬼小人还是泥偶,都是算命老头所派,伺机害人索命,借此证明他卦术高明,趁机敛财。哼,我饶不了他。” 次日天亮,于公气势冲冲赶往卦摊,寻找老头算账,老头远远瞧见,忙使隐身法躲避,于公四面搜寻,不见人影。心中明了,找来一盆狗血,以血泼溅,老头术法被破,即刻现身。只见他浑身血污,神情狼狈,三分似人,七分像鬼。 于公毫不客气,将老头双手反绑,送至衙门,一番审讯,老头得到了应有惩罚:斩立决。 第二十八回 三生 刘孝廉这个人很奇特,上辈子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据他自己说,前世乃一名乡绅,因行为不端,六十二岁那年死掉。 来到地府,阎王爷一开始以礼相待,赐坐上茶,偷瞄眼观看,冥王那杯茶水清澈见底,自己这一杯却浑浊不堪,心想“莫非是迷魂汤?”趁冥王不备,偷偷将茶水倒掉。 俄顷,冥王取生死簿观阅,见刘公前生劣迹斑斑,大怒,命左右推入畜生道,罚其作马。小鬼领命,将刘先生押解至一府邸,门槛甚高,难以逾越,正踟蹰不前,小鬼在他背上用力一推,呼痛跌倒。爬起来时,已身在马槽。耳中听闻人语“大黑马生了,是一头小公马。”心中明了,口不能言,察觉肚中饥饿,不得已,只得去母马怀中吃奶。 过得四五年,身体长大,神骏非凡,只是畏惧抽打,一见马鞭就跑。主人骑乘,鞍垫齐备,还不算受苦。一碰上奴仆驾驭,不铺马鞍,双腿踢肚,痛彻心扉,心中愤愤不平,遂绝食三天而亡。 回至幽冥,阎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备他违规逃避,剥去皮革,贬为家狗。刘先生心中懊恼,不愿投胎。群鬼乱棍一通猛打,吃痛不过,逃至野外,心想“如此受罪,还不如死了算了。”愤恨中自悬崖跳落。 睁开眼时,却已身处狗窝,母狗神情怜爱,正用舌头轻舔自己,不问可知,已转世为狗了。 过得一阵子,体格长成,见屎尿知其脏,闻起来偏偏很香,但立志不食。为狗经年,忿恨欲死,又怕罚期未满,就此死去,岂不是罪加一等?偏偏主人心善,养狗不肯杀,为求一死,无奈之下,只得故意挑衅,咬去主人大腿一块肌肉,主人怒,乱棒杀之。 回归黄泉,阎王怒其狂妄,杖责数百,罚其作蛇。囚于幽室,昏暗不见天日,刘先生心中烦闷,爬墙而上,钻洞逃出。周身上下来回打量,身伏茅草,已变身为蛇。暗暗下定决心:从此以后,绝不残害生灵,只以野果充饥。 过得一两年,又开始厌世,心想:自尽而亡不可以,害人而死也行不通,怎么寻死就这么困难?这一日卧于草中,闻马车路过,心中一动,遂拦路挡车,身体被车轮碾压,断为两截。 再一次回到九幽地底,阎王十分讶异,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刘公匍匐在地,表白求饶,阎王因其无罪被杀,慈悲心起,便原谅了他,准其服罪期满,投胎为人,就是现在的刘孝廉。 刘公生下来便能言语,读书求学,过目能诵。辛酉年考中举人,常劝别人:骑马的时候,一定要垫块马鞍,双腿踢打,对马儿来说,痛不可忍,比鞭抽还难受。 第二十九回 鬼哭 谢迁之乱,贼寇攻城略地,抢.劫官员。学使王七襄府邸被占,盗贼云集,以为据点。后来朝廷出军镇压,清兵破城,扫荡群丑,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王七襄在政府军帮助下,重新收回宅院,清扫尸体,搬回居住,经常白日见鬼,夜晚床底磷火飞舞,墙角边时闻鬼哭。 这一日,书生王皞迪前来府中寄宿,是夜床底时有鬼魂呼叫“皞迪,皞迪!”过一会,声音越来越大“我死得好苦,死得好苦!”俄而群鬼啼哭,满院皆闻。 王七襄仗剑入屋,大声道:“尔等不知我是王学院吗?还不退下。” 群鬼呵呵而笑,嗤之以鼻,王老先生无法,只得摆设水陆道场,请和尚念经超度亡魂。又于夜晚抛饭于地,请群鬼享用。只见磷火营营,到处都是抢饭饿鬼。 当初,王府中有一名看门下人,卧病在床,昏迷数日,这一晚忽然醒转,妻子忙进饮食,下人道:“刚才不知何事,主人在庭院中施舍饭菜,我与众鬼一起享用,肚子早吃饱了。”原来他已死去多时,此刻刚刚还阳。 自此之后,王府不再闹鬼。 第三十回 焦螟 董默庵,翰林院侍读学士,住宅为狐妖所扰,常有砖石瓦砾,密如冰雹,从天砸落。家人争相藏匿,烦不胜烦,无奈下搬入司马孙怍庭府邸暂避灾难。然而狐妖捣乱如故,苦不堪言。 这一日上朝间隙,跟同僚提起此事,有大臣道:“关东焦螟道长,眼下在内城居住,法术精深,擅长降妖伏魔,可以请他相助。” 董默庵闻言大喜,亲自前往焦道士住处登门造访,请其帮忙降妖。焦螟慨然答允,手书符文一道,命董公贴于墙壁,可惜半点不起作用,狐狸嚣张如前,投砖掷瓦,变本加厉。 董公无法可施,只得再次请焦螟出手解祸。焦道长大怒,亲自来到董府,开坛做法。俄尔,见一巨狐伏于坛下,家人受虐已久,元凶现行,怒不可遏。一名婢女近前击打,不知被狐狸使了什么妖术,打狐不成,反受其害,倒地气绝。 道士见状,叹气道:“狐妖猖獗,我尚且没有绝对把握能够降伏,尔一弱质女子,怎敢轻易冒犯?好吧,事已至此,且借你身体一用,与狐妖交谈。”语毕,口念咒语,婢女忽然站起,长跪于地。 道士问“狐妖,尔故居何处?” 婢女口吐狐音“我本西域出生,搬来京城居住,已有数百年。” 道士道:“京城乃天子脚下,岂容尔辈久居?可速速离去。” 第9节 狐妖沉吟不答。道士怒,击案骂道:“尔敢违抗我命令?若再迟延,莫怪我道法无情。” 狐妖闻言惶恐,面露惧色,不敢违拗,道士催它快走,语未落,只见婢女重新倒地,良久方才苏醒。未几,屋檐边闪现四五条白狐,滚动如球,一个跟着一个,转眼间去得无影无踪。 从此后,董府再没怪事发生。 第三十一回 四十千 新城王大司马,府中有一管家,家产富有。这一天忽做一梦,梦见一人跑进卧室,跟自己说“欠我四万文铜钱,快还来。” 管家问“我什么时候欠你钱?” 那人不答,转身去了。俄尔梦醒,恰好妻子产下一名男婴,管家心知肚明:要债的化身我儿,前来讨账了。哎,前世冤孽。 于是备好四万枚铜钱,单独放一房间,孩子饮食穿衣,上学医病,全从里面开支。 过得三四年,房中铜钱只剩七百枚,适逢乳母抱小孩经过,管家叫住孩子,说道:“四万枚铜钱将尽,你可以走了。”孩子闻言,脸色大变,眼睛一瞪,不再动弹,摸一摸鼻子,气息全无,已然死去。 管家叹了口气,将剩下七百枚铜钱购买棺材,办理丧事,替小孩入土为安。 欠债不还者可引以为戒。 以前有一男子,老而无后,向高僧请教原因,高僧道:“你不欠别人债,别人也不欠你债,怎么会有儿子?”所以说:生好孩子是来报恩,生坏孩子是来要债。因此生子勿喜,子死勿悲。 第三十二回 灵官 朝天观某道士,性喜吐纳之术,有老翁居住道观之中,兴趣相同,两人结为好友。居数年,每至香火大会,祭祀神灵,老翁都会提前十天离去,直等祭祀完毕方才回来。 道士疑惑不解,询问缘由,老翁道:“我二人情同莫逆,实话告诉你吧,我非人类,乃狐妖也。每逢祭祀大会,天上灵官都会下界清除秽-物,我无地容身,只得先行遁去。” 这一年祭祀前夕,老翁照例消失,久不复返,道士暗暗担心,过了好几个月,老翁始才归来。道士忙问原因,老翁道:“老朋友,我差点见不着你了。前阵子祭祀大会,我因想偷一次懒,便没有事先逃离。只躲在阴沟中避祸,谁曾想被灵官察觉,扬言要用鞭子抽打老夫,我一时害怕,撒腿就跑,灵官一路追赶,追到黄河边沿,兀自不肯罢休。老夫急了,见路旁有一粪坑,一下子跳了进去。灵官嫌弃粪水脏臭,这才不情愿离去。我等灵官走远,方敢从粪坑爬出,全身都是屎尿,不能再游历人间,于是跳入黄河中洗涤污垢,之后又在洞穴中躲藏了百来天。今天我返回庙观,是特地跟你辞行的。临别时有一言相赠:大劫将至,此地非安身立命之所,老友宜速速归隐。”语毕,自顾去了。 道士听从狐妖嘱咐,从此隐居避世。不久后清兵入关,明朝灭亡,即甲申之变也。 第三十三回 鹰虎神 济南城东岳庙,在南郭。大门左右,各有一尊神像,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怖。庙中有道士姓任,勤勤恳恳,本本分分,每日鸡鸣早起,必焚香念经。时有小偷藏匿走廊间,侯道士做早课离开,潜入屋中,搜刮财物。但道士贫寒,翻箱倒柜,只得三百枚铜钱,老实不客气收入怀中,关门扬长而去。 小偷将登千佛山,方至山脚,见一魁梧巨丈夫,左臂停一苍鹰,下山而来,两人相遇,偷偷打量,其人青铜色面皮,与庙门前神像依稀相似。小偷恐惧,跪地颤栗,鹰虎神笑道:“偷盗铜钱,欲往何处?”小偷心虚不敢回答,只是不停叩头。 鹰虎神一把将小偷拎起,抓回庙中,命其将铜钱悉数倒出,跪地等候道士处罚。过不大会,道士早课完毕,见小偷跪于卧室,惊骇错愕,小偷将盗窃始末一一自述。道士恍然,取回铜钱,放脱小偷,令其自回。 第三十四回 蛇癖 某仆人姓吕名奉宁,好生食蛇肉。每得小蛇,囫囵吞咽如吃大葱;若遇大蛇,则以砍刀寸寸切成碎块,以手捧之,慢慢品尝。咀嚼时铮铮有声,血水沾唇。 吕奉宁嗅觉特别灵敏,有一次隔墙闻到蛇香,急奔墙外,果然抓住一条尺来长的大蛇,其时身边忘记携带佩刀,馋涎欲滴,于是一口咬断蛇头,从头至尾,一口一口生吞落肚。蛇头吃完,蛇尾尚在嘴边来回晃动。 第三十五回 叶生 淮阳叶生,名字不详。文章词赋,冠绝当时,可惜时运不济,屡次参加科举,屡次不中。其时关东丁乘鹤奉命来淮阳县上任,偶见叶生文章,以为非同寻常,大喜之下,召叶生前往府中一叙,一番交谈,心中大悦。当即挽留叶生住下,命他努力读书,暗中出钱资助叶生一家妻小。 不久正值科考,丁乘鹤在学使面前极力保荐叶生,有了这层关系,加上叶生确有真才实学,院试结束,轻松夺得第一。 丁乘鹤对叶生期望很高,不久乡试考完,要来叶生文稿细读,击节称叹,大声叫好。不料造化弄人,放榜那天却是铩羽而归。 叶生怅然不快,自觉愧对知己,形销骨立,呆若木偶。丁乘鹤听闻,好言劝慰,叶生不免感激涕零。两人约定:待丁乘鹤三年任满,便带着叶生北上京都。 叶生自然感动,辞别归家,闭门不出,只一门心思用功读书,孰料积劳成疾,反得一场大病,求医用药,吃了几百贴药方子,半点不见起色。 尔后丁乘鹤因为直言得罪上司,被罢免官职,解任离去,临别时送了一封书信给叶生,大致意思是说:“愚兄不日即将东归,之所以迟迟不肯动身,全为等待足下。若贤弟朝至,则愚兄夕发矣。” 叶生收到书信,喜极而泣,派人回信“感谢大哥一番厚意,只可惜我疾病缠身,请大哥先走。”丁乘鹤不肯独离,只耐心等候。 过了数日,叶生忽然登门造访,丁乘鹤大喜,迎接入府。叶生道:“因为我生病在床,害得大哥久留不归,实在过意不去。如今我病好了,咱们一起出发吧。”于是整理行囊,返回故里。 在老家的日子,丁乘鹤命儿子拜叶生为师,日夜请教学问。丁公子名再昌,年方十六,天资聪颖,读书认字,两三遍即过目不忘,一年后便能落笔成文,加上父亲在县衙打点,很快就进入县学,做了秀才。 叶生怀才不遇,转而将全副心思放在丁公子身上,倾尽平生所学,悉心传授知识。又将以前参加科举时所拟诸文,一一抄录,命公子用心记忆。结果乡试头场所出七道试题,全在叶生预料之中,丁公子轻而易举,取得第二名。 这一日,丁乘鹤对叶生道:“先生只略加调教,便使犬子成名。自己反而郁郁不得志,以后打算怎么办?” 叶生道:“屡试不中,天命也。我虽半生沦落,但能借令郎文章扬眉吐气,使天下人知我并非无用书生,余愿足矣。且有幸结交大哥这位知己,夫复何求?难道非要穿上官袍,谋取功名,才算功成名就?” 丁乘鹤道:“但贤弟寒窗数十载苦读,岂能功归一篑?一年一度之岁考不久即将来临,贤弟宜当速速归家,莫耽误了考期。” 叶生摇头道:“我已心灰意冷,此事以后再说吧。” 丁乘鹤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暗中嘱咐儿子“待你进京参加会试时,顺道去国子监捐些钱财,替老师捐一个监生吧。这样他便能与你一道,同留在国子监中学习了。” 不久丁公子会试考中进士,进京做官,携带叶生一起上任,转眼过去一年。这一年中,叶生天天待在国子监里埋头苦读,尔后参加顺天府乡试,终于考取举人。正好遇上丁公子外放南河做典务官,跟老师说“此去上任,治所离淮阳不远,先生功成名就,正好顺途衣锦还乡。” 叶生欣然答允,选好吉日,骑马回到老家。只见家中门户萧条,心中不免伤感,慢慢推门进入庭院,恰好妻子手拿簸箕外出,一见丈夫面,吓得簸箕掉落,撒腿就跑。 叶生赶上去询问“如今我身份显贵,三四年没回家,便不认得我了吗?” 妻子道:“你都死了好几年,说什么显贵?只因家里贫穷,孩子年纪又小,才将你棺材一直停在大厅中,迟迟没有埋葬。你既已做鬼,那就不要出来吓人,最多我发誓,明天就让你入土为安。” 叶生闻言,惆怅莫名,走入大厅查看,果见灵柩俨然,一声大叫,扑地而灭,魂魄自去地府报道,只剩下衣服鞋袜遗留在地。 叶生去世后,丁公子为人义气,主动照料起老师一家妻小,又请先生教授小孩学问,几年后,叶生儿子长大成人,参加科举,中了秀才。 第三十六回 成仙 文登县有两位男子,一名周生,一名成生。两人少年时候起便同桌读书,交情莫逆。成生家贫,生活饮食全靠周生接济,加上年纪比周生小,于是拜周生为兄,认周妻为大嫂,两家人经常窜门,亲若一家。 不久,周妻生子,产后暴卒,周生续娶王氏为妻,由于王氏年轻貌美,成生守礼自重,为避嫌疑,去往周生家的次数渐渐减少。 这一日王氏弟弟前来走亲戚,刚好成生也在,大伙聚在一起,正摆上酒席准备吃饭,忽有仆人来报:周府家奴被县太爷重打了一顿。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黄老爷家的牛倌纵牛踩坏了周府家的庄稼,周府家奴上去理论,两边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爽,最后闹到了公堂。 由于黄老爷退休前乃吏部天官,县太爷徇私偏袒,不问是非对错,直接将周府家奴乱棍责打,逐出衙门。 周生弄清事情始末,大怒,骂道:“姓黄的放猪娃,欺人太甚。想当初他祖上不过我家一奴才,如今飞黄腾达,便敢目中无人了吗?不行,我要找他算账。” 成生劝道:“如今这世界,豺狼横行,黑白不分,当官的个个衣冠楚楚,人面兽心,比强盗还不如。哥哥这一去,不过以卵击石,何必自讨没趣?” 周生道:“话虽如此,但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说不得,我得去找官老爷理论。县令乃朝廷命官,理应为民做主,岂能成天跟狗一样汪汪吠叫,只知替权贵卖命?我这就去县衙告黄家一状,看县令怎么处置。” 众仆人都道:“正该这样。走,告状去,告状去。” 成生苦苦劝阻,周生一意孤行,根本听不进去,亲自写好状纸,状告黄老爷横行乡里,为恶不法。县令早给黄老爷收买,接到状纸,看也不看,直接扯得粉碎,命左右将周生关入大牢。凑巧大牢中关有三名大盗,县令与黄老爷一合计,暗中威逼利诱,唆使大盗栽赃陷害,污蔑周生为盗贼同党,借机革除周生秀才功名,百般折磨。 成生闻讯,前来牢中探望,周生后悔莫及。成生劝慰道:“事已至此,官官相护,要想讨还公道,只有豁出性命,上京城告御状。” 周生叹气道:“可我身陷牢笼,不得自由,如何告御状?我虽有一名弟弟,但性格柔弱,难成大器,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来牢中给我送饭,根本不能指望他。” 成生道:“大哥有难,兄弟我责无旁贷。你放心,我替你进京面圣,定要还大哥清白。”言毕,独自北上皇城。 到了京都,成生得知皇帝身居深宫内院,普通百姓根本无缘求见。无奈下转而求其次,亲自去各部门伸冤,孰料京城官员,或多或少都与黄老爷有些关联,不是旧日同事,就是门生故吏,谁也不肯受理案情。成生连连碰壁,盘缠用完,只得在京城四处流浪,苦苦等候机会。 过了十个月,终于等到皇帝出宫狩猎。成生大喜,于是在皇帝老儿必经之路拦截,面陈冤屈。皇帝还算仁慈,了解情况后,当即命令手下部院官员重新开审。 另一边周生身处牢狱,每日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不得以认罪伏法,县令又暗中嘱咐衙役,不给周生饭吃,亲弟弟前来探望,亦不允许。 等到部院开庭重审,周生已饿得有气无力,黄老爷偷偷送了几千两银子贿赂主审官,替自己说情,主审官笑纳了银两,顺水推舟,决定两边都不得罪,将所有责任全推在县令身上,贬其官职,流放边疆,判定周生无罪,当庭释放。 经历了此事后,周生死里逃生,对成生愈发敬重。成生却是心灰意懒,决定归隐山林,寻仙求道,临别时邀请周生同行。周生放不下人间富贵,儿女柔情,没有答应。 成生默默不语,独自出走深山。 自成生去后,数年不通消息,周生思念心切,派人四处寻找,踏遍幽谷寺庙,半点不见影踪,时间一久,寻人热情慢慢冷却,记得成生留有一名儿子,于是悉心照料,算是报答成生昔年救命之恩。 过得八九年,成生忽然回归故里,身着黄巾大氅,上周府登门拜访。两人重逢,周生见老朋友仙风道骨,喜不自禁,笑问:“贤弟这些年去了哪里,害我好找。” 成生笑道:“闲云野鹤,居无定所,今日相会,得见大哥身体清健如昔,可喜可贺。” 周生摆酒设宴,说道:“贤弟既已归来,以后当安分守己,身上这副道袍,也该脱下来啦。” 成生微笑不语。周生急道:“贤弟,切不可再犯糊涂。你乃有家有室之人,如何不念旧情,弃妻儿如敝屣?” 成生笑道:“大哥这话不对。此乃众人弃我,非我弃众人也。” 周生见他不听劝讲,也就不再言语,岔开话题,问道:“这些年贤弟在哪求道?” 成生道:“崂山上清宫。” 饭毕,天色昏暗,两人抵足而睡。周生睡到半夜,梦中察觉成生裸体压住自己胸口,呼吸困难,忙问道“你在搞什么名堂?”成生并不回答。 第10节 俄尔梦醒,回顾卧室,四周杳然寂静,成生不知何时,渺然遁去矣。揉了揉眼睛,凝神一瞧,自己明明睡在床铺外侧,此刻竟然翻到内侧,可是那里应该是成生睡觉的地方啊。忍不住自言自语“昨晚并没喝醉,这闹的是哪一出?” 拿过镜子一照,自己面容大改,竟尔变成成生模样,叫道:“哎呀,成生在此,我却又在哪?”皱眉思索,终于明白原委:这肯定是成生捣鬼,他一心想我随他出家修仙,才用幻术戏弄,无非是欲逼得我走投无路。 想通此节,哈哈一笑,走进卧室去找妻子商量对策,但由于自己相貌已变,妻子根本不让他进屋。 无奈下只得骑马前往崂山,寻找成生解除幻术。这一日来到崂山脚下,路遇一道人,跟他打探消息“道长,听说过成生此人吗?” 道士笑道:“似乎听说过,他好像在上清宫修行。” 再过一阵,又路遇一昔日同窗,那人上前打招呼:“成兄,多日不见,听说你登山拜道求仙,怎么依然游戏红尘?” 周生忙道:“李兄,你认错人了。我是你老朋友周生啊。”说着将亲身遭遇简略提及。那人笑道:“原来如此,对了周兄,你怎么来到崂山?” 周生道:“我找成生啊,你见过他吗?” 那人道:“嗯,听你这么一讲,我记起来了。刚才有一人变作周兄模样,上山而去,想必就是成生。他刚离去不久,应该追得上。” 周生赶紧道谢,二话不说,急忙上山追赶。走了一段路程,见一小道童坐于路旁,上前问话“童儿,见过成生道长吗?” 道童笑道:“成道长,那是我师父。你要找他是不是,跟我来吧。”当先领路,大踏步急转而行,却是下山,并非前往上清宫。 如此不停奔走,所过处道路崎岖,连走了三天,来到一处地方,其时已是初冬,天气渐渐寒冷,此地却是百花齐放,扑鼻尽是花香。童儿将周生引入一间大殿,成生出来迎接,摆上酒宴,席间飞禽走兽环伺在侧,胆子都很大,也不畏惧生人,时不时轻轻鸣叫,声如乐曲,悠扬动听,偶尔间还跳到桌上游玩。 周生心中暗暗惊讶,但仍是留恋红尘,不愿久待。饮完酒,殿中大地上有两个蒲团,成生请周生在蒲团坐下,一直坐到二更天,万籁俱寂,周生渐觉疲困,打了一个盹,迷迷糊糊中隐约觉得自己跟成生调换了身躯,醒来时在下巴上一摸,胡须数寸,重新恢复了本来容貌。 未几天亮,周生起身告辞,成生道:“我送大哥回家,请大哥闭上眼睛。” 周生依言闭眼,只听得成生说道:“我已替大哥打点好行囊,咱们这便启程吧。”手指一条岔道,道:“此乃捷径,大哥紧跟在小弟身后,可别走丢了。”两人踏上岔道,迈步如飞,过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周府已然遥遥在望。 来到门前,只见府门紧闭,周生邀请成生一同进去,成生不肯,说道:“我在路边等候,大哥不用管我。” 周生点点头,伸手去敲大门,却迟迟没人回应,成生笑道:“大哥,不用再敲了,嫂夫人此刻正销魂快乐,哪有功夫搭理你。你从墙壁上穿进去吧。” 周生摇头道:“墙壁坚硬,怎能穿行?” 成生笑道:“试一试又何妨?” 周生依言试探,只一下,便穿墙而过,进入内院。来到妻子卧室外边,忽听得里面娇声细语,喘息呻.吟,忙戳破窗纸,探头查看,只见妻子王氏赤身裸体,正与仆人偷情呢。 周生怒不可遏,想要进屋捉奸,又怕势单力弱,不是奸夫淫妇对手,只得返回门外,请成生帮忙。 成生一口答允,拔剑而出,两人一同踢开卧室房门,进屋惩凶。 仆人一见利剑,拔腿欲跑,被成生手起剑落,一剑砍下胳膊。周生捉住妻子拷问,这才得知:王氏刚刚过门时便品行不端,暗中早与仆人欢好多次。 周生气得跺脚,一把夺过长剑,割下妻子头颅,剖开肚腹,将肠子挂于树枝。尔后一阵苦笑,与成生扬长离去。 忽听得一声鸡啼,周生蓦然醒转,身在卧榻,却是南柯一梦,忙对成生说“无缘无故做噩梦,吓死我了。” 成生笑道:“梦里真真真亦幻,是真是假,回去一瞧便知。”说着拿出身旁佩剑,只见剑身上血迹仍在,这又作何解释? 周生满腹狐疑,匆忙回归府邸,成生手指宅门,道:“昨天我不就在此处等你吗?我眼下还在这里等你,申时一过,你若不回来,我只好独自折返。” 周生推门进入家中,只见居室萧条,一个人影也无,想起弟弟住处就在附近,忙去造访。弟弟一见周生,哭道:“哥哥,自你离家,昨晚忽来强盗,杀死嫂嫂,剖腹挖肠,手段残忍。我已经报了案,眼下凶手仍然逍遥法外。” 周生默不作声,半晌叹气道:“不用报案了,你嫂嫂红杏出墙,是被我杀死的。对了,我儿子呢?” 弟弟命乳母将小少爷抱出,周生嘱咐道:“这孩子是我跟前妻所生,眼下还不到十岁,我杀死妻子,罪孽不浅,不能再逗留此地,即刻便要离开。孩子就托给二弟照顾了。记住:本本分分做人,凡事多忍耐,我走了。”言毕,大踏步出门而去。 从此后,周生与成生隐居深山,苦炼道法,终于参透生死,修成神仙。 另一方面,周生弟弟抚养小孩,由于为人老实,不擅操持家业,很快就家道没落,一贫如洗,穷得连吃饭都成问题。 这一天,周生弟弟来到书房,忽然发现桌子上留有一封书信,上面写着“二弟亲启”四个字。 周先生心中奇怪“难道大哥回来过?”打开信封,只见里面放着一枚数寸来长的指甲,金光闪烁,十分别致。 周先生好奇心起,拿起指甲在砚台上轻轻敲击,忽然间满屋中金光耀眼,黑色的砚台灿灿生辉,已变成一大块黄金。 周先生大喜,又找来一块铜,一块铁,依次用指甲敲打,毫无悬念,铜块铁块也立刻变成黄金。 有了这样一门法宝,周先生很快便富可敌国,他饮水思源,知道指甲乃成、周二人所赠,于是悉心照料二人后代,视如己出。 往后的日子,周府黄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老百姓纷纷相传:这家人会点金术。 第三十七回 新郎 江南某村庄,有少年娶妻,邻里亲友均来祝贺,大摆酒席。饮至半醉,少年出门解手,忽见院中一女子凤冠霞帔,体态容貌与新媳妇十分相似,只见她轻移莲步,慢慢走向屋后。 少年心中疑惑“新娘子不在婚房里好好呆着,跑出来干什么?”悄悄在后尾随,来至院子后面一条小河边,河面上架一石桥,“新娘子”渡桥而去,少年愈发怀疑,忙大声呼喊“娘子,你往哪里去?” “新娘子”微笑不语,只是频频跟少年招手,意思是叫他与自己同行。少年会意,迈步赶上,夫妇间相距一尺,少年伸手去拉女子衣袖,试了七八次,虽然女子近在咫尺,却总是够不着。 步行数里,至一村落,“新娘子”止步,跟少年说“夫君家冷清寂寞,我住不惯。请相公在妾身家暂住数日,过两天咱们一同回家看望二老。” 少年不得已,只有答应。“新娘子”拔下发簪敲门,不久两名婢女出来迎接,进入一处大厅,岳父岳母俱在堂上,对少年说“我女儿娇生惯养,未尝有一刻离开父母膝下。今天出嫁,我们心里都舍不得。眼下你夫妇同回娘家,很好,很好。且放心居住数日,自会送你二人回去。”一面吩咐下人铺床叠被。 另一边少年家中,客人见新郎久出不归,急得四处搜寻,不见人影,打开婚房,只有新娘子一人独坐。派人到方圆附近打听,均没有新郎官消息。少年父母悲痛不已,哭道:“最近经常闹鬼,我儿子肯定被恶鬼抓去弄死了。” 如此过了半年,少年生死难料,新娘子父母不愿女儿守活寡,提出让她改嫁。少年父亲气呼呼道:“我儿子尸骨衣物还没找到,也许他还活着呢。就算要改嫁,再等一年又何妨?为什么要如此性急?” 新娘子父母不答应,两家闹到公堂。县太爷孙公受理案情,一时间也理不清头绪,暂且判定:新娘子回家等待三年,届时如果仍没少年消息,方准改嫁。一面将案卷存档,打发原告被告回家。 再说新郎在假媳妇家居住,全家人对自己很好。少年经常跟媳妇商量:要回老家看看父母。“新娘子”表面一口答允,却迟迟不肯动身。 又过半年,少年实在是思念父母,跟媳妇说“我一个人回去啦。” “新娘子”极力挽留,没奈何,又住了几日。这一天,“新娘子”全家惶急不堪,似乎大难临头,仓促对少年说“本准备等行李备齐,两三天后送你夫妇回家,可是眼下碰到了麻烦事,咱女儿脱身不得。所以对不住,只好请贤婿你一个人独自回去啦。”说着连催带赶,将少年送出房门。 少年出得大院,正觅路回去,不经意间回头一瞧,房屋庄院一眨眼间全部消失殆尽,只剩下一个高高隆起的坟墓。少年恍然大悟“这哪里是岳父岳母家,分明就是鬼屋。我那位‘新娘子’十有八九不是人,乃女鬼也。”又急又怕,迈步狂奔,匆匆回到家里。 跟父母提起此事,老父道:“我儿不用担心懊恼,假媳妇丢了,真媳妇还在嘛。放心,包管还你一个娇滴滴的俏娘子。” 第二天清晨,少年父母去官府说明情况,孙县令传下文书:命新娘子父母马上将女儿送回婆家,即刻成婚。 第三十八回 王兰 利津县王兰,暴病而死,魂魄来到地府,阎王勘察生死簿,发觉王兰阳寿未尽,乃小鬼抓错了人,忙责令送他还生。 小鬼不敢怠慢,可是回到阳间一瞧,王兰尸体已经腐烂,鬼卒担心阎王怪罪,跟王兰商量“人做鬼则辛苦,鬼成仙则快乐。我让先生做一名鬼仙,逍遥快活,何必做人?”王兰心想“尸体没了,做人不成,做做鬼仙也未尝不可。”于是点了点头。 鬼卒道:“离此地不远有一狐妖,已修成金丹。我去将金丹偷来送给先生服用,从此后魂魄不散,长存不死。纵横红尘,穿墙过壁,踏水飞花,随心所欲,无所不能,先生愿意吗?” 王兰大喜,忙道:“愿意,愿意。” 鬼卒在前引路,来到一处宅院,高楼雅室,悄无一人。月光下一只狐狸,抬头望天,缓缓吐气,一粒金丹自口中飞出,升至半空,旋转不停,吸收月亮精华。尔后狐狸一吸气,金丹又吞落口中,如此来回呼吸,金丹起起落落,上下飞舞。 鬼卒一旁窥伺,觑得机会,待狐狸将金丹吐出,疾步上前,一把抓在手里,命王兰张嘴,将金丹塞进他肚中。 金丹被夺,狐狸又惊又怒,但自忖不是鬼卒对手,愤愤离去。 王兰也与鬼卒分别,回到家中。妻子家人见面,吓得四散逃走,王兰以实情相告,众人才渐渐聚拢,不再害怕。 尔后王兰在家中住下,饮食起居,一如平时。有朋友张某,闻讯前来拜访,一番寒暄后,王兰跟张生说:“我与张兄,一直家道贫穷。如今我身怀异术,倘若游走四方,定能轻易致富,你愿意与我一起外出吗?” 张生唯唯答应。王兰又道:“我如今乃鬼仙,神通非凡,医病不用药,且能知过去未来,但人鬼有别,若贸贸然现身,只怕吓坏普通凡人。我想借张兄身体一用,可以吗?” 张生道:“你的意思是说鬼附身?有没有危害?” 王兰道:“放心,绝对于你健康无损。” 张生侧头想了想,便答应了。 两人就此外出远行,这一日来到山西地界,听百姓们言语中提起:此地有一富翁,爱女忽得怪病,昏迷不醒。特地张榜四处求医,许下诺言,能治好女儿怪病者,愿以千金相赠。 王兰悄悄跟张生说:“我善治百病,可以去富翁家登门造访。” 张生点头,来到富翁府邸,进入闺房,只见富翁女儿昏倒在床,人事不知,拉被摸手,均无反应。 王兰小声道:“此女魂魄被勾,我这就去找回来,你随机应变。”语毕,屋中刮起一阵微风,张生心知杜明,知道王兰已经离去,对富翁道:“令千金病情虽然危急,不过还有救。” 富翁问“要用什么药材,我吩咐下人去准备。” 张生笑道:“无需用药。令千金并非生病,只不过魂魄离体,我已暗中派遣手下前去寻找,且稍待片刻,咱们去大厅中喝杯茶水,如何?”富翁不敢推辞,领着张生前往大厅歇息,送上香茗。 一个时辰后,王兰成功将女子魂魄寻回,塞入躯壳,禀报给张生知道。张生闻言起身,对富翁道:“令千金病情已经痊愈,请随我入屋查看。” 来到屋中,少女仍然沉睡不醒,富翁问道:“你不是说我女儿病好了吗,怎么仍是昏迷不动?” 张生道:“别急,令千金昏迷时间过长,魂魄虽已归位,但血液尚未畅通。你且用手轻轻按摩,不出片刻,令嫒便会醒转。” 富翁依言按摩女儿手掌,过不大会,只听得一声嘤咛,少女睁开眼来。富翁喜极而泣,忙问女儿事情经过,少女回忆道:“我本在后花园游玩,忽然间不知哪里冒出一名少年,骑着骏马,拿着弹弓,身后跟着许许多多手下。女儿因为男女有别,不敢跟陌生人相处,正准备回屋,不料那少年十分无礼,纵马拦住女儿去路,不由分说,将弹弓塞入我手中,说道‘小姑娘,我教你打弹弓,怎样?’我摇头道‘我又不认识你,才不跟你玩呢。’那少年恼了,一把将我抓住,放在马鞍上,笑道‘少爷请你打弹弓,那是瞧得起你,害什么羞?’说着纵马乱跑,将女儿带到一处深山中。女儿用力挣扎,那少年生气了,一把将我推落地面,我想回家,但又不认识路。恰在此时,一名年轻书生凭空出现,捉住女儿手臂,一路快跑,转眼间便回到家中,只觉得恍恍惚惚像做了一个噩梦。” 富翁一听,认为神奇不可思议,不由得对张生言语信了七八分,忙拿出千两黄金馈赠,一面摆酒席致谢。 吃完酒席,张生告辞离去。这一日来到一处郊外,路遇一老乡,那人名字叫做贺才,既是酒鬼也是赌鬼,不务正业,很快就将家财败尽,眼下穷得跟叫花子一般。暗中听说张生会异术,赚了不少银子,特地赶来投奔。 王兰悄声跟张生说“贺才人品不端,不可深交。随便给几百两银子,打发他走路。” 张生点头赞成,跟贺才说:“贺兄,我知道你此行目的,无非是想讨要财宝。但你吃喝嫖赌,每日花销都是无底洞,再多的银子也填不满。如果你肯改过自新,我便送你一百两金子。否则,你走吧。” 贺才忙道:“愿改,愿改。” 张生闻言,便拿出一百两黄金赐予贺才。 贺才得了这样一笔巨资,兴高采烈离去,此后花天酒地,挥金如土。县里衙役闻讯,心想“这贺才以前穷得叮当响,此刻却身藏巨富,八成是偷来抢来的。”于是将贺才抓捕入狱,严刑拷打。贺才成日鬼混,身体早给掏空,连受了几次刑罚,便给打死了。 贺才死后,魂魄念念不忘张生,四面寻找,终于在一座废弃烽火台中找到老乡,由于贺才已经做鬼,自然能看见王兰。 一人二鬼坐在一起喝酒,贺才喝得烂醉如泥,大喊大叫,乱发酒疯,适逢御史大人经过,听到声响,寻思“烽火台乃军事重地,是何人在此喧哗?”命左右前去查看,将张生抓捕扣押,一番审讯,张生如实招供。 御史大怒,心想“人鬼不同路,这张生居然与恶鬼称兄道弟,简直不成体统,待我禀奏上苍,看老天爷如何处罚。” 于是焚烧牒文,上报天神。等到傍晚入睡,果有一金甲仙下凡托梦,跟御史说“王兰无辜而死,此刻已成就鬼仙,医术神奇,妙手仁心,做了许多善事,玉帝亲口敕封他为清道使,不可无礼造次,而张生为人亦无过错,应当赦免。至于贺才,品行邪荡,已被我发配至铁围山做苦力,不用你操心。” 御史一一谨记在心,俄尔梦醒,当即将张生无罪释放。 张生回归家里,身上还剩下九百两黄金,二一添作五,一半自己留下,一半赠予王兰妻儿。从此后,张王两家生活富裕,后辈子子孙孙,尽皆大富大贵。 第11节 第三十九回 王成 王成,家住平原县,祖上曾做过官,传到自己这一代,家道没落,只剩下破屋数间,生活贫困,加上性子懒散,渐渐地入不敷出,连睡觉都没被子盖,只有一张破草席将就凑合。 距离王家不远,有一庄园,年久失修,大部分毁坏,只余下一座凉亭。时当盛夏,酷热难耐,这一日傍晚,王成去亭子中纳凉,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懒洋洋起来。逡巡欲归,忽见草丛中光芒一闪,近前查看,收获一只金钗,款式精美,上面写着“仪宾府造”四个小字。 王成小时候生活富裕,金钗见得多了,并不贪图财物,心想“这金钗不知是谁丢的,失主肯定很着急。我且在此等候,如果碰到有人前来寻物,便将金钗还给他。” 过不多时,果然有一位老婆婆慢慢走来,手分茅草,似乎在寻找东西。王成问道:“老婆婆,你在找金钗吗?不用找了,在我这里。”说着将金钗还给她。 老婆婆喜不自禁,没口子称赞王成品德高尚,说道:“这件金钗虽然值不了几个钱,但因是亡夫遗物,所以一直珍藏身边。” 王成问道:“你夫君是谁?” 老婆婆道:“王柬之王大人。” 王成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王大人,那是我先祖啊,你们怎么认识的?” 老婆婆道:“你就是王柬之孙儿吗?我乃狐仙,百年前与你祖父相识,后来他年老死去,我一个人隐居避世。碰巧路过此地,丢了发钗,又被你拾起,岂非天意?” 王成笑道:“我听爷爷提起过,他确实有一位狐妻,你既是爷爷遗孀,便是我奶奶。请去孙儿家中一叙。” 老婆婆不便推辞,跟着王成来到家中,妻子出来迎接,老婆婆见居室简陋,王妻身着破衣烂鞋,面有菜色,叹气道:“想不到故人之后,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又见锅中无米,问道:“家道如此贫穷,靠什么度日呢?” 王妻道:“那又有什么法子?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老婆婆取出金钗,道:“拿去市集典当,换几两碎银子,买些米面回来,三日后我当再来。” 王成道:“奶奶难得来一次,请吃完饭,歇息一晚再走吧。” 老婆婆笑道:“乖孙子,你连妻子都养不活,房间就一张床,叫我睡哪里?难不成让我睡地板?”言毕,自顾去了。 三日后,老婆婆再次造访,跟王成说“孙儿,男子汉切不可懒惰不务正业,理应做点小买卖,坐吃山空并非长久之计。” 王成道:“我虽有心做买卖,奈何没有本钱。” 老婆婆道:“昔日我跟随你爷爷,曾经攒下四十两花粉钱,你拿去买些布匹,前往京城贩卖,即刻启程,可赚些微利。” 王成答应了,买了五十多匹葛布,装在担子中,老婆婆道:“此去京城,六七日当可到达。旅途中不可偷懒,走路一定要快,若是晚到京城一天,追悔莫及。” 王成诺诺领命,挑着担子出发,沿途中下起大雨,衣衫尽湿。王成一向懒散惯了,此刻被雨水一淋,疲惫不堪,于是找了间小客店歇息。谁料大雨下了整整一夜,仍是没完没了,次日起来,遍地都是积水,官路泥泞难以通行,心想“这样的大雨天,如何赶路?且等雨停了再走不迟。” 这一场雨,直下了两天两夜,等到天色放晴,王成徒步来到京城,早错过了机会,在客栈中住下,掌柜的说道:“客官来晚了,若早来一天,买卖布匹肯定会发大财。” 王成问“怎么回事?” 掌柜的道:“这几天阴雨连绵,货物短缺,布匹供不应求,贝勒府中大肆购买布料,价格涨到平常三倍,许多卖布的都赚了大钱。” 王成问道:“现在贝勒府还需购买布匹吗?” 掌柜道:“不用了,昨天已经购满数额,客官来晚了。哎,许多商人听到贝勒府买布的消息,都拉着一车一车的布匹前来凑热闹,眼下京城中布匹堆积如山,价格暴跌,客官这一趟只怕要血本无归。听小老儿的劝,赶紧将手中布匹低价处理掉,不然等得越久,损失越大。” 王成点点头,去大街上转了一圈,果然到处都是卖布的,此刻再想赚钱,根本不可能,无奈下只得低价处理手中布匹,算一算报酬,赔了十几两银子。 王成第一次做生意失败,不免郁郁不得志,孰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晚上睡觉警惕性不够,盘缠被小偷盗个精光,一文钱都没留下。 有人给王成出主意“在客栈中丢了银子,掌柜的多少脱不了责任,可去衙门告他一状。” 王成心地善良,摇头道:“丢银子错全在我,与掌柜的有什么关系?岂能倒打一耙。”遂不听怂恿,告辞离去。 这件事情很快传入掌柜耳中,眼见王成为人磊落,心里面不免生出几分好感,临别时特地赠了五两银子给他,以作路费。 王成拿着可怜的五两银子归家,寻思“我这副落拓模样,哪有脸回家见娘子?不如四处转转,兴许会遇到转机。” 想到此处,漫无目的闲逛,来到一处街角,只见地上几名公子哥,正在斗鹌鹑,赌注下得很大,进进出出都是几千文铜钱,心想“一只鹌鹑不过几十文,我不如多买些鹌鹑,卖给富家少爷,肯定能赚不少钱。”于是倾尽所有,买了六七十只鹌鹑,用笼子关养,准备第二天去街头叫卖,其时天色已黑,仍回到掌柜那家客栈落脚。 谁曾想是夜天降大雨,连续下了好几天,阴雨连绵,好多鹌鹑关在笼子内狭窄空间,吃喝拉撒挤在一块,呼吸不到外面新鲜空气,又缺少运动,病死一大堆,到后来七十多只鹌鹑死掉九成九,只剩下一只鹌鹑侥幸存活。 王成伤心得想落泪,店掌柜安慰他:“公子别哭,咱们看看鹌鹑去。” 两人来到笼子旁,只见里面唯一的一只鹌鹑精神炯炯,半点不见颓废,店掌柜分析道:“我观此鹌鹑,双眼中斗志昂扬,绝不是普通货色,如果没看错,应该是一只‘斗王’,笼中许多死去的鹌鹑,说不定就是被它斗杀的。好好饲养它,将来拿出去赌斗,亦不失为一条谋生之路。” 事已至此,王成虽不大相信掌柜言语,但眼前这只鹌鹑已是自己唯一希望,没奈何,只得悉心照料训练,传授搏杀技能。 没过多久,鹌鹑变得十分驯服悍勇,拿去街头与人赌斗,均是百战百胜,赢回许多酒米布匹,金银财物也赢了不少,半年时间下来,积累了二十余两黄金。 很快,王成这头鹌鹑名声大噪,远近知闻。恰好京城中有一位王爷,为人十分喜斗鹌鹑,听说王成那只鹌鹑厉害,特命手下请他去王府切磋,较量较量。 店掌柜私下里叮嘱王成“发财的机会来了,只要咱们的‘斗王’打败王府中所有鹌鹑,王爷一高兴,肯定会花大价钱将它买下。” 王成道:“王爷若真打算购买鹌鹑,怎么跟他讨价还价?” 掌柜道:“到时看我眼色行事。” 两人来到王府,凝神一瞧,奉命来斗鹌鹑的客人很多,并不止王成一个,群鸟聚集,王爷拿出一只鹌鹑,说道:“谁有胆子跟我比试,上来露一手吧。” 一名公子哥上前挑战,放出鹌鹑,战不过数合,惨败而归。接着又有许多客人上场比试,均不敌王爷手底鹌鹑,一个个铩羽而回。 王爷哈哈大笑“所有的鹌鹑全都不堪一击,就没有像样点的吗?” 掌柜悄悄跟王成道:“该你出手了。” 王成依言放出鹌鹑,王爷一瞧,变色道:“眼睛有杀气,此乃高手,不可轻敌。来啊,将我那只‘铁喙’放出来。” 铁喙乃王爷手下众鹌鹑中佼佼者,十分骁勇,可是一上台,交手不过数招,便被“斗王”打败。王爷大怒,又接连放出几只鹌鹑,无一不是骁勇善斗者,可是来一只败一只,没有哪只能够在“斗王”面前讨得便宜。 王爷眼见“斗王”神勇,点了点头,说道:“棋逢敌手,看来不请‘玉鹑’出马,难以取胜。”命左右“速去请‘玉鹑’前来。” 没过多久,下人带来一只鹌鹑,只见它浑身雪白,大如鹭鸶,神骏非凡。王成一见之下,不由得气馁,跪地说道:“王爷这只鹌鹑乃神物也,小的甘愿认输。” 王爷笑道:“还没比斗,认什么输?啊,我知道了,你怕我的‘玉鹑’咬死你那只鹌鹑,从此没了吃饭家伙,是不是?没关系,若你的‘斗王’战死,我赔你一大笔银子就是。” 王成道:“既如此,那小人就斗胆一战。”放出“斗王”,命其努力拼杀。 两只鹌鹑相遇,“玉鹑”一上来就直扑乱咬,“斗王”则以静制动,严阵以待。忽然间“斗王”凌空扑击,似仙鹤捕食,攻势凌厉之极。 两只鹌鹑在空中搏斗,上下飞腾,相持良久,“玉鹑”渐渐体力不支,“斗王”却是愈战愈勇,越斗越急,只听得“玉鹑”哀哀号叫,雪白色的羽毛纷纷洒落,狼狈逃走。 众看客一旁围观,见“斗王”取胜,情不自禁拍手叫好。 王爷亦是动容,轻轻抱起“斗王”,来回抚摸,啧啧赞赏,问王成“你这只鹦鹉卖不卖?” 王成道:“小人与‘斗王’相依为命,不愿意出售。” “我可以出大价钱,你考虑考虑。” “既然王爷真心想买,又肯出高价,小人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你开个价吧。” “一千两黄金。” “痴男子!什么宝贝鹌鹑,值得了一千两黄金?” “王爷不以‘斗王’为宝,在小人心中,却以为连城璧都没‘斗王’珍贵呢。” “为什么这么说?” “小人持‘斗王’行走街头,逢赌必胜,日得黄金数两,白米数斗,一家十余口衣食住行,全依赖‘斗王’供给。这还不算稀世珍宝么?” 王爷沉吟不语,半晌道:“这样吧,一口价,二百两黄金,如何?” 王成不答,只是摇头。 王爷一咬牙“三百两。” 王成偷偷观察店掌柜,只见他不动声色,便道:“如果王爷真想要,九百两黄金好了。” 王爷笑道:“得了吧,谁肯花九百两黄金买一只鹌鹑?” 王成不再说话,抱起鹌鹑,转身欲行。 王爷急了,忙道:“好啦好啦,别走,给你六百两,愿意卖就留下鹌鹑,不然就算了。” 王成目视店掌柜,见他仍不做声,心想“六百两已经不少,做人不能太贪心。”于是说道:“好吧,六百两,成交。” 王爷大喜,命账房送上六百两黄金,足足有一大包裹,王成留下鹌鹑,喜滋滋拿着金子辞别。 回到住处,店掌柜埋怨道:“你怎么如此性急?再还一下价,八百两黄金不就到手了吗?” 王成笑道:“六百两实在不能算少,就这么着吧。掌柜的,这次能够发财,您老功不可没,我把黄金放在桌上,你想要多少,随便拿。” 掌柜摇头道:“小老儿不贪图钱财,黄金得来不易,你自己全留着吧。” 王成不肯吃独食,坚持要分金子给店掌柜,掌柜死活不要,最后被逼无奈,只收了几两饭钱意思意思。 王成整治行装回归老家,盖楼买田,夫妻两辛勤劳作,日子越过越好。老婆婆在王成家住了三年,终因思念原野中无拘无束生活,最后归隐山林。 第四十回 青凤 耿去病,太原人,为人狂放极有胆略,不惧鬼怪。家道中落,寄居在大伯家。住宅渐渐荒废,常有怪事发生,半夜屋门无人自开,里面不时传来人语喧哗,近前查看,却空空一个人影也无。 这一天夜晚,住宅又传来阵阵欢歌笑语,耿去病心想“莫非有狐妖?且去瞧瞧。”独自一人来到院中,只见楼上灯火明灭,寻思“三更半夜,是谁在此胡闹?”悄悄登上楼梯,戳破窗纸偷窥,只见屋内点着两根巨烛,照得满室生辉,亮如白昼。一张圆桌上摆满酒席,四个陌生人欢聚畅饮,谈笑风生。其中两人年纪较大,约四十左右,是一对老夫老妻。另有一名少年,二十上下,十分俊俏,他旁边是一名十五六岁女郎,弱质纤纤,也是面容姣好。 耿去病瞧得稀奇,大叫一声,推门而入,笑道:“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了。”这么突如其来一声暴喝,屋内四人都吓了一跳,脸上纷纷变色,两名女子连忙跑进里屋躲避。那老翁骂道:“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民居。” 耿去病笑道:“说得好!这里本是我家,尔等居然鸩占鹊巢,这一点我暂且不追究。但是你们在我家大吃大喝,见到主人前来,居然不邀请我入席,是不是太吝啬了?” 老翁凝目打量眼前男子,沉声道:“你不是主人。” 耿去病道:“我乃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侄。” 老翁致敬道:“久仰大名,请坐下喝杯薄酒。” 耿去病半点不推辞,拉过一张椅子坐好,问道:“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翁道:“小老儿姓胡。”又指了指那少年,道:“这是犬子孝儿。” 耿去病点点头,问少年“兄台多大了?” 少年道:“十九。” 耿去病道:“我比你大两岁,倚老卖老称呼你一声贤弟,不介意吧。” 第12节 少年笑道:“求之不得。”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饮酒,喝了几杯酒,胡老头道:“听说公子祖上编了一部《涂山外传》,有这回事吗?” 耿去病道:“有。” 胡老头道:“不瞒公子,小老儿本是涂山氏后裔,唐朝以后的家谱仍然记得,以前的就遗失了,希望公子能够不吝赐教,小老儿洗耳恭听。” 耿去病点头答允,舌绽莲花,将涂山女嫁给大禹并帮助他治水之事大致说了,言辞中妙语如珠,只听得胡老头眉开眼笑,赞道:“公子故事讲得真好,小老儿闻所未闻,反正公子也不是外人,咱们请内人和青凤一起出来听听,也好让她们知晓祖宗功德。” 不大会一名老妇人带着位少女款款走出,烛光下打量女郎,只见她弱态生娇,秋波流慧,实在是难得的绝色。 胡老头指着老妇人道:“这是拙荆。”又手指少女道:“她叫青凤,是我侄女,小丫头很聪明,过目不忘。”说话间两名女子盈盈在桌旁坐下。 耿去病一见青凤,神魂颠倒,忍不住隔着桌底,悄悄用脚去触碰少女纤足,那少女吓了一跳,忙将双脚收回,低着头不敢做声,但神色间却并不生气。 耿去病得少女默许纵容,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叫道:“若能娶青凤为妻,就算让我当王爷都不干。”老妇人见他神态狂放,不敢多待,忙带着青凤匆匆离席,躲进了内室。 佳人离去,耿去病大失所望,喝酒的兴致也没了,当即告辞而别,回到家中,心里面萦萦挂念,翻来覆去都是青凤倩影,于是跟妻子商量“咱们搬到后院小楼上去住吧。” 妻子不同意,骂道“你有病啊,明知那里闹鬼,还自投罗网,嫌命太长么?” 在妻子处碰了一鼻子灰,耿去病毫不气馁,决定一意孤行,独自搬到小楼栖息,这天夜里正在灯下读书,忽听得一声巨响,一名“恶鬼”披头散发,不住朝自己张牙舞爪,耿去病素来大胆,压根没将“恶鬼”放在眼里,微微一笑,手指沾了些墨汁,把脸蛋涂抹得漆黑可怕,睁大了一双眼睛与“恶鬼”对视,那“恶鬼”没料到耿去病如此镇定,吓人不成,反觉十分羞惭,无奈撤离。 夜色越来越深,耿去病正准备熄灯睡觉,忽听得楼下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心中一动,忙下楼四面张望,只见不远处一间房子中亮起灯火,一名女子双手推开门窗,瞧着月色痴痴发呆,凝神一瞧,正是青凤。 青凤也瞧见了耿去病,吓了一跳,忙关上窗户,不敢与他对视。耿去病急了,忽然间跪倒在地,叫道:“青凤姑娘,小生冒险搬来后院居住,无非是为了见你一面。这里又没有别人,咱们出来聊聊天,握握手,我死亦无憾。” 青凤回复道:“我知道公子对我一片情深,只是叔叔家教很严,不让我跟陌生男子交往,恕我不能答应你要求。” 耿去病道:“那这样吧,最多我不握手了,只求一睹芳颜。” 青凤沉吟一阵,耐不过耿去病死皮赖脸,终于推门走出,伸手将他扶起,默不作声。 耿去病狂喜,一把将青凤搂入怀中,两人走到楼下石阶并坐,耿去病张臂将青凤抱起,横放大腿之上,免不了心猿意马,摸摸抓抓。 青凤红着脸道:“公子,幸好咱们有缘,否则过了今夜,公子再怎么相思都没用了。” 耿去病问道:“为什么?” 青凤道:“公子为人狂荡,我叔叔很不喜欢,所以扮成恶鬼吓你,没想到计策失效,公子压根没有害怕。叔叔性格严肃,不乐意公子与我纠缠,因此打算搬家,明天就走。” 耿去病骂道:“这个老顽固,拆人姻缘,不用理会他。” 青凤道:“别骂我叔叔,他为人其实很好。时候不早,我也要走了。不然叔叔回来撞见咱们私会,非发火不可。” 耿去病拉着她不放,叫道:“别走,别走,良辰美景,咱们还没亲热呢,可不准走。” 正胡言乱语间,冷不防胡老头凭空出现,怒视青凤,骂道:“不知羞的小丫头,竟敢偷会男人,真是败坏门风,还不回屋!当心我用鞭子抽你。”青凤满脸羞红,不得已掩面而去,胡老头更不向耿去病瞧上一眼,也跟着离去。 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房门关上,耿去病又是生气又是失落,在门外大声叫喊“死老头,是我勾引青凤姑娘在先,错全在我,不许你跟她为难。有什么处罚尽管冲我来。”但任凭自己如何叫骂,屋内寂静无声,根本没人搭理。 自那晚过后,耿去病再也没见过青凤,而住宅亦风平浪静,不再有怪事发生。转眼过了一年,这一天正是清明时节,耿去病外出扫墓,路遇两只小狐狸被一只恶狗追逼,其中一只狐狸浑身白毛,径直向自己跑来,哀哀啼叫,似乎在乞求援助。 耿去病怜心大起,一脚将恶狗踢开,抱起小狐狸回家,悉心治疗。过不多时,小狐狸悠悠醒转,化身人形,竟然就是青凤。 耿去病喜出望外,忙询问缘由,青凤道:“刚才正与丫鬟嬉闹,不知从哪跑来一只恶狗,如果不是公子搭救,奴家早就葬身犬腹,谢谢你啦。” 耿去病笑问“青凤,你是狐妖吗?” 青凤点了点头:“是。希望公子不要因此嫌弃我。” 耿去病道:“我日日夜夜都想着你,魂牵梦萦。你我有缘再会,往后我只会疼你爱你,绝不敢有丝毫嫌弃。” 青凤闻言感动,笑道:“冥冥中自有天意,如果不是遭逢此难,怎得与公子长相厮守?从今往后,我跟定你啦。” 耿去病笑颜逐开,当下整理房屋,与青凤成亲洞房。 新婚甜蜜,日子过得飞快,眨眼两年过去,这一天耿去病正挑灯夜读,胡孝儿忽然推门而入,伏地跪拜,求恳道:“家父身遭横祸,请公子一定要救救他老人家。” 耿去病问“怎么回事?” 胡孝儿道:“公子认识莫三郎吗?” 耿去病道:“认识,他父亲与我父亲是同窗好友。” 胡孝儿道:“明天莫三郎会从此地路过,他手上带着一只狐狸,那是家父,请公子千万要将狐狸截下。” 耿去病心地善良,听说胡老头惹上灾祸,有意帮忙,嘴上却道:“你父亲昔日对我百般羞辱,此事耿耿于怀。要我救他也可以,除非青凤亲自前来求情。” 胡孝儿道:“青凤表妹不幸被恶狗撕咬,已死去两年了。” 耿去病道:“既然这样,我与你无话可说。来人啊,送客。” 胡孝儿去后,耿去病进屋与青凤交谈,将胡老头被抓一事如实相告,青凤面色大变,问道:“夫君,你到底救不救我叔叔?” 耿去病笑道:“救,一定救。刚才之所以没答应,只不过小小报复一下,谁叫胡老头以前蛮不讲理?让他儿子整夜担心,算是小惩大诫。” 青凤这才放心,笑道:“我从小由叔叔带大,如今他有难,咱们理应帮忙的。” 耿去病道:“话虽如此,但如果当初你真的死了,我打死也不会救他。” 青凤笑道:“你怎能如此忍心?” 第二天莫三郎外出狩猎,果然从门前经过,只见他骑马挎弓,身后仆从云集,收获丰盛,其中一只黑狐,皮毛光鲜,颈中中箭,鲜血汩汩流淌。 耿去病上前相见,说道:“莫兄,好漂亮的狐狸啊。啧啧,这皮毛,品质一流,若是用来做件皮衣,穿起来肯定暖和。” 莫三郎为人聪明慷慨,闻言笑道:“区区一只黑狐,耿兄若喜欢,尽管拿去。” 耿去病连忙道谢,将黑狐带回房中医治,一番折腾,三天后,黑狐苏醒,须臾摇身一变,化为一老叟。 胡老头睁开眼睛,瞧见青凤就在身边,疑在梦中,大喜道:“青凤,我一直不相信你遇难,哈,你果然没有死,太好了,太好了。” 青凤手指耿去病,道:“这次多亏了夫君帮忙,不然侄女再也见不着叔叔了。” 胡老头连忙致谢,赔笑道:“多谢,多谢。耿公子,你跟青凤成亲了?恭喜,恭喜。” 从今往后,胡老头一家与耿去病夫妻住在一块,其乐融融。 第四十一回 画皮 太原王书生早起散步,路遇一女郎,怀中提着包裹匆匆急行,凝目细瞧,女郎年方二八,容貌十分俊俏,上前搭讪“大清早的,姑娘一个人蝺蝺独行,这是要去哪里?” 女郎道:“你一个走路的过客,又不能替旁人排忧解难,问来干什么?” 王书生道:“姑娘有什么忧愁,不妨说出来听听,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决不推辞。” 女郎黯然道:“父母贪财,将我卖入富家作妾,正妻嫉妒不能相容,早晚责打辱骂,我受够了折磨,偷偷跑了出来。” 王书生道:“你准备逃往何处?” 女郎道:“逃难的女子,谁肯收留我?四海为家罢了。” 王书生道:“我家就在不远处,姑娘如不嫌弃,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女郎大喜,跟随书生回府,进入一间房屋,四顾无人,问道:“公子家就一个人独居,没有旁人吗?” 王书生道:“我还有一名妻子,姓陈,为人贤惠。这里是我书房,环境幽雅,姑娘只管放心安歇,绝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女郎道:“这地方很好,但我不喜欢见生人,希望公子替我保守秘密。” 王书生一口答允,那女子微微一笑,随即宽衣解带,一男一女缠绵欢好,不必细说。 王书生结交桃花运,暗中跟妻子吹牛“老婆,告诉你一件事,我在书房中偷藏了一名美人,你可不准生气。” 陈氏皱眉道:“哪来的美人?可别是大户人家陪嫁女,快打发她离开,免惹麻烦。” 王书生摇头微笑,并不答应。 这一日中午,王书生上街闲逛,偶遇一道士。道士一见书生面,愕然变色,问道:“公子,你是不是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王书生道:“没有啊。” 道士道:“怎么没有?我看公子身上邪气缭绕,一定是遇鬼了。” 王书生怒道:“你这道士,满嘴胡说八道,干嘛无缘无故损人?” 那道士摇头道:“死期将至,尚且执迷不悟,可笑,可笑。”言毕,自顾去了。 王书生因为道士言语奇怪,暗暗起了疑心,寻思“难道我带回来的那位美女竟然是妖怪?不可能,如此佳丽,怎么可能是妖怪。八成是道士装神弄鬼,借此骗钱。” 怅然回到家中,前往书房,却发觉大白天里房门紧闭,心中一惊,忙蹑手蹑脚走到窗边窥视,只见一只狰狞女鬼坐在床沿,脸色惨绿惨绿,獠牙锋利如刀,面容十分骇人。再看床上,不知何时铺着一张人皮,那女鬼手拿彩笔,轻轻在人皮上描绘。过不多时,掷笔于地,拿起人皮往身上一披,顷刻间变成一位绝世美女。 王书生撞破女鬼秘密,吓得恐惧颤栗,生怕弄出声响暴露行踪,趴伏于地,慢慢爬至屋外,撒腿狂奔,去找道士求救。来到一处荒野,只见道士坐于石上歇息,急忙跪倒在地,口中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道长救命,道长救命。” 道士叹气道:“你先起来,且听我说:此女鬼虽然凶恶,但好歹也是世间生灵,她煞费苦心找到一具人皮替身,我亦不忍伤其性命。这样吧,我将手中拂尘赠予你,回家后挂在卧室外边,必能保你平安。以后若要找我,可来青帝庙。” 王书生连声道谢,回去后睡在妻子屋中,将拂尘挂于门墙。到了一更天,女鬼前来挑衅,见拂尘望而却步,咬牙切齿,恨恨离去。王书生拍拍胸口,舒了口气,忽听得脚步声响,那女鬼去而复返,骂道:“破道士吓我,到嘴的食物怎能舍弃。”一把将拂尘抓落,三两下扯得粉碎。踢门而入,将王书生按倒在床,生裂胸口,挖出心脏,囫囵嚼碎,尔后一声大笑,扬长而去。 陈氏躲在床底,眼见丈夫惨死身侧,嚎啕大哭,王书生还剩一口气,断断续续说道:“去……去青帝庙找……找道长,快……快去。” 妻子不敢抗命,忙叫来弟弟陈二郎,嘱咐他迅速赶往青帝庙,请道长出山对付女鬼。 青帝庙中,道士与陈二郎见面,得知女鬼杀人,大怒不止,骂道:“好个女鬼,我不杀你,你反而猖獗作恶,哼,咱们势不两立。” 匆匆赶往王府,女鬼已杳然不知踪迹,凝目四望,只见正南方有黑烟缭绕,知道是女鬼藏身之所,说道:“放心,恶鬼没走远。陈公子,南边是谁家宅院?” 陈二郎道:“是我家。” 道士道:“女鬼眼下就在你家,你且悄悄回去查探,看看最近有没有生人造访,速来禀报。” 陈二郎领命而去,不久回来答复“道长猜得没错,今天早晨,我府中有一名老婆婆前来应征仆役,除此外,没有别的生人。” 道士道:“这老婆婆就是女鬼。走,咱们前去制服它。”手提桃木剑,闯进陈府大院,叫道:“恶鬼,弄坏我拂尘,快赔来。” 女鬼闻言,自知不是道士对手,出屋欲逃,道士疾步赶上,手中剑挥落,一剑砍断女鬼头颅,那女鬼一声惨叫,身化浓烟,滚滚弥漫,道士摘下腰间葫芦,拔塞吸烟,似长鲸吸水一般,将浓烟尽数收入瓶中。 烟雾散尽,女鬼彻底死去,尸骨无存,只留下一张新鲜人皮,眉目手足,无一不栩栩如生。道士将人皮卷起,似卷画一般折叠,收入囊中,告辞离去。 陈氏死死拉住道士衣服,求道:“请道长慈悲,救活我相公。” 道士叹气道:“贫道法力低微,不能起死回生,我指点娘子一条路径:离此不远闹市中,有一乞丐,疯疯癫癫,时常卧睡于粪堆中。此人本领通玄,或许有法子救活王公子。但他脾气古怪,如果言语中羞辱了娘子,请务必要忍辱负重,千万不可生气。言尽于此,娘子好自为之。”语毕,飘然而去。 陈氏来到闹市,果见一乞丐猥猥琐琐,鼻涕三尺,身上臭气熏天,知道找对了人。忙近前跪倒在地,求道:“请前辈救命。” 那乞丐伸手在陈氏脸上摸了一把,笑道:“美人喜欢我吗?”陈氏不敢挣扎,只是不停磕头。那乞丐丝毫不理会,笑道:“丈夫死了就死了,再找一个就是,人尽可夫岂不美妙,又何必救你相公?” 陈氏不语,眼泪却不由自主掉了下来,那乞丐无动于衷,又道:“嘿,死人怎么救活?你当我是阎王爷吗?”手中棍棒怒砸,在陈氏背上一通猛打。 第13节 陈氏忍痛不敢抱怨,那乞丐呸地一声,吐出一口浓痰,腥臭扑鼻,命令道:“吞下去。” 陈氏满脸涨红,面有难色,但想起道士嘱托,只得强忍恶心,闭眼将浓痰吞咽吃下,只觉胸口有一团棉花堵塞,十分难受。 那道士哈哈大笑,转身离去,边走边道:“美人喜欢我,美人喜欢我。” 陈氏忙随后追赶,来到一处破庙,那乞丐忽然凭空消失,前后搜索,不见踪影。陈氏急得想哭,平白无端受此侮辱,又羞又愧,默默回到家中,抱起丈夫尸体,将肠子器官一一塞回肚中,一边塞,一边嘤嘤哭泣。 哭到后来,嗓子发干,似欲呕吐,一不小心,喉咙里跳出一件物体,正好钻进王书生腹腔,突突搏动,热气蒸腾,定神细瞧,却是一颗心脏。 陈氏大喜,忙找来布片,将丈夫尸体紧紧捆绑,免得心脏从胸口跳出,渐渐地王书生伤口处热气弥漫,尸体也重新恢复体温,鼻息微弱,已能呼吸空气。过了一宿,王书生死而复活,叫道:“恍惚若梦,似乎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只是胸腹间为什么隐隐作疼呢?”低头凝视破-处,伤口已然结痂。 第四十二回 贾儿 湖北某老翁,常年经商,奔波在外,他老婆晚上独居,梦中似被男子骚扰,一惊而醒,只见屋中一狐妖,化身男子模样,又矮又小,正对自己不规不矩,肆意轻薄,见女子醒来,吓了一跳,身子疾纵,一溜烟般逃走了。 女子心中恐惧,忙跟十岁的小儿子提起此事,儿子很懂事,说道:“母亲别怕,今晚我陪你睡,若有狐妖来犯,我会保护你。” 这一晚母子睡在一块,儿子打点精神,严阵以待,一直等到深更半夜,仍不见狐妖踪影,慢慢的困意侵袭,不知不觉打起鼾来。 第二日清晨,儿子从梦中醒转,忽然发现母亲不知所踪,急得四处搜寻,来到一处柴房,只见母亲赤身裸体,变得神志不清,显然又被狐妖给玷污了,而且这一次狐妖变本加厉,更是弄得女子精神失常。 尔后的日子,女子被狐妖纠缠,开始疯疯癫癫,不是痴痴傻笑,就是拿着棍棒对儿子又打又骂,儿子又是怜惜又是心疼,对狐妖恨得牙痒,苦苦思索报仇之计。 这一天儿子拿着木板铁钉,将母亲卧室四周钉得严严实实,又拿来一把柴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无匹,心想“今晚狐妖不来则罢,如果敢来,我要它好看。” 到了晚上,狐妖果然前来,儿子早在一旁等候,见狐妖进了门,自己赶紧随后跟上,守在门口一夫当关,一人一狐怒目瞪视,只见那狐妖露出本相,全身都是白毛,约有野猫大小。儿子一见元凶,忍不住破口大骂,那狐妖受不得激,张牙舞爪来斗少年。少年动作敏捷,手中柴刀砍落,一刀切断狐妖尾巴,那狐妖一声惨叫,鲜血汩汩流淌,狼狈遁去,所过处血迹斑斑,遍地都是血液。 少年顺着血迹追踪,来到一间庄园,血迹至此消失不见,微一寻思,心知肚明“看来此处乃狐妖老巢,死狐妖既然受了伤,此刻肯定躲起来疗伤去了。没关系,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过几天等狐妖伤好,肯定会出来再次作恶,到时我饶不了它。” 于是回到家中,见母亲疯癫如前,并没好转,皱起眉头寻思“看来狐妖不除,母亲病情始终难以康复。” 不久,少年父亲归来,老商人见妻子容颜憔悴,神志混乱,忙请医用药,吃了几贴药方子,病情稍稍得到控制,但仍然不能彻底根除。 这一天夜晚,少年又来到庄园查探,只听得脚步声响,走过来三名男子,两名年轻公子外加一名奴仆,那奴仆胡须满面,体貌特征十分明显,看一次就深印脑中,绝不会忘记。 只听得两名公子低声细语,也不知说些什么。过得半个时辰,两名公子迈步散去,一名公子临行时嘱咐奴仆“明天可去闹市中替我偷一瓶酒来。” 那奴仆诺诺答允,待两名主子离开,脱下衣服在一块巨石上闭目休息,少年借着月光打量,只见那奴仆四肢面貌,与常人没有任何区别,但屁股后面却留有一条尾巴,少年心中一动,成竹在握,已想出一条对付狐妖计策。 第二天天一亮,少年便缠着父亲上街游玩,父子来到闹市,少年指着一家皮毛店,跟父亲说“爹,给我买一条狐狸尾巴。”老商人对儿子十分疼爱,想也不想,立即答允。 少年将狐狸尾巴收入怀中,又趁父亲不备,偷了他几吊铜钱,去酒店中买了一壶白酒,跟掌柜说“老板,我先将白酒存在此处,等会过来拿。”嘱咐完毕,想起舅父舅母家就在不远,决定登门造访,去借一样东西。 来到舅父家,舅舅得知小外甥到来,十分高兴,迎入大厅,问道:“孩子,你母亲病情怎样了?” 少年道:“这几天好了一些,舅舅不用担心。对了舅父,最近我家经常闹耗子,吵得母亲睡觉都不安稳,这次前来,是特地跟您借老鼠药的。” 舅父本是猎户,闻言笑道:“老鼠药,我家多的是。你要多少?” 少年笑道:“我家老鼠太多,最好多给些。” 舅父拿出一大包药粉,塞入少年手中,说道:“收好了,我给你的老鼠药剂量足,毒性烈,连大象都能毒死,用的时候谨慎些。” 少年不动声色将老鼠药收好,告辞离去,舅父道:“吃完饭再走嘛。” 少年道:“下次吧,父亲还在大街等我呢。”一路快跑,返回酒店中,取回白酒,走到僻静处,将一大包老鼠药全倒了进去,摇晃均匀。 尔后重新回到人群,极目搜索,不久后迎面走来一名大汉,满脸胡须,正是昨晚所见那名狐妖奴仆,少年大喜,悄悄将狐狸尾巴摆正位置,于屁股后面半遮半露,笑嘻嘻上前跟狐妖打招呼。 一番寒暄,两人混得很熟,少年问:“老兄,你住在哪里?” 那奴仆撒谎道:“北村。你呢,又住在哪里?” 少年道:“我住在山洞中。” 那奴仆不信,笑道“好好一个人类,为什么住山洞,又不是动物?” 少年小声道:“我家世世代代都住山洞,老兄与我乃是同类,您难道不住山洞吗?” 那奴仆变色道:“谁跟你是同类?” 少年大笑,说道:“还不承认?昨晚我出来散步,路过一庄园,见到兄台伺候两位公子饮酒,三位老兄屁股后面都留有尾巴,难道不是狐妖吗?”说话间慢慢扯起衣裳,露出买来的那条狐狸尾巴,说道:“我辈混迹人群,虽能千变万化,可惜此物始终难以隐藏,真是可恨。” 奴仆点头道:“是啊,要想隐藏尾巴,只有千年狐狸精方能办到,咱们这类小狐妖,法力还是太低了。对了少年,你此趟出来,所为何事?” 少年道:“我奉了父亲命令,出来买酒。” 那奴仆道:“真是巧了,我也奉了主人命令,出来买酒的。” “买到了吗?” “我等小狐妖,身无分文,哪来的钱买酒,只有去偷了。” “偷酒的差使岂是人干的?担惊受怕。” “主人有命,又有什么法子?” “你主人是谁?” “就是你昨晚见到的那两位公子。这两人一个看上了北村王家媳妇,一个留恋东村某老翁妻子,可惜老翁儿子太可恶,一刀砍断主人尾巴,将养了十多天才康复呢。好啦,跟你说了这么多话,我得走了。不然耽误了偷酒,主人会责罚的。” 少年道:“偷酒太危险,不如买酒容易。我刚好买了一瓶白酒,如不嫌弃,就送给老兄好了。” 奴仆笑道:“那怎么好意思?你将白酒给了我,自己怎么办?” 少年道:“没关系,我身边还有些碎银子,再去买一瓶就是。老兄,我一见你面就觉得十分投缘,这瓶白酒无论如何也得收下,不然就是瞧不起我。” 那奴仆大喜,收下白酒,感激道:“好兄弟,我交了你这个朋友。有机会请你喝酒。后会有期,告辞了。”言毕,自顾去了。 这一天晚上,少年母亲不再发疯,安安静静上床就寝。少年心中得意“计策成功了。”天一亮就拉着父亲去庄园查探,只见两只狐狸僵死于地,口中尚有鲜血流出。尸体旁酒瓶犹在,里面还留有小半瓶酒水没有喝完。 少年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诉父亲,老商人又惊又喜,笑道:“儿子,你真有本事。这样的好计策,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少年摇头笑道:“狐狸最是狡诈,要是泄露了消息,计策就不灵了。” 老商人笑道:“我儿厉害,不输给昔日陈平。” 父子二人说说笑笑,将两只狐狸尸体提回家中,其中一只狐狸尾巴断了半截,正是淫辱少年母亲的罪魁祸首,此刻终于伏诛。 狐妖既死,少年母亲病情很快便即痊愈。几年后,少年长大成人,骑马射箭样样精通,做官一直做到总兵。 第四十三回 金世成 金世成,长山县人,平素行为不检点,忽然出家做了和尚,疯疯癫癫,专爱吃脏东西,经常以狗屎羊粪为食,自称为佛。 乡村愚民因其行为特异,纷纷拜他为师,徒弟云集,成千上万,一个个对金世成言听计从,即使叫他们吃屎,亦不敢违抗。 金世成要盖宫殿,徒弟们纷纷捐钱,所耗费用不计其数。县令憎恶他行事怪诞,抓起来狠狠打了一顿板子,责令其修建圣人庙。徒弟们奔走相告“佛遭难了!”,争着募钱搭救师父,结果不出一月,圣人庙便已修好。 费用筹集之迅速,远胜过酷吏追逼。 第四十四回 龁石 某马夫姓王,自幼入崂山学道,日子一长,不食人间烟火,只吃松子白石,渐渐的浑身长满长毛。 后来王马夫回到家中侍奉老母,慢慢恢复吃熟食习惯,但仍然爱吃石头。不管什么石头,只要到了他手里,吃起来津津有味,跟嚼芋头一般,而且还有一般本事,手拿石头对着太阳一照,便知石头是酸是甜,是苦是辣。 母亲死后,王马夫归隐崂山,修炼仙术,至今已有十七八年。 第四十五回 庙鬼 秀才王启后,这一天在家午睡,忽然间闯进来一位其貌不扬,又黑又丑的妇女,笑嘻嘻走到床边坐下,对自己百般引诱,行为放-荡。 秀才很是反感,忙赶妇女出去,不料妇女偏偏赖着不走。从此以后,秀才不论是坐是躺,妇女总在身边晃荡,他拿定主意,不管妇女如何纠缠,决不动心。妇人恼羞成怒,噼里啪啦给了秀才几个耳光,又悬带于梁,逼秀才自尽。王秀才不由自主,真的跑去上吊,脖子钻进绳扣,身躯直挺挺挂在半空,但就是吊不死,不久后却得了疯癫病。这一日忽然大喊大叫“不好,她要逼我投河。”语未毕,身体果然不听使唤,直往河边猛窜,幸亏乡里邻居连拖带拽,才救了他一命。 往后的日子,秀才天天发疯,受尽女鬼百般折磨,家人不明就里,请医抓药给他治病,半点不见起色。这一天秀才又在发神经,忽然有个武士手拿铁链,怒气冲冲走了进来,骂道:“好你个恶鬼,竟敢欺负老实人,还不跟我回去!”不由分说,用铁链套住妇人脖子,硬是从窗棂中拉了出去。 到了窗外,那妇人摇身一变,化为一个目如闪电,血盆大口的怪物。有人叫道:“郊外城隍庙中有四个泥鬼,其中一个泥鬼,不就是眼前这位女怪物吗?” 女鬼被抓,过了几天,秀才病情便即痊愈。 第四十六回 董生 董书生,字遐思,青州人,这一晚去朋友家赴宴,宴席上有一名走方郎中,擅长诊脉,依次替在座客人摸脉看相,最后摸到董生跟另一名书生王九思,说道:“我阅人无数,从没见过两位这样奇特的脉象。说是大富大贵吧,其中又蕴藏贫贱,说是长寿吧,又蕴藏短命,而董君脉象尤其明显。在下本领有限,一时间也弄不明白。不敢妄下判断,盼两位好自为之。”董、王二人闻言,起初均有些害怕,但郎中话语偏偏又模棱两可,听后即忘,也没往心里去。 半夜董生回到家中,发觉房门未关,忙点起蜡烛查看,只见床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年轻美女,正盖着被子闭目熟睡,不由得有些心痒难耐,偷偷伸手到被子中摸了一把,察觉女子没穿衣服,赤身裸体,更是兴奋,当下摸来摸去,一直摸到女子臀部,忽然间摸到一根毛茸茸的尾巴,顿时大惊失色,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撒腿往门外就跑。 那女子给叫声吵醒,问道:“深更半夜,公子要往哪里去?” 董生惊魂未定,跪倒在地,叫道:“仙女饶命,仙女饶命。” 那女子笑道:“你叫我作仙女,仙女都是又美丽又善良,那你为什么怕我?” 董生道:“我不畏首而畏尾。” 那女子道:“哪里来的尾巴?不信你再摸摸看。”说着拉住董生手掌,在自己背后轻轻按摩,却是滑若凝脂,什么都没有,哪来的尾巴? 第14节 那女子笑道:“公子喝多了酒,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就不分好歹诬赖人家。” 董生忙道歉道:“对不住,是我眼花,是我眼花。可是姑娘到底是谁?怎么会睡在我床上?” 那女子道:“公子不记得东家少女了吗?那时侯我还是个小孩子,转眼已过去十多年了。” 董生恍然大悟“你是周阿锁?” 那女子点头道:“对了。” “听你一提起,我确实有些印象。十多年没见,你可是越来越漂亮了。可是你怎么会在我家?” “我出嫁四五年,公公婆婆便即去世,过了不久,相公也死了。我成了寡妇,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只好来投奔你这位少年伙伴。进门时天已黑,你又不在家,我便在屋里等你,时间一长,天气寒冷,无奈钻进被窝取暖,你可不要见怪。” 好不容易碰上一位大美女,董生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见怪?当下喜滋滋脱去衣服,与女子同床而眠,尽情欢乐。 过了一个多月,董生容貌变得十分枯瘦,心中害怕,寻思“郎中昔日说我命不久矣,果然半点没有算错。还是去找他救命要紧。” 两人见面,郎中道:“公子妖脉缠身,病入膏肓,已经没救了。我开几剂药方给你,聊尽人事。听我的劝,往后切不可接近女色,那么还可多活几天。” 董生凄凄凉凉回到家中,那女子又上来索爱,董生大怒,骂道:“不要纠缠我,我命不久矣。” 那女子冷笑道:“到了此刻,你还想偷生?” 到了晚上,董生上床睡觉,刚闭上双眼,便做了一个春梦,梦中与那女子合体交.欢,醒来时内裤湿了一大片。从此后,董生天天做梦,天天梦遗,很快就吐血而亡。 另一方面,王九思在家读书,见一女子闯入,美貌非常,忙放下书卷,笑问:“娘子从何处来?” 那女子正是狐妖,说道:“我乃董遐思邻居,过去他与我交好,不想却被狐妖迷惑,以致丧命。这类狐妖十分可怕,公子定要小心提防。” 王九思感激涕零,当下与女子促膝长谈,夜深后两人宽衣解带,同床共眠。 过了数日,王九思忽然做了一个怪梦,梦中见到董生,谆谆告诫自己“与王兄欢好者,不是别人,乃狐妖也,我就是被她害死的,眼下她又来害你。我已在阴曹地府中状告此妖,定要报仇雪恨。王兄若想保命,七日之内,每晚最好在室外点一根佛香,千万不要忘记。” 俄尔梦醒,王九思跟女子说:“我病得很重,恐怕难免弃尸山沟,有人劝我不要再行房事。” 女子道:“寿命长短乃上天注定,与行房事有什么关系?公子不要听人家胡说。”语毕搔首弄姿,百般挑逗,王九思定力不够,又荒唐了一夜。 是夜入梦,梦到董生前来,责怪道:“王兄,为什么不听我嘱咐?你再这样放纵下去,迟早会跟我一样惨死。” 王九思十分后悔,暗中跟家人吩咐“今晚等我安歇,一定要记得在屋外插一支佛香。” 这一晚,女子照例前来私会,察觉屋外插有佛香,脸色大变,忙将香火掐灭,进屋安歇。家人早有防备,重新点燃一支佛香插好。 女子皱眉道:“怎么又点燃了?” 王九思道:“我也不知情。” “是谁教你在屋外点香的?” “或许是家人见我这几天精神不好,听信巫婆的话,点香为我祛灾吧。” 女子叹气道:“公子福泽深厚,我害死董遐思又来害你,的确是我不对。眼下我准备前往地府,与董公子对簿公堂,如果公子还顾念昔日温柔,请不要弄坏我皮毛。”语毕,扑地而死,烛光下细瞧,原来是一只狐狸。 王九思吓得不轻,害怕狐妖死而复活,当即剥下狐狸皮毛,交给家人处置。 王九思自被狐妖迷惑,身体越来越差,病情很是严重,这一晚卧床养神,狐妖忽尔闯入,说道:“我已经去地府跟董生打完官司,阎王爷判定董生见色心动,死得不冤。而我诱惑男子,罪孽也不小,没收了我金丹,复令还生。我的皮毛在哪?” 王九思道:“家人不知有用,已经扔掉了。” 狐妖闻言,惨然道:“我杀人太多,理应有此报应。但公子不念旧情,实在是太狠心了。”言毕,化一阵青烟,魂飞魄散。 狐妖既死,经过半年时间调理,王九思病情便即痊愈。 第四十七回 陆判 陵阳朱尔旦,性格豪放,但资质愚钝,学习虽然刻苦,却一直没有考取功名。这一天与朋友饮酒,酒至半酣,有人戏言道:“朱兄,久闻你胆子很大,如果敢深夜前往十王殿,将那尊判官塑像背回来,兄弟做东请你吃饭。” 朱尔旦笑笑“小事一桩,举手之劳。”语毕,扬长出门。 十王殿在东郊,里面用木头刻了许许多多阎君小鬼塑像,其中有一尊绿面赤须,面貌狰狞,那就是判官像。 过了没多久,门外便传来朱尔旦大呼小叫之声“众位,我把长髯宗师请回来了。”众学子迎入屋中,一见判官面容,均是瑟缩不安,都道:“快送回去,快送回去。” 朱尔旦洒酒于地,跟判官致歉:“门生狂妄不羁,请宗师不要责怪,寒舍距此不远,如果仙长不弃,随时可以过来喝几杯薄酒,勿要以人神有别推辞。” 第二天夜晚,朱尔旦外出与朋友宴饮,回到家中,屋内多了一人,凝神一瞧,正是那判官,吓了一跳,说道:“噫,看来我要死了。昨晚冒犯仙人,今晚您是来找我算账的吧。” 判官手摸胡须,笑道“非也,昨晚公子殷勤相邀,眼下正好有空,特地来赴约会。有酒吗?” 朱尔旦道:“有有有,我这就生火烫酒。” 判官道:“不用麻烦,天气暖和,可以冷饮。” 朱尔旦诺诺答应“是,是,仙人请稍坐,我去吩咐内人准备下酒菜。” 过不多时,酒菜送上,一人一鬼推杯换盏,朱尔旦问道:“仙长贵姓?” 判官道:“我姓陆,没有名字,叫我陆判官吧。” 朱尔旦问“仙长掌管地府,见识定然不凡,会八股文吗?” 陆判官道“阴间里读书作文与阳世差不多,文章好坏还是能够分别的。” 两人谈谈说说,陆判官酒量极大,连喝十多杯烈酒而面不改色,朱尔旦拼酒量斗不过他,很快便即醉倒,等醒来时,陆判官已然离去。 从此后,每隔两三天陆判官便会来一次,喝酒论文,谈笑风生,醉了便与朱尔旦同睡。朱尔旦将所作文章拿出来请陆判官指点,陆判官用红笔圈出不当之处,摇头道:“水平很烂,烂透了。” 这一晚朱尔旦睡梦中忽觉肚腹疼痛,一惊而醒,只见陆判官坐在身前,剖开自己肚子,将肠胃拿出,一条一条梳理,惊问道:“我跟仙长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 陆判官笑道:“不用害怕,我在替你换心。”说话间将伤口一一聚拢,用绳子绑好。 朱尔旦见他手中拿着一颗血淋淋物什,问道:“这是什么?” 陆判官道:“这是公子原来那颗心脏。公子才思不够敏捷,皆因心窍堵塞,我已从阴间千千万万颗人心中挑出最好的一颗替你换上。往后写起文章来,便可得心应手,妙笔生花了。” 自换了心脏,朱尔旦变得文思泉涌,过目不忘,这一晚陆判官又来拜访,朱尔旦拿出新作八股文给陆判官观赏,陆判官细细阅读,说道:“文章写的不错,但公子福薄,注定不会大富大贵,只能中个举人。” 朱尔旦问“什么时候中举?” 陆判官道“今岁科考必能金榜题名。” 不久后院试开始,朱尔旦以头名考中秀才,接下来的乡试中,同样以第一名考中举人。 这一晚陆判官又来宴饮,酒席间,朱尔旦恳求道:“前一阵子蒙仙长洗肠换心,受益良多,眼下还有一件事情麻烦您,不知能否答允。” 陆判官道:“什么事,说来听听。” 朱尔旦道“仙长本领通天,既然能够换心,不知能不能换头?我妻子身材不错,但眉目却不够漂亮,想麻烦仙长动动刀斧,怎样?” 陆判官道“没问题,但好头难得,容我慢慢想办法。” 过了几日,陆判官半夜叩门,手中拿着一个包裹,说道:“公子上次嘱咐我那件事情,一直不好物色,今天终于找到一颗美人头,特来履行诺言。”一面说话,一面打开包裹,只见里面放着一具女子头颅,五官精致,相貌极美。 朱尔旦大喜,在前领路,来到妻子房间,只见房门紧闭,从里面上了门闩,怎么用力也推不开。陆判官微微一笑:“让我来。”手掌发劲,在门板上轻轻一按,门便开了,走进屋中,点燃灯烛,借着烛光打量,只见妻子仍在熟睡,神态安详。 陆判官走到床边,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在朱妻脖子上轻轻一割,如割豆腐,头颅迎刃而落,接着不慌不忙,取出美人头重新换上,详细端正,使位置吻合,笑道:“成啦,你将妻子旧头找个地方藏好,我告辞了。” 第二天清晨,妻子从梦中醒来,只觉脖颈酸麻,面颊上黏黏的极不舒服,用手一摸,全是凝固后的血液,不由得吓了一跳,恰好丫鬟端来清水洗脸,一盆水悉数变成鲜红之色。拿过镜子一照,镜中人儿眉目如画,美得跟仙子一般,哪里是原来的自己? 那么这颗新头,到底是谁的? 原来吴御史有一名女儿,容貌标志,年方十九,元宵节那天去十王殿游玩,游人杂聚,内有一无赖,馋涎吴小姐美貌,暗中打探清楚住所,于深夜翻-墙潜入吴小姐闺房,意图淫辱,吴小姐反抗不从,惹恼了无赖,被一刀切断头颅。 噩耗传来,家人悲痛欲绝,匆匆收殓尸体,举办丧事,命丫鬟看守灵堂,谁曾想次日天明,却发觉小姐头颅不翼而飞,那自然是被陆判官拿走的。 家人不明就里,状告至官府,县令派遣衙役擒拿凶手,三个月过去,案情毫无进展。不久后,朱尔旦妻子换头的消息传入吴御史耳中,吴御史怒气勃发,上门找朱尔旦理论,朱尔旦辩解道“我妻子睡梦中被换了脑袋,实在不知怎么回事。大人一口诬陷我杀了你女儿,那不是冤枉好人吗?” 吴御史不信,告到公堂,县令亦是百般为难,不能决断。朱尔旦惹上官司,只得向陆判官求救,陆判官笑道:“此事不难,我让吴小姐自己说明真相。” 这一晚吴御史睡梦中见女儿前来,说道:“孩儿是被苏溪杨大年所杀,与朱公子没有半点关系。朱公子嫌弃妻子相貌丑陋,所以陆判官将女儿头颅与朱妻对换,现在女儿虽然死了,脑袋还活着,请父亲不要与朱家为难。” 俄尔梦醒,吴御史与妻子商量对策,妻子也做了同样一个梦,两人不敢怠慢,忙将梦境告诉县令,县令派遣手下即刻擒拿李大年归案,一番审讯,李大年认罪伏法。 往后的日子风平浪静,朱尔旦三次入京参加会试,三次不中,于是心灰意冷。三十年后,陆判官对他说“公子阳寿已尽,不久当死。” “什么时候死。” “五天之后。” “有救吗?” “命中注定,如何能够更改?在豁达人眼中看来,生死不过一轮回,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朱尔旦点头道:“仙长说得有理。”于是购买棺材寿衣,从容办理后事。 五天后,朱尔旦果然死去,妻子在家守灵,正悲伤哭泣间,朱公子魂魄飘然而入,妻子惊惧,问道:“相公,你是人是鬼?” 朱尔旦道:“我确实是鬼,但与活着时没什么两样。挂念你们孤儿寡母,故此恋恋不舍。” “古时还有还魂说法,相公既然魂灵未灭,为什么不托生还阳?” “天意不可违。” “相公在阴间作何职务?” “陆判官推荐我掌管文书,封有官爵,娘子不必为我担心。” “陆仙长在哪里?他也来了吗?” “是,陆判官与我同来,快准备酒菜。” 妻子擦干眼泪,自去厨房忙活,很快便整治出一桌酒席,只听得屋中丈夫与陆判官对饮,笑语喧哗,一如生前,半夜后声音停顿,两人不辞而别,均悄然离去。 往后隔三差五,朱尔旦便会回家一趟,有时也与妻子同床共寝,顺便料理家务,教导儿子读书。 儿子朱玮,年方五岁,聪明颖悟,九岁能文,十五岁便考取秀才,每次与父亲嬉闹,都被瞒在鼓中,不知他已死去多时。 这一晚朱尔旦来与妻子告别,说道:“我要走了,从此再无相见之日。” 妻子问“你要去哪?” 朱尔旦道:“玉帝敕封我为太华卿,掌管西岳华山,马上就要上任。公务繁忙,路途遥远,以后不能再回来了。” 妻子闻言,忍不住嘤嘤哭泣,朱尔旦安慰道:“不要这样!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家境亦富裕安康,世上哪有百年不散之夫妻?” 又对朱玮道:“好好做人,不要荒废学业。十年之后,你我还会再见。”语毕,大踏步去了。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那年考中进士,奉命去华山祭祀,路过华阴时,忽有一大队人马迎面闯来,内有一豪华马车,车内坐着一名男子,正是朱尔旦。 第15节 父子见面,自有一番温馨,朱尔旦道:“我儿为官名誉甚佳,为父可以瞑目了。”转身欲走,临别时解下一柄佩刀,赠予朱玮,说道:“佩上这把刀,保你大富大贵。” 朱玮拔刀凝视,只见做工精良,上面刻了一行小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 再后来,朱玮官至司马,生了五个儿子,依次取名为沉潜沕浑深。这一晚朱尔旦前来托梦“佩刀应当赠给朱浑,此孙儿日后定有出息。” 朱尔旦所料不错,后来朱浑长大,官至总宪,政绩斐然。 第四十八回 义鼠 二鼠外出,遇蛇,一鼠为蛇所吞,另一鼠瞪眼如花椒,愤怒不已,蛇儿果腹,大摇大摆离去。鼠欲为同伴报仇,上前撕咬,一口咬中蛇尾,蛇怒,转身来斗鼠,鼠身手敏捷,迅速遁去。蛇无功而返,欲入穴,鼠又上前撕咬,如此反复再三,蛇进鼠退,蛇退鼠进,久而久之,蛇不耐烦,吐死鼠于地,径自去了。鼠上前哀悼同伴,又嗅又闻,啾啾悲鸣,叹息不已,未几,口衔死鼠尸体离去。 第四十九回 地震 康熙七年六月十七发生地震,我正与表兄灯下对饮,忽听得屋外响声如雷,噪音从东南方来,往西北方去。众百姓惊惶骇异,不解其故。俄尔桌椅震动,酒杯倾覆,屋梁椽柱,纷纷折断。众人相顾失色,疾奔而出,只见楼阁房舍倒下一大片,小儿啼哭不休,喧闹如鼎沸。 地皮颤抖,众人眩晕不能站立,一个个摔倒在地,身躯不住颠簸翻滚,河水翻腾,冲出岸边一丈多远,鸡鸣狗吠,全城大乱。过了一个时辰,地震平息,满街男女裸体相聚,叽叽喳喳惊魂未定,情景狼狈不堪。 后来才得知,此次地震,许多水井震坏,不能汲水;房屋倒塌,南北易向;栖霞山被撕裂,震开一条巨大缝隙;沂水陷落,震出一个数亩深的地穴;真是非常之奇变。地震前,某妇人夜起如厕,回来时孩子被野狼叼走,急忙上前争夺,打斗间衣服被咬得粉碎,遂大喊大叫,众邻居闻讯前来帮忙,野狼恨恨遁去,妇人救回儿子性命,喜不自禁,指天画地,叙述事情经过,自己浑身肌肤外露,亦茫然不觉。 第五十回 海公子 东海古迹岛,自来无人居住,人迹罕至。岛上有五色耐冬花,花开四季,从不凋谢。 登州人张生,生性好奇,喜游猎,这一日自备酒食,驾一叶扁舟前往古迹岛游玩,只见岛上鲜花繁盛,香飘数里,巨木参天,十多人才能合围。四周围景色宜人,不免流连忘返,遂开瓶独饮,恨无同伴。忽然间自花丛中走出一名女子,身穿红裙,艳丽不可方物,见张生面,笑道:“妾自以为兴致不凡,不想公子亦是同道中人。” 张生惊问“姑娘是谁?” 女子回答“我乃胶东娼妓,与海公子来此游玩。公子寻幽探胜去了,我走不动,故留在此处等候。” 张生寂寞难耐,于是邀请美人同饮,酒酣耳热,两人抱在一起亲热,那女子亦不抗拒。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间狂风大作,草木折断,劈啪作响,女子变色道:“海公子回来了。”张生慌慌张张穿好衣服,回头四顾,那女子已不知所踪。正狐疑间,一条水桶粗细的大蛇从树丛里爬出,连人带树,将张生紧紧缠住,一连缠了好几圈。 巨蛇昂起头,以舌刺张生鼻,鲜血横流于地,积成一小滩,巨蛇低头舔舐,将血液舔得涓滴不剩。张生心中一动,寻思“怪蛇喜爱喝血,有法子对付它。”用力挪动手指,探入腰间,夹出一包毒药,那是往常狩猎时用来对付狐狸的,张生指尖发力,刺破毒药包装,药粉溢出,全堆在右掌心。 张生转过头来,将鼻尖对准掌心,鼻血一滴滴掉落,在掌心汇聚,那怪蛇见血兴奋,当即伸出舌头一阵乱-舔,毒血入腹,疼得满地打滚,撞断一棵棵大树,尔后毒性蔓延,身躯挺了两下,便即毙命。 张生死里逃生,吓得魂飞魄散,赶紧驾船逃回老家,回去后大病一场,数月方才康复,心里面怀疑:女子跟蛇精,根本就是同类。 第五十一回 婴宁 王子服,莒县罗店人,年少丧父,性情聪慧,十四岁便考取秀才,娶妻萧氏,未过门而死,故一直单身。 这一年元宵节,王子服与表弟吴生去郊外游玩,迎面一女郎携带婢女款款走来,那女郎手中持一枝梅花,容华绝代。王子服一见之下,目瞪口呆,注目良久,神魂颠倒。 那女郎走过去数步,察觉王子服举止失态,对婢女说“这小子目光灼灼,跟做贼一样。”将手中花丢在地上,咯咯娇笑离去。 佳人远去,王子服怏怏不乐,俯身拾起梅花,怅然而返。 回家后,王子服念念不忘女郎,相思成病,不语不食,每天对着梅花痴痴发呆。母亲急了,请医用药,病情就是不见好转,眼看着儿子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暗暗担心。 不久后吴生登门造访,王母请他开导儿子,吴生一口答应,笑着跟王子服说“表哥,为了一个女人搞成这样,你可真是痴情。放心好了,这件事易办,我去替你寻找女郎下落。她既然徒步野外,那么肯定不是大户人家闺女。如果没有结婚,我去替你说媒,如果订婚了,咱们豁出去多花点彩礼,不愁搞不定。你好好养病,等我的消息,一切包在我身上。” 王子服闻言,展颜欢笑,心情大畅,这才开始略进饮食。 数日后,吴生复来,王子服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吴生撒谎道:“已探得消息。我以为是谁家美人,原来是我姑姑女儿,说起来还是你姨表妹呢。等过几天我准备聘礼上门提亲,虽说内亲通婚有些阻碍,但以实情相告,事无不成。” 王子服问“她住在哪里?” 吴生随口敷衍“西南山中,据此三十里。”说了几句话,匆匆告辞离去。 从此后王子服饭量日增,身体一天好似一天,摸摸枕头底下那只梅花,虽然枯萎,幸喜没有凋谢,凝思把玩,如见美人。但自吴生去后,迟迟没有下文,王子服郁郁不乐,心想“三十里路程不算远,何必依靠别人?不如我亲自登门拜访。”于是藏梅怀中,负气前往南山。 在途飞快,来到一处山谷,只见群山苍翠,景致清幽,遥望谷底,红花绿树中,隐约有个小村庄。 下山入村,所过处几间茅屋,北边一家院落,门前清一色柳树,墙内桃杏芬芳,修竹森森,王子服不敢贸然闯入,在附近一块巨石上坐下歇息。 俄尔墙内传来女子呼叫“小荣!”声音娇细,正侧耳倾听,一女郎由东而西走出,手执一朵杏花,作势欲往鬓边插戴,不经意抬眼,顿时发现王子服,不免有些惊讶,花也不敢插了,微微一笑,走进院中。 王子服仔细一看,正是元宵节那位女郎。心中大喜,想去追赶女郎,又担心太过唐突,心想“如果表弟没有骗我,这里应该就是姨母家了。可是我与姨母素无往来,又不知她长什么样子,就这样贸贸然闯入,万一认错了人,岂不是闹了个大笑话?” 一时踌躇难断,急得在屋外走来走去,一会站,一会坐,徘徊不定,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昏暗。这期间,那女郎隔着院子露出半张脸,偷偷窥探了好几次,见王子服迟迟不肯离去,颇觉惊讶。 忽然,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走了出来,目视王子服,问道:“哪里来的书生,从辰时一直坐到现在,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饿了?” 王子服理一理衣冠,说道:“我是来探亲的。” 老太太问“你亲戚姓什么?” 王子服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老太太笑了“真是奇闻,你连姓名都不知道,还探什么亲?我看你一定是个书呆子。天色已晚,不如跟老婆子进屋,吃一顿家常饭。房间内也有床榻,且住一晚,回去问清楚了,再来探亲不迟。” 王子服正好肚子饿了,又一心想亲近美人,闻言不住点头,喜滋滋跟着老太太走进院子。 只见门内白石砌路,到处都是五彩缤纷的花瓣,一路曲曲折折前进,来到一间室外,室外也是一个院子,院子里全是豆棚花架。 走进室内,只见墙壁雪白,光滑如镜,一株海棠花枝从窗外伸进屋里。室内桌椅床褥,洁净非常。 刚坐下,王子服便发觉屋外有两个人影窥视,老太太一声咳嗽,说道:“小荣,快去做饭。谁许你在屋外偷窥了,没见过男人吗?”屋外一名丫鬟高声答应了,自去准备饭菜。 老太太献上香茗,王子服喝了一口,开始详细禀明自己家世。老太太聚精会神聆听,讶然问道:“少年,你祖上当真姓吴吗?” 王子服点了点头,老太太笑道:“原来你是我外甥。你母亲是我妹子,这几年老婆子家道没落,又没有男丁,所以便不曾与亲戚来往。外甥长这么大了,我居然不认识。” 王子服笑道:“这这次前来,就是专门看望姨母的。对了,还没请教姨母姓氏?” 老太太道:“我姓秦,一辈子没有生育,只有一名女儿,乃亡夫小妾所生,她母亲改嫁,把孩子留给我抚养。小丫头为人不笨,就是缺少管教,成天嘻嘻哈哈的,等会我让她出来见客,你表兄妹二人认识认识。” 过不多久,丫鬟摆上酒席,菜肴丰盛,竟然还有一只肥鸡。饭毕,丫鬟收拾餐具,老太太吩咐道:“去叫宁姑来。”丫鬟答应了。 不大会,门外隐约传来笑声,老太太喊道:“婴宁,你表哥在这里。”门外仍是嗤嗤地笑。丫鬟将她推进屋里,那女郎依然笑个不停,老太太皱眉道:“有客人在,嘻嘻哈哈的,成什么样子。”指着王子服道:“这位王书生,是你姨娘儿子,还不跟表哥行礼?” 婴宁忍住了笑,万福拜了一拜,王子服忙作揖还礼,问老太太“妹子多大了?” 老太太耳朵不好,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王子服只得大声再问一遍,婴宁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老太太道:“我说这丫头缺少家教,你也瞧见了。十六岁的姑娘,又傻又痴,跟小孩子一样。” 王子服道:“妹妹小我一岁。” 老太太道:“外甥已十七岁了?莫不是庚午年属马的?” 王子服点了点头。 老太太问“有媳妇了吗?是哪家闺女?” 王子服道:“还没娶妻。” 老太太道:“以外甥的才学相貌,怎么十七岁还没娶妻?是不是眼界太高了。刚好婴宁也没婆家,你两倒挺般配,可惜是内亲。” 王子服闻言,默默不语,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婴宁观看。 丫鬟想起上次元宵节情景,轻声跟婴宁说“目光灼灼,贼相仍没变。”婴宁只是咯咯娇笑,对丫鬟说“去看看碧桃花开了没有?”说话间以袖子捂嘴,脚步细碎,出门而去。刚到门外,再也忍不住,一连串纵情大笑。 老太太亦起身而立,吩咐丫鬟替王子服整理床铺,说道:“外甥难得来一趟,且住个三五日,再送你回去。如嫌烦闷,屋后有间小花园,可以随便消遣,若喜欢读书,可以去书斋,那里面有许多藏书。” 第二天,王子服来到屋后,果然有间半亩大小的花园,鲜花似锦,绿草如茵,信步游走,忽听得树上传来簌簌声响,抬头一看,原来是婴宁在树上玩耍,一看见王子服,又咯咯笑个不停。 王子服担心她安全,叫道:“别乱动,当下掉下来。” 婴宁一边娇笑一边往下爬,快到地面时,一不留神,终于摔了一跤,这才止住笑声。王子服上前搀扶,趁机在她手掌摸了两下,婴宁又是笑声大作,笑到后来,肚疼走不动路,只得依树喘息。 王子服等她笑够了,从袖中拿出那枝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去拿在手中,说道:“花都枯了,还留着干吗?” 王子服道:“这是元宵节妹子扔下的,所以一直保存着。” “保存它有什么用?” “见花思人,相爱永不忘。自元宵节见到妹子,我便天天思念,相思成疾,自以为活不久。没想到今天你我有缘再见,请姑娘一定要成全我。” “这算不了什么大事,你我是亲戚,用不着客气。你喜欢鲜花是不是?院子中多的是,等你回去,我让老仆折一大捆送给你。” 王子服哭笑不得“妹子没傻吧。” “我怎么傻了?” “我非爱花,而是爱拿花的人。” “我们本来就是亲戚,已经很恩爱了。” “我说的爱,不是亲戚之爱,而是夫妻之爱。” “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夫妻可以同床共枕啊。” 婴宁低头想了半天,道:“可是我不喜欢跟生人睡一块。”话没说完,丫鬟悄悄走了过来,王子服急忙逃避。 过了一阵,王子服与婴宁同至老太太处,老太太问“你们去哪了?” 婴宁道:“在花园中与大哥说话呢。” 第16节 老太太道:“饭都快烤焦了,有什么话说不完,要说这么长时间?” 婴宁道:“大哥想跟我一起睡觉。”话没说完,王子服大窘,忙用眼睛瞪她,幸好老太太听力不好,没听清楚。 吃完饭,王子服小声责备婴宁“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 婴宁问“刚才的话不该说吗?” “当然不该说了,这种话只能你知我知,须瞒着别人。” “瞒着别人?可是娘亲又不是外人,怎么能瞒着她呢?况且睡觉也很正常啊,有什么忌讳的?” 王子服闻言,只有苦笑,这婴宁如此不开窍,真拿她没办法。忽听得门外传来驴叫声,却是自己久出不归,母亲差了奴仆前来寻找。 王子服也有些挂念家里,于是去跟老太太辞行,说道:“我想带婴宁表妹回家,请姨母答允。” 老太太笑道:“我早就想看望妹妹,只是年纪大了,走不得远路。你带表妹回去,认识认识姨娘,那很好啊。”招来婴宁,细细嘱咐:“你表哥要带你回姨娘家,收拾收拾,这便动身吧。你姨娘家田产很多,多养你一个闲人,也不在乎,不用急着回来。到了姨娘家,要多学些诗文礼节,将来也好伺候公婆。顺便请姨娘替你对一门亲事,找个好老公。” 婴宁不说话,只是笑来笑去,老太太瞪了她一眼,叹气道:“有什么喜事,总是笑不够?如果不笑,那就完美无缺了。” 婴宁跟王子服回到家中,王母出来迎接,见婴宁相貌标致,十分讶然,问道:“这位姑娘是谁?” 王子服道:“她叫婴宁,是姨母家女儿。” 王母悄悄跟儿子说“我没有妹妹,哪来的外甥女?以前吴生跟你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又问婴宁“孩子,你父亲是谁?” 婴宁道:“我父亲姓秦,他死的时候,我还在襁褓中,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王母点头道:“我确实有个姐姐嫁给了姓秦的,只是她已死去很久,怎么可能还在人世?”又询问婴宁生母模样,婴宁道:“我母亲脸上有一颗黑痣。” 王母点头道:“没错,你说的一点不差。” 正说话间,吴生上门造访,婴宁不愿见生人,忙避入内室。吴生从没见过婴宁,不免问东问西,一番询问,终于知道事情经过,忽然间一声大叫,说道:“这女孩子真的叫婴宁?” 王子服点头道:“是啊。” 吴生喃喃道:“真是巧了。我有一位姑姑,嫁给秦家为妻,不久便去世。姑丈单身,被狐狸精所迷,生下一个女儿,名字也叫做婴宁,她小时候,我还见过面呢。后来姑丈死了,狐狸精顾念旧情,经常往来家中。家人害怕,请天师在墙壁贴了许多符咒,狐狸精才带着女儿离开。刚才那位婴宁姑娘,莫非正是狐狸精所生?” 三人面面相觑,均犹豫不能决断,此时屋内又传来婴宁嗤笑声,一直笑个没完没了。王母莞尔道:“这小姑娘也太娇憨了。”一面说话,一面派下人请她出来见客,婴宁忍住了笑,走出屋子对吴生施了一礼,随即返身入屋,又是放声大笑。 王子服委托吴生去南山查探究竟,来到山谷,却发觉小山村凭空消失,只剩下枯草山花零落,吴生想起姑姑埋葬之地,似乎就在附近不远,心里面不免有些怀疑:难道婴宁不是人,反而是鬼? 回去后将经历告诉王母,王母亦怀疑婴宁是鬼,进屋将吴生所见所闻转述给婴宁听,婴宁并不害怕,王母又可怜她没有家,婴宁也不悲伤,成天只是憨笑,众人都猜不透她。 王母叫小女儿与婴宁同住,婴宁每天早晨都去给王母请安,做的针线手工,精巧无比。只是喜欢笑,谁也禁止不住。婴宁笑起来虽然随意,但十分好看,众人都喜欢看她笑,邻居姑娘一个个争着与她来往。 王母打算挑选吉日替儿子与婴宁成亲,但始终担心婴宁是鬼,有一次偷偷在阳光底下观察,发现婴宁影子与正常人没有两样,这才放下心来。 成婚那天,婴宁穿上凤冠霞帔,拜天地时总是笑个不停,搞得婚礼仪式无法进行,只得草草收场。 王子服因为婴宁娇憨,生恐她泄露房中私事,但婴宁并非懵懂无知,夫妻二人间秘密,从不跟外人提起。每当王母烦恼不开心时,只要听到婴宁笑声,心情立刻舒畅。而奴婢们犯了错误,都知道找婴宁说情,王母对她很是疼爱,只要婴宁开口,往往都会通融。 婴宁爱花成癖,院子中四处都种满了鲜花,甚至不惜当掉金银首饰购买花苗树种。后院中有一株木香树,紧挨着西邻家。婴宁常爬到树上玩耍,西家少年远远瞧见婴宁美貌,忍不住上前调戏,婴宁也不回避,只是笑个不停。西家少年误以为婴宁对自己有意思,样子愈发狂荡。 婴宁手指墙角,笑着离去,西家少年以为她在指示约会地点。晚间欣然赴约,果然见到婴宁在墙角等候,当即上前搂搂抱抱,下体拱来拱去。忽然间命根处传来一阵锥心刺痛,痛彻心扉,不由得嚎啕大叫,在地上滚来滚去,仔细一瞧,哪里有什么婴宁,不过是一根老树桩罢了。 少年父亲听到叫声前来察看,只见树桩上一个洞孔,里面藏着一只毒蝎,少年之所以受伤,想是给蝎子咬中要害,回到家中,不久便即死去。 少年父亲告到官府,揭发婴宁乃是妖异,由于王子服名声很好,县令很快便结案:西家老父诬告好人,不予理睬,哪儿来回哪儿去。 王母听到消息,暗中劝说婴宁“你平常老是爱笑,我就知道会惹事。幸亏县令大人通情达理,如果遇上昏官,一定会传唤我婆媳二人到公堂对质,如果真是那样,我可没脸见人了。” 婴宁发誓道:“从此后我再也不笑了。” 王母道:“人哪有不笑的?只是要分清场合地点。” 但不管王母怎么循循善诱,从那次以后,婴宁再也没有笑过,有时家人故意逗她,她也不笑,不过仍然是无忧无虑,不知烦恼为何物。 这一晚婴宁忽然一本正经,对着丈夫嘤嘤哭泣,王子服很是诧异,忙问“怎么了?” 婴宁哽咽道:“过去我与相公相处日子不长,不敢说出身世来历。眼下婆婆跟相公都对我很好,我不能再隐瞒。其实我不是人,是狐狸所生。我母亲临走时将我托付给鬼母,相依十多年,才有今天。我没有兄弟,有一件事情只能请相公帮忙。鬼母一个人住在地底,十分孤独,昨晚托梦给我,希望能与父亲合葬。如果相公不嫌弃麻烦与破费,替鬼母完成心愿,婴宁感激不尽。” 王子服一口答允:“行,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办。只是鬼母坟墓被荒草掩埋,不容易寻找。” 婴宁道:“这个不用担心。” 过了几天,王子服备好棺材,与婴宁一同前往南山,挖出老太太尸体装殓,尔后找到姨夫秦先生坟墓,将两人合葬一块。 这天晚上,老太太托梦给王子服,向他致谢,王子服梦醒后将此事告诉妻子,婴宁说“昨晚我也见到鬼母了,她嘱咐我不要惊吓了你。” 王子服问:“为什么不请老太太留下?” 婴宁解释道:“她是鬼,这里活人多,阳气盛,怎敢久住?” 王子服又问起小荣近况,婴宁说:“她也是狐妖,最是狡黠,生母留下她照顾我,常摄取食物喂养我,所以常常挂念她。昨晚鬼母跟我说,她已经嫁人了。” 从此后,每年寒食节,王子服夫妻都会前往秦家墓地祭扫,从不间断。过了一年,婴宁生下一名男婴,尚在襁褓中时,一点也不畏惧生人,见人就笑,颇有母亲风范。 第五十二回 海大鱼 东海之滨本无山,一日,忽见峻岭重叠,绵亘数里;又一日,山忽他徙,化为乌有。相传海中有大鱼,值清明节,拖家带口往拜其墓,故寒食时多见之。 第五十三回 张老相公 张老相公,山西人。因女儿出嫁,全家前往江南置办嫁妆。船到金山,张老相公先行渡江,嘱咐家人在船上等候,勿要烹食鱼肉,因为江中住着一只大鼋怪,鼻子贼灵,每次闻到肉香味都要出来兴风作浪,吞舟吃人,为害已久。 张老相公走后,家人忘记嘱咐,擅自在船舱中烤肉。忽然江中巨浪滔天,打翻乘船,妻女尽皆沉入江心。张老相公归来,不见家人,知道已经遇害,痛恨欲死,即刻前往金山寺拜见老和尚,打听鼋怪讯息,欲杀之而后快。 老僧闻言,骇然道:“鼋怪凶恶,吾等与之为邻多年,常受迫害,为求自保,只好把它当神仙一样供奉,隔一段日子便要宰牛杀羊屠猪,半只半只投入江心,鼋怪每次进食,都是一口吞落,随即扬长而去,谁敢与之为敌?” 张老相公用心倾听,一番苦思,终于想出一条对付鼋怪的妙计:他找来一帮铁匠,在半山腰造炉炼铁,重百余斤,问清鼋怪平常出没河段,指挥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子,齐心协力用大铁钳将铁块投入江心,鼋怪跃出,疾吞铁块入肚。过不大会,江面上波涌如山,顷刻又浪息平静,凝目一瞧,那大鼋怪尸体漂浮水面,已然毙命。 过往商旅,寺内僧人闻讯,均是拍手称快,纷纷出钱修建张老相公祠,悬挂肖像祈祷祭拜,据说很灵验。 第五十四回 聂小倩 宁采臣,浙江人,性格豪爽,守礼自持,常对人说“我终生不找第二个女人。” 这一日宁采臣来到金华北郊一座寺庙,只见寺中殿塔壮丽,门前与庭院中长满蓬蒿杂草,似乎很久没人居住。东西僧舍,房门虚掩,只有南边一间房屋,门锁像是新的。东边大殿角落处,翠竹环绕,石阶下有一水池,池中莲花绽放,美不胜收。当时正赶上乡试,城里房价昂贵,宁采臣见寺庙环境清幽,有意在此栖息,于是四面散步,等待僧人归来。 黄昏时分,一名书生模样男子返回寺中,伸手推开南边房门,宁采臣上前行礼,说明来意,那书生道:“此地没有房主,我也是暂住这里。公子如果不嫌弃庙中荒凉,想住多久悉听尊便,在下也可以趁机请教学问,求之不得。” 宁采臣大喜,于是铺草作床,伐木为桌,打算长住下来。是夜月明高洁,清光如水,二人促膝殿廊,把酒言欢,各报姓名,那书生自称姓燕,名赤霞,宁采臣暗中怀疑他是赶考书生,可是听其言观其行,又不大像。问道:“兄台籍贯何处?” 燕赤霞道:“在下陕西人。”言语间甚是诚朴。 两人说了一阵话,各自回房安歇。 宁采臣因为换了环境尚不适应,虽然上床,却一直睡不着,忽听得北边房舍传来轻声细语,一惊而起,走到北边墙壁,推开窗户朝外窥视,只见短墙外一小小院落,院中站着一名四十来岁的妇女,除此外还有一名穿着红衣的老婆子,头插银钗,驼背弯腰,老态龙钟,月光下两名女子喁喁谈论,那妇女道:“小倩为什么还不来?” 老婆婆道:“应该快到了。” 妇女道“该不会是对姥姥有怨言吧?” 老婆婆道:“没听说,但近几日看她表情,确实有点不高兴。” 妇女点头道:“这丫头不怎么好相处。” 言未毕,一名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款款走来,老婆婆笑道:“背后不该乱说人,我们两个正谈着,小妖精不声不响就到了,幸亏没说你坏话。”又道:“小娘子美得跟画中人一般,如果我是男子,魂魄肯定早被你勾去了。” 那女子道:“姥姥不夸奖我,还有谁说我好呢?”接下来三人叽叽喳喳,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宁采臣以为她们是邻居家眷,也就不再偷听,转身而回。一直过了好久,外面才寂静无声。 宁采臣正要进入梦境,忽觉有人走近卧室,忙起身查看,只见屋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名来客,正是先前院中那名少女。忙问道:“姑娘想干什么?” 那少女道:“月夜寂寞不能入睡,愿与公子做一回露水夫妻。” 宁采臣正色道:“人言可畏,姑娘应当洁身自好,我也不能乘人之危,若是干下苟且之事,不免道德沦丧。” 少女道:“深更半夜又没人知道。” 宁采臣皱眉道:“够了,请你出去。” 少女逡巡不走,嘴里面念念有词,宁采臣叱道:“还不快走,再不走,我叫人了,我朋友燕赤霞,可不是好惹的。” 少女闻言畏惧,这才退去。走到屋外又重新折回,拿出一锭黄金搁在桌上,宁采臣一把抓起黄金,扔出室外,怒道:“不义之财,脏了我口袋。” 少女十分羞惭,拾起黄金,自言自语道:“公子真是铁石心肠。” 第二天早晨,一名兰溪书生带着仆人来寺庙借宿,住在东厢房,到了晚上暴病身亡,足底各有一小孔,像被锥子刺了一下,鲜血汩汩流出,谁也弄不清死因。过了一晚,那仆人也死了,死状跟书生一模一样。 宁采臣跟燕赤霞商量“接连死了两名精壮男子,到底怎么回事?” 燕赤霞沉吟道:“定是鬼怪作祟,这座寺庙不干净,身处险地,公子要多加小心。” 宁采臣一身正气,并不畏惧鬼怪,闻言不以为意。这一晚那女子又来拜访,说道:“奴家阅人无数,但像公子这般心肠刚硬的男子,也是第一次见着。公子诚实正直有如圣贤,奴家绝不敢再欺负你。贱妾姓聂,名小倩,十八岁那年早死,尸体葬在寺庙附近,鬼魂为妖物威胁,勾引男子,做了许多坏事,实非本愿。如今寺中男子杀尽,没了猎物,姥姥很快就要对公子下手了。” “你姥姥是谁?” “姥姥不是人,乃夜叉恶鬼。” “那我该怎么办?” “燕赤霞来历不凡,公子设法与他同睡,必能逢凶化吉。” “你为什么不引诱燕兄?” “燕公子乃世外奇人,我不敢接近他。” “那么你以前是怎么害人的?” “妾身引诱男子交.欢,暗中以利锥刺其足,等他们昏迷过去人事不知,趁机摄取血液,给姥姥饮用。如果这一招不管用,便以黄金迷惑男子,黄金乃罗刹鬼骨所变,擅长挖人心肝,只要心生贪念,必死无疑。这两种办法,无论色诱还是利诱,都是投男人所好。” “姥姥准备什么时候害我?” “明晚。” 第17节 一番叮咛告诫,聂小倩告辞离去,临别时哀求道:“妾身深陷苦海,欲上岸而不得。公子豪气干云,必能救苦救难。如果公子肯将妾身尸骨收敛,觅一处安静墓地重新安葬,恩同再造,妾身感激不尽。” 宁采臣一口允诺“包在我身上,只是姑娘坟墓在哪?” 聂小倩道:“白杨树下,树上有一颗鸟巢,很好辨认的。”说完走出门去,消失不见。 第二天清晨,宁采臣担心燕赤霞外出不归,早早邀他去屋中做客,整治酒席,一直喝到黄昏,说道:“燕兄,今晚不要走,跟小弟睡一块。” 燕赤霞犹豫道:“这个……在下性格孤僻,不大喜欢跟别人一起睡。” 宁采臣不悦道:“燕兄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瞧不起我,今晚无论如何,你都不许走。”不由分说,将燕赤霞行礼棉被全搬了过来,事已至此,燕赤霞哭笑不得,只好留下安歇,嘱咐道:“我知道宁兄乃大丈夫,仰慕已久。但有些隐衷,不便明说,总之宁兄记住,在下竹箱中包裹,切不可翻动,不然对你我二人均不利。” 宁采臣答应了,两人躺下入眠,燕赤霞将箱子放在窗台上,随即头枕棉被,不多时便鼾声大作。宁采臣睡不着,将近一更天,窗外隐约冒出一个人影,过不大会,那影子靠近窗户向室内偷窥,目光闪烁,凶态毕露。 宁采臣内心害怕,想要弄醒燕赤霞壮胆,忽然间咻地一声响,一道匹练似的白光自竹箱射出,速度如电,穿破窗棂,只听得屋外一声惨叫,白光逼退强敌,乘胜而归,又钻进了竹箱。随即光芒熄灭,屋内寂寂,四周围一片黑暗。 宁采臣惊魂未定,眼睛瞪得老大,一眨不眨,模糊间似乎看到燕赤霞一跃而起,点燃蜡烛,搬过箱子打开,细细查看了一遍,接着拿住一件东西,对着烛光月光不住打量,偶尔间还凑过鼻子又闻又嗅。 那东西白光晶莹,约莫二寸长短,宽如韭菜叶,也不知是什么宝贝。燕赤霞研究了一阵,将那宝贝结结实实包了好几层,重新放回箱中,自言自语:“什么老妖魔,如此大胆,竟敢弄坏箱子。” 宁采臣迷惑不解,一声咳嗽,问道:“燕兄,刚才白光一闪,到底怎么回事?” 燕赤霞道:“宁兄,你我交情非浅,不能再隐瞒下去。我乃剑客,适才妖魔侵犯,被我飞剑所伤,如果不是窗户替她挡了一下,老妖魔当场就死了,眼下虽给她逃得性命,但也伤得不轻。” 宁采臣道:“你刚才藏的是什么宝贝?” 燕赤霞道:“是飞剑。我闻过了,上面留有妖魔气息。” “可以给我看一看吗?” “自然可以。”说着慷慨取出飞剑,递给宁采臣把玩,只见剑刃上荧荧发光,确实是件难得的神兵利器。 天亮后,宁采臣去屋外查探,只见窗户上血迹未干,出寺往北,放眼处全是一座座孤坟,坟墓丛中果然有一颗白杨树,树上一个乌鸦老窝,自然是小倩埋骨之所。 宁采臣挖出小倩尸骨,用衣衫包好,跟燕赤霞告辞,准备回归老家。燕赤霞为他饯行,解下一个破皮囊相赠,说道:“这是剑袋,好好珍藏,可以驱邪避鬼。” 宁采臣想跟他学习剑术,燕赤霞道:“公子信义刚直,虽然适合学剑,但你命中注定富贵显赫,与我不是同道中人。” 宁采臣也是随口说说,寒暄一阵,便即乘船离去。 回到家中,将聂小倩尸骨葬在书斋附近,祝词祷告“姑娘魂魄飘荡,孤苦无依,特地将你葬在书房旁边,从此你我永为邻居,悲乐共享,盼你以后不再受恶鬼欺凌。请你喝一杯水酒,虽然酒劣不够芬芳,也是一番心意,勿要嫌弃。” 祷告完毕,正要回去,忽听得身后有人说话“公子等一等,我跟你一起走。” 宁采臣回头一看,原来是聂小倩。小倩神色间十分欢喜,致谢道:“公子言而有信,小倩十死不足以报答。请带我一起回家,拜见婆婆,从今往后,小倩愿给公子为奴为婢,侍奉一生。” 宁采臣细细打量,只见她肌肤流霞,笋足纤纤,容貌艳丽无俦,心中已有几分乐意。两人来到书斋,宁采臣嘱咐小倩稍坐片刻,自己先进屋禀报母亲,母亲闻言十分愕然。其时宁采臣妻子久病在床,母亲告诫他不要走漏风声,免得吓坏妻子。话刚说完,小倩已经翩然而入,拜伏地上。 宁采臣介绍道:“这就是小倩。”母亲惊恐不能言语。 小倩道:“女儿飘然一身,远离父母兄弟,多蒙公子照顾,恩泽深厚,如不嫌弃,小倩愿意嫁给公子作妾,借以报答恩情。” 母亲见她绰约可爱,胆子大了些,说道:“小娘子肯委身下嫁我儿,老婆子喜不自禁。但老婆子只有这么一名儿子,将来还要延续香火,实不敢娶鬼魂为妻。” 小倩道“女儿确实没有二心,我乃九泉之人,既然不能得到母亲信任,请让我拜公子为兄,认老太太为母,朝夕侍奉,如何?” 母亲见她一番诚意,点了点头,算是答允了。小倩想拜见嫂子,母亲以生病为辞,没有同意。小倩也不强求,自觉去厨房准备饭菜,穿廊过室,里里外外忙碌,跟老住客一般家务娴熟。 天黑了,母亲害怕小倩,让她回去睡觉,不给她准备床褥。小倩知道母亲用意,马上就走。路过宁采臣书房,想进去又不敢,不住在门外徘徊,宁采臣忙招呼她进屋,小倩摇头道:“屋中有剑气,我不敢进去。” 宁采臣会意,知道是皮囊作怪,忙取下挂在别处,小倩这才敢进屋,靠近烛光坐下,一言不发,过了好长时间才问“大哥,你夜里读书吗?我小时候读过《楞严经》,如今大半都忘记了。求你给我一卷,长夜漫漫,正好向兄长请教佛学。” 宁采臣答应了,小倩便坐着慢慢翻阅经书,一直看到二更天,也不说走。宁采臣催促她离去,小倩凄然道:“我一个弱女子,深更半夜露宿坟地,心里面害怕。” 宁采臣知道她意思,说道:“我也很想挽留你,不过书房中没有床铺,咱们又是兄妹,应该避嫌,不能同睡一屋。” 小倩见他态度坚决,叹了口气,这才依依不舍辞别离去。宁采臣暗暗可怜她,想单独替她准备一间房间留宿,又怕母亲不高兴。 往后的日子,小倩每天早晨都来给母亲请安,白日操持家务,傍晚则去书房陪宁采臣读书,一直坐到宁采臣熄灯睡觉,才凄然离去。 当初,由于宁采臣妻子生病,家务活都由老母亲一手包办,非常辛苦,自小倩来了,主动忙里忙外,母亲生活变得十分安逸,对小倩自然很感激,待她一天比一天亲热,渐渐忘了她是鬼。晚上也不再赶她走,留她与自己同睡。 小倩刚来时,不吃食物不喝水,半年后沾染人气,才慢慢喝点稀饭,宁采臣与母亲都很疼她,外人问起来历,都替她隐瞒,从不说她是鬼。 没多久,宁妻死去,母亲私下里想续娶小倩为妻,但又担心人鬼同居,对儿子健康不利。小倩爱慕宁采臣已久,趁机说道:“女儿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母亲应该知道我为人。女儿没有别的意思,大哥为人光明磊落,我只想与他长相厮守,望母亲成全。” 母亲知道小倩没有恶意,只是怕她不能生儿育女,小倩道:“子女是上苍赐予的,大哥命中注定有福,会有三个光宗耀祖的儿子,不会因为我是鬼妻而没有后代。” 母亲信了她的话,跟儿子商议此事,宁采臣也很高兴,于是摆下酒宴,请了许多亲戚朋友。 婚礼那天,有人提出要见见新娘子,小倩穿着凤冠霞帔,坦然出来见客。众客人目瞪口呆,不仅没有怀疑小倩是鬼,反而都称赞她是仙女下凡,纷纷献上贺礼,争着与新娘子结交。 小倩善画兰花梅花,画了许多画卷送给宾客,许多人得了画卷,都是受宠若惊,回去后当传家宝一样代代珍藏。 这一天小倩趴在窗口发呆,怅然若失,忽然问道:“皮囊放在哪里?” 宁采臣道:“因为你害怕,所以放在别的居室。” “我接受活人气息已久,不再害怕了,应该拿回来挂在床头。” “怎么回事?” “这三天来,我心中恐惧不安,想是金华那只妖怪恨我叛变,早晚会上门寻仇。” 宁采臣担心妻子安危,赶紧将皮囊取回,小倩反复审视,说道:“这是剑仙装人头用的,破旧到如此程度,不知道杀了多少性命。我今天看到它,仍然感觉不寒而栗。”说着将皮囊悬挂床头。 第二天,小倩吩咐相公将皮囊挂在门上,到了夜晚,夫妻二人对烛而坐,忽然间一声怪响,不知什么物体像飞鸟一样降落庭院,小倩惊慌不已,忙躲入帷幕后面。宁采臣强自镇定,凝神观看,只见屋外一只夜叉恶鬼,电目血舌,面目狰狞,两只利爪屈伸探缩,想要破门而入,又有些畏惧踟蹰,逡巡良久,忽然一声大叫,一把抓住皮囊,用力往两边撕扯,就在此时,皮囊内格地一声响,迅速膨胀,眨眼大如竹筐,从里面钻出一只鬼怪,突出上半个身子,双手紧紧拽住夜叉,塞进了皮囊中,接着四周寂静无声,皮囊由大变小,恢复原样。 小倩从帷幕后走出,笑道:“安然无恙了。”打开皮囊观察,夜叉已然毙命,尸体化作数斗清水。 几年后,宁采臣考中进士,小倩替他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又纳一名小妾,小妾亦生下一子,三个孩子长大后都做了官,名声很好。 第五十五回 丁前溪 丁前溪,诸城人,富有钱谷,游侠仗义,仰慕古代侠客郭解,以之为榜样。御史前去拜访,丁前溪不愿接见,偷偷跑了。逃到安丘,天降大雨,在一家旅馆屋檐下躲避。这时,有个少年过来,用菜肴招待他,酒席很丰盛。转眼天黑,雨一直在下,少年邀请丁前溪前往家中住宿,提供饮食,照料马匹,热情款待。 丁前溪请教少年姓名,少年道:“我家主人姓杨,我是他内侄。主人喜欢结交朋友,刚好有事外出,只有妻子在家。家中贫寒,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贵客,请多多包涵。” 丁前溪问道:“主人以何为业?” 少年道:“家无资产,以开设赌场谋生。” 次日雨水依然下个不停,少年拿来草料喂马,只见长短不齐,有的干,有的湿,丁前溪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少年道:“实不相瞒,我家穷得连马都喂不起,这些草料都是娘子从茅屋上抽下来的。” 丁前溪大为感动,忙取出金银赠给少年,少年不接,说道:“娘子吩咐了:公子是客人,咱们款待你是应该的,不能收取报酬,不然主人回来,会不高兴的。” 丁前溪听了更是动容,由衷赞叹,说道:“贵主人夫妇高风亮节,在下佩服。我乃诸城丁前溪,主人归来后,替我转告一声,请他有空前往寒舍一聚。”语毕,告辞离去。 数年后,天降灾荒,杨家贫困不能度日,妻子劝说丈夫:“昔日丁前溪曾经有言:如果有困难,可以前去找他,眼下正是时候。” 杨某点头道:“不错,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希望。”于是独自前往丁府,通报了姓名,丁前溪听说故人来访,既感意外又觉惊喜,顾不得换装,直接踩着拖鞋出来迎接,只见杨某破衣烂鞋,脚趾都裸露在外,忙请到温暖大厅中设宴款待,礼仪间十分隆重。 第二天,丁前溪又为杨某置办衣帽鞋袜,里里外外打扮一新。杨某心里热乎乎的,但想起家中妻子断粮,又不免烦恼,连住了几日,丁前溪每天好酒好肉招待,但闭口不提接济粮米,也没有送客的意思,杨某急了,说道:“我思虑再三,不能再隐瞒了。为兄来时,家中米不满一升,自己在这里大鱼大肉,日子是过得逍遥快活,但家中妻子怎么生活?” 丁前溪笑道:“此事大哥不用担心,我早已安排妥帖。请放心再住几日,临别时自有盘缠相赠。”说话间一大帮赌徒前来拜访,丁前溪聚众豪赌,让杨某向赢方抽头渔利,一夜间收获百金,尔后客客气气将杨某送回老家。 杨某回到家中,全家老小衣着打扮俱都焕然一新,妻子身边还多了一名丫鬟伺候,忙问缘由,妻子道:“自相公走后,第二天丁公子便派人赶着马车送来许许多多粮食布匹,堆了满满一屋,这名丫鬟,也是丁公子送的。” 杨某闻言,感激不尽,自此后一家大小生活安康,不再重操赌博旧业。 第五十六回 水莽草 水莽草,蔓生植物,花紫,类扁豆。人类如果误食此草,必中毒而死,死后即变为“水莽鬼”。民间传说,这种鬼不入轮回,必须找到替死者,才能转世投生。因此,楚中桃花江一带,水莽鬼尤其多。 楚中风俗:称呼同岁者为“同年”,往来拜访,互称“庚兄庚弟”,子侄们则称呼长辈为“庚伯”。 有一个姓祝的书生,上门拜访同年,途中干渴,见路旁有一茶棚,一位老婆婆正在施舍茶水。于是上前讨茶喝,老婆婆热情招待了他,送上一杯凉茶,祝生伸鼻嗅了嗅,发觉茶水味道怪怪的,没敢喝,起身要走。 老婆婆忙拦住他,叫道:“三娘,换杯好茶来。” 不大会,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盈盈走出,手中拿着一个茶壶,重新替祝生倒了杯茶水,祝生见少女姿容艳绝,手指上戴着戒指,手臂上戴着玉镯,身材窈窕,不免想入非非。 端起茶水一闻,更是茶香扑鼻,一饮而尽,说道:“好茶,再来一杯。” 那少女点点头,再次替祝生倒了一杯茶,祝生趁着女子倒茶时,偷偷在她手腕上摸了一把,顺手脱下一枚戒指,珍藏怀中。那女子任由祝生轻薄,脸色微红,却也并不生气。 祝生情难自禁,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那少女道:“公子晚上再来,我在此处等你。” 祝生忙不迭点头答允,问女子要了一小撮茶叶,茶也不喝了,喜滋滋告辞离去。 来到同年家,忽觉头晕胸闷,寻思“莫非茶水有古怪?”一时间也难以下结论,于是将事情经过告诉同年,那同年变色道:“坏了,这一定是水莽鬼。我父亲就是这么遇害的,无药可救,眼下可怎么办?” 祝生恐惧万分,忙拿出茶叶观看,却哪里是什么茶叶,分明就是水莽草。又拿出那枚戒指,跟同年描述少女面貌,那同年沉吟道:“此人必是寇三娘。” 祝生问:“你怎敢肯定她就是寇三娘?” 同年解释道:“南村富家翁姓寇,他女儿名叫三娘,容貌绝色,远近闻名。几年前误食水莽草而死,不用说,肯定是她在作怪害人。” 祝生骂道:“该死,如今连我也中毒了,有解救的法子吗?” 那同年面有难色,说道“法子倒是有一个,不过这是一个偏方,听起来有点骇人听闻。” “能救命就行,管他什么偏方正方?快说,快说。”祝生有些不耐烦。 那同年道:“祝兄是被寇三娘下毒陷害,咱们只要找到她生前所穿裤子,甭管内裤外裤,用水煎服,病情自然能够痊愈。” 祝生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你要我喝女人的裤子水,呸,脏也脏死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生死是大,面子是小。祝兄是聪明人,究竟如何取舍,你自己决定吧。” 祝生脸色苍白,愁眉不展,忽然一咬牙,道:“罢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同年笑道:“既如此,我这就去寇老爷家,替祝兄借一条裤子回来。” 救人如救火,那同年快马加鞭来到寇府,向寇老爷禀明来意,寇老爷一口回绝,说道:“我女儿好不容易才找到替死鬼,你却想我救他?没门。” 同年苦苦哀求,寇老爷态度坚决:不给,就是不给。 第18节 同年无奈,只得忿忿而回,祝生见他空手而归,叹了口气,恨恨道:“寇老头如此绝情,我死后,绝不让他女儿投生。” 同年劝道:“别骂人了,留点力气,我送你回家,临死之前,怎么也得见父母一面,是不是?” 祝生默然不语,半晌才道:“你说的对,咱们走吧。” 回到家中,祝生半只脚刚踏进家门,还没见着母亲面,便支持不住,一命呜呼了。母亲闻讯,嚎啕大哭,草草料理后事,替儿子入土为安。 祝生死后,留下一子,刚满周岁,妻子很快就改嫁,留下老太太一人抚养孙儿,维持家务,日子过得十分清贫。 这一天,老太太抱着孙儿在家啼哭,祝生悄没声息飘了进来,老太太大惊失色,问道:“儿啊,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祝生道:“儿子在地府听到母亲哭泣,悲伤不已,特地回来伺候您。我虽然死了,但并不孤单,儿子已经成家,新媳妇不久也将回家孝顺婆婆,请母亲不要难过。” 老太太问“儿媳妇是谁?” 祝生道:“寇家见死不救,孩儿心中恨恨不平。我死后,到处寻找寇三娘,但又不知她行踪,幸好有一位庚伯指点迷津,告诉我寇三娘去向,原来她已经赶往任侍郎家中投胎。孩儿急忙赶到任家,将她强捉了回来,现在她已经做了我妻子,跟孩儿相处融洽。” 说话间一名女子款款走进屋中,穿着打扮,漂亮非常,一见祝母,忙跪倒在地行礼,祝生介绍道“她就是寇三娘。” 老太太见三娘气质脱俗,虽然她是鬼魂,却也并不害怕,笑道:“好,新媳妇端庄得体,很好。”摘下一枚玉佩,送给三娘,说道:“这玉佩乃祝家祖传之物,由婆婆传给儿媳妇,一代一代传下去,三娘,你既已嫁给我儿为妻,玉佩以后就由你保管。” 寇三娘欢喜道谢,将玉佩珍而重之收好,祝生吩咐道:“三娘,你既入我祝家门,往后一切家务事,均由你一手包办。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干活?” 寇三娘也不生气,自觉去洗衣做饭,她是千金大小姐,从没干过粗活,一开始很不习惯,但性情温婉,心灵手巧,学东西很快,慢慢地便习以为常,家务活越干越好,老太太瞧在眼里,暗暗点头。祝生见媳妇温顺听话,心里面也很满意,他不是记仇的人,对当初三娘害死自己一事,不再计较,渐渐原谅了她。 三娘思念父母,请老太太给娘家捎带口信,不久寇老爷夫妇上门拜访,亲人相见,自有一番温馨。寇母见祝生家境贫困,很是不快,三娘劝道:“女儿已经做鬼,还嫌弃什么家贫家富?祝郎母子待我情深意重,女儿已经决定在此安居了。” 寇母问道:“当初和你一块卖茶的那位老婆婆是谁?” 三娘道:“她姓倪,年老色衰,不能迷惑路人,所以求女儿帮忙。现在她已经投生到一户卖酒的人家。”又笑着对祝生道:“相公既已做了寇家女婿,见了岳父岳母,怎么还不拜见?” 祝生意识到自己失礼,赶紧向寇老爷夫妇跪拜请安。 寇老爷摆摆手道:“免了。小子,你记住了,往后好好待我女儿,可不准欺负她。还有,我来了这么久,茶也不请我喝一杯?” 祝生讪讪不好意思,连忙冲水沏茶,口中不住道歉。 寇老爷喝完茶,吃了一顿便饭,便即告辞离去,回家后,送来两名丫鬟供女儿使唤,又送了许多金银布匹,顺便替祝生盖了一座新宅。 从此祝家生活大为改善,寇三娘也时不时回家省亲,有时父母留她多住几天,三娘总是说“家里面没人,应早送女儿回去。” 这一天,村里某人中了水莽毒,忽然死而复生。大家争相传说,认定事有蹊跷,祝生跟母亲解释“是我让他活过来的。他被水莽鬼李九所害,孩儿赶走李九,救了他一命。” 老太太说“你为什么老替别人着想,不给自己找个替身呢?” 祝生正色道:“水莽怪害人夺命,孩儿最恨这类恶鬼,巴不得将他们一个个赶走,自己怎肯自甘堕落,干这种伤天害理勾当!况且孩儿侍奉母亲,一家老小其乐融融,不想再投生了。”从此后,每当有人中了水莽毒,祝生都会一一施救,受他恩惠的百姓不计其数,人人感激。 过了十几年,祝母死去,祝生办完丧事,等儿子长大,替他娶了一位媳妇。新媳妇不是别人,即任侍郎孙女,当初任老爷爱妾生下一名女孩,几个月后便即夭折,后来任老爷听说三娘投生自家府邸又被祝生捉回,心想“难道我女儿是三娘转世?”于是驱车前往祝府,认三娘为义女,祝生为女婿,两家结为亲戚,互相往来。 又过了几年,祝生跟儿子说“玉帝因我有功于百姓,任命我为‘四渎牧龙君’,即刻就要上任,特来与你辞行。”话没说完,院子中铁蹄杂沓,四匹生满鳞甲的天马拉着一辆大车缓缓停落。 祝生与三娘盛装而出,一同上了马车,只听得一声嘶吼,庭院中云烟蒸腾,马车腾空而去,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一天,三娘也回寇府跟父母告别,所说言语与祝生一模一样,母亲哭着挽留她,三娘道:“祝郎已先走了。”出门飘然遁去。 祝生儿子名鹗,字离尘,自父亲羽化登仙,征得寇家同意,将三娘骸骨与祝生合葬一块。 第五十七回 造畜 巫术总类五花八门,有的是用美食作诱饵,如果不小心吃下去,便会神智迷茫,身不由己,叫你走就走,叫你停就停,俗名“打絮巴”,江南人称之为“扯絮”。小孩子年幼无知,最容易受此类巫术迷惑。还有一种巫术能把人变成畜生,名为“造畜”,这种巫术江北比较少见,黄河以南则常有。 扬州旅店中,有一人牵着五头毛驴前来打尖,跟掌柜说:“我有事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又嘱咐道:“千万不要给毛驴喝水。” 那人去后,掌柜见几头毛驴被烈日晒得暴躁不安,又踢又叫,心有不忍,于是将它们牵到阴凉处,然后拿水款待,毛驴喝完水,在地上连连打滚,尘土飞扬间,摇身一变,变成五名妇人。掌柜十分惊讶,忙问缘由,几名妇女舌头僵硬不能回答。店掌柜满腹狐疑,心知此事绝不简单,微一寻思,决定先将她们藏在屋中。 过不多时,那客人返回店中,这次又带回来五头山羊,拴在院子里。不见了毛驴,忙问掌柜“毛驴去哪了?” 店掌柜拉着客人坐下,送上饭菜,说道:“客官先吃饭,毛驴马上就来。”说话间退出大厅,来到院中,给羊儿们喂饱清水,几只羊儿喝完水,同样在地上打滚,辗转间化为五名小孩。 店掌柜怀疑客人来路不明,于是将此事告到官府,县令派遣衙役捉拿客人,审讯后得知他是一名巫师,身怀妖术,也懒得客气,直接用乱棒打死。 第五十八回 凤阳士人 凤阳县某书生,外出求学,跟妻子说“半年后便回来。”谁曾想十多个月过去,仍是杳无音讯,妻子独处闺房,不免日日思念。 这一天晚上,妻子上床睡觉,月光皎洁,照进屋内,忽然间门帘掀开,走进来一名身穿红裙的艳丽女郎。 那女郎头插珠花,笑道:“深夜寂寞,姐姐难道不想念相公吗?” 妻子叹气道:“想又有什么用?” 那女郎道:“走,我带你去见他。” “你认识我相公?” “别问那么多,跟我走吧。” 两人走出门外,在旷野间疾行,那女郎迈步如飞,妻子渐渐跟不上,说道:“喂,你等一等,我回去换双鞋子。” 那女郎微笑不语,扶着她在路边坐下,脱下自己鞋子给她,说道:“用我的吧。” 妻子迟疑道:“那你怎么办?” 那女郎笑道:“我从小皮粗肉厚,光着脚走路没关系,不用替我担心。” 妻子点点头,换上新鞋,大小尺码居然吻合,两人起身赶路,渐渐来到一间屋外。 就在此时,迎面一人骑着毛驴缓缓驶来,妻子一见他面,面露喜色,叫道:“相公,怎么是你?” 那人也是又惊又喜,问道:“娘子,你这是要去哪?” 妻子道:“正要去找你呢。” 书生手指女郎,问道:“这位姑娘又是谁?” 那女郎笑道:“先别问我是谁,姐姐长途奔波,公子亦是星夜赶路,两位难道不累吗?此处就是我家,请进去住宿一晚,明天再走不迟。” 说着当先带路,领着二人走入宅院,摆上酒席款待,说道:“今晚明月当空,正适合月下对饮,后院中桂花初绽,咱们去那里坐坐,如何?” 书生附和道:“赏花品酒,妙极,妙极。” 三人来到后院一张石桌旁坐下,丫鬟陆续送上酒菜,那女郎悄悄对妻子说“姐姐,我脚底有些发冷呢,鞋子可不可以还我?” 妻子闻言,颇不好意思,忙将鞋子还给女郎,连连致歉。 过不多时,酒菜上齐,三人喝了几杯酒,那女郎道:“公子夫妻久别重逢,奴家敬你一杯,以示庆贺。” 书生见女郎眉目如画,有些心弛神摇,忙端起酒杯回敬,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喝了十来杯酒,书生醉眼迷离,目光不住盯着女郎打量,嘴里说些风言风语挑逗。那女郎也不生气,偶尔间秋波传情,更是把书生迷得晕头转向。 妻子冷眼旁观,虽然心中不快,但她性情温婉贤良,只是默默不语,并没发作。 书生色心泛滥,言语间越来越轻薄露骨,恰好那女郎又来劝酒,书生笑道:“娘子请为我唱首曲子,这杯酒我才肯喝。” 那女郎答应了,一边弹奏琵琶,一边轻启歌喉,唱道:“黄昏卸得残妆罢,窗外西风冷透纱。听蕉声,一阵一阵细雨下。何处与人闲磕牙?望穿秋水,不见还家,潸潸泪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着红绣鞋儿占鬼卦。”歌声婉转,蚀骨销魂。 一曲唱完,那女郎笑道:“市井俗调,其实不应该拿出来弹唱。只是现今流行这种曲子,若唱得不好,还请公子勿要见笑。” 书生忙道:“哪里话?姑娘容貌长得俏,琵琶更是弹得好,曲子尤其唱得妙。妙,妙不可言。” 那女子微微一笑,说道:“奴家酒量有限,一喝就醉,对不起,失陪了。”说着起身入屋,临走之时,偷偷向书生抛了个媚眼。 书生会意,忙对妻子道:“你先坐会,我去上个厕所。”起身站立,匆匆去了。 妻子一人独坐,凄凄惨惨,心里面又羞又恼,想要独自回去,又不认识路,正犹豫不定,忽听得房中传来阵阵呻吟喘息,再也忍耐不住,悄悄走到窗边聆听,只听得屋内男女欢笑,放-荡不禁,丈夫正不住对女郎谄媚讨好,肉麻言语层出不穷,最可恨的是,这些言语明明是以前夫妻欢好时,丈夫说给自己听的。 他到底什么意思嘛!还要不要脸? 想到此处,妻子直气得手脚发颤,咬牙切齿,恨不得跳河自杀,愤愤走出门外,欲寻短见,忽听得马蹄声响,弟弟三郎迎面驰来。 姐弟见面,三郎问道:“姐,荒郊野外的,你一个人在干什么?” “干什么?你姐夫正在偷情,我替他把风呢。”妻子没好气道。 三郎闻言大怒,二话不说,跃马落地,抄起一块大石头,往院子中便闯。来到窗外,果然听到里面卿卿我我,三郎更不思索,用力举起石头砸破窗户,砰地一声响,窗户瞬间粉碎,巨石去势如电,直飞进床榻。 只听得屋里面那女郎尖声大叫,语音惶急,喊道:“郎君脑袋被砸破了,怎么办?” 妻子闻言,惊愕万分,责备弟弟道:“我没叫你杀人啊,现在可怎么办?” 三郎气呼呼道:“我好心替你出气,你反倒怪我。哼,我不管了。”转身就走。 妻子忙拉住他衣服,叫道:“你去哪里?要走也带我一起走啊。” 三郎不理,一把将姐姐推倒在地,径自去了。 妻子一下子惊醒,却是南柯一梦。 次日书生果然回来,骑着一头毛驴,跟妻子说:“昨晚我做了一个怪梦。”接着絮絮叨叨,讲述梦境,妻子变色道:“相公,怎么你做的梦,与我一模一样?” 正疑惑间,三郎也来了,见面便道:“姐夫,昨晚我梦到你回来,今天果然应验,真是奇怪。” 书生笑道:“幸亏没有被巨石砸死。”三郎讪讪一笑:“你都知道了?”原来三郎也做了同样一个梦。 三人都很奇怪,既然梦境相同,可是那女郎又是谁? 第五十九回 耿十八 新城耿十八抱病在床,自知命不久矣,跟妻子说“你我就要永别。我死后,你是准备守寡,还是改嫁?” 妻子默然不语。 第19节 耿十八道:“说啊,怎么不说话了?守寡固然好,改嫁亦是人之常情,无论如何,好歹给个准信。” 妻子道:“家里穷得连一石米都没有,相公在时便吃不饱饭,叫我怎么守寡?” 耿十八闻言,一把抓住妻子胳膊,恨恨道:“你真狠心。”话刚说完,便即断气。死后双手仍紧紧扣住妻子胳膊不放,吓得她大喊大叫,家人闻讯赶来,废了好大力气方才掰开。 耿十八不知已死,魂魄飘出门外,见路旁停着十几辆小车,每辆车上关押十名男女,均贴满纸条,纸条上密密麻麻写着人名。 车夫看见耿十八,指着一辆小车,说道:“快上去。”耿十八不敢违拗,迷迷糊糊上了小车,车里面已经关着九名男女,加上他正好十个,一瞥眼间见纸条上写着自己名字,不由得满心疑惑。 车轮滚动,转眼来到一处场所,有人道:“这里是思乡地。”耳听得车夫窃窃私语“今天杀了三个。” 耿十八惊骇莫名,忙凝神倾听车夫谈论,发觉他们说的都是阴间之事,这才醒悟“莫非我已做鬼?”想到自己死去,家中老母无人照顾,妻子又要改嫁,不免伤心落泪。 马车继续前行,来到一处高台停下,台高数丈,游人如织,个个蓬头垢面,身带枷锁。有人道:“这是望乡台。” 车夫将众人赶落地面,一干鬼魂你争我抢,哄哄闹闹,纷纷往高台上爬,车夫恼了,提起皮鞭一顿猛抽,说道:“都给我站住了,望乡台不是谁都有资格上去。生平作恶多端者,一律禁止登台。”手指耿十八,冷冷道:“你,可以上去。” 耿十八手脚并用,一口气爬上台顶,举目眺望,家乡情景尽收眼底,触景生情,忍不住鼻眼发酸。身旁一人问道:“兄弟,男子汉还哭鼻子?是不是有心事放不下?” 耿十八叹道:“我担心妻子改嫁,老母无人照料。” 那人嘿地一声:“担心有个屁用?既然思念老母,那就回家看望啊。我指给你一条明路,就怕你没有胆子。” 耿十八昂然道:“谁说我没有胆子?” 那人笑道:“好,有种。实不相瞒,在下东海木匠,姓张名五,跟你一样,都是鬼魂。可是我不想死,准备逃跑,你敢不敢与我一起跑路?” 耿十八道:“怎么逃跑,要是被鬼差发现,又怎么办?” 木匠笑道:“放心,一切有我。兄弟,眼下人多混乱,正是逃跑良机,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从望乡台跳下去,跑路回家,如何?” 耿十八犹豫道“望乡台太高,万一摔伤了怎么办?” 木匠骂道:“呸,又想回家,又怕摔着,你小子怎么如此脓包?我先跳了,你若怕死不敢跳,悉听尊便。”说着纵身跳跃,身躯稳稳降落。 耿十八一咬牙,随即跳下,幸喜地面柔软,并没受伤。 两人拔腿迈步,拼命奔跑,耿十八想起车上还贴着自己名字,于是趁车夫不备,悄悄返回马车,手沾口水,偷偷将名字擦去。那木匠依样画葫芦,也照做了一遍。 两人跑回家中,累得气喘吁吁,口干舌燥,耿十八走进卧室,见到自己尸体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忙魂魄归位,不久便苏醒过来,口中叫道:“水,快拿水来。” 家人十分害怕,依言拿来清水,耿十八咕嘟咕嘟喝个不停,整整喝了一大桶水,随即大踏步走出门外,对着室外空地,又是叩头,又是拱手作揖,忙活了好一阵,才恋恋不舍回到房中。 母亲壮着胆子在他额头摸了一下,触手温暖,又惊又喜,叫道:“十八,你没死?” 耿十八笑道:“死是死过一回,不过孩儿舍不得娘亲,又还魂了。”于是口说比划,将事情始末一一讲述。 母亲问道:“刚才你出门干什么?” 耿十八道:“去跟木匠大哥告别。” 母亲又问“你怎么喝了那么多水?” 耿十八道:“一半是我喝的,一半是木匠大哥喝的。” 母亲恍然大悟,忙吩咐下人准备汤饭,耿十八喝了几口汤,扒了几口饭,休息几天,病情不治而愈,但厌恶妻子薄情寡义,从此不再与她同房。 第六十回 小官人 某老翁,官居太史,忘其姓氏,一日在家午睡,忽然间自大厅走出一个仪仗队,约有数十人,马大如蛙,人细如指,一名官员身着绣花袍,头戴乌纱帽,乘着一顶二人小轿。众人大摇大摆,自老翁面前走过,出门而去。 老翁心中奇怪,心想“莫非刚睡醒,眼睛看花了?”正迷惑间,一名小人返回屋中,手中拿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包裹,径直走到床前,说道:“我家主人备有薄礼,请太史笑纳。”口中说话,双手却紧紧拽着包裹,半点没有送礼意思。 过了一会,那小人笑道:“区区礼品,想来太史也没什么用,不如转赐给在下好了。”老翁点了点头。小人大喜,乐呵呵抱着包裹离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老翁当时太过害怕,也忘了询问小人来历。 第六十一回 祝翁 济阳祝家村有一老翁,年纪五十多岁,这一天在家病逝。家人匆忙料理丧事,忽听得棺材内大喊大叫,祝老翁竟尔死而复活。 妻子大喜,忙问他究竟,祝老翁道:“我本已死了,但去黄泉路上,想到留你一人孤孤单单,吃穿住行都要孩子照料,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乐趣,所以特地回来叫你跟我一起走。” 妻子以为他在胡言乱语,也没放在心上,笑道:“这办法倒也不错,可是我好好一个大活人,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啊。” 祝老翁道:“想死不难,家中日常俗务,可速去料理。” 妻子笑笑,不予理会,奈何祝老翁连连催促,只得走出门外,拖延了几刻钟,回来哄他:“处置安妥了。” 祝老翁又命她回房化妆,妻子不去,老翁不停催促,没办法,只好稍作打扮,穿了一条裙子出来,闺女媳妇们见她这副打扮,都忍不住偷偷发笑。祝老翁手指床榻,说道:“躺下。” 妻子为难道:“孩子们都在这里,咱两并排而卧,成什么样子?” 祝老翁气得不住捶打木床,说道:“躺着一块去死,有什么好笑的?” 子女们见父亲生气,也都纷纷劝说,妻子无奈,只得与丈夫并肩躺下,家人瞧得有趣,纷纷掩嘴轻笑,笑了一阵忽尔发觉不大对劲,只见祝妻双眼紧闭,脸上笑容收敛,呼吸停顿。伸手在她身上一摸,肌肤冰凉,已死去多时。 第六十二回 猪婆龙 猪婆龙产于江西,形似龙而短,能横飞,常出没江岸,扑食鹅鸭。 当时若有乡人捕获猪婆龙,一般都杀掉卖肉,卖给陈,柯两家。这两家姓氏都是陈友谅后人,世代喜食婆龙肉,其他家族都不敢吃。 有一名江西客人去浙江游玩,特地抓了一头猪婆龙绑在船上,船舶停靠钱塘江边,不料猪婆龙挣脱束缚,猛地一下子跃入江心,俄尔波涛大作,舟毁人亡。 第六十三回 某公 陕西某公,辛丑年间进士,能记前生事。常跟人说:我上辈子是读书人,中年死去,死后见阎王判案,大殿上油锅翻滚,摆着许多木架子,木架上挂着猪羊狗马毛皮,判官手拿生死簿,口中叫唤鬼魂名字,罚作马的就在鬼魂身上披一块马皮,罚作猪的就披一块猪皮,等叫到我自己时,阎王说“罚他作羊。”小鬼取来一张羊皮,披在我身上。 判官指着我说:“此鬼曾救过一人性命。”阎王命取生死簿查看,批示道:“刑罚可免,此鬼生前虽然作恶多端,但救人一事可以赎罪。”小鬼闻言,慌慌张张替我脱掉羊皮,但皮革附体,粘黏难以去除,两名小鬼急了,拉着我手臂,按住胸口一顿猛扯,毛皮片片断裂,痛苦不可名状。最后虽然撕下羊皮,但毕竟没有撕干净,肩膀处依然有巴掌大小一块残留。 等我投胎转世后,背上羊毛丛生,剪掉又长,怎么也处理不完。 第六十四回 快刀 明末济南多盗匪,各县均配有士兵,抓到强盗就杀。章丘县强盗最多,有一名士兵佩刀锋利,杀人如割麦。这一天抓到十余名强盗,押赴菜市场处斩,有一名强盗认识士兵,求道:“听说阁下刀最快,杀人不用第二刀,反正要死了,情愿死在你刀下。” 士兵点点头,说道:“好,我答应替你行刑,待会紧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开。” 来到刑场,士兵一刀挥落,强盗头颅应手而落,滚至数步开外,一路打着转儿。一边打转,一边称赞“好快的刀,好快的刀!” 第六十五回 酒友 某车夫,家境一般,好饮酒,每晚不喝三杯无法入睡,因此缘故,特地买了许多酒水放在床头。 这一晚梦中醒转,一翻身,发觉床上多了一人,用手一摸,毛茸茸的原来是一只狐狸,喝得酩酊大醉,床头酒瓶空空如也,酒水全给它偷喝殆尽。 车夫哈哈大笑,自语道:“此狐狸乃我酒友。”不忍惊醒它,替狐狸盖好棉被,同床共卧。 半夜狐狸醒来,车夫笑道:“朋友,睡得舒服吗?”拉开被子一瞧,狐狸已变成一位儒雅少年,起身拜倒,说道:“在下胡闹,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车夫道:“在下嗜酒成瘾,旁人都笑我痴呆。兄台与我乃同道中人,如不嫌弃,以后咱们就以酒友相称。”说话间拉着少年上床就寝,嘱咐道:“朋友以后可以常来,勿要猜疑。”少年答允了。 次日天明,少年早已离去,车夫也不在意,只准备好美酒,专等他晚上再来。 到了黄昏,少年如约而至,两人促膝长谈,少年酒量豪爽,言语诙谐,车夫喜不自禁,不觉生出相见恨晚之感。 少年说道:“屡次叨扰兄台美酒,不知如何报答。” 车夫道:“斗酒之欢,何必挂在嘴上?” 少年道:“话虽如此,但兄台家境并不富裕,钱财来之不易,我当设法替你筹些酒资。” 第二天晚上,少年对车夫道:“此去东南七里,路旁有遗失金钱,明早可去拾取。” 次日清晨,车夫依言前往,果然捡到二两黄金,喜不自禁,当即上街买了几壶好酒,准备晚上与少年痛饮。这一晚少年准时前来,说道:“后院地窖中藏有金银,应当挖出。”车夫依言而行,这一挖,又挖出上千吊铜钱。 车夫大喜,笑道:“财富充足,从此不愁没钱买酒。” 少年道:“不然,这么一点钱怎么够花,容我再想法子。” 过了几天,少年对车夫道:“市场上荞麦价廉,此物奇货可居。” 车夫会意,一次性购买四十多石荞麦,过了没多久,天气大旱,稻谷豆苗全部枯死,只有荞麦能够种植,众百姓纷纷向车夫购买荞麦种子,获利十倍,赚了许多银两。 自此后,车夫家境富裕,买下二百余亩良田,庄稼农活一一向少年请教,不论种麦还是种黍,均是连年丰收。 两人关系亲密,少年称呼车夫妻子“大嫂”,对待车夫儿子,视若己出,后来车夫死去,少年便不再往来。 第20节 第六十六回 珠儿 常州农民李化,富有田产,年纪五十多岁却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名小惠,容质秀美,深得老两口宠爱。但天有不测风云,小惠命短,在十四岁那年便即病死。女儿死去,家中凄凄凉凉,李化悲不欲生,为了传递香火,又娶了一名小妾,一年后产下一子,视若掌上明珠,取名珠儿。 过得几年,珠儿长大,生得魁梧可爱,然而性格痴呆,五六岁了还五谷不分,说话结结巴巴,即便如此,李化仍是对他百般疼爱,只知其好而不知其恶。 这一天,城里来了一名独眼僧,四处化缘,老和尚身怀异术,能知闺中秘事,众百姓大呼神奇,私下里猜测:老和尚不是凡人,定是神仙。于是争相结交,顶礼膜拜。 独眼僧每次化缘,均是狮子大开口,少于一千文铜钱,拒绝接收,众百姓愚昧无知,明知和尚不是好人,却对他言听计从,半点不敢违抗。 没过多久,独眼僧化缘来到李府,对李化说“请檀越施舍一百串铜钱。”李化笑着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说道:“只给十串。” 和尚不悦:“太少,施主当打发叫花子么?” 李化也不生气:“最多三十串,要就拿走,不要请便。” 和尚厉声道:“必须给一百串,少一文都不行。” 李化也恼了“你嫌少,我还不伺候了呢。”收起铜钱,气愤愤回归府邸。 和尚嘿嘿冷笑“勿要后悔,勿要后悔。”话没说完,珠儿心口剧痛,面若死灰,不住在床板上翻滚哀嚎, 李化知道是和尚捣鬼,儿子性命操控于人,不得不妥协,急冲冲取来八十串铜钱送给和尚,请他高抬贵手,放珠儿一马,和尚冷冷道:“到了这个时候,施主还是冥顽不灵?我说过了,一百串铜钱,少一文都不行。嘿,施主倒也真大方,区区八十串铜钱,就想买一条命?对不起,和尚爱莫能助。” 李化无可奈何,颓然回到家中,仆人慌慌张张来报:少爷死了。 惊闻噩耗,李化瞬间僵化,满腔悲痛化为无边怒火“哼,杀人偿命。和尚害死珠儿,我决不能让他逍遥法外。” 微一沉吟,一纸诉讼递到官府。人命关天,县太爷不敢怠慢,当即押解老和尚归案,一番审讯拷打搜身,搜出来两个木人,一口小棺材,五面小旗帜。 人证物证俱在,县太爷怒气勃发,立马宣判:妖僧草菅人命,即刻乱棒打死。 元凶伏法,李化千恩万谢,回到家中,其时已是黄昏,李老爷正与妻子床上叙话,忽然间房门推开,闯进来一名小孩,年约七八岁,开口说话“阿翁,干吗走那么快,也不等等我。我都快追不上啦。” 李化满心疑惑:这小孩子是谁?为什么追我? 正要开口询问,那小孩身形一闪,恍如烟雾,飘飘渺渺爬上床头,李化大骇,忙用力一推,将他推落地面,却是落地无声。 那小孩笑道:“阿翁,干嘛推我?” 李化吓得脸色铁青,拉着妻子撒腿往外就跑,那小孩亦步亦趋在后尾随,口中依依呀呀,“阿父,阿母”不停乱叫。 李化跑到小妾房间,慌慌张张锁死房门,刚喘过一口气来,忽然间眼前一花,那小孩不知何时,已跪倒在膝前。 事已至此,李化强自镇定,问道:“喂,那小孩,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孩笑道:“阿翁不用害怕,我没有恶意。在下苏州人,本姓詹,六岁那年父母双亡,哥嫂不能相容,无奈下寄居外婆家。有一次外出玩耍,被独眼僧施展妖术,迷杀在桑树下,我死后,鬼魂为恶僧驱使,干了许多伤天害理勾当,沉冤九泉,不得超生。幸亏阿翁杀死恶僧,替我昭雪,如不嫌弃,情愿给您做儿子报答恩情。” 李化犹豫道:“人鬼殊途,何能相依?” 小孩道:“这一点阿翁不用担心,我很容易伺候,只需给一间小屋,一床棉被,每天浇上一杯冷粥,其他的都不用麻烦。” 李化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我便留你住下,只是有一点务须记牢:安分守己,不许害人。” 小孩一口答允,从此后便在李府安家,早起晚睡,出入各屋,如同李化亲生儿子一般。 这一天小孩来到李老爷小妾房中,只见她哭哭啼啼,正在悼念儿子,于是问道:“珠儿死去多久了?” 小妾道:“七天。” 小孩沉吟道:“天气严寒,尸体应该不会腐烂,可以派人开棺验尸,如果珠儿肉身没有损坏,我还可以借尸还魂。” 李化闻言大喜,迅速动员手下扒开坟墓,打开棺材盖一看,珠儿尸体栩栩如生。 小孩说道:“阿翁,我要还阳了。”话刚说完,只听得嗖地一声,转眼便消失不见。 李化暗暗称奇,派人将珠儿尸体抬回家中,过得片刻,“珠儿”从床上醒转,口中叫道:“水,快拿水给我。” 喝完一碗水,“珠儿”出了一身汗,尔后便能下地行走。李化见儿子死而复活,喜不自禁,更让人欣慰的是,“珠儿”还阳后,变得聪明伶俐,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傻小子。 这一天晚上,“珠儿”上床睡觉,闭目后便即无声无息,任凭家人如何叫唤,就是不见反应,直到第二天方才醒转。 李化惊疑不定,问道:“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珠儿”道:“阿爹不用挂念,我昨晚之所以毫无知觉,那是去了阴间,跟一位老朋友叙旧。这位朋友名叫哥子,是我昔年跟随妖僧时认识的同伴,眼下在地府给姜员外作义子,生活无忧。昨夜他邀孩儿玩耍,刚刚才用白鼻子黄马送我回来。” 李化恍然大悟:原来眼前的珠儿并非珠儿,却是詹少年,问道:“你既然去了阴间,有没有见到珠儿?” 詹少年道:“见到了,珠儿已经转世投胎,他与阿爹没有父子缘分,之所以投身李府,不过是替金陵严子方追讨一百吊铜钱债务罢了。” 李化默然不语,寻思“昔年我去金陵做买卖,确实欠了严子方一百吊铜钱没还,只不过此事十分隐秘,不想詹少年居然知道,看来他说的没错,珠儿与我确实无缘。” 李妻问道:“孩子,你见到惠姐没有?” 少年道:“不知道,有机会再替你打听。” 过了两三天,少年对李妻道:“惠姐在阴间很好,嫁给楚江王小公子为妻,衣食华贵,光伺候她的仆人婢女就有上百人。” 李妻问“她为什么不回娘家看看?” 少年道:“凡人死后,便跟父母没有关系,生前的事情也不大记得,必须反复提起,她才会有印象。昨天我托姜员外帮忙,总算见到了惠姐,她请我坐在珊瑚床上,我说‘父母很思念她。’,惠姐却满脸迷惘,昏昏欲睡,我又说‘姐姐活着时,喜欢绣并蒂花,有一次剪刀刺破手指,血液滴在锦绣上,姐姐心灵手巧,顺着血滴,趁势绣了一朵红云,至今母亲还将它挂在床头,每当看见刺绣,便想起姐姐。这些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姐姐经我提醒,这才记起昔日往事,凄然道:‘小弟,你回去告诉娘亲,待我禀明相公,便回府邸探望她老人家。’” 李妻问“惠儿什么时候回来?” 少年道:“不知道。” 过了几日,少年对李妻道:“姐姐回来了,随从很多,多备些饭菜。”说话间将桌椅搬到中堂,招待来宾,口中道:“姐姐先坐下休息,不要太悲伤。”李妻见他忙忙碌碌,但屋中空空荡荡,并无半个人影,不免十分奇怪,少年解释道:“人鬼有别,姐姐虽然就在附近,可惜你们却瞧不见。” 又过一会,少年走出门外送客,焚纸祭酒,回来禀告:“随从车马已先行离去,姐姐问娘亲:以前她睡觉用的那套绿棉被,就是被烛火烫出洞孔的那一件,还在吗?” 李妻道:“在。”忙打开箱子找了出来。 少年道:“姐姐吩咐说:她累了,想回闺房歇息,命我将被子给她送过去,明天再来与娘亲叙旧。” 李妻道:“惠儿的房间我一直给她留着,你快送被子去,快去。” 小惠生前,与东邻赵家女儿是闺中密友,这一晚赵小姐睡梦中见到小惠前来,音容笑貌一如往昔,跟自己说“我已经化为鬼魂,从此与父母山河永隔,想借你身体一用,与家人见上一面,你别害怕。” 第二天清晨,赵小姐正与母亲说话,忽然间倒地昏迷,过一会又慢慢醒转,对赵母道:“岁月催人老,小惠与婶婶分别才不过数年,不想婶婶已经满头白发了。” 赵母莫名其妙,叫道:“女儿,你疯了吗?” 赵小姐微笑不答,盈盈拜了两拜,转身出门而去,赵母心知有异,悄悄尾随在后,只见女儿一路疾行,很快就走进李府。 一进大厅,赵小姐便抱住李妻大哭,李老太惊慌失措,半晌说不出话来,赵小姐道:“孩儿昨天回来,身体疲劳,没顾得上与母亲说话。女儿不孝,中途抛下父母,害你们日日思念,罪莫大焉。” 李老太又惊又喜,颤声道:“你是惠儿?” 赵小姐点了点头。 李老太神色欣慰,笑道:“惠儿,听说你在下面荣华显贵,我很高兴。但你此刻已是冥王儿媳,以后要恪守妇道,知道么?” 赵小姐道:“孩儿明白。母亲放心,相公待我很好,公婆也很疼爱,并不因女儿相貌丑陋而嫌弃。”小惠生前喜欢以手支颐,赵小姐说话时频频用手托着下巴,神情动作与小惠酷似。 过了没多久,詹少年跑进来说“接姐姐的人到了。” 赵小姐起身拜别,哭道:“孩儿走了。”话刚说完便昏倒在地,过了半晌方才苏醒。 几个月后,李化忽染重病,求医问药都不管用,少年道:“这是恶鬼索命,阿爹没救了。有两个恶鬼坐在阿爹床头,一个拿着铁杖,一个拿着麻绳,怎么哀求都不肯走。” 李老太哭着准备寿衣,到了黄昏,少年叫道:“闲杂人等回避一下,姐夫来看望阿爹了。”过了一会,少年抚掌大笑,李老太问他“你笑什么?” 少年道:“我笑两名恶鬼,一听姐夫来了,吓得浑身颤抖,躲到床底做起了缩头乌龟。” 李老太问“恶鬼呢,眼下在哪?” 少年道:“被姐夫用铁链锁起,绑在马鞍上带走了,真是大快人心。娘亲不用再哭,阿爹很快就会康复。姐夫临别时说:他会乞求冥王,赐给阿爹阿母百年寿命。’” 李老太闻言,转悲为喜,到了晚上,李化病情果然痊愈。 往后的日子,少年专心读书,由于性格聪颖,十八岁就考进县学,仍然时不时说些阴间鬼事。邻里乡亲但凡被恶鬼缠绕生病,少年一一指出恶鬼位置,用火一烤,病情往往不治而愈。 由于屡屡泄露天机,少年得到鬼神惩罚,身染恶疾,浑身青紫,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自此后收敛性情,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第六十七回 胡四姐 尚生,泰山人,独居书斋。 时当初秋,半夜寂静,银河高悬,明月在天,尚生徘徊花阴,遐想连篇。忽然间一名女子翻.墙而入,笑道:“秀才在沉思什么?” 尚生睁眼观看,女子美若天仙,大喜,两人相拥上床,一番云雨,那女子自称姓胡,名三姐,问其来历,女子笑而不语,两人约定:今后时常见面。 自此,女子夜夜光临,这一晚两人促膝灯下,尚生目不转睛瞧着女子,胡三姐笑道:“公子虎视眈眈瞧着贱妾,到底想干什么?” 尚生道:“三姐美若红叶碧桃,真是百看不厌。” 女子笑道:“贱妾蒲柳之姿,公子便如此亲睐,要是见到我四妹,还不知如何神魂颠倒呢。” 尚生求道:“请姐姐帮忙,无论如何也要让我见上四小姐一面。”三姐答允了。 第二天晚上,胡三姐果然带着妹妹前来,胡四姐年方十五,生得荷粉垂露,杏花润烟,嫣然含笑,媚丽欲绝。尚生狂喜,请姐妹二人坐下。三姐言笑晏晏,四姐却是俯首低头,默不作声,时不时用手拉扯衣角。坐了一会,三姐起身告辞,四姐欲与之同行,尚生急了,死死拽着她衣服不放,目视三姐,求道:“好姐姐,你倒是说句话啊。” 三姐笑道:“狂郎性急矣,妹妹还是留下来吧。” 胡四姐默默不语,三姐微微一笑,自顾去了。屋中只剩下孤男寡女,两人解衣欢好,肢体交缠,互诉平生。 四姐自称狐妖,尚生贪恋美色,亦不觉奇怪,四姐说道:“我姐姐为人狠毒,已经害了三条人命。但凡男子被她迷惑,必死无疑。贱妾有幸得公子宠爱,不忍见你丧命,以后不要再跟我姐姐来往了。” 尚生闻言畏惧,问道:“我该怎么办?” 四姐道:“贱妾虽是狐妖,但也曾修习仙人正-法,我替公子写一道灵符挂在门上,应当能使姐姐知难而退。” 拂晓时分,胡三姐果然前来,一见灵符,望而却步,叹气道:“小妮子真够负心,刚觅得如意郎君,转眼就把我这位红娘抛在脑后,你两人命中有缘,我又不嫉妒,只求分一杯羹,何必如此绝情?”摇头苦笑,径自离去。 过了几天,四姐有事外出,嘱咐尚生在家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尚生满口答应,其实根本没放在心上。 这一日尚生一时兴起,出门眺望,只见山下树林密集,苍莽中走出一名少妇,颇具风韵,盈盈朝自己走近,笑道:“秀才何必整日迷恋胡家姐妹?她二人有什么好,又没钱又没势,哪比得上我?”从袖中拿出一贯铜钱递给尚生,嘱咐道:“公子先去买些酒水,奴家回去准备菜肴,今晚咱们好好乐一乐。” 到了晚上,少妇果然前来,带了许多下酒菜,烧鸡火腿,应有尽有。两人坐定,少妇抽出一把薄如叶的小刀割肉,切成一小片一小片佐酒,酒酣耳热,一男一女熄灯上床,相对而眠,极尽放-荡。 次日天明,少妇起身穿鞋,忽听得脚步声急促,胡家姐妹怒气冲冲闯了进来,情敌见面,少妇吓得脸无人色,仓惶遁逃。 第21节 胡家姐妹骂道:“骚狐狸,怎敢与陌生男子同寝!”骂声中出门追赶,过了好一阵才恨恨返回。 四姐埋怨尚生:“公子真不长进,竟然与骚狐狸苟且匹配,以后你不要碰我。”尚生惶恐难安,只是一个劲认错求情,言辞恳切,三姐又从旁劝解,四姐怒气稍退,原谅了尚生,两人和好如初。 这一日有一名陕西人骑驴造访,跟尚生父亲说起:“在下四处寻找妖物,朝夕不敢懈怠,今日总算有所发现。” 老头子满脸疑惑,问道:“公子言语深奥,到底什么意思?” 陕西人解释:“小人性喜游山玩水,一年中有八九个月不在家,我弟弟独居府邸,竟然被狐妖蛊杀,此仇不共戴天,不杀狐妖不足以祭奠亡弟在天之灵。在下奔波数千里寻找元凶,一直找不到踪影,原来它们逃到了老先生家。狐妖不除,不知还有多少男子将被谋害呢。” 尚生与狐妖来往,老头子亦略有耳闻,沉吟道:“公子准备怎么对付狐妖?” 陕西人微微一笑,从背包中拿出两个瓷瓶,并排竖放地上,口中念念有词,默诵咒语,过不大会,居室中飘来四团黑雾,纷纷钻进瓶中。 陕西人大喜,说道:“狐妖全家到齐了,一个没逃走。”一面说话,一面取出两只猪膀胱,封住瓶口。 胡家姐妹被抓,尚生心有不忍,走进瓷瓶窃听,只听得四姐的声音自瓶内响起,说道:“公子坐视不救,于心何忍?” 尚生热血灌脑,再也管不了许多,伸手去撕封皮,急切间没有解开,四姐说道:“不必如此麻烦,只要将瓷瓶放倒,用尖针刺破猪膀胱,我便能出来。” 尚生点点头,依言拿来绣花针,刺破封皮,果然见到一丝白气自瓶内溢出,凌霄而去。 陕西人听到动静,出来查看,见瓷瓶倾倒,大惊道:“狐妖遁矣!此必公子所为。”摇瓶倾听,说道:“还好,只逃走了一只,看来此妖命不该绝,算了,放她一马。”收起瓷瓶,辞别而去。 后来有一天,尚生在地里监督佣人割麦,远远瞧见四姐坐在树下,忙走过去打招呼,两人手拉着手,互诉衷肠。四姐道:“自上次分别,转眼过去十多年。如今我金丹大成,但始终思念公子,这次是专程来看你。”语毕,凭空遁去,不知所在。 又过了二十多年,尚生独居在家,这一日胡四姐上门拜访,说道:“如今我已名列仙籍,不该再留恋红尘。但感激公子昔日深情,特来告诉你一声:公子死期将至,不过不必悲伤,宜早早处分后事,公子死后,我会设法帮忙,助你成就鬼仙,从此不再受苦。”一番叮咛,辞别而去。 过了十多天,尚生果然死去。 第六十八回 侠女 顾生,金陵人,二十五岁,单身贫寒,博学多才,与母亲相依为命,擅长书画,以此为生。 对门有一空宅,住着一位老婆婆和她女儿,因为家中没有男子,所以也不怎么与外人往来。一日顾生外出归来,见一女郎从母亲房中走出,年约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见自己面也不回避,然而神情冰冷,凛然不可侵犯。 尚生进屋问母亲“刚才那姑娘是谁?” 母亲说“是对门那位少女,过来向我借剪刀,自言家中只有一母,此女不似穷苦人家孩子。问她为什么不嫁人,她说‘母亲年老体迈,不忍抛弃’。明天你可前去拜访,顺便透透口风,如果老太太愿意,男未婚,女未嫁,正好娶她女儿为妻。” 次日顾生去对门造访,少女母亲是个耳聋老妇人,家中贫陋,全靠女儿针织刺绣度日。顾生以婚事试探,老太太没什么意见,少女却默然不语,神态间很不乐意。 顾生回来跟母亲商量,两人私下猜测“难道少女嫌弃我家贫穷?看她为人寡言少笑,艳如桃李,却冷若霜雪,真是奇人。” 一日顾生静坐书斋,有少年上门求画,其人姿容俊秀,言行举止却很轻佻,自言邻村书生。自此以后,少年每隔三两天必来一次,两人渐渐熟悉,你搂我抱,忘乎所以。 某一次,少年见女郎从面前走过,问道:“她是谁?”顾生回答“邻家少女。”少年笑道:“艳丽如此,为什么神情却冷冰冰的,令人望而生畏。” 过一会,顾生入室面见母亲,老太太道:“刚才女子前来借米,家中断炊已有数日,此女为人至孝,家贫令人怜惜,以后可以适当救济一下。” 顾生遵从母亲命令,背着一斗米上门造访,女郎收下大米,言语间仍是冷冰冰的,也不道谢。往后的日子,少女经常来顾家窜门,每逢顾母做些手工针织,必上前帮忙。又出入厅堂,帮忙操持家务,跟儿媳妇一般。顾生瞧在眼里,暗暗感激,每次卖画所得银两,总是分一部分给她,少女坦然接受,感激客套的言语却从不提起。 有一次,顾母私.处得病,疼痛难忍,朝夕呻吟,女郎闻讯,主动照料病人,敷药清洗,无微不至。 顾母心中老大不安,说道:“唉,如果能有姑娘这样一位儿媳,老身死而无憾。”少女安慰她:“顾公子为人孝顺,胜过我孤儿寡母百倍。” 顾母叹气道:“话虽如此,但床头有些琐碎事,只适合女人干,男人是帮不了忙的。况且老身年事已高,指不定哪天就入土为安,唯一令我放心不下的,就是顾家还没有后代。” 说话间顾生走了进来,母亲哭泣道:“孩子,此次生病,多亏了姑娘照顾,大恩大德,你要永远铭记。”顾生闻言,慌忙拜倒致谢。 女郎道:“公子照顾我母亲,我从没道过谢,你也无须客气,不用谢来谢去。” 一日女郎出门,顾生注目凝视,女郎忽然回首,嫣然一笑。顾生喜出望外,跟着她回到家中,言语挑逗,女郎亦不抗拒,两人欣然交-欢。 事毕,女郎告诫道:“此事可一不可再。”顾生默然不语,第二天照例登门造访,言语间百般讨好,女郎神色冷峻,并不搭理。 白日里女郎依然时不时窜门,两人相遇,女郎神色凛凛,丝毫不假词色。顾生若主动搭讪,女郎则冷语冰脸回应。 这一天女郎于寂静处询问顾生“白天那少年是谁?” 顾生如实相告“他是邻家书生,来买画的。” 少女道:“此人言语轻佻,频频对我无礼,看在你二人交情份上,我没跟他计较。你替我转告他:如果再疯言疯语,那是自寻死路。” 次日少年前来,顾生将女郎言语传达,嘱咐道:“以后小心些,不能再侵犯她了。”少年冷笑道:“我侵犯不得,你就侵犯得?”顾生辩解道:“谁说我侵犯她了?” 少年道:“如果你二人没有瓜葛,这些猥亵言语,她为什么单单说给你听。”顾生张口结舌,讪讪不能回答。 少年道:“我也有一言要你转告:请你奉劝女子,不要惺惺作态,如若不然,莫怪我将你二人间丑事四处传播。”语毕,恨恨而去。 顾生气得热血沸腾,从此不再与少年来往,这一天晚上,顾生独坐卧室,不曾想女郎推门而入,说道:“我与公子情缘未断,此乃天意。”顾生狂喜,将女郎搂入怀中,正要卿卿我我,忽听得脚步声迅速逼近,两人惊起凝视,却是那少年不请自来。 顾生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冷笑道:“没别的意思,只不过来看看贞洁烈女究竟是如何偷汉子的。”目视女郎,说道:“这一次捉奸在床,你总没话说了吧。” 女郎柳眉倒竖,默然不语,急翻上衣,露出一革囊,探手入内,顷刻间白光一闪,手中已多了一柄尺来长的晶莹匕首。 少年一见利器,面无人色,拔腿就跑。女郎追出户外,四顾渺然,少年不知躲在何处。她微一沉吟,将匕首望空抛掷,只听得嘎然一声响,天际划过一道亮光,灿若白虹,俄尔一物坠地作响,顾生拿出烛光一照,草丛中一只白狐僵卧毙命,身首异处。 女郎道:“此物即公子娈童,我本想饶它一命,谁知狐妖一意寻死,只好成全它。”将匕首收入囊中,顾生拉着她手往屋里拽,一心想重温鱼水之欢,少女摇头道:“给狐妖这么一打扰,哪里还有兴致?明晚再来吧。” 第二天晚上女郎准时赴约,两人一番缠绵,顾生问道:“姑娘居然会飞剑,你是剑仙吗?” 女郎道:“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请为我保守秘密,如若泄露,恐怕招来灾祸。” 顾生点点头,又问:“我什么时候娶你过门?” 女郎道:“咱们已经同床共枕,只要你心中当我是妻子,又何必非要成亲?” 顾生道:“你是不是嫌我贫穷?” 女郎道:“公子家贫,难道贱妾就很富裕吗?之所以与你欢好,正是怜你落魄。”迈步欲走,临别时嘱咐:“苟且之事,只能偶尔为之。该来的时候我会来,公子堂堂男子汉,不要老是贪恋美色。” 以后两人相遇,顾生每每欲与女郎独处,她都远远避开,只一门心思料理家务,服侍顾母。 过了几个月,女郎母亲死去,顾生帮忙办理丧事。女郎从此独居,顾生以为有机可乘,这一晚翻.墙而入,隔窗轻呼女郎名字,良久不见回应。凝神一瞧,门窗封锁,卧室空荡,女郎已不知所踪。 如此接连数日,女郎均是杳无讯息,顾生不免失落惆怅,这一日中午,女郎终于现身,两人相遇,女郎说道:“这几日我无故消失,公子想必起了疑心。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秘密,我暂时不能告诉你真相。有一件事情还请公子帮忙出出主意。” 顾生问“什么事?” 女郎道:“我已经有了八个月生孕,不久就要临盆。贱妾身份未明,虽能为公子生子,却不能抚养。请公子找一名奶娘,此事越快越好。” 顾生诺诺答应,回去跟母亲提起此事,老太太笑道:“此女真是奇怪,明媒正娶她不愿意,却偷偷跟我儿好上了。” 又过了一个多月,女郎数日不曾露面,老太太心中疑虑,亲自上门探望,只见大门紧闭,敲了好一阵子女郎才低低回应一声,蓬头垢面走了出来,引着老太太进入房中,卧室床上躺着一名婴儿,正哭个不停。 老太太又惊又喜,问道:“什么时候生下来的?” 女郎道:“有三天了,是个男孩。” 老太太抱起婴儿逗弄,笑道:“好姑娘,多谢你为顾家生育后代,只是你孤零零一个弱女子,以后打算怎么办?” 女郎道:“我还有心事未了,不能告诉母亲。孩子就交给您老照顾。”话刚说完,飘然而去。 过了数日,半夜时分,女郎推门而入,手提革囊,笑着对顾生说“我大事已了,特来与你辞别。” 顾生问:“到底怎么回事?辞别?你要去哪?” 女郎道:“公子照料家母恩德,时刻不敢忘怀。以前我跟你说‘可一而不可再’,意思是说,报恩不在床榻。公子家贫无妻,从见面那一刻起,我便打定主意要替你延续香火。本以为一次欢好便能怀孕,谁曾想月事来了,所以破例又与你同房一次。如今我已替公子生育后代,心事了却,再无遗憾。” 顾生问“皮囊中是什么?” 女郎道:“仇人之头。”打开一看,血肉模糊。 顾生惊慌失措,定了定神,问起缘由。 女郎道:“过去一直没跟你说,因为事情机密,怕走漏风声。如今大事已成,不妨实言相告:我本浙江人,父亲官居司马,被仇家所害,一家大小满门抄斩。贱妾背着老母侥幸逃出,从此隐姓埋名,至今已有三年。之所以没有立刻报仇,皆因老母需要照料,后来老母去世,我又怀有身孕,再次耽误了一段时间。前段日子我每晚都不在家,那是去查探仇家住所,记熟道路门户,确保万无一失。”言毕,起身欲走,嘱咐道:“孩子交给你抚养,公子福薄,寿命不长,但儿子可以光耀门楣。夜深不要惊动母亲,我去了。” 三年后,顾生果然死去,儿子十八岁考中进士,奉养祖母,直至送终。 第六十九回 九山王 曹州李书生,家境富裕,住宅后有数亩田园,一直荒弃,这一日某老翁上门租房,出价百两黄金,李书生以没有空房为由,一口推辞。老翁道:“请收下租金,无需顾虑。” 李书生不解其意,权且收下黄金,看那老头弄什么玄虚。过了一日,村民见马车家眷络绎不绝,纷纷驶进李府,有人问李书生“你家宅院并不是很大,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 李书生摇头道:“我也不知。”忙回家查看,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 过了数日,老翁登门拜访,说道:“搬来贵府好几天,杂事繁多,又是起炉,又是搭灶,一直没来得及拜会主人。为表谢意,小老儿已在家中备下酒席,请公子一定要赏脸光临。” 李书生点点头,跟着老翁来到园中,只见平地上高楼耸立,崭然一新,进入大厅,放眼处陈设华贵,廊下红泥火炉中烫着美酒,厨房中茶烟袅袅。 俄尔酒席送上,山珍海味,极尽豪奢。庭下少年往来不断,儿女窃窃私语,笑声喧哗,家人仆从,人数不下数百。 李书生心中雪亮:这家人定是狐妖。暗暗起了杀心。 自此以后,李书生经常上街购买硫磺,硝石,累积有数百斤。遍洒在花园四周,纵火引燃,一时间烈焰熊熊,浓烟冲天,房屋内焦臭扑鼻,凄厉惨叫声此起彼伏,良久火灭,李书生进屋巡视,死狐遍地,焦头烂额者不可胜数。 正打量间,老翁急匆匆闯入,满脸悲痛,斥责道:“我与公子素无仇怨,为什么要灭我家族?此仇不报,誓不为妖。”忿然而去。 李书生担心老翁报复,时刻警惕防备,数年间却是风平浪静,安枕无忧。转眼到了顺治初年,山中群盗频发,啸聚为恶,约有一万多人,官府派兵搜捕,连续数次,均是无功而返。 李书生因为家眷众多,担心群盗抢掠,日日烦恼。这一天村中来了一位算命老头,自号“南山翁”,问卦测字,百试百灵,很快便名声大燥。 李书生请南山翁来家中一叙,要他替自己算命。老头肃然起敬,说道:“公子命格显贵,乃真龙天子。” 李书生闻言大骇,笑道:“老丈在开玩笑吧。在下籍籍无名,凭什么成就帝业?” 老头正色道:“不然,自古帝王,多起于匹夫,白手发家者多不胜数。难道有谁生下来就是天子?事在人为。” 李书生沉默不语,半晌才问:“如何才能成就霸业,请老先生指教。” 老头道:“可以散布家财,置备盔甲数千,弓弩数千,然后招揽人马,聘请智者以为军师。” 李书生笑道:“老先生才高八斗,如不嫌弃,你就是我的卧龙。只是招揽人马一事,却颇费踌躇。” 老头道:“如今群盗蜂起,啸聚深山。老臣请命:愿为大王前往山林,招降盗匪,只须散播消息,声称大王乃是真命天子,山中士卒,必然群呼响应。” 李书生大喜,当即派遣老头入山,收降群盗,一面打造盔甲,积蓄力量。 第22节 数日后老头返回,说道:“借大王威福,加上老臣三寸不烂之舌,此行幸不辱命,各山头将领一致同意投靠大王麾下,听命调遣。” 半月之间,前来归降的士卒不下数千,李书生任命老头为军师,建大纛,设彩旗,据山立寨,声势震动。县令闻讯,发兵征讨群寇,老头指挥部下出击,大胜一场。 县令兵败,畏惧忐忑,急向知府求援,知府领兵长途跋涉,前来讨贼,又被老头击败,损失惨重。 一时间群盗声威远扬,李书生麾下兵马壮大,不下万余,遂洋洋得意,自立为“九山王”,加封老头为“护国大将军”。每日里饮酒欢歌,狂傲自负,自以为黄袍加身,指日可待。 老头又出谋划策,抢夺了一大批军马,此事传进知府耳中,知府怒气勃发,再次聚齐数千精兵,兵分六路围剿盗匪。李书生收到情报,大惊失色,忙召集老头商议,连催了数次,死活不见老头踪影。 九山王束手无策,登山而望,叹气道:“朝廷兵威强盛,非我能敌,老头害我。”不久山寨被破,李书生遭擒,一门老小全部被杀,临死前终于醒悟:老头即是狐妖,特来报仇的。 第七十回 遵化署狐 遵化县衙多狐妖,最后一座牌楼,雄狐成群,经常出来害人,越是驱赶,闹得越凶。县令邱公闻听此事,大为恼怒,狐妖亦久闻邱公大名,惧其刚烈,摇身化为老妇,上门造访,说道:“请大人不要步步相逼,给我们三天时间,届时一定搬走。” 邱公沉默不语,心中已有计较,次日正午,调齐大队人马,押运数百尊大炮,炮口对准牌楼,点燃引线,百炮齐发,但听得响声震天,顷刻之间牌楼摧为平地,群狐伤亡殆尽,皮毛血肉,洒落如雨,漫天浓雾中,忽尔窜出一缕白气,冒烟腾空而去。邱公恨恨道:“逃走了一只。” 从此后,官衙中平安无事。 过了两年,邱公为了仕途升迁,派手下送银子前往京都,事情还没办妥,暂时将银子藏在地窖中。忽有一老头跑到宫殿击鼓鸣冤,声称妻子被邱公杀害,不仅如此,邱老爷在任期间,克扣军饷,中饱私囊,将大把银子藏在家中,如若不信,可以上门搜查。 官差奉旨上邱府搜寻赃款,却是一无所获,老头以左足轻点地面,官差会意,掘地三尺,果然发现大批黄金,黄金上刻有“某郡解”字样,再一回首,老头已消失不见,官府拿着户口名册四处寻找,亦是徒劳无功。 邱公因为被人陷害,惨遭处死,众人私下里猜测:害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逃走的那只狐妖。 第七十一回 汾州狐 汾州通判朱公,住宅多狐妖。这一晚静坐书斋,有女子往来灯下,朱公以为是婢女,也没在意,可是凝神一瞧,女子容光艳艳,并不相识,心想“这一定是狐妖。” 贪恋女子貌美,于是招呼她上前,女子笑道:“老爷声音严厉,一定将我当成了家中婢女,可惜你看走眼了。” 朱公微笑而起,拉过一张板凳请女子坐下,两人一番交谈,情投意合,相拥而眠,日日欢好,宛若新婚夫妻。 这一日女子对朱公说:“老爷很快就要升迁了。” 朱公问“什么时候?” 女子道:“就在眼前。不过府中有人祝贺,老家却有人吊丧,难以上任。” 三天后,升迁调令果然如期而至,但第二日老家又传来噩耗:太夫人去世了。 朱公解任归家守孝,欲邀女子同行,女子不答应,一路送到河边,朱公强拉她登舟,女子道:“老爷有所不知,狐妖不能过河的。”朱公闻言,恋恋不舍。 女子忽然离去,说是去拜访一位故友,过不大会又重新返回,说道:“请老爷登舟,我送你过河。” 朱公问道:“你不是说狐狸不能渡水吗,眼下怎么又可以了?” 女子道:“刚才我之所以离去,便是去拜谒河神大人,求他放我过河。河神答应给我十天期限,因此才能陪老爷一起乘船。” 十天后,女子果然辞别朱公离去。 第七十二回 莲香 桑晓,沂州人,少孤,住所位于红花埠,风景秀丽。 桑晓为人肃穆,喜静不喜动,每天除了去邻居家蹭饭,剩余时间都呆在卧室读书。邻家书生开玩笑说:“你一个人独居在家,不怕鬼狐吗?”桑晓笑道:“鬼狐有什么好怕的?男的若敢来,我有利剑伺候,女的若来,我双手欢迎,开门纳客。” 书生心知桑晓在吹牛,决定整一整他,与朋友合谋,于半夜用梯子架墙,送一名妓女来到书斋,妓女弹指叩门,桑晓隔着门缝窥视,问道:“外面是谁?” 妓女回答“我是女鬼。” 桑晓闻言大惧,牙齿上下打颤,震震有声,妓女逡巡良久,这才慢慢离去。第二天书生上门拜访,两人见面,桑晓面无人色,说道:“昨晚我见鬼了,这里太不安全,我得马上搬走。” 书生笑道:“为什么不开门纳客?” 桑晓顿时醒悟,原来一切都是书生捣鬼,微微一笑,也不生气。 过了半年,这一晚又有女子前来叩门,桑晓以为书生故技重施,又在跟自己开玩笑,这一次可不能再吓破胆,于是打开房门,只见门外一名年轻女子,倾国倾城,问道:“姑娘从哪里来?” 女子道:“贱妾莲香,乃西家妓女。”埠上青楼很多,桑晓闻言,半点没有怀疑。当下请女子入屋,两人熄灯上床,一番云雨。 自此,每隔三五天,莲香必来一次。 这一晚桑晓独坐凝思,一女子翩然而入,桑晓以为是莲香,但看女子面貌,年约十五六,薄纱黑发,体态风流,行走之间,若即若离,不免大愕,心下怀疑女子是狐妖。 女子说道:“贱妾良家女,姓李。仰慕公子品行高雅,特来与你温存。” 桑晓大喜,握住女子手掌,其冷如冰,问道:“怎么如此冰凉?”女子道:“贱妾自幼体弱多病,刚才又在外面吹了一宿冷风,手掌自然凉了。” 桑晓点点头,不再盘问,继而两人宽衣解带,极尽销魂,那女子下体紧凑,俨然有如处子。完事后,女子说道:“公子,贱妾整个人都交给你了,如果不嫌弃奴家丑陋,以后我愿意天天伺候你。房中还有别人吗?” 桑晓道:“只有一名邻家妓女,但不常来。” 女子道:“我不喜欢见生人,请公子为我保守秘密。彼来我往,彼往我来,这样最好。”窗外一声鸡鸣,女子告辞离去,解下一只绣花鞋赠予桑晓,说道:“公子如果想我了,就将鞋子拿出来瞧一瞧,但有人的时候千万不要把弄。” 桑晓答允了,凝视绣花鞋,尖翘如锥,十分喜爱。到了晚上四顾无人,桑晓拿出鞋子把玩,女子飘然而至,两人又是一番欢好缠绵。 自此桑晓每次只要拿出鞋子,女子必然前来,心中奇怪,问道:“怎么次次如此?”女子笑道:“凑巧罢了。” 这一晚莲香前来,惊问道:“几日不见,公子气色怎么如此萧索?”桑晓道:“是么,我自己倒不怎么觉得。”莲香告辞离去,两人相约:每十日见一次面。 自莲香去后,十日之间,女子夜夜造访,这一晚女子问道:“公子旧情人呢,为什么许久不来?”桑晓将两人约会之事如实相告,女子笑道:“那么依公子看来,我与莲香谁更美?” 桑晓道:“二人都是绝色,但莲香肌肤比你温暖。” 女子变色道:“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说,莲香乃月宫仙子,我比不上她了?”言语间闷闷不乐。过了一会又道:“既然莲香如此貌美,我倒是要见一见她,十天后等她上门,我悄悄躲在床后窥视,你可不许泄露消息。” 十日后,莲香如约而至,男女见面,笑语融洽,云雨后,莲香皱眉道:“十日不见,公子比以往逊色了许多,这定是劳损过度,你真的没有外遇?” 桑晓默然不语,莲香又道:“公子脉象混乱如麻,这是鬼魂缠身症状。” 次夜那姓李的女子来访,桑晓问道:“昨晚窥视,莲香容貌如何?” 李小姐道:“美则美矣,可惜不是人类,世间无此佳丽,我昨晚跟踪莲香,发觉她住在山洞中,如果没猜错,莲香必是狐妖。” 桑晓不以为然,心想“她肯定是嫉妒莲香美貌,故意编排言语诋毁她。” 过了数日,莲香造访,桑晓试探道:“我对姐姐深信不疑,但有人说你是狐妖,也不知是真是假。” 莲香问道:“是谁说的?” 桑晓笑了笑:“没什么,我跟你开玩笑呢。” 莲香叹气道:“是妖是人,又有什么分别?” 桑晓道:“不然,狐妖生性喜欢迷惑男子,一旦被缠上,必死无疑,是以此物最可怕。” 莲香笑道:“你这话不对。公子年纪轻轻,以你眼下体魄,只要懂得节制,房事后三天便可恢复元气。纵然受狐妖媚惑,又有何害?反之,如果日日与人类女子狂欢,危害比狐妖还要严重。天下好色男子多短命,难道都是受狐妖蛊惑?不用讲,肯定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桑晓辩解道:“没有没有,哪有此事?”莲香不信,极力追问,桑晓不得已,稍稍透露口风。 莲香凝神倾听,点头道:“我说公子身体怎么越来越差,原来是纵欲过度。嗯,这位李小姐只怕不简单呢,明晚等她前来,我暗中替你瞧瞧。” 是夜李小姐准时上门,与桑晓刚说得三两句话,忽听得窗外一声咳嗽,急忙匆匆离去。莲香入屋,说道:“公子情势危急,李小姐非人是鬼,如果继续与她纠缠,死期不远。”桑晓闻言,默默不语。 莲香道:“我知道公子难忘旧情,但不忍心见你毙命。明天我会携带草药替你治病,祛除阴毒,幸好公子中毒不深,十天内便能痊愈。” 次夜莲香果然带来一包药粉,桑晓和水吞服后,上了几次厕所,五脏六腑清虚舒爽,精神奕奕,心里面虽对莲香感恩戴德,但始终不愿相信李小姐是鬼。 莲香每晚都来照顾他,桑晓想与她同房,莲香没有答应。数日后桑晓肌肤充盈,病情康复,莲香辞别离去,嘱咐道:“公子再也不要与李小姐往来了。”桑晓不置可否,含糊答允。 这一天晚上,桑晓挑灯闭户,拿出绣花鞋轻轻抚弄,李小姐忽然而至,数日不见,脸上颇有怨色,桑晓道:“莲香这几日为我医病,悉心照料,全是一番好心,你不要怨恨。” 李小姐闻言,容色稍缓,桑晓拉着她上床,枕边私语:“我爱小姐之心,天地可鉴,但有人说你是鬼呢。” 李小姐嗔目结舌,骂道:“此必狐妖嫉妒陷害之言,公子若不与她断绝来往,以后再也不要见我。”说话间嘤嘤啜泣,桑晓费尽心思,百般劝慰才肯罢休。 隔了一宿,莲香登门,怒道:“公子又与女鬼纠缠,难道真的不怕死吗?”桑晓笑道:“姐姐何必嫉妒?”莲香怒道:“前日公子重病在床,是谁替你治疗?眼下居然对我说这种话,叫人家怎不生气?” 桑晓半开玩笑:“她跟我说,前日之病,都是狐妖作祟呢。”莲香叹气道:“公子执迷不悟,我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只有暂且辞别,百日后公子缠绵病榻,我再来瞧你。”怫然而去。 自此后,桑晓与李小姐夜夜欢好,过了两个多月,精神困乏,每日里昏昏欲睡。一开始还能自我安慰,可是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食欲大减,每日只喝一碗清粥,渐渐的面色菜黄,骨瘦如柴。 到了此刻,桑晓终于幡然悔悟,明白莲香所言非虚:李小姐真的是鬼。 这一日桑晓病入膏肓,在床上唉声叹气“我好后悔,当初如果听从莲香劝告,何至于此?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自伤自怜一阵,昏昏睡去。 睡梦中忽听得脚步声细碎,忙睁眼观看,只见门帘掀开,一女子走进屋中,不是莲香还有谁? 莲香来到床边,笑道:“乡巴佬,还记得我吗?” 桑晓哽咽流涕,又是后悔又是自责,求道:“好姐姐,我错了,请你救命。” 莲香板着脸道:“公子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我是来跟你诀别的。” 桑晓叹气道:“姐姐说的是,反正我就要死了,床底下那只绣花鞋是女鬼所留,请你帮个忙,弄碎它。” 莲香点点头,拿出鞋子在灯光下反复把玩,忽然间李小姐凭空出现,乍见莲香,转身欲逃。莲香以身挡门,李小姐连试数次,均是徒劳无功。 桑晓一见仇人面,忍不住大声斥责,李小姐惭愧低头,不敢回答。莲香笑道:“如今你我当面对质,公子病情,到底是谁造成的?” 李小姐羞红了一张脸,只是不停哭泣,哽咽道:“都是我不好,但桑公子是无辜的,请姐姐再救他一次。” 莲香问道:“你到底是谁?眼下该告诉我了吧。” 李小姐道:“贱妾本是李通判女儿,少年早亡,葬于墙外。春蚕虽死,遗丝未尽。我与公子欢好,纯粹出自真心,至于害得他重病缠身,实非本愿。” 莲香道:“我听说鬼魂喜欢害人致死,这样便可以在阴间长相厮守,有这回事吗?” 李小姐道:“不然。两鬼相逢,并无乐趣。如果真有乐趣的话,阴间少年儿郎不在少数,贱妾为什么单单迷恋公子?” 莲香叹气道:“妹妹真傻。夜夜欢好,人都受不了,何况是鬼?” 第23节 李小姐问道:“我听说狐妖与人欢好,能致人死地,是这样吗?” 莲香道:“那不过是采补一类邪术,我并非这类妖怪。世上有不害人的狐妖,但绝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鬼魂身上阴气太重,是个人都受不了。” 桑晓闻言,恍然大悟,自此才明白二女一为狐,一为鬼,皆非人类,但相处久了,却也并不害怕。只是气息如丝,浑身难受,不免连连呻吟。 莲香笑道:“妹妹,公子在呼痛呢,要不要救他?” 李小姐忙不迭点头“救,当然要救。请姐姐赶快施展妙手,妹妹感激不尽。” 莲香笑道:“就怕我治好了他,到时二女共事一夫,妹妹又要吃醋呢。” 李小姐正色道:“只要姐姐肯救活公子,妹妹发誓,从今往后,与公子断绝来往,再也不见他面。” 莲香笑道:“不用搞得这么悲惨壮烈,你与公子两情相悦,我不会棒打鸳鸯。”说话间从怀中拿出药囊,说道:“我早知公子会有今日之灾,这三个月内,踏遍三山,四处采药。如今药材已经齐备,只是还缺一味药引。” 李小姐问“要什么做药引?” 莲香道:“无它,只需妹妹口中一点津-液。”说话间拿出一粒药丸,嘱咐道:“含在嘴里,口对口送进公子肚中。” 李小姐面色羞红,低头望着鞋袜,颇感为难。 莲香笑道:“妹妹最得意的不就是绣花鞋吗?” 李小姐闻言,更加惭愧,羞得无地自容。莲香笑道:“又不是没做过,害什么羞。以前你二人夜夜温存,不知亲过多少次嘴呢,如今怎么反而吝啬?” 李小姐给她连番调笑,不得已,只得将药丸含在嘴里,喂桑晓吞服了,抬起头瞧着莲香,意思是问:好了吗? 莲香忍住了笑,一本正经道:“一次不够,要再来几次。”李小姐无奈,又亲了三四次,莲香这才放过她。 桑晓服下药丸,腹中雷鸣作响,过得片刻,丹田中一片火热,精神焕发,莲香点头道:“痊愈了。” 忙活一宿,屋外传来鸡鸣,李小姐恋恋不舍离去。莲香因为桑晓久病初愈,特地留下来照顾,日夜守护,李小姐晚上也经常前来探望。过了两三个月,桑晓彻底康复,身体清健一如往昔。 但从此以后,李小姐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难得来一次,也是匆匆离去,莲香有心留她与桑晓共寝,李小姐却是态度坚决,并不答应。最后桑晓急了,强行将她抱到床上,主动挑逗,李小姐只是闭目不语,不为所动。 十多天后,李小姐忽然失踪,桑晓日夜思念,往常只要拿出绣花鞋轻轻抚弄,李小姐必定现身,如今天天摸鞋,手都快摸破了,仍是不见佳人踪影。 莲香叹气道:“妹妹窈窕妩媚,我见犹怜,何况是男子。” 桑晓道:“人去鞋在,睹物思人,越是思念,越是难受。” 在此之前,张富翁有女名燕儿,年十五岁,因病而死。过了一晚忽然苏醒,起身往外便跑,张财主急得赶紧关门,不让她出去,女子叫道:“我是李通判女儿,干嘛禁锢我不放?我鞋子还留在桑公子那里,快放我出去找他。我是鬼啊,关着我有什么好处?” 张财主见她胡言乱语,满心疑惑,问道:“燕儿,你怎么了?” 女子道:“我不是燕儿,我是李姑娘,这是哪里?快开门,快开门。” 张财主心想“燕儿死而复生,莫非借尸还魂了?”努力宁定心神,理一理思绪,说道:“姑娘,先别冲动。你口口声声叫着桑公子名字,据我所知,桑公子疾病缠身,眼下已经回老家休养去了。” 女子大声道:“不可能,桑公子病情早就痊愈,快让我去见他。” 张财主道:“好好好,你别发火。这样吧,我派人去给桑公子送信,请他前来见你,怎样?” 女子催促道:“快去,快去。” 不久后信息送出,仆人回来禀报“桑公子很快便会亲自前来,他还送了一只绣花鞋给小的,嘱咐我亲自交给燕儿小姐。” 女子收到绣花鞋,试穿了一下,却发现尺寸不对,小了数寸,心中骇然,揽镜自照,镜中人儿面目陌生,姿色平庸,哪里是昔日的李小姐?忍不住失声痛哭“我怎么变成这副丑样子?哎,还是死了算了。” 心灰意懒,拒绝进食,每日躲在被窝中不敢见人,连续七日不吃不喝,全身浮肿,可是即便一心寻死,偏偏愣是没死成。到得后来,李小姐实在饿得难受,只得胡乱扒了几口饭,又过了几天,李小姐全身瘙痒,皮肤一层一层脱落。早晨起来穿鞋,鞋子变得又肥又大,重新拿出绣花鞋试穿,大小刚好吻合。心中大喜,拿过镜子一照,眉目如画,重新恢复本来面貌。 莲香听说此事,跟桑晓商量“妹妹既已借尸还魂,公子理当上门提亲,娶她为妻。”桑晓道:“话虽如此,但两家贫富悬殊,若贸然造访,是不是太唐突了?” 莲香出主意道:“三天后张老爷要为妻子举办生日寿宴,公子可以前去祝寿,顺便与妹妹相认。” 桑晓赞道:“好主意,就这么办。” 寿宴那天,桑晓果然前去祝贺,张妻见到拜帖上有他名字,偷偷叫女儿在帘子后面辨认,李小姐一见桑晓面,急忙跑上去拉住他衣角不放。张妻骂道:“女孩子家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还不回去?” 李小姐意识到行为过火,又是害羞又是惭愧,讪讪返回闺房。 桑晓重会佳人,亦是激动落泪,跪地伏拜,一时间竟尔忘了言语,张妻将他扶起,温颜道:“孩子,别哭,我把女儿许配给你。回去准备准备,派人来提亲。” 桑晓连连点头,回去后请舅舅上门提亲,张妻一口答允,俩家择定吉日,开始筹备喜事。临别时张妻提了一个要求:成亲可以,但桑晓必须入赘,做上门女婿。 此事重大,桑晓不敢贸然答应,回去跟莲香商量对策,莲香叹气道:“公子如果做了上门女婿,那我怎么办?难道跟你一起搬入张府居住,到时脸面都丢尽了。我还是走吧。”转身欲行。 桑晓急道:“姐姐不要走,你说的对,入赘一事,万万不能答应。不光你没面子,我更没面子。” 莲香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桑晓道:“事到如今,只好坦白。”于是再次前往张府,将自己与莲香两人之间关系如实相告,张老爷夫妇听说他有妻室,忍不住怒声斥责。幸亏李小姐从旁多番劝解,说了许多好话,张家才勉强同意婚事。 到了成亲那天,桑晓迎接新娘子入屋,家中本来清贫,陈设简陋,但不知莲香使了什么法术,居室中处处生辉,遍地都是奢华红毯,洞房内锦绣软枕,千百根红烛高烧,说不尽的喜气温馨。 莲香扶着新娘子送入洞房,揭下红盖头,三人喝了几杯酒,桑晓问起还魂经过,李小姐道:“那天离开后,心中抑郁无聊,想起自己身为鬼魂,自觉形秽。万念俱灰之下,也不愿回坟墓,浑浑噩噩随风飘荡,白日里栖息草丛,晚上则信步游走。这一晚偶然来到张家,见一少女卧睡床上,闭目死去,于是上前附身,没想到居然借此还阳。”莲香闻言,默默若有所思。 两月之后,莲香产下一子,产后暴病,自知不久于人世,拉住李小姐手臂,说道:“我死后,孩子托给你照顾,我儿即你儿。” 李小姐泫然哭泣,温言劝慰“姐姐放心养病,我再去请郎中。” 莲香摇头道:“不必了。”说话间气如悬丝,桑晓与李小姐见状,忍不住掉下泪来。莲香笑道:“不要这样。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若有缘,十四年后咱们还会再见。”语毕,闭目而逝,身体化为白狐。 桑晓擦干眼泪,将莲香厚葬,入土为安。为了纪念妻子,桑晓替儿子取名狐儿。狐儿性情聪慧,深得李小姐欢喜,细心照料,视若己出。每逢清明,一家三口都会上山,替莲香扫墓。 后来桑晓考中举人,家境富裕,李小姐却迟迟没有生育,心中焦急,开始劝说相公纳妾。这一日,有老妪上门卖女,李小姐请进府中,凝目一瞧,只见老妇人女儿眉清目秀,又惊又喜,叫道:“莲香姐转世了。” 桑晓听见喊声,出来查看,见少女面容如玉,自语道:“果然跟莲香一模一样。”问老妪“孩子多大了?”老妪道:“十四。”桑晓又问“要多少聘金?”老妪道:“老身止此一块肉,希望女儿能嫁户好人家,公子如果中意,给三百两银子好了。” 桑晓怒道:“莲香就只值三百两?至少也得三千两。”拿出三千两银票递给老妪,打发她走路,那老妪欢天喜地道谢,乐呵呵离去。 李小姐领着少女入屋,笑问:“还记得我吗?” 少女摇头道:“不认识。” 李小姐有些失望,又问“那你叫什么?” 少女道:“我姓韦,父亲是卖酒的,死去三年了。” 李小姐细细打量少女,只见她仪容态度,无一不与莲香酷似,故人见面而不相识,直急得连连皱眉,忽然间想起一事,忙以手重重拍打少女头顶,大声叫道:“莲姐,莲姐,十四年之约,你都不记得了吗?” 少女如梦初醒,“咦”地一声叫了出来“你是李妹妹?”又瞧着桑晓,目光中全是泪水,哽咽道:“公子,我日日都思念你。” 桑晓拍拍她肩膀,安慰道:“别哭,别哭。你我三人重逢,正是‘似曾相识燕归来’,此乃喜事,怎么反倒哭起鼻子来了?瞧你眼泪流得到处都是,再哭下去,就不好看啦。” 少女微微一笑,擦干眼泪,开始叙述转世经历“母亲跟我说,我一生下来就会言语,家人以为不祥,给我喝了一碗黑狗血,前世因果便什么都不记得,所以刚才不认识你们。幸亏妹妹在我头上拍了几下,才得以恢复记忆。”三人共同回忆前生往事,悲喜交加。 这一日寒食节,李小姐道:“以往这个时候,我和相公都会上山拜祭姐姐。”莲香道:“我坟墓埋在哪里,带我去瞧瞧。” 三人来到墓地,只见荒草离离,莲香叹气道:“前尘往事,恍如一梦。”李小姐道:“我与莲姐,两世交好,不忍相离。不如将咱们尸骨葬在一块吧。” 桑晓点头赞成,挖出李小姐生前坟墓,取出白骨,安葬在莲香墓中。 第七十三回 阿宝 粤西孙子楚,少年名士,手有六指,性格木讷,旁人说谎亦信以为真。每逢与朋友宴饮,席上若有歌妓,孙子楚必仓惶遁走,如果实在走不掉,则正襟端坐,目不斜视,歌妓上前挑逗,孙子楚脸红脖子粗,汗珠涔涔而下。因其行为呆傻,众书生背地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孙痴”。 县城某富翁,富比王侯,有女阿宝,容颜绝色,富翁为女选婿,报名者络绎不绝,但都不甚满意。凑巧孙子楚妻子去世,有人劝他上门提亲,孙子楚也没多想,果真照办。 富翁素闻其名,但因孙子楚家贫,一时犹豫不决。翁妻外出,遇阿宝,问道:“孙子楚上门提亲,你打算怎么办?” 阿宝戏言道:“如果孙公子能砍掉多余那根手指,我便嫁给他。” 翁妻将女儿言语转告孙子楚,孙子楚笑道:“这个不难。”待翁妻离去,孙子楚拿起斧子自断手指,痛彻心扉,血流如注,立马昏死过去。过了数日方能起身行走,前往富翁家中拜访,将断指展示给未来岳母瞧,翁妻大惊,忙入闺房与女儿商量,阿宝亦暗暗称奇,说道:“如果他能去除痴傻,我一定以身相许。” 孙子楚闻言大怒,心想“我又不傻。”但这一点不好证明,又想“也许阿宝并非美如天仙,何必为了女色,甘心受她摆布?”想明此节,心灰意冷,自顾离去。 不久后清明节,按照风俗,这一天妇女都会外出踏青,轻薄少年闻讯,纷纷结对随行,趁机肆意调戏。有朋友邀请孙子楚同去凑热闹,孙子楚摇了摇头,不为所动。朋友笑道:“阿宝也会来,你不想一睹美人风采吗?”孙子楚心想“阿宝当初对我百般揶揄,哼,我倒要会一会她。”想到此处,当即决定外出转转。 来到郊外,远远瞧见一女子在树下休憩,众少年里里外外围成一道人墙,朋友道:“此女必是阿宝。”上前观看,果真是她。 孙子楚凝目审视,只见阿宝娟秀无双,过不大会,无赖少年越聚越多,那女子起身站立,盈盈离去。众人神魂颠倒,品头论足,纷纷如狂,只有孙子楚默默不语。 众人也没在意,慢慢散去,回头观察孙子楚,只见他痴痴呆立,怎么呼喊都不回应。朋友急了,拉着他衣角,笑道:“魂魄被阿宝勾去了吗?”孙子楚仍是不言不语。 朋友暗暗摇头,心想“孙兄呆病又犯了”见怪不怪,挽着他胳膊送回家中,放倒在床,孙子楚四肢僵卧,终日不起,昏昏如醉,任凭如何呼唤,就是不见苏醒。家人怀疑他失了魂魄,请来巫婆招魂,半点不见起色。巫婆拍他脑袋,问道:“魂魄不归,更待何时?”孙子楚迷迷糊糊应道:“我在阿宝家。”巫婆还待再问,孙子楚双眼紧闭,沉默不语。家人见状,均是惶惑不解。 当初,孙子楚见阿宝离去,心中不舍,忽觉魂魄飘飘飞升,落于阿宝裙带,跟随少女一路游行,最终来到闺房。阿宝坐,他坐,阿宝睡,他睡。夜晚则与阿宝交-欢,怡然自得,只是腹中饥饿,忍不住思念故居,想回家看看,左思右想,奈何不认识路。 阿宝每晚梦见与陌生男子交.欢,问其姓名,回答说“我是孙子楚。”心中惊异,这等羞耻事,也不敢告诉别人。 孙子楚在家卧睡三日,气息奄奄,家人惶恐,托人转告富翁,想去他家招魂。富翁笑道:“平日不相往来,孙子楚怎么会在我家?”家人苦苦哀求,富翁心肠一软,无奈答允。 巫婆拿着孙子楚所穿旧衣,睡过旧席,上门招魂,阿宝闻讯,心中骇然,忙拉着巫婆进入闺房,请她施法。 忙活一阵,巫婆告辞离去,回到孙家,刚抵大门,孙子楚已在床上呻吟,很快便即醒转。口中念念有词,叙述阿宝房中摆设,无论桌椅床榻,镜子妆奁,不管颜色名字,俱是说得绘声绘色,没有半分差错。 阿宝知道此事,更加害怕,但转念一想,孙子楚对自己用情专一,情感深厚,却也感动。 孙子楚自康复后,每日里坐立不安,神情恍惚,经常派人打探阿宝消息,希望能再见佳人一面。不久后浴佛节降临,孙子楚听说阿宝会去水月寺降香,喜不自禁,大清早便跑到寺庙附近等候,等得眼睛发干,嗓子冒烟,一直挨到正午,阿宝才姗姗来迟,自车帘中探出脑袋,瞧着孙子楚,脉脉含情,孙子楚意动情迷,痴痴跟在马车后面,不离不弃。 阿宝命丫鬟问他名字,孙子楚如实说了,魂魄摇荡,直到马车归去,才恋恋不舍返回家中。一到家里,孙子楚再次发病,不饮不食,梦中不停叫着阿宝名字,恰好家中一只鹦鹉死去,孙子楚心想“如果我能附在鹦鹉身上,飞往阿宝闺房,那该多好。” 想着想着,魂魄腾空飘荡,与鹦鹉合为一体,翩然化作飞鸟。孙子楚大喜若狂,更不思索,振翅凌空,飞往阿宝卧室。 房中忽来鹦鹉,阿宝兴趣盎然,笑着捉住鸟儿,拿绳欲绑,鹦鹉叫道:“姐姐不要绑我,我是孙子楚。” 阿宝大骇,解开绳子,鹦鹉逡巡左右,迟迟不肯离去。阿宝叹气道:“公子用情之深,贱妾铭记在心,只是你我人禽有别,如何结成连理?” 鹦鹉道:“能够陪在姐姐身边,余愿足矣。” 旁人送来饮食,鹦鹉不吃不喝,惟有阿宝亲自饲养,方肯开口。阿宝坐,鹦鹉落在她腿上;阿宝睡,鹦鹉陪着她一起安歇。转眼过了三日,阿宝对鹦鹉愈发喜爱,派人去孙子楚家中打探消息,回来禀报说:孙公子僵卧在床,气绝已有三天,但胸口尚有一点余温。 阿宝虔心祷告:“若公子能变回人类,我一定誓死相从。” 鹦鹉道:“这话不是骗我?” 阿宝正色道:“绝不。”语气坚决。 鹦鹉侧目若有所思,过了一会,阿宝弯腰脱下绣鞋,鹦鹉忽尔猛扑过去,一口叼住鞋子,穿窗而去,转眼没入云端。 阿宝派婢女前去探望,恰好见到鹦鹉入屋,口中衔着绣花鞋,堕地而死。俄尔孙子楚睁眼苏醒,口中叫道“鞋子,绣花鞋在哪?” 家人拾起绣鞋给他,孙子楚拿在手中抚摸,神情痴迷,婢女进屋询问:“公子,这绣花鞋从何而来?” 孙子楚道:“是阿宝给我信物,你替我转告她,淑女一诺千金,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 婢女告辞离去,将所见所闻一一述说,阿宝亦觉奇怪,找来母亲商量对策,翁妻沉吟道:“孙子楚才名不坏,但家中贫寒,若招他为婿,恐为豪门耻笑。” 第24节 阿宝道:“我已与孙公子定下盟约,此情不渝。” 翁妻道:“既然我儿一片痴情,只好成全你们。但有一个条件,孙子楚若要娶你,必须入赘。” 阿宝道:“不行。孙公子虽然贫穷,但为人极有骨气,娘亲让他入赘,旁人会怎么想?轻贱、鄙视、遭人非议,叫他怎么承受?女儿只求与孙公子相濡以沫,粗茶淡饭,至于其他,不敢奢望。” 翁妻叹气道:“女生外向,你自己选的路,自己承担后果,将来莫要后悔。”这句话一说,无形中是向阿宝妥协。 不久后孙子楚上门提亲,才子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相逢恍如隔世。 阿宝陪嫁礼品众多,金银不缺,两人婚后生活无忧。阿宝为人细心,擅长理财,家务事不用孙子楚过问,只一门心思埋首书堆,昼夜苦读。 三年后孙子楚忽染急病,因病去世。阿宝悲痛欲死,半夜上吊殉情,幸亏丫鬟发现及时,将她救下。但阿宝死志已决,每日里不吃不喝,容颜憔悴。这一日阿宝给孙子楚出殡,忽听得棺材中传来呻吟震动,忙打开棺盖查看,只见孙子楚容貌栩栩,竟尔死而复活,说道:“在地府见到冥王,阎王说我生平诚朴,欲提拔我为部曹。这时候有人说‘孙部曹妻子快要来了。’冥王勘查生死簿,说道‘此女命不该绝,到底怎么回事?’有人回答说‘绝食三天,命不久矣。’冥王点点头,对我说‘尊夫人情深意重,特赐你还阳,夫妻团聚。’就这么着,我又活过来了。” 孙子楚还阳后,身体渐渐痊愈。不久乡试开始,开考之前,众少年戏弄玩耍,拟了七道偏题,跟孙子楚说:“这是今科试题,好不容易才弄到,回去背熟了,必能一举成名。” 孙子楚深信不疑,日夜琢磨试题,精心准备了七份文章,待得开考那天,主考官为防作弊,特地一反常规,所出试题又偏又刁,更巧的是,试题发下来,竟尔与孙子楚不谋而合。 考试完毕,孙子楚一举夺魁,第二年参加会试,又中进士,官拜翰林学士。皇帝听说他故事,召来询问,孙子楚如实启奏,皇帝大悦,下旨召见阿宝,赏赐夫妻二人大把财物。 第七十四回 吴令 吴县县令,忘其名字,为人刚正不阿。吴地风俗,最敬城隍神,以木头雕刻神灵肖像,外披锦衣,栩栩如生。每逢神灵寿诞,众百姓出资聚会,用马车拉着神灵木像游街庆祝,锣鼓齐奏,彩旗飘扬,热闹非凡。有一次县令外出,正好赶上游行队伍,眼见聚会奢华铺张,不禁大怒,手指神像骂道:“尔为一方神祇,如果冥顽不灵,那么就是昏淫之鬼,不值得供奉;如果灵验,更应该爱惜民力,怎能挥霍无度,浪费民脂民膏?”言毕,命手下将神像推倒在地,杖责二十,下令从此以后,不得再有祭神习俗。 县令为官清正无私,但年少贪玩,没过多久,爬到屋檐下掏鸟窝,不幸摔倒,摔断大腿,不久便死去。 县令死后,众百姓听到城隍庙中吵闹声不绝,似乎县令和城隍神起了争执,一直争吵数日。吴人不忘县令功德,纷纷出言调解,又为他兴建祠堂,朝夕供奉,这才平息争执。 为县令盖的那座祠堂,也取名为城隍庙,春秋祭祀,十分灵验。 吴县至今还有两个城隍庙。 第七十五回 口技 村中来一女子,年约二十四五,携一药囊,自称医生。有百姓上前问病,女子自己不能诊治,说要等晚上向神仙请教。 这一晚月光皎洁,女子关上房门,众百姓附耳窗外,聆听动静,彼此间窃窃私语,连咳嗽声也不敢发出,良久没有动静,屋内屋外一片沉寂。 到了半夜,忽听得珠帘声起,女子在屋内问道:“是九姑到了吗?”一女子答道:“到了。”女子又问“腊梅跟九姑一起来了吗?”一婢女回答“来了。”接着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絮絮叨叨说起闲话。 过一会珠帘声再起,女子说道:“六姑到了。”九姑与婢女齐声道:“春梅姑娘抱着令公子一起来了吗?”一女子道:“这淘气孩子,深更半夜不睡觉,非要跟我一起出来。身子又重,我背着他走走停停,都快累死了。”接着是女子殷勤声,九姑闻讯声,六姑寒暄声,二婢慰劳声,小儿嬉笑声,一齐嘈杂。 一名女子笑道:“小公子真有趣,大老远还抱了一只猫来。”继而语音稀疏,珠帘声又起,满室哗然,众女齐问:“四姑为什么姗姗来迟?”一女子细声答道:“路途千里,我与阿姑走了好几个时辰才到,阿姑走得太慢了。”众女子互问寒暖,纷纷坐下,接着是椅凳搬移声,端茶送水声,参差并作,喧闹满屋,过了好久方才安静。 那女医生开始问病求药,九姑说该用人参,六姑说该用黄芪,四姑说该用白术,商量了许久,九姑吩咐婢女“笔墨伺候。”,过一会纸页翻动声,磨墨声,毛笔与竹筒碰撞声,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然后是毛笔撞击桌子声,嗡嗡震动;抓药包纸声,沙沙作响。 再过一会,女医生推开门帘,呼叫病人上前拿药,尔后又返身入屋,关上房门与众神仙作别,只听得小儿呀呀,猫叫唔唔,群声汇聚。九姑之声清越,六姑之声苍缓,四姑之声娇婉,以及众婢女之声,各有特点,一入耳中,立能辨别。 众百姓暗暗讶异,以为真有神仙下凡。可是拿着药方回去煎药,病情却半点不见起色。 这便是所谓的口技,借此卖药,但女医生口技之高超,却也令人叹为观止。 在此以前,王心逸也碰到过类似事情,有一天他路过大街,忽然听到琴弦声清脆悦耳,围观的人群多不胜数,挤入人墙一看,街角边一位少年曼声唱曲,身边并无乐器,只是以手指按压脸颊,一边按,一边唱,歌声伴着乐曲,听在耳中铿锵作响,与弦乐并无区别。 这也是口技者后代。 第七十六章 狐联 焦生,章丘石红先生之堂叔。这一晚读书园中,半夜时分,两美人款款而至,一女十七八岁,一女十四五岁。 二女手摸书桌,盈盈而笑,焦生心知是狐妖,正色道:“妖女,还不快走。” 那年长女子笑道:“先生胡子一大把,为何没半点男子气魄?” 焦生冷冷道:“我生平不好女色。” 女子笑道:“真是迂腐。下界鬼神,颠倒黑白,做起坏事来面不改色,公子连跟女人上床都不敢吗?” 焦生沉声道:“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快走,快走。” 女子见他一身正气,不受迷惑,笑道:“久闻公子才气不俗,要我走也可以,但必须对上我对联。你听好了,上联是: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 焦生皱眉思索,一无头绪,女子笑道:“这便是所谓的才子吗?不过如此,还是我替你对上下联吧: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语毕,一笑而去。 第七十七章 潍水狐 潍县李先生有一宅院,这一天某老翁上门租房,出价五十两黄金。李先生答允了,过了好久却不见老翁回音,李先生嘱咐家人将房子重新出租,第二天老翁出现,说道:“房子已经说好租给我,怎么又转租旁人?” 李先生道:“好久没看见你,我以为你不来了呢。”老翁道:“我准备在此久居,怎会不来?之所以迟迟未至,是因为搬家日子定在十天之后。”说着又预付了一年订金,嘱咐道:“这一年内,即使房子空置,你也不要再管。” 李先生问“十天后你真的会来吗,可不要诳我。” 老翁道:“你放心,一定会来。” 十天很快过去,仍是不见老翁踪影,李先生决定亲自上门拜访,到了老翁家,只见双扉紧闭,厨房中炊烟升腾,隐约听得大厅中人语喧哗。 李先生递上刺帖,老翁闻讯,亲自出来迎接,笑语可亲。吃了一顿饭,李先生告辞离去,回家后送了一些礼品给老翁,老翁也命人回赠礼品,丰盛隆重,远胜李先生所赐。 过了数日,李先生设宴邀请老翁,尽心款待,席间,李先生问道:“老丈是哪里人氏?”老翁道:“陕西人。”李先生道:“陕西据此路途遥远,为什么来潍县安家?” 老翁道:“贵乡乃福地,陕西不可居住,不久将有大难。”当时天下太平,对于老翁言语,李先生不以为然,但也没有深究。 隔了一天,老翁摆酒席回请李先生,饮食供给,十分奢华,李先生暗暗惊异,怀疑老翁身份显赫,可能是朝中退休大官。老翁因为两人交好,坦言来历,自称狐妖。 李先生更加骇然,逢人便宣扬此事。县里官绅闻言,纷纷骑马上门,与老翁结交,老翁一一热情接待,礼数周到,但惟独不与县令交往,李先生问他原因,老翁道:“你是不知道,县令上辈子是一头毛驴,如今虽然统治一方百姓,其实是个见钱眼开的小人,老汉虽然不肖,却也不屑与之为伍。” 这是康熙十一年的事情,不久后陕西蒙受兵乱,传闻狐妖善能未卜先知,看来不假。 第七十八章 张诚 张老汉,河南人,祖籍山东。明末山东大乱,张妻为清兵掳掠,生死未知。张老汉客居河南,又娶一妻,生子张讷,没过多久,妻子死去,续娶牛氏为妻,生子张诚。 牛氏性格凶悍,很不喜欢张讷,待之如牲畜,给他吃残羹冷饭,让他穿破衣烂鞋,晚上睡觉也只给一张草席。 牛氏每天责令张讷上山砍柴,以一担木柴为限,少砍一根则拳脚相加,藤条鞭打,百般虐待,惨不忍睹。暗中却以锦衣玉食喂养亲生儿子张诚,又让他进入师塾读书。 过了几年,张诚年纪长大,性格善良孝顺,常劝说母亲不要为难兄长,牛氏不听。一日张讷上山砍柴,忽然间风雨大作,只得躲在巨石下避雨,等到雨停日出,张讷腹中饥饿,也没力气砍柴,怅然回家。牛氏见他没完成任务,大怒不止,不给饭吃。张讷饥火烧心,饿得躺在木板上睡觉。 张诚从师塾回来,见兄长神情委顿,问道:“生病了吗?”张讷叹气道:“没病,就是太饿。”张诚询问原因,张讷如实相告。 张诚闻言,闷闷不乐,过了一会拿了几个烧饼回屋,张讷问道:“哪来的烧饼?”张诚道:“我从家里偷了点面粉,请邻居阿姨帮忙烙的,你快吃吧。” 张讷点了点头,三两口吃完烧饼,嘱咐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要是给母亲知道,会责罚你的。况且一天只吃一顿饭,也饿不死人。”张诚道:“兄长身体羸弱,哪有力气砍柴?母亲实在是太过分了。” 次日饭后,张诚偷偷上山,来到兄长砍柴之地,张讷惊问道:“你怎么来了?”张诚道:“来帮你砍柴。”张讷问“谁叫你来的?”张诚道:“我自己的主意。”张讷摇头道:“别说你根本不懂砍柴,就算会砍,我也不能让你干这种粗活。快回去吧” 张诚不听,手脚并用,将树枝一根根折断,口中说道:“树枝好硬,明天一定要记得带把斧头。”张讷走近观看,只见弟弟手掌磨破,鞋底磨穿,又是心痛又是怜惜,怒道:“快回家!你再不走,我就用斧头自杀。”张诚无奈,只得折返。张讷一直送到半途,傍晚回家跟先生说“我弟弟年幼,请先生代为看管,不要让他四处乱跑,山中虎狼很多。” 先生说“张诚中午私自外出,我已经责打了他。” 张讷回去跟弟弟说:“不听兄长言,挨打了吧。”张诚笑着摇头“没有这回事。” 第二天张诚又拿着斧头上山,张讷怒道:“我不是叫你不要来了吗?怎么不听话。”张诚微笑不语,只是拿着斧头一下一下劈砍树枝,累得汗流浃背也不休息,等到劈完一捆柴,便默默回去。 老先生责问:“怎么又溜出去鬼混了?” 张诚实言相告“学生没有鬼混,只是去山中帮哥哥砍柴。” 老先生闻言,脸色顿时和蔼,笑道:“好孩子,真懂事。”从此不再禁止张诚上山。 这一天张诚兄弟与几名樵夫一道在山中砍柴,忽然间跑来一只猛虎,一口咬住张诚,飘然遁去。张讷不顾危险,随后追赶,一斧子砍中老虎腿胯,老虎负痛狂奔,顷刻间逃得无影无踪。 弟弟生死未卜,张讷急得嚎啕大哭,众樵夫百般劝慰,张讷哭道:“我弟弟虽是后母所生,但为我而死,我怎能独活?”说着以铁斧自残脖颈,入肉寸许,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众樵夫大骇,慌慌张张撕下衣布包裹伤口,抱着张讷回家求救,牛氏怒骂:“张讷,你害死我儿,在脖子上砍一刀就想推脱责任吗?” 张讷呻吟醒转,说道:“母亲不要烦恼,弟弟若死,我一命赔一命,绝不贪生。”众樵夫一旁劝解,牛氏怒气稍歇。几名大汉合力,将张讷扶到床上休养,张讷创口疼痛不能入眠,又挂念弟弟安危,惟有昼夜哭泣。 张老汉担心儿子伤情,偷偷拿了一些稀粥给张讷食用,被牛氏发现,大声责骂,张讷不愿父亲为难,拒绝吃喝,三天后便即死去。 村里有走方巫师,四处游荡,张讷鬼魂飘荡,路遇巫师,问道:“大师,见过我弟弟吗?”巫师摇了摇头,说道:“跟我走吧。” 两人来到一处都城,只见一皂衫人自城内走出,巫师上前询问“鬼仙,见过张诚吗?” 皂衫人拿出一张度牒翻阅,说道:“男女百余条鬼魂,内中没有张诚。” 巫师问“会不会在别的文牒上?” 皂衫人道:“此路归我管,不会弄错的。” 张讷不信,强拉着巫师进城搜寻,只见城中新鬼旧鬼云集,往来行走,也有认识的,上前盘问弟弟行踪,都回答说不知情。 忽然间众鬼魂齐声大叫“菩萨来了。” 只见空中飘来一座五彩莲台,毫光绽放,上面坐着观音大士,仪容端庄。 巫师小声跟张讷说:“公子福分不浅,菩萨几十年才来一次阴司,降福去灾,拔除苦恼,正好让你赶上了。”说话间拉着张讷跪倒在地,众鬼魂亦纷纷跪倒,顶礼膜拜,合掌齐诵慈悲救苦之声,轰轰隆隆,响彻四野。 第25节 菩萨以杨柳枝遍洒甘露,细如尘丝,俄尔光芒散去,菩萨已然消失。 张讷只觉脖颈中清凉舒适,用手一摸,刀伤痊愈,不再疼痛。巫师将他送回老家,一人一鬼作别。 张讷已死去两日,忽然间苏醒睁眼,叙说经过,口中坚称“弟弟还活着。”牛氏不信,骂道:“事到如今,你还想编造谣言?” 张讷不敢与母亲争辩,跪倒在地,与父亲作别,说道:“孩儿势将踏遍神州,纵使穿云入海,也要找到弟弟踪迹。一日不见弟弟,一日不回家乡。请父母多多保重,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好了。”语毕,大踏步出门而去。 张讷外出寻弟,穿州过府,很快就盘缠用尽,只得一路乞讨,一年之后,辗转来到金陵,到了此刻,他容貌憔悴,浑身破烂不堪。 这一日上街探访张诚消息,忽然间马蹄声响,迎面驰来十余匹铁骑。其中一匹白马,上面坐着一位长官,年约四十,相貌威武;又有一匹小黄马,上面坐着一位少年,眼光流动,频频注视自己。 张讷心想“这肯定是富家公子,我还是不要招惹。”低头一动不动。 那少年骑马来到面前,跃下地面,又惊又喜,口中叫道:“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吗?” 张讷抬头凝视,眼前少年竟然就是张诚,大喜若狂,紧紧拽着弟弟手掌,失声痛哭。张诚亦是伤感落泪,问道:“大哥,你怎么落魄成这般模样?”张讷笑道:“这一年多来,我踏遍三山五岳,四处寻找弟弟,老天开眼,今日你我兄弟重逢,实在是太好了。” 张诚走到那长官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那长官点点头,命手下腾出一匹空马给张讷骑乘,一行人快马疾驰,来到一处官邸。 那长官请张讷在大厅坐下,仆人送上茶水,张讷喝了一口,迫不及待问起弟弟逃生经过。 张诚一一说了。 原来那天他被老虎叼走,不知什么时候给扔在路边,在草丛中昏睡了一夜,恰好张别驾从此经过,救了自己一命。两人言语交谈,张诚得知自己所处之地距离家乡甚远,急得直跺脚。张别驾说道:“寒舍就在不远,小兄弟如果不嫌弃,跟我一起回去,先养好伤势再说。”张诚点点头,无奈下跟随别驾来到金陵,休息了几天,伤势痊愈。张别驾自己没有子嗣,又好心收养张诚为义子,刚才父子二人路过街道,不想却与哥哥相逢,实在是意外之喜。 张讷耐心听完故事,忽然间拜倒在地,口中不住向张别驾致谢,两人客套了几句,张别驾吩咐下人摆上酒席,张诚则进屋拿了许多新衣服给哥哥换上,三人坐在一起喝酒。 张别驾问道:“贵家族在河南有多少人口?”张讷道:“没有。我父亲是山东人,流落来到河南。”张别驾道:“我也是山东人,公子老家在何处?” 张讷道:“听父亲提起,似乎在东昌府。” 张别驾惊叫道:“那是我同乡。为什么流落河南?” 张讷道:“明末清兵入境,抢走前母,父亲遭受兵祸,倾家荡产,逃难来到河南,做些小生意谋生,后来娶了家母为妻,便在河南定居。” 张别驾问道:“祖上叫什么名字?” 张讷道:“我爷爷叫张炳之。” 张别驾闻言,嗔目结舌,低头默默沉思,忽然间匆匆离去,走入内室。 没过多久,太夫人出来见客,问张讷:“孩子,你真的是张炳之孙儿?”张讷点头道:“不错。” 太夫人失声大哭,指着张讷对别驾说“他是你弟弟啊。”张讷搔搔脑袋,问道:“太夫人言语玄奥,我不太明白。” 老太太道:“孩子,我就是你那位被掳走的前母。我跟你父亲生活了三年,被清兵抓去,那时我已经怀有生孕,嫁给黑固山为妻,半年后生下你哥哥。又过了半年,黑固山死去,你哥哥继承爵位,官至别驾,如今已经解任。你哥哥经常思念生父,派人去山东寻过数次,都没结果,谁能想到他已经迁往河南?” 又对张别驾说:“你自作主张,认弟弟为子,真是荒唐,当心折福。” 张别驾道:“我问过张诚来历,但他没说自己是山东人,想必是年纪小不记得。” 一家团聚,三兄弟序过年龄,别驾四十一岁,是为大哥,张讷二十一岁,是为二哥,张诚十六岁,那是三弟。 张别驾突然间多了两名弟弟,喜不自禁,坐卧同席,朝夕不离。私下里跟母亲商量回归故里,太夫人担心前夫不能相容。张别驾道:“能相容就在一起过,不能相容就分开过,但父子相认天经地义,天下间哪有没有父亲的儿子?” 于是卖掉宅院,收拾行囊,母子启程返乡,数日间来到河南,张讷兄弟先去给父亲报信。 老父亲自张讷离去,不久牛氏病死,独自一人孤孤单单生活,形影相吊。忽然间见到张讷,高兴得恍恍惚惚,又见到张诚,更是喜极而泣,泪水潸潸而下。 张讷禀明父亲:大哥母子二人也回来了。 张老汉闻言,愕然呆立,一日间数闻喜讯,真有些不知所措。过一会,太夫人与别驾来到,随行丫鬟仆从多不胜数,里外站满。 张诚不见母亲行踪,忙开口询问,得知牛氏已死,悲痛欲绝,哭昏过去,良久方醒。 往后的日子,张别驾出资建造楼阁,一面请先生传授两名弟弟学问,一面经营家业,过得数年,人丁兴旺,牛马满屋,俨然成了巨富之家。 第七十九章 龙 北直界某村庄有飞龙堕地,身躯笨拙,爬入一官绅府邸,门宽四米,刚好容纳巨龙通行,龙入屋中,家人畏惧,纷纷奔逃,登楼哗然,火枪火炮鸣放,齐往巨龙身上招呼,巨龙吃痛,慢慢退出。 门前有一水坑,水深不及一尺,巨龙盘旋其中,辗转反侧,浑身涂满污泥,极力腾跃,飞空数尺,复又掉落。在污水中停留三日,鳞甲上苍蝇聚集,忽然间天降大雨,霹雳一声巨响,巨龙驾云而去。 房生与朋友登临牛山,入寺游览,忽见木椽上坠落一块黄砖,砖上盘着一头小蛇,细如蚯蚓。眨眼间转了一圈,身躯大如拇指,再转一圈,大如腰带,房生惊讶莫名,心知小蛇乃是飞龙。赶紧与朋友离去,刚至半山腰,只听得寺中轰隆一声巨震,瓦片纷飞,天上黑云如盖,一条巨龙穿云游走,瞬间隐没。 章丘小相公庄,某农妇外出荒野,天刮大风,尘沙扑面,吹入眼中,忽觉左眼麻痒难耐,如被针扎,回去后又揉又吹,病情不见痊愈。家人撑开眼皮细瞧,瞳孔无恙,但眼白上有一条红色细线,蜿蜒如虫。有人说“这是蛰龙。”农妇闻言,骇然等死。三月之后,天降暴雨,巨雷轰鸣,蛰龙破眼而去,农妇安然无损。 袁宣四有言:他在苏州时,有一天天气阴晦,霹雳大作。空中飞来一头巨龙,云层环绕,鳞甲张扬,前爪扣着一个人头,须眉毕现,过一会,巨龙没入云层,消失不见。也没听说过有谁掉了头的。 第八十章 江中 王圣俞南下游玩,船泊江心,夜晚就寝,舱外月明如练,辗转难以入眠,唤来童儿为自己按摩。忽听得船顶发出小儿行走之声,簌簌作响有如风吹芦苇。由远而近,自船尾逼近船舱。王圣俞担心碰上小偷,问童儿“你听到声音了吗?”童儿点头“听到了。” 两人问答间,只见一人趴在船顶,双脚倒挂,脑袋伸进舱内,面貌模糊。王圣俞大惧,拔剑呼叫,船上客人尽皆惊醒。俄尔响声又作,众人游目四顾,那“小偷”渺然不见踪影。惟有空中疏星朗月,江心水波浩淼。众人聚在一块,凝目搜寻,只见水面上冒出一点淡青色灯火,随波浮沉,飘至船边便即熄灭。灯火过后,一黑衣人脚踏江水,滚滚而来,将近船舶,手臂在船檐上一搭,借力跳上甲板。 众人纷纷鼓噪“刚才一定是此物作怪。”弯弓射箭,箭落如雨,那怪物扑通一声跳入江心,转眼消失不见。众人找来船夫询问缘由,船夫漫不经心道:“这里是古战场,时有鬼魂出没,不必大惊小怪。” 第八十一章 林四娘 青州道陈公宝,福建人,夜晚独坐,有女子挑帘而入,身着长袖宫装,容貌艳艳,并不相识。 那女子笑道:“深夜独居,公子不寂寞吗?” 陈公宝惊问:“姑娘是谁?” 女子道:“贱妾家乡距此不远,就在西郊。”陈宫宝疑心她是鬼魂,可是见女子气质优雅,却也并不害怕,拉着她手坐下,两人谈论诗词,那女子才气不俗,出口成章,陈公宝心中大悦。一把将女子搂入怀中,急急忙忙脱她衣服。 女子也不抗拒,笑问“屋里还有旁人吗?”说着目光向大门瞧了一眼。 陈公宝会意,赶紧跑过去关上门窗,说道:“没别人了。”两人上床欢好,那女子神情羞涩,说道:“贱妾今年二十,还是处子,请公子温柔些。” 云雨过后,床单落红,两人枕边私语,那女子自称“林四娘”。 陈公宝问“娘子来历能否赐告?” 林四娘道:“我一世贞洁,被公子轻薄殆尽,如果有心爱我,以后长相厮守便是,何必问来问去?”说话间窗外鸡鸣,那女子起身告辞。 自此以后,林四娘夜夜必至,两人关门对饮,偶尔间谈论音律,四娘多才多艺,琴曲尽皆精通。陈公宝请她唱曲,四娘道:“小时候学过,许久不曾习练,只怕都生疏了,弹得不好,公子不要见笑。”取过一张七弦琴,一面弹奏,一面舒展歌喉,唱的是“伊”、“凉”之调,歌声哀婉。一曲唱完,潸潸泪下。 陈公宝听完曲子,触动心弦,亦觉酸楚,安慰道:“娘子以后不要再唱亡国之音,听起来平添伤感。” 四娘道:“乐由心生,喜乐不能使哀者快乐,哀乐亦不能使乐者悲伤。”陈叔宝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两人关系亲密,久而久之,家人有所察觉,陈母见四娘秀丽无俦,怀疑她不是人间女子,非鬼必妖。私下里劝说儿子不要与她来往,陈公宝不听。 这一晚两人灯下交谈,陈公宝问道:“四娘,有人跟我说你是鬼妖,这是真的吗?” 四娘凄然道:“事已至此,我不能再隐瞒。贱妾本是衡王府宫女,十七岁那年遭难而死。感君高义,是以托付终身,实实在在不敢有半分恶念头,更加不会祸害公子。如果公子对我不放心,那么贱妾这就离去。” 陈公宝发誓道:“我对姑娘不敢有半分嫌弃,只是你我关系非比寻常,所以特地问清楚姑娘来历,却也是一番关心善意。”又细细询问宫中旧事,女子娓娓道来,言辞生动。说到伤心处,哽咽不能言语。 四娘夜晚不大爱睡觉,喜欢静坐诵读《准提经》、《金刚经》诸般佛书。陈公宝问道:“鬼魂也能念经忏悔吗?”四娘道:“能。贱妾终身沦落,每日里虔诚念经,便是希望来世能投户好人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两人品评诗词,其乐融融。每逢诗词中夹带瑕疵,四娘一一指出,碰到好的佳作则曼声吟诵。她歌喉婉转风流,听在耳中十分受用,令人不知不觉忘记疲倦。 陈公宝有时会问“娘子能做诗吗?” 四娘道:“以前偶尔为之。” 陈公宝笑道:“做一首给我瞧瞧。” 四娘委婉推辞:“儿女之语,不足为外人道。” 两人一起生活三年,这一晚四娘前来告别,神色惨然,说道:“冥王因为贱妾生前无罪,死后不忘念经,特地准许我投生王侯之家,别在今宵,再见无期。”言毕,怆然泪下。 陈公宝摆上酒席替四娘践行,两人痛饮美酒,四娘借着酒性,慷慨而歌,歌声哀曼,一字百转,唱到动情处,哽咽啜泣,歌曲数停数起。 一曲唱罢,四娘起身站立,逡巡欲别。陈公宝竭力挽留,四娘无奈,又坐了片刻,耳听得窗外雄鸡报晓,说道:“不能再逗留了。公子以往老是怪我不肯献丑,今将长别,写上一首诗词送给公子,留个纪念吧。”提笔思索,刷刷刷写下数行字体,说道:“心悲意乱,字句来不及推敲。写得不好,公子见谅。”掩袖而出。 陈公宝送至门外,四娘飘忽遁去,湮然而没。 陈公宝怅然若失,拿起诗词观阅,只见字迹娟秀,珍而重之藏入怀中,诗曰:“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字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鹃。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惠质心悲只问禅。日诵菩提千百句,闲看贝叶两三篇。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 第八十二章 道士 韩生,世家公子,为人好客,同村徐某与其交好,经常上门蹭酒。这一天两人宴饮,一名道士手托钵盂,前来乞讨。家人给钱给米,道士都不要,但也不离去。家人大怒,不再睬他,那道士在屋外乒乒乓乓弄出声响,传入韩生耳中。 韩生询问家人缘由,家人实情相告,还没说得几句话,那道士不请自入。韩生心知有异,招呼道士坐下,那道士拱手做了个四方揖,老实不客气拿过一张椅子坐了。韩生问他来历,道士说“我住在东村破庙中。”韩生讶然道:“道长何日搬到东寺居住的?在下竟然不知,以致没尽到地主之谊,还请包涵。” 道士道:“贫道游走四方,听说居士挥霍,特来讨一杯酒喝。”韩生微微一笑,亲自为他斟了一大杯酒,道士一饮而尽,酒量甚豪。 徐某见道士衣衫褴褛,心里很不高兴,言行举止间冷冷淡淡,缺少礼数;韩生也只是将道士当做江湖豪客对待。喝了二十多杯酒,道士告辞离去。 自此以后,每逢两人宴饮,道士必至,遇食则食,遇饮则饮,日子一久,韩生也有些厌烦,心里面寻思“这道士也太实在了吧,天天跑来蹭吃蹭喝,次数未免太频繁了些。” 某一次席间对饮,徐某半开玩笑半带嘲讽,说道:“道长天天为客,什么时候也做一回主人?” 道士笑道:“贫道与居士一样,都是肩膀上长着一张嘴。”徐某闻言,面红过耳,羞惭不能对答。 道士喝了一杯酒,说道:“虽然如此,但徐居士言语未尝没有道理。贫道明日在家中备下酒水,两位如果不嫌弃,便请过来一叙。”语毕,又喝了一杯酒,嘱咐道:“酒席定在明日正午,过期不候。”哈哈一笑,自顾去了。 次日韩生与徐某相邀同往东庙,行至寺前,道士已在门外等候,有说有笑,领着两人进屋。踏进寺院,只见庙宇崭新,阁楼连绵,两人大奇,问道:“久不至此,新庙何时建成?” 道士道:“刚刚竣工。” 两人来到大殿,只见殿内陈设华丽,远胜王侯之家,顿时肃然起敬。两人在椅子上坐定,七八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锦衣绣鞋,穿梭往来,陆陆续续送上许多美食佳酿,美酒芬芳,菜肴精致,无一不是上上珍品。 第26节 饭毕,又有婢女送上甜点,四时水果齐备,樱桃,杨梅,西瓜片,菱角荔枝,各类水果多不胜数,全部用水晶盘,玉碗玉牒装盛。玻璃盏中斟满葡萄酒,鲜红如血,闻之欲醉。 道士举起酒杯,浅浅啜了一口,说道:“石家姐妹呢,怎么不出来见客?”过不大会,两名美人款款而出,年纪大的二十来岁,身材似弱柳细长,年纪小的十五六岁,窈窕妩媚,二女俱是绝色。 道士命令道:“唱首曲子助助兴。”两名女子含笑答允,一个拍板而歌,一个吹起洞箫相和。声音清细,美妙绝伦。 一曲唱完,道士指了指面前空酒杯,说道:“酒喝没了,还不给客人斟满?”二女娇声领命,轻舒皓腕,依次在玻璃盏中注入美酒。 道士又道:“美人好久没跳过舞,跳一首来瞧瞧。”手一拍,几名童子在地上铺满红地毯,二女腰肢扭摆,双双对舞,长衣乱拂,香尘四散。 舞罢,两美人斜倚画屏,似乎有些疲倦。韩徐二人心旷神飞,俱是神魂颠倒。 道士微微一笑,拿起酒杯一口喝干,站起身来,说道:“两位自便,我去去就来。” 只见他来到南屋壁下,地面一张螺钿软床,两美人铺好锦绣棉被,扶着道士上床休息。道士手腕探出,拉着年长少女陪睡侍寝,又命年幼少女跪在床尾,替自己脚板挠痒。 韩、徐二人见状愤愤不平,徐某大呼道:“泼道士不得无礼。”双拳紧握,做出拼命架势。道士吓了一跳,一骨碌从床上爬起,仓惶遁去。 那年幼少女兀自跪在床檐,徐某假装醉酒,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抱到北边床上,公然毛手毛脚。 那年长少女躲在被子中一动不动,徐某笑道:“韩兄,你是呆子吗?美人就在左右,不该干点什么?” 韩生恍然大悟,脱衣上床,欲与少女云雨,那少女似乎沉沉睡去,任凭如何摆弄,就是不见反应。韩生无奈,又舍不得放手,索性将少女搂在怀中,一直抱到天亮。 次日清晨,韩生酒醒,察觉怀中美人冰冷寒凉,凝神一瞧,哪里有什么美人?不过是一块石头。韩生大怒,想到自己抱着石头在草丛中睡了整整一夜,更是羞惭无地。 急匆匆站起,四处寻找徐某,只见他沉醉未醒,正抱着一块臭石头,在茅坑中鼾声大作呢。 好不容易将他弄醒,两人对视一眼,脸色苍白,齐声道:“丢脸,丢脸到家了。”四顾一瞧,并不见什么寺庙,唯有一庭荒草,两间破屋而已。 第八十三章 胡氏 河北某巨富之家张榜聘请先生,一秀才登门自荐,主人出来接见,秀才言辞精妙,性格开朗,主人很满意,当场录用了他。秀才自言胡氏,为人学问渊博,开馆授徒,敬职敬业。但有一门缺点,时不时外出游玩,深夜始归。归来也不敲门,要么穿墙,要么遁地,神通非凡,主人暗中怀疑他是狐妖,但因为胡氏言行谦恭,彬彬有礼,从没显露恶意,所以也不害怕,仍然客客气气招待他。 胡氏久闻主人女儿貌美,一心想娶她过门,多次跟主人提起此事,主人装聋作哑,屡屡推辞。这一日胡氏借故离去,第二天忽有客人登门造访,骑着一头毛驴。主人迎入屋中,那人五十来岁年纪,衣履光洁,气质文雅,自我禀明来意:受胡氏所托,上门提亲。主人默然良久,说道:“我与胡先生交情莫逆,何必联姻?况且小女早已许配人家,小老儿实在是爱莫能助。” 客人道:“老先生何必睁眼说瞎话?令嫒明明待字闺中,为什么拒人于千里之外?”请求再三,主人只是不肯。 客人怫然不悦,说道:“胡家亦是大宗族,难道配不上先生女儿?” 主人直言相告:“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人妖不同路罢了。”客人闻言大怒,主人亦怒,两人各自拉长一张脸,随时准备拳脚相加。 客人率先发难,伸手去抓主人胸口,主人身手敏捷,轻松避在一旁,口中叫道:“来人,给我逐客。”几名仆人拿着扫把木棍,乱棍将客人打出,客人狼狈遁逃,仓促间将毛驴遗失大院,没顾上带走。 那毛驴长尾竖耳,浑身漆黑如墨,身躯庞大,主人上前逗弄,这畜生木然没有反应,轻轻一推,毛驴跌倒在地,摇身一变,化为一只草虫。 自客人去后,主人担心胡氏前来报复,暗中戒备。次日果有大批狐兵上门挑衅,骑兵,步兵,弓箭,长矛,马嘶人沸,声势汹汹。主人吓得不敢现身,狐妖扬言要放火烧屋,主人更加害怕。 危机当头,众仆人忠心护主,鼓噪而出,投掷飞石,发射利箭,人妖大战,互相冲击,各有损伤。时间一长,狐妖气势馁怯,纷纷散去,刀枪剑戟丢满一地,捡起来一看,哪里是什么兵器,不过是一堆高粱叶罢了。 众仆人哈哈大笑“狐妖黔驴技穷,不过如此。”嘴上壮胆,私下里却不敢放松警惕,严加防守。 次日众人分批巡逻,忽然间天空降下一尊巨人,高约三米,腰围六尺,手中大刀挥舞,逐人而杀。众仆人操起弓箭反击,几轮箭雨射完,那巨人倒地毙命,现出原形,却是一个稻草人。 连打两次胜仗,众仆人渐渐松懈,这一天清晨,主人去上厕所,忽然间外面狐兵聚集,张弓拉箭,乱箭齐发,全射在自己臀部,主人大惧,忙喊救命,众仆人闻讯赶来支援,狐妖早已逃得精光。主人恨恨不已,将屁股上箭矢一一拔出,日光下瞧得分明,哪里是夺命利箭,都是些麦秆茅草所变。 如此过了月余,狐妖时不时前来骚扰,虽然危害不大,但日日戒严,主人亦觉头痛。 这一日胡氏亲自率领群妖上门闹事,乍见主人面,讪讪有些不好意思,忙避在人群中不敢露脸,主人口中呼唤他名字,胡氏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出来。 主人说道:“我自认为待先生不薄,没有任何怠慢之处,为什么兵戎相见,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群狐闻言,大大不以为然,弯弓欲射,胡氏挥手制止。主人上前握住他手,邀请胡氏入屋一叙,置酒款待,从容说道:“先生是通情达理之人,还望你能体谅老夫。你我交情非浅,难道我真的不愿与你结亲吗?只是先生车马,宫室,家眷仆人,都与人类迥异。小女贸然出嫁,又怎会习惯?何况俗话说的好‘强扭的瓜不甜’。老夫言尽于此,是取是舍,先生自己决定罢。” 胡氏闻言,低头不语,神色间又是惭愧又是尴尬,主人微微一笑,和颜悦色道:“以前的事情,就让他随风飘散。咱们之间仍是好朋友,如果公子不嫌弃,小老儿膝下有一幼子,年方十五,还未娶妻,愿与先生结为亲戚,不知你意下如何?” 胡氏欢欢喜喜道:“好,就这么办。我有一个妹妹,年方十四,相貌颇不丑陋,咱们今日便定下婚事。” 两人目光交接,互相拜了几拜,算是冰释前嫌,主人又命手下大摆酒席,招待一干狐兵狐妖,几杯酒水落肚,人妖打成一片,皆大欢喜。主人问起胡氏故里,准备上门提亲,胡氏笑道:“不用如此麻烦,等小妹十五岁成年,我亲自送来完婚。”将桌上半瓶酒水喝干,醉眼迷离,扬长而去。 一年之后,婚期将至,却不见胡氏踪影,家人怀疑他毁约,主人笑道:“不会的,胡先生乃谦谦君子,定会言而有信。”转眼又过半年,这一天胡氏终于带着妹妹上门拜访,口中说道:“家妹已长大成人,只需选好良辰吉日,随时可替小两口完婚。” 主人大乐,两家定下日子操办喜事,到了约定那天夜晚,胡氏敲锣打鼓,骑马乘轿,热热闹闹护送妹子上门。新娘子嫁妆丰盛,足足堆满一屋。狐女容颜秀丽无俦,性格贤良孝顺,拜见公婆时举止大方,深得主人喜爱。 胡氏与弟弟一同送亲,弟弟谈吐风雅,能言善饮,兄弟二人一直喝到天明才走。 新媳妇进门后,善能未卜先知,预言庄稼收成好坏,无有不中,平时居家过日子,大小事务皆由她取舍谋断,分派得仅仅有条。胡氏兄弟也经常上门看望妹妹,日子一久,人人都与狐妖相识。 第八十四回 巧娘(一) 广东官绅傅老爷,年过六十,晚年得子,取名傅廉。傅廉生性聪颖,可惜是天生阉人,不能人道。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左右皆知,所以傅廉虽然年满十七,却一直娶不到老婆。 傅老爷担心香火断绝,昼夜烦恼,偏偏又无可奈何。 这一日傅廉在师塾读书,恰好先生有事外出,门外来一耍猴的,傅廉好奇心起,跑出去观看,瞧得入迷,以致忘了功课,害怕先生责罚,索性一走了之。 他信步乱跑,离家数里,身前不远处一名白衣女郎带着婢女款款迈步,那女郎偶尔间一回头,妖艳无双,莲足轻移,盈盈而动,傅廉意动情迷,快步赶了上去。 那女郎也看见了他,悄悄对婢女吩咐“你去问问这位公子,是不是要去琼州?” 婢女果然上前呼问,傅廉笑道:“我去不去琼州,与你家小姐有什么关系?” 那女郎道:“如果公子决意去琼州,我这里有一封书信,麻烦你顺途帮忙带回家乡。老母在家,会好好招待你的。” 傅廉此次外逃,本就漫无目的,心想“驾船去琼州游览,倒也不错。”于是点头答允。那女郎取出书信交给他,傅廉问道:“小姐家居何处?”女郎道:“贱妾姓华,家住秦女村,距琼州城以北三四里路程。” 傅廉问明地点,当即浮舟南下,漂洋过海,数日间来到琼州,弃船上岸,径直去往城北,其时已是黄昏,向当地人打听秦女村所在,回答都说不知道。傅廉叹了口气,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能半途而废,于是一路北行,走了约四五里路,来到一处荒野,极目远眺,四周围杂草丛生,空旷寂静,天边星月灿烂,借着月光星光打量,只见路旁有一坟墓,心想“且在墓地里睡一晚,明天再赶路。不过荒郊野岭的,要是碰到虎狼猛兽,非送了小命不可。嗯,有了,我爬到树顶就寝,那便万无一失。”想到此处,手足并用,攀上一棵古松,合上眼睛,闭目养神,耳听得松涛阵阵,昆虫鸣叫,心中忐忑,迟迟不能入眠。 忽听得树下传来人语,凝目遥望,只见坟墓旁不知何时多了一座庭院,一名少女坐在石上,两名丫鬟手持灯笼,分侍左右。那少女左顾右盼,说道:“今夜月明星稀,华姑所赠茶饼,可以烹一盏香茗,一边品茶,一边赏月。” 深更半夜,一名柔弱少女跑到坟墓边赏月,这等情景诡异至极,傅廉心念一转,不免怀疑“难道这女子不是人,却是鬼魅?”一念及此,顿时毛发直竖,极力屏住呼吸,不敢稍动。一名丫鬟不经意抬头,目光向树梢瞥了一眼,说道:“树上有人。”女子一惊而起,怒道:“何处大胆儿,竟敢偷窥。”傅廉闻言大惧,行踪既被发现,无处躲藏,只得盘旋爬下松树,跪倒在地,口中只是讨饶。 那少女见他是名美貌男子,转怒为喜,拉着他手掌并肩坐在石上,此刻两人近在咫尺,那少女容貌清晰可辨,只见她约莫十七八岁,姿态艳绝,口中问道:“公子怎会来此?”声音中夹带土腔,说的不是官话。 傅廉定一定神,说道:“我是给人送信的。”少女道:“荒野中危机四伏,不是谈话之所。如果公子不嫌弃寒舍鄙陋,请入屋一叙。”说着当先而行,领着傅廉来到院中。 进入卧室,地上摆着一张绣床,两名丫鬟铺上棉被,请傅廉上床休息。傅廉自惭形秽,说道:“我还是睡地上吧。” 少女笑道:“佳客相逢,贱妾怎敢怠慢公子?公子不用拘泥,咱两一起睡好了。”傅廉不得已,只得与少女同床共寝,内心惶恐不敢动弹,那少女暗中舒展纤手,在他大腿上轻轻挑逗。傅廉假装熟睡不知,少女见他没有生气,胆子便大了些,玉手悄悄探入内裤,一把抓住他命根,触手处软绵绵一团,细如蚯蚓,一声叹息,怅然收回手掌,默默离去。 没过多久,那女子伏在桌边低低哭泣,傅廉羞愧得无地自容,心中自怨自艾,自伤自怜。一时间屋中气氛凄凉,那女子哭了一阵,心里好受了些,命丫鬟点亮蜡烛,婢女见她脸颊上泪珠盈盈,忙问道:“小姐怎么哭了?” 少女摇头轻叹“我恨自己命苦罢了。”顿了一顿,又道:“将傅公子唤醒,放他离去。”傅廉闻言,愈发觉得惭愧,心想“她要赶我走了。深更半夜的,我能去哪?” 正胡思乱想间,房门推开,一名妇女走了进来,丫鬟说道:“华姑来了。”傅廉隔着棉被窥视,那华姑年约五十,年纪虽然不小,却是风韵犹存。 华姑走到桌旁,问少女:“大半夜的,房间里还亮着灯,怎么不睡觉?”少女默默不答。华姑目光一转,见床上有人,问道:“被子里藏的是谁?” 婢女回答道:“过路的少年,夜晚寄宿于此。” 华姑目视少女,笑道:“哦,我明白了,原来今晚是巧娘姑娘洞房花烛之夜。”少女蹙着眉头不说话,双颊上泪痕未干,神色凄苦。 华姑惊问道:“合卺之夜,新媳妇反而哭哭啼啼,难道是相公太粗暴了?”巧娘低着头不搭理,仍是不言不语,但眉目间哀愁,却更加浓重。 华姑心中奇怪,踱步走到床边,伸手去拉傅廉衣领,要瞧瞧新郎官长相,只轻轻一提,一封书信掉落地面。华姑拾起信封观看,变色道:“这是我女儿笔迹。”拆开书信观看,连连叹息。 巧娘问道:“华姑为何伤心?” 华姑道:“三姐信上说:她夫君吴郎不幸病死,自己茕茕孑立,孤苦无依,眼下不知如何是好。” 巧娘指着傅廉道:“书信是他送来的,幸好刚才没有急着敢他走。” 华姑目视傅廉,问起女儿现状,傅廉一一说了,但他与华小姐只见过一面,所知信息实在有限,三两句便讲完。华姑凝神倾听,末了说道:“劳累公子千里送信,实在不知如何报答。”眼珠在他身上转动,见他容貌俊秀,笑问道:“傻小子,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了巧娘,惹她不高兴?” 第八十五回 巧娘(二) 傅廉道:“我也不知错在何处。如果在下言行中冒犯了巧娘小姐,请允许我赔礼道歉。”说着面向巧娘,深深一揖。 巧娘叹气道:“不怪你,是我命不好。贱妾生前所嫁夫君是名阉人,没想到死后遇到公子,还是阉人,所以悲伤。” 华姑讶然道:“傅公子这般聪明男子,竟然是阉人?哎,可惜可惜。傅公子,老身略略精通医术,请跟我来,老婆子替你把把脉。” 两人来到东厢房,华姑反手关上房门,探手入傅廉胯间摸索,笑道:“难怪巧娘悲伤涕零。不过根蒂仍在,还有救,能治好。”说话间剔亮油灯,翻箱倒柜,找出一粒黑色药丸,说道:“吞下去。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不要与外人来往。”嘱咐完毕,自行离去。 傅廉吞下药丸,独卧在床,约莫到了五更时分,肚脐旁一团热气蒸腾,一路往下,直冲隐秘-处,胯下命根蠕蠕而动,勃-起挺立,用手一摸,坚硬滚烫,雄伟硕大,病情一朝痊愈,不由得情绪激动,喜笑颜开。 天色刚亮,华姑拿着烧饼进屋,递给傅廉食用,叮嘱他耐心静坐,不要走动,说了几句话,告辞离去,从外面将房门锁死。 华姑出屋后,前往巧娘闺房,说道:“傅公子送信有功,我准备让女儿三娘与他结为姐妹,暂且让他躲藏几天,免得招人厌恶。” 傅廉一个人关在屋内,好比鸟儿身处牢笼,闷极无聊,时不时跑到门缝边朝外窥视,有时看见巧娘经过,想要跟她打招呼,又自惭形秽,最终还是欠缺勇气,不了了之。 到了晚上,华姑带着女儿归来,打开房门,说道:“让公子久等了,老身这里给你告罪。三娘,这是傅公子,快上前打过招呼。” 三娘犹犹豫豫走进室内,向傅廉敛衽行礼。华姑命二人以兄妹相称。不久巧娘也到了,闻言笑道:“叫姐妹也成。” 华姑白了巧娘一眼,笑骂道:“公子别理会她胡说八道,这丫头就爱嘴上讨便宜。”双手互拍了数下,几名丫鬟得令,送上酒席,四个人坐在一起喝酒闲聊。 傅廉见三娘容貌秀丽,酒席间频频注视,巧娘笑道:“阉人,你也知道贪恋美色?” 傅廉道:“跛子忘不了穿鞋,瞎子忘不了看东西。”三女闻言,同时大笑。巧娘因为三娘奔波劳顿,命下人另行打扫房间给她休息。华姑道:“不用麻烦,让他兄妹二人睡在一块好了。” 三娘低着头羞涩不语,华姑开导说:“傅公子看上去是男子,其实是女儿身,不用担心他欺负你。”口中催促二人早早休息,暗中却叮嘱傅廉:“在外人面前,公子算是我儿子,但在老身心中,早把你当做了女婿。” 傅廉大喜,拉着三娘上床缠绵,利器出鞘,发铡新试,畅快莫名。完事后两人枕边私语,傅廉问道:“巧娘是什么人?” 三娘道:“她是女鬼,才色无双,可惜时乖命蹇,生前嫁作人妻,夫君乃毛家少年,天生阉人,十八岁兀自不能行房,巧娘因此郁郁不乐,怅然病逝。” 傅廉颤声问道:“巧娘是鬼,姑娘你也是鬼吗?” 三娘道:“实言相告,我不是鬼,是狐妖。巧娘独居寂寞,我母女亦无家可归,所以大伙住在一块,互相作伴。” 傅廉愕然道:“你是狐妖?” 三娘道:“公子不用害怕,我与巧娘虽是鬼狐,却从不害人。” 第27节 自此以后,傅廉与三娘同居,虽知巧娘是鬼,但贪恋她美貌,暗中总想与她亲近。平常交往,傅廉为人博学,言语诙谐,亦颇得巧娘欢心。这一日华姑母女外出,傅廉一个人关在屋中,好生气闷,眼见三娘不在家,正是私会佳人之大好时机,言念及此,索性走到窗户边大喊大叫,口中叫着巧娘名字。 巧娘听到声响,拿着钥匙打开房门,皱眉道:“臭书生,你鬼叫个什么?” 傅廉涎着脸道:“好姑娘,我想你了,咱们单独说会话,成不成?” 巧娘点点头,将身旁婢女遣散,关上房门,笑道:“有什么废话啰嗦话,赶紧说,我还有事呢。” 傅廉微笑不答,走到她身边,将巧娘紧紧搂在怀中,毛手毛脚去解她衣裳,巧娘面红耳赤,用手指了指男人裤裆,说道:“主人好色,可惜它不争气。” 傅廉笑道:“到底行不行,你摸摸看不就知道了?” 巧娘果然伸手摸了一把,又惊又喜,笑道:“怎么变得这般巨大?” 傅廉道:“以前羞于见客,故蜷缩不动,如今被你取笑,它生气了,自然胀如怒蛙。” 两人相视一笑,联袂登-床,云雨绸缪,情到浓处,巧娘欲罢不能,良久良久,一男一女才鸣金收兵。巧娘脸色憔悴中带着几分生气,恨恨道:“如今我才明白华姑为什么整日将你锁在屋中。哼,她实在是太过分了。当初她母女二人漂泊无依,是我好心收留她们。三娘与我情同姐妹,她不会女工针织,我手把手教她刺绣,可是她一个人独霸公子,有好东西却不与姐妹分享,你说,她是不是忘恩负义?” 傅廉笑道:“巧娘,我不得不纠正你几个错误。首先,我不是东西,这一点切不可搞错。其次,将我关在屋中,纯粹是华姑自作主张,与三娘没有关系。第三,三娘性格善良,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好啦,你别发火,消消气,消消气。” 巧娘不满道:“你帮着外人合伙欺负我,叫我怎么消气?” 傅廉微笑不语,轻轻将她搂在怀中,恣意疼爱,百般劝慰,巧娘给她又摸又抓,忍不住娇-喘呻吟,怒气不自觉烟消云散。 两人正卿卿我我,房门忽然推开,华姑闯了进来,满脸怒气,气急败坏道:“是谁开的房门?” 巧娘笑道:“是我开的。” 华姑冷笑道:“我就知道是你这个骚蹄子干的好事,你……你大白天勾引汉子,不要脸。” 对付华姑这种自私自利的老妇人,巧娘懒得跟她客气,反唇相讥:“阿姥也太健忘了。‘傅公子看上去是男子,其实是女儿身’,这句话是你亲口说的吧。既然傅公子是女儿身,我与他睡在一块,有何不妥?” 第八十六回 巧娘(三) 三娘见两女吵个不停,一个是自己母亲,一个是自己好姐妹,她不愿任何一方受伤,惟有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居中调解,废了好一番唇舌,总算平息事端。 巧娘言辞虽然激烈,但心胸开阔,吵完就忘,事后仍然善待华姑母女。不过华姑经过此事,对巧娘严加防范,再也不让她接近傅廉,一男一女惟有将相思埋在心底,偶尔间眉目传情,望梅止渴罢了。 这一日,华姑对傅廉说:“我女儿与巧娘都已屈身侍奉公子,长居此地也不是办法,公子宜早早归家,定下婚约。”当即准备行囊,敦促傅廉启程返乡。 二女闻听讯息,容颜悲切,巧娘更是伤心欲断,泪珠滚滚而落。华姑挥手制止二女哭泣,强拉着傅廉拖出门外,回头一瞧,庭院无存,只有一座荒冢。 华姑送至渡口,说道:“公子此番回家,老身不久便会带着三娘姐妹前去探望,如果公子不忘旧情,可来县城李家废园提亲。” 傅廉满口答允,恋恋不舍回到家中,老父亲见儿子归来,喜出望外,问道:“臭小子,这几个月你跑哪去了?” 傅廉简略叙说经历,最后求道:“父亲,孩儿已与三娘姐妹定下婚姻,请你一定成全。” 老父亲道:“狐鬼之言,如何能信?你能侥幸生还,只因是天生阉人,不然,早就尸骨无存了。” 傅廉道:“三娘姐妹虽不是人类,但对孩儿一片真情,况且二女聪明漂亮,娶进家门,不会辱没爹爹名声。” 老父亲脸上闪过一丝沉痛,柔声道:“孩子,你从小便身有缺陷,即使娶亲,也是让新娘子守活寡,此事不可强求,到此为止。” 傅廉叫道:“父亲,孩儿病情早已痊愈,这一点您大可放心。”傅老先生摇头不信,一声叹息,转身离去。 傅廉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私下里与丫鬟欢好纵欲,放浪形骸,乃至白日宣-淫,这件事情很快便被父母知道,老母亲找来丫鬟询问,得知儿子一切正常,喜极而泣,私下里与傅老爷商量“儿子已经长大,是该给他找个媳妇啦。” 傅老爷沉吟道:“嗯,要找媳妇,须得门当户对,最好是世家大族千金小姐。你去叫廉儿过来,我要亲自问他。” 父子见面,傅廉说道:“孩儿非华家小姐不娶。” 母亲道:“世间美人不缺,何必迷恋鬼物?” 傅廉道:“孩儿病情是华姑所治,男子汉有恩必报,况且我已答应娶三娘姐妹为妻,做人不能背信弃义。” 傅老爷点点头,沉吟道:“你这话也有道理,好吧,我答应你了。”当下派遣仆人外出寻找华姑母女,仆人四处打听,得知李家废园就在县城东边五里处,不敢耽搁,立刻马不停蹄赶去。 来到庄园,只见断墙掩映,翠竹林内一间茅屋,炊烟袅袅,推门进去,室内一对母女手拿抹布,正在擦拭桌椅。仆人说明来意,睁睁瞧着三娘,惊为天人,赞道:“这便是我家少奶奶吗?真是我见犹怜,难怪公子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了。”又问道:“巧娘小姐在哪?” 华姑叹气道:“小姑娘命薄,三日前去世了。”一边叹气,一边准备酒席招待仆人。 吃了一顿便饭,仆人告辞离去,回府后详细禀明此行收获,傅老爷夫妇听说三娘容颜绝色,喜不自禁。傅廉乍闻巧娘死讯,却是忍不住悲伤落泪,但心中总是怀疑“巧娘既已化作鬼魂,怎能再死一次?” 到了迎亲那天,傅廉亲自询问华姑“巧娘真的死了?” 华姑道:“是啊,巧娘投胎北方,此刻早已再世为人。”傅廉闻言,唏嘘不已。强自打点精神,迎娶三娘过门。两人成婚后,傅廉念念不忘巧娘,每逢有琼州来客,必亲自拜访,询问巧娘下落。其中有人透露消息:巧娘墓地旁常有女鬼啼哭。 傅廉惊喜交加,急急忙忙跟三娘商量此事,三娘闻言默默低头,沉吟良久,忽然轻声抽泣,哭道:“我对不起姐姐。” 傅廉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三娘道:“我与母亲来时,偷偷瞒着姐姐,没让她知道。一定是因为这样,姐姐才夜夜啼哭,她心中肯定对我又气又恨。相公,我一直想告诉你实情,可是又怕娘亲责骂。你要是心中不痛快,就打我一顿出气吧。” 傅廉闻言,一声长叹,说道:“错不在你。走,咱们去琼州,接巧娘回家团聚。” 夫妻二人骑马坐轿乘船,星夜赶往墓地,刨开泥土,露出棺材,傅廉双手敲打棺盖,口中叫道:“巧娘!巧娘!我来了。” 只听得一声震响,棺盖翻开,巧娘怀抱婴儿,自墓穴走出。痴痴瞧着傅廉,眼神中充满幽怨。傅廉亦觉伤感,勉强一笑,问道:“好可爱的孩子,他父亲是谁?” 巧娘板着脸道:“还不是你生下的小孽种?都三个月大了,自家骨肉也不认识?” 傅廉叹气道:“误听华姑言语,累你母子深埋地下,都是我不好。” 巧娘道:“算啦,你与三娘千里迢迢赶来看我,良心还没坏到家,原谅你们这一次。”三人言归于好,一同乘船回到广东。 归来拜见公婆,老太太见孙儿体貌丰伟,身上并不沾染鬼气,心里很高兴。二女共事一夫,相处和谐,孝顺长辈,一家美满。 过得几年,傅老爷生病在床,家人请医诊治,巧娘摇头道:“病入膏肓,魂魄离体,不用枉费工夫了。”话没说完,傅老爷便即断气。傅廉强忍悲痛,替父亲料理完丧事,在家守孝,闭门谢客,一心教导儿子学问。 过得七八年,儿子长大,容貌与父亲酷似,性格聪慧,十四岁那年便考取秀才,声名远扬。 第八十七回 鲁公女 招远县张于旦,性格疏狂不羁,在一间破庙内寄宿读书。县令鲁公,生有一女,好狩猎。这一天鲁小姐外出打猎,路遇张书生。张于旦见鲁小姐风姿娟秀,身披貂裘,脚跨骏马,翩翩如画中仙子,情不自禁心生爱慕。回到家中思念佳人,遐想连篇。没过多久忽然听到鲁小姐暴病而卒,噩耗传来,张于旦悲痛欲绝。 鲁县令因为老家路远,暂将女儿灵柩寄存于寺庙中,即张于旦读书所在。张书生早晚上香,昼夜祭奠,对鲁小姐遗体敬若神明。 这一晚,张于旦酹酒于地,口中祷告“自从上一次目睹小姐容颜,在下心中魂牵梦萦。不曾想红颜薄命,转眼间丽人香消玉殒。如今你我虽然近在咫尺,却似远隔河山,故人见面不相识,人间恨事,莫过于此。小姐生前守礼自持,男女有别,死后应该百无禁忌,如果泉下有灵,当姗姗而来,以慰我相思之苦。” 如此日夜祝祷,忽忽过了半月,这一晚张于旦挑灯夜读,不经意间抬头,面前一妙龄少女含笑侍立灯下,张于旦一惊而起,问道:“小姐是谁?” 少女道:“我便是鲁小姐啊,感君情深,不能自已,遂不避私奔之嫌,前来与公子一聚。”张于旦大喜,两人上床欢好,互诉衷肠,自此夜夜缠绵。 这一晚事后,鲁小姐说道:“贱妾生前喜好弓马,以射獐杀鹿为快,罪孽深重,死后不能轮回。如果公子诚心爱我,请为我念诵《金刚经》五千零四十八卷,生生世世不忘恩情。”张于旦慨然允诺,每晚于灯下虔诚诵经,从不间断。有时碰上节日,张于旦邀请女子一同回家,鲁小姐笑道:“贱妾双足无力,不能走远路。”张于旦不失时机,笑道:“那我背你好了。”鲁小姐含笑顺从,张于旦将她负在背上,如抱婴儿,轻若无物,渐渐习以为常,即便考试时也背着鲁小姐一同前往,只不过为了避免骇人听闻,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赶路。 这一年张于旦收拾行囊,准备参加科考,鲁小姐道:“公子福薄,不用白费功夫啦。”张于旦点点头,从此不再踏足考场。 过了四五年,鲁县令罢官归田,家道中落,想要替女儿入土安葬,却一直找不到墓地,张于旦上门拜访,说道:“小生在寺庙附近有一块墓地,愿意送给大人。”鲁县令闻言大喜,连连道谢,张于旦又四面张罗,为葬坟一事出了不少力气,鲁县令暗暗感激,却又不解缘故:这张书生如此热情,有什么图谋?摇头叹气,也不想深究,说了几句客套言语,便即告辞。 鲁县令去后,一男一女云雨绸缪,一如平日。这一夜鲁小姐依靠在书生怀中,泪落如豆,哽咽道:“五年欢好,如今终于到了分别时刻。受君恩义,百死不足以报答。”张于旦惊奇错愕,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鲁小姐道:“公子日夕为我诵读经文,替贱妾洗清生平罪孽。眼下我灾满脱难,不日就要前往河北卢户部家投胎。如果公子不忘情意,十五年后八月十六,可来卢府再续前缘。” 张于旦哭泣道:“如今我已三十多岁,十五年后,行将就木矣。再见面又有何用?”鲁小姐道:“到时我给公子为奴为婢,服侍你一直到老。”过了半晌又道:“请公子送我一程,此去转世,路途六七里,遍生荆棘。贱妾长裙曳地,不利行走。”说话间以双手搂住书生脖子,微微一笑。 张于旦强忍悲伤,将情人抱在怀中,一直送到终点,只见路旁车马群集,马上或一人,或二人,车上或三人,或四人,或十数人不等。其中一辆马车,锦绣豪华,坐着一名老妪,远远瞧见鲁小姐前来,问道:“是鲁家娘子来了吗?”鲁小姐道:“来了。”回顾书生,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公子请回吧,不要忘了十五年之约。”张于旦使劲点头。 鲁小姐走近马车,那老妪扶着她走入车厢,只听得骏马一声嘶鸣,尘烟起处,马车呼啸而去。 张于旦怅然而归,将约会日期刻在墙壁,回思念诵经咒颇具功效,于是虔心礼佛。夜晚入梦,梦见神仙下凡,说道:“公子一心为善,志向可嘉,但若想成就大道,须前往南海。”张于旦问“南海多远?”神仙道:“远在天涯,近在方寸之间。”张于旦若有所悟,俄尔梦醒,从此养性修行,身处红尘,心如菩提。 三年后,张于旦长子与次子相继高中,金榜题名,家道日趋兴隆。虽然身份显贵,但仍然一心向善。这一晚再次入梦,梦见受青衣人所邀,来到一处宫殿做客,殿内坐着一名僧人,宝相庄严,合十为礼,说道:“施主善举可嘉,但命中注定早死,幸好我在玉帝面前求情,替你求了六十年寿命。” 张于旦感激不尽,伏地叩头致谢。僧人将他扶起,赐坐赐茶,茶水芳香如兰。过一会,一名童子引着张于旦离去,来到一处浴池,池水清洁,游鱼穿梭,说道:“请居士入池洗涤。” 张于旦脱衣进入池中,水温如玉,伸鼻闻嗅,清香似荷叶,喜不自禁,戏水玩耍,渐渐来到水深处,失足而陷,水淹过顶,忍不住大喊大叫,一惊梦醒,心中暗暗称奇。 自从上次入梦,张于旦身体健旺,双目炯炯,手摸下颔,白须根根脱落,脸上皱纹消失,红光满面,如此过了数月,张于旦变得英俊挺拔,宛如十五六岁少年,性格亦变得飞扬跳脱,贪玩好动。 不久后张于旦妻子去世,儿子请求他续弦再娶,张于旦道:“此事不急,等我去河北走一趟,再下定论。”原来不知不觉间十五年过去,与鲁小姐约会之期迫在眉睫。 张于旦念念不忘旧情,独自骑马来到河北,询问探访,此地果然有一位卢户部。 在此之前,卢老爷生下一女,落地便能言语,长大后聪慧秀美,深得父母钟爱。卢老爷有心替女儿挑选夫婿,少女摇头推辞,说道:“我与招远县张公子有十五年之约,女儿非他不嫁。” 卢老爷笑道:“傻孩子,你也太痴情了。张于旦如今年过半百,人事变迁,说不定尸骨都已化成灰烬。退一步说,就算张郎在世,也是白发齿落,一个苟延残喘的糟老头子,嫁他作甚?” 卢小姐微微一笑,并不听从劝解,母亲见她意志坚定,私下里与相公商议“为今之计,只有闭门谢客,拒张于旦于府邸之外,借此断绝女儿念想。” 不久后张于旦果然登门拜访,看门的下人冷眼相待,三言两语将他骂退,张于旦受了一肚子气,怅然返回旅舍,一时间没了计策。闲居他乡,每日外出游荡,伺机暗访情人下落。 到了八月十六,不见张于旦前来,卢小姐以为他负约,涕零绝食。母亲安慰道:“张于旦过期不至,要么是死了,要么是背弃盟约,不管怎样,你已经仁至义尽,不要再想他了。”卢小姐默默不语,终日睡卧在床,不吃不喝。 卢老爷暗暗忧心,心想“还是去见一见张于旦吧。”于是外出寻找,两人相遇于旷野。卢老爷凝目一瞧,眼前男子明明是个少年,免不了一番惊讶。两人言语交谈,张于旦为人倜傥,卢老爷更是大生好感,当下请他去家中一叙。 仆人送上茶水,说了几句话,卢老爷匆匆离去,入闺房告诉女儿“孩子,张公子来了。” 卢小姐闻言大喜,挣扎着下床站立,偷偷躲在帘子后面窥视,只觉眼前书生眉目陌生,并不相识,怅然而返,幽幽哭泣,口中埋怨卢老爷说话骗人,卢老爷大叫冤枉,情绪懊恼,将怒气全撒在张于旦身上,款待客人之间,一改先前热情,变得十分冷淡。 张于旦问道:“贵族中有人在户部做官吗?”卢老爷含糊回应,左顾右盼,神色间颇不耐烦。张于旦讨了个没趣,当即告辞。 过了几天,卢小姐相思成病,病死在床。 张于旦夜晚入梦,梦中见到卢小姐,跟自己说“前日来找我的果真是你吗?公子容貌大变,我没能认出。如今我忧愤而死,公子快去土地庙中招魂,还有还阳机会,晚了则追悔莫及。” 张于旦闻言惊醒,星夜赶去卢府探访,果然发现卢小姐已经死去两天,痛哭了一场,急入大厅拜见卢老爷,将梦境相告。两人不敢耽搁,火速来到土地庙,招魂而归,回到卢小姐闺房,打开她身上棉被,手抚尸体,口中呼唤少女名字。 过不大会,卢小姐喉中咯咯有声,朱唇乍启,吐出一块冰痰,双眼睁开,呻吟复活。 卢老爷大悦,整治酒席庆祝,席间询问张于旦家世,得知他是巨家大族,更加欢喜。当即定下吉日,给两人筹备婚礼。 成婚后半月,张于旦带着妻子回家,卢老爷一路护送,在女婿家住了半年方才离去。 又过一年,卢老爷死去,留下孤儿寡母,家产败尽,张于旦顾念旧情,将岳母接到家中供奉,两家亲如一家。 第28节 第八十八回 戏术 有一种戏术很有趣:拿着一个无底木桶,放一个装米的器皿进去,地上铺两张草席,然后从桶里面拿出器皿,即有白米一升,将米倒在草席上,再放进桶内,出来时又有一升米,如此周而复始,直到草席上堆满白米。再用器皿将白米送回木桶,等到白米一粒不剩全倒进木桶,桶内仍是空空如也。 利津县李见田,在颜镇陶瓷市场闲逛,想要买一只巨瓮,与商人争执还价,买卖不成离去。到了晚上,商人去窑内查看新烧制的瓦翁,拉开布盖一瞧,六十只瓦翁不翼而飞,心中大惊,怀疑是李见田捣鬼,上门索要失物,李见田推辞说不知情。商人百般恳求,李见田才道:“我替你出窑,一瓮不损,全在魁星楼下。” 商人前往魁星楼搜寻,果然见到六十只瓦翁一一俱在。魁星楼在颜镇南面山坡,距离窑厂三里多远,商人雇请佣工运送巨瓮,连运了三天才运完。 第八十九回 丐僧 济南一僧,不知何许人。脚下赤足,身穿百衲衣,每日行走于芙蓉馆、大明湖各地,诵经化缘。百姓赠以酒食钱米,和尚一概不收,问他需要什么,亦不回答。终日没见过他吃饭,却偏偏精神勃勃,总是饿不死。有人劝他说“大师既不吃荤酒,就该去山村僻巷中化缘,整日来往于闹市酒楼,成何体统?”和尚闭目诵经,睫毛长指许,恍如不闻。那人反复啰嗦不休,和尚恼了,张目厉声道:“正要如此化缘。”口中诵经,良久才肯离去,那人尾随在后,口中询问“为什么要如此化缘?”和尚不答,那人锲而不舍,连问四五次,和尚烦了,厉声道:“施主悟性有限,和尚所作所为,岂是你能够理解?”语毕,自顾去了。 数日后,有人在南城外发现和尚僵卧路旁,连续三日不言不动。居民担心他就此饿死,连累自己惹祸,纷纷劝和尚赶快搬走。都说“大和尚,只要你肯走,要钱给钱,要饭给饭。”和尚暝然不为所动,众百姓急了,一个个拉手抬脚,欲将和尚抬走,迁往别处。 和尚大怒,探手入怀,拿出一把短刀,在胸口上一划,剖开肚腹,双手抓住肠子,一根根扔在路边,气绝而亡。众百姓骇然报官,官府用一张破席子草草埋葬了他。 隔了一宿,有人发现和尚墓穴被野狗挖掘,草席裸露在外,用脚踩踏,空空如也,打开一瞧,草席卷成一团,尘封如故,和尚尸体却不翼而飞。 第九十回 伏狐 某太史被狐妖骚扰,久之成病。求神画符,诸般法子用尽,病情仍不见起色,无奈下告假回家休养。狐妖一路尾随,阴魂不散,太史畏惧,忧心忡忡。这一日来到涿州,于城门外偶遇一走方郎中,自称能够降妖伏魔,太史请他救命。郎中开了一剂药方,实则是房中术。太史服下春药,性欲蓬勃,迷迷糊糊中一把抓住狐妖,强行交.欢,锐不可当。狐妖忍受不了,苦苦哀求,太史不听,愈战愈勇,狐妖辗转嚎叫,叫到后来,声音嘶哑,双眼一闭,现出原形,已然毙命于床。 某村庄一书生,能力出众,自诩为秦时嫪毐,自言生平交.欢,从未满足过。这一晚书生夜宿孤馆,忽然间窗户打开,跳进来一名少女。书生心知是狐妖,欣然与之云雨。衣服未脱便急匆匆提枪奋战,贯革而入,狐妖呼痛,嘤嘤啜泣,猛力挣扎,终于摆脱书生束缚,却已吓得面无人色,一溜烟般穿窗遁逃。书生意犹未尽,大声叫道:“喂,别走啊,再玩玩嘛。”四周寂静,狐妖早已不知所踪。 第九十一回 蛰龙 於陵县某公姓曲,这一日读书楼上,窗外.阴雨连绵,天气晦暗,见一小物莹莹发光,自书箱内外游,蠕蠕爬行,所过之处,地面留下一道漆黑痕迹,似被火烧。渐渐地,那小东西爬到书卷上,书卷随之焦黑。 老先生心想可能是龙,于是捧着书卷送至门外,持立良久,小东西蜷缩不动,老先生道:“难道是嫌我不够恭敬吗?”执卷而返,放回桌面,整了整衣帽,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再次送出门外。 方至檐下,但见小东西昂首伸缩,离卷横飞,声音嗤嗤,发出一缕白色亮光。飞至数步开外,回首面向自己,已变得头大如瓮,身躯数十米粗。接着轻轻一个翻转,霹雳震惊,腾霄而去。 第九十二回 苏仙 郴州某民女姓苏,这一日浣衣于河,河中有块巨石,苏小姐盘踞石上,上游飘来一缕青苔,绿滑可爱,浮水荡漾,绕石三匝。少女见之心动,归去后竟然怀孕,肚腹渐大,母亲询问缘由,苏小姐实情相告,母亲迷惑不解。数月后女子诞下一儿,母亲欲丢弃荒野,苏小姐不忍,偷藏于木柜中哺养,从此专心育儿,矢志不嫁,但少女未婚而孕,终究不是光彩事情。 儿子长至七岁仍没见过外人,这一天忽然对母亲说“孩儿渐渐长大,岂可长期幽禁在家?我欲离去,以免连累母亲声名受损。”苏小姐问“你要去哪?”儿子道:“我非人种,此行将腾云上天。”苏小姐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儿子道:“待母亲归天,我自会回来送终。孩儿去后,母亲倘有所需,可开启木柜索取,必能如愿。”言毕,伏地拜了几拜,出门而去。 苏小姐送出室外,凝目张望,天边处白云舒卷,再也不见儿子踪影。私下里将此事告诉母亲,母亲闻言,亦觉奇怪。自此后苏小姐坚守旧志,与母亲相依为命。家道衰落,缺衣少食,无米下炊,忽然间想起儿子昔日言语,试探着打开木柜,果然得米数斗,往后的日子,只要家中断粮,苏小姐便向木柜祷告,有求必应。过了三年,母亲病死,办理丧事所需银两器具,全赖木柜供给。 母亲死后,苏小姐独居三十年,从未接近男人。这一日有邻居上门借火,见苏小姐静坐闺房,说了几句话便告辞离去。忽然间天空降下团团彩云,包裹房舍,亭亭如盖,一女子盛装艳服,立于云彩之中,细细一瞧,正是苏小姐。彩云回翔良久,方才散去,邻居心中惊疑,重入闺房查看,只见苏小姐靓妆凝坐,气息断绝。 众百姓闻听此事,怜悯苏小姐孤苦无依,正商量着替她出殡,议论纷纷之际,一名少年从外而入,丰姿俊伟,拱手向众人一一行礼致谢,口中说道:“母亲丧事,我会亲自料理,不劳大伙操心。”众人素知苏小姐有子来历不凡,对少年言语深信不疑。 少年出金葬母,在墓前种下两株桃树,辞别而去。数步之外,足下生云,不复得见。后来这两颗桃树开花结果,果实甘甜芬芳,当地人都叫它“苏仙桃”,桃树年年华茂,永不衰朽。在郴州上任的官员们,卸任归家,每每都会摘下几斤“苏仙桃”,馈赠亲友。 第九十三回 金陵女子 沂水县居民赵某,进城办事,归来时见一白衣女子路旁哭泣,哭声哀切,容貌秀美,心中怜惜,痴痴瞧着女子不肯离去。女子垂泪道:“一个大男子有路不走,老是盯着我看,到底想干什么?”赵某道:“我以旷野无人,姑娘哭声悲痛,闻之伤感。”女子道:“我丈夫病逝,所以悲伤。”赵某道:“夫君死了,不如另择良配。”女子道:“我孤独一人,谁愿意收留?如果有人要我,作妾也甘心。”赵某笑嘻嘻毛遂自荐,女子沉吟一阵,点头顺从。赵某大喜,说道:“此去我家,路途甚远,我找一顶轿子给你乘坐吧。”女子道:“不用麻烦。”率先而行,步伐快捷无匹。归家后,女子勤持内务,温柔贤惠,转眼间春去秋来,时光飞逝。 这一天女子对赵某说:“感君恋恋,所以委身下嫁,恍惚间已是三年,如今我要走了。”赵某道:“你不是说家中无人吗?眼下准备去哪?”女子道:“以前那些言语都是骗你的,我怎会没家?我父亲在金陵卖药,如果公子想再见面,可以载药前往,不会让你白走一趟的。”赵某道:“好吧,你要离去,我为你准备车马。”女子道:“不用了。”出门径去,追之不及,瞬息便消失无踪。 赵某独自居家,思念丽人,于是用马车载着药草前去金陵,到了目的地,寄宿在旅店中,上街打听女子住所,渐渐来到一处药房,里面走出一名老翁,口中说道:“女婿来了。”一边说话,一边邀请赵某入屋。 来到大院,果然见到女子浣衣树下,两人见面,女子态度冷淡,不言亦不笑,只是埋头洗衣。赵某心中不悦,恨恨欲走,老翁拉着他不放,女子却仍是不理不睬。 老翁命女儿做饭款待夫君,说道:“先吃饭,吃完饭老汉另有盘缠相赠。”女子道:“少给些金银,他福薄,钱财多了消受不起。给十几帖药方,足够他一辈子吃穿不愁。”老翁问道:“公子带来的那车草药呢?”女子道:“给我卖完了,赚了十几两银子,一并送给他。” 老翁点点头,提笔写下一堆药方赠予赵某,送他返乡。 回去后赵某试验药方,治病有特效,非同凡响。这些药方一直流传至今。其中有一剂药方,是用蒜泥混合雨水,治疗赘肉的,据说很灵验。 第九十四回 红玉 广平县冯翁生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二人都是秀才。冯翁年近六旬,性格耿直,家中贫寒,数年之间,发妻与儿媳相继病逝,家务活均由自己操劳。 这一夜,相如静坐月下,忽见东邻少女自墙上窥视,凝目一瞧,女子容貌秀丽,脸露微笑,相如向她招手,女子不来亦不去。再三请求,少女才攀爬木梯,翻入墙内。两人同床共寝,问其姓名,少女道:“我是邻家少女,名叫红玉。”相如对她很是爱慕,两人定下盟约,永不相负。 自此后,女子夜夜往来,欢好半年,冯翁夜起外出,听到儿子房中传出女子笑声,大怒,骂道:“畜生,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家道落寞,不思刻苦奋发,竟然做出淫.荡苟且之事,若被人发现,品德名声丧尽。日日纵欲,你不要小命了?” 相如闻言知错,跪地忏悔,冯翁余怒未消,斥责红玉:“身为女子不守妇道,自甘堕落,又跑来带坏旁人。倘若东窗事发,你我两家俱都蒙羞。”骂了一阵,愤然归寝。 红玉流涕道:“公子父亲骂得对,是我不好。你我二人缘分已尽。”相如道:“父亲在,我不敢自作主张,姑娘如果有情,请暂且忍耐。”红玉言辞决绝,说道:“我与公子并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擅自亲昵,如何能够白头到老?此处有一佳偶,可以聘娶为妻。”相如叹气道:“在下一贫如洗,谁肯嫁我?”红玉道:“明晚再来相会,我替公子想办法。” 次夜女子果然前来,拿出四十两黄金赠予相如,说道:“此去六十里,吴村有一位卫小姐,年方十八,父母待价而沽,一直没有出嫁。公子上门拜访,许以重利,必能鸾凤和谐。”言毕辞去。 相如入屋与父亲商量娶妻一事,冯翁道:“男大当婚没有错,奈何没钱。卫老汉为人贪财,并不好相与。”相如道:“姑且试试。”冯翁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相如借来车马,雇了几名仆人,独自去面见卫老汉。两人坐下交谈,卫老汉见相如仪表不凡,心中满意,又得知他祖上乃世家望族,更是欣喜,唯一担心的就是相如彩礼不够丰厚。 相如听他词意吞吐,心中会意,倾尽囊中所有,将四十两黄金悉数倒在桌上,卫老汉这才眉开眼笑,当下写好婚书,两家定下婚期。相如进屋拜见未来岳母,发觉居室简陋,卫小姐躲在母亲背后偷偷打量自己,虽是荆钗布裙,但神情光艳,容颜齐整,心中窃喜。 卫老汉挽留相如住了一晚,说道:“公子无须迎亲,待老汉备齐嫁妆,亲自送女儿门。”相如点了点头,告辞离去,回家后瞒着父亲,说道“卫老汉通情达理,并非见钱眼开之人,已答应将女儿许配给我。”冯翁闻言喜不自禁。 到了婚期那天,卫老汉果然护送女儿前来。成婚后,卫小姐勤俭持家,为人孝顺,夫妻两琴瑟和谐,相敬如宾。过了两年,卫小姐生下一名男婴,取名福儿。不久后清明节,夫妻两抱着儿子上山祭祖,路遇官绅宋老爷。宋老爷官至御史,人品低劣,一见卫小姐美貌,当即起了占有之意,派人打听相如夫妻讯息,心想“冯相如一届落魄书生,我以金钱贿赂,必能抱得美人归。”于是上门造访,申明来意。 相如闻言,怒形于色,心想“姓宋的财大势大,不可跟他硬碰,眼下可该怎么办?”沉吟一阵,敷衍道:“事关重大,我一时做不了主。你给我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再给你回复。”心中打定主意“为今之计,只有举家避难,从此隐居山林。” 宋老爷摇头笑道:“我只能给你一炷香时间,是取是舍,一言而决,何必婆婆妈妈?” 相如强忍怒气:“既如此,容我入屋与父亲商议商议。”匆匆离席,返回内室,与冯翁商量对策,冯翁咬牙切齿道:“姓宋的欺人太甚,哼,让我去会一会他。”急奔而出,怒视宋老爷,指天画地,诟骂万端。 宋老爷怒气勃发,手一挥,府中打手一拥而上,将冯翁父子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两人伤残呻吟,不住哀嚎。卫小姐听闻动静,抱着孩子出来查看,却被众打手强行擒拿,掳掠而去。争斗中小孩跌落在地,呱呱啼哭。幸亏邻居好心救治,一家老小才侥幸存活。 相如年轻体壮,休养了几天便能拄杖行走,冯翁却是忿忿不食,呕血而死。 相如悲痛莫名,写好状纸击鼓鸣冤,告到公堂,但官恶勾结,结果不问可知。卫小姐被宋老爷霸占,不堪羞辱,自尽而亡。相如闻讯,冤塞胸臆,无路可伸。每每寻思要路刺杀宋,又担心他护从繁多,难以成功,再者婴儿需要抚养,也不能就这么白白牺牲。唯有日夜哀思,辗转难眠。 这一日在家自伤自怜,忽有男子上门吊唁,其人虬髯阔脸,素不相识,问他来历,那人道:“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难道不想报仇?”相如疑心他是宋老爷爪牙,不敢推心置腹,只是含糊回应。那人大怒,目眦欲裂,忿忿而出,口中道:“我以为你是君子,不想却是贪生怕死之徒,足下所作所为,令人不齿。” 相如见他神情不似作伪,这才坦言求助“好汉不要走。在下卧薪尝胆,之所以忍辱偷生,皆因放不下襁褓中婴儿。我知你是义士,能否为我照料独子?我这就去找姓宋的拼命。” 那人道:“养育婴儿,此乃妇人之事,非我所能。公子一心托孤,大可不必,孩子你自己照顾,至于报仇一事,交给我好了。” 相如感激涕零,磕头如捣蒜,那人任由他跪着,看也不看一眼,告辞疾行。相如追出去询问姓名,那人道:“事若不济,不想听你抱怨;大事若成,你也不用感激。所以何必知道我名字?” 那人去后,相如心想“不论事情成功与否,我都难免遭受连累。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想到此处,抱子逃离。 是夜,宋家一门熟睡府邸,有人越墙而入,杀宋老爷父子三人,并带一媳一婢。宋家将命案告到县衙,县令大骇,心想“宋御史与冯相如素来有仇,凶手一定是他。”当即发下文书,捉拿相如归案。恰好相如带子远遁,不知所踪,县令愈发笃定猜测,命令众衙役搜山寻海,一定要擒获元凶。 众衙役展开天罗地网,搜至南山,忽闻婴儿啼哭,顿时发现相如藏身之地,铁链加身,连拖带拽,押他回去复命。至于那名小孩,直接抛弃荒野。相如见状,冤愤欲绝。回去面见县令,官老爷问“为什么杀人?”相如道:“冤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怀抱婴孩,如何能够翻.墙杀人?” 县令道:“不杀人,为什么要逃?”相如词穷,不能辩解。县令下令将他收监,相如哭道:“我死不足惜,但孤儿何罪?为什么要将他残忍丢弃?” 县令道:“你杀死宋御史儿子,我杀你儿子抵命,有何抱怨?”相如默默不语。身处监狱,受尽百般酷刑,但始终不肯承认杀人。 这一晚县令夜卧书斋,忽然间叮地一声响,似乎被什么利器刺中衣服,振振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点亮灯烛视察,只见床上插着一柄明晃晃尖刀,入木数寸,牢不可拔,县令见状,魂飞魄散,吓出一声冷汗,思忖:这是谁想杀我?四面搜寻,不见人影。心中忐忑,寻思“难道冯相如含冤入狱,有人替他打抱不平?嗯,反正宋御史已经死掉,不如卖个顺水人情,饶冯相如一命好了。”于是开牢释放囚犯,打发冯相如走路。 冯相如回到家中,室内无米,孤影对四壁,凄凄凉凉。多亏邻居接济,才得以艰难度日。念大仇已报,心中快慰;思惨遭横祸,几乎灭门,潸然泪落。又想起半生贫寒,香火断绝,常于无人处失声痛哭,不能自已。如此过去半年,凶杀案风波平息,冯相如跟官府索回妻子遗骨,重新安葬,悲伤欲死,辗转空床,意图轻生。 正一心寻死,忽然间屋外传来敲门声,凝神倾听,门外响起哝哝细语,夹杂着小儿哼啼,急忙起身窥视,似乎是一名女子,颤颤兢兢打开房门,那女子说道:“公子大冤昭雪,身体无恙,可喜可贺。”声音熟悉,仓促间却又想不起是谁。烛光下睁眼细瞧,原来是红玉,手中挽着一名小儿,嬉笑胯下。 乍见故人,冯相如紧紧抱住红玉,失声痛哭,没顾得上询问孩子来历,红玉陪着他伤感,善言安慰。半晌后将他轻轻推开,手指小孩,说道:“这是你儿子,还记得他吗?” 冯相如喜出望外,目光灼灼盯着孩子打量,见他眉目如画,与自己少年时容貌酷似,笑道:“福儿,真的是你。你还活着?是红玉阿姨救了你,对不对?” 红玉点头承认,说道:“实话告诉公子,我并非什么邻家少女,其实是狐妖。有一晚我在山谷中修炼,听到福儿在草丛中哭泣,于是抱养了他。如今公子脱难,特地带福儿来与你一家团聚。”冯相如挥泪拜谢,那孩子靠在红玉怀中,态度亲密,显然将她当做了生母,但年纪幼小,往事遗忘,不再认得亲生父亲。 天未明,红玉站起身来,说道:“我要走了。”冯相如跪倒床头,泣不成声。红玉笑道:“我跟你开玩笑呢。如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足以振兴。我不会扔下公子不管。”卷起袖子,自去厨房准备早餐。冯相如担心家贫不能自给,红玉笑道:“公子只管发奋读书,家务事交给我料理。你放心,不会让你饿死的。”拿出随身金银首饰,租下数十亩耕田,雇佣耕作。又除草种菜,修房补瓦,日以为常。邻居乡里听说红玉贤惠,时不时过来窜门,帮忙干些农活。 如此过了半年,家中人烟腾茂,日子越来越好。冯相如感激不已,说道:“劫后余生,全赖娘子白手起家。但有一事仍未安妥,不知如何是好?”红玉笑问“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冯相如道:“考期将临,但我秀才身份仍未恢复。”红玉笑道:“前日我送了四两黄金给学官,公子已复名在案,此事不用担心。如果等你开口,早就误事了。”冯相如连连致谢。 不久后冯相如科举题名,考中举人,时年三十六,家道殷富,良田连绵,居室宽敞。红玉身躯袅娜,似乎一阵风便能将她刮走,但操作家务,累活重活一手包办,游刃有余。即使在数九寒冬,双手仍是滑腻如玉,自言二十八岁,观其容貌,却不过二十出头。 第九十五回 李伯言 李生伯言,沂水人,正直有胆略,忽然暴病,家人请医用药,他拒绝了,说道:“吾病非药汤能治。阴司缺阎罗,请我代理审案。死后不要埋,等我复活。”是日果死。 第29节 李伯言死后,魂魄在鬼卒带领下,来到一处宫殿,穿上冥王官服,开始办案。桌案上簿书堆积,有一宗案情是这样的:江南某人,生平奸.淫良家女子八十二人,罪证确凿,按冥律当受炮烙。堂下有铜柱,高八九尺,一人合围粗,柱内中空,填满炙热火炭,烧得铜柱表里通红。群鬼以铁蒺藜鞭挞犯人,勒令其攀爬铜柱,手脚并用,盘旋而上,甫至顶,则烟气飞腾,崩然一声如爆竹炸响,犯人坠落于地,蜷缩成团,半晌方才苏醒,群鬼接着鞭笞,犯人再次攀爬如前,连续坠地三次,魂飞魄散,化为一缕飞烟,不成人形。 又一起案情:同县王某,乃李伯言亲家,有人告他强占女儿为婢。此婢女被人拐卖,廉价卖给王某,王某贪图便宜,以致惹上官司。不久后暴病而死,死后去找朋友周生,周生知道王某是鬼,躲避书斋,问道:“你想干什么?”王某道:“请周兄随我同赴阴曹,替在下证明清白。”周生问“何事?”王某道:“我府中那名婢女明明是买来的,这件事情你亲眼见到,眼下我被人诬告,请周兄为我辩解,说句公道话。”周生摇头道:“阴曹地府,岂能下去?下去就没命了,恕我爱莫能助。”王某道:“事到如今,恐怕由不得你做主。”没过多久,周生果然死去,两人一同来到阴司,接受审讯。 李伯言一见王某,有心偏袒,忽觉殿上生火,火苗腾腾,焚烧梁柱,李伯言大骇,吓得站起身来。左右官吏进言:“阴间不比人世,一念之私不能容,只需秉公办案,火焰自熄。”李伯言点点头,收敛杂念,火苗顿灭。拿起状纸查看,王某与原告各执一词,争论不休,问周生,周生实言相告。 李伯言弄明来龙去脉,下定判书:王某贪图小利,明知故犯,处以笞刑,行刑完毕,许其复活。余人无罪释放,遣送还阳。三日之后,王某与周生死而苏醒。 处理完案件,李伯言乘坐马车离去。中途看见数百名断头断脚鬼魂伏地哀鸣。停车询问,全是异乡之鬼,因思念故土,担心关隘阻隔,请求自己放行。李伯言道:“我摄政三日,期满解任,无能为力,该如何帮忙?”众鬼道:“南村胡生,将建道场,代为嘱咐一声,那便成了。”李伯言慨然答允,回到家中,复苏还阳。 胡生字水心,与李伯言交情非浅,闻李再生,特来探望。李伯言问道:“什么时候举办水陆道场?”胡生讶然道:“此事只私下里与妻子商议,并未对外人提及,你是怎么知道的?”李伯言据实以告。胡生叹气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想闺房私语竟然传入幽冥,真是可怕。你放心,在下言而有信,这就回去兴建道场,超度亡魂。”告辞离去。 次日李伯言去王府看望亲家,王某犹自卧睡在床,见李,肃然起敬,口中申谢庇佑之德。李伯言道:“法律不能徇私,病情好些了吗?”王某道:“好多了,只是挨打的地方有些化脓生疮。”又过二十多日,王某病情方才痊愈,臀.肉腐落,留下数道疤痕,形如木棍。 第九十六回 汤公 汤公名聘,辛丑进士,身体抱病,弥留之际,忽觉下体热气逐渐上升,至腿则足死,至肚腹则腿死,至心,心之死最难。童年往事,尘封记忆,如潮奔涌,一一随着心血涌入脑中。善事袭来则心情宁静,恶事袭来则烦闷懊恼,似油沸鼎中,情状之难堪痛苦,非言语能够描述。犹记得七八岁时,掏鸟窝杀麻雀这件事,心头热血翻滚,良久方才平息。待得将平生所为,一一回忆,热气缕缕旋转,穿喉入脑,自顶门破孔而出,飞腾上升,宛如炊烟,过得数十刻钟,魂魄离体,身死命消。 魂灵渺渺无归,漂泊荒野,路遇一巨人,高数十丈,探手将汤公擒拿,收入袖中。魂魄入袖,空间局促,塞满了各类鬼魂,彼此摩肩接踵,挤成一团。袖内空气混浊,头晕胸闷,难受至极。汤公寻思“此次厄难,唯有佛法能够化解。”想到此处,口宣佛号,才三四声,身躯飘落袖外。巨人再次擒拿,三抓三落,不再管他,自顾去了。 汤公独立彷徨,不知将往何处。想起佛祖在西天灵山,于是往西而行。走了没多久,路旁一名僧人静坐,双手合十,汤公上前问路,僧人道:“文人死后,名字记录在册,由文曲星与孔圣人掌管,先去找他们销除名籍,再定行程不迟。” 汤公问明两人所在,依着僧人指点途径,前去拜访,来到圣人庙中,见孔子南面而坐,拜倒在地,说明来意。孔圣人道:“销名一事,还得去找文曲帝君。” 汤公无奈,只得又去拜访文曲星君,来到一处殿阁,内有一神人,容貌与世间传说之文曲星一模一样,帝君说道:“公子心术诚正,按理阳寿未尽。不过皮囊已朽,要想重生,非菩萨之大能无法办到。” 汤公心中受教,又去找观音菩萨,来到一处竹林,林内一座殿宇。汤公走进大殿,见菩萨螺髻庄严,面如满月,手中拿着杨柳瓶,上前施礼,肃然叩头,转述帝君言语。菩萨面现难色,汤公苦苦哀求,旁边有尊者说道:“请菩萨施展大.法力,撮土为肉,折柳为骨。”菩萨点点头,手断柳枝,倾瓶中水,混合净土为泥,将泥巴拍在汤公身上,命童子送其还阳,使灵魂与肉体合而为一。只听得棺材中呻吟有声,汤公病情痊愈,家人打开棺盖将他扶出,算一算日子,已经气绝七天。 第九十七回 阎罗 莱芜秀才李中之,性格刚直不阿。每数日死去一次,僵卧如尸,三四日后才苏醒。问他去了哪里,微笑不语。县城张生,也是数日一死,私下里跟人说“李中之,阎罗也。我每每前往阴司,给他当差。”森罗殿门联,张生字字记得。有人问“昨天你去阴司,所为何事?”张生道:“不能细说,但是提审曹操,打了二十板子。” 第九十八回 单道士 淄川县韩生,世家公子。县城中某道士姓单,精通法术,公子爱其神通,拜为座上宾。单道士与人行坐,念头一转,便能凭空消失。公子想跟他学习隐身术,单道士不肯。公子苦苦哀求,单道士说:“我非吝惜道术,只是担心败坏名声。法术传给君子还没什么,若是所传非人,借隐身术偷盗行窃,岂不是助纣为虐?公子家道殷富,自然不会偷盗,但是如果碰上美女,见猎心喜,隐身潜入闺房,纵欲宣.淫,这一点却不可不防。所以不敢从命。”公子没能如愿,心中怒恨,暗地里与仆人商量“下次道士再来,给我狠狠打他一顿。如果道士借隐身术逃遁,咱们可以事先在地上铺一层石灰,道士足底所过之处,必然会留下痕迹。”定好计策,只等道士上钩。次日单道士驾临,公子一声令下,众仆人执鞭提棍,扑上去一顿暴打。道士隐身逃离,石灰上果然留下足迹,左右乱击,灰尘弥漫,道士却已不知所踪。 待公子离去,单道士方敢现身,对众仆人道:“刚才被你们暗算,我不打算追究。吾不能久居此地,即刻便走。念在往日你们对我悉心服侍份上,临别之时,送你们一桌酒席。”探手入袖,拿出一瓶酒,再次入袖,又拿出一盘热菜,如此来回数十次,桌上酒肉堆满,菜香扑鼻。道士邀请众人共饮,大伙喝得酩酊大醉。道士手掌伸出,将桌上杯盘瓷瓶一一收回袖中。 韩公子听说此事,暗暗称奇,央求单道士再表演一次。道士走到墙边,以毛笔挥毫泼墨,于砖壁上画出一座城池,双手轻轻一推,壁上城门随之而开,道士将衣服行礼一一扔进门内,拱手作别,说道:“我去也。”纵身一跃,跳进墙壁,城门缓缓闭合,道士转眼间消失不见。 后来有人在青州市集见过道士,教儿童在手掌上画墨圈,逢人把手一扬,墨圈便即飞出,印在行人脸颊或衣服上,百试百灵。又听说单道士擅长房中术,能令下体吞吸烧酒,可以喝整整一壶。这件事情韩公子亲眼见识过。 第九十九回 小髻 长山百姓某某,闲居在家,经常有一个矮人上门造访,与之交谈,不明其来历,心中疑虑丛丛。 一日,矮人说:“三天后我便搬来此地,从此咱们就是邻居。”过了四五天,矮人又说:“如今咱们住处相隔不远,可以朝夕向公子讨教学问。”主人问“恭喜你乔迁新居,却不知贵府在哪?”矮人含糊应答,只是用手向北边指了指。 自此矮人天天必来,时不时向左右邻居借东西,若有人不肯,家具便不翼而飞。众人心中怀疑他是狐妖。 村北有一古冢,深不可测,众人猜测狐妖十有八九住在其中,相互约好,一起拿着兵器前去剿灭。大伙伏于草丛倾听,久无动静,直到一更天末,忽听得墓穴中嘶嘶作响,似有数百人窃窃私语。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动弹。过了没多久,尺来长的小人首尾相连,一个个自墓穴陆续爬出,数目多不胜数。众人鼓噪而起,纷纷上前夹击,一根根木棍击打在小人身上,打一下,冒一次火星,瞬息间矮人四面逃散。只剩下一名垂髫小矮人被活活打杀,尸体倒地,核桃大小,身披金线纱衣,上前一闻,骚臭冲天。 第一百回 黄九郎 何师参,字子萧,住宅位于苕溪之东,门临旷野。这一晚黄昏外出,见妇人骑驴而来,后面跟着一名少年。妇人年约五十,气质清越,少年约十五六岁,仪表非凡,丰采胜过佳丽。何生素有断袖之癖,目睹少年,神魂出窍,翘足送其离去,影灭方归。 次日一大早,何生便去路旁等候,希望能再见少年,落日时分,少年果然来到。何生曲意逢迎,笑问少年自何而来。少年回答说“外祖家。”何生请他入斋一叙,少年推辞没空。何生苦苦哀求,少年勉强答允,坐了片刻便即告辞,何生挽着他手,送出门外。嘱咐道:“如果下次顺路,一定要记得找我。”少年唯唯诺诺,快步离去。 从此后,何生日夜思念少年,坐立不安,时不时去门口眺望。这一日傍晚时分,少年终于出现,何生大喜,邀他入屋,命童儿摆上酒席。问其姓名,少年说“姓黄,排行第九,年少无名。”何生问“为什么经常看到你从门外经过?”九郎说“我母亲在外祖家,体弱多病,必须时常探望。” 酒过数巡,九郎告辞欲行。何生捉臂挽留,关上门窗不放他走。九郎无可奈何,只得红着脸坐下,两人挑灯共语,九郎温和如处子。有时何生言语放肆,九郎则含羞面壁,不愿搭理。何生欲与他同床共寝,九郎不许。推辞说“我不习惯与旁人同睡。”何生再三强求,九郎不得以,解下外衣,着裤卧于床上。何生熄灭烛火,紧挨着九郎磨磨蹭蹭,伸臂将他搂入怀中,意图欢好,九郎怒道:“我以公子为风雅之士,故与你流连,可是观其行为,同性狎昵,简直连禽兽都不如。”恨恨爬起,自顾去了,何生怅然瞧着窗外星辰荧荧,唉声叹气。 自九郎离去,何生担心他不再相见,每日里痴痴发呆,思念少年,望穿北斗。过了数日,九郎才肯现身,何生大喜,上前致歉,强拉他入斋。两人坐下笑语闲聊,九郎神情自然,何生暗自庆幸他不念旧恶。过一会,何生解衣登,床,再次请求与九郎共枕,九郎说道:“缠绵之意,我已铭记在心。但是朋友相交,何必非要如此?”何生苦苦纠缠,但求一亲玉.肌,九郎无奈,只好同意。何生等他熟睡,暗中轻薄,九郎惊醒,披衣骤起,乘夜遁去。 何生郁郁不乐,若有所失,废寝忘食,日渐憔悴。每日唯一之事,就是吩咐童儿去屋外等候九郎。这一日九郎从门前经过,童儿牵衣拉入屋中。九郎见何生面容清瘦,心中大骇,上前慰问。何生告以实情,泪水随着话语涔涔而落。九郎柔声细语,说道:“在下的意思,只因你我相爱,既无益于弟,又有害于兄,故不愿为之。可是你一意坚持,我还有什么好顾惜的?等你养好病,到时再说吧。”何生大悦,自九郎去后病情颇有起色,数日内便即康复。不久后九郎果然如约而至,两人宽衣上床,两相缱绻。 事毕,九郎说道:“今晚勉强顺从你,此事不可习以为常。”又道:“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帮忙。”何生道:“说吧,什么事?”九郎道:“我母亲患有心痛,只有太医齐野王之先天丹能够治疗。你与齐太医素来交好,请替我求几枚药丸。”何生点头答应,入城求药,第二天交给九郎。九郎大喜,连连称谢。何生又欲与他苟合,九郎摇头道:“勿相纠缠。待我为你另寻一位佳人,胜过我万倍。”何生问“是谁?”九郎道:“我有一位表妹,美艳无伦。你若愿意,我去替你说媒。”何生微笑不答,九郎怀药离去。 三日后,九郎再来,仍然开口求药,何生恨他几日不肯出现,言辞中不免诸多讥讽。九郎道:“我本不忍害你,既然你执迷不悟,请不要后悔。”自此之后,两人夜夜欢好。九郎每隔三日必请何生求一次药,齐太医甚是奇怪,跟何生说:“我的丹药极为灵验,三帖药方便能根治顽疾,都这么久了,你的病还没好吗?”说话间一次性裹了三包药丸给他。目视何生,说道:“我看你神色黯然,莫非有病?”何生道:“没有。”齐太医替他把脉,惊道:“君有鬼脉,病在少阴,如果再不注意,命不久矣。” 何生归去后跟九郎提起此事,九郎赞道:“齐野王真是良医,我其实是狐妖,咱们不能再交往了,否则会害了你。”何生并不相信,又担心九郎不再与自己见面,所以只拿出部分药丸给他。两人继续厮混,过了没多久,何生果然病倒。齐太医给他诊治,说道:“当初你不听忠告,如今魂魄离体,回天乏术,我也无能为力了。”九郎每天都来书斋探望何生,叹气道:“不听吾言,果至于此。” 未几,何生死去,九郎痛哭而回。 在此之前,县城中有一位太史,少年时与何生同学,十七岁官拜翰林。其时朝政腐败,贪官秦藩大权独揽,无人敢与之为敌。太史上书弹劾秦藩罪状,反被罢官。秦藩与太史势不两立,念念不忘干掉仇敌。恰好太史年少时曾与一位叛王交往过密,这件把柄落到秦藩手中,太史自知性命难保,索性自杀,夫人亦上吊而死。 太史死后,隔了一宿忽然苏醒,口中叫道:“我是何子萧。”家人反复询问,太史口中所言,全是何家之事,原来他已被何生借尸还魂。 何生复活后,出门狂奔,回到旧宅。这件事情很快便传入秦藩耳中,以为太史诈死避祸,一心欲置他于死地。派人上门索要千两黄金,何生假装答允,心中忧闷欲绝。 正烦恼间,九郎忽然造访,两人见面,悲喜交加。何生又想与九郎狎昵,九郎骂道:“你有三条命吗,就这么不怕死?”何生道:“生无乐趣,还不如就此死去,一了百了。”口中诉说冤苦。九郎皱眉沉思,半晌说道:“你我重聚,正该庆幸,怎能轻生?公子久旷单身,我表妹慧丽多谋,必能为你分忧。”何生道:“怎样才能见你表妹?” 九郎道:“此事不难。明日我与表妹会从此地经过,你可以自称我大哥,我假装口渴上门讨水,带着表妹一同入屋,到时你相机行事,一见到我眨眼,口中便叫‘驴跑了’,我自有主张。”两人定好计策,九郎告辞而别。 次日晌午,九郎与表妹果然从门外经过,何生拱手打招呼,三人絮絮交谈,何生侧目打量女郎,见她峨眉秀曼,美如仙子,心中大喜。九郎一声咳嗽,说道:“天气好热,有茶喝吗?”何生连忙点头“有,有。请进,请进。” 九郎拉着表妹一起入屋,女郎面色迟疑,似乎不大愿意,九郎笑道:“三妹不用惊讶,这位何兄是我大哥,都是一家人,不用避嫌。”女郎闻言不再坚持,点了点头。九郎将毛驴系在屋外木桩上,三人迈步入室。 何生奉上茶水,目视九郎,说道:“你上次跟我说的话,如果不能兑现,那我还是死了算了。”女郎性格聪明,见何生说话之时,目光有意无意瞥向自己,心中明了:他二人在算计我。离塌而起,轻声细语说道:“走吧。” 何生急了,连忙叫道:“驴跑了。”九郎一跃而起,神色仓皇,讶然道:“哎呀,驴跑了,我出去看看。表妹,你先别走,等我回来。”快步而出,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屋中只剩下孤男寡女,何生一把将女子抱入怀中,强行与之交.欢。女子吓得脸色苍白,口中连声呼叫“九表哥,快救命。”但屋外寂寂,并无回音。女郎急得不行,软言求恳:“公子已经有老婆了,怎么不顾廉耻,跑来欺负我一个弱女子?” 何生笑道:“我没有妻室,至今还是孤家寡人。”女郎沉思不语,良久才道:“那你起个誓:纵使山河灭绝,绝不可以始乱终弃,我便从了你。”何生更不犹豫,当即手指苍天,发下誓言。女子不再抗拒,两人上床云雨。 事毕,九郎归来,女子上当吃亏,对他恨极,神色恼怒。九郎劝道:“此乃何子萧,昔之名士,今之太史。与为兄素来交好,可以托付终身。就算舅母知道此事,也不会怪我。” 说话间天色越来越暗,何生请女郎留下,女子担心姑母责怪,不愿过夜,九郎道:“娘亲那边不用担心,我去替你解释,尽管放心住下。”微微一笑,跨驴离去。 女郎在何府住了数日,这一天门外一名妇女带着丫鬟路过,年约四十,神情意致,酷似三娘,何生喊女郎出来观看,原来是她母亲。 妇人乍见女儿,十分奇怪,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三娘惭愧不能对答。何生邀请妇女入屋,跪拜在地,讲述缘由。妇女笑道:“九郎真是胡闹,仓促定下婚事,为什么不与我商量?” 三娘下厨备饭,款待母亲,妇女吃了一顿饭,告辞离去。何生得娶佳人为妻,心中快意,但想起被秦藩敲诈千两黄金一事,又忍不住烦恼,成日皱起眉头,面带忧色。三娘问清楚原因,笑道:“此事不用担心,九表哥一人便可办妥。”何生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三娘道:“我听说秦藩好男色,而迷惑男子正是九表哥所长,由他出马,主动勾引秦藩,投其所好,怨可消,仇可报。”何生迟疑道:“就怕九郎不肯答允。”三娘道:“九表哥心肠最软,只需苦苦哀求,事无不成。” 第二天九郎前来,何生跪地乞求相助,九郎惊道:“你我两世之交,有什么需要效劳的,尽管开口,只要能够出力,决不推辞,何必如此见外?”何生大喜,将心中计谋和盘托出。九郎闻言,面有难色,三娘道:“我失身于相公,是谁造成的?如果相公被奸人害死,我怎么办?”九郎不得已,只好答应。 三人依计行事,何生写信通知朋友王太史,请他帮忙对付秦藩,并介绍九郎给他认识。王太史会意,设宴招待秦藩,命九郎扮成女子,于酒席间作天魔舞,宛然美女。秦藩色心泛滥,当即跟王太史商量,欲以重金购买九郎,王太史装作沉吟为难,推辞一番,最终点头。 秦藩大喜,当下带着九郎回府,昼夜与之欢好,至于原配妻妾,尽皆视若尘土。九郎颇得秦藩宠爱,饮食供给,奢华有如帝王,又赐予万两黄金。 过了半年,秦藩抱病在床,九郎知他命不久矣,打点好金银细软,借口回家探亲,趁机逃之夭夭。 没过多久,秦藩死去,九郎回到何生住处,出资新建豪宅,购置田地婢女,接母亲与三娘一家老小前来居住,人妖共处,亲如一家。 九郎外出,车马仆从云集,百姓均不知他是狐妖。 第一百零一回 西僧 两僧自西域来,一赴五台,一赴泰山。自言经历火焰山,山体酷热,烟气熏腾,有如炉灶。若想过山,必于雨后行走,凝神专一,轻步慢走。若误碰山石,则飞焰腾灼。又经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直插天际,四面晶莹。又经一处关隘,隘口狭窄,仅容单车通行。关隘由二龙把守,口角互缠。欲过关隘,必先拜龙,龙许过,则口角张开。龙色白,鳞甲透明如水晶。僧言旅途历经十八寒暑,出发之时,原有十二人,至中国仅存二人。西土相传,中国有四大名山,一泰山,一华山,一五台,一落迦。相传山上遍地皆是黄金,观音,文殊住于山顶。若能到达四大名山,则化身为佛,长生不死。 听其言语,知外人仰慕中华,与世人仰慕西土,并无二致。倘有西游人,与东渡者半途相遇,各述本土风情,必会相视失笑,不再有万里跋涉之心。 第一百零二回 连锁 杨于畏,居于泗水之滨,斋临旷野,墙外多古墓。夜晚秉烛读书,窗外风吹白杨,声如波涛,心中凄然,忽然间墙外有人吟诗“玄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反复吟诵,其声哀楚,细婉有如女子。杨于畏心中生疑,次日清晨去墙外查看,并无人迹,惟有紫带一条遗落荆棘丛中。杨于畏拾起紫带,放置窗上。是夜二更时分,屋外吟诗声又起,杨于喂移椅登望,吟诵声顿时停止,心中恍然大悟,知道女子是鬼,但听她作诗,才气不俗,心中爱慕。 次夜,杨于畏伏于墙头窥伺,一更天末,一名女子姗姗自草丛走出,手扶小树,低头哀吟。杨于畏轻轻咳嗽,女子惊觉,身入荒草而没。自此后,杨于畏经常窥伺墙下,这一晚听女子吟诗完毕,隔墙替她续上末尾两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良久良久,窗外寂然,杨于畏怅然入室。 刚坐下,忽见丽人自外而来,敛衽行礼,说道:“原来公子是风雅之士,我不该老躲避你。”杨于畏大喜,拉着女子入座。观其容貌,瘦怯凝寒,弱不胜衣,问道:“小姐故乡何处,为什么长期漂泊在外?”女子道:“妾陇西人,随父亲迁徙至此。十七岁暴病而亡,至今已二十余年。九泉荒野,孤单寂寞。适才所吟诗词,是我自己所写,聊以寄托幽恨,只是才思有限,苦苦思索不得下文,幸亏公子替我续上,贱妾感激不尽。” 杨于畏欲与之交.欢,女子摇头道:“阴间鬼魂不比生人,如与男子欢好,必损其阳寿,贱妾不忍祸害公子。”杨于畏闻言乃止,戏以双手抚摸女子胸口,似鸡头之肉,饱满滑腻,宛若处子。又欲观赏女子秀足,女子俯首笑道:“狂生太罗嗦了。”杨于畏握住女子脚踝,轻轻把玩,女子脚穿月白色锦袜,一脚系着一缕彩线,另一脚系着一条紫带。 杨于畏问“为什么不两边都系紫带?”女子道:“昨晚因躲避公子,仓促间弄丢了一根紫带,不知遗落何处。”杨于畏笑道:“我替你换一根好了。”走到窗边,取下紫带递给女子。女子惊问道:“哪里来的?”杨于畏道:“不就是你弄丢的那根?被我捡到罢了。”女子微笑不语,俯身解下彩线,换上紫带重新系好,翻阅桌上书籍,见到一本《连昌宫词》,感慨道:“贱妾生前最爱此书,如今重新拜读,恍如一梦。” 两人谈论诗文,女子慧黠可爱,杨于畏喜不自禁,剪烛西窗,如逢良友。自此每夜只要杨于畏吟诗,女子转眼便至。私下里嘱咐他“你我相交一事,勿要泄露。贱妾自幼胆怯,恐为恶客侵犯。”杨于畏诺诺答应。两人欢同鱼水,虽无肌肤之亲,但友情之深,胜过夫妻闺房画眉。 女子常于灯下替杨于畏抄书,字迹端媚。又自选百首宫词,一一录诵,赠予书生。她性格温婉,博学多才,杨于畏买来棋枰琵琶,每夜向佳人请教学问。 第30节 女子有时兴起,也会亲自奏曲,弹“蕉窗零雨”之调,闻之伤楚,杨于畏不忍卒听,女子则改弹“晓苑莺声”,顿觉心怀畅快。两人挑灯自娱,乐而忘倦,直待天现曙光,女子才依依不舍离去。 这一日朋友薛生造访,凑巧杨于畏午睡在家。薛生见屋内琵琶棋枰俱在,心想“琴棋之道,并非杨兄擅长,他买这些玩意干什么?”翻阅书册,见其中录有宫词,字迹端好,愈发怀疑。俄尔杨于畏醒转,薛生问道:“又是琵琶又是棋枰,你在捣什么鬼?”杨于畏道:“没什么,想学学琴棋之道,陶冶情操。”薛生问“那么女子诗词呢,又如何解释?”杨于畏道:“那是我一个朋友写的。” 薛生不信,反复检查诗词,见最后一页录有一行小字“某月某日连锁书。”笑道:“连锁是谁?为什么要瞒着我?” 杨于畏大窘,不能对答。薛生连连逼问,又威胁说要拿走诗词,杨于畏无法,只得告以真相。薛生希望能与连锁见上一面,杨于畏说道:“她不爱见生人。”薛生道:“一回生,二回熟,我又没什么恶意,见一见何妨?”杨于畏不得已,点了点头。 半夜时分,连锁来了,杨于畏将薛生言语转述给她,连锁怒道:“我怎么嘱咐你的?谁许你喋喋不休,向外人透露口风。”杨于畏以实情辩白,连锁道:“你我缘分已尽。”杨于畏百般慰藉,连锁始终闷闷不乐,起身告辞,说道:“我暂且避一避。” 次日薛生前来,杨于畏道:“对不起,你走吧,连锁不愿见你。”薛生怀疑他借故推托,傍晚时分带着两名朋友再次造访,三人逗留不肯离去,终夜喧哗,杨于畏大为不满,连翻白眼,偏偏又无可奈何。 如此连续数夜,均不见连锁现身,三人萌生退意,喧嚣声渐渐止歇。忽听得窗外传来吟诵之音,凄婉欲绝。薛生凝心倾听,神驰想象。另一名客人王某,乃勇猛武夫,脾气暴躁,抓起一块巨石投入窗外,骂道:“扭扭捏捏不肯见客,摆什么架子?老是依依呀呀,哭哭啼啼,听起来好生令人烦闷。”窗外吟声戛然而止。众人忍不住埋怨王某鲁莽,杨于畏更是愤愤不平,脸上颇有愠色。 第二天众人颓然散去,杨于畏独宿空斋,苦苦等候女子,连等了两夜不见踪迹。正自怅然之际,女子忽至,哭道:“公子朋友好凶,吓死我了。”杨于畏连忙致歉,女子叹气道:“你我缘分已尽,就此分别吧。”渺然遁去。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再没见过连锁现身。杨于畏日夜思念佳人,形销骨立,追悔莫及。这一晚独自醉饮,连锁挑帘而入,杨于畏喜极而泣“你原谅我了?”连锁只顾垂泪,默默不语。杨于畏追问缘由,连锁欲言又止,终于道:“以前我负气离去,如今又跑来求你,难免羞愧。”杨于畏问道:“到底发生何事?” 连锁道:“不知何处跑来一名鬼差,强逼我给他作妾。奴家清白之躯,如何肯屈身侍奉恶鬼?可是我一届弱质女流,又无力抗拒。如果公子不忘旧情,还请救命。”杨于畏大怒,恨不得一剑刺死鬼差。但人鬼殊途,却又无能为力。连锁道:“明晚公子早早就寝,你我梦中相见。”两人商议对策,坐至天明,连锁辞别而去。 是日午后,杨于畏喝了几碗烈酒壮胆,饮至黄昏,乘醉登-床,朦胧进入梦乡,连锁果然前来,递了一把佩刀给书生,拉着他手,两人来到一间院宇,并肩入屋,关紧门窗。忽听得屋外响声震耳,一块块巨石砸中门板,女子惊道:“仇人到了。”杨于畏开门奔出,见院子中站着一人,赤帽青衣,尖嘴旁生满硬刺,忍不住怒声斥责。 恶鬼恼了,横眉瞪眼,言词凶恶。杨于畏大怒,奔上去厮杀。恶鬼投石反击,密如急雨,巨石击中手腕,杨于畏皱眉痛呼,叮地一声响,佩刀坠地。情势危急,就在此刻,远处走来一人,背跨铁弓,凝目一瞧,却是王某,故人相逢,杨于畏喜不自禁,连忙呼救。 王某早就发现恶鬼,见状不慌不忙,弯弓搭箭,一箭射中恶鬼大腿,再一箭,结果它性命。杨于畏上前致谢,告以原委,王某笑道:“上回我冒犯了连锁姑娘,今晚救她一次,总可以赎罪了吧。”两人进入屋中,连锁乍见生人,羞涩垂头,不敢作声。 室内木桌之上,放着一把小刀,长仅一尺,刀鞘装金饰玉,华贵非凡。王某抽出宝刀凝视,光芒鉴影,爱不释手,连连赞叹。与杨于畏说了几句话,瞥眼间见女子双肩瑟缩,似乎对自己很是畏惧,神态楚楚可怜,当即告辞离去。杨于畏亦起身归家,翻.墙时跌倒在地,一惊而醒,耳听得村口鸡鸣,天已黎明。 手腕上阵阵剧痛传来,借着日光打量,皮肉尽肿。正午时分,王某上门拜访,告以梦境。杨于畏笑道“是不是梦到射箭?”王某奇道:“你怎么知道?”杨于畏展示手腕伤处,细细禀明个中情由,王某想起梦中连锁容颜绝色,恨不得见,说道:“杨兄,请你帮忙,无论如何让我见一见连锁姑娘真人。” 杨于畏道:“你先回去等候,明天我给你回复。” 到了夜晚,连锁前来致谢,杨于畏道:“这都是王兄功劳,他想见一见你,意下如何?”连锁道:“王公子相助大德,不敢忘却。但是他容貌威武,我有些害怕。这样吧,见面就免了,他不是喜欢我那柄小刀吗,我忍痛割爱,送给他了。此刀缠以金丝,镶以珍珠,价值百金,本是我殉葬之物。现今转赠王公子,见刀如见人。” 次日王某前来,杨于畏赠以宝刀,说道:“此刀非中华之物,非比寻常,好好珍藏。”王某大喜,连连称谢。 自此以后,杨于畏与连锁和好如初,夜夜相见。转眼过了数月,这一晚连锁于灯下欢笑,似乎有话要说,面色羞红,半晌终于开口“久蒙公子眷爱,贱妾吸收人气,日食烟火,白骨生肉,只须生人精血为引,便可复活。”杨于畏道:“鲜血我有的是,你要多少?” 连锁红着脸道:“光有鲜血并不够,还需精气。” 杨于畏问“怎样取得精气?” 连锁道:“男女交-欢便可。只是交接之后,公子会大病一场,请你慎重考虑。” 杨于畏道:“还考虑什么?能与佳人缠绵,求之不得。说老实话,我馋涎你美色很久了。” 两人上床云雨,事毕,杨于畏以匕首刺破手臂,鲜血滴落,落入连锁肚脐,连锁笑道:“大功告成,我去了。百日之后,贱妾坟前树梢,会有青鸟鸣叫,公子记得替我挖开坟墓,千万不要忘记日期:是一百天,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 过了十多天,杨于畏真的生病,腹胀欲死,求医问药,吃了几帖药方,上了几次厕所,病情便即痊愈。心中计算日子,百日期满,亲自拿着锄头来到连锁坟前,果然见到青鸟鸣叫,喜道:“可以挖坟了。”挥锄铲土,刨开坟墓,见棺木已朽,打开棺盖,连锁容貌栩栩如生,替她披上外衣,抱回家中床上,过不大会,连锁鼻内发出呼吸之声,细若游丝,杨于畏喂她吃了半碗汤水,半夜时分,连锁终于苏醒。笑道:“再世重生,二十年岁月,恍如一梦。” 第一百零三回 白于玉 吴筠,字青庵,年少成名。葛太史见其文章,每每赞许,托人请他入府一叙,借机观察吴筠言论风采,甚为满意,说道:“公子才气冲天,按理不应长期贫贱。我有一女,尚未出嫁,若公子发奋读书,他日考取功名,便将女儿送给你。” 吴筠久闻太史之女容颜绝美,自信科举中第,易如反掌,熟料乡试过后,竟是名落孙山。派人对太史说“以我的能力,谋取富贵只在迟早之间,请令嫒暂且等待三年,如果届时我仍没考上,再改嫁吧。”自此后埋首书堆,刻苦钻研。 这一夜月明如镜,吴筠在家读书,有秀才登门造访,白脸短须,细腰长手。吴筠问其来历,秀才自言姓白,字于玉。两人一番倾谈,白于玉言语脱俗,闻之心胸舒畅,豁然开朗。吴筠大悦,留他过夜栖息。次日天明,白于玉告辞离去,吴筠恋恋不舍,嘱咐他有空再来,情意殷切。白于玉颇为感动,说道:“承蒙吴兄错爱,如若不弃,我便搬来与你同住。”吴筠连连点头,两人定下约期。 到了搬家那天,一名老头先送来炊具,过不大会,白于玉也骑着骏马前来。吴筠腾出一间空房给他居住,白于玉欣然从命,将白马交给老头牵着,打发他回去。 自此后,两人朝夕共处,怡然自得。白于玉喜爱读书,所藏书籍十分奇特,与四书五经大相径庭,吴筠讶然询问缘由,白于玉笑道:“人各有志,我非贪图功名之辈。” 每逢夜晚,白于玉常请吴筠共饮,拿出一卷书籍相赠,书上所载,都是些呼吸吐纳之术,吴筠一时之间也弄不明白,草草看了几眼,并没放在心上。过了几天,白于玉道:“我给你那本书,乃《黄庭》要道,修道成仙之不传秘法。”吴筠笑道:“我志不在此,且求仙者必须断绝情缘,万念俱寂,我做不到。”白于玉问“这是何故?”吴筠道:“我要传宗接代。”白于玉问“为什么久不娶妻?”吴筠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于玉亦笑道:“‘王请无好小色。’能让吴兄看上眼的,想必是人间绝色了,却不知是哪家姑娘?”吴筠道:“葛太史之女。”白于玉问道:“她真的很美?” 吴筠道:“远近闻名,大家都这么说。”白于玉闻言微笑不语。 次日清晨,白于玉忽然打点行李准备离去,吴筠凄然不舍,絮絮话别。白于玉命童儿背着行囊先走,目视吴筠,两相依恋。俄尔窗外飞来一只青蝉,停靠木桌。白于玉辞别道:“车驾来了,从此分离。如果想我,房间有床,扫榻而卧,自会再见。”吴筠方欲再问,白于玉身躯转动,瞬息间缩小如手指,翩然跨-坐蝉背之上,青蝉振翅高飞,穿窗而去,没入白云。吴筠恍然大悟,这才明白白于玉并非常人,错愕良久,怅然若失。 过了数日,细雨连绵,吴筠思念故友心切,走入白于玉卧室,视其床榻,布满老鼠爪痕,心中伤感,扫除脏污,铺席睡卧。未几,见白家童儿前来请客,欣然赴约。两人来到窗外,梧桐树上鸟雀云集,童儿随手捉了一只,说道:“黑夜路途难走,可以骑鸟代步。”吴筠道:“鸟儿这么小,怎能坐人?”童儿笑道:“姑且试试。”吴筠犹犹豫豫跨上鸟背,竟然十分宽敞,童儿坐在他身后,那鸟雀连带两人,仍是颇有余地。 只听得戛然一声响,鸟雀凌空翱翔。未几,至一朱门,童儿跃落地面,吴筠跟着跳落。问道:“这是哪里?”童儿道:“此天门也。”门边有巨虎蹲伏,吴筠骇然恐惧。童儿笑道:“不用怕。”护送他走入门内。两人信步游走,所过之处,风景如画,与凡间迥异。 童儿领着他来到广寒宫,宫内以水晶为石阶,行走阶梯,有如身处镜中。殿内种着两株桂花树,巨木参天,数人方能合抱。花气随风飘送,清香扑鼻。亭宇错落,清一色都是红窗。时有美人出入,冰肌玉骨,艳丽无双。童儿说道:“王母宫中佳丽,相貌更美。” 吴筠担心主人久候,没空流连,与童儿穿越宫殿,来到一间宅院。白于玉早在门外等候,两人握手进入宅内,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淌,雕栏玉砌,华贵非常。 进入大厅坐下,即有丫鬟送上香茗。白于玉命众婢女悉心伺候,四名丽人敛衽行礼,侍立左右。吴筠刚发觉背上麻痒,即有一名丽人伸手替他抓挠,手指纤纤,贴肉按摩,舒服得心摇神驰。 喝了几杯酒,吴筠微有醉意,色心不能克制,笑顾丽人,调戏勾搭。众美人含笑躲避。白于玉命众婢女唱曲佐酒,一名红衣婢女替主客二人斟满美酒,随即跳舞席间,宛转清歌。诸美人吹箫弹琴,呜呜相和。一曲唱毕,一名绿衣婢女轻启朱唇,一边斟酒,一边弹唱。剩下两名婢女,一着紫衣,一着白衣,吃吃而笑,互相推让,不肯上前。白于玉命二人一个斟酒,一个唱曲。紫衣婢女便来把盏,替吴筠倒酒,吴筠趁机在她手掌心摸了一把。紫衣女娇笑失手,酒杯坠地,摔得粉碎。白于玉责备道:“怎么如此不小心?”紫衣女含笑捡拾碎杯,低头细语“冷如鬼手馨,强来捉人臂。” 白于玉闻言大笑,罚紫衣女自歌自舞,舞毕,白衣婢女又上前斟酒,吴筠摇头道:“喝醉了,不能再喝。”白衣女面色不悦,吴筠无法,只得再饮一杯。 吴筠借着酒兴打量四女,风致翩翩,无一不是绝色。笑对主人说“人间尤物,求一而难得,君集群芳,能否令我真正销魂?”白于玉笑道:“你不是有意中人吗,我这些婢女容颜鄙陋,如何能入法眼?” 吴筠道:“我今天才知自己见识之浅,天上美女,岂是凡间能比?”白于玉笑道:“好吧,你看上哪位,随便挑。”吴筠目视四位丽人,各有所长,一时难以取舍。 白于玉手指紫衣女道:“紫衣被你摸过手掌,就选她好了。”吴筠点头答允,与紫衣一番缠绵,快慰莫名。事毕,吴筠索要赠品,女子摘下金手镯相送。忽然间童儿自外而入,说道:“仙凡殊途,公子该走了。”女子闻言,急起遁去。 吴筠问道:“白兄呢?”童儿道:“他上朝去了,嘱咐我送公子返家。”吴筠怅然顺从,两人沿着原路折返,来至天门,回视童儿,渺然不知所踪。门前巨虎咆哮扑击,吴筠惊窜逃离,眼前一道无底深渊挡路,转念不及,身已掉落。 一惊而醒,却是南柯一梦,窗外拂晓,披衣起床,一物坠地有声,凝目一瞧,正是那枚金手镯,心中讶异。 自此后,吴筠心灰意冷,不再贪恋功名,每每欲外出学道,访赤松子游,但始终放不下延续香火一事。过了十个多月,一日午睡方酣,梦中见紫衣女自外而至,怀抱婴儿,说道:“此君骨肉,天上难留此物,转送公子抚养。”吴筠乍见佳人,欲与之交-欢,女子也不反对,说道:“前次欢好,是为合卺,这次是为永诀。百年夫妇,缘尽于此。君若有志学道,成仙之日,或有再见之期。”两人极尽缠绵,事毕,紫衣女飘然离去。吴筠亦从梦中惊醒,发觉婴儿沉睡被褥之中,欢欢喜喜抱着他去见母亲,母亲大喜,忙雇请奶娘,哺养婴孩,替他取名梦仙。 吴筠心事已了,派人转告葛太史,言语中说:自己将欲归隐,请令嫒别择良配。太史不肯,吴筠固执己见,太史无奈,只得跟女儿商量,葛小姐说:“远近百姓,无一不知女儿已许配吴公子,今番改嫁,是为变节,我不能这么做。” 吴筠知道此事,叹气道:“我不但无意考取功名,亦准备断绝男女情-欲。之所以迟迟不肯入山,只因老母尚需赡养。”葛小姐道:“我此生非公子不嫁。公子家贫,我不嫌弃,粗茶淡饭,甘之如饴。公子若去修仙,我便替你照料婆婆。”吴筠闻言好生感激,不忍心再拒绝葛家父女,当下答应完婚。 成亲那天,葛太史备好妆奁,用马车护送女儿上门,葛小姐性格温婉善良,侍奉长辈,曲意顺承。夫妻间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两年后,吴母死去,葛小姐出银料理丧事,迎宾送客,礼节周到。 吴筠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但我志在求仙,今将别离。常言说的好:一人得道,举宅飞升。我去后,家中一切事物,累你多多照看。”葛小姐坦然面对现实,也不挽留丈夫,任他自去。 自此后,葛小姐外理生计,内训孤儿,井井有条。梦仙渐渐长大,聪慧绝伦,十四岁中举,十五岁入翰林。每逢帝王褒奖,不知生母姓氏,只封赏葛小姐一人。这一年霜露时节,梦仙询问父亲何在,葛小姐告以实情,梦仙闻言,欲弃官寻找生父。葛小姐道:“汝父出家,至今十五年,说不定已成仙,何处可寻?” 后来梦仙奉旨祭奠南岳,中途遇寇,窘急无策之际,一道人仗剑而入,击退群匪,梦仙感激不尽,赠以黄金致谢,道人不收,自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嘱咐道:“我有一位故人与大人同乡,这封信请替我转交给她。”梦仙问“她叫什么名字?”道士道:“王林。”王林者,琳字拆分所化。 梦仙道:“我记得村中没有王林此人。”道士道:“草野村民,身份微贱,也许大人不认得。”转身欲走,临行时拿出一只金手镯,说道:“此乃闺阁之物,道人留在身边无所用处,请你替我一并转赠故人。”梦仙答应了,目视金手镯,雕镂精致,暗暗赞叹。 梦仙归家,出示手镯给母亲鉴赏,葛小姐甚为喜爱,命良工巧匠按照款式另行配造一只,无论如何用心,终不及原件精巧。遍问村中,并无王林其人。梦仙私自打开信件,信上写道:“三年鸾凤,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赖卿贤。无以报德,奉药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信末一行小字“琳娘夫人妆次。” 梦仙心想“琳娘是谁?”难以索解,拿着书信入房,请教母亲,葛小姐执书哭泣,说道:“这是你家父亲笔书信,琳娘是我小字闺名。”梦仙恍然大悟,想起父子见面,竟然不曾相识,悔恨不已。又拿出金手镯递给母亲,葛小姐道:“这是你生母紫衣遗物,你父亲在家时,常拿出来把玩。” 两人一起瞧着那枚药丸,大如黄豆,梦仙喜道:“父亲已成仙,啖此药丸,必能长生。”葛小姐微笑不语,小心翼翼将药丸收藏,并不立即吞服。 不久后葛太史上门探望外孙,葛小姐取出书信给父亲观看,趁机进献药丸祝寿。父女二人剖开药丸,分而食之。顷刻间葛太史精神焕发。太史年过七十,本来老态龙钟,但一经服用药丸,身轻体健,迈步如飞。 一年之后,县城发生火宅,烈焰终日不熄,梦仙一家大小聚集庭院,夜不敢睡。忽然间火苗蔓延,迅速逼近墙角,举家彷徨,无计可施。就在此时,葛小姐臂上金手镯飞出,迅速膨胀至数亩大小,团团将住宅覆盖,形如月晕。镯口面朝东南,历历可见。众人见状大愕。 俄顷,火焰自西而来,甫一接触手镯,自动转道撤走,折而向东,转眼间越去越远。葛小姐母子担心手镯被火烤坏,忽见红光收敛,手镯铮然有声,坠落足下。 县城中房屋被火摧毁,损失高达万间,左右前后房舍,俱都化为灰烬。单单吴府安然无恙,惟有东南一间小阁楼,化为乌有,那是金手镯没能覆盖之处。 时光飞逝,转眼间葛小姐年过五十,面容犹如水嫩少女,怎么看都不超过二十。 第一百零四回 夜叉国 交州徐某,泛海为商,忽被大风吹去。睁眼之时,到了一处地方,深山苍莽,心想“海外孤岛,不知有没有居民?”遂背负干粮,登州上岸,寻找人迹。脚踏实地,见两边悬崖皆布满洞口,密如蜂房。洞内隐隐传来人声。来到洞外向内窥视,里面住着两名夜叉。牙齿森森似铁戟,双目闪烁,巨如灯笼,利爪伸出,生撕鹿肉而食。徐某吓得惊魂魄散,疾奔欲逃,两名夜叉已然发现,一把将他抓进洞穴。 怪物窃窃私语,声如鸟兽鸣叫,忽然间撕裂徐某衣服,目露凶光,似欲择人而噬。徐某大惧,忙取包裹内干粮、牛肉孝敬,夜叉分而食之,味道鲜美,意犹未尽,探手入包裹,不住翻找。徐某摇摇手,意思是说:没了。夜叉大怒,再次将他擒拿,徐某哀求道:“放我回去,船舱内有铁锅,我煮肉给你们吃。”夜叉不懂人语,听不明白徐某意思,徐某只得打手势解释,费了好大劲,夜叉总算领悟。 一人二怪来到船内,徐某取了铁锅炊具,再次返回洞中。点火烧柴,烹煮鹿肉,夜叉饱食熟肉,心情大悦,夜晚用巨石封堵洞口,防止徐某遁逃。次日天明,夜叉离去,半晌返回,提了一只死鹿扔给徐某,徐某会意,剥皮取水,煮了一大锅肉汤。不大会,五六名夜叉齐至,狼吞虎咽,顷刻间将一锅鹿肉吃得干干净净,一个个手指铁锅,似乎嫌其太小。过了三四天,一名夜叉背着一口大铁锅前来,其他几名夜叉则带来许多死狼,死鹿,徐某混在一起,煮了满满一锅。 众夜叉邀请徐某同食。如此过了数日,夜叉与徐某渐渐熟悉,不再禁止他外出,人怪共处,有如一家。日子久了,徐某渐渐察音知意,无师自通学会夜叉言语,夜叉见状,更加高兴。这一晚,众夜叉带了一名女伴前来,强行配给徐某为妻,徐某一开始很害怕,女夜叉主动亲热,徐某无奈,只得与之欢好。事毕,女夜叉欢喜不尽,每日常留些熟肉赠予徐某,两人亲密有如夫妻。 这一日,众夜叉早起,各自颈中挂着一串明珠,鱼贯出门,似乎在等候贵客驾临,又吩咐徐某多煮鹿肉,徐某向妻子询问究竟,女夜叉道:“今天是天寿节。”出洞跟众夜叉说“徐郎没有骨突子。”众夜叉各自从颈中摘下五粒明珠给她,女夜叉自己又摘下十粒,凑成五十之数,用野麻搓绳,将明珠串起,挂在徐某脖上。 徐某目视明珠,名贵非凡,一颗价值百金。众夜叉纷纷离去,徐某煮完肉,女夜叉前来相邀,说道:“走,去接天王。” 两人来到一处大洞,广阔数亩,洞内摆设许多石凳,平滑若镜,最上首一张石凳,上面铺着豹皮,其余石凳,清一色铺设鹿皮,上面坐满了二三十名夜叉头目。 少顷,大风扬尘,众夜叉仓皇站立,迎出洞外,笑语喧哗中,走进来一名巨大夜叉,身躯雄伟,大踏步来到豹皮石凳坐下。众夜叉侍立两侧,举头行礼,双臂作十字交叉状。 大夜叉点头巡视,问道:“卧眉山所有兄弟,都到齐了吗?”众夜叉齐声道:“都来了。”大夜叉目视徐某,问道:“这人是谁?”女夜叉道:“他是我相公。”众夜叉纷纷作证,交口称赞徐某厨艺高超。两名夜叉拿来一盆熟肉给大首领吃,大夜叉以手抓食,大声赞扬“好吃,真好吃。以后天天给我进贡熟肉。” 吃了十来斤肉,大夜叉问徐某“你的骨突子好短,为什么?”众夜叉道:“他刚来,还没准备好。”大夜叉点点头,摘下十粒明珠赠予徐某,颗颗大如拇指,圆如弹丸。女夜叉急忙接过,替徐某穿戴挂好,徐某双臂交叉,连连致谢。 大夜叉驾风离去,快捷如飞。 过了四年,女夜叉怀孕生产,一胎生下两男一女,都是貌如人类,不像母亲那样丑怪。众夜叉十分喜爱三名小孩,共同抚养。一日众夜叉外出,徐某独坐家中,忽然间跑来一名陌生女夜叉,强令徐某与其交.欢,徐某不肯,夜叉大怒,上前一顿拳打脚踢。徐妻自外归来,见状暴怒,两名女夜叉相互搏斗,徐妻悍勇,一口咬断情敌耳朵,女夜叉吓坏了,狼狈遁去。 自此以后,徐妻日日守候相公,寸步不离。又过三年,孩子们已能走路,徐某开始教授人言,小夜叉渐渐会说人话。虽然还是孩童,但奔山如履平地,对徐某依依眷恋,父子情谊深厚。 这一日女夜叉带着一子一女外出,半日不归,洞外北风大作,徐某思念故乡,恻然伤感,携子来到海边,见旧船仍在,跟儿子说“走,咱们返回交州。”儿子道:“还是跟母亲说一声,再走不迟。”徐某摇头制止,父子登舟过海,只一昼夜,便回归故里。 此时原配妻子已经去世,徐某出售两枚明珠,换取万两白银,家境富裕。替儿子取名徐彪,十四五岁,粗莽好斗,力能举百斤巨石,名声外扬,交州统帅十分欣赏他,特地给徐彪封官千总。正值边疆动乱,徐彪平叛有功,十八岁升为副将。 那时节,一名商人泛舟出海,遭遇风浪,漂泊来到卧眉山。方上岸,见一少年,眉目如画,容貌酷似中原百姓,与之交谈,果然是同类。少年将商人带入一间小石洞,洞外皆荆棘,拿出鹿肉款待客人,自我介绍“家父也是交州人。”商人询问姓名,知道是徐某,与自己相识,说道:“那是我故人。他儿子已经做了副将。” 少年问道:“什么是副将?”商人到:“这是中国官名。”少年问“何为官?”商人道:“出入乘轿,住宿豪宅,一呼百应,操控生死,这便是官。”少年闻言心动。商人问道:“令尊身在交州,为什么你却长留此地?”少年告以实情,商人劝他南归。少年道:“我亦有此打算,只是母亲非中华百姓,语言相貌与人类迥异,况且私自逃离,若被夜叉察觉,必遭残害。因此犹豫难断。”起身外出,说道:“等待北风刮起,我来替你送行。回去后代我向父兄问好。”商人在洞内住了半年,时不时见到荆棘丛外许许多多夜叉往来不绝,提心吊胆,不敢稍有动弹。 这一日北风呼啸,少年忽至,引着商人来到岸边,赠以肉脯,说道:“快逃命吧,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商人诺诺答允,上船离去。 回到交州,商人前去副将府拜访徐家父子,细细讲述出海经历,徐彪闻言大悲,欲前往卧眉山寻找弟妹。徐某担心海涛汹涌,危机四伏,极力阻止。徐彪执意坚持,非去不可,入帅府禀明上司,带了两名手下乘船至海,逆风行舟,颠簸半月,四望无涯,海水迷蒙,不辨东西南北。忽然间海浪如潮,打翻船舶,徐彪跌落海中,随波浮沉,被一怪物所救,来到一处庭院。 徐彪凝目打量,怪物面目狰狞,正是夜叉同类,徐彪以夜叉语与之交谈,说道:“我想去卧眉山,你认识路吗?”夜叉喜道:“卧眉山是我故里,适才唐突得罪,莫要见怪。公子偏离航线八千余里,这条路是通往毒龙国的。”找来一条轻舟,护送徐彪上路,夜叉身处水中,推动船体,舟行如飞,瞬息千里。只一夜间,便已抵达卧眉山。 徐彪登州上岸,见海边一少年望洋伫立,心想“卧眉山并无人类,这一定是我弟弟。”上前打量,果然没错,兄弟两执手哭泣,徐彪问起母亲妹妹近况,弟弟说“她们都很好,身体健康。”徐彪道:“带我去见她们。”弟弟挥手制止,匆匆离去。过不大会,母妹二人俱都到来,徐彪道:“父亲很想念你们,大家跟我回交州吧。”母亲道:“人生地不熟,就怕被人欺凌。”徐彪道:“儿子在中华地位显赫,没人敢欺负你们。”三人定下归计,苦于逆风行船,难以渡海,母子正彷徨间,忽见布帆南动,天边处刮起北风,徐彪喜道:“天助我也。” 一家四口相继登舟,波涛如箭,三日间抵达故居。道旁行人目睹夜叉,四面逃逸。徐彪脱下衣服给三人遮掩容貌,回到家中,徐某出来迎接,夫妻重逢,母夜叉怒骂不休,怨怪徐某当初不该不辞而别。徐某连连致歉,家人拜见徐妻,无不战栗。徐彪劝说母亲学习汉语,穿锦绣,吃熟食,母夜叉这才释然欣慰。母女皆着男装,装束与满洲人类似。数月之后,三人粗通言语,弟妹皮肤渐转白皙。 弟弟取名徐豹,妹妹唤作夜儿,都是天生神力。徐彪因为自己不识诗书,悉心教导弟弟学问,徐豹性格聪慧,经史书籍,过目不忘,又习练弓马箭术,文武全才,科举中第,名列武进士,聘娶某游击之女为妻。 夜儿天生异种,没人敢提亲,徐彪部下有一守备姓袁,发妻死去,强行将妹妹许配给他。夜儿能开百石强弓,百步外射飞鸟,箭无虚发。袁守备每次出征,都带妻子随行,升官至同知将军,战功多出自夜儿之手。 徐豹三十四岁挂印南征,母亲一同出发,每临巨敌,母夜叉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圣旨御封她为护国夫人。 第31节 第一百零五回 老饕 刑德,泽州人,绿林豪杰,能挽强弓,发连珠箭,技冠群雄。生平落魄,不善经营,出门做买卖,赔多赚少。但因武艺娴熟,两京商贾爱与之结交,外出谈生意,常带他在身边,有恃无恐。 这一年初冬,两三名商人筹集资金,邀请刑德一同前往京都,刑德一心想着发财,欣然答允,他有一位朋友善卜,刑德临行前找朋友算卦,朋友说“这一卦是个‘悔’字,此行你重操旧业,会发一笔横财,不过最终是空欢喜一场。”刑德闻言,闷闷不乐,与商人来到京都,一笔生意做下来,赔得血本无归。 腊月十五,刑德单人匹马出城闲逛,想起新年将近,自己却身无分文,愈发懊恼。天边处晨雾蒙蒙,路途难辨,刑德来到附近一家酒店买醉,见一白发老叟与两名少年同桌共饮,一名黄发蓬松的童儿在旁伺候。刑德在老叟对面桌子坐下,一边喝酒,一边打量三人。 那童儿斟酒之时,一不留神,打翻酒杯,酒水泼溅,弄湿了老叟衣服。一名少年大怒,甩手给了童儿一个巴掌,拿出一块手帕,替老叟擦拭脏污。 刑德发现那童儿双手拇指都戴着一枚铁箭环,厚半寸,每一枚铁环重约二两。吃完饭,老叟命少年从包裹中拿出许多金银,堆在桌面,用秤称量,计算总数,过了盏茶时间,少年算好账目,将金银重新放入包裹藏好。另一少年从马槽中牵出一头跛脚黑骡,手扶老叟登上骡背,童儿亦牵出一匹瘦马,在后跟随,两少年腰挎弓箭,各骑一匹白马,四人出门而去。 刑德冷眼旁观,见老叟身怀巨富,贪念大炽,急冲冲奔出酒店,一路跟踪。那老叟与童儿慢悠悠策骑行走,刑德抄小径赶上,拦住老叟去路,弯弓拉箭,怒目相向。 老叟俯身脱下左脚皮靴,笑道:“不认得我老饕吗?”刑德蓄力引弓,箭矢势如流星,直取老叟要害,老叟浑没在意,漫不经心伸出左脚,两根脚趾轻轻一夹,夹住箭矢,笑道:“就这么点本事,也敢与我为敌?”刑德大怒,使出连珠箭绝技,一矢刚发,后矢继至。老叟伸手抓住一支箭矢,似乎没料到刑德有双箭连发能耐,第二支箭矢贯入口中,跌倒在地,口衔箭矢,闭眼僵卧,童儿亦吓得跳下马来。 刑德大喜,以为老叟已给射死,近前查看。老叟忽然一口吐出箭矢,一跃而起,鼓掌笑道:“初次见面,何必如此恶作剧?”刑德大惊,坐骑受惊逃逸,心知老叟绝非常人,吓得仓皇遁走。 走出三十四里,碰上押运钱财进京的官差,刑德大喜,强行打劫官兵,抢得千余两黄金,意气风发。正策马疾驰,身后传来蹄声,回首一瞧,却是那童儿骑着跛骡追赶,行驶若飞,口中叱道:“不要走,抢来的银两,分我一半。”刑德怒道:“你难道不知我是‘连珠箭刑德’吗?”童儿笑道:“刚才已领教过了。” 刑德见童儿其貌不扬,身边又不带兵器,并没放在心上,弯弓搭箭,三箭连发,箭如群鸟飞翔,直取童儿咽喉。童儿不慌不忙,左右双手接下两支箭矢,口中咬住一支,笑道:“就这两下三脚猫功夫,别出来丢人现眼啦。老子来得匆忙,忘记携带铁弓,这三支箭矢留着无用,还给你罢。”说话间脱下手指铁环,将三支箭矢叠在一块,穿入环内,用力投掷,箭去如风,呜呜鸣响,直奔刑德胸口。刑德吓了一跳,忙以弓弦拨弄抵挡,弓弦接触铁环,铿然从中断绝,铁环余劲未衰,连带间又劈断弓柄。 刑德惊骇欲绝,来不及避让,给箭矢贯穿耳垂,受伤坠落地面。童儿哈哈一笑,下马走到他身边,伸手去刑德怀中搜索金银。刑德以断弓反击,童儿劈手躲过铁弓,轻轻一折,铁胎弓一分为二,再一折,二分为四,随手扔在地上。 那童儿只用一只手便握住刑德两条胳膊,伸出左脚踏他双腿,刑德极力挣扎,但手脚酸麻,半分不能动弹。他腰中缠了两层厚厚软带,那童儿两根手指轻轻一捏,腰带应手而断,碎成一堆粉末,将千余两黄金全部取走,举手抱拳,说道:“孟浪了,多有得罪。”大踏步离去。 刑德受了此次教训,归去后洗心革面,一心向善。常跟朋友提起受辱一事,毫不避讳。 第一百零六回 霍生 文登县有两名书生,一姓霍,一姓严,两人少年相识,交情非比寻常,彼此间玩笑戏谑,互不相让。霍生之邻居,曾替严妻接生,这一日与霍妻闲聊,言语间偶然提起:严妻私.处有两个肉瘤。霍妻将此事告知丈夫,霍生私下里与朋友合谋,准备戏弄严生一次。待严生造访,霍生故意窃窃私语“某妻与我有染。”众人不信,霍生于是捏造事实,说得绘声绘色,最后道:“如若不信,她那块地方生有双瘤。”严生于窗外倾听,大怒而去,归家后苦苦逼问妻子,妻子连连叫屈,严生不理,残忍虐待,妻子不堪凌辱,上吊自杀。 霍生知道此事,大为后悔,但始终不敢坦露真相。 严妻既死,鬼魂夜夜哭泣,举家不得安宁。未几,严生暴卒,鬼哭乃止。霍妻夜梦女子披发大叫“我死得好苦,绝不让你们夫妻逍遥快活。”惊醒得病,数日后死去。霍生亦梦见女子戟指诟骂,又用手掌击打自己嘴唇,一惊而醒,发觉唇边隐隐作痛,高高肿起,三日后唇生双瘤,不敢大声言笑,张嘴过大,则痛不可忍。 ………… ………… ………… 县城王某,与同窗交好,同窗妻子归宁回家,骑驴而行,王某知道毛驴胆小,事先潜伏于路旁草丛,待友妻经过,跑出来大喊大叫,毛驴受惊,将女子跌倒在地,随行童儿力弱,有心搀扶女主人上驴,却力有不逮。王某见状,殷勤献媚,将女子体体贴贴送回驴背,女子满脸疑惑,也不认识王某是谁。 自此后王某洋洋得意,逢人就宣扬此事,说道:童儿追驴离去,自己乘机与友妻在草丛中私通。口中叙述女子穿着打扮,无一不准。同窗听说此事,又羞又怒。回家后一手提刀,一手捉住妻子,来找王某理论,神态凶恶。王某大惧,翻.墙奔逃,同窗一路追赶,一口气追了二三里地,这才愤愤折返。王某极力奔驰,肺叶张开,就此染上哮喘病,数年不得痊愈。 第一百零七回 汪士秀 汪士秀,庐州人,刚勇有力,能举百斤石臼,父子二人俱都擅长蹴鞠。汪父四十余岁,过钱塘江时沉没江心,生死不知。 过了八九年,汪士秀去湖南办事,夜泊洞庭湖,其时明月东升,澄江如练。正欣赏月色湖景,忽见五名男子自湖水中冒出,手中拿着一张巨席,平铺水面,半亩大小。只见他们在席子上铺满菜肴美酒,杯盘触碰发出声响,温厚沉闷,不似人间陶瓷。过一会,三人在席子上坐下,另两人一旁伺候。主人一着黄衣,二着白衣。三人头上都戴着红色方巾帽,款式奇怪,月色微茫,一时间也瞧不明白。 两名仆人皆穿褐衣,一似童子,一似老叟。只听得黄衣人说“今夜月色大佳,当浮一大白。”白衣人道:“此情此景,与昔年广利王摆宴梨花岛,颇有几分相似。”三人互劝饮酒,觥筹交错,有时交谈,语音甚小,便听不清楚。船上客人隐伏不敢动弹,汪士秀细细审视老叟,发觉他容貌酷似父亲,可是听其话音,又与父亲不同。 二更将尽,一名主人说道:“趁此明月,正好击球为乐。”即见那童儿自湖中取出一个圆球,大可盈抱,似乎灌满水银,表里通明。三名主人一一站起,黄衣人呼喝老叟一同游戏,老叟一脚踢出,将圆球踢飞数丈,升入半空,扑通一声响,掉落甲板。汪士秀技痒难耐,极力踏去,那圆球轻软异常,只轻轻一碰,从中破裂,远远抛入江心,半途中光芒四射,有如长虹经天,又如彗星坠落湖面,湖水滚滚沸腾,嗤嗤冒泡,良久方才平静。 席中主人大怒,异口同声骂道:“哪来的生人,败我清兴!”老叟笑道:“不坏不坏,此乃老汉家传流星拐法,踢得好。”白衣人怒道:“咱们正自气恼,你这老东西,高兴个屁?还不与小兔崽子一起,替我捉拿元凶,不然,一棍打断你二人狗腿。” 汪士秀闻言,无计可逃,索性鼓起勇气,提刀横立船头,不一会便见童叟二人手持兵器冲至。汪士秀凝神细看,老叟果真是亲生父亲,叫道:“阿翁,孩儿在此!”老叟大骇,相顾凄然。 童儿返身离去,老叟道:“孩子,快躲起来,不然你我性命皆休。”言未已,三名主人登舟闯入,俱是面貌漆黑,双眼大如石榴,黄衣人抓住老叟,强拽拖出。汪士秀拼命争夺,船舶摇晃,缆绳震断。汪士秀一刀砍断敌人手臂,黄衣人惨叫呼痛,狼狈逃去。一名白衣人疾奔而至,汪士秀一刀切下他头颅,抛入湖心,落水有声。另一名白衣人胆小怕死,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不知所踪。 汪士秀与父亲商量,准备乘夜离去,忽然间湖面冒出一张巨嘴,深如枯井,用力一吸,四面湖水纷纷汇聚,全给巨嘴吸纳,只听得一声巨响,巨嘴内水浪喷溅,波涛汹涌,湖中万艘船舶,同时颠簸震荡,船客乱成一团。 汪士秀临危不惧,俯身抓起船上一面数百斤重的石鼓,投入巨嘴之中,水花四起,声如雷鸣,浪潮渐渐消退,汪士秀又投掷第二面石鼓,风波尽皆平息。 父子劫后余生,汪士秀怀疑父亲是鬼,老叟说道:“我并未死,昔日共有十九人沉入钱塘江心,皆为鱼妖吞食,我因擅长蹴鞠,侥幸存活。后来三名鱼妖得罪钱塘龙王,迁徙至洞庭湖避难,刚才你所踢圆球,就是鱼泡。”父子重新团聚,喜不自禁,连夜乘船离去。次日天明,汪士秀见甲板上多出一根五尺来长的鱼翅,心中恍然大悟:鱼翅者,黄衣人之断臂也。 第一百零八回 连城 乔年,字大年,二十余岁,晋宁人,少负才名,家境贫寒,为人有肝胆。好友顾书生死去,妻子孤苦无依,乔年时常周济。乔年文采出众,深受县令赏识,两人诗词论交,不久县令死于任上,家眷滞留晋宁,无力返乡。乔年变卖家产,护送县令灵柩与一家老小回家,往返两千余里。 县城中有一位史孝廉,生女连城,擅长刺绣,知书达理,颇得父亲溺爱。连城曾经刺过一幅《倦绣图》,史孝廉特地拿出来展示,征集众才子题诗,意在择婿。乔年献诗一首“慵鬟高髻绿婆娑,早向兰窗绣碧荷。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又题一诗赞扬连城刺绣之妙“绣线挑来似写生,幅中花鸟自天成。当年织锦非长技,幸把回文感圣明。” 连城得诗心喜,在父亲面前连连称赞乔年,芳心暗属,孝廉却嫌其家贫。连城逢人称道,大赞乔年才华,又私下里派遣婢女赠送金银,资助乔年读书。乔年感叹道:“连城真是我知己。”思念佳人,如饥似渴。 没过多久,连城被父亲许给富商之子王化成,乔年闻讯,悲伤绝望,对意中人儿魂牵梦萦,痴心不改。未几,连城染病不起,一名西域头陀自称能够治病,但须男子胸口肉一钱,配药作引。孝廉派人跟女婿商量此事,请他帮忙,王化成笑道:“痴老翁,欲剜我心头肉耶!”一口否决,打发信使回去。 孝廉情急无奈,出榜求医,许下诺言“若有忍痛割肉者,愿将女儿许配为妻。”乔年闻言前往,拿出一把匕首,割下胸前肉,赠予西域僧,血染衣袍。和尚替他敷药止血,用人肉配成三粒药丸,分三次给连城服下,药到病除。 孝廉欲守信践约,将女儿嫁给乔年,派人告知王某此事。王化成大怒,准备告官。孝廉无奈,设宴招待乔年,置千金于席,说道:“辜负您大恩大德,实在过意不去,这一千两黄金请你收下,稍作补偿。”口中申述背盟缘由。 乔年怫然不悦,说道:“我之所以不惜割肉,全为报答知己。银子你自己留着,难道我是卖肉的?”拂袖而去。 连城听说此事,心有不忍,派婢女前去安慰乔年,说道:“以公子才华,绝不会长期埋没。天下何患无妻?最近我经常做噩梦,三年内必死,将死之人,公子何必争夺?”乔年正色道:“‘士为知己者死’,并非好色。如果连城真的了解我,便该明白:男女相爱,不在天长地久,只在真心。”婢女道:“小姐对公子情真意切,天地可鉴。”乔年道:“果真如此,再相逢时,若连城能为我一笑,死而无憾。” 数日之后,乔年外出,路遇连城自叔父家归来,两人彼此凝视,连城秋波传情,嫣然一笑,乔年大喜,说道:“连城真是我知己。” 不久后,王化成上门商量婚期,连城闻言,旧病复发,数月而死。乔年前去吊唁,痛哭而绝。孝廉将他尸体送回家中,乔年自知已死,并不伤感,出村而去,仍期望能与连城再见。遥望南北大道,行人连绵如蚁,自己亦混杂其中。 俄顷,乔年进入一间衙门,碰上老朋友顾生,顾生惊问道:“这里是阴间,你怎么来了?走,我送你回去。”乔年叹息道:“心事未了。”顾生道:“我在地府执掌文案,颇受上司信任,有需要效力的地方,在所不惜。”乔年问道:“连城在哪?”顾生道:“我也不知,咱们四处找找。”两人旋转多处,来到一处走廊,见连城与一白衣女郎,泪眼婆娑,哭泣墙角。 连城乍见乔年,悲喜交加,问道:“公子,你怎么来了?”乔年道:“你死了,我怎能独生?”连城哭道:“似我如此负义之人,公子不唾弃,已感激不尽,何必为我殉身?今生无缘陪伴公子,来世一定嫁你。” 乔年回视顾生,说道:“顾兄,你公事繁忙,请自便。在下乐死不愿生,只是麻烦你替我查一查:连城转世何处,我要与她一同投胎。”顾生诺诺答允,转身离去。 白衣女郎询问乔年来历,连城简略说了,女郎闻言,愈发悲伤,连城告诉乔年:“她与我同姓,小字宾娘,长沙太守之女。一路同来,彼此间互相照顾。”乔年打量她容貌,也是一名绝色佳人。 正要寒暄几句,顾生已然折返,笑道:“事情办妥,我在冥王面前替你二人求情,这就送小娘子与你一道还阳复生,如何?”两人闻言,各自欢喜。方将拜别,宾娘大哭道:“姐姐走了,我怎么办?求姐姐可怜救命,我给你为奴为婢,报答恩情。” 连城闻言凄然,却又无法可施,与乔年商量计谋,乔年转而恳求顾生“顾兄,请你再帮一次忙。”顾生为难道:“只怕我也无能为力。”乔年道:“尽力而为,成与不成,俱都感激。”顾生道:“好吧,我权且试试。” 一顿饭后,顾生去而复返,摇手道:“对不起,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爱莫能助。”宾娘闻言,宛转啼哭,死死拽住连城手臂,生恐她丢下自己不管。 顾生见她容颜凄惨,触动柔肠,心中不忍,一咬牙道:“乔兄,你带宾娘一起走吧,有什么后果,我一力承担。”宾娘大喜,三人辞去,乔年担心宾娘此次返乡,路远无伴,宾娘道:“我打算赖着公子不放,不回家啦。”乔年摇头道:“别胡闹,你不回家,如何还阳?最多我答应你,等改日有空,与连城一块去湖南看你。”凑巧有鬼差去长沙勾魂,乔年托付她们照顾宾娘,洒泪而别。 归途中,连城行动迟缓,走不上一里便休息一次,一连休息十多次,方才返回村庄,说道:“此次重生,世事反复难料。为策万全,还是替我索回骸骨,去公子家还阳,以免后悔。”乔年深以为然,两人返回男方家中,连城颤兢兢踟蹰不前,乔年扶着她来到门边,连城说道:“妾至此,四肢颤抖,全无主见。倘若婚事不遂,悔之晚矣。眼下须仔细筹谋,不然一旦复生,不得自由。” 两人进入厢房,默默坐定,连城忽然问道:“公子嫌弃我吗?”乔年正色道:“绝无此事。”连城笑道:“那就好,我担心事情有变,索性生米煮成熟饭,咱们洞房吧。”乔年大喜,两人极尽缠绵。 事毕,双方徘徊屋中不敢外出,一连躲了三日,连城道:“俗谚有云:‘丑妇终须见公婆。’老是躲躲藏藏,终非善策。我想来想去,还是先还阳为妙。”乔年点头赞成,魂魄钻入灵寝,豁然苏醒。家人惊异,进以汤水。 乔年派人知会史孝廉,说道:“请将连城尸体交给我,我有法子令她复活。”孝廉大喜,派人送来女儿肉身,刚放到床上,连城便已醒转,跟父亲说:“孩儿已与乔郎私定终身,断无更改,如有变动,只有一死。”孝廉叹气道:“路是你选的,自己决定罢,我不管了。” 王家听说此事,一纸诉讼告到官府,县令受贿偏袒,将连城判给王化成。乔年悲愤欲死,偏偏无可奈何。连城嫁到王家,不饮不食,只求一死,夜深人静时悬梁上吊,虽然被救,但身体憔悴,奄奄一息。王化成又气又怕,只得将妻子遣返娘家。史孝廉送女儿去见乔年,有情人终成眷属。 连城病愈后,经常思念宾娘,欲送信问候,但路途遥远,只得作罢。这一日夫妻闲居在家,仆人进来禀报“门外来了许多马车。”夫妇两出屋查看,宾娘已到庭院。三人重逢,喜不自禁。史太守亲自送女上门,说道:“小女全赖公子帮助,才得复生。誓死不嫁外人,一心欲伺候公子,只好顺了她心意。”乔年闻言,连连致谢。 第一百零九回 商三官 诸葛城文人商士禹,因醉酒取笑某富豪,被家奴乱棒打死。禹有二子,长子商臣,次子商礼,另有一女商三官,年方十六,本来正要出嫁,因父亲去世,耽误婚期。两位哥哥去官府鸣冤告状,终岁不得结果。女婿家派人上门提亲,商三官不许,说道:“哪有父亲尸骨未寒,女儿跑去嫁人的?难道他没有父母吗?”男方闻言,惭愧退去。 父亲有冤难伸,举家悲愤。兄弟二人打算保留父亲尸骸,伺机上诉。商三官道:“父亲被杀而衙门不辨是非,世道之黑暗,可想而知,不会再有铁面包公这样的清官。让父亲骸骨暴露,于心何忍。”二兄点头称是,将父亲埋葬。 料理完丧事,商三官夜遁而去,不知所踪。老母着急担心,唯恐夫婿家知道此事,也不敢告诉族人亲友,只是暗中嘱咐二子寻访女儿下落,找了半年,徒劳无功。 不久后,富豪做寿,聘请优伶唱戏,戏班头目孙淳带着两名弟子前往表演,一名弟子王成,姿容平等,但唱功一流,人人赞赏。另一名弟子李玉,面貌娟秀有如女子,富豪命其唱曲,李玉推辞说不会,富豪再三强求,李玉无法,轻启歌喉,唱了一首通俗俚曲,曲调中夹杂乡音,惹得满堂大笑,孙淳羞愧无地,求情道:“李玉跟随我日子尚短,学艺不精,请老爷不要责怪。不如让她斟酒,这个她擅长。” 富豪点点头,当即命李玉倒酒,李玉穿梭人群,察言观色,举止得体,人人大悦。富豪甚喜,酒阑人散,挽留李玉共寝。李玉替他扫榻脱鞋,殷勤服侍。富豪借着酒兴,言语轻薄,李玉也不生气,笑脸相迎,迷得男人晕头转向。 富豪遣散左右,独留李玉一人在屋,李玉见众人离去,锁好门窗,众仆人并不怀疑,自去别室饮酒。 过不大会,卧室中格格发出声响,一名仆人近前查看,见屋内漆黑,寂静无声。正准备离去,忽然间响声又起,似有重物悬梁,崩断绳索,大声喝问缘由,屋内并无回应。众仆人大惊,合力踢开房门,见主人身首两断,已然毙命;李玉亦上吊而死,尸体因绳子扯断而掉落地面,颈中现出一道淤痕。 众人大骇,左右奔告,均是迷惑不解“凶手到底是谁?”将李玉尸体移到庭院,察觉他鞋袜轻盈,空若无足,解开一看,李玉小脚如钩,原来是名女子。众人愈发惊讶,传呼孙淳,厉声诘问,孙淳骇然极矣,不知如何对答,只是反复说道:“李玉上月拜入我门下,主动请求祝寿,我是真的不明其来历。” 众人见李玉身着丧服,怀疑是商家刺客,暂命二人看守尸体,李玉虽死,容貌栩栩如生,用手抚摸,肢体温暖柔软,二人色心泛滥,意图奸.尸,一人抱起尸体,正准备替她脱衣,忽然间后脑勺如遭重击,血流如注,顷刻间死去。另一人大惊呼叫,众仆人闻讯前来,得知事情经过,纷纷猜测“这是李玉亡魂作祟。”对她敬若神明,一面将凶杀案报官。 县令召集商臣,商礼兄弟,审讯追问,两人都说:“不知情。我妹妹离家已有半年,至今仍无消息。”县令命二人前去认尸,原来李玉就是商三官。县令暗暗称奇,下定判书:此事到此为止,不予追究。商家兄弟领回妹妹尸体安葬,富豪家属亦不许寻仇报复。 第一百一十回 于江 乡民于江,父亲露宿田间,为狼所食,尸骨无存,只剩下一双鞋。于江时年十六,捡起草鞋,悲恨欲死。夜晚母亲入睡,于江手持铁锤,偷偷来到父亲遇害之地,希望能够报仇。过一会,来了一头野狼,对着自己逡巡闻嗅,于江躺着一动不动,野狼用尾巴刮他额头,又低头舔舐大腿,于江仍然不动。野狼欢跃上前,准备咬他脖子,于江一跃而起,铁锤挥舞,击碎狼脑,野狼顿时毙命。俄顷,又跑来一头野狼,于江如法炮制,再次将它击毙。 他在草丛中等至半夜,四周寂静,再无野狼前来。朦胧入睡,父亲托梦说“杀此二狼,足以泄恨,但它们都不是元凶,害我性命者,是一头白鼻子狼王。”于江一惊而醒,静静等候狼王,等到天明,不见踪迹,想要带着野狼尸体回家,又担心惊吓母亲,于是找到一口枯井,将两头野狼丢入井中。 这一晚于江又来田间等候,仍然没有收获。如此接连三四夜,终于有一头野狼现身,一口咬住于江大腿,拖拽而去,行不上数步,路旁荆棘刺入肌肉,划破肌肤,于江苦苦忍耐,不叫不动,闭目如死。野狼将他抛掷地面,利爪探出,意图撕裂于江肚腹。于江骤然跃起,铁锤击落,一锤将野狼击倒在地,再一锤,结果性命。月光下细瞧,竟然就是白鼻狼王。于江大喜,扛狼而归,将真相告诉母亲,母亲哭着跟他前往枯井,果然发现两头狼尸。 第32节 第一百一十一回 鸲鹆 某乡民养了一只八哥,教它说话,学得很纯熟。每次乡民出游,必将八哥带在身边,相伴数年。一日乡民前往绛州,离家甚远,盘缠告罄,愁苦无策,八哥说:“为什么不将我卖掉?卖入王府,得个好价钱,不愁没路费回家。”乡民说:“于心不忍。”八哥说:“不妨。主人得到银子立刻就走,去城西二十里外大树下等我。” 乡民答应了,带着八哥入城,表演戏法,互问互答,围观者云集。内有一富人,将此事告诉王爷,王爷当即召见乡民,欲要购买八哥。乡民说:“我与鸟儿相依为命,不愿卖。”王爷问鸟“你愿意住下吗?”八哥说:“愿住。”王爷大喜,鸟儿又说:“给十两银子,不要多给。”王爷更加高兴,果然出价十两白银,乡民故作懊悔模样,告辞离去。 王爷与八哥交谈,鸟儿应对如流,索肉而食。饭后,八哥说:“臣要沐浴。”王爷命以金盆贮水,打开鸟笼,让八哥洗澡。浴毕,鸟儿飞至屋檐,梳理羽毛,口中兀自与王爷喋喋不休。未几,羽毛干燥,八哥翩跹而起,操着山西口音,说道:“臣去也。”振翅翱翔,王爷顾盼之间,鸟儿已不知所踪,王府内侍卫见状,面面相觑,外出寻找乡民,渺然遁去。 后来有人往来陕西,曾见过乡民携鸟游走于西安街道。 注:鸲鹆,读作渠玉,即八哥。 第一百一十二回 谕鬼 青州石尚书年少之时,城门外有一条大河,即使天不下雨,河水从不干涸。官府缴获寇匪数十名,于河边斩首,死者鬼魂不散,聚众作恶,每逢有人经过河边,强行拖入水中淹死。 一日,某百姓被水鬼围困,性命堪忧之际,众鬼魂忽然惊惶逃窜,口中叫道:“石尚书来了。”未几,石尚书果然到了,百姓上前告状,申述恶鬼罪行。石尚书以石灰粉刻字墙壁,内容云:众位听好了,尔等生前行为不法,招致雷霆之怒;所谋不轨,以致斧钺加身。既已为鬼,便当收起恶念,争相忏悔;洗去骷髅污血,脱此沉沦。尔等身受极刑,死后不思改过,批发成群,作恶多端。黄泥塞耳,一味逞凶;白昼为妖,断绝行旅。殊不知三尺丘陵,尚且有人管辖,乾坤世界,岂容尔等放肆?特令尔等潜踪匿迹,勿要执迷不悟。无定河边之骨,静待轮回;金闺梦里之人,还归乡土。若重蹈覆辙,后悔莫及! 自此后鬼患灭绝,河水也慢慢干枯。 第一百一十三回 泥鬼 唐太史名济武,五六岁时,表哥带他去寺庙游玩。太史童年磊落,颇具胆略,见庙中一尊泥鬼,圆睁怒目,两颗琉璃眼球闪闪发光,心中喜爱,偷偷以手指挖下,藏入怀中。 回家之后,表哥暴病不语,忽然一跃而起,厉声道:“为什么抠我眼睛。”噪叫不休。众人不解其故,太史颤颤兢兢说出原委,家人祝告说:“童子年幼无知,戏伤尊目,即刻奉还。”表哥大声道:“既如此,我去了。”言毕倒地昏绝,良久方醒,问其所言,茫然不知。家人送还眼球,依旧安放于泥鬼眼眶之中。 第一百一十四回 刘海石 刘海石,蒲台人,避乱于滨州。时年十四,与滨州刘沧客交情莫逆,结为兄弟。不久后,刘海石父母双亡,回家奔丧,自此音讯全无。 刘沧客家境富裕,年近四十,生二子,长子刘吉,十七岁,县城名士,次子亦性格聪慧。刘沧客聘娶倪家小姐为妾,十分宠爱。半年后,长子患头痛病而死,夫妻大悲。很快,妻子又病殁,过了数月,大儿媳也死掉,接着婢女奴仆,一个个相继而亡。 刘沧客哀悼莫名,这一日在家发愁,门人通报:刘海石到了。刘沧客大喜,急出门迎接,两人见面,没来得及寒暄,刘海石惊道:“兄有灭门之祸,竟然不知?”刘沧客愕然,不明其故。刘海石道:“久失问候,窃以为大哥近况,未必佳也。”刘沧客泫然点头,简略述说府邸惨祸,刘海石不胜唏嘘,既而笑道:“灾难未平,替你哀悼,但幸亏遇上我,又值得庆幸。”刘沧客道:“久不会晤,兄弟近来莫非精通‘越人术’?” 刘海石道:“此技非我所长。阴阳风水,倒是有些心得。”刘沧客大喜,说道:“太好了,那便有劳贤弟替我看看宅院风水。”导引刘海石入室,里里外外房屋都看过一遍,又令家眷下属于大厅集合,请他当面视察。 刘海石一一指点,查到倪小姐时,仰天而视,大笑不止。众人惊疑不定,但见倪小姐全身战栗,面无人色,身躯暴矮,缩至二尺长短。刘海石以界尺击其头,声如铁石相碰,又抓住倪小姐头发检查脑后,见白发数根,伸手欲拔,倪小姐跪倒在地,哀哀啼哭,求道:“不要拔,我即刻就走。” 刘海石怒道:“孽障,还想害人?”将白发一一扯断,女子随手而变,化为一只黑色狸妖。众人大骇,刘海石将狸妖收入袖中,目视二儿媳,说道:“你中毒已深,背上有异,脱掉衣服,我替你检查。”儿媳害羞不肯顺从,她相公安慰道:“别怕,叫你脱就脱。”只见她背上一小撮白毛,四指长短,刘海石用银针一一挑断,说道:“此毛已老,七日即不可救。”又解开二少爷上衣,也有一堆白毛,二指长短,说道:“如不拔除,公子一个月后必死无疑。”说话间银针挥舞,将一干主仆身上白毛一一刺断。叹气道:“如果我不来,一门老幼,无一能幸免于难。” 刘沧客问道:“此妖究竟是何来历?”刘海石道:“亦属狐类,以吸收神气精血为食,最能致人死地。”刘沧客道:“久不见君,何能神异至此!难道你是神仙?” 刘海石笑道:“这不过是师父所授雕虫小技,谈不上神仙。”刘沧客问“尊师是谁?”刘海石道:“山石道人。适才那只狸妖,我没本事斩灭,要带回去交给师父处置。”言毕起身告辞,忽觉袖中空空,变色道:“不好,狸妖跑了。尾毛未拔,今已遁去。”众俱骇然。刘海石道:“无妨,狸妖颈毛已尽,不能作人,只能化兽,应该没逃远。” 于是进屋看猫,又出门看狗,均无发现。打开猪圈,笑道:“在这里。”刘沧客凝目注视,果然察觉多了一头小猪。刘海石哈哈大笑,那小猪伏地蜷缩,不敢动弹,提耳捉出,尾上白毛一堆,硬如针,方将拔除,小猪转侧哀鸣,不住挣扎,刘海石厉声道:“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犹不肯耶?”强行拔除,小猪打回原形,化为黑狸。 刘海石将它收入袖中,转身欲别,刘沧客苦苦挽留,吃了一顿饭,问道:“何时再能相见?”刘海石道:“难以预料。家师发下宏愿,常命我等遨游红尘,普救众生,未必后会无期。” 分别后,细思其名,刘沧客恍然大悟“海石果然成仙了。‘山石’合一,岩字也,原来他师父是吕洞宾。” 第一百一十五回 小二 滕县赵旺夫妻信佛,不食荤腥,在乡中素有“善人”之名,家境小康。赵女名小二,聪慧秀美,赵疼爱之。小二六岁,与兄长长春就读于私塾,五年内通晓五经。同窗丁生字紫陌,大小二三岁,文采风流,互生爱慕。丁生请母亲向赵家求婚,赵旺不许。 未几,赵旺投靠白莲教,随同徐鸿儒造反,一家俱成贼寇。小二知书善解,凡剪纸成马,撒豆成兵一类法术,一学就会。徐鸿儒共收女弟子六名,小二最有出息,尽得徐某真传。 赵旺沾女儿的光,亦颇受重用。那一年丁生十八岁,单身未娶,不肯论婚,念念不忘小二,遂拜入徐某麾下,小二见之心喜,两人关系亲密。小二以徐某弟子身份,执掌军务,昼夜出入,父母亦难见上一面。 但每晚都接见徐某,屏退左右,倾谈至三更,丁生私下里劝说小二“小生此来,本意为何,你知道吗?”小二道:“不知。”丁生道:“我非攀龙附凤,贪图权位之辈。之所以来此,实则为你。白莲教旁门左道,自取灭亡,你是聪明人,这一点不会看不出。跟我一起走吧。”小二闻言,豁然梦醒,说道:“背亲逃命,是为不义,得先告知父母。”二人入见赵旺,痛陈利害,赵旺执迷不悟,笑道:“我师神人,岂会犯错?” 小二见父亲不听劝谏,心灰意冷,于是易装改容,自袖内拿出二只纸鸢,与丁生各跨其一,纸鸢翩翩展翅,比翼而飞,快似真鸟。至天明,抵达莱芜地界,小二以手指纸鸢脖颈,降落地面,更换坐骑,策马来到山北,建造茅屋,隐居避乱。 二人出来时匆匆忙忙,忘带盘缠,饮食缺乏,丁生甚为忧虑。向左邻右舍借米,没人愿意帮忙。小二并无愁容,淡然处之,变卖手镯耳环,补贴家用。两人每日闭门静对,猜灯谜,背诗词,借此比试高低,输者罚打手臂。 邻居翁某,乃绿林豪杰。一日打猎归来,小二说“翁氏富有,我有何忧?暂借千金,你猜他会答应吗?”丁生道:“只怕很难。”小二道:“我有办法让他心甘情愿借钱。”乃剪纸作判官状,置于地上,用鸡笼盖好。然后拉着丁生上床,煮酒翻阅《周礼》,行酒令,猜字谜,由任一方随口指点书册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共同检查,若翻出来的字体带有食旁,水旁,酉旁,则罚另一方饮一杯酒,若翻出酒字,则加倍惩罚。 继而小二翻出“酒人”二字,丁生斟满一大杯酒,催促她快喝。小二趁机祷告:“若借得金来,便给我翻出一个‘饮’字。”丁生翻卷,得“鳖人”二字,小二笑道:“事情成了,罚你喝酒。”丁生不服,小二道:“君是水族,宜作鳖饮。”两人正自玩闹,忽听得鸡笼中戛戛作响,小二起身道:“金银至矣。”启笼验视,布囊中黄金累累,丁生见状,欣喜不胜。 后来翁妻来家窜门,闲谈中说起失金一事“丈夫初归,点灯夜坐。地忽暴裂,深不见底。一判官自裂缝中出,口中自言‘我乃地府司隶。泰山帝君召见冥官,书写恶人罪状,须银灯千架,每架十两。足下生平作恶无数,若想赎罪,赶快施舍一百架银灯’翁某闻言大惧,焚香祷告,当即馈赠千金。判官荏苒而去,地缝亦随之合拢。”小二夫妻闻言,佯作惊叹,啧啧称奇。 自此后,两人购买牛马,蓄养奴婢,自造府邸,家境富裕。村中无赖馋涎贪财,纠集同伙,翻.墙抢.劫。丁生夫妇自梦中醒转,大厅内火把照耀,强盗满屋。两名无赖擒住丁生,另一人去捉小二,小二赤身而起,手指群盗,说道:“别动,都别动。”话音刚落,十三名强盗吐舌呆立,痴若木偶。 小二穿好衣裤,呼唤家人,将众强盗一一反剪双手,问清原委,斥责道:“我夫妻二人来此避难,本希望邻里左右互相扶持,想不到大家竟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之举。各位若是手头紧迫,不妨明言相告,我难道是爱钱如命的守财奴?尔等犯下豺狼行径,本当尽诛。但我于心不忍,姑且放你们一马,如若再犯,定不饶恕。”群盗叩谢而去。 不久后何鸿儒遭擒,赵旺夫妻,儿女俱被诛杀。丁生以金银贿赂官府,救回长春幼子,悉心抚养。小孩子刚满三岁,视如己出,改姓为丁,取名承祧。因此故,乡人皆知小二夫妻为白莲余孽。适逢蝗灾,小二以数百纸鸢置放田中,蝗虫远避,不入其地,庄稼得保无恙。相反,众乡民颗粒无收,纷纷嫉妒,告官泄密,指证夫妻二人为白莲同党。官府借机敲诈,丁生破财消灾,贿赂县令金银无数,得以身免。 小二说:“咱们钱财来路不正,理应散去。但蛇蝎之乡,亦不可久居。”两人贱卖家产,迁徙至益都以西。 小二为人灵巧,治家有方,经纪胜过男子。曾开琉璃厂,招聘工人,亲自指点手艺,厂中生产之一切灯具,款式新奇,同行莫能及,价格高,卖得快。数年之后,夫妻家财雄厚。小二御下甚严,数百名工人勤恳作业,无一敢偷懒。 闲暇之时,夫妻二人或品茶下棋,或观史书为乐。钱谷出入及仆人工作,每五日检查一次,小二自拿竹筹,丁生手持名册点名,勤奋者赏,懒惰者罚。视察那一日,夜晚放假,夫妻设酒席,呼奴唤婢,唱俚曲作乐。 小二明察如神,人不敢欺。赏罚分明,众皆敬服。村中二百余家,贫困者多受小二资助,无业游民因而绝迹。 岁值大旱,小二令村民于野外设坛,乘轿外出,踏步作法,大雨如注,方圆五里禾苗,皆为雨水滋润,人人敬仰。 小二外出,从不遮面,众少年见其容颜,私下赞美,当面相逢,却肃然起敬,不敢仰视。每逢秋日,村中童子不用耕作,小二付以工钱,命众小孩采集野菜晾晒。积二十年,干菜满屋。 不久后山东饥荒,人相食,小二拿出野菜充饥,混合粗米蒸煮,救济灾民,活人无数,全村无一饿死。 第一百一十六回 梦别 李王春之祖父,与玉田公交情莫逆。 一夜,李老先生梦中见挚友前来,两人黯然相语,李老先生问:“为何而来?”玉田公说“我将外出,故与君别离。”老先生问“去哪?”玉田公说:“很远。”语毕离去。老先生送至谷中,见路旁石壁生有裂隙,彼此拱手作别,玉田公背朝裂隙,逡巡倒退而入,呼之不应,老先生一惊而醒。 及天明,老先生将梦境告诉父亲敬一先生,请他准备吊丧物品,口中说“玉田公去世了。”父亲说“别急,先派人探听消息,果真如此,再去吊唁不迟。”老先生不听,身着素服前往,到了玉田公府邸,果然发现门上挂着白幡。 呜呼!古人于友,生死之事,深信不疑。昔日范巨卿诚信赴约、为死友张邵下葬一事,难道是假的吗? 第一百一十七回 番僧 和尚体空曾说:在青州,见二番僧,相貌奇古,耳缀双环,身着黄布,须发卷曲。自言从西域来。僧闻太守敬佛,特来拜会。太守派遣两名手下,送僧人至丛林歇息。和尚灵辔,举止不甚有礼,主人见其行为特异,设宴款待,留二僧住宿。 有人问“西域多异人,大师是否身怀奇术?”一名僧人微微一笑,探手袖内,出来时掌心多了一尊小塔,高约一尺,玲珑可爱。墙壁最高处,有一小龛,僧人手一挥,小塔飞入龛中,矗然端立,无丝毫偏倚。塔上有舍利,豪光绽放,照耀一室。少间,和尚以手招之,小塔重新回落掌中。另一僧袒露手臂,伸出左手,轻轻舒展,手臂拉长至六七尺,而右臂渐渐缩短,最终消失不见。转伸右手,亦复如是。 第一百一十八回 犬灯 韩大千之仆,夜宿大厦,见楼上有灯,亮如明星。未几,灯火荧荧飘落,坠地化为犬。睁眼凝视,猎犬转入舎后,仆人急起尾随,入园中,猎犬化为女子。仆人心知它是狐妖,不动声色,返回故居。 俄顷,女子自后舍来,仆人佯睡以观其变,女子俯身摇撼,仆人伪作苏醒状,问其为谁。女不答,仆人说:“楼上灯光,莫非是你?”女子说:“既然知道,何必明知故问?”两人上床共寝,昼别宵会,习以为常。 主人知之,密令二人与仆同睡,二人既醒,则身卧床下,浑不知何时堕落。主人愈发恼怒,对仆人说:“狐妖再来,当捉之。不然,仔细你的皮。”仆不敢言,诺诺而退。寻思“捉狐难,不捉,活罪难逃。”辗转无策,忽然想起:女子贴身穿着小红衫,欢好之时,亦从不脱落。想必这件衣服极是宝贵,也许就是她要害,可以执此威胁。 是夜,女子到访,问“主人命你捉我,是不是?”仆人说:“确有这回事。但你我两情相悦,不忍加害。” 及寝,仆人偷偷扯下女子衣衫,女子急叫,用力挣扎逃脱,从此不再来。尔后,仆人自外地返家,遥见女子坐于路旁,上前招呼,女子以袖遮面,仆人下马,问道:“何作此态?”女子站起,握住他手,说道:“我谓子已忘旧好,既恋恋有故人之情,尚可原谅。前事出于主命,也不来怪你。但缘分已尽,今设小酌,权当告别。” 时当初秋,高粱正茂。两人进入其中,田内一座巨宅。仆人系马而入,厅堂中早已备好酒席。刚一坐下,便有婢女上前斟酒。日暮时分,仆人有事回去复命,辞别而出,房屋杳然不见,四周景致,依然是一片高粱地。 第一百一十九回 庚娘 金大用,中州人,官宦子弟。娶妻庚娘,太守之女,贤惠秀丽,夫妻二人情感深厚。那时节流寇作乱,民不聊生,金大用举家迁往南方避难。 途中遇一少年,携妻逃亡,自称广陵人,姓王名十八,愿为前驱向导。金大用甚喜,于是两家人同行同住。这一日来到河边,庚娘对相公说“不要与少年同舟。他经常偷看我,目光闪烁,色欲泛滥,心怀叵测。”金大用答应了。 王十八殷勤雇船,替金大用搬运行李,忙里忙外,十分周到。金大用不忍拒绝他一番好意,又念其携带少妇,应无大碍。少妇与庚娘同居,气质温婉。 王十八坐立船头,与船夫聊天,彼此言语投机。 未几日落,水路迢迢,茫茫不辨南北。金大用举目四顾,水面幽险,心头疑惑。俄顷,皎月初升,借着月光打量,左右皆是芦苇。不久后船舶靠岸,王十八邀请金大用父子出舱一聚,乘机将他推落水中。金父见状,大声号叫呼喊,船夫眼疾手快,竹篙横扫,将老先生拍入水底淹死。 金母闻声出来查看,亦被船夫如法炮制,轻易格杀。王十八假装呼救,庚娘在后,早已目睹全过程,眼见一家大小尽皆溺毙,却并不惊慌,只是哭道:“翁婆俱没,我该怎么办?”王十八劝道:“娘子勿忧,跟我一起前往金陵,家中田庐,颇能自给,生活无虞。”庚娘收泪道:“果真如此,余愿足矣。” 第33节 王十八大悦,悉心讨好庚娘。黄昏,王十八曳女求欢,庚娘推托身体不适,王十八颓然而返,自去找少妇陪睡。 一更天末,王十八夫妇争吵不休,不知何由。只听得少妇说“公子所作所为,大伤天理,就不怕上苍责罚,降下雷霆碎脑吗?”王十八大怒,反手给了少妇一个巴掌。少妇豁出去了,叫道:“打死我算了,省得给杀人贼为妻。”王十八怒吼如狂,一脚将少妇踢出,只听得咕咚一声响,少妇掉入水中,众船客纷纷哗然,都说“淹死人了。” 未几,一行人抵达金陵,王十八导引庚娘至家,登堂拜见母亲。老夫人神色讶然,说道:“儿媳妇怎么变了模样?”王十八道:“旧妻堕水而死,重新娶了一个。”两人回到房中,王十八又欲侵犯女子,庚娘笑道:“公子三十多岁男子,怎么如此不明事理?普通人家娶妻,尚须一杯薄酒;汝家殷富,难道连酒也没有?清醒相对,成何体统?” 王十八连连点头,备酒对酌,庚娘执杯,殷勤相劝。王十八酒到杯干,渐渐迷醉,推辞不饮,庚娘手持巨碗,妩媚撒娇,王十八不忍拒绝,又喝了三四碗酒,烂醉如泥,脱光衣服,催促庚娘上床。 庚娘熄灭灯烛,借小解出屋,觅得一把钢刀,暗中以手按住王十八脖颈,王十八迷糊中笑着去捉她臂腕,口中昵昵有声。庚娘用力切砍,王十八一时不死,号叫爬起,庚娘再次挥刀,连砍数刀,王十八这才毙命。 老夫人听到声响,出来询问,庚娘又将她杀了,搏斗中惊动王十八弟弟王十九,庚娘自知不免,挥刀自杀。刀口迟钝,急切间砍不进肉,开门外奔,王十九随后追逐,庚娘已跳入水池。 王十九呼告家人,将庚娘捞起,却是死去多时,尸体色丽如生。家人检查王十八遗体,见窗户上放着一封书信,拆开阅读,原来是庚娘生前所写,信中备述冤屈。众人皆赞庚娘烈女,筹资替她出殡。天明,围观者数千人,见庚娘遗容,纷纷朝拜。一日之间,募得百两黄金,于是将庚娘埋葬南郊。众人中有好事者,为庚娘献珠冠,进袍服,陪葬品十分丰盛。 当初,金大用落水之后,抓住一片木板漂浮,得以不死。天将拂晓,随波进入淮河,被小舟所救。小舟由富商尹翁出钱建造,专门搭救溺水者。金大用苏醒后,亲自去尹府致谢,尹老先生热情接待,款待优厚,又挽留他住下,教授儿子学问。金大用以家人生死未明,将往探望,故犹豫难决。 过一会,下人来报:河上捞起两具尸体,一为老翁,一为老妇。金大用怀疑就是父母,疾奔验查,果真如此。 尹老先生代他够买棺木,金大用正哀恸间,下人又来报:救起一名溺妇,自称金公子之妻。 金大用挥涕惊出,女子已至,并非庚娘,乃王十八身旁那名少妇。少妇见面哭泣,请他收留自己。金大用说:“我方寸已乱,哪有余暇替你着想?”少妇愈发悲伤。 尹老先生得知缘故,笑道:“此乃天意,送上门的媳妇也客气?赶快续弦成亲。”金大用道:“父母初丧,正宜守孝。况且大仇未报,身边留着一名弱女子,始终是拖累。”少妇道:“果如公子所言,假使庚娘还活着,难道因为报仇居丧,也要将她抛弃?”尹老先生点头道:“此话有理,这样吧,先收养她,至于成不成亲,以后再说。”金大用嗯了一声,算是默许。 尹老先生出钱替金大用办理父母后事,出殡那天,少妇身着素衣孝服,哀哀哭泣,如丧考妣。父母既已入土为安,金大用怀藏利刃,将赴广陵,少妇制止他,说道:“贱妾姓唐,祖居金陵,与王十八同乡。他以前说自己是广陵人,全是谎话。且江湖水寇,多半是他同党,此去广陵,非但不能报仇,反而是自取其祸。”金大用徘徊不知所谋。忽然传来烈女子诛杀仇敌一事,淮河一带人人知晓,烈女子姓甚名谁,如何惩凶,俱说得绘声绘色。 金大用闻言为之一快,但听闻庚娘自杀,转瞬间便即悲伤,跟唐小姐说“幸亏没有污辱你。家有烈妇如此,何忍负心再娶?”少妇说“咱们之间已有约定,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公子,只要能留在公子身边,情愿给你做妾。” 其时有一位副将军袁公,与尹老先生是故交。袁将军打算西征,路过尹府,偶见金大用,大为赞赏,聘请他为记室。不久,流寇犯边,袁将军讨贼有功,一帮手下俱受嘉奖,金大用亦因掌管文书信件得体,官授游击,衣锦还乡,与唐小姐合卺成亲。 居家数日,金大用携妻前往金陵,拜祭庚娘坟墓。途经镇江,欲登金山,船行中流,一小艇迎面而来,艇中二人,一为老妪,一为少妇,少妇面容秀丽,颇似庚娘。舟行飞快,少妇自窗中窥视金大用,神情动作,无一不与庚娘酷似。 金大用惊疑不敢追问,情急智生,叫道:“看群鸭儿飞上天耶!”少妇闻言,亦叫道:“馋狗儿欲偷吃猫腥耶!”原来这两句话是当年二人闺中密语。 金大用大惊,划桨驶近小舟,凝目一瞧,少妇果真便是庚娘。青衣小婢搀扶庚娘过舟,夫妻二人抱头痛哭,伤感行旅。 唐小姐以嫡妻之礼拜见庚娘。庚娘惊问缘由,金大用简略述说经过。庚娘拉着唐小姐手,说道:“同舟一话,心常不忘。不曾想吴越一家矣。蒙姑娘代葬翁婆,理应致谢,哪能让你向我行礼?”彼此序过年龄,唐小姐小庚娘一岁,二人遂以姐妹相称。 在此之前,庚娘既葬,墓中不知时日,忽闻一人呼唤“庚娘,汝夫不死,自当团圆。”遂如梦初醒。伸手探摸,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只觉闷闷,也没什么痛苦。有恶少垂涎葬品丰厚,发冢破棺,方将搜刮,见庚娘复活,相共骇然。庚娘担心众恶少相害,说道:“幸亏你们前来,使我重见天日。头上发簪首饰,任凭拿去。只求将我卖入寺庙为尼,既能获利,我也不会泄露此事。” 众恶少道:“娘子贞烈,人神共敬。我等只因贫穷无计,才作出此般不仁之举。只要姑娘答应不揭发,又怎忍心将你卖入庵中?” 庚娘道:“我自愿为尼,不怪你们。”一名恶少道:“镇江耿夫人,寡妇无子,若见娘子,必大喜。”庚娘谢之。自拔珠宝,悉数赠予众盗贼。盗不敢接,庚娘再三坚持,众人才肯拜领。 一干人载着女子出发,至耿夫人家,胡乱编了个借口,说是乘船遇风迷路,恳求老夫人收留庚娘。 耿夫人,巨富之家,守寡独居。见庚娘大喜,视如己出。这一日母女二人自金山归来,老天有眼,得与金大用重逢。庚娘缅述原委,金大用感慨莫名,当下登舟拜母,耿夫人款之若婿,邀请至家,挽留数日才放他离去。 尔后两家往来不绝。 第一百二十回 狐妾 莱芜刘洞九,为官汾州。独坐府中,闻亭外笑语渐近,入室查看,见四女子:一四十许,一约三十,一二十四五,末后一垂髫者,十二三岁,四女并立几前,相视而笑。 刘洞九素知官府多狐妖,并没放在心上。少间,垂髫少女自怀中拿出一条红巾,戏抛刘公面上。刘洞九捡起来扔到窗间,仍不理睬。四女一笑而去。 一日,年长妇女前来,跟刘公说:“舍妹与君有缘,请不要嫌弃她。”刘洞九含糊敷衍。女遂去。俄顷,女子领着一名婢女,簇拥垂髫少女而来,俾女与刘公并肩而坐,说道:“一对好伴侣,今夜圆花烛。好好伺候刘郎,我去矣。” 刘公审视少女,光艳无俦,遂与之欢好。问其行踪,少女道:“我身上沾染狐气,看起来不太像人,其实是人。妾乃前官之女,受狐妖蛊惑而死,葬于园内。众狐女以法术令我复活,遂飘然若狐。”刘公闻言,以手探寻少女.臀际。 少女察觉,笑道:“你以为狐妖都有尾巴?”转身道:“慢慢摸,摸到算你本事。”自此,少女长留不去。但凡行坐,则与婢女形影不离。家人对她很是尊敬,以小夫人之礼侍奉。每逢婢女奴仆拜谒,赏赐颇丰。 不久后刘公寿辰,宾客烦多,摆下三十余桌酒席,需要众多厨师。事先聘请的大厨只来了一两名,刘公不胜恚怒,少女知道此事,说道:“勿忧。大厨既不够用,索性将来者一并遣散,妾虽才短,置办三十桌酒席,亦不算难。”刘公喜,命将鱼肉姜桂,悉数移至内院,家人但闻刀切砧板,碎音不绝。门内设一木几,仆人将碗碟置放其上,转视,则菜肴已满。十余人络绎穿梭,流水般将酒菜送入大厅,来来往往,取之不尽。 最后,传菜的前来索要汤饼,少女在房中说“主人未尝叮嘱,仓促间去哪准备?”继而又道:“别急,待我去借。”少顷,少女呼唤仆人来取汤饼,视之,三十余碗,并放几上,热气蒸腾。 客人散去,少女对刘公说:“可出金银,赔偿某家汤饼。”刘洞九派仆人前去某府,其家果然丢失汤饼,正自惊异,仆人已至,疑惑始解。 一晚,夫妻夜酌,刘公思念家乡美酒。少女道:“这不难,我替你取来。”遂出门去,未几返回,说道:“门外整整一坛,足够喝三四天。” 刘公视之,果得酒,真是家中瓮头春。过数日,大夫人遣二仆前来拜访,途中一仆说:“闻狐夫人犒赏优厚,此去得赏金,可买一件皮衣。”少女未卜先知,已提前知道此事,跟刘公说:“家人将至,可恨奴仆无礼,须小小惩戒一番。”明日,二仆刚入城,头大痛,至府,抱头哀号,互相商量着买药治病。刘洞九笑道:“不用治疗,时间一到,自会痊愈。” 众人怀疑他们得罪了小夫人,仆人自思:初来乍到,行礼尚未解下,错在何处?无处诉苦,惟有跪地乞求原谅,少女隔着珠帘说:“你叫夫人便罢了,为什么要加一个狐字?”仆人乃悟,不住叩头。少女又说:“既欲得皮裘,为什么言语无礼?”隔一会才道:“病好了。”语毕,仆人病情若失,不再头痛,告辞离去,少女忽自帘内掷出一只包裹,说道:“此一羔羊裘也,拿走吧。”仆人解开包裹视察,得五两白银,刚好够买一件羊皮裘衣。 刘公询问家中消息,仆人说:“没别的事,就是窖藏一坛美酒,不翼而飞。”刘公推算失酒日期,正是少女取酒之夜。家人闻言,愈发对小夫人敬若神明,呼之“圣仙”。 刘公为少女描绘画像,其时张道一为提学使,与刘公是老乡,闻说少女奇异,特上门拜访,百般恳求,死活要见少女一面。少女拒之。刘公示以画像,张道一强行拿走,回去后挂在墙壁,朝夕祝祷:“以卿之丽质,跟谁不可?何必要托身于张洞九这老匹夫?下官哪一点比他差,为什么不肯惠顾?”少女在府中对刘公说:“张公无礼,当小惩之。” 一日,张道一又在祝祷,似觉额头被人用戒尺打了一下,疼痛难忍。心中大惧,反卷起画像,派仆人送还,物归原主。刘公询问原因,仆人隐瞒真相,只是随口扯谎,刘公笑道:“你家主人头上还痛不痛?”仆人知道不能隐瞒,无奈告以实情。 无何,女婿亓生来访,请求面见小夫人,少女推辞了,亓生再三坚持,刘公说:“婿非外人,何必拒绝?”少女道:“女婿拜见,必有礼品赐赠,但他为人胃口太大,我自忖不能满足,还是不见面最好。” 刘公道:“如若不见,女婿面子上须不好看。” 少女叹气道:“好吧,十日后叫他来见我。” 到了约定日期,亓生入室,隔帘作揖,口中致以问候。见少女仪容婉约,不敢细看。当即告退,至数步之外,还是忍不住回眸注视。少女说道:“女婿回头了!”言毕大笑,笑声烈烈,有如鹰鸣。 亓生闻之,双腿发软,摇摇欲坠,如丧魂魄,良久方才定神,自语道:“适闻笑声,如听霹雳,竟不觉身为己有。” 少顷,婢女奉了少女命令,赠给亓生二十两黄金,亓生收下了,对婢女说:“圣仙日与老丈人居住,难道不知我生性挥霍,不习惯使用小钱?”少女闻言说道:“我怎么不知?只是囊中告罄。上次跟同伴去汴梁,城池为河伯占据,库藏金银皆被水淹,虽入水捞起些许,但女婿贪得无厌,这点家当怎能填饱?况且他福薄,纵能厚赠,亦担当不起。” 少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难,与之商议,无不迎刃而解。一日,夫妻并坐,少女仰天大惊道:“大劫将至,为之奈何!”刘公惊问家眷平安,少女道:“大都无恙,唯独二公子性命堪忧。此处不久将为战场,君当求职远去,免遭祸劫。” 刘公听从建议,向上官乞求,获准运粮前往云贵,路途遥远,闻者尽皆担心,惟有少女一人祝贺。无何,姜瓖叛乱,汾州沦为贼窟。刘公次子自山东来,适逢变乱,不幸被害。城池陷落,官僚悉数遇劫,只有刘公外出,得以幸免。 盗祸平息,刘公返回汾州,不久后因卷入大案,牵连受罚,家道没落,贫穷不能自给。当权者趁火打劫,百般勒索,刘公烦忧欲死。少女说:“不用担心,床下三千金,可以应急。”刘公大喜,问:“哪偷来的?”少女道:“天下无主之物,取之不尽,还用得着偷吗?”刘公借此计谋,脱身回归故里,少女一路追随。 尔后数年,少女忽然离去,留下一个包裹,打将开来,里面放着一面白色小旛,长二寸许,那是办理丧事用的,众人以为不祥。不久后,刘公果然去世。 第一百二十一回 雷曹 乐云鹤,夏平子二人,少年同乡,长大同窗,相交莫逆。夏平子年少聪慧,十岁成名,乐云鹤虚心向其请教学问,夏平子亦倾囊相授,乐云鹤文思日进,渐渐与夏平子齐名。两人虽有才华,但仕途潦倒,多次参加科举,屡试不中。 无何,夏平子病逝,家贫不能下葬,乐云鹤一力承担,替朋友料理后事。夏平子撒手人寰,留下一对孤儿寡母无人照看,乐云鹤时常接济。每得升米,必分一半留给夏家母子,二人赖以存活。士大夫知道此事,争相传颂乐生美德。 乐生家产无多,又要代夏生照料妻儿,生活窘迫。经常叹气:“平子兄才如汪洋,尚且碌碌埋没,何况于我!人生富贵,须及时抉择,年年厮混,有负此生,终究不是办法。狗马死去,尸体尚能填充沟壑,难道我连畜生也不如?还是早作打算为妙。”于是弃文从商,买卖半年,家资小康。 一日,乐生路过金陵,于旅舍休息,见一人筋骨隆起,身躯高长,彷徨店内,神色黯然,脸有戚容。乐生问:“兄台,要不要来点吃的,我请客。”那人闻言,并不搭理。乐生将面前食物推给他,那人毫不客气,以手抓食,顷刻便吃完。乐生又叫了好几份饭菜,那人来者不拒,眨眼吃光。 乐生见他饭量巨大,叫道:“老板,割一只火腿,蒸饼有没有?给我来一百个。”不大会酒席送上,那人狼吞虎咽,转瞬间又将猪肉蒸饼吃得干干净净。拍拍肚皮,致谢道:“三年以来,从未吃过这么饱。”乐生道:“君乃壮士,何以漂泊至此?”那人道:“罪遭天谴,不可说,不可说。”问其故里,那人道:“陆无屋,水无舟,朝住村头,暮宿荒野。”乐生闻言,暗暗惊奇,整装欲行,那人跟随在后,恋恋不去。 乐生道:“我走了,不用再送。” 那人道:“君有大难,一饭之恩,不忍见死不救。”乐生愈发惊讶,遂与之同行。途中请他共餐,那人推辞道:“无须客气,我一年只吃几次饭。” 次日渡江,风波大作,舟船颠覆,两人悉数掉入水中。俄尔风定,那人背负乐生,踏浪而出,将他放入一艘客船,又破浪而去,过不大会,手拉一叶小舟返回,扶持乐生入舟,嘱咐他静坐勿动,再次跃入江心,以两臂夹货,掷入舟中,尔后重复跳入水中捞取货物,数入数出,列货满舟。乐生致谢道:“蒙你救命,已是感激不尽。至于货物沉江,真没敢奢望失而复得。多谢,多谢。”检视货物,并无遗失,喜不自禁,放舟欲行,那人告退辞别,乐生苦苦挽留,两人遂同舟共济。 乐生笑道:“此次灾难,只丢失一件金簪,万幸,万幸。”那人道:“金簪定在江心,我这就替你找回。”乐生劝道:“江流湍急,没必要为了一只簪子,以身犯险。”语未毕,那人早已跳入水中不见。乐生惊愕良久,忽见那人含笑而出,将金簪奉还,说道:“幸不辱命。” 江上行人见状,无不骇异。 两人回到家中,寝食不离。那人每隔十多天才吃一次饭,每次吃饭,吞嚼菜肴无数。一日,那人又来辞别,忽听得窗外雷声轰鸣,天色昏暗欲雨,乐生道:“不知云是何状?雷又是何物?若能上天行走,该有多好。”那人笑道:“君欲作云中游耶?”未几,乐生困倦,伏榻小睡。既醒,觉身躯摇晃,不在榻上,睁眼打量,则身处云层,周身白云如絮,一惊而起,头脑昏迷,有如晕船。脚踏白云,轻飘飘似踩棉花。仰视星斗,近在咫尺。疑是做梦,凝神细瞧,头顶繁星闪烁,镶嵌天边,如莲子藏于蓬中。大星如瓮,中星如瓶,小星如痰盂,以手摇撼,大星坚不可动,小星动摇,似乎能够摘下。 乐生大喜,摘下一颗小星,藏于袖内。拨开云雾俯瞰,只见云海苍茫,地底城郭如豆。自我寻思:要是失足摔落,哪里还有性命?俄尔见二龙夭矫,驾车而来,龙尾轻挥,劈啪作响,如皮鞭颤鸣。 车上放着一件器皿,直径数丈,贮满清水,数十人各持杯碗,探手入皿,取水装满,遍洒云间,那壮士亦在其中。众人忽然发现乐生,齐声责怪。那壮士解释道:“这是我朋友。”随手递给他一个瓷碗,说道:“拿去洒水。” 其时民间大旱,乐生接过瓷碗,满满装了一大碗水,排开云层,认准故乡方向,尽情挥洒。 未几,壮士对乐生说:“我本雷曹,前误行雨,受罚三年,如今期限已满,从此你我无缘再见。”说话间以驾车之绳坠落云端,绳长万尺,嘱咐道:“抓住绳索下滑,送你归家。”乐生摇头道:“此举太过危险,我不敢。”壮士安慰道:“无妨,只管攀爬,别怕。” 乐生无奈,只得拽住绳索滑落,下行飞快,瞬息便已脚踏实地。四顾凝视,身在村外。绳索渐渐收回云层,不复得见。 那时节田地久旱,十里外雨落数寸,唯独乐生家乡,大雨磅礴,沟渠皆满。当下乐生返回家中,探手入袖,摘星仍在。取出来放在书桌,星星黑暗如石,入夜,则光明焕发,映照四壁。乐生大喜,珍而重之将宝贝藏好。每有佳客到访,饮酒之时,乐生必拿出星星把玩,正眼凝视,瑞气千条,精光夺目。 一夜,乐妻对星梳发,忽见星光缩小如萤火,流动横飞,妻子正觉奇怪,冷不防星星飞入口中,咳之不出,竟已下咽。妻子愕然奔走,忙将此事告诉丈夫。乐生闻言,亦啧啧称奇。 当晚乐生就寝,梦中见夏平子前来,说道:“我本天上少微星,蒙公子照顾妻小,永不敢忘。此次又被乐兄从天上带回,可说有缘。今为君之子嗣,以报大德。”乐生三十无子,得梦甚喜。 不久后妻子果然怀孕,临盆之时,光辉满屋,星芒四射,乐生大悦,为了纪念好友,特地将儿子取名“星儿”。 星儿机警非常,十六岁便进士及第。 第一百二十二回 赌符 韩道士,居于县城天齐庙。为人多幻术,百姓尊其为仙。先父与之交好,每次路过县城,必登门造访。一日,先父与先叔进城,路遇韩道士,蒙他赠予钥匙,说道:“两位先去庙中开门稍坐,我很快就来。”语毕,扬长而去。 先父从其言,至庙推门而入,韩道士早已在家等候。诸如此类奇事,多不胜数。 在此之前,我有一位族人,嗜好赌博,经先父介绍,亦与韩道士相识。适值大佛寺来一僧人,专事赌博,赌性甚豪,族人闻言大喜,带上全副家前去拜访。两人开赌,族人大亏,血本无归。心中不服,变卖田产,再次开赌,一夜输得精光。族人郁郁不得志,顺路拜见韩道士,精神惨淡,语无伦次。道士询问缘由,族人据实以告。 韩道士笑道:“常赌必输。若你能戒赌,我可以替你翻本。”族人道:“果真如此,我即刻用铁杵砸碎骰子。”韩道士取出一张纸符,命族人贴腰佩戴。嘱咐道:“翻本后立即收手,勿要得陇望蜀。”又送给他一千文铜钱,说道:“给你做赌本,赢钱后仍须偿还。” 族人大喜而往,僧人检验赌资,不屑一顾,笑道:“就这么几枚铜板,一把就输完,懒得跟你赌。”族人再三坚持,说道:“那么就赌一把好了。”僧人微笑答允。族人以千钱为赌注,僧人掷骰,并无胜负,轮到族人掷骰,却是旗开得胜。僧人不服,以两千钱为赌注,又败;此后赌注越下越大,渐渐增至一万钱,族人投掷骰子,明明是输点,只要一吆喝,立刻变成赢点,如此有赢无输,计算所得,不但已经翻本,而且还获利不少。 族人心想:“再赢几千文铜钱,岂不更妙?”想到此处,继续下注,但此后霉运笼罩,再无赢利。心中奇怪,目光在腰畔一瞥,纸符不知何时已不翼而飞。 族人大惊罢手,将桌上铜钱一把卷起,匆匆回到庙内,取出一千文铜钱偿还道士,细细点数,所赢铜钱不多不少,刚好够本。致歉道:“弄丢了仙长灵符,实在不好意思。”韩道士笑道:“灵符在此,我一再叮嘱你不要心生贪念,可是你偏偏不听,只好自己将灵符收回。” 第一百二十三回 李司鉴 李司鉴,永年县举人。于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李氏。地方官上报广平府,上司命将凶手擒拿,交给永年县令审判。 李司鉴被押往衙门,路过街道时,忽然跑到肉架下,抢走一把屠刀,奔入城隍庙,登上戏台,面对神像跪倒。自言自语:“神仙怪我不当听信奸人,在乡党颠倒是非,罚我割耳。”语毕,挥刀将左耳割落,抛掷台下。 第34节 又道:“神仙怪我不应骗人银钱,罚我剁指。”遂将左指剁去。尔后又道:“神仙怪我不当奸.淫妇女,罚我割肾。”语毕,挥刀自宫,昏迷僵死。 总督朱云门将此案上奏朝廷,请求剥夺李司鉴举人头衔,并追究责任,圣旨已批准,而这时,李司鉴早已自作自受,自残身体,魂归地府。 第一百二十四回 五羖大夫 河津县畅体元,字汝玉,为秀才时,梦见有人称呼自己“五羖大夫”,喜为佳兆,不久后畅体元遭遇流寇之乱,被盗匪剥去衣裳,关于空屋。时当隆冬,天气严寒,畅体元浑身冻僵,暗中摸索,找到数张羊皮,借以取暖,侥幸不死。至天明,仔细一数,一共是五张羊皮。畅体元哑然失笑,寻思“原来是神仙戏弄自己。” 后来畅体元参加明经科考,获得举人头衔,官封雒南知县。 注:五羖大夫,即百里奚。 第一百二十五回 毛狐 农夫马天荣,二十余岁,丧偶独居,贫不能娶。 这一日马天荣去田间干活,见一少妇,盛装艳抹,脚踩禾苗自面前经过,脸容红润,体态风流。马天荣以为是迷路女子,四顾无人,上前挑逗,少妇也不生气,欲拒还迎。马天荣大喜,欲与之野.合。少妇笑道:“青天白日,怎能干此勾当?你先回去,虚掩房门等候,晚上我再来找你。”马天荣不信,少妇坚称不会骗人,马天荣这才放心,将住处位置,门户所在,一一交待。少妇就此离去。 到了半夜,少妇果然前来,男女欢好,女子肌肤柔嫩,烛光下凝视,皮肤又红又薄,有如婴儿,但却长满绒绒细毛。农夫心中惊异,寻思“眼前佳人行踪不定,难道是狐仙?”心有所想,宣之于口,少妇闻言,自认不讳,说道:“不错,我是狐仙。”马天荣道:“娘子既是仙人,当无所不能。咱两交情非浅,能否赐些金银,救贫济困?”少妇诺诺答允。次夜来,马天荣索要黄金,少妇愕然道:“不好意思,忘记了。”马天荣道:“没关系,明晚记得就行。” 第二晚,少妇又来,马天荣问道:“这次总没忘记吧。”少妇道:“再等几天。”过了数日,马天荣旧话重提,少妇微微一笑,自袖内拿出两锭白银,约五六两重,翘边细纹,外观精致。马天荣大喜,当下将银子藏于柜中。 过了半年,马天荣急需用钱,取出白银示人,那人笑道:“这不是银子,是白锡。”马天荣半信半疑,那人用牙齿一咬,锡块应口而落。马天荣大骇,将碎锡块收好,带回家中。到了夜晚,少妇登门,马天荣愤然诘问,言语奚落。少妇笑道:“公子命薄,无福消受真金。”一笑而罢,此事不了了之。 马天荣道:“我听说狐仙都是国色天香,但观娘子容貌,却不以为然。”少妇道:“我等随人化形。公子连一金之福都没有,即使碰到沉鱼落雁之美女,何能受用?妾虽丑陋,不足以侍奉上流人物,但与大脚驼背女相较,也可算得上国色天香。” 过了数月,少妇忽以三两白银赠予马天荣,说道:“公子屡次找我要钱,我因你命中不该发财,故一直敷衍。这三两白银你好好收着,可用来娶妻成亲,你我缘分已尽,就此告别。”马天荣辩白道:“我没说过要成亲啊。”少妇道:“一二日之间,自有媒人前来。”马天荣问:“女方姿色如何?”少妇道:“你念念不忘国色,自然是国色。”马天荣道:“国色不敢奢望。但区区三两白银,怎够娶妻?”少妇道:“此桩姻缘乃月老注定,非人力能够改变。”马天荣问:“为什么辞别离去?” 少妇道:“你我披星戴月,无媒苟合,终非了局。公子不日便将成亲,我还留下来干什么?”天明而去,临行前拿出一包黄色药粉赠予马天荣,说道:“分别后如果生病,服用此药可以治疗。” 次日,果有媒人前来。马天荣先问女子容貌,媒人道:“中等之姿,不美不丑。”马天荣问“聘金多少?”媒人道:“约四五两。”马天荣道:“价格方面好商量,但必须先见其人,验明正身。”媒人迟疑道:“未来娘子乃良家妇女,不便抛头露面。这样吧,你与我同行,见机行事。” 来到女家,媒人先去探讯,请马天荣在村外等候。过了半晌,媒人回来说:“成啦。我表亲与女子同住一个院落,适才我去拜访,见女子坐于闺房。公子可以假装是我表亲朋友,借访友之名入屋,趁机观看女子容貌,咫尺之间,利于窥视。”马天荣从其言,来到室内,果然见到女子趴伏在床,一名丫鬟正替她抓背挠痒。 马天荣自女子面前经过,匆匆一瞥,见她容貌清秀,心中大喜,两家定下婚期,女方父母要求不高,只索取二两白银作聘礼,便答应送女出嫁,马天荣自以为占了便宜,缴纳礼金,加上酬谢媒人,算一算开销,刚好三两白银,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择好吉日,马天荣迎娶新娘子过门,洞房之夜,掀开媳妇头巾,只见她驼胸驼背,脖颈蜷缩如龟,裙底一双大脚,一尺多长,懊悔不迭,这才明白那晚狐仙言语,口口声声说自己命薄,无福消受美女,并非无的放矢,皆有根据。 第一百二十六回 黑兽 某公在沈阳,设宴山巅。俯瞰山下,一只老虎口衔猎物而来,以爪刨地,将猎物掩埋,随即离去。某公命仆人前去查探,仆人挖开泥土,坑中埋着一只死鹿。仆人将死鹿取走,重新填上泥土。俄顷,老虎引着一头黑兽前来,毛长数寸。老虎在前领路,态度恭谨,似乎在邀请贵客。来到坑边,老虎挖开土坑,不见死鹿,吓得浑身战栗,趴伏于地,不敢动弹。黑兽怒其撒谎,以爪击额,老虎立即毙命,黑兽看也不看尸体一眼,扬长而去。 第一百二十七回 杨千总 毕自严奉命前往洮岷上任,千总杨化麟前来迎接,车马行进途中,见一人于路旁大便。杨化麟弯弓欲射,毕自严连忙阻止。杨化麟道:“此奴无礼,当小惩大诫。”远远叫道:“拉屎的那位仁兄,送你一支会稽竹箭,替你扎个辫子。”说话间吐气开声,箭矢如飞,正中那人发髻。那人吓了一跳,顾不得穿裤子,撒腿就跑,屎尿流满一地。 第一百二十八回 瓜异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城西某村民菜园中,黄瓜上生藤,结西瓜一枚,大如碗。 第一百二十九回 阿霞 文登县景星,少年成才,名重当时。与陈生比邻而居,斋隔一短墙。 一日黄昏,陈生路过荒落废墟,闻女子于松间啼哭,走近一看,女子悬带挂树,似欲自杀。陈生上前询问,女子垂泪道:“母亲远出,将我托给表兄照顾。不料他狼子野心,意图不轨。与其寄人篱下,伶仃受苦,还不如死去。”言毕,哭泣不止。陈生解下绳带,劝道:“多大点事,表兄不能相容,去投靠别人便是。”女子道:“人生地不熟,我去投靠谁?”陈生毛遂自荐“去我家好了。”女子点头顺从。两人回到书斋,陈生点起烛火,灯光下打量女子,见她眉目如画,风韵绝代,心中大喜,抓住女子手臂,强行与之欢好,女子严词拒绝,两人争吵喧闹,音传隔壁。景星闻声前来查看,陈生这才恋恋不舍放开女子。女子乍见景星,凝眸注视,良久方肯离去。两人出门追逐,女子早已不知去向。 景星回到家中,关门欲寝,忽见女子盈盈自房中走出。惊问缘由,女子道:“我与公子有缘,至于陈生,他命中福薄,不可托付终身。”景星大喜,问其姓氏,女子道:“贱妾祖居山东,姓齐,名阿霞。”陈生出言挑逗,女子微笑承受,也不生气,两人彼此中意,上床安歇。 景星书斋中多友人往来,女子始终隐蔽闺房,从不见客。过了数日,阿霞道:“此处人多烦杂,颇为拘束,我先离去,晚上再来。”景星问“家在何处?”阿霞道:“不远。”语毕,早早离去。 是夜,阿霞果然前来,两人欢爱无度,又过数日,阿霞道:“我俩虽然情深,但终究是无媒苟合。家父为官西疆,明日将与母亲前去拜访,顺便禀明婚事,请他老人家成全。从此后便可永不分离。”景星问:“要去多久?”阿霞道:“十来天。” 自女子离去,景星日夜思念,心想“与阿霞成亲后,书斋内不可久居。若是搬回家住,妻子又会嫉妒。为今之计,索性将原配休掉,一了百了。”计策已定,当即回家,对妻子百般羞辱谩骂,妻子不堪折磨,心灰欲死。景星冷冷道:“要死死远些,别连累我。滚回娘家去。”妻子哭道:“嫁给你十多年,未尝犯下过错,何必如此绝情。”景星不理,一味催逼。妻子无奈,只得含泪收拾行李,出门而去。 自此后,景星扫屋除尘,翘首期待女子归来。不曾想阿霞人间蒸发,石沉大海,竟是杳无音讯。妻子回娘家后,托朋友向丈夫求情,请他收回修书,期盼破镜重圆,景星铁石心肠,一口回绝,妻子迫不得已,改嫁给夏侯公子,夏侯氏宅院与景星府邸接壤,因田地纠纷,两家世代结怨。景星听说妻子改嫁给仇人,愈发恚怒,怀恨在心,转而将全部心思放在阿霞身上,日盼夜盼,思念佳人,聊以自.慰。 过了一年多,仍然不见阿霞踪影,不久后县里举办海神寿会,祠堂内外女性云集。景星前去看热闹,遥见人群中一名少女,容貌酷似阿霞。近前窥视,少女已混入人堆,景星一路尾,追至门外,少女并不搭理,飘然而去。景星追之不及,怅然而返。 半年之后,景星外出散心,于路旁见一女郎,朱衣秀发,手牵一头黑驴,身旁跟着一名老仆。望之,阿霞也。景星上前询问“娘子是谁?”仆人道:“南村郑公子之妾。”景星问“何时过门的?”老仆道:“成亲半个多月了。” 景星寻思“难道她不是阿霞?可是世上怎有容貌如此相似之人,莫非是我搞错了?”少女听闻二人对答,回眸一瞥,景星凝神细瞧,明明就是阿霞,见她变节嫁人,不由得怒气填膺,大叫道:“阿霞,为什么要失信背约?”老仆听他言语无礼,奋拳欲打,女郎连忙制止,摘下头上面纱,说道:“不是我失信,是你负心,如今有何面目见我?”景星怒道:“你还敢倒打一耙?你说,我哪里对不起你?”阿霞道:“公子对结发妻子尚且无情,何况是我?你祖上积德深厚,本已命中注定金榜题名,故以身相许。如今你抛弃旧妻,功名早被阴司革除,榜眼位置由书生王昌代替。我已嫁给郑公子,不劳阁下挂念。”景星闻言,俯首帖耳,想要自我辩解,可是搜肠刮肚,竟然说不出一个字。再看阿霞,扬鞭策驴,奔行如飞,早已远去,忍不住又是怅然,又是悔恨。 是年科考,景星果然名落孙山,第二名由王昌摘夺,郑公子亦如愿中举。景星因为冷漠弃妻,落得一个负心薄幸之名,年近四十,依然单身,家道沦落,食不果腹,时常去亲友家蹭饭。这一日偶然拜访郑公子,留宿一晚,阿霞目睹他模样落魄,心有不忍,问相公“堂上客人,莫非是景庆云景公子?”郑书生道:“不错,你怎么认得他?”阿霞道:“我没嫁你之前,曾在景公子家中避难,受过他许多恩惠。景公子品行虽然下劣,但祖德未尽,且与相公是故交,宜稍尽绵薄之力,帮他一次。” 郑公子点头赞成,送给景星几套新衣,阿霞又命丫鬟转赠二十两黄金,隔窗说道:“这是我自己私房钱,算是报答公子昔日情谊。拿去置办婚礼,找个伴侣。公子祖德深厚,子孙定会兴隆。以后行为检点些,以免自折寿命。”景星收下金银,连连致谢。回家后拿出十余两黄金托人做媒,娶一丑妻,性格凶悍,尔后生下一子,进士及第。 至于郑公子,官至吏部侍郎,寿终正寝,阿霞给他送葬归来,下人打开车帘,轿内空空如也,不见阿霞踪迹,这才明白她并非人类。 唉!人无操守,喜新厌旧,到头来鸟飞蛋碎,上苍之报应,不可谓不惨。 第一百三十回 余德 武昌县尹图南,有宅第一座,租给某秀才居住,半年来,未尝过问。 一日,尹图南偶然路过门前,见秀才外出,仪容俊秀,貂裘肥马,风度翩翩。上前攀谈,秀才文质彬彬,谈吐不凡,心中讶异。归去后告诉妻子,妻子命丫鬟以送礼为名,暗中观察秀才居室,室内一名佳丽,美艳胜过仙子;一切花石古玩,俱是稀世奇珍。 尹图南愈发疑惑,不知秀才为何人。登门拜访,适逢秀才外出,次日,即来拜答。打开刺帖一瞧,始知秀才姓余名德。问其来历,余德言辞闪烁,含含糊糊,说道:“朋友相交,贵在知心。我非汪洋大盗,何必逼问来历?” 尹图南设宴款待,两人言笑甚欢。黄昏时分,两名昆仑奴牵马提灯,来接余德回去。 明日,秀才回请主人。尹图南欣然赴约,入屋,见墙壁俱用明光纸裱装,光洁如镜。一金狻猊香炉内青烟缭绕,异香扑鼻。一碧玉瓶,插凤尾孔雀毛各两枝,各长二尺。一水晶瓶,养粉花一束,不知何名,亦高二尺,垂枝覆盖桌外,叶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状似湿蝶敛翅,花蕊如丝。 席间八只碟碗,菜肴丰美异常。秀才命童子击鼓催花为令,鼓声既动,则瓶中花颤颤欲折,俄而蝶翅渐张,既而鼓歇,渊然一声,花蕊坠落,化为蝴蝶,飞落尹衣。余德一笑而起,罚尹图南饮酒一杯。酒刚斟满,蝴蝶飞去。俄顷,鼓声又作,两只蝴蝶飞落秀才帽顶,余德笑道:“作法自毙。”自罚两杯。 三通鼓擂完,鲜花乱坠,翩翩而下,傍袖沾衣,童儿笑着清点数目:尹图南身上九片花瓣,须饮酒九杯,余德须饮四杯。 尹图南半醉半醒,不能尽饮,勉强再喝三杯,离席而去,心中对余德更加好奇。 秀才为人喜静,常闭家门,不爱交往。尹图南逢人便宣扬余德事迹,闻者心动,争相拜会,门前冠盖云集,访客如梭。余德颇不耐烦,遂辞别主人离去。 余德去后,尹图南入其家,空庭洒扫,一无纤尘,石阶下残烛堆积,窗间碎布断线,指印宛然。舍后一小白石缸,可装水一石,尹图南带回家中,贮水养金鱼。一年之后,缸内水清如故。后来仆人搬运砖石,不小心打碎水缸,缸内清水积蓄,并不倾泻。视之,水缸宛在,以手抚摸,则虚无缥缈,一穿而透,清水随手流淌,手出,清水随即复合。虽在寒冬,清水亦不结冰。 一夜,水凝为晶,晶体内鱼儿畅游如前。尹图南大喜,视若珍宝,将水晶藏于密室,非子婿至亲不得观赏。时间一久,走漏风声,上门索玩者络绎不绝。 腊月之夜,水晶破碎,解体化为水珠,潮湿满地,金鱼亦渺然不见,但旧缸残石仍在。忽有道士上门求石,尹图南拿出一块碎片展示,道士说:“这是龙宫蓄水器皿。”尹图南问:“为什么石缸破裂,清水却不外泄?”道士手指碎片,说道:“石片中蕴藏水缸魂魄,故石破,水不灭。尹居士,这石片乃天地至宝,可不可以送给贫道一块?”尹图南问:“要来何用?”道士说:“将石片捣碎合药,服用后可长生不死。”尹图南给了他一片,道士连连致谢,欢欢喜喜离去。 第一百三十一回 翩翩 罗子浮,邠县人,父母早逝。八九岁时,投奔叔叔罗大业。罗大业为国子监祭酒,富有金银,却无子嗣,对罗子浮十分疼爱,视若己出。罗子浮十四岁时,为匪人引诱,误入歧途,作风淫邪。 县城有一金陵娼妓,容貌标致,罗子浮成天与她鬼混。后来妓女返回金陵,罗子浮恋恋不舍,竟尔一路追随。在妓女家住了半年,金银散尽,受尽冷眼。未几,罗子浮染上花柳病,下体溃烂,沾染床席,臭气冲天,被妓女逐出闺房,流落街头,行乞度日,众百姓瞧见他,避之唯恐不及。罗子浮担心客死异乡,一路乞讨西行,日走三四十里,渐至邠县。自思恶病缠身,落魄潦倒,无颜面见亲友,每日只在邻县游荡。 这一日黄昏,罗子浮打算前往山寺寄宿,路遇一女子,容貌若仙,问他:“准备去哪?”罗子浮如实相告,女子道:“我是出家人,居住山洞,可以下榻,颇不畏虎狼。”罗子浮大喜,跟随她进入深山,见一洞府,门前溪水流淌,水面架着石桥通行。 过桥后数步,有两间石室,室内光明彻照,无须灯烛。女子命他脱下衣裤,去溪水中沐浴,说道:“洗一洗,病情自会痊愈。”又打扫床榻,铺设棉被,催促罗子浮就寝,口中说“上床躺好,我替你做件衣服。”取来几片芭蕉叶,剪裁作衣。不一会,新衣缝好,女子折叠放在床头。说道:“明早起来便可穿着。”说话间走到对面床榻安歇。 罗子浮洗完澡,浑身舒爽,创口亦不再疼痛。天亮后用手一摸,患处已然结痂。心想“芭蕉叶怎能穿着?”取过新衣审视,却是锦绣绿袍,柔滑非常。少间,两人就餐,女子取出一枚树叶,口中叫道:“面饼,面饼。”食之,果真是饼。又将树叶剪成鸡,鱼形状,烹煮后品尝,味道跟真的一样。室内角落放着一个瓦坛,女子将溪水灌入坛内,尔后倒出,溪水转眼间变成美酒。 数日之后,罗子浮身体康复,请求同睡,女子笑骂道:“轻薄无赖,病情刚好,便生妄想。”罗子浮道:“聊以报德。”两人欢好,亲密无间。 一日,有少妇含笑入屋,说道:“翩翩小鬼头快活死!薛姑子好梦,几时做得?”女子笑道:“花城娘子,好久不曾驾临。今日西南风紧,吹送来也!抱了儿子没有?”花城道:“又是个女的。”翩翩笑道:“花娘子真是瓦窑命!孩子怎么没带来?”花城道:“刚才还哭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哄她睡着。”一面说话,一面在椅子上坐下,翩翩设宴款待。(薛姑子好梦,指女子找到如意郎君;瓦窑,对生女不生男之妇女贬称。) 花城目视罗子浮,笑道:“小郎君交了好运啦。”罗子浮细细打量女子,二十三四岁,风姿绰约。心生爱慕,故意将水果打落地面,俯身拾取,趁机在她脚上摸了一把。花城眼观别处,旁若无事一般。罗子浮神摇意夺,正得意时,忽觉身上发冷,凝神一瞧,衣服全变成树叶。惊骇欲绝,忙正襟危坐,衣服又渐渐变回原样。暗中庆幸二女没瞧见自己丑态。 少顷,罗子浮色心又起,替花城倒酒时,暗中以手指搔她掌心,花城坦然言笑,似未察觉。罗子浮兴奋欲狂,心跳加速间,衣已化叶,半晌后才恢复原状。由此正心绝念,不敢妄想。花城笑道:“你家郎君,太不正经。若不是有醋娘子镇压,早飞上天喽。”翩翩道:“薄幸儿,活该冻杀。”两人鼓掌而笑。花城离席道:“我该走了,不然孩子醒来,要哭断肠矣。”翩翩笑道:“刚才你勾引他家男儿,怎么不担心小江城啼哭。” 花城既去,罗子浮担心翩翩责怪,但翩翩待他一如平时。住了没多久,秋老风寒,树叶凋零,翩翩收集落叶,储存食物,准备过冬。见罗子浮单衣瑟缩,于是随手抓下几片白云,制成棉衣,罗子浮穿上后,轻飘飘不过数两,却温暖胜过貂裘。 一年之后,翩翩产下一子,取名保儿。聪慧秀美。罗子浮成日在洞中弄儿为乐,每每思念故里,乞求翩翩一同归家。翩翩道:“妾不能相从;不然,君自去。”二三年后,保儿渐渐长大,与花城之女江城定下婚约。罗子浮时常想念叔叔,翩翩道:“阿叔年纪虽大,但身体强健,不劳挂念。待保儿成婚,去留自便。” 翩翩在洞中,拾取树叶写书,教孩子诵读,保儿天资上佳,过目不忘。翩翩跟罗子浮说:“此儿福相,若入红尘,封官无忧。”未几,保儿年满十四,花城亲自送女下嫁,新媳妇妆奁丰富,容光照人。 夫妻大悦,举家宴会,翩翩扣钗而歌“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今夕聚首,皆当喜欢。为君行酒,劝君加餐。”继而花城离去,一家四口同居,江城为人孝顺,依依膝下,宛如亲生。 第35节 罗子浮重提回归一事,翩翩道:“子有俗骨,终非仙品;儿亦富贵中人,可携去,我不误儿生平。”江城欲与母亲辞别,花城已至。儿女恋恋,各自流泪。两母安慰道:“暂时离去,想家了便回来看看。”翩翩剪叶为驴,令三人跨之以归。 罗大业告老还乡,以为侄子早已死去,忽见他携儿带媳归来,喜不自禁。三人入门,各自检查身上衣服,尽皆化为蕉叶,以手扯破,衣内棉絮蒸腾,四散化为云烟。 后来罗子浮思念翩翩,与儿子前去探望,只见黄叶满径,洞口云迷,不见佳人踪迹,怅然而返。 第一百三十二回 产龙 壬戌年间,刑村李氏之妇,丈夫死去,留下一名遗腹子,尚未出生,时而肚胀如瓮,时而收缩如拳。临盆之际,一昼夜不能产。视之,见龙首,见人则缩去。家人大惧,不敢近。老太太王氏,焚香踏步,一边按捺产妇肚皮,一边念咒。未几,胎衣坠地,不复见龙。留下数片鳞甲,大如酒杯。继而诞下一女,肌肤晶莹如水晶,脏腑历历可见。 第一百三十三回 保住 吴三桂未叛乱时,曾对将士说:谁能独力擒虎,厚加赏赐,封官“打虎将”。军中一人,名保住,矫健如猴,王府建高楼,梁木初架,保住沿楼角攀爬,顷刻至顶。脚踩梁木,疾奔如飞,来回三四次,面不改色,继而纵身跃下,稳稳落地,直立挺然。 平西王有一爱姬,善弹琵琶,所用琵琶,以暖玉为牙柱,抱之满室生温。爱姬视若珍宝,非王爷手谕,不肯示人。一夕,诸将宴饮,有人道:“久闻王爷有一面琵琶,奇异非常,能否拿出来让我等开开眼界。”平西王道:“我眼下懒得动弹,改天吧。”保住一旁伺候,闻言说道:“不劳王爷下令,微臣亦能盗之。” 平西王命人驰告府中,内外戒备,保住翻越十余重高墙,到达爱姬庭院,见门户紧闭,室内灯火明亮,不得而入。走廊下一只鹦鹉停靠木架,保住灵机一动,乃作猫叫,继而学鹦鹉说话“猫来了”,言语间模仿鹦鹉振翅,扑扑急响。 爱姬果然上当,吩咐婢女“绿奴,快出去瞧瞧,鹦鹉被猫吃掉了。”保住隐身暗处,俄尔见一女子挑灯而出,刚离开房门,保住已趁机潜入屋内。见琵琶放于桌上,爱姬一旁看护。保住一把将琵琶抓入手中,扬长而去,爱姬大叫“贼来了。”四周围士兵纷纷合围,见保住抱着琵琶疾行,追之不及,射箭如雨,保住跃登树上。墙下有大槐树三十余颗,保住穿行树梢,如鸟飞掠:树尽登屋,屋尽登楼。飞奔殿阁,快不可言,一眨眼便不知所踪。 大厅内众客人方自饮酒,保住怀抱琵琶飞落席间,门闭如故,鸡犬无声。 第一百三十四回 柳秀才 明朝末年,青、兖二州蝗灾肆虐,渐渐逼近沂州。县令十分担忧,退堂后卧睡府邸,梦一秀才前来拜访,峨冠绿衣,面貌俊伟,自称有办法抵御蝗祸,说道:“明日西南道上有妇女骑乘大肚母驴,此乃蝗神。向她哀求,灾难可免。”县令暗暗惊异,置备酒食,于路边等候,果见一名妇人跨驴而来,高髻褐衣,缓缓北行。县令焚香献酒,迎拜道左,捉驴不令去,妇人问道:“将欲何为?”县令求恳道:“区区小县,请您怜悯,约束蝗虫,放百姓一马。”妇人道:“可恨秀才多嘴,泄我机密。只须他身受其害,不损庄家亦可。”饮酒三杯,转眼不见。 后来蝗虫飞到,遮天蔽日,不落禾田,尽集杨柳。所过处柳叶啃光,方悟秀才乃柳神也。 第一百三十五回 水灾 康熙二十一年,山东大旱,自春至夏,赤地无青草。六月十三日小雨,始有种粟者,十八日,大雨沾足,乃种豆。一日,石门庄一老叟,傍晚见二牛斗于山上,谓村人曰:“大水将至矣!”语毕,携家搬迁。村人共笑之。无何,暴雨如注,彻夜不止;平地水深数尺,房屋尽没。一农人弃其两儿,与妻扶老母,奔避高坡。俯视村中,已为泽国,无暇顾念幼子。水落归家,见一村尽皆摧毁。入门视之,则一屋仅存,两儿并坐床头,嬉笑无恙。众人都说夫妻平时行善,善有善报。此六月二十二日事。 康熙二十四年,平阳地震,人民死者十之七八。城郭尽成废墟;仅存一屋,则孝子某家也。茫茫大劫中,惟孝子家属无恙,谁说天公不分皂白? 第一百三十六回 诸城某甲 县城某甲者,遇流寇作乱,被杀,头悬胸前。寇退,家人得尸,将欲埋葬,忽闻死者细微喘气声,审视尸体,头颅将断未断,与脖颈相连,衔接处宽不过一指长短。家人扶正头颅,将某甲背回家中,经一昼夜始才呻吟,以勺筷喂食,半年后竟然痊愈。 十余年后,某甲与二三人聚谈,一客人口说笑话,哄堂大乐。某甲亦鼓掌拍好,俯仰之间,刀痕爆裂,头坠血流,共视之,气已绝矣。甲父状告说笑者,众人破财消灾,贿赂原告,又厚葬某甲,矛盾方始调解。 第一百三十七回 库官 邹平张华东,奉旨祭南岳。途径江淮,将宿驿站。前驱禀报说:“驿中有怪异,住宿必生纷纭。”张公不听。入夜时分,冠剑而坐。俄闻皮靴声逼近,则一白发老叟,皂纱黑带。怪而问之。老叟曰:“我库官也。为大人典藏金银,久候多时。如今您来了,下官如释重负。”问:“库存几何?”答言:“二万三千五百金。”张公担心多金累赘,与老叟约定:归时再来验收。老叟唯唯而退。 张公至湖南,馈赠颇丰。返回时住宿驿站,老叟出来拜见。张公询问库物,老叟说:“已拨辽东兵饷矣。”张公怪其言行不一。老叟说:“人世富贵,皆有定额,分毫不能增损。大人此行,应得之数已得,复有何求?”言已,竟去。张公计算所得,恰好与库存吻合,这才醒悟:一饮一啄,皆命中注定,不可强求。 第一百三十八回 宫梦弼 柳芳华,保定人。财雄一乡,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惜。宾友借贷,时常不还。惟有一客宫梦弼,陕西人,生平无所求。每至,则逗留数月。言辞清雅,深得柳芳华喜爱,形影不离。 柳子名和,年幼,拜宫梦弼为叔,时常与之游戏。每次柳和自私塾归来,叔侄俩挖掘青砖,埋石于地,假装埋金,借此取乐。柳府五座大院,无一幸免,尽皆埋满石子。 众人取笑宫梦弼行为幼稚,柳和独爱之。后十余年,家道中落,不能供应众客之需,于是客人渐渐稀少。然十数人彻夜畅饮,仍然常见。柳芳华迟暮之年,生活愈发贫穷,只得出卖田地,换钱待客。柳和性格挥霍,学父亲一般结朋交友,柳芳华亦不禁止。 无何,柳芳华病卒,家贫无力购买棺木,宫梦弼自出钱财,替朋友办理后事,柳和心中感激,事无大小,俱交给叔叔打点。宫梦弼每次归家,袖内必藏瓦砾,随手丢在暗室角落,众人均不解其意。柳和常向叔叔抱怨贫穷,宫梦弼道:“你现在还没明白受苦滋味,别说没钱,就是给你千两黄金,也得顷刻败尽。男子汉患不自立,何患贫穷?” 一日,宫梦弼辞别欲归,柳和涕零送行,嘱其速返。宫梦弼诺诺答应,遂去。柳和贫穷不能自给,田产典当渐空,日望叔回,但宫梦弼去如黄鹤,灭迹匿影,从此不再现身。 柳芳华生前,曾替儿子定下一门亲事,女方姓黄,家住无极县,世家大户。黄老爷听说柳和家贫,暗有悔婚之意,柳父死去,也不前来吊唁。 柳和奉母亲之命,上门商定婚期,黄老爷见他破衣烂鞋,闭门不纳。派人传话“想娶我女儿,先拿一百两黄金,不然,以后都不要来了。” 柳和闻言痛哭,对门刘老太可怜他受辱,留吃一顿饭,赠钱三百,劝其回家。母亲亦哀伤愤怒,束手无策。想起昔日许多旧客人借钱未还,不如向他们求助。柳和道:“与我结交之狐朋狗友,无一不是贪图钱财。如果孩儿骏马高车,纵借千金,亦非难事。如此景象,谁肯念旧情,忆故好?况且父亲借钱之时,从不写借据,空口无凭,怎么要账?”母亲再三强求,柳和只得从命。 历二十余日,不能借一文。惟有戏子李四,旧受恩惠,闻其事,义赠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绝望。黄小姐年已及笄,闻父悔婚,心中不悦。黄老爷逼迫女儿改嫁,黄小姐哭道:“柳公子并非生而贫穷,他日富贵,亦未可知。今贫而弃之,不仁。”黄老爷不悦,百般劝说,女子始终不肯动摇。夫妻大怒,日夜唾骂,黄小姐安之若素,浑不在乎。 无何,黄府夜遇强盗,夫妇惨受炮烙,几乎痛死,家中金银席卷一空。转眼三年过去,家道凋零。有西域富商闻女貌美,愿以五十两黄金聘娶,黄老爷贪图利益,瞒着女儿答允,逼其改节。 黄小姐知道此事,毁衣涂面,乘夜遁去。沿途乞讨,历经两月,到达保定,直接去柳府投靠未来相公。柳母误将她当做乞丐,大声呵斥,黄小姐哭着诉说身份,柳母闻言哭道:“好孩子,你怎么沦落成这般模样?” 黄小姐惨然告以实情,母女俱哭。柳母安排汤水替儿媳沐浴,黄小姐洗完澡,容光焕发,艳丽无俦。母子俱喜。然一家三口,每日只吃一餐,柳母哭泣道:“我母子不善持家,故有此报,可怜儿媳跟着受罪,情何以堪。”黄小姐笑道:“孩儿昔日乞讨生活,什么苦都吃过。如今回头看看,觉有天堂地狱之别。”柳母闻言而笑。 一日,黄小姐入闲舎中,见断草丛丛,渐入内室,尘埃满地,屋角落处似有物体堆积,用脚轻踢,遍地都是珠宝。忙将此事告诉丈夫,柳和前来检查,发觉宫梦弼昔日所掷瓦砾,尽皆变为金银。心想“我小时候跟宫叔叔在地底埋了许多石子,难道也都变成黄金?”但故宅已当给东家,连忙赎回。只见断砖残缺,昔日所藏石子外露,颇觉失望;抱着试一试心态,挖开别的砖块一瞧,竟然白灿灿全是纹银。顷刻间,家财万贯。柳和大喜,于是赎回田产,购买奴仆,家道殷富,犹胜往昔。 尔后,柳和发愤图强,自我勉励“若不自立,有负宫叔。”遂努力读书,三年中举。身份显赫,念念不忘一饭之恩,亲自带上重金前去酬谢刘老太。鲜衣夺目,仆从云集,怒马如龙。刘老太仅有一屋,柳和坐于榻上,人马喧腾,充溢小巷。 黄老爷自女儿逃亡,西域富商逼退礼金,可是五十两黄金已用去大半,无奈下只得卖屋赔偿。从此后生活困窘,一贫如洗。闻说柳和发达,懊悔不迭,事已至此,惟有闭门叹气。刘老太沽酒款待柳和,说道:“黄小姐为人贤良,可惜不知所踪。公子眼下娶妻了吗?”柳和道:“娶了。” 吃完饭,柳和殷勤邀请刘老太一同回家,顺便看看新媳妇。来到府中,黄小姐盛装出迎,身旁婢女簇拥,宛若仙子。相见大骇,两人叙说往事,黄小姐问起父母起居,刘老太一一详述。居住数日,夫妻二人款待优厚,制好衣,上下一新,这才送其返家。 老太太回去后,上门拜访黄老爷,转述女儿现状,代致问候。夫妇大惊,老太太劝说二人前去投奔女儿,黄老爷面有难色,不久后寒冷饥饿,生活难堪,不得已前往保定。至女婿家,见房屋雄伟,门卫怒目冷眼,终日不给通报。恰好一妇人外出,黄老爷温颜卑辞,告以姓氏,请她帮忙。少间,妇出,将黄老爷带入一间偏舎,说道:“娘子极欲一见,然恐郎君知晓,尚在等待时机。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饿不饿?”黄老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开始诉苦。 妇人耐心聆听,尔后拿出一壶酒,两盘菜,放在桌上,又赠以五两黄金,说道:“郎君在房中饮宴,娘子一旁作陪,恐怕没空来。明早,宜速去,免得被少主人发现。”黄老爷诺诺答应,次日清晨,早起备妥行礼,但大门紧锁,身边又没钥匙,只好在一旁等候。忽然间喧哗吵闹,正赶上主人外出。黄老爷正欲躲避,柳和早已瞧见他,问道:“这老头是谁?”家人均摇头不知,无以应对。柳和怒道:“此人必是奸邪之徒,抓起来交给衙门审判。” 众仆人哄然领命,取过一条绳索,将黄老爷绑树间。黄老爷满心惭愧,不知如何措辞。未几,妇人出,跪地求恳:“这是我舅舅。昨日来晚了,没来得及禀报主人,饶他一次吧。”柳和命令解去束缚,妇人送出门外,说道:“忘记跟门卫打招呼,让您受苦了。娘子说:相思时,可使老夫人装作卖花者,与刘老太一同前来。”黄老爷谨记在心,回去跟妻子谈起此事,妻子念女心切,如饥似渴,立刻去找黄老太商量,两人借卖花为名,一齐来到柳府。过十余道门户,来到女儿房中,黄小姐身着锦绣,耳坠明珠,香气扑人;嘤咛一声,大小婢女,围绕左右,端茶倒水,悉心伺候。丫鬟送上香茗,母女见面,各以隐语互道寒暄,相视泪水荧荧。至晚,黄小姐安排床铺给两位老太太居住,锦被软枕,豪奢非常。 住了三五天,黄小姐殷勤孝顺,母亲百感交集,痛悔前非,忍不住哀哀哭泣。黄小姐安慰道:“我母女之间,没有不能忘记的仇恨;但夫君那边却不好说话,须防他起疑。”每次柳和入屋,母亲远远避在一旁。这一日,母女促膝交谈,柳和突然不请自来,一见老太太面,怒责道:“哪来的村妇,竟敢与娘子并坐?当心我拔光你鬓边毛发。”刘老太忙道:“这是老身同乡,卖花的王婆婆,公子勿要怪罪。” 柳和闻言,这才息怒,拉着刘老太手掌,笑道:“姥姥来了数日,我太忙,一直没功夫与您叙旧。黄家老畜生尚在否?”刘老太道:“都健在。但家贫不可过活。官人大富贵,何不顾念翁婿情谊?”柳和拍桌道:“当年若非姥姥一饭之恩,我怎能活着回归故里?至于黄老匹夫,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再也不要提他。”说到愤怒处,跳足大骂。黄小姐闻言不悦:“纵使老两口不仁,始终是我父母。我千里迢迢而来,手开裂,脚磨穿,自认为无负郎君。为何对女骂父,使人难堪?”柳和这才收敛怒火,起身而去。母亲讪讪不好意思,告辞欲归。黄小姐赠予二十两私房钱。 归家后,父母久无音讯,黄小姐深以为念。柳和疼惜妻子,于是派人请二老前来。夫妻至,惭愧无以自容。柳和致歉道:“旧岁驾临,又不明告,以致多有得罪,勿怪,勿怪。”黄老爷唯唯应答,柳和替二老更换新衣,留住月余,黄老爷始终难以心安,多次请求回去。柳和赠送百两黄金,说道:“昔日嫁女,西域富商出价五十两,如今我多给一倍。”黄老爷汗颜接过金票,坐车回乡,从此一心向善,晚年家境小康。 第一百三十九回 青梅(一) 白下城程生,性情磊落,蔑视礼法。 一日,自外归,宽衣解带,觉腰带沉重,似有物坠地。视之,并无所见。宛转间,有女子自衣后出,掠发微笑,容颜秀丽。程疑其鬼,女子说:“妾非鬼,狐也。”程生道:“若得佳人,鬼且不惧,何况于狐。”遂与之欢好。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女子常对相公说:“勿要再娶,我当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亲友笑其痴傻,程生意志动摇,乃聘娶湖东王氏为妾。 狐妻闻之,大怒,喂青梅吃完奶,将女儿扔给相公,说道:“此为你家赔钱货,是生是杀,悉听尊便。我何必替人作乳娘!”出门而去。数年后,青梅长大成人,聪慧秀美,酷似其母。继而程生病卒,王氏改嫁,青梅寄居于堂叔家;堂叔行为放.荡,一心想卖掉侄女,换取钱财。 恰好有一名王进士,候补在家,闻说青梅聪颖,高价购买为婢,让她服侍女儿阿喜。阿喜年方十四,一见青梅,大为高兴,与之同寝,形影不离。青梅亦擅长伺候,察言观色,一家人都很喜欢。 县城张生,字介受,家贫无产,租借在王府。性格纯孝,精于学问。青梅偶至其家,见张生坐石凳,吃糠粥;入室与生母闲话家常,见案上摆着美味猪蹄。张翁卧病在床,张生入屋,抱父小解,尿液脏衣,丝毫不以为意,遮掩污迹,清洗干净,生恐父亲察觉难堪。 青梅暗暗惊异,回去后跟阿喜说:“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配则已;欲得良配,那么张生可托付终身。”阿喜担心张生家贫,父亲厌恶,青梅说:“不然。事在人为,如果小姐中意,我替你撮合,请张公子前来提亲,夫人必召小姐商议,应答之时,只须说‘同意’二字,事无不成。”阿喜道:“张公子一贫如洗,若嫁给他,恐为天下笑。”青梅道:“我能看相,张生来日必定飞黄腾达,不会错的。” 明日,青梅上门说媒,张母大惊,说道:“提亲?门不当户不对,姑娘可不是消遣老太婆?”青梅道:“我家小姐听说张公子事迹,芳心暗许,故命我前来牵线。别犹豫了,赶紧派媒人提亲,有我与小姐暗中帮助,老爷定会答允。退一步说,就算婚姻告吹,对张公子又有什么损失?”张母道:“好,你说得在理,就这么办。”委托侯氏卖花者前去说媒,夫人闻之而笑,告诉王进士,王某亦笑。唤女至,述说侯氏来意。阿喜尚未回答,青梅妙语如珠,没口子称赞张生贤德,说道:“张公子非池中物,来日必定显赫。” 夫人问阿喜:“婚姻乃百年大事,如果我女儿吃得惯粗茶淡饭,那么替你答允成亲,亦非不可。”阿喜垂头良久,目视墙壁,说道:“贫富命也。如果命厚,不会永远贫穷;如果命薄,即使锦绣王孙,也会败尽家财,身无立锥之地。此事全凭父母做主。” 王进士并无嫁女之意,之所以叫阿喜前来,不过为博一笑。听女儿如此回答,心中不乐,说道:“你真的要嫁给张生?”阿喜不答,再问,再不答。王进士怒道:“贱骨头不长进!一心要嫁给乞丐为妻,难道想提着竹筐讨饭?羞也羞死了。”阿喜闻言脸色涨红,含泪而去。媒人亦狼狈退走。 青梅见事情不谐,转而替自己筹谋。过数日,入夜拜访张生,张生正在读书,惊问道:“小姐来此作甚?”青梅言辞吞吐,张生正色道:“时候不早,娘子请回。”青梅哭道:“妾乃良家妇女,并非私奔者;感君贤德,愿意追随左右。”张生道:“承蒙娘子看得起,赞我贤德。但男女无媒苟合,洁身自好者尚且不耻,何况贤德之人?就算因此成就姻缘,也会被人取笑,我将何以自处?何况成与不成,也很难说。” 青梅道:“万一能成,公子肯收留我吗?”张生道:“得妻如卿,夫复何求。但有三重顾虑,故不敢轻易许诺。”青梅问:“哪三重?”张生道:“卿不能自主,此第一重;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此第二重;即使父母乐意,姑娘身价必高,而我家贫难以筹集赎金,此第三重。姑娘还是速速离去,瓜田李下,人言可畏。”青梅点头辞别,嘱咐道:“只要公子真心,咱们可以慢慢再想办法。”张生诺诺答允。 青梅归来,阿喜问道:“死丫头,去哪了?”青梅道:“张家。”阿喜皱眉道:“去张家干什么?莫非你看上了张公子,要与他私奔?嘿,你胆子可真不小。皮痒欠揍,是不是要我家法处置?”青梅无从辩白,只得一五一十告诉真相。 阿喜闻言叹气:“不苟合,礼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轻易许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佑之。又何必担心贫穷?”停顿片刻,又道:“你打算怎么办?”青梅道:“非张公子不嫁。”阿喜笑道:“痴婢女,何能自主?”青梅道:“事若不济,唯死而已。”阿喜道:“放心,我会如你所愿。”青梅稽首拜谢。 又数日,青梅对阿喜说:“小姐,你前日对我说的话,是一时戏言,还是真心实意?如果是真心慈悲,我还有一件事情求你垂怜。”阿喜问道:“什么事?”青梅道:“张生贫不能娶,婢子又无力自赎,当初老爷买我之时,曾花费许多金银,如果按原价收取赎金,嫁我即是不嫁。”阿喜沉吟道:“此事我也无能为力。赎金多少,全凭父亲决定,我亦不敢说情。”青梅闻言,泪流双颊,但求怜悯。阿喜沉思良久,说道:“别怕,我存了不少私房钱,当倾囊相助。” 青梅拜谢,暗中通知张家提亲,张母大喜,多方乞求,凑齐赎金,静候好音。适逢王进士调任曲沃县令,阿喜乘机跟母亲说:“青梅年已长成,如今父亲赴外乡做官,不如将她遣散。”青梅为人慧黠,夫人一直担心她过于聪明,带坏女儿,每欲嫁之,又恐女儿不乐,闻言甚喜。 第一百四十回 青梅(二) 两日后,有媒人上门替张生提亲,王进士笑道:“穷书生与小丫鬟,正好配成一对,只是礼金太少,如果将青梅嫁入豪门,所得金银必多数倍。”阿喜急忙劝道:“青梅伺候我多时,卖为妾,于心不忍。”王进士点点头,跟媒人说:“看在女儿面子上,我便吃一次亏,原价将青梅卖给张家,准备好银子,随时可来提人。” 第36节 青梅过门后,孝顺公婆,曲意奉承,勤操家务,粗茶淡饭,不以为苦,深得家人喜爱。她又擅长刺绣,刺得好,卖得快,购买者云集,供不应求,借此补贴家用,生活改善。青梅常劝张生上进,说道:“家务活由我一手包办,相公你只管一心读书,来日考取功名,我也跟着沾光。” 王进士上任那天,青梅前去送行,阿喜见之,哽咽道:“子得好归宿,我不如你。”青梅道:“这都是拜小姐所赐,不敢忘怀。切莫再说婢不如主一类话语,奴婢受不起,会折寿的。”两人洒泪而别。 王进士来到山西,半载后,夫人卒,灵柩停在寺中。又两年,王进士因受贿罢官,罚款万计,家贫不能自给,随从逃散。是时,瘟疫大作,王某染病而死。留下一名老仆照料阿喜,未几,女仆亦死。阿喜孤苦伶仃,邻居妇女劝她嫁人。阿喜说道:“谁能为我埋葬双亲,便嫁给他。”妇女闻言,对她又怜又敬,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说道:“我为娘子极力奔波,事情难办;贫者无力下葬,富者又嫌弃你家道中落,不愿娶娘子为妻,奈何!尚有一策,但恐娘子不能相从。” 阿喜问道:“什么计策?”妇女道:“县城李郎,欲觅侧室,若见娘子姿容,必然高兴,只要娘子点头答允,厚葬双亲,不在话下。”阿喜大哭道:“我本官家小姐,如今要我给人做妾,实难从命。”妇女无言对答,叹气而去。阿喜日食一餐,残喘度日,待价而沽。半年后,生活愈发难熬。 一日,妇女至,阿喜哭道:“困顿至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因双亲灵柩尚在,我若死去,谁替父母收敛尸骨?想来想去,姐姐昔日言语,未尝无理,就按你说的办吧。”妇人大喜,导引李公子前来,男女见面,李公子甚为满意,大悦,当即出钱料理后事,带阿喜回家,拜见正室。大老婆为人凶悍嫉妒,乍见阿喜,暴怒如狂,乱棒逐出,不许她入门。 阿喜披发涕零,进退无依。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女喜,从之。至庵中,恳求剃度,老尼不肯,说道:“我观娘子,非久卧风尘之人。庵中陶器粮食,一一储备,虽是粗米杂粮,但足以养活自己。且在此处安歇,时机一到,去留自便。” 住下没多久,市中无赖见阿喜貌美,经常敲门骚扰,老尼不能制止。阿喜号泣欲死,老尼告到官府,官吏下令:严禁男子打搅出家人清修,众无赖才稍稍收敛恶行。后来有人乘黑在寺壁底下挖洞,幸被老尼发觉,大声呼叫,才肯离去。老尼再次告状,官府抓住首恶,一顿死打,此后渐渐安宁。 一年之后,有贵公子自庵前经过,见阿喜容颜,惊为天人,重金贿赂老尼,请她说情,撮合婚事,老尼婉言道:“她本是富贵人家女儿,怎甘心给公子做妾?你先回去,过一阵子再给你回复。”公子既去,阿喜愤愤求死。夜梦父来,痛心说道:“孩子,以前你要嫁给张生,是我不许,连累你沦落至此,悔之晚矣。听父亲的劝,千万别寻死,稍等数日,夙愿尚可实现。”阿喜暗暗惊奇,天明盥洗,老尼进屋相见,说道:“瞧姑娘面容,浊气尽消,福气将至,烦恼不足忧,来日富贵,勿忘老身。” 语未毕,闻叩门声。阿喜变色道:“必是贵公子家奴到了。”老尼开门查看,果然所料不差。家奴道:“少主命我前来询问:那件事情办得怎样了?”老尼不动声色,说道:“三天后再来,给你准信。”家奴道:“好吧,就给你三天。记住了:事若不成,你亲自去跟少主交待。”老尼诺诺答允,将他送走。阿喜大悲,又欲自尽,老尼连忙制止。阿喜道:“三天后贵公子再来,到时怎么办?”老尼道:“一切有我,要杀要剐,一力承担。” 次日午后,暴雨倾盆,忽闻数人敲门大叫,阿喜以为又生变故,惊怯不知所为。老尼冒雨开门,门外停着一抬软轿,数名婢女,捧一丽人出;仆人簇拥,声势煊赫。老尼惊问道:“来者何人?”仆人道:“此乃司理大人内眷,暂避风雨。”老尼合十行礼,将丽人引入殿中,移榻请坐。家人女佣奔向禅房,各寻地方休憩,入室遇阿喜,见其容貌艳丽,争相汇报夫人。无何,大雨更急,夫人起,请求道:“小女子想去禅舎转转,方便吗?”老尼在前带路,进入房舍,乍见阿喜,又惊又喜,目不稍瞬。阿喜亦顾盼良久。原来夫人正是青梅。 故人见面,各自失声痛哭,青梅说起别离遭遇:自公公病故,张生守孝期满,复出做官,仕途顺利,连连升迁,眼下已受封司理职位。张生与母亲先行上任,然后迁移家眷,自己此行便是去与相公会合。阿喜叹道:“今日相逢,你我二人命运,可谓天壤之别。”青梅笑道:“幸亏娘子迭遇挫折,至今无偶,此乃上天欲令我姐妹重聚。若非下雨,何以有此邂逅?冥冥中自有天意,鬼神之力难测,人莫能知。” 说话间取出珠帽锦衣,催促阿喜换装。阿喜俯首徘徊,意甚犹豫,老尼极力劝说,阿喜红着脸道:“若与妹妹夫妻同居,名不正,言不顺。”青梅劝道:“名分昔日早已定下,婢子怎敢忘记姐姐大德。试想一想,难道张郎是负义之人?”强令改装,一行人辞别老尼而去。 至家,母子皆喜。阿喜拜见老夫人,说道:“今无颜见母。”老太太笑语安慰。随即商量择选吉日,替阿喜完婚。阿喜道:“庵中但有一线生路,亦不肯尾随夫人至此。倘念旧好,赐予一间小屋,一只蒲团,余愿足矣。”青梅笑而不语。 到了成亲那天,青梅手持艳妆而来。阿喜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不一会,鼓乐大作,阿喜愈发难以主张。青梅率领几名婢女,强行给她换上婚服,挽扶而出。大厅内,张生朝服而拜,阿喜无法,只得跟着盈盈对拜。青梅将二人送入洞房,说道:“虚位以待姐姐久矣。”又目视张生,说道:“今夜得以报恩,好自为之。”返身欲去。阿喜捉住裙角不放,青梅笑道:“勿留我,洞房一事,我可不能代替。”轻轻挣脱手指,径自去了。 婚后,青梅悉心伺候阿喜,从不冒犯。阿喜始终惭愧,难以心安。张母笑道:“不用彼此客气,你两位都是夫人,地位一般。”青梅一笑置之,仍是以奴婢之礼侍奉阿喜,不敢懈怠。 三年后,张生升迁入京,路过尼庵,以五百金替老尼贺寿。老尼不受,张生再三强求,才收下两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后来张生官至侍郎,青梅生下二子一女,阿喜生下四子一女,张生上书陈情,圣旨嘉奖,二女俱封夫人。 第一百四十一回 罗刹海市(一) 马骥,字龙媒,商人之子。容貌俊伟,少而倜傥,喜歌舞。曾学梨园子弟,以锦帕缠头,美如少女,因复有“俊人”外号。十四岁,中秀才,名动一方。 马父衰老,罢商在家,对儿子说:“数卷书,饥不能食,寒不能衣。不如弃文从商,继承老朽遗志。”马骥为人孝顺,自此后改学买卖,与人出海,被飓风卷引,至一都城。百姓皆奇丑,见马至,以为妖,群奔而走。 马骥初见众人容貌,亦大惧,待察觉平民畏惧自己,反过来欺负大家。遇饮食者,疾奔上前,人人惊逃,留下满地饭菜,马骥毫不客气,乐得享用。久之,入山村,村内男女杂居,有的容貌丑陋,有的正常,与常人无异,清一色衣衫褴褛,有如乞丐。马骥立于树下,村人不敢上前,但遥遥观望。时候一久,发觉马骥并非吃人恶魔,才敢与之交往。 彼此交谈,当地人言语虽异,亦能半知半解。马骥自陈来历,村人喜,遍告邻里:马公子远道而来,并非坏人,不用害怕。胆大的闻言过来围观,相貌奇丑者匆匆一瞥便即离去,始终不敢近身。马骥四顾打量周围人群,口鼻位置,皆与中原百姓一般无二。 众人献上酒食,马骥问道:“大家似乎对我很害怕,是何缘故?”有人道:“曾听祖父说起:西去两万六千里,有中国,其人民形象诡异,也没放在心上,如今亲眼见到活人,不得不信。”马骥问道:“各位一贫如洗,又是何故?”回答说:“我国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容貌。俊美之人,官拜上卿;次者,为小官;再次者,亦受贵人宠爱,赏赐金银,养家糊口,不在话下;似我等百姓,乃容貌最丑之辈,许多人初生时,父母以为不祥,往往弃之山谷。即便侥幸没扔掉,也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始终地位卑下。”马骥问:“此名何国?”回答说:“大罗刹国,首都在北边三十里。” 马骥道:“可以带我去首都转转吗?”回答说:“行,明天动身。”次日清晨,一行人前往首都,天明抵达。都城以黑石为墙,色如墨。楼阁高约百尺,屋顶少瓦,以红石覆盖,鲜艳刺眼,有如朱砂。时当退朝,宫中抬出一顶豪华大轿,村人手指软轿,说道:“此相国也。”视之,轿内主人双耳背生,鼻三孔,睫毛遮眼,长如珠帘。又数骑出,村人介绍说:“此大夫也。”马骥睁眼打量,当官者个个面目狰狞,大官面目丑陋不堪,小官稍微俊俏。 无何,马骥归去,街道人群远远瞧见,争相奔走,跌倒在地者不计其数,如逢怪物。村人百般解释,人群始才镇定。回到村庄,消息火速传播,国中百姓不论大小,皆知马骥乃外邦异人,于是缙绅大夫,争着与之见面,请村人代为邀请。马骥每至一家,均见大门紧闭,丈夫女子窃窃私语,自门缝中窥视,整整一日,没有一家胆敢开门接见自己。 村人道:“此间有一位执戟郎,曾替先王出使异国,阅人无数,或许不会畏惧公子。”马骥登门拜访,执戟郎大喜,待为上宾。观其容貌,如八九十岁人,双目突出,胡须卷曲,有如刺猬。说道:“老夫年少时,奉先皇令出使列国,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到过中华。如今一百二十余岁,竟然让我目睹上国人物,须将此事上奏天子。但老臣归隐多年,十余年不曾上朝,明日早上,便为公子破一次例。”当下整治酒肴,款待马骥。酒过数巡,十余名少女盈盈而出,轮番歌舞,容貌类似夜叉,皆以白锦缠头,红裙拖地。口中依依呀呀,歌声特异,也不知唱些什么。主人颇为满意,问道:“中国也有此类音乐吗?”马骥道:“有。”主人道:“请公子唱一首听听。”马骥点点头,以指击桌,自唱一曲,主人喜道:“异哉!声如凤鸣龙啸,大开眼界。” 次日,主人上朝,将马骥荐给国王。皇帝欣然下旨召见,内有二三名大臣,说道:“马骥容貌丑陋,恐惊圣体,还是不见为妙。”皇帝闻言,遂打消念头。执戟郎失望而归,告知马骥实情,为之扼腕。 居住日久,与主人饮而醉,把剑起舞,以煤涂面作张飞。主人以为美,说道:“马公子,你眼下容貌,十分俊俏。若化妆成张飞拜见宰相,必受重用。高官厚禄,弹指之间。”马骥道:“私下玩玩倒没什么,怎能易容博取富贵?”主人再三强求,马骥无奈答允。 不久后主人设宴,邀请当权者聚饮,命马骥易容等待。未几,客至,主人呼唤马骥出来见客,客人讶然道:“怪哉。马公子何以前丑今美?”遂与共饮,言谈甚欢。马骥婆娑作歌,唱了一首“弋阳曲”,满堂喝彩,无不倾倒。次日,官员们纷纷上奏朝廷,推荐马骥,国王大喜,当即召见,问起治国安邦之道,马骥娓娓而谈,大受赞叹。国王赐宴宫廷,酒酣耳热之际,皇帝说道:“爱卿擅长音乐,能否让寡人欣赏欣赏?”马骥离席起舞,白锦缠头,作靡靡之音,国王大悦,当即授予他士大夫头衔。时常与之宴饮,恩宠有加。时间一长,众官僚均知马骥面目造假,凡他所到之处,则低声耳语,说长论短,有意孤立。 马骥惶惑不安,上书乞求辞职,国王不许,只给他三个月假期调养。马骥满载珠宝,回到山村,村民跪地迎接,将金银财物分给昔日故交,众朋友欢声雷动。村人说道:“吾辈受大夫恩赐,明日赴海市,当求珍玩,以报恩德。”马骥问:“海市何地?”村人说:“海中市,四海鲛人交易珠宝之所。四方十二国,均来贸易。市集间多有神仙出没,云霞遮天,波涛大作,公子贵人之躯,应当自重,不必以身犯险。只须出具金银,我等代为购买奇珍。海市为期不远,很快即将开始。”马骥问道:“何以知之?”村人道:“水面若见朱鸟往来,七日后便是海市。”马骥道:“带我去瞧瞧热闹,成吗?”村人道:“波涛汹涌,公子不必冒险。”马骥笑道:“我本沧海客,何惧波涛?” 第一百四十二回 罗刹海市(二) 未几,马骥与村人装货上船,出海贸易。船容数十人,平底高栏,十人摇橹,激水如箭。历时三天,遥见云水荡漾之中,楼阁层叠,城下帆船云集,多如蚂蚁。少间,抵达城下,马骥凝目细瞧,墙上青砖巨大,每一块均长七尺。城楼高入云霄,弃舟上岸,市集上商品陈列,奇珍异宝,光彩夺目,世间罕有。 一少年乘骏马而来,市人尽皆避让,村人介绍说“此乃东洋三世子。”世子穿梭街道,目视马骥,说道:“此人相貌不凡,绝非异邦蛮夷。”语未毕,即有仆人上前询问籍贯,马骥一一说了,世子喜道:“公子驾临此处,缘分不浅。”于是授予坐骑,请他同行。两人并肩而驰,出西城门直至岛岸,坐骑跳跃入水,马骥大骇失声,忽见海水中分,左右波浪屹立不倒,有如墙壁。俄尔至一宫殿,玳瑁为梁,鳞片作瓦,四壁晶莹,光可鉴影。 下马进入大厅,抬头仰视,只见龙君高高在上,世子启奏道:“臣游闹市,得中华贤士,引见大王。”马骥上前跪拜,龙君说道:“先生文学之士,才华不下屈原,宋玉。劳烦动笔作一首‘海市赋’,不吝赐教。”马骥欣然领命,龙王授以水晶砚台,龙毫之笔,白纸似雪,墨气如兰。马骥奋笔疾书,洋洋洒洒写下千言,献于殿上,龙君击节赞赏“先生雄才,水国上下尽皆沾光。”遂聚集龙族,摆宴彩霞宫。酒过数巡,龙君执杯说道:“寡人有一爱女,单身未嫁,便赐给先生为妻,意下如何?” 马骥离席谢恩,诺诺答允。龙君目顾左右,低声吩咐几句,无何,数名宫女簇拥一名女郎而出,环佩叮咚,鼓乐大作。两人拜完天地,马骥偷偷打量女郎,艳丽如仙。未几,女郎离去,酒宴完毕,两名丫鬟手挑画灯,将马骥送入洞房,女郎浓妆等候,珊瑚之床,八宝装饰,帐外流苏,缀以明珠,大如米斗,床上锦绣被褥,熏香四传。 次日天明,夫妻早起,丫鬟婢女争相伺候,马骥上朝拜谢,龙君封他作驸马都尉,一面将《海市赋》传送四海,四海龙王各自派遣使者前来祝贺,趁机邀请驸马赴会宴饮。马骥身着锦绣,驾青龙车,呼喝而出。随从武士数十人,铁骑弯弓,白旗飘扬;马上弹琴,车中奏玉,威风凛凛。三日内足迹踏遍四海,“龙媒”之名,天下知闻。 宫中有玉树一株,一人合抱粗,树干似白色琉璃,晶莹透彻。中间一颗树心,淡黄色,手臂粗细。树叶翡翠如玉,厚如铜钱,浓荫细碎。马骥常与女郎于树下吟诗,花开满树,形状与栀子花类似。每一片花瓣飘落,铿然作响。捡起来审视,花瓣光明可爱,似乎由玛瑙雕刻而成。 树梢常有异鸟鸣叫,金碧色羽毛,尾比身长。声音悲凉,动人肺腑。马骥每次听到鸟叫,不由自主思念故乡。因而对女郎说:“出来三年,远离父母,每每念及于此,涕泪交加,你肯与我一同回归吗?”龙女道:“仙凡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鱼水之爱,夺膝下之欢。返乡一事,容我慢慢想办法。”马骥闻言,不自禁哭泣。龙女叹气道:“夫妻之情,父子之爱,难以两全。” 次日,马骥自外归来,龙君说道:“都尉思念故土,明早送你回家,如何?”马骥致谢道:“微臣漂泊在外,蒙陛下宠爱,报恩之心,永不敢忘。探亲过后,再来相聚。” 黄昏,龙女置酒话别,马骥订下后会之期。龙女道:“情缘已尽。”马骥大悲。龙女道:“归养双亲,可见公子乃至孝之人。人生聚散,百年不过朝夕,何必效儿女之态,哀哀哭泣?此后妾为君守贞,君为妾守义,两地同心,即是伉俪,何必早晚相守,才算白头偕老?若背盟约,婚姻不吉。倘若无人操持家务,许你纳妾。临别之时,更有一事相嘱:自嫁公子,似有身孕,请君命名。”马骥道:“若生女,取名龙宫,若生男,取名福海。”龙女乞求信物为凭,马骥在罗刹国曾得赤玉莲花一对,取出相赠。 龙女道:“三年后四月初八,君当泛舟南岛,还君骨肉。”说话间以鱼皮制袋,填满珠宝,授予相公,说道:“好好珍藏,尔后吃穿不愁。”天微明,龙王设帐饯行,馈赠丰厚。马骥拜别出宫,龙女乘白羊车,送至海边。马骥上岸下马,龙女叮咛珍重,驾车返回,顷刻间海水复合,不见踪影。马骥乃归。 马骥至家,家人无不诧异,多年不归,妻子已改嫁,所幸父母健在,身体无恙。这才领悟龙女“守义”之言,盖未卜先知也。马父欲替儿子再婚,马骥不许,谨记龙女嘱托,纳婢为妾。转眼三年过去,马骥泛舟岛中,见两儿坐浮水面,拍水嬉戏,不动亦不沉。近前接引,一儿哑然失笑,捉住自己手臂,跃入怀中。另一名小孩大声啼哭,似在嗔怪:为什么偏心,只抱他,不抱我?马骥微微一笑,忙将她抱住。细细审视,一男一女,容貌婉秀,额上锦帽缀玉,正是那对赤玉莲花。 小孩背上一副锦囊,拆开阅读,内有书信一封,内容云:公婆无恙否?忽忽三年,红尘永隔,盈盈一水,青鸟难通。日夜思君,翘首待归,茫茫大海,徒增幽恨。顾念奔月嫦娥,空守桂府;投梭织女,独居银河。我何人哉,偏能长相厮守?言念及此,则破涕为笑。别后两月,竟得孪生。啁啾怀抱,能辨笑语;摸枣抓梨,无母可活。敬以还君。所赠赤玉莲花,饰帽为凭。膝头抱儿时,犹妾在左右也。闻君信守盟约,心怀快慰。妾此生不二,至死靡它。柜中珍物,不藏兰膏;镜里新妆,久辞粉黛。君似征人,妾作荡妇,虽天涯相隔,此情不渝。然公婆虽抱孙儿,未见新妇,于情于理,亦属缺陷。岁后婆婆安葬,当亲临墓穴,以尽孝道。自此以后,若“龙宫”无恙,或有相见之期;“福海”长生,仍可互来互往。伏惟珍重,欲言不尽。(啁啾,鸟叫声,此处指孩子撒娇。) 马骥反复读信,泪流不止。两儿抱颈,说道:“回去吧。”马骥愈发悲伤,手抚婴孩,问道:“儿知家在何处?”两儿不答,只是哭啼。马骥遥望海水,四顾茫茫,漫无边际,雾朦胧人飘渺,烟波路穷。抱儿掉船,怅然而返。 回家后,马骥心知母亲寿命不长,预先置办后事,买棺造坟,于墓前种植百棵松树。一年后,老太太果然病逝,出殡那天,龙女素服而至,临穴哭吊。众人方惊异间,忽而风雷激吼,急雨磅礴,龙女转瞬间不知所踪。墓前松树因是新栽,枯死大半,大雨过后,开枝发芽,尽皆复活。 福海长大后,思念生母,自投入海,数日始归。龙宫因是女子,不得前往,时常掩门哭泣。一日午睡,龙女急入,安慰女儿,说道:“孩儿自有长大成家之日,何必啼哭?”赐予八尺珊瑚树一株,龙脑香一帖,明珠百颗,八宝嵌金盒一对,为女作嫁妆。马骥闻讯入屋,夫妻相见,执手啜泣。俄顷,疾雷破屋,龙女已然遁去。 第一百四十三回 田七郎 武承修,辽阳人。喜交游,朋友皆名士。 夜梦一人前来,说道:“子交游遍天下,皆损友耳。惟一人可共患难,反而不识,何故?”问:“何人?”曰:“田七郎。”俄尔梦醒,暗自惊异。次日清晨,请教朋友:“谁是田七郎?”有人道:“东村猎户。”武承修问明路径,上门拜访,以马鞭敲门,未几,一人出,年二十余,虎目蜂腰,头戴脏帽,身穿红衣,下着犊鼻短裤,打满补丁。那人拱手行礼,问道:“公子自何而来?”武承修自报姓名,说道:“旅途生病,乞借居室一用,稍作休憩,可以吗?”那人点了点头。武承修道:“顺便问一句,谁是田七郎?”那人道:“我便是,进屋吧。” 院内数间破屋,进入一间小室,虎狼之皮,悬挂墙壁,地面更无桌椅。七郎铺皮于地,请客入座,武承修与之交谈,言辞质朴,大悦。赠予黄金,以为生计,七郎不受。再三坚持,七郎持金入内,告知母亲,请她定夺。俄尔,老太太出,厉声道:“老身止此一儿,无意让他侍奉贵客,公子请回吧。”武承修闻言,惭愧而退。归途辗转,不解其意。适有仆人于舎后偶闻母言,遂将缘由如实禀告。 当初,七郎持金告母,母亲说道:“我方才目睹公子,脸有晦气,必遭奇祸。受人赏识分人忧,受人恩惠急人难。富人报之以财,穷人报之以义。无故而得重金,不祥。受之,须以死相报,不如不受。” 武承修闻言,深叹老太太贤能,愈发倾慕七郎。翌日,设宴邀请,七郎推辞不来。武承修亲自登门,坐而索饮。七郎以美酒鹿肉款待,礼数周到。次日,武承修再次相邀,七郎乃至。赠以黄金,不受。武承修借口购买虎皮,说道:“这是定金。”七郎才肯收下。回去后清点虎皮,皮少钱多,寻思“兽皮不够,须进山猎取。” 入山三日,一无所获。又赶上妻子生病,守护熬药,无暇打猎。十来天后,妻子病卒,七郎料理丧事,定金渐渐花光。武承修亲临吊唁,礼仪丰厚。妻子入土后,七郎一心归还人情,重操旧业,带弓入林,仍是空手而归。武承修劝道:“虎皮一事不急,慢慢来。若有空,可至寒舍一叙。”七郎以负债为憾,不肯答允。武承修问道:“贤弟家中尚有多少虎皮?”七郎检视库存,皮革遭虫噬咬,虎毛尽皆脱落,懊恼不迭。武承修安慰道:“无.毛更好,我原本喜欢没毛皮革。”将虎皮卷起,提在手心,自顾离去。 七郎心想:“货次价高,便宜全让自己占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好生过意不去,遂裹粮入山,历时数夜,捕获一头猛虎,整只送给武某。武承修大喜,预备菜肴,请他留宿,说道:“且宽住三天,再放你回家。”七郎执意告辞,态度坚决。武承修急了,将门窗锁死,七郎不得外出,无奈留下。 席间,众宾客见七郎穿着简陋,窃窃私语,都道:“武公子交友不慎。”武承修不以为意,厚待七郎,为其更换新衣,七郎拒绝不纳。夜晚入睡,武承修偷偷替他换上,不得已而纳之。数日后,七郎离去,其子奉奶奶命,上门归还新衣,顺便索要父亲旧袍。武承修笑道:“回去告诉老太太:旧袍已拆作鞋衬。”自此后,七郎经常猎兔捕鹿,赠予武某,若请他赴宴,则一口回绝。 一日,武承修造访七郎,适值出猎未返,老太太出,倚门说道:“勿再招引吾儿,不怀好意。”武承修闻言,惭愧而退。半年后,家人忽报:“七郎为争猎豹,殴死人命,被官府捉去。”武承修大惊,疾驰探望,七郎已收押监狱。两人见面,默默无言,良久,七郎说道:“往后请公子代我照看老母。”武承修惨然而出,急以重金贿赂县令,又以百金贿赂原告,这才平息事端,过月余,七郎无罪释放。 老太太慨然训子:“尔之发肤,受之武公子,非老身所能爱惜。只希望公子终老百年,无灾无患,即我儿之福。”七郎欲上门致谢,老太太道:“去则去矣,但无须道谢。小恩可谢,大恩不可谢。”七郎见武,武承修温言慰藉,七郎唯唯应答,家人怪其无礼。武承修却爱他性情诚笃,愈加礼遇。 自此后,七郎常留武府,凡有馈赠,坦然接受,不再推辞,亦不言谢。会逢武承修寿诞,宾客烦多,舎无空房,武承修与七郎栖息斗室,三名仆人铺草床下,五人同屋。(斗室,小房子。) 二更将尽,诸仆皆睡去,两人犹自交谈,七郎佩刀挂壁间,忽尔利刃出鞘寸许,铮铮作响,光芒闪烁如电。武某惊起,七郎亦起,问道:“床下所卧何人?”武承修道:“皆府中奴仆。”七郎道:“此中必有恶人。”武承修道:“何以断定?”七郎道:“此刀购自异国,杀人不沾血。至今已有三世,斩头数以千计,锋利无匹。若见恶人,刀必鸣颤,欲饮血耳。公子宜亲君子,远小人,或能免灾。”武承修点头同意。 七郎闷闷不乐,辗转床席。武承修道:“福祸命中注定,何必庸人自扰?”七郎道:“我自己毫无畏惧,只是老母在堂,放心不下。”武承修道:“何以至此?”七郎道:“但愿无事。”原来床下三人,一为林儿,跟随主人日久,颇受宠爱;一为童仆,常受武某差遣;一人姓李,性格执拗,每因小事与主人争执,最不受待见。武承修暗中怀疑:恶人必是李某。次日天明,善言将他打发,命其离去。 武承修长子名武绅,娶妻王氏。一日,武承修外出,留林儿看家。斋中菊花盛开,王氏心想:“公公不在家,庭院无人,不如去采花。”独自来到书斋外,林儿突然跳出,上前调戏,王氏转身欲走,林儿强捉入室,正要非礼,王氏大喊大叫,武绅前来营救,林儿仓皇逃脱。武承修回家后听说此事,怒不可遏,四处寻找林儿,竟然不知所踪。过二三日,武某始才闻讯:林儿已投身御史府邸。 御史在京为官,家务皆委托弟弟料理。武承修以同乡身份,致书索要林儿,弟弟置之不理。武承修愈发恚怒,一纸诉状告到官府,逮捕公文虽已下发,众衙役拒不执行,县令亦不过问。 武承修正自愤怒,七郎忽至。武承修叹气道:“贤弟之言,今已应验。”七郎闻听事情原委,惨然变色,一言不发,径自去了。武承修密令仆人搜寻林儿,林儿夜归,为仆人擒拿,抓去面见武某。武承修用刑拷打,林儿态度傲慢,言语间百般辱骂。武某之叔武恒,见状劝道:“不如将首恶送交官府,依法处置,以免暴怒惹祸。” 武承修点头答允,将林儿押赴公堂,御史早已送来信函,命县令手下留情。因此缘故,林儿无罪释放,愈发得意,于人群中大声宣扬,诬赖王氏与己有染。武承修无可奈何,愤恨欲死,一气之下,跑到御史门前,俯仰叫骂,邻居好说歹说,才将他劝走。 过了一夜,家人忽然来报:“林儿被人切割成块,弃尸荒野。”武承修惊喜交加,但没高兴多久,叔侄俩即被御史之弟状告,押解至官府受审。 县令不容置辩,欲施刑罚,武承修叫道:“杀人莫须有!至于辱骂官绅,皆我一人所为,与叔叔无关。”县令充耳不闻。武承修目眦欲裂,欲上前理论,众衙役一拥而上,将他按压在地。县令手腕一挥,说道:“用刑。”众官差乱棒齐下,武恒年老体弱,只七八棍,便一命呜呼。 县令见打死了人,不再追究,下令退堂。武承修一边哭泣,一边斥骂,县令置若罔闻,扬长而去。武承修将叔叔尸体抬回,愤怒交加,无计可施。欲寻七郎谋划,而七郎渺渺无踪,更不前来吊唁。心想:我待七郎不薄,何以形同陌路?难道杀林儿之人,便是他?果真如此,为什么不与我商量?于是遣人前去探讯,至七郎家,则门户紧闭,一家人不知所往。 一日,御史之弟方在县衙,与县令谈笑。一樵夫忽然闯入,手握柴刀,上前厮杀。御史之弟举手挡格,刀落断腕,又一刀,枭首毙命。县令大惊,四面窜逃,口中呼救。樵夫张皇四顾,众衙役闻讯,舞枪弄棒,纷纷合围。樵夫自知寡不敌众,自刎而死。众人上前辨认,原来他就是田七郎。县令惊魂初定,出来验尸,见七郎僵卧血泊中,手里仍然握着那把柴刀。县令蹲下身子审视,尸体忽然跃起,一刀砍断自己头颅,随即跌倒在地。 官府下令逮捕七郎母子,祖孙二人早已逃之夭夭。武承修听说七郎死去,痛哭哀啼。仇人们都说是他指使七郎,行凶杀人。武承修变卖家产,左右疏通,最终得以幸免。七郎弃尸原野,前后三十余日,飞禽走兽环伺在侧,守卫遗体。武承修取尸厚葬。七郎之子流落登州,改姓为佟,投身行伍,积累军功,升至同知将军。返回辽阳时,武承修年已八十,指示七郎坟墓,两人同去祭奠。 第一百四十四回 公孙九娘 于七一案,连坐被诛者,栖霞、莱阳两县最多。一日俘虏百人,尽杀于演武场中。碧血满地,白骨纵横。官吏慈悲,捐献棺木,店内存货,购买一空。被杀死者,多葬南郊。 甲寅年间,莱阳书生至济南,其亲友二三人,亦遭诛杀。自购香纸,于坟墓间祭奠亡灵,距坟墓不远,有寺院一座,书生住宿其中。 次日,书生进城办事,日暮未归,忽一少年,登门拜访。见书生不在,脱帽上床,穿鞋仰卧。仆人问其是谁,少年闭目不答。既而书生归来,夜色朦胧,不辨人影,自去床下询问。少年瞠目道:“久候主人多时,絮絮逼问,我难道是盗贼?”书生笑道:“主人在此。”少年急起戴帽,作揖行礼,正襟端坐,两人互道寒暄。听少年口音,似曾相识,急忙掌灯凝视,却是同县朱生,亦死于于七之难。 书生大骇,转身欲逃,朱生强行拽住,说道:“我与公子文字论交,何必如此薄情?我虽为鬼,故人之情,念念不忘。纵有冒犯,请勿猜疑。”书生乃坐,问其来意,朱生道:“令外甥女独居无偶,吾欲娶之,屡次说媒,皆遭拒绝。请公子代为劝说,婚姻若成,不忘大德。” 当初,外甥女年幼丧母,寄居在书生家,十五岁始才返乡。于七之乱时,被俘至济南,父亲遇害被杀,痛哭而死。 书生闻言说道:“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她自有父亲,何必求我?”朱生道:“父亲之灵柩,为侄儿迁走,不在此处。”书生问“她过去都依靠谁?”朱生道:“与邻居老太太同居。”书生暗想:“人鬼有别,何能做媒?”朱生道:“事不宜迟,劳您大驾,跟我走一趟。”书生问:“去哪?”朱生道:“别问许多。”握住他手,往外便行。 北行里许,有大村落,约数十百家,至一宅第。朱生叩门,一老太太出,问道:“干什么的?”朱生道:“快去禀告娘子:她舅舅来了。”老太太转身离去,须臾返回,邀请客人入屋。目视朱生,说道:“居室简陋狭隘,请公子门外稍候。”朱生点头答允,对书生说:“你跟她进去,别忘了此行目的。” 书生随之而入,见半亩荒庭,两间小屋,外甥女门外迎接,亲人见面,各自啜泣。室中灯火荧然,少女容貌秀洁,一如往昔。凝眸含泪,问道:“家人都安康吗?”书生道:“都无恙,只是你舅母去世了。”少女哽咽道:“孩儿年少时,多蒙舅母抚育,未曾报恩,不想她魂归九泉,殊为恨恨。去年伯伯家大哥迁走父亲遗骸,留我一人在此,不以为念。数百里外,伶仃如秋燕。幸亏舅舅体贴,赠以金帛,我都收到了。” 书生替朱生求亲,少女低头不语。老太太道:“朱公子曾委托杨老太来过三五次,老身以为门当户对,小娘子不肯草草答允,如今舅舅亲自说媒,应当满意了。” 言语间,一女郎出,十七八岁,乍见书生,转身欲走。少女拉住她裙角,说道:“不必如此,此乃阿舅,非他人。”书生作揖行礼,女郎敛衽还礼。少女介绍说:“她叫公孙九娘,栖霞县人。世家大族,如今家道中落,郁郁不称心。早晚与儿往来。” 书生注目打量,九娘笑弯秋月,羞晕朝霞,美如天仙。说道:“果然是大家闺秀。穷人子女,哪有如此娟好。”少女笑道:“还是大学士呢,诗词精通。” 九娘微笑道:“小丫头无端败人名誉,叫阿舅齿冷。”少女笑道:“舅舅断弦未娶,若得小娘子为妻,必能快意。”九娘笑奔而出,说道:“小丫头发疯了。”语毕人散。 佳人离去,书生魂牵梦萦,少女似有察觉,说道:“九娘才貌无双,舅舅若不嫌弃她是鬼,我替你撮合。”书生大悦,迟疑道:“人鬼殊途,何能匹配?”少女道:“无妨,你二人命中注定有缘。”书生告辞离去,少女起身相送,说道:“五日后,月明人静,我派人接你。” 书生至门外,不见朱生。翘首西望,月挂当空,昏黄中辨认路径,见南边一座宅第,朱生坐于门前石上,起身相迎,说道:“等你很久了,此即寒舍,如不嫌弃,进去坐坐。”两人携手入屋,朱生殷勤致谢,取出一只金杯,百枚珍珠,说道:“身无长物,此为聘礼,请收下。”又道:“家中虽有美酒,但幽冥之物,不足以款待嘉宾,奈何?”书生申谢而退,朱生送至半途,依依惜别。回到寺内,僧人问起行踪,说道:“附近多鬼,施主切莫胡乱走动。”书生道:“我去朋友家喝酒,大和尚无需担心。” 第37节 五日之后,朱生果然前来,锦衣快靴,折扇轻摇,志得意满。至庭院,望尘即拜。书生抱拳还礼,请他入屋。朱生笑道:“恭喜恭喜,婚事谈妥,今晚洞房,这便走吧。”书生道:“因久无回音,聘礼未下,如何成亲?”朱生道:“聘礼嘛,我早替你送过了。”书生连连致谢,两人前往朱府,少女盛装出迎。书生问道:“何时过门的?”朱生道:“已有三日。” 书生出具金杯明珠,为外甥女作嫁妆,少女推辞收下,说道:“我已替舅舅向公孙夫人提亲,老夫人很高兴,说道:老身只有一女,不欲九娘远嫁,今晚让你入赘,家中无男子,请相公作陪。”朱生闻言,当即引导书生前往,至村庄尽头,见一宅院,大门洞开,二人登堂,片刻后,有人传话“老夫人到。”二婢女扶一老太太出,书生急忙叩头行礼,老太太道:“老朽龙钟,不能还礼。繁文缛节,能免则免。”吩咐下人摆上酒宴,款待来宾。席间菜肴,与阳间无异。但老太太自斟自饮,并不劝酒。 饭后,朱生辞别,青衣婢女导引书生入室,见九娘丽服等待,两人邂逅重逢,上床云雨,极尽欢畅。 当初,九娘母子被俘,原本打算押送入京。至济南,母亲不堪凌虐,一命呜呼,九娘亦自刎而死。枕边追忆往事,哽咽难眠,作诗两首:“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天将明,九娘催促书生离去,说道:“悄悄回寺,不必惊动仆人。”自此两人昼夜往来,情意绵绵。一晚,问九娘“此村何名?”九娘道:“莱霞里。此间鬼魂多为栖霞、莱阳两县人氏,故以之为名。”书生闻言唏嘘感慨。九娘言辞悲哀,说道:“千里柔魂,漂泊无依。母子孤零,言之怆然。公子倘若顾念旧情,请代为收敛尸骨,迁葬于祖坟之侧,使我百世之后,有地栖息,死且不朽。”书生答允了。 九娘道:“人鬼不同路,此地不可久留。”解下罗袜相赠,挥泪送别。书生凄然而出,怅然若失,恋恋不忍归,路过朱府,上前叩门,朱生赤足出迎,少女亦起,云鬓蓬松,惊问缘故,书生惆怅许久,始才转述九娘言语。少女道:“即便姐姐不说,我也是这般思量。此非人世,还是远走为妙。”于是相对哭泣,书生洒泪而别。 回到住处,书生辗转难眠,次日天明,欲寻九娘坟墓,临走时偏偏忘记询问标记,只得作罢。入夜再去,四周千坟累累,竟迷路径,叹恨而返。打开罗袜凝视,见风粉碎,腐如灰烬,无奈下整装东归,半载不能释怀。 后来,书生念念不忘九娘,前往济南郊外探访,抵达时,天色已晚,将车马停靠寺院,独步前往坟地。只见荒冢连绵,荆棘丛生,鬼火跳荡,群狐嘶鸣,心中惴惴,失望而归。 书生心情失落,骑马返乡,东行里许,遥见一女郎,独行坟墓间。神情体态,酷似九娘。挥鞭上前,果真是她。下马搭讪,九娘若不相识,转身便走。再三逼近,九娘脸色不悦,颇有怒气,举袖遮面。书生连呼姓名,九娘置若罔闻,湮然而灭。 第一百四十五回 促织 宣德年间,宫中流行斗蟋蟀,每年自民间征集促织。此物非陕西盛产,某华阴县令欲巴结上司,进献一头蟋蟀,一番试斗,一战成名。上司大喜,责令年年进贡。县令将任务推给里正。市中无赖,纷纷捕捉蟋蟀,以笼豢养,哄抬价格,奇货可居。乡里衙役狡猾奸诈,借机敛财,摊派费用,每征收一只蟋蟀,常导致数户居民倾家荡产。 成名,县城童生,性格木讷,屡试不中,为衙役戏弄,担任里正,百般计谋,不得托身。数月之间,家产折腾一空。又赶上征收蟋蟀,成名不愿勒索百姓,自己却无钱赔偿,烦闷欲死。妻子道:“死有何益?不如自行搜索,万一找到良种蟋蟀,一切困难,迎刃而解。” 成名深以为然,早出晚归,提竹筒,挎丝笼,出没于断墙丛草之间,探石挖穴,办法用尽,仍是一无所获。偶尔捕捉三两头蟋蟀,瘦弱劣质,不堪大用。县令限期追逼,十余天后,成名未能交差,挨了一百棍棒,双腿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卧床休养,欲捉虫而不能。辗转床头,只想自尽。 村中来一驼背巫婆,善于占卜。成妻前去问卦,只见人流如潮,红衣少女,白发婆婆,填塞门户。入其舎,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案。问卦者焚香于鼎,伏地跪拜。巫婆一旁代为祈祷,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却不知说些什么,众信徒恭敬站立,侧耳聆听。少间,帘内掷出纸张,内容预测吉凶,丝毫不爽。 成妻献上铜钱,焚香跪拜,俄顷,帘动,片纸抛落。捡起来一看,非字而画,画中一幅图像:一座殿阁,类似寺院;殿后小山下,怪石乱卧,荆棘密布,一只青麻头蟋蟀藏于其中;旁边一只癞蛤蟆,若将跳舞。 成妻目睹画像,不解其意,心想“画中蟋蟀,隐隐说中心事。”将图画叠卷收好,带回家中,请丈夫指点。成名乍见画中景致,寻思“难道是上苍垂怜,叫我去野外猎虫?”细看宫殿位置,与村东大佛寺极为相似。于是勉强下床,手拄拐杖,按图索骥,前往大佛寺后山。只见坟丘隆起,沿坟而走,遍地怪石嶙峋,杂草丛生,一路拔草前行,徐徐搜索,渐渐心神俱疲,耳晕目眩,仍是徒劳无功。 正惆怅间,一只蛤蟆突然跳出,蹦跃而去,成名一路追随,蛤蟆跳入草间不见,分开茅草,只见一只蟋蟀卧于荆棘丛中,上前捕捉,蟋蟀钻进石穴,以尖草戳弄,不出;以水淹灌,这才出来。仔细一瞧,蟋蟀身壮体健,当即一举擒拿。凝神审视,巨身长尾,青颈金翅。 成名大喜,将蟋蟀放入竹筒,返回家中。举家庆贺,视若珍宝,细心喂养,呵护备至,只等期限一到,上交官府。成名之子,年方九岁,少年贪玩,趁父亲不在家,打开花盆,放出蟋蟀逗弄。小虫跳跃而出,快不可捉。好不容易再次逮住,却因用力过度,致使蟋蟀腿断腹裂,须臾毙命。 儿子大惧,啼哭告母,成妻闻言,脸如死灰,骂道:“惹祸精!死期将至。父亲回来,自会跟你算账。”儿子涕泪而出。未几,成名返家,闻妻言,浑身冰冷,愤怒寻子,小孩渺然不知所踪。不久后,两人在井内发现儿子尸体,满腔怒火转为悲痛,伤心欲绝。夫妻对坐,茅舍无烟,相顾无言,生无乐趣。 暮色深沉,两人取来一张草席,准备裹尸埋葬。近前抚摸,小孩气息微弱,尚有心跳。夫妻大喜,忙将儿子置于床榻,半夜之时,小孩终于苏醒。夫妻心情稍微舒畅,但一想起蟋蟀已死,又忍不住烦恼。眼见儿子身体虚弱,也不敢追究责任,就这样痴痴发呆,从晚至早,目不交睫。 旭日初升,成名犹自卧床发愁,忽听得门外虫叫,一惊而起,出屋查看,蟋蟀宛然复活,上前捕捉,促织且鸣且跳,动作迅捷。以掌覆盖,虚若无物。刚抬起手臂,蟋蟀立即逃脱,急追之,转过一处墙角,迷失踪迹。 成名徘徊四顾,见一虫趴伏墙壁,凝目一瞧,蟋蟀短小,肌肤黑红,并非先前那只。成名嫌其瘦小,不捉。壁上小虫,忽跃落衣袖间。视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头长脚,似是良种,喜而收之。欲献于公堂,心中惴惴,恐不中上司意。心想:“先试斗一番,比过才知优劣。”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取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斗,无有不胜。欲高价出售,牟取暴利,却无人问津。成名登门拜访,请战求败,少年观其蟋蟀,掩口而笑。自拿出宠物,放于笼中,蟹壳青体态修伟,身躯庞然,成名一见之下,自惭形秽,不敢比试。少年再三强求,成名寻思“死就死吧。反正我那只蟋蟀,留之无用,不如拼斗一场,博众人一笑。” 想到此处,便将蟋蟀拿出,放于瓷盆内。小虫趴伏不动,蠢若木鸡。少年大笑,以猪.毛撩拨虫须,仍然不动。少年又笑,屡次拨弄,小虫暴怒,直奔前冲,两相搏击,振翅作响。俄尔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一口咬住蟹壳青脖子。少年大骇,叫道:“认输。停战,停战。” 小虫闻言,振翅欢鸣,似乎在报知主人:我赢了。成名大喜,与少年共同赏玩,忽然间跑来一只公鸡,急冲而至,张嘴朝蟋蟀便啄。成名大惊失色,连连呼喊。小虫轻轻一跳,后退两尺,大公鸡一击落空。随即咯咯前进,步步紧逼。转眼虫已在爪下,成名仓促间不知如何救援,急得连连跺脚,脸无血色。 就在此时,大公鸡突然一声哀鸣,原地乱转,摇头晃脑,脖颈伸缩,情状十分痛苦。定神一瞧,小虫不知何时,已跳落鸡冠,此刻正用力叮咬。成名惊喜交加,小心翼翼将蟋蟀取回,珍而重之藏于竹筒。 翌日,成名将小虫进献县令,县令见虫幼小,大声呵斥。成名述说蟋蟀异状,县令不信。取来一只促织,命小虫与之争斗,连斗七八只,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又命小虫斗鸡,果如成名所言,猛不可挡。县令大悦,赏赐成名,将小虫献给巡抚,巡抚献给皇上,附上奏折,大赞小虫骁勇。 既入宫中,小虫纵横无敌,斗遍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等各类进贡之上等蟋蟀,每战必捷,无出其右者。小虫每闻琴瑟之声,则翩翩起舞,皇帝大悦,颁下诏书,赏赐巡抚名马锦缎。巡抚赏赐县令,县令赏赐成名,免其赋役,准他进入县学,提为秀才。 一年后,成名之子精神复原,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如今方始还魂。巡抚亦厚赏成名,数年之间,良田百顷,楼阁无数,牛羊成群,出游则貂裘骏马,富甲一方。 第一百四十六回 丰都御史 丰都县外有洞,深不可测。相传为阎罗天子衙门。其中一切刑具,皆为人造。桎楛朽败,则掷于洞口,过一宿便不知所踪,县令自会派人送来新品。洞内供应开支,皆记录在册。 明朝年间,御史行台华公,巡视丰都,闻此传说,不以为信。欲入洞内,破除疑惑,众人都说:“不可造次。”华公不听,秉烛而入,带两名随从,深入洞中里许,烛火熄灭。视之,阶道宽阔,有大殿十余间,坐满官吏,身穿朝服,手持笏板,神情俨然。东首一间大殿,虚位以待,众官吏见华公至,上前迎接,笑道:“你终于来了。别来无恙否?” 华公问道:“此为何处?”回答说:“冥府也。”华公愕然而退,众官吏手指空椅,说道:“此为君坐,岂能来而复返?”华公愈发畏惧,说道:“误闯宝地,尚请宽宥。”众人道:“定数不可逃。”取出一本书卷,上面写道:“某月某日,华某以肉身归阴。”华公一见之下,浑身战栗,如沐冰水。念及母老子幼,泫然而泣。 俄尔,一金甲神人出,手捧黄帛书,众官吏跪地接旨,打开阅读,纷纷祝贺华公“君有还阳之机矣。”华公大喜,问道:“何有此言?”众人道:“适才玉帝下诏,大赦幽冥,公子所犯罪过,亦不再追究。这便送您回去。”顺手指点途径,催他快走。 数步之外,漆黑如墨,不辨道路。华公不知所措,甚为懊恼,忽然间一名神将轩然而入,赤面长髯,周身光芒四射,说道:“诵佛经可出。”言毕而去。 华公寻思:“自己只会金刚经。”于是双掌合十,背诵经文,顿觉一线光明,映照前路。忽有遗忘之句,则眼前顿黑。凝神回忆,再次背诵,光明重现,费尽周折,终于出洞。至于两名随从,目不识字,下场不问可知。 第一百四十七回 龙无目 沂水大雨,忽坠一龙,双眼俱无,气息微弱。县令用八十张草席覆盖龙身,不能尽遮。于野外设立祭坛,巨龙反复以尾拍地,其声如雷。 第一百四十八回 狐谐 万福,字子祥,博兴人。少读诗书,家境小康而时运不济,行年二十有余,尚未考取功名。 乡中风俗,赋役多摊派给富户,忠厚之人常为此倾家荡产。这一年恰好轮到万福服劳役,畏惧而逃,至济南,租借于旅舍之中。 半夜时分,一女子私奔而来,颜色艳丽,万福大悦,与之欢好。问其姓名,女子自称“我乃狐妖。但不会加害公子。”言语坦诚,万福甚喜,丝毫不疑。女子嘱咐道:“公子勿要与客人同居。”万福答允了。 自此后,女子夜夜来往,两相亲密,如胶似漆。凡日用所需,无不仰仗狐女供给。 住下没多久,二三相识,前来造访,每次朋友上门,通宵不走。万福心中厌烦,又不好意思拒绝,不得已,惟有告知真相。众朋友都道:“愿一睹狐仙芳容。”万福向狐女求情,狐女道:“见我干什么?我也是人,五官脸孔,没什么两样。”听其声,历历如在眼前,四顾搜索,却不见人影。 一名友人姓孙名得言,善开玩笑,再三请求见面,说道:“姑娘声音娇媚,叫人神魂颠倒。何必吝惜容貌,躲躲藏藏,不肯见人,害我相思?”狐女笑道:“乖孙子,想我干什么?欲为令祖母作行乐图耶?”诸客俱笑。 狐女道:“我为狐,讲一个与狐有关的典故,愿意听吗?”众人唯唯而诺。狐女道:“从前,某村旅舍,店内多狐,出没厅堂,迷惑客人。旅客知道此事,互相劝诫,不住此店。半年之间,生意萧条。主人大忧,最忌讳提起‘狐狸’二字。一日,某远方客前来投宿,自称是异国之人,望门徘徊。主人大悦,刚邀请客人进屋,即有路人劝告:‘店内有狐。’客人大惧,转身欲走,主人百般辩白,说道:‘哪有狐妖?绝无此事。’客人半信半疑,犹犹豫豫要了一间上房,入室欲睡,见群鼠游走床下,大骇奔出,口中急呼‘有狐!’主人惊问缘故。客人埋怨道:‘狐巢在此,何必谎言相欺?’主人又问:‘你口口声声说见到狐狸,到底是何形状?’客人道:‘又细又小,不是狐儿,必是狐孙。’” 故事讲完,哄堂大笑,孙得言道:“外国人没见识,狐狸老鼠不分。姑娘既不肯赐见,恕在下无礼,厚着脸皮不走啦。”狐女道:“留宿不要紧,我先申明,狐妖都喜欢捉弄人,若有冒犯之处,可别生气。”众人担心她恶作剧,无奈散去。 尔后,众朋友数日必来一次,寻狐斗智,相互笑骂。狐女极为诙谐,言语间颠倒宾客,逗人为乐,口才之佳,无人能敌。大家都戏称她作“狐娘子”。 一日,置酒宴会,万福占据主人位,孙得言与两名客人分列左右,上首一席,虚位以待狐女。狐女推辞不善饮酒,众人请她坐下说话。酒过数巡,众人掷骰为乐,行瓜蔓酒令,一名客人抓到瓜色,受罚喝酒,半开玩笑将酒杯推给上座,说道:“狐娘子很清醒,替我喝一杯。” 狐女笑道:“我从来不喝酒。说一典故,给各位佐酒。”孙得言掩耳不想听。众人道:“说典故可以,但不许骂人,否则须受罚。”狐女笑道:“不许骂人,骂狐狸如何?”众人道:“行。”于是侧耳倾听。 狐女说道:“从前,某大臣出使红毛国,头戴狐皮帽,拜见国王。国王少见多怪,问道:‘是何皮毛,如此温暖?’大臣回答说:‘狐皮。’国王道:‘此物生平未曾听闻,狐字怎么写?’大臣伸出手指,虚空比划,启奏说:‘右边是一大瓜,左边是一小犬。’”主客闻言,尽皆大笑。惟有孙得言不悦,他坐在左边,狐女话中有话,岂不是骂自己是小狗? 两名客人,乃陈氏兄弟,一名所见,一名所闻。眼见孙得言神情窘迫,齐声叫道:“雄狐何在,何以放纵雌狐撒野?”说话间目视万福,似笑非笑,意思是说“自己的女人,也不管管。” 狐女笑道:“刚才的故事还没说完,两位别汪汪乱叫,打断我思路。却说国王见大臣骑着一头骡子,大为惊奇。问道:‘此是何物?’大臣道:‘此名骡,由马所生。’国王愈发好奇,大臣解释说:‘在我们中国,马生骡,骡生驹驹。’国王细细询问详情,使臣道:‘马生骡,是‘臣所见’;骡生驹驹,乃‘臣所闻’。’”举座莞尔。陈氏兄弟却是面红过耳。得,又被耍了。 众人皆遭戏弄,心知不是狐女对手,互相约定:谁再开玩笑骂人,罚作东道主。俄顷,酒酣耳热,孙得言跟万福说:“我有一上联,请公子续对。”万福道:“请说。”孙得言道:“妓者出门访情人,来时‘万福’,去时‘万福’。”满座苦思,无人能对。 狐女笑道:“我有下联了:龙王下诏求直谏,鳖也‘得言’,龟也‘得言’。”众人哈哈大笑,尽皆绝倒。孙得言大怒道:“刚才明明说好的,不许骂人,何以犯戒?”狐女笑道:“是我不好,但若非如此,难以对出下联。明晚设宴,亲自向你赔罪。”众人一笑作罢。狐女之诙谐,由此可见一斑。 数月之后,狐女与万福同归故里,路过博兴,狐女说道:“我有一远房亲戚在此,好久不曾往来,既顺路经过,不可不去拜访。天色已晚,且去寄宿一夜,明早再走不迟。”万某问道:“在哪?”狐女手指前方,说道:“不远。” 四周偏僻,万福怀疑并无村落,抱着试一试心态,走了大约二里,果然见到一座村庄,造型奇特,生平未见。狐女上前叩门,一名老仆应声而出,引领二人入院。只见重门迭户,俨然世家大族。俄尔拜见主人,乃是一对老夫妻,彼此行礼问好,主人请万福入座,摆上酒席,菜肴丰盛,殷勤款待,视若女婿。 住了一宿,两人辞别返乡,狐女说道:“若与公子同归,家眷从未见过我,恐怕骇人听闻。公子先回,我随后就到。”万福答应了,先行回家,预先禀明父母。未几,狐女至,与万福言笑,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一年后,万福有事前往济南,狐女随行。忽有数人来,与狐言语,极尽寒暄。狐女跟万福说:“我本陕中人,与公子有缘,相伴许久。如今兄弟前来,邀我同归。不能再伺候你了。” 万福再三挽留,狐女不听,径自离去。 第一百四十九回 雨钱 滨州某秀才在家读书,忽听得敲门声响,打开一看,面前一老翁,容貌古朴。请入屋中,两人互通姓名,老翁自称:“姓胡,名养真,本是狐仙。久闻公子高雅,愿朝夕相处。”秀才为人旷达,不以为怪。两人诗词论交,评说古今,相处融洽。老翁口若悬河,才思敏捷,舌绽莲花,有时谈论经史义理,见解深刻,出人意外。秀才甚为钦佩,留之甚久。 一日,秀才乞求老翁:“你我交情非浅,承蒙错爱,感激不尽。但在下一贫如洗,久闻狐仙千里之外能取财物,可不可以帮我弄点银子花花?”老翁默然不语,半晌笑道:“此事容易,但须数枚铜钱作引。”秀才自怀中拿出十来枚铜板,两人进入一间密室,老翁踏步念咒,俄顷,成千上万枚铜钱从天而降,密如骤雨,落地有声,铿锵作响。 地上铜钱堆积如山,淹没膝盖,拔足而起,转眼又淹没脚踝。数丈方圆之密室,铜钱三四尺深。老翁目视秀才,说道:‘满意了吗?”秀才道:“够了。”老翁大袖一挥,铜钱戛然而止,不再降落。两人携手出屋,关好门窗,秀才心中窃喜“一夜暴富,这次发财了。” 顷刻后,秀才入室取钱,满地财富化为乌有,惟有十余枚铜板仍在。秀才大失所望,怒气冲冲朝老翁发火,骂道:“老匹夫,何以捉弄人?”老翁怒道:“我与阁下文字相交,从没想过做贼。公子财迷心窍,只适合与梁上君子为伍。老夫难以从命,告辞了。”拂袖而去。 第一百五十回 妾杖击贼 益都县西部某巨富之家,主人纳一小妾,容貌秀丽,正妻时常凌辱之,皮鞭加身,下手凶狠。小妾从不生气,侍奉大老婆,极其恭谨。主人心疼她受辱,私下里软语抚慰。小妾逆来顺受,并无怨言。 一夜,数名盗贼翻.墙而入,撞坏门桌,主人夫妻惶恐颤栗,不知如何是好。小妾起床批衣,默不作声,暗中在屋内摸索,寻到一根挑水木杖,开门而出。群贼慌乱如麻,小妾舞动木杖,风声劲急,呼呼作响。四五名强盗上前合围,交手不过一合,纷纷被打倒在地。盗贼望风披靡,惊愕乱奔,爬墙攀壁,急切间上不去,一个个坠地哀号,惊魂难定。 小妾以杖点地,笑道:“脓包货色,不值得我出手对付,也敢学作贼!我不杀你们,杀之脏手。滚吧。”群贼捡回性命,一哄而散。 主人大惊,问道:“何以如此厉害?”小妾道:“我父亲是枪棒教头,小时候跟他练武,尽得真传,百来号人,难以近身。” 大老婆闻言,尤其害怕,自己有眼不识泰山,懊悔不迭。从此后收敛凶性,善待小妾,再也不敢乱逞威风。小妾一如既往,悉心伺候大老婆,彬彬有礼,邻居妇女愤愤不平,跟小妾说:“姑娘击贼若打狗,为何甘愿忍受鞭笞?受人凌辱。”小妾道:“家有家规,正妻为大,孝顺姐姐乃是本分,不敢抱怨。”听者闻言,愈发佩服小妾贤良。 第38节 第一百五十一回 秀才驱怪 长山徐远,明朝秀才。明灭后,弃文学道,对驱鬼之术稍有心得,远近闻名。 县城某富商,写信送马,邀请徐远前来。徐远问道:“召我入府,所为何事?”仆人推辞不知情,只道:“主人嘱咐小的:务必请先生屈驾光临。” 来到家中,主人早已摆满酒宴,热情款待,礼数周到,但闭口不提正事,徐远不耐,问道:“到底想干什么?有话直说。”主人道:“没什么,没什么。喝酒,喝酒。”言辞闪烁,不解其意。言语之间,日近黄昏,主人邀徐远至园中饮酒,后花园构造精奇,可惜人迹罕至,竹树密布,景物阴森,杂花丛丛,野草滋生。 至一阁楼,屋顶木板上蛛丝交错,大小蛛网,多不胜数。酒过数巡,天色昏暗,下人点起烛火,两人酣饮不休。徐远头脑迷晕,推辞道:“在下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主人点头微笑,当即命婢女送上热茶。丫鬟们仓皇撤去杯盘酒具,送入左边居室,置于桌面,尔后献上香茗,茶水喝不到一半,主人借故离去。仆人引导徐远前往左边居室,将烛火摆放木桌,返身而别,草草告辞。徐远心想“不知他是不是去拿棉被,与我作伴?”等候良久,不见仆人归来,四周静悄悄不闻声息,于是关门闭窗,上床安歇。 窗外月色皎洁,夜鸟秋虫,此鸣彼叫,静夜中听来,分外刺耳,徐远心中忐忑,难以入梦。俄顷,木板上靴声橐橐,似乎有人行走,转眼间脚步声传至楼梯,瞬息逼近房门。徐远大骇,毛发竖立,情急之下钻入被窝,不敢探头。七上八下之际,房门豁然推开,徐远偷偷拉起被脚,暗中窥伺,面前不远处,站着一名怪物,兽首人身,遍体生毛,深黑色,长如马鬃;利齿森白,犬牙交错,双目炯炯如炬。 怪物来到桌前,俯身舔舐盘中残食,舌头卷扫,吃得干干净净。继而走到床边,伸鼻嗅被,徐远骤然跃起,翻卷被套,一把盖住怪物头颅,紧按不放,口中狂喊呼救。怪物出其不意,惊脱遁走,开门窜逃。徐远披衣而起,欲远离险地。至后花园中,见园门紧锁,不得外出。无奈下沿墙奔走,寻到一处矮墙,翻越而过,身子掉入马厩之中。马夫大惊,上前询问,徐远告知原委,乞求留宿。 次日天明,主人四处寻找徐远,不见踪迹,心中大骇,不久后在马厩中找到秀才,两人见面,徐远恨恨不已,怒道:“在下尚未精通捉怪之术,贸然召我前来,又不说实话;我衣服中原本藏有一只如意钩,昨晚我大声呼救,为什么不送兵器来?分明是想害死我。” 主人致歉道:“本打算实话实说,又怕公子为难。至于衣服中藏有如意钩,委实不知情。请原谅我这一次。”徐远心中郁郁,跟主人要了一匹坐骑,怏怏而回。 自此后怪物绝迹,主人每逢园中设宴,常对客人说:“徐先生驱怪之功,永不敢忘。” 第一百五十二回 姐妹易嫁 掖县毛相国,年少之时,家境寒微。父亲替人放牛。县城张某,世家大族,于东山南面起一座新坟。家人经过坟地,忽听得墓中传来叱咤之声:“此处乃贵人之宅,尔等速速离去,勿要霸占风水宝地。”张老爷听说此事,半信半疑,并未搬迁。继而频频做梦,梦中有人示警,说道:“你家墓地,本为毛相国所有,何以鸩占鹊巢?”自此后张府诸事不顺,朋友劝他迁坟,张某点头听从,无奈下将坟墓转移别处。 一日,相国之父去东山放牧,路过南面坟地,天降大雨,藏身于墓穴之中。大雨倾盆,水淹墓穴,老父亲不幸溺毙。相国年纪尚幼,母亲前往张府,求道:“请老爷赐予一席之地,替亡夫入土为安。”张某得知死者姓毛,大为惊异,当下前往东山查看,只见毛老汉葬身之地,说巧不巧,正是先前停放棺材之所,愈发骇然。想起梦中情景,叹道:“冥冥中自有天意,此处地皮注定为毛家所有,如今物归原主。”毛妻大喜,择好吉日,将相公下葬,与儿子前去张府谢恩。 张某一见毛相国,大喜,留他常住家中,教其读书,视若己出。又跟毛妻说:“我打算将大女儿嫁给令公子为妻,不知意下如何?”毛妻愕然不知所措,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高攀不起。”张妻道:“话已出口,怎能更改?还是答应了吧。”毛妻无法,只得许可。 大女儿嫌贫爱富,打心眼里看不起毛家,闻言不悦,言行举止,颇为怨恨。若有人提起婚事,则掩耳不听。每每跟人说:“我死也不嫁放牛娃。”到了成亲那天,新郎前来迎接,彩轿停靠门前,大女儿以袖遮面,对墙哭泣,催她化妆,死活不干,家人百般劝说,仍是不为所动。 俄尔新郎起身欲行,鼓乐大作,大女儿依旧蓬头散发,哭个不停。张某请女婿稍等,入室劝女,新娘子只顾掉泪,不管父亲如何解释,始终置若罔闻。张某怒而逼迫,新娘子失声痛哭,油盐不进。张某无奈,家人上前传话“新郎官要走了。”张某急忙出屋,挽留道:“新娘子正在化妆,再等片刻。”言毕,匆匆入屋,如此数进数出,往来穿梭。 延误多时,大女儿终究不肯回心转意,张某无计可施,烦闷欲死。二女儿见状不满,苦苦相劝,新娘子恼了,怒道:“小妮子,你也来聒聒不休?站着说话不腰疼,有本事自己嫁给放牛娃。”二女儿道:“父亲未曾将我许配毛公子,如果父亲许婚,我即刻上轿,何必要姐姐劝说?” 张某见她言语爽快,私下里与妻子商量:不如将计就计,以小换大,就让二女儿出嫁。 妻子问二女儿:“你姐姐忤逆不孝,不遵父母之命。眼下让你代她嫁人,愿意吗?”二女儿慨然道:“父母叫孩儿出嫁,即使嫁给乞丐,亦不敢推辞。何况毛公子一表人才,难道会一辈子贫穷?”父母闻言,大喜,当即替她化妆,送入彩轿,二女儿登车,仓促而去。 进门后,夫妇俩感情甜蜜,然而新娘子素来抱病,头发较之常人稀少,毛相国欢喜之余,未免感叹美中不足。时间一久,姐妹对换之传闻,渐渐传入耳中,毛相国愈加佩服妻子贤德,视如知己。 婚后不久,毛相国考中秀才,入省城参加乡试。途经王舍人店,店主人前一晚做梦,梦见神人托告:“先生日后有难,明日毛解元前来,会助你脱难。”因此缘故,店主人早起等候,于路边蹲守,专门观察过往旅客。等见到毛相国,喜出望外,整治酒席,好生款待,也不收钱,只是将梦境转告,请他帮忙。 毛相国颇为自负,自信金榜题名,易如反掌,当即允诺,自我寻思:“来日高中,地位必定显赫,然妻子头发稀少,恐遭人笑话,富贵之后,不如休妻再娶。” 科举之后,榜单揭晓,毛相国竟然名落孙山,懊恼丧气,无颜面对店主,不敢回旅舍居住,改道回家。三年后,再次赴考,店主人依然路边迎候,毛相国道:“先生昔日言语,未尝应验,实在不好意思再叨扰您。”主人道:“不然,秀才只因有换.妻之念,存心不良,所以功名被阴司革除,并非梦境不灵。”毛相国愕然道:“你怎么知道的?”主人道:“上次公子不辞而别,我又做了一个梦,故此知情。”毛相国闻言,懊悔不迭,呆若木偶。主人道:“秀才宜自爱,考取解元,指日之间。” 未几,毛相国参加科考,果然摘夺头魁,妻子头发亦变稠密,黑发如瀑,更增娇媚。大女儿嫁给同乡富豪,意气风发,趾高气扬。丈夫懒惰,性情放.荡,很快败尽财产,家贫无米下锅。听说妹妹发达,大女儿愈发惭愧。有时与妹妹相遇,则避路而行。不久后,丈夫死去,家道没落,又听说毛相国考取进士,大女儿一气之下,出家为尼。 尔后,毛书生官至宰相,荣归故里,大女儿派遣弟子前去拜访,索要赏赐。入府后,夫人赠以绫罗绸缎若干,内藏金银,弟子懵懂不知,收下布匹,回寺禀告师尊,大女儿大失所望,怒道:“给我金钱,尚能买米买柴;此等物事,要之何用!替我原封送还。” 弟子无奈,再次登门,毛相国夫妻疑惑不解,打开绸缎,金银分毫不失,毛相国哑然失笑,说道:“尊师连百两黄金尚且承受不起,哪有福分追随老夫。”拿出五十两黄金,赐予弟子,说道:“带回去给尊师作盘缠,若给多了,恐她福薄,难以消受。” 弟子归去,据实汇报,大女儿默然叹息,想起生平所作所为,颠倒黑白,避恶就美,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岂非自作自受? 后来店主人犯事被擒,身陷牢狱,毛相国极力为之辩解求情,最终免罪释放。 第一百五十三回 龙取水 民俗相传,龙取江河之水降雨,此说法存疑,不可尽信。徐东痴南游,泊舟江岸,见一苍龙自云中垂下,以尾巴搅动江水,波浪翻涌,汇至龙身,随之而上。遥见水光闪烁,宽阔处胜过三匹白布,不大会,龙尾收去,水波平息。俄而大雨倾盆,沟渠皆满。 第一百五十四回 小猎犬 山西卫中堂,昔作秀才之时,厌倦打扰,将书斋移至寺院。僧房中多蚊虫跳蚤,夜不能寐。这一日饭后,卫中堂休息在床,忽然间走进来一名小武士,头插鸡毛,身高约两寸。骑马大如蚂蚱。手上戴着青皮臂套,一只猎鹰自外而入,大如苍蝇,盘旋室中,行动敏捷。 卫中堂正自凝视,眨眼间又走进一人,装束与前者一般无二。腰挎小弓,手牵猎犬,大如巨蚁。俄顷,步者,骑者,数百人纷纷而来,猎鹰亦数百只,猎犬亦数百头。室内蚊蝇飞起,小人纵鹰搏击,尽皆杀死。猎犬登.床爬壁,以鼻闻嗅,自裂缝内搜寻跳蚤虱子,一找一个准,顷刻之间,跳蚤窜逃,虱子奔命,全被扑杀。 卫中堂假装熟睡,借机观察,只见猎鹰云集,猎犬窜动,不住从身旁掠过。继而一名黄衣人,头戴平天冠,有如王者,登上另一张床,将坐骑拴在草席边。众武士一一下马,献上蚊蝇跳蚤,环伺左右,交头接耳,也不知说些什么。 未几,王者登上辇车,众卫士仓皇上马,只听得万蹄奔腾,密如珠雨,烟雾弥漫,须臾之间,一干人等散得干干净净。 卫中堂历历在目,惊诧不知所措,心想“这帮人从何而来?”穿鞋起身,出屋巡视,四周静悄悄渺无踪迹。返身入室,四顾搜索,依然毫无发现。只有壁上青砖之上,留下一只细小猎犬。卫中堂捉入手中,小狗极为驯良。放于盒内,反复把玩。小狗体毛柔软,细腻光滑,脖颈上套有小环,用饭喂食,嗅一嗅不吃。跳床寻缝,捕杀虱子跳蚤,吃饱后乖乖回到盒内休息。 过了一晚,卫中堂担心猎犬走失,打开盒盖一看,仍然蜷缩不动。卫中堂躺下睡觉,猎犬则上床巡逻,若遇虫虱,即刻咬死,蚊蝇不敢近身。卫中堂十分喜欢,视若珍宝。 一日,卫中堂午睡在床,猎犬潜伏身畔。卫中堂醒转翻身,将它压在腰底,迷迷糊糊中有所察觉,忙起身查看,猎犬已被压扁丧命,如剪纸一般,只剩薄薄一片。 猎犬虽然死去,但自此以后,室内害虫绝迹。 第一百五十五回 续黄粱 福建曾举人,高中进士后,与二三名同榜好友,前往郊外游玩。听说附近有一座毗卢禅院,住着一位算卦者,于是并骑前去问卜。入寺坐下,算卦者见曾某意气风发,屈意谄媚。曾某摇扇微笑,问道:“在下有穿蟒袍,系玉带的福分吗?”算卦者正色道:“公子将来会做二十年太平宰相。”曾某大悦,愈发趾高气扬,会值小雨,曾某与同伴避雨僧房,房内一老僧,深目高鼻,坐于蒲团,彼此见面,态度冷漠,并不行礼。 众人举手问讯,上床闲话,朋友皆以宰相称呼曾某,提前祝贺,曾某心高气盛,手指一同伴,说道:“张兄,我当宰相时,必推荐你为巡抚,家中亲戚,一概升为参将,游击;至于自家老仆,给他个千总位置,余愿足矣。”举座闻言,哈哈大笑。 俄尔窗外大雨如注,曾某倦意袭来,伏榻入睡,忽然间两名大内使者,手持天子诏书,召曾太师商议国事。曾某得意洋洋,疾趋上朝,天子温言慰问,命三品以下官员,听其升降;赏赐蟒袍玉带名马。曾某穿上袍带,跪地谢恩,告辞回家,至府中,宅院雕梁画栋,壮丽雄伟,并非先前旧居。曾某满腔疑惑:何以发达至此?然而捻须呼喝,仆从哄然应诺,任凭调遣。 继而公卿大臣来访,巴结送礼,恭敬献媚者,络绎不绝。六部尚书来,曾某倒履相迎,侍郎前来,作揖行礼,侍郎以下,微微颔首而已。山西巡抚进献乐女十人,皆是年轻貌美。袅袅,仙仙二女,相貌尤其出众,颇受宠爱。曾某闲暇之余,饮酒行乐,逍遥无极。 一日,想起昔日未显赫时,乡绅王子良时常周济于我,如今自己置身青云之上,王兄尚且蹉跎仕途,郁郁不得志,为什么不帮他一把?想到此处,立即上书启奏,推荐王子良为谏议大夫,圣旨批准,即刻录用。又想起郭太仆曾与自己结怨,于是指使手下吕给谏,陈昌等人,密授机宜;次日上朝,弹劾郭太仆之奏章源源不断,天子下令将他削职罢官,贬为平民。 恩仇了结,曾某大快心意,这一日外出巡游,仪仗队被一醉汉冲撞,曾某大怒,当即将此人押赴京都衙门,乱棍打死。京城之富豪地主,本有良田千顷,畏惧曾某权势,纷纷献田献地,受尽欺凌。 曾某巧取豪夺,自此后富可敌国,不久,袅袅,仙仙相继死去,曾某悲伤难禁,日夜思念。忽然想起,东家少女容貌绝美,以前常想娶她做妾,只因家贫无财,志向被迫搁浅,如今可以得偿所愿了。于是派遣若干奴仆,送钱下礼,强娶少女过门。俄顷,花轿到来,新娘子容貌艳绝,犹胜往昔。回想生平,心愿满足,再无遗憾。又过一年,朝中大臣窃窃私语,似乎对自己颇有微词,曾某自恃位高权重,并未放在心上。 不久后,龙图阁大学士包公上疏,弹劾宰相罪状,内容略云:“太师曾某,原本市井无赖,一言投合君心,即受眷顾,父显子贵,恩宠至极。不思捐躯报国,反而作威作福,罪恶滔天,擢发难数。卖.官鬻爵,中饱私囊。公卿将士,尽皆投靠门下,投机钻营,宛如市井小贩。仰仗曾某鼻息,望尘下拜者,不可计数。若有贤士良臣,不肯依附,轻则身居闲职,重则罢官归田。更有甚者,曾某指鹿为马,独揽朝纲,谁敢忤逆,立遭报复,发配边疆,不在话下。朝臣为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民脂民膏,尽被蚕食,良家女子,强取强夺。民怨沸腾,暗无天日。家仆一到,太守变色,县令巴结;书信过处,按察司徇情,都察院枉法。乃至于养子义儿,瓜葛之亲,出门乘车,风行雷动。地方供给稍慢,立受鞭笞责打。荼毒人民,奴隶官府,扈从所到之地,野无青草。眼下曾某地位显赫,不知悔改,进谗诬陷,声色狗马;昼夜荒淫,置国计民生于不顾,世上焉有此等宰相?正所谓众怒难犯,若不诛杀奸相,势必酿成操、莽之祸。微臣冒死觐见,只求斩断奸臣之头,没收奸臣家产,上安天怒,下抚民心。微臣字字肺腑,若有半句虚言,情愿刀锯加身,万死不辞。” 奏疏送上,曾某闻之,魂飞魄散,如饮冰水。幸亏皇上宽容,扣留奏折不发。继而各科,各道官员,九卿大臣,纷纷上书,即便门生义子,亦落井下石。圣旨下令抄家,曾某发配云南充军。其子担任平阳太守,也被抓回京都提审。 曾某闻旨胆寒,数十名武士持刀带剑,直抵寝居,剥其衣冠,与妻子一道捆绑。俄尔见挑夫穿梭庭院,搬运金银钱钞,数以百万,珍珠翡翠,玛瑙玉石,不下百斛。帘幕床榻,桌椅瓷器,数以千计。甚至连小儿襁褓,妇女绣鞋,掉得满地都是。曾某一一目睹,酸心刺目,俄尔一名武士拖拽东家少女而出,美人披发娇.啼,玉容惨淡。曾某见状,怒火烧心,偏偏敢怒不敢言。 俄尔阁楼仓库,一一查封,众武士大声呵斥,责令曾某走人,监管差役牵绳套颈,遛狗一般拉着曾某出府,夫妻二人忍气吞声,乞求次马劣车代步,亦不准。行出十里开外,妻子脚软乏力,跌倒在地,曾某以手搀扶,再走十来里,自己亦疲惫不堪。 眼前一座高山,直插云霄,曾某担心不能攀越,与妻子相对啜泣。监管差役面目狰狞,不容停歇。天边处夕阳西下,又无处投店,曾某不得已,只得蹒跚爬坡。走至半山腰,妻子筋疲力尽,坐地啼哭。曾某停下喘气,差役破口叱骂,催促赶路。 忽听得群声鼓噪,数百名强盗各操利刃,一拥而上。差役脸色巨变,大骇逃离。曾某长跪于地,说道:“各位好汉慈悲,在下被贬充军,身无长物,请大爷们放我一马。”群盗龇牙咧嘴,骂道:“老匹夫,我等皆是被你所害冤民,只要奸贼头颅,别无他求。”曾某怒叱道:“老夫虽戴罪在身,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尔等竟敢杀我,不要命了?” 盗贼也恼了,挥动巨斧,只一下,曾某人头落地,正自惊魂未定,即有两名小鬼上前,反剪双手,押赴阴司。数刻钟后,至一都城,曾某抬眼凝视,只见宫殿之上,坐着一位冥王,面目丑陋。曾某匍匐在地,不敢动弹,冥王阅览卷宗,只看了数行,立即震怒,说道:“此乃欺君误国之罪,按律当入油锅。” 万鬼齐声附和,声如雷霆。一名巨鬼上前,抓起曾某,摔至台阶下,身前一尊巨鼎,七尺来高,四周烧着红炭,炙热无比,鼎足烫红,热浪.逼人。曾某瑟缩哀啼,欲逃无路,巨鬼左手抓发,右手提脚,将曾某扔进油锅。 曾某随油浮沉,皮肉焦灼,痛彻心扉。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只求速死。一顿饭后,巨鬼用铁叉将曾某叉出,掷于公堂之下,冥王检视卷宗,怒道:“仗势欺人,按律当入刀山。”巨鬼又将曾某擒拿,至一小山,不甚广阔,峭壁如削,利刃纵横,乱如密笋。山上数名罪犯正受刑罚,尖刀穿肠,利剑刺腹,痛哭哀号之声,凄厉绝伦。 巨鬼催促曾某上山,曾某大哭摇头,临阵退缩。巨鬼以毒锥刺脑,曾某负痛讨饶,巨鬼大怒,一把将曾某提起,用力抛掷,曾某只觉腾云驾雾般飞行,头脑晕眩,忽然间身子下沉,利刃透胸,痛苦难以言状。又过片刻,曾某身躯沉重,不住下压,伤口处渐渐变阔,竟然坠地脱险,但四肢蜷缩,已然神志不清。 巨鬼押他去见冥王,冥王冷冷道:“这厮生前卖.官鬻爵,贪赃枉法,侵田占地,罪不可赦。左右,替我查一查,此货共私吞了多少金银?”手下禀报说:“三百二十一万两。”冥王道:“很好,贪污多少,全让他喝下去。” 片刻间,鬼卒取来金钱,堆放台阶之上,多如丘陵。大殿内架起铁锅,焚烧烈火,融化银锭铜板,不大会,满锅都是铁汁。鬼卒以勺盛舀,将铁汁一口一口灌入曾某咽喉,皮肤龟裂,臭气冲天;五脏沸腾,难受至极。曾某懊悔不迭,生前只希望银两越多越好,此刻却巴不得少一点,再少一点。 一直灌了半日,铁汁才喝完。冥王命令手下:将这厮押往甘州,转世为女。行走数步,见一铁条,粗有数尺,上面穿一火轮,直径数百里,五彩光芒四射,鬼卒鞭挞曾某,命其登轮,曾某闭眼踩踏,火轮转动,身躯下坠,耳旁风声呼啸。 再次睁眼,已身化女婴,父母破衣草鞋,土屋一间,室内木瓢竹棍。曾某心中恍然:自己竟然成了乞丐之子。往后的生活,曾某每日沿街讨饭,饥肠辘辘,衣衫单薄,寒风刺骨。十四岁那年,曾某被卖给秀才做妾,大老婆为人凶悍,每日皮鞭抽打,甚至以烙铁烫胸,境遇惨不忍睹,幸亏秀才疼爱,稍稍宽慰。 东家恶少,觊觎曾某美色,这一日翻.墙入屋,逼其私通。曾某自思前生罪孽不浅,阴司处罚严厉,哪能再犯?于是大声疾呼,秀才夫妻闻讯来救,恶少才恨恨离去。 成亲没多久,这一晚与秀才同睡,枕边诉苦,忽然间一声巨响,房门踢开,两名恶贼持刀而入,砍下秀才头颅,搜刮财物,大肆抢.劫,曾某躲在被窝中不敢作声,继而贼人离去,曾某大声呼叫正妻,大老婆闻讯前来查看,大惊失色,怀疑曾某勾结奸夫,谋杀相公,于是状告官府,刺史严刑拷打,迅速结案,下定判书:曾某谋杀亲夫,按律当凌迟处死,即刻行刑。 曾某满腹冤屈,只觉九幽之底,十八层地狱,亦无此黑暗。正号哭间,忽听得同伴呼叫:“曾兄,快醒醒。是不是做噩梦了?”曾某一惊而起,见老僧盘膝而坐,众同伴都埋怨说:“天晚肚饿,何以酣睡不醒?”曾某惨然不知所对。 老僧笑道:“算命的说你会做宰相,是否灵验?”曾某愈发惊愕,一揖拜倒,请教佛理。老僧说道:“修行仁德,火坑中能长青莲,老和尚言尽于此,施主请便。”曾某似有所悟,怅然而返,自此后淡薄仕途,隐居深山,不知所踪。 第一百五十六回 棋鬼 扬州督同将军梁公,辞官返乡,每日畅游山林,饮酒作乐。 这一年重阳节,梁公登高远眺,与客人下棋。忽然间一名书生前来,逡巡左右,观棋不走。看他面目,贫寒落魄,衣着朴素,然而气质温雅,有文人之风。请他入座,那人谦让致谢,梁公手指棋盘,说道:“先生一定是同道中人,有没有兴趣杀一局?”那人笑道:“甚好,妙极。”手拈棋子,与客人对弈。第一盘下输,那人神情懊恼,不能自已,再下再输,愈加愤恨,请他喝酒,摇头不饮,只顾下棋,从早至晚,沉迷不拔,连厕所都忘记上。 双方因一子争先,喋喋不休,书生忽然离席站立,神情沮丧,面向梁公,屈膝跪倒,口中求道:“大人救命。”梁公满腹疑虑,伸手将他扶起,说道:“一盘棋而已,何以至此?”书生道:“请大人嘱咐手下马夫,不要抓我。”梁公愈发惊奇,问道:“马夫是谁?”书生道:“马成。” 当初,梁公府中奴仆马成,乃地府勾魂使者,行走无常,十余天入幽冥一次,手拿牒文,勾取魂魄。梁公因为书生言语奇怪,于是派人前去看望马成,只见他僵卧在床,已有两天。梁公怒叱马成,说道:“不得对书生无礼。”一瞥眼间,书生扑地而灭。梁公叹息良久,这才明白,原来书生是鬼。 次日,马成醒来,梁公召其询问,马成道:“书生乃湖襄人,嗜好下棋,家产败尽。父亲为此发愁,将他关于书斋,书生翻.墙而出,四处寻人对弈。父亲百般责骂,屡教不改,最后被活活气死。阎王听说书生不孝,减其阳寿,将他打入饿鬼地狱,至今已有七年。前日东岳凤楼竣工,冥王贴榜求贤,征集文人撰写碑记,书生奉命出狱,自赎罪孽,不料他半途拖延,耽误期限。东岳帝君问罪冥王,冥王大怒,派遣我等搜捕书生,前日奉主人命,没敢用绳索套他脖颈。” 梁公问道:“他眼下处境如何?”马成道:“落入狱吏之手,永不超生。”梁公叹道:“癖好误人不浅。” 第一百五十七回 辛十四娘(一) 正德年间,广平书生冯某,年少轻佻,纵酒贪杯。这一日清晨,冯生外出,路遇一少女,身着红裙,容颜秀丽。身后跟着一名丫鬟,主仆两踏草奔波,露水沾湿衣鞋。冯生乍见少女,心生好感。傍晚时乘醉而归,见路旁一座寺院,荒废良久,一名女子自寺内而出,正是早晨那位佳人。 少女偶遇冯生,转身入寺。冯某心想:寺院乃出家人清修之地,何以藏有女子?想到此处,系驴门前,进寺查看。只见断墙残壁,石阶上杂草丛生,正彷徨间,一名白发老叟慢悠悠走出,衣帽整洁,问道:“公子从何而来?”冯生道:“在下偶尔路过古刹,正想瞻仰风景。老丈又是哪里人氏?”老叟道:“老夫漂泊无依,暂借此地安顿家小。难得贵客驾临,如不嫌弃,请进屋喝一杯茶水。” 第39节 两人并肩而行,来到大殿后院,一条石路通往大厅,路面干净,进入室中,珠帘帷幔,薰香扑鼻,各自坐定,互道姓名,主人自称:“老夫姓辛。”冯生酒意未退,半醉半醒,问道:“听说老丈有一闺女,尚未嫁人,在下不揣冒昧,想娶令嫒过门,不知意下如何?”老叟笑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请教内人。”冯生点头道:“理应如此。”跟主人索要笔墨,题诗一首:“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玄霜。”主人微笑不语,将诗词传给左右观赏。 俄顷,一名婢女在老头耳边说了几句话,主人起身道:“公子稍坐,老汉去去就来。”挑帘而入卧室,隐约听到内室中低声话语,交谈三两句,老头便即折回,冯生心想:“大事应该成了。”谁知老头东一句西一句闲聊,闭口不谈婚事,冯生急了,问道:“老丈到底作何打算,还望直言相告。” 老头道:“公子卓尔不群,老汉倾慕已久。只是有些隐衷,不便开口。”冯生道:“但说无妨。”老头道:“老汉共有十九位女儿,其中十二位已经出嫁,婚姻大事,皆由拙荆决定,老夫从不参与。”冯生道:“此等琐事,在下毫无兴趣。我只要今早那位红衣少女。”辛老头默默不语,并不理会,但潜意思很明显:想娶我女儿,没门。 忽听得房内传来软音腻语,冯生再也忍耐不住,借着酒兴撒泼,叫道:“既然做不成夫妻,那么见一见令嫒姿色,这总可以吧。”一边说话,一边掀开珠帘,闯入闺房。果然见到一名红衣少女,亭亭玉立。 冯生贸贸然不请自入,屋内女眷俱是吃惊不小。辛老头更是大怒不止,命令手下男仆,七手八脚将他扔了出去,直飞进草丛中,瓦石纷飞,一通乱砸。冯生酒意上涌,亦不觉疼痛。耳听得毛驴大口吃草,吞嚼有声,于是从乱草中爬起,翻身上驴,踉跄而行。夜色昏沉,冯生误入深谷,周遭狼叫枭啼,凄厉刺耳,不由得汗毛直竖,四顾迷茫,更不知身在何处。 遥望树林之中,灯火明灭,冯生心想:此处必有村落。于是前去投宿,只见高墙大院,当下以马鞭敲门,屋内有人问道:“外面是谁,深更半夜来此?”冯生道:“迷路的,还望行个方便。”问话之人道:“请稍等,待我去禀报主人。”冯生驻足等候,过不大会,一名仆人走出,替他牵驴。 冯生进入屋中,只见大厅华丽,堂上灯火明亮。坐不大会,一名妇人款款而出,询问客人姓氏,冯生如实说了。再过片刻,数名青衣婢女,手扶一老太太出,说道:“郡君到了。”冯生起身站立,欲跪拜行礼,老太太挥手制止,请他入座。问道:“公子莫非是冯云子之孙?”冯生道:“正是。”老太太道:“原来你是我外甥之子。老身风烛残年,腿脚不便,故尔亲戚之间,很少往来。” 冯生道:“在下从小失去双亲,祖父故友,大多不认识,不知该怎样称呼老太太?”郡君道:“不必多问,你以后自会知道。”冯生不敢多言,脑中回思主人来历,半点头绪也无。郡君道:“公子何以深夜至此?”冯生素来胆大自负,当即将寺院中经历详细述说,郡君笑道:“男婚女嫁,此乃好事。况且公子乃当今名士,也不至于辱没女方,野狐狸精何以目中无人?你放心,此事由我做主。”冯生大喜,连连致谢。 郡君顾盼左右,说道:“我不知辛家女儿,相貌竟如此端丽。”青衣丫鬟道:“辛老头共有十九个女儿,个个貌美如花,不知公子想娶哪一个?”冯生道:“穿红衣服的那位,大约十五岁左右。”丫鬟道:“这是十四娘。三月间,曾随母亲一起,来给郡君拜寿,怎么忘记了?” 郡君笑道:“我想起来了,莫非是脸罩面纱,鞋子上绣着莲花,里面填充香料的那位?”丫鬟道:“就是她。”郡君道:“这小妮子倒会打扮,狐媚天成。不过身材确实窈窕,公子眼光不差。”随即吩咐丫鬟:“去请十四娘前来。”丫鬟领命而去。过不大会,便即返回,说道:“十四姑娘到了。” 冯生抬眼凝视,只见一红衣女子,面朝老太太盈盈拜倒,郡君伸手将她扶起,说道:“自家儿媳,不必客气。”女子闻言,脸色微红,娉婷而立,不敢作声。郡君手摸她秀发,问道:“十四娘最近在家干吗?”女子低头回答:“闲来无事,刺绣而已。”抬头瞧见冯生,羞涩不安。 郡君道:“这是我外甥,好心与小姐结成姻缘,何以赶他出门,令其迷路?”女子低头无语。郡君道:“我请姑娘前来,非为别事,只是想替外甥做媒。”女子默默不言。郡君雷厉风行,当即命手下打扫床榻,替二人洞房。女子赧然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禀告父母。”郡君道:“老身替你撮合,还会有误?” 女子道:“郡君之命,父母想必不敢推辞。但如此草草成亲,婢子即便死去,也绝不答允。”郡君笑道:“小女子不可夺志,很好,不愧是冯家儿媳。”从头上摘下一朵金花,递给冯生,说道:“收好信物,回家择定吉日,自会送新娘子前去完婚。”手指一名丫鬟,说道:“送外甥回去。”窗外雄鸡啼唱,仆人送来毛驴,冯生恋恋不舍告辞,出门行走,数步之外,略一回头,村庄已然不见。但见松林茂密,乱草丛间,惟有数座孤坟。冯生思索良久,终于醒悟:此地不正是薛尚书坟墓吗? 薛尚书死去多时,乃冯生祖母之弟,所以郡君口口声声称呼自己弥甥。那么由此猜测,郡君也是鬼了?十四娘呢,她又是何来历? 冯生叹息而回,胡乱选了个日子,只等成亲。有时不免会想:“鬼魂之言,能够作准吗?”再次前往寺院,只见殿宇荒凉,向附近百姓打听十四娘踪迹,大家都说:“没见过。但寺院中常有狐妖出没。”冯生自思:“若能取丽人为妻,即便十四娘是妖,又有何妨?” 第一百五十八回 辛十四娘(二) 到了吉日那天,冯生打扫房舍,翘首期盼,直至半夜时分,仍不见新娘子踪影。冯生正自绝望,忽听得门外哗然,忙穿鞋出屋查看,只见送亲花轿停靠院中,两名丫鬟搀扶新娘子走出,将她送入婚房。妆奁十分简单,只有一只大瓦瓮,除此外别无他物。 冯生喜得佳偶,并不因十四娘是异类而不快,私下里询问妻子:“郡君不过一女鬼,娘子全家何以对她服服帖帖?”十四娘道:“薛尚书死后,受封五都巡环使,方圆百里鬼狐,皆受其调遣,只是他公务繁忙,很少回家。” 冯生不忘郡君恩德,翌日,夫妻两前往老太太坟墓祭奠。归来之时,见两名丫鬟,手持丝绸作贺,放在桌上,也不跟冯生打招呼,径自离去。冯生莫名其妙,问妻子“这算怎么一回事?”十四娘进屋审视贺礼,说道:“这是郡君送来的。” 县城楚公子,地位显赫,父亲在通政司任职。楚公子与冯生乃同窗,交情非浅。听说冯生娶妻,当即登堂祝贺,过了数日,又回请冯生入府宴饮。十四娘听说此事,跟冯生说:“上次楚公子前来,我暗中观察他,此人眼如猿,鼻似鹰,不可与之久居,还是断绝往来为妙。”冯生诺诺答应。 翌日,楚公子上门,责问失约之罪,并献上新作文章,请冯生指点。冯生评阅之时,大肆嘲笑,楚公子羞惭无地,不欢而散。冯生将此事告知妻子,十四娘闻言,惨然变色,说道:“楚公子豺狼之性,不可与之玩笑。相公不听劝告,迟早会大难临头。”冯生一笑而罢,并未上心。尔后与楚公子彼此取笑,前嫌尽释。 会逢院试,楚公子第一,冯生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邀请冯生赴会畅饮,冯生推辞不去,楚公子再三相邀,冯生不得已,只得前往。至府中,只见宾客云集,原来今天是楚公子寿辰。宴席之间,楚公子拿出试卷给众人观赏,大家纷纷赞扬,酒过数巡,鼓乐大作,宾主尽欢。 楚公子忽然走到冯生身边,说道:“俗语有云:‘场中莫论文。’如今方知此言大谬,此次科考,小生之所以胜过冯兄,只因破题之语,略胜一筹耳。”(八股文分为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个部分。) 话没说完,哄堂喝彩。冯生醉意袭来,再也忍耐不住,大笑道:“楚兄真是冥顽不灵,你以为取得第一名,靠的是实力?不过是关系罢了。”语毕,满座失色。楚公子又是惭愧,又是愤怒,为之气结。客人渐渐散去,冯生亦溜之大吉。酒醒后大为后悔,跟妻子商量此事,十四娘闻言不乐,说道:“相公轻薄成性,半点不知悔改。殊不知以轻薄之态对待君子,则丧失德行;对付小人,则易招致杀身之祸。相公大难不远,我不忍见你流落,就此分别吧。” 冯生哭道:“娘子别走,我知错啦。”十四娘道:“要我留下也不难。但咱们须约法三章:自今以后,相公宜闭门绝交,戒酒不饮。”冯生咬牙道:“好,都依你。” 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每日织布刺绣,补贴家用。虽时常回娘家省亲,但从不过夜。又出具金银,做买卖赚钱,每有盈利,悉数投入瓦翁之中。白日关门闭窗,若有客人上访,一律命老仆谢绝。 一日,楚公子送来信函,邀请冯生一聚,十四娘看也不看,直接付之一炬。翌日,冯生出城吊唁,在死者家里与楚公子不期而遇,楚公子再次相邀,冯生借故推辞。楚公子不依不饶,命马夫强拽缰绳不放,冯生无法,只得上门小坐。 至府中,楚公子摆上酒席,命姬妾弹筝为乐,冯生素来狂放不羁,闲置家中,滴酒不沾,颇觉烦闷。此刻佳酿在前,当即痛饮不停,豪兴抒发,早将十四娘言语抛之脑后。喝了几壶酒,冯生醉卧席间。 楚公子之妻阮氏,性格凶悍嫉妒,前天,某丫鬟进入书斋,与楚生鬼混,软氏知晓后,醋意勃发,乱棒击碎丫鬟头颅,致其毙命。楚公子早就对冯生怀恨在心,眼珠一转,想出一条毒计:栽赃嫁祸。 夫妻两趁着冯生酣睡不醒,将丫鬟尸体扛至床上,又将冯生扶入卧室,尔后关上门窗。冯生从桌上醒来,四处寻找枕头棉被,迷迷糊糊中觉得脚上有物羁绊,用手一摸,是名女子。心想:楚兄真够意思,怕我寂寞,特意派丫鬟陪睡。用脚在女子身上踢了踢,只见她浑然不动,有如僵尸。 冯生大骇,出门呼叫,众奴仆闻讯而来,点起灯火查看,骤然见到地上死尸,人人均吓了一跳。都道:“冯公子杀人啦。”冯生大叫冤枉,不久楚公子出来验尸,诬告冯生逼奸不遂,杀人害命,指挥手下,将他押往广平府见官。 过了一日,消息传入十四娘耳中,少女潸然泪下,叹气道:“早知有今日之祸。”每日去县衙看望冯生。冯生被带上公堂审讯,面见府尹,无理申诉,受遍酷刑,皮肉尽脱。十四娘前去探望,冯生满腔悲愤,却无处辩白。十四娘知道相公受人诬告,陷阱极深,劝他暂且认罪,免受刑罚。冯生哭泣答允。 十四娘每次前往监狱,虽在咫尺之间,但无人能够察觉。回家后感慨叹息,将婢女打发,又托媒人购买一名良家少女,名叫禄儿,十五岁大小,容颜秀美,主仆两同吃同睡,感情深厚。 冯生按罪当杀,被判绞刑,老仆前去探讯,得知此事,泣不成声,十四娘却是坦然面对,浑不介意。眨眼间到了秋后,距离冯生问斩,时候不多,十四娘这才开始着急,四面走动,早出晚归,来回奔波。每每于无人之处,独自悲伤,以至于寝食不安。 一日午后,婢女忽然前来,十四娘起身相迎,两人一番交谈,十四娘笑容满面,一改先前烦恼,料理家务一如往常。翌日,老仆前去狱中探望,冯生道:“替我跟娘子说一声,从此永别了。”十四娘闻言,也不悲伤,等闲视之,家人暗中都说:“女主人太无情了。” 忽然间路人争相传讯:楚公子之父革职查办,钦差奉旨重申冯生一案。老仆闻讯,喜不自禁,忙告诉主母,十四娘闻言亦喜,遣人入府探视,冯生已然出狱。不久后,楚公子被捕受审,一一招认,冯生则无罪释放。 回家后,夫妻相见,劫后重逢,相对泫然,冯生问道:“在下蒙受冤屈,皇上何以知道此事?”十四娘手指婢女,笑道:“都是她的功劳。” 当初,十四娘将婢女遣散,实则是命她进京告状,为冯生鸣冤。婢女来到京都,宫中有神灵守护,自己本是狐妖,不得而入。徘徊沟渠,转眼数月过去。婢女担心误事,正准备返回,偶然听说皇上要巡游大同,于是预先前往此处,化身成为妓女。明武宗本就好色,前往妓院风流,婢女施展浑身解数,深受皇上宠爱。皇帝为人聪颖,一眼就看穿婢女不似风尘中人,于是询问来历,婢女只是哭泣,并不言语。 皇上问道:“美人有何冤苦?”婢女道:“贱妾本是广平府人氏,秀才冯某之女,父亲蒙受冤狱,不日即将处斩,小女子家门不幸,无奈下流落异乡。请皇上替我做主。”皇帝闻言,十分同情,赏赐黄金百两,临行之前,问明事情原委,以纸笔记录姓名,说道:“美人无须烦恼,如果你父亲当真蒙冤,朕自会还你公道。待此事了结,朕与你共享富贵。”婢女道:“只求父女团聚,不敢奢求富贵。”皇帝点头离去。 冯生听说事情经过,跪地致谢,泪珠盈盈。不久后,十四娘跟冯生说:“如果不是受情所累,哪有这许多烦恼?相公被捕时,贱妾奔走于亲戚之间,无一人肯出手相助。个中酸楚,不堪提起。如今我看透红尘,已为相公另觅良配,就此分别吧。” 冯生闻言,伤心落泪,说道:“如果娘子忍心离去,那我只有长跪不起。”果真跪倒在地,出言挽留。十四娘见状叹息,只得作罢。夜晚安排禄儿侍寝,冯生拒绝不纳。早晨起来,见十四娘容颜衰退,又过月余,愈发衰老,半年之后,十四娘皮肤干枯,又黑又丑,冯生痴情不改,并不因此变心。 十四娘再次告别,说道:“相公自有佳偶,留我这老婆子在身边干什么?”冯生不听,只是哭泣。一个月后,十四娘突染疾病,不吃不喝,卧床不起,冯生求医问卜,俱不见效,最终,十四娘因病去世,冯生悲伤欲绝。替妻子料理丧事。数日后,婢女亦离去。 冯生孤独无依,于是聘娶禄儿为妻,一年后生下一子,然而田地歉收,生活窘迫。夫妻两无计可施,相对忧愁。冯生忽然想起:墙角那尊瓦翁,以前常看见十四娘往里投钱,不知还在不在。走近角落一看,地下杂物堆积,豆盆盐罐罗列,也不知瓦瓮放在哪里。挨个找寻,好不容易发现,用筷子一插,坚硬难以下手,用力摔碎,金钱流出,多不胜数。 自此后,冯生家境富裕,后来老仆前往太华山,偶遇十四娘,骑一头青骡,婢女跨一匹劣马,跟随左右。十四娘问道:“相公身体平安吗?你回去告诉他,我已名列仙籍,不用再思念。”语毕,消失不见。 第一百五十九回 白莲教 白莲教某教徒,山西人,忘其姓名,可能是徐鸿儒弟子。擅长左道之术,借此迷惑百姓。众人羡慕其道术,纷纷拜入门下。 一日,某人外出,在大堂中放一瓷盆,外面用另一瓷盆覆盖。嘱咐弟子看守,告诫说:“千万别打开瓷盆。”某人去后,弟子好奇心起,偷偷打开瓷盆观看,只见小盆内贮满清水,水上一叶扁舟,由茅草编制,帆桨具备。用手指轻轻拨弄,草船颠覆,弟子大惊,急忙扶正摆好,仍用大盆遮盖。 俄尔某人归来,怒责道:“为何违抗师命?”弟子道:“绝无此事。”某人道:“适才泛舟海中,坐船忽然侧翻,还敢撒谎?” 又一晚,某人在大堂上燃烧巨烛,吩咐弟子“用心守护,切莫让大风吹灭烛火。”言毕离去,至二更时分,师父仍然未归,弟子倦极而困,醒来之时,烛火熄灭,急忙重新点燃,继而某人返回,再次责骂弟子。弟子辩白道:“我一夜未睡,烛火怎会扑灭?”某人怒道:“适才我摸黑走了十多里路,还敢狡辩?”弟子大骇。 似这等奇事,多不胜数。 后来某人爱妾与弟子私通,师父察觉后,隐忍不发,只是吩咐弟子前去喂猪,弟子刚入猪圈,立马变成一头猪。某人叫来屠夫,将猪宰杀,卖肉赚钱。弟子之父因儿子久无音讯,上门询问,某人随口撒谎:“他好久没来过了。”老父亲四处探访,一无所获。某同门弟子暗中泄露真相,老父亲又悲又怒,随即告官。 县令闻说此事,担心某人本领高强,不敢单独抓捕,禀奏上司,请他派一千名士兵包围府邸,将凶手一家妻小悉数擒拿。关于囚笼之中,押解赴京。 途中经过太行山,山中跑出一名巨人,大树那么高,眼如海碗,口似血盆,牙齿一尺多长。众士兵愕然呆立,不敢前行。某人道:“此乃妖怪,我妻子能够对付。”众士兵听从建议,放脱妻子,妻子手持长矛,上前与巨人拼斗,巨人大怒,一口将她吸入肚中。众人愈发骇然,某人道:“不怕,妻子虽然死了,我儿子还在,让他上场。”众人解开儿子束缚,一番搏斗,仍然不敌巨人,又被一口吞落。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某人一边哭泣,一边发怒,说道:“妖怪既杀我妻,又杀我儿,情何以堪。非洒家亲自上场不可。”众人将他放出囚笼,赠予兵器,请他努力建功。巨人怒气冲冲杀到,两相格斗多时,巨人一把将某人抓在手心,甩了甩脖子,一口吞咽,从容离去。 第一百六十章 双灯 魏运旺,益都县盆泉人,祖上为世家大族。后来家道中落,贫穷无力就读。二十多岁时,辍学在家,跟随岳父做买卖,卖酒营生。 一晚,魏运旺独卧酒楼之上,忽听得楼下踢踏之声,似乎有人逼近,一惊而起,凝神倾听。声音越来越近,沿着楼梯而上,每一步踏出,均轰轰作响。不久后,两名丫鬟手挑灯笼,来到床下。后面跟着一名年少书生,引着一名女郎上前,近床微笑。 魏运旺大为奇怪,转念一想,便即恍然:眼前这帮人,定是狐妖。想到此处,不由得毛发直竖,低头不敢张望。 书生笑道:“公子不用猜疑,舍妹与你有缘,特来相会。如不嫌弃,就让她陪伴左右。”魏运旺抬眼打量书生,只见他身着貂裘,光彩炫目,不免自惭形秽,彷徨不知如何对答。书生率领婢女,挑灯离去,说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公子自便,在下告辞。” 魏运旺细细审视女郎,楚楚可怜,美若天仙,心中甚喜。然而彼此贫富悬殊,惭愧之下,竟然不敢搭讪。女郎笑道:“公子看来不像书呆子,何以身上反有迂腐之气?”言语间走近棉被,钻入床上,探手入魏某怀中取暖。魏运旺展颜而笑,伸手去扯女郎裤子,两相狎昵。 次日天明,两名丫鬟来接女郎回去,临走之时,定下约会。到了晚上,女郎果然前来,笑道:“公子福分不浅,不花一文钱,得此佳妇,夜夜自投怀抱。”魏运旺眼见店内无人,心中甚喜,摆酒宴饮,两人猜枚为乐,女子十有九赢。于是笑道:“不如由我收藏枚子,公子来猜,猜中则胜,反之则负。若是由我一直猜下去,公子是没有机会赢的。”魏运旺如其所言,两人通宵游戏,极尽欢乐。 继而天色不早,两人上床安歇,女郎说道:“昨晚入睡,被子干涩湿冷,令人难以忍耐。”口中呼唤婢女:“送套新棉被来。”不大会,被套送到,铺展开来,锦绣刺花,绵软清香,闻之欲醉。两人相拥而眠,香气不散,此情此景,不啻于温柔福地。 自此以后,两人夜夜欢好,习以为常。 半年后,魏运旺回乡探亲,月圆之夜,与妻子在床边闲话家常,忽然瞧见女郎坐于墙头,轻轻向自己招手。魏运旺走近墙边,女子伸手相拉,两人翻.墙而出。女子执手叮咛,说道:“自今以后,当与公子永别。请送我一程,不枉夫妻间半年恩爱。” 魏运旺吃惊不小,问道:“怎么回事?” 女郎道:“姻缘自有定数,你我缘分已尽,无须多言。”说话间来到村外,两名婢女挑灯相候路边,一行人登上南边高山。女子与魏某话别,百般挽留不住,毅然离去。 魏某伫立彷徨,抬头凝望,只见双灯闪烁,忽明忽灭,终于在远方消失,再也看不清楚,怏怏不乐,怅然而返。 是夜,山头灯火不灭,一村百姓尽皆瞧见。 第一百六十一章 蹇偿债 李著明,为人慷慨,乐善好施。同乡王卓,以佣人身份居住李府,此人自幼游手好闲,性情懒惰,不善操持农活,家境贫困。然而小有技能,常替李府干些杂活,赏赐丰厚。每逢家中断炊,则向东家借粮,李著明有求必应,一借就是数斗米。 这一日,王卓跟李著明说:“小人日受老爷资助,一家三四口得以存活。但长此以往,终非善策。请主人借我一石绿豆作本,凭此经商。”李著明欣然答应,当即授予绿豆,王卓致谢离去。 转眼一年过去,王卓并未偿还借款,李著明好奇心起,询问究竟,这才得知:绿豆资本早已花光。李著明怜其贫穷,也不追债。 三年之后,李著明在寺庙读书,梦见王卓前来,说道:“小人尚拖欠老爷一石绿豆,如今特来偿还。”李著明安慰道:“罢了。如果真要斤斤计较,平日所借钱粮,是怎么也算不清的。” 王卓闻言叹息,说道:“话是不错。但为人只要少有作为,那么受人千金,亦可不报。相反,无功而受禄,纵使升斗之利,也不能收取,何况更多?”言毕离去,李著明却是愈发疑惑,实不知王卓话中含义。 继而家人来报:母驴夜晚产子,体态修伟。 李著明恍然醒悟,寻思:“莫非王卓托身为驴,前来报恩?”数日后归家,至马厩中看望小驴,口中呼唤王卓名字,小驴应声上前,挨挨擦擦,态度亲昵。 自此后,李著明便以王卓之名称呼毛驴,这一日骑驴前往青州,衡王府管家乍见毛驴,十分喜欢,高价欲买,商议未定,李著明因家中有事,亟不可待,买卖还没谈成,匆匆告辞。 又过一年,毛驴与雄马同槽进食,被公马所咬,胫骨折断,不可治疗。恰好某牛医入府拜访,见此情状,说道:“请老爷将毛驴交给小人,回去后朝夕疗养,数月之后,也许能够痊愈。届时卖驴换钱,利润平分。”李著明如他所愿,一口答允。 数月之后,牛医售驴,得利一千八百铜钱,取出一半献给李老爷。李著明收下铜板,忽然顿悟:九百枚铜钱,不正好是一石绿豆价格吗? 噫!前世欠债,来世偿还,此事足以为劝。 第40节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头滚 苏贞下之祖父,白日在家睡觉,忽见地底冒出一个人头,其大如斛,在床下旋转不已。老先生受惊得病,很快便死去。 后来,老先生弟弟因与荡妇鬼混,招致杀身之祸,难道断头滚地,便是预兆? 第一百六十三章 鬼作筵 书生杜九畹,妻子生病。会逢重阳节,朋友请他赴会宴饮,书生早起盥洗,与妻子作别,正要出门,忽见妻子口中絮絮叨叨,似在与人说话。 杜九畹十分奇怪,近床询问,妻子口中叫他“儿子”,家人心知有异,其时杜母刚刚死去,灵柩尚未出殡,杜某心想:“这一定是母亲鬼魂显灵。”于是跪地请安,问道:“你是我母亲吗?” 妻子骂道:“畜生。我是你父亲,何以不识?”杜九畹道:“既是吾父,并非外人,何以作祟儿媳?”妻子口中呼唤杜某小名,说道:“我此次专为儿媳而来,怎么反倒怨恨起父亲来了?儿媳阳寿已尽,按理当死。刚才四人前来勾魂,带头的名叫张怀玉,是我百般恳求,他们才肯手下留情。我已经答应送礼孝敬,随便烧点东西给他们。”杜九畹当即在门外焚烧纸钱。 妻子又道:“四人已经走了。看我面子上,他们表示愿放儿媳一马。三日之后,我准备设宴酬谢,但你母亲老态龙钟,不能料理酒菜,宴会那天,麻烦儿媳前去帮忙。” 杜九畹道:“阴阳殊途,儿媳怎能越俎代庖?还请原谅。”妻子道:“我儿不用害怕。去去即回,此乃儿媳分内之事,不能偷懒。”停顿片刻,又道:“我走了。”语毕,妻子闭目不动,良久方才苏醒。 杜某问及适才言语,妻子茫然不能记忆。只是说:“刚才见四人前来,要捉我前往阴司。幸亏公公求情,解囊相助,以银两贿赂使者,他们才肯离去。我见公公口袋中尚有两锭白银,想偷一锭糊口,却被他老人家发现,叱道:‘干什么!此等钱财,是你能花的吗?’我吓了一跳,赶紧收手,不敢妄动。”杜某因妻子久病缠身,怕她脑中迷糊,说话不清,当下半信半疑。 三日后,夫妻两正自谈笑,妻子忽然瞪眼不语,只是瞧着书生不住打量,半晌才道:“你媳妇好贪心。前日见我身怀银锭,立刻心生觊觎。但因她长期贫困,也不去责怪。眼下请儿媳随我去地府一趟,料理完酒席,便送她返回,不用担心。”话刚说完,妻子即失知觉。半日方醒,跟相公说:“适才公公招我前去,嘱咐说:‘厨师我已请好,不用你亲自操作,只须一旁指挥。地府中宴席不比阳世,装盘之时,一定要盛满,切记,切记。’我点头铭记,来到厨房,只见两名妇女正提刀切菜,下厨烹煮,两人都是身着红衣,绣着绿边,称呼我为嫂子。每逢上菜之时,必请我审查。宴会之中,先前那四名使者都在,酒菜上完,公公便叫我回来了。” 杜九畹闻言,大为惊异,逢人便宣扬此事。 第一百六十四章 捉鬼射狐 李著明,睢宁县令李襟卓之子,王季良之内弟,为人豪爽有胆略。王季良府邸多阁楼,常见怪事发生。 李著明寄宿其间,喜爱阁楼清凉,独自设床楼上,有人善言劝告:楼上有妖异。李著明一笑置之,并不在意。主人命手下与之作伴,互相照应,李著明一口推辞,说道:“我习惯独睡,生平不知畏惧。”王季良无法,只得在屋中点燃香炉,铺好棉被,关门告辞。 李著明躺下安歇,过不大会,月光洒落,只见桌上茶壶旋转倾斜,转个没完没了,既不坠落,也不停止。李著明大声呵斥,茶壶铿锵作响,戛然而止。接着香炉无人自动,半空摇晃,香灰四洒,纵横交织,变幻出各种花纹。李著明起身叱骂:“何方鬼魅,敢来此处撒野。”裸.身下床,准备捉拿妖物。 以脚寻鞋,只找到一只,无暇搜索另一只,赤脚跑到香炉边,一个巴掌甩出,正中目标,香灰纷纷倒卷飞回,尽皆落入炉内,但四周静寂,死活不见人影。李著明俯身在暗中摸索,忽然间一件物体飞来,正中脸颊,凭感觉似乎是布鞋,待要搜寻,却什么也找不到。于是开门下楼,呼唤仆人点灯,烛光下凝视,房内空无一物,并没发现,无奈下只得上床就寝。 次日天明,李著明与数名仆人一起,遍地搜寻失鞋,翻箱倒柜,仍是不知所在。王季良听说此事,另送了一双新鞋给他。隔了数日,李著明偶尔抬头,见椽子缝隙间夹着一只布鞋,取下来一看,正是自己丢失那只。 李著明是益都人,有时在孙府侨居。孙家大院甚为壮阔,许多地方闲置,李著明居住之地,占了一半空房。南院紧邻高楼,两者只有一墙之隔,时不时有人见到楼上门窗无风自动,开开关关,似乎暗中被什么力量操控。李著明知道此事,并没放在心上。偶尔与家人闲话庭院,亲眼见到楼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小人,面北而坐,身躯不满三尺。绿袍白袜。 众人乍见小人,指指点点,顾盼凝视,小人任凭大伙议论,无动于衷,仍是静坐不动。李著明道:“此乃狐妖。”急取弓箭,弯弓欲射,小人见状,嘴里咿咿呀呀,发出嘲笑之声,神色间不屑一顾,身子一扭,便即消失不见。 李著明提刀登楼,一边喝骂,一边搜寻,却是无功而返。 自此之后,阁楼上不再有怪事发生。 第一百六十五章 蛙曲 王子巽有言:“昔年在京都时,曾于闹市见一人表演戏法,身旁带一木盒,盒内有十二方格,每一格内放一青蛙。用细棍敲打青蛙头颅,则呱呱鸣叫。若有人出钱,表演者便胡乱敲打青蛙,如奏铜锣,宫商角徵羽各种曲调,一一具备,听在耳中,清晰可辨。” 第一百六十六章 鼠戏 王子巽还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某人在长安市集表演鼠戏。背负一只布袋,袋中蓄养十余头小鼠,每到人多之处,此人便拿出一支小木架,放于肩膀,俨然有如戏台,然后拍板击鼓,口唱古代杂剧。 歌声一动,群鼠皆自袋中钻出,头戴面具,身穿戏服,从后背登台,学人站立,翩翩起舞。装男扮女,或悲或喜,神情动作,俱惟妙惟肖,无一不与剧情吻合。 第一百六十七章 泥书生 罗村陈代,丑陋愚蠢,娶妻某氏,容颜俏丽。妻子因丈夫不及别人,郁郁不得志,然而为人贞洁,守礼自持,婆媳之间,相安无事。 这一晚,妻子独睡家中,忽听得风声呼啸,刮开房门,一名书生走近室中,脱衣上床,强行与妇人欢好。妻子大骇,苦苦挣扎,可是浑身酸软,使不上劲,只有任凭书生欺凌。自此后,书生夜夜必来,从不间断。 一月之后,妻子容颜枯槁,婆婆心中奇怪,于是询问缘由。妻子一开始不肯说,婆婆再三逼问,最终坦白交代。婆婆闻言大惊,说道:“此乃妖物。”为了对付书生,婆婆各种法子用尽,但并不见效。 无奈之下,婆婆命陈代事先藏于屋中,手持棍棒等候。半夜时分,书生果然前来,脱帽放于桌面,又脱去外袍,搭在衣架间。正准备上床快活,忽然变色道:“不好,此处有生人气息。”急忙穿上衣服。陈代突然从暗中跳出,一棍击中书生腰肋,声音沉闷。四面张望,书生已不知所踪。点起柴火映照,只见地上留下一片泥衣,桌上放着一只泥帽。 第一百六十八章 土地夫人 窎桥村王炳,出村游玩,见一美人自土地庙走出,顾盼传情。王炳上前搭讪,言语挑逗,女子欣然接受,王炳欲与之狎昵,苦于没有场所,于是约好半夜私会,告知女子住处。 半夜,女子果然前来,两相欢好,快乐无穷。问其姓名,女子不肯说。自此后两人往来不绝。 有时王炳与妻子同睡,美人亦来求欢,妻子竟尔未能察觉。王炳甚觉讶异,询问究竟,美人说:“我乃土地夫人。”王炳大骇,急欲与女子断绝往来,但美人神通不浅,来去自如,百计难以阻止。 转眼半年过去,王炳纵欲过度,抱病不起,美人窜门更加频繁,家人时常看见。 不久后,王炳死去,美人依然日来一次,炳妻怒叱道:“淫鬼不知羞耻,人都死了,还来干什么?”美人这才离去,从此不再来。 土地虽小,终究是神灵,岂会任由妻子与凡人私通?再昏聩也不至于此。不知是何方妖孽,淫贱成性,跑来败坏土地清誉。致使千载之后,土地公兀自蒙受骂名,真是冤枉。 第一百六十九章 胡四相公 莱芜张虚一,学使张道一之兄,性情豪放不羁。 张某听说县城某家宅院被狐妖占据,于是准备刺帖,前去拜访。将名帖投入门缝,过不大会,房门无人自开。随从仆人尽皆愕然,纷纷退却。张虚一整衣而入,只见大堂中桌椅具备,却空寂无人。当下作揖祝告:“小生斋戒前来,仙人既已开门纳客,为何不肯现身一见?” 忽听得大厅中有人言语:“有劳公子大驾,欢喜不尽,请坐。”话音刚落,便见两张椅子缓缓移动,相对摆好,张虚一刚刚坐定,半空中飞来一只红色托盘,里面放着两只茶杯,停靠眼前。张虚一伸手从盘中取过香茗,浅浅喝了一口,对面座位上亦传来喝茶之声,淅淅沥沥,就是不见人影。 喝完茶,虚空中又飞来一壶酒,张虚一一边饮酒,一边询问主人来历,对面座椅上响起人声,说道:“小弟姓胡,排行第四,下人称呼我作相公。”宾主把酒言欢,畅谈时事,意气相投,氛围融洽。 桌上老鳖鹿肉,珍馐佳肴流水般送上,耳听得屋中脚步声密集,虽然看不见人影,但凭感觉也能猜出,一旁服侍之奴仆,不在少数。吃完酒宴,张虚一心想:“眼下要是有杯茶喝,该有多好。”念头刚转完,茶水已摆放桌面。凡有所求,无不一一应验。张虚一大悦,尽情酣饮,大醉而归。自此后三四天必拜访胡某一次,胡某亦经常上张家窜门,主客往来,礼数周到。 一日,张虚一问胡四:“南城中巫婆,每日靠狐仙帮忙,替百姓看病渔利,她家狐仙,你认识吗?”胡四道:“巫婆在撒谎,她家根本没有狐仙。”未几,张虚一起身如厕,忽听得耳旁有人小声说话:“适才听说南城巫婆,不知何许人也。小人想请先生帮忙,带我去她家看看,可以吗?” 张虚一心知说话者定是狐仆,点头道:“行。”回到席间,跟胡四说:“在下想跟主人讨一奴仆,前往南城一探究竟,还望成全。”胡四道:“没此必要。”张虚一再三乞求,主人无奈,只得答允。 继而张虚一出门告辞,马匹自行前来,那自是狐仆暗中牵引之故,上马而行。半途中狐仆说道:“往后先生于旅途间,若察觉衣襟上有细沙散落,那么小的便在左右,随传随到。”言语间马匹进城,至巫婆家。巫婆乍见张某,笑道:“贵客何事光临?” 张虚一道:“听说你家狐半仙极为灵验,此事当真?”巫婆正色道:“公子不可胡言,狐半仙这三个字,能乱说吗?当心花姐听到后不高兴。”言未毕,虚空中飞来半块青砖,正中巫婆手臂,老家伙身躯踉跄,似欲摔倒,惊道:“公子何以击打老身?” 张虚一笑道:“老婆子眼睛瞎了。在下一直袖手旁观,你自己额头受伤,怎么反怪到我头上?”巫婆错愕不知应对,正惶惑间,又一块石子飞落,再次击中她,巫婆跌倒在地,尘土污泥乱坠,尽数落在脸颊之上,顷刻之间,巫婆面目漆黑,丑陋如鬼。惟有趴伏在地,哀号求饶。 张虚一跟狐仆说:“宽恕她这一回。”尘土这才停止飘洒。巫婆火速爬起,匆忙躲入房中,关门不敢外出。张虚一在门外喊话:“老东西,你家狐仙与我家相比,谁更厉害?”巫婆早已吓破胆,只是不停道歉。张虚一仰望空中,说道:“狐兄,不要再伤害她了。” 巫婆闻言,颤惊惊而出,张虚一笑语安慰,尔后返回家中。 自此后,张虚一每逢行走路途,若见细沙飘落,则唤狐仆交谈,果真是百试百灵,身边有狐仙作伴,张虚一有恃无恐,虎狼强盗闻风而逃,不敢相欺。如此一年过去,张虚一与胡四交情莫逆,有时问他年纪,回答说:“我也不大记得,黄巢造反时,我亲身经历过,有时回想往事,恍惚如在昨天。” 这一晚,两人秉烛夜话,忽听得墙头簌簌作响,声音凄厉,张虚一大为惊异,问道:“哪来的动静?”胡四道:“必是我哥哥来了。”张虚一道:“怎么不请他入屋一叙?”胡四道:“不用了,他道行甚浅,尚未修成人形,唯一的嗜好就是四处抓鸡,大快朵颐。”张虚一笑道:“狐狸爱鸡,原是天经地义。张兄,你我交情非浅,可是为人而不知朋友长相,实乃生平恨事。”胡四道:“交友贵在知心,何必非得见面?” 一日,胡四设宴邀请张某,说道:“我要走了,这一顿饭,算是告别。”张虚一问道:“去哪?”胡四道:“我本陕西人,如今准备返乡。张兄老想着一睹在下真容,也罢,就如你所愿,他日也好相认。”张虚一四顾张望,一无所见,问道:“胡兄,你现身了吗?怎么瞧不见。” 胡四道:“你试试推开寝室门板,我就在门后。”张虚一依言开门,只见屋内走出一名翩翩美少年,相视而笑。衣冠楚楚,眉目如画,转瞬之间,不复得见。张虚一返身而行,身后则有脚步跟随,说道:“今日相见,张兄心愿满足,从此当无遗憾。” 张虚一恋恋不忍分别,胡四道:“离合自有定数,不必介怀。”说话间摆上美酒,两人以巨杯对饮,喝到半夜,胡四用纱灯送张某回家。次日天明,张虚一前往宅院探望,人去楼空,胡四早已不知下落。 后来张道一升任西川学使,张虚一则清贫如故,前往山西探亲,看望弟弟,满怀希望而去,一月之后,却是失望而归。单人独马折回,半路中唉声叹气,神色沮丧。忽然间身后一名少年,骑着一匹青马,疾驰而至。张某回头打量,见少年身披貂裘,气质优雅,当即与之交谈。 少年道:“公子神色不悦,却是为何?”张虚一道:“在下一贫如洗,千里投奔弟弟,本指望他帮哥哥一把。谁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唉,不提也罢。”少年温言劝慰,同行里许,到了分叉路口,少年拱手作别,说道:“前途有一人,受故人之托,有些礼物要送给兄台,还望笑纳。” 张虚一正想询问详情,少年已驾马离去,不由得满腔疑虑,再行二三里,只见路边一名老仆,手提一个小小竹箱,献于马前,说道:“胡四相公命我将此物送给先生。”张虚一恍然大悟,打开竹箱一瞧,里面白光耀眼,却是满满一箱银锭。再看老仆,不知何时,已不知所踪。 第一百七十章 念秧(一) 异史氏说:人世间鬼蜮伎俩,所在皆有。南北交通要道,此害尤其猛烈。譬如强弓怒马,御人于国门之外者,此等手法,人尽皆知。又如割人行囊,刺人包袱,于闹市中攫取财货,此等手段,已达旁门左道之巅峰。又如萍水相逢,对方甜言蜜语,巧舌如簧,一旦与之深交,稍有不妨,金钱即被盗取。骗子们随机铺设陷阱,花样百出,民间因其言辞高明,润物无声,统一称作“念秧”。 北方“念秧”经常出没,受害者特别多。 王子巽,县城秀才,族人官至太史,前去拜望。整装北上,出济南行驶数里,途中见一人,骑黑驴,与之同行,彼此交谈,那人自称:“姓张,栖霞县衙役,奉命前往京都。”言辞谦卑,举止殷勤。两人同行数十里,约好一起住宿。王子巽在前,张衙役则骑驴追赶;在后,则于路边等候。仆人怀疑张某不怀好意,厉声驱赶。张某自觉惭愧,挥鞭离去。 黄昏时分,王子巽在一家旅店休息,出门散心,见张某于大厅饮酒,正自惊疑,张某也已瞧见他,垂手而立,态度极为恭敬,主动搭讪,王子巽随口敷衍,至于张某何以到了此处,却并未起疑。仆人谨慎得多,彻夜戒备,深恐张某存心不良。 次日天明,张某再次提及,想与王子巽同行。仆人怒叱回绝,张某无法,讪讪告退。红日高升,王子巽方才上路。行走半日,前面一人骑乘白驴,四十左右年纪,衣帽整洁,头颅紧贴驴颈,昏睡不醒,身躯摆动,摇摇欲坠。毛驴或在前,或在后,如此行驶十来里,王子巽十分奇怪,问道:“兄台,昨晚干什么了,何以如此困乏?” 第41节 那人闻言,猛然惊醒,伸手打了个哈欠,说道:“在下姓许,清苑人。临淄县令高檠是我表亲,家兄在高府教书,我前去探望,哥哥馈赠丰厚,谁知昨晚投店,与念秧者同宿,惊恐交加,一夜不敢合眼,以致白日精神萎靡。” 王子巽问道:“何为念秧?”许某道:“公子在外时日尚短,不知此中险诈。如今有一类匪徒,以甜言诱惑商旅,想方设法与之同吃同住,乘机骗取钱财。昨天我有一位远亲,便因此上当,财货两空,损失不小,我等皆应以此为戒。” 王子巽点头赞成,心想:“临淄县令跟我很熟,我给他做过幕僚,府中门客,一一相识,里面确实有一位姓许的,看来眼前之人并无可疑之处。”于是彼此互道寒暄,顺便询问许某哥哥近况。许某提议,两人共同投店,王子巽答允了。仆人怀疑许某来路不正,跟主人商议,不如慢慢行走,不要跟许某走得太近。主仆两故意滞留不前,与许某拉开距离,最终将他摆脱。 翌日正午,又在途中碰到一名少年,十六七岁大小,骑一头骏骡,穿着整齐,容貌秀丽。一路同行,少年一言不发,继而夕阳西下,少年忽然开口说话:“前面不远处便是屈律老店。”王子巽随口应答。少年唉声叹气,似乎不胜伤感。王子巽问道:“兄台因何不快?” 少年叹息道:“在下江南人,姓金。三年苦读,只求金榜题名,不想竟尔名落孙山。哥哥在朝为官,在下考场失意,于是拖家带口,前往京都投奔兄长,企图排遣郁闷。生平不习惯跋山涉水,尘沙扑面,使人懊恼。”说到此处,取出一块红丝巾,细细擦拭脸庞,神情失落。 王子巽听他言语,确实带着南方口音,娇婉妩媚,有如女子。心生好感,出言安慰。少年道:“适才跑得兴起,家眷没来得及跟上,仆人也不知死哪去了。天色已晚,眼下该如何是好?”放缓速度,且行且等。 王子巽拱手道:“在下先行一步。”策马疾行,将少年远远抛在身后。傍晚进店投宿,进入客房,只见房中两张床铺,一张床上摆满行李。王子巽不悦,跟店老板说:“掌柜的,不是说好单人间吗,怎么还有别人?” 语未毕,房内走进一人,俯身将行李抱起,转身出屋,说道:“兄台勿要动怒,这间客房让给你好了,在下另找一间。”王子巽听他说话之声,有些耳熟,抬头一看,此人竟然便是许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微微一笑,说道:“许兄,咱们又见面了。你这是干什么?快别走,今晚咱两一起睡。” 两人坐下叙旧,没聊上几句,又有一人手持行李走入屋中,见王、许二人都在,返身而出,说道:“原来屋中已有客人,不好意思,走错地方了。”王某凝神一瞧,此人却是那位金姓少年。王子巽尚未开口,许某已抢着站起,挽留少年住下,说道:“兄台,如今时候不早,客房都住满了,很难再找到空房,如不嫌弃,便跟我们住一晚,三个人挤一挤,更加温暖。” 少年称谢坐下,许某问他家世来历,少年一一说了。俄顷,少年自包裹中取出许多碎银子,用秤称了一两左右,递给店掌柜,说道:“弄些小菜,烫几壶酒,今晚咱们三人要彻夜长谈。” 二人急忙制止,说道:“要小哥破费,那怎么好意思?”少年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气?”过不大会,酒席送上,席间,少年品文论诗,谈吐风雅,王子巽询问今科考题,少年详细述说,又将自己所作文章诵读,提及文中得意之句,不免意气风发,但想起文章虽好,却无人赏识,旋即又意兴索然。 王、许二人闻言,都替他惋惜,少年说道:“在下与家眷失散,身边一个奴仆也无,自己又不懂喂养牲口,我那头骡子从早晨到现在,还不曾进食,这可怎么办?”王子巽道:“小哥不用烦恼,我手下仆人懂得喂马,待会我吩咐一声,叫他替你照顾坐骑便是。”少年深表感谢。 过一会,少年又道:“在下命运一直欠佳,出门从没碰过好事。昨晚住店,与恶人同居,这帮鸟人彻夜掷骰,吵吵闹闹,令人难以入眠。”南方人说话与北方不同,称呼“骰”为“兜”,许某一时之间没听明白,问道:“小哥刚才说什么,掷兜子,兜子是何稀奇玩意?” 少年以手比划,描述骰子模样,许某顿时了解,从怀中掏出一粒骰子,笑道:“小哥指的是这件东西吗?”少年连连点头。许某道:“好,咱们便来掷骰子,谁输了,罚谁喝酒。”三人一边掷骰,一边畅饮。俄尔美酒喝完,许某意犹未尽,又道:“再赌几把,谁输罚谁请客。” 王子巽道:“我不太会玩,刚才掷骰之时,陋态百出,便不献丑了。”许某道:“请便。小哥,咱两玩。”少年道:“好,玩就玩,谁怕谁。”许某哈哈大笑,趁少年不备,暗中给王子巽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公子不要泄露机密,这笨蛋少年身边带了不少金银,年纪又小,多半未精通赌技,我准备好好宰他一把,若赢了钱,明天请你喝酒。” 说话间,两人走入隔壁小屋,不久后便听到吆五喝六之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王子巽偷偷走到附近观察,只见屋中一共三人,另一名赌客居然也是相识,却是张衙役。心中起疑“这三人何以走到一块,莫非是一伙的?”懒得多想,自回卧室,盖好棉被,呼呼大睡。 过一会,众人一起拉王某赌博,王子巽坚决推辞,许某道:“要不这样,我替你下注,赢了对分,怎样?”王子巽摇头不肯。许某坚持替他掷骰,俄顷,进屋禀报:“王兄,我替你赢了几支筹码。”王子巽正在梦中,也没在意,含含糊糊应答:“知道了。” 忽然间数人破门而入,口中叽叽喳喳,说的是满洲话,为首一人自称姓佟,乃旗人官兵,奉命捉拿赌徒。那时节官府严禁赌博,众人闻言,尽皆惶恐。佟某大声恐吓王子巽“小子,聚众赌博,胆子不小,啥也别说,跟老爷见官去吧。”王子巽毫不畏惧“见官就见官,认识王太史吗,那是我同族。”佟某一听此话,神色立马收敛,笑道:“原来王兄也是吃皇粮的,失敬失敬。刚才之事,纯属误会,大家继续,顺便算我一份。掷骰子嘛,这个老佟在行。” 四名赌徒刚好凑成一桌,当下大赌特赌,王子巽跟许某说:“胜负我没兴趣知道,只想睡觉,别再打搅我。”许某不听,仍是往来汇报战况,俄尔赌局结束,众人计算筹码,王子巽欠债最多。佟某是赢家之一,主动搜寻王某包裹,讨要银两,王子巽大怒,说道:“我又没参加赌博,干嘛找我要债?”当下据理力争。 少年捉住他手臂,小声道:“这帮人凶神恶煞,个个心怀叵测。你我则不同,以文会友,理应互相照顾。刚才赌局中,我赢了许某几十两银子,佟某则赢了王兄几十两,我跟他进账差不了多少。不如这样,王兄欠佟某赌债,就让许某偿还,而许某欠我赌债,则由王兄偿还。你放心,钱我不会真收,只是做做样子。待打发走佟、许二人,银两我会原封不动还你。咱两乃道义之交,我以读书人名义担保,绝不会陷害王兄。” 王子巽为人本就忠厚,见此计可行,当即点了点头,深信不疑。 少年出门,将此事告知佟某,佟某道:“好吧,我只求有银子收,至于是谁给的,压根不在乎。”于是许某拿出银两,“付”给佟某,少年则当着众人面,从王子巽包裹中取出几十两赌债,收入怀中。 佟、许二人告辞离去,少年取来棉被,与王子巽主仆二人同睡。锦绣软枕,香气扑鼻。三人默然就寝,少年暗中以身体挑逗仆人,仆人侧身闪避,少年纠缠不放,仆人只觉他肌肤柔滑,心动难耐,遂与之狎昵,少年殷勤献媚,喘息呻吟声不绝,王子巽一一听在耳里,虽然奇怪,但也没多想。 次日天蒙蒙亮,少年便即起床,催促主仆二人早早上路,说道:“公子那头毛驴,疲惫无力,我先走一步,在前相候,那几十两赌债,等会再还给你。”王子巽尚未言语,少年已收拾行李,登上坐骑。王子巽不得已,只得依从。少年那头骡子行驶飞快,渐去渐远,终于消失不见。 王子巽以为少年定会守约,在前途等候,一开始不以为意,问仆人:“昨晚床板晃个不停,你在搞什么鬼?”仆人如实相告:“没干什么,闲来无事,与少年温存了一回。”王子巽变色道:“不好,被念秧骗了。少年自称官宦之后,可哪有富家子弟,主动勾引养马的?” 转念一想,少年谈吐文雅,才华不俗,普通念秧,绝无这等修养。看来世道变迁,骗子也讲究与时俱进。急追数十里,并未发现少年踪影,王子巽这才恍然大悟,张某,许某,佟某,少年,根本就是同党。一局不成,又设一局,千方百计引诱自己上钩。为了几十两银子,竟然尾随数百里,为防止仆人揭发诡计,不惜以身躯诱惑,真可谓用心良苦。 数年之后,吴生也碰到过类似骗局。 第一百七十一章 念秧(二) 县城吴生,字安仁,三十丧偶,独自居于书斋。一日,某秀才上门拜访,与之言语,交谈甚欢,遂结为知己。秀才奴仆名鬼头,亦与吴生书童报儿交好,两人相处融洽。时间一久,发觉鬼头并非人类,而是狐妖,吴生每次远游,必将鬼头带在身边,主仆三人同住一屋,鬼头神龙遁形,若非自己愿意,外人根本瞧不见他。 有一次,吴生从京城返乡,途中听说王子巽遭遇念秧之祸,暗中嘱咐书童:多留个心眼,有备无患。鬼头笑道:“没必要,此行无往不利。”一行人来到涿州,见一人系马坐于酒楼,衣服华贵。吴生从店前经过,那人起身上马,跟随在后。彼此倾谈,那人自称:“山东人,姓黄,在户部做官,如今东归返乡,得与公子同行,甚喜,旅途当不寂寞。” 两人一路相伴,每逢吃饭,那人抢着付钱,吴生表面感激,暗中却起了疑心。私下里问鬼头:“黄某可靠吗?”鬼头道:“无妨。”吴生闻言,这才放心。黄昏时分,两人来到一家客店投宿,店中一名美少年,看样子也是投宿的。 黄某进入店中,拱手与少年行礼,神色间十分欣喜,问道:“何时离开京城的?”少年回答说:“昨天。”黄某拉着他手,说道:“今晚别走,跟我一起睡。”少年微笑点头。黄某面向吴生,介绍说:“这位史郎,是我表弟,文士也。今晚咱们三人秉烛夜话,谈诗论词。”说话间取出碎银子,命店小二打酒烧菜。 过不大会,酒席送上,三人举杯共饮。少年风流潇洒,才华横溢,与吴生相见恨晚,极为投机。席间,少年频频向吴生使眼色,暗示他行酒令之时,不妨作弊,以此捉弄黄某,罚他喝酒,每当黄某受罚,少年则鼓掌发笑。吴生见状,愈发喜爱。 继而少年与黄某赌博,邀请吴生参加,三人各出银两下注。鬼头暗中嘱咐报儿锁好门窗,跟吴生说:“如果听到人声喧哗,只管上床睡觉,不必理会。”吴生诺诺答允,每次掷骰,吴生小赌则输,大赌必赢,约莫一更天工夫,即有两百多两银子进账。 少年与黄某赌本告罄,提议用马匹抵押。忽听得屋外敲门声急促,数名官差大声吆喝:“开门,开门。”吴生一跃而起,将骰子扔进火炉,上床盖被,蒙头装睡。隐约听到店掌柜说话之声:“各位老爷,找不到钥匙,没法开门了。”一名官差道:“没钥匙?那就来硬的,兄弟们,砸门。”接着是砰砰砰几声巨震,门闩脱落,四五名壮汉闯入屋中,气势汹汹,领头的说道:“刚才有人举报,此间有人聚赌,有这回事吗?” 少年与黄某齐齐摇头,都道:“绝无此事。”一名官差伸手扯起棉被,手指吴生,叫道:“还敢抵赖?此人贼眉鼠眼,一看就是赌棍。”吴生怒叱道:“捉贼捉赃,没有真凭实据,可别冤枉好人。” 众官差蛮不讲理,纷纷要搜吴生包裹,吴生竭力抗拒,但势单力孤,正抵挡不住时,忽听得屋外敲锣打鼓之声,似乎有官府经过,吴生大声呼救,“众官差”脸露惧色,强行将他拽入屋中,求道:“有话好说,别声张,别声张。” 吴生冷哼一声,从容打点包裹,交给店掌柜保管,待官府走远,几名骗子方敢出门,灰溜溜离去。黄某与少年装作惊喜之状,各自寻找地方就寝。黄某提议,让少年与吴生共睡。吴生将钱袋压在枕头下,铺好棉被,上床安歇。少年亦钻进被窝中,裸.体投入吴生怀抱,轻声说道:“仰慕公子磊落,愿与你亲热。”吴生心知有诈,但他本是好色之人,男女兼收,难得少年肯主动献身,当下将计就计,与之欢好。 少年曲意奉承,却不料吴生本是伟男,能力出众,一番交战下来,渐渐力不从心,不住讨饶,吴生不理,仍是大肆挞伐,直至心满意足,少年双腿流血,这才放过他。 次日天明,少年疲惫不能下床,叹气道:“在下偶染疾病,两位先走吧,不用等我。”吴生心中好笑,也不点破,胡乱留下几两银子,说道:“有病就得看医,这些银子,拿去买药吃。”途中跟鬼头闲聊,这才得知,昨晚那支官府仪仗,都是他假扮的。 一路上,黄某谄媚阿谀,对待吴生态度,极其恭敬。傍晚投店,客房甚是狭窄,只有一张床,不过地方虽小,却是温暖干净。吴生嫌弃木床太窄,黄某道:“两个人睡,是有些挤,但公子一个人睡,却是绰绰有余,又有何妨?”吃完饭,黄某告辞离去,吴生本喜独睡,这样便可与狐友聊天。 坐下良久,却不见鬼头前来。忽听得墙壁间小门上传来手指敲打之声,吴生开门查看,只见屋外一名艳妆少女,款款走进卧室,反手带上门闩,面朝自己微笑,少女美若天仙,吴生一见之下,不免心动。问道:“姑娘是谁?”少女道:“我是店掌柜儿媳。” 吴生心痒难耐,伸手去解少女衣裳,两相缠绵,极尽欢悦。事后,少女潸然泪下,吴生问道:“美人因何哭泣?”少女道:“贱妾与公子一见倾心,不忍相欺,我其实是受掌柜之命,前来引诱公子。一旦咱两上床,掌柜的便会前来捉奸,趁机敲诈。这套计策已用过多次,屡试不爽,今晚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见掌柜前来?”说到此处,声音哽咽,求道:“贱妾本是良家女子,受掌柜要挟,骗人钱财,实非所愿。请公子救我脱离苦海。” 吴生闻言,惊惧骇然,一时之间,苦无善策,说道:“你先回去,容我慢慢想办法。”女子不听,只是低头哭泣。忽听得黄某与店掌柜奋力捶门,其声鼎沸,黄某在门外叫道:“我本以为吴兄乃正人君子,故尔一路悉心侍奉。谁知你包藏祸心,竟然勾引我弟妹。哼,我跟你没完。” 吴生大惧,催促少女:“快走,快走。”只听得小门外也响起敲打声,吴生汗如雨下,少女亦哭个不停。又听得屋外有人劝架,店主人不理,推门愈发急迫,劝架之人说道:“请问主人,到底想干什么?若想杀人,我等决不能袖手旁观。假使两人中有一人逃脱,死无对证,问罪时又怎么说?如果想上官府告状,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儿媳偷人,难道您脸上很光彩吗?何必自取其辱。再说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分明就是一起栽赃嫁祸案,谁能保证少女不会坦白?” 店主人张口结舌,不能言语。吴生更是感激佩服,心想:“不知劝架的仁兄是谁?此人口齿伶俐,很了不起啊。”凑眼到窗缝间一瞧,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劝架的不是别人,却是鬼头,此刻扮成秀才模样,倒也文质彬彬。 原来鬼头早已洞悉黄某阴谋,于是化妆成一名书生,前来投店。随身携带美酒,故意邀请店掌柜与黄某共饮,当吴生与少女缠绵之时,黄某与店掌柜本准备捉奸敲诈,却被鬼头拖住不放,无暇抽身,偷鸡不成蚀把米,白让书生销魂了一回。 后来两人乘隙逃脱,立即提了木棍,赶往吴生住处。吴生见店主人怒气稍歇,于是出言恐吓:“老东西,你同党已被我说服,打算指证你,如果见官的话,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听我的劝,私了吧。”又跟少女说:“你倒是说句话啊。” 少女哭道:“我恨自己不争气,受掌柜的逼迫,干了许多坏事,生不如死。”店掌柜闻言,脸如死灰。鬼头斥骂道:“尔等禽兽行径,已然暴露,这是大伙亲眼所见,人神共愤。”黄某与店掌柜神情沮丧,无奈放下刀棍,跪地请罪。吴生得理不饶人,开门而出,大声喝骂。 鬼头居中调停,双方最终和解。少女却是哭哭啼啼,几名丫鬟拉她回去,少女宁死不归,伏地哀号。鬼头劝说掌柜:“事已至此,生米煮成熟饭,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女方卖给吴生为妾。”店掌柜低头道:“三十老娘倒绷孩儿,我无话可说。要娶少女也行,一百两银子,少一文都不成。”吴生道:“三十两,爱要不要,不要拉倒。”鬼头笑道:“一人让一步,五十两成交,如何?” 两人点了点头。 人财交付后,天色已明。吴生收拾行礼,带着少女一起上路。少女从未骑过马,旅途奔波,颇觉不适。中午时分,一行人在路旁休息,吴生口中呼唤书童名字,却不见报儿回答,实不知他去了何处。 夕阳西斜,仍无书童消息,向狐友询问下落,鬼头说道:“不用担心,他很快就会回来。”话音刚落,只听得嗖地一声,鬼头亦消失不见。直到月挂当空,报儿方才回来,问他去哪了,回答说:“公子出价五十两购买小妾,分明是被人宰了。我心里很不平,中午跟鬼头合计,决定替你出一口气,帮你要回银两。”说话间从怀中拿出许多银锭,放在桌上。 吴生问道:“怎么要回来的?” 原来鬼头打听出少女有一位哥哥,出门在外,十多年不曾回家。于是变作他模样,叫报儿冒充少女弟弟,两人上门找掌柜要人。掌柜的十分惶恐,撒谎说少女已死。两人将计就计,口口声声说要报官,掌柜的愈加害怕,表示愿意出钱私了,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四十两银子平息此事。两人计谋得逞,欢欢喜喜返回。 报儿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吴生大喜,笑道:“此事你功劳不小,这四十两银子,便赏给你好了。” 吴生回家后,与少女琴瑟和谐,家境也越来越富。细问女子,才知道美少年史某便是她丈夫。原来史某即金某,党羽众多,店掌柜也是同伙之一。先前这伙人成功欺骗王子巽,不想此次却栽在吴生手里,也算是一件快事。 古语有云:善骑者堕于马,善泳者溺于水,善战者死于兵,诚哉斯言。 第一百七十二章 寒月芙蕖 济南某道人,不知何许人,姓名不详。无论冬夏,只穿一件单衣,腰间系一条黄带,再无其他装束。常用半截梳子梳头,梳完,就用梳子固定发髻,有如帽子形状。 每日赤脚行走大街,夜宿街头,身躯数尺之外,冰雪尽融。道人初来之时,常对人表演幻术,百姓争相捧场,赠钱赠粮。某市井无赖,送酒为礼,乞求道人传授幻术,道人不许。 某一天,道人在河中沐浴,无赖觑得机会,抢走道人衣服,借此威胁,道人作揖道:“请将衣服还我,自会教你法术。”无赖恐他抵赖,摇头不肯,道人道:“真的不打算还我?”无赖道:“不错。”道人默然不语,忽然间只见无赖手中黄带,幻化成蛇,数丈粗细,缠住无赖身子,一连缠了六七圈,大蛇昂首吐信,怒目瞪视,无赖大惊,长跪于地,吓得面色铁青,呼吸急促,求道:“道长饶命,饶命。” 道人微微一笑,慢悠悠穿好衣服,伸手抓住大蛇,往腰上一系,大蛇重新变回一条黄带。河边另有一蛇,蜿蜒游进城中。自此后道人名气更大,官绅富商听说道人奇异之事,纷纷与之结交,道人往来于富贵之家,出入自如。连各司,各道长官也都听说过道人名声,每逢宴饮,必请道人作陪。 一日,道人在水亭中宴请各位官商,到了宴会那天,每位客人都在床头得到一份请帖,也没见道人上门,实不知请帖是如何送到的。众官商齐去赴会,道人恭敬出迎。进入院中,只见水亭内空空荡荡,并无桌椅,也无酒菜。众人暗中怀疑:“莫非老道在消遣我们?”道人目视身边官员,说道:“贫道家中没有奴仆,想跟几位借些下人使唤,可以吗?”众官员纷纷点头。 道人在墙壁上画出两道门,用手一推,墙内传来应答之声,接着是开锁之声,吱呀一声响,大门打开,众人好奇心起,各自上前观望,只见门后现出一间大厅,屋内屏风桌椅,一应俱全,大厅中仆从云集,穿梭往来,不住将桌椅碗碟等各类餐具传出,道人命官商们一一接住,摆在水亭中,嘱咐道:“千万不要与仆从交谈。”众官商答允了,传递餐具之时,彼此相视而笑,果然不敢说话。 顷刻之间,水亭中摆满了各种用具,件件都是珍品,极尽奢华。继而美酒热菜,香气扑鼻,陆陆续续从门内传出。满座客人,无不惊讶。水亭背靠湖水,每逢六月,湖中荷花绽放,数十顷水面,清一色全是荷花,那情景一望无际,美不胜收。此时正当寒冬,窗外茫茫一片,惟有水波荡漾,一名官员感叹道:“今日宴会,大快人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宴会中没有荷花点缀。”众人齐声附和。 俄顷,一名青衣仆人前来禀报,“满塘都是荷叶。”一座皆惊,推窗远眺,果见湖中荷叶如盖,碧绿如玉,每一片荷叶上,都有一朵荷花,含苞未吐,转瞬之间,万千朵荷花,齐齐盛开,北风吹来,荷香贯脑,令人心胸大畅。 众人大为惊奇,指派一名仆人前往湖中,荡舟采莲,远远瞧见仆人进入花丛深处,片刻间驾船返回,空手而归。说道:“小人乘舟湖心,荷花明明就在眼前,伸手去摘,却怎么也够不着。身处南岸,荷花一直在北,前往北岸,荷花又在南方。”道人笑道:“此乃幻境之花,不能当真。” 不大会,酒席结束,荷花随即凋谢。北风骤起,满湖荷叶,尽被摧残,荡然无存。官商中有一位济东观察,对道人甚是喜爱,将他请回府中,日日与之玩乐。 一日,观察与客人宴饮,主人有一种家传美酒,味道十分醇厚,但每次请客,只拿一斗出来,从不肯让客人尽兴。席间,客人品尝美酒,大为赞叹,说道:“好酒,可惜太少了,还有吗?”观察十分小气,闻言摇头道:“没了。” 客人颇为懊恼,道人见状,笑道:“阁下非要过足酒瘾,贫道可以帮忙。”说话间拿过一只空酒壶,放入袖中,片刻间取出,尔后替客人斟酒,壶中酒水流淌,取之不尽,味道与家传美酒一模一样。 客人开怀畅饮,满意离去。观察心中生疑,进入酒窖查看,酒坛尚在,泥封完好,但提起酒坛掂量,却是轻如无物,坛中酒水早已告罄。观察心知是道人捣鬼,大为恼怒,命手下将他抓起,用棍责打。第一棍落下,观察只觉屁股剧痛,再一棍,臀.肉.欲裂,疼得撕心裂肺。 道人趴在台阶下,假装呻吟,观察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染红座椅。心知道人法术高深,自己不是对手,叫道:“别打了,放他走。” 道人大摇大摆告辞,从此远离济南,不知所踪。后来有人在金陵遇见道人,打扮一如从前,跟他说话,笑而不语。 第一百七十三章 酒狂 缪永定,江西贡生,酗酒如命,亲友畏之如虎。这一天,缪永定前往族叔家,缪某为人滑稽,善说笑话,客人与之言语,大为欢悦。一起酣饮,缪永定大醉,酒后发疯,开始骂人,言语间触犯客人,客人大为恼怒,满座哗然。族叔出来调解,缪某反说他偏袒客人,又迁怒于他,族叔无计可施,于是通知缪某家人。家人闻讯前来,将缪永定扶回家中。 刚将他放在床上,缪某四肢僵硬,用手一摸,气息断绝。 缪永定死后,被一黑帽人驱赶,来到一处官衙,屋瓦碧绿,气势恢宏。黑帽人将他带到高台下,似乎在等候县令升堂。缪永定自思:我犯了什么罪?不过是酒后骂人,用得着吃官司么? 偷偷打量黑帽人,只见他怒瞪双眼,瞳孔如牛,不由得心中惶恐,不敢询问罪状。只是想:“与人口角,算不得什么大罪。”忽听得大堂上一名官吏口宣旨意:告状者明早再来。 堂下人群闻言,纷纷作鸟兽散。 缪永定亦跟随黑帽人而出,由于无处落脚,缩头站在屋檐下。黑帽人怒道:“酒鬼无赖,天都黑了,大家都去找地方吃饭睡觉,你赖在这里干什么?”缪永定身躯颤栗,说道:“在下不知所犯何事,没来得及通知家人,身边又无银两,不知该去何处。” 黑帽人道:“疯酒鬼,买酒就有钱,住店偏偏没钱?再敢胡言乱语,一拳打碎你骨头。”缪永定低头不敢做声。忽然间一人自屋内走出,乍见缪某,十分诧异,问道:“你怎么来了?” 缪永定抬头一看,此人竟是自己舅舅贾某,本已死去数年,刹时间恍然大悟:难道自己也死了?想到此处,心中愈发悲伤,忍不住流泪乞求:“阿舅救我。”贾某目视黑帽人,说道:“东灵并非外人,请入寒舍叙话。” 二人进入屋中,缪永定向黑帽人作揖行礼,求道:“请长官手下留情。”贾某摆上酒菜,三人共饮,席间,贾某问道:“我外甥所犯何事,竟然劳烦先生勾魂?”黑帽人道:“大王御驾出行,拜访太上老君,途中见令外甥撒野骂人,于是命我抓他问罪。” 贾某问道:“见过大王了吗?”黑帽人道:“大王与太上老君共审花子一案,尚未归来。”贾某又问:“我外甥到底犯了什么罪?”黑帽人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大王最讨厌撒酒疯之人。”缪永定一旁闻言,汗如雨下,双手颤抖,连筷子都拿不稳。 过一会,黑帽人起身告辞,说道:“承蒙贾兄设宴,多多叨扰。如今酒足饭饱,暂将令外甥交您保管,等大王归来,我再来拜会。”出屋离去。 贾某跟缪永定说:“外甥从小是家中独苗,父母视若掌上明珠,连重话都不忍说一句。你十六七岁时,三杯酒下肚,便会主动闹事,挑人毛病,言语稍稍不和,即刻踢门叫骂。那时你年纪小,也不来怪罪于你。可是一别十多年,你怎么还是不长进,如今惹上官司,可怎么办?” 第42节 缪永定伏地痛哭,说道:“我知错了。请舅舅救命。”贾某将他扶起,安慰道:“阿舅在此开店,小有名望。适才喝酒之人,乃东灵使者,常来舅舅店中窜门,与我交情非浅。大王日理万机,未必记得你骂人之事,回头我向东灵先生求情,兴许能饶你这次。”转念一想,又道:“不过此事责任重大,若没有十万钱币,难以了结。” 缪永定道:“只要能够脱难,金钱不是问题,由我来想办法。”贾某道:“如此最好。”当晚缪永定便在舅舅家安歇。次日天明,黑帽人前来探视,贾某请入屋中,彼此密谈,过了很久,贾某出屋,跟缪永定说:“成了。等一会他会再来。我店中小有积蓄,倾其所有,先替你垫付银两,立下契约。等外甥还阳之后,慢慢再偿还不迟。” 缪永定喜道:“共需多少银两?”贾某道:“十万。”缪永定道:“这么多?我去哪里凑齐?”贾某道:“十万两指的是冥币,只须一百挂钱纸,足够了。”缪永定喜道:“此事易办。” 一直等到晌午,不见黑帽人前来。缪永定闲极无聊,想去市集转转,贾某嘱咐道:“千万别走远了。”缪永定随口答应,来到大街上,只见街旁店铺林立,四处都是商贩,与人世间并无区别。来到一处地方,高墙上荆棘丛生,似乎是座监狱。对面一家酒楼,生意兴隆,客流穿梭,出出进进。楼外一条长溪,溪水如墨,翻翻滚滚,深不见底。 缪永定驻足溪边,正自张目窥探,忽听得酒楼内一人喊话“缪公子怎么来了?”缪永定回头一看,喊话之人却是邻村翁秀才,乃十年前旧友。两人握手交谈,均是不胜之喜。 翁秀才请缪某进屋,摆上酒席,两人互道别离之情。缪某罪状免除,又逢故友,可谓喜上加喜,当下尽情畅饮,喝得烂醉如泥。席间故态复萌,又开始撒起酒疯,言语中数落翁秀才各种不是,秀才面色不悦,说道:“数年不见,为什么你这身臭毛病,仍是没改?” 缪永定素来讨厌别人说他酒德不好,闻言愈发愤怒,拍桌顿足,大声叫骂。翁秀才气急,拂袖而出,缪永定追至溪边,伸手去扯他帽子,秀才大怒,骂道:“真是一个浑人。”一把将他推落溪中。 溪水并不很深,但水中利刃密布,刺穿腰肋小腿,缪永定四肢难以动弹,大声呼救,只觉伤口剧痛,痛入骨髓。黑水中夹杂粪便,每当缪某张口呼气,污水纷纷灌入喉间,更加难受。 岸上围观者多如城墙,只知张嘴大笑,却无一人肯出手援助。情势十分危急,幸好贾某听到消息,赶来查看,见缪永定处境凶险,大吃一惊,当即将他救起,带回店中,骂道:“臭小子,你简直没救了。死后仍不知悔悟,还想再世还阳?像你这种人,活该受斧锯之刑。” 缪永定大惧,哭道:“我知罪了。”贾某本是吓他,见他知错,便道:“适才东灵先生造访,久候多时,他公务繁忙,先行离去。我已替你定下契约,付了一千钱币;剩下的银两,十天后再给。你此番还阳,记得凑集资金,多多购买纸钱,夜晚在旷野焚烧,口呼阿舅姓名,我自会接收。” 缪永定一一答允,贾某催他快走,一直送到郊外,又嘱咐道:“千万别食言而肥,连累我遭殃。”指示路途,让他返家。 自缪某死去,僵卧在床,已有三天,家人急得不行,本打算替他入土,可是一摸缪某胸口,尚有余温,鼻中气若悬丝,也未断绝。正手足无措之际,缪永定忽然苏醒,大口呕吐,呕出黑水数斗,臭不可闻。 吐完后,汗湿被褥,缪永定浑身清爽,开始叙说地府经历,说着说着,大腿上忽然疼痛难忍,腰肋处也是剧痛钻心,隔了一宿,伤口脓肿,愈加难受,唯一庆幸的是,伤口并未腐烂。 十日后,缪永定伤势好转,已能拄杖行走,家人请他偿还冥债,缪某计算花销,非数两银子不能办妥。心中吝啬,说道:“也许欠债一事,不过是醉梦中幻境。就算是真的,东灵先生徇私放我还阳,也不敢告诉冥王知道。这九万多两冥债,便不用还了吧。”家人苦苦劝说,缪永定不听。但心中惴惴,从此后不敢纵酒。 同乡见他上进,都代缪永定高兴,有时也会主动跟他喝两杯,点到即止。转眼过了一年,缪永定渐渐将欠债一事忘怀,胆子壮大,又开始恢复陋习。这一天,缪永定在同乡家喝酒,酒后照例骂人,主人大怒,乱棒将他赶出,关门不理。缪永定谩骂多时,儿子方才知晓,赶紧将他扶回家中。 缪永定刚进卧室,忽然面壁长跪,不住叩头,说道:“这就还债,这就还债。”言毕,倒地不起,竟尔气绝身亡。 第一百七十四章 阳武侯 阳武侯薛禄,胶东薛家岛人,父亲薛公家境贫寒,替地主家放牛。地主家有一荒田,薛公放牧田中,见一蛇一兔于荒草间搏斗,心中惊异,于是跟地主商量,求他将荒田赐给自己,地主答应了,薛公便在此处建了一间茅屋。 尔后数年,薛妻临盆,适逢天降大雨,两名指挥使奉命出海,途经茅屋,进屋避雨,只见屋顶鸦鹊聚集,纷纷展翅铺叠,将漏雨处一一遮挡,二人见状,心中骇异。继而薛公出来会客,二人问道:“刚才主人在干什么?”薛公道:“妻子生产,一旁照顾。”二人问道:“生男生女?”薛公道:“男孩。” 二人愈发惊愕,都道:“令公子来日必定显贵。如若不然,何以诞生之时,刚好有两名指挥使替他看守门户?”语毕,嗟叹离去。 阳武侯长大后,蓬头垢面,鼻涕横流,为人并不聪颖。薛家岛居民,家家都是兵户,闲时种田,战时出征。这一年轮到薛公家服兵役,戍守辽阳。阳武侯哥哥是家中长子,按理该由他参军,因此闷闷不乐。 阳武侯那一年刚满十八,为人憨傻,一直娶不到媳妇。于是跟哥哥商量:“大哥整天烦恼,想必是为当兵一事发愁。”哥哥道:“不错。”阳武侯笑道:“此事易办,只要哥哥将婢女赐给我为妻,我替你服兵役便是。” 哥哥大喜,当即给弟弟举办婚礼。阳武侯说话算话,成亲后立即带领妻子赶往辽阳,步行数十里,暴雨如注,路旁一座石崖,夫妻两跑到崖下避雨。俄顷雨停,两人继续赶路,刚走数步,崖顶石头崩落,不知从哪跳出两头猛虎,迅速逼近夫妻左右,附体上身,随即消失不见。 自此后,阳武侯勇猛异常,风采出众,后来因积累军功,受封侯爵,世袭罔替。 转眼到了天启、崇祯年间,首任阳武侯早已去世,职位代代相传,传到某公手上。某公没有儿子,临死之时,留下一名遗腹,也不知是男是女,暂时将爵位交给旁支接任。 当时规矩,但凡世袭之家,妻子若有身孕,必须上奏朝廷,由朝廷指派产婆照顾,直到孩子出世。一年之后,夫人产下一女,腹部仍有震动,似乎是双胞胎。但第二名小孩迟迟不肯出世,一直过了十五年,产婆也换了好几批,终于又诞下一名男孩。 按照嫡长子制度,由小男孩继承阳武侯爵位,天经地义。但旁支贪恋权位,舍不得放手,纷纷造谣,说小孩并非某公亲生。官府收押产婆审讯,刑法用尽,产婆仍然坚持己见,小孩的的确确是薛家骨肉。 事实俱在,朝廷秉公办理,小孩成功继承爵位。 第一百七十五章 赵城虎 赵城县某妇人,七十余岁,生有一子。一日,儿子入山,被老虎吞噬。老妇人痛不欲生,将此事告知官府。 县令笑道:“老虎伤人,该用哪一条法律处置,我也不知。”老妇人闻言,嚎啕大哭,不能自制。县令大声呵斥,妇人并不畏惧。县令怜她年老孤独,不忍用刑,只得哄她“好好好,本官这就下令,捉拿老虎归案。”老妇人伏地不肯离去,说道:“请大人即刻颁下公文,缉拿元凶。” 县令无奈,询问堂下众官吏“尔等谁有本事擒虎?” 一名衙役姓李名能,醉醺醺闪身而出,说道:“我能。”县令大喜,当即出示公文,命他全权办理此案。老妇人见状,方肯离去。 李能酒醒之后,颇为后悔,寻思:“莫非县令为了敷衍老妇人,故意设下此局,叫我顶缸?”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胡乱转了一圈,便回去复命。县令怒道:“大胆狗才,你明明夸下海口,自称有本事擒拿真凶,公堂之上,那容你反悔?”李能给上司一顿臭骂,又是窘迫,又是不服,当即叫道:“要小的捉虎,可以。但必须予我生杀大权,全县猎户,皆划归我调遣。”县令想也不想,笑道:“准了。” 李能于是聚集猎户,进山搜索,日夜埋伏山谷之中,心想:“胡乱捉到一只老虎,便可以交差了。至于此虎是不是真凶,哪管得了许多。” 转眼一月过去,却是一无所获,县令大怒,当即下令“李能这厮玩忽职守,先打一百军棍再说。”李能连连叫屈,诉苦不迭,屁股结结实实挨了一百下板子,又怕又急。 无计可施之下,前往城东岳王庙求神,跪地祷祝,失声大哭。不大会,一只老虎由外而入,李能十分错愕,深恐老虎暴起行凶。幸喜老虎无心作恶,只是蹲立门前,目不旁顾,也不知有何企图。 李能颤声问道:“虎兄啊虎兄,是你杀了老妇人之子吗?果真如此,我可要抓你归案了,行行好,千万别反抗。”说话间拿出绳索,捆住老虎脖子。老虎俯首帖耳,任凭摆布。 李能将老虎带到公堂,县令问它:“老妇人之子,真的是你所吞?”老虎闻言,点头承认。县令道:“杀人偿命,此乃千古定律。老妇人只有一子,如今被你所杀,你叫她风烛残年,何以生活?如果你愿意给她当儿子,我便赦你无罪。”老虎又点了点头。县令大喜,当即将老虎释放,令其自去。 老妇人听说此事,不免埋怨县令糊涂,没给儿子报仇。次日天明,打开房门一看,屋外地上凭空多了一头死鹿,那自然是老虎送来的。老妇人又惊又喜,于是将鹿肉典卖,换钱度日。自此后老虎经常送东西来,不是死猪死羊,便是银两布匹,习以为常。日积月累,老妇人家境逐渐富裕,衣食无忧,远胜过儿子在世之时。心中暗暗感激老虎恩德。 老虎每次前来,均喜欢在屋檐下躺卧,整日不去。人畜共处,相安无事,彼此间信任有加,并无猜忌。数年之后,老妇人去世,老虎前来屋中祭拜,大声悲吼,神情哀伤。 老妇人颇有积蓄,族人用此银两,替她办理后事,出殡那天,棺材入土,坟墓刚刚合拢,老虎突然间狂奔而至,宾客大惧,纷纷逃散。老虎径直来到坟前,悲鸣嚎叫,声音如雷,良久方才离去。 乡人有感于老虎恩义,特地在东郊建了一座“义虎祠”,逢节祭祀。 祠堂至今犹存。 第一百七十六章 螳螂捕蛇 某人姓张,偶然路过山谷,忽然听到石崖上传来声响,响声很大,登上山顶一看,只见一条巨蛇,海碗粗细,在树丛中挣扎哀号,蛇尾不住击打柳树,柳枝断裂,大蛇翻滚不休,似乎被什么物体控制,可是四处一瞧,并无所见。 张某很奇怪,鼓起勇气,走近大蛇观察,只见蛇头上盘踞一只螳螂,前爪锋利如刀,正不停攻击猎物,大蛇竭力挣扎,摇头晃脑,摆尾咆哮,办法用尽,却始终无法挣脱。时间一长,大蛇受伤严重,竟尔死去,头上皮肉,尽皆戳烂。 第一百七十八章 武技 李超,字魁梧,淄川县人,性格豪爽,乐善好施。这一天,某僧人上门化缘,李超请他大吃一顿,和尚甚是感激,说道:“贫僧师出少林,略通武术,与施主有缘,想收你为弟子。”李超大喜,于是留和尚在家,悉心侍奉,早晚跟他学武。 三月之后,李超武艺纯熟,心中得意,和尚问道:“都会了吗?”李超道:“我已尽得师父真传。”和尚笑道:“既如此,表演给我看。” 李超于是宽衣上场,在手心吐了口唾沫,拉开架势,练起少林拳法。只见他身手敏捷,时如猿飞,时如鸟落,腾跃多时,收手而立,神色间极是骄傲,洋洋自得。和尚笑道:“还不错。你既然自我感觉良好,敢跟和尚过两招吗?” 李超欣然答允,两人动起手来,李超求胜心切,一心想寻找和尚弱点,一招制敌。冷不防和尚飞起一脚,正中自己要害,李超大叫一声,身子抛飞数丈,倒地不起。 和尚拍手笑道:“看来你本领也不过如此。”李超拍拍屁股站起,惭愧不已,当即收起狂傲念头,虚心向和尚请教武技。过了数日,和尚告辞离去。 自此后李超武术大进,名扬四方,周游南北,与人比试,罕有其匹。这一天来到济南,见一少年尼姑,在大街卖艺,观者云集。尼姑开口说话,说道:“独自一人表演,冷清无趣。台下有哪位好汉,若自认为武艺超群,不妨上台赐教。”连问了三遍,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胆敢上场。 李超挤在人群之中,耳听得小尼姑叫嚣挑战,不由得技痒难耐,意气风发,当即叫道:“我来跟你比划。”分开人群,走入场中。 彼此交手,只一回合,尼姑忽然停手罢斗,说道:“且慢,看公子身手,似乎是少林弟子。敢问尊师何人?” 李超一开始不愿回答,但对方一再追问,只有坦白。小尼姑笑道:“原来你师父是憨和尚。咱两不用比了,我甘拜下风。”李超叫道:“你说不比就不比?不行,要比,非比不可。”台下众人亦纷纷起哄,小尼姑被逼无奈,只得道:“好吧。公子既是憨和尚弟子,也算同道中人,咱们点到即止。” 李超答应了,心中却想:“这小尼姑弱不禁风,要赢她举手之劳。此战我速战速决,正好借机扬名。”正沉思间,小尼姑忽然又改主意,说道:“还是不要比了。”李超问道:“你害怕了吗?”小尼姑微笑不语。 李超再三催逼,小尼姑无法,只有出招,交手数个呼吸,李超一脚踢出,直取对方胸口。小尼姑不慌不忙,五指并拢,轻轻斩中他要害,李超只觉膝盖以下,如中刀斧,疼痛难忍,跌倒在地,再也不能爬起。小尼姑笑道:“出手孟浪,多有得罪。” 李超被人抬回家中,将养了一个多月,腿伤方才复原。一年之后,和尚再次到访,言语间听李超讲述往事,大惊失色,说道:“你真是太鲁莽了,怎么敢招惹她!幸亏你比试之前,报了为师名号,否则,整条腿都得打残。” 第一百七十九章 小人 康熙年间,某杂耍者随身带一木盒,盒内藏一小人,长约尺许。若有人投钱,杂耍者便开启木盒,让小人表演,唱一首曲子,再退回去。这一天杂耍者来到掖县,县令向他索要木盒,带回府中,审问小人来历。 一开始小人不敢言语,县令再三逼问,小人方肯自述家世。原来他本是一名书童,自私塾归来,被杂耍者迷惑,下药残害,身躯因而缩小。杂耍者带着他四处表演,借此赚钱。 县令闻言大怒,当即将杂耍者杀死,请医生替小人看病,可惜却再也治不好了。 第一百八十章 秦生 莱州秦书生,自制药酒,一时疏忽,将有毒的药材放进酒中,又舍不得丢弃,于是将药酒封存。 过了一年多,秦书生酒瘾发作,四处找酒,却一无所获。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一瓶药酒,赶紧找出,打开泥封一闻,药香扑鼻,馋涎欲滴,难以克制。打算倒一杯品尝,妻子苦苦劝诫,秦书生笑道:“痛饮美酒而死,总好过于没酒喝,活活馋死。” 一杯药酒下肚,书生意犹未尽,正打算再饮一杯,妻子气急,一把将酒坛摔碎,满地都是酒水。书生也不嫌脏,趴伏于地,伸出舌头,将药酒一滴滴舔.净。过不大会,书生腹中剧痛,半夜便即死去。 妻子嚎啕大哭,替书生准备棺材,选好日期下葬。第二天晚上,忽有一名美人造访,身长不满三尺,手中拿着一个瓷瓶,来到灵床边上,将瓶中水灌进书生喉间,很快,书生便豁然苏醒,死而复活。夫妻两询问美人来历,回答说:“我乃狐仙。适才丈夫去陈府偷酒,喝多醉死,我用药水将他救活。回来时从你家门前经过。相公见秦公子与自己同病相怜,都是酒痴,所以命我相救。”语毕,消失不见。 我朋友丘行素是一名贡士,嗜酒如命。一天晚上想喝酒,深更半夜,又没地方买酒。辗转难以忍耐,跟妻子说:“家里有醋吗,给我拿一坛来。没酒喝,只好喝醋代替。”妻子笑道:“你有病啊,醋有什么好喝的?” 丘行素不听,骂道:“你这婆娘,罗里啰嗦,叫你拿坛醋而已,哪这么多废话。”妻子无奈,只好烫了一壶陈醋,丘行素全部喝光,接着伸伸懒腰,打了个饱嗝,上床睡觉。 次日,妻子拿出钱财,命仆人去店中沽酒。路上遇到丘某堂弟丘襄宸,询问缘故,仆人一一说了,丘襄宸笑道:“嫂嫂也太小气了,大哥既爱喝酒,给他买便是,哪能让他喝醋,岂有此理?”仆人道:“夫人说了:‘家里藏醋不多,昨夜已给少爷喝掉一半,若再喝一壶,便没调料烧菜啦。’” 邻居听说此事,尽皆大笑。却不知有些人酒瘾一犯,连毒药都肯喝,何况是醋? 第43节 第一百八十一章 鸦头 秀才王文,东昌县人,自幼诚实。这一日黄昏,秀才前往湖北,路过六河,在一间旅舍投宿。出门散心,偶遇同乡赵东楼,赵某乃大商人,在外做买卖,常年不归。两人相见,都很高兴,赵某邀请秀才前往住处一叙,来到门外,只见屋内坐着一名美人,秀才愕然止步,掉头便走,赵某拉住他衣服不放,隔窗叫道:“妮子,我与朋友有事相商,你先回避一下。” 两人进入屋中,赵某整治酒席,互道寒暄。秀才问道:“此为何地?”赵某道:“此乃妓院,我因奔波在外,暂借此处落脚。”说话间妮美人频频出入,秀才局促不安,起身告辞,赵某执意挽留。 俄顷,只见一名少女自门前经过,看见秀才,秋波频传,眉目含情。少女气质娴雅,美如神仙。秀才素来为人正直,此刻却神摇意夺,问道:“美人是谁?”赵某道:“她是老鸨二女儿,小名鸦头,年方十四。仰慕者多如牛毛,许多人出钱请她陪睡,鸦头都不肯。因此缘故,常遭母亲鞭打,如今还待字闺中。” 秀才闻言,低头默然,痴痴发呆,赵某笑道:“王兄是否动心了?果有此意,我替你撮合。”秀才叹气道:“不敢有此念头。”话虽如此,却迟迟不肯离去。赵某笑道:“真的没动心?”秀才道:“赵兄好意,在下心领。不过我囊中羞涩,纵有想法,如之奈何?” 赵某本是随口玩笑,心想:“鸦头性情激烈,怎会喜欢穷书生?”口中却道:“钱不是问题,我来想办法,十两够不够?” 秀才寻思:“十两怎么够?不过总比没有好。”于是收下银两,拜谢而出,倾尽所有,又凑了五两银子,请赵某说情。老鸨果然嫌弃钱少,鸦头劝她:“母亲老怪我不肯接客,眼下如你所愿。孩儿初次卖身,十五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总是一笔买卖,将就将就,就这么着吧。有了第一次,自会有第二次,来日方长,赚钱的机会多着呢。” 老鸨一直因女儿性情执拗,闷闷不乐,眼下难得她肯主动接客,自然乐得答允。当下点了点头,命丫鬟去请秀才。 是夜,秀才与鸦头同床共枕,欢爱无限。事后,鸦头说道:“贱妾身处烟花,公子不嫌弃我身份下流,与鸦头缠绵,我很感激。不过公子败尽家财,也不过换来一夜之欢,明天又怎么办?” 秀才闻言,泫然流泪。鸦头道:“公子别哭。贱妾沦落风尘,实非所愿。公子为人忠厚,贱妾有心与你长相厮守,为长久计,咱们连夜逃跑吧。”秀才大喜,两人起身下床,耳听得屋外更鼓连敲三下,鸦头改换男装,一男一女趁着夜色掩护,叫上仆人,匆匆逃离。 秀才随身带有两头毛驴,鸦头从怀中拿出几张黄符,贴在驴耳与仆人大腿之上,三人扬鞭驰骋,毛驴奔跑如飞,快不可言。 耳旁风声呼啸,秀才双目难睁,天明之时,一行人来到汉江口岸,租了一间房屋住下。秀才问起少女何以精通法术,鸦头说道:“跟你说实话可以,但不许害怕。其时我并非人类,乃是狐妖。母亲性格贪婪,天天逼我接客,心中早就对她不满。如今脱离苦海,百里之外,母亲再也无力追查踪迹,从此无恙。” 秀才更不怀疑,说道:“能娶姑娘为妻,在下喜不自禁。可是家徒四壁,又忍不住惭愧。该如何谋生呢?”鸦头道:“此事不足为虑。公子可以去市集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如果没有资金,卖掉两头毛驴便是。” 秀才依从建议,果真在门前开设一间小店,与仆人一同打点生意,卖酒卖茶;鸦头则在家刺绣,绣些披肩荷包出售,每日颇有赢利。家境逐渐改善,秀才请了几名丫鬟服侍妻子,又请了几名下人经营店铺,自己不再亲历亲为,只是从旁监督。 这一日,鸦头忽然脸色惨淡,说道:“今夜将遭大难,可怎么办?”秀才问道:“怎么回事?”鸦头道:“母亲已打探出咱两住所,必会前来逼迫。如果是派姐姐前来,倒不用担心;就怕她亲自出马。”半夜之时,鸦头庆幸道:“不用担心,是我姐姐来了。” 话刚说完,果然见到妮子推门而入。鸦头笑脸相迎,妮子骂道:“小丫头不知羞耻,竟敢私奔。母亲叫我捉你归案。”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入怀,取出一根绳索,套住鸦头脖颈,鸦头怒道:“我有何罪?”妮子愈发恼怒,一把将妹妹推倒在地,嗤地一声响,鸦头裙子撕裂。 屋中丫鬟奴仆闻讯,纷纷出来打抱不平,妮子心中畏惧,仓惶遁走。鸦头叹气道:“姐姐此番回去,母亲必定亲自前来。大祸临头,快想办法。”吩咐下人收拾行李,正准备连夜搬迁,母亲忽然凭空而至,怒容满面,说道:“我就知道小丫头定会反抗,非亲自动手不可。” 鸦头跪地哀求,母亲不理,抓住她头发,扬长而去。秀才徘徊伤感,寝食俱废。急忙赶去六河,寻找鸦头下落,希望能重金将她赎回。来到六河,只见门庭依旧,人事已非,鸦头一家三口,早已不知下落,询问左右邻居,都回答说:“不知什么时候搬走的。” 秀才怅然而返,于是遣散家仆,收拾行囊,东归返乡。 数年之后,秀才偶然路过燕都,从育婴堂经过,见一小男孩,七八岁年纪。仆人发觉小孩容貌酷似少主,反复打量。秀才问道:“看什么呢?”仆人笑道:“这小男孩跟主人好像。”秀才微微一笑,细细凝视小孩,气度不凡,心想:“小家伙果然跟自己相似,反正也没儿子,不如替他赎身,收为义子。” 于是询问小孩姓名,回答说:“王孜。”秀才奇道:“你从小被人丢弃,何以知道姓氏?”小孩道:“育婴堂堂主告诉我的。他说捡到我时,我胸前有字,上面写的是:山东王文之子。”秀才大骇,叫道:“我就是王文,可是我没有儿子啊。想必是同名同姓之人。” 心中喜爱小孩聪颖,当即带回家中,邻居百姓一见小孩面,不用询问,也知他是秀才儿子。过得几年,王孜渐渐长大,为人孔武有力,喜爱打猎,乐斗好杀,不务生产。秀才多次训斥,均不能禁止。 王孜自称能见鬼狐,邻居都不信。不久后村中某家狐妖为患,请王孜前去辨认,王孜伸手指出狐妖藏身之处,数名壮汉手持木棍,一通乱打,只听得狐妖悲鸣之声不绝于耳,毛血飘落,洒满一地。自此后,狐妖匿迹,家中平安。村人听说此事,暗暗称奇。 这一日,秀才去市集游玩,忽然碰到赵东楼,只见他衣衫不整,面色枯槁。惊问道:“赵兄,怎么沦落成这般模样?”赵某叹气道:“一言难尽,找个安静地方,慢慢再说。” 两人回到王府,秀才摆上酒席给赵某压惊,赵某喝了几杯酒,开始述说经历:“老鸨擒拿鸦头之后,早晚折磨。不久举家北迁,老鸨强令鸦头接客,鸦头誓死不从。老鸨一气之下,将她囚禁。尔后鸦头诞下一子,弃于僻巷;听说被育婴堂收留,眼下想已长大成人。此乃王兄骨肉。” 秀才闻言涕零,说道:“天可怜见,孽子已与我相认。”简略叙说始末,再次问道:“赵兄何以如此落拓?”赵某叹气道:“今日方知青楼之爱,不可认真。哎,事已至此,无话可说。” 当初,老鸨举家搬迁,赵某一路相随,身边货物烦多,不利迁徙,索性低价处理,贱卖精光。途中住店吃饭,花销甚大,全由赵某承担,大受亏损。妮子为人豪奢,数年之间,赵某万两身家,荡然无存。老鸨见他财尽,立刻冷眼相加,妮子又见异思迁,勾搭上富家公子,彻夜不归。赵某愤恨难平,可是身在异乡,势单力弱,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天老鸨外出,鸦头从窗中探头,大声呼叫:“赵公子,小女子有一言相告:勾栏女子,原本无情,皆是见钱眼开之辈。如今公子倾家荡产,尚且执迷不悟,再不离去,大祸不远。”赵某闻言畏惧,如梦初醒。终于下定决心返乡。 临行之时,偷偷探望鸦头,鸦头写下一封书信,请他转交秀才。 赵某将事情原委一一讲述,拿出书信,信中写道:得知孜儿与相公团聚,甚是欣慰。贱妾身逢厄难,赵公子自会代我诉说。前世孽债,复有何言?贱妾身处幽室,暗无天日。每日遭受鞭笞,肌肤破裂,饥饿难忍,度日如年。相公若不忘昔日情谊,可与儿子商量计策,救我脱灾。母亲与姐姐虽然残忍,但终究是骨肉至亲,千万叮嘱孜儿,切不可伤其性命。 秀才读信,涕泪交加,当即出示盘缠,命儿子前去救人。王孜这一年刚满十八,听说母亲受苦,目眦欲裂,二话不说,火速动身。来到老鸨住处,只见楼前车马云集,生意兴隆。王孜闯入楼中,妮子正与客人宴饮,乍见王孜,立即变色,王孜疾步赶上,一刀杀之。 客人大惊,叫道:“匪寇杀人啦。”话未说完,妮子身躯蜷缩,幻化成狐,早给打回原形。王孜提刀闯进后院,只见老鸨正吩咐婢女煲汤,见王孜来到,忽尔隐身不见。王孜四顾搜寻,哈哈一笑,弯腰取下弓箭,开弓拉弦,一箭射向房梁,正中老鸨心窝,只听得一声惨叫,半空中坠下一头狐狸死尸。 王孜一刀砍下狐狸头颅,找到关押母亲之地,以巨石砸破门窗,救出鸦头。母子相见,痛哭失声,鸦头问道:“你外婆呢?”王孜道:“给我杀了。”鸦头埋怨道:“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快将你外婆好好埋葬。” 王孜假装答应,暗中剥下狐狸皮毛,偷偷藏起。老鸨死后,留下许多金银,王孜老实不客气一一笑纳,与母亲回到老家。夫妻重逢,悲喜交集。秀才问起老鸨下落,王孜道:“在我包袱中。”说话间打开包裹,拿出两张狐狸皮革。 鸦头大怒,骂道:“忤逆子,何以如此放肆。”号啕大哭,伤心欲死。秀才极力劝慰,训斥儿子:“还站着干嘛,快将狐皮埋了。”王孜忿忿不平,顶嘴道:“母亲刚刚脱难,便忘了挨打受罪的日子吗?”鸦头愈加恼怒,哭啼不休。王孜无法,只得胡乱挖了个坑,草草将狐皮掩埋,鸦头这才释怀。 自鸦头归来,秀才家境更加富贵。心中感激赵某报讯之恩,送了许多金银给他。赵某到了此刻,方才知道,原来老鸨一家都是狐妖。 王孜奉养双亲,极为孝顺,只是脾气暴躁,有时言语稍稍不合,便即大喊大骂。鸦头跟相公说:“儿子身上有‘拗筋’,若不挑去,终会杀人闯祸,倾家荡产。” 这一天夜晚,王孜上床安歇,鼾声如雷,夫妻两齐心协力,用绳子绑住王孜手脚,王孜一惊而醒,叫道:“儿子无罪,干嘛绑我?”鸦头道:“别怕,我在替你治病呢。”王孜不听,大叫大嚷,可是手脚受制,始终难以挣脱。 鸦头拿出一根长针,刺破儿子脚踝,入肉三四分,用刀割断王孜脚筋,将腿上“拗筋”扯出,接着如法炮制,又将他手上,脑后“拗筋”,一一拔除。忙好一切,这才解开绳子,跟儿子说:“没事啦,好好睡一觉。” 次日天明,王孜跑到父母卧室,跪地忏悔:“儿子想起昔日所作所为,十分内疚,请父母原谅。”秀才夫妻闻言,喜不自禁。 自此后王孜性情温和,有如处子,深受邻里夸赞。 第一百八十二章 酒虫 长山刘某,体胖嗜酒,每次独饮,必喝一大坛。刘某家中有良田三百亩,其中一半用来种黍酿酒;家境豪富,再多的酒也喝得起。 这一日,某僧人与刘某偶遇,跟他说:“公子身上有病。”刘某道:“没有。”僧人问道:“公子喝酒从没醉过,是不是?”刘某道:“不错。”僧人道:“这是酒虫作怪。”刘某闻言愕然,问道:“此病能医吗?” 僧人点头道:“容易治疗。”刘某问:“要用什么药?”僧人道:“无须用药。”命刘某在床上俯卧,头朝下,绑住手足。接着在离头半尺之地,放一坛美酒。过不大会,刘某口渴难耐,很想喝酒,酒香入鼻,更是勾动馋虫。可是手脚束缚,偏偏无法动弹。 正烦恼间,忽觉鼻中瘙痒,似有物体往外爬出,啪地一声响,坠落酒坛之中。僧人解开绳索,刘某拿起酒坛一看,只见里面一条肉.虫,长约三寸,正在酒中蠕动,敏捷有如游鱼,肉.虫有嘴有眼,体态惟妙。 刘某大惊,拿出金银酬谢和尚,僧人不收,说道:“如果公子非要感谢,便将肉.虫送给贫僧。”刘某问道:“虫有何用?”僧人道:“此虫乃酒水之精,清水遇虫,用手搅动,立变美酒。”刘某找来一坛清水,依言试验,清水果然变成佳酿。 自此后,刘某恶酒如仇,戒酒戒饮。身体渐渐瘦削,家境也越来越贫,饮食难以供给。 第一百八十三章 木雕美人 商人白有功说过这样一件事:自己在黄河下游泺口河段,见一人扛着竹箱,牵着两条大狗,从箱子中拿出一尊木雕美人,高约尺许,手目转动,栩栩如生。此人拿出一条锦绣马鞍垫子,披在狗身上,将木美人放于狗背,安置完毕,口中呼叱,命狗儿奔跑。木美人自动站起,在狗背上表演马术,一会儿钻到狗肚子下,一会儿从狗腰爬到狗尾,忽跪忽起,动作灵活,从不失手。一会又表演起昭君出塞;此人另取一尊木雕男子,给他披上皮衣,插上鸡尾,命他跨上另一条狗背,紧跟木美人身后。昭君频频回首,木雕男子扬鞭追逐,体态动作,有如活人。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封三娘 范十一娘,鹿城祭酒之女,容貌美艳,深得父母宠爱。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十一娘眼界甚高,一个都看不上。这一年元宵节,水月寺举办“盂兰盆会”,寺中游人如梭,十一娘亦在其间。正四处闲逛,忽见一名女子紧跟身后,步步相随,似乎有话要说。 凝目一瞧,女子十五六岁,风华绝代。十一娘心生好感,展颜一笑。那女子问道:“姐姐是十一娘吗?”十一娘点了点头。女子道:“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十一娘询问女子来历,回答说:“小妹姓封,家中排行第三,住在邻村。” 两人牵手交谈,女子言辞温婉,十一娘愈发喜爱,依恋不舍,问道:“妹妹身边为何没有伴侣?”封三娘道:“父母早逝,家中只有一名老妪,留她看守门户,所以身边没带丫鬟服侍。” 过一会,十一娘准备回家,说道:“寒舍就在不远,进去坐坐。”封三娘道:“姐姐乃世家大族,朱门绣户,而我家贫无亲,贸然造访,恐遭他人闲话。”十一娘再三邀请,封三娘道:“改日吧。” 十一娘摘下头上金钗,赠给三娘,三娘以绿簪回赠。 回家后,十一娘因思念三娘,拿出绿簪把玩,簪子非金非玉,家人均不认识,甚为奇怪。十一娘每日盼望三娘到访,思念成疾。父母得知讯息,派人四处寻找三娘,却是一无收获。 转眼到了重阳节,十一娘病卧在床,闲极无聊,于是在侍女搀扶下,来到后园散心,在东篱之下摆了一张床铺。忽然间一名女子爬墙窥视,十一娘细细一瞧,女子竟然便是三娘。只听她说道:“过来扶我一把。” 婢女过去迎接,三娘翻.墙进入园中。故友重逢,二女俱是喜不自禁。十一娘从床铺上跃起,拉住三娘手,两人紧挨一块,问道:“为什么负约?老是不来看我?”又问道:“妹妹从何而来?” 三娘道:“我刚从舅舅家回来。以前跟你说住在邻村,指的是舅舅家。自分别后,时常想念姐姐,只是你我贫富悬殊,心中惭愧,一直不敢来看你。适才从墙外经过,听到园中女子说话之声,好奇之下登墙观望,没想到便是姐姐。” 十一娘道:“你这狠心的妮子,可知我有多想你?都生病啦。”三娘闻言,泣如雨下,嘱咐道:“我来看你一事,须保守秘密。以免有人造谣生事,蜚短流长,不堪忍受。”十一娘答允了。两人同回闺房,自此后形影不离,十一娘病情也渐渐痊愈。二女私下里结为姐妹,亲密无间,衣服鞋袜,彼此互穿。若有人来,三娘则躲到帘后,如此相处五六个月,终于被父母察觉。 这一日,两人正在屋中下棋,夫人忽然闯入,细细打量三娘容貌,笑道:“好漂亮的闺女,不愧是我女儿朋友。”又跟女儿说:“闺中藏有密友,二老并不反对,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十一娘道:“这是三娘意思,她不想跟生人见面。”夫人目视三娘,问道:“这是为何?” 三娘满脸羞红,默默不语,只是不停扯着衣带。未几,夫人离去,三娘起身告辞。十一娘苦苦挽留,方才止步。 一天晚上,三娘从门外仓皇奔入,哭道:“我说此地不可留,今天果然遭受屈辱。”十一娘惊问缘由,三娘道:“适才我外出更衣,不知从哪跑出一名少年,上前调戏。幸亏侥幸逃脱,不然,还有何脸面做人。” 十一娘细细询问少年相貌,致歉道:“妹妹莫要生气。少年是我哥哥,他脑子有病,为人痴傻,得罪之处,还请见谅。我会禀明母亲,让她责打哥哥。”三娘执意要走,十一娘道:“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天亮啊。” 三娘道:“舅舅家离此不远,借我一只梯子,助我翻.墙便可。”十一娘知道难以挽留,于是命婢女送她回家。翻.墙而出,路行半里,三娘辞谢道:“不用再送,请回吧。” 婢女自行折回,十一娘伏床哭泣,悲伤难禁。尔后数月,婢女有事前往东村,傍晚归来,偶遇三娘,身后跟着一名老妪。婢女大喜,上前问候,三娘神情凄恻,问道:“姐姐最近还好吗?” 婢女道:“小姐时常想念姑娘。”三娘道:“我也想她。只是不欲他人知晓,这样吧,你先回去,悄悄将后门打开,我自会前来。”婢女将此事告知十一娘,十一娘大喜,两人来到后园,刚打开大门,三娘已在园中。彼此相见,互诉衷肠,彻夜长谈,乐而忘寝。 婢女熟睡后,三娘起身与十一娘共睡,枕边私语道:“我知姐姐待字闺中,才色无双,何患无夫?只是纨绔子弟,根本配不上您。如果欲得佳偶,千万别嫌贫爱富。”十一娘点头赞成。 三娘道:“水月寺中,今年仍会举办道场,明天姐姐前去游玩,自会遇见如意郎君。我从小便会看相,相信我,不会有错。”天刚刚亮,三娘便即告辞,说道:“水月寺再见。”十一娘依言前往寺庙,三娘果真在此等候。 两人同车游览,携手出门,见一秀才,十七八岁,衣服朴素,容貌俊伟。三娘手指秀才,说道:“此乃翰林学士。”十一娘略略打量,不置可否。三娘道:“姐姐先回去,我稍后便来。” 黄昏,三娘依约前来,说道:“我已替姐姐打探清楚,秀才姓孟名安仁,与姐姐是同乡。”十一娘也听说过秀才名号,说道:“此人家贫,只怕并非良配。”三娘道:“姐姐何以跟凡夫俗子一般,只认钱财?孟秀才注定命中显赫,绝不会长久贫困。如果他来日不发达,我甘愿剜去双眼,从此不再看相。” 十一娘问道:“那眼下该怎么办?”三娘道:“请姐姐出示一件信物,与秀才订立盟约,永不相负。”十一娘道:“婚姻大事,不能如此草率。倘若父母不同意,如之奈何?”三娘道:“正因担心父母不许,所以才私定终生。只要姐姐意志坚定,不愁大事不成。”十一娘反复说道:“不可,不可。” 三娘道:“姐姐姻缘已动,只是魔劫未消。我之所以替你撮合婚事,皆为报答恩情。我这便离去,将姐姐送我那只金钗,转赠秀才,就说是你送的。”十一娘道:“别急,容我再想想。”话未说完,三娘早已离去。 孟安仁虽是才子,可惜家境贫寒,故尔一直单身。自从寺庙中见过两名美人,回去后念念不忘。一更将尽,三娘款款而来,秀才大喜,询问姓名,三娘道:“贱妾姓封,范府十一娘女伴。” 秀才大悦,无暇多问,一把抱住女子,欲与之亲热,三娘抗拒推辞,说道:“贱妾并非毛遂,乃是曹丘生。十一娘有心与公子长相厮守,我特来替她做媒。”秀才愕然不信,三娘拿出金钗,说道:“有此物为凭。”秀才喜不自禁,良久才道:“承蒙佳人错爱,孟某今生若不娶十一娘为妻,宁愿孤独到老。” 三娘点头离去。次日天明,秀才请邻居老太替自己提亲,范夫人嫌弃秀才贫穷,也不跟女儿商量,一口回绝。十一娘知道此事,大失所望,不免对三娘心生怨恨,可是金钗已经送出,为今之计,只有坚持到底。 又过数日,某乡绅替儿子求婚,请县令做媒,此人颇有权势,范老爷心中畏惧,跟女儿提起此事,十一娘闻言不乐。母亲问她有何打算,十一娘默默不语,只是不停落泪。暗中派人跟母亲说:“孩儿此生非孟公子不嫁。”范老爷大怒,心中怀疑女儿与与秀才有染,一气之下,竟然将她配给乡绅之子,从速办理婚事。 十一娘愤恨绝食,每日卧床不起。到了迎亲那天,十一娘忽然起身下床,临镜梳妆,夫人心中窃喜,俄尔丫鬟来报:“小姐自尽啦。”举家悲痛,后悔莫及。三日后,十一娘入土下葬。 秀才自从媒人归来,心中愤恨,每日去范府打听消息,希望范家回心转意。继而听说十一娘名花有主,怒火中烧,万念俱灰。未几,又听说十一娘香消玉殒,转而悲痛莫名。这一晚出门前往墓地,祭拜佳人,正自痛哭失声,忽见一人飘然而至,近前一看,却是三娘。 三娘面向秀才,说道:“恭喜公子,姻缘将定。”秀才泫然落泪,说道:“姑娘不知十一娘已死吗?”三娘道:“正因姐姐死去,我才来恭喜你。赶快聚集家人,挖开坟墓,我有灵药,能令姐姐死而复苏。” 秀才点头顺从,掘墓破棺,取出十一娘尸体,再将泥土重新填好,将十一娘背回家中,放在床上。三娘喂她吃药,过不大会,十一娘果然睁眼。目视三娘,问道:“这是哪里?” 三娘手指秀才,说道:“他便是孟安仁。”简略述说经过,嘱咐三娘勿要走漏消息,说道:“此去五十里,有一山村,极为偏僻,可去那里暂避风头。”十一娘道:“妹妹跟我一起去吗?你若不去,我也不去。”三娘无奈,只有答允。 两人前往村庄隐居,十一娘将陪葬物品典卖,换钱度日,衣食无忧。每逢秀才前来,三娘均避而不见。十一娘从容说道:“你我姐妹,亲如骨肉。人生不过匆匆数十年,何不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 三娘摇头道:“我从小修习道术,呼吸吐纳,追求长生,所以不愿嫁人。”十一娘笑道:“世间养生之术,多如牛毛,又有哪一样行之有效?”三娘道:“我所修习法诀,与世间不同。世上流传之口诀功法,都是假的。只有华佗五禽图是真。修炼之人,无非是促进血液循环,以达百病不侵境界。修炼五禽图者,一旦生病,只需摆出各类动物姿势,按此运气,疾病自消。” 第44节 十一娘暗中与秀才谋划,让他假装出一趟远门。到了晚上,十一娘用酒将三娘灌醉,秀才偷偷返回屋中,强行与之欢好。三娘醒来后,察觉失身,埋怨道:“姐姐害人不浅。倘若色戒不破,我本有机会飞升天界,如今被你算计,哎,命该如此。”起身告辞。 十一娘诚心道歉,说道:“我本是一番好意,不想却害了妹妹。请你不要走,留下来吧。”三娘叹气道:“实言相告;我乃狐妖。偶见姐姐貌美,心生爱慕,不想却是作茧自缚,以致有今日之祸。此乃情魔之劫,不关你事。若再留下,情魔复生,永无止境。姐姐福泽深厚,盼你珍重自爱。”言毕,消失不见。 夫妻惊叹良久。一年后,秀才参加乡试,会试,一举成名,官授翰林。自备刺帖,前往范府拜会,范老爷惭愧懊悔,不肯相见。秀才再三请求,范老爷方才现身,彼此见面,秀才以女婿之礼参拜,礼数周到。 范老爷愈发惭愧,心生怀疑,怒道:“小子,你是特地来羞辱老夫吗?”秀才道:“小生绝无此意。”两人来到僻静处,秀才将十一娘死而复生之事一一禀明,范老爷摇头不信,派人前往村庄探望,这才惊喜交加。嘱咐秀才:“此事你知我知,切莫宣扬,以免惹祸。” 又过两年,乡绅因行贿败露,发配辽东充军,十一娘如愿得偿,终于可以回家。 第一百八十五章 狐梦 我朋友毕怡庵,倜傥豪放,卓尔不群。 毕生体貌肥胖,胡须遒结,才气不俗。这一日,毕生前往叔叔家窜门,在楼上休息。传言楼上常有狐妖出没,毕生喜读《青凤传》,心向往之,可惜一直没机会亲身体念。于是在楼上遐想凝思,希望能与狐女相遇。 继而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其时正是夏季,天气炎热,毕生打开窗户睡觉。睡梦中似觉身躯摇晃,一惊而醒,凝目注视,只见面前一名妇人,四十来岁年纪,风韵犹存。毕生问她是谁,妇人笑道:“我乃狐妖。承蒙公子想念,心中感激。”毕生大喜,言语间调笑逗弄,欲与妇人欢好,妇人笑道:“我年纪大了,没福分伺候公子。小女年方十五,如不嫌弃,明晚让她服侍您。”言毕离去。 次日傍晚,毕生在屋中焚香等候,妇人果然携带女儿前来,少女态度娴雅,容颜旷世无双。妇人跟女儿说:“你与毕公子命中有缘,今晚便留下侍寝。明早记得早归,勿要贪睡。”毕生与少女上床安歇,欢爱无限。事后,少女笑道:“公子身躯太重,令人难以忍受。”天还未亮,便即告辞。晚上再次到访,说道:“姐妹们听说我找到夫君,纷纷祝贺,请你明天赴会,可别忘了。” 毕生问道:“在哪?”少女道:“大姐家,距此不远。”次日,毕生在家等候,少女良久不至,时间一长,身躯困乏,正准备伏桌小睡,少女忽然出现,说道:“让你久等了。”两人牵手而行,转眼来到一间大院,径直前往大厅,只见屋中烛光荧荧。灿若星辰。 俄尔主人出迎,双十年华,容貌绝美。主人敛衽行礼,口中祝贺,一行人正要入席,丫鬟叫道:“二娘子到了。”只见一名女子走入屋中,十八九岁,笑问少女:“妹妹想必已经破.瓜。新郎官功夫如何,是否满意?”少女给二姐取笑,翻了个白眼,用扇子打她背脊。 二娘道:“还记得小时候跟妹妹玩闹,妹妹最怕别人挠她肋骨,远远呵一呵手指,便即大笑不停。有时惹她生气了,妹妹便说,‘我祝二姐来日嫁给矮人国王子。’我说:‘二姐也祝你嫁给虬髯公子,接吻之时,胡须扎破小嘴。’今日一见新郎官,果然被我猜中。” 大娘笑道:“难怪三妹怨你。新郎官就在身边,说话也不知收敛。”俄顷,酒宴开始,众人言笑甚欢。忽然间一名少女,怀抱一猫,款款而至,十一二岁,稚气未脱,却是艳媚入骨。大娘道:“四妹也要见一见姐夫吗?可惜你年纪太小,没给你预备座位。”将她抱在大腿,拿了许多果子喂她。 过一会,大娘将少女推入二娘怀中,说道:“四妹好重,压得我腰酸腿麻。”二娘道:“小丫头年纪不大,重量却不轻。二姐脆弱不堪,四妹既想见姐夫,姐夫体格雄壮,让他抱你好了。” 毕生将少女抱在怀中,脂香扑鼻,轻若无物,问道:“会喝酒吗?”少女点点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娘道:“四妹年纪还小,别喝多了。不然酒后失态,恐为姐夫笑话。” 少女微微一笑,不再饮酒。以手逗猫,猫咪不住鸣叫。大娘道:“还不扔掉?小猫身上全是跳蚤虱子,不怕传染吗?”二娘道:“我有个主意,咱们用猫行酒令,传递筷子取乐,猫叫之时,筷子在谁手上,便罚他喝酒。”众人纷纷叫好。 游戏开始之后,每当毕生抓住筷子,猫咪便叫个不停,毕生酒量甚豪,连饮数杯,终于明白,小猫之所以鸣叫,全是少女暗中捣鬼,忍不住哈哈大笑。二娘道:“四妹该回去了。老是赖在姐夫怀中不走,当心三姐生气。”少女于是抱猫离去。 大娘见毕生酒量巨大,于是拿出一枚荷叶,以之盛酒,劝毕生畅饮。毕生见荷叶不大,顶多能装一升酒,可是越喝越多,足足有一斗容量。二娘不甘落后,也开始劝酒,毕生推辞道:“不能再喝了。”二娘从怀中拿出一个胭脂盒,笑道:“那么少喝一点,意思意思。” 毕生心想:“胭脂盒不过弹丸大小,能装多少酒?一口就喝干了。”可是一连喝了几百口,仍没喝完。三娘一旁观看,心有不忍,于是用一只小莲杯将胭脂盒换下,说道:“公子上当啦,二姐在捉弄你呢。”将胭脂盒放在桌面,毕生凝目一瞧,足足有脸盆那么大。 二娘道:“三妹就喜欢多事。与毕公子做了三日夫妻,便如此恩爱了?真是女生外向。”毕生拿起小莲杯饮酒,入手柔软。杯中酒少,一饮而尽。仔细打量,哪里是什么酒杯,不过是一只绣花鞋罢了。二娘劈手将鞋子夺过,骂道:“狡猾丫头!什么时候偷走二姐绣鞋?难怪左脚冷冰冰的。”起身入屋,回房换鞋。 三娘与毕生起身告辞,将他送出门外,令其自归。毕生骤然醒转,竟然是南柯一梦。可是鼻尖嘴角,酒气浓郁,却又真真切切,忍不住心中奇异。 黄昏时分,三娘前来,说道:“昨晚没醉死吧。”毕生道:“我还以为是做梦呢。”三娘道:“姐妹们担心公子狂躁,所以托梦相见,其实非梦。” 三娘常与毕生下棋,毕生十赌九输。三娘笑道:“我见公子爱好下棋,还以为你精通此道,今日一见,公子棋艺平平,不过如此。” 毕生道:“在下棋艺不成,还请姑娘指点。”三娘道:“围棋一门学问,最讲究悟性。我能帮什么忙?尔后公子朝夕钻研,或许会有进步。”数月之后,毕生自以为棋艺大成,与女子一番比试,仍是大败而回,三娘笑道:“还是不行。” 毕生不服,出屋与邻居对弈,却是屡战屡胜,邻居十分奇怪,询问缘由,毕生为人坦率,心里藏不住事。言语间稍稍透露口风,三娘已经知晓,责怪道:“难怪姐妹们不愿与狂生交往。我一再叮嘱你保守秘密,为什么不听?”怫然不悦,拂袖欲走。毕生连忙赔罪,三娘怒气稍消,自此后来往次数逐渐减少。 一年之后,某晚三娘前来,两人相对而坐。毕生请求下棋,三娘不理,请求睡觉,仍然不理。如此怅然良久,三娘说道:“公子熟读聊斋,我与青凤相比,谁更好?”毕生道:“姑娘更好。”三娘道:“我自认为比不上青凤。不过公子与聊斋先生交情莫逆,可不可以请他替我写一篇传记?也许千载之后,会有人记住我呢!” 毕生道:“我早有此心,只是遵照姑娘嘱托,不敢泄漏消息,故此秘而不宣。”三娘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将离去,不用再忌讳。”毕生问道:“去哪?”三娘道:“我与四妹受王母命令,晋升为花鸟使,特来与你辞行。以前狐族中有一位姐姐,与公子叔兄有染,临别时产下二女,至今仍遭冷眼,再也嫁不出去。幸好我与公子没有后代,不会受累。” 毕生道:“姑娘就要走了,有什么赠言吗?”三娘道:“盛气平,过自寡。”起身拉住毕生手臂,说道:“请公子送我一程。”(骄横的气焰平息下来,过错自会越来越少。) 步行里许,两人洒泪告别。三娘说道:“只要心中有爱,未必后会无期。”语毕,消失不见。 康熙二十一年腊月十九,毕生与我同睡绰然堂,详细讲述此段经历。我跟他说:“有狐如此,聊斋之笔墨,光荣增辉。”于是记下这个故事。 第一百八十六章 布客 长清某人,卖布为生。偶然路过泰安,听说此地有一位术士,算命极准,于是前去拜访,请他卜卦。术士说道:“阁下运数太坏,赶快回家。”某人大惧,携带货物北下。途中遇一短衣人,似乎是个衙役,与之言语,彼此欢悦。每逢吃饭,某人主动请客,买来酒食请衙役共享,衙役甚为感激。 某人问起此行目的,衙役说道:“奉命前往长清,勾拿魂魄。”某人问道:“都有些什么人?”衙役出示牒文,说道:“名单都在上面,你自己看。”某人凝目审视,只见牒文上第一位,便是自己姓名,心中大骇,问道:“为什么抓我?” 衙役道:“我乃鬼吏,隶属于山东四司。想来公子阳寿已尽。”某人哭道:“还有救吗?”衙役道:“命运乃上天注定,不能更改。不过牒文上名单众多,共需几天才能捉完。公子速速回家,办理后事。我最后一个抓你,算是报答款待之恩。” 未几,两人来到河边,河上桥梁断绝,行人不通。衙役说道:“公子反正要死,钱财留之无用。不如修建桥梁,虽然花费不小,但总是一场功德,会有好报的。”某人深以为然,回去后跟妻子交代后事,立即雇用工匠修桥,时间一久,并不见衙役前来。 某人心中生疑,一日,衙役忽然造访,说道:“公子修桥积德,我已将此事禀奏冥王。冥王因你积善有功,特地延长公子寿命。勾牒上名单已经销除,特来通知一声。”某人大喜,连连致谢。 后来某人返回泰安,念念不忘衙役恩德,特地准备香纸,焚烧祭拜,口中呼唤衙役名字。俄顷,衙役匆匆而至,埋怨道:“公子差点害死我。适才正与冥王处理公务,忽然听到你呼喊,幸亏冥王没听见。不然,后果难料。”目送某人离去,说道:“以后不要再来。如果我有事前往长清,自会登门造访。”语毕,辞别而去。 第一百八十七章 农人 某农夫在山下耕种,妻子用陶罐送饭。吃完饭,将陶罐放在田边,傍晚前去查看,陶罐内剩粥不翼而飞。如此连续数日,天天如此。农夫心中生疑,偷偷躲在一边观察,只见一只狐狸,探头进入陶罐,正自大快朵颐。农夫手拿锄头,悄悄逼近,用力击打狐妖。狐妖大惊,想要窜逃,可是头颅被陶罐夹住,情急间难以挣脱。狐妖来回跳动,陶罐触碰石块,砸得粉碎,这才摆脱束缚,眼见农夫就在身旁,狐妖吓得魂飞魄散,疾纵而去,翻过山头,消失不见。 数年之后,大山南边某富贵之家,女儿被狐妖纠缠,贴符念咒,均不见效。狐妖跟少女说:“纸上符咒,能奈我何!”少女假装顺从,说道:“你既然道术精深,跟你欢好,也无不可。却不知你这一生,有没有害怕之人?”狐妖道:“我生平从无畏惧。不过十年前在北山之时,曾去田间偷食,被一农夫击打。此人头戴斗笠,手持草锄,差点死在他手上,至今想来,仍有余悸。” 少女将此事告知父亲,父亲打算找农夫求救,可是并不知他姓名、住处,无从查找。 后来此家仆人有事前往山村,于道旁与人聊天,言语间提起狐妖作祟,人群中一人惊道:“此事与在下十年前遭遇,十分相似。难道是被我赶跑的那一只狐妖,如今又出来作恶?”仆人大喜,当即请农夫帮忙,驱赶狐妖,农夫笑道:“昔年我确实赶过一只狐妖,不过未必便是你家那只。况且狐妖既能变化,又怎会畏惧区区一农夫?” 仆人再三坚持,农夫无法,只得勉强一试,于是带上斗笠,手拿锄头,前去少女家捉妖,只见他用锄头击打地面,口中骂道:“好个狐妖,天天找你不到,原来藏在此处。哼,今日相遇,非杀你不可。”言毕,屋中响起狐妖悲鸣之声,农夫胆气大增,脸上神色愈发愤怒,狐妖跪地乞求,说道:“饶命,饶命。”农夫叱道:“速速离去,饶你不死。” 少女眼见狐妖抱头鼠窜,仓皇遁逃。自此后家中平安。 第一百八十八章 馎饦媪 韩书生在外居住半年,年底方才回家。一夜,妻子上床睡觉,忽听得脚步声响起,凝目一瞧,炉子中煤火变得十分旺盛,照耀满屋,亮如白昼。只见一名老太婆,八九十岁年纪,肌肤有如鸡皮,驼背,头上白发稀少,历历可数。 老太婆走到床边,问妻子:“要吃馎饦吗?”妻子大惧,不敢作声。老太婆拿起一只铁筷,拨弄炉中炭火,将一只砂锅放在火苗之上,注入清水。俄顷,锅中传来开水沸腾之声,老太婆打开衣襟,拿出几十个馎饦,投入汤水之中。口中自言自语:“待我找双筷子,便可以开饭了。”出门而去。 妻子等她消失不见,从床上一跃而起,将砂锅内馎饦一股脑倒掉,倒在竹席后面,蒙头而睡。过不大会,老太太去而复返,逼问道:“我的馎饦呢,砂锅呢,怎么不见了?” 妻子十分害怕,大声号哭,家人尽皆惊醒,跑来查看,老太婆这才离去。家人点起火把,打开竹席审视,哪里有什么馎饦,不过是数十个土鳖虫而已。 (馎饦,一种面食。) 第一百八十九章 金永年 利津县金永年,八十二岁无子,妻子也有七十八岁,两人十分绝望。夜晚入梦,见一神人前来,说道:“阁下命中注定无后,不过念你经商仁义,童叟无欺,特地赐你一子。”醒来后告诉妻子,妻子道:“此乃妄想。二人行将就木,怎能生子?”话没说完,妻子腹中震动,十月之后,竟尔产下一名男婴。 第一百九十章 孝子 青州周顺亭,居于东香山下,侍奉母亲,极为孝顺。母亲大腿上长有毒疮,疼痛难忍,昼夜呻吟。周顺亭替母亲擦洗换药,废寝忘食。数月之后,母亲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周顺亭忧愁煎心,无计可施。夜晚梦见父亲托梦,说道:“母亲疾病,全赖你照顾。不过此病非人膏涂抹,不能痊愈。否则空自担心,于事无补。” 俄尔梦醒,周顺亭十分奇异,于是用利刃切割肋下肌肉,人肉脱落,也不觉疼痛,急忙用纱布包裹伤口,并无鲜血流出。周顺亭将人肉放入锅中烹煮炼油,人油冷却,形成膏脂,将膏脂涂抹在母亲患处,疼痛立止,母亲大喜,问道:“这是什么药?如此灵验。”周顺亭不愿母亲知晓实情,心中内疚,随口撒了个谎,敷衍应对。 母亲病情渐渐消除,周顺亭时刻掩盖伤口,即便妻子也不知情。伤口痊愈之后,留下一道巨痕,巴掌大小,妻子询问缘由,方知原委。 第一百九十一章 狮子 暹罗国进贡一头雄狮,每到一处,观者云集。狮子形状与世间流传之刺绣图画迥异,毛长数寸,黑黄色。用鸡喂食,狮子先用爪子拨弄,尔后吹一口气,鸡毛尽皆脱落,一根不留。 第一百九十二章 阎王 李久常,临朐人,有一次带酒水去野外郊游,忽然间一团旋风呼呼袭来,李久常心中敬畏,洒酒于地,祭拜旋风。后来李久常前往外地,见路旁一座大宅,殿阁恢弘。一名青衣人从宅内走出,邀请李某做客。 李久常再三推辞,青衣人殷勤相劝,李久常问道:“你我素不相识,认错人了吧。”青衣人道:“不会的,先生可是姓李?”李久常点点头,问道:“此是谁家?”青衣人道:“进去自知。” 进入屋中,经过第一层门,只见一名女子手足受缚,被钉子钉在门板之上,近前一看,女子竟然便是大嫂。李久常大惊,心中骇然。 李某之嫂,手臂上长有毒疮,卧床不起,已有一年。心想:“大嫂怎会到了此处?难道此间主人,不怀好意?”想到此处,畏而却步。青衣人连声催促,李久常无奈,只得随之而入。来到大殿,只见殿中一人,气象威猛,衣帽装束,有如王者。 李久常跪地行礼,不敢仰视。阎王命手下将他扶起,安慰道:“别怕,孤王曾蒙先生款待,特地请你相见,以示感谢,没别的意思。”李久常心中稍安,但始终不明究竟。冥王又道:“先生难道忘了田中洒酒祭拜之事?”李久常恍然大悟,心知主人必是神仙。顿首叩拜,说道:“适才见大嫂身受刑罚,骨肉之情,于心不忍。请大王慈悲。” 冥王道:“此女为人凶悍,性情嫉妒,理应受此刑罚。三年前,你大哥小妾生产,肠子坠地,此女暗中以银针刺肠,致使小妾脏腑受创,至今依然疼痛。此种做法,哪有半点人性?”李久常再三哀求,阎王道:“好吧,看在先生面上,便放她一马。先生回去后,须得劝说悍妇改邪归正。”李久常致谢而出,再次路过门板,板上无人,嫂嫂已然不见。 李久常回到家中,前去探望嫂嫂,只见她躺卧床上,创口处鲜血流淌,沾染床席。小妾一旁服侍,举止稍稍不合大嫂心意,立即大声诟骂。李久常劝道:“嫂嫂不可放肆。今日痛苦,皆因往日嫉妒所致。”嫂嫂怒道:“小叔,我知道你人好,家中妻子又贤惠,可怎么说我也是你长辈,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 李久常笑道:“嫂嫂莫要生气。若等我说出实情,恐怕欲哭无泪,悔之晚矣。”嫂嫂道:“我既没偷王母针线,也未勾引玉帝使者,心中坦荡,为什么要哭?”李久常小声道:“针刺人肠,该当何罪?” 第45节 嫂嫂闻言,勃然变色,问道:“你怎么知道此事?”李久常将事情原委一一讲述,嫂嫂浑身颤栗,涕泪交加,哭道:“再也不敢了。”眼泪未干,毒疮愈合,疼痛立止。自此后痛改前非,一心向善。 后来小妾再次临盆,肠子坠地,银针宛然犹在,用手拔去银针,小妾腹痛立马消除。 第一百九十三章 土偶 沂水马某,娶妻王氏,夫妻两琴瑟和谐,感情深厚。未几,马某英年早逝,王氏守寡在家,父母劝她改嫁,王氏不听。婆婆怜其年少,亦出言相劝,王氏忠贞不改,矢志不嫁。母亲说道:“女儿执意守节,志向是好的,可是年纪太轻,又没子嗣。此时改嫁,还来得及。我见过很多女子,一开始跟你一般,死活不肯改嫁,到头来却后悔莫及。女人改嫁,不过人之常情,不会有人责怪。” 王氏正色道:“女儿终身不会再嫁,如果母亲咄咄相逼,唯死而已。”母亲无奈,只得听之任之。王氏请工匠替相公造了一尊泥偶塑像,每次吃饭时,斟酒祭奠,一如生前。 一天晚上,王氏正欲就寝,忽然瞧见泥偶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降落地面,眨眼间身躯暴涨,变成一个活人,正是相公马某。王氏大惊,口中呼叫母亲,马某制止道:“不要这样。我死后,你能替我守节,心中感激。马家有媳妇如此,一门祖宗,尽皆荣耀。我父亲生前德行有亏,马家命中注定绝后。不过妻子贞节感动冥王,特地准我回家,与你再续前缘,待生下一子继承香火,届时仍需离去。”王氏闻言,悲喜交加,两人上床安歇,恩爱一如往昔。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王氏腹中震动,马某道:“期限已满,你我自今永别。”从此不再现身。王氏怀孕后,一开始隐瞒不说,时间一长,肚腹隆起,不能再遮掩,于是暗中将真相告知母亲。母亲并不相信,可是与女儿朝夕相处,并没发现她与外人来往,心中疑惑不解。 十月之后,王氏果然产下一名男婴,与人说起原委,闻者大笑,无一相信。王氏心中委屈,却无从辩白。乡中里正与马某有仇,将王氏生子一事告到公堂,县令提审众邻居,并无任何异言。县令沉吟一阵,说道:“听说鬼魂之子,没有影子。如果有影,必是假的。” 将小孩抱到日光之下,影子淡淡,有如轻烟。县令又命手下刺破小孩手指,将血液滴在泥偶之上,立即渗透,用别的泥偶试验,血液一擦就没。这才相信王氏并未撒谎。 数年之后,孩子长大,容貌举止,无一不与马某酷似,众人疑惑始解。 第一百九十四章 张阿端 卫辉府戚书生,少年文雅,为人有胆略,敢作敢当。某大姓之家有座巨宅,白日见鬼,家人相继死去,不得已之下,将宅院低价贱卖。戚某贪图便宜,趁机买下宅院,搬进居住。宅院宽敞,书生家中人烟稀少,东院楼亭,废置不用,时间一久,杂草丛生。 家人半夜惊醒,常听到楼上传来鬼叫。两个月后,一名婢女无端死去。没过多久,妻子黄昏时分从东院经过,回来后染上疾病,数日而亡。家人愈发畏惧,纷纷劝说戚某搬迁,戚某不听。自妻子死后,一个人孤孤单单,自伤自怜。婢女奴仆时不时提起闹鬼一事,聒噪不休。戚某大怒之下,独自抱了一床棉被,跑到东院荒楼安歇,点燃烛火,静观其变。 良久,良久,并无怪事发生,戚某困意袭来,朦胧睡去。睡梦中忽觉有人拉扯棉被,反复在自己身上摸索,睁眼一瞧,面前一位年老婢女,蓬头垢面,双耳蜷缩,身材臃肿不堪。戚某心想:“此人必是女鬼。”捉住她手臂,用力一推,笑道:“阁下这副尊容,实在不敢领教。要找男人,去别的地方吧。” 女鬼闻言,羞惭而退。俄顷,一名女郎自西北墙角走出,神情美妙。来到灯火之下,骂道:“何处狂生,敢来此地安歇。”戚某笑道:“在下乃此楼户主,特来找佳人收取房租。”一跃而起,光着身子去捉少女。 少女急忙遁逃,戚某早有防备,预先前往西北墙角,阻住少女归路,少女见无路可逃,索性坐在床上不走。 戚某走近观看,少女美如天仙,不免心动,不假思索,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少女笑道:“狂生好生无礼,难道你不怕鬼吗?与女鬼欢好,当心没命。”戚某不理,伸手去解少女衣服,少女也不抗拒。 云雨过后,少女说道:“我姓张,名阿端。生前误嫁浪荡子弟,相公刚愎残忍,对我百般折辱,心中愤恨抑郁,以致年少身亡。埋在此地,已有二十多年。宅院之下,全是坟墓。”戚某问道:“先前那位年老婢是谁?”张阿端道:“也是一名女鬼,服侍贱妾多年。因楼上有活人居住,地底鬼魂难以安宁,所以上来驱赶。” 戚某问道:“既是来赶人的,怎么反倒勾引我?”阿端笑道:“她三十年没见过男人,自然如饥似渴。虽然很可怜,不过跑来勾引公子,却是不自量力。总而言之:胆怯之人,反遭鬼魂戏弄;胆大之人,纵是恶鬼,亦不敢相欺。”说话之间雄鸡啼唱,女子穿衣下床,起身告辞,说道:“如不猜疑,明晚再来相会。” 次日傍晚,阿端果然前来,两相缠绵,戚某说道:“前妻不幸病逝,时常想念。能帮我联系她吗?”阿端闻言伤感,说道:“贱妾死去二十多年,从来无人惦记。公子如此多情,我自会尽力帮忙。只是听说令妻投胎在即,也不知还在不在阴司?” 隔了一晚,阿端前来相会,说道:“娘子即将投生富贵之家。不过生前因遗失耳环,殴打丫鬟致死,此案尚未了结,目前还留在地府。寄居药王廊下,身边有鬼差看守,待我想办法向鬼差行贿,也许能让公子夫妻团聚。” 戚某问道:“姑娘为何自由闲散,无人理会?”阿端道:“但凡枉死之鬼,只要不去地府报到,冥王便不会知晓。” 二更将尽,老婢果然引导妻子前来,夫妻重聚,执手哭泣。妻子双眼含泪,哽咽难言。阿端自觉告辞,说道:“你二人慢慢叙旧,我明晚再来。”戚某问起丫鬟致死一案,妻子说道:“无妨,很快便能结案。”两人上床缠绵,欢好一如平时。自此后习以为常。 五日之后,妻子忽然哭道:“明日将前往山东投胎,从此分别,怎生是好?”戚某闻言,悲伤难禁。阿端劝道:“我有一策,可得短暂相聚。”戚某问道:“有什么好计策,请说。”阿端道:“公子可在南堂杏树之下,焚烧十捆纸钱,借此贿赂鬼差。可以拖延数日。” 戚某点头依从,是夜,妻子说道:“多亏端娘相助,如今又可多聚十天。”戚某大喜,不让二女离去,三人昼夜狂欢。七八日后,期限将满,夫妻二人闷闷不乐,向阿端请教对策,阿端说道:“事到如今,很难再想办法。姑且再试试,不过没有百万冥币,难以办妥。” 戚某如数焚烧纸钱。夜晚,阿端前来,喜道:“我派人向鬼差求情,一开始不许。后来鬼差见到许多金银,终于动心。已经答应另找鬼魂,替娘子投生。” 自此后三人长相厮守,纵在白日,二女亦不离去,只是嘱咐戚某关上门窗,拉紧窗帘,防止日光照射。屋内灯烛不灭,从早亮到晚。转眼一年过去,阿端忽然染病不起,精神恍惚,似被恶鬼纠缠,妻子说道:“此乃鬼病。”戚某不解,问道:“端娘已经是鬼,鬼也会生病吗?” 妻子道:“此话不对。人死为鬼,鬼死为聻,鬼怕聻,跟人怕鬼一样。”戚某道:“要不要请巫医瞧瞧?”妻子道:“凡人岂会诊治鬼病?邻居王老太,眼下在地府当差,可以请她前来。不过王家距此十多里路,我双脚力弱,不能走远路。请相公替我烧一匹纸马。” 王某依言焚烧纸马,火焰刚起,便有一名婢女手牵红马而来,妻子翻身上马,转瞬间消失不见。过不大会,妻子与一名老妪共乘一骑,飘然而至。老太太进入屋中,手按阿端十指,替她诊脉,继而正襟端坐,脑袋摇晃,接着扑倒在地,尔后一跃而起,口中叫道:“我乃黑山大王。娘子病情不轻,幸亏遇上小神,福泽不浅。此乃恶鬼作祟,不妨,不妨。只是病好之后,记得给我焚烧百锭黄金,百贯铜钱,还有一桌酒席,一样都不能少。” 妻子一一答允,老太太重新倒地,俄尔苏醒,口中念念有词,不停向病人呵斥,良久方歇,继而转身欲走,妻子送出门外,赠以红马,老太太欣然接受,乐呵呵离去。 妻子进屋看望阿端,似乎比先前稍微清醒了些。夫妻大悦,阿端忽然说道:“贱妾恐怕命不久矣。我一闭眼,便见冤鬼索命,唉,这都是命。”过了一宿,阿端病情加重,浑身战栗,拉住戚某不放,埋首怀中,似乎畏惧恶鬼纠缠。戚某一旦起身,阿端便惊叫不宁。 如此六七天过去,夫妻两无计可施。恰逢戚某有事外出,半日方回,一进屋便听到妻子哭声,进床一看,端娘已然毙命,衣衫仍在,掀开一瞧,只剩一堆白骨。戚某大悲,以活人之礼替阿端入土,葬于祖坟之侧。 一夜,妻子梦中啼哭,说道:“适才端娘托梦,说她丈夫变成聻鬼,因妻子泉下改节,十分愤怒。一气之下,将端娘弄死,索命而去。端娘求我给她作水陆道场。”戚某道:“此事容易,我这就去请和尚。” 妻子道:“替聻鬼超度,非相公所能。还是交给我来办理。”起身离去,片刻返回,说道:“我已托人邀请僧侣,但必须事先焚烧纸钱,以供聻鬼花销。”戚某点头依从,日落时分,僧众云集,敲锣打鼓,口诵佛经,一如阳世。妻子埋怨锣鼓声太响,戚某却什么都没听见。 道场完毕,妻子梦见阿端前来,口中致谢,说道:“冤仇已经化解,不日即将投生为城隍之女,替我向公子转告一声。” 妻子在楼中居住三年,家人一开始很是畏惧,久而久之,渐渐习惯。有时戚某外出,家人便隔着窗子向妻子请示禀报。这一夜,妻子忽然哭道:“鬼差因收受贿赂,东窗事发,冥王追查甚急。你我恐怕即将分离。” 数日后,妻子果然生病,说道:“情之所钟,但愿长死,不愿投生。如今永别,岂非天意?”戚某神情惶惑,问道:“还有办法吗?”妻子道:“不可。”戚某问道:“是不是要受处罚?”妻子道:“小惩大诫,不妨事。偷生罪大,偷死罪小。”言毕,不再动弹。细细审视,妻子容颜飘渺,终于消失不见。 戚某怀念亡妻,经常独宿空楼,希望能有奇迹发生。但楼中寂静无声,再没怪事发生,自此后人心安定。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武孝廉 武孝廉石某,整装前往京都,一心谋求官职。途径德州,石某忽染恶疾,吐血不起,长卧舟中。仆人偷走金银,不辞而别。石某大怒,病情加剧,钱粮断绝。船家暗中谋划,欲扔下石某不管。恰好有一名女子乘船经过,夜晚泊舟岸边,听说此事,自愿收留石某。 船家大喜,当即将石某送入船舱。石某睁眼打量女子,四十来岁,衣服华贵,容貌秀丽,口中呻吟致谢,女子说道:“公子顽疾缠身,命不久矣。”石某闻言,哀哀号哭。女子说道:“我有药丸,能够起死回生。公子病愈之后,莫要忘记恩德。”石某发誓道:“绝不敢忘。” 女子拿出药丸,给石某服用,半日之后,石某病情减轻,女子殷勤服侍,亲密胜过夫妻,石某愈发感激。一月之后,石某病情痊愈,女子说道:“贱妾孤独无依,公子如果不嫌弃我年老色衰,情愿与你结成夫妻。” 其时石某三十来岁,丧妻多年,闻言大喜过望,当下与女子缠绵,欢爱不尽。女子拿出私房钱,给石某作盘缠。两人约定,待石某功成名就,一同回家。 石某进京之后,以金银贿赂官府,成功谋取职位。身边金银还剩下许多,当下购买名马豪车,准备衣锦还乡。想起女子年事已高,并非良配,于是以百两黄金聘娶王家少女为妾,心中忐忑,唯恐女子知晓。返乡之时,故意不从德州经过,绕道而回。 如此一年过去,石某从不与女子联络。 石某表弟,偶尔路过德州,住处与女子相邻。女子知道表弟身份,上门询问石某下落,表弟据实相告。女子大骂,口中述说两人关系,表弟闻言,忿忿不平,劝慰道:“或许表哥公务繁忙,无暇顾及嫂嫂。请你写一封书信,我替你带回去。”女子依言写信,石某仍是无动于衷,置之不理。 转眼又过一年,女子自行前往石某住处,请看门的通报,石某拒不接见。一日,石某正自宴饮,忽听得喧闹吵骂之声不绝于耳,停杯凝听,女子已挑帘而入。石某大骇,面如土灰。女子骂道:“薄情郎!你好快活。也不想想,今日富贵,自何而来?我与你感情不浅,即使要纳妾,也应与我商量,我又没说不准。” 石某屏气不敢作声,时间一久,心中惭愧,于是跪地认错,乞求原谅。女子怒气稍平。石某与小妾王氏商量,让她以妹妹之礼参见女子,王氏不愿。石某再三坚持,王氏无奈,这才出来拜见,女子还了一礼,说道:“妹妹不要害怕,我并非嫉妒之人。只是石郎不念旧情,实在太过分了,换做是你,也会不高兴的。” 王氏询问原委,女子一一说了,王氏闻言,也很生气,口中指责怒骂,甚为不平。石某无地自容,只是不停求饶。女子骂了一阵,怒气发泄,彼此重归于好。 当初,女子没来之前,石某曾暗中嘱咐门人,千万不要通报。眼下女子竟尔闯入大厅,石某十分生气,找来看门的,一通责骂。看门的不服,说道:“大门紧锁,钥匙小的一直收在身边。实不知女子如何进屋。”言语间甚是委屈。 石某心中奇怪,却又不敢询问女子,两人表面上虽然言笑,内心早生隔阂。幸亏女子为人贤惠,从不争强好胜。一日三餐,吃完就回房,关门早睡。也不询问石某睡在哪里。王氏一开始担心女子争宠,眼下终于放心,对女子愈加敬重。朝夕请安。女子御下宽容,处理家务,明察秋毫。 一日,石某丢失官印,合府沸腾,往来搜索,无计可施。女子笑道:“不用担心,印在井中,排干井水,自能找到。”石某依言试探,果在井中找回失印。问女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女子笑而不言。隐约之间,似乎知道盗印之人,然而始终不肯泄露。 居住数年,石某察觉女子言行举止,十分奇特,怀疑她并非人类。趁女子上床后,吩咐下人观察动静,下人回来禀报:“只听到床上传出衣服振动之声,并不知女主人在干什么。” 女子与王氏关系亲密,这一晚,石某有事外出,女子与王氏共饮,醉卧席间,身体幻化为狐,王氏心生怜爱,怕她冻着,于是替女子盖上棉被。未几,石某返回家中,王氏告知真相,王某大怒,提刀欲杀女子。王氏不许,说道:“即使姐姐是妖,又有哪里对不住相公?”石某不听,执意大开杀戒。 女子一惊而醒,骂道:“你真是心如蛇蝎,此地不可久居。以前我送你那颗药丸,还给我。”说话间一口唾沫吐出,正中石某面颊。石某只觉脸如冰敷,寒冷难耐,喉中发痒,不自觉将药丸吐出。药丸并未融化,大小形状,一如往昔。 女子捡起药丸,愤然离去,王氏出门追赶,女子已不知所踪。 是夜,石某旧疾复发,吐血不止,半年后因病而亡。 第一百九十六章 花姑子 安幼舆,陕西贡生。为人挥霍义气,心地善良,每次看见猎人狩猎归来,不惜重金购买猎物,放归山林。这一天安幼舆前往舅舅家奔丧,黄昏归来,从华山脚下经过,天色昏暗,迷路山谷之中,不辨方向。安幼舆心中大惧,忽见百米之外,似有灯火闪烁,兴冲冲赶去投奔。 刚走出数步,一名老者迎面而来,身形佝偻,手拄拐杖。安幼舆停步问讯,老者先行发话,问道:“公子是谁?”安幼舆道:“迷路的。前面灯光之处,想是山村,可以前去投宿。”老者道:“千万别。那地方极是凶险,并非安乐乡。小老儿住处离此不远,如不嫌弃,茅庐之中足可安歇。” 安幼舆大喜,点头依从,步行里许,果然发现一座村庄,老头上前敲门,一名老太太出来招呼,问道:“公子来了吗?”老头道:“来了。”进入屋中,只见居室简陋,老头点亮烛火,请安幼舆入座,一面吩咐妻子准备饭菜,说道:“安公子是我恩公,并非外人。你腿脚不便,可叫花姑子出来斟酒。” 俄顷,只见一名女郎手持酒壶而出,站在老头旁边,秋波流转,目光不住在安幼舆身上打量。安幼舆凝视女郎,只见她青春年少,美如天仙。老头命女郎烫酒,西边墙角处有一具煤炉,女郎走过去拨弄炭火,开始煮酒。 安幼舆问道:“小姐是谁?”老头道:“她是我女儿。小老儿姓章,七十高寿,膝下只此一女。穷人家也没下人,所以叫女儿出来斟酒,让公子见笑了。”安幼舆问道:“许了婆家没有?”老头道:“还未嫁人。”安幼舆没口子称赞女郎貌美,老头口中谦逊,说道:“公子过奖了。” 忽听得女郎惊叫出声,原来是酒沸溢出,致使火苗翻腾,老头扑灭火焰,骂道:“这么大个姑娘,怎么如此粗心?”安幼舆略略一瞧,只见煤炉旁边,搁着一个用玉米杆子编扎而成的紫姑人像,尚未完工,老头又骂道:“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整天只知编草人,刚才安公子还夸你贤惠,哪知转眼便闯祸,也不知羞。” 安幼舆拿过草人一看,只见眉目衣服,栩栩如生,赞道:“姑娘好手艺,当真是心灵手巧。” 一行人重返酒席,花姑子一旁服侍,频频替安幼舆倒酒,嫣然含笑,举止大方。安幼舆注目良久,不免动心。忽听得老太太叫道:“孩子她爹,你过来一下。”老头起身离去。 安幼舆眼见四周无人,跟女郎说:“姑娘丽质天成,在下情难自禁,想与你结成夫妻,可以吗?”女郎手持酒壶,面向火炉,默默不语,似乎没听见,安幼舆又说了几遍,女郎仍不搭理,起身回房。 安幼舆追入屋中,女郎不悦道:“狂生,你跑进来干什么?”安幼舆跪地哀求婚事,女郎不听,夺门欲走,安幼舆一把拉住她衣服不放,女郎颤声呼救,老头闻讯赶来查看,问道:“怎么回事?”安幼舆面红过耳,讪讪放手,心中惭愧。 女郎有心替他遮掩,从容说道:“适才酒水再次沸腾,若非安公子前来,酒壶已经融化。” 安幼舆闻言,心中安定,对女郎愈发感激,神魂颠倒,难以自持,心知再待下去,说不定会冲动犯错,于是装醉离席,老头送来棉被,安幼舆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蒙蒙亮,便即告辞。 回到家中,安幼舆立刻央求好友前去村庄提亲,黄昏时分,好友返回,说道:“并未找到老头住处。”安幼舆仍不死心,亲自骑马前去,来到华山脚下,只见绝壁参天,荒草丛生,并无任何村落。向附近百姓打听,都回答说:“此地没有姓章的。”安幼舆失望而归,思念女郎成疾,头晕眼花,神志不清,喂他喝粥,入口即吐,难以进食,口中翻来覆去,只是叫着“花姑子”名字。 家人迷茫不解,眼见安幼舆生命垂危,暗自焦急。 这一晚,家人照顾安某,困极而睡,安幼舆朦胧之中,似觉有人轻轻推他,睁眼一瞧,花姑子就在身边,立刻神清气爽,痴痴瞧着女郎,潸然泪下。花姑子笑道:“痴儿郎,何以至此?”说话间伸出双手,替他按摩太阳穴。 安幼舆与女郎肌肤接触,鼻中闻到阵阵清香,浑身酥透。花姑子按摩片刻,安幼舆脑门发热,汗出如雨,精神大振。花姑子小声道:“此处人多,不便久呆。三日后再来看你。”从衣袖中拿出数枚蒸饼,悄然离去。安幼舆睡到半夜,病毒随着汗水排出,腹中饥饿,拿起蒸饼吞食,只觉美味异常,一口气吃了三个。将剩下蒸饼用衣服包好,闭目养神。次日醒转,身轻体健,如释重负。 三日后,蒸饼吃完,安幼舆彻底康复,当下遣散家人,打开门拴,只等女郎前来。未几,花姑子果然来到,笑道:“痴公子,还不谢谢神医?”安幼舆心情畅快,抱住女子,两相缠绵,恩爱备至。事后,花姑子说道:“贱妾冒险与公子相会,皆为报恩。你我缘分浅薄,注定难以长相厮守,请早作打算。” 安幼舆默默不语,良久方问:“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何来报恩一说?实在是想不起来啦,能给点提示吗?”花姑子微笑不语,说道:“慢慢想,自会记得。”安幼舆求道:“咱俩成亲吧。”花姑子道:“你我长此交往,固然不行,想结成夫妻,也办不到。” 安幼舆闻言,情绪低落,花姑子道:“如果非要成亲,明晚可来我家。”安幼舆转悲为喜,问道:“路途遥远,姑娘弱质纤纤,单靠步行,怎能到此?”花姑子道:“我并没回家。东村老妪,是我姨娘,因为公子病情,这几天一直住在姨娘家,也不知父母会不会生气。” 安幼舆与她同床共被,鼻中香气不绝,问道:“你用的什么香料?好香啊。”花姑子道:“没用香料,天生便是这样。” 安幼舆暗暗称奇,次日天明,花姑子起身告辞,安幼舆道:“姑娘家我只去过一次,要是迷路怎么办?”花姑子道:“别担心,我会在路旁等候。”黄昏时分,安幼舆前往村庄,女子果在路边等候,携手进入屋中,父母出来迎接。摆上酒菜,都是些青菜豆腐之类,并无荤腥,不过菜肴精致,味道着实不错。 吃完饭,安幼舆上床安歇,左等右等,迟迟不见女郎前来。直到夜深,花姑子方才造访,说道:“父母絮絮叨叨,老是不肯就寝。让公子久等了。”彼此欢好,花姑子道:“今夜一见,从此永别。”安幼舆问道:“这是为何?”花姑子道:“父亲嫌弃小村荒僻,打算搬家。咱两只有一晚时间,好好珍惜。”安幼舆恋恋不舍,怆然泪下。 说话之间,夜色更深。老头忽然闯进屋中,骂道:“婢子不知羞耻,败坏门风,还不给我起来?”花姑子丽容失色,仓皇离去。老头随后追赶,一边追,一边骂。安幼舆做贼心虚,自觉无地自容,匆匆回家。 数日之间,安幼舆思念佳人,心神恍惚,寻思:“今夜我偷偷前去,翻.墙入屋,届时静观其变。老头不是说过,我是他恩人吗?即使事情泄露,想必也无大碍。”于是乘夜前往山中,昏暗中不辨路径,心中大骇,正欲返回,依稀瞧见山谷之中,露出房屋一角,喜出望外,快步上前。 来到跟前,只见高楼重叠,似乎是世家大族,虽在深夜之中,房门仍未关闭。安幼舆向门卫打听讯息,问道:“此间有姓章的吗?”一名青衣人闻声而出,问道:“深更半夜,你找姓章的干什么?”安幼舆道:“章家是我亲戚,迷路了找不到地方。”青衣人道:“不用找姓章的,这里是他舅母家。花姑子也在里面,待我替你通报。” 第46节 未几,青衣人去而复返,邀请安幼舆入屋,路过长廊,“花姑子”出来迎接,跟青衣人说:“安郎半夜奔波,想必有些累了,快去准备床铺。”过不大会,两人携手上床,安幼舆问道:“怎么没看见舅母?” “花姑子”道:“她有事外出,留我看家。有幸与公子重逢,岂非缘分?”安幼舆鼻中闻到一股腥膻,心中生疑,女郎抱住安幼舆脖子,用舌头舔.他鼻孔,舌尖钻入大脑,那感觉如遭针刺。安幼舆害怕之极,用力挣扎,可是身子似被粗绳捆绑,难以摆脱,渐渐地头脑昏迷,人事不知。 安幼舆外出未归,家人四处搜寻,有人说:“曾在山中见过安公子。”家人进山查找,只见安幼舆浑身赤裸,死在悬崖之下。一干人惊疑未定,迷茫不知缘由。将安幼舆抬回家中,正自哭泣,一女郎前来吊唁,口中嚎啕大哭。只见她手摸尸体,泪如雨下,叫道:“公子何以糊涂至此?天意,天意。”哭声嘶哑,良久方停。 女郎擦干眼泪,吩咐家人“别急着入土,先等七天。”家人不知女郎是谁,正要询问,女郎冷傲无礼,径自离去。家人出门挽留,女郎已不知所踪。有人猜测:“此女必是神仙,神仙之话,不可不听。” 是夜,女郎再次前来,哭泣一如昨日,如此连续七天。第七天夜晚,安幼舆忽然苏醒,反复呻吟,家人尽皆骇异。女子入屋,彼此见面,相对呜咽。安幼舆举手示意,命家人退下。女郎从怀中拿出一把青草,煎成一碗汤药,喂安幼舆服下。 顷刻之间,安幼舆便能言语,叹气道:“杀我是你,救我也是你。”花姑子道:“此乃蛇精作祟,冒充我身份陷害公子。先前公子迷路之时,曾见灯光,灯光即是蛇眼。”安幼舆道:“姑娘身怀起死回生之术,难道是神仙?” 花姑子道:“一直想跟你说实话,又怕你惊恐。公子还记得五年之前,曾在华山脚下,救过一只獐子么?”安幼舆道:“确有此事。”花姑子道:“獐子即我父亲。父亲一直说你是他恩人,便是这个缘故。公子本已被蛇精害死,是我父亲向阎王求情,一命换一命,甘愿代你受死,这才将你救活。公子中毒不浅,虽然苏醒,不过下肢麻痹,难以行走。必须饮用蛇精之血,方能化解。” 安幼舆咬牙切齿,说道:“蛇精神通非凡,只怕不易擒拿。”花姑子道:“此事不难,只是多杀生灵,会连累我百年不得飞升。蛇精.巢穴在悬崖之中,明日晌午,可于洞穴之外,堆集干柴,纵火焚烧,另外准备强弓硬弩戒严,妖物可灭。”顿了顿,又道:“我不能常伴公子左右,实在遗憾。此番为救公子,已折损我七成道行。这一个月来,常觉肚中震动,想必已经怀孕。无论是男是女,一年之后,一定给你送来。”语毕,流泪而去。 是夜,安幼舆果觉下身麻痹,或抓或挠,均无感觉,于是将花姑子言语转告家人,请他们安排捉妖。家人前往洞穴,焚烧柴草,烈焰冲天,只见火光之中,一条白蛇疾冲而出,众人乱箭齐发,当场将巨蛇射杀。 火焰熄灭之后,众人进洞查看,只见洞中尸体堆积,大大小小蛇妖,不下数百,尽皆烧焦,臭不可闻。 安幼舆服下巨蛇血液,三日之后,身体好转,双腿能够转动,半年之后,病情康复。后来独行山谷之中,偶遇花姑子之母,怀抱婴儿,说道:“此乃公子骨肉,请收下。我女儿一切安好,不用挂念。” 安幼舆正欲询问,老太太已消失不见。打开襁褓一看,是名男孩,抱回家中抚养,从此不再娶妻。 第一百九十七章 西湖主 陈弼教,字允明,河北人。家境贫寒,在副将军贾绾手下当差。这一天,两人前往湖南,停船洞庭湖中。水面冒出一头猪婆龙,贾绾一箭射中猪婆龙背脊,龙尾上一条小鱼,紧紧咬住不放,连龙带鱼,一并抓获,用铁链锁好,放在甲板之上。猪婆龙气息奄奄,龙口一张一合,似在乞求援助。 陈允明心中不忍,向贾绾求情,请他放猪婆龙一马。随身带有金疮药,敷在猪婆龙伤口之中,将它放生。猪婆龙划入水中,浮沉片刻,便即消失。一年之后,陈允明北归返乡,再次从洞庭湖经过,忽遇大风,船舶倾覆,匆忙之中,抓住一块木板,在水中漂浮一夜,辗转来到岸边。 刚上岸,水面飘来一具浮尸,正是陈某书童。陈允明将尸体拉上岸,书童已死去多时,心中难受,四处一瞧,只见青山绿柳,行人稀少,无处问路。自早晨坐到辰时,红日高升,心中惆怅。 忽然之间,书童四肢微动,吐出数斗清水,竟尔苏醒。陈允明大喜,主仆两将衣服脱下,放于巨石晾晒,将近正午,衣服方才晾干。两人饥肠辘辘,难以忍受。于是翻山疾行,寻找村落。走到半山腰,忽听得长箭破空之声,响个不停,侧耳倾听,迎面驰来两匹骏马,马上两名少女,骑术一流。二女俱是红纱缠头,发髻上插着鸡尾,身穿紫衣,腰系绿带。一名少女手中拿着弹弓,另一名少女手臂上戴着护套。 陈允明无心理会,翻过山岭,又见丛林中数十匹骏马驰骋,马上清一色年轻女子,装束与先前二女一致。陈允明不敢上前,一名马夫模样的男子飞奔而至,陈允明上前闻讯,男子回答说:“此处名为首山,今天是西湖主外出狩猎之日,这些少女,都是他手下。公子又是谁?” 陈允明简略述说来历,最后说道:“在下又累又渴,有吃的吗?”男子从包裹中取出干粮,赠予陈某,嘱咐道:“西湖主不喜生人,公子快走,否则有生命危险。”陈允明十分畏惧,当下疾奔下山。来到山脚,忽尔发现密林之中,隐现殿阁一角,心想:“莫非是寺院,正好前去借宿。” 来到跟前,只见红墙高耸,殿前一条小溪,溪水流淌。殿门半开,一座石桥横跨水面,与殿阁沟通。两人过门而入,只见院中亭台水榭,精致华贵,有如皇宫。逡巡游荡,时不时见青藤生长,花香扑鼻。穿过数道回廊,面前又是一座别院,杨柳数十株;山鸟一叫,花瓣齐飞,微风吹拂,榆钱叶纷纷洒落。 陈允明心旷神怡,四处游逛,穿过一座小亭,眼前一座花园,园中一架秋千,高入云间。秋千旁寂静空灵,杳无人迹。陈允明心想:“既有秋千,此地已靠近女子闺阁,不可深入。”正寻思间,忽听得门外响起马鸣之声,夹杂着女子笑语喧哗。陈允明大吃一惊,赶紧与书童潜伏于花丛之中。 未几,笑声越来越近,只听得一名女子说道:“今日运气不佳,没打到什么好东西。”又有一名女子道:“幸亏公主射落一头大雁,否则便要空手而回了。”说话声中,数名红衣婢女,簇拥一名女郎进入亭中。女郎十四五岁,戎装短袖,发如丝,腰如柳,艳丽无俦。 众婢女献上香茗,女子喝了几口茶,起身来到台阶之下。众婢女问道:“公主鞍马劳顿,还有兴致荡秋千吗?”女郎微笑点头,众婢女一拥而上,扶肩捉臂,牵裙拿鞋,服侍女郎玩乐。公主皓腕轻舒,坐于秋千之上,众婢女合力推送,秋千荡入云霄,轻如飞燕。 玩闹一阵,公主有些疲倦,下地休息,众婢女笑道:“公主英姿飒爽,真乃神仙也。”嬉笑声中,一行人慢慢散去。陈允明注视良久,神魂飞荡,眼见众女离去,痴痴来到秋千之旁,回思公主风采,徘徊入迷。 一瞥眼间,只见草地上一条红巾,心知是众女遗失之物,忙捡起来放入袖中。又见亭中书桌上设有文具,诗兴勃发,于是挥毫润墨,在红巾上题诗一首:“雅戏何人拟半仙?分明琼女散金莲。广寒队里应相妒,莫信凌波上九天。” 题诗完毕,陈允明口中吟诵,缓缓出亭。想要寻找旧路返回,可是重门迭户,尽皆紧锁,无奈之下,只得四处乱闯。正迷茫无助之际,一名女子忽然出现,问道:“公子是谁?怎么来到此处?” 陈允明道:“在下乃迷路之人,希望姑娘指点迷津。”女子问道:“姐妹们丢失一条红巾,是你捡去了吗?”陈允明道:“不错。不过红巾已经弄脏,该怎么办?”说话间将红巾递给女子。女子变色道:“你死定了。此条红巾乃公主随身信物,谁准你在上面涂鸦?”陈允明心中害怕,求道:“请姐姐救命。”女子道:“公子偷入皇宫,罪过已然不轻,眼下又弄脏公主丝巾,自作孽,不可活。我虽有心救你,却无计可施。”收下红巾,仓皇离去。 陈允明畏惧忐忑,恨不得肋生双翅,速离险地,眼见闯下大祸,身在异乡,找谁求助?惟有引颈就戮罢了。 良久之后,女子去而复还,满脸笑容,祝贺道:“公子还有一线生机。适才公主凝视红巾,反复看了三四遍,并无怒容,或许会放你离去。为今之计,只须忍耐。切莫爬树钻墙,若被人察觉,必死无疑。”言毕离去。 陈允明独自在屋中等候消息,吉凶难料,时间一长,饥火烧心,难受欲死。未几,女子挑灯而入,带来酒食,款待陈某。陈允明问道:“公主怎么说?”女子道:“适才我问公主‘园中秀才,到底如何处置,如果既往不咎,这便放他走。否则,活活饿死他算了。’公主沉思半晌,说道:‘深更半夜,叫他去哪?’特地嘱咐我送些饭菜给你,这是个好兆头。” 陈允明身处幽室,彻夜彷徨。第二天辰时将尽,女子又来看望,皱眉道:“公主既没说杀,也没说放,我等做下人的,揣摩不透主子心意,不敢贸然劝说。”继而夕阳西下,女子神色仓皇,匆匆入屋,说道:“大事不妙。有好事者多嘴,将公子消息泄露给王妃知道。王妃大怒,正要找你算账,大祸不远。”陈允明大惊,面如土灰,长跪不起,口中只叫“救命。” 就在此时,忽听得人语喧哗,女子摇手示意他躲避,陈允明尚未起身,便见数名婢女手持绳索,气势汹汹闯入。其中一名婢女乍见陈某,讶然道:“陈公子,怎么是你?”挥手吩咐同伴:“且别急着抓人,待我回去禀报王妃,再作打算。”返身出门,急冲冲离去。过不多时,婢女再次返回,说道:“王妃有请,陈公子,请随我来。” 陈某战栗尾随,经过数十道门户,来到一间宫殿,一名俏丫鬟掀起珠帘,口中叫道:“陈公子到。”陈允明抬头观看,只见上首坐着一名丽人,锦绣华贵,当即跪地叩头,说道:“在下无意中冒犯公主,请王妃饶命。”王妃急忙起身,将他扶起,说道:“若非公子相救,我早就死于非命。奴婢们不懂礼数,得罪公子之处,莫怪,莫怪。”吩咐下人摆上酒席,款待陈某。 席间,王妃殷勤劝酒,陈允明迷茫不解其故。王妃说道:“公子再造之恩,一直无缘报答。小女蒙你题诗示爱,也算天意,今晚便让她伺候你。”陈允明喜出望外,一时不敢相信。俄尔天黑,一名婢女上前,说道:“公主已经化好妆,只等拜堂。” 只听得鼓乐之声大作,宫殿之中,处处张灯结彩,数十名婢女搀扶公主而出,与陈允明交拜天地。满室之中,馨香四射。俄尔进入洞房,两相欢悦。事后,陈允明说道:“在下流浪在外,未曾拜会贵客,已然无礼。鲁莽之下,又弄脏公主丝巾,更是万死莫辞。多亏王妃宽大为怀,既往不咎,此乃万幸。如今得与公主成亲,更是意外之喜。” 公主道:“我母亲乃西湖主爱妃,扬江王之女,去年回洞庭湖探亲,偶游湖上,误中流矢,幸亏公子好心搭救,又赠予膏药,一家大小,都心怀感激。贱妾并非人类,请公子不要嫌弃。我小时候跟随龙王,学过长生之术,愿与夫君共享。” 陈允明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妻子定是神仙。问道:“婢女何以认识在下?”公主道:“昔日洞庭湖上,曾有小鱼叮咬龙尾,小鱼即是婢女。”陈允明又问:“既然公主并未生气,先前为什么不放我走?”公主笑道:“我心中仰慕公子才华,又不能自作主张,故此昼夜烦恼。偏偏丫鬟太笨,老是猜不透我真实意图。”陈允明叹道:“公主真是我知音。替我送饭那名姐姐,她又是谁?” 公主道:“她叫阿念,是我心腹。”陈允明道:“该怎么报答她?”公主笑道:“她伺候相公的日子,还长着呢,慢慢再报答不迟。”陈允明问道:“西湖主呢,他去哪了?”公主道:“跟随关帝出战,征讨蚩尤,至今未归。” 居住数日,陈允明担心家人挂念,于是写了一封书信报平安,命书童送回。自陈允明翻船,家人一直以为他生还无望,妻子身穿孝服,已有一年。直待书童返回,这才知道陈某安然无恙。只是两地之间不通音讯,仍然担心丈夫难以回家。 半年之后,陈允明忽然返乡,车马豪华,随身携带珠宝无数。自此之后,陈家一夜暴富,钱财用之不尽。又过七八年,陈允明陆续产下五子,每日宴饮宾客,菜肴丰盛,若有人问起遭遇,则直言不讳。 陈允明之好友梁子俊,在南方做官十多年,回家之时,从洞庭湖经过,只见湖面一艘画舫,雕文刻花,华贵非常。大船上时不时传出笙歌乐曲之音,船桨划动,水波荡漾。一名美人推窗远眺,容颜绝代。梁子俊凝目注视,又见船上一名少年,翘腿而坐,身旁一名少女,正替他按摩。 梁子俊心想:“此人必是达官贵族,可惜以前没见过。”细细审视,少年竟然便是陈允明。梁子俊喜不自禁,当即大声呼叫,陈允明听到声响,出来查看,乍见梁某,也很高兴,当即请他上船一叙。 来到船舱之中,只见桌上残酒剩菜,多不胜数。陈允明命手下撤去残席,重换山珍海味,殷勤劝客品尝。梁子俊喝了几杯酒,感叹道:“十年不见,想不到陈兄竟尔如此富贵。”陈允明笑道:“梁兄太小瞧我了,难道穷人便不能发达?” 梁子俊问道:“刚才那位美人是谁?”陈允明道:“是我妻子。”梁子俊愈发惊异,问道:“陈兄携带家眷,准备去哪?”陈允明道:“西方。”梁子俊还待再问,陈允明挥挥手,说道:“喝酒,喝酒。”又吩咐手下婢女“奏乐。” 话刚说完,只听得丝竹声嘈杂,船舱内美人穿梭,令人眼花缭乱。梁子俊借着酒兴,大声道:“明允兄,能让我真个销魂吗?”陈允明笑道:“你喝醉了。美人没有,明珠倒有一颗。”拿出一颗夜明珠,赠予梁某,说道:“此珠价值不菲,足可购买百名美女。在下俗事繁忙,不能与梁兄长聚,请回吧。”起身送客。 梁某回到家中,前往陈府探望,只见陈允明正与客人喝酒,心中疑惑,问道:“陈兄,昨日还在洞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陈允明道:“没有此事,在下一直待在家中,从未离开。”梁子俊不信,口中述说湖中经历,屋中客人闻言,尽皆骇然。 陈允明笑道:“是你弄错了,难道我有分身术吗?”众人半信半疑,始终不.明真相。后来陈允明八十一岁那年死去,出殡之日,棺材很轻,打开一开,棺中无人,陈某早已不知所踪。 第一百九十八章 长治女子 陈欢乐,长治县人。膝下有一女,聪慧秀美。这一天,某道士上门化缘,与陈小姐偶遇,侧头打量她数眼,便即离去。 自此后道士天天在陈府附近徘徊,某一次,凑巧有一名盲人自陈府外出,道士赶上去与之同行,问道:“先生自何而来?” 盲人道:“替陈家算命。”道士道:“听说陈家有一位小姐,相貌出众,我有一位表弟,想上陈府提亲,可惜却不知道陈小姐生辰八字。”盲人并未起疑,说道:“你想打探陈小姐生辰八字?这个容易。”当下如实相告,道士连连致谢,告辞离去。 数日之后,陈小姐在闺房刺绣,忽然间只觉足底麻痹,渐渐蔓延至大腿,接着又蔓延至腰腹,昏倒在地,良久方才苏醒,从地上站起,神情恍惚,想要将病情告诉父母,刚来到门边,只见室外茫茫一片,全是黑水。水中一条道路,细长如线,陈小姐心中害怕,畏而却步,不敢上前,再过片刻,水波泛滥,房屋门槛,尽被黑水淹没,惟有道路仍在。 路上行人稀少,只有一名道士缓缓行走。陈小姐未及多想,以为道士是同乡,于是尾随在后,打算向他问路。步行数里,忽见一座房屋,凝神一瞧,竟然便是自己家。心中大骇,自语道:“跑了这么久,原来还在村中打转,我怎么如此糊涂。”欣然推开房门,父母外出耕作,尚未归来。 陈小姐自行回到闺房,先前所刺那双绣鞋,仍放在床上。奔波一阵,精神困乏,当下坐在床边休憩。冷不防道士忽然闯入,陈小姐大惊,转身欲逃。道士一把将她捉住,按在床上。陈小姐想要呼救,可是声音嘶哑,竟尔不能说话。道士动作麻利,从怀中拿出一把尖刀,剖开陈小姐胸膛,取出心脏。 陈小姐只觉魂魄飘摇,离体而去,四顾一瞧,此地并非陈府,却是在野外悬崖之中。眼见道士拿出一个木人,将自己心头之血滴在木人之上,手捏指诀,口中念咒。陈小姐身不由己,魂魄不受控制,渐渐与木人融合为一。隐约听到道士冷冷嘱咐:“陈某某,自此之后,听我差遣,不得有误。”一面说话,一面将木人收好。 陈欢乐不见了女儿,全家焦急,一路寻找,至牛头岭,从村人口中得知,山岭下有一具女尸,心脏不翼而飞。陈欢乐前去查看,尸体居然便是女儿,悲痛交加,当即将命案告到官府。 县令派遣手下缉拿山岭居民,严刑拷打,结果一无所获,思索一阵,决定暂将嫌疑犯收押,慢慢勘察。 道士离开悬崖,走到数里开外,在路边一棵柳树下歇息,命令陈小姐:“眼下给你指派第一件任务,前往县衙打听案情。此行凡事小心,可隐身于暖阁之上。若见县令拿出官印,即刻逃离,切记,切记。限你辰时出发,巳时归来。晚回来一刻,我便在木人胸口扎上一针,叫你疼痛难忍;迟到两颗钟,则扎两针,若连扎三针,定叫你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陈小姐闻言,四肢颤抖,飘然而去。瞬息来到公堂,依从道士命令,潜伏于暖阁之上,从窗口探头观望,只见大堂中数位村民跪倒在地,尚未审讯。县令拿出官印,正准备给公文盖章。陈小姐来不及躲避,官印已经出匣,只觉身躯沉重疲软,直压得纸窗咯咯作响,满堂皆闻。 县令再次举起官印,如此连举三次,陈小姐再也支撑不住,砰地一声,坠落于地。堂上众人都听到声响,却不见人影。县令起身祝祷:“如果是冤鬼,有话直说,我会替你昭雪。”陈小姐哽咽上前,口中申诉道士恶行,如何行凶,如何命自己打探消息,一一详禀。 县令大怒,当即差手下前去缉凶,众衙役来到柳树之下,道士果然在此,捉回来审讯,当即招认。县令将错抓村民释放,问陈小姐:“沉冤得雪,眼下你有何打算?”陈小姐道:“愿意追随大人。”县令道:“县衙之中无处容身,小姐还是暂且回家。” 陈小姐默默不语,良久才道:“县衙即是我家,我这便进去。”县令不解,口中询问不休,四周寂静,不闻声息,退堂回到住处,夫人刚刚产下一名女婴。 第一百九十九章 义犬 潞安府某人,父亲遭人陷害入狱,即将处死。此人搜刮积蓄,共得百两纹银,准备前往郡城,找人替父亲求情。骑骡出门,家中黑狗尾随在后,某人口中呵斥,赶跑黑狗,再往前走,黑狗又紧追不舍,不论如何驱逐,就是不肯离去。 一路同行数十里,某人下地小解,俯身捡起石块,投掷黑狗,黑狗这才离去,某人继续上路,黑狗又去而复返,张口咬住骡子尾巴,不肯放松。某人大怒,用鞭子击打黑狗,黑狗狂吠不已,忽然间急冲上前,一口咬住骡子脑袋,似乎想阻其去路。 某人以为不祥,愈加愤怒,掉头追赶黑狗,一口气追出老远,眼见黑狗不知下落,立刻纵骑狂奔,黄昏时分,某人抵达郡城,摸摸口袋,百两纹银不见一半。汗水涔涔而下,失魂落魄,彻夜辗转,这才明白:狗叫是有原因的。 次日天明,某人出城折返,一路寻找失银,心想:“此地乃南北交通要道,行人多如蚂蚁,银子既已丢失,如何能够找回?”逡巡徘徊,不知不觉回到上次小解之地,发现黑狗死在草丛中,狗毛被汗水湿透,提起狗耳朵一看,只见黑狗尸体之下,盖着五十两纹银,正是自己丢失之物。想起黑狗为了替自己看守失银,竟尔活活被烈日晒死,不由得好生感激,当下买来棺材,将黑狗埋葬。 百姓为了纪念黑狗,特地将它埋葬之地,取名“义犬冢”。 第二百章 鄱阳神 翟湛持,益都县人,前往饶州上任,途径鄱阳湖,见湖边有一神祠,于是停车游览。只见祠堂内摆放许多神像,第一位神像是明朝将领丁普郎,翟家祖先也在其中,不过放在最末。翟湛持心想:“我翟家祖宗,如何能够屈居人下?”于是将祖先神像摆到上首之位。 不久登船,忽然间刮起大风,船帆桅杆尽数折断,眼见船舶就要倾覆,一家大小尽皆号哭。就在此时,湖中驶来一叶小舟,冲风破浪,行驶如飞,很快便来到跟前,舟中走出一名长者,伸手将翟湛持扶到船中,一家老小,先后获救。家人睁眼打量长者,只见他容貌威武,与祠堂中翟家祖先神像一模一样,心中大惊。 过不大会,风浪平息,再去寻找小舟主人,已然不知所踪。 第二百零一章 绿衣女 书生于璟,字小宋,益都人,这一晚在醴泉寺读书,忽听得窗外女子说话之声,赞道:“公子真用功。”于璟心想:“深山之中,哪来的女子?”正疑虑间,女子已推门而入,只见她绿衣长裙,美妙无双。于璟心知此女非人,问她籍贯,女子笑道:“公子看我像吃人的妖怪吗?何必问来问去。” 于璟心生好感,与之欢好,上床脱衣,只觉女子腰肢纤细,不盈一握。天快亮时,女子翩然离去,自此后夜夜到访。 这一晚两人共饮,女子谈吐文雅,似乎颇通音律,于璟道:“姑娘声音娇细,倘若唱曲,必定销魂。”女子笑道:“不敢献丑,恐怕脏了公子耳朵。”于璟再三请求,女子道:“并非我吝惜,只是担心他人知晓。如果公子真要听曲,我答应你便是。不过只能小声吟唱,明白意思就行。” 一边说话,一边以秀足轻点床沿,唱道:“树上乌臼鸟,赚奴中夜散。不怨绣鞋湿,只恐郎无伴。”声音微细如蝇,刚好能够辨认。静静听来,曲调婉转滑烈,动人心魄。 一曲唱完,女子开门查看,说道:“须防备窗外有人。”绕室一周,并无发现,这才重新入屋。于璟问道:“姑娘何以如此畏惧?”女子笑道:“俗语说‘偷情女鬼常怕人。’指的便是我这种人。”继而两人就寝,女子愀然不悦,说道:“生平缘分,难道至此而止?” 于璟迷茫不解,问道:“怎么回事?”女子道:“贱妾心跳不止,只怕福分已尽。”于璟安慰道:“心动眼跳,人之常情,何必担心?”女子稍稍宽怀,两相缠绵。天蒙蒙亮,女子披衣下床,正要开门离去,忽尔徘徊折返,说道:“不知何故,我心中十分胆怯。请公子送我出门。” 第47节 于璟答应了,起身将她送到门外,女子说道:“公子远远看着我,待我翻.墙落地,你才进屋。”于璟道:“好。”目送女子穿过长廊,消失不见。 四周寂静,于璟正要回房,忽听得女子呼救之声,十分凄厉,于璟循声而往,四顾一瞧,并无发现,耳听得叫喊声自屋檐传出,抬头细看,只见房梁上一只蜘蛛,大如弹子,前爪扣着猎物,正自逗弄,猎物哀声嘶鸣,苦苦挣扎。 于璟心有不忍,当即将蛛网挑破,扯去猎物身上层层蛛丝,原来是一只绿蜂,奄奄一息,生命垂危。于璟将它捧回屋中,放在书桌之上,过了好久,绿蜂悠悠醒转,爬至砚台之上,身子投入墨汁之中,尔后钻出,以四肢游走,在桌面写出一个“谢”字,双翼舒展,穿窗而去。 自此后女子不再前来。 第二百零二章 黎氏 龙门谢中条,品行轻佻。三十岁丧妻,留下二子一女,早晚号哭,不堪劳累。想续弦再娶,又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无奈之下,只得雇佣一名老妪,暂时照顾子女。 这一日,谢中条在山中漫步,身后走来一名妇人,二十来岁,容颜秀丽。谢中条心中甚喜,上前调戏“娘子一人独行,难道不害怕吗?”妇人只顾走路,并不搭理。谢中条又道:“娘子纤纤秀足,山路不好走啊。”妇人依然不理。 谢中条略略一瞧,四顾无人,色心陡起,忽尔一把抓住妇人手腕,将她拖入幽谷之中,强行与之欢好。妇人大叫:“哪来的恶人,跑来欺负弱女子。”谢中条充耳不闻,拉拉扯扯,反而变本加厉。妇人踉踉跄跄,无计可施,说道:“既要与我欢好,何必如此野蛮?放开我,从了你便是。” 谢中条大喜,彼此宽衣,一番云雨,欢爱不尽。事后,妇人询问姓名住址,谢中条一一说了,笑道:“姑娘又是谁?”妇人道:“我姓黎,丈夫早死,现今守寡。婆婆也死了,孑然一身,无所依靠,只好时常回娘家蹭饭。”谢中条道:“太好了,我也是单身,正好凑成一对。” 妇人问道:“你有儿女吗?”谢中条道:“实不相瞒,若论床上功夫,与我欢好的女子,不在少数。只是儿女年幼,时时啼哭,叫人不耐烦。”妇人踌躇道:“此事难办。我瞧公子衣服朴素,家境也只平平。我自己倒无所谓,就是继母难当,恐遭他人议论。” 谢中条道:“这一点不用担心。只要我喜欢你,旁人闲言碎语,理他作甚?”妇人有些心动,犹豫道:“你我肌肤相亲,按理应该依从。只是我有一位大伯,为人凶悍,常将我居为奇货,他那一关不好过,如之奈何?” 谢中条亦自忧虑,说道:“要不你跟我私奔吧。”妇人道:“这一点我也想过,就怕家人泄密,对你我都不利。”谢中条道:“此事无妨。我家只有一名老妪,这就将她遣散,神不知鬼不觉。”妇人大喜,两人携手回家,妇人事先藏在屋外,谢中条将老妪打发走,扫净床铺,迎接妇人入室,彼此缠绵。 自此后妇人便在谢家定居,操持家务,照顾儿女,缝缝补补,辛勤忙碌。谢某得此娇妻,恩爱非常。每日闭门谢客,不与外人通信。如此过了一月,谢中条有事外出,临行时反锁房门。回家后,只见寝居紧闭,连敲数次门,无人应答。谢中条大急,一脚踢开门板,大厅中杳无人迹,正自狐疑,忽然间一头巨狼自寝室内冲出,扬长而去。谢中条惊骇欲绝,急冲冲入内,只见卧室中鲜血遍地,妻子儿女,不见踪影,只剩下三个人头。 返身去追野狼,早已不知去向。 第二百零三章 骂鸦 城西白家庄某人,偷盗邻居鸭子,烹而食之。到了晚上,某人皮肤瘙痒,天明查看,只见浑身长满鸭毛,用手触摸,疼痛难忍。心中大惧,寻医问药,始终无法治疗。夜晚入睡,梦见神仙托梦:“此病乃上天惩罚,必须隔壁失主责骂,鸭毛方能脱落。” 隔壁老翁,性格豁达,生平丢失物品,从不生气。某人撒谎说:“鸭子是某某所偷,此人最怕责骂,何不狠狠骂他一顿,既能出气,又能警示窃贼。”老翁笑道:“谁有闲工夫生气,辱骂恶人,由他去吧。”终不肯骂。 某人无法,只得坦白,老翁知道真相,这才骂人,骂完后,鸭毛退去,病情果然痊愈。 第二百零四章 柳氏子 胶州柳西川,四十来岁,膝下只有一子,极为溺爱,儿子放纵任性,人品低劣,长大之后,奢侈浪荡,家产败尽。不久后,儿子生病,柳西川养有许多骡子,儿子说道:“杀一头肥骡给我吃,病情自会痊愈。” 柳西川心有不舎,打算杀一头老骡,儿子知晓后,大声怒骂,疾病加深,柳西川畏惧惶恐,只得宰杀肥骡。儿子这才高兴,骡肉端上来,只吃一片,便即不尝,将剩余骡肉全部丢弃,病情也未见好转,不久便即死去。 柳西川十分伤心。三四年后,村人结伴朝拜泰山,来到半山腰,只见一人骑骡而来,容貌酷似柳子。走近一看,果然是他。同乡见面,柳子下骡作揖,一一闻讯,村人纷纷骇异,但也不敢提起柳某毙命一事。只是问道:“在这干吗?” 柳子笑道:“也没什么事,四处逛逛而已。”又问道:“客栈在哪,我想投宿。” 村人指示方位,柳子拱手辞别,说道:“我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明日再去客栈拜访。”上骡离去。村人回到客栈,心想:“鬼魂言语,不可深信。也不知他会不会来。” 次日清早,村人在客栈等候,柳子果然如约而至,将骡子系在木桩上,进屋谈笑。众人道:“父亲对你朝思夜想,为什么不回家看看?”柳子讶然道:“父亲,他是谁?我怎么没印象。” 众人道:“柳西川啊。”柳子闻言,神色大变,良久才道:“好吧,他既然想我,劳烦你们替我传话,就说四月初七,我在此处等他。”言毕,径自离去。众人回乡后,跟柳西川提起此事,柳老爷大哭不止。到了约会那天,如期前往,跟店主人打听儿子讯息。 店主人道:“上次我与柳公子相会,见他神情冷落,似乎包藏祸心。以在下愚见,还是不要见他。”柳西川流泪不信,店主人道:“我并非阻止老爷,只是神鬼无常,恐遭不测。如果执意要见,请先躲在柜子之中,待柳公子前来,暗中观察颜色,如果能见,再出来不迟。” 柳西川点头答允,继而柳子到访,问店主人:“老匹夫来了吗?”主人道:“还没。”柳子骂道:“这个老畜生,怎么还不到?”主人惊道:“少年人无礼,怎敢辱骂父亲?”柳子道:“他算什么父亲?当初我与他合伙做买卖,不想老东西包藏祸心,暗中吞我财产,事情败露,又撒泼不还。今天非杀了他不可,哼,他也配做我父亲?!”言毕,出门而去,恨恨骂道:“便宜了他!” 柳西川在木柜之中,将儿子言语听得清清楚楚,冷汗直冒,大气不敢轻喘,直待主人呼叫,方才出来,狼狈而归。 第二百零五章 上仙 癸亥年三月,我与高季文前往济南,住在客店中。季文兄忽染疾病,恰好高振美跟随念东先生,也来到济南。大家一起商量求医问药,听袁鳞公说:城南梁家有狐仙,擅长医术。于是前去拜访。 梁氏,四十来岁妇女,神态酷似狐狸。进入屋中,只见室内挂着红帘,掀起帘布,又见墙壁上悬挂观音画像,另外还有三两幅图画,画的是赳赳武士,骑马提枪,左右奔驰。北边墙壁之下,有一木桌,桌上放着一只小凳,一尺来高,凳上铺满红色锦绣,梁氏介绍说:“神仙每次驾临,都坐在板凳上。” 大伙焚香为礼,恭恭敬敬站在旁边,梁氏敲打铁磬,连敲三下,口中念念有词。祝祷完毕,梁氏面容庄肃,请大伙去外面入座,自己则立于帘布之下,理了理秀发,手托腮帮,与客人言语,口中讲述仙人事迹。 良久之后,天色昏暗,迟迟不见仙人前来,大伙担心夜色黑暗,不便赶路,求梁氏再次祈祷,拜请仙人下凡。梁氏微笑点头,击打铁磬,继而转身站立,说道:“上仙最喜夜间交谈,白日很难见到。昨晚有一赶考秀才,自带酒食与上仙共饮,上仙也出示美酒款客,两人把酒言欢,吟诗作对,一直谈到天明。”一语未毕,忽听得室中传来细微声响,有如蝙蝠展翅,大伙正凝神倾听之际,又是砰地一声响,似乎桌上板凳被巨石砸中,响声剧烈,梁氏拍拍胸口,笑道:“吓死人了。”说话间板凳上传来叹息之声,听声音似乎是一名健壮老者所发,梁氏拿出一把芭蕉扇,遮住板凳,不让大伙瞧见仙人模样。 只听得板凳上仙人大声说道:“有缘分,有缘分。”接着高声让座,隐约见到芭蕉扇轻微飘动,似乎仙人在拱手行礼。过不大会,仙人问道:“有何见教?”高振美依照念东先生吩咐,问道:“见到菩萨了吗?”仙人回答说:“南海那地方我熟,不知走了多少次,怎会见不到菩萨?”高振美又问:“阎罗王也更换了吗?”仙人道:“跟阳间一个样。”高振美再问:“阎王姓什么?”回答说:“姓曹。” 接下来大伙为季文兄求药,仙人说:“你等先行回去,半夜准备茶水祭祀,我会在观音大士处求药奉送,什么病都能治疗。”大伙又问了一些问题,仙人一一回答,于是一行人告辞离去,返回店中。 过了一宿,季文兄病情稍见起色,我与高振美有事先行回家,所以没时间再访仙人。 第二百零六章 候静山 崇祯年间,有一猴仙,自称静山。灵魂寄托于河间县某老头身上,与人谈论诗词,判断吉凶,娓娓道来,不知疲倦。若将瓜果放在桌上,猴仙则大快朵颐,桌上一片狼藉,只是无法见到真身。 那时候,高念东先生之祖父,抱病在床,有人说:“候静山,百年神人也,不可不见。”于是高家派遣奴仆,前去恭请猴仙。老头很早就来了,在屋中待了一整天,仍不见猴仙出现,家人焚香祈祷,忽听得屋顶传来大声赞叹:“真是户好人家。”众人面面相觑,俄尔屋檐下又响起说话之声,老头起身迎接,说道:“大仙来了。”家人跟随老头,一拥而出,又听到作揖闻讯之声,却始终不见人影。 大仙来到屋中,大声谈笑,念东先生兄弟,还是秀才,刚刚乡试回来,大仙说道:“二公子答卷也算不错,不过《五经》不是很熟悉,还需努力,飞黄腾达之日,为期不远。”念东兄弟问起父亲病况,大仙说道:“生死乃大事,个中道理,很难说清。”家人知道此乃不祥之兆,未几,高老先生果然去世。 以前有一个耍猴的,在村中表演猴戏,猴子弄断锁链,逃入深山,转眼数十年过去,百姓依然时不时见到它。猴子行走飘忽,见人就躲。后来胆子变大,偷偷潜入村庄,偷取果饼,难以察觉。这一日,猴子又来偷食,被村民发现,一路追至旷野,乱箭杀之。 猴子并不知已死,魂魄飘飘荡荡,身轻如叶,瞬息百里,前去投靠河间老叟,说道:“如果你能奉养我,我会令你富贵。”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做静山。 长沙有一只猴子,脖颈中系着金链条,曾经往来于士大夫之家,见者必有喜庆之事,喂它果实,猴子也不拒绝。不知它从何而来,将去何处。有一名九十多岁的老人说道:“我年轻时便见过此猴,那时候金链上还挂着玉牌,牌子上有明代藩王标记。”想来此猴也已成仙。 第二百零七章 钱流 刘宗玉之仆人杜和,偶尔从园中经过,忽见地面有许多铜钱,方圆二三尺内,全是铜板,厚厚叠在一起,足有三尺多高。铜钱慢慢向外移动,有如流水。杜和大喜,伸出双手,满满抓了一把铜钱,又俯身趴在钱水之上,继而起身查看,铜钱全部流走,不知所踪。只有双手中铜板仍在。 第二百零八章 伍秋月 高邮王鼎,字仙湖,为人慷慨,孔武有力,交游广阔。年十八岁,还未娶亲,妻子未过门而死。王鼎经常外出远游,长年不归。 王鼎之兄王鼐,江北名士,兄弟两感情深厚,哥哥常劝弟弟不要外出,打算替他娶妻。王鼎不听,独自乘舟前往镇江,拜访故友。恰好朋友有事外出,王鼎也不在意,于是在旅店居住。客栈紧邻长江,江波浩渺,金山尽收眼底,心怀大畅。 次日,朋友前来,请王鼎入府一叙,王鼎推辞不去。居住半月,夜晚入睡,见一女郎,十四五岁,容颜秀丽,上床与之云雨,醒来后竟尔遗.精。心中奇怪,寻思“也许是巧合,偶尔做了一回春梦。” 次日深夜,又梦见少女前来,如此连续三四天,夜夜如此,心中大骇,不敢熄灯,身虽在床,心中警惕。刚刚合眼,少女果然又来,正自狎昵,王鼎一惊而醒,睁眼一瞧,少女艳丽如仙,俨然就在怀中,见王鼎醒转,少女羞愧不已。 王鼎心知少女非人,不过并不害怕,欲.火攻心,也来不及询问少女来历,匆匆去解衣服。彼此欢好,少女不堪忍受,说道:“公子狂暴如斯,难怪人家都怕你呢。”王鼎哈哈大笑,问道:“姑娘是谁?” 少女道:“贱妾姓伍,名秋月。先父乃有名儒生,擅长易理,精通法术。曾跟我说,女儿寿命不长,所以没让我嫁人,十五岁那年,贱妾果然死去。父亲将我葬在阁楼之东,墓地与地面齐平,也没立墓碑。只是在棺材之侧,摆放一块石片,上面写了十二个字‘女秋月,葬无冢,三十年,嫁王鼎。’如今刚好三十年过去,公子凑巧又来到此处,可不是天意?小女子心中欢喜,急于毛遂自荐,可是心中羞怯,只好托梦相会。” 王鼎甚喜,求道:“既与娘子有缘,能令我一亲芳泽吗?”少女道:“贱妾阳气不足,要留着复活用,实在禁不起风雨。来日方长,还怕没机会缠绵吗?”起身离去。次日,少女再次造访,两人相拥谈笑,熄灯上床,虽未越轨,但互摸互抓,王鼎仍是心旌摇荡,继而少女起身告辞,王鼎一不留神,又遗.精了。 这一晚,月华皎洁,两人闲步庭院,王鼎问道:“阴间也有城市吗?”秋月道:“跟阳间一样。阴司城墙,不在此处,还有三四里远。不过与人间相反,以黑夜为昼。”王鼎问道:“可以带我开开眼界吗?”秋月道:“可以。” 两人乘月前往,秋月身形飘忽若风,王鼎极力追赶,俄尔来到一处地方,秋月道:“快到了。”王鼎凝目眺望,一无所见。秋月用唾沫涂其双眼,王鼎再次凝神,视力倍增,黑夜中辨别物体,不输白日。只见烟雾迷茫之中,现出一座城池。路上行人,往来不绝。 忽然间两名鬼差手持铁链,锁着三四名囚犯,迎面而来。其中一名囚犯,容貌酷似兄长,王鼎大惊,上前一瞧,果然便是哥哥。大骇失色,问道:“哥哥怎么到了此处?”王鼐乍见弟弟,潸然泪下,说道:“我也不知所犯何事,糊里糊涂就被抓来了” 王鼎怒道:“我哥哥乃谦谦君子,快放了他。”两名鬼差不肯,态度倨傲,王鼎上前争执,哥哥阻止说:“此乃朝廷命官,不可无礼。只是我身边缺乏银两,两位官差又苦苦索取贿赂,请弟弟设法替我烧些纸钱。”王鼎拉住哥哥手臂,失声痛哭。 鬼差甚为恼怒,忽尔扯住王鼐颈中铁链,用力一拉,王鼐不由自主,脚步踉跄不稳,王鼎见状气急,怒气填膺,难以克制,刷地一声抽出随身佩刀,一刀砍断鬼差头颅,另一名鬼差大喊大叫,王鼎一不做二不休,又将他杀了。 秋月大惊道:“格杀官吏,罪过不小,迟早会有大祸。公子快快逃命,连夜坐船回家。回去后不要摘除灵幡,闭门谢客,七日后可保平安。”王鼎点头依从,与哥哥一道,出钱雇船,火速北归。返乡后,只见家中吊唁宾客云集,这才知道哥哥已经死去。当下将客人打发,关门上锁。 刚进入大厅,哥哥魂魄眨眼即消失不见,很快便听到棺材中发出声响,打开一看,王鼐已然复苏,口中叫道:“饿死我了,快去准备汤饼。” 其时王鼐已死去两天,家人尽皆骇然,王鼎简略述说原委,一一安抚。七日之后,摘掉灵幡,亲友见王鼐死而复活,纷纷询问究竟,兄弟两随口敷衍。 王鼎日夜思念秋月,再次南下,来到客栈之中,秉烛等待少女,秋月迟迟不至。王鼎困意袭来,朦胧欲睡,忽见一妇人到访,说道:“秋月小娘子命我向公子捎信:前日公子诛杀鬼差,连累娘子被抓,眼下给关在监狱之中,饱受虐待,日日盼望公子。请你设法相救。” 王鼎悲愤莫名,跟随妇女上路,两人来到一处城池,进入西城墙内,妇人手指一道门户,说道:“秋月娘子暂且关押在此。”王鼎破门而入,只见房舍繁多,囚犯云集,秋月却不在其中。又推开一扇小门,门内一间小屋,点着灯火,走近窗户窥视,只见秋月坐在床上,掩袖哭泣。身旁两名鬼卒,摸脸捉鞋,频频调戏。 一名鬼卒搂住秋月脖子,笑道:“娘子既已沦为罪犯,还须固守贞洁吗?” 王鼎大怒,提刀直入,一刀一个,将两名鬼卒杀死,手拉秋月逃出,幸喜无人察觉。来到客栈之中,王鼎豁然醒转,心想“难道是做梦?”却见秋月含泪而立,王鼎大喜,拉着她坐在床边,告以梦境,秋月道:“是真的,并非做梦。” 王鼎惊问道:‘眼下该怎么办?”秋月叹气道:“此乃定数。我本来要等到月底,才能还阳。事已至此,没时间再等了。请公子立刻掘开坟墓,将我尸体背回,一同返乡。每日呼唤贱妾名字,三日之后,便可复活。只是时日未满,骨软力弱,不能替你操持家务罢了。”言毕,匆匆欲出,俄尔又返身道:“差点忘了,倘若阴司追究不放,该如何是好?”沉思一阵,说道:“我未死之时,父亲曾经传过两张符书。嘱咐说‘三十年后,夫妻两可以佩戴。’”说话间提起朱笔,疾书两道黄符。说道:“一张给公子用,一张贴在我背上。” 王鼎将秋月送出大门,眼见她没入庭院不见,于是在她消失之处,掘地挖土,挖了一尺多深,果然见到一座棺木,早已腐朽。棺木旁一块小石碑,碑文与秋月昔日所言,一模一样。打开棺材查看,只见秋月肤色红润,栩栩如生。 将尸体抱入房中,衣裳被风一吹,化为灰烬。王鼎将黄符贴好,用棉被包裹尸体,背到江边,跟船家说:“这是我妹妹,生了急病,要赶回家中。”船老板不疑有他,当即划船入水,水面刮起南风,舟行如飞,天刚拂晓,两人安然返回家中。 王鼎将秋月放在床上,跟兄嫂禀明真相,一家人半信半疑。王鼎口中呼唤秋月名字,夜晚则抱着尸体就寝,次日天明,秋月尸体渐渐温暖,三日后竟尔苏醒。七日后,秋月已能下地行走,更衣参拜嫂嫂,步履轻盈,飘然若仙。不过十步之外,便须下人搀扶,方能行走。如若不然,身躯随风摇曳,随时都会倾倒。旁观者见状,都道:“秋月姑娘虽有小病,反而更增娇媚。” 秋月经常劝说王鼎:“公子罪孽太深,必须积德诵经,忏悔己过,否则,恐怕寿命不长。”王鼎素不信佛,至此后皈依佛教,甚是虔诚,一生平安,并无大恙。 第48节 第二百零九章 莲花公主 胶州窦旭,字晓晖,这一日在家午睡,忽见一名褐衣人立于床前,逡巡顾盼,欲言又止。窦旭问道:“有事吗?”褐衣人道:“相公请您赴宴。”窦旭问道:“相公是谁?”回答说:“就在附近。” 窦旭跟随他出门,转过墙角,来到一处地方,重楼叠户,房舍连绵,曲折而行,只觉千门万户,与人间迥异。又见宫女太监,往来穿梭,纷纷跟褐衣人打招呼,“窦公子来了吗?”褐衣人道:“来了。” 俄尔,一名大官走出,迎接窦旭,礼数周到,来到堂上,窦旭问道:“我与各位素昧平生,疏于往来,承蒙你家主人设宴款待,受宠若惊。只是心中尚有一丝疑虑,能为我解除吗?”大官说道:“公子祖上品行高尚,乃世家大族,我家大王仰慕已久,极盼能与公子会晤。” 窦旭问道:“大王是谁?”回答说:“稍后自知。” 未几,两名宫女上前,接引窦旭入席,穿过重重门户,来到一间大殿。殿上一名王者,看见窦旭前来,起身相迎,宾主序过礼仪,入席而坐。席间酒菜丰盛,窦旭偶尔抬头,只见殿上挂着一副牌匾,上面写着“桂府”两个大字。窦旭见此排场,局促不安,口不能言。 大王笑道:“我与公子互为邻居,可说缘分不浅。此次请你前来,纯是一番好意,足可开怀畅饮,不必生疑。”窦旭诺诺答允。 酒过数巡,大殿中响起笙歌,声音幽细,大王目视左右,说道:“朕适才想起一副上联‘才人登桂府’,有谁能对出下联?”众大臣苦思冥想,窦旭说道:“下联有了,‘君子爱莲花’。”大王大喜,笑道:“巧了。莲花即是小女芳名,下联如此工整,岂非缘分?左右,去请公主出来,见一见大才子。” 过不大会,环佩叮咚,清香扑鼻,公主款款而出。只见她十六七岁,容貌无双。大王命公主向窦旭行礼,说道:“这便是小女莲花。”莲花公主行了一礼,随即告辞。 窦旭目睹美人,神摇意夺,呆坐凝思。大王举杯劝酒,窦旭置若罔闻。大王似有察觉,说道:“小女与公子确是郎才女貌,只是并非同类,如之奈何?”窦旭怅然痴傻,主人说了什么,一概充耳不闻。旁边大臣善言提醒:“适才大王跟你作揖,公子没看见,眼下与你说话,怎么又没听见?” 窦旭迷茫若失,自觉惭愧,离席而起,说道:“在下喝多了,举止失礼,还请大王原谅。大王公事繁忙,小生先行告辞。”大王说道:”难得与公子见上一面,何以仓促离去?爱卿既无意留下,自不能勉强。以后公子若有兴致,随时欢迎再来。”命褐衣人“送窦公子回去。” 途中,褐衣人说道:“适才听大王言语,似乎有意将公主许配公子,为什么一言不发?”窦旭闻言,后悔莫迭。转眼间回到家中,一惊而醒,却是南柯一梦。窗外夕阳西下,窦旭冥想沉思,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夜晚息烛安歇,期望能够再入梦境,可是邯郸路远,渺不可寻,惟有叹气而已。 这一晚,窦旭与朋友同榻共寝,褐衣人忽尔造访,说道:“奉大王命令,请公子赴会。”窦旭大喜,跟随他来到宫中,乍见大王面,跪地参拜,大王伸手将他扶起,说道:“自分别后,得知公子思念小女,很是不安。若不嫌弃,便将莲花赐予公子为妻,如何?”窦旭喜出望外,连连致谢。 大王命手下大臣学士,陪同窦旭宴饮,酒席将散,一名宫女启奏:“公主已梳妆完毕。”未几,只见数十名丫鬟,簇拥公主而出。公主头戴红巾,步履轻盈,来到红毯之上,与窦旭交拜行礼。俄尔礼成,大伙将新人送入洞房。 房内温暖如春,芳香阵阵,窦旭说道:“佳人就在眼前,令人乐而忘忧。只是我有些担心,今日之遭遇,不会又是梦境吧。”公主掩口而笑,说道:“贱妾明明就在眼前,怎么会是做梦?” 次日早起,窦旭为公主描眉化妆,用带子替公主量腰,用手指替她量脚,公主笑道:“郎君疯了吗?”窦旭道:“在下屡次为梦境所误,所以给公主丈量尺寸,一一记在心里。即使是梦,也好留些念想。”正自调笑,一名宫女疾驰而入,说道:“妖精闯入宫门,大王躲在偏殿避难,凶祸不远。” 窦旭大惊,急匆匆赶往偏殿,君臣见面,大王拉住窦旭手掌,哭道:“承蒙公子不弃,本想与你结成亲戚。谁曾想灾难从天而降,国将不国,这可如何是好?”窦旭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大王从书桌上拿起一封奏章,说道:“你自己看吧。”窦旭打开奏章,只见上面写道:“微臣含香殿大学士黑翼有本上奏,近来妖异作祟,厉害非常,请大王早早迁都,保存基业。据黄门官所言:自五月初六以来,无端冒出一条千丈巨蟒,盘踞宫外,吞食内外居民一万三千八百余口;巨蟒所过之处,宫殿尽成废墟。微臣拼死查看,只见巨蟒头大如山,眼如江海。抬一抬头,则宫殿被吞,伸一伸腰,则楼台尽毁。真乃千古未见之凶物,万代不遇之劫难。社稷宗庙,危在旦夕。恳请皇上率领家眷,速速搬迁。” 窦旭读完奏章,面如死灰,又有太监来报:“妖物到了。”只听得殿阁内哀声遍野,惨无天日。大王仓促不知应对,只是哭泣,恳求窦旭:“麻烦您照顾小女。”窦旭愤恨而返,回到住处,公主正与左右抱头痛哭,看见窦旭回来,拉住他衣角,说道:“相公会丢下我不管吗?” 窦旭正色道:“不会。只是在下从小贫贱,舍下只有三四间茅屋,想请公主前往家中避难,不知你意下如何?”公主含泪道:“情势危急,哪敢挑三拣四,走吧。”两人携手而出,未几,住宅遥遥在望,公主赞道:“此乃豪宅也,比我们国家好多了。只是贱妾跟随公子,性命无忧,父母又该怎么办?还请再造一间房舍,举国都来投奔。” 窦旭心想:“宫中家眷不下数万,哪里住得下?”脸露为难之色,公主号啕大哭,说道:“相公不能急人之急,要你何用?”窦旭好言劝慰,公主不听,只是伏床哭泣,怎么劝都不听。 窦旭百思无策,正自焦愁,忽然间豁然苏醒,又是黄粱一梦。可是耳旁哭声犹在,嘤嘤啜泣,永不断绝。凝神倾听,哭声并非人音,却是三两头野蜂,盘旋枕头之上,嗡嗡鸣叫。 窦旭骇然大叫:“怪事,怪事。”朋友给他吵醒,询问究竟,窦旭简略述说梦境,朋友大为惊诧。两人披衣起床,只见野蜂停靠衣袂之间,恋恋不舍,用手拂拭,并不离去。 朋友沉思一阵,说道:“为今之计,不如筑一蜂巢。”窦旭点头许可,请来工匠,迅速营造巢穴。蜂巢刚刚造好,只见群蜂聚集,纷纷自墙外飞入,络绎不绝,黑漆漆一大片,足足有一斗之多,不下数万。 窦旭按图索骥,查找野蜂由来,渐渐寻至邻家菜园。 邻居某老头,菜园中有一蜂巢,至今三十多年,群蜂繁衍劳作,生生不息。有人将窦旭建造蜂巢一事,告知老翁。老翁前往菜园查看,只见蜂房中一片寂静,掰开来一看,蜂巢内盘踞一条大蛇,一丈多长。老翁捉住大蛇,用石头砸死,心中恍然“窦书生梦境中那条千丈巨蟒,想必就是眼前之物。” 野蜂搬进窦旭家中,繁衍滋生,种族更加兴旺,自此后,再无怪事发生。 第二百一十章 郭生 郭生,淄川县人,少爱读书,可惜山中偏僻,并无名师教导,故尔二十来岁,写字作画,错误多多。郭家曾有狐妖为患,饮食器皿,常被狐妖偷盗,头痛不已。 这一晚,郭生在家读书,将文章摆放桌面,竟尔被狐妖涂抹漆黑,一塌糊涂。更有甚者,有些地方文字狼籍,全是墨汁,根本难以辨认。郭生摇头叹气,将稍微干净之文字誊抄一遍,只剩下六七十首,心中愤恨,却又无可奈何。 郭生平日曾写过二十多篇文章,自以为不错,收藏一起,准备请名士指点。次日早起,只见文章全部摊开,扔在书桌之上,字体行间,墨汁淋漓,毁坏殆尽,心知又是狐妖捣鬼,直恨得牙痒。凑巧好友王生,有事驾临山村,前往郭家拜访,乍见桌上文本,询问究竟,郭生口中诉苦,痛斥狐妖恶行,一边怨恨,一边拿出残卷,请王生指点。 王生审视把玩,发觉狐妖之涂抹存留,并非乱来,删掉的都是些废话,留下来的则是精华,说道:“狐妖似乎有意为之,非但不用烦恼,更可以拜它为师。”数月之后,郭生重新阅览旧时文章,发觉狐妖之涂改,十分正确。于是重新写了两篇文章,放在桌面,以观其变。次日拂晓,只见新作又被涂抹。 如此过了一年,狐妖不再涂抹文章,只是以墨汁圈圈点点,满纸都是墨点。郭生心中讶异,将文章拿给王生观看,王生阅览完毕,说道:“狐妖真乃良师,郭兄文笔大有进步,可以参加科举了。” 这一年院试,郭生果然考取秀才,自此后感激狐妖恩德,经常准备肥鸡,以供狐妖享用。每次购买课本,自己不拿主意,全凭狐妖做主。先后两次参加乡试,均名列前茅,考中副榜贡生。 那时候叶先生才名远扬,文章艳丽,家家传诵。郭生有一册手抄本叶公文选,爱惜备至,谁知又被狐妖泼墨弄脏,自己精心构思的一篇佳作,也遭狐妖玷污,心中不快,遂不再信它。 不久后,叶先生因改革文风,被捕入狱。郭生知道此事,不免佩服狐妖有先见之明。可是自己每作一篇文章,均是煞费苦心,到头来却无一幸免,皆被狐妖涂抹。 郭生因前几次考场得意,心高气傲,对狐妖愈发不满,于是特地找了几篇文章试它,这几篇文章上墨点烦多,那都是狐妖以前钦点佳作,岂知又被涂抹一气。 郭生怒急而笑:“狐妖啊狐妖,你简直是不可理喻。说好的是你,说不好的也是你,真难伺候。”自此后,不再给狐妖准备饭菜,为防狐妖报复,又将文章课本,尽数锁在木柜之中。 早晨起来,木柜紧锁,纹丝未动,可是打开一看,书面上多了四道墨汁,手指粗细;第一页纸上画了五道横杠,第二页也是五道,郭生满心疑惑,不明含义,不过从那一天起,狐妖绝迹,再也没出现过。 后来郭生参加考试,第一次名列四等,二三次名列五等,这才明白狐妖未卜先知,考试成绩,早已暗示,只是自己糊涂愚蠢,有眼无珠罢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堪舆 沂州宋君楚,官至侍郎,出生于堪舆世家,府中老幼,不论男女,个个都懂风水。未几,宋君楚去世,两名儿子各立门户,为了替父亲挑选墓地,不远千里奔波,网罗了许多风水大师。两人麾下术士,各有百名。 兄弟两每日骑马踏遍郊野,东西出入,分道扬镳,各自坚持己见,不相往来。转眼过了一个多月,两人均声称找到风水宝地,这个说埋在此处会封侯,那个说埋在彼处会拜相。兄弟两争执不下,负气不肯商量,各自建造坟墓,搭锦棚,插彩旗,几乎同时完工。 到了出殡那天,兄弟两各自率领手下,争夺灵柩,自早晨争到傍晚,仍没争出结果。宾客尽皆离去,抬棺材的壮汉疲累不堪,接连换了十几次肩膀,最后精力耗尽,只得躺在路边歇息。 灵柩迟迟无法下葬,兄弟两又互不相让,就这么长期耗下去。哥哥在路边造房,抵挡风雨,弟弟不甘示弱,也开始盖屋,你盖一间,我盖一间,如此循环往复,三年之后,竟尔形成一座村庄。 转眼又过去许多年,兄弟两相继死去,大嫂与弟媳一合计,为了打破亡夫水火不容局面,一起乘车来到野外,观察墓地,齐声道:“不好。”于是凑齐礼金,请术士重新看地。每看完一处风水,术士都会呈献地图,请二女定夺。连看了好几天,地图也画了几十幅,都不是很满意。 十来天后,又找到一处地方,大嫂看完地图,笑道:“可以了”将地图交给弟媳阅览,弟媳点头道:“埋在此地,日后宋家定会发达,考取武举人,不在话下。”三年之后,宋君楚长孙,果然考中武举。 第二百一十二章 龙肉 姜玉璇说过这么一个故事:极北沙漠之中,有地唤作白龙堆,沙堆之下,埋有龙肉,掘地数尺,便可见到。龙肉任人宰割,不过食用之时,口中不能说出“龙”字。曾经有人无知,说道:“此乃龙肉。”话没说完,立即被闪电劈死。 姜玉璇曾有幸吃过龙肉,据他交代,龙肉滋味很好,有嚼劲,也不知是真是假。 第二百一十三章 梁彦 徐州梁彦,患有鼻炎,经常打喷嚏。这一日,梁彦在家午睡,忽然间鼻中奇痒难耐,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喷出一件物体,掉落地面,形状类似瓦狗,手指大小。 再次喷嚏,又喷出一个,一连打了四次喷嚏,共喷出四个。 四个小东西蠢蠢爬动,互相闻嗅。俄顷,大吃小,强吃弱,彼此吞食,吃下一枚同类,小东西身躯则壮大一分,顷刻之间,小东西四死其三,只剩最后一只。 这唯一的幸存强者,个头大如老鼠,伸出舌头,在嘴唇上乱.舔,似乎意犹未尽,并没吃饱。 梁彦大惊,出脚踩踏,小东西身手敏捷,一蹦一跳,沿着梁彦鞋袜,一路往上,渐渐爬至大腿,梁彦用力抖动衣服,想将怪虫抖落,可是怪虫紧紧黏住不放,眨眼间又钻入衣袖,爬至腰肋,爪子翻滚,又抓又挠。 梁彦大惧,急忙脱下衣服,用手一摸,怪虫贴靠腰间,推之不动。用手掐,疼痛难忍,过不大会,怪虫闭眼合嘴,不再动弹,竟尔化为一颗赘疣,形态如鼠。 第二百一十四章 窦氏 南三复,晋阳人,世家公子。距离住宅十里之外,有一别墅,南三复每日必骑马查看一次。这一天凑巧下雨,途中有一村庄,村内一家农户,门庭宽敞,南三复前去避雨。主人畏惧南家权势,不敢拒绝,出来迎接,态度恭敬。 进入屋中,客厅狭小,主人打扫桌椅,倒了一杯蜂蜜,招待贵客。 南三复请他坐下,主人方敢入座,问其姓名,自称:“姓窦,名廷章。”未几,窦廷章杀鸡煮酒,款待嘉宾,一名少女出来烫酒,往来穿梭,时不时在门外等候,稍稍露出半个身体,约莫十五六岁,秀丽无匹。 南三复不觉心动,继而雨歇,南三复回到家中,思念女郎,心痒难搔。 第二天,南三复准备米布,前往农家致谢,趁机亲近佳人。自此后频繁去窦家窜门,带酒带肉,殷勤备至。时间一久,窦小姐渐渐与他熟悉,不再害怕,常在南三复面前奔走,并无忌讳。南三复有时偷偷打量她,窦小姐只是低头微笑,也不生气。南三复愈发神魂颠倒,三天两头,常往少女家跑。 这一日,凑巧窦廷章不在家,南三复一个人坐了很长时间,窦小姐方才出来会客。南三复眼见四处无人,忽尔抓住窦小姐手臂,强行与之欢好,窦小姐严词拒绝“奴家虽然贫困,但并非水性杨花之辈。就算要嫁给公子,也不应该仗势欺人。” 其时南三复妻子刚刚死去,一个人单身无伴,闻言说道:“若能得小姐垂青,定不再娶。”窦小姐要他发誓,南三复更不犹豫,指天起誓,说道:“此生此世,永不相负。”窦小姐这才高兴,两相缠绵,恩爱不尽。 自此后每逢窦廷章外出,两人则偷偷欢好,窦小姐催促南某:“无媒苟合,终非长久之计。公子家世显赫,倘若向父母提亲,二老定会答允,请早做决定。”南三复诺诺敷衍,转念一想:“乡村贫女,岂是良配?”口中搪塞,心中不愿。 不久后有媒人上门提亲,女方乃豪门贵族,南三复一开始尚有些踌躇,可是听媒人介绍:“新娘子容貌秀丽,钱财丰厚。”立即答允。 另一方面,窦小姐怀有生孕,连连催促南某成婚,南三复心中烦恼,索性断绝来往。未几,窦小姐产下一名男婴,父亲大怒,对女儿连打带骂,窦小姐不堪忍受,只得告以实情,说道:“南公子定会娶我。” 窦廷章怒气稍平,派人去南府问讯,南三复拒不承认,窦廷章气急,竟将小孩弃之荒野,昼夜责打女儿。窦小姐央求邻家妇女,将自己处境告知南某,南三复依然置之不理。 窦小姐连夜逃脱,找回骨肉,庆幸的是,小孩子仍然活着,母子两前往南府,讨还公道。窦小姐跟门卫说:“去禀报你家主子,就算他不念旧情,连亲生儿子也不想要吗?”看门的依言前去报讯,南三复心肠刚硬,竟尔无动于衷,嘱咐手下“关好门,别让疯婆子进来。” 窦小姐倚门痛哭,一直哭至五更。次日,南府下人开门查看,只见窦小姐怀抱婴儿,母子两尽皆冻死。 窦廷章忿忿不平,将此事告到官府,痛斥南某不仁不义。南三复心中畏惧,以千两黄金贿赂县令,最终无罪释放,出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向富豪提亲。 富豪夜晚入睡,梦见一女子披头散发,怀抱婴儿,警告自己:“不许将女儿嫁给负心郎,否则,我必杀之。”富豪不以为意,并没将窦小姐言语放在心上,又贪恋南家富贵,最终还是决定嫁女。 成亲那天,女方嫁妆丰厚,新娘子相貌亦是不俗,只是脸有愁容,终日闷闷不乐。即便床第之间,也时常见她落泪。南三复询问原因,新娘子不言不语。数日之后,富豪上门造访,神色匆匆,进门便哭。南三复还没来得及询问究竟,富豪已闯入卧室,乍见新娘子容貌,骇然道:“我女儿刚刚在后花园吊死,她又是谁?” 新娘子闻言,脸色大变,忽尔倒地身亡,凝神一瞧,竟然便是窦小姐。南三复赶往后园查看,果然见到新媳妇吊死于桃树之上。心中害怕之极,火速赶往村庄,找窦廷章询问真相。 第49节 窦廷章也是满脑糊涂,挖掘女儿坟墓,打开棺材一看,窦小姐尸体不翼而飞。一时间新仇加上就恨,对南三复恨得牙痒,寻思:“不用说,女儿尸体肯定被姓南的偷走了。”愤怒之下,再次前往官府告状。 县令因为案情奇幻,不敢贸然判决。南三复为了免灾,又送来许多银两,县令拿人手短,此案不了了之。 南三复接连两次惹上官司,连环折腾,家境逐渐衰退,又加上品行不端,人人厌恶,故尔数年之间,一直娶不到老婆。万般无奈之下,前往百里之外,聘娶曹进士之女为妻。还没成亲,民间谣言四起,朝廷大选秀女,颁下命令:未婚少女,一律送入皇宫。 因此缘故,家家烦恼,有女儿的纷纷寻找夫婿。这一日,某老妪上门拜访,身后跟着一辆轿子,跟南三复说:“曹家送女儿来了。”说话间将曹小姐扶入大厅,目视曹某,笑道:“朝廷选妃甚急,仓促间来不及举办婚礼,贸贸然便将新娘子送来,请勿见怪。” 南三复问道:“送亲队伍呢?”老妪道:“在后面运送嫁妆,很快就到。”言毕,匆匆离去。南三复睁眼打量新娘,只见她风姿绰约,可说是难得一见的美女,与之谈笑,新娘子低头玩弄绣带,神情举止,酷似窦小姐。 南三复心中不快,寻思“难道窦姑娘冤魂不散,又来纠缠?”可是毕竟胆小,终究不敢责问。未几,新娘子上床安睡,用棉被遮住面庞,南三复愈发怀疑“她这是做什么?害羞吗?”眼见窗外红日西沉,迟迟不见送嫁妆的前来,再也忍耐不住,快步走到床边,用力掀起棉被,只见新娘子浑身冰冷,竟已死去多时。 南三复满脸错愕,娶妻居然闹出人命,事态严重,当即快马赶往曹府,禀明原委。曹进士一言不发倾听,末了说道:“我女儿好好待在闺房,并未出嫁,你脑子有病吧。” 南三复脑中一片空白“死者不是曹小姐,那又是谁?” 在此之前,有一位姚孝廉,女儿死去下葬,刚刚入土一天,尸体即不知所踪。姚老爷听说南府凭空多出一具女尸,前去验证,尸体居然便是自己女儿,心中悲恨,拉开棉被一瞧,女儿浑身赤.裸,更是怒火攻心,二话不说,当即将南三复告到官府。 南三复向来品行不端,县令心中厌恶,也懒得审讯,直接下定判书:南某偷盗女尸,按罪当斩,即刻执行。 第二百一十五章 金生色 金生色,晋宁人,聘娶同村木小姐为妻,生下一子,刚满周岁。金生色忽染怪病,自知命不久矣,跟妻子说:“我死后,你不用守寡,许你改嫁。”木小姐闻言,口口声声发誓,绝不变节。金生色挥手打断她,跟母亲说:“孙子阿保,年幼无知,我死之后,劳烦母亲照顾。至于儿媳,去留自便,不必勉强。” 金母一边哭泣,一边点头。继而金生色果然去世,岳母前来吊唁,哭了一阵,跟金母说:“天降凶灾,女婿不幸短命。我女儿正当妙龄,该怎么办?”金母正自悲伤,闻言心中愤恨,赌气道:“让她守寡。” 岳母惭愧而退,夜晚与女儿同睡,劝道:“好男人多的是。我女儿姿色无双,何患无夫?不如趁眼下年轻,早早改嫁,成天守着襁褓中婴儿,岂非痴傻?如果婆婆非要你守节,不必给她好脸色看。”凑巧金母从门外经过,将岳母言语一一听在耳中,愈发气恼。 次日,金母跟岳母说:“儿子生前立有遗嘱,并没让妻子守寡,可是他尸骨未寒,你便急不可耐让女儿改嫁,那就非守不可。”岳母大怒,恨恨而去。 是夜,金母梦见儿子托梦,说道:“妻子要改嫁,由他去吧。”金母不再坚持,于是跟木小姐说:“等儿子入土后,是嫁是守,你自己拿主意。” 一家人请来术士,给儿子看风水,术士说:“年内不利下葬。”金母无奈,只得将儿子灵柩,暂时存放大厅。 木小姐耐不住寂寞,虽在服丧期间,依然涂脂抹粉,随时准备嫁人。在婆婆家中,尚知收敛,只穿素服,一回娘家,立刻打扮一新,花枝招展。金母知道此事,闷闷不乐,但想起儿子临终嘱托,惟有隐忍不发。木小姐得寸进尺,愈加放肆。 村中无赖董贵,垂涎木小姐美色,以金银贿赂邻居老太,请她牵桥搭线,制造机会,让自己与美人见面。这一天夜晚,无赖从老太太家翻.墙而过,来到木小姐卧室,彼此偷欢。鬼混十多天,丑事传遍全村,人人皆知,惟有金母瞒在鼓中。 木小姐身边只有一名心腹婢女。这一晚,两人正自缠绵,忽听得棺材中发出震响,声如爆竹。婢女在外守候,只见金生色自棺材爬出,手持利剑,闯入寝室。 过不大会,室内传出奸夫淫妇惊叫之声。未几,董贵赤条条奔出,金生色手抓妻子头发,随后追赶。妻子大喊大叫,声音凄厉,金母一惊而起,见木小姐浑身赤.裸,走到院子之中,伸手去开大门,双手摇摆,口中大叫:“相公饶命,饶命。” 金母满脑疑惑“我儿子来了吗?怎么看不见?是了,他是鬼,我是人,人鬼有别,自然瞧不见。”眼见木小姐破门而去,转眼间不知所踪。 金母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径直前往儿媳卧室,只见屋内灯火明亮,床底一双男人布鞋,心头一凉“不好,儿媳妇红杏出墙。”口中呼唤婢女名字,婢女颤惊惊走出,一五一十禀明真相,金母闻言,又是生气,又是失望。 董贵侥幸逃脱,翻.墙窜入邻家院落,躲在墙角之下,不敢作声,过了半晌,四周寂静,董贵慢慢站起,身无寸缕,冷风吹来,浑身颤抖,心想:“邻居老太收过我银子,不妨找她借件衣服。”凝目一瞧,只见院子中一间卧室,门板虚掩,于是闪身而入。摸黑爬到床上,双手碰到一名女子纤纤细足,寻思:“早听说老太太有一儿媳,相貌秀美,正好一亲芳泽,占占便宜。” 想到此处,色心泛滥,当即钻入棉被,床上女子顿时醒转,问道:“相公,是你回来了吗?”董贵随口撒谎,沉声道:“是,我回来了。”女子不疑有他,任凭无赖摆布,两相缠绵,欢爱不尽。 当初,女子丈夫有事外出,临行前嘱咐妻子“不要锁门,等我回来。”未几,丈夫归来,忽听得屋中呻吟声不绝于耳,心中大怒,提起长矛闯将进去,眼见董贵神态慌张,钻入床底,哪里还客气?长矛刺出,只一下,立马将董贵刺死。 丈夫怒气未消,又准备找妻子算账,妻子流泪哭泣,说道:“这都是误会,我认错了人,无心之失,罪不至死。”丈夫微一寻思,觉得妻子言语不错,决定饶她一次。当下点起烛火,叫来母亲,将董贵尸体从床底拖出,只见他满脸血迹,容貌难以辨认,气息奄奄,并未死透。问他从何而来,董贵一一招认,只是伤口中血流如注,过不大会,双眼一闭,就此毙命。 老太太仓皇失措,跟儿子说:“捉奸捉双,既已杀死奸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儿子本无主见,无奈之下,又将妻子杀死。 另一方面,金生色抓走妻子,将她弄晕,丢入岳父家桃园。是夜,岳父正在房中睡觉,忽然间窗外喧闹嘈杂,噪声不断,披衣下床,出门查看,只见房檐下火光冲天,一名男子鬼鬼祟祟,正在纵火行凶。此名男子,自然就是金生色。 大火刚刚点燃,火势不大,木老爷指挥手下救火,很快便控制局面。眼见凶手彷徨左右,迟迟不肯离去,当即叫道:“抄家伙,给我抓人。” 众家丁持刀带弓,一拥上前,凶手哈哈一笑,忽尔翻.墙跳入桃园,动作敏捷,转眼即消失不见。木老爷率领手下,杀气腾腾冲进桃园,桃园四周墙壁坚固,数名下人搭梯上墙,凝目搜寻,并不见凶手踪迹。 忽然间墙角下不知什么东西稍微动了一下,众人问道:“是谁?”过了好久,不见回应。木老爷一声令下:“放箭”。霎时间箭矢乱飞,只听得墙角下物体发出一声惨叫,听声音似乎是名女子。木老爷神色大变,叫道:“住手!快,快,点灯,点灯。” 众家丁点起灯笼,灯光下细看,只见一名女子浑身赤.裸,头颅胸口,尽被箭矢贯穿,面色惨白,气如游丝,不是别人,正是木小姐。 木老爷误杀爱女,悲不欲生,叫道:“拔箭,止血。”可是箭矢贯脑而过,众家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是脚踩,又是手拉,累得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才将箭矢拔出。只听得木小姐有气无力呻吟,后脑勺血如泉涌,脖颈一歪,眼见是不活了。 木老爷心灰欲死。次日天明,将此事告知金母,请求宽恕,金母面无表情,叹气道:“自作孽,不可活。”将木小姐偷情一事简略述说,最后道:“事已至此,伤心也是无用,赶紧将死者葬了,节哀顺变。” 另一方面,邻家老太之子,连杀两条人命,心中不安,于是投案自首。县令将他打了几棍,便即释放。老太太儿媳姓马,他哥哥马彪,精通律法,眼见妹妹死得冤枉,愤而告状。县令将老太太收押审讯,老太太如实招供,自己如何收取董贵银两,替他暗中撮合,以及木小姐生母,如何唆使女儿改嫁,一一供认不讳。 县老爷秉公执法,下定判书:木母教女不严,杖责五十,罚款三千。老太太助纣为虐,败坏风气,乱棍打死。 第二百一十六章 潞令 宋国英,东平人,原在翰林院教习,后被任命为潞城县令。宋国英为人贪婪残暴,欺压百姓,无所不为,至于催逼赋税,更是拿手好戏。死于宋某棍下百姓,多不胜数。我朋友徐白山曾路过潞城,眼见宋某蛮横,讽刺他说:“阁下身为百姓父母官,真是好威风,好气焰!” 宋国英洋洋得意,笑道:“不敢,不敢。在下官职虽小,不过上任百日,已诛杀五十八人。” 半年之后,宋国英正在县衙内翻阅公文,忽然间一跃而起,双眼圆瞪,手足乱挠,似乎在与人抗拒,口中叫道:“我有罪,我有罪,该死,该死!”衙役将他扶入后堂,过不大会,便即毙命。 第二百一十七章 魁星 郓城张继宇,上床歇息,闭目养神,忽然间满屋中光明耀眼,张继宇一惊而醒,凝神注视,只见面前不远处,一名鬼神手执毛笔,模样酷似魁星。急忙跪倒在地,叩头行礼,光明随之而灭。 自此后张继宇颇为自负,自以为魁星降临,定是科举夺魁之兆。谁知落拓潦倒,竟尔一事无成,亲人亦相继死去,只剩下自己独活。 第二百一十八章 厍将军 厍大有,字君实,汉中洋县人。武举人出身,在祖述舜麾下效命,深受祖述舜厚待,多次提拔,官至总兵。 后来祖述舜大势已去,厍大有翻脸不认人,暗中派兵偷袭上司,祖述舜格斗反抗,手掌受伤,被捕。 厍大有将祖述舜献给总督蔡某。来到都城,厍大有忽尔入梦,梦见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冥王骂他不讲义气,命手下鬼卒将沸油滴在他脚掌之上。厍大有醒来之后,只觉双脚疼痛难耐,尽皆肿烂,指甲悉数脱落,后来又染上疟疾,口中呼叫“我忘恩,我负义,该死。”未几,果然死去。 第二百一十九章 河间生 河间县某书生,家中打谷场上麦秆堆积,家人每日从麦堆上抽取麦秆,焚烧做饭。渐渐在麦堆上形成一个洞穴,一狐妖居其中,常自洞内出入,幻化老翁模样,与主人相见。 一日,狐妖邀请书生入洞一叙,书生十分为难,狐妖再三请求,书生无奈,只得钻进洞穴。洞内房舍宽敞,奢华非凡。刚刚坐定,狐妖立刻献上香茗热酒,一直坐到日色昏黄,这才起身告辞,归途中,书生偶尔回头,洞中家具消失,尽皆不见。 狐妖经常昼伏夜出,神龙见首不见尾,问他去哪了,总是说:“跟朋友宴饮。”书生请他带自己一同赴会,狐妖不许,再三请求,这才答应,只见他伸出右手,挽住书生臂膀,奔驰如飞,快如疾风,瞬息之间,来到一处城市。 两人进入一家酒店,店内客人满满,斗酒喧哗,颇为热闹。狐妖当先领路,将书生带到楼上,从楼上俯瞰,客厅中菜肴美酒,历历在目。狐妖自行下楼,任意从桌上拿取酒菜蔬果,请书生享用,客人无一察觉。 过不大会,书生瞧见一位红衣客人,面前放着金桔,央求狐妖摄取。狐妖说道:“此乃正人君子,不可接近。”书生暗中寻思:狐妖与我相交,想必是因我言行放.荡,自今往后,定要改邪归正。正凝想之间,身躯不由自主,忽尔自二楼摔落地面,客人大骇,纷纷骂道:“哪来的妖怪?竟敢来此撒野!” 书生抬头一瞧,自己先前并非身处二楼,而是在房梁之上,于是一五一十禀明原委,众人察觉他言辞诚恳,并未撒谎,当下赐予路费,命他回乡。 书生问道:“此处是哪?”回答说:“鱼台。” 书生大吃一惊,原来不知不觉之间,竟已到了千里之外。 第二百二十章 铁布衫法 某回民姓沙,精通铁布衫大力之术,并指如刀,可以一掌切断牛头,手指点出,可以洞穿牛肚。 沙某曾在仇府表演绝迹,在空中悬挂木板,让两名壮汉用尽全力,将木板荡出老远,自己脱光上衣,露出肚皮,很快,木板反弹回撞,砰地一声,撞在肚皮之上,沙某吸一口子,肚皮鼓胀,气息反震,木板啪地一声,碎成粉末。 沙某又将阳.具取出,平放石头之上,用大铁锤使劲敲打,阳.具毫发无损。 第二百二十一章 跳神 济南风俗,民间有生病者,必于闺阁请神问卜。请来老巫敲打铁鼓,舞步婆娑,扭捏作态,俗名唤做“跳神。” 京城中“跳神”风俗尤其昌盛。良家少妇,经常“跳神”。将熟肉摆在桌上,美酒放在盆中,屋中燃烧巨烛,亮如白昼。妇女身穿短裙,单足落地,跳起“商羊舞。”两名同伴捉住妇人手臂,左右搀扶。妇人口中絮絮叨叨,似在唱歌,又似在祈祷,吐字时多时少,并无规律可循。室中皮鼓乱敲,响声如雷,不堪忍受。鼓声一响,妇人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内容。 过不大会,妇人低头斜眼,站立全靠同伴扶持,不然便会跌倒在地。片刻后,妇人忽然伸头跳跃,离地一尺多高,室中女子神情凛然,相顾失色,都道:“老祖宗吃饭来了。”妇人张口吹气,室内烛火熄灭,一片漆黑。黑暗中人人肃立,不敢交头接耳,妇人口中啊啊怪叫,鼓声嘈杂,也不知说些什么。 “老祖宗”吃完饭后,只听得妇人口中厉声叫喊,呼唤公婆兄嫂名字,大伙点亮烛火一看,盘中熟肉,盆中美酒,尽皆不翼而飞。妇人弯腰向“老祖宗”探听吉凶,神色忽喜忽忧,然后请大伙提问,有问必答。 若问病之人心中不信,妇人即刻察觉,手指某某,说道:“此人对我不敬,罚你没衣服穿。”话刚说完,此人衣服立即消失,浑身赤.裸,至于衣服到了何处,全挂在屋外树梢。 满洲妇女跳神,更加虔诚。稍有疑问,则向神仙请教。跳神之时,妇女穿着整齐,骑木马,跨木虎,手执长兵器,在床上舞动,名曰“跳虎神。”木马木虎,神态威武,请神者声音粗野,有时自称关张,有时自称赵公明下凡,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一旦妇女被神附体,则面目阴森,令人胆颤。若有男子在外窥视,立被长兵刃刺中帽子。跳神之时,全家女性,布成大雁之阵,一字排开,神情严肃,躯体抖动,瑟缩不停。既不敢胡思乱想,也不敢稍有懈怠。 第50节 第二百二十二章 荷花三娘子 湖州宗湘若,书生也。秋天去田间巡视,只见禾苗深处不住摇晃,心中疑惑,走近一看,田中一男一女,正在野.合。宗湘若一笑置之,那男子神色羞愧,起身穿衣,匆匆离去。女子也慢慢站起,容貌秀丽,宗湘若心生好感,有心与她亲近,伸手替女子掸去尘土,说道:“野外偷欢,快活吗?” 女子微笑不语,宗湘若伸手解她衣服,女子肌肤柔腻,滑如凝脂。宗湘若色心大起,上下其手,心中大乐,女子笑道:“书呆子,摸够了吗?眼下姑娘心情好,你想怎样便怎样吧。”宗湘若问道:“姑娘贵姓?”女子道:“春风一度,各奔东西,问我名字干什么?难道准备立贞洁牌坊不成?” 宗湘若道:“野田荒草苟合,此乃放猪娃所为,我不习惯。姑娘丽质天生,即便私会,也应自重,何必如此草率?”女子闻言,颇为赞同,笑道:“有话直说,我不喜欢绕弯子。” 宗湘若道:“在下书斋距此不远,姑娘若有兴趣,不放过去坐坐。”女子道:“我出来已久,恐怕他人怀疑,晚上再来吧。”问明书斋位置,告辞离去。是夜,女子果然前来,两相缠绵,彼此欢悦。如此交往数月,外人均不知情。 凑巧有一名番僧住在村头寺庙,偶尔碰见宗某,惊道:“公子身有邪气,是否遇到妖怪?”宗湘若道:“绝无此事。”数日之后,宗某忽尔生病,女子每晚前来探望,随身携带水果,殷勤备至,有如夫妻。只是上床之后,必定强行欢好,宗湘若抱病在身,不堪忍受,心中怀疑女子并非人类,可是又无办法令她离去,趁机试探,说道:“昔日有一和尚,曾说我被妖怪缠身,今日果然生病,可见和尚言语并非虚妄。明日请他前来看病,顺便求几张符咒。”女子闻言,惨然变色,宗某见状,愈发怀疑。 次日,宗某派人将实情告知和尚,请他设法擒拿女子,和尚笑道:“此乃狐妖,功力尚浅,不难对付。”奋笔疾书,写下两道灵符,说道:“回去后准备一只坛子,放在床前,一张灵符封住坛口。等狐妖窜入坛中,立马用铁盆覆盖,再在盆上贴一张符,一起放入火中烹煮,狐妖必死无疑。” 家人一一记在心中,回去后准备道具。深夜时分,女子如约到访,从怀中拿出几颗金桔,说道:“书呆子,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话没说完,坛子中嗖地一声响,一股气流卷出,将女子吸入。家人一跃上前,用铁盆盖住坛子,贴上灵符,准备用火烹煮。 宗湘若眼见满地都是金桔,想起女子昔日情谊,十分感动,叫道:“住手!一日夫妻百日恩,饶她这一次。”家人无法,只得揭下灵符。女子从坛中逃出,神情狼狈,叩头致谢:“百年道行,差点化为灰烬。公子良心很好,我必有报答。”语毕,消失不见。 数日之后,宗某病情加重,命悬一线,家人前往市集,购买棺木,准备后事。归途中与狐妖相遇,女子问道:“你是宗家亲属吗?”家人道:“是。”女子道:“宗公子是我表哥,听说他生病了。正准备上门探望,不过俗务繁忙,一直抽不开身。对了,我身边有一剂灵药,麻烦你替我交给表哥。” 家人收下灵药,回到府中,将此事告知宗某。宗湘若心想:“我并没表妹,不用说,肯定是狐妖报恩。”服下药方,病情果然大见起色,十来天后,便即康复。心中感激狐妖情谊,希望能再与她见面。 这一夜,宗某闭门独饮,忽然间窗户上传来弹指之声,宗湘若出屋查看,只见狐女脸露微笑,俏生生就在眼前。宗湘若大喜,一把拉住狐女手臂,将她请入屋中,两相共饮。 狐女说道:“自分别后,心中耿耿于怀,时刻都想着报答公子恩情。如今已为公子觅得良偶,总算卸去一桩心事。”宗湘若问道:“女方是谁?”狐女道:“天机不可泄露。明日辰时,公子可前往南湖,湖中有许多采菱女,其中一位身披白纱,她便是公子娇妻。公子一旦见到此女,不必疑虑,只管上前示爱。如果她消失不见,也不用着急,用心寻找,不难发现:荷叶丛中有一株短茎莲花,采下带回家中,用烛火烧烤,自会抱得美人归,而且还会延年益寿。” 宗湘若诺诺受教,继而狐女起身离去,宗湘若苦苦挽留,狐女道:“自从经历上次劫难,我已领悟大道。再也不会迷惑男子,公子请自重。”语毕,消失不见。 次日,宗湘若前往南湖,万顷波涛之中,果有一位垂髫少女,身披白纱,容华绝代。宗某划船近身,少女忽尔不知所踪。拨开荷叶一看,确有一株短茎红莲,长不及一尺。宗湘若更不犹豫,轻轻将荷花折断,带回家中。 进门后,宗湘若将荷花放在桌面,取来烛火,正准备烘烤。蓦然回头,莲花已化为一名佳丽,宗某惊喜交加,伏地拜倒,少女说道:“痴情书生,我乃狐妖,你不怕我害你吗?”宗湘若摇头道:“不怕。”女子叹气道:“是谁教你这样做的?”宗湘若道:“我自己有能力找到姑娘,何须别人教?” 说话间伸手去拉少女手臂,少女随手倒地,变成一块怪石,高约尺许,八面玲珑。宗湘若将石头捡起,恭恭敬敬摆在桌上,焚香祝拜。转眼到了深夜,宗某关门锁窗,深恐少女逃脱。次日天明,起床一看,石头又变成一件白纱,纱衣上香气扑鼻,远远便能闻到。 宗湘若将纱衣抱在怀中,上床安歇,脑中回思少女风采。到了晚上,宗湘若起身点灯,再次返身之时,纱衣已重新变回少女,宗湘若大喜若狂,生恐少女变来变去,口中苦苦哀求,希望能一亲芳泽。 少女笑道:“孽缘!不知是谁多嘴,泄露我踪迹,眼下被你纠缠,真是头痛。”当下不再拒绝。两人上床缠绵,云雨之时,少女似乎不堪挞伐,屡次求饶,宗湘若不听。 少女怒道:“再不放手,我走了。”宗湘若心中畏惧,这才停战。自此后二人同居,感情融洽。家中金银不绝,也不知少女从何处弄来。少女不太爱说话,与家人见面,只是点头微笑。 十月之后,少女肚腹隆起,临盆在即。自己计算日子,到了生产那天,夫妻两躲在房中,关好门窗。少女拿出一把尖刀,剖开肚皮,将婴儿取出,接着用丝绸包扎伤口,过了一晚,伤口便即愈合。 转眼又过六七年,少女跟宗湘若说:“你我缘分已尽,自此分别。”宗湘若潸然泪下,哭道:“姑娘嫁我之时,家中贫困交加。全赖娘子扶持,家境逐渐富裕,刚刚过上几天好日子,何以突然就要离去?况且娘子并无亲属,孩儿长大之后,倘若不知生母是谁,岂非一大恨事?” 少女叹气道:“有聚有散,此乃人之常情。儿子福星高照,相公也有百年寿命,更有何求?贱妾原本姓何,如果哪一天想我,只须将纱衣拿出,口中呼唤‘荷花三娘子’,我自会现身。不用再留,我去了。” 宗湘若惊讶之间,少女已腾空而去,宗某大急,一跳而起,伸手去拉妻子,仓促间只脱下一只绣鞋,叮地一声响,绣鞋坠地,变为一只石燕,红如朱砂,内外晶莹。 宗湘若将石燕珍藏木箱之中,以后但凡思念少女,便拿出纱衣,口中呼唤“三娘子”,纱衣应声而动,摇身变为女郎,姿容相貌,一如往昔,只是不能说话。 第二百二十三章 绛妃 康熙二十二年,我在毕刺史府中教书,寄居绰然堂。毕府花草茂盛,闲暇之余,流连花丛,美不胜收。这一日,我从花园归来,倦极而困,脱鞋上床。睡梦中忽见两名女子,身着艳服,上前请安,说道:“奉主人命,请先生赴会。” 我心中愕然,问道:“你家主人是谁?”回答说:“绛妃。”我满脑疑虑,恍惚不明究竟,只得跟随二女上路。 俄尔,来到一处大殿,高楼耸峙,直入云霄。大殿下铺着大理石阶,层层而上,共有一百多级。台阶之上,朱门洞开,门内走出三两名婢女,热情相迎,将我带到一间大厅。 大厅内金碧辉煌,光明耀眼。上首一名丽人,锦衣玉镯,雍容华贵,说道:“劳烦先生大驾,这里先行谢过。”说话间敛衽行礼。我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草莽之躯,得蒙王妃相邀,受宠若惊。不知绛妃娘娘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绛妃笑道:“正事且不忙说,先喝酒。”双手轻拍,酒席流水般送上,山珍海味,极尽豪奢。 酒过数巡,绛妃说道:“实不相瞒,贱妾并非人类,而是花神。举家居住在此,常被封家丫头欺辱,摧花折叶,不堪忍受。如今决定背水一战,与封女斗法,请先生替我写一篇征讨檄文。” 我有些惶恐,起身离席,说道:“在下才疏学浅,恐怕难当重任。不过绛妃娘娘有命,不敢不从。”绛妃大喜,当即准备笔墨,我沉思一阵,泼墨挥毫,瞬息写好战书。说也奇怪,我这个人,平时并不是很聪明,此刻落笔,却是才思泉涌。 檄文写好,绛妃细细看了一遍,说道:“写的好,有劳了。左右,送先生回去。”回到住处,我一惊而醒,因此事太过奇怪,所以那篇檄文,至今仍记得大半,内容是这样的: 封家女子,飞扬跋扈,嫉妒成性。含沙射影,品行卑劣。帝舜受其迷惑,冷落娥皇女英;楚王受其唆使,罢免贤臣将士;汉高祖有她,胆颤心惊;汉武帝有她,提心吊胆;陶潜归乡,衣裳被她吹起;孟嘉登台,锦帽被她摘落;封氏横行无忌,若张口呼啸,则玉器碎裂,若手足展动,则翻江倒海。海豚受其欺凌,大雁受其污辱;恶女所过之处,风筝落地,海鸟窜逃。鲜花枯萎,柳叶萧条。 封氏不灭,天地不宁。花神一族,虽是女子,但惩恶除奸,人人有责,理应联合一气,共抗强敌。众志成城,鸟雀可以为兵;万众一心,蜂蝶可以为友;兰桂之树,可做船桨;桑柳之木,可制旗杆;同仇敌忾,洗千年之冤屈;上下联合,销万古之仇恨。 (这篇檄文共有九百多字,辞藻虽然华丽,但并无实质性内容,也不好翻译,凑合凑合,就这么着吧。)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大力将军 査伊璜,浙江人。清明时分,路过一家寺庙,进去玩赏,只见大殿中一只巨钟,重量不下千斤。巨钟上抓痕宛然,留下一条条手印。査伊璜心中疑虑:“谁有如此神通,竟能在铁钟上抓出指印?”低头观望,只见钟内一只竹筐,直径数尺,容积八升,也不知有何用处。 査伊璜好奇心起,当即指挥手下“将巨钟举起,仔细瞧瞧。” 七八名仆人一拥而上,齐心合力,奋力上提,却是蜻蜓撼石柱,巨钟纹丝不动。査伊璜愈发骇然,当下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等待主人归来。 过不大会,一名乞丐慢悠悠走进庙中,手上一个破碗,满满一大碗饭。乞丐左手伸出,抓住钟环,轻轻一提,巨钟离地数尺,那乞丐微微一笑,将碗中米饭倒在竹筐之中,并不向众人瞧上一眼,重新放下巨钟,转身离去。 如此来回四次,竹筐内米饭堆积,那乞丐卷起袖子,左手提起巨钟,右手伸进竹筐,手抓米饭,大口吞食,顷刻间将米饭吃得干干净净,伸手擦擦嘴唇,打了个饱嗝。査伊璜见他神力惊人,饭量巨大,问道:“阁下大好男儿,何以行乞?” 那乞丐笑道:“在下饭量如牛,吃得太多,没人敢雇我。”査伊璜劝道:“阁下一身本领,何不投戎参军?”乞丐叹道:“可惜没有门路。”査伊璜道:“这一点不用担心,我来想办法。”当下请乞丐一同回家,替他换上新衣新鞋,好生款待。 乞丐食欲奇佳,饭量是普通人五六倍。住了几天,査伊璜拿出五十两黄金,赠予乞丐,说道:“我已替你报名参军,分别在即,就此告辞。”乞丐也不道谢,收下银两,径自去了。 这一去,杳无音讯,眨眼就是十年。 十多年后,査伊璜侄子在福建上任,官至县令,有个叫吴六一的将军登门拜访,两人互通姓名,交谈甚欢,言语之中,吴六一问道:“县令大人与査伊璜先生是何关系?”侄子说道:“査先生是我叔父,将军认识他吗?” 吴六一道:“那是我恩师,一别十多年,时常想念。麻烦您给我传个口讯,请査先生前来寒舍一叙。”侄子含糊应承,心想:“叔父乃一代名儒,弟子怎么会是武夫?” 凑巧査伊璜有事路过福建,侄子将此事详细转告,査伊璜闻言,满脸迷茫,左思右想,始终不知吴六一是谁。不过眼见他十分热情,心中欢喜,当即备好马匹,前往吴府拜访。 吴六一收到刺帖,亲自出门迎接。査伊璜凝神打量,眼前男子素昧平生,并无印象,心想:“将军肯定认错人了。” 吴六一执礼甚恭,客客气气将査伊璜请到家中,转过三四道门户,忽见内室中女子往来穿梭,査伊璜心知是将军家眷,男女见面不便,于是驻足不前。吴六一连连作揖,说道:“先生不是外人,请进,请进。” 来到大厅之中,放眼所见,丫鬟云集,卷帘的,搬椅的,斟茶的,倒酒的,清一色全是年轻少女。査伊璜眼花缭乱,定一定神,斯斯文文在椅中坐下。正准备询问吴六一来历,吴将军轻轻一声咳嗽,双手轻拍数下,一名婢女手捧官服,恭恭敬敬放在桌上。 吴六一穿上官服,众婢女替他系好纽扣,佩上腰带,悉心伺候,无微不至。吴六一目视査伊璜,说道:“得罪。”话刚说完,两名婢女一跃上前,各自按住査伊璜一条手臂,令他不能动弹。 吴六一正襟肃容,面朝査某,屈膝拜倒,跪地行礼,有如臣子叩见帝王,举止恭敬。査伊璜满脸愕然,不知其故。跪拜完毕,吴六一重新换上便服,笑道:“先生不记得昔日庙中乞丐吗?”査伊璜茅塞顿开,霎时间恍然大悟。 继而酒席满座,大厅中鼓乐齐奏。饭后,吴六一替査伊璜安排住处,命令几名侍妾“好好伺候先生。”拱手请安,告辞离去。 次日,査伊璜因为醉酒,贪睡不起,吴六一接连在门外问候三次,査伊璜知晓此事,内心不安,准备告辞返乡。吴六一微笑不许,取走钥匙,将大门锁闭,不让査某离去。 査伊璜无奈,只得在吴府闲居,每日见吴六一清点家产,奴婢骡马,衣服器具,房屋田地,一一登记造册。心想:“此乃将军家务事,不必多问。” 一日,吴六一手拿账本,跟査伊璜说“不才能有今日成就,全靠先生提携。家中财产,一婢一物,不敢独享,愿与先生平分。”査伊璜道:“不可,此事万万不可。”拒不接受。 吴六一不听,拿出万两黄金,一分为二,一半强赠査某。家中古玩玉器,绫罗绸缎,婢女仆人,一一与査某平分。众仆人收拾行礼,将财物搬入马车,请査伊璜上车,一行人跃马扬鞭,高高兴兴返回浙江。 后来査伊璜因明史一案,株连入狱,吴六一出钱出力,疏通官府,最终无罪释放。 第二百二十五章 白莲教 白莲教首领徐鸿儒,精通旁门左道之术,能驱神,可驭鬼。小试牛刀,威力惊人,旁观者尽皆骇然,纷纷投入门下,趋之若鹜。 徐鸿儒洋洋得意,意图不轨,准备造反。他拿出一面镜子,跟手下教徒说:“此镜神通非凡,能见未来之事,是贫是富,一照便知。”说话间将镜子悬挂庭院之中,众弟子各自上前照镜,镜中幻影,有的布巾缠头,有的头戴纱帽,或锦衣,或俊秀,形态各异,不一而足。 众弟子大觉怪异,争相传颂,一传十,十传百,上门央求照镜之人,摩肩接踵。徐鸿儒眼见时机已到,说道:“凡是镜中幻影,身穿官服者,皆是龙华会中英豪,如来佛祖手下,奉神仙命令,下凡拯救苍生。来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大家应努力建功,不可退缩。” 一边说话,一边走到镜子面前,揽镜自照,只见镜中幻影,身穿龙袍,头戴皇冠,俨然有如帝王。众弟子面面相觑,惊奇不已,纷纷跪倒在地,口呼“万岁,万岁。” 徐鸿儒成功收揽民心,当下竖旗造反,众弟子欢呼雀跃,誓死跟随,一个个想着来日发达,荣华富贵。数月之间,徐鸿儒手下聚齐一万多人,匪寇所过之处,滕州,峄山一带官府,望风披靡,不战而逃。 后来朝廷派兵围剿,清兵中有一都司,姓彭,长山人,武艺纯熟,勇猛绝伦。双方交战,徐鸿儒派遣两名女将迎敌,两名女子都是十三四岁,手持双刀,锋利无匹。坐下铁骑,乃高头大马,愤怒嘶吼,神骏非凡。 双方你来我往,此拒彼迎,从早晨一直杀到黄昏,胜负未分。彭都司不能取胜,两少女亦不能克敌。如此连续三日,彭都司持续交战,筋疲力尽,哮喘病发作,一命呜呼。 后来徐鸿儒兵败被杀,官府审讯贼党,方知双刀者,木刀也,骏马者,木马也。 两名少女骑乘木马,手持木刀,竟然将彭都司活活累死,也算罕有奇事。 第二百二十六章 彭海秋 莱州秀才彭好古,独自在外读书。这一年中秋节,彭好古远离家乡,寂寞聊赖,心想:“村中无人可以交谈,惟有一位丘生,乃县城名士,可是品行恶劣,一个人独饮无趣,要不要请他作伴?”思索间月上中天,彭好古愈发孤寂,不得已之下,只好写了一封书信,请丘生赴会。 不大会,丘生来到。两人同桌共饮,喝了几杯酒,屋外传来敲门声,书童起身查看,只见门边站着一名书生,容貌俊秀,问道:“主人在家吗?”彭好古离席而起,恭恭敬敬将书生请入屋中,各自坐定,询问客人来历。 书生说道:“在下姓彭,字海秋,广陵人。今夜良辰美酒,异乡人旅途寂寞,久闻公子大名,不揣冒昧,特来拜访。”彭好古见他衣衫整洁,谈笑风生,心生好感,说道:“兄台与我乃是同宗,贵客驾临,蓬荜生辉。”说话间连连劝酒,书生来者不拒,宾主尽欢。 彭好古偷偷观察书生,只见他崖岸自高,神色间对丘生很是鄙夷。每次丘生与他攀谈,书生都是爱理不理,态度倨傲。彭好古暗中替丘生感到惭愧,眼见他罗里啰嗦,谈个没完没了,当即挥手打断,笑道:“群贤毕集,此乃难逢盛会,我提议,一人唱一首曲子,如何?” 书生笑道:“好主意,彭兄身为主人,便从你开始吧。”彭好古也不谦逊,当即展动歌喉,唱了一曲“扶风豪士之歌”,歌声激昂,满堂喝彩。书生笑道:“唱得好。眼下轮到我了,不过在下不通音律,可以请人代唱吗?” 彭好古道:“自然可以。”书生点点头,问道:“敢问主人,莱州有名妓吗?”彭好古道:“没有。”书生沉默良久,吩咐书童“在下前来之时,身边带有美人作伴,眼下就在门外,可去请她进来。”书童依言出门,果然见到一名丽人,正在屋外徘徊,当下将她请入屋中。 丽人十五六岁,美若天仙。彭好古一见之下,大为倾倒,当下请她入席。少女盈盈而坐,香飘满屋。彭好古问道“姑娘跟彭兄一般,也是广陵人吗?麻烦你千里跋涉,有劳了。”少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彭好古心中疑惑,问道:“那么姑娘到底是哪里人氏?” 少女还未回答,书生笑道:“贵地并无佳丽。适才我从西湖经过,偶遇这位姑娘,便将她请来了。”目视女子,说道:“先前姑娘在船中所唱那首‘薄幸郎曲’,很有味道,请再唱一回。” 少女微笑颔首,略一酝酿,开口唱道:“薄幸郎,牵马洗春沼。人声远,马声杳;江天高,山月小。掉头去不归,庭中生白晓。不怨别离多,但愁欢会少。眠何处?勿作随风絮。便是不封侯,莫向临邛去!”当少女吟唱之时,书生从怀中拿出玉笛,替她伴奏。 俄尔曲终笛歇,彭好古惊叹不已,说道:“西湖距此,何止千里,彭兄转眼即来,莫非是神仙?”书生道:“神仙谈不上。不过万里之遥,对我来说,与闲庭信步并无区别。今夜西湖风月,犹胜往昔,不可不看,几位有兴趣与我同游么?” 第51节 彭好古正想借机观察书生神通,闻言笑道:“幸会之至。”书生问道:“是骑马,还是坐船?”彭好古心想:“水路更加舒服。”笑道:“坐船吧。”书生沉吟道:“渡口距此甚远,为今之计,只好去九天银河借船。”于是伸出右手,向虚空摇了两下,叫道:“船来,船来!我等要去西湖,不会少你船钱。” 语未毕,天空中飘落一只彩船,烟云缭绕。众人一一登船,只见一人手持短桨,桨尾上布满长毛,形似羽扇。那人手腕轻振,短桨划动,清风习习,彩船升腾直上,渐入云霄,一直往南行驶,快如飞箭。片刻之后,彩船降落水中,只听得弦管悠扬,歌声悦耳。彭好古出船眺望,只见四周围烟波浩渺,不知不觉间已身处西湖之中。湖中月影皎洁,游船如织。 船夫收桨而立,任由彩船飘荡。一行人取出美酒佳肴,开怀畅饮。未几,水面飘来一艘画舫,双船并行,平添许多情调。 彭好古隔窗窥视,只见对面画舫中,三两名女子正下围棋,个个都是绝色。书生斟了一杯酒,向少女微微一笑,说道:“这杯酒算是替你送行。”少女接过酒杯,浅浅品尝。 彭好古心知这杯酒喝完,少女便要离去,心中依恋不舍,暗中用脚踢了踢少女秀足,期望她能留下。少女秋波流盼,眉目传情,彭好古更加心动,问道:“何时能再见姑娘?” 少女道:“如果公子真的爱我,只须向人打听娟娘名字,无人不知。”书生微微一笑,问彭好古“身上带有丝巾吗?”彭好古点点头,从怀中拿住一条雪白丝巾,递给书生,书生看也不看,转身将丝巾塞入少女手中,笑道:“丝巾为凭,我如今替你二人定下三年之约。三年之后,仍有机会再见。” 语毕,起身而立,将少女一把提起,放在掌心,左手扳住邻船窗户,将少女从窗格中塞了进去,窗格只有磁盘大小,少女蜷缩而入,并不觉狭窄。只听得对面船舱中传来女子说话之声“娟娘醒了。”敢情少女一直都是灵魂出窍,直到此刻,方才还魂。 彭好古痴痴凝望,眼瞧着对面画舫渐行渐远,终于靠岸停泊,船上女子陆续上岸,转眼消失不见。 彭好古游兴锐减,叹了口气,跟书生说:“我想去陆上转转。”话刚说完,彩船早已抵达岸边,彭好古弃舟上岸,漫无目的游走,不知不觉,已在一里之外。 书生随后而至,手牵一匹骏马,跟彭好古说:“彭兄,这匹马送给你,你在此处等我,我再去牵两匹马来。”返身离去,迟迟不见归来。路上行人稀少,天边处渐渐露出曙光。彭好古等候多时,心中烦躁,朋友丘生,本与自己同行,此刻亦不知所踪。 彭好古进退两难,微一寻思,牵马返回停船之处,只见人船两空,心想:“昨晚出来仓促,身边忘带银子,西湖与莱州,两地相隔千里,这可如何回去?”正烦恼间,忽见马鞍之旁,放着一个口袋,打开一看,里面有三四两白银。于是用这些银两,买了些干粮,胡乱饱餐一顿,抬头看天,红日高照,已是正午时分。 彭好古心想:“为今之计,一是打听娟娘住处,向她借点盘缠。二是寻找丘生下落。”向附近百姓询问娟娘住所,都回答说:“没听过此人。”彭好古兴致萧索,次日骑马返乡,庆幸的是,坐骑驯良,操控起来得心应手,历时半月,终于回到家中。 当初,彭好古坐船上天,书童急匆匆跑回住处,跟家人说:“主人成仙飞升啦。”举家悲痛,都道:“儿子成仙,只怕是回不来了。” 眼下彭好古安然无恙返回,家人惊喜交集,纷纷询问经过,彭好古将马拴好,简略述说原委,最后道:“我与丘生同去西湖,眼下只有自己一人回来。若是邱家知晓此事,找我索要儿子,麻烦不小。大家都应守口如瓶,知道吗?” 众人轰然应允,大伙听说马匹乃仙人所赠,都嚷着要瞧热闹。一行人来到马厩,马儿早已不知下落,只有丘生被缰绳绑缚,拴在马槽边上。彭好古眼见丘生面如死灰,两眼紧闭,失魂落魄,心有不忍,赶紧指挥家人,将丘生扶到床上,连灌了好几碗热汤,才将他酒醒。 醒来之后,丘生二话不说,匆忙跑到厕所,拉下一大堆马粪,又喝了几口热汤,这才恢复精神。彭好古问起事情经过,丘生说道:“彩船靠岸后,书生主动与我搭讪,将我带到无人之处,伸手在我后颈拍了数下,我脑中一晕,便即昏倒在地。醒来之后,已变成马匹。心中虽然清醒,口中却不能言语。此乃奇耻大辱,千万别告诉我妻子,不然,没脸见人。”彭好古点头答允,当下命令仆人:护送丘生回家。 自此后,彭好古经常思念娟娘。转眼又过三年,彭好古姐夫在扬州当官,前去探望。扬州有一位梁公子,与彭家素有往来,设宴邀请彭好古做客。酒席间,数名歌妓上前拜见,梁公子问道:“怎么没见娟娘?”回答说:“她生病了。” 梁公子大怒,骂道:“贱婢自以为是,就喜欢摆架子,她不来,我就是用绳子抓,也要将他抓来。” 彭好古骤然听到娟娘名字,心潮澎湃,惊问道:“娟娘是谁?”梁公子道:“她是广陵第一歌妓,很有些名气,不过脾气太大,倨傲无礼。”彭好古点点头,心想“也许是同名同姓之人。”问道:“我可以见见她吗?” 梁公子道:“自然可以。” 过不大会,娟娘前来赴会,梁公子因她迟到,怒气冲冲,张口就骂。彭好古睁眼打量娟娘,竟然便是西湖中那位少女,喜出望外,求情道:“娟娘与我相识,看我面子上,饶她这一次。” 娟娘抬头凝视彭某,神情错愕,万没想到竟会在此重逢。梁公子命娟娘倒酒,彭好古问道:“那首‘薄幸郎曲’,姑娘还记得吗?” 娟娘笑道:“时刻不曾忘记。”说话间轻启歌喉,重唱“薄幸郎曲”,曲调韵律,一如往昔。俄尔酒席散去,梁公子吩咐娟娘:“好生伺候彭兄,不得有失。” 两人进入卧室,彭好古拉住娟娘手掌,笑道:“三年之约,今日总算实现。”娟娘道:“那日我与姐妹泛舟西湖,喝了几杯酒,忽尔昏昏欲睡。朦胧之间,被一人带走,来到一处村庄,一名书童将我领入屋中,席间三位客人,公子便是其一。后来乘船进入西湖,一书生将我塞进窗格,临别之时,公子拉住我手臂,恋恋不放,我以为都是梦境,可是纱巾历历在目,我至今还藏着。” 两人缅怀往事,相互感慨,娟娘扑入彭某怀中,哽咽道:“仙人既已做媒,从今往后,再也不愿离开公子。请公子不要因我沦落风尘,心生嫌弃。”彭好古道:“舟中之约,一日不敢忘怀。只要姑娘愿意,倾家荡产,也要替你赎身。” 次日,彭好古以千两银子买下娟娘,将她带回老家。两人偶尔前往书斋,当年往事,娟娘一一铭记,不曾忘记半分。 第二百二十七章 颜氏 顺天府某书生,家境贫寒,又赶上饥荒,举家逃难至洛阳。书生性情迟钝,年已十七,文章依然一塌糊涂。不过相貌俊秀,擅开玩笑,写起书信来,也很精通。外人与他见面,争相夸赞,哪知道书生并无真才实学? 不久后,父母相继去世,书生孑然一身,为了谋生,暂且在私塾教学。其时村中有一位颜小姐,名士之后,少年聪慧,父亲在世时,教她读书,颜小姐过目不忘,十来岁时,跟父亲学习写诗,才气不俗。父亲常说:“我家有一位女学士,可惜不是男的。” 对于这唯一的女儿,彦老爷十分疼爱,放出风声“我女儿要么不嫁人,要嫁就嫁大官。”父亲死后,母亲矢志不改,择婿观点与亡夫一致。转眼三年过去,颜小姐仍未找到婆家。此时母亲又撒手而去,颜小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艰辛。 这一天,邻家妇女翻.墙而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与颜小姐交谈。颜小姐打开书信查看,只见文字流畅,连看数遍,不住点头。妇女猜透她心意,笑道:“写信之人,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与姑娘年纪相若,也没父母。如果姑娘中意,我让相公设法撮合。”颜小姐闻言,脉脉含情,低头不语。 这封书信,自然是书生所写,他与妇人相公交情友善,经常书信往来。妇人回到家中,当即请相公牵桥搭线。相公将此事告知书生,书生大喜,以母亲留给自己那只金鸦耳环为聘,委托妇人相公说媒,一谈即成。 两人择日成亲,婚后感情融洽。颜小姐看过书生文章,笑道:“相公所作文章,与书信一比,判若两人,如此水准,何日方能中举?”朝夕奉劝书生苦读,严厉如师,每到黄昏,颜小姐先行点灯钻研,以作表率,两人通宵读书,直至三更。 如此一年过去,书生文笔娴熟,大有长进,前去参加科举,不料屡战屡败,一时间心灰意冷,情绪低落,嗷嗷哭泣。颜小姐斥道:“堂堂男子汉,成天哭哭啼啼,真是愧对七尺之躯。如果我是男子,考取功名,有如探囊取物。” 书生心情本就不好,闻言怒气冲冲,反驳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到考场,不知科举之难。你以为考取功名,跟厨房中烧水煮饭一样容易?就算让你赴考,结果还不是跟我一样?” 颜小姐笑道:“相公先别生气。下次开考,让我女扮男装,替你参加,如果依旧名落孙山,我再也不敢藐视天下英雄。”书生笑道:“你既不知好歹,非要自找苦吃,我成全你便是。就怕你露出破绽,被邻居嘲笑。”颜小姐道:“我并非开玩笑,是认真的。相公以前跟我说过,顺天府是你老家,我打算跟你一起回去,扮作你弟弟。反正你从小出来流浪,即便多出位亲人,也不会有人怀疑。” 书生点头依从,颜小姐微微一笑,进屋易容,再次出来时,已改换了一身男装,笑道:“我这身装扮,像男人吗?”书生凝目细瞧,妻子英气勃勃,俨然有如少年,连连点头“像,像极了。” 两人骑驴返回老家,书生堂兄依然在世,眼见两名弟弟面如冠玉,心中甚喜,时常接济。又见二人朝夕苦读,愈发敬爱。特地请来一名小童,照顾二人起居。每到天黑,夫妻两早早将小童打发。乡中喜庆丧事,自有书生应酬,颜小姐从不外出,一门心思用功。 居住半年,外人很少见过颜氏容貌,若有客人主动请见,书生一律推辞。也有人读过颜小姐文章,拍案叫绝,先不通报,贸然造访的,颜小姐拱手作揖,便即回房。客人目睹颜小姐风采,大为倾倒,争相传颂,由此名声大噪,世家大族,纷纷上门求亲。 堂兄与她商量婚姻大事,颜小姐微笑不语,逼急了,便道:“我一心考取功名,一日不出人头地,一日不娶。”不久后院试开始,夫妻两一同参加,书生再次落榜,颜小姐则考取第一名。接下来乡试,又考取顺天府第四,第二年考中进士,官授桐城县令,在任期间,颇有政绩,很快又升迁河南道掌印御史,富比王侯。 后来,颜小姐托病请假,荣归故里,闭门谢客,身份虽然显贵,始终单身,从不提娶亲一事,邻里百姓,心中奇怪,免不了私下议论。颜小姐返乡后,渐渐购买婢女,有人胡乱猜测“一个大男人,买这么多年轻丫鬟,自然是不怀好意。”堂嫂暗中观察,却见颜小姐规规矩矩,与婢女之间,并无苟且。 不久后,明朝灭亡,天下大乱。颜小姐这才坦白真相,跟堂嫂说:“实言相告,我是你堂弟之妻。只因相公平庸,不能自立,这才女扮男装,考取功名。之所以一直深居简出,只因担心身份泄露,招致天子责罚,让人取笑。” 堂嫂不信,颜小姐于是脱下官靴,露出纤纤玉足,事到如今,不由得堂嫂不信,眼见官靴之中,填满棉絮,堂嫂又是惊愕,又是佩服。 再后来,书生继承妻子官衔,颜小姐则身处闺房,闭门不出。由于她一生没有怀孕,又出钱购买姬妾,替书生延续香火。有时跟相公开玩笑:“但凡显贵之人,都喜广纳妻妾。只有我,为官十多年,依旧单身。如今相公你坐享佳丽,也该知足了。” 书生笑道:“你要是不平衡,也可以去找男宠,我不介意。” 书生一朝发迹,地位煊赫,官绅富争相拜访,均以御史之礼参见。不过因官衔来自妻子,书生羞于提及,一直以秀才自居,终身不坐官轿。 第二百二十八章 杜翁 杜翁,沂水人。这一天从市集出来,坐在墙下,等候同伴。忽然间有些疲倦,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名官差手持牒文,将自己抓走。到了一处衙门,以前从未来过。一人头戴布帽,从衙门内走出,仔细一看,竟然是青州张某,自己昔日好友,不过已死去多年。 张某乍见杜翁,吃了一惊,问道:“杜大哥怎么到了此处?”杜翁道:“我也不知所犯何事,就被人抓来了。”张某沉吟道:“也许抓错了人,大哥别急,我去替你打探打探。你暂且待在此处,不要乱走。若是迷路,难以挽救。”语毕,匆匆而去,良久不见返回。 杜翁正觉无聊,忽然间脚步声响,先前那位官差手持牒文,快步走出,说道:“不好意思,错抓了好人,这便放你回去。”杜翁与官差辞别,返回家中。途中遇到六七名女郎,个个容色秀丽,杜翁心中大喜,紧紧跟在女郎后面,不忍离去。下了大道,走上一条小路,行不上十来步,只听得张某在身后大声呼喊“杜大哥,你要到哪去?” 杜翁迷恋美女,并不回答,俄尔,只见女郎们走入一间小门,杜翁认得是隔壁卖酒的老王家,不知不觉跨进门内,略略一瞧,自己居然身处猪圈,周遭小猪环绕,不下十来头。杜翁心中大骇,低头凝视,自己不知何时,竟尔变身为猪,做了畜生。 杜翁浑身冷汗直冒,身后张某呼叫之声连绵不绝,情急之下,不停用猪头撞击墙壁,耳听得有人说:“小猪疯了,癫痫病发作啦。”杜翁凝神一瞧,已重新变回人类。快速出门,张某一直在路边等候,埋怨道:“我一再叮嘱大哥不要乱跑,为什么不听?差点坏了大事。”一面说话,一面拉住杜翁手掌,将他送回闹市口,转身离去。 杜翁一惊而醒,见自己身靠墙壁,回去后找老王询问,他家果然撞死一头小猪。 第二百二十九章 缢鬼 有个姓范的书生,住在一家客栈里。吃完饭后,点灯上床,闭目养神。忽然间跑来一名婢女,手中拿着包裹,梳妆盒,镜子等物品,一一放在桌上,转身而去。俄顷,一名少妇从房中走出,对镜化妆,一会儿梳理发髻,一会儿插上发簪,忙活许久,乐此不疲。 再过片刻,脚步声响起,先前那名婢女去而复返,这一次带来一盆热水,还有毛巾。少妇伸手入盆,沾水洗脸,婢女在一旁服侍。洗完脸后,婢女告辞离去。 少妇打开包裹,拿出新衣新鞋,打扮一新,又在脸上涂脂抹粉。范书生心想:“这一定是私奔的妇女,打扮得如此漂亮,肯定是去私会情郎。” 少妇梳妆完毕,拿出一条长带,挂在房梁上,打了个结,然后站在板凳上,将脑袋伸进绳结中,从容上吊。只一下,双眼紧闭,气息断绝。少妇死后,双眉倒竖,舌头伸出,足足有两寸多长,脸色惨淡惨淡,有如恶鬼。 范书生大骇,急急忙忙逃出客房,跟店主人说:“死人啦,死人啦。”店主人进屋查看,少妇已不知所踪。店主人脸色苍白,说道:“我儿媳妇以前在这里吊死,难道刚才那位女子,便是她吗?” 第二百三十章 马介甫(一) 杨万石,大名府秀才,生平最怕老婆。妻子尹氏,性格凶悍,丈夫稍有忤逆,立刻拳脚相加。杨万石之父,六十来岁,老而丧妻,尹氏不知孝顺公公,反将他当做奴仆对待。杨万石与弟弟杨万钟眼见父亲受苦,偷偷拿些食物接济,从不敢让尹氏知道。 杨老头衣衫破败,兄弟两唯恐外人嘲笑,不敢让父亲见客。杨万石年近四十,仍无子嗣,于是纳王氏为妾,夫妻两颤颤惊惊,畏惧尹氏威严,平时都很少说话。 杨氏兄弟在家读书,等候科考,这一天,有一名少年从门前经过,锦绣华服,容貌俊美。一番交谈,兄弟两大生好感,询问少年姓名,少年自称:“姓马,名介甫。”自此后三人交往密切,焚香跪拜,结为异性兄弟。 分别后,大约过了半年,马介甫带着童仆,再次登门造访。恰好杨老头也在门外休息,一边晒太阳,一边抓虱子。马介甫见他衣着简陋,以为是杨家下人,并未放在心上,跟杨老头说:“我乃主人故友,麻烦你通报一声。”杨老头闻言,披上破棉袄,转身离去。 有人跟马介甫说:“此乃主人之父。”马介甫十分讶异,就在此时,杨氏兄弟满脸笑容,出来迎客。一行人来到大厅,在椅子上坐下,马介甫问道:“伯父呢,我想拜见他。” 杨万石推辞道:“他生病了,不太方便。”马介甫点点有,不再坚持。宾主相对而坐,笑语言欢,不觉间天色昏暗,杨万石屡次吩咐下人准备晚饭,迟迟不见应答。兄弟两进屋催促,又过了很久,一名瘦奴手拿一壶劣酒,一言不发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俄顷,酒水喝完,杨万石吩咐上菜,连叫了七八次,瘦奴才慢悠悠出来,端了几碗糙米饭,一碟咸菜,放在桌上,有气无力说道:“饭菜来了,各位慢用。” 饭菜味道极差,难以下咽,杨氏兄弟神色尴尬,赔笑道:“家境贫苦,饮食寒酸,怠慢之处,还请见谅。”马介甫并不介意,笑道:“无妨。”拿起碗筷,若无其事进食。 饭后,杨万石匆匆告辞,杨万钟拿了两床棉被,陪伴客人就寝,马介甫说道:“我因贤昆仲品德高尚,这才与你们结交。可是二位眼见父亲受苦,却无动于衷,如此行径,实在令人羞耻。”杨万钟泫然泪下,叹气道:“家门不幸,嫂嫂为人凶悍,一家老小,饱受欺凌。个中艰辛,实不足为外人道。” 马介甫默默不语,半晌才道:“我本来准备明天一早,便即离去。如今碰上不平之事,不可不管。给我一间空房,我自己会做饭,不用麻烦二位了。” 杨万钟点头依从,替马介甫准备空房,请他安歇,夜深人静,又从厨房中偷来米菜,赠予马某,深恐尹氏察觉。马介甫明白他处境,微笑拒绝,说道:“米菜蔬果,我自己会想办法,不劳杨兄操心,免得你难堪。时候不早,请回吧。” 打发走杨万钟,马介甫又将杨老头请到屋中,与自己同吃同住,亲自去市集购买新衣,替杨老头换装。杨氏父子,尽皆感激。 杨万钟之子,名叫喜儿,年方七岁,夜晚与爷爷同睡,马介甫抚摸喜儿脑袋,说道:“此子将来必有出息,不过少年会很孤苦。” 尹氏听说杨老头衣食无忧,心中大怒,厉声责骂马某,说他多管闲事。一开始只在卧室中骂,后来不解气,直接跑到马介甫住处叫嚣。杨氏兄弟忧愁徘徊,大着胆子劝说,仍是不能制止。马介甫任凭尹氏喝骂,充耳不闻,也不生气。 小妾王氏,怀孕五个多月,尹氏方才知晓,当即醋意勃发,二话不说,将王氏衣服剥去,一通毒打。发泄完毕,又召来相公杨某,命他跪地受罚,头戴女子丝巾,尔后将他乱鞭逐出。凑巧马介甫就在屋外,杨万石羞愧无地,不敢上前。尹氏苦苦逼迫,杨万石无奈,只得夺门而逃,尹氏随后追出。 两人追追赶赶,一直跑到闹市,尹氏叉腰而立,手指杨某,大声辱骂。四周百姓好奇,纷纷凑过来瞧热闹,观者云集。马介甫眼见尹氏无赖撒泼,心中不悦,叱道:“泼妇,快回去。” 话刚说完,尹氏不由自主,返身奔跑,似被鬼追,鞋袜尽皆脱落。赤足回到家中,面如死灰。婢女捡起鞋袜,给尹氏穿上,只见她神情惨淡,忽然间嚎啕大哭,家人俱感惊讶,但慑于尹氏威严,也不敢询问缘由。 马介甫伸手去摘杨某头上丝巾,杨万石连连摆手,叫道“别脱,别脱,让妻子知道,又是一顿毒打。”马介甫又好气又好笑,强行替他解下丝巾,杨万石神情紧张,坐立不安,深恐尹氏怪罪,一个人在屋外来回踱步。 直待尹氏哭声停止,杨万石方敢进屋,尹氏见他回来,一言不发,起身上床,并未发火。杨万石舒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私下里与弟弟商量此事,惊奇不已。家人亲眼见到尹氏出丑,私下里纷纷议论,尹氏察觉后,愤怒不止,召集仆人婢女,狠狠鞭笞。处置完下人,尹氏余怒未消,又跑到王氏房中,主动挑衅。 自从上次挨打后,王氏病情未愈,一直卧床休养。尹氏并无半分同情,眼见小妾身体虚弱,正是落井下石良机,当即手持藤条,又是一顿暴打,王氏抵受不住,血染床席,竟尔流产。 杨万石闻讯,悲愤不已,于无人之处,向马介甫诉苦,失声痛哭。马介甫善言安慰,说道:“今晚你不要回去,跟我一起住。”杨万石使劲点头。 半夜之时,尹氏不见丈夫归来,怒气勃发,正自恼恨之际,忽听得窗外咚咚作响,似乎有人撬门。尹氏大惊失色,连连呼唤奴婢,忽然间砰地一声响,大门推开,一名巨人闯进屋中,面目狰狞。 俄顷,又有数人手持利刃,鱼贯而入。尹氏心中乱跳,张口欲呼,巨人冷哼一声,拔出一把尖刀,架在尹氏脖颈之间,阴森森道:“敢叫,一刀杀了你!” 尹氏浑身颤抖,求道:“好汉饶命!我有许多私房钱,全给你。”巨人道:“我乃地狱使者,奉命取你心脏,不要钱。”尹氏愈发惊惧,跪地连连磕头,巨人不理,尖刀划动,刺破尹氏胸口肌肤,说道:“奴役长辈,是否该杀?”尹氏面色苍白,不敢反驳。巨人尖刀再动,又划出一道数寸长伤痕,说道:“欺辱相公,是否该杀?”尹氏强忍疼痛,口中只是求饶。 第52节 巨人口若悬河,历数尹氏罪状,每列出一条罪状,便在尹氏胸口划上一刀,一共划了十多刀,最后说道:“小妾生子,算起来也是你后代,为何如此残忍,致使王氏堕胎?此事万万不可饶恕。”吩咐左右“将尹氏双手反剪,剖开她心脏瞧瞧,到底是红是黑。” 尹氏大骇,磕头如捣蒜,哭道:“仙长饶命,我知错了。”忽听得屋外传来脚步声响,巨人道:“杨万石回来了,你既已知错,便绕你这一次。”手一挥,一干人顷刻散去。 过不大会,杨万石迈步入屋,眼见尹氏赤身裸.体,双手紧缚,胸前伤痕累累,不可计数,大吃一惊,赶紧替她解开绳索,询问缘故。尹氏一一说了,杨万石大骇失色,暗暗怀疑是马介甫捣鬼。次日,跟马介甫提起此事,马介甫一脸茫然,说道:“还有这等事?我是半点不知情。” 自此后,尹氏性情收敛,数月之间,不敢口出恶语。马介甫大喜,笑着跟杨万石说:“实话告诉你:先前我略施法术,让尹氏心生畏惧。如今你二人夫妻和睦,我也该走了。”言毕离去。 尹氏每晚与杨万石同睡,笑脸相迎,悉心伺候,杨万石生平从未如此风光,反有些难以承受,坐立不安。这一日,尹氏偶尔回忆起巨人面容,瑟缩害怕,四肢颤栗。杨万石一心献媚,言语间稍稍透露口风。尹氏脸色大变,骤然跃起,苦苦逼问,杨万石自觉失言,懊悔不迭,事到如今,只有坦白。 尹氏勃然大骂,杨万石跪地谢罪,尹氏不理。杨万石一直跪到三更,尹氏恨恨道:“要我原谅你,也无不可。当初我被马某在胸口一连刺了十多刀,此仇不报,气恨难消。你乖乖站着别动,敞开胸襟,让我砍上几刀,便饶了你。”说话间走入厨房,提了一把菜刀,一步步向杨某逼近。 杨万石大惧,撒腿狂跑,尹氏随后追逐,呼救声,喝骂声不绝于耳,满屋中鸡鸣狗叫,乱成一团。家人尽皆惊醒,弟弟杨万钟满脑糊涂,眼见尹氏一脸杀气,心忧哥哥安危,一把将他拖到身后,叫道:“嫂嫂息怒,有话好说。” 尹氏不听,大声叫骂,一瞥眼间,瞧见杨老头衣着华丽,愈加恼怒,快步抢上,菜刀挥舞,将杨老头身上衣服,条条切成碎片,尔后一把抓住公公胡子,用力撕扯。 杨万钟眼见父亲受辱,怒不可遏,俯身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出,正中尹氏脑门,尹氏哼也没哼一声,晕死过去。杨万钟心知闯下大祸,惨笑道:“只要父亲与哥哥无恙,我即便死了,也无遗憾。”语毕,投井自杀。 过不大会,尹氏悠悠醒转,听说杨万钟已死,怒气稍歇。继而杨万钟入土下葬,妻子为了照顾喜儿,矢志不嫁。尹氏唾骂不休,不给妻子饭吃,硬逼她改嫁。妻子无奈,只得离去。 喜儿独自一人,凄凄惨惨,每日遭受尹氏毒打,幸亏家人苦苦求情,方才存活。尹氏又克扣饮食,喜儿每日只靠残羹冷饭度日,身体消瘦,不成人形,半年之后,气息奄奄。 第二百三十二章 马介甫(二) 这一日,马介甫忽然造访,杨万石暗中嘱咐家人,千万别让尹氏知道此事。马介甫眼见杨老头衣衫褴褛,十分诧异,又听说杨万钟投井自杀,更加悲伤。喜儿打听到马介甫驾临,前来拜见,口中呼唤“马叔”,依依眷恋。 马介甫一时之间没能认出,仔细一瞧,惊道:“好孩子,你怎么憔悴成这般模样?”杨老头吞吞吐吐,颤惊惊讲述事情原委,马介甫忿忿不平,目视杨某,骂道:“我以前说你为人软弱,果不其然。喜儿受辱,为什么不站出来主持公道?杨氏一脉,只剩下这唯一骨肉,如果被悍妇害死,到时怎么办?” 杨万石默默不言,只是俯首帖耳,不停哭泣。过不大会,消息传入尹氏耳中,尹氏听说马介甫来了,惊怒交加,可是自己在他手上吃过亏,不敢出面驱赶,于是将杨万石喊进房中,连扇相公好几巴掌,命他对付马某。 杨万石含泪而出,脸上掌痕未退,马介甫一见之下,怒道:“你真没用,媳妇如此霸道,殴父杀弟,这样都能忍受,还算是人吗?换做是我,早将她休了。”杨万石闻言,神色动容,马介甫出言相激“如果悍妇不肯离去,理应据理力争,威胁恫吓,这些法子都可以用。退一步说,就算将她杀了,也不用担心,我在朝廷中有人,担保你无事。” 杨万石诺诺答允,负气入屋,刚好与妻子相遇,尹氏叱道:“懦夫,你想干什么?”杨万石神色仓皇,颤声道:“马兄叫我休了你。”尹氏闻言大怒,四处寻找木棍,要找杨某拼命。杨万石大惧,狼狈而逃。 马介甫恨铁不成钢,骂道:“你真是不可救药。”说话间打开竹箱,取出一剂药粉,用水化开,说道:“此乃‘丈夫再造散’,之所以不敢轻用,只因威力太大,如今迫不得已,惟有事急从权。” 杨万石一口将药粉喝干,只觉怒气填膺,浑身有如火烧,难以容忍,一声大叫,声如雷鸣,疾风般闯入卧室。尹氏见他去而复返,正准备斥责,杨万石飞起一脚,踹中尹氏胸口,将她连踢好几个筋斗,随即握手成拳,对准尹氏要害,一通乱砸。 尹氏浑身是伤,体无完肤,忍不住破口大骂。杨万石探手入腰,抽出随身佩刀,尹氏面不改色,冷冷道:“懦夫,你敢杀我?”杨万石并不言语,一刀砍出,切下尹氏大腿上一块肌肉,大如巴掌,掷于地上。尹氏吃痛,心中忐忑,哀哀求饶。杨万石不听,手腕再动,又切下一块肌肉。 家人眼见杨万石凶狂无匹,再闹下去,非出人命不可,发一声喊,齐心协力,将他拽出。马介甫上前迎接,捉住杨某手臂,软语安慰。杨万石余怒未息,屡次提刀乱叫,口口声声说要杀死尹氏。马介甫挥手制止。 片刻之后,药效退去,杨万石精神委顿,怅然若失。马介甫嘱咐道:“哥哥不要气馁,重振夫纲,在此一举。你之所以害怕尹氏,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乃潜移默化之果。如今你浴火重生,更应一鼓作气,降服悍妇。稍有懈怠,前功尽弃。” 杨万石点头认同,再次提刀入屋,尹氏双腿颤抖,心中栗六,在婢女搀扶下,勉强站起,眼见杨某气势汹汹,双膝一软,便要下跪。杨万石强忍怒气,一摆手道:“免了,自今以后,给我规规矩矩,不然,要你好看。”话虽强硬,心中毕竟没谱,语毕,匆匆离去。 出来后跟马某提及此事,大伙都很开心,父子重掌大权,争相庆祝。马介甫告辞欲走,父子共同挽留,马介甫道:“我要赶去东海赴会,不能再留了。以后有机会,自能见面。” 转眼过去一个多月,尹氏伤势痊愈,尽心伺候杨某。时间一长,尹氏渐渐察觉:相公自从上次立威,开始黔驴技穷,并不可怕。于是故态复萌,或嘲笑或斥骂,半点没将杨某放在眼里。 杨老头不堪忍受,一气之下,前往河南,出家做了道士。杨万石天性懦弱,眼见父亲离家出走,竟是无动于衷,也不敢外出寻找。 一年之后,马介甫再次登门,得知事情经过,怒气勃发,将杨万石狠狠训斥一顿,随即叫来喜儿,将他抱上驴背,两人纵骑驰骋,扬长而去。 自此后,乡村百姓皆不齿杨某行径,纷纷瞧不起他。会逢学使下乡考察生员,得知杨某品行不正,立即革除他秀才身份。又过四五年,杨家住宅遇火,满室财物,化为灰烬,火势蔓延邻舍,烧毁隔壁房屋,邻居一气之下,告到官府,一场官司打下来,杨万石赔上许多银子,家境一落千丈,生活维艰,万不得已之下,只有四处乞讨。 邻居厌恶杨某为人,谁都不肯接济,尹氏兄弟也瞧不起妹妹人品,拒绝接纳,不让她回家。杨万石穷困潦倒,于是将王氏卖入富贵之家,自己则带着尹氏,一路南下。辗转来到河南,由于杨某身无一文,尹氏不肯相从,口口声声说要改嫁。凑巧有一名屠夫丧偶独居,以三百文铜钱将尹氏买走。 杨万石独自一人行乞,流落在外。这一天来到一户富贵之家,上前讨饭,看门的不让进去,正争执间,一名官员闻声而出,杨万石伏地哭泣,官员打量他许久,询问姓名,杨万石如实说了。 官员大吃一惊,说道:“这不是伯父吗?何以落拓至此?”杨万石凝神一瞧,官员不是别人,正是喜儿,亲人见面,不觉失声痛哭。喜儿将他带入院中,杨万石眼见住宅华丽,金碧辉煌,心中百感交集。俄顷,喜儿与爷爷一同出来,杨万石乍见父亲,忍不住哽咽涕零。 当初,马介甫携带喜儿前往河南,出钱盖屋,让喜儿居住。数日之后,又从道观中将杨老头寻回,爷孙团聚,相依为命。马介甫又替喜儿聘请先生,教授学问。喜儿天资聪颖,十五岁那年考中秀才,次年又考中举人,迎娶富家小姐为妻。 马介甫办妥一切,告辞离去,祖孙两极力挽留,马介甫道:“我非人类,而是狐仙,道友们等我很久了。”语毕,消失不见。 喜儿回忆往事,说到此处,不觉伤感。又想起伯母昔年与自己一样,同受尹氏虐待,愈发难过。于是准备金银车马,替王氏赎身,接回府中居住。一年之后,王氏产下一子,杨万石喜不自禁,当即将王氏提为正妻。 另一方面,尹氏嫁给屠夫,跋扈一如从前。屠夫大怒,用屠刀刺穿尹氏大腿,一刀下去,就是一个透明窟窿。不仅如此,屠夫又以猪.毛穿过洞孔,将尹氏吊在房梁之上,借此惩罚。尹氏开口求饶,屠夫不理,扛起猪肉,径自离去。尹氏伤口疼痛,嚎啕大哭,声嘶力竭。邻居闻讯,前来解救,小心翼翼抽出猪.毛,每拉动一下,尹氏便大叫一声,声闻四野。 自此后,尹氏每次看见屠夫,均是浑身颤抖,汗毛直竖。后来伤口虽然痊愈,但猪.毛留在肉中,行走始终不便,一瘸一拐,难看之极。屠夫性情暴躁,经常醉酒,酒后则鞭打尹氏,毫不留情。尹氏懊悔不迭,到了此刻,方才明白:恶有恶报,自己从前虐待家人,眼下亲身受虐,可谓报应不爽。 这一日,喜儿之妻与王氏前往普陀寺上香,邻村妇女,纷纷前来参拜。尹氏混在人群之中,踟蹰不前,王氏明知故问:“此人是谁?”家人回答说:“她是张屠户之妻。”呵斥尹氏上前,给太夫人叩头。 王氏笑道:“此人既是屠户之妻,理应不缺肉食,何以如此瘦削?”尹氏惭愧而退,回去后意图自尽,但绳子太细,没能如愿。屠户知道此事,变本加厉,对尹氏日日摧残。 一年之后,屠户死去。有一次尹氏行走街道,偶尔与杨万石相遇,远远望见他,一路爬至身边,泪如雨下。杨万石碍于仆人在场,一言不发。回去后跟喜儿商量,想要接回尹氏,喜儿坚决不准。 尹氏受乡邻唾弃,无处栖身,不得已之下与乞丐为伍,讨饭为生。杨万石念念不忘旧情,时不时去破庙与尹氏幽会,喜儿知道此事,引以为耻,暗中唆使众乞丐,狠狠将杨万石羞辱一番,杨万石吃了大亏,这才与尹氏断绝往来。 第二百三十三章 云翠仙 小商贩梁有才,山西人,无妻无子无田产,寄居济南。这一天与村民一道,游览泰山。时当四月,泰山上信徒云集,香火旺盛。又有男男女女数百人,跪在神坛之下,目视旁人上香,心中许愿,名曰“跪香”。 梁有才游目四顾,只见人群中一位女郎,十七八岁,容貌秀美,心中大悦,于是装扮成香客,跪倒在地,趁机接近女郎,暗中伸出手掌,在女郎小腿上轻轻抚摸。女郎皱眉回头,神情恼火,却并未发作,只是将身子挪了挪,远离梁某。 梁有才毫不气馁,又贴过去纠缠,少女察觉他不怀好意,起身站立,夺门而出。梁有才随后追赶,来到门外,不见少女踪迹,心中惆怅,怏怏而返。归途中与两名女子不期而遇,一老一少,年少者正是女郎,年老者似乎是她母亲。二女有说有笑,只听老妇人说道:“你知道给泰山娘娘叩头,这是好事。希望娘娘保佑我女儿找到乘龙快婿,老婆子不敢奢求女婿是王孙贵族,只要为人孝顺,余愿足矣。” 梁有才偷听二人说话,心中窃喜,上前搭讪,询问老妇人来历。老妇人自称“姓云,女儿名翠仙,老家在四十里外西山。”梁有才道:“山路难走,大娘年纪不轻,妹妹又体质纤纤,如何回去?”老妇人道:“天色不早,只好去舅舅家借宿。” 梁有才道:“适才大娘说要择婿,不因贫穷卑贱而嫌弃,我至今未婚,能中意吗?”老妇人询问女儿意见,翠仙默默不语,连问数次,翠仙道:“此人品行放.荡,性格反复,福分浅薄,孩儿不愿嫁他。” 梁有才闻言,极力辩解,对天起誓,说道:“在下为人质朴,绝非浪荡子弟,请大娘明察。”老妇人点点头,神色欢悦,笑道:“好,既然公子品行端正,我替女儿做主,将她许配给你。”翠仙闻言,闷闷不乐,可是母命难违,亦无可奈何。 老妇人伸手在梁有才肩膀上轻拍数下,以示嘉许,梁有才愈发得意,出钱雇了两顶软轿,护送二女上路,自己步行相随,恭敬有如奴仆。每逢路途难走,梁有才总是嘱咐轿夫“抬慢点,别老是晃来晃去。”细心体贴,殷勤献媚。 过不大会,一行人来到一处村庄,老妇人邀请梁有才进屋做客,舅舅,舅母出来迎接。老妇人口称“大哥,大嫂。”手指梁有才,介绍说:“这是我女婿,人品上佳,与翠仙命中有缘。捡日不如撞日,今天就让小两口完婚。”舅舅大喜,当即拿出美酒佳肴,款待梁某。 过不大会,翠仙化好妆出来,男女拜完天地,舅母打扫床榻,催促二人就寝。房内,翠仙说道:“我知道公子并非善类,只是迫于母亲命令,暂且屈从。以后你好好做人,那么还可长相厮守。”梁有才诺诺答允。 次日早起,老妇人跟梁有才说:“你先回去,我与女儿随后就到。”梁有才回到家中,打扫门户。老妇人果然护送女儿前来,进入屋中一看,房内空虚,一无所有,叹气道:“似这般贫困,如何能够生活?老身先行回去,想办法送些资助。” 次日,数名男女送来衣服钱财,饮食器皿等物,满满堆了一屋,也不吃饭,径自离去,临走之时,留下一名婢女。 自此后,梁有才饮食无忧,每日与众无赖聚赌,渐渐坐吃山空,到后来身无分文,转而打起翠仙主意,时不时偷盗妻子嫁妆首饰,翠仙百般劝诫,梁有才不听,眼见妻子唠唠叨叨,颇不耐烦。翠仙无法,只有严守财物,如防盗贼。 这一日,某无赖上门拜访,乍见翠仙容貌,惊为天人,半开玩笑跟梁有才说:“阁下命中大富,何患贫穷?”梁有才懵懂不解,问道:“为什么?”无赖道:“适才窥见夫人,貌如天仙,如果卖为婢女,可得百两纹银,卖为歌妓,可得千两纹银。假使梁兄身怀千金,还愁没钱赌博吗?”梁有才口中不言,心中颇以为然。 回去后跟妻子抱怨:家境贫穷,难以度日。翠仙不理,梁有才大怒,捶桌扔筷,辱骂婢女,无理取闹。 这一晚夫妻共饮,翠仙沉吟半晌,忽然说道:“相公老说家贫,日日烦恼,贱妾不能替你分忧,心中惭愧。为今之计,不如将婢女卖掉,换些银两。”梁有才摇头道:“婢女相貌普通,能值几个钱?”翠仙喝了一杯酒,说道:“相公所言极是。如今你一贫如洗,即便我誓死相从,不过是多过几年苦日子,又有什么前途?不如将我卖给富贵之家,你意下如何?” 梁有才心中大喜,脸上表情却十分错愕,说道:“这是何苦?”翠仙一再坚持,梁有才一咬牙,道:“容我慢慢考虑。”于是央求宦官,将翠仙卖入官府,充当官妓。宦官见过翠仙容貌,极为满意,当即出价八百两纹银,签下卖身契。 翠仙跟梁有才说:“母亲因女婿家贫,时常挂念。如今你我缘分已尽,分手之事,须得禀明父母,我想回家看看,可以吗?”梁有才犹豫道:“就怕岳母知道真相,出手阻止。”翠仙道:“此事乃我自愿,担保你无事。”梁有才点头依从,不再反对。 半夜之时,两人回到家中,敲门而入。梁有才与翠仙结婚一年多,从未到过岳母家,此刻亲临其境,眼见房舍华丽,奴婢往来穿梭,心中惶恐,心想:“岳母乃大户之家,我想卖她女儿,只怕老人家心有不甘。” 翠仙领着梁有才上楼,母亲出来迎接,惊问道:“半夜三更,怎么突然回来了?”翠仙埋怨道:“我早就说他为人不义,如今果然应验。”从袖中拿出两锭黄金,放在桌上,说道:“金子幸亏没被小人偷去,眼下物归原主,重新还给娘亲。”母亲惊问缘故,翠仙道:“他一心想将我卖掉,黄金留在身边也没用。” 手指梁某,骂道:“豺狼鼠辈!当初你肩挑担,面沾尘,丑陋如鬼。刚亲近我时,浑身汗臭,污垢成堆,手足上老茧一寸多厚,令人厌恶。如果不是我母女赠予嫁妆,你哪来的银两养尊处优?母亲在上,你说,我有没有污蔑你?” 梁有才闻言低头,不敢吭声。翠仙又道:“我虽无倾城之色,没资格伺候富家公子;但像你这样的男子,我自认为还配得上。自嫁给你后,并无半分亏待,何以不念香火之情?我难道没本事造楼买田?只是想到你不思上进,一身穷骨头,一脸乞丐相,终究不能白头偕老罢了。” 众婢女闻言,气愤不平,团团将梁某围住,骂道:“这等无情男子,不如杀掉,何必多说。”梁有才大惧,跪地叩头,说道:“各位饶命,我知错了。”翠仙怒道:“我与你同床共枕,何以如此忍心,竟将结发妻子卖做妓女?简直是罪大恶极。”语未毕,众婢女目眦欲裂,纷纷拿出剪刀发簪,对准梁某肋骨小腿,一通乱刺,一时间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梁某厉声惨叫,翠仙听在耳中,心有不忍,叹气道:“他不仁,我不能不义,念在夫妻一场,放他走。” 众婢女轰然答应,在翠仙母女带领下,纷纷下楼而去。梁有才一个人坐地呻吟,身旁寂静,正打算偷偷逃走,抬头一看,只见群星升沉,天边处露出曙光。揉一揉眼睛,宅院消失不见,灯火扑灭,四周围野色苍茫,自己竟然身处崖边。 悬崖深不见底,梁有才骇然欲绝,微微一转身,轰地一声响,山石崩塌,身子笔直下坠。梁有才双手乱抓,抓住一棵枯树,侥幸不死。可是身子挂在树枝上,手足不得动弹,低头一瞧,悬崖间云雾飘渺,不知有几百几千丈深。梁有才大叫救命,声嘶力竭,伤口处尽皆肿胀,眼耳口鼻身,更是精疲力尽。 红日渐渐高升,一名樵夫进山砍柴,从此路过,看见梁有才奄奄一息,于是用绳索将他救下,背回家中。梁有才勉力睁眼,只见住宅大门洞开,家徒四壁,荒败有如破庙,嫁妆器皿,尽皆消失。 梁有才懊悔不迭,独自卧床养伤,饿了,便去邻居家乞讨,伤口处溃烂感染,生满癞疮。邻里百姓都瞧不起他,恶言唾弃。梁有才无法,只得卖掉宅院,上街行乞,每日栖息土洞,身边唯一财物,只剩一把破刀,有人劝他卖刀换钱,梁有才不肯,说道:“野外虎狼猖獗,我这把刀,要留着防身。”其实他心中另有打算,当初无赖唆使自己卖妻,他要留着这把刀找他算账。 后来,梁有才在路上遇到无赖,二话不说,一刀将他捅死,因杀人犯法,被捕入狱,很快便死在牢中。 第二百三十四章 吴门画工 某画工姓吴,喜欢画画,最爱画吕祖。每次看到吕祖图像,均神驰想象,希望能与神仙见面,念念在心,时刻不忘。 一日,画工出门散心,在郊外见到一群乞丐喝酒,其中一名乞丐敞开衣襟,胳膊外露,神采飞扬,画工怀疑他就是吕祖,细细一看,越看越像。于是捉住乞丐手臂,说道:“你是吕祖。”乞丐大笑。画工坚持己见,忽尔趴伏在地,长跪不起。乞丐说道:“即便我是吕祖,你又能怎样?”画工连连叩头,请他指教。 乞丐道:“你能与我相识,可谓有缘。不过此处不是说话地方,夜晚再来相见。”画工还想再问,抬头一看,乞丐已不知所踪,心中惊叹,当下返回家中。 是夜,画工果然梦到吕祖前来,说道:“念你心志专一,虔诚信道,特来一见。不过你性格吝啬,不能成仙。我让你见一个人。”挥手向虚空一招,一名丽人凌空踏步,缓缓降落,服饰华贵,容光焕发,吕祖说道:“此乃董娘娘,你瞧仔细了,用心记住她模样。”继而问道:“记住了吗?”画工道:“记住了。”吕祖嘱咐道:“千万别忘记。”俄顷,丽人消失不见,吕祖亦不见踪影。 画工醒来后,凭借梦中记忆,画了一幅董娘娘肖像,郑重收藏。 数年之后,画工前往京城游玩,凑巧皇宫中董妃去世,皇帝思念佳人,召集许多画师,命他们为董妃画像。由于画师们从未见过董妃,只凭皇帝口中描述,再加上想象作画,画出来的效果,很不满意。 画工听说此事,忽然想起“昔日梦中那位丽人,难道便是董妃?”于是将自己所作之美人图,进献皇帝,皇帝看完图画,龙颜大悦,打算封他做官,画工推辞不受,皇帝略一沉吟,赏赐他万两黄金。 自此后,画工名声大噪,许多富家大族不惜重金,纷纷找他作画。画工下笔如有神,所画图像,惟妙惟肖,短短十来天,又赚了数万银子。 第二百三十五章 胡大姑 益都县岳于九,家中狐妖作祟,丝绸器皿,常被狐妖摄取,扔到隔壁墙头。岳于九留了一捆细布,准备做衣服用,不料打开之时,大量布匹均被狐妖剪去。诸如此类恶作剧,多不胜数,一家人深受其害,不堪忍受,纷纷斥骂,岳于九制止道:“别骂,恐怕狐妖听到。”狐妖在房梁上说:“我已经听到了。”自此后愈发放肆。 一日,夫妻两卧床未起,狐妖将二人衣服偷走,两人光着身子蹲在床上,望空哀求。忽然间一名女子自窗外走入,将衣服扔在床头。凝神一瞧,女子中等身材,身着红衣,外面套着白色长裙。 岳于九穿好衣服,作揖行礼,说道:“大仙既然有意关照,请以后别再打扰我们。如不嫌弃,我想收你为义女,可以吗?”狐妖道:“我年纪比你还大,如何做你女儿?”岳于九道:“那么咱们结拜吧,意下如何?”狐妖点头道:“这还差不多。”于是双方讲和修好,岳于九命儿女们称呼狐妖“大姑”。 那时候,颜镇张八公子家,楼上也有狐妖居住,常与家人言语。岳于九问狐妖:“张家同类,你认识吗?”狐妖道:“那是我喜姨,怎不认识?”岳于九道:“喜姨从不扰人,你为什么不跟她学习?”狐妖不听,依旧捣乱。 不过狐妖不怎么捉弄他人,只一门心思跟儿媳作对,要么将儿媳鞋袜发簪等物,丢弃街道,要么趁儿媳吃饭时,将死鼠粪便放在她碗中。每当此时,儿媳总是怒不可遏,掷碗大骂,骚狐狸,死狐狸诸般恶语,层出不穷。 第53节 岳于九私下里祈求狐妖“儿女晚辈们口口声声叫你姑姑,怎么一点长辈样子都没有?”狐妖道:“叫你儿子将原配休掉,娶我做老婆,从此后担保你平安无事。”儿媳本坐在衣柜上绣花,闻言骂道:“淫狐狸不知羞耻,想跟别人争汉子吗?”话刚说完,屁股下冒出阵阵浓烟,下体炙热如火,站起来一瞧,自己放在木柜中一大堆衣服,尽皆燃烧,化为灰烬。 狐妖又唆使岳某之子,命他将妻子打发走,男方不听,狐妖连连催促,男方依旧不理,狐妖大怒,用石子打他,将他打得头破血流,差点毙命。岳于九又气又急,听说西山李成水,善画灵符,于是请他前来捉妖。 李成水用泥金在红布上画符,耗时三天,方才画好。又将镜子绑在木棍上,通屋照射,命童儿跟随左右,若有发现,即刻示警。来到一处地方,童儿说道:“墙上好像趴着一条狗。”李成水动作如风,拿出一张灵符,贴在墙面。继而在庭院中步罡踏斗,口念咒语。 过不大会,岳府猪狗纷纷前来,俯首帖耳,摇尾乞怜,似乎在聆听李某教诲。李成水挥手道:“去吧。”猪狗们纷纷点头,鱼贯而去。李成水继续念咒,一群鸭子听命前来,接下来又来了一群鸡。李成水手指一只母鸡,大声呵斥,鸡群哄然散去,只有此鸡趴伏在地,挥翅鸣叫,说道:“我不敢了。” 李成水道:“此次狐患,皆因贵府紫姑神像作祟。”家人摇头道:“紫姑神像,没什么印象。”李成水道:“紫姑至今仍在。”家人冥神苦思,终于记起,说道:“三年前,大伙游戏玩乐,曾用麦秆扎了一只紫姑神像,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家中狐妖为患,一直延续至今。” 一行人四处搜索,在马厩中房梁上找到神像,交给李某。李成水接过神像,投入火中焚烧,从怀中拿出一只酒瓶,接连念咒三次,斥骂三次,母鸡起身离去,不知所踪。 只听得瓶内传出狐妖言语,恨恨道:“岳老儿好狠心!数年之后,我还会再来。”岳于九闻言,心中害怕,祈求李某将酒瓶烧毁,李成水不许,将酒瓶收起,告辞离去。 后来有人看到李成水家中墙上挂着数十个酒瓶,瓶口紧塞,里面全是狐妖。因此大家私下里怀疑:李成水故意放出狐妖作恶,借降妖收取重金,谋取暴利,正所谓奇货可居也。 第二百三十六章 狼三则 某屠夫卖肉回家,天色已黑,忽然跑来一头野狼,双眼盯着猪肉打量,馋涎欲滴。屠夫行走,狼亦走,屠夫止步,狼亦止步。如此行驶数里,屠夫心中畏惧,抽出屠刀恫吓,野狼稍稍却步;继而屠夫迈步欲行,野狼又紧跟不舍。 屠夫无计可施,心想:“不如将猪肉挂在树梢,明早再来取。”于是用铁钩钩住猪肉,挂在树上,双手在身上一拍,示意自己两手空空。野狼见状,这才停步。 屠夫脱身回家,次日天明,前来取肉,远远瞧见树上挂着一只巨.物,全身僵直,有如吊死鬼,屠夫心中骇然,逡巡来到树边,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巨.物正是野狼。抬头审视,只见狼嘴中含着猪肉,铁钩刺穿上颚,死状跟鱼钩上鱼儿类似。 那时候狼皮贵重,一整条狼皮,价值十两纹银,屠夫因此发了一笔横财。 …………… …………… …………… 某屠夫夜晚归来,挑担中猪肉卖完,只剩两根骨头。途中遇到两只野狼,一路跟随。屠夫大惧,扔出一只骨头,一头野狼得到骨头,止步不前。另一头野狼依然尾随不放,屠夫将第二根骨头扔出,后狼止步,前狼又至。骨头已尽,两头野狼并肩追随,死活不肯离去。 屠夫大窘,深恐两头野狼前后夹击。四顾一瞧,野外有一座打麦场,场中有很多麦堆,高高耸立,有如山丘。屠夫快步跑近麦堆,手中紧握屠刀,临阵以待。两头野狼不敢贸然进攻,虎视眈眈,怒目相向。 俄顷,一头野狼掉头离去,另一头则于麦前蹲坐,似乎在闭目养神,神情松懈。屠夫觑得机会,暴跳而起,手中屠刀砍出,连劈数刀,将野狼杀死。正准备回家,转头一瞥,只见麦堆之后,另一头野狼正在挖洞,欲出其不意,偷偷潜入自己身后,发动攻击。 野狼半边身子钻进洞中,只有屁股跟尾巴外露,屠夫悄悄来到身边,一刀砍断狼腿,又将它杀了。这才醒悟:先前那头野狼假装睡觉,原来是诱敌之计。 …………… …………… …………… 某屠夫夜晚赶路,被野狼追逼,眼见道旁一间草棚,于是跑进棚中,趴伏在地。野狼自外探入前爪,屠夫一把将狼腿抓住,死死不放。一时间彷徨无策,不知如何杀死猎物。身边只有一把小刀,长不过数寸,屠夫微一寻思,用小刀划破野狼前爪,割出一条缝隙,尔后将嘴对准缝隙,不住吹气。 吹了好久,野狼嗷嗷嚎叫,叫声嘶哑,到后来声音停顿,不再动弹。屠夫解下腰带,将气口扎紧,开门而出。只见野狼浑身发胀,大如小牛。四腿直挺,不能弯曲,狼嘴大开,亦无法闭合。 屠夫大喜,当下将野狼扛在肩上,背回家中。 这三则故事都与屠夫有关,可见屠夫平时宰杀牲畜,手段残忍,用来对付野狼,同样有用武之地。 第二百三十七章 林氏 济南戚安期,为人轻佻,喜爱嫖妓。妻子委婉劝诫,戚安期不听。妻子林氏,美丽贤惠。那时候清兵入境,林氏被掳,夜晚扎营之时,一名清兵试图侵犯,林氏假装答允,趁清兵不备,拔出床头佩刀,自刎以保清白。 次日,清兵离去,临走之时,将林氏尸体扔于旷野。有人将此事告知戚某,戚安期悲痛莫名,前往旷野寻找,只见妻子气息微弱,当下将她背回家中。林氏目光转动,轻声呻吟,戚安期将汤水灌入竹管之中,喂妻子吞食,口中祝祷:“如果妻子能够复活,从今往后,永不相负。” 转眼过去半年,林氏病情痊愈,只是脖颈中神经为利刃所伤,脑袋向左倾斜,美貌大减。戚安期并不因妻子变丑而嫌弃,温柔疼爱,犹胜往昔,信守诺言,不再寻花问柳。 林氏自惭形秽,打算替戚某纳妾,戚某不许。居住数年,林氏因迟迟不能生育,再次旧话重提。戚安期道:“我早已发誓不找第二个女人,鬼神可以作证。如果命中注定无子,更不敢抱怨。假使不该绝后,妻子你正当妙龄,难道不能自己生育?” 林氏默默不语,假称有病,让戚某独睡,暗中指派丫鬟海棠侍寝。过了数日,林氏询问海棠:“你两进展如何,有没有同床?”海棠摇头道:“没有。”林氏不信,到了夜间,亲自前往戚某房中查探,只见相公蒙头大睡,鼾声如雷。 林氏悄悄钻到床上,用手抚摸戚某,戚安期一惊而醒,问道:“是谁?”林氏贴近他耳朵,说道:“我是海棠。”戚安期正色道:“我早已立下盟誓:对妻子忠贞不二,姑娘请回。” 林氏无法,只得下床离去,但仍不死心,又让海棠假扮自己,前去伺候戚某。戚安期寻思:“妻子向来庄重,绝不会主动勾引相公。”心中生疑,伸手在海棠脖颈中一摸,并无疤痕,心知她是婢女,厉声斥责,海棠满脸羞红,惭愧而退。 次日天明,戚安期跟妻子说:“丫鬟心术不正,半夜跑来向我献媚,赶快将她打发,让她嫁人。”林氏笑道:“难得丫鬟肯主动献身,这不很好吗?何必太固执。倘若海棠怀上你骨肉,戚家从此有后,岂非求之不得?”戚安期道:“男子汉若背弃盟约,言而无信,还敢奢望延续香火?”林氏闻言,不再争辩。 数日后,林氏笑着跟戚某说:“但凡百姓种田,从不敢耽误农时。夫妻之间,亦是如此,不过你这位农夫,可有好一段时间没来田地光顾,今晚我去找你。”戚安期心领神会,微笑点头。 是夜,林氏熄灭烛火,暗中命海棠睡在自己被窝中,过不大会,戚安期准时前来赴约,脱衣上床,笑道:“农夫来了。最近这段日子,农具很少出鞘,如果不够锋利,请娘子见谅。”海棠不敢说话,继而男女欢好,海棠小声道:“贱妾弱花细蕊,不堪挞伐,请相公温柔些。”戚安期点头答允,动作果然收敛了许多。 事后,海棠借口要上厕所,匆匆离去,林氏暗中计算时间,约莫过了盏茶光阴,不动声色返回床上,此时戚安期早已酣然入梦,次日醒来,见妻子睡在身旁,半点没起疑心。 自此后,主仆两经常调换,戚安期一直瞒在鼓中,懵懂不觉。没过多久,海棠怀上身孕,林氏暗中试探相公口风,说道:“以前我一直劝你宠爱海棠,你老是不听。假使有一天海棠冒充我侍寝,怀上你骨肉,你打算怎么办?” 戚安期沉吟一阵,说道:“即便海棠计谋得逞,我也不会喜欢她,最多留下儿子,至于母亲,卖给官府。”林氏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数月之后,海棠产下一子,林氏暗中雇请奶娘,将孩子抱回娘家抚养。如此过了四五年,海棠又产下一子一女。长子起名长生,年已七岁,在外祖母家读书,林氏每隔半月回娘家一次,趁机看望子女。 海棠年纪越来越大,戚安期时时催促妻子,要她遣散婢女,林氏诺诺答允。海棠每日思念儿女,林氏跟相公说:“你经常埋怨我不让海棠嫁人,母亲有位义子,已将海棠许配给他。”于是给海棠打扮一新,将她送走。 又过数年,子女长大成人。这一天是戚某生日,林氏准备酒席,等候客人前来。席间,戚安期叹气道:“岁月荏苒,一晃眼已年过半百。可喜的是,你我身体安康,家境富裕,唯一遗憾,膝下没有儿女。”林氏道:“相公性格执拗,昔日我劝你纳妾,总是不听,如今又怪得了谁?不过你想要儿子,两个也不难,何况一个?” 戚安期展颜而笑,说道:“好,明天你给我送两个儿子来。”林氏道:“此事容易。”次日早起,林氏驾车前往娘家,将三个小孩打扮一新,悉数接回家中。来到大厅,林氏命小孩们站成一排,给戚某祝寿,口称父亲。 祝寿完毕,孩子们站起身来,各自嬉闹,戚安期迷惑不解,林氏道:“相公找我索要二子,我顺便给你添了一个女儿。”将事情始末一一述说,戚安期大喜,笑道:“你瞒得我好苦,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林氏道:“早告诉你,又怕你赶走孩子母亲。如今孩子们都已长大,总不会再欺负海棠了吧。” 戚某感激涕零,笑道:“不会,不会,再也不会了。”当下夫妻两将海棠接回家中,一家人和睦相处,白头偕老。 第二百三十八章 细侯 昌化县满生,在余杭教书。偶尔路过街市,从一家楼底经过,忽然间楼上掉下一枚荔枝,砸中满生肩膀。满生抬头一看,只见一名少女凭窗而立,风姿绝佳,满生不觉心动,注目良久,痴痴发狂。少女低头微笑,走入屋中。 满生一心欲亲近少女,向附近居民打听,得知她是妓院老鸨贾氏之女,名细侯,身价昂贵,自知高攀不起,心愿难偿,回去后冥思苦想,夜不能寐。 次日,满生准备刺帖,前往妓院求见少女,彼此见面,言谈甚欢。满生神魂颠倒,于是跟朋友借了几两碎银,送给老鸨,期望能与细侯春风一度。两相欢好,恩爱不尽。事后,满生于枕席间吟诗一首“膏腻铜盘夜未央,床头小语麝兰香。新鬟明日重妆凤,无复行云楚梦王。” 细侯蹙眉道:“贱妾虽然身份卑贱,却一直希望能与心爱的男子长相厮守。公子既然孤独一人,可以娶我为妻吗?”满生大悦,两人立下盟约,私定终身。细侯说道:“吟诗作对,非我所长,以后有机会,还请公子多多指点。对了,公子家中有多少田产?” 满生道:“薄田五十亩,破屋数间。”细侯道:“我嫁给你后,希望公子别再教书。四十亩土地足以自给,剩下十亩可以种黍,再织五匹布,太平年间,不愁吃穿。以后我们闭门相聚,公子读书,贱妾织布,闲暇之时,还可喝酒吟诗,快乐逍遥,胜过王侯之家。” 满生问道:“姑娘身价多少。”细侯道:“妈妈贪心,没有二百两纹银,恐怕不会放人。我平时不知存钱,身边也没多少积蓄,公子设法筹集一百两银子,剩下的我来想办法。” 满生道:“在下穷困落魄,去哪弄一百两银子?事到如今,只有找朋友帮忙了。我有一位同窗,在湖南当县令,屡次请我前去游玩,我因路途遥远,一直没答允。眼下为了姑娘,只好破例。你在此处等我,大概三四个月,便能回来。” 满生关闭学馆,南下访友。到了湖南,朋友早被罢官,眼下寄居民宅,处境凄凉。满生失望不迭。长途跋涉,身边盘缠所剩无几,难以返乡,只得在湖南设馆授徒,转眼三年过去,仍未凑齐百两纹银,无颜面对佳人,不敢返乡。 有一次,满生因弟子读书贪玩,用戒尺打了几下,谁料弟子一时想不开,竟尔投河自尽。弟子父亲愤愤不平,将此事告到官府,县令颁下公文,将满生逮捕入狱。幸亏学生们四处打点,时常探望,因此满生虽然身处监狱,却没受太多苦。 细侯自与满生分别,闭门不出,拒绝接客,老鸨得知真相,心知女儿为人倔强,也不敢过分相逼,暂且听之任之。某富商久闻细侯美名,请老鸨做媒,想娶细侯过门,不惜重金,志在必得,细侯没有答应。 恰好富商前往湖南经商,听说满生刑满释放,于是以银两贿赂官府,请他们设法监禁满生,不让出狱。回去后又托老鸨转告细侯,撒谎说:满生已死。 细侯不信,老鸨劝道:“无论满生是死是活,他都是穷光蛋一个。与其跟着穷鬼受苦受罪,还不如跟随富商,锦衣玉食。”细侯道:“满生虽然贫穷,但品格清高。而商人满身铜臭,心思龌龊,我不愿嫁她。况且道听途说,不可相信,满生肯定还活着。” 商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派人假冒满生笔迹,写了一封绝命书。细侯收到书信,心灰意冷,早晚哭泣。老鸨劝道:“我从小将你养大,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你既不愿接客,又不愿嫁人,靠什么生活?我总不能养你一辈子。” 细侯不得已,只得嫁给商人,商人给她买了许多衣服首饰,十分疼爱。一年后,细侯产下一子。 另一方面,满生在学生帮助下,沉冤昭雪,无罪出狱,得知商人陷害自己,心想“我与商人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算计我?”百思不得其解,回去后又听说细侯嫁人,满腔愁闷,于是将事情始末写成书信,委托卖酒老太转交细侯。 细侯得知原委,悲伤难禁,终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商人捣鬼,气愤之下,趁商人外出,将襁褓中婴儿杀死,带着首饰投奔满生。 商人大怒,前往官府告状,县令不耻商人行径,扣押状纸,拒不受理。 第二百三十九章 美人首 一伙商人寄居京城某客栈,客房与邻屋相连,中间隔着一层木板。木板衔接处有脱落,露出一个杯子大小的洞穴。忽然间一名女子自洞穴中将头探出,头挽凤髻,容颜绝美;过一会,洞穴中又伸出一条手臂,洁白如玉。众商人大骇,怀疑女子是妖,想要捉她,女子已将头颅缩回。俄顷,又将头伸出,隔着一层壁板,始终看不见女子身躯。有人大胆靠近墙板,头颅又缩了回去。 一名商人手持快刀,埋伏墙壁之下,未几,头颅再次伸出,商人一刀砍下,头颅应手而落,血溅尘土。众商人大惊,将此事告知主人。主人害怕,拿着美人头前去告官,官府下令逮捕商人,由于案情太过荒唐,审讯半年,毫无进展,也没有失主前来告状,于是将商人释放,一面将美人头颅掩埋。 第二百四十章 刘亮采 刘亮采,前世乃狐仙。 当初,刘亮采父亲居于南山,某老叟上门造访,自称姓胡。问他住哪,回答说:“就在此山之中。山中悠闲,人烟稀少,只有你我二人,可以朝夕共处,故此前来拜访。”彼此交谈,老叟言辞敏捷,刘父心生好感,于是整治酒席款待,老叟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离去。 次日,老叟又来了,刘父说道:“承蒙老哥哥错爱,你我交情深厚。只是不知您家住何处,去哪给你请安?”老叟道:“不敢相瞒,在下其实是山中老狐。因与主人有前世之缘,故尔前来结交。虽不能为您带来福气,但也不会招惹祸患,请不要害怕。” 刘父并不怀疑,彼此序过年龄,老叟年纪更大,于是认他为兄,往来频繁,亲如一家。那时候刘父还没子嗣,有一天,老叟忽然说道:“贤弟不用烦恼,总有一天,我会当你儿子。”刘父迷茫不知,老叟解释道:“我寿命已尽,不久即将投生。与其去陌生人家投胎,还不如投生贤弟家。”刘父道:“据我所知,狐仙都有万年寿命,哥哥何以如此短命?” 老叟摇头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能够了解。”告辞离去。是夜,刘父果然梦到老叟前来,说道:“我已投胎了。”继而梦醒,夫人生下一名男婴,那就是刘亮采。 刘亮采长大后,身躯短小,才思敏捷,性情诙谐,跟老叟很像,少年之时,便已成名。壬辰年间,刘亮采考中进士,为人仗义,好打抱不平,急人所急,慷慨解难。因此缘故,秦、楚、燕、赵等地义士,纷纷与他结交,门前商贩不绝,卖酒卖饼者云集,热闹有如街市。 第54节 第二百四十一章 蕙芳 马二混,住所位于青州东门,以卖面为生。家贫无妻,与母亲一起生活。一日,母亲在家独居,忽然间一名美人走进屋中,十六七岁,衣着朴素,容貌艳丽。母亲问她来历,女子笑道:“你儿子为人诚实,我想嫁他为妻。”母亲惊道:“娘子天仙一般人物,老婆子高攀不起,只此一句话,便要折我数年寿命。”女子再三坚持,母亲以为她是大户人家逃出来的妇女,不敢收留,女子微微一笑,告辞离去。 三日后,女子再次登门,流连不去。问她姓名,女子说道:“母亲如果肯接纳我,我自然会说;不然,不用再问。”母亲道:“老婆子家境贫寒,姑娘容貌太美,娶你为妻,不配,也不详。”女子笑坐床头,恋恋不走。母亲说道:“娘子请回,别给老婆子惹祸。”女子无奈,出门往西,很快便即消失。 又过数日,西巷中吕老太登门拜访,跟母亲说:“邻家少女董蕙芳,孤苦无依,自愿做你儿媳,为什么拒而不纳?”母亲将心中顾虑一一阐述,吕老太道:“哪有此事?如有任何差错,只管找我。”母亲大喜,点头答允。继而吕老太离去,母亲打扫床榻,只等儿子回来提亲。 黄昏时分,蕙芳飘然而至,进屋参拜母亲,礼数周到,跟母亲说:“孩儿身边有两名婢女,未得母亲命令,不敢让她们进来。”母亲道:“我母子二人穷得只剩一间茅屋,用不起婢女。每日所赚银两,刚够温饱,如今又添一名儿媳,吃饭都成问题,再增加两名婢女,叫她们喝风吗?” 蕙芳笑道:“婢女自己会干活养家,不劳母亲操心。”母亲问道:“婢女在哪?”蕙芳口中呼唤“秋月,秋松!”喊声未毕,两名婢女有如飞鸟降临,凭空出现眼前。蕙芳命婢女们跪地叩头,参见母亲。 继而马二混归来,母亲迎接入屋,告知婚事。马二混大喜,进屋查看,只见雕梁画栋,卧室豪华赛过宫殿,桌椅床帐,光芒耀眼。马二混吃惊不小,不敢入室。蕙芳下床走近,笑脸相迎,拉住马某手臂,软语温存。 马某喜出望外,不知如何是好,如坐针毡,双手乱搓,说道:“我去打酒。”蕙芳笑道:“不用。”一面说话,一面命婢女准备酒菜。秋月拿出一个皮袋,走到门后,伸手将皮袋摇了两下,继而探手入袋,拿出一壶美酒,又拿出许多珍馐佳肴,满满摆了一桌。 饭后,两人上床就寝,床上锦被软枕,温暖滑腻。次日出门,宫殿又变回茅屋,母子两大为惊异。母亲前往吕老太家,询问蕙芳身份,先谢过她做媒之德,吕老太道:“我很久没出门,什么时候替邻家少女做过媒?” 母亲愈发怀疑,于是讲述事情原委,吕老太大骇,当即与母亲一起,回家看望新媳妇。蕙芳热情迎接,说道:“前日妈妈替我做媒,感激不尽。”吕老太见她容貌秀丽,心生好感,有心替他遮掩,不再争辩,当下唯唯应诺。蕙芳拿出一只白木手掌,送给吕老太,说道:“无以报德,这只手掌,送给妈妈挠痒。”吕老太收下礼物,回家一看,手掌已变成白银。 马二混自娶蕙芳为妻,不再卖面,家中门户一新,衣柜中貂裘无数,取之不尽。不过一旦出门,貂裘又变成布衣,但温暖如故。转眼过去四五年,蕙芳说道:“我被贬凡间十余年,因与公子有缘,所以前来相会。如今灾难已满,是时候分手啦。” 马二混苦苦挽留,蕙芳道:“请公子另择良配,以延续香火。以后还有机会见面。”语毕,消失不见。蕙芳去后,马二混聘娶秦家少女为妻,三年后七夕节,夫妻两在家聊天,蕙芳忽然出现,笑道:“新婚燕尔,不记得故人了吗?”马二混一惊而起,怆然泪下,拉住蕙芳手臂,倾诉衷肠。 蕙芳说道:“适才我送织女过银河,抽空来看看你们。”两人依依眷恋,软语温存。忽听得半空中有人呼叫“蕙芳”,蕙芳急忙起身,告辞欲别,马二混问道:“是谁叫你?”蕙芳道:“我与双成姐姐一同前来,她等得不耐了。”马二混送她离去,蕙芳说道:“公子有八十年寿命,等你去世那天,我来替你收骨。” 我写书之时,马二混已有六十多岁,不过他除了为人老实,并无其他长处。 第二百四十二章 山神 益都县李会斗,偶尔经过山林,只见地上数人聚集,正在喝酒。众人乍见李某,纷纷站起,高高兴兴请他入座,替他斟酒。李某略略一瞧,地上珍馐佳肴,勾起食欲,于是不再客气,将杯中酒水一口喝干,只觉味道极苦,且有一股怪味。 众人饮酒正欢,忽然间远方走来一人,脸面狭长,长约三尺,头顶帽子又高又细。众人惊道:“山神来了。”一哄而散。李某胆小,不敢与山神见面,见草丛内有一泥坑,当即钻了进去。过不大会,山神离去,李某起身查看,只见地上酒菜,眨眼间不知所踪。只剩下一个破罐,里面装有尿液,几块瓦片,爬满蜥蜴。 第二百四十三章 乱离二则 刘芳辉,京城人氏,有一妹妹,许给戴生为妻,尚未过门。此时赶上清兵入境,家人担心清兵作恶,于是将刘小姐打扮一新,打算替她完婚,正化妆时,清兵忽尔闯入,父子各自逃命,混乱中,刘小姐被一清兵俘虏。 一路随行,清兵守礼自持,并未欺负刘小姐。每逢夜晚,清兵一人独睡,饮食供给,十分周到。不久后,清兵又俘虏一名少年,年纪与刘小姐相仿,风度俊雅。清兵跟少年说:“我没儿子,想收你为义子,你愿意吗?”少年唯唯应诺。清兵手指刘小姐,说道:“如果肯答应,便将此女赐你为妻。”少年大喜,当即从命。继而男女同床,欢爱融洽,枕席间各道姓名,原来少年即是戴生。 ……………… ……………… ……………… 陕西某公,在盐铁司任职,与家眷分居两地。那时候姜瓖作乱,某公家乡被贼兵攻陷,与亲人音信隔绝。后来叛乱平息,某公派人打探家眷下落,百里内人烟绝迹,无处询问消息。 后来某公前往京城复命,手下一名老仆,丧偶独居,贫不能娶,听说清兵凯旋归来,虏获许多妇女,插上草标,在街头叫卖。于是怀揣几两碎银,前去买妻。由于身边银两稀少,不敢购买年轻少女,见人群中一名老妪,容貌整洁,于是将她买下,带回家中。 老妪坐在床头,凝神一瞧,讶然道:“这不是某某某吗?”老仆问道:“你怎么认识我?”老妪道:“你在我儿子手下当差,我怎么不认识。”老仆大骇,忙将此事告知某公,某公前来查看,老妪果真是自己母亲,喜不自禁,当即拿出几十两银子,赏赐老仆。 老仆手上银两增多,不愿再买老妪,这次瞧中了一名三十来岁妇女,容貌艳丽,当下替她赎身,带回家中。妇女一边行走,一边打量老仆,说道:“这不是某某某吗?”老仆问道:“你怎么也认识我?”妇女道:“你在我相公手底当差,我怎么不认识你。” 老仆愈发骇异,当下将妇女带回府邸,面见主人。某公乍见妻子,失声痛哭,一日之间,母妻团聚,可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某公心情大畅,再次赐予老仆百两纹银,替他娶了一名美妻。 第二百四十四章 小谢 渭南姜部郎,宅第多鬼魅,经常出来作祟,迷惑家人。姜部郎烦不胜烦,无奈下举家搬迁,留下一名老仆看守宅院,不久后,老仆无端死去,一连更换数人,无一例外,尽皆遇害。姜部郎愁眉不展,只得将宅第荒废。 县城陶望三,风流倜傥,爱逛妓院,不过为人自重,只喝酒,不留宿。朋友跟他开玩笑,暗中唆使妓女勾引陶某,陶望三微笑接纳,留妓女在屋中过夜,自己秉烛夜读,不曾侵犯。 陶望三与姜部郎相识,这一晚在他家做客,一名婢女主动前来勾引,陶望三坐怀不乱,三言两语将婢女打发,姜部郎知道此事,对陶某愈发敬重。陶望三家境贫寒,妻子早逝,只有数间破屋,时当盛夏,屋内酷热难耐,夜不能眠,陶望三不堪忍受,于是跟姜部郎商量,请他将荒宅租给自己。 姜部郎因为宅第中经常闹鬼,婉言拒绝,陶望三再三请求,又写了一篇“续无鬼论”,表明决心。姜部郎看过文章,心中赞赏,眼见陶某态度坚决,于是不再反对,点头答允。 陶望三前往荒宅,打扫床榻,黄昏时分,搬进去居住,将书籍摆放桌面,忽然之间,书籍不翼而飞。陶望三心中奇怪,当下仰卧在床,闭目养神,静观其变。过不大会,地板上响起脚步声,陶望三睁眼偷窥,只见两名女子自房中走出,手中各拿着几本书册,正是自己丢失之物。 两名女子将书籍重新摆放桌面,物归原主。一名女子二十来岁,另一位十七八岁,都是绝色佳人。二女逡巡床边,相视而笑。陶望三寂静不动,年长者伸出左脚,在陶某肚子上轻轻踢弄,年少者掩口而笑。陶望三不觉心摇神动,难以自持,但这念头只不过一瞬之间,随即克制。 年长者又以左手抓他胡须,右手扇他耳光,劈啪作响,年少者笑得更加开心。陶望三再也忍耐不住,骤然跃起,叱道:“何方妖物,竟敢如此放肆。”二女闻言,骇然而逃。陶望三生恐二女去而复返,想要就此回家,又怕别人笑话,说自己言而无信,略一沉吟,最终还是决定留下。一个人挑灯夜读,黑暗中鬼影憧憧,陶望三强压恐惧,视而不见,不为所动。 半夜之时,陶望三熄灯就寝,刚一闭眼,忽觉有人用东西捅自己鼻孔,鼻中奇痒难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只听得黑暗中隐隐传来女子笑声。陶望三闭目不语,假装入睡,暗中临阵以待。俄顷,只见一少女手拿纸管,蹑手蹑脚来到床边,陶望三一跃而起,大声呵斥,少女吓了一跳,飘然退去。继而陶望三酣然入梦,少女又跑来捅他耳朵,昼夜打搅,不堪其苦。 直到窗外鸡鸣,室内才寂静无声,陶望三疲倦至极,呼呼大睡,一觉睡到天黑,这期间平安无事,不见少女踪迹。不久后夕阳西下,屋中鬼影重现,两名少女再次前来。陶望三见怪不怪,索性生火做饭,准备通宵读书,彻夜不眠。 年长少女眼见陶某翻书阅读,微微一笑,双手托住下巴,与他对面而立,双眸一瞬不瞬,笑嘻嘻瞧他读书。陶望三哼了一声,无动于衷。少女渐觉无趣,于是伸出手掌,将书本合上。 陶望三大怒,伸手去捉,少女身形飘渺,转眼间消失不见。过不大会,年长者又来捣乱,陶望三使劲按住书本,不让她得逞。 年幼少女悄悄潜到脑后,伸出双手,遮住陶某眼睛,随即远远逃开,脸露微笑。陶望三骂道:“小鬼头,别让我捉住。不然,一刀杀了你。”这句话色厉内荏,少女闻言,神情不屑,半点没放在心上。 陶望三无法可施,只得服软,说道:“房中.之术,在下不甚了解,二位缠着我也没用。”二女微笑莞尔,转身走向灶台,淘米添柴,生火做饭。陶望三大悦,笑道:“安安静静的,这样不是很好吗?” 俄顷,饭菜做好,二女争先恐后,将勺筷碗碟等物,一一摆好桌面,陶望三道:“要两位姑娘替我做饭,真不知如何报答。”二女笑道:“饭菜中放了砒霜、毒药,你不怕死,尽管吃。”陶望三笑道:“在下与二位素无仇怨,如果真要害我,也只有认命啦。”拿起碗筷,大口大口吞食。俄尔碗中米饭告罄,二女争着替他盛饭,殷勤服侍。 自此后三人共处,习以为常,陶望三询问二女姓名,年长者道:“我姓乔,名秋容,她姓阮,叫小谢。”陶望三问道:“你们是哪里人氏?”小谢笑道:“痴男子,你又不肯献身,问这么多干什么,难道想娶我们吗?” 陶望三正色道:“二位俱是人间绝色,在下岂能不动心?只是鬼气入体,必死无疑,在下实在不敢领教。倘若二位不愿与我交往,随时可以离去;如果愿意留下,须得安分守己。二位若是对我没有感觉,我又何必厚着脸皮,玷污佳人?若是真心爱我,更不应痴迷房事,置我于死地。”二女闻言,耸然动容,自此后收敛行迹,不再戏弄。 一日,陶望三抄录书本,还没抄完,有事外出,回来之时,见小谢趴在桌上,正替自己抄书。小谢乍见陶某,急忙将毛笔放下,讪讪一笑。陶望三走近查看,只见小谢字迹拙劣,不过排列却很整齐,足见抄写之时,十分用心,笑道:“看来姑娘也是一位雅士。如果喜爱读书,我可以教你。”说话间将她抱在怀中,手把手传授书法。 恰好秋容自外而入,见状脸色不悦,似乎心生嫉妒。小谢笑道:“我小时侯跟父亲学过写字,不过很久没有练习,手法都生疏啦。”秋容默默不语。陶望三知道她在吃醋,装作没察觉,向她招招手,将她抱在怀中,递给秋容一只毛笔,问道:“会写字吗?写来瞧瞧。” 秋容提笔书写,写了数行字体,歪歪斜斜,难以辨认,陶望三笑道:“写的不错。”秋容得他称赞,面容舒展,转怒为喜。陶望三取出两张白纸,命二人临摹字体,自己另点了一盏油灯,去旁桌读书,彼此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二女写完字体,拿给陶某品评,秋容没上过学,字迹有如涂鸦,模糊难认,自知比不上小谢,脸有惭色,闷闷不乐,陶望三软语安慰,这才高兴。自此后,二女拜陶某为师,悉心伺候,要么替他抓背,要么替他按摩,争相献媚。 转眼过去一个多月,小谢书法大进,字体娟秀,陶望三偶尔赞了她两句,秋容神色惭愧,双眼通红,泪如雨下。陶望三百般安慰,这才破涕为笑。 陶望三耐不过秋容请求,开始教她读书,秋容性格聪颖,一学就会,从不用教第二遍,每天陪着陶某读书,一直学到深夜。小谢又将弟弟三郎荐给陶某,请他传授学问。三郎十五六岁,姿容秀美,拜师之时,送了一只金如意,既是见面礼,也是酬金。 陶望三命三郎与秋容一起学习,互相帮助,满堂中都是读书之声。数月之后,三郎与秋容进展神速,两人都学会作诗,时不时赋诗一首,彼此唱和。小谢暗中嘱咐陶某,不要教秋容读书,陶望三点头答允;秋容暗中嘱咐陶某,不要教小谢读书,陶望三也点头答允。 这一日,陶望三即将参加科举,二女挥泪送别。三郎说道:“此次赶考,老师最好假装有病,不去参加。不然,恐怕不利。”陶望三心想:“装病不去考试,岂是大丈夫所为?”于是不听三郎劝告,坚持上路。 当初,陶望三因诗词讽刺时事,得罪了本县权贵,权贵一直怀恨在心,暗中贿赂考官,污蔑陶某言行不检,将他打入监狱。陶某身处囹圄,钱财断绝,缺衣少食,自知命不久矣。正自伤心之际,忽然间一人飘然而入,却是秋容。 秋容给陶某送来饭菜,说道:“三郎说你此行不吉,果然没错。他与我一同前来,眼下已前往县衙鸣冤,你别担心。”语毕,告辞离去,身形飘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次日,巡抚大人出门,三郎拦路喊冤,巡抚答应受理案件,秋容将此事告知陶某,说了几句话,起身离去,前往县衙打探消息,一连三日,不见返回。 陶望三又愁又饿,度日如年。忽然间小谢来到,悲伤欲绝,说道:“秋容回去后,路过城隍庙,被庙中黑判官捉走,强逼她做妾。秋容不肯,眼下被判官囚禁,不得自由。我奔波百里,急急忙忙赶来传讯,一不小心,被荆棘刺伤脚底,疼彻骨髓,以后恐怕不能再来了。”说话间不停按摩脚板,足底鲜血淋漓。小谢揉.搓一阵,拿出三两白银,赠予陶某,一瘸一拐,告辞离去,一转眼间,消失不见。 巡抚审讯三郎,眼见他与陶某素无瓜葛,却无端跑来鸣冤,心中疑虑,正准备杖责三郎,三郎丢下状纸,扑地而灭。巡抚心中讶异,捡起状纸一看,陈词慷慨,言语悲切,愈发惊叹,当即提审陶某,问道:“三郎是谁?”陶望三道:“在下不知。”巡抚点点头,细细审问案情,得知陶某被人陷害,当即将他释放。 陶望三回到住处,卧室内空无一人。半夜之时,小谢方才前来,惨然道:“三郎替你告状之时,被官府中神灵擒拿,押赴阴司。冥王因他为人义气,已让他转世重生,前往富贵之家投胎。秋容被判官监禁,我写了状纸向城隍告状,判官知道此事,私自将状纸扣押,眼下该怎么办?” 陶望三忿忿不平,骂道:“好个黑鬼判官,竟敢如此猖狂!明天我便前往城隍庙,砸烂判官塑像,践踏成泥。顺便找城隍理论,问他为何放任手下为非作歹,不加约束?难道城隍老爷一直都在梦中?哼,岂有此理。” 两人相对而坐,愤恨不已,不知不觉已至四更,秋容忽尔飘然而入,两人惊喜交加,忙问缘由。秋容哭道:“我为了公子,受尽万般苦楚。判官每日以刀棍相逼,今晚忽然放我归来,跟我说‘我没有其他意思,对姑娘全是一片真心;既然姑娘不愿意,我也不敢玷污,你走吧。姑娘回去后,代我向陶生求情,就说我知错了,请他放我一马,不要告状。’” 陶望三闻言,喜不自禁,欲与二女同寝,说道:“今日愿为佳人而死。”二女摇头道:“一向受公子开导,学了不少道理,我两对公子情真意切,绝不会贪图欢爱,害你送命。”陶望三心中感动,将二女搂在怀中,恣意疼爱。二女也因共历患难,不再嫉妒。 这一天,陶望三于路旁遇一道士,跟自己说:“公子身上有鬼气。”陶望三眼见道士言语奇异,心知遇上了高人,于是不再隐瞒,将事情原委一一述说。道士啧啧赞叹:“两名女鬼心地善良,不可相负。”提笔写下两道灵符,送给陶某,说道:“回去将灵符送给女鬼,看谁运气好:如果听到门外有人哭女,赶紧吞下灵符,先出门者,能够复活。” 陶望三收下灵符,回去后送给二女。一月之后,门外果然有人哭女,二女争抢出门,小谢匆忙间忘记吞食灵符,眼见门外一队送丧人群经过,秋容脚快,率先靠近,嗖地一声,钻进了棺材之中。小谢不得而入,痛哭返回。 陶望三出来查看,一番打听,原来是郝富翁替女出殡。众人亲眼看见秋容钻进棺材,惊疑不定,过不大会,棺材中传来响声,郝小姐死而复苏,问道:“陶公子呢?”富翁迷惑不解,问道:“女儿,你在说梦话吧,谁是陶公子?”郝小姐道:“我不是你女儿,我是秋容。”眼见富翁满脸不信,于是将借尸还魂经过简略述说,说完后,迈步入屋。 事实俱在,不由得富翁不信,当下顺水推舟,收秋容为义女,认陶某为女婿,随即告辞离去。陶望三凝神打量郝小姐,只见她面容秀丽,相貌之美,实不在秋容之下,不由得大喜过望,两人卿卿我我,依依眷恋。忽听得屋中传来小谢哀哀哭泣之声,点亮灯火一瞧,只见她衣衫尽湿,满脸都是泪痕。 两人心生怜惜,却又不知如何劝慰。 小谢一直哭到天亮,方才离去。次日天明,富翁替女儿送来嫁妆,命二人拜堂成亲,忙好一切,告辞离去。二人进入洞房,小谢触景伤情,又忍不住嘤嘤啜泣,如此一连六七日,小谢夜夜哭泣,闻者伤感。 陶望三素手无策,秋容亦皱眉沉思,忽然间脑中灵光一闪,说道:“昔日那位道士,神通非凡,不如找他帮忙。”陶望三连连点头,前往道士住处,叩头哀求,道士说道:“我也没办法。”陶望三再三央求,道士笑道:“书生真会缠人。好吧,看在你我有缘份上,再帮你一次。” 两人回到家中,道士进入卧室,关好门窗,说道:“眼下我要灵魂出窍,替小谢寻找尸体,千万别打搅我。”陶望三答允了,问道:“寻找尸体,大概需要多长时间?”道士道:“难说,少则半日,多则数月。”语毕,闭目合眼,不再动弹。 如此过去十多天,道士不饮不食。 这一天黄昏,一名少女挑帘而入,只见她明眸皓齿,光艳照人,跟陶某说:“连日跋涉,疲惫至极。被你纠缠不休,奔波百里,总算找到一副好皮囊。”说话间小谢走入屋中,少女笑道:“你来了,很好。”张开双臂,抱住小谢,只听得一声轻响,两人融为一体,继而少女身躯倒地,昏迷不醒。 卧房内道士哈哈大笑,踱步走出,拱手作别。过不大会,少女悠悠睁眼,说道:“一连跑了上百里路,脚好累。”声音温柔,不是小谢还有谁? 后来陶望三考取功名,有一个叫蔡子经的,跟他是同榜进士,有事路过陶府,偶然与小谢见面,大吃一惊,跟陶望三说:“尊夫人相貌好生面熟,跟舍妹简直一模一样。不过舍妹三年前便已去世,入土两天,尸体即不知所踪。哎,想不到世上竟有相貌如此相似之人。” 陶望三笑道:“拙荆山野村妇,如何能与令妹相比?既然蔡兄思念亲人,你我又交情非浅,不妨让内子出来会客。”过不大会,小谢身穿丧服,款款而出。蔡子经骇然大叫:“真是我妹妹!”定一定神,问道:“陶兄,到底怎么回事?” 陶望三将事情始末一一阐述,蔡子经大喜:“原来是借尸还魂。既然我妹妹未死,这是大喜事,我要赶回去禀明父母。”离席而起,告辞而去。 数日之后,蔡府一家大小,蜂拥而至。两家结成亲戚,往来不断。 第二百四十五章 菱角 胡大成,湖南人。母亲信奉佛教,胡大成每次自私塾归来,都要从观音祠经过,遵照母亲嘱咐,经常进入祠内,给观音大士叩头。 这一日,胡大成照例前往观音祠上香,只见祠内一名少女,十二三岁,手中牵着一名小孩,正自玩闹。少女年纪虽小,却是容貌出众。那一年胡大成十四岁,乍见少女,心生好感,当即询问姓名,少女笑道:“我是焦画工之女,名叫菱角,有事吗?”胡大成问道:“有夫家没有?”少女脸色微红,摇头道:“没有。” 胡大成道:“我当你丈夫,好不好?”少女笑道:“我不能做主。”说话间偷偷打量胡某,眉目传情,颇为心动。继而胡大成离去,少女一路追出,说道:“崔尔诚与我父亲交好,请他做媒,事无不成。”胡大成道:“好。”眼见少女多情聪慧,愈发喜爱。 回去后跟母亲提起此事,表白心迹。母亲只有胡大成一个儿子,极为溺爱,当即央求崔尔诚说媒,焦画工开价很高,索要许多聘礼,眼看事情就要办砸,幸亏崔尔诚能言善辩,极力赞美书生,说他相貌俊美,为人清白,焦画工这才答应。 第55节 胡大成有一伯父,老而无子,在湖北当官,上任期间,妻子死去,母亲派遣胡大成前往湖北奔丧,呆了一个多月,正准备返回,伯父又染上疾病,很快也死去。胡大成滞留湖北,一直没机会回家。 就在此时,匪寇占据湖南,胡大成与家人失去音讯,流窜民间,形单影只,孤独彷徨。这一天,村中来了一名老妪,四十八九岁,徘徊留恋,不肯离去,自称:“遇上祸乱,无法回家,准备卖身。”有人问她出价多少,老妪说道:“我不屑为奴,也不愿嫁给他人为妻,谁要肯认我为母,我便跟他回去,不计较价钱多少。”众人闻言,尽皆大笑。 胡大成凝神一瞧,只见老妪眉目慈祥,相貌与母亲有几分相似,触动情怀,心中大悲,寻思:“自己孤单一人,身边连个缝衣服的都没有。”想到此处,当即将老妪请回家中,拜她为母,悉心侍奉。老妪大喜,每日替胡大成做饭织鞋,辛苦劳累,俨然将他当做儿子看待。 这一天,老妪跟胡大成说:“此处太平安宁,老婆子不用再担心被人欺负。不过儿子已长大成人,是时候娶妻生子啦。两三日内,我会替你觅一媳妇。”胡大成哭道:“孩儿已有妻子,只是南北阻隔,难以见面。”老妪道:“大乱之时,人事变迁,瞬息反复,哪能守株待妻?” 胡大成道:“且不论结发之盟不可违背,似我这般漂泊浪子,谁肯将女儿嫁我?”老妪不答,自顾整理新房,棉被枕套,一一齐备,也不知她从哪里弄来。这一日黄昏,老妪跟胡大成说:“点灯稍坐片刻,不要睡觉。我去看看,也不知新媳妇到了没有?”出门而去。 转眼到了三更,老妪迟迟不见归来,胡大成心中疑虑,忽听得门外传来喧哗之声,出门查看,只见一名女子坐在庭院中,蓬头垢面,正自嘤嘤啜泣。胡大成吃了一惊,问道:“是谁?”女子默默不语,良久才道:“周公子,你强娶奴家为妻,我不会答应,誓死不从。” 胡大成大惊,心想“周公子,那是谁?”脑中迷茫,一无头绪。女子说道:“周公子,我已跟胡大成定下盟约,此生非他不嫁。眼下胡公子前往湖北,音信断绝。父母强逼我嫁你,身可移,志不可夺。”胡大成闻言哭泣,说道:“我就是胡大成,你是菱角吗?”女子收泪骇然,并不相信。 胡大成请她入屋,灯光下细瞧,果然是故人重逢,菱角破涕而笑,迟疑道:“这不是做梦吧。”胡大成将她搂入怀中,笑道:“当然不是做梦。”两人互道别离,原来当初匪寇作乱,湖南百里之地,荒无人烟,焦画工举家逃往长沙。动荡之年,生活穷苦,焦画工迫于生计,将女儿嫁给周书生为妻,收下重金聘礼。菱角自然不从,父母强行将她推入车中,半途中道路颠簸,菱角坠落地面,恰在此时,迎面走来四人,抬着一顶软轿,说道:“我们是周家迎亲队伍,请姑娘上轿。”不由分说,将菱角扶入轿中,步行如飞,眨眼间便来到庭院。 胡大成问道:“你来庭院之时,有没有看见我母亲?” 菱角道:“只看到一名老太太,她跟我说‘这里是你夫君家,赶紧进去,不要哭泣。你家婆婆,很快便会前来。’说完这句话,便即离去。这位老太太,不知是不是你义母?” 胡大成点头道:“就是她。”心想:“先前那四名轿夫,自然是奉了我义母之命,前去迎亲。只是她怎会认识菱角?焦家嫁女,路线只有自己清楚,义母又怎知前往路边拦截?况且长沙距离此地,不下数百里,四名轿夫,何以能在瞬息之间,抵达湖北?如此说来,我那位义母不是凡人,而是神仙了?”想到此处,恍然大悟,当即与菱角一起,跪地焚香,感谢老妪,一面虔诚祈祷,期盼能与母亲相聚,一家团圆。 却说匪寇之乱,母亲与同乡妇女一块,躲在山涧之中。这一晚,有人谣传:匪寇即将搜山,母亲大惧,惊慌乱逃。正奔跑之际,迎面走来一名童子,手中牵着一匹白马,说道:“老太太,我奉命前来接你,请上马。” 母亲无暇多问,在童子搀扶下,跨上马背。白马奔行如风,顷刻之间,来到洞庭湖上,白马四蹄翻飞,踏水奔腾,脚下波澜不惊。俄顷,白马上岸,继续狂奔,呼吸之间来到一处村庄,童子手指一间房屋,说道:“此处可以居住。” 母亲正准备出言道谢,转头一瞧,白马摇身一变,已化为金毛狮子吼,背脊一丈多高。童子跨上金毛吼,飘然而去。母亲伸手敲打房门,主人出来查探,问道:“是谁?”声音熟悉,听在耳中,十分亲切。母亲抬头一看,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儿子胡大成。 母子见面,抱头痛哭,菱角亦被惊起,一家团圆,喜不自禁。 母子两心中怀疑:老妪即是观音大士,只因胡大成经常前往观音祠上香,因此感动神灵。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善有善报。 自此后,一家三口在湖北定居,耕田盖屋,其乐融融。 第二百四十六章 萧七 徐继长,临淄县磨房庄人,功名未就,在县衙当一小吏。这一天前往亲戚家做客,回来时路过于家坟地,只见阁楼华丽,一名老叟坐在门前,徐继长白日喝多了酒,口渴难耐,当下跟老叟讨要茶水。 老叟将他带入大厅,奉上香茗,说道:“天色昏暗,公子不如在此留宿一晚,明早再回,如何?”徐继长点头答允,老叟命家人准备酒席,款待客人。席间,老叟说道:“老朽与公子一见投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继长道:“请说。”老叟道:“公子品性清高,令人钦佩。老朽膝下有一幼女,尚未出嫁,想与公子结为秦晋之好,不知你意下如何?”徐继长闻言,又惊又喜,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措辞。 老叟微微一笑,命令下人:“去跟小姐说一声,叫她打扮齐整,出来见客。”过不大会,一名女郎款款而出,淡妆涂抹,姿容艳绝。徐继长乍见女郎,神魂颠倒,巴不得即刻与她就寝,略略喝了几杯酒,说道:“在下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老叟心领神会,笑道:“来人,送徐公子与小姐回房安歇。” 两名丫鬟含笑答允,推推攘攘,将夫妇两送入洞房。云雨过后,徐继长询问女郎姓名,女郎说道:“我姓萧,排行第七。”徐继长点点头,又细细询问女郎家世,萧七说道:“小女子虽然身份鄙陋,但嫁给公子为妾,想来也不致辱没你,何必问来问去?” 徐继长沉溺美色,一味贪图享乐,闻言不再罗嗦。萧七说道:“此处不可为家。素闻公子之妻,为人贤惠,或许不会嫉妒。请公子回去后替我打扫床榻,腾出一间空房,我随后就到。”徐继长答允了,将女郎搂在怀中,恣意疼爱。 次日天明,徐继长一觉醒来,怀中女郎早已不见踪影,四周围苍松环绕,屁股下草垫松软,自己竟然睡在野外,不由得满腹狐疑,心中骇然,匆匆回到家中。回去后将萧七言语转告妻子,请她准备空房。妻子对他言听计从,当下打扫卧室,铺床叠被,忙好一切,关门而出,笑问道:“萧姑娘真的会来?”言语中充满不信。 黄昏时分,妻子前往徐某住处,笑道:“走,咱们去卧室瞧瞧,新娘子也该到了。”两人进入卧房,只见床上一名美人,容颜如仙,正是萧七。夫妻两尽皆错愕,萧七掩口而笑,上前行礼。 自此后,萧七便在徐家居住,操持劳务,为人勤恳。这一日,萧七跟徐继长说:“姐妹们跟我说,想来家中探望,请相公稍作准备。”徐继长道:“家中寒酸,仓促间拿什么待客?”萧七道:“这一点不用担心,她们会自带酒菜,只是要麻烦大姐下厨烹煮。” 次日清晨,果然有人送来蔬菜肉类,点心水酒,满满挑了一担,妻子下厨点火,很快便烹制出一桌酒席。正午时分,六七名女郎登门拜访,年长者四十来岁,一干女子围坐一块,叽叽喳喳,满屋中都是笑声。 妻子隔窗窥视,眼中只见到徐某与萧七二人,至于其它客人,一个都没瞧见,想来众女子不是人类,身怀秘术,能够隐身。一直坐到月上中天,众女子方才起身告辞,萧七出门相送。妻子眼见桌上酒食告罄,杯盘内干干净净,一根剩菜都没留下,笑道:“这帮女子真是饿死鬼投胎。” 俄顷,萧七送客归来,谢过妻子做菜之德,自行将碗碟拿到厨房刷洗。妻子跟徐某说:“客人上门,哪有自备酒菜的,实在是太怠慢了。改天再请她们一次,算是赔罪吧。” 数日之后,众女子再次造访,这一次仍是尽情吃喝,不过有所收敛,留下四盘菜肴没动,徐继长询问原因,众女笑道:“嫂夫人嫌弃姐妹们吃得太多,这几盘菜,是特地留给她的。” 席间一名少女,十八九岁,白衣素服,自称是萧七六姐,丧夫守寡。徐某见她仪容妩媚,谈笑风生,心生好感。主客共行酒令,请徐某做裁判,定下规矩:行酒令期间,不准发笑。萧六姐笑个不停,频频犯规,连罚十来杯酒,双颊酡红,醉眼朦胧,笑道:“头好昏,你们继续,我去睡了。”告辞离去。 徐继长心念佳人,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席,四处寻找六姐,只见她闭目不语,正在床上安歇。徐继长偷偷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六姐并无反应。徐继长心痒难搔,壮着胆子,伸手在六姐私.处摸了一把,正准备趁人之危,纵欲狂欢之时,忽听得大厅中有人呼唤自己名字。徐继长暗骂扫兴,急急忙忙整理衣服,眼见六姐袖内放着一条丝巾,顺手牵羊,收入怀中。 半夜之时,众女纷纷告辞,六姐兀自沉睡未醒,萧七进屋催促,六姐慢悠悠睁眼,打了个哈欠,系好裙子,梳理秀发,出门而去。徐某思念美人,难以入睡,探手入怀,想要拿出丝巾把玩,谁知一摸之下,不见丝巾踪影,心想“难道不小心弄丢了?”点起灯笼,四处查找。 萧七见状,笑道:“不用找了,丝巾早被六姐带走了。”徐继长大吃一惊,涎着脸道:“好姑娘,你六姐真漂亮,有没有办法让我跟她……”萧七摇头道:“你与六姐没有合体之缘。六姐前世是一名歌妓,公子上辈子是一名书生,你两相爱相恋,不过因为父母阻止,最终难以厮守。后来公子缠绵病榻,临死之时,希望能摸一摸六姐肌肤。六姐因为俗事缠身,没来得及见你最后一面。所以这辈子前来补偿,让你了结心愿。如今摸也摸过了,六姐不会再见你啦。” 徐继长不信,连续数次设宴,邀请众女,期望能与六姐再见,结果自然是次次失望。徐继长暗中怀疑萧七嫉妒,故意从中阻挠,因此对她态度冷淡。这一日,萧七说道:“相公因为六姐之故,老是怪我。是她不肯见你,与我何干?你我相处八年,缘分将尽,既然你一心想见六姐,我便帮你最后一次,跟我来吧。” 徐某大喜,两人同行上路,来到萧七娘家。岳父岳母出来迎接,岳父说道:“小女久蒙公子照顾,感激不尽。老汉风烛残年,腿脚不便,所以很少与女婿往来,不会见怪吧?”一面说笑,一面摆上酒宴。 席间,萧七询问姐妹近况,老叟说道:“她们各自回夫婿家去了,只有六姐仍在。”当即命令婢女“去请六姑娘出来见客。”六姐闻言,却是迟迟不肯露面。萧七急了,亲自入屋拉拽,六姐方肯出来,乍见徐某,微微颔首,神态冷漠。 俄顷,老叟夫妻离去,萧七说道:“姐姐自命清高,老是不肯与相公见面,相公心情不好,经常埋怨我呢。”六姐冷冷道:“偷丝巾的小贼,谁愿与他交往。”萧七笑道:“你两亲都亲过了,何必如此绝情?”将二人面前酒杯调换,连劝了数杯酒,告辞离去。 室中只剩下男女二人,徐继长起身求欢,六姐不许,徐继长耍起无赖,一把拉住六姐裙角,跪地哭泣,六姐心肠一软,不再拒绝。两人携手上床,正自脱衣之时,忽听得屋外喊声震天,火光照射,六姐大惊,一跃而起,说道:“祸事临头,该怎么办?”徐继长迷茫不明究竟,六姐连连跺脚,忽尔身形飘渺,消失不见。 徐继长怅然失落,凝神一瞧,房舍楼台,顷刻间不知所踪,自己身处之地,却是于家坟场,正自疑惑之时,只听得脚步声响,十来名猎户带鹰提刀,蜂拥而至,惊问道:“深更半夜,是何人在此?”徐继长随口敷衍,说道:“迷路的。”众猎户问道:“适才我等追逐猎物,走失了一只狐狸,你有没有看到?”徐继长道:“没看到。”众猎户不再言语,转身离去。 徐继长满心懊恼,惆怅而归,自此后再没见过萧七。 第二百四十七章 豢蛇 泗水县山林之中,有一禅院,人迹罕至,禅院中住着一名道士,养了许多大蛇,因此缘故,游人绝迹。 某少年进山捕鹰,迷路不辨方向,远远瞧见一座寺庙,于是进去投宿。道士出来迎接,惊道:“居士从何而来?幸亏没被孩子们瞧见。”一面说话,一面请少年入座,献上茶水米粥。 吃饭之时,一条巨蛇游入屋中,十来人合抱粗,昂首怒视,双眼如电。少年大惧,道士一掌拍中巨蛇脑袋,叱道:“回去。”巨蛇俯首帖耳,慢悠悠进入东边卧室,盘旋而卧,身躯塞满整间房屋。少年害怕不已,浑身颤抖。道士说道:“此蛇乃我平时豢养,有我在,不妨事;但居士一个人遇到它,就比较危险了。” 说话之间,又有一条巨蛇游入屋中,六人合抱粗,乍见客人,昂首吐信,连连咆哮。道士大声呵斥,巨蛇掉头离去,也钻进东边卧室。室内逼仄,无处容身,巨蛇身躯游离,爬上房梁,尾巴扫中墙壁,泥土四溅。 客人胆颤心惊,彻夜不敢入睡。次日早起,少年告辞欲走,道士起身相送,来到门外,只见墙壁石阶之上,密密麻麻,全是蛇类,大的有脸盆那么粗,小的酒杯粗细,或趴或走,姿势不一。蛇群乍见少年,张口嘶鸣,个个不怀好意。少年心中忐忑,拽住道士胳膊,匆匆离去。 ……………… ……………… ……………… 中州某居民,寄宿蛇佛寺中,寺内僧人准备晚餐,肉汤鲜美,肉块一段一段,有些像鸡脖子,客人问道:“这么多鸡脖子,得杀多少鸡?”僧人摇头道:“这是蛇肉。”客人大惊,连忙出门,大口大口呕吐。 睡觉之时,客人只觉胸口冰凉,似乎有什么东西蠕蠕爬动,用手一摸,原来是蛇。客人吓了一跳,忍不住大喊大叫。僧人闻讯赶来,笑道:“几条蛇而已,何必大惊小怪。”点起灯火一照,只见墙壁之上,大大小小,全是蛇类,床上床下,也都爬满了各种各样怪蛇。 次日,僧人引导客人来到佛殿,佛像下有一巨井,井中蛇儿粗如瓦翁,蛇头探出井外,却不爬出。点起火把一瞧,井内蛇子蛇孙,数以百万。僧人说道:“往日蛇群出井为害,自从修了这尊佛像镇压,再也没出过事。” 第二百四十八章 雷公 亳州居民王从简之母,这一天在家闲坐,屋外小雨淅沥,天色昏暗。一名雷公手持神锤,身后翅膀振动,走入屋中。母亲大骇,急忙拿起夜壶,将壶内尿液泼出,尽数泼在雷公身上。雷公浑身沾满污秽,如中刀斧,转身快逃,只见他反复跳跃,想要升天,却始终没能如愿,最后筋疲力尽,倒在庭院之中,吼声如雷。 就在此时,天上黑云低压,渐渐逼近屋檐,云中狂风怒吼,有如万马齐叫,俄顷,暴雨如注,雷公身上污秽皆被雨水冲走,周身闪电环绕,腾空而去。 第二百四十九章 马儿 马永,山东人,性格贪婪无赖,败尽家财,乡人均瞧不起他,背地里叫他“饿鬼”。马永三十来岁,家贫困窘,缺衣少食,无奈之下,只好上街乞讨。百姓们不耻于马某行径,谁也不肯接济。 同乡朱老头,年少之时带着妻子外出谋生,偷鸡摸狗,什么都干过,如今年老,落叶归根,一心行善。 这一天马永前往酒店偷食,被伙计发现,狠狠殴打,朱老头可怜他受罪,当即替他求情,将马永带回家中,送给数百文铜钱,让他转行经商。 马永收下铜钱,并没学好,成日坐吃山空,也不肯干活,很快便将铜钱花光,无颜再见朱某,一个人偷偷跑到邻县鬼混。这一晚,马永住宿学馆,冬季寒冷,身边没有木柴生火,眼见屋中一尊圣人塑像,于是摘下头顶木板,点燃取暖。学官知道此事,大为恼火,口口声声说要用刑,马永苦苦哀求,说道:“不要打我,我会想法子替你赚钱。” 学官转怒为喜,当即将他释放。马永连夜前往某富豪之家,主动挑衅,索要钱财,富豪大怒,正准备好好教训马某一顿,马永忽然拿出一把尖刀,自残肢体,尔后诬告富豪行凶伤人,审理此案的正是学官,借机敲诈勒索。富豪为了息事宁人,只有强忍怒气,破财免灾。 学馆内书生听说此事,愤愤不平,纷纷前往县衙告状。县令受理案情,一番审讯,将马永重打四十大板,戴上枷锁,收押入狱。马永不堪忍受,三日内一命呜呼。 是夜,朱老头梦中见到马永前来,峨冠博带,跟自己说:“在下有负先生恩德,只有来世再报。”继而梦醒,小妾生下一名男婴,朱老头心知是马永转世,于是替孩子取名马儿。 马儿为人愚笨,资质平庸,二十多岁时,在父亲朱老头帮助下,进入县学读书。有一次参加科考,马儿在一间旅舍投宿,见墙壁上写着一篇“犬之性”文章,言辞深奥,一时兴起,将文章反复诵读,牢记于心。 开考那天,试题正好便是“犬之性”,马儿凭借记忆答卷,得了个优等名次。六十岁那年,前往邻县当训导官。为官数年,身边一个朋友都无。马儿为人处事,只认银子,不讲情面。管理学生之时,常借机收取贿赂,很不得人心。到了七十岁那年,马儿胡须斑白,为了让胡子变黑,到处寻找药方。 有一名学生为人狂放,将茜根捣碎,送给马儿治病。马儿将茜根碾碎成泥,抹在胡须之上,第二天起床一看,胡须通红如血,像极了庙中灵官,马儿心知被学生戏弄,气愤难耐,暴跳如雷,派人捉拿学生问罪,学生早已连夜逃走。 马儿空手而归,郁气纠结,成天闷闷不乐,数月之后,便即死去。 第二百五十章 考弊司 闻人生,河南人,抱病在床多日,这一天卧床休养,只见一名秀才走入屋中,跪拜行礼,说道:“请先生出来一下,我有话说。”两人来到屋外,秀才拉着闻某手臂,一边行走,一边聊天,不知不觉走了一里多地,闻人生驻足停步,拱手作别,秀才说道:“先生别走,在下有一事相求。” 闻人生问道:“何事?”秀才道:“实不相瞒,在下乃阴间文士,隶属‘考弊司’管辖,司主名叫‘虚肚鬼王’,此人有一怪癖,凡初次与他见面者,都要割下大腿上一块肉,作为礼物。在下不想割肉,所以想请先生替我求情。”闻人生问道:“朋友犯了何罪,竟然要承受如此酷刑?”秀才道:“我并没犯罪,这是鬼王私人规矩,向来如此。要想免刑,唯一的办法就是行贿,可是在下一贫如洗,实在拿不出银两。” 闻人生道:“我与鬼王素不相识,就算肯求情,也没用啊。”秀才道:“先生前世乃鬼王长辈,你说的话,他也许会听。” 说话之间,两人来到一处城池,至一官衙,楼台不甚宏伟,只有一间大堂,极为宽广,堂下东西两侧,各有一块石碑,石碑上写有绿色大字,一边写的是“孝悌忠信”,另一边写的是“礼义廉耻”。 闻人生迈步进入堂内,只见头上挂着一块匾额,写着“考弊司”三个大字。两边圆柱上,刻有一副对联,上联是:曰校、曰序、曰庠,两字德行阴教化;下联是: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礼乐鬼门生。 闻人生正自观赏对联,一名官员迈步而出,卷发驼背,鼻孔朝天,双唇外翻,额头上密布皱纹,看年纪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八。官员身旁跟着一名判官,虎头人身,判官身后,又跟着十余名鬼差,个个面目狰狞。 秀才小声介绍:“此即鬼王。”闻人生心中骇然,撒腿欲逃,鬼王早已看见,出声制止,恭恭敬敬将闻某请入屋中,嘘寒问暖,言语间十分客气,最后问道:“先生怎么到了此处?”闻人生道:“我来替秀才求情。”鬼王闻言变色,说道:“大腿割肉,此乃旧例,即便是我亲爹前来,也不能更改。”闻人生见他气象森严,凛然不可侵犯,不敢再劝,当即告辞离去,鬼王亲自相送,一直送到门外。 闻人生等鬼王离去,偷偷潜至大堂之下,观察动静。只见秀才与数名书生一起,一个个双手反绑,不得自由。一名鬼差手中拿着一把尖刀,刺破秀才衣裤,尖刀挥舞,割下秀才大腿上一片肌肉,秀才疼得大喊大叫。 第56节 闻人生见状,怒气填膺,大声叫道:“如此残忍,还有王法吗?”鬼王一惊而起,挥手道:“且别忙着割肉。”目视闻某,笑道:“先生去而复返,有何指教?”闻人生恨恨道:“尔等如此草菅人命,我要向玉帝告状。”语毕,转身而出。 来到室外,闻人生向路人打听玉帝住处,有人笑道:“阁下真是迂腐,阴司内哪有玉帝?即便告状,也该找冥王。”一面说话,一面指示路径。 闻人生依照路人指点,来到森罗殿中,只见大殿肃穆,气势磅礴,上首坐着一名王者,一身正气,闻某一见此人,不用询问,单从气质上判断,便知他定是冥王无疑,当即跪倒在地,口中喊冤。 冥王细细审问案情,得知鬼王为非作歹,脸现怒色,传令道:“左右,速将鬼王擒拿至此。”两名鬼差领命而去,过不多时,鬼王身带枷锁,在鬼差驱赶之下,来到森罗殿中。冥王骂道:“大胆鬼王,我可怜你一世苦读,特地委以重任。谁知你嚣张跋扈,罔顾法纪,实在可恨。来人啊,将鬼王挑去‘善筋’,增添‘恶骨’,罚他生生世世,永不为官。” 鬼差轰然答允,拿出一个铜锤,一锤将鬼王砸倒在地,啊地一声惨叫,鬼王嘴唇张开,吐出一口鲜血,鲜血中混合数枚牙齿,鲜红刺眼。鬼差面无表情,又拿出一把小刀,割破鬼王手指,抽出一条细小经脉,亮白如丝,鬼王大声呼痛,声如杀猪。鬼差手脚熟练,抽完手指筋脉,又抽脚趾,一直抽了半个时辰,方才抽完。 行刑完毕,鬼差将鬼王押入监狱。闻人生叩头致谢,起身离去,秀才随后跟出。两人行走街市,路过一家门户,门内绣帘低垂,帘内一名女子,姿容秀丽,艳压群芳。闻人生问道:“这是哪里?”秀才道:“此乃妓院。” 两人且说且走,闻人生念念不忘佳人,频频回头,当下停步不前,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朋友不用再送,就此告辞。”秀才道:“我与先生一同前来,如今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回去,于心何忍?” 闻人生再三坚持,秀才无法,只得离去。闻人生眼见秀才走远,急急忙忙钻进绣帘之中,女子笑脸相迎,喜形于色。两人各道姓名,女子自称:“姓柳,小名秋华。”说话间屋内走出一名老妪,手中拿着美酒佳肴,款待嘉宾。 饭后,两人上床缠绵,欢爱不尽,闻人生山盟海誓,与女子定下白首之约。继而东方发白,老妪走进屋中,说道:“柴米告罄,请公子赐些银两,维持生计。”闻人生伸手在怀中摸索,身无分文,讪讪道:“不好意思,这次出门太急,身边忘带钱财。要不我给妈妈立一张字据,回去后即刻补送嫖金。”老妪闻言,变色道:“哪有嫖客逛妓院不给钱的?立字据嘛,主意是不错,可惜老婆子不认字,写了也是白写。” 闻人生沉思一阵,说道:“这样吧,我将衣服押给妈妈,如何?”老妪道:“公子别怪我口直心快,就你身上这件破袍,顶多能买一壶酒。”口中喋喋不休,埋怨了好一阵子,这才拉住女子手掌,转身入屋。 闻人生不知她二人要如何处置自己,悄悄走到窗边窥视,只见老妪与女子二人,眨眼之间变了一副模样,原先是绝世佳人,此刻却变成牛头人身,面容丑陋不堪,恐怖至极。 闻人生心中大惧,仓皇而逃,想要回家,可是街道上岔路百出,实不知如何选择。就这么乱跑乱闯,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正自进退两难之际,忽然间与秀才不期而遇,秀才见他神情狼狈,问道:“公子怎么弄成这般模样,连衣服也不见了?” 闻人生叹气道:“别提了,哎,都是好色惹的祸。”秀才笑道:“不用说,公子定是被花夜叉迷住了。哼,秋华母子与我本是故交,竟敢欺负我朋友,简直是不给我面子。”语毕,怒气冲冲离去。 过不大会,秀才去而复返,手中拿着一套外衣,说道:“淫婢无耻,我已经骂过她了。”将闻人生送回家中,辞别而去。 回家那一刻,闻人生已死去三天,直到此时,方才还阳。 第二百五十一章 阎罗 沂州徐星,自称阴司阎罗,每晚都到地府当差,同州马书生也这样说。徐星听说此事,前往马家拜访,问他昨晚在地府都干了什么,马书生说:“没别的事,左萝石左进士得道升天,我替他送行。天上莲花坠落,大如房屋。”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大人 长山李质君,有一次前往青州,途中遇到六七名商人,听口音像是燕地人,这些商人两边脸颊之上,都有铜钱大小伤痕。李质君心中奇怪,于是询问缘由,商人们说:去年我们前往云南做买卖,黄昏时迷路,不知不觉闯入大山之中。危岩绝壁,找不到出路。 山谷中有一颗大树,浓荫覆盖一亩多地,几尺长的树枝,绵绵下垂。长夜漫漫,我等无处投宿,于是将马匹系在大树之上,傍树休息。深夜之中,虎啸狼吼,阴森可怖,大伙抱成一团,不敢合眼。 忽然间远方走来一名巨人,一丈多高,来到大树旁边,巨手探出,将马匹一一杀死,双臂撕裂马肉,生吞嚼食。顷刻之间,六七匹马儿无一幸免,吃得干干净净。 巨人吃完马匹,伸手折断树枝,将大伙一股脑擒拿,用树枝刺穿脸颊,将六七名商人串在一起,然后将树枝打了个死结,用巨石镇压,扬长离去。 巨人消失后,大伙抽出佩刀,砍断树枝,负痛逃命。还没逃出几步,巨人去而复返,这一次还带了一名同伴。大伙惊惧莫名,纷纷躲在草丛之中,不敢出声。 巨人同伴有四五米高,两人来到树下,往来逡巡,显然是在寻找大伙。那同伴搜索一阵,不见大伙踪影,勃然大怒,大叫大喊,声如鸟叫,厉声问道:“猎物呢?”巨人颤颤兢兢,不知如何回答。同伴暴跳如雷,双手左右开弓,连扇了巨人七八个耳光,巨人点头哈腰,态度恭敬,半点不敢反抗。 俄顷,两人愤愤离去。大伙赶紧从草丛站起,仓皇奔逃,也不知逃了多久,只见山岭上露出火光,来到近处,是一间石屋。男主人出来迎接,大伙蜂拥进屋,七嘴八舌讲诉经历,男主人请我们坐下,说道:“这两头怪物十分可恨,不过我也没办法对付他们。等舍妹归来,请她出马,大事可成。” 未几,一名女子打猎归来,肩膀上扛着两头巨虎,大伙请她降妖,女子说道:“这两头怪物既然如此凶顽,非铲除不可。”从石屋内拿起一只铁锤,三四百斤重,出门而去。 男主人烹煮虎肉招待大伙,虎肉还未煮熟,女子已然返回,说道:“适才我与怪物交战,连追数十里,砍下一只手指。”说话将拿出一截断指,扔落地面,断指十分巨大,粗如腿骨。大伙脸色骇然,询问女子姓名,女子微笑不答。过不大会,虎肉熟透,香气四溢,大伙都饿了,可是脸颊受伤,疼痛难忍,根本难以进食。女子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让大伙涂抹伤口,疼痛顿止。 次日天明,女子送大伙离去,来到大树之下,行礼仍在,并未丢失。大伙各自背起行礼,启程回乡,步行十余里,女子一路相送。半途中经过一处荒山,女子说道:“这是昨晚我与怪物搏斗之所。”只见石块上血迹斑斑,汇聚成堆,少说也有一大盆。 第二百五十三章 向杲 向杲,字初旦,太原人。兄长名为向晟,两人感情深厚。向晟迷恋妓女波斯,与她定下盟约,永结同心,打算迎娶波斯过门,但鸨母索价过高,最终没能如愿。未几,鸨母意图从良,决定遣散波斯。 有一位庄公子,素来倾慕波斯美貌,跟鸨母商量,一心要娶波斯为妾。波斯跟鸨母说:“妈妈想离开妓院,这是好事。只是若将我嫁给庄公子,女儿誓死不从。如果妈妈还想赚钱,可以将我嫁给向公子,他不会亏待你。”鸨母点头答允,与向晟商量此事。向晟刚好丧偶独居,闻言大喜,倾尽家中所有,凑了几十两银子,替波斯赎身。 庄公子闻讯,恼怒向晟横刀夺爱,对他大声斥骂。向晟不服,反唇相讥,庄公子一气之下,命手下家奴,乱棍殴打向晟,将他活活打死。噩耗传来,向杲悲愤欲绝,当即写好状纸,前往县衙鸣冤。县令收取庄公子贿赂,纵容包庇罪犯,向杲有理难伸。为了替哥哥报仇,怀藏利刃,每日埋伏于官道之旁,准备刺杀庄某。 时间一久,事情泄露,庄公子严加戒备,又从汾州请来勇士焦桐,护卫严密。焦桐武艺精通,箭术出众,有他贴身防守,向杲难以接近。纵然如此,向杲仍不死心,依旧在路边蹲守。 这一日,向杲埋伏草丛之中,忽然间下起暴雨,浑身湿透,寒冷难耐。继而烈风乱刮,冰雹如豆,纷纷洒落。向杲嘴唇颤抖,身体失去知觉,就此晕倒。 迷迷糊糊中灵魂出窍,来到山神祠中。祠内一名道士,正在地上烤火。道士曾经外出行乞,受过向杲恩惠,因此认得他。眼见向杲衣衫尽湿,当下脱去身上道袍,说道:“先换上。” 向杲穿上道袍,忽然间皮肤瘙痒,长出许多长毛,低头一瞧,自己竟尔变成一头老虎。再瞧道士,早已不知所踪。向杲心中恨恨,但转念一想:自己既已化为老虎,庄某自然认不出来。正好可以埋伏路边,乘机报仇。 想到此处,兴冲冲下山,只见自己尸体倒在草丛,这才明白已死,生怕鸟兽毁坏尸体,寸步不离守候。次日,庄公子从路边经过,向杲一跃而起,前爪探出,将庄某扫落地面,随即张口咬断庄某头颅,吞入肚中。 焦桐见状大惊,弯弓搭箭,一箭射中虎腹,向杲一声哀鸣,倒地毙命。向杲死后,灵魂飞出,重新与身体融合,死而复苏,昏昏沉沉回到家中。家人因他连夜不归,上前询问原因。向杲尚未复原,不能言语。过不大会,有人来报:庄公子被老虎吃了。 家人闻言大喜,向杲却不为所动,淡淡道:“老虎即是我。”将事情原委简略说了。这件事情四处传播,庄某之子认为父亲死得太惨,于是将向杲告到官府,县令因为案情太过荒诞,又没证据,拒不受理。 第二百五十四章 董公子 青州董尚书家规严厉,内外男女,不敢交流。这一日,家中一名奴仆与丫鬟相互调笑,被董尚书发现,立即大声呵斥。仆人与丫鬟吓了一跳,各自逃散。 到了晚上,董尚书与书童同室安歇,时当盛夏,酷热难耐,董尚书为了纳凉,并未关门。一更天时,童儿忽然听到主人床上传来凄厉叫喊,一惊而醒,只见月影之中,照出一个人形,正是白日那位奴仆,他手中提着一件东西,出门而去。童儿因为奴仆是自家人,也没在意,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忽然间院子中传来皮靴踏地之声,一名伟丈夫红脸长髯,手中拿着一个人头,来到屋中,看模样似乎是庙中关二爷。童儿大惧,趴在床底不敢动弹。只听得床上格格作响,好像衣服抖动时所发声音,又好像按摩肌肤之声,一直过了好一阵子,声音方才停止。紧接着又响起皮靴踏地之声,渐行渐远,想来关二爷已经离去。 童儿从床底爬出,只见窗户上月色明亮,用手在床上一摸,双手沾满血迹,大吃一惊,口中大喊大叫。 董尚书被他吵醒,两人点起灯笼查看,只见床板地上,到处都是鲜血,惊疑不定,茫然不知缘故。就在此时,门外传来官差敲门声,董尚书亲自迎接,一名官差乍见董某,大惊失色,口中连叫“怪事,怪事。”董尚书询问缘由,官差说道:“适才公子府中家奴前来报案,口称‘我杀死主人了,将头颅埋在关帝庙中’,我等前往关帝庙查看,挖开泥土,并未发现头颅。事关人命,所以前来贵府验证,眼下公子安然无恙,那自然是有人开玩笑了。” 董尚书闻言骇然,皱眉寻思“恐怕未必是玩笑,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确实死过一次,不过头颅虽被恶奴割走,又被关二爷送了回来,重新接上。” 想到此处,心有余悸,当下前往县衙查看,只见大堂之上,跪着一名奴仆,正是调戏丫鬟那位仁兄。董尚书虽知此人便是谋害自己真凶,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自己死而复活,恶奴计谋并未得逞,也就不想追究。不但如此,反而以怨报德,将丫鬟许配恶奴为妻,息事宁人。 县令将恶奴重重责打一顿,释放回家。数日之后,恶奴与丫鬟在家睡觉,关公忽然降临,手持大刀,一刀砍下,将恶奴夫妻连人带床,砍为两半。 第二百五十五章 周三 泰安张太华,家境富裕,常被狐妖骚扰,百般驱赶,徒劳无功。其时东村邻居之家,也有狐妖居住,此狐妖性格驯良,从不扰民,与屋主人和睦相处,自称姓胡,排行第二,所以百姓们都叫他胡二爷。胡二爷是一名花白老叟,彬彬有礼,和蔼可亲。 张太华听说胡二爷事迹,特地登门拜访,请他设法除妖。胡二爷说道:“公子家狐妖作祟,这件事我知道。不过老朽法力有限,不能为你效劳。我朋友周三,住在岳庙之中,他擅长捉妖,我替你问问,也不知他肯不肯出手。” 次日正午,张太华在岳庙之东摆下宴席,过不大会,胡二爷与周三一同前来,周三身穿戎装,铁面虬髯,喝了几杯酒,说道:“公子此行意图,我已知之。只是你家狐妖众多,要想收伏,非动武不可。请公子替我准备一间客房,除妖一事,在所不辞。” 张太华心想“他为什么要我准备客房?难道是想在我家长住?一只狐妖已经让我头痛,再来一只,这可如何是好?”想到此处,脸现为难之色。周三已经知晓,说道:“公子不用害怕,我与别的狐妖不同,不会作恶,尽管放心。” 张太华见他语气诚恳,不再担心。 周三又道:“明日我做法降妖之时,请公子与家人关紧门窗,不要外出,也不要喧哗。”张太华答允了。次日清晨,周三闭门不出,忽然间院子中传来攻击搏斗之声,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停歇。 张太华打开门一看,只见台阶上血迹斑斑,露出四五个狐狸头颅,大如茶碗,小如茶杯。四处寻找周三,只见他身处卧室,拱手笑道:“受公子委托,狐妖已经荡平。”自此后周三便在张府定居,安分守己,主客间和平共处,再无怪事发生。 第二百五十六章 鸽异 鸽子种类繁多,山西有“坤星”,山东有“鹤秀”,贵州有“腋蝶”,河南一带有“翻跳”,吴越一带有“诸尖”,这些都是名种。又有靴头、点子、大白、黑石、夫妇雀、花狗眼等各类鸽子,名目众多,不可胜数,只有行家才能一一辨别。 邹平县张幼量最爱养鸽,家中鸽子众多,各类名种都有。张幼量喂养鸽子,跟带孩子一样细心,天气寒冷,便给鸽子喝甘草粉,天气酷热,则给鸽子吃盐粒。鸽子性喜贪睡,睡多了易得麻痹病,轻者残疾,重者毙命。张幼量为了预防此病,特地前往广陵,花十两银子买了一头“夜游鸽”,这种鸽子体态纤小,性格好动,放在地上,来回游走,不死不休。每到夜晚,张幼量都会将“夜游鸽”放入鸽群,群鸽受惊,忽睡忽醒,效果显著。 齐鲁大地上养鸽,以张幼量为第一,张幼量亦以养鸽自诩,沾沾自喜。这一夜,张幼量静坐书斋,忽然间一名白衣少年叩门而入,并不相识。张幼量询问少年姓名,少年说道:“漂泊之人,姓名何足挂齿。久闻先生善于养鸽,在下亦是同道中人,不知能否让我开开眼界?” 张幼量笑道:“你想看鸽子,容易。”说话间带领少年前往鸽房参观,只见各类鸽子应有尽有,五色具备,灿若云锦。少年笑道:“传闻果然非虚,先生确实是养鸽能手,佩服,佩服。在下家中也养有三两头鸽子,不知先生是否有兴趣观赏?” 张幼量大喜,连连点头,跟随少年一起上路,只见屋外月色朦胧,旷野萧条,张幼量心中暗暗生疑,少年手指前方,说道:“寒舍就在附近,很快就到。”两人再走数百米,果然见到一座庄院,院中两间瓦屋,除此外一无所有,屋内黑漆漆的,并未点灯。 少年拉住张幼量手掌,两人来到庭院,少年撮唇作哨,口中模仿鸽叫,忽然间两只鸽子翩翩飞出,毛色纯白,在屋檐间游戏翻滚,一边鸣叫,一边搏斗,少年每吹一下口哨,两只鸽子便在虚空翻滚,动作熟练,煞是好看。继而少年挥动胳膊,两只鸽子展翅离去。 少年口中换了一种哨音,又有两只鸽子飞出,大者如鸭,小者如拳;两只鸽子降落石阶,模仿仙鹤跳舞。大者伸长脖子,张开翅膀,有如孔雀开屏,且鸣且跳;小者上下翻飞,时不时跳到大者头上,双翅一收一放,声音细碎,如同小鼓敲击。大者任凭小者捉弄,不敢动弹,叫声愈发急促,有如磐石相击。 两只鸽子你鸣我叫,声音相和,妙不可言。张幼量一旁观赏,啧啧赞叹,心想:“这两只鸽子如此通灵,可把我给比下去了。”想到此处,心痒难搔,当即向少年祈求鸽子,少年不许,张幼量再三央求,少年微微一笑,将大小两只鸽子遣散,再次吹哨,先前那两只白鸽去而复返,停在掌心。 少年说道:“如果先生不弃,这两只鸽子便送给你。”张幼量喜不自禁,凝神打量鸽子,只见它们双目通透,眸子漆黑圆亮,双翅洁白,肌肉晶莹,隐约能看到五脏六腑。 张幼量暗暗惊奇,意犹未足,再次向少年祈求馈赠,少年说道:“我本来还有两种鸽子,都是稀世名种,要请先生鉴赏。可是阁下如此贪心,实在不敢再拿出来了。”两人正议论间,家人手拿火把,前来寻找主人。张幼量回头一瞧,只见少年腾空而起,身子化为白鸽,大如公鸡,冲霄破云,很快便消失不见。再瞧庄院,亦不知所踪。只剩下一间坟墓,两颗松柏。 张幼量又惊又叹,当下兴致冲冲,返回家中。回家后,张幼量拿出两只白鸽逗弄,十分温驯。虽然不是顶尖名种,但也算得上稀世奇珍。两年之后,白鸽生下六只小鸽,三雄三雌。张幼量对这八只鸽子爱惜备至,即便是至亲好友,也不肯赠送。 有一天,父亲带了一位贵官朋友前来,问道:“家中共养了多少鸽子?”张幼量唯唯应答,说了几句话,随即告退。心想:“这位朝廷大官,气度不凡,想必也是爱鸽之人,他又是父亲好友,要不要送两只鸽子给他?嗯,要送就送最好的。”于是亲自挑选两只白鸽,用笼子装好,送给贵官。 过了数日,张幼量与贵官不期而遇,问道:“前日我送大人那两只鸽子,还过得去吗?”贵官笑道:“不错,又肥又腻,味道很鲜。”张幼量惊道:“大人将鸽子吃了?”贵官道:“不错。”张幼量大惊道:“这两只鸽子名为‘鞑靼’,乃稀世名种,大人竟然拿来烹煮,实在是暴殄天物。” 贵官笑道:“是么?依我看来,这两只鸽子也没什么特别,与普通鸽子味道差不多嘛。”张幼量连连叹气,告辞而回。 这一晚,张幼量梦中见到少年前来,责怪道:“我因先生乃爱鸽之人,所以将子孙们交你喂养。谁想到先生竟然明珠投暗,将稀世名种送给他人裹腹,实在是太可恨啦。我对你失望透顶,如今要将儿孙们尽皆带走。”语毕,化身为鸽,将张幼量所豢养数十只白鸽,全部拐跑。 经过此事,张幼量心灰意冷,再没兴致养鸽,将家中鸽子悉数遣散,分别赠予知己好友,一连送了数日,方才送完。 第57节 第二百五十七章 聂政 某王爷为人昏庸好色,经常前往民间物色美女,若看到中意的,即刻强抢强夺。这一天,王爷路过王书生家,见王某之妻容颜秀丽,当即命手下骑马闯入屋中,将妻子带走。妻子号啕哭泣,不肯相从,众官差强行猛拽,扬长而去。 王书生知道此事,愤愤不平,打探到妻子要从聂政坟墓经过,于是事先埋伏在坟墓旁边,想要夺回妻子。未几,妻子果然到来,乍见王某,失声痛哭。王书生亦悲伤难禁,不觉哽咽。众官差大怒,提刀带棍,纷纷上前恐吓。 忽然之间,坟墓中钻出一名男子,身躯伟岸,手中握着一把尖刀,气象威猛,厉声道:“我乃聂政。良家妇女岂容尔等霸占?看在你们只是帮凶分上,身不由己,暂且饶你们一次。回去告诉你家王爷:如果再不悔过向善,不日之间,我将砍下昏王脑袋。”众官差大骇,一哄而散,聂政亦钻进坟墓之中,消失不见。 夫妻两感激涕零,在聂政墓前磕头致谢,回到家中。心中担心王爷前来报复,一连过了十多天,并无消息,这才放下心来。 王爷自此之后,收敛恶行,不再行凶。 第二百五十八章 冷生 平城冷书生,年少迟钝,二十多岁,尚不会背诵四书五经。不知哪一天,家中来了一头狐仙,与书生共处,每夜都能听到书生笑声,兄弟们向他询问缘由,书生闭口不说,始终不曾泄露秘密。如此过去多日,书生忽然得了怪病,精神失常,每次命题作文时,都是关门呆坐,过一会则哈哈大笑,家人一旁窥视,只见书生运笔如飞,顷刻间便写好一篇文章,才思绝妙。 半年后,书生考入县学,第二年又考取廪生,衣食无忧。每次在学馆读书,书生总是逢场作笑,响彻满屋。因此缘故,“笑生”之名,远近知晓。幸亏学使退休,不理政事,这才没人找他麻烦。 后来换了一位新学使,为人严肃,每日都守在学馆,正襟危坐,这一天书生又开始大笑,学使听到笑声,勃然大怒,准备责打书生,多亏有人替他求情,这才免去棍棒之祸。但学使并未就此罢手,最终还是罢免了书生功名,贬为平民。 从此后,书生装痴作傻,潜心写书,著有“颠草文集”四卷,文笔脱俗,功力不凡。 第二百五十九章 狐惩淫 某书生购置新宅,宅内常有狐妖为患。家中器物,多被狐妖毁坏,又时不时将尘土丢入汤饼,烦不胜烦。一日,某朋友上门造访,恰好书生有事外出,黄昏时分,仍未归来。妻子准备饭菜款待客人,客人吃完饭,前往卧室休息。 书生为人放.荡,家中藏有许多春药。狐妖趁人不备,暗中将春药混入米粥之中,妻子端起米粥吞食,鼻中闻到一股麝香味,询问婢女,婢女迷茫不知究竟。吃完米粥,妻子浑身燥热,欲.火攻心,强自忍耐,难以克制。心想:“相公不在家,眼下欲念泛滥,该怎么办?”想到客人就在卧室,于是前去敲门,请他救命,客人正色道:“我与书生乃道义之交,不会作此禽兽行径。” 妻子头脑昏迷,流连不肯离去,客人骂道:“我朋友文章道德,全被你败坏殆尽,快走,快走。”妻子羞惭无地,讪讪回到房中。寻思“我怎会如此不知廉耻?适才吃饭之时,鼻中闻到一股怪香,难道是春药?”想到此处,忙打开柜子检查,只见纸包中药粉一片凌乱,桌子、酒杯、茶碗,到处都是药粉。 妻子心知冷水可以解除药性,当即倒了一碗凉水,三两口喝干,果然水到病除,神志立马清醒。想起适才差点铸下大错,主动勾引陌生男子,以后还怎么见人?一念及此,妻子浑身冰凉,一身长叹,解下身上腰带,悬梁自尽。幸亏婢女及时察觉,这才没酿成人命。 次日正午,书生返回家中,得知事情经过,安慰妻子:“此事与你无关,都怪我为人不正经,什么东西不好收藏,偏偏收藏春药?幸亏客人正直,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自此后,书生痛改前非,狐妖也因而绝迹。 第二百六十章 山市 奂山山市,淄川县八景之一,数年难得一见。 这一天,公子孙禹年与朋友在楼上共饮,忽然间奂山山顶耸起一座孤塔,高插云霄。过一会,又冒出数十间宫殿,绿瓦飞檐,气势雄伟。再过一会,山顶冒出许许多多城墙,绵延六七里。城墙内有楼有屋,也有街市,数以万计。一切景物,都瞧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忽然间山顶刮起大风,尘沙弥漫,等到风声停止,满山城墙宫殿,尽皆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座高楼,高约万丈,每一层阁楼上都有五扇大窗,一一敞开。底下楼层光明耀眼,越往上,星光越暗淡,到了八层以上,星光朦胧,再往上,一片漆黑,看不清楚。 每一层阁楼上都有行人往来,或倚窗,或站立,形态不一。再过片刻,高楼慢慢变矮,从万丈到千丈,再到百丈,十丈,最后只有拳头大小,绿豆大小,终于插入地底,消失不见。 每次山市出现,市集内鬼怪云集,做买卖的,变戏法的,瞧热闹的,多不胜数,所以山市私下里也被冠以“鬼市”之名。 第二百六十一章 孙生 孙书生,聘娶官家小姐辛氏为妻,妻子刚过门时,身上缠满腰带,衣服裹得严严实实,拒绝与书生同睡。床头摆满锥子簪子等利器,每次书生前来纠缠,妻子便用利器攒刺,书生浑身都是伤口,心中害怕,成亲一个多月,从未与妻子亲热过。 即便白日相逢,妻子也是冷眼冷面,同窗知道此事,私下里跟书生说:“夫人会饮酒吗?”书生道:“能喝一点。”同窗道:“我有办法让公子心愿得偿,一亲.美人芳泽,而且我这个法子简单易行,一学就会。” 书生问道:“什么办法?”同窗道:“在酒水中混合迷药,给妻子服用,到时任凭你为所欲为。”书生微微一笑,心中颇为赞同,于是从老中医那里弄来一剂药方,将乌头与酒水混合,用火烹煮,冷却后放在妻子床头。(乌头,一种中药。) 这一晚,书生早早上床睡觉,假装鼾声大作,暗中观察妻子动静。只见她拿起药酒,满满喝了一杯,喝完后,又斟了半杯,接着便打扫床铺,上床安歇。良久良久,屋内寂静无声,书生眼见灯火未灭,不知药效是否发挥作用,于是叫道:“灯台烧化啦。”一连叫了数次,妻子并无反应。 书生走近床边查看,只见妻子烂醉如泥,心中大喜,当即脱光衣服,钻入棉被之中,又伸出双手,将妻子身上腰带层层解开,妻子虽然心中明白,可是浑身酸麻,难以反抗,只得任由书生轻薄。 事后,书生蒙头大睡,继而妻子药效解除,愤恨不已,自觉受了侮辱,竟尔上吊自杀。书生睡梦中听到动静,起身查看,只见妻子舌头外伸,奄奄一息,大吃一惊,急忙弄断绳索,将她扶到床上,过了好久,妻子方才悠悠醒转。 自此后,书生对妻子十分厌恨,小两口在家相处,往往避道而行,即便有时相遇,也是各自低头,互不理睬。如此过了四五年,夫妻两竟然一句话都没说过。妻子有时在家与人谈笑,明明很高兴,可是一见书生经过,脸色立变,冷若冰霜。 书生心中很不是滋味,索性搬到书斋居住,常年不归家。父母眼见二人水火不容,暗暗焦急。 这一日,一名老尼姑从孙府经过,乍见妻子,大加赞赏。母亲闻言,默默不语,忍不住连连叹息。尼姑问明原委,说道:“此事易办。”母亲喜道:“如果儿媳能够回心转意,再多的钱,我都肯给。” 老尼姑眼见四处无人,说道:“请夫人上街购买一幅春.宫,三日之后,我来做法。”母亲点头答允。三日之后,尼姑果然前来,嘱咐道:“此事必须严守秘密,不能让夫妻二人知晓。”说话间取过一把剪刀,将春.宫图内男女画像剪下,又拿来三支银针,一把艾叶,与男女画像放在一起,用白纸包好,在白纸上画上几条蚯蚓,跟母亲说:“设法将儿媳引开。”母亲依言照做。 老尼姑悄悄潜入妻子房中,拆开妻子枕头,将白纸包塞入其中,重新用针线缝好,告辞离去。 这一晚,母亲强逼儿子与媳妇同房共处,二更将尽,妻子口中呼唤书生小名,书生无动于衷,并不理睬。过一会,妻子再次呼叫,声音娇媚,情意绵绵。书生大怒,破口大骂。 次日天明,母亲进屋查看,只见夫妻两背对背而坐,互不搭理。母亲于无人处劝说儿子“媳妇已经主动示好,你怎么毫不领情?”儿子大怒“这个泼妇,我见了她就有气,她自己爱发骚,谁稀罕!”母亲摇头叹气,不再说话。 隔了一天,老尼姑再次前来,母亲怪道:“师太,你的办法怎么不灵验?”老尼姑细细询问经过,笑道:“上次你只跟我说妻子讨厌相公,并没说相公也厌恶妻子。眼下妻子那边已经解决,只需将同样的法子在相公身上再用一遍,小两口自然会和和睦睦。”母亲点头赞成,偷偷在儿子枕头内塞入纸包。 是夜,夫妻两同床共寝。小两口呻吟咳嗽,辗转难眠,不知不觉间隔阂尽消,彼此有说有笑。自此后,两人琴瑟和谐,生下一男二女,共处十多年,再没吵过架。有人询问缘故,书生笑道:“以前我一看到妻子身影,忍不住怒火烧心,眼下一听到她说话,却不由自主浑身舒畅,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百六十二章 八大王 临洮县冯书生,富家之后,不过到他这一代,家境开始没落。有一位捉鳖渔夫,拖欠书生银两,无力偿还,为了还债,常用鱼鳖替代。这一日,渔夫又送来一头老鳖,额头上生有白点,书生眼见老鳖样貌奇特,不敢煮食,当下拿到河边放生。 后来有一次,书生从女婿家回来,路过恒河,其时天色昏暗,河畔一名醉汉,身后跟着三两名奴仆,远远瞧见书生,问道:“是谁?”书生随口敷衍“过路的。”醉汉怒道:“我不知道你是过路的?报名字。” 书生急于赶路,没有理睬,醉汉愈发恼火,一把抓住书生衣袂,不让他离去,两人隔得很近,醉汉身上酒气熏天,闻之欲呕。书生颇不耐烦,问道:“阁下又是谁?”醉汉道:“我乃前任县令,你问来干什么?” 书生冷笑道:“世间有你这种县令吗?简直就是酒鬼。幸亏你眼下无权无职,不然,还不知多蛮横呢?”醉汉怒不可遏,作势欲打,书生昂然道:“一言不合,便想动武不成?来来来,我可不怕你。”醉汉眯起一双细眼,凝神打量书生,忽然间转怒为喜,道歉道:“原来是我恩人,得罪之处,还请见谅。”吩咐手下“回去准备酒菜,我要宴请恩公。” 一面说话,一面拉住书生手掌,请他前往府邸一叙,步行数里,来到一处小村庄,楼台华丽,似乎是世家大族。书生询问醉汉姓名,醉汉说道:“我跟恩公说实话,你不要害怕。我并非凡人,乃洮水神灵,大家都叫我八大王。适才西山青童请我赴会,席间多喝了几杯,言语中得罪恩公,惭愧得紧。” 书生心知他是妖怪,不过眼见八大王态度恭敬,却也并不害怕。俄顷,酒宴满桌,山珍海味,极尽豪奢,八大王酒量甚豪,一口气喝了四五杯酒,面不改色,书生担心他再次喝醉,酒后撒泼,当即说道:“在下酒量浅薄,不能再喝了,有床铺么,我想睡觉。” 八大王猜透他心意,笑道:“恩公想必是怕我撒酒疯,这一点无需顾虑。恩公对我有救命之恩,在下就算再不济,也不敢在您老面前放肆。”书生正色道:“既然明知喝酒误事,为什么不肯戒掉?” 八大王道:“老夫昔日当县令时,酗酒比今天还厉害。因此触怒玉帝,被贬下凡,自此后痛改前非,十多年没碰过酒杯,以为这样便可将功赎罪,重返天庭。可是十多年过去,老夫眼下行将就木,潦倒失落,玉帝还是不肯赦免我。心中气恼难受,这才导致故态复萌,狂饮烂醉。既然恩公发话了,我自然要听,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喝酒啦。” 说话之间,远方传来钟声,八大王起身离席,说道:“相聚不久,即将分别。在下身边有一宝物,眼下送给恩公,聊表寸心,算是报答你救命之恩。恩公切记,此宝不可久戴,心愿得偿,仍需归还。”张口吐出一个小人,一寸长短。 八大王伸出手掌,指甲探出,划破书生手臂肌肉,将小人塞进筋脉之中,书生大声呼痛,低头一看,小人与肌肤融为一体,形成一个鸡蛋大小的肉疙瘩,惊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八大王微笑不答,将书生送出门外,自行折回。 书生回头一瞧,村庄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一头老鳖,蠢蠢爬动,嗖地一声,钻进河水之中,消失不见。书生错愕良久,当下返回家中。 自此后,书生视力大增,凡有珠宝之处,即便藏在地底深渊,也瞒不过书生耳目。见识也骤然猛增,以前不认识的东西,现在只需瞧上一眼,立刻能说出名字。家中卧室泥土之下,藏有数百吊铜钱,书生将铜钱取出,从此衣食无忧,不缺银两。后来有一位商人变卖家宅,书生前去观看,只见宅院地底之下,金银多不胜数,于是高价买下房屋,挖掘钱财,家境暴富,富比王侯,手上各类奇珍异宝,应有尽有。 书生又从地底挖出一面宝镜,背面画着“水云湘妃图”,光芒四射,能照清数里之外景物。宝镜还有一般妙处,对准美人一照,便能将美人影像保留镜中,任凭如何刮磨,人影都不会消失。 那时候肃王府有一位三公主,容颜绝美,书生久慕其名,打听到三公主会前往崆峒山游玩,于是事先埋伏路边,用宝镜照下公主相貌,回去后放在床头,朝夕观赏。只见镜中美人,拈巾微笑,口欲言而波欲动,实在是妙不可言。 一年之后,妻子无意间泄露消息,肃王爷知道此事,大怒不止,当即将书生擒拿,没收宝镜,准备问斩。书生暗中贿赂王府亲信,请他们向王爷求情,说道:“如果王爷肯赦免我,在下愿意献上天下奇珍,明珠翡翠,任尔开价。如若不然,在下一旦死去,王爷什么都没得到,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王爷不听,打算将书生抄家充军,三公主道:“女儿容貌已被书生瞧见,日夜把玩,即便杀了他,亦不能洗刷女儿耻辱,还不如嫁给他算了。”王爷不许,公主赌气不肯吃饭,每日关在房中,独自生着闷气。 王妃十分担心,极力替书生求情,王爷这才松口,决定释放囚犯,跟书生说:“想活命可以,但必须娶我女儿为妻。”书生摇头道:“在下已有原配,如果内人不答应,宁死不敢相从。” 王爷大怒,又将书生押入大牢。王妃暗中召唤妻子进宫,想用毒酒毒死她。妻子奉命前来赴约,送给王妃一面珊瑚镜台,王妃见她为人温婉,言语得体,心中大悦,早将杀人的念头抛至脑后。当下引导妻子参拜三公主,两人见面,互生好感,结为姐妹。 事已至此,眼见妻子已经许可,书生不再坚持,跟妻子说:“公主身份高贵,过门之后,只怕要委屈你做小,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妻子不听,回去后准备聘礼,送了许多珠宝玉石,都是稀世奇珍,王爷虽然见多识广,依然不能一一辨别。 书生迎娶公主过门,可谓志得意满。这一晚上床就寝,睡梦中见八大王前来,说道:“在下送给恩公之物,是时候物归原主啦。佩戴时间过长,耗人精血,损人寿命。”书生诺诺答允,挽留八大王吃饭。八大王推辞道:“自从上次聆听恩公教诲,这三年来,再没碰过酒杯,恩公好意,只有心领。”说话间张开嘴唇,咬破书生手臂,将小人取出,告辞离去。 手臂受伤,书生吃痛不过,一惊而醒,凝神一瞧,肉疙瘩已然消失。自此后书生失去神通,与常人无异。 第二百六十三章 戏缢 淄川县某无赖,年少轻狂,这一日前往村外游玩,远远瞧见一名少妇骑马而来,无赖跟同伴说:“我有法子逗佳人一笑。”众人不信,无赖当即与朋友打赌,规定谁输谁请客。 过不大会,少妇来到附近,无赖咳嗽一声,说道:“我不想活了,这就上吊。”说话间解下腰间裤带,挂在墙头高粱杆上,打了个活结,将脑袋伸进绳扣中,少妇见状,果然脸露微笑,众人也都忍俊不禁,都想“高粱杆又细又脆,怎能吊死人?” 继而少妇渐行渐远,众人见无赖浑身僵硬,许久不见动弹,走过去一瞧,无赖舌头伸出,双眼突出,气息断绝,竟尔死去多时。 第二百六十四章 江城 临江县高蕃,少年聪慧,仪容俊美,十四岁考入县学,炙手可热,富家小姐个个争着嫁他。不过高蕃眼界极高,一直没有中意对象。父亲高仲鸿,六十来岁,只有高蕃一个儿子,对他极为宠爱。 当初,东村有一樊老头,曾在高府住过,高老头有一女儿,名叫江城,与高蕃同龄,那时候两人都只八九岁,每日一起嬉闹,两小无猜。后来樊老头迁往外地,一连过了四五年,不闻消息。 这一日,高蕃在街头见到一名女郎,美艳绝伦,身边跟着一名小丫鬟,只有六七岁。女郎乍见高蕃,偷偷睁眼打量,似乎有话要说。细细一瞧,女郎不是别人,正是江城。故人重逢,彼此都很高兴,各自说了几句话,高蕃告辞离去,临别之时,故意丢下一条红巾。 江城将红巾捡起,收入怀中,另外拿出一条白色丝巾,吩咐小丫鬟“高公子掉东西啦,你拿去还给他。”小丫鬟年幼不懂事,当即照办。 高蕃收下丝巾,心中大喜,回去跟母亲说“我要娶江城为妻。”母亲道:“江城家境贫寒,家产田地一无所有,况且常年漂泊在外,如何配得上你?”高蕃态度坚决“这是我自己意思,就算选错了,也绝不后悔。” 第58节 母亲沉思一阵,说道:“既然你义无反顾,我先替你探探消息,如果江城确实貌美,到时再说吧。”次日,母亲前往江城住处探望,与江城见面,见她明眸皓齿,容颜娟秀,心中大喜,当即赠送许多聘礼,迎娶江城过门。 两人成婚后,一开始相处融洽。不过江城性格暴躁,动不动便会发火,兼且言辞犀利,很难忍受。有一次,父母在高蕃面前数落儿媳缺点,江城知晓后,大声诟骂,高蕃稍微顶了两句,江城怒气勃发,当即将他逐出卧室,不准睡觉。 父母闻讯,愤愤不平,命儿子写下休书,将江城送回娘家。女儿被人家遣散,樊老头心中惭愧,暗中向高仲鸿求情,高仲鸿不听。 如此过了一年,有一次高蕃外出,路过岳父家,岳父请他进屋一叙,热情招待,又命江城出来会客,夫妻见面,各自伤感。高蕃旧情重燃,喝了几杯酒,在岳父安排下,与江城同床共寝,和好如初。 樊老头大喜,当即前往高府,与高仲鸿见面,请他收回成命,准许儿媳回家,高仲鸿耐不过樊某絮絮叨叨,说道:“如果我儿子愿意接受江城,老夫自然无话可说。”樊老头笑道:“女婿那边没有问题,他昨晚还在我家留宿,与江城恩爱缠绵呢。” 高仲鸿闻言诧异,叹气道:“既然儿子旧爱未泯,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事已至此,就这么着吧。”继而樊老头离去,高仲鸿召来儿子,说道:“你要与江城破镜重圆,我不反对。不过儿媳性格泼辣,老头子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自今往后,父子分居,眼不见为净。”当下替儿子置办别院,又派了一名婢女伺候。 江城回来后,最初一个月安分守己,但日子一长,又开始故态复萌,时不时对相公辱骂殴打,高蕃受尽欺凌,脸颊又被江城撕抓,布满指痕。这一日,高蕃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前往父母住处诉苦,江城闻讯,手提木棍,当着公婆之面,对高蕃一通猛打,一连打了五十多棍,这才扬长而去。高仲鸿眼见儿子受苦,既可怜他,又恨他不争气,说道:“路是你自己选的,受苦受罪,也是活该,以后不要来找我。” 母亲心软,见不得儿子受难,偷偷给他买了一栋宅院,说道:“先在这里居住,妻子那边,暂时不能回去了。”一面安慰儿子,一面派人请来樊老头,责令他好好管教女儿。 樊老头前往女儿住处,苦口婆心劝解,江城不听,言语间冷嘲热讽,半点不给父亲面子。樊老头又气又失望,恨恨而归,暗地里跟妻子说:“女儿如此不孝,以后不要跟她往来。” 没过多久,樊老头夫妻相继死去,江城心中怒气未消,竟尔拒绝参加葬礼。每日前往公婆住处,隔墙叫骂。 另一方面,高蕃一个人独居,寂寞难耐,于是央求媒婆李老太,说道:“妈妈,你常在外面走动,不知妓院中有没有才貌双绝的好姑娘,给我介绍几个?”媒婆答允了。 自此,高蕃常与妓女往来,这件事情很快便传入江城耳中。江城大怒,亲自前往高蕃书斋,大声斥骂。高蕃极力辩白,指天盟誓,连呼冤枉,江城一时之间并未找到证据,当下愤愤折回,暗中却临阵以待,用心搜寻高某把柄。 这一天,媒婆刚从书斋回来,凑巧与江城相遇,两人见面,媒婆做贼心虚,脸色惨白,江城愈发怀疑,怒道:“老东西,你暗地里那些勾当,我一眼便能瞧出。最好老实交代,如若不然,拔光你眉毛。”媒婆颤颤兢兢道:“这半月来,高公子很少与女子接触,只有妓院中李云娘来过两次。适才公子跟我说,他在玉笥山上见过陶家媳妇,又说,陶姑娘双脚很好看,请我替他撮合,也不知成不成。” 江城冷冷道:“你肯说实话,很好。你听着,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今日黄昏,你前往书斋之中,熄灭灯火,然后小小撒一个谎,就说‘陶家姑娘到了’,接下来的事情不用你管,交给我来处理。”媒婆答应了,等到天黑,按照江城吩咐,前往书斋欺骗高蕃,说道:“公子,你要找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高蕃大喜,笑道:“是么,快请陶小姐进来。”江城向媒婆使个眼色,命她离去,尔后一言不发,迈步入屋。高蕃依然蒙在鼓中,一把拉住江城手臂,请她在床边坐下,说道:“陶小姐,自从上次玉笥山上匆匆一瞥,在下一直对你魂牵梦萦。”一面说话,一面伸出手掌,轻轻抚摸江城脚踝。江城强压怒火,默默不语,高蕃又道:“多日夙愿,终于得偿。只是房中漆黑,见不到姑娘芳容,实在遗憾。”起身点亮灯火,烛光下细瞧,乍见江城本人,吓得魂飞魄散,双手颤抖,蜡烛坠地。 江城伸手抓住高蕃耳朵,将他拖回家中,拿出银针,在高蕃双腿上一通乱刺,鲜血奔涌,高蕃连连呼痛,杀猪也似哀嚎。 自此后,高蕃畏妻如虎,成日提心吊胆,心力交瘁,即便枕席之间欢好,亦是草草敷衍,雄风不振。江城恨铁不成钢,一连扇了高某几个耳光,罚他一人独睡。 江城有两位姐姐,俱都嫁给秀才为妻。大姐为人善良,不善交际,因此江城不怎么喜欢。二姐嫁给葛书生为妻,为人狡黠,能言善辩,相貌虽不及江城,但作风之彪悍泼辣,犹有过之。 这一日,高蕃前往葛府做客,两人喝得酩酊大醉,葛书生借着酒兴,说道:“听说高兄惧内,这是何故?”高蕃笑道:“天下事情,很多都难以解释。譬如说我惧内,那是因为妻子貌美,所以处处容忍;但有些仁兄,妻子明明相貌平平,却也跟我一样,畏妻如虎,这又作何解释?” 董书生闻言,羞惭无地,婢女一旁伺候,偷偷将此事告诉董妻,董妻怒不可遏,当即提起木棍,来找高蕃算账。男女见面,董妻毫不客气,一棍打中高蕃头颅,血流如注,再一棍,打中高蕃腰肋,高蕃疼得龇牙咧嘴,一瘸一拐,狼狈逃离。 回去后跟江城提起此事,江城大怒“我家相公,就算再不济,也用不着外人管教。”二话不说,随手拿了一根扁担,前往二姐家找回场子。董妻笑嘻嘻出来迎接,江城满心怒火,提起扁担狠狠击落,只听得一声惨叫,董妻脸颊中招,倒地不起,牙齿击落四五颗,双腿扭伤,屎尿齐流。 董妻身受耻辱,气恨难消,于是怂恿丈夫前去报仇,董书生依言前往高府,跟高蕃说:“我妻子向来蛮横,难得江城肯替我教训,在下感激不尽,你放心,我是不会找你麻烦的。” 话未说完,江城怒气冲冲而出,骂道:“龌龊贼!妻子被人欺负,竟然无动于衷,这般男子,还不如乱棍打杀!”提起扫帚,作势欲打,董书生大惧,不敢逗留,撒腿狂奔,顷刻间便不知所踪。 高蕃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王子雅,开了一间酒店,店内种了许多梅花。这一天,王子雅前来高府访友,跟高蕃交谈聊天,言语间涉及风月之事,语调淫亵,不堪入耳。江城凑巧从门外经过,闻言不悦,暗中将巴豆放入汤水,王子雅喝下汤水,上了七八次厕所,浑身虚脱,气息奄奄,江城冷笑道:“还敢无礼吗?” 王子雅连连摇头,口中不住求饶,江城微微一笑,拿出解药,与绿豆汤混合,说道:“姑娘心软,这一次不再追究,如若再犯,就不是拉肚子这么简单了。”遇上这么一位女煞星,王子雅只有自认倒霉,当下一声叹息,三两口将绿豆汤喝完,毒性即刻解除。 这一晚,王子雅在自家酒楼设宴,邀请高蕃,主客尽情畅饮,席间,王子雅说道“我府中有一名南昌名妓,不知高兄有没有兴趣?”高蕃苦笑道:“免了,在下家有悍妻,哪敢拈花惹草?”王子雅道:“江城姑娘又不在这里,高兄又何须害怕?除非……你不是男人。” 高蕃怒道:“哼,你用不着激我。不就是妓女吗,以前又不是没见过。你叫她出来,到底是何方佳丽,我倒是要会会她。”王子雅双手互拍,只听得环佩叮咚,一名十七八岁的女子款款走出,容颜齐整,相貌无双,高蕃一见之下,心旌动摇,问道:“好标致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女子笑道:“奴家姓谢,名芳兰。”话声娇媚,吐气如兰。高蕃大喜,叫道:“姓得好,名字更好。谢姑娘,你到我旁边来坐。”谢芳兰答允了,盈盈来到桌边,挨着高蕃坐下。两人眉目传情,互生情愫。 谢芳兰轻轻握住高蕃手掌,食指伸出,在他掌心摩挲,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宿”字。高蕃心领神会,有意与佳人缠绵,又担心东窗事发,家中胭脂虎发威。一时间心乱如麻,欲去不忍,欲留不敢。 其时夜色已深,酒楼中客人陆续散去,只剩下一名少年公子迟迟不走,那公子风度翩翩,身边跟着一名书童,两人对烛共饮,一连喝了三壶酒,那公子拿出一锭官银,扔在桌上,告辞离去,书童亦步亦趋,紧跟不舍。 过不大会,忽听得脚步声响,那书童去而复返,来到高蕃身边,说道:“这位相公,我家主人有请。”高蕃笑道:“你家主人是谁?我又不认识他,凭什么要听他吩咐?”说话间目光上扬,落在书童眉目之间,只这么一瞧,高蕃脸色大变,失声叫道:“小环,是你?”原来这书童不是别人,正是江城贴身婢女小环。 当下高蕃老老实实回到家中,夫妻见面,江城面罩寒霜,拿起皮鞭,对准高蕃要害,使劲猛抽。自此后,高蕃自由受限,日日受妻子管束,度日如年。 这一日,高蕃与小环私下聊天,言谈甚欢。江城大怒,暗中怀疑相公与婢女有染,也懒得客气,直接用酒坛罩住婢女头颅,一通乱打。尔后又用绳索绑住高蕃手脚,拿出剪刀,割下高蕃小腹上巴掌大小一块人皮,再如法炮制,又割下婢女小腹上人皮,彼此对调,将婢女皮肤贴在高蕃伤口之上,高蕃皮肤贴在婢女身上,仍用针线缝好。过了一个多月,两人伤口痊愈,人皮与肌肉处处吻合,竟然毫无瑕疵,连疤痕都没留下。 往后的日子,江城对相公态度愈发恶劣,经常将大饼丢在灰尘之中,用脚踩踏,尔后命高蕃吞食。如此恶作剧,多不胜数。 有一次母亲前来看望高蕃,见他瘦骨嶙峋,回去后悲痛欲死。是夜,母亲睡梦中见到一名老叟,跟自己说:“老夫人无需烦恼,此乃前世因果报应。江城上辈子本是静业和尚所养一只白鼠,令郎前世是一名士大夫,偶然前往寺庙游玩,不小心踩死白鼠,所以才有今日之报。自今天起,老夫人每早念一百遍观音咒,自会有人解围。” 母亲梦醒后,依照梦境指示,每日虔诚念经。过了一个多月,这一天门外来了一名老僧,口中宣扬佛法,观者云集。江城亦跑来看热闹,但人群如墙,难以靠近,情急之间,搬来一张椅子,站在椅上观看,众人纷纷报以冷眼,眼见江城如此大大咧咧,身为女子,光天化日之下抛头露面不说,又搬椅上凳,实在是不成体统,言念及此,纷纷摇头。 江城却是浑然不觉,自顾自观看老僧说法,神态间不屑一顾,呸了一声,自语道:“老和尚装神弄鬼,叽里咕噜,真是不知所谓。”老僧耳力通玄,闻言微微一笑,拿出一个钵盂,装了满满一碗清水,慢悠悠走到江城身边,蓦然间一声大吼,叫道:“莫要嗔,莫要怒!前世非假,今世非真。咄!鼠子缩头去,勿使猫儿寻。”语毕,满满吸了一口清水,运气喷出,全撒在江城身上,衣衫尽湿。 众人大骇,均想“老和尚活腻了,竟敢招惹女魔头,这下只怕会死的很惨。”却见江城神色迷惘,一言不发,伸手擦干水珠,一转身,掉头回屋。 江城回到家中,终日不食,一个人打扫床榻,上床就寝。半夜之时,江城忽然起身坐立,口中呼唤高蕃名字,说道:“这么多年来,让相公受罪了。”一面说话,一面脱下高蕃外衣内衣,露出他那满是伤痕的胸口。 江城眼珠中泪光盈盈,慢慢伸出右手,在高蕃胸口上轻轻抚摸,哽咽道:“一共是一百二十一条疤痕,眼下我连本带息还给你。”说话间取出一把匕首,手腕挥动,嗤地一声响,匕首划破肌肤,割出一条数寸长伤口,鲜血泉涌。 高蕃大惊失色,一把夺过匕首,扔到窗外,怒道:“你这是干什么?江城,你听好了,要是再敢自残身躯,我立马休了你。”顿了一顿,伸手将江城搂入怀中,柔声道:“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谁也不许再记仇。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妻子。” 自此后,江城痛改前非,孝顺公婆,体贴相公,温柔贤惠,一家人和和睦睦,再无隔阂。江城善于理财,短短数年间,家中积钱万贯。后来高蕃考取功名,又在江城撮合下,聘娶谢芳兰为妾,考场大登科,洞房小登科,可谓志得意满。 第二百六十五章 罗祖 罗祖,山东即墨人,年少贫穷,应征前往北方当兵,守卫边疆。罗祖在北方居住数年,生下一子,尔后仕途顺利,深受上司器重。后来上司升任参将,前往陕西上任,罗祖与之同行,临行之前,将妻儿托给朋友李某照顾。 有一次上司派遣罗祖前往北疆送信,送信之前,罗祖顺路回了老家一趟。来到家中,妻子平安无恙,但是床底下却多了一双男人布鞋,罗祖心中生疑,寻思“莫非妻子偷人,不用说,奸夫定是李某。”当即与妻子一起,前往李某家中拜访,名为致谢,实为查证。 李某出来迎接,态度热情,摆下酒席款待,席间,妻子不住称赞李某为人恩义,眉梢眼角,秋波暗送。罗祖心中凉透,默默不语。次日,罗祖跟妻子说:“我要前往边疆送信,今晚不回来了,不必等我。”出门骑马而去,一更天时,又偷偷折回。 罗祖蹑手蹑脚来到窗边,只听得屋中传来妻子娇声媚语,正与李某有说有笑,罗祖大怒,破门而入。二人大惧,跪地求饶,罗祖抽出随身佩刀,架在李某脖颈之上,忽然间呸地一声,将佩刀收回,冷冷道:“似你这般禽兽,杀你脏了我的刀。你给我听好了,要想不死,答应我两件事,第一,替我照顾妻儿。第二,替我当兵。”语毕,扬长而去。 邻里百姓将此事告到官府,县令一番审讯,李某如实招认。县令大怒,当下将李某与妻子各打五十大板,收入监狱,一年后,两人尽皆死去。至于罗祖儿子,遣送回乡,交给即墨县亲属照看。 罗祖自从上次离去,从此不知所踪。后来有樵夫在林野中见过罗祖,那时他在洞内打坐,终日不饮不食。给他送干粮,拒不接受,如此过了数年,山洞外杂草丛生,罗祖依然不离不动。又过了好久,有人见到罗祖在山间漫步,走近一瞧,眨眼消失不见。前往山洞查看,罗祖浑身积满灰尘,肉身早已坐化,想来已经成仙。 乡民为纪念罗祖,特地为他盖了一间寺庙,每逢三月,定时祭拜。有时罗祖之子前往寺庙凭吊亡父,人们都称呼他为“小罗祖”。争着向他进献香火银钱。 第二百六十六章 刘姓 淄川县刘某,为人霸道,人面兽心,乡村百姓畏之如虎。后来,刘某迁往临沂县居住,恶习不改。刘某家中有数亩田地,与苗某家田地相连。苗某为人勤恳,在田坝上种了许多桃树。 这一年桃子成熟,苗某之子前往田中摘桃,恰好被刘某瞧见,怒道:“这是我家桃子,谁准你摘?快走,快走。”苗某之子年纪尚小,只有十来岁,见状大哭,回去后跟父亲诉苦。话没说完,刘某已闯入家中,颠倒是非,骂道:“姓刘的,你家小孩跑到我家田地偷桃,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苗某连连赔笑,说了许多好话。刘某仍未解气,竟然写下状纸,前往县衙告状。来到市集,与老朋友李翠石相遇,李翠石问道:“刘兄,此行有何贵干?”刘某据实以告,李翠石笑道:“苗老汉这人我知道,出了名的老实巴交,他怎会偷你桃子?想必又是你诬赖好人。听我的劝,此事到此为止。”说话间从刘某手中夺过状纸,撕得粉碎。 刘某恨恨不已,趁李翠石不备,又重写了一张状纸,收入怀中。未几,苗某前来拜访,祈求李翠石替他说情,口中道:“老汉当了一辈子农民,从没见过官府,此生也不想踏进公堂。只要刘家答应不告状,几棵桃树,情愿拱手相送。”李翠石将刘某喊出,居中调停。刘某闻言,得势不饶人,指天画地,斥骂不休。苗某一直点头哈腰,不敢辩白。 刘某骂了一阵,志得意满,趾高气扬返回家中,没过多久,便即死去。李翠石听说此事,大为诧异。这一天,李翠石有事外出,忽见迎面走来一名老者,手中拄着拐杖,不是别人,正是刘某。 刘某也已看见李翠石,上前闻讯,将他请到家中。李翠石问道:“前日听说刘兄突然去世,莫非是谣言?”刘某道:“并非谣言,是真的。那日我刚刚回到家中,突然间走来两名官差,手中拿着铁链,说道‘刘某,跟我去见官’。我心想‘自己数十年来出入公堂,不知会过多少豪杰,见官就见官,谁怕谁?’当下也不反抗,跟随二人,来到一处大殿。大殿中坐着一名王者,面有怒色,说道:‘你就是刘某吗?听说你恶贯满盈,不思悔改;眼下又将他人财物,据为己有,如此罪状,暗律当入油锅。’一人手持簿册,说道‘刘某曾做过一件善事,不能将他处死。’王者拿起簿册观阅,容色稍霁,点头道‘既如此,暂且送他还阳。’数十人齐声呵斥,赶我出去,我问道:‘一会抓,一会放,到底所为何事,还请明示。’先前那位手拿簿册之人说道‘崇祯十三年,你曾出钱三百,救过一对夫妻,所以命不该绝。不然,早将你打入轮回隧道,罚作畜生。’我听到这里,心中骇然,当下不敢逗留,在两名官差护送下,快步而出。来到大殿外,两名官差向我索贿,我怒道:‘在下出入公门二十年,从来只有我找人要钱,你们好大胆,竟敢跟老虎讨肉吃?’两人被我震住了,不敢顶嘴,当下将我送到村口,告辞离去。回到家中,方知已死去三天。” 李翠石闻言,暗自奇异,当下询问刘某行善之事。 当初,崇祯十三年,天下饥荒,其时刘某尚自年轻,在淄川县当衙役。有一天出门公干,旅途中见到一男一女哀哀哭泣,上前询问缘由,二人说道:“我两本是夫妻,成亲一年多,眼下赶上大饥荒,缺衣少食,因此烦恼。” 刘某闻言,并未放在心上,当下继续赶路,继而来到一处油铺,又与夫妻二人不期而遇。只见他们面红耳赤,正与油铺老板争吵,似乎在讨价还价。上前询问原因,店老板说道:“这对夫妻生活贫困,常来小老儿店中讨饭。这一次却有些不同,男的跟我说‘要将妻子卖给我’,出价三百文铜钱。小老儿只肯给一百文,两人嫌少,所以絮絮叨叨,纠缠不休,真是好笑。” 男子闻言,面色不悦,说道:“在下若非赶着逃难回乡,谁肯将妻子卖你?三百文铜钱,刚好凑齐路费而已,又何必如此吝啬?” 刘某附和道:“是啊,三百文铜钱,买一个娇滴滴的少妇,这个价钱,不能算贵,就当是做好事,答应算了。”眼见店老板无动于衷,刘某劝道:“要不这样,我替你出一半价钱,如何?” 店老板摇了摇头,依然不为所动,说道:“一百文,多一文都不成。”刘某年少气盛,眼见店老板为人市侩,愤愤不平,跟男子说:“此人奸商本色,铁石心肠,不必求他。三百文铜钱由我来出,既凑齐了盘缠,又不用拆散贵夫妻,不是更好吗?”一面说话,一面拿出铜钱,赠予二人。 刘某讲完故事,李翠石大为赞赏。自此后,刘某弃恶从善,再没干过坏事。 第二百六十七章 邵女(一) 柴廷宾,太平县人,妻子金氏,不能生育,性格嫉妒。柴廷宾花费百两纹银购买一名小妾,惨遭妻子虐待,过了一年多,便即死去。因为此事,柴廷宾心中恨恨,一连几个月,不与妻子往来。 这一日是柴某寿辰,妻子打扮一新,前来祝寿,请丈夫前往自己住处喝酒。席间,妻子忏悔己过,说道:“前日误杀小妾,是我不对,但念在咱两多年夫妻份上,请原谅我这一次。往后不管你娶多少女人,我都不会干预。” 柴廷宾见她态度诚恳,于是不再记仇,两人和好如初。妻子表面上主动替相公物色女伴,暗中却嘱咐媒人“此乃做戏,能拖则拖,千万别当真。”转眼过去一年多,娶妻一事,仍是毫无进展。柴廷宾急不可耐,遂亲自出马寻找对象,最终看中了林家小姐,娶她过门。 林小姐容貌秀美,深受柴廷宾喜爱,饮食供给,予取予求。不过林小姐虽然貌美,却不会针织,妻子借机发作,说道:“柴府素来勤俭,比不上王侯之家,哪有女子不会刺绣的?从今天起,由我亲自出马,教你女工。” 教学之时,金氏极为严厉,林小姐稍有违逆,动辄大声斥骂,甚至皮鞭抽打,铁杖加身,至于扇耳光,揪头发,更是家常便饭。林小姐不堪凌辱,一时想不开,竟尔上吊自尽。 噩耗传来,柴廷宾悲痛欲绝,气恨之下,骂了妻子几句,妻子愤愤不平,怒道:“我替你管教娘子,有何罪过?”到了此刻,柴廷宾方才认清妻子丑陋本性,当下与她决裂,反目成仇,一个人搬到外面居住。 这一天,柴廷宾前去参加朋友葬礼,在主人家见到一名女郎,十六七岁,光艳照人,忍不住频频注视,跟朋友打听,得知女郎姓邵,邵老头千金,年少聪慧,过目不忘,而且好读药典,医术精通。 自从与邵小姐见面,柴廷宾念念不忘,当下央求媒人前往邵家提亲,说道:“只要妈妈肯帮忙,无论成功与否,均有重金酬谢。”媒婆贪图钱财,当即一口答允,前往邵家拜访,邵夫人母女出来招待。媒婆凝神打量邵小姐,赞道:“好个美娇娃,如果嫁入大内,皇宫内那些妃子娘娘,何足道哉。”又问道:“许了婆家没有?夫婿是谁?”邵夫人道:“小女尚未嫁人。” 媒婆道:“似小姐这般容貌,早晚会嫁入王侯之家。”邵夫人笑道:“王侯之家,不敢奢望,只要能嫁给书生为妻,余愿足矣。我这个女儿,为人挑剔,十次相亲,十次徒劳,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媒婆道:“夫人无需烦恼,像小姐这般国色,普通人哪里消受得起?昨天柴家公子跟我说:想求老身替他撮合,迎娶令嫒过门。嘿,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邵夫人闻言,微笑不语。媒婆道:“夫人喜爱书生做女婿,但书生大都贫困,依老身看来,还是富家公子哥更好,最起码衣食无忧。啊,说到富家公子,老身忽然想起,柴家公子年少多金,似乎很有些积蓄呢。” 邵夫人依旧笑笑,不置可否。媒婆一时之间摸不透她心意,决定再试探试探,话锋一转,说道:“富家公子妙则妙矣,只是有一般坏处,狗眼看人低。譬如说夫人你吧,为人随和,是天底下最和蔼的长者,老身每次来到贵府,夫人都是热情招待,茶酒不缺。可是一旦令嫒嫁入豪门,夫人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出入乘轿,老身再想见你,只怕就不是那么容易啰。” 邵夫人沉吟良久,说道:“媒婆的意思,我已明白,你是来替柴家说媒的,是吧?不过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得听女儿意思。”目视邵小姐,问道:“你怎么说?”邵小姐红着脸道:“这位柴公子,我见过他,虽然他上次对我目光灼灼,未免无礼,不过却也是位多情种子。” 邵夫人道:“这么说,你答允了?”邵小姐微微点头。邵夫人笑道:“我这位女儿,真是奇特,那么多好男人上门提亲,她都不愿,偏要给人家做妾。也不怕大伙笑话。”媒婆道:“不妨,小姐入门之后,倘若生下一男半女,大夫人即便再凶悍,又能如何?” 邵夫人叹了口气,语重心长跟女儿说“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可不要后悔。”邵小姐道:“女儿命薄,倘若嫁给好人家为妻,恐会折寿。稍微受点折磨,未尝不是好事。况且柴公子面有福相,子孙必定兴旺。” 媒婆大喜,忙将此事告诉柴某,柴廷宾亦是喜出望外,当下准备车马,迎娶邵小姐过门,单单聘礼,便下了一千两黄金。成亲后,两人住在别院,并不与金氏见面。邵小姐心中惶恐,跟柴某说:“哪有小妾不见正妻的?老是这么躲躲藏藏,终究不是办法,还不如早早回家。天下没有不可度化之人,只要我不犯过错,大姐又怎会生气?” 柴廷宾道:“不然,我那位妻子,乃悍妇中翘楚,冥顽不灵,难以教化。”邵小姐道:“身为小妾,就算被正妻处罚,也是分内之事。老是在外飘零,绝非长久之计。”柴廷宾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此事容我慢慢考虑。”一时间心中踌躇,左右为难。 这一日,柴廷宾有事外出。邵小姐亲自前往柴府,拜见正妻。金氏一开始很生气,可是眼见邵小姐主动自首,情有可原,又见她言辞谦卑,也不好公然撕破脸,于是将怒气全撒在柴某身上,恨恨骂道:“我这个死鬼相公,老在外面说我坏话。哼,他背着我娶小老婆,难道又是好货色了?” 邵小姐道:“他已经知错了,只是男人都爱面子,不好意思主动跟你道歉。只要大姐稍微假以辞色,哪怕对他笑一笑,矛盾便可化解。一家人重归于好,岂不美妙?”金氏道:“他死活不肯回家,我怎么给他笑脸?罢了,此事暂且不提。至于你嘛,以后便留在家里好了。”当下命婢女替她打扫床榻。 柴廷宾听说此事,心惊胆战,生怕邵小姐羊入虎口,急急忙忙赶回府邸,眼见家中平静,并未留下打斗痕迹,心中稍安。邵小姐出来迎接,央求柴某向金氏道歉,柴廷宾面有难色,但耐不过邵小姐软语相求,最终还是答允。 邵小姐大喜,前去拜访正妻,说道:“相公已经回来,自觉惭愧,无颜面见大姐,请大姐勉为其难,跟他说几句贴己话。”金氏不肯,邵小姐劝道:“古有丑女孟光,对相公毕恭毕敬,每次给相公送饭,都是举案齐眉。大姐容貌胜过孟光百倍,难道气量反不如她?”金氏点头道:“好吧,看在你面子上,我便见他一次。” 夫妻重逢,金氏骂道:“负心郎,你不是狡兔三窟吗,还回来做什么?”柴廷宾虽然心中不快,但依然遵照邵小姐吩咐,强颜欢笑。金氏见状,容色稍霁。邵小姐不失时机,吩咐下人送上酒菜,喝了几杯酒,夫妻两破镜重圆,分而复合。 邵小姐为人贤惠,每日清晨,都会前往金氏卧房请安,操持家务,任劳任怨,从不与金氏争宠,每次柴廷宾前往自己住处留宿,邵小姐都会婉言拒绝,一月之中与柴某同房次数,绝不超过三次。 第59节 金氏见她如此乖巧,自愧弗如,忍不住心生嫉妒。可是邵小姐为人谨慎,基本上难挑毛病;即便有时对她薄施惩戒,邵小姐也是逆来顺受。 第二百六十八章 邵女(二) 这一晚,夫妻两言语不和,吵闹不休。次日,邵小姐伺候金氏梳妆,不小心打碎镜子,金氏怒气勃发,抓住邵小姐头发,狠狠拉扯,又用皮鞭不停鞭打,一口气打了数十下。柴廷宾心中怜惜,再也忍耐不住,当即闯入屋中,一把夺过皮鞭,对准金氏脸颊,一顿猛抽,直打得她皮开肉绽。自此后,夫妻两再次结仇。 柴廷宾素知妻子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这次受辱,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为了防她作恶,对邵小姐不利,日日守在家中,闭门不出。金氏满腔怒火难以排遣,转而发泄在众婢女身上,谩骂殴打,习以为常。 家中有一婢女,为人狡黠,有一次受了金氏责罚,恨恨不平。这一晚轮到婢女守夜,邵小姐暗中跟柴某说:“婢女面带杀机,只怕心怀叵测。”柴廷宾不信,于是召来婢女,诈问道:“这几天你鬼鬼祟祟的,到底想干什么?” 婢女以为阴谋败露,仓皇间不知所措。柴廷宾愈发疑惑,伸手在她身上一搜,搜出一把匕首,怒道:“大胆婢女,你身藏利器,莫非是想行刺主母?”婢女脸色惨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口中求饶。 邵小姐劝道:“婢女虽然罪不可恕,但计策并未得逞。若让大姐知道,说不定会活活打死她。不如将她卖入豪门,既能保全性命,又可得一笔赎金。”柴廷宾点头赞成,恰好有一名富商四处寻购小妾,双方一拍即合,富商出价五十两,将婢女带走。 不久后此事传入金氏耳中,气势汹汹前来问责,手指小妾,骂道:“婢女企图犯上,如此恶奴,理应乱棍打杀。你私自将她放走,到底存的什么心?”一面说话,一面拿出烫红烙铁,贴近邵小姐脸颊,使劲按落。 邵小姐肌肤受伤,连连哀嚎。金氏意犹未尽,又拿出钢针,刺入邵小姐胸肋,一连刺了二十多针,这才收手,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柴廷宾闻讯,气愤填膺,双拳紧握,骂道:“蛇蝎毒妇,下手如此狠辣,我这就找她理论。”邵小姐赶紧制止,说道:“贱妾命薄,注定有此一劫,不怪大姐。我学过医术,这点小伤,涂点膏药即可,不妨事。”伸手入怀,拿出一包药粉,抹在脸颊之上,数日后伤口痊愈,连疤痕都没留下。 这一日,邵小姐揽镜自照,神色欣喜,跟柴某说:“大姐上次那一烙铁,将我脸上霉气斩断,从此后苦尽甘来,不会再受罪啦。” 一月之后,金氏忽染怪病,腹胀如球,成日昏昏欲睡。邵小姐不计前嫌,悉心照料,金氏虽然心肠刚硬,却也忍不住感动,同时暗生惭愧。 柴廷宾请来医生诊治,一连换了好几位郎中,个个都说是“郁气纠结”之症,药方吃了不计其数,病情始终不见好转。邵小姐旁观者清,说道:“似这等药方,再吃一百贴也不管用。”金氏不听,依然吩咐下人照方抓药。 邵小姐暗中配了几味中药,煎水熬煮,服侍金氏吞服。金氏喝下药水,上了几次茅厕,病情即刻康复,笑道:“女华佗,你不是说药方不管用吗?眼下又怎么说?”邵小姐微微一笑,将真相一一说了。 金氏泫然泪下,忏悔道:“好妹子,这次多亏有你,不然,我……我早就尸骨无存啦。自今往后,家中大小事务,全部由你做主。” 未几,邵小姐产下一子,产后多病,金氏痛改前非,主动照顾,无微不至。 没过多久,金氏患上心疼病,疼痛难忍,脸色铁青。邵小姐买来数枚银针,替金氏扎了一针,疼痛立止。但过了十来天,病情复发,只得请邵小姐再次扎针,一针扎下,好了六七天,又开始反弹,如此反反复复,烦不胜烦。 这一晚,金氏梦中来到一处庙宇,庙中站满鬼神,一名神仙问道:“你就是金氏吗?你罪孽深重,本来寿命已尽。不过念你悔过向善,暂且饶你不死。昔日你在邵氏身上,连刺二十三针,现在邵氏已扎还三针,还欠下二十针。等哪一天你还清欠债,病情自会康复。” 次日饭后,金氏再次发病,疼痛加剧,邵小姐替她扎了一针,收效甚微,皱眉道:“看来得用热针刺穴,烧烂肌肤,方可痊愈,只是恐怕大姐难以忍受。”金氏想起梦中情景,寻思“眼下还欠妹妹一十九针,早早刺完,早早解脱。”想到此处,便道:“我不怕痛,你尽管刺,刺得越多越好。” 邵小姐笑道:“银针治病,不能乱刺的,得找准穴位,而且一次也不能刺得太多。”金氏急道:“不必论穴,给我扎十九针就好。”邵小姐摇头不肯,金氏无奈,只得坦白,将梦中遭遇一一交代。 邵小姐闻言,不再坚持,当下找准穴位,替金氏扎了十九针。银针扎完,金氏病情果然痊愈,从此不再复发。 邵小姐之子姓柴名俊,聪慧绝伦。十五岁考中进士,官至翰林,举家荣耀。 第二百六十九章 二商 莒县商家兄弟,哥哥富裕,弟弟贫穷,住宅相邻,仅隔一墙。康熙年间,有一年天下大旱,弟弟家中拮据,无以为食。妻子说道:“去找大哥帮忙,碰碰运气。”弟弟道:“没用的,如果哥哥肯接济我,早就出手了,哪会轮到现在?” 妻子道:“试一试又何妨。”弟弟无奈,当下前往哥哥家借粮,嫂嫂说道:“兄弟分家,理应自食其力。你想借粮,对不起,爱莫能助。”弟弟闹了个灰头土脸,狼狈回到家中。 村中有三四名无赖,觊觎哥哥财富,夜晚翻.墙而入,前去抢.劫。哥哥一家尽皆惊醒,敲盆打碗,大声呼救。邻里百姓看不惯二人行径,谁也不肯援助。哥哥不得已,只得呼救弟弟名字,请他救命。 弟弟正准备救人,妻子不许,隔墙大声说道:“嫂嫂,兄弟分家,理应自食其力。你想求我们救命,对不起,爱莫能助。”俄顷,众无赖砸破门窗,抓住哥哥一家,痛加折磨,皮鞭烙铁,诸般酷刑不断。 哥哥与妻子大声哀嚎,弟弟不忍,当即与儿子一起,前去救援。弟弟与儿子武艺精通,交手三两个回合,众无赖不敌,纷纷败走,仓皇逃离。弟弟上前查看哥哥伤势,只见夫妻二人大腿上肌肤灼伤,焦臭扑鼻,当下召集丫鬟下人,命他们照顾伤者,告辞离去。 大哥虽然受伤,但家中钱财并未损失,跟妻子说:“这次多亏了弟弟仗义相助,家中产业丝毫未损。我准备拿出一部分财产送给弟弟,你意下如何?”妻子摇头不肯,说道:“如果弟弟当真仗义,为什么非要等到你我受伤之后,才来相救?可见他始终没安好心,一文钱也不许给他。” 没过多久,旱灾加重,弟弟家无米下炊,前往哥哥家求助,只借来一斗粗米,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弟弟愁眉不展,跟妻子说:“为今之计,不如将宅院卖给哥哥,换些银两度日。”妻子点头答允,当下派遣儿子前往哥哥府邸,送上地契。 哥哥收下地契,跟妻子说:“弟弟即便不仁,好歹也是我手足。况且他武艺高超,有他在,家中可保平安。一旦弟弟搬走,众无赖再来捣乱,到时怎么办?不如将地契返还,再送些银两给他。” 妻子道:“不然,弟弟口口声声说要走,无非是想借此要挟我们,如果白白送他银两,岂非堕入圈套?他既然想卖房,咱们就如他所愿,买下便是。至于众无赖,更加好对付,只需加高城墙,自然万无一失。” 两人定下计策,当即从弟弟手中购买宅第,付了十几两银子。弟弟失去房屋,无奈下迁往邻村。众无赖听说弟弟离去,当即前往哥哥家抢掠,卷走府中金银,将夫妻两一顿暴打,又开仓放粮,接济百姓。 哥哥身体多处受伤,第二天便即死去。留下一子,只有五岁,家中财产散尽,生活维艰,经常前往弟弟家蹭饭。妻子见状不悦,言语间颇有怨怼。弟弟开解她,说道:“哥哥纵然不义,但小孩子是无辜的,又有何罪?”上街购买蒸饼,款待侄儿。 至于大嫂,由于家中困窘,只得将住宅典卖,换了几十两银子,勉强维持生计。转眼过去多年,侄儿长到十五岁,体质柔弱,不能干重活。弟弟便让他与儿子一起,上街卖烧饼。 这一晚,弟弟梦中见到哥哥前来,说道:“弟弟不计前嫌,替我照顾犬子,感激不尽。我家宅院草地之下,有一地窖,里面有些碎银子。你设法将宅院赎回,地窖中藏金,足可补贴家用。” 弟弟依照哥哥指点赎回宅院,打开地窖,果然找到五百两黄金。从此后摒弃旧业,在闹市中开了一家酒楼,生意兴隆,日子越过越好。 再过数年,大嫂因病去世,弟弟年纪也越来越大,于是与侄儿分家,送了一半家产给他。 第二百七十章 沂水秀才 沂水县某秀才,在山中读书,这一晚一人独坐,两名美人款款而入,含笑不语,各自伸出长袖,打扫床榻,尔后在床边坐下。俄顷,一名美人起身站立,从怀中拿出一条丝巾,铺展开来,放在桌上。丝巾上写着三四行草书,龙飞凤舞,秀才墨水有限,一个字也不认得。另一名美人拿出一锭白银,约莫三四两,也放在桌上,秀才一见纹银,双眼放光,当下更不犹豫,出手如风,迅速将纹银收入腰包。两名美人相视一眼,笑道:“俗不可耐。”语毕,扬长而去。秀才伸手在口袋中一摸,纹银化为乌有,不知所踪。 第二百七十一章 郭秀才 广东郭书生,这一晚从朋友家归来,入山迷路,在草莽中乱闯乱撞。一更天时,山头上传来笑语,书生走近一看,只见地上坐着十来人,正自饮酒。望见郭某,轰然叫道:“山中正缺一位酒客,朋友既然不请自来,妙极,妙极。” 书生在地上坐好,凝目打量众人,只见他们头戴方巾,大半都是儒生,心生好感,当下询问回家路径。 一人笑道:“公子真是迂腐,放着大好明月不赏,问什么路?”说话间递给书生一杯美酒,芳香扑鼻。书生来者不拒,一口喝了,随即又有儒生上来劝酒,书生酒量甚豪,加上长途奔波,口干舌燥,当下鲸吞牛饮,一口气喝了十来杯酒。 众人大赞道:“豪气!果然是好朋友。”书生为人豁达,善开玩笑,精通口技,模仿动物叫声,惟妙惟肖。借着解手之际,口中发出燕子鸣叫之声,众人奇道:“半夜三更,哪来的燕子?”书生又模仿杜鹃啼叫,众人愈发疑惑。 书生回到人群坐下,微笑不语。众人正议论间,书生偷偷转过头,口中模仿鹦鹉说话,叫道:“郭秀才喝醉了,大伙快送他回去。”众人侧耳倾听,四周围寂静无声。俄顷,书生再次开口,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各自开怀大笑,纷纷向书生学习,口中乱吹口哨,模仿动物鸣叫,但是悟性有限,谁都学不会。 一人说道:“可惜青娘子没来。”又一人道:“中秋之时,咱们再来此处集会,届时郭先生一定要来。”书生答允了。一人起身道:“客人身怀绝技,我等也来献献丑,表演一个叠罗汉吧。众人拍手叫好,同时站起,第一个人挺身直立,第二个人轻轻一纵,身子凌空飞起,稳稳站在同伴肩膀之上,如此反复再三,后者压前者,十来个人层层叠加,叠起一道人墙,高入云霄。 书生大声叫好,忽然间人墙倒塌,紧贴地面,化为一条小路。书生心知是众人指点迷津,当下沿着小路行走,果然顺利回家。 次日,书生腹中大痛,撒了一泡绿尿,色如铜青,尿液所过之处,青砖泥土,尽成绿色,呼吸之时,鼻中并未闻到腥臊。如此一连持续三日,方转正常。到了中秋那天,书生打算前去赴约,朋友善言制止,最终没能如愿。 第二百七十二章 死僧 某道士四处云游,这一日天黑,来到一处寺庙投宿。只见僧房紧闭,不得而入。道士微一沉吟,从大殿中拿了一个蒲团,前往走廊安歇。夜色深沉,忽听得开门声响,迎面走来一名和尚,浑身血污,径直来到大殿之中,登上佛像底座,双手抱住佛像脑袋,痴痴发笑,一连笑了好久,这才离去。 次日天明,道士前往僧房查看,只见房门紧闭如故,心中奇怪,用力踹开房门,只见房内一名和尚,正是昨晚那位僧人,肢体僵硬,已死去多时。房中草席凌乱,木柜掀翻在地,心知这是一起盗窃杀人案。寻思“昨晚和尚一直笑个不停,必有原因。”想到此处,前往大殿查看,只见佛像脑袋之后,现出一条微小痕迹,用刀挖开,里面藏着三十多两白银。 道士乃出家人,并不贪图钱财,当下用这些银两,替和尚办理丧事,念经超度,入土为安。 第二百七十三章 赤字 顺治乙未冬夜,天上赤字如火。其文云:“白苕代靖否,复议朝冶驰。” 第二百七十四章 桔树 陕西刘公,在兴化县当县令。这一天,某道士上门拜访,献上一颗盆栽桔树,细如手指,刘公嫌弃树苗太小,不想接受。刘公有一小女,只有六七岁,正好那天过生日。道士说道:“既然大人不喜欢这棵桔树,不如转赠令嫒,作为寿礼。” 刘小姐一见桔树,欢喜不尽,朝夕照看,无微不至。后来刘公任期将满,桔树日增月长,已有拳头粗细,而且第一次结出果实。刘公卸任返乡,将桔树留在府衙,不打算带走。刘小姐见状,哀哀哭泣,刘公安慰她说:“只是暂时离开,以后还会回来。”刘小姐年纪尚小,闻言并未生疑,当下不再哭泣。 为了防止桔树被小偷偷走,刘小姐特地吩咐手下,命他们打碎花盆,将桔树移植庭院之中。数年之后,刘小姐长大成人,嫁给庄某为妻。丙戌年间,庄某考中进士,前往兴化县上任,刘小姐与之同行,心想:“十余年没去兴化,也不知桔树还在不在?” 继而来到兴化县,前往县衙查看,桔树生长茂盛,十人合抱粗。果实累累,数以千计。跟衙役打听,都说:“自刘公去后,桔树日日疯长,不过从不结果,眼下是第一次结果。”刘小姐闻言,啧啧称奇。 庄某在任三年,桔树年年结果,到了第四年,桔树忽然憔悴不堪,不复往日风采。刘小姐叹气道:“想来夫君仕途暗淡,县令这个职位,做不长久了。”这年秋天,庄某果被罢免官职。 第二百七十五章 牛廷章 牛廷章,江西布商,娶妻郑氏,生下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牛成章三十二岁那年病死,儿子牛忠,其时才十二岁,女儿八九岁而已。妻子不能守贞,卷走家财,改嫁旁人。留下两名孤儿,难以存活,幸亏伯母心善,收留牛忠兄妹,极力关照。 伯母六十多岁,家贫守寡,数年之后,便即死去。牛忠渐渐长大,想要继承父业,卖布经商,身边却没资本。妹妹嫁给富商毛某为妻,在她帮助下,借来数十两纹银。 牛忠拿着这些银两,与朋友一起前往金陵闯荡,半路中遇上强盗,钱财被劫一空,一个人四处飘零,这一天来到一处店铺,铺内一名主人,容貌酷似生父。暗中访查姓名,也与父亲一般无二。牛忠心中讶异,每日在店前流连,店主人虽然时常看见他,但神情冷淡,似乎并不相识。 如此过去三日,店主人言行举止,无一不与父亲类似,牛忠渴望与父亲相认,于是毛遂自荐,以同乡名义,前往店中打杂。彼此签下契约,契约上详详细细写明自己籍贯,姓名,年龄大小。 店主人乍见契约内容,神色一颤,问道:“你父亲是谁?”牛忠如实说了,声音哽咽。店主人怅然若失,半晌问道:“你母亲还好吧。”牛忠不敢直言父亲已死,说道:“自从六年前父亲外出经商,母亲便改嫁离去。兄妹二人多亏了伯母抚育,不然,早就尸骨无存。” 第60节 店主人惨然道:“我就是你父亲。”两人握手悲哀。牛成章引导儿子参拜后母,后母姓姬,三十来岁,并无子嗣,一见牛忠,十分欣喜,当即设宴款待。 自此后,牛忠便在店中住下,跟随父亲学习经商之道。牛廷章终日闷闷不乐,如此过了三个多月,眼见儿子业务娴熟,于是提出要回老家一趟。 牛廷章去后,牛忠跟姬氏说:“母亲,我跟你说实话,其实我父亲已死去很久,眼前之人,多半是鬼魂。”姬氏大惊,说道:“你父亲与我朝夕相处六年,并无半分可疑之处,怎会是鬼?”牛忠叹了口气,当下将真相一一说了。姬氏闻言,心中骇然,半信半疑。 过了一晚,牛廷章去而复返,手中提着一名妇女,蓬头垢面,正是牛忠生母郑氏。牛廷章满脸怒气,一把揪住郑氏耳朵,骂道:“恶女人,你改嫁我不怪你,但为什么要丢弃儿女?” 郑氏浑身颤抖,趴伏在地,不敢动弹。牛廷章张口咬住妻子脖颈,郑氏吃痛,口中叫道:“儿子救命,救命!”牛忠见状,心中不忍,当即上前劝架,用身体将父母隔开,牛廷章兀自恨恨不已,但顷刻之间,郑氏已不知所踪。 众人大惊,纷纷道:“白日见鬼了。”转眼再看牛廷章,只见他脸色惨变,忽然间化为一股黑气,魂飞魄散,只留下几件衣服鞋帽。牛忠又惊又叹,默默捡起父亲遗物,入土埋葬,造了一座衣冠冢。 后来牛忠子承父业,生意越做越好,家财万贯。有一次回家看望妹妹,跟乡民一打听,原来生母正是被牛廷章惩罚致死。 第二百七十六章 镜听 益都县郑氏兄弟,都是书生。大哥出名较早,深得父母宠爱,妻子也跟着沾光,地位显赫。弟弟考场落拓,郁郁不得志,夫妻两身份低下,饱受冷眼。 二媳妇常跟弟弟说:“同样是男人,你为什么不能替妻子争口气?”为了激励丈夫,拒绝与他同床。自此后,弟弟发奋苦读,终于考取秀才,身份提高,父母态度也随之改变,不过待遇始终比不上大哥。 这一年乡试,二媳妇望夫成龙,偷偷于除夕之夜拿了一面铜镜,外出“听卜”。过不大会,街道上走来两名男子,互相推搡,一人说道:“你也凉快凉快去。”二媳妇满心疑惑,茫然回到家中,翻来覆去,始终不明白话中意思。 这年秋闱赶考,兄弟两同时归来。其时天气炎热,两个媳妇都在厨房中做饭,酷热难当。忽然间门外有人前来报喜“郑大公子中举啦。”母亲喜滋滋来到厨房,跟大媳妇说:“你相公中举啦,不用干活了,出去凉快凉快。” 二媳妇闻言,又气又伤心,默默流泪,一边哭泣,一边干活。俄顷,门外又有官差前来报喜“郑二公子中举啦。”二媳妇喜不自禁,一把将擀面杖扔掉,笑道:“我也出去凉快凉快。”之所以说这句话,纯粹出于激愤,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但事后一想,正好与听卜结果不谋而合。 (“镜听”又称“听镜”、“听响卜”、“耳卜”等,就是在除夕或岁首之夜抱着镜子偷听路人无意之言,以此来占卜吉凶祸福。具体的做法是这样的:在除夕之夜,将勺子放入盛满水之锅中,祷拜后拨勺旋转,然后按勺柄所指方向抱镜出门偷听,从听到别人说的第一句话中,就能找到所祈祷之事答案。) 第二百七十七章 牛癀 陈华封,蒙山人,这一天天气炎热,陈华封前往树下乘凉。迎面走来一人,头上缠着围巾,快步来到树荫之下,搬起一块石头坐下,手中不停挥扇,汗落如雨。陈华封笑道:“解下围巾,岂不凉快许多?”客人道:“解下容易穿上难。”彼此交谈,客人言辞精妙,温文尔雅。过一会,客人说道:“眼下若有一杯冰酒,暑气可消大半。” 陈华封道:“此事易办,寒舍就在不远,家中藏有美酒,跟我来吧。”两人来到住处,陈华封从石洞中拿出藏酒,冰凉震齿。客人大悦,一口气喝了十来杯。转眼间天色昏暗,窗外忽然下起大雨,陈华封点起灯烛,两人开怀畅饮,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陈华封时不时见到客人脑后有灯光溢出,心中生疑。未几,客人酩酊大醉,上床安歇。陈华封解下客人围巾,只见他耳朵后面长着一个茶盏大小的洞孔,孔内有许多隔膜,一层一层交织,十分奇特。陈华封拿来一支发簪,轻轻挑开隔膜,只听得嗡嗡声响,隔膜内钻出一件物体,形似小牛,随手飞出,破窗而去。 客人听到动静,一惊而醒,责怪道:“你贸然将牛癀放出,闯了大祸,眼下该如何是好?”陈华封闻言,迷茫不解,客人叹气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其实我是六畜瘟神,适才你放出牛癀,百里内耕牛,只怕会伤亡殆尽。” 陈华封自己就是养牛的,闻言大惧,问道:“有办法解救吗?”客人道:“要对付牛癀病,只有苦参散最有效。我眼下将药方传给你,委托你四处传播,切记,不可藏私。”又从地上抓起一把尘土,说道:“好好珍藏,自有用处。”语毕,告辞离去。 不久后,方圆百里内耕牛果然得病,瘟疫大作。陈华封幸灾乐祸,不肯将药方公之于众,只私下里传给亲弟弟,弟弟按照药方配药,果然灵验无比。陈华封家中养了五十多头耕牛,全部得了牛癀病,给它们服用苦参散,半点不管用。很快,耕牛死伤大半,只剩下四五头母牛,也是奄奄一息。 陈华封急得不行,忽然想起“瘟神临走之时,送给我一把尘土,且试一试,也不知成不成。”当下将尘土冲水,给母牛饮用,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到了此刻,陈华封方才醒悟“苦参散本是治病良药,只因我存有私心,遭来神灵处罚,所以不起作用。” 数年之后,家中母牛繁殖,牛群渐渐恢复至往日规模。 (牛癀,即炭疽病。) 第二百七十八章 金姑夫 会稽郡有一座梅姑祠。梅姑原本姓马,老家在东莞,嫁给某书生为妻,未过门,相公便即死去,自此后矢志不嫁,三十岁那年,马小姐因病去世。族人为了纪念她,特地建了一座祠堂,取名梅姑祠。 丙申年间,上虞县金公子进省赶考,路过梅姑祠,入庙徘徊,痴痴瞧着梅姑塑像,遐想连篇。这一晚,金公子梦中见到一名丫鬟,跟自己说:“奉梅姑命令,请公子赴约。” 金公子跟随丫鬟来到祠堂,梅姑早已在屋檐下等候,笑道:“承蒙公子青睐,如不嫌弃,愿与你长相厮守。”金公子诺诺答允。说了一阵话,梅姑挥手送客,嘱咐道:“公子暂且离去,待我为你建造塑像。像成之日,再来迎接。” 是夜,梅姑祠附近百姓都做了同样一个梦,梦见梅姑显灵,说道:“上虞县金书生是我夫婿,请大伙替他塑像。”村民们将此事告诉族长,族长担心败坏梅姑贞洁,坚决不肯答应。未几,族长一家尽皆染病,心中大惧,心知是梅姑显灵惩罚,忙替书生造了一尊塑像。 塑像建好之后,书生跟妻子说:“梅姑来接我了。”穿好衣裳,从容就死。妻子痛恨不已,亲自前往祠堂,手指梅姑塑像,大声斥骂,又爬上神座,左右开弓,连扇了梅姑好几个耳光,这才恨恨离去。 至于书生,由于做了梅姑夫婿,所以马氏一族都尊称他为“金姑夫”。 第二百七十九章 梓潼令 进士常大忠,太原人,候补在京,等待朝廷分配官职。任命下达前一夜,常大忠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文曲星下凡,送给自己一张刺帖,打开一看,上面写了四个字“梓潼县令”。 次日,常大忠果被封为县令,前往梓潼上任。后来常大忠母亲死去,在家守孝,三年期满,再次前往京城候补。这一夜又做了同样一个梦,心想“难道这次又是梓潼县令?”未几,朝廷发下任命书,果真如此。 第二百八十章 鬼津 某人姓李,这一天在家午睡,忽然间墙壁内钻出一名妇人,蓬头垢面,脸黑如墨,奇丑无比。妇人来到床前,用力抱住李某头颅,与之接吻。唇舌纠缠,妇人口中不住流出唾液,一口一口灌入李某肚内,粘稠无比。李某呼吸维艰,气息闭塞,难以忍耐。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脚步声,妇人急急忙忙站起,纵步跳跃,转眼间便不知所踪。自此后,李某腹中鼓胀,几十天吃不下饭,有人给他出主意“听说参芦汤可以解毒,不如试试。” 李某依言服下参芦汤,吐出许多脏东西,黄中带白,病情这才痊愈。 第二百八十一章 阎罗薨 某巡抚之父,原先在南方当官,死去多年。这一夜,巡抚梦中见到父亲前来,脸色惨白,说道:“我生平很少犯错,只是有一次误将一对官兵调去守边,途中遇上海寇,全军覆没。眼下他们在阎王面前告状,阴间刑法残酷,我不想受罚,请你设法向阎王求情。明天会有一位经历官押粮经过,姓魏,他就是阎王。一定要记得找他帮忙,千万别忘。” 次日,果然有一位姓魏的押粮官从府衙经过,巡抚将他传入大堂,跪地参拜,请他赦免父亲罪状。魏某说道:“我确实是阎罗。不过阴间刑罚公正,不比阳间可以贪赃枉法,我也无能为力。”巡抚再三请求,魏某不得已,只好答应。 是夜,巡抚打扫公馆,请魏某入座审案,自己在一旁观看。魏某峨冠博带,气象威武,嘱咐道:“待会千万别做声。阴间刑罚虽惨,但与阳间不同,看起来犯人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随时都会毙命,其时并没死。等一下不管你看到什么,都不许大惊小怪。” 说话间远处传来脚步声,牛头马面押着一队士兵来到堂下,一个个断头折臂,容貌恐怖。大殿中燃起柴火,烧滚油锅。群鬼齐齐跪倒在地,口中喊冤。魏某道:“尔等被海寇所杀,冤有头债有主,何以诬告长官?” 众士兵道:“我等本不应该守边,无端被调走,这才客死他乡。归根结底,都是上司惹的祸。”魏某点头道:“尔等所言,似乎也有道理。来人啊,将元凶放入油锅,炸上一炸。”看他意思,似乎想借此平息众怒。 未几,牛头押解巡抚父亲前来,用钢叉将他串起,扔入油锅烹炸。巡抚见状,心中难受,痛不可忍,不觉失声大叫。刹时间,大殿内寂静无声,魏某与一干鬼魂,顷刻间不知所踪。巡抚又惊又叹,当下回到府衙,次日天明,再次前往大殿查看,只见魏某浑身僵硬,已然死去。 第二百八十二章 颠道人 疯道人,不知姓名,栖息蒙山寺内。有时唱歌,有时哭泣,有时一个人煮石子吃,谁也看不透他。 这一天是重阳节,某贵公子携带酒菜,乘坐华丽大轿,前往蒙山登高,吹吹打打,很是威风。回来时路过寺庙。只见疯道人身穿破衣,光着一双脚丫,手中拿着一个黄伞,目光向贵公子瞧了一眼,嘲笑道:“嘿,好大的排场,我还以为是哪位少年天子出巡呢。” 贵公子大怒,当即指挥手下捉拿道人。道士哈哈一笑,转身便走。众仆人随后追赶,拉拉扯扯中,夺过道士手中黄伞,一把撕得粉碎。满空中纸片飞舞,纷纷化作鹰隼,扑翅乱飞。众仆人大惊,就在此时,伞柄旋转,变成一条红鳞巨蟒。众仆人心中骇然,四处逃命。 一名同伴见状叫道:“这不过是障眼法,小小幻术,怕什么?”抽出佩刀,与巨蟒战成一团。巨蟒大嘴张开,只一吸,立刻将同伴吞入肚中。众仆人胆颤心惊,急急忙忙拉住贵公子手掌,下山逃命。 一口气跑了三四里,众人停下歇息。贵公子命手下上山打探同伴下落。众仆人来到寺庙之中,只见庙中寂静,不见道人踪影。眼前不远处,种着一棵老槐树,树内传来人声,呼呼喘气,急促如驴。来到树边查看,只见树内中空,一人藏在其中,正是那名同伴。 众仆人拿出佩刀,劈开洞穴,将同伴救出,只见他气息奄奄,当下将他抬回家中,过了好久,同伴才悠悠醒转。 自此后,再没见过道人行踪。 第二百八十三章 胡四娘 程孝思,四川剑南人,为人聪慧,家境贫寒,父母早逝,在胡银台手下当差,深受大人喜爱。胡大人膝下有三子四女,大都与世家定下婚约,只有四娘待字闺中。这一天,胡大人跟程孝思说:“公子才华出众,绝不会长期贫困。我将小女嫁你为妻,希望你好好照顾她。”当下替二人准备婚礼,成亲后,程孝思发奋苦读,寒暑不辍。 当初,四娘云英未嫁之时,有一位神巫替她看相,说道:“小姐来日定会富贵。”兄妹们闻言,均不以为然,眼下四娘又嫁给穷书生为妻,兄妹们更加瞧不起她,经常当着四娘的面,称呼她为“贵人”,借此取笑。四娘为人端庄,沉默寡言,不管兄妹们如何挑衅,始终置若罔闻。 四娘有一位婢女,名叫桂儿,见状愤愤不平,大声道:“你们狗眼看人低,怎知我家姑爷不会发达,身居高位?”二娘嗤之以鼻,笑道:“穷书生若能当官,我立刻挖去双眼。”桂儿冷笑道:“就怕到时候,你又舍不得眼珠子。”二娘贴身婢女名叫春香,笑道:“小姐若是食言,挖我眼珠便是。”桂儿叫道:“好,这是你说的。”两人击掌为誓,定下赌约。 不久后程大人举办寿宴,儿女们纷纷前来祝寿,金银寿礼,堆得到处都是,惟有四娘一家两手空空,大娘趁机揶揄,问道:“四妹,这次你带了什么寿礼?”二娘笑道:“四妹是双肩搁一脑袋,人到礼未到”四娘闻言,微微一笑,也不生气,泰然自若。自此后,姐妹们以为四娘柔弱好欺,愈发瞧不起她。 胡大人有一小妾,姓李,眼光独到,常常跟女儿三娘说:“四娘内慧外拙,大智若愚,聪明而不外露。她相公程公子日夜苦读,绝不会久居人下,你好好待他们,将来也好相见。”三娘听从母亲教诲,每次回娘家省亲,刻意与四娘结交。 这一年,程孝思在胡大人帮助下,进入县学读书。第二年正赶上科考,胡大人不幸去世,程孝思要替岳父守孝,没法参加考试。丧期过后,四娘拿出私房钱赠给相公,说道:“我已替你争取‘遗才’名额,可以参加补考。眼下父亲去世,兄妹们个个嚣张跋扈,家中不可久居。此次科举,努力用心,倘若扬眉吐气,我也跟着沾光。”程孝思诺诺答允,前去参加科考,临别之时,三娘母女也有金银相赠。 这一次科举,程孝思悉心准备,务求一击必中,可是放榜之时,却是名落孙山。程孝思心灰意冷,愤愤不平,无颜面见妻子,当下怀揣盘缠,独自前往京城闯荡。京城乃富贵之地,胡家有许多亲属,都在朝中为官,程孝思不想与他们见面,于是改换姓名,四处寻找工作。 京中有一位御史李大人,偶然与程某见面,很是欣赏,当下聘为幕僚。又出钱替他捐了一个“贡生”名额,在李大人帮助下,程孝思顺利进入国子监,不久后参加顺天府考试,连战连捷,考中二甲第七,被授予“庶吉士”称号,进入翰林院当差。 程孝思功成名就,跟李大人坦白真相,告知真实姓名,说道:“妻子还在四川,我想回家一趟。”李大人点头赞成,说道:“眼下你已是朝廷命官,要回家也得风风光光。”当下借给程孝思一千两纹银,嘱咐他先在老家购买宅院,尔后再衣锦还乡不迟。 自胡大人去世,大儿子因家中亏空,迫于生计,将父亲生前别墅卖掉换钱,而买主说巧不巧,正是程孝思。 不久后,三儿子娶妻成亲,四娘前去祝贺,众兄妹见她衣着光鲜,容颜焕发,又从大哥口中得知程孝思科举成名,四娘已做了官老爷夫人,纷纷上前巴结。四娘不计前嫌,把酒言欢,有说有笑。一家人正自闲聊,忽然间屋外传来一声惨叫,只见春香狼狈闯入大厅,双颊染血,眼皮上指痕宛然,哭道:“桂儿要挖我眼珠,小姐快救命。”二娘闻言,想起当初赌约,羞惭无地。 未几,酒席散去,四娘进屋拜见三娘母女,跟李氏说了几句话,告辞离去。回家后,李氏送来许多金银首饰,外带婢女奴仆,四娘一概不受,只收下一名丫鬟。 后来,胡府家道衰落,一干兄妹又不知节俭,很快败尽家产,生活拮据。父亲灵柩一直放在大厅,棺木朽败,无人问津。程孝思闻讯,气愤填膺,当即出资办理后事,将岳父入土为安,尔后与妻子前往京城,不与众人见面。 第61节 十多年后,胡府愈发没落,家境一落千丈,二儿子又染上官司,被捕入狱,主审官乃程孝思同窗好友,执法严明。大儿子眼见兄弟入狱,写信央求岳父帮忙,岳父出面说情,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根本不予理睬。 大儿子万般无奈,只得前往京城,恳请程孝思夫妻援手。来到府邸,四娘出来迎接,问道:“大哥家事繁忙,不远万里来到京城,所为何事?”大儿子跪倒在地,一边哭泣,一边讲述缘由。四娘将他扶起,笑道:“大哥大好男儿,为了这点小事,就哭个不停?小妹虽是女子,却也不曾在人前哭泣。胡家有很多亲戚在朝中做官,要救二哥,找他们帮忙便是,何必求我?我以为大哥长途跋涉而来,是专程看望妹妹,原来是我会错了意。”语毕,拂袖而去。 大儿子又气又羞,恨恨回到家中,眼见四娘不肯帮忙,一家大小,无不大声斥骂。过了数日,二儿子忽然无罪释放,说道:“这次多亏了四妹帮忙,不然,我早就尸骨无存。”家人闻言,这才明白错怪了好人。 第二百八十四章 僧术 黄书生,世家子弟,颇有才情,志向高远。村外有一寺庙,庙中住一和尚,与书生交情深厚。不久后,和尚外出云游,过了十多年,这才返回庙中。乍见书生,叹气道:“公子才气不俗,我以为你早就发达了,怎么至今仍是平民?想来你命中福薄。你身边有一万枚铜钱吗,我设法替你贿赂阴司神灵,谋个一官半职。” 书生道:“没有。”和尚道:“五千枚铜钱总能凑齐吧,剩下的我来想办法,三日后再来相会。”和尚离去后,书生典卖家产,好不容易凑齐五千枚铜钱。三日之后,和尚果然前来,手中拿了一个包裹,里面装满铜板,说道:“这是五千枚铜钱。” 书生家中有一水井,深不见底,有人说此井贯通江海。和尚来到井边,跟书生说:“我这就回寺做法。半个时辰后,你将一万枚铜钱全部投入井中。静静在一旁等候,待井中泛起一枚铜钱,立即跪地叩拜。”语毕,转身而去。 书生不知和尚要施展什么法术,对他并无信心,又想“一万枚铜钱数目不小,白白扔进井中,实在可惜。”于是拿出一千枚铜钱,投入井中,剩下的偷偷藏起。俄顷,井水中不住冒出巨泡,铿锵一声响,井底升起一枚铜板,大如车轮,塞满整个水面。书生大骇,立即跪地叩首,又取出四千铜钱投入井中,不过为巨大铜板阻挡,难以下沉。 黄昏时分,和尚去而复返,责怪道:“为什么不把铜钱全部投下?”书生道:“全都投了。”和尚道:“你还撒谎?阴间使者跟我说,只收到一千铜钱。这么一点铜钱,只够买一个贡生名额。本来一万枚铜钱,足以买下进士头衔。既然你如此吝啬,此乃咎由自取,怪得了谁?” 这年科考,书生果然考取副榜贡生,后来多次参加科举,一直考到老死,依然还是贡生。 第二百八十五章 禄数 某人家中显赫,颇有积蓄,不过性情恶劣,经常干坏事。妻子常常劝他行善,某人不听。村中有一术士,能知寿命长短。某人上门拜访,问道:“我还有多少寿命?”术士道:“阁下再吃二十石米,或者四十石面,便会没命。” 某人心想“我一年最多吃两石面粉,这么说,我至少还能活二十年。”自此后愈发放肆,坏事做尽。没过多久,某人忽尔染上怪病,食量如牛,一天要吃十斤大米,吃了还饿,饿了还想吃,过了七八个月,便即死去。 第二百八十六章 柳生 周生,顺天府人氏,官宦之后。朋友柳生,得异人教导,善于相面,跟周生说:“你这一辈子功名无望,不过财运亨通,最终会成为百万富翁。但妻子命薄,不能辅佐你成就大业。”未几,妻子果然死去。 周生家境萧条,一个人独居,百无聊赖,当下前往柳生家中拜访,请他替自己卜算婚姻。柳生说道:“这些天来,我日日为周兄物色佳偶,适才在屋内略施小术,已在月老面前替你求情,红绳已经系好。”周生大喜,问道:“女方是谁?”柳生道:“适才你进门之时,有一人手提包裹,你有没有遇到?”周生道:“遇到了,此人衣衫褴褛,有如乞丐。”柳生道:“他便是你未来岳父。”柳生不悦道:“你在开玩笑吧。在下再不济,也是世家子弟,如何肯与乞丐结亲?” 柳生道:“不然,荒地尚能长出鲜花,乞丐又有何妨?”周生问道:“你见过乞丐女儿?”柳生道:“没有,我与他素不相识,刚才也是第一次见面,连名字都不知道。”周生道:“既然你不认识乞丐,怎知他有没有女儿?” 柳生道:“我是从相面上算出来的。此人面貌凶恶,寿命必不长久。不过他女儿命好,有旺夫之象。但眼下时机未到,暂时不宜成亲,容我慢慢筹划。” 数日之后,柳生亲自登门,说道:“快去厨房准备饭菜,有贵客驾临。此人是你命中救星,一定要好好招待。”周生满心疑惑,但还是依言下厨,过不大会,酒席摆好,一名兵卒迈步而入,只见他身材中等,相貌普通,周生只看了一眼,便知此人身份低贱,心中不悦。 那兵卒抱拳行礼,自称姓傅,大大咧咧在桌旁坐下。柳生手指周生,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周某,久闻傅兄大名,十分仰慕。又听说傅兄不日即将出征,所以特地备了一桌酒席,替你践行,家贫无以待客,若有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兵卒微微一笑“好说,好说。”拿起酒杯,大口大口饮酒,说道:“既然周兄是好朋友,我也不必客气,实不相瞒,此次出征,在下身边缺少坐骑,只有一匹老马,难以上阵搏杀。因此想跟周兄讨一匹骏马,不知可不可以?” 周生正要一口拒绝,柳生抢着道:“没问题,正好周兄祖上留有一匹大宛良驹,傅兄如不嫌弃,尽管带走。”兵卒笑道:“如此就多谢了。”再喝几杯酒,兵卒起身告辞,牵了马匹,扬长而去。 周生不悦道:“柳兄,我那匹大宛良驹,乃绝世好马,为什么拱手送人?”柳生道:“你别生气,骏马是不会白送的,傅兄乃千金难买之好友,此刻受你恩惠,日后必有报答。” 一年之后,周生前往江西闯荡,临行前向柳生打探吉凶,柳生道:“此行大吉,兼且大富。”周生笑道:“我也不想大富,稍稍赚几两碎银子,娶一个小媳妇,那就心满意足了,你看这个愿望能实现吗?”柳生道:“心想事成,必能实现。” 周生来到江西,恰好赶上匪寇作乱,治安动荡,整整持续三年,难以返乡。后来寇乱平息,周生与朋友一起回家,半途中遇上强盗,同行七八人,财产俱被抢掠一空。周生更惨,不仅金银被抢,自己更被掳到强盗窝中。 强盗头子是一名老汉,容貌凶悍,周生睁眼打量,似乎有些面熟,不过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老汉问道:“我有一名女儿,想嫁给公子为妻,请公子最好答应。如若不然,刀剑伺候。”周生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留在大王身边也是累赘。要我答应婚事,可以。但有一点要求,成亲之后,我不想呆在山寨,新娘子必须跟我一起回家。”老汉道:“我正担心小女留在山寨,碍手碍脚。你肯带她走,求之不得。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准了。” 当下山寨中敲锣打鼓,替二人成亲。新娘子十八九岁,美若天仙。周生喜出望外,与妻子欢好,如鱼得水。事后,周生询问妻子姓名,这才得知,她父亲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那位乞丐。周生啧啧称奇,心想“难怪我老觉得岳父眼熟,敢情是旧相识。哎,柳兄说我会娶乞丐之女,他算得真准。” 婚后三四天,周生与妻子启程回家,老汉出来相送,就在此时,朝廷兵马忽然杀到,将一干强盗尽皆擒拿,周生夫妻亦不能幸免。兵马中走出三位将领,奉命监斩盗匪。刽子手挥刀如风,顷刻之间将老汉夫妻斩杀,尔后一把提起周生衣领,手中刀作势欲劈。 一名将领叫道:“且慢。”闪身而出,凝神打量周生,讶然道:“这不是周兄么?”周生抬头一瞧,将领竟然便是那位傅兵卒,此刻因积累军功,官至副将,当真是意外之喜。傅将军微微一笑,跟同伴说:“这位周兄乃顺天府名士,怎么会是强盗?来人啊,快松绑。” 伸手将周生扶起,问道:“怎么到了此处?”周生随口撒谎“在下来到江西娶亲,与妻子一同返乡,半途中遭遇强盗掳掠。幸亏将军出手援助,恩同再造。只是我妻子眼下被官兵抓获,请将军高抬贵手,让我二人团聚。” 傅将军点点头,当下将周妻释放,亲自替二人践行,说道:“昔日承蒙周兄赠送骏马,一直念念不忘。恩情难以报答,暂且送你两匹坐骑,五十两黄金,聊表谢意。” 周生连连致谢,挥手告别,与妻子跨上骏马,告辞离去。途中,妻子说道:“父亲不听劝告,非要做贼,连累母亲跟着处斩,此乃命中注定。山寨地窖中藏有巨额黄金,咱们偷偷返回,取出金银。以后吃穿不愁。” 周生点头答允,两人潜入山寨,只见满地黑灰,房屋早被官兵焚毁,只剩下一堆瓦砾。两人伸手摸索,在灰烬中找到一把佩刀,撬开地窖入口,取走黄金,尽数装入包裹。 妻子取出一百两黄金,贿赂官兵,将父母尸体赎回,入土为安。两人回到顺天府老家,拿出金银置办地产,经营商业,数年间财富大增,家财数以十万计。 第二百八十七章 冤狱 朱书生,阳谷县人,少年轻佻,口无遮拦。一个人丧偶独居,寂寞难耐,于是请媒婆替自己说亲,来到媒婆家,与一名少妇相遇,容貌秀美,一打听,得知少妇是媒婆邻居,当下跟媒婆说:“请妈妈替我求情,聘娶邻家少妇为妻。”媒婆笑道:“她是有夫之妇,怎能嫁你?除非你将她相公杀掉。” 书生道:“好主意,就这么办。”一个月后,少妇相公外出讨债,被人杀死,弃尸荒野。县令将书生抓去审问,书生并非凶手,连叫冤枉。县令不听,怀疑书生与少妇有染,两人合谋杀害死者。当下将少妇抓到公堂,严刑拷打,少妇屈打成招,胡乱招供。 县令将供词拿给书生观看,责令他速速认罪,书生惨然道:“邻家少妇是无辜的,是我贪图她美色,害死她相公,真凶是我,与她无关。”县令问道:“有何凭证?”书生道:“家中有血衣为证。” 县令派手下前往书生家中搜查,并未找到血衣,又气又恨,转而将怒气撒在书生身上,又是一顿毒打,书生道:“证据确在家中,母亲不忍见我送命,所以不肯拿出,待我自己回家寻找。” 衙役将书生押回家中,书生跟母亲说:“有无血衣,我都必死无疑,还不如拿出血衣,早死早解脱。”母亲失声痛哭,进入儿子卧室,拿出一件外衣,用匕首割破手臂,将血液滴落,浸染通红,交给众衙役复命。 县令收到血衣,物证在手,当即判处书生死刑,秋后问斩。这一天,县令正在衙门中坐堂,忽然间大殿中闯进一名男子,怒目瞪视县令,骂道:“如此昏官,也配治理一方百姓?!”县令大怒,当即命手下捉拿男子,众衙役七手八脚,牢牢将男子锁住,男子微微冷笑,手臂一震,巨力传出,顿时将众衙役震倒在地,县令骇然失色,撒腿欲跑,男子大声道:“我乃关帝座下周仓将军。昏官,你若再走一步,即刻取你狗命。大伙给我听好了,凶手另有其人,名叫宫标,与书生没有丝毫关系。”语毕,倒地不起。 过了半晌,男子悠悠醒转,面无人色,讶然道:“我怎么到了县衙,难道走漏消息,事情败露?”县令心中大奇,当即扣押男子审讯,原来他不是别人,正是宫标。 当初,少妇相公外出讨债,宫标得知讯息,半路拦截,将其杀害,想要夺取钱财,谁知死者衣袋空空,一文钱都没捞到,反而欠下一条人命。后来听说书生被捕入狱,心中庆幸。这一天在家干活,忽然间身不由主,一口气跑到县衙,直到此刻也没弄明白原因。 县令问明原委,当即结案,宫标因为故意杀人,被判死刑,至于书生,无罪释放。由于审案糊涂,县令最终被罢免官职,身陷囹圄,很快便死在牢中。 书生出狱后,念念不忘少妇,再次上门提亲,少妇感激他救命之恩,遂以身相许。 第二百八十八章 鬼令 教书先生展某,为人洒脱,有名士之风。好饮酒,酒后爱发疯,不守礼仪。这一天,展某醉酒归来,骑乘快马,风驰电掣般路过庭院,院中多松柏,展某一不小心,头颅撞在松树之上,到了半夜,便即死去。 县城中某商人,前往展某家乡做买卖,这一晚住在古刹之中。夜深人静,忽然间走出来四五名儒生,手中带着酒壶,展某亦在其中。一干人在石阶旁坐下,一边喝酒,一边行酒令,一人说道:“田子不透风,十字在当中。十字推上去,古字赢一锺。” 一人道:“回字不透风,口字在当中。口字推上去,吕字赢一锺。” 一人道:“囹字不透风,令字在当中。令字推上去,含字赢一锺。” 又一人道:“困字不透风,木字在当中。木字推上去,杏字赢一锺。” 最后轮到展某,凝神苦思,一无头绪。众人笑道:“既不能行酒令,须当受罚。”展某拿起一杯酒,说道:“有了。日字不透风,一字在当中……”众人笑道:“下面两句呢?”展某一口将杯中酒喝光,说道:“一字推上去,一口一大锺。”众人闻言,尽皆大笑。 第二百八十九章 杨疤眼 某猎人夜晚潜伏山中,等候猎物上钩。忽然间对面走来一名小人,二尺长短,一个人独自游行。过不大会,又有一名小人出现,两人相遇,互道寒暄。先前那人说道:“我要去看望杨疤眼,前日见他脸色晦暗,只怕凶多吉少。”另一人道:“我此行目的与你相同。你说得没错,杨疤眼确实命不久矣。” 猎人心知二人都是妖怪,大声呵斥,眨眼之间,二人不知所踪。 这一晚,猎人捕获一头狐狸,左眼上有一块疤痕,大如铜钱。 第二百九十章 龙戏蛛 徐老爷在山东当县令时,官衙中有一木楼,专门用来储藏食物,食物经常被偷,满地狼藉。家人因看守不严,屡屡挨骂,故此潜伏木楼附近,暗中观察动静。过不大会,楼内爬出一只蜘蛛,大如米斗。家人大骇,忙将此事告诉徐某。 徐老爷心中惊异,于是嘱咐婢女奴仆,每日按时喂养蜘蛛。蜘蛛极为驯良,饿了主动出来讨食,吃完乖乖回去。转眼过去一年,这一天徐老爷正在家中读书,蜘蛛忽然爬到木桌之上,流连不肯离去。徐老爷以为它饿了,正要呼唤下人准备食物,就在此时,屋外爬进两条小蛇,细如竹筷,将蜘蛛团团包围。蜘蛛身躯蜷缩,神态间似乎很是害怕。 转瞬之间,两条小蛇身躯暴涨,粗如鸡蛋。徐老爷大骇,转身欲走,窗外雷霆大作,霹雳贯空,全家老小,尽被震晕。半晌后,徐老爷悠悠醒转,凝神一瞧,夫人与婢女加上奴仆,共计七人,浑身焦黑,全部被闪电电死。 徐老爷也因此得病,一个月后,便即死去。 第二百九十一章 商妇 天津某商人,打算外出闯荡,从富人那里借了数百两银子做本钱,此事被一小偷看见,黄昏时分前往商人家中潜伏,准备等他回来后入睡,偷走金钱。不料商人拿到银两,并未回家,直接启程前往外地。 小偷在商人家中等了很久,迟迟不见商人归来,侧耳倾听,商人妻子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俄顷,房门推开,满屋中光明耀眼,一名女子款款来到屋中,容貌秀美,手中拿着一条绳带。 女子来到床边,将绳带交给妻子,冲她微微一笑,只这么一笑,妻子头脑晕眩,迷迷糊糊中接过绳带,悬挂房梁,上吊自尽,很快便死去。 小偷大惊,眼见女子笑嘻嘻离去,当即撒腿狂奔。次日天明,家人眼见妻子毙命,急忙报官。县令将妻子邻居逮捕,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毒打,严刑逼供。邻居支持不住,屈打成招,承认杀人,被关入狱,秋后问斩。 小偷知道此事,愤愤不平,当即前往县衙替邻居鸣冤,并说出事情真相。县令派遣手下四处打听,衙役回来禀报:“死者家中房屋是新买的,里面死过一名少妇,上吊自杀。容貌形状,与小偷口中描述,一模一样。” 第62节 县令恍然大悟,叫道:“原来是鬼魂杀人,想来吊死鬼死后怨气纠结,难以投胎,所以必须寻找替身。”当下将邻居无罪释放。 第二百九十二章 阎罗宴 静海县邵书生,家中贫穷,这一年母亲生日,书生备好酒席给她祝寿,一转身,酒席竟尔不知所踪。 未几,书生前去参加科考,途中遇到一人,客客气气请自己赴会。来到一间大殿,上首坐着一名王者,说道:“前日路过贵府,手下奴仆饥渴难耐,多亏了公子设宴招待,感激不尽。”书生闻言,满脸迷茫,王者笑道:“实不相瞒,我乃阴司冥王。公子不记得上次母亲寿宴那件事吗?”说话间拿出一锭白银,送给书生,说道:“小小意思,聊以报答恩情。”语毕,消失不见。 书生收下银两,用秤一称,一共五两,考试用掉一半,剩下一半带回家中,奉养生母。 第二百九十三章 役鬼 山西杨医生,精通针灸之术,能驱使鬼魂,以为己用。每次出门,身边牵马拿鞭的,都是阴间小鬼。 这一晚,杨医生与朋友一同回家,半途中遇上两名男子,身材高大,面容丑陋,不像活人。朋友大骇,杨医生问道:“你们是谁?”回答说“长脚王、大头李,奉命迎接主人。”杨医生道:“前面带路。”二人转身而行,步伐飞快,每逢杨某脚步放慢,两人便停下相候,态度恭敬,有如奴隶。 第二百九十四章 甄后 洛城刘仲堪,资质平庸,这一日在家读书,忽然间异香扑鼻,迎面走来一名美人,身后跟着数名婢女,身着宫装。刘仲堪大惊失色,赶紧跪下行礼,美人将他扶起,说道:“公子以前不是很傲慢吗,此刻为何如此恭敬?”刘仲堪道:“姑娘天仙一般人物,我与你素不相识,什么时候无礼过?” 美人笑道:“分别没过多久,怎么将往事全都忘了?昔日在地上磨砖那位仁兄,难道不是你吗?”刘仲堪茫然道:“磨砖?没什么印象。”美人道:“实话告诉你吧,其实公子是刘公干转世,而我却是曹丕妃子甄氏,当日公子为我惹上灾祸,遭受处罚,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特来补偿你。哎,自从瑶池一别,转眼数百年过去,公子灵性丧失,早非当年才子了。”说话间拿出一粒药丸,说道:“这是汤沃水晶丸,公子服用后,可以健脑益智。” 刘仲堪将药丸吞服,问道:“魏文帝呢,他眼下在哪?”美人道:“曹丕那小子,一介庸才,因为篡汉登基,死后打入地府,每日遭受无尽处罚,好久没听过他消息了。” 两人说了一阵话,各自上床安歇。事后,美人驾云离去。自此后,刘仲堪文思大进,然而每日思念佳人,痴痴发呆。家中有一老妪,见状跟刘某说:“公子是否害了相思病?”刘仲堪喟然叹气,将事情始末一一说了,老妪道:“此事不难。请公子写一封书信,我设法替你送给甄妃。” 刘仲堪大喜,说道:“不过她住在天庭,你真的有把握送出信函?果真如此,终生不忘大德。”当下写好书信,交给老妪。 半夜之时,老妪去而复返,说道:“幸不辱命。我刚到南天门时,守将一眼看出我是狐妖,正打算将我擒拿。我情急之下拿出书信,口称是甄妃娘娘亲信,守将这才网开一面,放我进去。甄妃娘娘收下书信,跟我说‘她与公子缘分已尽,请你别再想她。明日正午,会给你送一位新娘子。’” 次日正午,果有一位老太太送女上门,新娘子容颜绝代,自称“姓陈,名司香。”刘仲堪喜不自禁,问道:“你与甄妃是何关系?”司香道:“数百年前,我在铜雀台当过歌妓,后来调入太子府,服侍过珍妃娘娘。”刘仲堪变色道:“这么说,你是女鬼了?”司香道:“非也。我与娘娘都已得道成仙,名列仙籍。不过我因犯了天条,眼下被贬凡间,历练修行。”刘仲堪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这一天,一名盲人牵着一条黄狗,上门讨饭,刘仲堪亲自出来招待,司香也在一旁帮忙,黄狗忽然挣脱绳索,冲着司香不住狂吠,紧接着目露凶光,一口咬住司香外衣,撕下一块布片,嚼成粉碎。刘仲堪大怒,顺手拿起一根木棍,将黄狗赶走,这才平息事端。 过不大会,盲人告辞离去,刘仲堪询问妻子“你不是仙人吗,怎么反而怕狗?”司香道:“相公有所不知。此狗乃曹阿瞒化身。当初,曹阿瞒临死之时,曾经定下遗嘱,要求我等分香卖履,自食其力。由于我没有遵守戒律,所以特地前来报复。” 转眼过去两年,司香深居简出,很少与亲属来往。家人问她来历,也是含糊其辞。刘母暗中怀疑她是妖怪,于是请来道士捉妖,在庭院中开坛做法。司香惨然不悦,说道:“本想与相公长相厮守,既然母亲生疑,我也没法再留下来。只是区区一名道士,就想捉我,却是痴心妄想。”说话间点燃一束干草,抛入台阶之下。刹那间,府邸中烟雾弥漫,天空中雷霆怒吼,动人心魄。继而烟雾散去,司香已不知所踪。再看那名道士,七孔流血,早已死去多时。 (刘公干,即刘桢,建安七子之一,文采出众,深受曹丕欣赏。有一次,曹丕设宴邀请众学士,席间,甄氏出来会客,众学子乍见美人,各自低头,不敢仰视。惟有刘祯目光灼灼,肆无忌惮盯着甄氏打量。曹操知道此事,怒气勃发,当即将刘祯罚做苦力,贬到西石料厂,研磨石料。这一天,曹操前往石料厂视察,众官吏与一干劳工尽皆匍匐在地,跪地行礼。而刘祯神色自若,并未下跪,手中拿着一块砖石,照常研磨。曹操大怒,走到刘桢面前,厉声呵斥。刘桢面不改色,说道:“魏王雄才天下皆知,刘桢身为苦力,何敢蔑视尊王。但在魏王府数年,常闻魏王教诲,做事当尽竭力,事成则王自喜,事败则王亦辱,桢现为苦力,专研石料,研石是对魏王敬忠,所以桢不敢辍手中活。”魏王听后,又问:“石若何?”刘桢道“出自荆山悬崖之巅,外有五色之章,内含卞氏之珍。磨之不加莹,雕之不增文,禀气坚贞受之自然,顾其理,枉屈纡绕而不得申。”) 第二百九十五章 巩仙 巩道人,不知姓名,籍贯不详。有一次上门求见鲁王,宦官不给通报,道人拿出二百两黄金,笑道:“我也不是非见鲁王不可,只是听说王府后院中花木楼台,风景极佳,若能瞧上几眼,余愿足矣。” 宦官收下银两,将道士带入后院,两人登楼赏景,宦官临窗远眺,冷不防道士伸手在自己后背一推,但觉身挂楼外,腰上缠着一条细藤。低头一看,下面是万丈悬崖,深不见底。细藤发出咔咔断裂之声,宦官大骇,忍不住大声呼号。 鲁王听到动静,出来查看,眼见宦官处境危险,当即指挥手下,在地上铺满草垫。草垫刚刚铺好,绳索断绝,宦官身躯坠地,凝神一瞧,原来坠楼之处,距地不过一尺。 鲁王心知是道士捣鬼,施展幻术捉弄宦官,心中也有几分好奇,于是派人寻找道士下落。一打听,得知道士住在尚秀才家,当下将他请入王府。 鲁王摆上酒席款待,席间,道士说道:“微臣草野之夫,没什么别的本事。承蒙王爷错爱,愿意略施小法,献上几名美女给王爷祝寿。”说话间探手入袖,拿出一个美人,放在地上,命她跳舞,表演“瑶池宴”中节目。未几,道士又拿出一名女子,那人自称王母娘娘。顷刻之间,董双成、许飞琼等仙女,纷纷自袖中跳出,最后轮到织女出场,献上一件天衣,金光灿烂,满屋中都是光彩。鲁王哈哈大笑,伸手索要天衣,道士叫道:“不可。” 鲁王不听,将天衣拿到手上,反复把玩,果然是巧夺天工,神奇非凡。道士面色不悦,说道:“这件天衣是我好不容易从织女手上借来,如今被大王抚摸,沾染俗气,叫我怎么归还?”一面说话,一面将天衣放到火炉上点燃,收入袖中,转眼间烧成一堆灰烬。但奇怪的是,天衣着火,道士衣袖却安然无事。 鲁王大悦,赞道:“好本事。请问道长,这些仙女都是真的?小王可不可以留下一二,纳入后宫?”道士笑道:“悉听尊便。”鲁王大喜,双手伸出,一手搂住一名仙女,凝神一瞧,哪里是什么仙女,不过是王府内歌妓罢了。 自此后,鲁王对道士愈发敬重,留他在王府居住,道士说道:“贫道一向特立独行,王府对我来说,不啻于樊笼囚牢,比不上秀才家自由自在。”鲁王点点头,问道:“听说仙人也好女色,是吗?”道士道:“也许吧,不过在下远没达到仙人境界,出家之人,四大皆空,心如枯木,美色对我来说,不过红粉骷髅。”鲁王不信,暗中派了一名妓女,前往道士住处试探。 道士闭目养神,置之不理。妓女用手推他,道士鼾声大作。用指甲弹他额头,硬邦邦的,有如钢铁。用银针攒刺道士皮肤,皮肤坚硬如石,非但刺不进去,反而弄断了好几根银针。 道士有飞天遁地之术,他在秀才家居住,经常半夜不归,每次秀才明明已将大门紧锁,可是次日起来一看,道士笑嘻嘻就在眼前。 秀才为人多情,与歌妓惠哥交往密切,互生情愫。惠哥才艺双绝,鲁王仰慕名气,特地将她请入王府,常伴左右。自此后,秀才与惠哥再没见过面。这一天,秀才思念佳人,跟道士说:“道长常去王府做客,有没有见过一位名叫惠哥的女子?” 道士道:“鲁王府中女性,我都熟悉,不过王府中佳丽太多,一时间也想不起惠哥是谁,她长什么样子?”秀才一一说了。道士道:“我记起来了,这位惠哥小姐,我确实见过她。” 秀才道:“有办法让我跟她见上一面么?”道士道:“此事容易,不过要委屈你一下,钻入贫道袖中。”说话间提起秀才衣领,将他塞进袖内。袖内宽敞明亮,桌椅床榻,亭台楼阁,一一具备。道士来到王府,与王爷下棋,远远瞧见惠哥,伸手将衣袖挥了两下,惠哥猝不及防,立被吸入袖中。 袖内,秀才与惠哥重聚相逢,喜不自禁,彼此缠绵,不觉时光飞逝。事后,秀才说道:“今日奇缘,理应留书纪念。”拿起毛笔,在墙壁上题诗一首“侯门似海久无踪,谁识萧郎今又逢。”惠哥接过毛笔,续道:“袖里乾坤真个大,离人思妇尽包容。”题诗完毕,忽然间半空中降下五名男子,八角帽,淡红衣,一言不发,捉住惠哥手臂,将她带走。 未几,道士告辞回家,将秀才从衣袖内放出,笑道:“你做的好事,风流快活不说,竟然胡乱涂鸦,在贫道衣服上乱写乱画?” 秀才红着脸道:“哪有此事?”道士卷起衣袖,只见上面数行蝇头小字,墨迹未干,正是秀才杰作,问道:“这又作何解释?”秀才道:“道长恕罪,下次再也不敢了。”十来天后,秀才在道士撮合下,又与惠哥见过两次。 这一天,惠哥跟秀才说:“这几天我腹中震动,想必是怀有身孕,若给王爷察觉,后果不堪设想,麻烦公子跟道长商量,请他帮忙遮掩。”秀才答允了。傍晚,道士回到家中,秀才长跪不起,道士笑道:“你之心意,我已明白。你放心,惠哥腹中骨肉,是你尚家唯一香火,将来还要靠他传宗接代。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袖手不顾。不过此事不能急,得慢慢来。” 秀才闻言,放下心来,寻思“听道长意思,惠哥肚中骨肉,似乎是一名男孩。只是这‘唯一’二字,却令人费解。原配妻子不是给我生了一名男孩么?传宗接代,为什么一定要指望惠哥?” 数月之后,道士自外而入,从袖中拿出一名男婴,脐带尚未剪断,笑道:“公子骨肉,我已给你带回,快拿衣服,别冻着小家伙。”秀才依言拿来襁褓,给小孩穿上。道士脱下道袍,叹气道:“产血溅衣,此乃道家大忌。这件道袍跟了我二十年,不能再用了。眼下转赠公子,此道袍能治难产、堕死胎,使用之时,只须剪下铜钱大小一块布片,焚烧成灰,和水吞服,百试百灵。” 转眼过去数年,道士说道:“我很快便要死了,我死之后,你从道袍上剪下一块布片,好好珍藏,自有用处。至于剩下道袍,可以拿去救人。”语毕,告辞离去。 道士离开秀才家,前往王府向鲁王告别,说道:“我要死了,此乃定数,不可强求。”话刚说完,浑身僵硬,没了呼吸。 鲁王伤感不已,当下将道士厚葬。 道士死后,秀才遵从他教诲,每逢县中有人难产,秀才便拿出布片救治,烧灰给患者吞服,药到病除,百试不爽。由于县城中产妇太多,布片供不应求,很快便用完,只剩下最后一片,那是特地留给自己用的,以备不时之需。 不久后,鲁王爱妾临盆,难产持续三日。听说秀才擅长诊治,当即将他请入王府。秀才拿出布片焚烧,冲水给王妃服用,只喝了一口,小孩子顺利诞生。 鲁王大喜,送给秀才许多金银绸缎,秀才不受,说道:“如果王爷非要谢我,请将惠哥赐我为妾。”鲁王一口答允。未几,惠哥来到大厅,鲁王问道:“你今年多大?”惠哥道:“奴婢十八岁进入王府,至今已有十四年。”鲁王点了点头,跟秀才说:“她年纪太大,要不给你换个年轻的?你放心,王府中美女多的是,任你挑选。”秀才摇头道:“我只要惠哥。”鲁王笑道:“好吧,如你所愿。” 惠哥之子,取名秀生,秀者,袖也。 后来,秀才原配所生长子,英年早逝,只剩下秀生延续香火,正好与道士昔日预测,不谋而合。 再后来,有人在四川见过道士,将此事告知鲁王,鲁王不信,打开道士棺材一看,空空如也,想来道士已经成仙。 第二百九十六章 金和尚 金和尚,诸城人。父亲为人无赖,以数百文铜钱将他卖入五莲山寺庙。金和尚性格顽劣,从不念经参禅,每天放猪赶集,地位低下。不久后,师傅死去,临死之时,送给和尚几十两碎银。金和尚拿着这些银子离开寺院,外出闯荡,经商做买卖,投机倒把,钻营取巧,数年之间,谋取暴利,家财万贯。 暴富之后,金和尚买下千顷良田,广收门徒。建屋盖房,结交官场,地位显赫。金和尚粗陋不堪,浑身没一根雅骨,每日山珍海味,生活豪奢,而且好男风,府中豢养十多名美少年,日日取乐。 后来,和尚又收养一名义子,教他读书。义子为人聪明,很快便考中举人,和尚地位跟着水涨船高,愈发尊贵。 未几,和尚因病去世,弟子们替他出殡,吹锣打鼓,风光大葬,墓地占地数十亩,千门万户,气魄宏伟。前来吊唁的百姓官商,数以万计,人流拥挤,水泄不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抱孩子的,大肚子的,纷纷前来瞧热闹。一名孕妇挤在人群之中,肚子疼痛,随时都会临盆,同伴们急得团团转,纷纷用裙子遮挡视线,围成一道布墙,孕妇就在裙子底下分娩,过不大会,便听到小孩啼叫,也分不清是男是女。 众目睽睽之下产子,真是一大奇观。 和尚死后,将财产一分为二,一半赠给义子,一半赠给门徒。众门徒清一色都是僧人,与义子住在一起,称兄道弟,联系紧密。 第二百九十七章 画马 临清县崔书生,家境贫寒,房屋简陋,围墙破败。这一天在家读书,忽见庭院中杂草间卧着一匹骏马,黑皮白纹,尾毛长短不齐,似乎被火烧过。将它赶走,夜晚又去而复返,也不知从何而来。崔书生有一好友,在山西做官,想要前去拜访,身边又没坐骑,于是骑上黑马,启程前往山西,跟家人说:“如果有失主前来寻马,就说我借走了。” 旅途之中,黑马四蹄如风,瞬息百里,从不知疲倦,也不怎么吃东西,跑起路来,气力悠长,上千里距离,半日即到。来到山西,崔书生牵马从市集经过,观者云集,啧啧赞叹,都道:“好马,好马。” 晋王听说此事,想用重金买下黑马,崔书生担心失主震怒,不敢卖,转眼过去半年,并不见失主上门寻马,于是用八百两银子将黑马卖入王府,另买了一头骡子,骑乘返乡。 数年之后,晋王府某校尉奉命前往临清县公干,脚下坐骑,便是那匹黑马,进入临清地界,黑马忽然挣脱缰绳,一直往东逃窜。校尉随后追赶,来到一户曾姓宅院,黑马闯入大厅,随即不知所踪。 校尉前往大厅搜索,只见墙壁上画着一幅陈子昂的骏马图,图中一匹黑马,神态大小,与自己那匹一模一样。画中黑马尾巴之处,被烛火烧坏,毛发参差不齐。 校尉微一沉思,恍然大悟:敢情自己那匹黑马,正是画中马儿成精所变。 第二百九十八章 放蝶 长山王进士当县令时,每次审案,按罪状之轻重,命犯人缴纳蝴蝶赎罪。公堂上千百只蝴蝶齐放,有如风吹布片,美不可言,王进士见状,拍桌大笑。这一夜,王进士梦中见一女子,衣裳华贵,面容姣好,从容而入,说道:“因为阁下施行暴.政,导致我很多姐妹夭亡,必须让你受点惩罚。”语毕,化为蝴蝶,翩然而去。 次日,王进士在县衙内与妻子饮酒玩乐,妻子手中持一朵白花,插在相公头上。就在此时,仆人来报:上司到访。王进士急忙出去迎接,慌乱中忘记摘下花朵,被上司看见,一顿臭骂。王进士面色羞红,讪讪而退。自此后再也不敢欺负蝴蝶。 ………… ………… ………… 青城县于重寅,性格狂放,曾做过司理官,有一年元宵之夜,于重寅牵来一头毛驴,浑身绑满烟花,前往太守家中拜访,说道:“下官献上一头火驴,请大人出来观赏。”太守因为儿子染上天花,心情烦闷,闻言并不理会。于重寅再三请求,太守不得已,只得出门接见。 于重寅将毛驴赶入庭院,点燃烟花,刹时间火焰冲天,五彩缤纷。毛驴受惊,四处乱窜,踏破花盆,踩碎瓶罐,冒冒失失闯入卧室,浑身火花四射,所过之处,窗纱布帘,尽成灰烬。太守之子久病卧床,见状受了惊吓,挨到晚上,一命呜呼。 第63节 太守大怒,准备弹劾于某。于重寅心中害怕,当下负荆请罪,又请来同僚说情,太守考虑到他并非存心,最终没有计较。 第二百九十九章 男生子 福建杨总兵有一男宠,肚中震动,十月之后某夜,梦见神仙割去自己两根肋骨,醒来一看,竟尔产下两名男婴,一取名天舍,一取名地舍。 第三百章 鬼妻 泰安聂鹏云,与妻子感情融洽。未几,妻子因病去世,聂鹏云哀伤不已,怅然若失。这一晚在家独坐,妻子忽然推门而入,聂鹏云大惊,问道:“你怎么来了?”妻子道:“我虽然做鬼,但因相公日日思念,十分感激,所以请求鬼差通融,特来与你幽会。”聂鹏云大喜,两人上床就寝,欢爱一如平时。自此后夜夜缠绵,转眼过去一年。 族人眼见聂鹏云丧偶独居,纷纷劝他续弦,娶了一名小妾,但又担心妻子吃醋,一直将她瞒在鼓中。 未几,婚期临近,妻子听到风声,面色不悦,责怪道:“我因相公有情有义,这才冒着受罚危险与你私会,可是你竟然不顾盟约,另娶新欢,这便是你真面目么?”聂鹏云连连道歉,妻子怒气稍平,但终究耿耿于怀。 到了洞房那天,妻子忽然闯入,一把揪住新媳妇衣领,将她从床上提起,扇了一个耳光,怒道:“你好大胆,竟敢与我争宠?”新媳妇据理力争,两人拉拉扯扯,渐渐演变成拳脚相交。聂鹏云光着身子蹲在床角,浑身瑟缩,不敢动弹,更不敢出言相劝。 俄顷,窗外传来鸡叫,妻子恨恨瞪了聂某一眼,拂袖而去。自此后,妻子每晚都来骚扰,有时与聂某怒目相对,有时用指甲掐他皮肉,烦不胜烦。幸亏村里有一术士,善于镇妖,在妻子坟墓上订了四十九根桃木钉,这才平息鬼患。 从那以后,再没见过妻子踪迹。 第三百零一章 黄将军 黄靖南少年之时,曾与两名秀才一起进京赶考,半途中遇上强盗,两名秀才胆小怕事,主动献上盘缠,跪地求饶。黄靖南大怒,身边没带兵器,只有胯下一头骡子,微一沉思,一声大喝,双臂捉住骡子后腿,神力爆发,将骡子高高举起,砸向强盗。强盗猝不及防,连人带马,掀翻在地。黄靖南犹不解气。一个箭步上冲,双拳左起右落,将强盗两条手臂生生打断,夺回盘缠,还给秀才。 秀才又是感激,又是佩服,拿出部分盘缠送给黄某,劝他从军,后来,黄靖南投身戎马,屡建奇功,官至将军,穿蟒袍,系玉带,地位显赫。 第三百零二章 三朝元老 某中堂大人,做过明朝高官,进过内阁,也降过寇匪,名声很不好。后来告老还乡,替先祖盖了一间祠堂,祠堂建成之日,有人偷偷在祠堂挂了一块牌匾,刻的是“三朝元老”四个大字,还有一副对联,上联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联是“孝悌忠信礼义廉”。 中堂大人左思右想,始终不明对联含义,有人指点他说“上联忘了一个八字,下联少了一个耻字,意思是说‘中堂大人王八无耻’。” 第三百零三章 藏虱 某乡民在树下休憩,身上奇痒难耐,伸手一抓,抓下一只虱子,用纸片包好,藏在树孔之中。过了两三年,乡民偶尔从树下经过,想起往事,当即挖开树孔,拿出纸片查看,只见虱子浑身风干,薄如麸皮。放在掌中把玩,虱子忽然肚腹鼓胀,掌心又麻又痒,肿起一个大包,过了数日,乡民便即死去。 第三百零四章 医术 沂水张某,乡下贫农。这一日有事外出,途中遇一道士,善于相面,跟他说:“施主天庭饱满,来日必定富贵。”张某问道:“怎样才能富贵?”道士道:“学医。”张某道:“在下目不识丁,怎能学医?”道士笑道:“迂腐!名医何必认字?照我说的做吧。” 张某点头答允,回去后搜集偏方,上街摆摊看病,每日赚些微利,仅够糊口。不久后,青州太守患病在床,咳嗽不停,请了许多郎中诊治,病情毫无起色。于是帖榜发文,责令手下推荐名医。 榜文发到沂水县,县令接到上司命令,心中烦恼,寻思“沂水县穷乡僻壤,医生本就稀缺,哪来的名医?”无奈之下,只得将张某拉出凑数。 恰好张某自己也得了咳嗽病,怎么治都治不好,哪敢给太守看病?可是县令命令又不能不听,当下收拾行李,颤颤兢兢前往青州。 途中经过深山,张某口渴难耐,跟山中村民讨水,由于此地十分荒凉,水源珍贵,大家都不肯给。张某满心懊恼,恨恨离去。走了几步路,看见路边一名妇女,手中拿着木盆,正在搓洗野菜,菜多水少,满盆都是浓稠绿汁。 张某口干舌燥,也顾不了许多,向妇人要了一碗野菜汁,三两口喝完,只觉浑身舒畅,病情竟尔痊愈。张某大喜,心想:“想不到野菜汁居然是治疗咳嗽良方。”当下跟妇人讨了几颗野菜,仔细包裹,带在身边。 未几,张某来到太守府邸,拿出野菜榨汁,给太守服用,一碗菜汁下肚,药到病除。太守喜不自禁,赏赐张某金银财宝无数,又送了一块“妙手仁心”金匾。 自此后,张某名声大噪,前来找他看病的患者络绎不绝,日进斗金,富比王侯。有一次,某人得了伤寒病,上门求医,张某那天喝多了酒,醉醺醺开错药方,配了几味治疗疟疾的中药,患者喝下药汤,上吐下泻,过了几天,病情竟然痊愈。 ………… ………… ………… 益都县韩老头,医术精湛,名声在外。未出名以前,四处流浪,卖药为生。这一天,韩老头前往某居民家投宿。主人之子得了伤寒病,奄奄一息,听说韩老头是医生,当即请他治疗。 韩老头心想:“不治吧,主人会赶我走;治吧,医术未成,力不从心。这可如何是好?”心中急躁,右手在脑后乱搓。搓来搓去,搓出许多泥垢,韩老头心念一动,顺手将泥垢捏成药丸,寻思“反正泥丸也吃不死人,胡乱应付一下,敷衍过关便成。”想到此处,前往主人房中,将泥丸塞入患者口中,用水冲服。 小孩吞下泥丸,出了一声大汗,精神振奋,病情大为好转,过了几天,便即康复。 第三百零五章 梅女 封云亭,太行人,年少丧偶。这一天有事前往县城,傍晚住在客店,长夜寂寞,不免思念女色,遐想连篇。忽然间墙壁上现出一名女子图像,皱眉伸舌,颈上套着一根绳索,缓缓降落地面。封云亭心中讶异,寻思“这肯定是吊死鬼。”不过青天白日的,却也并不害怕,说道:“娘子是否冤屈难伸?有用得着在下之处,尽管开口。” 女子道:“萍水相逢,不敢麻烦公子。但有一件小事,想请你帮忙。当年我在房梁吊死,舌头难以缩回,绳索也无法摘除,请公子砍断房梁,用火烧毁,小女子便可脱离苦海。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封云亭答允了,次日跟店主人提起此事,店主人道:“十多年前,这里本是梅家宅院。有一晚,某小偷入室盗窃,被梅老爷抓获送官。县令收取小偷贿赂,污蔑梅小姐与他有染,派人前去捉拿。梅小姐气愤难平,为了证明清白,竟尔上吊自尽。梅老爷夫妻受不了打击,也相继去世。小老儿花了五百两银子,将宅院买下,开了一家酒店。自开张后,店中经常闹鬼,请了许多道士镇压,均是徒劳无功。如果烧毁房梁,能让梅小姐重获自由,小老儿愿意帮忙。只是好好一件房屋,就这么烧掉,损失太大,小店本小利微,实在承担不起。” 封云亭道:“有多少损失,全算我头上。”店老板闻言笑道:“有公子这句话,我便放心了。”两人一齐动手,砍断房梁,一把火烧成灰烬。 是夜,梅小姐再次现身,万福行礼,诚恳致谢。封云亭见她体态曼妙,心中大悦,想要与她欢好。梅小姐道:“人鬼缠绵,冥气入体,会折损公子寿命,我不能害你。再说了,我之所以自杀,正是为了保全名节。如果与公子无媒苟合,岂不是功亏一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我命中有缘,我迟早都是你的人。来日方长,不必如此性急。” 封云亭道:“来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梅小姐笑而不答。封云亭问道:“会喝酒吗?”梅小姐道:“不会。”封云亭道:“佳人就在身边,能看不能吃,漫漫长夜,该如何打发?”梅小姐道:“要不打马吊吧?”封云亭道:“两个人玩,有什么意思?”梅小姐道:“要不翻线花?”封云亭道:“小孩子的玩意,提不起兴致。”梅小姐笑道:“玩一玩又何妨?”说话间拿出一条红线,十指挑弄,变幻出各种图形,眼花缭乱,叹为观止。封云亭赞道:“好手法!如此水准,足以独步天下。”梅小姐道:“这些图形,都是我一个人无聊之时,慢慢想出来的,公子谬赞,愧不敢当。” 两人玩了一阵,夜色深沉,梅小姐说道:“时间不早,请公子上床安歇。”封云亭笑道:“你跟我一起睡吧。”梅小姐摇头道:“我是女鬼,不用睡觉。别胡思乱想,赶紧睡吧。”封云亭赌气道:“睡不着。”梅小姐笑道:“睡不着?没关系。我学过按摩,替你舒展筋骨,包你酣睡不醒。”伸出双手,在封云亭背后轻轻揉捏,从头到脚,来回按摩,双手所过之处,封云亭骨肉清爽,浑身舒畅,片刻间便即鼾声大作。 次日醒转,已是正午,封云亭只觉精神奕奕,暗暗称奇,对梅小姐愈发爱慕,绕屋旋转,口中唤她名字,不见响应。到了晚上,梅小姐终于现身,封云亭问道:“你到底住在哪里,怎么叫了一下午,都不理我?”梅小姐道:“鬼魂居无定所,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地底。”封云亭道:“地底坚硬无比,又无缝隙,怎能容身?”梅小姐道:“鬼魂与大地之联系,就跟鱼水一般。鱼儿能在水中存活,鬼魂自然可以在地底栖息。” 封云亭默默不语,半晌道:“地底幽暗潮湿,终日不见阳光,这种日子,想必很苦。”梅小姐叹气道:“那又有什么办法?”封云亭握住她手,说道:“如果有法子能让姑娘复活,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梅小姐笑道:“用不着倾家荡产。” 两人嬉闹至半夜,封云亭色心泛滥,又想与女子亲近,梅小姐摆手道:“不要缠我,如果你真的寂寞难耐,我有一位新邻居,名叫爱卿,是一名歌妓,风致翩翩。只要你不怕女鬼缠身,明晚请她来陪你,怎样?”封云亭道:“对于女鬼,我一向是敬而远之,不过漂亮女鬼,又另当别论,好,就这么说定了。” 次日晚上,梅小姐果然带了一名少妇前来,年近三十,眉目流转,暗含春意。三人坐在一起打马吊,不觉时光飞逝,梅小姐起身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了。”语毕,飘然而逝。 梅小姐去后,两人上床缠绵,畅快莫名。封云亭询问爱卿家世,少妇含糊敷衍,不肯吐露,说道:“如果公子以后想我,只需用手指敲弹北边墙壁,口中呼唤‘壶卢子’三字,我自会前来。如果连叫三声没人回应,那么我肯定没空,不用再叫。”次日天明,少妇钻入墙壁,消失不见。 是夜,梅小姐翩翩而至,封云亭询问爱卿下落,梅小姐道:“她被高公子招去陪酒,所以没来。”两人剪烛夜话,梅小姐欲言又止,似乎有事相求,封云亭再三询问,梅小姐只是唏嘘感叹,不肯直言。封云亭一头雾水,寻思“也许她是想求我替她报仇,可是为什么不肯痛痛快快说出来?是了,咱两交往不深,她不好意思开口。哎,他那位仇人官居县令,我纵然想帮忙,也是无能无力。”想到此处,心中烦闷。 自此后,两人夜夜聚会,爱卿也时不时前来赴约,客栈中笑声不断,人尽皆知。事情慢慢传开,终于传入县令耳中。县令本是浙江人,妻子与仆人私通,一气之下将她休掉,又娶了一位顾姓小妾。 顾氏命短,成亲一个多月,便即死去。 县令十分怀念小妾,听说封云亭能与女鬼沟通,特地登门拜访,请他设法查询小妾下落。封云亭说道:“我自己没这个本事,得请朋友帮忙。”说话间伸手在墙壁上敲打,口中叫道“壶卢子,壶卢子。”话音刚落,爱卿便即现身。 爱卿乍见县令,脸上变色,转身欲走,县令也是勃然大怒,顺手抓起一只巨碗,用力砸出。爱卿身形一扭,消失不见。封云亭大惊失色,不知县令为何发火,正准备询问,房间内忽然走出一名老妪,拿着一根木棍,手指县令,大骂道:“贪官,差点砸伤我家姑娘,快赔钱来。”木棍挥舞,对准县令脑袋,狠狠抽打。 县令抱头呼痛,说道:“刚才那位歌妓,是我妻子顾氏,少年而亡,我对她一往情深,日日思念,谁知她竟然背着我私会男人。我自教训妻子,关你什么事?”老妪道:“贪官,你不过浙江一无赖,花钱买了个九品官,就敢颠倒黑白,是非不分?我问你,梅家小姐是不是被你害死的?哼,你作恶多端,死期将至。是你父母在冥王面前苦苦哀求,愿将媳妇卖入青楼,替你赎罪,你难道不知?” 两人正争闹间,梅小姐快步而出,乍见县令,张目吐舌,气愤填膺,伸手拿出银簪,对准县令耳朵,一通乱刺,封云亭劝道:“他虽然有罪,但死在客栈中,只怕会连累我。”梅小姐点头道:“好,看在公子面上,让他多活几个时辰。” 县令侥幸躲过一劫,抱头鼠窜而去,回到家中,双耳疼痛难忍,到了半夜,便即死去。 次夜,梅小姐再次前来,笑道:“痛快!贪官已经毙命,终于出了一口胸中恶气、十六年冤屈,一朝得雪。”封云亭笑道:“恭喜你,大仇得报。对了,那位老妪是谁?” 梅小姐道:“她是阴间老鸨。”封云亭点了点头,问道:“爱卿呢?她怎么没来?”梅小姐道:“她生病了,不过并无大恙,你不用担心。”封云亭又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梅小姐脸色微红,说道:“公子还记得当日誓言吗?你曾经说过,只要能让我复活……”封云亭接口道:“倾家荡产,在所不惜。这句话我时刻记在心里,怎么会忘?说吧,你要我怎么帮你?” 梅小姐道:“不瞒公子,贱妾自尽那天,便已前往延安展秀才家中投生。只是大仇未报,一直耽误至今。请公子购买一匹新布,做一个包裹,贱妾躲在其中,与公子一同前往延安提亲,事无不成。” 封云亭答应了,梅小姐又道:“此去延安,途中不可与我见面,等公子与展小姐洞房之日,只需将布袋挂在新媳妇头上,口中呼唤‘莫忘,莫忘’四字,我自会重新复活。” 封云亭一一记在心里,当即启程前往延安,找人一问,此处果有一位展秀才,女儿年方十六,容貌秀美,只是为人痴呆,时不时将舌头伸出唇外,模样很是吓人。 封云亭委托媒人上门提亲,展秀才正愁女儿嫁不出去,闻言立刻答允,两家选定吉日,举办婚礼。俄尔进入洞房,新媳妇痴痴呆呆,解衣露乳,对着封某不停傻笑,半点不知羞耻。 封云亭拿出布袋,套在展小姐头上,口中叫道:“莫忘,莫忘。”展小姐闻言,皱眉苦思,凝神瞧着封某打量,封云亭笑道:“你不认得我了吗?”展小姐如梦初醒,叫道:“你是封公子。”两人相对而视,脉脉含情,有情人终成眷属,俱是喜不自禁。 第三百零六章 夜明 某商人泛舟南海,三更时分,海中冒出一头怪物,半个身子浮在水面,大如山岳。双目如日,光芒四射,四周围星空海域,亮如白昼。半晌后,怪物沉入水底,不复得见。 后来商人前往福建,跟当地居民提起此事,大家都道:“这件怪事我们也曾亲眼目睹,海上亮光忽明忽灭,真是稀奇。”商人闻言,咋舌不已,寻思“福建距离南海,至少有上千里,这到底是什么怪物,如此厉害?”左思右想,始终不得其解。 第64节 第三百零七章 夏雪 丁亥年七月初六,天气酷热,苏州忽然下起大雪。当地百姓惶恐不安,纷纷前往大王庙祈祷,说道:“请神灵老爷停止降雪。”大王闻言不悦,说道:“如今称呼当官的,前面都加一个大字,难道因为我是小神,当不起大字吗?” 众人悚然畏惧,连忙改口,齐呼“大老爷”,语毕,满天雪花,消失不见。 第三百零八章 化男 顺治丁亥年间某夜,苏州木渎镇一民女坐于庭院,忽然间天降陨石,砸中民女头颅,立刻将她砸死。父母老而无子,只有这么一名女儿,见状失声痛哭,过不多时,民女悠悠醒转,笑道:“我现在变成男人了。”父母不信,仔细检查,果然不错。 第三百零九章 禽侠 天津某寺庙之中,两只鹳鸟在屋檐下筑了一个鸟巢,繁衍后代。每次幼鸟破壳而出,寺内便会跑出一条巨蟒,吞而食指。一连持续三年,年年如是。到了第四年,鹳鸟们又来了,与之同行的,还有一头大鸟,体格健硕,神威凛凛。 不久后,两只幼鹳相继出世,巨蟒又来骚扰,就在此时,大鸟一声怒啼,双翅展开,遮天蔽日,只见它动作如风,从天而降,快如风雨,利爪探出,一把扣住蛇头,用力一扯,喀地一声响,脑骨碎裂,蛇头坠地。 大鸟斩杀巨蟒,扬长而去,鹳鸟夫妻随后相送,一直送了很远,这才返回。 第三百一十章 鸿 天津某人以打猎为生,这一天捉到一只雌雁,高高兴兴带回家中。雄雁见妻子被捕,悲伤哀鸣,盘旋飞舞,一直尾随猎人左右,不肯离去。次日,猎人早起外出,雄雁忽然飞到脚下,口中吐出半块黄金,猎人笑道:“小家伙,你想用银子赎回妻子吗?好吧,如你所愿。”收下银两,用手掂量,足足有二两六钱重,心中大喜,当即将雌雁释放。 两头大雁劫后重逢,欢喜不尽,挥动翅膀,腾空而去。 第三百一十一章 象 广东某猎户进山捕兽,随身携带弓箭,行走林野,微觉疲困,于是靠在一棵树下打盹,睡梦中被一头大象用鼻子卷走,自以为必死无疑。 未几,大象来到一处丛林,将猎人轻轻放下,口中鸣叫,呼唤同伴,俄顷,群象蜂拥而至,四面排开,将猎人团团围绕,先前那头大象趴伏树下,长鼻伸展,在树干上拍了两下,意思是说“请上树。” 猎人颤颤兢兢爬上树梢,藏在密叶之中,过不大会,一头狻猊大摇大摆来到树下,目光在象群身上刮扫,打算挑选一头肥象进食。大象们浑身颤抖,不敢逃离,纷纷仰视树梢,似乎在祈求猎人帮忙。 猎人会意,当即抽出弓箭,一箭将狻猊射死。群象纷纷跪倒在地,叩头致谢。猎人从树上滑落,一头大象伸出长鼻,卷住猎人衣袖,将他放到自己背上,尔后穿梭急行,来到一处地点,用四肢踩踏地面,掘出一个泥坑,坑内白光耀眼,一根根全是象牙。 猎人解下腰带,将象牙捆成一团,负在背上,告辞回家。大象一直将他送出山林,这才返回。 第三百一十二章 负尸 某樵夫前往市集卖柴,黄昏时扛着扁担回家。忽然间扁担变得十分沉重,回头一瞧,只见上面挂着一具无头死尸。樵夫大惊,赶紧将尸体丢在地上,抄起扁担,一通乱打,地上冒起一阵青烟,尸体眨眼间不知所踪。 樵夫心中惴惴,快步赶路,来到一处场所,只见数名乡农点起火把,四处寻找物体。近前询问,众人说道:“刚才我等坐在一起聊天,半空中忽然降落一颗头颅,顷刻间钻入地底,消失不见,大伙找了好久,一直没找到。” 那么,头颅跑哪去了? 后来,有人提着竹篮上街,篮子中凭空多出一颗人头,将它倒在地上,人头一蹦一跳,瞬息间不见踪影。 第三百一十三章 紫花和尚 诸城县丁秀才,丁野鹤之孙,少年名士,因病去世,隔了一宿,死而复活,口中说道:“我乃紫花和尚,借你家公子躯壳,还魂重生。不过令公子疾病缠身,要想痊愈,惟有找城东书生诊治。” 城东书生,精通岐黄之术,不过从不行医,家人三请三迎,才将他请到家中,开了一剂药方,丁秀才服用后,病情大见起色,书生说道:“不碍事,三天后我再给他扎一针,包管他龙精虎猛。”告辞离去。 回到家中,一名女子不请自来,说道:“我乃董尚书府中婢女。紫花和尚与我有深仇大恨,谁准你救他?如若再犯,定叫你灾祸缠身。”语毕,消失不见。 书生心中畏惧,不敢再替秀才看病,将所见所闻一一坦白,秀才叹气道:“前世种恶因,今世得恶果,一切都是命。”双眼一闭,就此断气。 第三百一十四章 周克昌 淮上贡士周天仪,年近五旬,膝下只有一子,名叫克昌,深受父母溺爱。周克昌长到十三四岁,仪容俊秀,风度不凡,但天生不爱读书,常常逃课,终日不肯回家。这一日黄昏,周克昌再次不知所踪,父母四处寻找,一连找了十多天,一无所获,心知儿子肯定凶多吉少,嚎啕大哭,悲不欲生。 转眼过去一年,“周克昌”忽然重新出现,说道:“孩儿被恶道掳走,侥幸没丢性命。有一次道士外出,孩儿打晕看守,趁机逃脱。”周天仪见他气质儒雅,与一年前飞扬跳脱模样,大不相同,心中微微起疑,不过儿子失而复得,更多的还是欢喜,当下也不追问。 “周克昌”回家后,文思大进,聪慧十倍于前,一年后考取秀才,远近闻名,世家大族,争着与他攀亲,纷纷送来女儿画像,“周克昌”一概拒绝。父母见他无意婚姻,暗暗着急,听说赵家小姐容貌标致,父亲又是进士,遂自作主张,强令二人结合。 小两口成婚后,感情融洽,调笑甚欢,但“周克昌”守礼自持,始终一个人独宿,从不肯侵犯妻子。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周克昌”参加秋闱,从容发挥,顺利摘得举人头衔。 儿子如此争气,周天仪自是倍感欣慰,可是自己年纪越来越大,眼下唯一希望,就是尽快抱孙子,跟儿子提起此事,“周克昌”略略一笑,不置可否。母亲见状,急不可耐,整日絮絮叨叨,明说暗示,催个不停,“周克昌”叹气道:“鸩占鹊巢,在下心中一直不安,早就想走了。只是父母大人对我关怀备至,这份感情,实在难以割舍。实言相告:其时我不是人类,而是鬼魂,人鬼有别,所以一直不敢冒犯妻子。咱们缘分已尽,这便告辞。二位放心,令郎并未死去,仍有再见之时。”语毕,消失不见。 次日,周克昌驾马归来,说道:“孩儿被恶人卖给富商,做了他义子。后来义父晚年得子,送了许多金银给我,命我回家与父母团聚。” 周克昌回来后,愚笨一如从前,依然不爱读书,不过自鬼魂身上继承举人名位,又得了一位娇妻,可说傻人有傻福。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丑狐 穆书生,长沙人,家境贫寒,缺衣少食。这一晚,书生一个人在家枯坐,忽然间走进来一名女子,衣服华丽,容貌黑丑,笑道:“独自发呆,不冷吗?”书生大惊,问道:“姑娘是谁?”女子道:“我乃狐仙,与公子有缘,特来相会。”说话间来到床边,伸手解衣。 书生见她相貌丑陋,又非人类,不肯相从,大声呼号。狐女拿出一锭元宝,扔在桌上,说道:“若答应与我欢好,这锭银子,便是你的。”书生大悦,当即与之云雨。床上简陋,并无棉被,冰凉冰凉,狐女将衣服铺在床上,刹时间温暖如春。 次日天明,狐女说道:“我送你那锭银子,最好马上用掉,买些床铺棉衣,绰绰有余。以后与我长相厮守,包你吃穿不愁。”语毕,告辞离去。 书生将此事告诉妻子,妻子也很高兴,两人买来布帛,缝制被褥。是夜,狐女再次造访,见卧室中焕然一新,笑道:“你家娘子太勤快了。”说话间拿出许多金银,赠给书生。自此后,狐女夜夜到访,每次离去,或多或少,都有钱财相赠。 转眼过去一年,书生家境富裕,整修房屋,购买婢女,生活安康。狐女见他衣食无忧,于是不再赠送银两。书生大怒,对狐女越来越厌恶,不想与她交往,请术士画了一道灵符,贴在门上。 这一晚,狐女如约而至,伸手将灵符撕毁,骂道:“没见过你这般忘恩负义之人。如果不喜欢我,说一声便是,我自会离去。既然你我情义已断,送你那些金银,还请原封奉还。”语毕,愤然而去。 书生不想归还钱财,请来道士作法,欲置狐女于死地,法坛还没摆好,道士忽然一声惨叫,倒地昏迷,满脸都是鲜血,原来他一只耳朵已给狐女割去。家人见状,骇然畏惧,四散逃走。狐女施展法术,卧室内石块乱飞,门窗瓦罐,尽皆粉碎。 书生浑身颤抖,躲在床底不敢露面,狐女手中抱着一件宠物,猫头狗尾,命令道:“嘻嘻!坏人躲在床底,咬他。”宠物闻言,一口咬住书生脚趾,用力咀嚼,爽脆有声。书生疼痛难忍,顷刻间两根脚趾报废,鲜血淋漓,连连求饶。狐女道:“所有珠宝,全交出来。” 书生道:“都放在墙角箱柜里,我受了伤,不能动弹,请你自己去取。”狐女微微一笑,吩咐宠物停止攻击,叫道:“呵呵。”连叫数次,宠物立即松口。 狐女来到墙角,翻箱倒柜,除去衣物首饰,只找到二百两银子,心中不悦,再次发施号令“嘻嘻!”宠物收到指示,连连怒吼,嘴一张,死死咬住书生脚趾,不住撕扯。书生要害受制,连连惨呼。 狐女脸有怒容,说道:“限你十日之内,交还六百两纹银,否则,饶不了你。”手一挥,将宠物收回,双足轻点地面,身形腾空,消失不见。 狐女去后,书生典当衣物,卖掉婢女,终于凑齐六百两纹银。十日后,狐女准时前来,收下银两,一言不发,径自离去。书生家中财物一空,再次一贫如洗。 后来,狐女嫁给邻村于氏为妾,于氏本是贫农,自迎娶狐女过门,三年之间,家道殷富,富比王侯。于氏命短,没过几年便即死去。去世后,狐女不再前来,家中金银,也随之消失。 第三百一十六章 鞠乐如 鞠乐如,青州人,妻子死后,离家出走。数年之后,得道成仙,回乡探望。住了一夜,告辞欲别,族人们扣下道服蒲团,不让他走。鞠乐如闲步来到村外,屋中道服蒲团,冉冉飞出,随之而去。 第三百一十七章 诸生 顺天府陈秀才,十六七岁时,在寺庙读书,但资质平庸,一直没什么作为。先生名下弟子众多,其中有一位书生姓诸,自称山东人,昼夜苦读,用功不辍。常年住在书斋,从不回家,问他原因,回答说:“在下家贫如洗,求学机会来之不易。如果老是回家,岂非浪费光阴?” 秀才闻言,十分赞赏,想与他作伴,长期留在寺庙,相互切磋,书生说道:“不可,咱们那位老师,学识有限,此非久居之地。我听说吕先生才高八斗,不如准备酬金,拜他为师。”秀才点头赞成。 吕先生本是浙江儒生,流落外地,落魄潦倒,难以返乡,眼见秀才二人前来拜师,欢喜不尽。两人之中,书生尤其聪明,读书识字,过目不忘。转眼过去一个多月,书生忽然请假回家,十多天不见踪影。 这一日,秀才偶然前往天宁寺,与书生不期而遇,只见他正在寺中干活,乍见秀才,忸怩不安。秀才问道:“为什么半途辍学?”书生叹了口气,说道:“在下身无分文,无力支付学费,所以隔一段日子便得出来打杂,赚取工钱,等攒够了酬金,自会返回学堂。”秀才沉吟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先回去读书,学费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第65节 秀才父亲开了一间酒店,小有积蓄,最近一段时间,家中经常不见银两,那自然是秀才偷走的,心中大怒,狠狠将他骂了一顿。书生听说此事,惶恐不安,不愿秀才为难,遂主动提出退学。 吕先生问他理由,书生如实说了,吕先生不悦道:“你既然家中贫困,为什么不早说?难道我是不讲情面之人?”当下将酬金原封退还,说道:“别胡思乱想,以后安心读书,我不收你学费。” 半年之后,吕先生之子来到顺天,将父亲接回老家。老先生离去后,秀才与书生愈加勤奋,一心考取功名,出人头地。未几,秀才进入县学,跟书生说:“还有几个月,便是科考。以我的资质,十有八九考不中,这可怎么办?” 书生说道:“不用担心,我替你参加科举,金榜题名,易如反掌。”秀才问道:“你我相貌不同,怎能代替?”书生笑道:“我自有办法。”到了科考那天,书生带来一名男子,说道:“这是我表兄刘天若,为人好客,他家就在不远,可以前去坐坐。”说话间伸手在秀才身上一推,秀才猝不及防,跌倒在地,顷刻间灵魂出窍,大惊失色,叫道:“怎么回事?” 刘天若笑道:“别怕,跟我走吧。”两人来到一处宅院,住了数日,不知不觉已是中秋,刘天若道:“今日李皇亲园中,游人如织,咱们也去瞧瞧热闹,顺便送公子回家。”当下命童儿准备酒菜,起身站立,迈步而出。 穿过一道水闸,只见柳树之下,停着一艘画舫,两人携手登舟。刘天若吩咐童儿:“梅花馆最近来了一位歌妓,你去将她请来。”童儿领命而去,过不大会,一名丽人款款而至,自称姓李,名遏云,京城名妓。 刘天若命她唱曲,李遏云轻展歌喉,唱了一首“相思五更调”,声音婉转,撩人心魄,一曲唱完,主客拍掌叫好。秀才问道:“听说姑娘写了一首‘浣溪纱’,很有些意思,能否读来听听?”李遏云点点头,吟诵道:“泪眼盈盈对镜台,开帘忽见小姑来,低头转侧看弓鞋。强解绿蛾开笑面,频将红袖拭香腮,小心犹恐被人猜。”秀才侧耳聆听,末了,赞道:“好词。”刘天若道:“词是好词,但未免太过幽怨。” 说话间,船舶靠岸,三人穿过长廊,只见两边墙壁上题满诗词,秀才兴致高昂,取过毛笔,将那首“浣溪沙”词,题刻墙壁。俄顷,夕阳西下,刘天若道:“时候不早,我这便送公子回去。” 来到家中,刘天若告辞离去。秀才迈步入室,只见外面走进一人,容貌神态,与自己一模一样,笑道:“陈兄,别来无恙否?”这声音温文尔雅,正是书生所发,秀才只听一遍,便已察觉,叫道:“你是诸兄?” 那人正是书生,闻言莞尔,说道:“事到如今,不能再瞒你。其时我并非人类,而是鬼魂,因与陈兄交情深厚,为了报答你,特地借你身躯,参加科考。如今考试完毕,我也该转世投胎了,肉身还你。”秀才问道:“此次科考,结果怎样?” 书生道:“一帆风顺,中举不在话下。”秀才求道:“你先别急着走,替我考完会试,再走不迟。”书生道:“陈兄福分太薄,进士头衔,不是你该得的。”秀才默然不语,半晌问道:“你准备去哪投胎?”书生道:“吕先生与我有父子缘分,我表兄刘天若在阴司当差,在他帮助下,冥王已批准我前往吕家投生。”语毕,倒地不起。 四周围一片寂静,秀才问道:“诸兄,你还在吗?”书生叫道:“我还在。你先别说话,赶快与肉身融合。”秀才点点头,魂魄钻入躯壳,缓缓站起。就在此时,屋内光芒一闪,书生再次现身,伸出双手,说道:“快拿笔墨,在我左右掌心各写一个‘诸’字,以便日后相认。” 字迹写完,秀才拿出酒水,给书生饯行,书生摇头道:“不用麻烦了。如果陈兄不忘旧好,发榜之后,请来浙江一叙。”语毕,消失不见。 数日之后,秀才果然考中举人,当下准备行李,前往浙江吕家。吕先生之妻,年过五旬,本来早已不能生育。秀才到访那一日,忽然产下一名男婴,两手紧握,不肯松开。秀才笑道:“这是我朋友诸兄。如若不信,他双手之上,各有一个‘诸’字。”话刚说完,小孩双手摊开,果然各有一个“诸”字。 第三百一十八章 盗户 顺治年间,滕州、峄州多盗匪,十人七盗,声势浩大,官府也不敢拘捕。后来盗匪接受招抚,官府将他们登记造册,统称“盗户”。盗户地位显赫,若与百姓发生争执,官府一般都会偏袒盗户。后来每逢打官司,许多百姓都冒充盗户,官员审案之时,先不管谁是谁非,第一件事情总是查阅户籍,验证盗户是真是假。 当时官衙内狐妖作祟,县令千金被狐妖所迷,又气又急之下,聘请术士捉妖。狐妖被捕后,装在瓶中,用火烧煮。狐妖疼痛难忍,在瓶中大喊大叫“我是盗户。”闻者无不莞尔,暗中偷笑。 第三百一十九章 某乙 城西某乙,最喜偷鸡摸狗。妻子百般劝说,终于幡然醒悟,决定痛改前非。洗手后两三年,家境贫寒,难以忍受,心想:“再偷一次,赚够本钱,从此后再也不走旧路。”想到此处,前往术士家问卜,术士占了一卦,说道:“东南大吉,利小人,不利君子。” 某乙大喜,当即一路南行,来到苏州、松江一带,每日四处游荡,寻找机会。数月之后,偶然路过一座寺庙,只见墙角处堆着两三枚石子,排列整齐,某乙心知有异,微一寻思,也捡起一枚石子,放在墙角,尔后躲到佛龛之后,静观其变。 黄昏时分,庙中来了十余名悍匪,各自拿着兵器,聚在一起商讨,似乎准备作案。一名悍匪清点石子,发觉多了一枚,将此事告知同伴,大伙四面搜寻,很快便将某乙揪出。 一人问道:“投石之人,便是你吗?”某乙点了点头。那人嗯了一声,细细询问姓名、来历,某乙随口撒谎,敷衍过关。那人不疑有它,递给某乙一把兵刃,说道:“大伙要去打家劫舍,你也一起参加吧。” 一行人迈步出门,来到一户富豪之家,众悍匪命某乙在外接应。顺带把风,纷纷拿出软梯、绳索,翻.墙入室。 过不大会,墙内扔出一个包裹,一口木箱,木箱入手沉重,显然藏有珍宝。某乙取出兵刃,砸开木箱,将金银首饰等贵重财物一一取出,用衣服包好,转身快逃,取道北归。 自此后,某乙一夜暴富,建楼买田,生活无忧。后来悍匪东窗事发,全部锒铛入狱,只有某乙用的是假名,无从追查,故尔逍遥法外。 第三百二十章 姚安 姚安,临洮人,英俊秀美。同村宫家小姐,小字绿娥,艳丽端庄,知书达理,单身未嫁。母亲常对人说:“未来女婿,须得跟姚安一样风采出众,家世显赫,才肯嫁他。” 姚安闻言,将妻子骗到井边,推落水中淹死,尔后迎娶绿娥过门,对她极为宠爱。但因妻子相貌太美,一直担心她红杏出墙,所以常常守在旁边,寸步不离。每次绿娥回家省亲,姚安总是一路护送,用袖子遮住妻子容颜,不让外人瞧见。又在轿子外面贴上封条,防止外人骚扰。绿娥在娘家住不上一夜,姚安便会催她回家。一开始,绿娥尚能忍受,但时间一长,不免心中有气,愤愤道:“如果我真要偷汉子,凭你这副卑贱模样,拦得住吗?” 某次,姚安有事外出,绿娥故意在门外放了一把钥匙,姚某回来后大怒不止,问道:“哪来的钥匙?是不是奸夫留下的?”绿娥冷冷道:“不知。”姚安愈发怀疑,自此后对绿娥严加防备。 一日,姚安自外归来,偷偷躲在门外聆听,听了很久,并无发现。于是打开门锁,蹑手蹑脚进入房中,只见一名男子身着貂皮帽,躺在床上安歇。姚安怒气勃发,取出随身佩刀,一刀刺中男子要害。近前一瞧,哪里是什么男子,分明就是绿娥。原来天气寒冷,绿娥将貂裘盖在身上取暖,想不到竟然招致大祸,死在姚某刀下。 绿娥被杀,父母愤愤不平,当即前往官府告状。县令将姚安收押入监,严刑拷打,百般折磨。姚安为了保命,拿出许多银两贿赂县令,最终无罪释放。 自此后,姚安精神迷惘,若有所失。这一天独自静坐,忽见绿娥与一名虬髯男子在床上苟合,心生厌恶,提刀来到床边,床上人影早已消失不见。回到椅子坐下,人影再次出现,姚安暴跳如雷,一刀砍中床榻,木板棉被,纷纷断裂。 姚安怒气未消,提刀守在床边,临阵以待。未几,绿娥再次现身,脸露讥笑。姚安长刀切落,一刀砍下她头颅,浑身脱力,气喘吁吁坐下休息。屁股刚刚接触椅面,凝神一瞧,绿娥又在眼前,脸上讥笑不改。 夜晚扑灭灯烛,房内到处都是淫靡之声,露骨放.荡,日日如此,难以忍受。姚安饱受煎熬,无奈下将房屋典卖,换了几百两银子,准备迁往别处。谁知夜晚入睡,小偷钻墙而入,将银子全部偷走,一文不留。 自此后,姚安落魄潦倒,贫无立锥之地,愤恨交加,很快便死去。由于品行恶劣,死后无人收尸,邻居看不过去,用一张破席将他包裹,草草入殓。 第三百二十一章 夏商 夏商,河间县人,父亲夏东陵,为人奢侈,每次吃包子,都将边角扔掉,狼藉满地,加上身材肥胖,百姓们暗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丢角太尉。” 夏东陵晚年之时,家道衰落,食不果腹,骨瘦如柴,临终前跟儿子说:“我这一生暴殄天物,得罪上苍,眼下冻饿致死,全是因果报应。我死之后,你当勤俭节约,多多行善,替我赎罪。” 夏商遵照父亲教诲,诚实做人,夫妻两种了几块地,自给自足。某富商见他一贫如洗,借了几两银子给他做买卖,结果血本无归。夏商无力还债,于是将田地宅院卖掉,凑齐银两,还给富商。 富商不受,又将田地赎回,原封不动交到夏商手中,再次借钱给他经商,夏商推辞道:“上次本钱尚且不能偿还,这次若再亏本,该怎么办?俗话说,欠人钱财,来世要做牛做马偿还,我可不想做畜生。” 富商叹气道:“好吧,你不想经商,我也不勉强。”自此后,夏商本本分分在家务农,生活潦倒,想起自己一事无成,不免自伤自怜,常常感慨“人生在世,不可能一辈子落魄,为什么我迟迟不见转运?” 恰好外地来了一名术士,善于占卜,测人命运,无有不中。夏商前去问卦,术士是一位老太婆,收下一百文酬金,尽数放在竹筒中,轻轻摇晃。尔后将铜钱倒出,一枚枚排在桌面。 一连排了五十八枚铜钱,枚枚都是字面朝上,夏商满脸疑惑,不明究竟。术士说道:“在下算命,有一个规矩,正面字迹朝上,则表示问卦者命运不佳,若是反面图像朝上,则开始转运。从卦象上看来,先生五十八岁之前,都不会发达。不过五十八岁那年,会发一笔大财。” 夏商问道:“我现在才二十八岁,岂不是还要过三十年清贫生活?为什么会这样?”术士道:“凡事皆有因果。俗话说的好:先人行善,后人享福;先人作恶,后人受祸。看来先生祖上品行不佳,所以才报应在你身上。不过先生也不用担心,你这一生,从无劣迹,后世子孙,自然会福泽绵绵。而且卦象上说了,先生转运前五年,境况会稍稍改善。” 夏商闻言,半信半疑,当下回到家中。从此后安贫乐道,不敢妄求,到了五十三岁那年,天下大旱,禾苗干枯,近秋之时,方才下雨。夏商家中只剩下几担谷子,眼见邻居们纷纷种麦种豆,惟有自己无物可种,于是挑选一批谷子,种在田中。 不久后,天气再次干旱,麦豆全部枯死,只有谷苗耐旱,侥幸存活。继而天降大雨,谷苗长势喜人,到了收获之时,产量大增,比往年整整多了一倍。第二年饥荒蔓延,夏商家中谷米充足,并未挨饿,因此对术士十分信服。 转眼过去数年,夏商已经五十七岁,这一天在家修墙,忽然从地底挖出一个铁锅,揭开锅盖,里面烟雾缭绕,良久方散。凝神一瞧,锅内白光耀眼,全是雪花纹银。用秤一称,一共是一千三百二十五两。夏商喜不自禁,转念一想“术士说我五十八岁那年才会发财,看来她算的不太准。” 恰好邻居之妻前来登门,暗中瞧见银两,将此事告诉丈夫。丈夫心生嫉妒,又将此事告诉县令。县令为人贪婪,当下将夏商拘捕,向他索要银两,妻子只想给一半,夏商道:“是你的抢不走,不是你的留不住,反而会惹祸。”于是将银两全部上交。县令收下银两,心中却怀疑夏商藏私,找来铁锅称量,满满一锅,不多不少,这才满意,笑嘻嘻将夏商释放,送回家中。不久后,县令调往南昌上任。 第二年,夏商有事前往南昌,到达后,县令已经死去,妻子无意守寡,将府中杂物一一典卖,凑钱返乡。其中有几篓桐油,价格便宜,被夏商买走。回到家中,油篓渗漏,夏商将桐油倒出,只见篓底有两锭白银,试探一遍,每一个油篓内或多或少,都有银子,加起来正好是一千三百二十五两。 自此后,夏商一夜暴富,扶贫济困,乐善好施,祖孙后代,兴旺富贵。 第三百二十二章 采薇翁 明朝灭亡之际,干戈四起。于陵刘芝生,聚众数万,准备南渡。忽然间一名肥胖男子前来拜见,敞衣露腹,神态脱俗。刘芝生与之言语,心中大悦,问其姓名,自称“采薇翁”。刘芝生请他长住军中,赠以兵刃。 采薇翁道:“我自己有兵器,不用客气。”刘芝生问道:“兵器在哪?”采薇翁卷起外套,露出肚皮,只见他肚脐巨大,有如鸡蛋。微一鼓气,肚脐中冒出一个剑柄,轻轻一拉,白刃如霜,却是一把锋利宝剑。刘芝生大惊,问道:“还有其他兵器吗?” 采薇翁拍了拍肚皮,说道:“此乃藏兵库,什么兵器没有?”刘芝生道:“既如此,你取一只弓箭出来。”采薇翁点点头,吸一口气,肚脐内露出一张宝雕弓,略一闭气,又飞出一支箭矢,只听得叮叮声响,肚脐内箭矢齐飞,纷纷坠地,层出不穷。俄顷,采薇翁提起宝剑弓矢,重新插回肚脐。 刘芝生大为惊奇,从此后与采薇翁同吃同住,推崇备至。当时军营中号令虽严,但士兵们都是一帮乌合之众,时不时外出抢掠,骚扰贫民。采薇翁道:“兵贵纪律,将军统领数万之众,若不能震慑人心,败亡之日,为期不远。” 刘芝生道:“先生说得有理,整顿军纪一事,便交给你全权处理。”采薇翁一口答允,前往军营视察,但凡骚扰百姓者,一律处斩。军中悍将恶兵,更是首当其中,一个个人头落地,不得好死。 这一下激起众怒,大将们联名上书,说道:“采薇翁,妖道也。自古名将,均以智谋带兵,没听说过用妖术立威的。剑侠、神仙之流,最终难逃灭亡。眼下许多无辜将士被杀,群情激奋,将军若继续与妖道相处,性命堪忧,不如早早杀之。” 刘芝生默默不语,半晌道:“此事你们自己决定,我不想插手。”大将们告辞离去,率领兵马,前往采薇翁住处。只见他卧床熟睡,鼾声如雷。众人大喜,团团包围营帐,两名士兵提刀上前,砍断采薇翁头颅,收刀之时,头颅与身体重新复合,半点没受伤害。众人大惊,又剖开采薇翁肚皮,腹部撕裂,并无鲜血流出,肚内长矛如草,兵刃如山,多不胜数。一名士兵壮着胆子靠近,用长枪拨弄矛尖,忽然间铁弩齐发,箭矢乱射,数人猝不及防,当场毙命。凝神一瞧,采薇翁早已不知所踪。 第三百二十三章 诗谳 青州居民范小山,卖笔为生,常年在外。这一年四月,妻子贺氏在家独居,夜晚被盗贼所杀。是夜细雨连绵,衙役前来办案,在泥土中找到一把折扇,上面写了一首诗,落款是:王晟赠好友吴蜚卿。 吴蜚卿乃世家之子,品行轻佻,与范小山是同乡。案发之后,县令将他拘捕,逼问案情,吴蜚卿连叫冤枉,县令不理,命令用刑,吴蜚卿不堪折磨,屈打成招,被判死刑。 吴蜚卿自知命不久矣,于是散尽家财,广做善事。买了许多棉裤棉袄,送给县城乞丐,请他们口念佛经,替自己祈福。但最终仍是无事于补,无法挽回命运。眼看着秋后问斩之日越来越近,吴蜚卿不愿当无头之鬼,偷偷买通看守,准备喝毒酒自尽。这一晚入睡,梦中见到一名神仙,跟自己说:“先不要死,你的救星马上就到。” 吴蜚卿问道:“救星是谁?”神人道:“里边吉。”语毕,消失不见。吴蜚卿皱眉寻思,自语道“里边吉,不就是个周字么?想来我那位救星姓周。” 不久后,周元亮先生调来青州上任,翻阅囚犯卷宗,看到吴蜚卿时,心中生疑,当下提审原告,问道:“吴某杀人,有何证据?”范小山道:“有扇子为证。”周元亮打开扇子看了一遍,问道:“王晟又是谁?”范小山摇头道:“不知。” 周元亮心想“这分明就是栽赃嫁祸,四月天气,又是下雨之夜,天气寒冷,谁会这么缺心眼,在身上带一把扇子?”当下命众衙役解除吴某枷锁,将他转移至普通牢房。 范小山不服,据理力争,周元亮笑道:“你是想胡乱杀一人结案?还是想找出真凶?”范小山道:“自然是找出真凶,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周元亮道:“扇子上这首题诗,我曾在某客栈墙壁上见过。只需将店老板找来一问,便知此诗是谁所写。”不久后,店老板来到县衙,回答说:“去年科考,有两名秀才来自日照,都住在小店之中,其中一人姓李,墙壁上诗词,便是此人杰作。” 周元亮点点头,当下命官差前往日照,将李秀才抓捕归案,怒道:“为什么杀人?”秀才满脸错愕,说道:“绝无此事。”周元亮将扇子扔在地面,问道:“扇面上题诗,是你所写吗?”秀才道:“这首诗词确是小生所作,但从没在扇子上抄录过。再说了,这也不是我笔迹。” 周元亮沉吟道:“折扇主人既然知道这首诗词,想必与你认识。依你之见,谁嫌疑最大?”秀才道:“从字迹上看,似乎是沂州王佐所写。”周元亮道:“很好。来人啊,速速前往沂州,擒拿王佐。” 未几,王佐带到,回答说:“诗词确实是我所写,但我也是替人代笔,请我写诗之人,名叫张成,是一名铁匠,王晟是他表兄。”周元亮笑道:“不用说,凶手肯定就是王成。”当下将王佐释放,一面派人捉拿王成,一番审讯,供认不讳。 当初,王成因为表兄缘故,结识吴蜚卿。后来有一次,王成前往青州,无意间瞧见范小山妻子贺氏,贪恋她美色,于是扮成吴蜚卿模样,前去挑逗,随身携带折扇,上面故意留下吴某姓名。半夜之时,王成翻.墙入屋,强逼贺氏就范,贺氏一人独居,为了防身,枕头下藏有剪刀。察觉王成不怀好意,当即提刀自卫,大声呼救。王成心慌意乱之下,一把夺过剪刀,将贺氏杀死,尔后将折扇扔在墙外泥土之中,逃之夭夭。 周元亮审明案情,当下将王成判处死刑,收押入监,至于吴蜚卿,纯系冤枉,无罪释放。 第66节 第三百二十四章 鹿衔草 关外山中多鹿,当地人为了吸引鹿群前来,身上戴着假鹿头,伏于草丛,口中学鹿鸣叫,过不大会,群鹿毕至,母鹿多,公鹿少。彼此交.配,公鹿往往累得精疲力尽,奄奄一息。这时候,母鹿便会衔来一种药草,放在公鹿鼻边,闻上一闻,精神立马恢复。每每此时,当地人便会敲锣打鼓,放炮鸣枪,群鹿受惊而走。当地人捡起药草,带回家中,据说这种药草能够起死回生。 第三百二十五章 小棺 天津某船夫,夜晚梦到一名神仙,跟自己说:“明天有人前来租船,运送竹筒,跟他要价一千两;如果他不肯给,你写三个字给他看。”船夫问道:“哪三个字?”神仙提起毛笔,在墙壁上写下“、、”三字,写完后,消失不见。 次日黄昏,果然有一人赶骡前来,骡背上装满竹筒,询问租船价格,船夫道:“一千两。”那人闻言大笑,船夫拉住他手,写下三个怪字,那人满脸错愕,顷刻间消失不见。打开货物一瞧,哪里是什么竹筒,全是手指长短的小棺材,密密麻麻。不下数万枚。 后来,吴三桂叛乱造反,党羽全部被杀,陈尸数万,刚好与棺材数目吻合。 这三个字打不出来,第一个字,厂字下面两个贝,第二个,三个贝,第三个,四个贝。 第三百二十六章 刑子仪 白莲教徒杨某,滕县人,精通左道之术。后来徐鸿儒伏诛,杨某侥幸逃脱,游走四方,用左道之术谋利,家中田园楼阁,多不胜数。这一天,杨某来到泗水,前往某乡绅家中拜访,表演戏法。妇女们纷纷出来观看,乡绅之女亦在其中。杨某见她容貌秀美,心生邪念,回去后施展法术,做了一只木鸟,吩咐小妾前去引诱乡绅之女,并且面授机宜,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小妾朱氏,风致翩翩,当下依照杨某指示,盛装打扮,登上阁楼。杨某将她从楼顶推落,朱氏只觉身轻如叶,飘飘然驾云凌空,瞬息来到乡绅府邸。是夜,明月清洁,四周景物一目了然,朱氏站在云层之巅,取出木鸟,投放地面。木鸟振翅飞去,径直飞入小姐闺房。乡绅之女乍见木鸟,口中呼唤婢女“快捉住它。”两人上前擒拿,木鸟穿窗而出。 两人随后追赶,一直追到庭院,木鸟忽然落地不动,双翅挥舞,振振有声。乡绅之女上前观看,木鸟倏尔钻入裙底,将她放在背上,一飞冲天,直入云霄。婢女见状,急得哇哇大哭。 朱氏在云层中说道:“小丫头不必惊慌,我乃月宫嫦娥。你家小姐是王母娘娘第九女,偶尔误落凡尘。王母日夜思念爱女,暂且找她前去相会,不日便将送还。”语毕,扬长而去。 二女在空中飞行,来到泗水边界,正赶上地面燃放烟花,烟花急窜上升,撞中木鸟翅膀,乡绅之女猝不及防,惊慌之下,一把拉住朱氏衣襟,两人从空坠落,落入某秀才家中。 秀才刑子仪,家境贫寒,为人正直。曾经有一次,邻家妇女前来勾引,刑子仪严词拒绝。妇女恨恨离去,回去后诬赖好人,跟相公说“秀才欺负我。”相公本是无赖,闻言大怒,早晚堵在秀才门口,大声斥骂。 秀才烦不胜烦,于是迁往别村居住。村中有一术士,精于算卦。秀才前去拜访,请他测算前程,术士说道:“公子富有千金,何必穿一身破衣?欺负老头子有眼无珠吗?”刑子仪叹气道:“在下一贫如洗,哪来的千金?” 术士道:“你眼下虽然贫穷,但很快便会转运,不但会一夜暴富,而且会坐拥娇妻。”刑子仪不以为然,推门而去,术士道:“走吧,走吧。来日老头子言语应验之时,你自会前来酬谢。” 是夜,刑子仪独坐月下,忽然间两名女子从天而降,凝神一瞧,都是绝色丽人。心想“莫非是妖怪?”上前询问究竟,朱氏一开始不肯坦白,刑子仪道:“你最好实话实说,不然,我可要抓你见官。”朱氏无奈,这才一五一十禀明真相,求道:“请公子千万别泄露消息,只要你放过我,我二人愿意为奴为婢,终身服侍。”刑子仪心想“乡绅之女,本是世家小姐,怎可私自收留?”于是将她原封送回。 乡绅夫妻自从女儿飞升,又是惶恐,又是担心,眼见女儿无恙归来,心中大喜,为了感谢秀才,送给他一百两纹银。 刑子仪收下银两,告辞离去,兴冲冲前往术士住处,向他致谢,术士笑道:“别急着谢,百两纹银算得什么?更大的财富,还在后面呢。”刑子仪半信半疑,当下回到家中,朱氏出来迎接,说道:“请公子救命。” 刑子仪问道:“怎么回事?”朱氏道:“自从上次拐走乡绅之女,已经闯下大祸。乡绅一怒之下,告到官府。官府下令捉拿白莲余孽,这可如何是好?”刑子仪道:“别担心,我替你想办法,大不了破财免灾。对了,你相公杨某乃是首恶,他眼下在哪?” 朱氏道:“他早就收到风声,逃之夭夭,至今仍逍遥法外。不过宅院被官府没收,听说过一阵子要公开叫卖。”刑子仪点点头,当即前往衙门,贿赂官差,替朱氏求情,县令收下银两,答允既往不咎。 另一方面,乡绅之女幼年之时,曾与刘家少爷定下婚约,刘某怀疑她与刑子仪有染,断然拒绝婚姻。乡绅无奈之下,只得替女儿重新选婿,跟女儿商量此事,回答说:“孩儿非刑公子不嫁。”乡绅闻言,并不反对,当下替二人完婚。 成亲之后,乡绅买下杨某那间宅院,送给女儿居住。一家三口搬入其中,整治器具,购买奴仆,银两所剩无几。这一天,朱氏跟刑子仪说:“孽夫杨某,曾在楼底下埋了许多银两,适才我前去查看,砖石完整,想来银两仍在。” 两人前去挖掘,果然找到大堆财宝,足足有数千两纹银。自此后,刑子仪一夜暴富,对术士批命之语,由衷钦佩,特地备了一份厚礼,上门答谢。 第三百二十七章 李生 商河县李生,酷爱佛法。距村外一里,有一寺庙,李生在庙内建了三间房屋,打坐修行。四方僧侣,往来寄宿,李生来者不拒,热情迎接,饮食供给,十分周到。 这一日天降大雪,气温严寒,一老僧肩挑行李,入庙投宿,言辞高深,修为精湛。住了两天,老僧告辞离去,李生再三挽留,又住了数日。恰好李生有事返乡,老僧跟他说:“早去早回。”听话中意思,似乎打算告别。 次日天亮,李生前往寺庙,连敲了几次门,没人答应、于是翻.墙而入,只见卧室中灯火闪烁,老僧正在收拾行李。一头瘦驴捆在灯架之上,似乎是殉葬品,驴尾来回摆动,嘴内呼呼喘气。李生心中大惧“难道老僧不是人类,而是死鬼?”想到此处,浑身毛骨悚然。 俄顷,行李收拾完毕,老僧牵驴外出,门外是一个大池塘,老僧将毛驴系在树上,赤身跳入水中沐浴,尔后穿上衣服,又将毛驴赶入水中梳洗,洗干净后,跨步上驴,扬长而去。毛驴行驶如飞,顷刻间不知所踪。 第三百二十八章 蒋太史 太史蒋超,前世为峨眉高僧,夜晚入睡,经常梦到自己前往峨眉故居,在寺庙潭边洗脚。为人笃信佛经,老想着皈依佛门。虽然身在官场,却长有出世之心。后来告假返回江南,到达高邮之时,不想回家。独自前往四川,住在成都金沙寺中,尔后又前往峨眉,挂单伏虎寺,最终因病去世。临终前写下一篇佛偈,内容云“翛然猿鹤自来亲,老衲无端堕业尘。妄向镬汤求避热,那从大海去翻身。功名傀儡场中物,妻子骷髅队里人。只有君亲无报答,生生常自祝能仁。” 第三百二十九章 邵士梅 邵进士,名士梅,济宁人,拥有前世记忆。在登州当教授官时,有两名老秀才上门拜访,邵士梅乍见二人,莫名生出一种亲近之感,凝神一想,忽然记起“这不是某某某吗,上辈子与自己是同窗。”于是问道:“二位可是某村人氏?我记得你们村中有一位高东海,他还健在吗?” 二人道:“高东海被捕入狱,已经死去二十多年,只留下一名儿子。他不过一无名百姓,大人如何认识?”邵进士不愿吐露真相,笑道:“他是我亲戚。” 当初,高东海本是村中无赖,然而性情豪爽,仗义疏财。某人欠下官府租税,无力偿还,无奈之下,只得卖女抵债。高东海知道此事,当即倾囊相助,替此人度过难关,又赎回女儿,让他父女团聚。 高某为人放.荡,看上一名中年妇女,两人关系亲密。后来妇女窝藏盗匪,被官府拘捕,躲到高某家避难,官府闻讯,将高东海收押入监,严刑拷打,很快便将他打死。高东海去世那天,邵士梅正好出世。 第三百三十章 澄俗 澄海居民,善能变化,可以化身畜类,外出求食。某客人路过此地,前往客栈投宿,只见一群老鼠钻进米缸,怎么驱赶都不离去。客人趁其偷米之时,用木板盖住米缸,尔后灌入清水,过不大会,老鼠尽皆淹死,凝神一瞧,竟然是店主人一家老小,几乎全部遭难,只剩下一名儿子侥幸存活,但也是全身浮肿,脸色苍白。 亲人被杀,儿子大怒,当即告到官府,县令考虑到客人是无心之失,并未追究。 第三百三十一章 狂生 济宁某狂生,好饮酒,虽然家中贫寒,但手上一旦有钱,全部用来买酒。县城某刺史,也是酒道中人,酒量甚豪,罕有敌手。听说狂生善饮,于是招他赴宴拼酒,一番比斗,平分秋色。刺史大喜,自此后常与狂生交往,关系融洽。 不想狂生恃宠而骄,每次遇上诉讼,暗中收取贿赂,替人说情,干扰执法。一开始刺史尚能忍受,时间一长,渐渐反感。 这一日清晨,狂生又来求情,刺史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狂生厉声道:“大人如果同意在下请求,点一下头便是。不同意,尽管发话。为什么发笑?士可杀不可辱,就你会笑,我不会吗?”语毕,哈哈大笑,声震屋瓦。 刺史怒道:“大胆狂生,竟敢如此无礼!难道你没听说过‘灭门令尹’之典故吗?”狂生甩甩衣袖,掉头离去,边走边道:“在下孑然一身,无门可灭。”刺史愈发愤怒,当下将他扣押。派人一查,狂生家中只有一位妻子,两人住在城楼,处境很是凄凉,于是不再计较,将狂生释放,但同时颁下命令:自今以后,不准狂生再在城楼居住。 朋友闻讯,出资买了数尺田地,一间小屋,给狂生落脚。狂生入住后,叹气道:“‘灭门令尹’,果然厉害!以后再也不敢放肆了。” (“灭门令尹”,与“破家县令”同一个意思,形容当官的权力巨大,可以任意左右百姓生死,让你消失就消失,让你灭门就灭门。) 第三百三十二章 陆押官 赵公,湖广武陵人,曾在太子府当过差,告老还乡后,修身养性,不再过问政事。这一天,某少年上门求见,想要投靠赵某,替他掌管文书。赵公见他容貌秀雅,问其姓名,自称“姓陆,名押官。只求有事做,不收工钱。” 赵公将少年留在身边使唤,少年聪慧无比,处理信件账本,仅仅有条,十分得体,而且棋艺高超。每次刘公与客人下棋,若是处于下风,只需少年稍微指点,便能反败为胜,赵公见状,对他愈发喜爱。 仆人们眼见少年得宠,纷纷吆喝,要他请客。少年一口答允,问道:“一共有多少客人?”回答说:“不下三十。”少年闻言,面有难色。众人出言相激“要是不想花钱,那就算了。” 少年不悦道:“我是小气之人吗?明日午时,我在客栈中定下酒席,到时不见不散。”次日正午,一行人来到酒店,各自坐下,少年起身斟酒。一人伸手按住酒壶,说道:“且慢。今日宴会,请问谁是东道主?最好先拿出定金。不然,大伙狂吃海喝,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一哄而散,谁来会钞?”众人连连点头,目光齐齐射向少年。 少年笑道:“你们以为我没钱?我有的是钱。”说话间走向厨房,拿了一盆面粉出来,用水打湿,捏成小团,扔在桌面,随捏随掷,瞬息之间,桌上全是面团。面团一与木板接触,随手化为白鼠,在桌上来回游走,左右奔驰。少年手掌伸出,抓住一只白鼠,撕开肚腹,取出一块碎银。如此来回往复,捉鼠,开膛,取银。很快,手掌心全是银锭,笑道:“可够了?”众人啧啧称奇,都道:“够了,够了。” 吃完饭,众人告辞离去,一名仆人跟少年要了一块碎银,回去后跟赵公提起此事。赵公命他交出碎银,仆人在身上一摸,囊中空空如也,碎银早已化作空气,不知所踪。赵公心知事情有异,吩咐仆人前往客栈打听,询问碎银下落,店老板苦着一张脸,骂道:“碎银,碎银。碎银全变蒺藜啦。” 赵公听说此事,将少年狠狠训斥一番,怒道:“到底怎么回事?”少年笑道:“朋友们逼着在下请客,我身边一贫如洗,无奈之下,只好略施小术。东家放心,我并非骗吃骗喝之人,东村打麦场中,地上碎麦堆积,扬去灰尘,至少还有两石麦子,足以偿还酒债。”赵公点点头,当下派遣一名奴仆,与少年一道,前往东村取麦。来到打麦场,地上果有许多碎麦,一番清理,刚好装满两石,不多不少。 这一日,赵公前往朋友家中赴会,堂中有一盆兰花,蓬勃绽放,香气缭绕,心中十分喜爱,回去后赞叹不已。少年说道:“如果东家真的喜欢兰花,要想取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赵公闻言,半信半疑。 次日清晨,赵公前往书斋就读,忽然间异香浓郁,凝神一瞧,只见窗边放着一盆兰花,绿叶如箭,正是朋友家中那株,心想“莫非是少年偷来的?”找来少年盘问,少年说道:“在下最爱养花,家中花朵成千上万,何须偷窃?”赵公不信。 凑巧朋友登门造访,乍见兰花,惊道:“好面熟的兰花,哪来的?”赵公道:“街上买的,至于是何地所产,不大清楚。对了,你出门之时,家中那盆兰花,还在吗?”朋友道:“我今天没去书斋,兰花到底在不在,我也不知。假如这盆兰花是我的,怎会到了此处?” 少年笑道:“此事不难分辨。你家兰花,花盆破了,曾经补过;我家花盆,完好无缺。”朋友细细验证,果真如此,这才消除疑虑,放下心来。 是夜,少年跟赵公说:“在下家中确实养有许多花卉,东家如果不信,趁着今夜月色皎洁,正好前去观赏。不过仆人们口风不紧,不能多带。只有书童阿鸭,为人诚朴,可以让他陪同。” 赵公点头答允,一行人启程上路,来到门外,早有四名壮汉抬着软轿等候,赵公登上软轿,只觉行驶如飞,快如奔马。俄顷,来到一处山洞,洞内点缀明珠,亮如白昼。楼台亭阁,雕梁画栋,华贵非凡。奇花异石,更是随处可见,多不胜数。单单兰花一个品种,便有数十盆,无不茂盛。 赵公大开眼界,不住称赞。逛了一阵,夜色已深,当即告辞离去,少年关闭洞府,一路护送到家。后来,少年追随赵公十多年,一直到他死去。 赵公去世后,少年带走阿鸭,两人浪迹天涯,再无消息。 第67节 第三百三十三章 邵临淄 临淄县某老头之女,太学生李某之妻。未嫁时,某术士上门批命,说道:“小姐来日必受刑罚。”老头大怒,冷笑道:“胡说八道!我女儿乃世家之后,他相公又是监生,有头有脸,谁敢欺负她?” 成亲之后,女子为人凶悍,动不动便对相公指手画脚,大声漫骂,李某不堪忍受,于是前往县衙告状。县令邵老爷收下状纸,将女子押至公堂。老头闻讯后,前来求情,县令不予理睬。李某自己也有些后悔,遂主动撤回诉讼,县令怒道:“衙门办案,岂同儿戏?你说撤就撤,简直胡闹。”当下坚持审讯,问了女子几句话,怒道:“真是悍妇。”下令杖责三十。受罚后,女子皮开肉绽,从此收敛性情,再也不敢放肆。 (监生,国子监学生。) 第三百三十四章 顾生 江南顾生,在济南某客店居住,双眼肿胀,疼痛难忍,昼夜呻吟。十余天后,痛楚稍减,可是每次合眼,便见到一间巨宅,前后四五重,门扉洞开,最深处有人往来穿梭,不过距离太远,瞧不真切。 这一日,顾生再一次闭眼,忽然间身子飞入宅院,穿过三道门户,杳无人迹。其中一座大厅,面南朝北,地上铺满红地毯,略略一瞧,满屋都是婴儿,或坐、或卧、或爬行,多不胜数。错愕之间,一人从房后走出,乍见顾生,笑道:“小王爷说有远客到来,果然不错。公子请随我赴宴。” 顾生问道:“这是哪里?”那人道:“此乃九王爷世子别馆。世子患病初愈,今日亲朋好友前来祝贺,凑巧让先生赶上,缘分不浅。”说话间来到一处大殿,雕梁画栋,殿内九根木柱,数十丈高,几十米粗,大理石台阶层层铺展。沿阶而上,放眼所见,殿内宾客云集,正北面一位少年,仪表堂堂,自然就是那位世子。 顾生跪地行礼,世子将他扶起,请他在身边坐下。殿内鼓乐大作,歌妓升堂,或唱或舞,表演戏剧,演的是一出“华封三祝”。演到第三折,顾生耳中嗡鸣,传来店主人声音,叫道:“公子,吃饭啦。” 顾生起身而立,借口要上厕所,匆忙告辞。来到殿外,只见红日高挂,已是正午。凝神一瞧,自己身卧床榻,仍在客店之中,并未离开,面前咫尺之处,站着两名男子,一位是店老板,一位是书童某某。 顾生急欲返回大殿,三言两语将二人打发,关上门窗,重新闭目。刚一合眼,立刻回到巨宅。沿着旧路穿行,来到先前那间大厅,厅内婴儿早已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许许多多中老妇女,一个个蓬头驼背,面目丑陋,望见顾某,齐声骂道:“哪来的无赖,竟敢偷窥!”顾生不敢分辨,脚步如飞,仓皇离去。 俄顷,来到大殿,与世子相见,只见他颔下胡须茂盛,足足有一尺多长,大吃一惊,叫道:“殿下,我离开才不过一刻钟,您怎么就长了这许多胡子?”世子笑道:“殿中一刻,世上半年,不必大惊小怪。看戏,看戏。”说话间点了一出“彭祖娶妇”戏目。 席间,一名妓女手持椰瓢,上前斟酒,一瓢美酒,足有五斗之多,顾生吓了一跳,推辞道:“在下眼有疾病,不能喝酒,请主人见谅。”世子道:“区区眼病,算得什么?我手下太医众多,让他们给你瞧瞧。”双手轻拍,一名男子应声上前,从怀中拿出一瓶膏药,其白如雪。那人两指探出,撑开顾生眼眶,用玉簪沾了点药膏,涂在顾生双眼之上,说道:“闭目养神,上床躺卧片刻,病情自会痊愈。” 当下顾生在婢女带领下,前往卧室休息,床帐柔软,散发淡淡清香。顾生浑身舒畅,很快便即熟睡。睡梦中似乎听到锣鼓撞击之声,一惊而醒,四顾一瞧,不知不觉间又已回到客栈。适才动静,不过是黑狗舔食油锅所发。但双眼清凉,疾病却是彻底康复。再次闭眼,一无所见。 华封三祝:尧帝前往华州视察,华州守卫对他说:“咦,这不是圣人吗。请让我为您祝福。我祝你健康长寿。”尧帝说:“不敢接受。”守卫说:“那我请求上天让你富有。”尧帝说道:“不敢接受。”守卫说:“那我请求上天让你子孙繁多。”尧帝说道:“不敢接受。”守卫问他说:“长寿、富有、子孙繁多,都是人们所希望得到的,您偏偏不希望得到,这是为什么呢?”尧帝回答说:“子孙繁多就会使人增加畏惧,富有就会使人招惹更多祸事,长寿就会使人蒙受更多屈辱,这三件事都不能滋长德行,因此我拒绝了你祝福。” 彭祖娶妇:彭祖活了八百多岁,历经三个朝代,先后娶了四十九位妻子。 第三百三十五章 阿英 甘玉,字璧人,庐陵人。父母早逝,留下一名弟弟姓甘名珏,字双璧,那时候才五岁,一直由哥哥抚养。甘玉性情友爱,照顾弟弟有如亲子。后来,甘珏渐渐长大,容貌俊秀,才气不俗。甘玉很喜欢他,常说:“我弟弟仪表不凡,一定要给他找个好媳妇。” 这一日,甘玉在寺庙读书,忽然间窗外传来女子说话之声,走近窗边一瞧,只见庭院中三四名女郎,席地而坐,个个都是绝色。一人说道:“秦娘子,你表妹阿英怎么没来?”那姓秦的小姐说道:“她昨天从函谷关回来,中了恶人箭矢,右臂受伤,不能同游,正闷闷不乐呢。” 第三名女子说道:“昨晚我做了一个噩梦,现在想起来还后怕。”秦小姐摇手道:“别说,别说。今晚姐妹们聚会,说出来会吓着大伙,徒惹不快。”那女子笑道:“小丫头怎么如此胆小?不说也可以,不过你得唱一首曲子,给大伙助兴。” 秦小姐低头唱道:“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付嘱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一曲唱罢,满座赞赏。谈笑之时,忽然间一名巨汉自外而入,双眼如鹰,面目狰狞。众女叫道:“妖怪来了。”一哄而散。 秦小姐体态柔弱,跑了没几步,便给巨人擒拿,一口咬断手指,大力吞嚼。秦小姐手指受伤,疼痛难忍,倒地晕迷,不知生死。甘玉见状,怜心大起,急忙抽出利剑,上前与巨人搏斗,彼此交战,甘玉眼疾手快,一剑砍断巨人左腿,巨人仰天惨叫,负痛逃离。 甘玉将秦小姐扶入卧室,只见她脸色苍白,血染衣襟,右手大拇指齐根而断,伤口处不住渗出鲜血。甘玉微一沉吟,撕下一块布片,将伤口包裹。过了半晌,秦小姐悠悠醒转,呻吟道:“大恩大德,叫我如何报答?”甘玉道:“姑娘相貌出众,我有一位弟弟,单身未娶,不知你愿不愿意嫁他?” 秦小姐道:“贱妾手指受损,配不上你弟弟,不过你放心,我会替他另觅佳人。”语毕,告辞离去。 这一日,甘珏前往野外游玩,途中遇到一名少女,十五六岁,风致翩翩,眼波流动,问道:“你是甘家二公子吗?”甘珏点头道:“不错。”少女道:“你父亲在世时,曾与我家定下婚约,将我许配给你,你为什么背弃盟约,反与秦家小姐定亲?” 甘珏道:“在下年纪尚小,婚约一事,并无印象。请姑娘告知家世,我回去向大哥询问,一问便知。”少女道:“不必询问。只要你点一下头,便可娶我过门。”甘珏摇头道:“未得哥哥允许,我不敢自作主张。”少女笑道:“呆子,你就这么怕哥哥?实话告诉你吧,我姓陆,住在东山望村,三日之内,等你消息。”辞别而去。 甘珏回家后,跟哥哥提起此事,甘玉道:“胡说八道。父亲去世时,我已经二十多岁,如果真有此事,我怎么不记得?况且此女独自行走荒野,主动跟陌生男子搭讪,只怕不是良家之后。对了,她相貌怎样?” 甘玉闻言,红脸低头,默默不语。嫂嫂笑道:“想必是位美人。”甘玉道:“他一个小孩子,哪能分辨美丑?就算是美女,也肯定比不上秦家小姐;倘若与秦小姐谈不拢,再考虑她不迟。” 数日之后,甘玉有事外出,途中遇一女子,容貌倾城,一边哭泣,一边行走,询问原因,女子说道:“父母将我许配甘家二郎;因为家贫迁徙外地,数年间未通音讯。谁曾想回来后,甘家竟要背弃盟约。我这便前往甘家,质问大伯甘璧人,问他怎么处置我?” 甘玉又惊又喜,说道:“我就是甘璧人,先父所定婚约,我确实不知。寒舍就在附近,请去喝杯茶水,慢慢商量此事。对了,姑娘贵姓?” 女子道:“我叫阿英。家中没有亲人,只有一位秦表姐,与她同居。” 当下女子来到甘家,双方定下婚期,不日拜堂。甘玉眼见弟媳貌美,打心眼里替弟弟高兴,但高兴之余,又担心阿英为人轻佻。所幸的是,阿英端庄矜持,成亲之后,善言善语,侍嫂如母,并无半分过错。 这一年中秋节,夫妻两正自玩闹,嫂嫂忽然派人前来,邀请阿英赴会。甘珏本打算与妻子纵情享乐,闻言颇为怅然。阿英猜透他心意,跟来人说:“我随后便到,你先回去。” 待那人离去,阿英端坐不动,与相公有说有笑,甘珏道:“莫让嫂嫂等得心焦,你快去吧。”阿英微微一笑,并不起身,这一晚,始终伴在甘珏身边。 次日清晨,阿英梳妆完毕,嫂嫂前来慰问,说道:“昨晚与我谈心,为什么怏怏不乐?”阿英淡淡一笑,不置可否。甘珏奇道:“她昨晚一直陪着我,寸步不离,什么时候去嫂嫂家了?” 嫂嫂大惊,目视阿英,颤颤兢兢道:“难道你是妖怪?不然怎么会分身术?果真如此,请你马上离去,不要伤害小叔。”阿英叹气道:“其实我并非人类,只因听从表姐劝说,这才嫁入甘家。既然嫂嫂见疑,我这便告辞。”语毕,化为鹦鹉,翩然而逝。 当初,甘翁在世之时,家中养了一只鹦鹉,亲自喂食。那时候甘珏只有四五岁,问道:“为什么要养鹦鹉?”甘翁笑道:“给你当媳妇啊。”有时鹦鹉没东西吃,甘翁便会跟儿子说:“还不喂养鹦鹉?你媳妇快饿死啦。”后来鹦鹉挣断锁链,不知所踪。 甘珏回忆往事,这才明白:原来阿英就是那只鹦鹉。虽然明知她不是人类,但日夜思念,难以忘情。两年之后,兄嫂为甘珏聘娶姜家小姐为妻,姜氏容貌普通,甘珏很不中意。 甘家有一表兄,在广东做官,甘玉前去省亲,好久都没回来。恰在此时,村中匪寇作乱,临近村落,半数沦为灰烬。甘珏大惧,与嫂嫂一起,举家前往山谷避难。 山上男女混杂,互不认识。甘珏满腔烦恼,忽然听到一名女子小声说话,语调酷似阿英,近前一看,果真是她。甘珏喜出望外,紧紧拽住阿英手臂,不肯放开,说道:“嫂嫂就在附近,她很想你,我……我也想你。”阿英微笑道:“此非乐土,不是说话之地,咱们先回家。” 甘珏道:“村中匪寇为患,怎能回去?”阿英淡淡道:“有我在,不用担心。”一行人回到家中,阿英撮土为箭,插在门外,嘱咐道:“这几天呆在家中,哪都别去,自会平安无事。”语毕,转身告辞。 嫂嫂捉住她手腕,不肯放行。又令两名婢女捉住阿英双足。阿英不得已,只有留下。不过洁身自好,不再与甘珏行房。甘珏奈不住寂寞,苦苦哀求,阿英无奈,偶尔也会破例一次。 这一天,嫂嫂跟阿英说:“弟媳姜氏,容貌平平,长期受冷落,有没有办法补救?”阿英笑道:“人靠衣装,女靠梳妆,此事易办。”次日早起,阿英前往姜氏房中,替她梳洗打扮,涂脂抹粉,描眉画唇,顷刻之间,姜氏脱胎换骨,俨然便是绝世佳人。 嫂嫂大奇,说道:“我有一位婢女,容貌丑陋,不知能不能变美?”阿英道:“有什么不能?只不过多费点心思罢了。”嫂嫂十分高兴,当下召唤婢女前来,只见她五大三粗,又黑又丑,长相颇为吓人。阿英命她洗净脸颊,尔后涂抹膏药,如此连续三日,婢女肌肤由黑变黄,再过七日,由黄变白,相貌改善,虽谈不上惊世骇俗,但也算是婀娜秀美。 这一夜,屋外噪声四起,人叫马嘶,群盗大肆劫掠,焚屋杀人。整座村庄,除了甘珏一家,无一幸免。一家人劫后余生,对阿英愈发敬佩。阿英说道:“嫂嫂昔日对我关怀备至,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报答恩情。如今盗匪离去,大伯不日即将归来,我也该走了,若继续留下,不伦不类。有空再来看你。” 嫂嫂问道:“你大伯不会有事吧?”阿英道:“最近可能碰上灾难,不过秦表姐昔日受过他恩惠,会出手相助,不用担心。”语毕,消失不见。 甘玉自广东归来,半途遇上匪寇,主仆两弃马逃命,躲在荆棘丛中,群盗四处搜索,渐渐逼近,形势十分危急。就在此时,空中飞来一只八哥,双翅铺展,遮天蔽日,将二人牢牢盖住。群盗搜索一阵,一无所获,骂骂咧咧离去。甘玉凝目一瞧,八哥腿上缺了一根脚趾,心中奇怪,回家后跟妻子提起此事,这才明白:原来八哥即是秦小姐。 后来,每逢甘玉外出,阿英都会前往嫂嫂住处拜访,但总是瞒着甘珏,有时与他不期而遇,只是笑笑,也不怎么搭理。甘珏请求同房,阿英不肯答应。这一晚,阿英再次前来,甘珏强行将她抱住,带到卧室。阿英说道:“你我缘分已尽,勉强欢好,只会招致天谴。请公子替我着想,不要相逼,日后也好相见。”甘珏不听,伸手解她衣服,彼此重温旧梦。 次日,阿英去给嫂嫂请安,嫂嫂问道:“昨晚怎么没见你?”阿英笑道:“半途被强盗劫走,累你白等,抱歉。”说了几句话,告辞离去。过不大会,门外传来猫叫,只见一只狸猫大摇大摆穿过走廊,口中叼着一只鹦鹉。嫂嫂见状骇然失色,大声呼叫,众婢女一拥而上,赶走狸猫,救下鹦鹉。 嫂嫂将鹦鹉放在腿上,眼见它左翅染满鲜血,奄奄一息,又惊又痛。轻轻按摩鹦鹉身躯,替它疏通经脉。半晌后,鹦鹉睁眼复苏,自己用嘴梳理羽毛。俄顷,盘旋升空,说道:“嫂嫂,永别了。甘珏误我,我好恨!”振翅离去,从此不再现身。 第三百三十六章 佟客 董生,徐州人,学了几年剑术,洋洋得意,自以为是。这一天有事外出,途中遇一客人,骑着毛驴,上前与之交谈,那人谈吐豪迈,问其姓名,自称“辽阳人,姓佟。外出闯荡二十多年,刚从海外归来。” 董生道:“听说海外有很多异人,阁下遨游四方,不知有没有遇到?”佟某道:“兄台为何有此一问?”董生道:“在下自幼习剑,但剑术一直难有长进,因此想拜异人为师。” 佟某道:“异人无处不在,不过择徒甚严,不是忠臣孝子,不会传授技能。”董生道:“我便是孝子,在下孝敬长辈,那是远近闻名的。”佟某微微一笑,问道:“却不知你剑术怎样?可否试演一番?” 董生点头道:“好,献丑了。”抽出随身佩剑,舞了一套剑法,挥刺劈砍,有板有眼,末了说道:“此剑锋利无匹,断树如切豆腐。”右手斜劈,剑锋斩中一颗小树,喀地一声响,小树拦腰而断。 董生一旁观看,笑道:“兄台佩剑,不过是凡铁所铸,又沾染汗臭,乃剑中次品。我虽不懂剑术,但身边也有一剑,请您鉴赏。”说话间探手入袖,取出一柄短剑,一尺长短,手腕抖动,短剑削铁如泥,只一下,便将董生佩剑切为两截。 董生骇然不已,借来短剑观阅,爱不释手,良久方才返还。又邀请佟某前往家中,趁机请教剑术。佟某笑道:“剑术之道,在下一窍不通。兄台是个中好手,还请你多多指点。”董生也不客气,当下讲解剑术,夸夸其谈,口沫横飞,佟某不置可否,用心聆听,一言不发。 两人一个讲解,一个倾听,不觉时光飞逝,转眼已是深夜。忽然间隔壁传来喧闹之声,董生大吃一惊,说道:“隔壁乃家父卧室,半夜三更,哪来的声响?”用心聆听,隐约听到有人大声呵斥,怒道:“董老头,快叫你儿子出来受刑,可饶你不死。”接着是拳打脚踢之声,董老头呻吟呼痛之声,众人哈哈大笑之声,彼此交替,不绝于耳。 董生脸色大变,叫道:“不好,是强盗。父亲遭难,我得前去搭救。”佟某道:“且慢,从声音中听来,强盗人多势众,贸然前去理论,不过白白送死。此事还得三思。”董生急道:“这可如何是好?” 佟某道:“强盗指名要见你,显然不怀好意。兄台乃有家有室之人,若就此送命,妻子怎么办?你先回屋,跟妻子合计对策,我替你挡一阵。”佟某点头答允,当下前往妻子卧房,简略述说经过,妻子闻言大哭,说道:“强盗们凶神恶煞,你千万别露面。” 董生道:“父亲有难,怎能袖手旁观?”妻子道:“是父亲性命要紧,还是自己小命宝贵?你若死了,我怎么办?”董生叹气道:“你教训的是。依你之见,下一步该怎么走?”妻子道:“准备弓箭,上楼固守。至于父亲安危,顾不了许多。” 两人正议论间,不想佟某推门而入,笑道:“这便是所谓的孝子吗?嘿,不过如此。”语毕,消失不见。董生大吃一惊,前往父亲住处查看,室内空空,哪有什么强盗,不过是几具草人而已。 俄顷,屋外传来脚步之声,董老头手提灯笼,慢悠悠返回。董生问道:“父亲,你刚才不是在屋中么,怎么又到了门外?”董老头道:“胡说,从黄昏到现在,我一直在朋友家喝酒。” 董生闻言,恍然大悟“原来佟某便是异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在试探我。可惜我没能过关,不然便可学习绝世剑术。哎,咎由自取,怪得了谁?” 第三百三十七章 辽阳军 沂水某人,明朝末年在辽阳当兵。不久后辽阳城破,某人被乱兵所杀;头虽断,知觉未失。是夜,一人手持簿册,口中清点鬼魂。点到某人之时,跟左右说:“此人命不该绝,替他接上头颅。”几名随从哄然答允,七手八脚替某人接上脑袋,尔后捉住他手臂,送回家中。某人只觉脚步如飞,耳旁风声呼啸,顷刻之间便回归故里。 县令听说此事,以为某人是逃兵,将他拘捕审讯,某人极力辩解,县令不信。命手下检查某人脖颈,并无刀痕,更加怀疑,当下将他收押入监,准备处斩。某人说道:“请大人先别杀我,辽阳城失陷,消息不久便会传到。如果辽阳城安然无恙,到时再将我问斩不迟。” 未几,消息传来,果然与某人所言一模一样。县令知道抓错了人,于是将他释放。 第三百三十八章 张贡士 安丘张贡士,抱病在床,忽然间从心窝钻出一名小人,半尺长短,头戴儒冠,身穿儒服,口中依依呀呀,唱起昆曲,音调清彻,戏曲中故事,与自己生平经历,一模一样,一共唱了四折戏,小人吟诗一首,消失不见。 第三百三十九章 单父宰 青州某乡民,年过五旬,聘娶某少妇为妾,两名儿子担心后母怀孕,导致自己失宠,于是乘父亲喝醉之时,偷偷割下他睾.丸,尔后敷以药粉。父亲觉察后,谎称有病,羞于提及此事。这一天,父亲前往卧室,突然间伤口崩裂,血流不止,很快便即死去。后母知道此事,将两名儿子告到公堂,一番审讯,如实招供。县令叹气道:“想不到我竟然做了‘单父宰’!”下令将二子处斩。(单父县,在山东。单父谐音为“骟父”,即儿子阉割父亲,此官自嘲为“单父宰”,是慨叹自己成了骟夫县县令。) 第68节 第三百四十章 孙必振 某人姓孙名必振,这日乘船渡江,江心风雷激吼,船舶摇荡。同舟旅客尽皆恐惧,抬头一瞧,只见云层之中站着一位金甲大神,手上拿着一面金字牌匾,上面写了“孙必振”三个大字,一笔一划,清清楚楚。 旅客们目视孙某,说道:“你肯定是犯了天谴,请另乘别船,别连累我们。”眼见旁边有一叶小舟,不由分说,将孙必振推入舟中。孙必振刚刚登船,略一回首,先前那首船舶已然倾覆,舟毁人亡。 第三百四十一章 邑人 县城某乡民,为人无赖。这一日早起,两名男子闯入屋中,将自己抓走,带到闹市。街上有一名屠夫正在卖肉,半边猪肉搁于案板。两人用力一推,乡民身躯飘荡,倏尔钻入肉中,合而为一。 俄顷,屠夫挥刀割肉,每割一刀,乡民便觉浑身剧痛,痛入骨髓。后来,邻家老头前来买肉,讨价还价,挑肥拣瘦,屠夫提刀切肉,片片碎割,乡民更是痛不可忍,刑罚之惨,堪比凌迟。 直待猪肉卖完,乡民这才解脱,魂魄游离,一瘸一拐回到家中。其时旭日高升,乡民一惊而起,家人埋怨道:“怎么如此贪睡,现在才起床?”乡民一五一十讲述经历,又叫来邻居老头询问,指出他所买猪肉片数、斤数。毫发不爽。家人闻言,暗暗称奇。 第三百四十二章 元宝 广东临江山崖,地势险峻,石头上经常长出元宝。崖下波涛汹涌,船舶难以靠近。也有人停船江心,用船桨敲打元宝,结果牢不可动;如果某人命中注定发财,只需轻轻一碰,元宝自会掉落。回首之间,新元宝又已冒出。 第三百四十三章 研石 洞庭湖君山附近,有一山洞,洞内宽敞,湖水出入其中,深不可测。洞内两边山壁,布满黑石,颜色如漆;黑石柔软,用刀切割,随手而落。可用来制造砚台,在洞内捏好造型,拿出洞外,见风变硬。此类砚台,用起来称心如意,品质上佳。 第三百四十四章 武夷 武夷山有一峭壁,高约千丈,当地百姓常在山脚捡到沉香木、玉石等珍贵物品。太守听说此事,督促数百工匠,耗时三年,造了一架云梯,准备登山探险。将及山巅,山上伸出一只巨足,脚趾粗如木棍,大声叫道:“再不下去,用脚踢你。”太守大惊,急忙退下。脚踏实地,云梯寸寸腐朽,化为灰烬,纷纷洒洒,四散飘扬。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大鼠 明朝万历年间,宫中有一巨鼠,大如老猫,为害甚烈。朝廷下旨,从民间征集善战之猫,对付巨鼠,结果全军覆没,尽数葬身鼠吻。恰在此时,国外进贡一头狮子猫,毛白如雪。宫女将它放入鼠屋,关上门窗,静观其变。 白猫蹲伏于地,一动不动,过了半晌,巨鼠自穴内爬出,逡巡游荡,乍见白猫,怒气腾腾,当即上前撕咬。白猫跳到桌上躲避,巨鼠尾随而至。如此你追我逐,忽上忽下,往返不下百次。 众人以为白猫胆怯,懦弱无能。再过片刻,巨鼠动作迟缓,呼呼喘气,似乎精力耗尽。白猫觑准时机,迅速逼近,前爪扣住巨鼠脖颈,指尖刺入肌肤。巨鼠连连怒吼,极力挣扎;白猫喵喵鸣叫,越战越勇,忽然间一口咬住巨鼠脑袋,用力吞嚼。 俄顷,巨鼠脑袋粉碎,倒地毙命。众人这才明白,白猫之所以闪避,并非害怕,而是示敌以弱,借此消耗对方体力,你来我走,你走我来,不愧是用计高手。 世间匹夫,一怒拔剑,与巨鼠何其相似? 第三百四十六章 张不量 某商人前往河北,忽然间天降冰雹,躲在禾苗中避难。就在此时,空中传来说话之声“此乃张不量田地,勿要损他庄稼。”商人心想:“此人既然叫做不良,为什么反受神灵护佑?” 俄顷,冰雹停止,商人前往村中打听,一番询问,终于明白原委。原来此地有一位张富豪,为人仁厚,家中田产良多,每逢春季耕种,村中贫民前往家中借粮,张某有求必应。到了还债之时,也不计较多少,多给就多收,少给就少收,从不用米斗称量,因此缘故,得了个外号,叫做“张不量”,并非不良。 众人前往田中查看,只见满地禾苗摧折,惟有张家田地,颗粒无损,安然无恙。 第三百四十七章 牧竖 两牧童前往山中捉狼,来到狼穴,穴内有两头小狼,一人抱住一头,各自爬上一棵树梢,相距数十步。 俄顷,大狼归来,不见了幼子,神态仓皇。一名牧童故意拉扯小狼耳朵,令它哀嚎,大狼立马听见,抬头仰视,双目中怒火熊熊,快速跑到树下,一边嚎叫,一边对着树干乱抓乱爬。另一名牧童依法炮制,揪住小狼耳朵,让它悲鸣。大狼急急忙忙赶到树下,这边叫声又起。如此来回奔跑,顾此失彼,累得气喘吁吁,过不大会,大狼身躯倒地,气息断绝。 第三百四十八章 富翁 某富翁家中金银如山,许多商人都找他借钱。这一日,富翁有事外出,身后一名少年骑马跟随,问他目的,回答说“找你借钱。”富翁点头答允,将少年带回家中,恰好桌上放着数十枚铜板,少年双手拨弄,将铜板一一垒起,手法熟练。富翁见状,委婉拒绝少年,没有借钱给他,客客气气将他送走。有人问他缘故,富翁笑道:“此人必定善于赌博,不是良民。瞧他码铜板手法,分明是个赌鬼。”一打听,果真如此。 第三百四十九章 王司马 新城王大司马镇守北边之时,命工匠造了一把大刀,一尺来阔,重过百斤。每次巡视边界,身后跟着四名士兵,什么事都不干,专门给他抬刀。仪仗队每到一处,则将大刀放在地面,故意让北边居民提拿,结果是蜻蜓撼石柱,纹丝不动。 王司马暗中又用桐木重新打造一口大刀,外面镀上银箔,款式尺寸,与先前那把刀一模一样,时不时在马上舞动,北边部落见状,无不震惊。为了防备敌兵,王司马在边界插满苇席,绵延数十里,形如藩篱,扬言道:“此即吾之长城。” 后来敌兵来犯,一把火将苇席烧成灰烬,王司马也不生气,再次造了一道苇墙,如此连续三次,都被敌兵焚毁。到了第四次,王司马建造苇墙之时,在地底埋了无数火药,敌兵纵火行凶,火药爆炸,死伤惨重,自此后远逃遁去,再也不敢放肆。 数十年后,王司马告老还乡,边疆烽烟再起,朝廷重新起任司马,命他抗敌。其时王司马已有八十三岁,无力冲锋陷阵,但依然慷慨上阵,临行前,皇帝跟他说:“老将军威名素著,此次出征,不用厮杀,只需静卧军帐,便能让敌人闻风丧胆,不战而逃。” 王司马谨遵教诲,前往边疆上任。敌人收到消息,尽皆不信,借议和为名,派遣使者前往军中打探虚实。掀开帘子,只见王司马躺卧在床,气定神闲,神态间不怒自威,使者心生畏惧,不由自主跪倒在地,叩头请安,尔后狼狈退去。 第三百五十章 岳神 扬州某官员,夜晚入睡,梦见东岳帝君,脸含怒色,对他大声呵斥。抬头一瞧,帝君身旁站着一名使者,正替自己求情。醒来后心中害怕,当即前往帝君庙,祷告赎罪。 出来时路过药店,只见店内一名男子,正是昨晚那位使者。问他职业,回答说“我是医生。” 官员闻言点头,也没放在心上,告辞回到家中,没过多久,忽染恶疾,于是求医诊治,医生开了一剂药方,命他傍晚吞服,官员依言照做,到了半夜,便即死去。 有人说:阎罗王与东岳帝君,每日派遣男女使者,共计十万八千名,分布天下各地行医,借此收罗人命,名曰“勾魂使者。”所以吃药之人,不可不防。 第三百五十一章 药僧 济宁某人,偶然前往野外寺庙,见一和尚,在太阳底下抓虱子,木杖上挂着一个葫芦,似乎是卖药的。 某人问道:“和尚,卖不卖房中药?” 和尚道:“卖。弱者变强,小者变大,服用后立竿见影,即刻奏效。”说话间打开葫芦,拿出一枚药丸,高粱粒大小。某人大喜,买下药丸吞服。约莫半顿饭工夫,下体暴涨,增长了三分之一。兀自贪心不足,眼见和尚起身解手,于是趁他不备,偷偷从葫芦内倒了两粒药丸,一口吞落。俄顷,只觉肌肤疼痛欲裂,筋脉抽搐,片刻间缩颈驼背,变成残疾,但下体依然疯长,心中大急,却又无法可施。 未几,和尚返回,大惊道:“施主定是偷了和尚药丸。”急忙取出一粒解药,给某人吞服,这才解除药效。 某人解衣凝视,只见下体粗长,堪比大腿,懊悔不跌。蹒跚回到家中,由于容貌大变,父母亦不能相识,自此后成了废物,每日上街乞讨,很多人都见过他。 第三百五十二章 于中丞 中丞大人于成龙,这一天前往高邮巡查。恰好碰到一桩案子:某大户之家嫁女,妆奁丰富,半夜为盗贼偷走。刺史彷徨无策,至今仍没找到祸首。于成龙得知经过,下令紧闭城门,只留下一道城门出入。又下令各家百姓不得外出,在家静坐,等候官府搜查。尔后嘱咐属下“可前往城门守候,如果有人再三出入,往返来回,此人即是小偷,不用客气,直接擒拿。” 正午时分,属下捉来两名男子,双手空空,身边并无包裹。于成龙道:“此即盗贼。”二人诡辩叫嚣,不肯认罪。于成龙下令搜身,解开外袍,只见两人贴身穿着锦绣女衣,正是失窃之物。原来二人听闻官府要大肆搜索,急忙转移赃物,但物品太多,不便携带,只好分批藏在衣内,屡次进出。 又有一次,于成龙调任广西县令,前往邻县游玩。早晨经过城外,忽见两名男子抬着一张木床,床上躺着一名女子,青丝外露,头上插着凤钗,那女子侧身躺卧,闭目沉睡,身后跟着三四名健壮男仆,时不时探手入被,将被子卷紧,似乎生怕晨风吹进被窝,冻伤女主人。 俄顷,一行人在路边歇息,再次上路时,换了两名男子抬床。于成龙上前打听,回答说:“妹子病危,送她回婆家。”语毕,匆匆离去。 第69节 于成龙越想越不对劲,暗中嘱咐衙役,悄悄尾随,静观其变。衙役领命而去,过不大会,回来禀报:这帮人到了一个村庄,两名男子出来迎接,尔后进入一间宅院,再没动静。 于成龙点点头,前往官衙拜访县令,问道:“城中有没有发生劫案?”县令脸色微变,笑道:“没有,绝对没有。”当时考核严厉,许多官员为了政绩,即使治下发生劫案,都是隐瞒不报。 于成龙闻言,不动声色,当下前往驿馆居住,暗中派人外出,探访消息,一番调查,此地果有一家大户被抢,主人父母惨受炮烙,凌虐致死。于成龙找来主人,询问案情,主人迟迟疑疑,不肯承认。于成龙道:“我已捉到元凶,如实坦白,自会还你公道。”主人闻言,涕泪横流,一一交代经过,请求于某严惩凶手。 于成龙答允了,再次拜会县令,请他发兵捉贼,半夜之时,一帮衙役带刀出发,来到村中,破门而入,将一干凶手共计八人,一网打尽。审讯之后,供认不讳。 于成龙问道:“床上那名女子,是何身份?”回答说:“她是城中妓女。那一晚抢.劫之后,我等前往妓院快活,与妓女合谋,将钱财放在床上,叫她装病保管,设法带到贼窝。事成之后,答应分她一份。” 真相大白,众人对于某钦佩无限,问道:“大人怎知这帮男子便是凶手?”于成龙笑道:“此事容易理解。试想一下,哪有少妇在床,而让男人伸手进入被窝?再者,不断换人抬床,可见木床沉重,里面必定藏有物品。时不时用手卷紧被套,显然是为了防止物品泄露。最后,如果真是妹子生病,送往婆家之时,必有女伴出来照顾,可是为什么只见到两名男子,而且神情淡定,也不询问病情,岂非可疑?所以这帮人绝非善类,定是盗贼。” 第三百五十三章 皂隶 万历年间,历城县令梦见城隍向他索要男仆,于是点了八名衙役,将姓名写在文牒之上,前往城隍庙祭奠,烧毁文牒。是夜,八名衙役尽皆死去。 城隍庙东边有一酒店,店主人与一名衙役熟识,这一晚,衙役前来沽酒,店主人问道:“请客吗,对方是谁?”衙役道:“都是一些新同僚,人数很多,摆一桌酒席,互相结交。”次日天明,店主人跟别的衙役打听此事,这才得知,衙役早已死去。前往城隍庙查看,只见地上放着一个酒瓶,瓶中酒水原封未动。回家检查酒钱,不过是一堆纸灰。 县令为了纪念八名衙役,特地在城隍庙内建造塑像,每次手下外出办差,都得前往庙内祭拜众衙役,否则,必受县令处罚。 第三百五十四章 绩女 绍兴某老太,半夜在家纺线,忽然间一名少女推门而入,笑道:“老奶奶如此勤快,不累吗?”凝神一瞧,少女十八九岁,仪容秀美,衣服华丽。老太太问道:“姑娘半夜前来,所为何事?”少女道:“我见奶奶一个人孤单无依,特来与你作伴。” 老太太怀疑她是富贵人家小姐,再三询问来历,少女道:“奶奶不要害怕,我跟你一样,都是孤独人。咱们住在一起,闲时说话解闷,岂不美妙?”老太太又怀疑她是狐妖,踟蹰犹豫,默然不语。少女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纺车,说道:“奶奶不用烦恼,我从小便会纺线,有能力养活自己,不会白吃白喝。”说话间转动纺车,果然是手艺纯熟。 老太太见她温婉可爱,遂不再害怕。夜深之时,少女说道:“我此番前来,随身带有枕被,就放在门外,请奶奶替我拿一下。”老太太点头答允,迈步出屋,过不大会,手中提了一个大包裹,返回室中。 少女将包裹放在床上,伸手解开,里面放着一具枕头,一条棉被,也不知是什么布料所制,香滑无比。老太太将棉被铺好,两人上床休息,满屋中异香缭绕,久久不散。 入睡之后,老太太心想:“如此佳人,实在是人间绝色,可惜我不是男子。”少女在枕边笑道:“奶奶年过七旬,也会想入非非?”老太太道:“哪有此事?”少女道:“既然没有妄想,为什么想做男子?” 老太太见她看穿自己想法,心知少女定是狐妖,不免大惧。少女笑道:“既然想做男子,为什么反而怕我?”老太太闻言,愈发恐惧,双腿发颤,抖个不停。少女道:“奶奶就这么点胆子,还想当男子。实话告诉你:我并非狐妖,而是神仙,绝不会害你。只要你严守秘密,保你衣食无忧。” 次日清晨,老太太跪倒在地,给少女请安,少女伸手将她扶起。彼此接触,老太太只觉她肌肤如水,娇嫩滑腻,忍不住心生绮念。少女笑道:“昨晚害怕欲死,这么快就故态复萌了?你要是男子,非深陷情网不可。”老太太道:“如果我是男子,情愿死在姑娘身上。” 自此后两人共处,少女心灵手巧,由她所纺丝线,匀细光泽;所织布匹,晶莹似锦,价格较之同品,足足高出两倍。老太太每次外出,都会紧闭门窗,若有客人到访,则在外室接见,因此过去半年,谁也不知少女身份。 后来老太太泄露口风,少女事迹,越传越广,乡中姐妹,纷纷请求拜见。少女责怪道:“都是你多嘴,看来我住不长久了。”老太太自知失言,深深自责。然而每日求见者多不胜数,甚至有人强势逼迫。老太太支撑不住,只得跟少女商量,问她如何处置。 少女道:“如果仅仅是女伴,见一见也无妨。就怕此例一开,轻薄男子蜂拥而至,到时怎么办?”老太太不住哀求,少女无奈,只有答允。 次日,乡村妇女,老少云集,纷纷前开拜见,少女不厌其烦,无论贵贱,一概不予理睬。端坐椅中,任凭众人叩拜,始终一言不发。乡中少年听闻少女貌美,神魂颠倒,争着见她,老太太一律拒绝。 县城有一费生,风流名士,倾尽家产,重金贿赂老太,请她向少女说情,允许自己见上一面。少女埋怨道:“你想卖我吗?”老太太伏地哀求,不住替费生说情,少女道:“你贪图书生钱财,我亦被他痴情感动,可以一见。不过你我缘分已尽。” 次日天明,费生准备香烛,前来拜访。少女隔着布帘接见,问道:“公子不惜代价与我相见,有何话说?”费生道:“在下久闻姑娘美如天仙,容颜不输西施、昭君。所以想一睹芳容,除此之外,不敢再有非分之念。”话刚说完,只见布帘中容光四射,少女脸蛋轮廓,一一显现,蛾眉红唇,美不胜收。 费生目眩神驰,心情震荡,不由自主跪地叩拜。再次起身之时,少女深藏帘后,布帘沉沉,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费生颇为惆怅,心想“刚才没见到佳人下体,可惜,可惜。” 念头还没转完,少女早已知之,淡淡一笑,从帘内伸出玉足,双脚纤纤,不盈一握。费生心愿得偿,再次叩拜。少女说道:“我累了,公子请回。”费生拱手告辞,前往外室,老太太烹茶招待。费生情难自禁,拿起毛笔,在墙壁上题诗一首: 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 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锦;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 题诗完毕,费生扬长而去。少女默默看完诗词,叹气道:“我说咱两缘分已尽,果然没错。”老太太闻言,伏地请罪。少女道:“罪不在你,是我定力不够,堕入情劫,以身色示人,自取其辱。如果再不离去,恐怕愈陷愈深,难以挽回。”于是收拾行李,转身出门,瞬息便不知所踪。 第三百五十五章 红毛毡 红毛国,曾与中国通商。边疆统帅见其人多势众,不许登岸。红毛人求道:“只要赐给我等一席之地,足以。”统帅心想“一席之地,能有多大?”于是点头答允。 两名红毛士兵抬着一张毛毯,铺在地上,一开始仅容二人,慢慢拉开,可容四五人,红毛人一边拉扯地毯,一边派人登岸,等到地毯全部铺开,足有一亩大小,上面站满数百名红毛士兵。这帮人脚踏实地,本性暴露,各自抽出短刀,四处抢掠,由于出其不意,损失不下。红毛人一连劫掠数里,这才离去。 第三百五十六章 抽肠 莱阳县某乡民,这日在家午睡,忽然间屋内走进一名男子,手中牵着一名妇女,妇女面色黄肿,腰围粗壮,面容愁苦。男子开口说话,催促道:“过来,过来。”乡民以为是男女偷情,有心瞧热闹,于是闭目假睡。 两人来到桌边,那女子在椅子上坐下,男子又道:“快,赶快。”女子闻言,敞开衣襟,露出肚皮,只见她腹部庞大,有如巨鼓。男子拿出一把屠刀,刺入妇女心口,剖开胸膛,从上往下划落,一直划到肚脐,嗤嗤有声。乡民大惧,不敢喘息。 妇女皱眉忍受,并不呻吟,也不哀嚎。男子张嘴咬住屠刀,探手入腹,将妇女大肠小肠一一抽出,挂在肘上,且挂且抽。未几,手肘上全是肠子,再也放不下去。男子将肠子盘成一堆,用刀割断,摆在桌面。尔后继续抽肠,每次抽满一堆,便用刀割断,放在桌上。到后来桌子上摆不下去,便挂在椅上,很快,椅子上也全部挂满。 到了此刻,妇女肚内肠子所剩无几,男子一一抽出,再次挂在手肘,一共挂了十多圈,密密麻麻,有如渔网。男子抽完肠子,忽然间用力一甩,将肠子扔到乡民床上,正中头颅。乡民眼耳口鼻皆被肠子覆盖,腥气热气入体,闻之欲呕,呼吸为窒。一声大叫,伸手将肠子推开,撒腿就跑。肠子坠落床前,乡民双脚绊住,倒地不起,口中连呼救命。 家人闻讯前来,只见乡民全身堆满内脏,房中一无所有,并不见男女踪影。当下询问缘由,乡民一一说了。众人闻言,啧啧称奇。但室内并无痕迹,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数日之间,房内腥气弥漫,久久不散。 第三百五十七章 太医 万历年间,某官员姓孙,年少丧父,母亲十九岁便即守寡。后来孙某考中进士,没过多久,母亲不幸过世。孙某十分悲痛,常跟人说:“我一定要努力上进,替母亲博得诰命夫人封号,这才不负她多年守节,养儿教子之德。” 这一日,孙某忽染暴病,情势危急,自己素与太医交好,于是派遣仆人前去造访,请他救命。仆人刚刚出门,孙某病情加重,张目结舌,说道:“有生之年不能扬名显赫,死后前往地府,有何脸面再见母亲。”语毕断气,死不瞑目。 未几,太医到来,听到哭声,忙入内室查看,眼见孙某死状奇特,当即询问原因,家人一一说了。太医道:“想获‘诰命夫人’封号,此事不难。皇后临盆在即,只需多活十日,诰命可得。”命家人取来艾叶,替孙某针灸,一共刺了十八针,艾叶燃尽,孙某悠悠醒转,口中呻吟,灌了半碗汤药,死而复活。 太医嘱咐道:“自今以后,不可食用虎肉熊肉,切记,切记。”孙某答允了,寻思:“虎熊之肉,珍贵无比,我怎么有福吃到?”并未放在心上。三日之后,孙某病情康复,照例上朝。过了六七天,皇后果然产下太子,皇帝赐宴群臣,酒席间有一盘荤菜,白片红丝,美味绝伦。孙某吃了不少,不知何物。次日询问同僚,回答说:“那是熊掌。”孙某大惊失色,只觉浑身难受,回家不久,便即死去。 第三百五十八章 牛飞 县城某某,买了一头壮牛。夜晚梦见牛生双翼,展翅飞去,心中以为不祥。次日将牛牵到市集,低价出售,得了几两碎银,用手巾包好,缠在臂上。回去之时,半路上见一老鹰,蹲在地上进食,走近一看,老鹰十分驯良,并不怕人。某某见猎心喜,于是将手巾两头打了个结,绑住老鹰大腿,放在臂上。老鹰极力挣扎,某某略一疏神,老鹰带着手巾,腾空而去。手巾内银两,一并被它带走。某某恍然大悟,所谓的牛飞,原来是这个意思。 第三百五十九章 王子安 王子安,东昌府名士,屡考不中。这一年乡试完毕,临近发榜之时,王子安喝得酩酊大醉,独自躺在卧室酣睡。忽然间外面传来人声,叫道:“秀才中举啦。”王某大喜,踉跄而起,嘱咐家人“快赏银子。”家人见他醉酒,骗他说:“已经赏过啦。” 过不大会,一人走进屋中,说道:“秀才中进士啦。”王子安自言道:“尚未入京赶考,不可能中进士啊。”那人道:“你忘了吗?三场会试已经结束啦。”秀才脑中迷迷糊糊,闻言大喜,叫道:“来人,快赏钱。”家人又骗他“赏了。” 半晌后,又有一人进屋,说道:“秀才入了翰林啦,朝廷给你派了两名随从。”王子安凝神一瞧,床下果然跪着两名男子,衣冠整洁。王某吩咐家人“快备酒,我要请随从吃饭。”家人随口敷衍,骗道:“饭不是在桌上吗?” 王子安心想:“既然做了大官,自然要在乡里炫耀一番。”口中大叫“随从,扶我出去。”叫了很久,不见回应。家人笑道:“随从走啦,你先躺一会,我替你去追。”未几,果有一名随从返回屋中,王子安捶床顿足,骂道:“大胆奴才,跑哪去了?”随从怒道:“穷酸无赖!跟你开玩笑而已,你倒真骂起来了。”王子安大怒,一跃而起,抱住随从身子,用力殴打,将他帽子打落,自己也跌倒在地。 妻子听到动静,进屋查看,皱眉道:“怎么醉成这样?”王子安道:“随从可恶,我不过略加教训,哪里醉了?”妻子笑道:“家中只有我这个老婆子,白天替你煮饭,晚上替你暖脚,哪来的随从伺候你这位穷鬼?”子女闻言,尽皆大笑。 王子安酒性稍解,如梦初醒,心想:“肯定是被狐妖戏弄了,什么家人,随从,报喜的,全是狐妖所变。”记得自己曾打落狐妖帽子,走到门后寻找,果然找到一顶红缨帽,茶盏大小。 第三百六十章 刁姓 某人姓刁,家无田产,靠给人看相骗钱,其实他自己并不会相术。每次外出,一待就是数月,回来时均是满载而归,包裹中满满的全是金银布匹。这一天,刁某打扮一新,身穿华服,头戴锦帽,在大街中给人看相,舌绽莲花,信口开河。 只见他身旁妇女云集,一名妇女有心验证刁某相术,说道:“我们中间有一位贵妇人,不过穿着打扮,跟我们一般无二,你能认出她吗?”刁某道:“这有何难。但凡贵人,头顶必有祥云笼罩,一瞧便知。”众人闻言,目光齐刷刷投向一名妇女,要瞧她头顶是否真有祥云,刁某走到妇女身边,笑道:“她便是贵人。”众人大惊,眼见刁某一猜就中,都以为他是神仙,钦佩无限。 第三百六十一章 农妇 城西磁窑坞有一农妇,勇猛健壮,如同男子,常为乡中百姓排解忧难。与丈夫异地而居,丈夫住在邻县,彼此相距百来里,偶尔来一次,住不了两夜便即离去。 农妇住处紧邻颜山,常往山中贩卖陶器,借此谋生,有时生意好,手头上略有结余,便拿来救济乞丐。这一晚,农妇与邻居聊天,忽然起身道:“肚中疼痛,想来小孩子要出世。”告辞离去。 次日天明,邻居前往农妇家中拜访,只见她挑着两只空酒坛,从外归来。进入卧室,又见床上睡着一名婴儿。一打听,原来农妇分娩之后,顾不上休息,前往市集卖酒,负重上路,一来一回,已走了一百多里行程。 县城北边寺庙,住着一名尼姑,与农妇感情友好,彼此结为姐妹。后来尼姑不守清规,暗中偷人,农妇知晓后,愤怒不止。亲自提了扁担,前往寺庙问罪,准备杖责尼姑。众人苦苦求情,这才作罢。 这一日,农妇在路上遇到尼姑,一连扇了她好几个耳光。尼姑问道:“我有何罪?”农妇不答,拳打脚踢,不住殴打。尼姑吃痛,连连哀嚎,到后来声嘶力竭,奄奄一息。农妇这才停手,扬长而去。 第70节 第三百六十二章 金陵乙 金陵某乙,卖酒为生。每次酿酒,必在酒中掺水掺麻药;即便善饮之人,喝了这种酒,不过数盏,便会烂醉如泥。因此缘故,某乙之酒,十分出名,百姓争相购买,某乙大发横财,富有千金。 这一日早起,只见酒槽边睡着一只醉狐,不省人事。某乙用绳子绑住狐狸四肢,准备拿刀杀它。狐狸忽尔醒转,求道:“别杀我,你有什么愿望,我都可以满足。”某乙点点头,将狐狸释放,只见它摇身一变,化为一名少年。 当时街上有一位孙某,大儿媳被狐妖骚扰,某乙问道:“你认识那头狐妖吗?”少年道:“狐妖便是我。”某乙曾经见过大儿媳妹妹,小丫头容貌出众,某乙很是喜欢,当即请求少年帮忙,设法让自己与美人见上一面。 少年面有难色,但耐不过某乙再三请求,最后还是答允了。将他带到一间山洞,从洞中取出一间褐衣,说道:“这是亡兄遗物,有隐身功效,你先穿上。”某乙穿上衣服,与少年一起上街,街上百姓都瞧不见他。未几,两人来到孙府,只见墙壁上贴着灵符,符上画着一条巨龙,张牙舞爪。 少年见状,变色道:“和尚太厉害,我不敢进去。”语毕,消失不见。某乙心念佳人,不肯离去,不住在附近徘徊。忽然间灵符上传来一声怒吼,巨龙破符而出,盘旋璧上,随时欲暴起伤人,某乙大惧,仓皇逃离。 原来孙某为了对付狐妖,重金聘请高僧施法,高僧公务繁忙,一时抽不开空,先画了一张灵符,命孙某贴在墙上,自己随后就到。 次日,高僧如约而至,开坛做法。附近百姓纷纷前来观看,某乙夫妻亦夹在人群之中。某乙正自瞧热闹,忽然间脸色大变,似乎被人捉住,急忙往外奔跑,跑到门边,身躯倒地,化为狐类,身上兀自穿着人衣。和尚要杀它,妻子跪地哀求,和尚挥了挥手,命妻子将某乙牵走。 回到家中,妻子每日用食物喂养狐狸,但某乙坏事干得太多,寿命已尽,数月之后,便即死去。 第三百六十三张 郭安 孙五粒府中有三名奴仆,一名郭安,一名李禄,还有一位不知姓名。三人之中,李禄与无名氏有仇,一直存心不良,意图报复。 这一晚无名氏独自在家睡觉,恍恍惚惚间身躯被人擒拿,来到一处宫殿,只见阎罗王高高在上,跟鬼差说:“抓错认了,不是他。”命鬼差将他送回。 回到卧室,无名氏大惧,不敢再在此处逗留,于是迁往别处安歇。郭安乘机占了无名氏床铺,上床休息。不想李禄偷偷潜进屋中,手中拿着砍刀,昏暗中错将郭安当成无名氏,一刀杀死。 郭安父亲愤愤不平,当即前往县衙告状,哭道:“我膝下只有这一名独子,如今被李禄杀死,以后可怎么办,谁给我送终?”县令姓陈名其善,是个糊涂鬼,闻言笑道:“此事易办。你不是要儿子送终吗?好,就让李禄当你儿子。”语毕,退堂离去。 ………… ………… ………… 济南府西边某县,有一对年轻夫妻,丈夫被恶人杀害,妻子前往县衙鸣冤。县令下令捉拿凶手,拍案骂道:“人家好好一对夫妻,为什么要杀她相公,令她守寡!眼下罚你做她相公,也让你妻子尝尝守寡滋味。” 第三百六十四章 义犬 周村某商人,在芜湖做买卖,赚了不少银子。租了一艘船舶,准备返乡,上船之前,见码头上一名屠夫正在杀狗,心有不忍,于是出重金将狗买下,带入船中喂养。 船老大其实是位强盗,专门谋财害命。暗中瞧见商人积蓄,垂涎欲滴,悄悄将船舶荡入芦苇丛中,提刀入舱,准备结果商人性命。商人苦苦哀求,希望船老板能留自己一个全尸,船老大答允了,用毛毯裹住商人,推入江心。 狗见主人遇难,当即跳入水中,用嘴咬住毛毯,不让它下沉,一人一狗随波逐流,不知漂了几里远,最后来到一处浅滩,停了下来。 狗跑到岸上,四处寻找人群,终于来到人烟密集处,汪汪乱叫。一人见它叫个不停,心知有异,当即跟它一起来到滩边,远远便瞧见水中毛毯,大吃一惊,迅速将毛毯拖到岸上,解开绳索,救出商人。 商人并未死去,过不大会,悠悠醒转,问他发生何事,商人一一说了,此次侥幸活命,心中不忘报仇,重新雇了一艘客船,返回芜湖。上船之时,不小心将狗弄丢,不免痛惜。路上一切顺利,平安抵达芜湖码头,码头附近船舶林立,令人眼花缭乱。 商人一连找了四天,并未找到船老大踪迹。正自懊恼之时,凑巧遇到一名同乡,邀他一起回去。商人犹豫未定,就在此时,那条狗忽然出现,朝着商人大声嚎叫,尔后转身就走。商人与同乡一路尾随,只见那条狗窜上一艘小船,咬住一人小腿,死死不放。商人凝神一瞧,此人竟然便是船老大。原来他换了服装,改了船舶,所以一直找他不到。商人与同乡一拥而上,将船老大捆缚送官,进船搜索财物,赫然仍在,一文不失。 哎,狗为畜生,尚且知道报恩,世上无良之人,连狗都不如。 第三百六十五章 杨大洪 杨涟,字大洪,湖北名儒,年轻时才气不俗,自命不凡。科考之后,门外有人报捷,杨大洪正在吃饭,口中含着饭团,问道:“有我杨某人名字吗?”回答说:“没有。”杨大洪怅然若失,一口饭卡在食道,难以取出,十分难受。家人劝他参加“遗才”补考,又凑了十两银子给他。 这一晚,杨大洪梦中见到一名神仙,跟自己说:“前途中有一异人,能够替你治病,苦苦求他,自会相助。送你两句诗,好好记住‘江边柳下三弄笛,抛向江心莫叹息。’”语毕,消失不见。 次日上路,果然见到一名道士坐在柳树下,上前叩拜,道士笑道:“你弄错了,我怎会治病?给你吹三首曲子还差不多。”拿出笛子,轻轻吹弄。杨大洪想起梦中诗句,愈发坚信道士就是自己救星,诚恳相求,又将怀中银子拿出,悉数赠送。 道士接过银两,看也不看,随手投入江心。银子得来不易,就这么丢弃,杨大洪只觉十分可惜,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士道:“你舍不得银子?银子就在江边,自己去拿。”杨大洪走到江边,果然找回银子,心中愈发奇异,叫道:“道长莫非是神仙?” 道士手指胡乱指了一个方向,说道:“我不是神仙,神仙在那边,不信你瞧。”杨大洪睁眼望去,一无所见。道士哈哈大笑,一掌拍中杨大洪脖颈,说道:“你太俗气了。”这一拍,顿时将杨大洪喉中饭团拍出,掉落地面,饭团上兀自沾着丝丝血迹。 杨大洪浑身舒畅,病情痊愈,回头一瞧,道士已不知所踪。 (杨涟,万历三十五年进士,天启年间重臣,因上书弹劾魏忠贤,被捕入狱,受虐而死。他的事迹在《明朝那些事儿》中有详细记载,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看。) 第三百六十六章 安期岛 长山刘鸿训,人称刘中堂,与武官一起出使朝鲜。听说此处有一安期岛,岛上住着神仙,想驾船前去拜访。国王说道:“暂时不行,得等小张回来。”——原来安期岛不与人间往来,只有弟子小张,一年可以到访一两次,若有人想登岛,必须获得小张批准,否则独自前去,必遭飓风,舟毁人亡。 过了一两天,国王召见。刘鸿训上朝拜会,只见朝中一名男子,三十来岁,头戴斗笠,腰佩长剑,面容俊秀,一打听,原来他就是小张。刘鸿训向他禀明登岛意图,小张答允了,说道:“大人可以去,但副使官不能同行。你手下仆从虽多,只有两人有资格上岛。跟我来吧。” 一行人来到海边,登上一叶扁舟,舟行飞快,如驾云雾,过不大会,便已抵达安期岛。其时正是隆冬,天气严寒,但岛上温暖如春,山谷中繁花似锦。小张将他带入一间洞府,洞内坐着三名老者,中间那位老者起身迎客,拱手行礼,请刘某入座。旁边两位老者闭目不语,无动于衷。 那迎客老者双手轻拍,一名童儿走入洞中,老者道:“贵客驾临,还不倒茶招待?”童儿领命而去,手中提了一只茶盏,来到洞外石壁,石壁上插着一枚铁锥,童儿伸手将铁锥拔出,石壁内水花倾泻,纷纷注入茶盏。过不大会,茶盏溢满,童儿又将铁锥插上。转身入洞,将茶水献给刘某享用。 刘某接过茶水,只见颜色碧绿,浅浅喝了一口,冰凉彻骨,牙齿震颤,摇了摇头,不敢再喝。老者微微一笑,吩咐童儿“客人怕冷,且换一杯。”童儿点点头,将盏中剩茶一口喝干,转身离去。依然回到石壁前,拔出铁锥,再次装满一杯茶水,返回洞内。 这一碗茶芳香四溢,热气蒸腾,显然刚刚煮好,刘鸿训大喜,三两口喝完,跟老者请教命运,老者笑道:“老朽世外野人,连岁月都分不清楚,哪里懂什么命运?”刘鸿训又询问长生不老之道,老者道:“大人乃富贵之臣,长生之术,不是你能够知晓。” 刘鸿训连碰两次软钉,意兴索然,当下告辞离去,小张起身相送,将他送回朝鲜。回去后跟国王提起此事,国王叹气道:“可惜你没喝那杯凉茶,此乃先天玉液,饮之,可增百年寿命。” 未几,刘鸿训启程回国,国王送给他一件礼物,用布片重重包裹,嘱咐道:“此物不可在海边开启。”刘鸿训随口敷衍,并未放在心上。上岸之后,急不可耐取出包裹查看,布片重重叠叠,共有一百多层,好不容易解开,只见布内放着一面铜镜,凝神一瞧,镜内景致非凡,龙宫、水族,历历在目。正凝视间,海面上波涛汹涌,百尺高的浪头迎面打来,刘鸿训大惊,撒腿便跑,海浪一路紧追,快如狂风骤雨,眼看就要命丧于此,刘鸿训大惧,赶紧将铜镜投入海中,海潮立马退去。 第三百六十七章 沅俗 李季霖曾当过沅江县令,上任之时,衙门内猫狗云集,十分讶异。下属解释说:“这是乡中百姓,前来瞻仰大人风采。”话没说完,满地猫狗摇身一变,重新变回人类,拱手行礼,纷纷离去。 这一日,李季霖外出会客,坐在轿内,一名轿夫愁眉苦脸,说道:“大人,在下生病了,要请假。”李季霖不许,那人也不辩解,撒腿就跑,不大会跑到市集之中,寻找某老头看病,老头替他把脉,说道:“你确实生病了。”伸手抓住他肌肤,上下揉.搓,搓到小腿之时,只见腿上长有一个大包,老头用匕首划破皮肉,从大包内取出一枚石子,说道:“病情痊愈了。”轿夫大喜,来回奔跑,果然身轻体健。 沅江县风俗奇特,有的居民身怀异术,躺在床上,手臂能够离体飞出,盗取他人财物,神不知鬼不觉。如果不小心被主人察觉,捉住手臂不放,那么偷盗之人必定手臂残废,再也不能作恶。 第三百六十八章 鸟语 中州境内某道士,前往乡村化缘。主人设宴款待,饭后,树上传来黄鹂鸣叫,主人询问缘故,道士说:“鸟在说话呢,它说‘大火难救,可怕!’”家人闻言,尽皆大笑,并未放在心上。次日,主人家中果然发生大火,房屋烧毁大半,这才佩服道士神通。 有好事者追上道士,说道:“道长未卜先知,难道是神仙?”道士道:“我不过能听懂鸟语,算不上神仙。”说话之时,树上一只花雀不住鸣叫,好事者问道:“鸟儿在说什么?”道士道:“它在说‘初六生、初六生;十四死、十六死’,想来附近有人生了一对双胞胎,今日是初十,不出五六天,两个孩子都会死去。”众人不信,一番打听,果然有一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很快便即死去,日期与道士所言,一模一样。 县令听说此事,将道士请入府中,视为嘉宾。恰好府中有一群鸭子经过,县令问道:“鸭子有何话说?”道士道:“大人妻妾不和,肯定吵过架。鸭子说‘罢罢!偏向他!偏向他!’”县令大为佩服,原来适才妻妾反目,喋喋吵闹,自己上前调解,反受连累,被赶出闺房。 自此后,道士便在县令家中住下,由于他精通鸟语,预测吉凶,十言九中,所以很受尊敬。不过道人为人淳朴,并无心机,说话之时,肆无忌惮。县令性格贪婪,地方进贡衙门物品,全被他中饱私囊,换成银两,任意花销。 这一日,县令与道士聊天,鸭群又从门外经过,嘎嘎乱叫,县令问道:“鸭子这次说了什么?”道士道:“今日所言,与以往不同,鸭子在替大人算账呢。”县令问道:“都算了哪些内容?”道士道:“鸭子说‘蜡烛一百八十文,银珠一千八百文。’”县令闻言,惭愧不已,以为道士存心讥讽。 道士见他面色不悦,请求离去,县令不许。数日后,县令与客人共饮,忽然间窗外传来杜鹃叫声,客人问道“杜鹃是不是有话要说?”。道士道:“不错,它在说‘丢官而去。’”众人闻言,愕然失色。县令大怒,当即将道士撵走。 未几,县令因贪污败露,果被罢免官职。 第三百六十九章 蛤 东海有一种蛤蜊,饥饿时会游到岸边,两壳张开,从里面爬出一只小蟹,身上系着一条红线,与蛤蜊相连。小蟹在蛤蜊数尺范围内游走,自动猎食,吃饱后便返回壳内。若有人潜入水中剪断红线,蛤蜊与小蟹必死无疑。 第三百七十章 陵县狐 陵县李太史家,府中有许多古玩瓷瓶,经常被人摆弄,无端移至桌子边缘,摇摇欲坠。李太史怀疑是仆人捣鬼,怒声训斥,仆人大叫冤枉,但自己也不知缘由,于是关闭门窗,不让外人进屋。次日天明,怪事照例发生,仆人心知有异,暗中观察动静。 这一夜,室内光明耀眼,两名仆人以为来了强盗,走进床边窥视,只见屋内一头狐狸,卧于木柜,双眼晶莹闪烁,光芒四射。仆人担心狐狸逃走,快步入屋,将它捉住。狐狸极力挣扎,一口咬中仆人手腕,仆人忍痛坚持,死死拽住不放,找来绳子,将狐狸捆绑。 提起来一看,狐狸四肢绵软,柔弱无骨,随手摇摆,宛如布带。李太史眼见狐狸通灵,颇具智慧,不忍心杀它,用柳筐盖住狐狸身躯,狐狸无法出来,头顶柳筐,到处乱闯。太史将它训斥一顿,尔后放生。狐狸感恩戴德,自此后不再为害。 第71节 第三百七十一章 王货郎 济南某老翁,卖酒为生,这一天派遣儿子小二前往齐河讨债。小二刚出西门,忽然见到兄长阿大,其时阿大已经死去多年,小二大惊,问道:“哥哥怎么来了?”阿大道:“阴间有一件疑案,麻烦弟弟前去作证。”小二闻言,脸上变色,心想“一入地府,哪里还有生路?”忍不住埋怨哥哥。 阿大手指身后一名衙役,说道:“鬼差在此,我也是不得自由。”用手一招,小二不由自主,跟着他一路随行。一人二鬼昼夜狂奔,来到泰山脚下,只见不远处一座官衙,正准备进去,衙内群众如潮,纷纷外出,衙役拱手问道:“案情进展如何?” 一人说道:“案情已经了结,不用进去了。”衙役点点头,当下将小二释放,命他回家。阿大担心弟弟身无盘缠,难以返乡,衙役沉吟良久,说道:“跟我来。”行走三十余里,将小二带入一间村庄,来到一家屋檐下,嘱咐道:“如果有人出来,便请他送你回去。他要是不答应,就提我王货郎名字。”语毕,消失不见。 衙役去后,小二头脑晕迷,倒地僵卧。次日拂晓,屋主人外出,见门外睡着一名死人,大惊失色,将小二扶起,一旁守候。过不多时,小二悠悠醒转,主人将他请入屋中,奉上汤饭,小二求他送自己回去,主人面露难色。小二道:“我是王货郎朋友。”主人闻言,神色立马恭敬,急忙找来坐骑,将小二送回故里。小二拿出银两酬谢,主人不受,问他缘故,也不说话,径自去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疲龙 胶州王侍郎,奉命出使琉球。舟行海上,忽然间从云层坠落一头巨龙,砸中海水,波浪四溅,足有数丈之高。巨龙半沉半浮,慢慢游到船边,勉强抬起头颅,将下巴靠在甲板之上,借此休息。双眼半睁半闭,一副筋疲力尽模样。船上士兵尽皆大惧,船夫亦停住船桨,不敢划动,说道:“这是天上行雨之龙,由于太累,所以不慎掉落海面。” 王侍郎拿出敕书,挂在龙头之上,众人俯伏于地,焚香祷告。过不大会,巨龙悠然复苏,腾空而去。船舶正欲行驶,又从空中坠下一头大龙,如此再三反复,一日之中,共掉下四头巨龙。 数日之后,船舶来到一处所在,船夫吩咐众人预备白米,越多越好,说道:“此去清水潭不远,待会不管见到什么,都不要喧哗,只需将白米扔入潭中,自会逢凶化吉。”俄尔来到潭边,只见潭水清澈,水中盘踞许多龙族,颜色各不相同,共有五种。有的形状像木盆,有的像瓦翁,一条条尽皆潜伏,部分龙族蜿蜒爬动,鳞鬣爪牙,历历可数。 众人神魂俱丧,闭目屏息,一个个呆如木鸡,不敢稍动,手中虽然扣着白米,却忘记抛洒。只有船夫镇定如恒,将白米一把把投入潭中,俄顷,海水变黑,群龙沉入水底,不知所踪。 众人这才缓过神来,问道“为什么要投米?”船夫道:“龙族怕蛆,最怕粪蛆钻进皮甲,白米与粪蛆类似,所以龙族乍一见到,避之唯恐不及。因此缘故,舟行潭中,可保平安。” 第三百七十三章 真生 长安书生贾子龙,这一天凑巧路过邻家小巷,见到一名客人,风度潇洒,问他姓名,回答说“我叫真生。”贾子龙对他心生仰慕,次日准备名帖,前往府中拜访,一连去了三次,真生都不在家。 到了第四次,贾子龙事先打探清楚,真生确实就在府中,这才前去拜会。真生避而不见,贾子龙四处搜索,将他找了出来。真生无奈,只好设宴款待。两人促膝长谈,彼此欢悦。贾子龙拿出随身积蓄,命童儿前去买酒。真生酒量甚豪,又擅长说笑,过不大会,酒水见底,所剩不多。贾子龙仍未尽兴,忍不住抱怨。 真生淡淡一笑,伸手打开竹箱,拿出一支大玉杯,玉杯造型精致,却没杯底。真生将壶中剩酒倒入杯中,刚好倒满,酒水稳稳停留,既没溢出,也没漏掉。真生手中提了一只小盏,不住从杯中装酒,注入酒壶,壶中酒水注满,玉杯内酒水如常,一滴都没减少。 贾子龙大叫奇怪,请求真生传授此门法术,真生道:“贾兄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贪心,我之所以不愿与你相见,便因此故。此乃仙家秘术,怎能传给凡人?”贾子龙道:“冤枉!我哪里贪心了,偶尔萌生奢念,实在是穷怕了。”哈哈一笑,拱手作别。 自此后,两人往来无间。每逢贾子龙困窘之时,真生便会拿出一块黑石,一边念咒,一边研磨瓦砾,顷刻之间,瓦砾尽变白银,不过数目有限,只够开销,不会多出一分。 贾子龙经常埋怨:“怎么不多磨点?”真生笑道:“我说你贪心吧,怎样?”贾子龙默默不语,寻思“看来明着求他,多半不会答允”心念一转,已有计较,打算乘着真生熟睡之时,偷走黑石,借此要挟。 这一日,真生酒后入睡,贾子龙在他身上搜索,寻找黑石,不想真生并未睡熟,立刻察觉,叹气道:“贾兄真没良心,不能再与你相处了。”辞别而去。 转眼过去一年,不见真生踪影。这一天,贾子龙前往河边游玩,只见沙滩上一块黑石,晶莹剔透,与真生那块十分相似。大喜若望,当下将黑石捡起,珍而藏之,带回家中。 数日后,真生忽然造访,怅然若失,贾子龙出言慰问,真生道:“贾兄前日所见,乃是仙人点金石。我昔日跟随抱真子修道,他见我为人正直,所以将点金石相赠。前日醉酒路过河畔,不小心将石头弄丢,占卦一算,原来在贾兄手中。如果贾兄对我有‘还带之恩’,将石头奉还,我自会报答。” 贾子龙笑道:“我生平从没骗过朋友,不错,你那块石头确实在我手中。但昔日管鲍相交,管仲家中贫困,鲍叔时常接济,我眼下处境跟管仲差不了多少,你准备怎么报答我?”真生道:“我送你一百两纹银。” 贾子龙道:“一百两纹银,确实不少。但请你传授口诀,我想亲自试一试点石成金,也算了却一桩心愿。”真生道:“传授口诀可以,就怕你贪心不足,说话不算话。”贾子龙道:“你本是神仙,怎么不了解我,我贾某岂是失信于朋友之人?” 真生无法,当下传授贾某口诀。贾子龙眼见台阶上有一块巨石,准备用它试验真伪。真生赶紧拉住,皱眉道:“太大。”贾子龙叹了口气,俯身捡起半块青砖,放在铁砧之上,说道:“半块青砖,总够了吧?”真生是赤诚之人,不疑有它,当下点了点头。 却不知贾子龙为人狡黠,研磨之时,只磨铁砧,不磨青砖。真生见状,脸色不悦,正准备夺回黑石,但贾子龙动作好快,左点右点,瞬息之间,十几斤重的铁砧,全部变成黄金,尔后才将黑石返还。 真生叹气道:“事已至此,复有何言?只是我随便将福禄送给贾兄,必遭天谴。如果贾兄不忘旧交,请替我赎罪,施舍一百口棺材,一百件棉衣,不知你肯不肯帮忙?” 贾子龙道:“你放心,我不是守财奴,既然金子得来容易,理应多做善事。”真生大喜,告辞离去。贾子龙一夜暴富,自此后弃文经商,一面做买卖,一面救济贫困,不到三年,便将棺材、棉衣施舍完毕。 这一天,真生忽然现身,握住贾某手掌,说道:“贾兄真乃信人!自从上次分别,我遭到福神弹劾,被玉帝剥夺仙籍;幸亏贾兄替我积德,眼下功德已满,罪孽消除,从此不再受罚。希望你继续行善,自会多福多寿。” 贾子龙问道:“你在天庭担任何职?”真生道:“我本是一只狐妖,因得道飞升,最终脱离生死。由于出身低微,生平不敢造孽,从没干过坏事。”两人重归于好,后来贾子龙活到九十多岁,依然与狐仙保持往来。 还带之恩:唐朝名臣裴度年少之时,生活潦倒,有一位术士给他相面,说道“公子相貌奇特,要么位极人臣,要么就得饿死。”裴度闻言笑笑,并未放在心上。 这一天,裴度前往香山寺游玩,在佛殿中见到一名妇女,背着一个包裹。妇女面容愁苦,将包裹放在地上,跪地祈祷,尔后匆匆离去,忙乱中将包裹落下,忘记带走。 裴度捡起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两条玉带,一条犀带,每一条都是价值千金。黄昏时分,妇女再次返回,四处寻找包裹,神态焦急,裴度问她缘故,妇人哭道:“父亲被人陷害,无罪入狱。好不容易借了三条带子,准备贿赂官府,救他脱难,却被我弄丢了,可怎么办?”裴度询问带子大小形状,种类特征,妇人一一说了,分毫不差。 裴度点点头,将包裹还给妇人,妇人大喜,取出那条犀带,送给裴度,裴度不要,转身离去。后来裴度再次见到术士,术士说道:“公子一定是积了善德,前程万里,不可限量。” 术士没有算错,裴度二十五岁那年考中进士,从政数十年,官至宰相,受封晋国公,先后伺候过四位皇帝,可说是四朝元老,地位显赫。 第三百七十四章 布商 某布商路过青州,偶尔入一废寺,眼见寺庙残败,不免伤感。寺内僧人说道:“如果施主肯出资修缮山门,光大佛教,必会得到神灵护佑。”布商心想“修一座山门,要不了多少钱”慨然允诺。 僧人大喜,将他引入大殿,殷勤款待,饭后,僧人得寸进尺,又祈求布商翻修整座寺庙,布商摇头不许。僧人大怒,咄咄相逼,言辞凶悍。布商心生畏惧,不敢反抗,无奈下将全部家当倾囊倒出,悉数赠予僧人,尔后告辞离去。 僧人提刀阻拦,说道:“施主虽然交出钱财,但显然并非心甘情愿,焉知你不会报官?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手中戒刀猛劈,准备行凶。布商苦苦哀求,僧人不听。布商心知难逃一死,不愿丧命恶人刀下,遂请求自尽,僧人答允了。将他逼入暗室,催促布商上吊。 恰在此时,某海防将军从寺外经过,远远瞧见墙角边有一红衣女郎,身形飘忽,迅速钻进寺内。将军疑心大起,下马落地,一路尾随入寺,前后搜索女子踪迹,却是一无所获。渐渐来到暗室之外,只见门窗紧闭,更加疑虑,当即大叫“我是海防将军,快开门。” 僧人不肯,撒谎道:“屋内有妖邪,请将军速速离开。”将军大怒,挥刀砍断门闩,破门而入,只见布商吊在房梁之上,奄奄一息,忙将他救下,片刻后,布商睁眼苏醒。将军询问缘由,布商一一说了,问他有没有看见红衣女子,布商摇头道:“此乃寺庙,从来没有女子出入。” 将军恍然大悟:女子定是神灵所化,借自己之手,惩恶扬善,救布商是为行善,杀僧人是为惩恶。想到此处,一刀砍下僧人脑袋,将财物原封返还布商。布商侥幸活命,念念不忘神灵援手之德,回去后募资重修寺庙。从此以后,庙内香火旺盛,游客不绝。 第三百七十五章 彭二挣 禹城彭二挣,家中狐妖作祟,经常遭受戏弄。这一天,彭二挣与同乡韩公甫一起上路,两人正自说话,韩公甫一不留神,彭二挣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头毛驴,慢悠悠随行,驴背上放着一个皮囊,高高鼓胀,似乎装着物体,一头轻,一头重,却并未掉下。 忽然间皮囊内传来呼救之声,凝神一听,正是彭二挣所发,韩公甫大是惊奇,提刀划开皮囊丝线,只见彭二挣像狗一样蜷缩囊内,将他救出,问他何时进入囊中,彭二挣满脸迷茫,叹气道:“不用说,一定又是狐妖捣鬼。” 此类怪事,多不胜数,时有发生。 第三百七十六章 何仙 长山王瑞亭,善能占卜,可以请神下凡。所请神灵自称何仙,为吕洞宾弟子,也有人说他是道祖所跨仙鹤。何仙每次降临,与人谈论诗词,文采脱俗。太史李质君拜他为师,请教学问,何仙批阅文章,条理分明,李太史得他相助,才思大进,最终金榜题名。 因此缘故,何仙名声大振,文人学士争相结交。辛未年间,朱文宗大人巡按济南,主持乡试,有一名考生姓李名忭,颇有才气,科考完毕,朋友将他文章送给何仙品评,询问名次。 何仙说道:“按文才而论,当列一等。但李忭运气不佳,只能屈居四等。文才与名次颇不相符,此事必有蹊跷,难道朱文宗奉命取士,不论文章好坏?待我前往官衙一探究竟。”语毕,消失不见。 俄顷,何仙去而复返,说道:“我适才前往提学府邸,见文宗大人公务繁忙,根本没时间批阅考卷。录取一事,悉数交给手下代劳。他手下那帮考官,鱼龙混杂,许多都是廪生、监生,哪有资格评判优劣?这帮人上辈子都是饿鬼道中游魂,四方乞讨,有的甚至在黑暗监狱中呆过八百多年,双眼精气损耗,不分好坏。难怪李忭会时运不济。” 众人问道:“有办法解救吗?”何仙道:“办法是有,大家心知肚明,何必多问?”众人会意,将此事告知李某。李忭心中忐忑,于是怀揣文章,前往孙太史家中拜访,太史看过李某文章,大为赞赏,说道:“此文当列一等。” 孙太史乃文坛巨匠,他老人家所下评语,自然毋庸置疑。李忭闻言,顿时放下心来,早将何仙批命之语抛至脑后。很快到了放榜之日,事情不出何仙所料,李忭最终只得了个四等名次。 孙太史闻讯后,骇然不已,安慰李忭说:“朱文宗素有名气,如果是他阅卷,绝不会荒谬至此。此次排定名次,肯定是他幕僚中那帮醉汉所为。事已至此,惟有找何仙帮忙,顺便请他测测前程。” 李忭依言拜访何仙,何仙说道:“公子不用丧气,可将试卷多多抄录,广为传播,明年再考,自会转运。”李忭听从教诲,按照何仙吩咐,将自己所作文章四处传播,很快便传入朱文宗手中。 朱文宗看完试卷,善言安慰李某,命他明年再来。次年科举,李忭果然名列前茅。 第三百七十七章 牛同人 书生牛同人,家中狐妖为患,时不时偷盗财物、迷惑亲属。这一日正午,牛同人路过父亲居室,只见他卧睡在床,兀自未醒,心知又是狐妖捣鬼。怒道:“大胆狐妖,竟敢害我父亲,看来你是活腻了。我这就禀明关帝圣君,请他下凡捉妖。哼,下届狐妖肆虐,也不管一管!”当下写好文牒,焚烧成灰,上奏玉帝。文牒中数落关帝失职之责,颇有微词。 未几,关帝忽尔现身云层,怒叱道:“书生怎敢无礼!我掌管天下生灵,公务繁忙,岂能专为你一家捉妖?事先并未向我投诉此事,有什么理由埋怨我?”命手下将牛同人擒拿,杖责二十,直打得皮开肉绽。处罚完毕,一名黑脸将军手持麻绳,降落院中,将狐妖捆走,扬长而去。自此后家中狐妖绝迹。 三年之后,济南某游击之女为狐妖所迷,神志不清,请来高人开坛,画符念咒,办法用尽,始终不见成效。狐妖口作人言,说道:“我生平所怕者,惟有牛书生一人而已。”游击并不知牛书生是何来历,一时间无从查找。 恰好牛同人前往济南参加乡试,莫名遭到游击手下侮辱,愤愤不平,当即前往游击府邸告状。游击得知他就是自己要找之人,心中大喜,热情招待,重重处罚了手下士兵,平息牛某怒火。尔后请他捉妖。 牛同人不得已,只好焚烧文牒,请求关帝援手。俄顷,天上降下一名金甲大神,狐妖乍见神灵,颜色骤变,现出原形,模样似狗,绕屋乱奔,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敢反抗,主动跪在台阶之下,一动不动。 金甲神道:“上次饶你不死,如今再次作恶,罪不容赦。”取出绳子将狐妖捆绑,悬挂马脖,腾空而去。 第三百七十八章 乔女 平原县乔女,面容丑陋,塌鼻跛脚,二十五六岁了,仍未成亲。县城中有一位穆书生,四十来岁,家境贫寒,妻子早早去世,一个人孤独无依,于是聘娶乔女过门。三年后生下一子。未几,穆书生因病而亡,家境愈发贫困。乔女独自抚养小孩,颇为吃力,万般无奈之下,前往娘家求助。母亲无动于衷,不肯相帮。乔女闷闷不乐回到家中,自此后自力更生,不再依靠旁人,纺纱织布,维持生计。 恰好有一位孟生丧偶独居,膝下一名幼子,名叫乌头,刚满周岁,缺乏母乳,无人照看。急于寻找配偶,相亲数次,均不中意。偶然听说乔女品德贤良,遂上门提亲,乔女没有答应,说道:“我知道嫁给公子后,可以衣食无忧,也曾动过心。但我容貌丑陋,唯一自信的,就是品行方正。如果嫁给公子,便是不守贞洁,一女而事二夫,我不能这么做。” 孟生闻言,愈发仰慕乔女,请媒人准备厚礼,前往乔家提亲,乔母大悦,亲自劝说女儿,命她改嫁。乔女不听,母亲无法强求,但又贪恋礼金,打算将小女儿嫁给孟生,孟生心中只有乔女一人,断然拒绝。 不久后,孟生暴病归西,乔女前往府中吊唁。孟生生平没有亲戚,眼下一死,村中无赖纷纷上门,抢掠家产,又暗中谋划,企图瓜分孟生田产。家中奴仆更是不怀好意,趁火打劫,偷盗财物,各作鸟兽散。只有一名老妪为人忠诚,抱着孟生儿子在灵堂守孝。 乔女得知原委,愤愤不平,听说林书生与孟某交好,于是登门造访,请他帮忙,说道:“夫妇、朋友,乃人之大伦。贱妾容貌丑陋,为世人所不齿,只有孟生能够知我;先前我虽然拒绝了他,但心中早已将他当做知交。如今孟生死去,留下幼子无人看管,我不能置之不理。但照顾小孩容易,抵御无赖却非我所能。公子身为孟生好友,眼见他家产被夺,幼子受辱,怎能见死不救?请你写一封诉状,替死者鸣冤,贱妾感激不尽。至于抚养孤儿一事,贱妾一力承担,不敢推辞。”林书生道:“好。”乔女见他答允,告辞而去。 林书生受乔女所托,正准备书写状纸;众无赖闻讯,大怒不止,提刀上门,扬言要找书生算账,不死不休。林某大惧,闭门不敢外出。乔女在家等候回音,数日不见进展,找人打听,得知孟生田产一寸不剩,早被众无赖瓜分殆尽。 乔女怒气填膺,只身前往官府告状,县令问道:“你与孟某是何关系?”乔女道:“大人是一县之主,办案只须秉持公道,何必询问来历?如果我信口开河,大人尽管处罚;如果我所言非虚,你便应当主持正义,擒拿元凶。”县令见她说话蛮横,心中不悦,下令将她逐出。 第72节 乔女有冤难伸,忍不住流泪哭泣,某缙绅听说此事,心有不忍,于是代她告状,县令下令彻查,收押众无赖,责令他们交出田产赃物。历经曲折,总算沉冤得雪。 此事过后,有人劝说乔女留在孟府,抚养孤儿;乔女不肯,关闭孟府门户,与老妪一起,将乌头抱回家中照顾。但凡乌头日用所需,皆从孟府拿取,自己洁身自好,不沾染半分好处。悉心抚养亲生儿子,甘贫自足,一如往日。 数年之后,乌头渐渐长大,乔女替他聘请先生,传授学问;至于亲生儿子,则命他务农。老妪劝她“为什么不让两个孩子一起读书?”乔女道:“乌头求学所花费用,是他父亲生前所留;用别人的钱财教自己孩子读书,这个便宜,我不能占。” 转眼又过去数年,这期间,乔女替乌头管理田产,攒下数百石粮食,替他聘娶大家闺秀为妻,重修宅院,添置家具,将夫妻两送回家中,就此分离。 乌头诚心诚意请她一同回去,言辞恳切,乔女不忍推辞,点头顺从。但每日里依旧纺纱,不花费乌头一文一钱。乌头夫妇不愿让她操劳,夺走纺车,乔女说道:“假如我母子二人白吃白喝,于心何安?”早起晚睡,替乌头打点产业,又让亲生儿子巡查庄稼,帮忙干活。 乔女治家严厉,乌头夫妇稍有过错,便会遭来训斥。未几,乌头考取秀才,乔女再次辞行,乌头不许,出钱替乔女之子完婚,乔女眼见儿子已经成家,不能再赖在孟府不走,命他先行回去。乌头知道此事,心知留不住他,在附近购置百亩良田,赠给乔女。 不久后,乔女身体抱病,请求返家,乌头不听。数日后,乔女病情越来越严重,自知命不久矣,说道:“我死之后,一定要将我葬在穆家坟地。”乌头随口敷衍,心中却另有打算。 未几,乔女病逝,乌头早把她当做亲生母亲,想将她与父亲合葬。又担心乔女之子不肯答允,暗中送了许多银两给他,乔女之子收下银两,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没有反对。 到了出殡那天,棺材十分沉重,三十多个人齐心协力,仍然抬不动。就在此时,乔女之子忽然倒地不起,七窍流血,自言自语:“不肖儿,怎能卖掉亲生母亲。”乌头心知是乔女显灵,不满自己将她改葬,当下跪地祷告,忏悔己过。祷告完毕,乔女之子病情立即康复。乌头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将乔女送入穆家坟地,与穆书生合葬一块。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三生 湖南某人,拥有三世记忆。第一世为县令,负责科考阅卷,有一位书生名叫兴于唐,颇有才气,文章佳妙,某人偏偏没有录取他。兴于唐愤恨而死,前往阴司告状,许多枉死书生与他同病相怜,闻讯后纷纷支持,联名喊冤。 阎王下令将某人拘拿,问道:“你既然身为阅卷官,为什么罢黜名士,反而录取平庸之辈?”某人分辨道:“在下上面有主考官做主,我不过是奉命行事。”阎王点点头,又下令拘捕主考官,问他有何话说。主考官道:“微臣职责是将试卷汇总,即便有好文章,阅卷官不推荐,我又有什么办法?” 阎王道:“你二人不用互相推卸责任,彼此都有失职之罪,按例当受鞭笞。”正准备行刑,兴于唐不满,号啕大哭,众书生受他感染,跟着哭泣。阎王询问原因,兴于唐道:“处罚太轻,二人不识文章好坏,理应挖去双眼。”阎王不肯,说道:“难以区分文章好坏,只因他二人见识有限,情有可原。”众人不服,轰然鼓噪,叫道:“不挖眼便得挖心,二选其一,你看着办。” 阎王无奈,只好命手下脱去二人衣裳,以利刃剖开胸膛。鲜血流淌,二人不住哀嚎,众书生这才快意,笑道:“我等抑郁泉下,有冤难伸。今日得兴先生相助,出了一口心中恶气,痛快,痛快。”一哄而散。 某人受刑完毕,前往陕西投胎,托生为某百姓之子,二十岁那年,匪寇作乱,某人被贼兵带走。后来官兵平定寇乱,抓了许多俘虏,某人亦在其中。心想自己并非逆贼,说不定会无罪释放。未几,某人被押往衙门受审,主审官是一名少年,凝神一瞧,竟然便是兴于唐。某人大惊道:“吾命休矣。” 继而众俘虏尽皆遣返,轮到某人之时,主审官不容置辩,下令将他拖出斩首。某人怀恨而死,来到阴司告状。阎王并没有立即捉拿兴某,说道:“他阳寿未尽,还有三十年官运。” 三十年后,阎王下令逮捕兴某,一番审讯,兴某因为草菅人命,贬为畜生。至于某人,由于生前殴打父母,罪孽深重,同样打入畜生道。某人担心来世再遭兴某报复,请求冥王开恩,让自己当一只大畜生。阎王答允了,判定某人托生为大狗,兴某为小狗。 某人前往顺天府市集投胎。这一日卧睡街头,一名客人牵着一头金毛狗,迎面走来。金毛狗体格瘦小,大如狐狸。某人仔细一瞧,原来正是兴某。欺负他个小,上前撕咬。金毛狗大怒,一口咬住某人咽喉,紧紧吊住不放。某人汪汪乱叫,左摇右摆,始终不能挣脱。俄顷,二狗尽皆死去。一同来到阴司,互有争论。阎王道:“冤冤相报何时了,现在我替你二人和解。”判定兴某来世给某人当女婿。 此后,某人前往庆云投生,二十八岁那年中举,生下一女,美貌文静,世家大族争相提亲,某人不许。这一天偶尔路过邻县,凑巧赶上放榜,第一名姓李,其实就是兴于唐。 某人请他喝酒,彼此闲话家常,得知李某并未成亲,当即与他订立婚约。朋友听说此事,都说某人爱才,却不知此乃前世姻缘。 未几,李某迎娶新娘子过门,夫妻两感情融洽。然而李某恃才傲物,对岳父很是傲慢,常年不相往来,某人也不生气。后来李某仕途暗淡,多次科考,多次落第,家境越来越差。某人倾力相助,一面接济李某,一面替他打点关节,在某人帮助下,李某终于考中进士,名声在外。自此后,翁婿两和好如初,亲如父子。 第三百八十章 瑞云 瑞云,杭州名妓,色艺无双。年方十四,母亲蔡氏命她接客,瑞云说道:“这是我第一次迎客,不可草率。价钱由母亲决定,但客人须由我自己选择。”蔡氏答允了,定价十五两纹银。瑞云每日会见客人,求见者络绎不绝,纷纷献上礼金。 礼金贵重的,瑞云便陪他下盘棋,送一幅画;礼金稀少的,则说几句话,上一杯茶,仅此而已,如此持续多日,一直没找到合适对象。 余杭县贺生,颇有才气,家境中等。久慕瑞云之名,凑了几两银子,前去拜会。心想“以我的条件,自然不敢奢望与佳人同床,只要能见她一面,余愿足矣。可是瑞云姑娘身份贵重,也不知她肯不肯见我?”胡思乱想,心中忐忑。 来到妓院,瑞云亲自招待,殷勤备至。彼此交谈,甚是投机。瑞云眉目含情,作诗一首,赠予贺生,诗云“何事求浆者,蓝桥叩晓关?有心寻玉杵,端只在人间。”贺生得诗狂喜,欲言未言之际,一名丫鬟走入房中,说道:“来客了。”贺生闻言,仓促告辞,回去后把玩诗词,魂牵梦萦。 转眼过去一两天,贺生情难自禁,再次凑钱前往妓院。瑞云与他重逢,也很高兴,请他坐下,悄声道:“我想将初夜献给公子,不知你能否凑齐银两?”贺生叹气道:“我对姑娘真心一片,天地可鉴。但在下贫困落魄,这次与你相见,已花去所有积蓄。能够亲近姑娘芳容,早已知足,至于肌肤之亲,却是有心无力。” 瑞云闻言,闷闷不乐,两人默默相对,一言不发。贺生静坐良久,迟迟不肯离去,鸨母急了,连连催促。贺生怅然返家,心中抑郁,寻思“如果只求一夜之欢,典当田产,勉强能够办到。可是缠绵过后,次日即将分别,个中煎熬,又怎能忍受?”言念及此,满腔热情冰消瓦解,自此后不再与瑞云往来。 瑞云择婿数月,并无结果,老鸨颇有怨怼,想要用强,又担心适得其反,一时隐忍不发。这一日,某秀才登门造访,与瑞云交谈片刻,忽然起身站立,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说道:“可惜,可惜。”语毕离去。瑞云将他送走,返回妓院,众姐妹见她额头上印有一道指痕,漆黑如墨,纷纷议论。 瑞云拿起镜子一照,额头上果有一处黑点,吓了一跳,急忙打水清洗,孰料越洗越脏,怎么也无法去除。数日后,墨痕渐渐扩散,两边脸颊、鼻梁下巴,到处都是墨迹,容貌丑陋,十分吓人,见者无不讥笑,客人闻讯后,亦不再光临。 老鸨见她无法赚钱,态度立转恶劣,没收房屋首饰,命瑞云与婢女同居,每日洗衣劈柴,痛加折磨。瑞云体态纤弱,不堪驱使,容颜憔悴,处境凄惨。贺生听说此事,上门探望,只见瑞云蓬头垢面,奇丑如鬼,乍见贺生,转过头去,不敢相认。 贺生怜心大起,跟老鸨商量:愿替瑞云赎身,娶她为妻。老鸨自然答应。贺生卖掉田地,凑够赎金,将瑞云买回家中。入门后,瑞云拉住贺生衣角,哭道:“我这副丑样子,怎配做你妻子?请你另娶佳丽。”贺生正色道:“朋友相交,贵乎知心。当初姑娘富贵之时,对我礼遇有加,如今你落难了,我怎能袖手不理?我这辈子,除了姑娘之外,绝不再娶。”朋友知道此事,纷纷取笑贺生糊涂,贺生无动于衷,对瑞云愈发敬爱。 数年之后,贺生偶尔前往江苏,在客栈中遇到一名书生,自称姓和,向自己打探消息,问道:“听说杭州有一名妓,叫做瑞云的,近况如何?”贺生道:“她已经嫁人了。”和某问道:“嫁给谁了?”贺生道:“那人和我差不多。”和某道:“如果真是这样,瑞云姑娘算是嫁对人了。却不知老鸨卖女,开价多少?” 贺生道:“瑞云姑娘染上怪病,所以是贱价出售。不然,买主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书生,又怎能轻易从勾栏中购得绝世佳人?”和某问道:“买主人品如何,比得上兄台吗?”贺生道:“你为何有此一问?”和某笑道:“实不相瞒:昔日我曾见过瑞云姑娘一面,见她以绝世之姿屈居烟花之地,心有不忍,于是略施小术,将她容貌变丑,借此保住清白,伺机等待有缘人。” 贺生急忙问道:“和兄既然能够点上墨痕,不知能否洗掉?”和某道:“怎么不能?但必须那位买主亲自相求,而且得诚心诚意。”贺生起身下拜,说道:“我便是瑞云之婿,请你救她。”和某喜道:“天下惟有真才子方懂真情,不以美丑变心。我这便跟你回去,还你一位娇妻。” 两人回到住处,贺生煮酒款待,和某挥手制止,说道:“待我先恢复瑞云姑娘容貌,再备酒不迟。”取来一盆清水,挥手在水面画符,笑道:“将此水拿给令妻梳洗,自可恢复容貌。快去快去,我还等着新娘子亲自道谢呢。” 贺生含笑捧起脸盆,走入内室。瑞云掬水洗面,墨痕给水一冲,顷刻消失,艳丽一如当年。夫妇两感恩戴德,共同外出酬谢,和某早已离去,四处搜索,不见踪影。贺生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和某定是神仙。 第三百八十一章 曹操冢 许昌城外有一河流,河水汹涌,临近山崖之处,水深过顶,颜色深沉。盛夏之时,有人跳进河中洗澡,忽然间身躯剧痛,似乎被刀斧劈中,尸体漂浮水面,齐腰斩断。后来又有数人入水,下场一般无二。百姓们惊恐骇惧,齐感诧异。县令听说此事,派人截断上游,排干河水,只见山崖底部河道,现出一个深洞,洞内安放一具铁轮,呼呼转动,轮上布满尖刀,利刃如霜。将铁轮搬走,深入洞中,又发现一块石碑,碑上字迹密集,全是东汉篆书,细细一瞧,原来是曹孟德坟墓。众人大喜,打破棺材,扔掉曹操骸骨,将殉葬财物一股脑搜刮,尽数取走。 第三百八十二章 龙飞相公 安庆戴生,年少轻薄,举止放.荡。这一日醉酒回家,途中遇到表兄季生,其时季生已死去多年。戴生酒后糊涂,不记得表兄已死,问道:“最近在哪当差?”季生道:“我乃鬼魂,你怎么忘记了?”戴生恍然大悟,但并不畏惧,问道:“那么表兄身在阴间,担任何职?” 季生道:“我在转轮王手下干活,掌管生死簿。”戴生道:“人世祸福,你一定很清楚了?”季生道:“这是我职责所在,怎能不知?不过生死簿中记录太过繁琐,不是至亲好友,我也记不清楚。三日前偶尔勘查簿册,上面有你名字。” 戴生急忙问道:“却不知冥王怎么评价我?”季生道:“实言相告,由于你作恶多端,死后会下黑暗地狱。”戴生大惧,酒意荡然无存,求道:“表哥,你一定要救我。”季生道:“此事非我能力所及,惟有弃恶从善,尚能自救。但你恶贯满盈,非大善不可赎罪。只是你一介穷秀才,又有什么本事施行大善?即使你日行一善,也须数年方能消灾,太迟了。不过积少成多,虽然难免一死,但身入地狱,或许还有出头之日。” 戴生闻言,失声哭泣,伏地哀求;再次抬头之时,季生早已不知所踪。戴生怅然若失,闷闷不乐返回家中。自此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当初,戴生与邻家少妇私通,邻居听说此事,隐忍不发,想要捉奸在床,将两人一并擒拿。没想到戴生摒弃劣迹,不再与少妇往来。邻居怒气难平,深以为恨。 这一日,两人在田间相遇,邻居主动上前搭讪,将戴生骗到井边,趁他不备,将他推落入水。井深数丈,戴生以为必死无疑,所幸井中干枯,积水不多,加上井底泥土松软,戴生并未丧命,但也震晕了过去。 半夜时分,戴生悠悠醒转,四处寻找出路,一无所获,又急又怕,不免大声哀号。邻居恐其复生,半夜前来查看,听到戴生呼救,心中大惧,急忙捡起数块巨石,胡乱投入井中,想将戴生砸死。 戴生身子紧贴井壁,不敢做声。邻居投了一阵石头,仍不放心,寻思“也不知贼书生有没有死透,眼下不闻声息,多半已经毙命。但也有可能是晕了过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再送他一程。”想到此处,取来一只铁锹,挥锹铲土,将井底填平,约莫填了一人多高,背起铁铲,扬长而去。 井中漆黑寂静,环境恶劣,犹如地狱。四周围阴暗潮湿,食物匮乏,戴生自知命不久矣。正烦恼之际,忽尔察觉井壁上有一洞穴,数尺来高,戴生大喜,匍匐爬入洞中,寻找生路。但没爬上几步,身前水滴汇聚,三步之外,全是积水。 戴生无计可施,怅然折回井中。一开始肚中饥饿,时候一长,身体虚弱,连饥饿也忘记了。心想“枯井之下,没什么善事可做,惟有诚心念佛。”言念及此,口宣佛号,不敢懈怠。 未几,洞内磷火跳荡,忽闪忽灭,满洞中都是鬼火。戴生心知有异,强自镇定,自言道:“我听说磷火皆为冤鬼所化;我虽然暂时生还,但迟早难逃一死。如果众位愿与我聊天,在下洗耳恭听,也可稍解寂寞。”语毕,只见磷火缓缓逼近,漂浮水面,每一枚磷火之中,均现出一具人形,身高只有活人一半。 戴生问道:“各位从何而来?”众鬼道:“这里本是一座煤井。主人挖煤之时,不小心震动古墓,触怒了龙飞相公,他老人家一气之下,引来地下河水,淹死四十三人。我等皆是受难者。” 戴生问道:“龙飞相公是谁?”众鬼道:“他便是古墓主人,具体身份不明。只知他是饱学之士,如今在城隍手下当差。他失手将我等杀死,心有不忍,每隔三五日,便会前往洞中施舍粥水。但我等长期为冷水浸泡,永无超生之日。倘若公子有机会出去,请将我等骸骨打捞,迁往别处安葬,感激不尽。”戴生道:“你们放心,只要我能出去,一定会尽力帮忙。只是身处深井之中,要想重见天日,希望渺茫。” 说了一阵话,戴生闲极无聊,开始教众鬼念经,如此过去数日,醒则坐,困则眠,枯燥至极。这一日大伙正自念经,忽然间洞穴深处传来灯光,众鬼喜道:“龙飞相公到了,快去吃饭。”邀请戴生同行。戴生担心水路阻隔,众鬼不由分说,架起他双臂,将他抬入洞中。戴生只觉身躯轻盈,踏水如飞,曲折行驶半里,来到一处宅院。 面前一座台阶,沿阶而上,是一间大厅,桌子上点着巨烛,粗如手臂,光线柔和明亮。戴生长期身处黑暗,乍见光明,喜不自禁。凝神一瞧,只见大厅中坐着一位老叟,儒巾儒服。 戴生止步不敢上前,老叟早已看见他,问道:“公子好面生,却不知是哪里人氏?”戴生如实说了,老叟闻言诧异,喜道:“原来你是我后世子孙。”戴生满脸迷茫,不解其故。老叟解释道:“我叫戴潜,字龙飞。戴堂是你先祖吧,他是我孙子,不过此人心术不正,勾结恶商,在老夫坟墓附近采煤,使我死后不得安宁。老夫不甘受气,于是略施法术,运水冲垮煤矿,狠狠处罚了他,却不知他后来处境如何?” 当初,戴氏一脉共有五支,戴堂居长。祖墓边上有很多煤矿,县中富商贿赂戴堂,大肆开采。同族兄弟慑于戴堂威严,敢怒不敢言。后来大水冲垮煤矿,采煤人尽皆遇难,死者家属愤愤不平,前往官府告状,由于富商与戴堂均为罪魁祸首,县令将二人重重责打,没收家产,赔给死者。因此缘故,戴堂家境衰落,一贫如洗。这些事情,戴生曾听祖先提过,当下一五一十讲述。 老叟凝神倾听,末了说道:“似戴堂这等不肖子孙,活该受此报应。想我戴氏一脉,都是书香门第,你既然来到这里,也不能荒废学业。”于是取出书册,命戴生研读,都是些八股文章,共有一百多篇。 自此后,戴生便在洞中读书,大厅内红烛高照,即使不更换,也从不熄灭。洞内没有星辰,不辨岁月。也不知过了多久,戴生每日用功,不知不觉将一百多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每一篇文章,都读了四千多遍,刻骨铭心。 这一日,老叟说道:“你罪孽已满,不久便可返回地面。老夫墓地靠近煤洞,每日阴风刺骨,你回去后,记得将我改葬,东郊风水绝佳,可以葬在那里。”戴生答允了。老叟呼唤群鬼,命他们将戴生送回井底,等待救援。 当初,戴生失踪后,家人四处搜寻。多番努力,最终徒劳无功,妻子不甘寂寞,改嫁而去。儿子音讯全无,母亲焦急难耐,前往官府求助,县令抓了许多疑犯审讯,并无结果。转眼过去三四年,县令卸任归田,此案也就尘封搁置,无人理会。 不久后,村中有人整治旧井,下井勘查,发现戴生昏迷井底,用手一摸,肌肤温暖,鼻息未绝,当下将他背回村中,告知亲属。数日后,戴生重新复活,将事情经过一一阐述,众人得知一切皆是邻居捣鬼,气愤填膺,都说要抓他见官。戴生询问邻居近况,众人简略说了。 原来自从戴生入井,邻居耻于妻子不贞,将她杀死。岳父听说女儿被杀,伤心愤怒,将此事告到官府。县令发文逮捕邻居,收押入监,严刑责打,关了整整一年,直到邻居不成人形,廋得只剩皮毛骨头,这才放他出狱。邻居返乡后,听说戴生复活,连夜逃走。 戴生听到这里,叹气道:“其实此事不能怪他,是我勾引他妻子在先,就算掉入井中受罪,也是咎由自取,咱们不能找他麻烦。” 数日之后,井水干涸,戴生雇人入井,将枉死矿工骸骨一一取出,合葬一处。又购买棺材,将老叟遗骸入殓,改葬东郊。后来戴生考中举人,每逢春秋祭祀,都会前往东郊上坟,年年不断。 第三百八十三章 冯木匠 抚军周有德,聘请许多工匠建造官衙,大伙都住在工地上。其中有一位木匠,姓冯,名明寰,这一晚上床就寝,忽然间窗户推开,室外月明如昼,凝神一瞧,只见短墙之上,站着一头红鸡;注目之际,红鸡振翅翻飞,降落地面。未几,一名少女探头窗口,偷偷窥视。冯明寰以为是同伴招来之妓女,侧耳倾听,屋内鼾声如雷,众人俱已熟睡。 冯明寰心中乱跳,寻思“这女子好美,若能与她亲近,死也值得。”俄顷,女子果然越窗而入,投入自己怀中,冯某大喜,默不作声。彼此缠绵,恩爱备至。事毕,女子飘然而去。自此后夜夜造访,一开始冯明寰乐得消受,但时间一长,心中不安,询问女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女子道:“没有,我很仰慕公子为人,所以以身相许。”两人倾心结交,感情亲密。继而工期结束,冯某收拾行李回家,女子早已在路边等候。冯某住处,距离县城不远,女子跟他一起返乡。进入庭院,家人均看不见她。冯某恍然大悟,心知女子绝非人类。数月之后,冯某精神倦怠,身心俱疲,于是聘请法师镇妖,但手段用尽,半点不起作用。 这一夜,女子盛装而至,说道:“缘分皆有定数,来时挡不住,去时留不了。今天我是来跟你辞行的。”语毕,消失不见,自此后再没现身。 第三百八十四章 某甲 某甲与仆人之妻私通,杀死仆人,霸占妻子,生下两男一女。十九年后,匪寇破城,劫掠一空。一名少年贼党,提刀闯入府邸,某甲凝神一瞧,少年容貌与仆人酷似,叹气道:“吾命休矣。”倾尽家产,想要赎命。少年不理,一言不发,四处搜寻家人,找到便杀,一共杀了二十七条性命,尔后扬长而去。某甲头颅受损,将断未断,尚能说话,逢人便讲述此事,三日之后,某甲伤势恶化,倒地毙命。 第73节 第三百八十五章 衢州三怪 衢州城中鬼怪肆虐,夜深人静之时,行人不敢独行。钟楼上有鬼,头上长角,相貌狰狞,若听到脚步声,则跑出来吓人。行人受惊逃离,回去后必定生病,许多人受到惊吓,最终难逃一死。 城中又有一处池塘,夜晚时分,塘中会冒出一匹白布,长如匹练,路过者若伸手拾起,白布便会将他卷入水中。池塘中又有一种鸭鬼,夜阑人静时,岸边静悄悄不闻声息,行人从此经过,若听到鸭叫,立即生病。 第三百八十六章 拆楼人 何囧卿,平阴人。昔日在陕西当县令,某人卖油为生,因罪被捕,审讯之时,言语戆直,触怒何某。何某大怒,下令将其打死。后来何囧卿前往吏部上任,建了一座阁楼,上梁之日,亲朋好友前来祝贺。正热闹间,某卖油者走入屋中,何囧卿暗中生疑。过不大会,下人来报:小妾生子。 何囧卿惨然道:“新楼未成,拆楼之人早已到了。”众人以为他在说笑,却不知他言语之中蕴含深意,后来何某之子长大成人,性格顽劣,成日鬼混,很快便将家产败尽。沦落街头,给人充当杂役,每次领取工钱,必买香油吞食。 第三百八十七章 大蝎 明朝将军彭宏,率兵征讨匪寇,一直追到四川。闯入深山之中,瞧见一座大禅院,据当地人说,寺院已荒废百年,并无僧人居住。也有人说“寺中有妖,进去会死人。”彭宏对妖怪之流,并未在意,却担心匪寇躲在寺庙之中,借机埋伏。于是命手下砍断茅草荆棘,闯进寺内。来到前殿,只见一头黑雕夺门飞出;中殿内没有异状;再往前走,是一间佛阁,四顾一瞧,一无所见。但众士兵双脚刚踏入佛阁,人人头痛,难以忍受。彭宏亲自进去,结果也是一般。俄顷,只见一只巨蝎大如琵琶,自木板上蠢蠢而下,一干士兵尽皆惊走。彭宏微一沉思,放火烧寺,火焰蒸腾,片刻之间,巨蝎化为灰烬。 第三百八十八章 蚰蜒 学使朱矞三家中门槛地底,有许多蚰蜒,长约数尺。每逢风雨,便从地底爬出,盘旋地面,有如白练。蚰蜒形状酷似蜈蚣,白天看不到,晚上才会出来。最喜欢腥膻味,只要闻到,立即蜂拥聚集。也有人说:蜈蚣与蚰蜒不同,没有眼睛,性格贪婪。 第三百八十九章 司训 某教官耳聋,与狐妖交情很好。不闻人语,但能听见狐妖说话。每次面见上官,都将狐妖带在身边。因此缘故,旁人并不知道他耳背。五六年后,狐妖辞别离去,嘱咐道:“君如傀儡,若不挑弄,五官俱废。与其将来因为耳聋得罪上司,不如早早隐退。” 教官贪恋富贵,不肯答允。后来与上司对答,果然屡屡出错。上司一气之下,想打发他走路,教官央求同僚求情,最终得免。这一日,上司巡视学堂,点名完毕,与众教官闲坐聊天。 同僚们各自从靴底拿出名册,上面记载有若干学子名字。原来当时学风不正,许多学子为了出名,纷纷出钱贿赂教官。上司不动声色接过名册,简略看了一遍,笑问某教官“你的名册呢?”教官迷茫不解,根本不知他说了什么。邻座教官用手碰了碰他胳膊,又指了指靴子,连连暗示。 当时教官正为亲戚贩卖房中淫.具,一直藏在靴内,眼见上司面露微笑,心想“莫非他在跟我讨要此物?”鞠躬站立,说道:“有一种淫.具,只卖八钱银子,用起来最好,下官这便献给大人。”众人闻言,哄堂大笑,上司怒气勃发,当即革除教官职位,赶回老家。 ………… ………… ………… 东莱县有一教官,在沂水上任。性格痴颠,每次与同僚集会,总是一言不发,坐不上片刻,便会五官乱动,又哭又笑,旁若无人。 教官性格吝啬节俭,私自存了百两纹银,埋在书房地底,连妻儿都瞒在鼓中。这一日,教官一人独坐,忽然间手足挥舞,自语道:“生平作恶结怨,忍冻挨饿,好不容易攒了一百多两银子,藏在书房之中。若是给外人知道了,可怎么办?”口中喋喋不休,翻来覆去就是这么几句话。一名仆役在旁伺候,将秘密听在耳里,教官懵懂不知,并未察觉。 次日教官外出,仆役潜入书房,将银两全部挖走。过了两三天,教官心绪不宁,前往地穴查看,洞内空空如也,忍不住顿足捶胸,痛不欲生。 第三百九十章 黑鬼 胶州李总兵,买了两名黑鬼,漆黑如墨。二鬼脚底粗厚,可在尖刀上行走,毫发无损。又善跳舞,舞姿轻盈,令人赏心悦目。李总兵给二鬼购置妓女,生下小孩,肌肤雪白。仆人们私底下开玩笑,都说:“孩子肯定不是亲生的。”二鬼闻言,心中生疑,各自将小孩杀死,剖开骨头一瞧,骨黑如炭,确实是亲生无疑。二鬼错杀亲子,懊悔不跌。 第三百九十一章 狐女 伊衮,九江人。这一晚入睡,一名女子走入屋中,伊衮心知是狐妖,但贪恋女子美色,也不害怕,与之同寝,秘不告人,连父母也瞒在鼓中。没过多久,伊衮身体消瘦,面容枯槁,父母询问原因,伊衮不敢不说,一一禀明。父母大惧,为了儿子安全,命下人守在房中,又请道士画符,但狐女依然夜夜造访,不能禁止。 父亲一怒之下,亲自在旁守候,狐女不敢再来。但如果换人,狐女又会现身。伊衮大惑不解,跟狐女提起此事,狐女说道:“凡间符箓,根本伤不了我。但我虽是狐妖,却也懂得伦理,怎敢当着父亲的面与儿子欢好?”父亲闻言,愈发不敢放松,夜夜守在伊衮身边,寸步不离。自此后狐妖绝迹,不再往来。 后来匪寇作乱,村民四处逃窜,伊衮与父母走散,独自来到昆仑山中,四顾一瞧,景色荒凉,心中恐惧。黄昏时分,一名女子迎面走来,细细打量,正是狐女。离乱之中重逢,各自欣慰。狐女说道:“日已西下,请公子暂且呆在此处。待我寻找地皮,造一间房屋,以避虎狼。” 说话间一路往北,蹲伏林莽之中,也不知干些什么。俄顷,狐女折回原地,拉住伊衮手掌,往南而行,走了十来步,又往北走。只见面前不远处,忽尔冒出千棵大树,围着一座高亭,铜墙铁柱,金箔为顶。近前一看,墙高及肩,四周并无门窗。每隔一尺,墙上便有一个洞孔,可容立足。狐女脚踩洞孔,翻.墙而入,伊衮随后跟上。 来到墙内,只见房屋金碧辉煌,非人力可以建造,伊衮问道:“好奢华的建筑,却不知有何来历?”狐女笑道:“别多问。只管在此居住,明日过后,便将房屋送你,金铁各有千万,包你下半辈子吃穿不愁。”语毕,告辞欲走。伊衮苦苦挽留,狐女道:“昔日赶我的是你,现在留我的也是你,真是叫人为难。”话虽如此,依然陪伊衮睡了一晚。 次日醒转,狐女早已不知所踪,伊衮翻.墙而出,回头一瞧,并无房屋,只有一个胭脂盒,打开盒子一看,里面一枚指环,插着四根银针。至于那千棵大树,不过是一堆荆棘丛罢了。 第三百九十二章 张氏妇 甲寅年间,三藩作乱。官兵前往南方平叛,路过兖州,在此休养。这帮官兵奸.淫抢掠,无恶不作,鸡犬茅屋,尽遭洗劫。当时天降大雨,田地内积水成湖,妇女们无处藏身,惟有翻.墙躲入高粱丛中。士兵知道此事,赤身骑马,前往水中捉拿妇女,尽情凌辱,无人能够幸免。 村中有一位妇女姓张,胆大心细,眼见士兵为患,并没在意,也不逃走,公然住在家中。为了防备士兵,与丈夫一起,在卧室中挖了一个地穴,穴内插满尖竹,上面盖上席子被套,乍一看,就是一张床铺。 这一天,张氏正在厨房做饭,两名蒙古兵闯将进来,意图强奸,张氏不慌不忙,说道:“这种事情,怎能当着他人之面进行?我一次只能服侍一位官爷,你们谁先来?”一名士兵笑嘻嘻上前,另一位低低骂了一句,出去把风。 张氏将士兵带入房中,指了指床铺,命他上去。士兵并未起疑,依言爬上床铺,顿时掉进陷阱,摔入洞穴。给尖竹一刺,身受重伤,不住呻吟。张氏不动声色,重新找来被套,将洞口覆盖。尔后前往门外,向另一名士兵招手微笑。 士兵跟她来到房内,地洞中不时传出号叫,士兵皱了皱眉,问道:“是谁在叫?”张氏手指床铺,笑道:“你听错了,哪有人叫?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办正事要紧,你瞧,被子我都铺好了。”士兵哈哈一笑,迅速爬上床铺,只觉脚下一轻,掉入洞中。张氏早就备好柴草,当下一股脑投入洞中,点火引燃,过不大会,火势蔓延,整座房屋被火包裹,烈焰冲天。张氏不紧不慢来到屋外,装模作样呼救。众人闻讯前来救火,继而火焰扑灭,空气中尸体焦臭弥漫。众人询问原因,张氏道:“我养了两头猪,由于担心遭到士兵劫掠,所以藏在地洞之中,不想却烧死了。大家不用惊慌。” 离村数里,有一大道,四周空旷,往来人烟不绝。张氏为了自保,时常携带针线,在此刺绣。烈日高照,即便众士兵想要作恶,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胡来。再说了,烈日下奸.淫妇女,毕竟太热,也提不起兴致。 每日都有士兵从道旁经过,乍见张氏,均想“在烈日下刺绣,这人是个疯子。不过容貌着实不错。”言笑调戏一番,便即离去,数日内相安无事。这一日,又有一名士兵前来,此人极为无耻,也不理会野外日晒,一把抓住张氏,立刻就要侵犯。 张氏半推半就,暗中用银针刺中马匹,马儿吃痛,乱叫乱跳。士兵欲.火攻心,但又担心马儿逃跑,本想将它拴在树上,可是附近并无树木,微一沉思,将马缰系在自己大腿之上,双手扣住张氏,乱抓乱摸。 张氏用力将他推开,取出一支巨针,狠狠刺中马颈,马儿撒腿狂奔,士兵猝不及防,给它连拖带拽,身首异处,即刻毙命。死后只剩一条大腿,绑在马缰之上,其余尸体,不知所踪。 第三百九十三章 于子游 某秀才泛舟海中,半夜之时,海面冒出一座高山。一名少年儒冠儒服,踏水来到船舱,自称“姓于,名子游。”秀才请他喝酒,少年也不推辞。彼此交谈,少年谈吐文雅。 两人推杯换盏,不觉时光飞逝,少年起身告辞,准备离去。秀才问道:“于兄是何方人氏?黑夜茫茫,又打算去哪?”少年道:“我并非本地居民。清明将至,跟随大王外出扫墓。家眷们已率先上路,大王暂留此处休息,定于明日辰时出发,我得回去打点行李。”秀才并不知大王是谁,将少年送到船头,只见他纵身入水,遨游而去。 秀才恍然大悟:原来少年并非人类,而是鱼妖。次日,海面山峰浮动,顷刻没入水中。秀才微一寻思,终于明白:山即大鱼,也就是那位大王。 ………… ………… ………… 康熙初年,莱郡海滨之上,潮水冲出一头大鱼,困在沙滩之中,难以脱身,连日哀嚎,缺水而死。附近百姓闻讯,纷纷挑担背筐,前来割肉。死鱼足有一亩大小,鱼翅、鱼尾完整,唯独没有眼珠。眼眶空洞,深如古井,里面注满海水。有些百姓割肉之时,一不小心掉入眼眶,瞬息即被海水淹死。有人说:“海中龙族放逐大鱼,总是事先挖去双眼,因为大鱼眼珠十分珍贵,赛过夜明珠。” 第三百九十四章 男妾 某官绅在扬州买妾,连看数家,均不满意。凑巧有一名老妪在此卖女,女子十四五岁,容貌姣好,能歌善舞。官绅大悦,重金买下女子,带回家中。入夜时分,两人上床安歇,女子肌肤滑腻,柔若凝脂,官绅喜不自禁,伸手在她下体一摸,原来是一名男子。官绅骇然至极,大声询问究竟。 原来老妪是一名骗子,经常豢养美貌男童,刻意修饰,设局骗财。次日黎明,官绅派人寻找老妪,早已不知所踪,心中懊恼,进退两难,实不知怎么处置少年。 后来有一位浙江好友登门拜访,此人酷爱男风,乍见少年,爱不释手,原价将他买走。 第三百九十五章 汪可受 湖广黄梅县汪可受,拥有三世记忆。第一世是名书生,在寺庙读书,庙内母马生下骡子,书生十分喜爱,强行夺取。后来死后下地狱,冥王勘查生死簿,责怪他太过贪婪,罚他转世为骡,给寺庙中和尚抵债。转生之后,和尚很喜欢他,爱护备至。汪某不想当畜生,常欲寻死,但和尚看得很紧,一直找不到机会。后来年纪渐长,体会到和尚对自己实乃一片真心,不忍自杀,以免辜负和尚情义。 数年之后,汪某寿命耗尽,再次来到地府。冥王命他前往农家投生,刚刚出世,便能言语,父母以为他是妖怪,将他杀死。汪某第三次投胎,这一次生在某秀才之家。秀才年近五旬,晚年得子,十分喜爱。汪某因为前世过早说话,导致丧命,所以一直不敢开口。到了三四岁,依然不肯言语,家人不知缘由,还以为他是哑巴。 这一日,父亲在书房写字,写了一半,凑巧有客人造访,当即放下笔墨,出去迎接。汪某眼见父亲文章没有写完,于是自作主张,替他续上。父亲回来后发觉此事,大吃一惊,问道:“是不是有人来过我书房?”家人道:“没有。”父亲疑心大起,第二天故意写了一篇题目,放在书桌,暗中躲在一旁观看。 俄顷,汪某潜入房中,提起毛笔作文。父亲见他运笔如飞,心中大喜,悄悄走入房中。汪某写了数行文书,回头一瞧,父亲就在身边,吓了一跳,不免叫出声来,生恐父亲责罚自己,忙跪地求饶。 父亲笑道:“我膝下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既然才气脱俗,此乃家门之幸,为什么要藏着掖着?”自此后聘请先生教授学问,汪某聪慧无匹,一学就会,少年考取进士,官至大同巡抚。 第74节 第三百九十六章 牛犊 湖北某农夫从市集归来,暂且在路边休息。一名术士从后而至,彼此交谈。术士睁眼打量农夫,说道:“老兄气色不详,三日内必会破财,遭致刑罚。”农夫道:“我一向安分守己,按时交税,从不与人争斗,怎会惹上官司?”术士道:“具体原因我也不知,但从面相上看,确实如此。总之你多多小心。”农夫闻言,并未在意,拱手作别。 次日,农夫在田野放牛,驿站中衙役骑着马儿经过,耕牛远远看见,误以为是老虎,上前搏斗,牛角顶在马腹之上,顿时将它顶死。衙役大怒,前往官府告状,县令略施惩戒,命农夫赔了一匹马,争端就此平息。 原来水牛见虎必斗,所以牛贩们露宿野外,往往用牛自卫;如果看见马儿经过,急忙将水牛藏起,就是怕出现误伤。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三仙 某秀才前往金陵赶考,路过宿迁县,遇到三名秀才,谈吐脱俗。秀才沽酒请客,彼此畅谈。三人各道姓名:一位是介秋衡,一位是常丰林,一位是麻西池。众人酣饮闲聊,不知不觉夕阳西下。介某道:“叨扰兄台盛宴,却未尽地主之仪,于理不合。寒舍距此不远,请入门一叙。”常、麻二人并起邀客,秀才不便推辞,与仆人一起,前去做客。 来到北山,只见庭院高耸,门前流水曲折,弯弯流淌。进入大厅,屋内清洁,一尘不染。介某吩咐童儿掌灯,又命他安置仆人。麻某道:“昔日以文会友,眼下考期将近,不能虚度良夜。咱们一人出一道题,各选其一,临场作文。谁先写完,谁先喝酒,如何?”众人哄然叫好。俄顷,题目拟好,众人提笔构思。 二更时分,众人先后完成文章,争相传阅。秀才品读三人佳作,啧啧赞叹,抄录誊写,珍藏怀中。主人献上美酒,巨杯装盛,一杯酒足有半斤。秀才喝了数杯酒,酩酊大醉。主人将他送入卧室安歇。秀才醉醺醺无力脱鞋,和衣而睡。 次日醒转,红日高升,四顾一瞧,并无房屋,主仆两睡卧山谷,身旁一间洞穴,流水淙淙。秀才满心疑惑,探手入怀,三篇文章仍在,跟附近居民一打听,方知此处为“三仙洞”。洞中有螃蟹、蟒蛇、蛤蟆三种神兽,最是通灵,时常出游。有缘人方能见到。 后来秀才入闱科考,三道试题正好与神兽所作,一模一样。因此缘故,秀才考中解元,得了第一名。 第三百九十八章 鬼隶 历城县两名衙役,奉命前往外地公干,年末之时方才返回。途中遇到二人,穿着打扮与自己类似,询问来历,二人道:“我们是济南府捕快。”衙役道:“济南府捕快,十有八九都是相识,二位却面生得紧,怎么从没见过?” 二人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城隍庙鬼差,奉命前往泰山,给东岳帝君递送公文。”衙役问道:“公文所为何事?”回答说:“济南即将遭逢大劫。公文中内容,与死者数目有关。”衙役问道:“会死多少人?”鬼差道:“具体数目不详,不过不下百万。”衙役询问大劫日期,鬼差道:“正月初一。” 衙役大惊,面面相觑,均想“按脚程计算,等回到县城,正好是除夕,岂不是凑巧赶上劫难?可是如果不回去,肯定会遭受处罚。进退两难,这可怎么办?”鬼差道:“处罚是小,性命是大。二位最好远走避祸,切勿回城。”衙役深以为然,当下迁往他省。 未几,清兵南下,攻破济南,大肆屠城,伏尸百万。二人因为身在外省,最终得以幸免。 第三百九十九章 王十 高苑居民王十,前往博兴贩盐,夜晚被二人所抓。心想“此地有许多盐商,欺行霸市,豢养许多打手,不许私人贩盐,难道我运气不好,碰上了打手?”想到此处,便欲丢弃盐袋,撒腿跑路。但身子被二人紧紧拽住,难以逃脱。 二人道:“我们并非盐铺中人,而是阴间鬼卒。”王十大惧,心知难逃一死,请求二鬼放自己回家,与妻子作别。二鬼不许,说道:“此去地府,未必会死,不过是干些苦力罢了。”王十问道:“为什么要干苦力?”二鬼道:“地府中新阎王上任,见奈河淤堵,十八层地狱中坑厕污秽,所以捉拿三种凡人疏通河道:小偷、私盐贩的、铸私钱的,均在其中;又捉拿乐工清洁厕所。” 王十跟随二人上路,来到一处官衙,只见阎罗王高高在上,正在清点名册。二鬼启奏道:“小的奉命捉拿苦力,幸不辱命,已将私盐贩王十带到。”阎王凝目一瞧,眼见王十衣着朴素,怒道:“混账,抓错人了。私盐者,上逃国税,下欺黎民。至于贪官污吏口中那些盐贩,都是天下良民。贫苦百姓们为了糊口,卖一点私盐,换取些微利润,有什么过错?”一面斥责,一面命二鬼将功赎罪,将缴获盐袋原封退还王十,再购买四斗食盐,一并送到他家中。尔后将王十留在地府,给他一根蒺藜骨朵,命他监督河工。 鬼卒给王十吃了一粒解毒丹药,将他带到河边。只见奈河之中,人流穿梭,多如蚂蚁。河水赤红,臭不可闻。河工们赤身裸体,出没水中,捞取腐尸朽骨,放在箩筐内,背往别处掩埋。有些尸骸藏在水底,难以拾取,众人便得潜入水中打捞,浑身沾满污秽,受尽折磨。 这些河工生前都是富豪,养尊处优,眼下充当苦力,一个个累得有气无力。许多人忍受不住,稍稍停下歇息,众鬼差立马拳脚相加,大肆殴打。 河工中有一位盐商是王十同乡,生平作恶多端,王十吃了他不少苦头。如今找到机会报复,哪里还客气?手持蒺藜,对盐商加倍照顾,入水打背,上岸敲腿,盐商恐惧不已,常常潜在水中,不敢露头。王十将他狠狠打了几顿,怒气消除,也就不再找他麻烦。 如此过去三昼夜,众河工死伤大半,河道也最终疏浚。王十完成任务,鬼卒将他送回家中,豁然苏醒。 当初,王十卖盐未归,妻子四处寻找,在路边发现相公尸体,背回家中,尚有气息,并未死透。妻子满心疑惑,不解其故。直到此刻王十复苏,方才明白原委。 盐商跟他同一天死去,还阳后浑身疼痛,身上挨打之处,生疮腐烂,臭气熏天。王十故意前去探望,盐商一见到他,浑身颤抖,躲在被窝中不敢现身。一年之后,盐商病情方才痊愈,至此后洗心革面,再也不操旧业。 第四百章 外国人 己巳年秋,岭南境内从海外飘来一艘巨船。船上共计十一人,个个身穿羽衣,文采璀璨。自称“我们是吕宋国人。海上遇风,船舶倾覆。淹死了好几十人,只剩下十一位幸存者。大家随波逐流,来到一座荒岛,最终得以幸免。在岛上住了五年,每天抓鸟吃虫,收集鸟毛,制衣织帆。这一天岛上飘来一艘大船,无桨无帆,想来也是海中商船,被水打坏,漂流至此。大伙将船舶修好,装上船帆,准备回家。谁曾想大海苍茫,不辨方向,辗转来到澳门。”巡抚将此事写成奏折,面呈帝王。皇帝下令将他们遣送回国。 第四百零一章 韦公子 韦公子,咸阳人,世家子弟。性格放.荡,家中婢女稍有姿色,都被他淫辱过。曾经怀揣千金,游览四方,意图玩遍天下名妓。容貌中等的,睡一夜就走;姿色无双的,一住就是数月。 叔叔不耻于韦某行径,命他发奋读书。韦公子白日上学,晚上偷偷翻.墙外出,寻花问柳,叔叔一直瞒在鼓中,并不知情。有一夜韦某失足摔断大腿,叔叔这才得知真相。狠狠将他打了一顿,跟他说:“想嫖妓可以,但首先得给我考取功名。哪一日你金榜题名,升官发财,想怎么玩都行。否则,别怪我翻脸无情。” 韦公子自恃聪明,对于叔叔所提条件,一口答允。自此后钻心苦读,数年后考取举人,后来又考中进士。韦公子出名后,旧性复发,每日深入烟花柳巷,夜不归宿,但毕竟不敢让叔叔知晓,每次在咸阳嫖妓,从不以真名示人,谎称姓魏。 这一日,韦公子路过西安,见到一名十六七岁的男童,姓罗名惠卿,容颜秀丽有如女子,心中大悦。留他过夜,赠送许多财物。又听说罗慧卿娶了一位新媳妇,风韵绝佳,请求与之交往,罗慧卿面无难色,是夜果然携带妻子上门,三人同床,一连住了数日。 韦公子对罗某甚是喜爱,问他家世,想要带他回家。罗慧卿道:“母亲很早去世,父亲依然健在,不过从没见过面。我本来并非姓罗,母亲昔年在咸阳之时,曾经服侍过一位姓韦的公子,第二年四月便生下我。如果韦爷肯带我回去,伺机探访父亲消息,求之不得。”韦公子大吃一惊,问道:“你母亲姓什么?”罗慧卿道:“姓吕。” 韦公子骇然至极,浑身冒汗,原来罗慧卿不是别人,竟然便是自己儿子,当下无言以对。其时天已黎明,韦公子送给罗某大笔钱财,劝他改行,自己借口有事,匆匆离去。 后来韦公子前往苏州担任县令,此地有一歌妓,姓沈名韦娘,艳丽绝伦,韦某与之欢好,问道:“美人叫做韦娘,名字是否取自‘春风一曲杜韦娘’这句诗词?”韦娘道:“不是。我母亲本是名妓,十七岁那年认识了一位咸阳公子,与大人一样,都是姓韦。两人交往三个月,互订盟约。后来公子返回家乡,这年八月,我便出世了,因此叫做韦娘,其实是为了纪念生父。父亲临走之时,赠给母亲一对黄金鸳鸯,至今仍在。只是一别之后,再无消息。母亲.日夜思念,最终抑郁而死。贱妾三岁那年,卖给沈妈妈做女儿,所以跟她同姓。” 韦公子闻言,羞愧无以自容,嫖妓嫖到女儿身上,实在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默念良久,想出一条毒计,假意邀请韦娘饮酒,暗中在酒中投毒,韦娘喝下酒水,痛呼呻吟,很快便即毙命。 韦公子叫来戏子乐工,赠予重金,命他们埋葬韦娘。韦娘生前认识许多才子名士,这帮人有钱有势,听说韦娘被害,怒气填膺,前往官府告状。韦公子倾尽所有,贿赂上司,这才免去一死,但官位却无论如何也保不住,怅然离职,卸任返乡。罢官那年,刚刚三十八岁。 自此后魏某忏悔己过,再也不敢作恶,但由于品行有亏,遭致上苍处罚,家中虽然妻妾成群,却一个孩子也没生出。无奈之下,只有请求叔叔给他过继一名儿子。叔叔见他德行恶劣,生怕他教坏小孩,虽然答允过继,但也提出条件,必须等韦某老死之后,才让继子入门。 韦某愤愤不平,一气之下,想要收容罗慧卿,让他给自己送终,可惜族人不肯答允,最终只有作罢。数年之后,罗某身染重病,奄奄一息,弥留之际,捶胸叹气,说道:“宿娼嫖妓之辈,都不是人啊!”叔叔闻言感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来他活不长了。”于是将次子之子,送入韦府。一个月后,韦某果然死去。 第四百零二章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十七八岁,仪容俊美,前往县城参加院试,想要考取秀才。偶尔路过妓院,见门内一名丽人,十五六岁,忍不住凝神打量。女子向他微微一笑,问道:“公子住在哪里?”公子如实说了。女子又问“家中有没有别人?”公子道:“没有。”女子道:“今晚我去找你,不要告诉别人。” 公子回去后屏退仆人,黄昏时分,女子果然来了,说道:“我叫温姬。仰慕公子风流,所以背着妈妈前来相会。如不嫌弃,愿意追随左右。”公子大喜。自此后,女子每隔两三天,必来一次。 这一晚,女子冒雨前来,入门脱下湿衣,挂在木架之上;又脱下脚上皮靴,请公子帮忙去除泥污,自己上床躺卧,用被子盖住身子,借此取暖。公子检查皮靴,只见华贵非常,上面沾满烂泥,损耗严重,即使擦干净,也多半不能再用,不免十分可惜。 女子笑道:“只要能与公子相见,弄坏一双靴子算得什么?我对你一片痴情,你怎么报答我?”公子笑道:“姑娘恩情,不是只言片语便能报答,惟有以身相许,鞠躬尽瘁。”说话间走到床边,轻轻搂住女子,伸手解她内衣。 窗外雨声淅沥,女子诗兴勃发,吟道:“凄风冷雨满江城。”请求公子对上下句,公子推辞说不会,女子道:“公子一表人才,何以不知风雅!真是扫兴。”奉劝他努力读书,公子答允了。 两人往来频繁,下人们尽皆知晓。公子姐夫姓宋,也是世家子弟,听说此事,想要跟温姬见上一面,请公子代为说情,女子不许。宋某隐身房后,待女子到来,伏窗窥伺,颠倒欲狂。大叫一声,推门而入。女子乍见生人,起身离去,翻.墙而出。 宋某对她念念不忘,于是前往妓院光临,指名要见女子。老鸨说道:“以前这里确实有一位温姬,不过她已死去很久。”宋某愕然而退,回去后跟公子提起此事,公子这才知道女子是鬼。 是夜,女子如约而至,公子质问来历,女子道:“我确实是鬼。但公子喜欢美女,我也喜欢美男,各取所需,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分别?”公子深以为然。继而考试完毕,公子启程返乡,女子一路尾随,寸步不离。 来到家中,公子将她安置于书斋内,家人均看不见她。公子每日流连书斋,很少回家,父母暗自起疑。后来女子回家省亲,公子将事情真相告诉父母。父母听说女子是鬼,吃惊不小,奉劝儿子与她断绝往来,公子不听。父母不忍见他陷溺,于是请来道长捉鬼,但法子用尽,根本不起作用。 这一日,公子有事吩咐仆人,写了一张字帖,放在桌上。字帖中错误百出:“椒”字写成“菽”字,“姜”字写成“江”字,“可恨”写成“可浪”。女子连连摇头,提笔在字帖上写道:“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找来公子,跟他说:“我当初以为你是世家才子,所以委身相从。谁想你虚有其表!以貌取人,自取其辱,徒惹笑话!”语毕,消失不见。 公子给她数落,羞愧不已,但又看不懂女子诗词,也不知是何意思,将字帖拿给仆人观看,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大伙茶余饭后,引为笑谈。 第四百零三章 车夫 某车夫推货上坡,正使劲时,不知从哪窜出一头野狼,咬住自己屁股不放。车夫想要放手赶狼,又担心板车翻毁,压住身子。惟有忍痛推车。登上坡顶时,野狼已咬走一片臀.肉,逃之夭夭。趁车夫无能无力,偷尝他一块肉,此狼可算狡诈之极。 第四百零四章 乩仙 章丘米步云,擅长请神占卜。每次与朋友集会,则请神仙下凡同乐。这一日,朋友瞧见天上一片白云,偶得一上联,说道:“羊脂白玉天。”求神仙对出下联。神仙道:“下联要问城南老董。”朋友以为他才穷智竭,不过是随口敷衍。 后来朋友有事前往城南,来到一处地方,此处泥土红如朱砂,暗自诧异。身旁一名老叟正在放猪,当下向他请教。老叟道:“这是猪血红泥地。”朋友大愕“猪血红泥地,不正是下联吗?”询问老叟姓名,回答说:“我叫老董。” 第四百零五章 蝎客 有一位南方客商,每年都前往临朐收购蝎子,数量巨大。当地居民手持木钳,入山探穴,挖石找洞,四处搜捕蝎子,卖给商人。 这一年,商人又来了,住在客栈之中。忽然间心跳气喘,毛发悚然,忙跟店主人说:“我生平杀孽过重,眼下蝎子王要找我报仇,请你救命。”店主人四顾一瞧,墙角有一只巨瓮,吩咐商人蹲在地上,用巨瓮将他罩住。 第75节 未几,一人闯入屋中,黄发如草,面目狰狞,质问主人“南方客商在哪?”店主人道:“他出去了。”那人四处搜寻,鼻子不住闻嗅,连嗅了三次,出门而去。店主人松了口气,说道:“总算没事了。”打开巨瓮一瞧,商人已化为一滩血水。 第四百零六章 杜小雷 杜小雷,益都县西山人。母亲双目失明。杜小雷为人孝顺,家境虽贫,但从不让母亲受罪。这一日,杜小雷有事外出,临走之时买了一斤猪肉,命妻子做成水饺,给母亲食用。妻子性格忤逆,切肉时,将屎壳郎剁碎,掺在肉中。母亲只觉臭不可闻,难以下咽,偷偷将水饺藏起。 未几,杜小雷自外归来,问道:“水饺好吃吗?”母亲摇了摇头,将水饺递给儿子观看,杜小雷剥开一瞧,只见里面许多屎壳郎碎屑,甲壳内脏,一一俱全。杜小雷大怒,想要鞭打妻子,又担心母亲听见。上床筹思,妻子跟他说话,也不理睬。妻子自知理亏,彷徨床下,心中忐忑,时间一长,气喘吁吁。 杜小雷叱道:“还不睡觉,想挨揍吗?”四周寂静,不闻声息。杜小雷大惊,点起烛火一瞧,妻子已变成一一头怪物,猪头人脚,刚才那阵喘气声,原来便是猪叫。 第四百零七章 毛大福 太行毛大福,外科中医,专治跌打创伤。这一日行医归来,半途中遇到一头野狼,口中叼着一个包裹,吐在地上。毛大福打开包裹一瞧,里面放着数枚金银首饰,正自诧异。野狼轻轻咬住他衣服,似乎在求他治病。 毛大福见它并无恶意,于是点了点头。野狼在前带路,将他带到一处洞穴,只见洞内一头野狼卧病不起,头上生着脓疮。毛大福取出小刀,将脓疮剜除,敷上药粉,告辞离去。其时天色已晚,野狼怕他遇险,起身相送。步行三四里,数头野狼迎面而至,目露凶光,将毛某团团围住,连连咆哮。毛大福大惧,先前那头野狼急速走入狼群,低低鸣叫,似乎在跟同类讲述原委,替毛某求情。群狼闻言,纷纷散去,毛某平安回到家中。 在此之前,县城有一位银商叫做宁泰,半途中被强盗杀害,一直没抓到凶手。凑巧野狼送给毛大福那堆首饰,正是宁泰之物。县令知道此事,立即将毛某擒拿,逼问审讯。毛大福竭力辩白,县令不信,准备用刑。毛大福冤屈难伸,跟县令说:“请大人宽限数日,待我入山请教野狼,询问真凶,再用刑不迟。” 县令点了点头,命两名衙役押他进山,来到狼穴,野狼外出未归。一直等到黄昏,依然不见野狼踪影。三人怅然折返,归途中遇到两头野狼,其中一头野狼,头上疮痕犹在,毛某知道它便是那位患者,上前作揖,说道:“上次受你馈赠,反而因此惹上官司。狼兄若不替我昭雪,在下回去后定要被活活打死。” 野狼见他被绑,怒奔衙役,衙役拔刀自卫。野狼大声嚎叫,连叫数次,数百头野狼蜂拥而至,将衙役层层包围,衙役受困,神色窘迫。野狼上前撕咬绳索。衙役会意,忙解开毛某束缚,群狼这才离去。 回去后跟县令提起此事,县令暗暗称奇,心知毛某多半是无辜受累,但一日未捉到元凶,一日不能放他。这一天县令外出巡查,一头野狼口衔破鞋,扔在路上。县令并不理会。野狼见他离去,再次咬住破鞋,迅速赶到前面,依旧将鞋子扔在路边。 县令大叫奇怪,命手下将鞋子收起,说道:“去查一查,是谁丢了鞋子?”过不大会,手下前来禀报“鞋子是某村樵夫之物。此人上山砍柴,被二狼追逐,慌乱间将鞋子弄丢。” 县令怀疑樵夫便是凶手,下令将他拘捕归案,一番审讯,果然如此。原来当初樵夫杀死银商,取走巨金,仓皇之间没来得及搜寻衣内首饰,便即离去。结果首饰被野狼叼走,才发生了之前那桩奇案。 第四百零八章 雹神 太史唐济武,前往日照替朋友安氏送葬。途中经过雹神祠庙,入内游玩。庙前有一水池,池水清澈,数条红鱼畅游其中。有一条红鱼斜着尾巴露出水面,向游客讨食,见人也不害怕。唐济武捡起一块石头,想要击打红鱼,吓它一吓。庙中道士急忙制止,说道:“池中鱼儿都是龙族,若冒犯它们,必然遭致冰雹。” 唐济武笑道:“鱼儿始终是鱼,怎能化龙?道长穿凿附会,实在是小题大作。”语毕,将石子投入水中,扬长而去。上路之后,头顶黑云如盖,尾随不散。只听得簌簌声响,棉花大的冰雹纷纷洒落,一连行驶数里,冰雹方才停止。 唐某弟弟叫做凉武,一直跟在哥哥身后,上前询问究竟,唐济武满脸迷茫,讶然道“下冰雹了吗?我怎么没看见。想来是雹神作怪,在跟我开玩笑。”继续上路,并未在意,连日跋涉,终于抵达日照。 日照安家村附近,有一关帝庙,某商贩凑巧路过此地,肩上挑着担子,忽然一声大叫,扔下货物,闯入庙中,拔起架上大刀,旋舞挥动,口中叫道:“我是雹神李左车,明日会陪同唐济武一起,前往安府吊丧,请主人早做安排。”一连说了数次,这才恢复清醒。 安家听说此事,大为恐惧,只因雹神一到,必会降下冰雹,届时损失惨重,难以承受。言念及此,家人急忙准备礼品,前往四十里外雹神祠祭拜,请求雹神怜悯,不要造访。 唐济武笑道:“这不过是商贩胡言乱语,何必如此害怕?”主人道:“你有所不知,雹神极为灵验,常借凡人之口说话,无有不准。如果不祭拜他,风雹眨眼即至。” 第四百零九章 李八缸 书生李月生,李汝翁之次子。李老爷家境富裕,黄金多不胜数,用大水缸装盛,一共装了八缸,所以百姓们都叫他“李八缸。”不久后,李老爷染上重病,弥留之际分派家产,哥哥分得八成,李月生只得两成,心中不悦。 李老爷道:“我并非偏心,家中还有许多藏金,不过得等‘人少之时’,方能给你,不必着急。”数日之后,李老爷奄奄一息,李月生担心父亲一旦死去,再也无人知道藏金所在,眼见四周寂静,心想“父亲上次不是说:‘人少之时,告诉我金子下落吗?’眼下正是良机。” 想到此处,当即向他探听口风。李老爷道:“人生苦乐,皆有定数。儿媳贤惠,你眼下正享妻子之福,不能再给你更多黄金,否则,徒增罪过。”李月生不听,再三哀求。李老爷怒道:“你还有二十年磨难未受,即便赠予千金,也会顷刻败尽。不到山穷水尽之时,莫想我帮你。”李月生为人孝顺,眼见父亲发火,当下不敢再求。 未几,李老爷因病去世。所幸哥哥贤德,下葬出殡之事,一力承担,并不与弟弟计较。李月生性格天真烂漫,不计得失,好饮酒,爱请客,日日与人吃喝,不理生产。村中无赖见他懦弱,时不时上门蹭饭。 转眼过去数年,李某家道衰落,困窘之时,全赖哥哥接济。没过多久,哥哥老死归西,李某失去援助,家中断炊,全靠借贷度日,春借秋还,落魄潦倒。再过数年,妻子撒手人寰、长子不幸夭折,家中人丁惨淡。 李月生悲伤难禁,后来聘娶徐氏为妻,徐氏本是卖羊人老婆,性格凶悍,过门之后,对相公百般凌辱。李月生有苦难言,在徐氏威逼下,逐渐与亲友断绝往来。 这一夜,李月生梦中见到父亲,跟自己说:“你眼下遭遇,可谓山穷水尽。我以前答应给你金子,这便兑现诺言。”李月生问:“金子在哪?”父亲道:“明天再给你。”语毕,消失不见。 李月生一惊而醒,苦笑道:“我真是穷疯了,父亲已死去多年,怎能指望他给我金子?”次日,李月生挖土修墙,从地底掘出巨额黄金,这才醒悟“所谓的‘人少之时’,原来是指家眷死亡大半,并不是字面上的‘人少’。” 第四百一十章 老龙船户 朱徽荫担任广东巡抚时,此地命案频发。往来商旅,经常无故被害,死不见尸。这类案件积累下来,共有一百多件。朱徽荫十分焦急,但法子用尽,一直难以擒拿真凶。无奈之下,斋戒沐浴,前往城隍庙祷告。 是夜,朱徽荫上床安歇,梦中见到一名男子,手持笏板,官员打扮,飘然而至。朱徽荫以为他是朝廷中人,问道:“兄台担任何职?”男子道:“我乃城隍刘某。”朱徽荫大喜,心知是神仙显灵,问道:“大人有何话说?”男子道:“鬓边垂雪,天际生云,水中漂木,壁上安门。” 朱徽荫皱眉沉思,半晌后恍然大悟:“鬓边垂雪,‘老’字也;天际生云,‘龙’字也;水中漂木,‘船’字也;壁上安门,‘户’字也。合起来不就是‘老龙船户’吗?”原来广东省东北有两条河流,一名小岭,一名蓝关,皆发源自老龙津,一直通往南海。由于水路畅通,价格低廉,外地商人前往广州,大多在此乘船。 言念及此,朱徽荫当即招来衙役,面授机宜,命他们前往老龙津捉拿船夫,陆陆续续捉了五十多人,一番审讯,全部认罪。原来这帮人以渡船为名,哄骗客商上船,或下迷药,或使迷烟,将客人们弄晕,取走钱财,尔后剖开肚腹,放入巨石,沉尸水底。 冤案昭雪,百姓欢腾,将朱某事迹编成歌谣,广为传唱。 第四百一十一章 青城妇 高梦说当成都太守时,曾经碰上一桩奇案。当初,某商人客居成都,聘娶青城山寡妇为妻。后来商人有事返乡,一年后才回到成都。夫妻欢聚,恩爱缠绵。过了一宿,商人便即死去。朋友们心中起疑,前往官府告状,县令亦怀疑寡妇偷人,与奸夫合谋杀死相公。将寡妇抓来拷打,并不认罪。由于缺少证据,此案一直拖延,寡妇给关在监狱,过了好久都没释放。 这一天,高梦说府中有人患病,请来老中医诊治,闲聊中跟他提起此事,老中医问道:“寡妇是否尖嘴?”高梦说奇道:“为何有此一问?”老中医迟疑半晌,解释道:“青城山附近有数座村庄,村内妇女多与蛇交,若生下女儿,都是尖嘴巴。这帮女子体格奇特,阴.户中长有怪舌,每次与男子欢好,到了极乐之处,怪舌便会伸出,刺入男子阳.具,男子一旦中招,立即脱阳致死。” 高梦说闻言,半信半疑,老中医道:“此地巫婆擅制春药,能令女子动情。可将此药给寡妇吞服,如果不出意外,怪舌必会伸出。至于老朽所言是真是假,一试便知。”高梦说点头赞成,请来巫婆用药,据她禀报,寡妇吞下药粉,阴.户内果有怪舌探出。 高某查明真相,当即将寡妇无罪释放。 第四百一十二章 鸮鸟 长山杨县令,性格贪婪。康熙乙亥年间,朝廷征讨西部边疆,从民间征集骡马运粮。杨某借此搜刮,抢掠地方牲畜,洗劫一空。县内周村,乃商贾云集之地,车马往来不绝,杨某下令掠夺车马,共抢走各类坐骑数百余头。四方商旅愤愤不平,却又无处诉苦。 当时各地县令都在省城公干,其中有三位县令,一姓董,一姓范,一姓孙,共同住在客栈。这一日正自闲聊,两名山西商人上门求见,大声嚎哭。询问缘由,原来二人此次外出,身边带了四头健骡,全被杨某抢走,没了坐骑,无法回家。特来求见三位大人,请他们主持公道,帮忙索要骡子。 三位大人见他可怜,答允相助。一同前往杨府拜访。杨某备酒款待。席间,众人禀明来意,杨某不听。众人苦劝,杨某颇不耐烦,举起酒杯,打断三人言语,说道:“我想到一个酒令,请诸位对答。酒令中必须有天,有地,有古人,左问手持何物,右问口道何言,随问随答。谁答不上来,便罚他喝酒。” 众人点头道:“请赐教。”杨某笑道:“你们听好了:天上有月轮,地上有昆仑,有一古人刘伯伦。手执酒杯,口中道‘酒杯之外不须提’。”话中意思再明白不过,那是叫众人只管喝酒,莫谈政事,更加不要代人求情。 众人闻言不悦,范县令沉思一阵,对道:“天上有广寒宫,地上有乾清宫,有一古人姜太公。手执钓鱼竿,口中道‘愿者上钩’。”孙县令道:“天上有银河,地上有黄河,有一古人是萧何。手执一本大清律,口中道‘赃官赃吏’。” 杨某给他奚落,面有惭色,沉吟良久,说道:“天上有灵山,地上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执一帚,口中道:‘各人自扫门前雪’。”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反击,正苦思之际,一名少年傲然而入,衣衫华贵,举手作礼。众人请他坐下,奉上酒水,少年笑道:“且不忙喝酒。适才见诸位行酒令,在下一时技痒,也来凑个趣。”众人道:“愿闻其详。”少年道:“天上有玉帝,地上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指三尺剑,口中道‘贪官剥皮’。”众人大笑。 杨某怒气勃发,骂道:“哪来的狂生,竟敢如此无理!”命手下将他擒拿。少年哈哈大笑,翻身跳上桌面,变成一头鸮鸟,冲破窗帘,振翅飞离,不知所踪。 (鸮鸟,即猫头鹰。) 第四百一十三章 古瓶 淄川县北村有一枯井,村民甲、乙二人前往井中探宝。掘地尺许,挖出一个骷髅,不小心弄碎,骷髅口中含着一枚黄金,两人大喜,将金子收入腰包。继续挖掘,又挖出六七个骷髅,一一打碎,这次却一无所获。骷髅旁边有两个瓷瓶,一个铜器。铜器一人合抱粗,数十斤重,两侧各有一铜环,不知有何用处,铜环上锈迹斑斑,显然是古代之物。瓷瓶款式古朴,也是年代久远。 出井之后,两人尽皆死去。过不大会,村民乙死而复苏,口中叫道:“我乃汉人。因遭逢王莽之乱,全家投井而死。临死之前在口中含了一枚黄金,为何要将它取走?取走也就罢了,为何又将家人头颅一一打碎?实在可恨。” 众人闻言,心中忐忑,当下焚香祷告,祈求原谅,又答允将遗骸埋葬,村民乙这才痊愈;但村民甲却一死到底,不能救活。 颜镇孙书生听说此事,出钱将铜器买走。至于两个瓷瓶,一个被袁宣四袁秀才买走,一个被张秀才买走。袁某那个瓷瓶,能够预测天气,若瓶身上出现湿痕,一开始米粒大小,逐渐扩大之时,天上便要下雨。湿痕退去,天气便会放晴。 张某那个瓷瓶,能够判定日期,初一之时,瓶身上只有一个黑点,每日增加一个,到了十五,便有十五个黑点,尔后逐次递减,月底之时,黑点便会全部消失。由于瓷瓶在地底埋得太久,瓶口上沾有一粒小石子,怎么都无法剔除,用工具敲,一不小心用力过大,虽然最终敲落石子,却也在瓶口留下一处破损,算是小小遗憾。瓷瓶还有一大妙处,在里面注入清水养树,不用施肥,树苗自会生长,开花结果,与地面上栽种并无分别。 第四百一十四章 元少先生 韩元少先生当秀才时,某官吏上门造访,自称奉主人之命,聘请先生教书。韩元少见他身边并无刺帖,心中生疑,询问主人家世,官吏含糊应对。取出大把金银赠予韩某,韩元少眼见礼金充足,也就不再多问,答允传授学问,两人定下日期。 到了约定之日,官吏前来迎接,将韩某请入轿中,迤逦而行,所过道路,陌生偏僻,生平未见。未几,来到一处殿阁,下车进入庭院,只见房屋气派,有如王府。官吏请他入厅,奉上酒席,说道:“请自便,不用拘束。”韩元少四顾一瞧,并不见主人踪迹。俄尔酒席撤去,一名少年公子上前拜师,十五六岁,仪容俊秀。行礼完毕,少年告辞离去,到了授课那天,方才现身。 少年聪慧绝伦,读书识字,一点就透。韩元少始终不知主人来历,颇觉郁闷。少年安排两名书童伺候韩某,韩元少问他们“主人到底在哪,怎么一直没见过他?”回答说:“主上公务繁忙,抽不开身。”韩元少道:“他不能来,带我去见他。”书童面露难色,显然不能做主。韩元少再三请求,书童无奈,将他带到一处地方,只听得屋内传出拷打之声。 韩元少探头门缝,只见屋内一名王者,坐在大殿之上,台阶下刀山剑树,所有摆设,与阴间酷似。韩元少大骇,转身欲走,冥王已经察觉,当下暂停审讯,斥退众鬼,将书童喊入屋中。 书童变色道:“我为先生,惹祸上身了。”颤惊惊进入大殿。冥王怒道:“你好大胆,竟敢私自带凡人来此偷窥!”手持巨鞭,重重责打书童。处罚完毕,这才召见韩某,说道:“我之所以不与先生相见,只因人鬼殊途。既然身份已经泄露,不能再相聚了。”说话间取出银两,塞入韩某手中,说道:“先生才气不俗,乃天下第一人。但坎坷未尽,眼下还不能发达。”叫来一名青衣奴仆,嘱咐道:“送先生回家。” 第76节 青衣奴领命而去,将韩某扶上马匹,韩元少问道:“我是不是死了?”青衣奴道:“哪有此事!先生饮食穿着,均为阳世之物,并非阴间所有。” 后来韩元少历经磨难,最终考取会元、状元,前途命运,与冥王所言,分毫不差。 第四百一十五章 周生 周生,淄川县县令幕僚。这一天县令有事外出,夫人徐氏,一直想前往泰山朝拜碧霞元君,但因路途遥远,难以如愿,于是派遣仆人代劳此事,又请周生书写祭词。 周生写了一篇骈体文,内容讲述徐氏生平,有些地方涉及县令事迹,言辞淫邪,颇为不敬。其中有一句是这么写的“栽般阳满县之花,偏怜断袖;置夹谷弥山之草,惟爱余桃。”断袖、余桃之语,暗讽县令酷爱男风,有同性之恋,那是替徐氏打抱不平。似此类言辞,还有很多。 完稿之后,周生将祭词拿给同事凌生观看,凌生说道:“文章太过轻佻,肯定会触怒神灵,不能使用。”周生不听,依然交给仆人,命他带往泰山。 未几,周生暴病而亡,仆人也很快死去,徐氏连带受累,产后不久,同样去世。周生之子听说此事,哀痛不已,自京城赶往淄川,迎归父亲棺木,夜晚与凌生睡在一起,入梦后见到父亲前来,说道:“文章真的不能乱写!我当初不听凌生劝告,招惹神怒,英年早逝;又连累徐夫人,殃及无辜仆人;即使身入地狱,恐怕依旧难免刑罚!” 周子醒后将梦境告诉凌生,凌某亦做了同样一个梦,将周生书写祭词一事简略述说,周子闻言,惕然心惊。 第四百一十六章 褚遂良 长山赵某,租房生活。身染怪病,腹内长有硬块,奄奄一息。这一日在床安歇,闭目养神,睁眼之时,身旁多了一名绝色佳人。问其意图,女子道:“我是来给你当媳妇的。”赵某惊道:“在下一贫如洗,不敢冒犯姑娘;况且我重病在身,即使娶妻,又有什么用?难不成叫她守寡?”女子道:“我会治病。” 赵某道:“我所患疾病,不是短时间能够治好;纵有良方,也无钱买药。”女子道:“我治病不用药。”说话间伸出双手,替赵某按摩肚皮,手掌过处,赵某只觉腹内如火,升起一股暖暖热意,体内硬块随之瓦解。再过片刻,赵某肚中轰鸣,叫道:“不好,要上厕所。”急急忙忙前往茅厕,一番排泄,病情痊愈,通体舒畅。心中感激,跟女子说:“姑娘医术玄妙,却不知是哪里人氏?可否告知姓名?我打算替你订立牌位,朝夕叩拜。” 女子道:“实不相瞒,我是狐仙。公子乃唐朝褚遂良转世,曾经有恩于我,贱妾铭记在心,一直想报答恩情。昼夜寻觅,总算与公子重逢,以后跟在你左右,再也不走啦。” 赵某自惭形秽,又担心茅屋简陋,灶台污秽,弄脏女子衣裳,不敢留她常住。女子并不在意,请他不用烦恼,尽管回家。两人返回住处,床上无被,厨房无米,赵某叹气道:“且不说家境如此,姑娘难以忍受;即便你能吃苦,但无衣无食,靠什么养妻糊口?” 女子笑道:“不用担心。”赵某不知她话中意思,一回头,床上锦绣软枕,早已铺好。再一凝神,屋内桌椅茶具,焕然一新,窗户上覆盖着银光贴纸,光明如镜。美酒佳肴,更是多不胜数。两人相对畅饮,饭后同睡,恩爱缠绵,有如夫妻。 店主人听说此事,想要与女子见上一面,女子一口答允,出来会客,面无难色。自此后四方传播,人人都知道赵某娶了一位漂亮狐妻。争相拜访,女子并不拒绝。也有人设宴邀请赵某,女子必定相随,不离左右。 这一日朋友聚会,席间有一秀才,眼见女子貌美,心生淫.念。女子早已察觉,站起身来,伸手在秀才头上一推,秀才身不由己,脑袋穿过窗棂,卡在门外,不得动弹,连连认错,众人亦帮忙说情,女子这才释怀,将他拽出。 如此过去一年,慕名拜访者越来越多,女子烦不胜烦,索性一概不见。不少人遭拒,连带恨上赵某,对他百般辱骂。这一年端午节,赵某请了许多宾客饮酒,正闲聊之际,一头白兔跃入大厅。女子起身道:“这是捣药翁,是来接我回去的。”跟白兔说:“请你先走一步。”兔子点头转身,径自去了。 女子命赵某取来长梯,高约数丈。庭院中有一大树,女子将长梯架在大树之上,率先攀登,赵某跟随在后。女子回头道:“亲朋好友如果愿意相从,便请上来。”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迈步。惟有店主人手下一名书童,踊跃参与。三人越爬越高,渐渐没入云层,不知所踪。 众人大觉诧异,凝神打量梯子,不过是一块破门板而已。再次返回大厅,厅内家具统统消失,只剩下旧墙老灶,除此外一无所有。众人迷惑不解,翘首等待书童归来,准备向他打探讯息,但书童自从上天,再没现过身。 第四百一十七章 刘全 邹平县牛医侯某,这一天前往田地耕种,身边带有汤饭。忽然间迎面刮来一股狂风,盘旋不肯离去,侯某心知碰上鬼神,当即撒饭于地,祭奠神灵。一连倒了数碗汤水,旋风方始离去。 又有一日,侯某路过城隍庙,闲步走廊之下,见庙内“刘全献瓜”塑像,被鸟粪弄脏,蒙蔽眼睛。侯某道:“刘大哥怎能受此玷污!”伸出指甲,将鸟粪扫除。 数年之后,侯某卧病在床,被两名鬼差抓走,来到一处官衙,鬼差向他索取贿赂,苦苦催逼。侯某无计可施,正自烦恼,衙门内忽尔走出一名绿衣人,乍见侯某,讶然道:“侯翁怎么到了此处?”侯某将原委一一说了。 绿衣人责怪两名鬼差,说道:“这是你侯大爷,怎敢无礼!”鬼差唯唯诺诺,致歉道:“我等眼拙,不知侯大爷是大人朋友,对不住,对不住。” 说话之间,大殿内鼓声如雷,绿衣人道:“升堂了。”拉住侯某手掌,共同迈入官衙,两人立于台阶之下,绿衣人道:“侯翁暂且稍候,我替你问问情况。”上前数步,向一名官吏招手,两人低声耳语,说了几句话,那官吏走向侯某,拱手道:“侯大哥来了!也没什么大事,一匹马告你害它性命,待会与它对质,便可回去。” 俄顷,堂上呼唤侯某名字,侯某上前跪拜,除他之外,堂下还跪着一匹马儿。冥王问道:“此马告你下毒,毒死了它,可有此事?”侯某道:“它得了瘟疫,我给他煮药治疗。但它病情过重,即使吃药,也难以痊愈,隔日而死,关我何事?”马儿口吐人言,甚是不服。一人一马竭力辩解,互不相让,各有各理。 冥王命判官勘查生死簿,簿上注明马儿寿辰几何,哪一日出生,哪一日死去,俱都清清楚楚,数目吻合,并未出错。冥王目视马儿,骂道:“你寿命已尽,岂可诬赖好人?速速退下!”指示手下将马儿赶走,尔后跟侯某说:“你本来是想救它,并无过错,可以不死,去吧。”手一挥,两名鬼差得令,护送侯某还阳,绿衣人与官吏亦起身相送,嘱咐二位鬼差途中善待侯某,不可怠慢。 侯某感激不尽,问道:“今日承蒙二位护佑,却不知恩公姓名,可否告知?”绿衣人道:“三年前,我从泰山归来,干渴难耐。途中经过田野,多亏侯翁赠以汤水,至今不忘。”官吏道:“我即刘全。昔日被鸟粪遮蔽双眼,胸闷气堵,侯大哥替我清扫脏污,这份情义,永感于心。阴间酒菜冰冷,难以款客,这便告辞。” 侯某恍然大悟,当下回到家中,设宴招待两名鬼差,但人鬼有别,凡间食物不比地府,二鬼不敢动筷,匆匆离去。侯某悠悠醒转,跟家人一打听,原来自己已死去两天。 自此后侯某行善积德,每逢节日,必定准备酒食,前往城隍庙祭奠刘全。侯某活到八十多岁,身体依然强健,骑马驰骋,不在话下。 这一日,侯某有事外出,途中与刘全相遇,只见他骑着一匹骏马,似乎要出远门,当下拱手行礼,彼此互道寒暄。刘全道:“侯大哥寿命已尽,阴间已发出文牒,勾你魂魄。是我向鬼差求情,请他宽限三日。大哥快回去准备后事,三日后,我再来接你。我已在地府替你购买.官职,下来之后,不会吃苦。”语毕离去。 侯某返回家中,跟妻子告别,向亲友辞行,尔后购买棺材寿衣,安静等死。第四日黄昏,侯某说道:“刘大哥来接我了。”主动步入棺材,闭目而逝。 第四百一十八章 土化兔 靖逆侯张勇镇守兰州之时,出外捕猎,俘获许多野兔,有的野兔半身为土,双腿为泥,当地人见状,纷纷传言:土能变兔。 此事违背物理,令人费解。 第四百一十九章 鸟使 范城史乌程在家居住,忽然间屋顶上群鸟聚集,鸟羽如墨,叫声嘎嘎,酷似乌鸦。史某一见之下,跟家人说:“夫人派遣鸟使前来接我,快准备后事,老爷我不日即将归西。”数日之后,史某果然去世。出殡那天,群鸦再次现身,一路尾随棺木,似乎在替史某送葬。直待史某入土为安,群鸦方才离去。 第四百二十章 果报 安丘某书生,精通占卜之术,为人淫邪放.荡,行为不检。生平最喜偷盗,每次盗窃之前,都会占卜吉凶,因此缘故,次次得手,从不落空。这一日,书生忽染怪病,请医用药,不见成效,说道:“我早知有今日之难。冥王因我泄露天机,降下恶疾,此病乃天谴所致,岂是凡药能医?”未几,书生双眼失明,两手无故骨折。 ……………… ……………… ……………… 某甲者,伯父无后。某甲贪图财产,自愿认他为父。伯父死后,家中财物尽数赠予某甲,某甲收到财物,立即与伯父断绝关系。又有一位叔父,家中富裕,也无子嗣,某甲又给他当义子,骗取家产后,再次翻脸。如此一连三次,连骗三位亲属,富甲一乡。 这一日,某甲暴病发狂,自言道:“你霸占他人财产,还想活命?”随后拿起利刃,在身上割肉,一片片扔在地上。又道:“你让他人绝后,自己还想有后?”提刀刺破肚腹,肠断毙命。未几,某甲之子亦死。 第四百二十一章 韩方 明朝末年,济南郡北边数个州县,邪病大作,家家不能幸免。某农民姓韩名方,为人孝顺,眼见父母患病,于是准备纸钱祭品,前往“孤石大夫庙”祈祷,归途中落泪伤感。就在此时,迎面走来一人,衣衫整洁,问道:“为什么哭泣?”韩方如实禀告。 那人道:“孤石神不在此地,向他祈祷有什么用?我有一个法子,能治怪病,可以一试。”韩方大喜,问道:“先生贵姓?”那人道:“我又不贪图回报,问我姓名干什么?”韩方点点头,说道:“那么有劳先生大驾,前往寒舍一叙。”那人道:“不用。我治病之时,无需亲临其境,也不用望闻问切。你回去后,拿一张黄纸放在床上,大声叫喊‘我明日将前往泰山,向东岳帝君告状!’病情自会痊愈。” 韩方担心法子不灵,那人道:“实不相瞒:我并非人类。巡环使者因我忠厚诚实,推荐我为南乡土地。我被公子孝心感动,所以传授你治病之方。眼下东岳帝君正从枉死鬼中挑选官吏,有功于人民之鬼,正直不阿之鬼,都有机会担任城隍、土地职位。济南郡治下,鬼魂众多,这帮鬼魂大部分死于清兵刀口,怨气深重。借着东岳帝君挑选鬼官之际,四处作恶,趁机敛财。附近百姓之所以生病,便是被恶鬼迷惑。许多百姓染病之后,求神拜佛,焚烧纸钱无数,这些纸钱全部落入恶鬼之手。你若将此事上奏东岳帝君,恶鬼必定害怕,自然不敢再出来害人。” 韩方闻言肃然起敬,跪地叩谢。起身之时,那人已不知所踪。回去后依言试验,父母果然康复。 第四百二十二章 李檀斯 常山李檀斯,是一名国学生。村中有一老妪,在地府当差,跟人说:“今夜与鬼吏合伙押送檀斯老先生前往柏家庄投胎,老先生身躯沉重,差点被他压死。”当时李檀斯正与朋友饮酒,大伙都以为老妪在胡说八道,没有理会。是夜,李檀斯无疾而终。天明时分,众人前往柏家庄打探,此地果有一名女婴降生。 第四百二十三章 太原狱 太原有一户人家,婆媳尽皆守寡。婆婆正当中年,寂寞难耐,与村中无赖私通。媳妇知道此事,深以为耻,暗中守卫门墙,不让无赖进屋。婆婆给她打搅好事,愤愤不已,于是前往官府告状,诬赖媳妇偷人。 县令问道:“奸夫是谁?”婆婆道:“奸夫晚来早去,我也不知是谁。但儿媳必定清楚,抓来审讯,一问便知。”县令召来媳妇,询问真相,媳妇一口咬定婆婆不贞,与无赖有染。彼此争辩,难分真伪。 县令头晕脑胀,下令拘捕无赖,质问原委。无赖更加狡猾,说道:“这两个女子我都不认识,分明是婆媳不和,胡乱冤枉好人。”县令怒道:“村中数百名男子,为什么不冤枉别人,单单冤枉你?左右,给我打。” 无赖身遭刑罚,连连求饶,信口撒谎,叫道:“我招,我招!与我私通之人,就是儿媳。”县令点点头,命令将媳妇痛打一顿,休书遣散,赶出家门。媳妇怒气填膺,前往省城鸣冤,府尹迟疑难断,此案一直拖延,悬而未决。 其时孙柳下孙进士在临晋县为官,此人断案如神。府尹特地下令,将媳妇一案交给孙某处理。人犯带到,孙柳下简略审讯一遍,问了几句话,已然成竹在胸,暂且将三人收押入监,次日再审。暗中吩咐手下准备砖石刀锥,自有用处。 众衙役疑惑不解,都想“要动刑,衙门中各类刑具齐全,何必多此一举,找什么砖石,买什么刀锥?” 第二天升堂,众官差将婆媳、无赖三人押上大殿,孙柳下道:“此案不必深究。淫妇虽然未定,但奸夫早已明确。你二人本是清白之家,不过一时为匪人所诱,罪在无赖。堂上刀石俱在,可以自行拿去,击杀元凶。” 婆媳二人犹豫不前,害怕一旦失手,难保不会偿命。孙柳下道:“不用担心,有我在。”婆媳二人闻言,各自抄起石块,投掷无赖。媳妇怀恨已久,两手举起巨石,恨不得立刻将无赖毙于当场。婆婆只是用小砖小石击打,专打臀.腿等无关紧要之处,下手既轻,也不敢触碰要害。 孙柳下又命二人用刀,媳妇一刀插入无赖胸口,婆婆手持刀柄,装腔作势,不敢真刺。孙柳下挥手制止,说道:“淫妇是谁,我已知晓。”命手下拘捕婆婆,严刑拷打,一番审问,供认不讳。将无赖杖责三十,就此结案。 第77节 第四百二十四章 新郑讼 石宗玉,长山进士,在新郑县当县令。凑巧有一名远客张某,经商在外,因病想家,不能骑马行走,于是雇了一辆人力车,怀揣五千铜钱,请了两名车夫护送,返回故乡。途中路过新郑,两名车夫在酒店打尖,张某独自守在车上,看护财产。 某甲从此经过,见张某身藏巨富,又见四处无人,上前抢走铜钱。张某无力反抗,奋力跃起,一路尾随某甲,来到一处村庄,只见他走进一间门户。张某不敢闯入,缩身在短墙之后,窥伺动静。 某甲将铜钱放下,回首之间早已瞧见张某,怒叫道:“有贼。”将张某捆住手脚,押入官衙,诬告他行窃。石宗玉主持审讯,询问经过,某甲一一说了。又问张某,张某大叫冤枉。石宗玉因缺少真凭实据,不好妄下评判,当下将二人遣散。 二人离开公堂,都道:“县令不分青红皂白,真是糊涂。”石宗玉闻言,略略一笑,并未在意。眼见某甲神色狡黠,显然不是善类,又想起他拖欠税赋已久,一直未交。于是派遣衙役前去催税。过了一日,某甲主动送来三两纹银。石宗玉问他:“哪来的银子?”某甲道:“大人催逼得紧,只好卖衣典物。”石宗玉问道:“买主是谁?”某甲随口撒谎,指名道姓,煞有其事。 石宗玉点点头,命手下查看税册,其中有一名纳税人与某甲是同村邻居,将他传至公堂,问道:“你既然是某甲邻居,银子从何而来,自然知道。”邻居道:“不知。”石宗玉道:“邻居尚且不知,看来银子来路不正。”某甲大惧,目视邻居,连眨眼睛,说道:“我昨天将衣物卖给某某,你亲眼所见,怎能不知?”邻居会意,忙道:“是是,确有此事。” 石宗玉怒道:“大胆邻居,原来你是某甲同党,不然,为什么要替他圆谎。来人啊,给我用刑。”邻居变色道:“别别,千万别用刑。我说实话,银子是某甲自张某手中抢掠所得。我因与他是邻居,不敢得罪,所以帮他撒谎。但眼下殃及自身,所谓的邻居情分,也顾不了许多。” 石宗玉问明原委,当下将某甲痛打一顿,命他退还劫金,案情就此了结。 第四百二十五章 李象先 李象先,寿光县名人。前世是某寺庙中火头僧,无疾而终。死后魂魄飘荡,飞上一座牌坊,只见牌下行人穿梭,个个头上都有火光萦绕,那自然是生人阳气。夜色昏沉,心想牌坊上不可久居,但四周漆黑,不知所往。惟有一家灯火通明,当下赶往此处。 进入大门,身躯化为婴儿。母亲喂他乳汁,李象先见之恐惧,但肚中饥饿,只好闭目强吞。一连喝了三个月奶.水,再也不肯吸食。母亲无奈,只好改用红枣小米汤喂他。 后来李象先年纪长大,少年之时前往寺庙,依然认识庙中僧侣,呼名道姓,一字不差。只是一生惧怕奶.水,到老不变。 第四百二十六章 秦桧 青州冯中堂,家境富裕,这一日杀猪款客,拔去猪.毛,猪皮上写有一行字体“秦桧七世身。”将猪肉入锅烹煮,臭气熏天,人不能吃,只好拿去喂狗。秦桧之肉,也不知狗肯不肯吃? 听益都人说:冯中堂祖上在宋朝为官,被秦桧所害,所以冯中堂生平最敬重岳武穆。在青州城北街道之旁,建了一座岳王庙,庙内造有秦桧、万俟卨塑像,伏跪在地。往来行人入庙瞻仰,往往投石击打二位奸臣,庙中香火不绝。(万俟卨,读作莫奇卸,万俟是姓。) 后来清兵征讨于七,冯氏子孙毁去岳王塑像。数里之外,有一座“子孙娘娘祠”,大伙将两位奸臣塑像搬入其中,令其朝夕跪拜娘娘。百世之后,必然造成杜十姨、伍髭须之误,岂非可笑? (“温州有土地杜十姨无夫,伍髭须相公无妇,州人迎杜十姨以配伍髭须,合为一庙。杜十姨为谁?杜拾遗也。伍髭须为谁?伍子胥也。”杜拾遗即杜甫,伍髭须即伍子胥,古代百姓愚昧无知,仅凭口音猜测,以为杜拾遗是女子,伍子胥是一位长满胡须的大汉,要将二人配成一对,确实荒唐。) 第四百二十七章 浙东生 浙东书生房某,客居陕西,教书为业,自诩胆大。 这一日,房某裸.睡在床,忽然间半空中坠下一件物事,浑身是毛,正好击中胸口,触碰有声。房某只觉它大如猎狗,气喘吁吁,四足挠动。心中大惧,想要爬起,怪物伸腿一绊,房某跌倒在地,晕死过去。 过了一个时辰,房某鼻中奇痒,似乎有人在捉弄自己,打了一个喷嚏,睁眼苏醒。只见房中灯火明亮,床边坐着一名美人,笑道:“好个男子!胆量就这么大吗?”房某心知碰上了狐妖,愈发害怕。女子与他嬉戏,房某见她容颜窈窕,渐渐宽心,彼此缠绵,一住就是半年,感情融洽。 这一日,女子在家午睡,房某暗中用猎网将她擒拿。女子醒转后不得动弹,请他解开束缚,房某面露微笑,不肯上前。女子忽尔化为白气,从床底钻出,怒道:“你太坏了!送我回去。”一把抓住房某手掌,房某不由自主,被她拽出门外,身躯凌空飞升,乘风而行,快不可言。 约莫过了一顿饭光阴,女子忽然放手,房某坠落地面。凑巧坠入某世家花园,园中用木板做了一个陷阱,陷阱之上,盖着一张渔网,房某正好落在渔网之上。渔网给他一冲,向下弯曲,将房某身子挂在半空。低头一瞧,下面一头巨虎,蹲在阱底,乍见房某,奋力扑击,彼此相距不过一尺。房某心胆欲裂,再次晕死过去。 园丁前来喂虎,见房某悬挂渔网之上,又惊又疑,当下将他救醒,询问事情经过,房某一一说了。从园丁口中得知,此处乃是浙江地界,距离家乡四百余里。主人赠以钱财,送他返乡。回去后跟朋友说:“我虽然两次晕死,都是狐妖所致,但若没有她,我眼下还在陕西教书,一贫如洗,不知何时才得与家人团聚。” 第四百二十八章 博兴女 博兴农民汪某有一爱女,刚刚成年。县中富豪贪其美貌,趁王小姐外出,将她劫持,带回家中奸.淫,此事做得极为隐秘,附近百姓均不知情。王小姐给富豪欺辱,极力反抗,又哭又抓,富豪火气上冲,竟尔将她杀死,沉尸潭中。王某四处寻找女儿,无计可施,正烦恼间,天降大雨,雷电环绕富豪府邸,久久不散。只听得霹雳一声震动,云层中窜下一头巨龙,拧下富豪脑袋,扬长而去。俄尔天晴,潭中女尸浮出,手上抓着一个人头,正是富豪首级。官府闻知此事,拘拿富豪家属审问,方知真相。 巨龙难道是王小姐所化?不然,何以如此通灵?真是怪事。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一员官 济南同知吴大人,刚正不阿。当时官府陋习:但凡属下贪污,亏空库银。上司均会包庇,非但不予追究,反而替他偿还空额,这笔账目,平均摊派给各位官僚。有一次,上司向吴某提起此事,索要份额,吴某不肯缴纳,上司大怒,连连斥骂。 吴某反唇相讥,说道:“我虽然官职卑微,但好歹也是朝廷任命。你可以上本参我,但不可以骂我。要死便死,绝不会损耗朝廷俸禄,替贪官偿还脏钱。”上司闻言,心知此人不可夺志,只好温言劝慰,不了了之。 当时高苑县有一书生,姓穆名情怀,被狐妖附体,与人畅谈时事,慷慨激昂,有人问他:“狐仙无所不知,请问济南城中共有多少官吏?”穆书生道:“只有一人。”众人大笑,问道:“何解?”穆书生道:“济南府虽有大小官吏七十二名,但真正为民做主的,只有吴同知一人。” ……………… ……………… ……………… 泰安知州张老先生,性格刚强,为人清廉,人送外号“橛子”。当时官员们经常前往泰山祭拜,车马饮食诸般开销,统统向百姓收取,大伙不堪剥削,怨声载道。张老先生上任后,取缔此项苛政,不再向百姓征收财物。有些官员不开窍,向他索要猪羊,张老先生道:“我就是猪,我就是羊,将我杀了,犒劳你那帮手下便是。”官员闻言,苦笑连连,不敢再提此事。 张老先生在外做官,与妻子分别一十二载。初到泰安,夫人与公子前来探望,相见甚欢。过了六七日,夫人从容说道:“你做官这么多年,依然贫困如昔,怎么就不知道替子孙着想?”张老先生大怒,顺手提起一根木杖,便要击打妻子,公子苦苦求情,愿替母亲受罚,张老先生将他狠狠打了一顿,这才作罢。 夫人气愤不平,当下带领公子回家,临走之时发誓“你这老东西如此绝情,就是死了,我也不再见你。”本是一时气话,孰料一语成谶,一年之后,张老先生竟尔真的去世。 (橛子,即尖木桩。) 第四百三十章 人妖 书生马万宝,东昌人,为人狂放。妻子田氏,也是风流人物,两人感情深厚。这一日,村中来了一名女子,寄宿在隔壁老太家,自称受姑婆虐待,离家暂避。女子擅长缝纫,替老太太刺绣针织,手艺出众,老太太欢喜不尽,留她常住家中。 如此过去数日,女子跟老太太说:“奴家通晓按摩之术,能治妇科杂病。”老太太闻言,谨记在心,时不时前往万家窜门,宣扬女子医术。田氏姑且听之,并未在意。 这一日,马万宝于墙缝间窥见女子,见她十八九岁,容貌娟秀,心中动情,回去后跟妻子商量,让她托病诱使女子前来。女子收到消息,请老妪先行上门,转达意思,说道:“承蒙娘子召唤,理应立即造访。只是奴家年纪幼小,不敢与陌生男子相见,治病之时,还请郎君回避。” 田氏道:“家中就这么点地方,出出进进,难免碰面,如之奈何?”皱眉沉思,说道:“啊,我想起来了,今晚阿舅设宴请客,相公要去赴会,我待会跟他说:让他在舅舅家住上一晚,明日再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老妪点头赞成,告辞离去。夫妻两暗中定下计策,决定来一次掉包换人。 黄昏时分,女子准时到来,问道:“郎君今晚回来吗?”田氏道:“不回来。”女子喜道:“这样最好。”两人闲聊数句,田氏点灯铺被,让女子先行上床,自己亦脱掉外衣,熄灯安寝。忽尔说道:“差点忘了,厨房后门没关,可别让野狗进来偷吃。”下床而去。马万宝早就守候在旁,趁机进入房中,上床与女子共眠。 女子颤声道:“我要为娘子治病了。”马万宝默默不语。女子用手抚摸马某腹部,一直往下,到了肚脐附近,停手不动,指掌伸缩,骤然按住马某私.处,触手有异,立刻察觉马某男子身份,大吃一惊,神色惊怖,好似碰到蛇蝎,急忙跃起,撒腿欲跑。 马万宝捉住女子手臂不放,右手探入她双腿之间,摸到一件硬物,雄伟之极,原来眼前之人,竟然是男扮女装。马万宝骇然不已,叫道:“掌灯,快掌灯。”田氏听到呼叫,以为二人起了纠纷,急忙点起灯烛,进屋调停。只见“女子”赤身裸体,跪地求饶。妻子见他下体暴露,脸色羞红,急忙退出。 马万宝厉声喝问:“你到底是谁?如实招来。”“女子”道:“我叫王二喜,谷城人。哥哥王大喜是桑冲门人,我跟他学过秘术,四处假扮女子,借此纵欲。”马万宝问道:“共玷污了多少女子?”王二喜道:“刚出道不久,只害过十六人。” 马万宝因其言行可恶,打算告官,又贪恋少年貌美,想要一尝滋味,于是将他阉割,留在身边。少年要害受损,血流如注,立马晕死过去,良久方才苏醒。马万宝将他扶上床铺,盖上棉被,嘱咐道:“我这便给你抓药,治疗伤势,病好之后,须伴随我左右,不可变心。否则,我可要报官抓你。你若答应,便点一点头。”少年诺诺应承,不敢不依。 次日,老太太前来拜访,马万宝跟他说:“你家那位少女,本是我表侄女,叫做王二姐。她天生便是石女,不能生育,所以被夫家驱逐。昨夜跟我提起此事,这才得知真相。眼下她身体患病,我要前往市集抓药,顺便去夫家求情,将表侄女留在寒舍,与妻子作伴。” 老太太入室探望“女子”,见“她”面如尘土,问道:“哪里不舒服?”王二喜道:“私.处有些肿胀,不碍事,姥姥不用担心。”老太太不疑有它,当即告辞。马万宝买回药材,熬了几次药水,给王某吞服。数日之后,王二喜病情康复,夜夜与马某鬼混。白天则帮田氏挑水补衣,做饭扫地,宛如奴仆。 不久之后,桑冲案发伏诛,同党七人尽皆问斩。惟有王二喜漏网,不知下落。官府四面搜捕,村民渐渐怀疑到“王二姐”身上。合村居民聚集一块,请老妪隔衣抚摸王某私.处,借以验证真伪。一摸之下,并无异状,这才释怀。 王二喜侥幸活命,对马某感激涕零。自此后从一而终,服侍马某到老。后来无疾而终,死后葬在马家祖墓旁边,坟墓至今仍在。 (桑冲,明朝山西人,善于女扮男装,混迹于山东、山西、河北各地,十年间奸.淫妇女一百八十二人,作案手法与本篇中王二喜如出一辙。) 第四百三十一章 蛰蛇 县城郭生,在和庄教书,收了五六名学童,都是第一次进课堂。私塾南边有一厕所,临近牛栏,背靠山壁,山壁上长着许多杂草。有一名书童每次进入厕所,都会待很长时间,郭生怪他偷懒,书童道:“我没有偷懒,只不过在厕所内练习腾云驾雾之术。” 郭生暗中生疑,待书童再次进入厕所,躲在一旁观察。只见他身体飞升,悬空停留,离地二三尺,忽上忽下;过不大会,不再动弹。郭某进去查看,只见墙缝中有一大蛇,昂首吐信,脑袋大如脸盆,蛇一吸气,书童随之升腾,飞至半空。 郭生将此事告诉村民,大伙前来围观。用火把焚烧墙壁,墙壁开裂,大蛇也被活活烧死,掉落地面,身躯不是很长,但十分粗壮,粗如水桶。想来此蛇困在墙壁之中,不得外出,已有不少年头。 第四百三十二章 晋人 山西人某某,神力惊人,也没学过格斗之术,但许多武师找他挑战,均是大败而归。有一次某某路过中原,一名少林弟子与他比试,不敌受辱,跑回寺庙向师父求救,群僧设宴邀请某某,一心找回场子。 某某如约而至,群僧献上干果,原来是一盘核桃。核桃壳硬,难以吞食。某某随手拿起一枚,伸出食指轻轻一敲,核桃应手而碎。群僧见状大惊,神色立马恭敬,不敢造次,好酒好菜款待某某,酒足饭饱后,客客气气将他送走。 第四百三十三章 龙 第78节 博邑乡民王茂才,清晨前往田地耕作,在田边捡到一名小孩,四五岁大小,容貌俊秀,能言好动。将他带回家中,认作义子。小孩灵通非常,四五年后,某僧人前往家中化缘。小孩乍见和尚,大吃一惊,躲避逃走,顷刻间不知所踪。 僧人跟乡民说:“此儿乃华山池中五百小龙之一,私自逃离,我要带他回去。”说话间取出一个钵盂,注入清水,水中现出一条白蛇,蜿蜒游走。僧人将钵盂收入袖内,告辞离去。 第四百三十四章 青娥 霍恒,字匡九,山西人。父亲官居县尉,英年早逝,留下霍恒一名独子,聪慧绝伦。十一岁时,进入县学,深受母亲溺爱。 同乡有一武老头,爱慕道术,入山修炼,经久不归。女儿青娥,年方十四,美艳如仙。受父亲影响,从小对道家书籍耳濡目染,最崇尚何仙姑为人,自武老头归隐,矢志不嫁,母亲亦无可奈何。 这一日,霍恒偶尔外出,与青娥不期而遇,眼见佳人风致翩翩,小孩子虽然年幼无知,压根不懂情爱,却也是一见倾心,回去后请母亲提亲,母亲心知不可,但又不忍违拗儿子心意,只好上门拜访,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徒劳无功。 霍恒求爱被拒,每日思念青娥,坐立不安。这一日门口来了一名道士,手中拿着一根铁铲,一尺长短。霍恒问道:“此铲有何用处?”道士道:“此乃锄药工具,虽然不起眼,但凿石穿墙,易如反掌。”霍恒不信,道士当即拿起铁铲,对准墙上石块,轻轻一刮,石块有如豆腐,应手而落,石屑纷飞。 霍恒大奇,从道士手中借来铁铲,反复把玩,爱不释手。道士笑道:“公子如果喜欢,送给你便是。”霍恒大喜,拿出钱财赠给道士,道士不受,扬长而去。霍恒将铁铲拿回家中,寻思“有了此物,便可凿穿墙壁,前往武老头家中看望青娥小姐。”想到此处,跃跃欲试,一更天时,翻.墙而出,直达武家宅院。 拿出铁铲凿墙,果然得心应手,连挖两重墙壁,来到庭院之中,遥见东边厢房内露出灯光,走近窗边窥视,只见青娥宽衣解带,正准备上床安歇。俄顷,灯火扑灭,房内寂静无声。霍恒穿墙进入卧室,凝神细瞧,青娥双眼紧闭,早已熟睡。丽人就在咫尺,霍恒心脏急跳,悄悄脱下鞋袜,爬到床上,又担心女郎惊觉,不敢弄出声响,慢慢在她旁边躺下,鼻中闻到青娥体香,心愿得偿,当即闭目养神,适才挖墙耗费体力,此时颇为疲倦,很快便即睡着,鼾声大作。 青娥听到鼾声,睁眼凝视,只见墙壁上一个洞孔,隐隐有月光透入,心中大骇,又见身旁多了一名陌生男子,更是吃惊。当下极力镇定,悄悄下床,前往下人住处,叫来丫鬟婢女。众人点起灯笼火把,气势冲冲闯入房内,大声鼓噪。 霍恒一惊而醒,众人叫道:“哪来的小偷,竟敢潜入小姐闺房行窃?”霍恒面色羞红,但也不甚畏惧,说道:“在下霍恒,并非小偷,只因仰慕娘子风采,所以冒昧造访,诸位放心,我是读书之人,懂得礼义廉耻,没干坏事。” 众人问道:“你是如何来到此处的?”霍恒如实说了,众人不信,都道:“用铁铲凿穿墙壁,怎么可能?荒唐,分明就是撒谎。”霍恒也不辩解,拿出铁铲,对准墙壁轻轻一铲,顿时铲下一块青砖。众人眼见为实,这才信服,有人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须得禀报夫人。”也有人道:“小孩子不懂事,放他走路便是,何必小题大作?不过走归走,铁铲必须留下。” 一时间议论纷纷,相持不下,众人目光齐齐转向青娥,静候她处置。青娥一言不发,但眉目间情意流露,显然是倾向于放人。众人会意,笑道:“这姓霍的小子也是名门之后,跟小姐可算门当户对。不如放他回去,让他家人前来说媒。夫人如果问起此事,咱们齐力遮掩,就说来了盗贼,如何?”青娥闻言,仍是不发一语,但不言而言,即是默认。 当下众人催促霍恒离去,临走之时,霍恒索要铁铲,众人笑道:“傻小子,还念念不忘凶器吗?快走,快走!”霍恒略略一瞥,只见桌上放着一支凤钗,顺手藏入袖内。一名婢女眼尖,顿时发现了,叫道:“小姐,她偷你东西。”青娥闻言,既不说话,也不动怒。一名丫鬟伸手在霍恒颈上一拍,笑道:“别看他年纪小,鬼心眼倒挺多。”一面说笑,一面将霍恒送走。 回到家中,跟母亲提起此事,请她从中撮合,母亲上次求亲,碰了一鼻子灰,哪敢再去?又不忍心当面拒绝儿子,于是随口敷衍,答应说媒,暗中替他另择良配。青娥知道此事,心中惶急,派了一名心腹上门造访,跟霍母表白心迹,申明非霍恒不嫁,霍母这才高兴,重新上门提亲,不想武夫人早已从婢女口中得知事情真相,大怒不止。眼见媒人上门,将霍恒母子狠狠骂了一顿,霍母知情后,也是恼火,怒道:“不肖儿所作所为,关我何事?干嘛骂我?早知今日,当初荡儿淫.女幽会之时,为什么不当场斩杀?”逢人便宣扬此事。青娥给她泄露隐私,羞愧无地,武夫人亦觉后悔。两家各自怀恨,婚事就此告吹。 当时欧老先生在山西当县令,见过霍恒文章,甚为赞赏,时不时招他入府,极为关爱。这一日,欧老先生询问霍恒“结婚了吗?”霍恒道:“没有。”欧老先生问他可有对象,霍恒道:“我与武家小姐订有盟约,后来因为小事闹翻,婚事不了了之。”欧老先生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武小姐?”霍恒闻言脸红,不肯表态。 欧老先生笑道:“放心,我会替你做主。”当即命令县尉、教谕等人准备彩礼,前往武家提亲。武夫人大喜,不再反对,两家定下婚期。一年之后,霍恒聘娶青娥为妻。 青娥入门之后,随身带着铁铲,掷于地面,笑道:“此乃盗寇之物,还给你。”霍恒道:“若不是有它,你我怎能相识?不能忘了媒人。”将铁铲拾起,珍而重之收入怀中。 青娥为人孝顺,不喜多言,每日除了给婆婆请安,剩余时间闭门静坐,也不怎么关心家务。有时母亲有事外出,家中杂务交给青娥掌管,青娥从容处分,仅仅有条,一丝不乱。 转眼过去一年,夫妻两产下一名幼子,取名孟仙。小孩子饮食起居,全权交给奶娘照看,青娥很少过问。又过四五年,青娥跟霍恒说:“你我相聚八载,缘分已尽,如之奈何!”霍恒惊问原因,青娥默默不语。盛装打扮,拜见婆婆,尔后返回屋中。 母子前去探望,只见青娥卧睡在床,气息断绝,已然死去。两人不胜伤感,当下替青娥购买棺材,入土为安。 自青娥死去,母亲年老衰迈,每每抱子思母,肝肠寸断,因此染病,食欲全无,什么都没胃口,只想喝鱼汤。但是此地并无鱼类,百里之外方能购买。霍恒性格孝顺,为了能让母亲康复,不惧艰辛,独自前往外地买鱼。昼夜赶路,回来时路过山区,天色已黑,双腿酸痛,难以迈步,于是坐在石块上休息。 就在此时,迎面走来一名老叟,问道:“脚底是不是起泡了?”霍恒点了点头。老叟微微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敷在霍恒双脚之上,命他起身行走。霍恒只觉双脚清凉,试探着走了两步,只觉身躯矫健,大胜往昔,连连致谢。 老叟问道:“何事如此急迫,竟要连夜赶路?”霍恒将老母患病之事如实相告,言语间涉及妻子去世,不免落泪伤感。老叟道:“妻子既死,为什么不再娶一个?”霍恒道:“没有中意女子。” 老叟遥指山村,说道:“此处有一佳人,若能随我前去,老汉亲自替你做媒。”霍恒道:“母亲病重,不能耽搁。此事以后再说。”老叟拱手作别,说道:“好,改日公子若来造访,老汉亲自接待。我姓王,大家都叫我王老头,就住在附近,一问便知。”告辞离去。 霍恒回到家中,烹鱼熬汤,给母亲服用。数日之后,病情便即痊愈。霍恒心无挂碍,想起与老叟有约,不能食言,当下命仆人准备马匹,两人前往村庄访友。来到山林,竟尔迷路,不知村庄所在,心中急躁,有如火烧。慌乱间东奔西跑,一不小心坠下悬崖。幸亏崖下有一平台,侥幸没有摔死。 平台方圆数米,仅够容身,崖下漆黑一片,深不见底。霍恒不敢乱动,心中叫苦。借着月光打量,隐约瞧见山壁上有一小洞,喜出望外,手脚齐用,慢慢爬入洞中。洞内幽深,前方光芒闪烁,似乎有人居住。爬行三四里,果然发现一栋房屋,屋内并无红烛,但光明如昼。一名丽人自房中走出,细细一瞧,竟然便是青娥。 青娥乍见霍恒,惊道:“你怎么到了此处?”霍恒情绪激动,一把抱住青娥,满腔思念化为泪水,呜呜哭泣。青娥温言劝慰,问起婆婆与孩子近况,霍恒一一说了,青娥听说家境凄惨,很是伤感。 霍恒道:“娘子死去整整一年,难道这里是阴间?”青娥道:“不是,此乃仙府。当初我并没有死,所埋葬的,不过是一根竹杖。相公能来此处,仙缘不浅。”将他带入洞府,拜见父亲。只见大堂上坐着一名长髯伟男,出尘脱俗。霍恒年少之时,曾听母亲提及:村中有一位武老头外出求道。想来便是眼前这位仁兄,言念及此,赶紧跪地行礼。 青娥介绍道:“这是霍郎。”武老头起身相迎,拉住霍恒手掌,与他闲话家常,态度亲昵,说道:“女婿来了,很好,很好,以后便留在这里。”霍恒道:“母亲独自在家,我不能久留,请岳父见谅。”武老头道:“此事我也知道。但住个三四天,应该没什么大碍。”设宴款待霍恒,又命婢女在西边卧室铺设棉被。 饭后,霍恒恳求青娥陪睡,青娥一口回绝,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可胡来?”霍恒抓住她手臂不放。窗外婢女见状,咯咯娇笑,青娥愈发羞惭。两人正争执间,武老头忽尔闯入,叱道:“凡夫俗子,坏我洞府,快走,快走!”言语之间,已然下了逐客令。 霍恒负气道:“儿女之情,人所难免,何必发火?要走可以,但青娥得跟我一起离去。”武老头并无意见,叫女儿跟他上路,打开后门送客。霍恒不疑有它,高高兴兴来到洞外,武氏父女趁他不备,关闭大门,返回洞中。 霍恒上当受骗,恨恨不已。眼见山壁紧锁,气往上冲,自怀中拿出铁铲,凿石挖洞,一边挖,一边骂,瞬息之间便挖出一个四尺多深的洞穴。只需再过片刻,便能通入洞府。 隐约听到府内传出说话之声“孽障啊!”霍恒不理,挖得更加起劲。只听得“吱呀”一声响,洞门大开,武老头将青娥推出,叫道:“媳妇还你!”又是一声巨响,洞门重新关闭。 青娥怨道:“既然爱我为妻,哪有这样对待老丈人的?也不知是何方道士,送了如此一件利器给你,被你纠缠不休,都快烦死啦。”霍恒心情舒畅,任她责骂,坦然承受,也不争辩,说道:“此地险峻,离家遥远,可怎么回去?” 青娥道:“无妨。”顺手折断两根树枝,两人各跨其一,树枝化为骏马,纵横驰骋,奔走如电,片刻之间便抵达故土。到家之时,霍恒已失踪七天。 回乡后,两人同居十八年,又生下一女,嫁给县城李公子为妻。后来母亲寿终正寝,青娥说道:“我家茅草地中,曾经有一只野鸡产下八枚鸡蛋,可以将婆婆葬在那里。儿子已经长大,理应替奶奶守孝,不能再跟我们住在一块。”霍恒点头赞成,依言照办。 替母亲办完丧事,夫妻两返回家中,至于儿子孟仙,则留在墓地尽孝。过了一个多月,孟仙回家省亲,开门一瞧,父母踪影全无,向老奴打探消息,回答说:“主上给太夫人送葬,还没回来。”孟仙心知有异,寻思“父母大人多半已经成仙,云游四海去了。” 孟仙文采脱俗,但命运不济,一直到四十多岁,才考取贡生。这一年参加会试,遇到一名十七八岁少年,自称姓霍,名仲仙,顺天府人氏。孟仙见他与自己同姓,暗暗诧异,问他祖籍,回答说:“山西人,父亲叫做霍恒,母亲叫做青娥。”孟仙大喜,叫道:“原来你是我亲弟弟。” 仲仙也很高兴,说道:“我此次赶考,父亲跟我说:会遇到一位同族长辈,要我好好招待,想不到这位长辈,竟然便是我亲哥哥,实在是太好了。哥哥,父母眼下就在顺天府。走,咱们一起回家。” 两人回到故居,媳妇出来迎接,说道:“公婆不见啦。”仲仙变色道:“怎么回事?”媳妇道:“昨晚与公婆饮酒,婆婆说‘小夫妻两少不更事。明日大哥前来,我可以放心啦。’今天早晨,我去给公婆请安,进屋一看,房内寂静,两人不知去了哪里。” 兄弟闻言,顿足悲哀。仲仙想要外出寻找,孟仙道:“父母已经成仙,既然存心躲着我们,怎能找到?不用白费力气啦。”自此之后,霍恒夫妻神龙藏形,再没露过面。 第四百三十五章 天宫 郭生,京都人,年过二十,仪容俊美。这一日黄昏,某老妪上门造访,手中拿着一坛酒,请郭生饮用,郭生问道:“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干吗请我喝酒?”老妪笑道:“无须多问,只管饮酒,自有佳境。”语毕离去。 郭生打开酒坛泥封,微微一嗅,醇香凛冽,忍不住尝了几口,酒水落肚,只觉头脑迷晕,昏昏而睡。醒来之时,身卧床上,旁边一名女子,肤如凝脂,香气如兰,问她来历,笑而不答。彼此缠绵,欢爱不尽。 事后,郭生以手摸壁,墙壁皆为巨石所铸,混杂泥土腥气,酷似坟墓,心中大惊,寻思“莫非遇鬼了?”问道:“姑娘是何方阴神?”女子道“我不是阴神,而是仙女。此处是我洞府,与公子有缘,无须惊讶。以后便住在这里,若要上厕所,一直往前走,穿过一道门户,那里可以解手。” 俄顷,女子起身离去,随手关上门窗。郭生一人独居,时候一长,肚中饥饿,就在此时,一名婢女手提食盒,款款而至。食盒中都是些面饼、鸭肉等各类佳肴,味道鲜美。只是洞中并无灯火,摸黑进食,颇不习惯,四周昏暗,难分昼夜。 饭后不久,女子前来幽会,郭生埋怨道:“白天没有阳光,夜晚没有灯火,吃饭找不到嘴,长期下去,嫦娥跟罗刹鬼有什么区别?天堂跟地狱又有什么两样?”女子笑道:“公子乃俗世中人,多嘴多舌,难保不泄露此处秘密,所以我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况且暗中摸索,美丑也该大不相同,一摸便知,又何必点灯?” 居住数日,郭生十分烦闷,三番两次请求回家。女子说道:“明晚与你同游天宫,顺便替你践行。” 次日,一名丫鬟手提灯笼,走入洞中,说道:“娘子等你很久了。”郭生跟她上路,星光照耀之下,只见阁楼无数,穿过几道长廊,来到一处地方,大堂上珠帘低垂,房内巨烛燃烧,亮如白昼。 进入大厅,不远处一名美人盛装打扮,面南而坐,二十来岁年纪,身着锦袍,耳坠明珠,姿容艳绝,美如天仙。郭生一见之下,意乱情迷,不自禁屈膝跪拜。女子命婢女将他扶起,请他入座。俄顷,酒席送上,珍馐美味,多不胜数。女子举杯劝酒,说道:“喝完这杯酒,替你送行。” 郭生鞠躬行礼,说道:“以往我见面不识仙人,实在是惶恐后悔。如果容我赎罪,情愿常伴仙子左右,忠心不二。”女子目视婢女,脸露微笑,命她将酒席移至卧室。室内挂着流苏床帐,床上锦被软枕,香气扑鼻。 主客二人坐于床榻,饮酒言笑,女子屡次提及“公子离家日久,不妨回去看看。”酒过数巡,郭生无意告别,依然赖着不走。女子呼唤婢女点灯送客,郭生不言不语,躺在床上装睡,任凭如何推挤,始终不动。 女子不再坚持,命婢女们脱去郭生衣裳,裸露肌肤。一名婢女伸手在他下体弹了一下,说道:“这样一个美貌男子,偏偏生了如此一件凶器,半点都不老实!”将郭生扶上床榻,大笑而去。 女子亦上床就寝,郭生转侧难眠。女子问道:“喝醉了吗?”郭生道:“小生哪里醉了!只是目睹仙人风姿,神魂颠倒而已。”女子道:“此乃天宫。既然你嫌弃洞内烦闷,不如早早离去。”郭生诉苦道:“洞内黑暗,又无灯烛,似姑娘这般丽质,美如娇花,只能闻不能看,叫人情何以堪?” 女子笑道:“公子说来说去,无非是想要灯烛,好,我答允你。”手一拍,一名婢女手持灯笼,走入卧室,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女子道:“替郭公子收拾衣服,送他回洞。” 来到洞中,灯光映照下,只见墙壁精致,床上铺满毛毯,足有一尺多厚。郭生脱鞋安歇,婢女徘徊床边不肯离去。郭生凝神打量,见她容貌娟秀,调戏道:“说我不老实之人,便是你吗?”婢女微微一笑,用脚踢了踢枕头,笑道:“睡你的觉吧,废话真多。” 郭生注目凝视,只见婢女鞋尖上镶满明珠,大如豌豆,心神一荡,轻轻捉住婢女鞋袜,细细把玩,又将她抱在怀中,抚摸调教,两相欢好,婢女不堪挞伐,连连呻吟。郭生问道:“你今年多大?”婢女道:“十七。”郭生道:“处女也知情.欲吗?”婢女道:“我不是处女,不过整整三年没有行房。” 郭生询问仙人姓氏、籍贯。婢女道:“别问!此处即使不是天宫,也与人间大不相同。如若刨根究底,恐怕死无葬身之地。”郭生闻言害怕,当即闭嘴。次夜,女子提灯前来,两人同吃同睡,习以为常。 这一夜,女子说道:“本想与公子长相厮守;不过人世变幻,眼下朝廷要清查洞府,劫数难逃,喝完这杯酒,就此作别。”郭生不觉伤感,分别在即,请求女子赠送信物,女子不许,只是赐给他一斤黄金、百颗明珠。 郭生收下珠宝,开怀畅饮,三杯酒落肚,昏昏倒地,烂醉如泥。醒来之时,四肢捆绑,腿不得伸,头不得出,极力挣扎,忽尔坠落地面。伸手乱摸,原来身处皮袋之中,不见天日。好不容易钻出,四顾一瞧,周遭景物亲切,不知何时,已返回书斋之中。 其时郭生离家已有三月,家人都以为他遭人毒手。郭生一开始不敢讲述真相,担心遭致神仙处罚,但时间一长,细细回思过往经历,不免疑窦丛生。私下里跟朋友提起此事,大伙均是一头雾水,难以索解。后来某达官贵人上门拜访,听说此事,笑道:“郭兄上当了,与你幽会之女子,绝不是什么神仙。不过是富贵人家妻妾。这条计策,西晋贾皇后便曾用过,并无新意。不过话虽如此,却也不能够泄露秘密,否则,必有灭族之祸。” 当时有一位巫婆经常出入豪门,听闻郭生事迹,跟他说:“公子口中楼阁形状,与严世蕃严大人家中住宅,极其相似。”郭生闻言,大惧不止,举家逃亡,后来严世蕃伏法受诛,郭生才敢返乡。 (贾皇后,即贾南风,历史上著名丑女,晋惠帝司马衷皇后,晋惠帝为人痴呆,有人说他是“白痴”、也有人说他“性无能”。“没饭吃为什么不吃肉”这句经典名言,便出自司马衷之口。贾南风生活放.荡,经常网罗美男入宫。当时洛阳城有一小吏,容貌英俊,家中贫穷,有一天忽然身着锦绣,出手阔绰。官府疑心他做贼,抓去审讯,小吏申辩道:“我并没偷盗,之所以富贵,事出有因。有一次我在路上行走,忽然碰到一名老妪,跟我说‘家中有人得病,算命先生批示:须请少年辟邪,想求公子帮忙,必有重报。’我跟她来到车上,老妪强行将我塞入木箱之中,奔驰十多里,穿过六七道门户,这才打开箱子。置身之地,是一栋阁楼,奢华非常。我问她‘这是哪里?’回答说‘此乃天上。’一面说话,一面命我沐浴更衣,换上锦绣华服。接着将我带到一处大厅,厅上一名妇女,三十五六岁,身材短小,面目青黑,眉后有疤。我在阁楼中一连住了好几天,每日与妇女欢好缠绵,除此外不干别事。后来妇女玩腻了,命人将我送回,临别之时,赠送我许多金银。”县令听到此处,恍然大悟,从小吏口中描述得知,妇女肯定就是贾皇后,此事不便深究,当下将小吏释放,不了了之。) 第四百三十六章 宦娘 温如春,陕西人,世家公子。自幼酷爱琴技,朝夕钻研,孜孜不倦。这一日,温如春前往山西公干,路过一古寺,系马门外,进去歇息。寺内一老道,身穿衲衣,坐于走廊养神,拐杖斜倚墙壁,面前摆放一张瑶琴。 温如春骤见瑶琴,大喜若望,问道:“道长也善此道吗?” 道士道:“虽算不上精通,但亦颇有领悟,愿与公子切磋。”说话间拿起瑶琴,递给温某,说道:“请公子不吝赐教。” 温如春接过瑶琴,用手抚摸,触觉滑腻,温暖如玉。凝神一瞧,瑶琴纹理绝妙,显是难得珍品,心中窃喜,兴之所至,当即手弹一曲,清越异常,极见功力。 道士侧耳倾听,脸露微笑,神态间似乎略有失望。温如春不服,竭尽所长,尽情演奏,一曲弹完,道士不置可否,淡淡道:“公子琴技,也算不错,不过还不足以为贫道之师。” 温如春见他夸夸其谈,心中不悦,冷笑道:“道长既如此自负,想必是琴道高手,可否弹奏一曲,令小可开开眼界?” 道士欣然复命,十指拨弄,琴音荡漾,沁人肺腑。初弹时,春风拂面,继而百鸟群集,纷至沓来。温如春惊叹拜服,对道士琴技,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臣服之下,萌生拜师念头,当即一揖倒地,恳求道士传授心得,道士沉吟一阵,点头答允,亲自指点温某琴技,有问必答,倾囊相授。 数日后,温如春琴技大进,道士命他弹奏,一曲终了,说道:“如此琴技,世间已无对手。”语毕,消失不见。 自此后,温如春精心钻研琴道,一来天资卓绝,二来勤奋刻苦,旬日之间,琴技飞涨,罕有其匹。 数月之后,温如春办完差事,返回故里。离家数十里,天色已暗,暴雨如注,无处投宿。四顾凝视,路旁有一小村,急冲冲前去借宿。慌乱中不辨门户,见一木门,匆匆而入。 进入大堂,四顾无人,心中忐忑。俄尔,屋内走出一名女郎,十七八岁,艳丽如仙。女郎抬头凝望,乍见温某,大吃一惊,生人造访,大出意外,惊惶之下,匆匆遁去。 温如春其时单身未娶,眼见女郎貌美,心生好感,内心澎湃,难以克制。正自遐思之际,忽听得脚步声响,一名老妪款款走出,问道:“来人是谁?” 温如春自报姓名,言语中祈求住宿。老妪道:“住宿无妨,只是家中少床,只能睡草席了,如不介意,尽管留下。”说话间点亮灯烛,取来稻草,铺于地面。温如春略略一瞧,稻草潮湿,尽被雨水沾染,微微皱眉。 老妪请他坐下,彼此闲话家常,温如春问道:“妈妈贵姓?” 老妪道:“姓赵。” 温如春道:“刚才那位女郎是谁?” 老妪道:“她叫宦娘,是我女儿。” 温如春道:“令嫒貌如天仙,在下不揣冒昧,想与她结为配偶,不知妈妈意下如何?” 老妪皱眉道:“不敢从命。” 温如春急道:“为什么?” 老妪道:“别多问,总之是不可以。”语毕,拂袖而去。 老妪去后,屋内只剩下温某一人,孤灯陪伴,不胜寥落。屋外雨声淅沥,凄风怒号。此情此景,实在无心睡眠。 第79节 温如春正襟危坐,置琴于腿,弹指挥弦,以遣寂寞。琴声悠扬,虽在风雨声中,依旧铿锵激昂,四壁皆闻。 俄尔雨歇,温如春起身而立,收拾琴具,冒夜离去。 县城中有一部郎姓葛,辞官归田,素爱文人雅士,温如春偶尔前往葛府,受命弹琴。帘内隐约有人偷听,微风吹过,珠帘卷起,帘内一名少女,十五六岁,艳丽无双。 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葛部郎千金,小名良工,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艳传四方,远近知名。温如春一见之下,不觉心动,回去后跟母亲提起此事,请她提亲。媒人前往葛府撮合,葛老爷嫌弃温某家贫,不为所动,一口拒绝。 良工自从听过温某琴声,心生爱慕,每每期望能够再见,但事与愿违,温如春求婚受挫,心灰意冷,自此不再上门。 这一日,良工于园中拾得一封信笺,上书一首《惜余春词》,内容云:“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词意哀楚,笔墨之间,尽是相思。 良工骤见此词,触动心思,反复诵读,吟咏再三,不胜感慨。当下将信笺收入怀中,回到闺房。数日后,信笺不翼而飞,良工心想“也许被风吹走了。”也没在意。 凑巧葛老爷自门外经过,拾起信笺,展开阅览。只读得数行,眉头紧皱,寻思“良工这丫头真不知羞,竟写出如此放.荡文章。哎,少女怀春,真是不知所谓。”言念及此,决定替女儿择一夫婿,免得她胡思乱想。 消息放出,上门求婚者络绎不绝。青年俊才,争相自荐。内有一人,刘姓,邻县刘方伯之子,仪容秀美,家世显赫。葛老爷一见之下,十分满意。设宴款待刘某。席间,刘公子谈吐文雅,甚得葛老爷欢心。 继而酒席撤去,刘公子起身告辞,忽然间啪地一声响,腰间坠落一件物什,落地有声,却是一只女子绣鞋。葛老爷面色不悦,冷冷道:“公子好兴致,赴会之时,居然随身携带绣鞋,好风流,好品味!”言辞冷峻,气愤难平。 刘公子极力辩解,大呼冤枉,自己饱读诗书,岂是轻薄浪荡之辈,分明是遭人戏弄。可是不管他如何陈词,葛老爷一概不听,手一挥,叫道:“来人,送客。”一桩婚事,就此告吹。 在此之前,葛老爷家中栽有绿菊,绝世异种,秘而藏之,不肯外传。良工性喜菊花,闺中亦培植许多良种。 凑巧的是,温如春亦是同道中人,园中种满菊花,花开怒放,三五成群,煞是可爱。只是品种一般,缺乏稀世奇珍。 这一日清晨,温如春推窗赏菊,不知为何,满园菊花异变,尽皆化为碧绿。绿菊绽放,清香四溢,极目眺望,宛如置身绿海。 此事很快传播,邻里左右,无不知晓。葛老爷本是爱菊之人,寻思“绿菊本是异种,不想温家也有,不可不瞧。”亲自登门造访。 来到园中,放眼所见,绿菊如林,多不胜数,葛老爷大喜若望,细细鉴赏,把玩不尽。行走花丛,流连忘归。正自陶醉,忽然间脚下一紧,踏中一封信笺,捡起来一瞧,正是那首《惜余春词》。 葛老爷满心疑惑“这首《惜余春词》,明明是我女儿所写,怎么到了此处?莫非……小丫头不守妇道,暗中与温某私会,两人关系暧昧?”想到此处,又气又怒。花也不赏了,匆匆告辞。 回到住处,找来女儿良工,厉声训斥。良工无端挨骂,不明所以,唯有哭泣,说道:“女儿恪守礼节,从未做过出格之事。爹爹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是这一句话。” 夫人劝道:“老爷息怒。事已至此,为保女儿名声,索性将他嫁给温某,一了百了。” 葛老爷一声长叹“也只有这么办啦。只是我堂堂部郎,女儿却要嫁给一介布衣,委屈她了。”当下择定吉日,送女完婚。 温如春得娶良工为妻,喜出望外。成亲那天,大摆酒席,宴请宾客,至夜方休。夫妻两上床就寝,忽然间书斋内传来琴音,曲调枯涩,显然是初学此道,不甚了了。 两人披衣视察,点亮烛火,书斋内空空寂寂,并无人影。可是琴音悠悠,萦绕耳畔,却又作何解释? 温如春略一沉吟,喃喃道:“莫非是狐妖?” 良工道:“琴音凄楚,此非狐妖,乃是阴魂。我有一家传古镜,能照三界。是鬼是狐,一照便知。”说话间取出一枚铜镜,手腕晃动,但见光芒闪处,现出一名女子。 那女子一袭白衣,秀发飘逸,温如春凝神打量,又惊又喜,叫道:“是你?”原来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宦娘。昔日避雨之时,两人曾见过面。 宦娘脸色羞红,笑道:“是我,亏你还记得我。” 温如春问道:“姑娘到底是谁?怎么到了此处?” 宦娘道:“我好心替你二人撮合,感谢的话也不说一句?一见面便盘问来历,你就这么对待媒人?” 温如春迷茫不解,问道:“媒人?” 宦娘见他懵懂浑噩,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本太守之女,死去已有百年。自幼喜爱琴筝,至死不改。向日公子弹奏琴弦,得闻妙音,倾心向往。只是你我人鬼有别,不敢高攀。暗中替你寻觅佳偶,以报眷顾之情。刘公子之绣鞋,《惜余春》之词赋,皆我所为。” 温如春闻言,衷心感激,连连致谢。 宦娘道:“公子琴技绝佳,小女子暗中揣摩,难明神髓。斗胆拜你为师,可不许推辞。” 温如春道:“你想跟我学琴?此事容易,在下一定倾囊传授,知无不言。”当下抚琴按弦,悉心教导。宦娘资质聪慧,一点即透,数日之后,琴技大进,深得三味,笑道:“成啦,可以出师了。”起身欲行。 温如春依依不舍,问道:“你要走吗?” 宦娘道:“是啊,离合聚散,本是常态,不必难过。” 温如春默默不语,转视妻子,请她代为挽留。良工会意,劝道:“姐姐别走,我不是嫉妒之人。昔日娥皇女英共侍一夫,我虽不才,亦愿效仿古人。” 宦娘道:“妹妹好意,姐姐心领。只是人鬼殊途,强自共处,于你二人身体有损,不可任性。”语毕,淡淡一笑,说道:“此番别离,后会无期。临别之际,为妹妹弹上一曲古筝,请你品评。”调弦谱曲,弹了一首古调,韵律清奇,动人心魄,天上人间,堪称独步。 一曲终了,宦娘迈步辞别,说道:“妹妹性格良善,必有福报。愿你二人琴瑟和谐,生生世世,永结同心。”自怀中取出一卷图画,递给温某,说道:“此妾肖像,如不忘旧好,可悬于卧室。快意时焚香一炷,弹琴一曲,我虽身处幽冥,亦可感同身受。”出门遁去,不知所踪。 第四百三十七章 小翠(一) 王太常,浙江人。少年时在家午睡,忽然间天色阴暗,雷霆大作,霹雳贯空。闪电声中,一头生物闯入房中,大如狸猫,蜷伏身下,辗转不肯离去。俄尔天色放晴,生物自行遁逃,凝神打量,状如狐类,并非家猫。 王太常暗生惧意,隔房惊叫,大呼大喊。哥哥闻讯,前来查看,询问缘由,喜道:“弟弟不必惊慌,此乃狐妖,之所以来此,不过为了躲避雷劫。吉兆降临,弟弟来日必定显贵。” 后来王太常果然考中进士,官拜监察御史,举家荣宠。 王太常生有一子,取名元丰,性格痴呆,年过十六,尚不能分辨雌雄,因此缘故,一直单身,无人眷顾。 这一日,某妇人登门造访,身后跟一少女,巧笑嫣然,艳丽无双。问她是谁,妇人道:“小姓虞,这是我女儿,名小翠,年方二八,尚未嫁人,若不嫌弃,愿卖入豪门为妾。” 王太常正为儿子婚事发愁,闻言大喜,问道:“妈妈开价多少?” 妇人道:“但求三餐温饱,衣食无忧,不敢开价。老爷自己拿主意,多给少给,都是一样。” 王太常尚未开口,妻子道:“五百两怎样?” 妇人笑道:“太多太多,受之有愧。”喜滋滋收下银两,命女儿拜见买主,说道:“这是你公婆,好生侍奉。家中俗事繁多,我先告辞。数日后再来瞧你。” 王太常命仆人准备车马,护送妇人返乡,妇人道:“寒舍距此不远,不必麻烦。”出门而去。 母亲离去,小翠并无悲伤,自妆奁中取出针线,操持家务。夫人见她勤快,大生好感。数日后,并不见妇人前来,向小翠打听此事,问她故居何处,小翠笑笑,推说不知。 夫妻两拜堂成亲,亲戚邻居听说此事,嫌弃小翠家贫,暗中窃笑。继而与小翠会面,见她明眸皓齿,惊为天人,再无闲言碎语。 小翠性格聪慧,善于察言观色,深受公婆宠爱。唯一担心的是:儿子太过痴傻,不知小翠会否憎恶。幸喜小翠贤惠,与元丰相处和谐,并无争执。 小翠性.爱贪玩,常做布球,蹴鞠为乐。每次踢球,必穿小皮靴,力贯足尖,球飞数十步远。每每此时,元丰都会充当苦力,奔跑捡球,来回往复,常常累得精疲力尽,汗流浃背。 这一日,王太常自院中经过,正遇小翠玩球。忽尔一球飞来,正中面颊,疼痛难忍。王太常大怒,小翠见他生气,匆匆逃离。元丰不知畏惧,依旧往返踢球,乐此不疲。 王太常气恨难消,眼见儿子浑浑噩噩,全无出息,恨铁不成钢,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投出,正中元丰要害。元丰受罚,又痛又怕,嚎啕大哭,眼泪滚滚。 王太常暗中叹息,回去后跟妻子提起此事。夫人闻言,亦觉恼恨:小翠如此贪玩,实非淑女本色,儿子受其感染,岂有出息?深恐她带坏元丰,当下赶往小翠住处,连哄带骂,一通斥责。 小翠低头微笑,以手按床,来回划动。任凭婆婆诟骂,既不畏惧,也不说话。夫人无可奈何,怅然离去。 婆婆去后,小翠一如既往,玩性不改。有时替元丰梳妆,在他脸上涂满胭脂;有时给他打扮一新,命他扮作项羽,自己扮作虞姬,身着艳服,头插鸡毛,或弹琵琶,或跳舞曲,诸般杂技,无一不精;有时命元丰扮成沙漠商旅,奇装异服,引人发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夫人屡次相劝,不见更改,一气之下,手持木棍,痛打元丰。相公受罚,小翠这才害怕,屈膝求情,恳请原谅。夫人怒气稍解,拂袖而去。 小翠笑拉元丰入室,替他掸去衣上尘土,抹干眼泪,赠以甜枣,送以零食,百般劝哄。元丰心智本欠成熟,喜怒不关痛痒,来去均快,给小翠软语疼爱,转怒为喜,破涕而笑。 县城王给谏,与王太常同巷而居,相隔十余户。两人素来不和,时值三年大考,朝廷考核官吏,择优提拔。王太常政绩优秀,最有希望升任河南道台。王给谏心中不服,暗中筹划诡计,意图中伤之。 王太常听说此事,忧虑烦恼,寝食不安。俗话说暗箭难防,小人难处,不免警惕。小翠眼见公公愁闷,心有不忍,决定略施小计,替其分忧。 这一日清晨,小翠不知从哪弄来一套官服,扮作朝廷首辅,剪下发丝染色,制成假须,一番梳妆易容,相貌大变,俨然成了魁梧书生,虬髯伟男。 易容完毕,又命贴身婢女扮作官差,尾随左右。三人骑马出门,招摇过市,口中大呼“欲访王先生。” 路人见状,纷纷道:“王先生,大人指的是王给谏吗?他家就在附近。”口中指点路径。小翠不置可否,策马徐行,不多时来到王府,下人出来迎接,小翠面色一沉,怒道:“谁要拜访什么王给谏?我要拜访的是御史大人王太常。”语毕,拂袖而去。 回到家门,门卫眼见三人官威凛凛,不知是自家小姐,误以为真,慌忙通报老爷。王太常听说首辅大人造访,急匆匆出来迎接,彼此见面,方知是小翠恶作剧,面色不悦,怨道:“小丫头任性胡闹,授人把柄,祸不远矣。” 小翠任其埋怨,微笑不语。 其时首辅大人红极一时,一手遮天,小翠扮成此翁模样,惟妙惟肖,真假难辨。王给谏不识真伪,眼见王太常与首辅交好,靠山势大,心中忐忑。昼夜守候门外,探听消息。 次日黎明,王给谏主动搭讪,问道:“昨日府中贵客,可是首辅大人?”王太常唯唯诺诺,含糊敷衍。愈是如此,王给谏愈发胆颤。自此收敛阴谋,刻意与太常结交,暂时消停。 第四百三十八章 小翠(二) 一年后,首辅大人罢官归隐,暗中与太常书信往来。不巧的是,信件误投王府。王给谏偶得书信,欣喜若狂,自以为抓住太常把柄,洋洋得意。亲自拿着书信,前往府中要挟,索要黄金万两。 王太常一口拒绝,王给谏大怒,戟指喝骂,言辞恶毒。正争执间,元丰身着龙袍,头戴冕冠,闯入大厅,小翠尾随其后,小两口嘻嘻闹闹,不成体统。 王给谏一见之下,面色大变,怒道:“小儿大胆,竟敢身披龙袍,莫非想造反不成?”破口大骂,喋喋不休,愤而离席,不辞而别。 儿子如此胡闹,不知轻重,王太常欲哭无泪,埋怨小翠“红颜祸水,想灭我满门吗?”提刀执杖,欲杀小翠。 小翠笑道:“公公无需烦恼,有我在此,刀锯斧钺,甘愿承受,绝不会连累你们。瞧你这般气势汹汹,难道想杀人灭口吗?” 王太常本是一时气愤,给小翠一番数落,顿时冷静,长叹一声,就此作罢。 王给谏回去后,果然书写奏章,揭露元丰造反。皇帝阅览奏折,半信半疑,急命手下验证。一番查探,所谓的龙袍冕冠,不过是破布一堆,高粱叶数竿而已。 皇帝大怒,责怪王给谏冤枉好人。又召元丰觐见,见他憨态可掬,为人痴傻,笑道:“似这般男子,也可以当天子吗?”下令将王给谏关入大牢,充军云南。 自此后,王太常对小翠刮目相看,暗中怀疑她并非人类,命夫人前去打探口风,不管如何盘问,小翠总是笑而不语。最后逼急了,掩嘴笑道:“我是玉皇大帝女儿,母亲难道不知吗?” 数月后,王太常调任京都。年五十余,并无孙儿。小翠入门三年,夜夜与元丰分居,彼此各占一床,不曾有肌肤之亲。 夫人急在心里,以床铺不足为名,取走元丰床榻,暗中嘱咐他与小翠同睡。转眼过去数日,元丰跟母亲说:“借走我床,为何迟迟不还!小翠夜夜用脚压我,喘气不得;又掐我大腿,好生疼痛。”婢女闻言,无不莞尔。 这一日,小翠在家沐浴,元丰瞧在眼里,想要与她共浴。小翠微笑不许,取来一只巨坛,注满热水,命元丰脱去衣裳,进入其中。元丰依言而入,只觉浑身闷热,大呼大叫“热死啦,快让我出去。” 小翠不听,取过一张棉被,蒙住元丰头颅。片刻后,元丰闭口噤声,气息断绝。婢女见状,大惊失色,忙告知夫人,小翠却是满脸笑意,处变不惊。 夫人闻讯前来查看,一面哭泣,一面骂人“狂婢大胆,何以杀我爱儿?”小翠笑道:“如此痴儿,有不如无。”夫人愈发恼怒,扬言报官,要让小翠填命。 正吵闹间,婢女来报“公子醒啦。”夫人大喜,近前查看,只见元丰气息绵绵,大汗淋漓,浸透被褥。俄尔汗珠褪去,元丰睁开眼来,四顾家人,似不相识,说道:“我今回忆往昔,恍如一梦。” 夫人见他言辞清晰,条理分明,显然是脱胎换骨,不再痴呆。反复试探,果真如此。大喜若狂,如获至宝。 是夜,元丰与小翠同榻共寝,欢喜缠绵,恩爱不尽。 一年后,王太常受给谏同党弹劾,免官在家。府中有一玉瓶,乃广西中丞所赠,价值连城。王太常为求复官,打算卖掉玉瓶,换取银两,贿赂上司。 小翠亦是古董行家,某次把玩玉瓶,不小心摔落地面,砸成粉碎。王太常大怒,厉声斥责。小翠不悦,悻悻而出,跟元丰说:“我在你家,替公公化解危机,不知做过多少贡献。眼下打烂玉瓶,便对我百般辱骂,半点面子不留,实在无情。我……我去啦。” 元丰急道:“你要走吗?别离开我。” 小翠道:“实言相告:我非人类,而是狐妖。昔日母亲遭逢雷劫,承蒙公公庇护;我与公子亦有五年缘分,故此前来报恩,了却夙愿。自嫁给公子,身受唾骂,不可胜数。之所以不曾离去,只因五年之期未满。眼下又受苛责,岂可再留?”语毕,愤然离去,不知所踪。 第80节 小翠不辞而别,王太常自觉理亏,追悔莫及。元丰思念妻子,更是悲痛欲绝。不饮不食,体形消瘦。王太常心忧儿子健康,欲为他另择佳偶,以解忧愁。元丰不许,闷闷不乐,请来良工画师,描摹小翠画像,挂于卧室,昼夜祈祷。 两年后,元丰偶尔外出,至一村庄,其时明月皎洁,置身之地,是一间亭园,乃祖传产业。骑马自墙外过,墙内传出笑语,驻足聆听,攀墙观望。只见园内两名女郎,游戏其中,云月昏黄,面貌难辨。 只听得一名绿衣女郎开口说话:“婢子无礼,当逐出门外。”一红衣女郎笑道:“此乃我家园亭,到底谁该逐出门外?” 绿衣女郎道:“婢子不知羞耻!汝不能为人妻,惨遭驱逐,还敢冒认物产?”红衣女郎道:“我被赶出婆家,总好过你大龄未嫁,没人光顾。” 元丰侧耳倾听,红衣女声音婉转,酷似小翠,大喜若望,叫道:“是小翠吗?” 绿衣女闻言大惊,不愿见生人,笑道:“我懒得与你争执,你汉子来了。”匆匆遁去。 继而红衣女来,果是小翠。夫妻重逢,元丰喜不自禁,翻.墙进入园中,一把抱住小翠,死死不放。小翠凝神打量元丰,见他形销骨立,叹道:“两年不见,你瘦啦。” 元丰道:“这些年你去了哪里,我……我天天想你,跟我回去吧。” 小翠道:“我知道公子一往情深,只是无颜再见家人。适才与大姐游戏,偶与公子邂逅,冥冥中姻缘注定,不可逃脱。我一直住在此处,你若想我,可随时前来。至于跟你回去,再也休提。” 元丰道:“你不回去,那我也不走啦。以后跟你住在一块,再也不分开。” 小翠道:“话虽如此,但父母那边怎么交代?” 元丰道:“无妨,我这便派人送信回家,跟父母禀明一切。老两口为人随和,想必不会生气。”当下写好书信,命随从带回府邸。 父母收到信件,担心儿子独自在外,无人照看。特地送来两名丫鬟,一名老仆,服侍二人起居。丫鬟是从前熟人,一直照顾小翠多年,使来顺手;老仆亦是本分下人,勤恳良善,不致节外生枝。 自此二人定居园中,小翠常劝元丰“昔在家时,公公怨我迟迟不孕。眼下双亲年迈,我又无法生育,不如另择良配,以续香火。钟家小姐,乃太史千金,出身名门,与公子门当户对,可谓郎才女貌。” 元丰道:“我对你一片真心,续弦之说,切莫再提。” 小翠笑笑,不再言语,心中寻思“自己与相公只有五年缘分,时辰一到,即是永别。” 一年后,小翠容貌声音渐生变化,大异从前,眉唇眼角,与图画中肖像,迥然不同。元丰问道:“何以至此?” 小翠笑道:“依你之见,今日之我,与昔日之我,谁更貌美?” 元丰道:“今日美则美矣,只是我更喜欢从前的你。” 小翠道:“想来我已老矣。” 元丰道:“才二十来岁,怎么会老?” 小翠微笑不语,取过图画,引火焚烧。元丰赶紧阻止,图画化为灰烬,已然不及。 数日后,小翠重提续弦之事,元丰耐不过妻子软语相求,点头答允。于是聘娶钟小姐过门,结成佳偶。 洞房之日,掀起新娘头盖,只见她容貌言行,与小翠一模一样,暗自诧异,火速前往亭园,小翠已然遁去,不知所往。床上留下一娟红绫,打将开来,内有一枚玉珏,心知是小翠遗物,佳人远去,无缘再见。 当下携带新娘归家,虽顷刻不忘小翠,幸而新娘子容颜举止,无一不与小翠酷似,足可慰藉。自此始才醒悟:钟家婚姻,小翠早已知之。故尔化身钟氏,以慰他日之思。 第四百三十九章 细柳 细柳姑娘,中原人。腰肢纤细,娉婷可爱,自幼聪慧,粗解文字,精通相术。 细柳性格沉静,不爱说人长短,艳名在外,上门求亲者络绎不绝。细柳一一接见,阅人众多,无一中意,年近十九,依旧单身。 父母怒其挑剔,骂道:“天下岂无良配,挑三拣四,莫非想当老姑娘不成?” 细柳道:“我本以为人可胜天,岂知姻缘莫测,不可强求。自今以后,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 县城高生,世家名士,久闻细柳之名,上门求亲。双方一拍即合,定下吉日,送女完婚。 婚后,夫妻和谐,相敬如宾。高生前妻育有一子,小名长福,年方五岁。细柳悉心照看,呵护备至,母子情深。 一年后,细柳产下一子,取名长怙。高生问其含义,细柳道:“怙者,依靠也。我没别的意思,只希望长怙能够长伴膝下。” 细柳不擅女工,独好经纪,善于理财。家中田产多少,赋税轻重,熟记于心。这一日,夫妻闲话,细柳道:“家中事务,妾自为之,不知可否?” 高生道:“你肯主动替我分忧,求之不得。”自此后不再管家,大小事务,悉数交予细柳处理。如此半载,不曾有失。 半年后,高生前往邻村饮酒,适有官吏上门,催交田赋。家中余粮不多,细柳一时之间难以筹措,好言善语,恳请官吏宽恕几天。官吏不听,徘徊室内,不肯离去。 细柳无法,只得急召高生回来,问他有何对策。高生道:“此事容易,欲求宽限,哪有不破财之理?好好学着。”自怀中取出银两,贿赂官吏,轻松将他打发。 官吏去后,高生笑道:“细柳,俗话说的好‘慧女不若痴男’。女子再怎么能干,随机应变之才、处事不惊之智,终究不如男子。咱们打个商量:家政繁忙,吃力不讨好,以后还是由我来管家吧。” 细柳不肯,哭道:“谁说女子不如男,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 自此后愈发勤勉,夙兴夜寐,每每提前一年储备粮食,交租之时,再没出过差错。又以此法储备衣布银两,家中存钱丰厚,开销供给,绰绰有余。 妻子如此贤惠,高生大喜,常跟她开玩笑“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细柳笑语对答“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口中说笑,心中却是担忧“相公福禄有限,我观其相貌,不是长寿之人,宜早作打算。” 村中有卖棺材者,细柳不惜重金购买,银两不够,又向邻里借贷。高生笑道:“此非急用之物,不买也罢。”多番制止,细柳不听。 转眼过去一年,某富室之家发丧,急需上好寿棺,仓促间无处置办,特向细柳求购,出价极高,数倍于成本。高生眼见有利可图,劝说细柳卖棺,细柳不许,问她原因,默默不语,再三追问,泪珠盈盈。 又过一年,高生刚好二十五岁,细柳知其命不久矣,禁其远游,归家稍晚,则派童仆催促。这一日,高生与朋友宴饮,忽觉身体不适,怏怏告辞。归途中堕马坠地,一命归西。其时正是酷夏,天气炎热,尸体极易腐烂,幸亏细柳预先备有棺材寿衣,从容料理后事,入殓下葬,一切顺利。 那一年长福十岁,刚刚开始学文。父亲去世,无人管教,不肯读书,每日与牧童玩耍,屡教不改。细柳气急,一顿暴打,却是收效甚微,长福顽劣故我,依旧冥顽不灵。 细柳无奈,只得道:“你既不愿读书,我亦不想勉强。只是贫家无闲人,谁也不能坐吃山空。从今天起,你跟仆人们一起操作,自力更生。如若不然,仔细你的皮。” 长福点头答允,每日放猪牧羊,身着破衣。食无肉,睡无席,粗茶淡饭,苦不可忍。数日后,长福不堪劳累,深自后悔,长跪于庭,请求复读,忏悔认错,泣不成声。 细柳不为所动,面壁不语,不理不睬。长福耍起无赖,连哭带爬,死赖不走。细柳哭笑不得,提起藤条一顿抽打,长福吃痛不过,狼狈逃离。 尔后的日子,长福与仆役为伍,同牲畜共居,秋尽冬来,身无衣,脚无鞋,实在挨不下去,索性离家出走。 细柳亦不挽留,听之任之。积有数月,长福四处游荡,乞讨为生,憔悴消瘦,终于幡然醒悟,回到家中,负荆请罪,甘愿受百杖之责,只求母亲原谅。 细柳问道:“可知错了?” 长福道:“孩儿知错。” 细柳道:“既已知错,便不打你。以后安分喂猪,如若再犯,定不饶恕。” 长福哭道:“孩儿宁愿挨打,只是再也不想喂猪,请母亲让我读书。” 细柳道:“你若答应我努力勤奋,让你读书,也无不可。”一面说话,一面将长福搂入怀中,替他洗净头发,换上新衣,命其与弟弟同师学习。 自此后,长福洗心革面,刻苦攻读,三年后考取秀才,文章瑰丽,深受中丞大人器重,每月发给银两,助其求学。 弟弟长怙,性格愚钝,读书数年,尚不能记忆姓名。细柳知他仕途无望,转而劝其务农。长怙游手好闲,最怕吃苦,每次农耕,时时偷懒,细柳大怒,斥道:“士农工商,立国之本。你既不愿读书,又不愿务农,想活活饿死不成?”操起棍棒,一顿乱打。 自此,长怙日与农夫作伴,同耕同劳。细柳监督甚严,稍有懈怠,立遭责骂。平常衣服饮食,至贱至陋,根本无法与哥哥相比。长怙口中不言,心中不平。 继而农活完毕,细柳出资拿钱,命长怙经商自立。长怙好赌好色,钱财入手,转眼既空。生怕母亲责罚,谎说遇上盗贼,借此欺瞒。细柳何等精明,略加调查,立明真相。二话不说,又是一顿暴打。亏得长福一旁求情,侥幸过关。 长怙连遭打骂,心中惶恐,略略收敛恶迹,其实本性难移,骨子里依旧叛逆。 这一日,长怙跟母亲说:自己打算前往洛阳,经商买卖。名为上进,其实是借此远游,择机厮混。 细柳心中雪亮,却并不点破,即出碎银三十两,以为盘缠,又赠送一锭整金,说道:“此乃祖传遗物,不可轻用,暂借你压货,以备不时之需。初次做买卖,也不指望你赚钱,只要能保住三十两本钱,那就够了。”叮咛嘱咐,良久方歇。 长怙怀揣巨富,抵达洛阳,谢绝商旅,宿于妓院。每日与名妓李姬鬼混,十余天后,碎银告罄。自以为巨金在囊,并不担心。又混数日,取出金锭会钞,细细一瞧,却是一锭假银,外表镀以金水,里面不过一块废铁。 李姬大怒,嘴脸立变,一副冷冰冰模样,讥刺嘲笑,言语恶毒。是夜,长怙独坐妓院,满腔失落,有心就此离去,又贪恋李姬美色,心想“李姬与我交好半月,应当顾念旧情,绝不会赶我走的。” 一念未毕,忽听得脚步声响,两名官差手持铁链,闯入房中,叫道:“小子,喝花酒,吃白食,你的案子犯啦,跟我们走吧。”不由分说,给长怙戴上铁铐,关入大牢。 原来李姬无情,暗中偷走那锭假银,前往衙门告状,索要嫖资。 长怙身处监狱,尝尽苦楚,每日苟延残喘,追悔莫及。 当初,长怙远行洛阳,细柳跟长福说:“二十天后,你替我去洛阳走一趟,切莫忘记。”长福问道:“为什么?”细柳道:“你弟弟行为轻浮,与你昔日类似。如果不是我当初狠心教导,哪有今日之你?旁人皆说我冷漠,但暗中哭泣,泪湿枕被,又有谁知?你弟弟恶习缠身,不经磨难,难以从善。那日我故意赠他假银,无非是想挫其棱角。如果所料不差,长怙此刻想必陷身囹圄。中丞大人与你交好,可前去求情,救你弟弟脱灾。相信此事过后,他定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长福谆谆受教,依言前往洛阳。其时长福受中丞大人器重,遐迩闻名,县令早已知之。听说他是长怙兄长,二话不说,立即将长怙释放。 兄弟两回到家中,长怙担心母亲责骂,屈膝跪地,诚心请罪。细柳板着脸训斥:“此行洛阳,闹出如此动静,可遂了心愿?”长怙只是哭泣,不敢作声。长福代为求情,细柳余怒方消。 自此后,长怙一改陋习,本本分分做人,诚诚信信经商,积数年之聚,攒下黄金万两,富甲一方。至于长福,亦是奋发图强,三年中举,三年登科,进士及第,风光无限。 (这是一个母亲教子故事,蛮有借鉴意义的。) 第四百四十章 局诈(一) 某御史家人,偶尔前往闹市,迎面走来一人,衣冠华丽,近前与之攀谈,相交甚欢。那人言语中问起御史姓名、世阀、籍贯、喜好,家人一一说了。 那人侧耳聆听,微笑点头,自我介绍“在下姓王,乃公主亲信。”家人神色立马恭敬,笑道:“原来是公主门下,久仰。” 王某道:“仕途险恶,为官之道,首要在于靠山。不知贵主人靠山是谁?”家人道:“暂时没有。” 王某叹道:“惜小费而忘大祸,不智。” 家人道:“依王兄之见,朝堂之间,谁可依托?” 王某道:“公主待人温和,自是最佳人选。若不惜千金为礼,我当设法引见。欲访公主,并非难事。” 家人大喜,说道:“千两黄金,不是问题,却不知王兄住在何处?” 王某道:“我与兄台同巷,你不知道吗?”随手指点住所。 家人回去后禀明御史,御史大乐,当即准备宴席,邀请王某做客。王某欣然而来,席间谈起公主性情、起居琐事,娓娓道来,绘声绘色,说道:“公主地位显贵,等闲人难以见面。如果不是看在同巷份上,即使赠予百金,我也不会帮忙。” 御史内心感激,连连称是,临别时定下盟约,王某说道:“大人可自备礼金,公主那边我自会打点,数日内必有结果。” 三日后,王某再次登门,骏马锦衣,跟御史说:“快快整治行装,公主事务繁忙,求见者摩肩接踵,自早至晚,难得休息。好不容易今日有空,宜火速前往,错过时机,后悔莫及。” 御史点头赞同,当下收拾行囊,备下千金重礼,出门往东,曲折十余里,至一府邸,富丽堂皇,知是公主别宫,不敢贸然进入。 王某翻身下马,说道:“欲见公主,先送礼单。金子给我,我替你转交殿下。” 御史解下包裹,塞入王某手中,说道:“里面是千两金叶,贵重非常,兄台可要在意,切莫遗失。” 王某笑道:“放心,我理会得。”伸手推门,进入内殿。 过不多时,王某去而复返,说道:“恭喜大人,公主有请。”御史振奋精神,理一理衣襟,跟随王某入府,穿廊过室,来到一处大殿。途中守卫森严,壁垒丛丛。 殿内一名丽人,高坐堂上,容颜秀丽,美貌如仙。左右侍女林立,个个皆着锦绣,罗列成行。御史跪地请安,丽人赐座赐茶,金碗泡水,茶叶芬香。 主客互致问候,气氛融洽。俄尔茶凉,御史起身告辞,丽人赠以礼品,赏赐快靴貂帽,材质上佳,做工一流。 御史回到家中,深感王某恩德,持帖上门拜访,只见门扉紧闭,阒无一人。寻思“王兄俗务繁忙,想是伺候公主未归,我明日再来吧。”如此连续三次,三日三拜,仍不见王某踪影。 第81节 御史心中犯疑,前往公主别宫查探,不出所料,此地也是人去楼空,向左右邻居打听,回答说:“什么公主?压根没听说过。不久前,数人来此租房,早已搬走,算算日子,刚好三天。” 御史闻言懊恼,心中雪亮:碰上骗子了。 平白无故损失千两黄金,越想越气,后悔不迭。 第四百四十一章 居诈(二) 某副将军,怀揣巨金入都,欲买.官升迁,苦无门路。这一日,某骑士登门造访,貂裘骏马,装束华贵。彼此见面,那人自称“姓张,妻兄乃天子近侍,眼下某处缺一将军职位,若有需要,只要舍得花钱,可设法在天子面前求情,不愁不成。” 副将军闻言迟疑,不置可否,张某道:“此事无须考虑,若怕上当,咱们可以签下文书,先给官,后付钱。银子在你身上,我还能强取不成?”副将军见他说得在理,略一思索,点头答允。 次日,张某再次前来,说道:“妻兄有请,跟我来吧。”两人骑马赴会,辗转至一府邸,辉煌大气,贵比王侯。 进入大厅,主人田某设宴款待。席间,田某态度倨傲,斜眼打量将军,问道:“你要买.官?此事非万两黄金不可办妥,你可愿下血本?如果愿意,我这有一份协议,签字画押后,便可生效。” 副将军道:“银子我有的是,协议也可以签,但有一点,咱们得先办事,后付款。” 田某道:“这是自然,封官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只不过人心叵测,我与将军不过初识,叫我怎能信你?” 副将军道:“咱们以三日为限,只要三日内,你能让我见着皇上,求得官位,即刻奉上黄金。” 田某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双方谈好筹码,副将军心愿得偿,起身告辞。田某命张某送客,主客来到门外,张某说道:“将军,我有一言相告:妻兄田氏乃朝中红人,文武大臣争相结交。盼你升官上任后,言而有信,备好银两黄金,切莫反悔。如若不然,咱们捧得起你,也踩得倒你,可以随时收回官位。” 副将军笑道:“在下戎马多年,一诺千金。说好的银两,一分不会少你,用不着拿狠话吓我。” 两日后黄昏,副将军在家闲坐,数人大吼闯入,口中叫道:“圣上有请。”副将军惊喜交加,疾披朝服,进宫面圣。 来到宫中,只见天子坐于殿上,身旁武士林立,天威森严。副将军跪地行礼,口呼万岁。天子赐座一席,殷勤慰问,说道:“将军武烈非常,声名在外,朕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愧栋梁之才。某处险要,缺一大将,朕今授你一品官衔,即刻上任。好生努力,为国建功,封侯有期。” 副将军拜谢圣恩,告辞离去。回到住处,即差手下前往田府,奉上黄金万两,兑现诺言。自此后高枕无忧,窃以为封官上任,指日之间。每日与亲朋好友畅饮,夸夸其谈,意气风发。 如此过去数日,迟迟不见圣旨下达,副将军望穿秋水,前往朝廷打探,职位早由他人顶替,愤恨不平。一气之下,前往兵部争论,叫道:“在下职位,乃陛下亲口钦定,田大人从中撮合,怎敢授予旁人?” 兵部司马一脸愕然,冷笑道:“你有病吧,朝廷之中,哪来的田大人?再敢胡言乱语,咆哮公堂,律法伺候。” 副将军闻言震惊,心中凉透,略加思索,恍然大悟:流年不利,碰上骗子啦。 第四百四十二章 居诈(三) 嘉祥县李生,琴艺精通。偶尔路过东郊,凑巧此地一群工人正在掘土,挖出一具古琴。李生见之心喜,低价购买。回去后擦拭干净,古琴异光绽放,照耀满屋。调弦弹奏,琴音清烈,喜不自禁,如获珍宝。将古琴用锦囊装好,藏于密室,不肯示人。 县丞程氏,爱琴成痴,其时新官上任,备帖前往李府拜访。李生素爱清净,鲜有交际,难得县丞主动登门,感其恩德,倾心结交。彼此宴请,诗酒论友,你来我往,渐渐熟悉。 程氏为人风雅绝伦,谈吐潇洒,李生爱其文采,频频登门。如此朝夕宴饮,不觉时光飞逝,辗转过去一年。 这一日,程氏在家摆酒,宴请李生。客厅内木桌上置一木琴,李生见猎心喜,细细把玩,爱不释手。程氏问道:“莫非李兄也是琴道中人?”李生笑道:“琴之一物,乃在下生平最爱。” 程氏道:“原来如此。你我相交百日,却从未见过李兄抚琴,能否为我弹奏一曲?”说话间焚香调弦,极力邀请。李生欣然答允,当下静心凝神,表演琴技。程氏用心聆听,赞道:“大高手!如此琴技,堪称一绝。在下一时技痒,也想弹上一曲,若有错陋,请勿见笑。”一面说笑,一面弹琴,奏的是一首《御风曲》,琴音清越,大有绝世出尘之意。 李生为之倾倒,由衷赞道:“大人大才!请恕小生冒昧,恳求大人收我为徒,传授琴技,感恩不尽。”程氏道:“你我诗词为友,平辈论交。收徒之说,切莫再提。至于琴技,可以互相切磋,共同钻研。” 自此二人以琴论友,情谊愈发深厚。 转眼又过一年,李生尽得程氏真传。然而程氏每次造访,李生只以寻常瑶琴相待,自我珍藏之古琴,从不拿出。这一晚二人酒后畅谈,程氏说道:“我最近新谱了一首曲子,不知李兄有没有兴趣听?”调弦挥手,弹了一段《湘妃调》,琴音幽怨,闻之落泪。 李生如痴如醉,啧啧赞赏。 程氏叹道:“曲调虽好,恨无良琴。若有上佳古琴,这一曲《湘妃调》,还可以弹得更好。”李生不知是计,欣然笑道:“凑巧得很,在下正好有一古琴,今遇知音,岂敢自密?”语毕,自入卧室,取出古琴,置于桌面。 那古琴用锦囊包裹,神气内敛,光芒不现。程氏伸手解开锦囊,取出古琴,细细掸去灰尘,凭几弹奏,琴音曼妙,刚中带柔,美不可言。 李生侧耳聆听,击节相和,神情陶醉。 程氏道:“技法拙劣,有负良琴。不瞒李兄,拙荆亦是琴中好手,若得内人一奏,方称完美。” 李生又惊又喜,问道:“莫非嫂夫人也会弹琴?” 程氏道:“岂止会,简直是精通。方才那首曲子,正是拙荆所授。” 李生叹气道:“只可惜男女有别,小生无缘拜访。” 程氏道:“你我交情莫逆,不必拘泥小节。若真心想听琴,明日可携古琴造访,我当设法请求拙荆,让她隔帘弹上一曲。”李生不迭点头。 次日,李生果然抱琴登门,程氏整治酒席,彼此欢饮。 席间,李生献上古琴,恳求听曲。程氏提琴而入,旋即外出。只听得脚步声响,一名丽人款款走出,双十年华。隔帘行礼,香气扑鼻。 俄顷,帘内琴音悠扬,不知是何曲目,细细品味,只觉荡心媚骨,令人魂魄飞越。一曲终了,程氏举杯劝酒,帘内琴音再起,这次弹的是一曲《闲情之赋》,李生沉醉痴迷,痛饮美酒,数碗酒水落肚,昏昏欲睡,情知再待下去,必会失态,言念及此,起身告辞,索要古琴。 程氏道:“李兄眼下醉酒,酒后抱琴,难免有失。不如暂将古琴存放在此,明日再来取回。届时令拙荆一展所长,倾尽弹奏,如何?”李生不疑有它,点头答允。 次日,李生如约而至,放眼所见,院门紧闭,庭院寂静,不见程氏踪影。向看门老隶打听,回答说:“约莫五更天,大人携带家眷,匆匆离去,不知去哪,说是三天后回来。” 三日后李生再次造访,仍不见程氏踪迹,府中上下尽皆生疑,大伙前往程氏住处查看,室内只余床榻,古董字画,金银细软,尽皆不见,将此事禀告县令,县令亦是一脸茫然,实不知属下何以不辞而别。 李生无端丧琴,寝食俱废。记得以前程氏说过,他是荆楚人氏,于是不远千里前往楚地,寻访程氏行踪。当地百姓都道:“此地没有姓程的,只是三年前住过一位道士,擅长点金术,后来无端消失,好像是花钱买.官,当了嘉祥县县丞。” 李生闻言恍然:不消说,道士即是程氏,他之所以买.官,全是为了自己那具古琴,为此忍耐三年,与自己敷衍周旋,真是可恶。 第四百四十三章 仙人岛(一) 王勉,字黾斋,灵山人,聪明俊雅,才气不俗。 王勉性格高傲,雄于辩论,言辞锋利,同窗书友与其斗嘴,常受折辱。这一日,王勉偶遇一道士,目不转睛打量自己,说道:“公子面相极贵,只是好斗轻薄,福分折损殆尽。以公子智慧,若弃文修道,必可荣登仙籍。” 王勉不信,笑道:“福泽岂可预测?世上何来仙人?” 道士道:“公子见识何以如此浅薄,实不相瞒,我便是神仙。” 王勉嗤之以鼻,冷笑道:“你是神仙?有何本事?” 道士道:“贫道本领低微,但我认识许多仙友,若肯随我前去,包你大开眼界。” 王勉问道:“在何处?” 道士道:“咫尺之间。”说话间取出随身木杖,置于双腿之间,将另一头递给王勉,嘱咐道:“跟我学,夹.紧木杖,闭上眼睛。” 王勉依言闭眼,只听得道士一声轻喝“起!”,木杖随之而长,粗如五斗皮囊,凌空飞掠。王勉暗中摸索,木杖表皮布满鳞甲,坚硬如齿,心中大骇,不敢妄动。 过不大会,耳中又传来道士声音,轻喝道:“止!”木杖稳稳落地,置身处是一间巨宅,重楼飞檐,状若皇宫。一座高台平地而起,足有一丈。台上一座大殿,十一根巨型木柱支撑,恢弘大气,无与伦比。 道士当先领路,两人进入殿中,早有童儿出来迎接,摆上酒宴,一口气摆了十余桌。道士换上华服,虚位以待,似在等候客人。 俄顷,空中仙客云集,纷至沓来,或乘龙,或驾虎,或骑鹤,不一而足。众仙家各带乐器,有女子,有丈夫,有赤足者。 中间一名丽人,跨乘彩凤,身着宫装,身旁一名童子,怀抱乐具,非琴非瑟,不知是何种类。 继而酒席开始,珍馐佳肴,入口芬芳。王勉默然静坐,目光凝视丽人,心生爱慕。酒过三巡,一老叟借着酒兴,提议道:“承蒙崔真人设宴款待,今日可谓群贤毕至,实乃盛会。不如大伙联袂一气,合奏一曲,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各取乐器,调弦谱曲,一时间丝竹之声不绝,响彻云霄。惟有那丽人不为所动,直待众人奏完,这才取出乐具,轻舒皓腕,十指跳跃,声若天籁,激昂柔和,兼而有之。激昂处开胸震胆,柔和处荡气回肠,满座寂静,各自陶醉。 约莫半柱香后,乐音停顿,铿锵一声高响,如击磬钹。众人由衷折服,赞道:“云和夫人绝技,妙不可言。”语毕,各自起身告辞,只听得鹤唳龙吟,顷刻间,一干人等散得干干净净。 道士命童儿收拾碗筷,铺设床榻,替王勉安排住处。王勉初见丽人,已然一见钟情,待得闻其弹奏,更是魂牵梦萦,想入非非。自思:“想我王勉才高八斗,登科拜榜,不过举手之劳。翌日青云显赫,一朝富贵,何患无妻?云和夫人虽是绝色,但天下之大,焉知没有比她更美之人?”一时间胡思乱想,心乱如麻。 道士似已窥其心意,笑道:“公子前生与我本是同学,后因意念不坚,坠入尘网。如今陷溺已深,难以自拔。我先送你回去,来日或有再见之时,但若想羽化飞仙,尚需历经劫难。”手指阶下长石,命其闭目而坐,嘱咐道:“不可睁眼。” 语未毕,长石冲天而起,迅如流星,耳旁风声呼啸,不知掠过几百几千里距离。王勉端坐石上,忽尔想到:“不知下界景致如何?”眸开一线,偷睁眼观看,只见下方大海茫茫,浑无边际。 王勉心中大惧,急忙闭上眼睛,却不防长石坠落,砰然一声响,掉入海中。幸喜置身之处,临近海岸,自己略通划水,于是手脚并用,竭力求生。 恰在此时,忽听得有人鼓掌发声,笑道:“这一跤摔得真美。吉利,吉利,秀才‘中湿’了。”(中湿即中试,中举的意思,此乃女子玩笑之言。) 王勉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女子驾舟而来,年方十六,容色艳丽。王勉大喜,叫道:“姑娘救命。” 那女子伸手将他救上船舶,王勉入水已久,浑身湿透,寒意透骨,不住颤栗,问道:“有火吗?好冷。” 女子道:“船内没火,要烤火,去我家吧。” 王勉道:“我本中原才子,偶遭狼狈,得蒙姑娘援手,来日必以身相报,不敢忘德。” 那女子微微一笑,催舟挥浆,船行如风,不大时抵达近岸,两人先后登陆。女子船舱中采有莲花,此时提在手中,当先领路,行经半里,至一村庄,过数重门户,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巍峨房舍森森矗立,奢华万端。 女子先行入屋禀报,过不大会,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快步而出,乍见王勉,拱手作揖,将他请入大厅,婢女送上干衣鞋帽,王勉更衣换上,精神大振。 主客坐定,中年问起王勉家世,王勉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是中原书生,颇有才名。崔真人邀我赴会,畅谈天机,只是我留恋红尘,志不在求仙,故尔不愿归隐。” 中年肃然起敬,说道:“此处名为仙人岛,远离尘世。在下姓桓,公子乃当世名流,贵客光临,受宠若惊。不瞒公子,在下育有二女,大女儿唤作芳云,年方十六,如不嫌弃,愿许给公子为妻。”一面说话,一面摆上酒席,殷勤问候。 王冕心想:“这位芳云姑娘,想必就是采莲女,她对我有救命之恩,若能成就姻缘,何乐而不为?”当下一口答允,连连致谢。 中年微微一笑,吩咐婢女“去请两位小姐出来。” 过不大会,远处传来脚步之声,两名女子在十来名丫鬟簇拥之下,款款走来,年长者身材高挑,容颜如月,美艳出尘,中年介绍道:“这是我大女儿芳云。” 又指着一名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说道:“这是我小女儿绿云,自幼聪慧,颇能识文认字。” 王冕内心牵挂采莲女,凝神搜寻,见她也在人群之中,这才释然。 二女在桌旁坐下,主客畅饮闲话,酒过三巡,中年道:“公子既是中原才子,诗词必定精通,不知能否赐教?” 王冕道:“在下最近偶得一作,其中两句颇值玩味:一身剩有须眉在,小饮能令块垒消。” 芳云闻言莞尔,笑道:“上句是孙行者离火云洞,下句是猪八戒过子母河。” 王冕一愣,问道:“姑娘言辞深奥,此话何解?” 芳云道:“孙悟空入火云洞,三昧真火烧行者,一身猴毛落,只剩须眉;猪八戒过子母河,误饮河水致怀孕,落胎泉入喉,药到病除。”话没说完,满座大笑。 王冕闻言不悦,寻思:“行者是猴头,八戒是野猪,小丫头这句话不怀好意,分明取笑我是畜生。” 第82节 中年察觉气氛不对,目视芳云,怨道:“小丫头缺管少教,休得胡言乱语,怠慢客人。”转视王冕,赔笑道:“小女不知分寸,若有得罪之处,公子勿怪。”一声咳嗽,说道:“在下近日偶得一上联,不知公子能否对上?” 王冕自负奇才,笑道:“请出题。” 中年道:“我这上联甚是简单:‘王子身边,无有一点不是玉’。” 王冕心道:“玉字少一点,便是王字。这是个拆字联,如何应对,倒是颇费周章。”皱眉苦思,不得其法。 正自尴尬,忽听得绿云说道:“下联有了,不过我说出来,姐夫可别生气。” 王冕心中大乐“你叫我姐夫,我怎会生气?”笑道:“但说无妨。” 绿云眨一眨眼睛,说道:“下联便是:黾翁头上,再着半夕即成龟。”话没说完,芳云“嗤”地一声,已笑了出来,伸手去挠妹妹痒痒,叱道:“疯丫头没大没小,竟敢骂你姐夫?” 绿云不服,顶嘴道:“偏你骂得,我就骂不得?” 姐妹二人闹做一团,王冕面皮发热,心道:“黾冕同音,小娘皮话中有话,岂不是取笑我是乌龟?我呸,你姐姐不偷人,我怎会做乌龟?”想到此处,脸色一沉。 一时间大厅内气氛凝重,中年赶紧出来打圆场,哈哈一笑,道:“小孩子心直口快,不知轻重,公子别跟他一般见识。来来来,咱们喝酒。” 王冕兀自气恼,闻言道:“酒已喝得不少,晚生醉了。” 中年一愣,旋即笑道:“既如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来人啊,送姑爷入洞房!” 众婢女齐声答允,嘻嘻哈哈,你推我挤,簇拥夫妻二人,欢欢喜喜送入房中。 第四百四十四章 仙人岛(二) 来到房内,放眼所见,陈设精美。一灯一烛,一床一榻,皆俱匠心。靠墙处书架上琳琅满目,经史子集,无一不备;临窗边兰花盛开,书香花香缭绕,宛如梦境。 王冕乍见之下,大开眼界,寻思“我这位娘子气质不凡,才华出众,可把我比下去了。”一时间自惭形秽。 芳云展颜一笑,叫道:“明珰,新姑爷在此,还不过来伺候?”一女子应声上前,万福行礼,脆生道:“小姐,有什么吩咐?”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采莲女,王冕的救命恩人。 男女重逢,均是不胜欣喜,王冕心道:“原来恩公叫做‘明珰’,先前问她名字,死活不说,眼下可给我知道了。” 明珰心道:“新姑爷长得蛮俊的,就是一双眼睛贼兮兮的,老盯着人家胸脯打量,好放肆哦。不过……我喜欢。” ※※※ 自此后,王冕便在岛上居住,闲来无事,吟诗作对,自我陶醉。只是水平有限,实在令人难以恭维,芳云心直口快,劝道:“我有一句金玉良言,不知相公肯不肯听?” 王冕道:“但说无妨。” 芳云道:“从此不作诗,算是藏拙。”王冕闻言惭愧,一气之下,决意弃文封笔,告别文坛。 时间一久,王冕与明珰眉来眼去,互生情愫,私下里跟芳云说:“明珰对我有救命之德,她虽是下等丫鬟,以后能否看我面上,对她好点?” 芳云笑道:“明珰跟我从小一块长大,彼此亲如姐妹,我对她还不够好吗?”自此后夫妻二人房中游戏,常招明珰共事,三人同乐,别有一番韵味。 王冕常趁芳云“不觉”,偷与明珰暧昧,或摸手、或搂抱、耳鬓厮磨,暗通款曲,芳云瞧在眼里,假做不知。有时王冕玩得过分,便骂他几句。 这一晚,夫妻二人对饮,王冕道:“两个人喝酒没趣,我去找明珰来。” 芳云道:“不行,明珰她不比寻常女子,蔷薇虽美,身上带刺,你跟她走得太近,当心扎手。” 王冕笑道:“就算扎手,我也情愿,明珰这么美,给她刺死也甘心。书上有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娘子,你是第一流上乘人物,胸襟放宽广些,别老是喝醋。” 芳云笑道:“谁喝醋了?我是为你好。你只听过‘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难道没听过‘色字头上一把刀’吗?家里面有我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娘子,尚且贪心不足,非要拈花惹草不成?” 这一日芳云有事外出,王冕偷得机会,潜往明珰住处,孤男寡女,共赴巫山,极尽恩爱。当晚,王冕忽觉小腹微痛,继而下阴红肿,阳.具萎缩,心中大惧,忙将此事告知芳云。 芳云心中明了,笑道:“想必是某人找明珰报恩去了。” 王冕苦着一张脸,求道:“娘子,我错了,求你怜悯,救救为夫。” 芳云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此事我无能无力,反正那地方既不痛又不痒,听之任之吧。” 如此持续数日,王冕病情始终不见好转,终日郁郁寡欢。几次向芳云求救,对方总是爱理不理,心知妻子怒气尚未消除,情急之下,使出无赖功夫,抱住妻子大腿,死活不放,肚中酝酿情绪,几滴“男儿泪”滑落脸颊,哭道:“娘子,这次你真要救我。今早起来,那话.儿又短了一寸,再这样下去,为夫就要做太监了。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男人不举,女人不孕’,我若不举,你怎会怀孕?为了王家香火继承,请你大发慈悲。”语未毕,唉声叹气,大有世界末日来临之兆。 芳云哭笑不得,摇头道:“怕了你啦,脱裤子。” 王冕一愣,吃吃道:“脱……脱裤子?” 芳云白了他一眼“不脱裤子,怎么给你查看病情?”说话间解下王冕腰带,露出他下体肌肤,探手入跨,口念咒语“小鸟小鸟,时候不早,出来吃草。” 王冕闻言好笑,善言提醒“娘子,那个……小鸟不吃草的。”话没说完,胯下金枪探头,雄风重振。 第四百四十五章 仙人岛(三) 数月后,王冕挂念家中老父幼子,思乡心切,跟妻子提起此事,芳云道:“回家不难,只是自此一别,只怕后会无期。” 王冕闻言伤感,听妻子话中意思,似乎打算永别,从此不再见面,求道:“咱们一起回去,成吗?” 芳云沉思再三,说道:“跟你回去也行,只是人仙有别,红尘虽好,终究不是久居之地。待公婆百年之后,你我毕竟要走。届时你肯陪我一起走吗?” 王冕道:“天涯海角都肯。” 芳云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啦。” 岳父桓老头听说女婿要走,亲自摆宴饯行。席间,绿云提篮而入,说道:“姐姐远行,做妹妹的没什么好东西赠送。只是前途经过南海,无以为家,连夜赶工,替姐姐造了几栋宅院。” 芳云称谢接过,王冕好奇心起,寻思“宅院也能建造?我这小姨子可不简单。”走近一瞧,哪里有什么宅院,不过是用细草编织的几栋阁楼,大者如球,小者如橘,约莫二十余间,每座阁楼做工精细,门窗桌椅,历历可数。一笑置之,赞道:“好手艺!只是这样的房屋,观赏有余,可无法居住。” 芳云笑道:“能不能住,走着瞧吧。 桓老头问道:“此次回家,陆路,还是水路?” 王冕道:“水路波涛凶险,咱们还是陆路吧,安全第一。上次掉水,吃尽了苦头,我可是心有余悸。”说话间拱手作别,出门而去。外面早已备好车马,夫妻两驾车上路,一路奔驰,须臾至一海岸。 放眼凝视,前面大海挡道,风高浪急,茫茫不着边际。王冕皱眉道:“怎么办?” 芳云微微一笑,自怀中取出一匹白布,迎风抛掷,白布见风猛涨,转眼化为一道长堤。长堤截断水流,长不可计算,数十米宽,足够通行。 车马奔驰,瞬息驶过堤坝,车行一步,长堤缩短一截,待得上岸,长堤收拢,不复得见。 傍晚时分,来到一处平地,河水蜿蜒流淌,四望辽阔,寂无人烟。天色渐暗,山风吹拂,王冕身躯瑟缩,皱眉道:“荒郊野外的,去哪投宿?” 芳云笑道:“你忘了妹妹送给咱们的草屋吗?”说话间取出房屋,置于地面,只一眨眼,草屋变幻,化为一栋栋豪宅。宅内锦绣床榻,窗明几净,无一不是上上珍品。 夫妻两进宅安歇,旅途奔波,酣然入梦。 次日早起,芳云说道:“此处风景秀丽,以后咱们便在这里定居。你去将父母接来,一家老小,不再分离。” 王冕欣然领命,打马狂奔,驰归故里。马入故土,不见家人踪影,向邻居街坊打听,原来妻子老母皆已病故,留下爷孙二人度日。爷爷老迈昏庸,不能自理;孙子顽劣放.荡,败尽田产。家宅故居,亦已换了主人。祖孙二人无处栖身,暂居于西村破庙。 王冕本来一腔热情,闻此噩耗,沉痛莫名,一声长叹“功名富贵,不过流水落花,自此以后,我王冕只愿归隐山林,奉养老父,仕途官场,视若尘土。” 言念及此,当下前往西村,迎接生父。父子见面,失声痛哭。王冕问起儿子近况,父亲说道:“小畜生不长进,通宵赌博,彻夜未归。” 王冕恨恨道:“这不肖子,不要也罢。” 父子二人叙旧完毕,同回住处。芳云听说公公到了,亲自出来迎接,殷勤伺候,端茶烧水,孝顺之至。 数日后,儿子找来此处,王冕拒不接见,只赐予黄金数锭,请明珰代为转交,传话道:“这二十两黄金给你娶媳妇用,以后你我两不相欠。如若再来,立毙鞭下!” 四年后,老父西去,寿终正寝,王冕办完丧事,与妻子归隐山林,从此不知所踪。 第四百四十六章 钟生(一) 辽东书生钟庆余,这一年前往山东赶考。听说此地有一王府,府中有一道士,神通非凡,能知过去未来,心生向往。 这一日考完二场,四处游览,观赏景致,至趵突泉,与一道士偶遇。道士年约六旬,须长过胸,周遭人群环绕,问吉卜凶。道士随口指点,漫不经心。 钟庆余见道士气质不俗,寻思“莫非他就是王爷府中那位高人?”跟左右乡邻一打听,果真是他。 钟庆余大喜过望,快步上前,抱拳行礼,说道:“在下钟庆余,久仰道长高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道士微微一笑:“施主无须多礼,你我前世有缘,如若不弃,请一旁说话。”一面对答,一面挽住钟庆余手臂,分开人群,扬长离去。 两人携手登楼,道士屏退左右,笑道:“施主莫非想问将来?” 钟庆余道:“不错。” 道士道:“施主命中福薄,不会大富大贵。但此次科举,却有幸题名。不过荣归之后,恐怕天人两隔,难见令堂。老夫人身染沉疴,福祸未知。” 钟庆余为人至孝,听说母亲病重,泣不成声,急道:“多谢道长指点,我这就赶回家中,至于科考,下次再说吧。” 道士道:“错过这次,下次再考,只怕无缘中榜。” 钟庆余道:“母亲生死难料,我若不见她一面,替老人家送终,还有何面目做人?即使贵为卿相,又有何用?” 道士笑道:“施主不用着急,我说过,咱两前世有缘,今日相见,理应尽力相助。”说话间探手入怀,取出一枚丹药,说道:“此药名为‘天机一粒’,遣人送回家中,快马赶路,令堂服用后,可延七日性命。施主且放心赶考,事成之后返家,母子尚有机会见面。” 钟庆余连连致谢,珍而重之藏好药丸,匆匆而出,自我寻思:“母亲寿命有限,早回家一日,便可多奉养她老人家一天。”想到此处,买了一头毛驴,试也不考了,与仆人一道,即刻还乡。 路行里许,毛驴忽尔使性,掉头回奔,用鞭打它,毛驴死活不走,原地乱跳。钟庆余无计可施,只得另换一头毛驴,结果仍是一般,仆人劝道:“看来天意如此,非要公子考完科举不可。反正还剩下明天最后一场,何必争此一夕之快?不如这样,我先替公子送药,你留下来吧。” 钟庆余万般无奈,只有答允。 次日应试,钟庆余草草答完卷宗,星夜奔驰,赶回老家。凑巧仆人同时到达,主仆两跨入庭院,推门入室,只见老母亲缠绵病榻,奄奄一息,钟庆余取出丹药,和水喂母亲吞服。老太太服药后,病情痊愈,说道:“适才入梦,阴司冥王召我晋见,说道:尔生平并无大罪,儿子孝顺有加,特赐你十二年寿命。” 钟庆余闻言大喜,数日后,母亲红光满面,果然清健如昔。 不久,科举放榜,钟庆余赫然在列。捷报传来,钟庆余喜不自禁,跟母亲说:“孩儿能有今日,全赖道士之助。做人当知恩图报,孩儿打算亲自前往济南府,当面致谢。” 母亲点头道:“理应如此。”于是打点行囊,前往济南。与道士见面,一番寒暄,钟庆余道:“前日得道长丹药相助,救命之德,永不敢忘。” 道士道:“得闻施主高中,老夫人又添阳寿,可喜可贺。此皆施主仁孝,感动上苍,贫道只不过略尽绵力,不必如此。” 钟庆余讶然道:“家母添寿一事,在下并未外传,道长何以知之?真乃神人也。敢问道长:在下前程如何?” 道士道:“施主命无大贵,然寿命悠长,活到九十岁,不成问题。你我前世有缘,同为僧侣,施主前世贪玩,投石击犬,误毙一蛙。此青蛙已投生为驴,若论因果轮回,施主本应折寿。只是为人至孝,故尔无恙。但尊夫人前世不贞,为人放.荡,只怕命犯灾星,活不过今秋。” 第83节 钟庆余恻然伤感,问道:“妻子死后,我可以再娶吗?” 道士道:“自然可以。有缘人早已降临,年方十四,家在中州。言尽于此,时候不早,施主该走了。临别之时,再送你一句话:若遇危急,且奔东南。” 第四百四十七章 钟生(二) 这年秋天,妻子果然病逝。钟庆余有一位舅舅,在西江当县令,母亲命其前往省亲。 钟庆余心想:“此去西江,途中必过中州,正好碰碰运气,说不定道士算得准,真的会遇上未婚妻呢。”(中州即河南。) 于是整装上路,这一日来到河南,偶至一村庄,恰逢过节,河道旁搭起戏台,大唱戏曲,游人云集,男女混杂。 钟庆余急欲赶路,无暇看戏,眼见人潮如流,水泄不通,一拉坐骑缰绳,高叫道:“有劳,借过!”扬鞭欲冲。 忽听得蹄声杂沓,一健硕公驴发情,尾随左右,不肯离去,惹得胯下母驴不满,连连暴跳,左颠右簸。 钟庆余大怒不止,提起长鞭,对准公驴耳朵,一通乱打。公驴吃痛,发力狂奔。凑巧河边有一世家公子,年方六七岁,正坐在乳母腿上看戏,不曾想公驴急冲而至,左右护卫不及防范,纷纷掉入河中,小公子年幼体弱,亦不能幸免。 河水冰冷幽深,小公子活该倒霉,当场毙命。 众护卫怒气填膺,纷纷自水中爬起,提刀执剑,扬言要找钟某拼命。钟庆余眼见闯了大祸,慌乱中想起道士言语“若遇危急,且奔东南。”来不及细想,双腿力踹驴肚,毛驴痛急,认准东南方向,一路快跑,尘土飞扬,瞬息不见。 如此疾驰三十来里,入一山村,见一茅舍,一老叟立于门前,勒马下地,上前作揖,老叟笑道:“小老儿姓方,公子行色匆匆,却不知打哪儿来?” 钟庆余道:“在下姓钟,辽东人,路过贵宝地,不小心惹出人命,请老丈救我。” 老叟道:“无妨,公子且先住下,待我出去探探消息。”语毕告辞,傍晚始归,骇然道:“公子闯了大祸,死者来头不小,他老子是当今王爷,财大势大,小老儿爱莫能助。” 钟庆余闻言变色,跪倒在地,求道:“请老丈慈悲,无论如何想想法子。” 老叟道:“办法倒不是没有,不过王爷爱子遇难,此刻已发出通牒,四处捉拿凶手,小老儿贸然收留公子,若给发现,只怕难逃一死,这可真叫人为难。”说着微微一笑。 钟庆余是聪明人,眼见老叟笑容古怪,显是成竹在胸,急道:“只要能逃过此劫,老丈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在下无有不允。” 老叟手摸胡须,笑道:“有公子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小老儿斗胆,且问公子一句:未知尊夫人芳龄几许?” 钟庆余道:“在下孤身一人,和尚念经,逍遥快活。” 老叟道:“如此说来,公子还是童子之身了?” 钟庆余道:“童子倒不是,以前也娶过一房妻室,只是浑家命薄,今秋病重,撒手人寰了。” 老叟笑道:“太好了。”见钟庆余面色不悦,忙道:“公子别误会,我不是咒你娘子死得早!实不相瞒,小老儿有一外甥女,相貌颇不丑陋,从小跟在老汉身边,琴棋书画,针织刺绣,样样精通。公子单身未娶,外甥女待字闺中,正好凑成一对,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钟庆余寻思:“道士算得真准,他说我会娶妻,有缘人果然便在中州,岂非天意?”笑道:“承蒙老丈垂青,在下喜不自禁。只是有罪之身,只怕连累老丈。” 老叟笑道:“即是一家人,何必见外?公子既与老汉结亲,决不会眼看你送命。再说了,外甥女刚刚定下婚事,转眼便要守寡,我可不乐意。” 钟庆余心道:“就等你这句话呢。”问道:“不知老丈有何妙计,救我脱离苦海。” 老叟摆手道:“我可没这等大本事,要救公子性命,还得靠外甥女。咱们先成亲,有什么疑问,自己跟媳妇慢慢合计。啊,差点忘了告诉你,新媳妇来头可不小,他老子,也就是我姐夫,乃有道高僧,道术通天,你就是捅下天大的篓子,有老丈人罩着,包你逢凶化吉。”语毕,哈哈大笑。 却说外甥女年方十六,艳绝无双,自小两口成亲,夫妻对酌,钟庆余每每闷闷不乐,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外甥女不悦道:“贱妾虽丑,相公也用不着如此嫌弃?我招你惹你啦。” 钟庆余谢罪道:“娘子误会了,似娘子这等美貌,能娶你过门,高兴还来不及,哪敢嫌弃?实言相告,你相公我误杀王爷世子,命在旦夕,故尔烦恼。” 外甥女皱眉道:“此乃弥天大祸,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舅舅也真是的,回头再骂他!你别急,容我想想法子。” 钟庆余道:“娘子,我知道你不是普通女子,可‘生死人’、‘肉白骨’!死人尚且能够救活,怎么着也得救你相公一救。若能令我脱难,自今往后,端茶倒水,任你差遣。” 外甥女道:“事已至此,我自不会袖手旁观。只不过爹爹他削发出家,与我断绝往来。我也好一阵子没见过他老人家了。此次灾难,非和尚之大神通难以化解。咱两明早上山,碰碰运气吧。哎,就怕事未成,先受辱。” 钟庆余道:“我不怕受辱,大不了学习韩信便是。再说了,你老爹,我老丈人,怎么着也不会叫我钻裤裆吧?” 外甥女笑道:“那倒不会,最多叫你下跪!嗯,说到下跪,咱们可得好好准备准备。对了,你喜欢戴护膝吗,我给你做一个,说不定会派上用场。” 钟庆余眼珠转动,赞道:“娘子,你真是天才。我跟你说,既要做护膝,那就做个大的,多塞点棉花布片,嘻嘻,我怕下跪时间长了,膝盖会痛。” 夫妻两彻夜未眠,赶做护膝。次日清晨,启程前往南山,入山十余里,山道险峻,履步维艰,两人徒步攀登,外甥女弱质纤纤,行不上数步,粉汗淫淫,气喘吁吁。钟庆余大为怜惜,叹气道:“为我一人,累娘子如此受罪,实在该死!” 外甥女笑道:“这也算受罪,更大的苦还在后头呢。” 未几,山道趋缓,转过一个山角,群峰庙宇,隐隐在望。推门入寺,夫妻两先上过香火,拜过罗汉,尔后直奔后院,曲折前行,至一禅房,推门进去,房内一老僧,面壁打坐,双眉低垂,闭目不语。 房内清洁异常,一尘不染,正中间一座如来铜佛,高约数丈,气势恢宏。老僧正襟端坐,身前一蒲团,团后布满沙砾,碎石如笋,棱角锐利,钟庆余乍见之下,倒抽一口凉气,肚里思量“我的亲娘,如此尖石,可怎么下跪?” 却见外甥女神色从容,屈膝跪倒在尖石之上,合十请安,说道:“女儿新婚燕尔,今日与夫君一道,来给爹爹道喜。您老人家身体可好?”一面说话,一面向钟某连使眼色,命他下跪。 钟庆余无奈,只得跪倒,尖石刺入衣裤,划破肌肤,冷汗直冒。幸亏有护膝罩着,不然,非出血不可。 老僧闻言不为所动,一如既往,闭目参禅,良久无声。直至夕阳西下,方才睁眼,目视女儿,一声长叹“小妮子累人不浅!你的事情,我已知道,回去吧。三日后,给你答复。” 夫妻两长跪多时,双膝麻木,勉强站起,告辞离去。 三日后,夫妻两正自下棋,仆人来报:“误杀世子之元凶,已经擒拿,午时三刻问斩。” 又过一日,夫妻两进山谢恩,不见老僧踪影,一沙弥手持断竹,正是老僧弟子,说道:“师父命我传话:好好安葬恩公,替女婿赴死者,即是此竹。” 原来老僧为救女婿,施展大神通,找来一根翠竹,变成钟某模样,替他顶罪。 钟庆余得知真相,大发感慨:我这位老丈人可真厉害,点木成人,不简单,不简单。恭恭敬敬接过断竹,略一凝视,只见断竹拦腰切落,断口处血痕斑斑。那自是刽子手行刑之时,用力过猛之故。只是竹子本无生命,竟会出血,也算稀奇。 第四百四十八章 梦狼 直隶白某,年近五旬,育有二子。长子白甲,在南方当官,两年间不闻消息。 白某有一亲戚姓丁,常穿梭于阴阳之间,这一日登门造访。白某问道:“不知阴间景致如何,人情世故又如何?可与阳间相似?” 丁某含糊敷衍,笑道:“也就那样,阳间人多,阴间鬼多罢了。” 数日后,丁某再次造访,白某正自午睡,忙起身招呼。丁某说道:“眼下无事,不知员外可有兴致,前往阴司一游?” 白某欣然答允,入一城池,丁某手指一门,说道:“此间公堂,即令外甥府邸。” 白某讶然道:“外甥在山西当官,怎会在此?” 丁某道:“如若不信,且进去瞧瞧,一看便知。” 两人迈步入内,果见外甥锦衣华服,坐于堂上,衙门内官差云集,只是无一相识,不好通报。 丁某道:“令公子官衙亦在附近,此去不远,可愿一见?”白某连连点头。 俄顷,至一宅第,推门而入,院子中一头巨狼挡道,白某大惧,不敢迈步。丁某笑道:“别怕,跟我来。” 两人缓步前行,再入一门,用手推开,门内一间大厅,堂上堂下,或坐或卧,全是野狼。堂前一座高台,台上白骨累累,堆积如山。白某见状,愈发恐惧。 正自惶惑,儿子白甲自内而出,乍见父亲,大喜若望,大声叫道:“来人啊,父亲难得来一次,还不准备饭菜?” 话音刚落,一头野狼摇尾跳动,口中衔着一具死人,进献堂上。白某浑身瑟缩,问道:“这是干吗?” 白甲道:“阴间饮食寒酸,没什么好东西招待父亲,只有这人肉菜肴,还算可口,待我吩咐厨房,蒸几笼人肉包子,咱父子两一块热闹热闹。” 白某闻言变色,怒道:“逆子,青天白日,竟敢吃人肉?快给我住手。”心绪不宁,起身欲走。只是堂下群狼如织,进退无路,不免踌躇。 恰在此时,忽听得脚步声如雷,由远而近。群狼闻讯,一个个悲啼哀嚎,脸现惧色,有的躲入床下,有的钻入桌底。 白某错愕不解,俄顷,两名金甲力士怒目而入,手持黑索,直奔白甲而来。不由分说,将绳子套在白甲头上,用力拉拽。 白甲大声呼痛,倒地不起,身躯打滚,化为一头猛虎,虎牙尖尖,锋利如刀。一金甲力士冷哼一声,抽出腰间利剑,怒道:“大胆奴才,作恶多端,还敢放肆?看我取你首级!”手中剑挥舞,作势欲劈。 另一名金甲力士挥手制止,说道:“别忙,别忙!这厮阳寿未尽,明年四月,方是死期!先别砍头,敲掉牙齿算了。”取出随身铁锤,对准猛虎牙齿,一通乱砸,只听得乒乒乓乓,鲜血四溅,零牙碎齿,掉落一地。 猛虎吃痛,大吼大叫,声震山岳。 白某大惧,一惊而醒,额头上冷汗直冒,原来是南柯一梦。可是梦中景象历历在目,此刻回思,仍是后怕。当下顾不得休息,叫来二儿子,说道:“你哥哥久不归家,也不知是生是死?为父这有一封家信,你替我走一遭,务必要亲手将信件交到哥哥手里。” 二儿子诺诺领命,启程前往南方。至哥哥家中,见白甲神色颓废,一嘴门牙,脱落殆尽。二儿子大吃一惊,忙问道:“哥哥,你的牙齿呢?” 白甲一声叹息,说道:“前日不小心,多灌了几碗黄汤,乘醉骑马,摔落地面,好好一副牙齿,悉数震落。如今吃饭都成问题。也不知冲撞了哪位神仙,平白无故,遭此报应。” 二儿子道:“想是哥哥做了亏心事,是吗?” 白甲怒道:“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不过送些银票,贿赂上司罢了!官场之中,人人如此,算得什么?你这混小子,没大没小,竟敢教训哥哥,皮痒欠揍了?” 二儿子道:“我哪敢教训你,只是哥哥既身为父母官,便该勤政爱民,踏踏实实干好政绩,一味巴结上司,只怕误入歧途了!” 白甲道:“你懂个屁?一个乡巴佬,哪晓得做官的诀窍。升迁之道,在长官不在百姓,上司喜欢,便是好官。勤政爱民,百姓能让你升官?真是笑话。” 二儿子道:“我懒得跟你争辩,父亲叫我送信给你,如今信已送到,告辞了。”丢下信件,扬长而去。 白甲怒极,打开信封一瞧,认得是父亲笔迹,信中说道:前日梦游阴司,见我儿化身为虎,心焦如焚;又闻我儿寿命将尽,明年四月当死,宜好自为之。 白甲不以为意,寻思“父亲年纪越大,胆儿越小。梦中景象,岂能作准?不足为怪。”并未将父亲劝告放在心上,依旧我行我素,作恶如前。 白某知道此事,伤心大哭,无可奈何之下,惟有捐献家产,扶贫济困,多做善事,日夜祈祷神灵:逆子作恶,由他自己受苦,勿要连累家小。 次年,白甲受上司举荐,荣升吏部。这一日春暖花开,正是四月时节,白甲自外归来,忽遇贼寇,一干人等,尽遭绑架。白甲不愿赴死,捐献财产无数,只求活命。 寇匪道:“我等此来,乃为一县百姓洗冤。狗官,你一辈子作恶多端,还想苟活?区区几锭银子,就想买命?实话告诉你:没门。”语毕,手起刀落,白甲人头落地,一命呜呼。 寇匪余怒未消,又问家人:“狗官手下有一帮凶,叫做司大成的,助纣为虐,也不是好东西,如今在哪?”家人共同指认,寇匪一把揪住司大成衣领,又将他杀了,尔后问道:“还有四位衙役,聚钱敛财,贪污无数,若论罪行,也该枭首。”不由分说,又将四名衙役杀了。 白甲死后,伏尸道旁,魂灵不散。一县令自此经过,乍见白甲尸体,问左右:“死者是谁?” 左右道:“某县县令白某。” 县令道:“可是白老头长子?白老头为人仁善,看老汉的面子上,救他儿子一救。” 语未毕,一人领命而出,拾起白甲断头,问道:“大人,可是要给死者接上脑袋?请问是正接,还是反接?” 县令道:“反接即可,记住:头朝屁股。” 左右领命,给白甲接上脑袋,尔后离去。 妻子前来收尸,见白甲气息未绝,背回家中,灌以汤水,数日后,悠悠醒转。只是财产尽失,夫妻两贫不能归,惟有寄居客栈,持续半年。 后来白某听闻讯息,将白甲接回老家,虽再世为人,但脑袋反接,怪模怪样,少不了受人奚落,闲言碎语,生不如死。 第84节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丐仙(一) 世家子弟高玉成,自幼学医,医术高超,尤擅针灸。不论贫富贵贱,平等对待,有求必医。 这一日,城中来一乞丐,腿有脓疮,卧睡道旁,浑身污血狼籍,臭不可闻。高玉成乍见之下,心生怜悯,将乞丐扶回家中,悉心照料。数日后,乞丐病情好转,只是为人邋遢,身上臭味浓厚,人不敢近。 更有一般坏处,乞丐食量巨大,一日三餐,汤饼蔬菜,吃了还吃。仆人不悦,跟高玉成说:“泼乞丐实在可恶!昔日卧睡街头,风餐露宿,哪得温饱?如今倒好,白米.果蔬,敞开供应,尚不知足。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好事?再这样下去,家底都给吃光了。” 高玉成不以为然,笑道:“几碗米饭,数颗白菜,能花几个钱?他喜欢吃,那就让他吃个够,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发牢骚。” 仆人诉苦道:“少主,你是不知。光吃白米蔬菜也就罢了,可是贼乞丐不知羞耻,竟然要吃狗肉,这大冷的天,我去哪给他找狗来杀?还有,贼乞丐不仅要吃狗肉,还要喝酒,三文钱的烧刀子不喝,非得喝二两一壶的杏花春。他奶奶的,二两一壶的杏花春,你就是把我全副家当卖了,也买不起啊。” 高玉成笑道:“不就二两银子么?瞧你这点出息。诺,这是一百两银票,你好好收着,往后乞丐若要喝酒,你赔他一起喝,若要吃肉,随他吃多少,一日三餐,顿顿供应。一概花销,全算在我头上。” 仆人叹了口气,无奈答允。 如此过去数周,这一日暖阳高挂,坚冰消融,高玉成亲自前往病房,看望乞丐,问道:“身体怎样,病情可痊愈了?” 乞丐道:“公子医术如神,生死人而肉白骨,老乞丐祖上积德,身子骨早复原了。” 高玉成道:“那就好。在这里可住得习惯?还有什么要求吗?” 乞丐道:“要求嘛,倒真有一个,能否给我换个仆人?” 高玉成讶然道:“怎么,仆人态度不好?” 乞丐道:“岂止不好,简直混账。前天我说背上瘙痒,让他给我挠挠。狗奴才白眼一翻,不仅不挠,反而破口大骂,问候我亲属。老乞丐我活了四五十岁,一辈子没吃过亏,临到头来,祖宗八代居然给人骂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高玉成道:“此事是我不对,没管好下人,你放心,我会处理的。”二话不说,找来仆人,一顿抽打。 仆人挨打后,怀恨在心,这一晚趁乞丐熟睡,偷偷潜入卧室,放起火来。火焰冲天,浓烟滚滚。 高玉成闻讯,大惊失色,匆匆赶来救火,但火焰凶悍,如何能救?不大会功夫,房屋烧尽,只剩下一堆黑炭。 高玉成连连跺足,叹气道:“完了,乞丐完了!”正自气恼,平地间忽然传来一阵鼾声,凝神一瞧,只见废火堆中卷着一张棉被,那乞丐躲在被中,蒙头大睡,鼾声如雷,将他叫起,乞丐揉揉眼睛,故作惊色,叫道:“哎呀,房屋怎么没了?幸好老乞丐福大命大,没给烧死。” 高玉成大喜若望,寻思:“哪有凡人不怕火烧?好个乞丐,真人不露相,原来是世外高手。”笑道:“道长好本事,相处日久,还没请教姓名?” 乞丐道:“下等百姓,没读过书,起不来好名字,叫我陈九吧。” 高玉成笑道:“道长过谦了,你若是下等百姓,那我等凡夫俗子,岂不是贱如猪狗?” 乞丐道:“公子这句话大有玄机,正所谓众生平等,人与猪狗,原本没什么区别。”语毕,哈哈大笑。 自此后,高玉成与乞丐相交过密,形影不离。乞丐言辞风雅,棋艺通玄,高玉成每次与他对弈,逢赌必输。于是收敛傲气,拜乞丐为师,苦练棋路,日积月累,颇具心得。 第四百五十章 丐仙(二) 时光飞逝,转眼一年过去。 这一日,两人闲聊,乞丐说道:“我要走了,叨扰公子日久,实在过意不去。今日黄昏,我在园中设宴,若不嫌弃,请移玉足。” 高玉成道:“相聚甚欢,为什么突然要走?况且摆宴请客,开销不小,哪能让您破费?” 乞丐道:“区区一桌酒席,也花不了几个钱。” 高玉成尚自迟疑,说道:“时方严冬,园中风急,只怕太冷。” 乞丐道:“无妨,且跟我来。”两人踱步而出,不多时园亭在望。至园中,只觉气候温暖,有如阳春三月。又入亭中,放眼所见,鸟儿成群,鲜花似锦。 亭中桌椅,一律镶以玛瑙,碧玉为饰,极尽豪奢。一座水晶屏风,温莹透彻,光可鉴影。屏风内别有洞天,花树摇曳,或开或落。又有白鸟似雪,往来穿梭。 高玉成大开眼界,啧啧赞叹,用手去摸屏风,鸟儿散去,鲜花凋零,再一回撤,景物依旧,花仍是花,鸟还是鸟。 主客坐定,一只八哥袅袅飞来,口吐人语:“上茶。”话音刚落,一头朝阳丹凤口衔玉盘,放在桌面。盘内两只琉璃盏,注满香茗,热气蒸腾,茶香四溢。 茶后,乞丐随手卷起琉璃盏,放回盘中,那丹凤一声鸣叫,尖嘴伸缩,咬住玉盘,振翅而去。 八哥清一清嗓音,又叫道:“上酒。”一只青鸾,一头黄鹤,翩翩自日中飞到,一衔金壶,一衔玉杯,纷置桌上。顷刻之间,群鸟飞舞,接踵而至。或献珍馐,或进美味。桌上菜肴如山,无一不是上品。 高玉成大喜,开怀畅饮,酒到杯干。 乞丐见他海量,笑道:“玉杯太小,不够过瘾,得换大碗。”八哥闻言,扯开嗓子叫道:“取青铜杯来!”语未毕,一只巨型蝴蝶自天边降临,大如野雁,两翼舒展,五彩缤纷。 巨蝶献上鹦鹉杯,纯铜打造,大如米斗。一杯下去,就是数斤佳酿。乞丐略略一笑,吩咐巨蝶“劝酒!” 巨蝶闻言翻飞,摇身一变,化为妙龄少女,绣衣蹁跹,近前斟酒。乞丐摇头道:“美酒虽好,可惜少了佐酒之物。” 少女会意,摆动纤腰,跳起舞来。舞姿曼妙,出尘若仙。舞到酣际,少女足尖离地,弯腰仰首,头与脚齐,翻身起立。凌空扭动,不履尘埃。且舞且歌,唱道:“连翩笑语踏芳丛,低亚花枝拂面红。曲折不知金钿落,更随蝴蝶过篱东”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高玉成大喜,一把拉过少女,搂入怀中,命她饮酒。美色在前,心摇意动,忍不住摸摸抓抓,肆意轻薄。少女不悦,伸出玉手,在高玉成额头上重重一弹。 高玉成吃痛不过,一声大叫,双眼模糊,凝神一瞧,少女已变作狰狞夜叉,凸眼獠牙,黑皮如橘,丑不可言。心中大惧,赶紧撒手,惊魂未定,浑身颤抖。 乞丐呵呵大笑,随手拿起一根筷子,刺中夜叉尖嘴,斥道:“放肆!还不退去。” 筷嘴相击,只听得一声脆响,夜叉应手而倒,重新变回蝴蝶,飘然遁去。 高玉成连受惊吓,告辞而出。亭外月色如洗,随口问道:“丐兄,美酒佳肴皆自空中而来,难道贵府在九天之上?果真如此,能否带我上天一游?” 乞丐道:“可以。”携手跳跃,腾空飞升。至一高门,口圆如井,并肩而入,门内光明如昼,脚下道路皆以苍石砌成,光滑洁净,一尘不染。不远处一颗大树,高数十丈,开满红色花朵,大如白莲。 树下一女子,手持衣杵,正自浣纱,容颜秀丽,不可方物。高玉成本性风流,乍见女子,惊若天人,注目凝视,痴痴若呆,望而却步。 女子见他无理,一声冷哼,怒道:“哪来的登徒子,如此放肆!”随手抓起衣杵,用力掷出,说巧不巧,正中后背。 高玉成一声大叫,疼痛难忍,脸有怨色。乞丐情知闯祸,叫道:“呆子,得罪了‘碧灵真君’,后患不浅,还不快走?”不由分说,拽住高某衣袖,匆匆逃遁。 至南天门,乞丐说道:“缘分已尽,从此永别。我有一言奉告:公子寿命将尽,若欲免灾,明日早起,速避西山。”用手一指,远处飘来一朵白云。 高玉成纵身一跳,跃上云端,白云冉冉飘落,渐行减低,至地面而止。四顾一瞧,身在园中,不见乞丐踪影,花谢凋零,景物已非。 回去后跟妻子提起此事,相共骇然。脱下外袍检视,后背上一点鲜红,奇香弥漫,久不退散。 次日天明,高玉成裹粮入山,大雾笼罩,茫茫然不辨路径。慌乱间狂奔瞎走,失足坠入云窟,洞底深不可测,抬头仰望,云气蒸腾,目不能视,叹气道:“丐仙令我避难,始终难免。何时出此洞窟?” 正自烦恼,洞内隐隐有光,寻觅而入,里面别有天地,正中一张石桌,桌旁三名老朽,正自下棋,见高某闯入,不闻不问,只顾对弈。 高玉成本是棋迷,也不说话,乐得一旁观赏。末了局终,三老朽收子入盒,问道:“贵客何以至此?” 高玉成道:“迷途坠落。” 老朽道:“此非人间,不宜久留,我送公子回去。”随手提起高某衣领,用力一扔,高玉成只觉身躯如箭,急射而出,脚踏实地,重回山中。 四周围景物变幻,树叶枯黄,萧萧木落,已是深秋。高玉成大惊失色,自语道:“我入山时还是寒冬,怎么转眼间就入秋了?”狂奔至家,妻、子见面,相聚而泣。 妻子一面哭泣,一面抱怨:“相公离家避难,一去三年,音讯全无,害我相思煎熬,担惊受怕,怎么如此狠心?” 高玉成道:“怪了,我去了这么久吗?怎么感觉也就一瞬间?”自腰中取出干粮,尽为灰烬。 妻子道:“自相公去后,有一晚入睡,梦中见到二人,皂衣闪带,似是差役。汹汹入室,四顾张望,问我:‘你相公呢,去哪了?’我说:‘相公有事外出,你们是谁,怎么无故闯入女子闺房?’二人态度傲慢,不屑理我,出门而去,边走边道:‘怪事,怪事!’” 高玉成恍然大悟,笑道:“此二人必是鬼差,前来索命。幸亏丐仙搭救,逢凶化吉,造化不浅!”夫妻对视,劫后余生,喜不自禁。 第四百五十一章 崔猛(一) 建昌崔猛,世家子弟。性格刚毅,少年时就读私塾,同伴们稍有触逆,动辄拳打脚踢,先生屡禁不止。 到了十六七岁,武艺绝伦,手持长竿,可飞檐走壁。生平最爱打抱不平,锄强扶弱,义不容辞。为人至孝,母亲劝他安分守己,勿生事端,崔猛诺诺听命,出门即忘。 时有邻居某某,妻子凶悍,婆婆每受虐待,缺衣少食,面黄肌瘦,奄奄一息。邻居看不过去,偷偷拿些食物,接济老母。妻子闻讯,百般诟骂,声闻四野。 崔猛知道此事,愤愤不平,半夜翻.墙而入,割去悍妇耳鼻唇舌,致其毙命。崔母见状,骇然欲死,儿子惹下人命官司,心急如焚。匆忙找来邻居,百般劝慰,极力安抚,又命婢女嫁人,配给邻居为妻,好说歹说,总算平息此事。 崔猛自知闯祸,跪地请罪。母亲不理,妻子一旁求情,说道:“相公鲁莽,是他不好。但既已知错,打他一顿出气,也就是了。”母亲怒气少歇,提起木杖,在崔猛背上一通乱打,又取来银针,刺破崔猛手臂,就着鲜血,刺了一副“十字花纹”,涂上红漆,以示惩戒。 ※※※ 这一日村中来一道士,目视崔猛,说道:“公子脸现凶气,只怕难得善终。积善之家,不应有此下场。” 崔猛道:“道长说得是,我也知道自己莽撞,时常闯祸。只是本性如此,见不得不平之事。自今往后,痛改前非,如此这般,能否免灾?” 道士笑道:“莫问可免不可免,请先自问能改不能改。若能收敛性情,哪怕万分之一,我亦设法替你分忧,指点途径。” 崔猛闻言,笑而不语。 道士道:“怎么,公子不相信贫道?实话告诉你,我可不比等闲巫师,只知骗人。若想活命,还得行善。” 崔猛问道:“怎样行善?” 道士道:“村里有一后生,姓赵,南昌人氏,你可认识?” 崔猛道:“你指的是赵僧哥么?这小娃娃才十二岁,除了读书厉害,也没什么特别,家里又穷。” 道士道:“你别瞧不起人!正所谓后生可畏,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听我的劝,打今儿起,好好善待僧哥,厚加笼络。即使犯下死罪,他也能救你。”语毕,扬长而去。 崔猛听从劝告,果真结交僧哥,饮食供给,时常周济。又与他结为兄弟,亲密无间。 如此过去一年,僧哥前来辞行,说道:“我要走了。哥哥当洁身自好,静心养气,以后还有机会见面。”举家搬迁,音讯全无。 ※※※ 这年秋天,崔猛舅舅去世,娘俩前往奔丧。路遇一伙家丁,抓一男子,骂骂咧咧,用力殴打。 略一打听:原来男子姓李名申,家有娇妻,美艳无双。村中恶少偶尔见之,贪恋美色,意图豪夺。李申本是赌徒,嗜赌成性,这一日恶少聚众做庄,大赌特赌,李申亦参与其中。手气太差,数十枚铜板输得精光,转身欲走。恶少一把将他拦住,说道:“李兄,大伙玩得性起,干吗要走?”李申没好气道:“钱输光了,还留下来干吗?” 恶少道:“没钱是不是?我借给你,三分利息,要借多少,尽管开口,只是须立下字据,以免赖账。” 李申道:“三分利息,那不是高利贷么?我可还不起。” 恶少笑道:“还不起可以慢慢还,我又不催你。说吧,要借多少?” 李申伸出三根手指,道:“三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