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时的访客》 楔子 我睁开双眼。 就像是忽然被惊醒般,目光一时间无法移动。我看着彷彿能无限延伸的漆黑天花板,无法控制地大口呼吸。 方才还在眼前的浪涛,现在早已消失无踪,连一点海水的腥味也闻不到,更别提浪花拍打岩岸的响音。伸手触摸早该濡湿的身体和头发,却发现它们全都乾燥得不可思议。 我倏然坐起身,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躺在张白色的单人床上,四周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那是梦吗?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戴着黑手套的双手,确认般地重复握紧、摊开,却总有种说不出的奇特感觉。 不对,不可能。 就算现在的状况再不对劲,存在脑中的那份记忆也绝不是梦境。因为,他触碰我的感觉依然清晰,那些话语和画面也鲜明到如同刻印。 问题是那之后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现在的我会在这个诡异的地方?又或者这才是梦? 犹豫半餉,我最终还是下了床,尝试去理解如今的状况。 幸运的是,才往前走不久,前方就出现了光亮。急忙加快步伐往亮处走,很快便到达那附近,但眼前的景象却让我讶异得说不出话。 一片黑暗里,仅有一盏不知从何处打落的聚光灯,在地面照出狭窄的明亮地带。 一名棕色发的男子正背对我立于其中,看上去就像舞台上的主人公般,可是他却一动也不动,配上周围的寂静无声显得相当诡譎。 眼前的一切无疑是加深了疑惑,于是我移动脚步,打算看看对方的样貌。而就在这时,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男人竟拥有和我如出一辙的长相。 目睹此幕的瞬间,一大堆画面和声音便窜入脑海。我还来不及思考这会不会是巧合,就这样抱头瘫坐在地。 然而,脑中混乱的一切很快就井然有序地排列,构建出我所有疑问的解答。 啊,原来如此。 谜团霎时间便不再是谜,就连自己都有点讶异这转变之突然。 我慢慢起身,向后退了几步陷入阴暗处,静静看着沉默的棕发男子。 此刻,我已明白了自己沉睡于此的理由,也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更重要的,是了解到现在的自己该做些什么……可是,即使抬起了手,却迟迟无法伸出去。 他的面容在脑中益发清晰,我不禁皱紧眉头,但就算清楚知道自己不能用这种方式逃避,后悔与苦痛却不停压迫心脏,致使我无法动弹。 不行……不该这样放任自己。 我反覆想着,最后却还是收回手,低下了头。 即使明知必须想个办法改变现状才行,我却担忧自己是否真有资格接受那份心意。 不过,这段时间的沉睡,着实让乱成一团的心冷静了许多。 直至此刻,我才能静下来回想那些事,也开始体悟到他为我付出的一切有多么弥足珍贵,以及自己选择捨弃的行为有多么不可取。 为了不辜负他,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想办法面对了。 于是,我开始思索,并搜寻浮现脑内的所有记忆,想从中取得解答。 不晓得过去多久之后,终于有了所谓的灵光乍现。 虽然可能有点风险,但要是那么做的话…… 我抬起头注视着聚光灯下的男人,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计画,于是逐渐成形。 The First Letter 主旨:富商许志承命案调查委託 日期:2021年3月1日0:00 寄件者:&lt;a href=mailto:<a href="mailto: 收件者:&lt;a href=mailto:<a href="mailto: 内容: 钟侦探事务所您好,冒昧寄出这封邮件给您,敝姓陈。 我是从友人口中得知贵事务所的,她曾经委託侦探先生寻找爱猫,并成功失而復得。由于对方讚誉有加,于是我便决定将困扰已久的事件委託给贵事务所调查。 相信您应该也听过两年前的那起重大命案,也就是高雄富商许志承一家的灭门惨案。 在国内颇负盛名的茶叶贸易商许志承,以及其妻女和养子共四人,皆在两年前的一月二十五日深夜遭人杀害。只是,正如当时的新闻报导所说,由于现场证据实在不足,所以即使过滤出嫌疑人,也迟迟无法锁定凶手,案子于是变成一起悬案。截至此信寄出之日为止,也毫无进展,凶手仍然逍遥法外。 我与许志承先生一家并没有任何往来,但和他们的养子许绚粼出自同个儿童收容机构,他是我重要的朋友,所以听闻噩耗后真的很难过。 从看见这则报导开始,我便一直盼望着真相水落石出的日子,只是两年多后的今天,却还是没有等到结果,这也让我对国内警政单位的能力感到失望。 因此,我希望能委託贵事务所调查此案,并衷心期盼能找到真凶,让死去之人安息。 若是您愿意接下这份委託,请以电子邮件回覆我,再次感谢您空出时间阅读这份邮件。 静候佳音。 The First Letter(1-1) 附近不时飘来咸酥鸡的气味,胡椒和九层塔的气息不停刺激鼻腔,还没吃晚餐的我于是用力皱起眉头,毫无意义地狠瞪右后方敞开的车窗。 虽然很想把它关上,但这样车内就会变得相当闷,而若想开冷气的话就得发动车子,可是那样又太显眼了。 「为什么还不滚出来……」 我不断发出烦躁的嘖音,不爽得都想打人了,但那位老兄却还是没有出现。 从他进入那栋建筑物后,已过去两小时,现在都已经晚上十一点了,等他回到家,搞不好要十二点了吧?真好奇这傢伙今天给出的藉口会是什么。 「不过,你找任何藉口都没用。」我冷笑着自言自语,偏头微调相机焦距。 作为一名侦探,当初特地买下这台高价位单眼相机,自然是打算拍些对查案有用的关键证据。 比如现场的情况、可疑的物证、嫌疑人的样貌或重要监视器画面等,是为了顺利破案才准备的,正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然而现实却与想像背道而驰,我至今仍尚未用它拍下任何让自己满意的好照片,其背后原因实在让人万分无奈。 此时透过观景窗,只能看见一条以气派地灯和矮树丛装饰的车道入口。在那之后的,是好几栋并排的白色平房,墙上没有什么装饰,看起来很无趣。 这是间盖在城市近郊的汽车旅馆。 而我,钟东学,贵为一名专业侦探,出没于此的理由无疑是为了查案……虽然真的很想这么说。 此时一台日本產的白色轿车慢慢驶出车道,依靠相机的放大功能,能清楚看到车牌和车上的人。 「啊,终于玩够了是吧?」 我舔着嘴唇,抓准时机迅速按了好几下快门,接着立刻检查拍到的相片。 照片中,一名身形肥胖的中年大叔正坐在驾驶座上,而副驾驶座上的则是一个打扮艷丽,穿着性感大胆的年轻女子。两人有说有笑,不时还搂搂抱抱,看起来一派轻松。 这台相机真不愧是台高价相机,连大叔的地中海秃和女人眼角的痣都拍得相当清楚。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个费尽唇舌向我推销的店员说得还真没错,这台相机确实拥有非常卓越的解析度。 我并未发动车子跟上他们,而是取出相机记忆卡放入读卡机,用传输线将其连上笔记型电脑。 打开资料夹,一张张照片便逐一显示。从大叔开车离开公司,然后与女子在某家便利商店会合,接着一起去了高级餐厅用餐,最后前往这间汽车旅馆,全部都被清楚拍下。换言之,所需的东西已经足够。 我一一过滤着照片,把不小心误按、不满意或没对焦的删除,然后将剩下的整理并压缩,放入电子邮件的附件中。 手指正要开始敲击键盘打上主旨,我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只能做这种事?」我满脸不情愿地写着富有礼貌的报告内容,「你们这些找我抓猴的人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 没错,今晚的行动完全不是为了搜查重大刑案,也不是调查什么官商勾结的惊人内幕,更不是破解困扰市民已久的都市传说,就只是帮普通民眾调查丈夫是否外遇而已。 据我的委託人所说,她的丈夫从两个月前开始就时常晚归,而且还常常一身酒气和香水味。虽然他本人自称是公司最近换了新主管,常常带大家去应酬,不过委託人并不相信,于是找上侦探事务所希望能协助调查。 这就是最让人生气的部分,因为她显然跟大多数人一样,不懂得何谓「侦探」。 「嘖,侦探才不是专搞这种事的啊。」我无奈地叨念,然后按下送出键。 The First Letter(1-2) 回到事务所时,已将近晚上十二点。 我取出钥匙打开一楼的后门,拖着脚步走了进去。里头是个不算宽敞的小房间,堆了几个放有乾燥食材和备用餐具的橱柜,以及冷冻食品用的冰柜,一旁还有水槽和擦拭得很乾净的流理台。 再往前走一点,就是一扇木门,上面贴着各项物品的进货和到期日,全都用不同顏色的萤光笔分门别类地註记。 我推开那扇门,门的后方写着「非本店员工勿入」的字样,一间亮着暖黄色灯光的小麵店随即出现在眼前。 「啊,终于回来啦。」 坐在调理台后方的男子站了起来,朝我露出微笑。他的身高大概一百八十公分左右,身形偏瘦,五官端正。因为眼角有点下垂,所以脸蛋看起来总是很温和。 「调查结束了吗?你还没吃晚餐吧?」 他一边说着「等我一下。」,一边动手打开炉火。现在早就过了营业时间,但他却尚未把瓦斯开关给关上,显然是在等我。 「一盘虾仁蛋炒饭。」 我一如往常地点了餐,然后坐进惯例的那个位置——最靠近存货房的角落座位。 「就知道你今天也会点这个。」男子无奈地摇摇头,「什么时候才愿意给乾拌麵一点机会?那可是本店的招牌料理欸。」 我拔开免洗筷,头也不回地说:「等我哪天想到的时候。」,随即听到后方传来放弃似的叹息。 这里是位在高雄某巷弄里的无名小麵店,此时正在製作料理的是麵店老闆兼我哥——罗砚哲,他今年三十二岁,比我大三岁,我平常都叫他罗哥。 环视整间店,剩馀的滷味菜都已经收掉,桌椅也排放整齐,而且米白色的瓷砖地面看起来相当乾净,完全就是已经打扫过。明明是这样,不过他倒是毫无怨言地再度开伙。 真是个温柔过剩的傢伙。 我回头看了罗哥一眼,倏然想起两年多前的事。 那天,我似乎是为了抓回某人遗失的猫咪,而爬到一棵颇高的树上,结果却不慎摔落。 之所以用似乎来说,是因为我当时好像有撞到头,结果那之后竟然丧失了部分的记忆。 我不记得我本来在干嘛,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伤,不过至少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是钟东学,还有我是一名侦探。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天蓝色的单人床上,罗哥就在身边。他告诉我,他出门採买的时候正好看见我从树上掉下来,于是赶紧送我去医院治疗。 医生说除了腹部被树枝割伤外,其他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他让医生替我消毒包扎后,便将我给接回家。 然而,令罗哥也讶异的是,我不仅不记得当时的事情,甚至连他都不认得。 「东学……你听我说,我的名字是罗砚哲,是你的哥哥……但我们没有血缘关係。你爸妈跟我爸妈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他们在很多年前意外身亡,所以我爸妈收养了你。」 罗哥盘着手,眉头紧皱,看起来似乎在苦恼着该从何说起。 「嗯……然后……我本来在一间贸易公司上班,不过大概一年多前吧,我受够了每天进公司的生活,于是辞职买了这栋房子,自己开了家麵店,就在楼下。」罗哥说着伸手指向地板。 「你本来跟我在同一家公司,但是一个月前,你跟我说你也受不了公司的无趣生活,想要自己开一家侦探事务所。只是虽然已经开始接案,却还没找到适合的租屋处。 我想到麵店二楼正好空着,就说可以给你做事务所,于是你就搬到这里来。没想到才刚搬来不久,就……」 「我就从树上掉下来,而且忘了这回事。」 「没错。」罗哥用力点头,「不过……如果你现在还想继续在这里开侦探事务所的话,这层楼依然可以给你使用。」 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担心,不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我都把这些事给忘了,就算突然衝出去报警,似乎也合情合理。 但是,我不觉得罗哥在骗我。 如果要问为什么,我会回答这是侦探的直觉。而且虽然不记得,但我总觉得对他有某种熟悉感。 保险起见,我还是跟他要了户口名簿来看,上面的确有我跟他的名字和资料。 「这样啊,那就谢谢你啦。」我朝他露齿一笑,将户口名簿递还给他,「等我修养好,钟侦探事务所绝对会重新开张。」 发出如此宣言之后,我在一个月内便重振旗鼓,重啟属于我的侦探生涯,一直到现在。 「来,你的虾仁蛋炒饭。」 罗哥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低头一看,面前的桌上已放好一盘香喷喷的炒饭。 虽然罗哥做的料理很好吃,可是他向来不太重视摆盘,所以仅是把炒好的饭随兴装在黑色瓷盘上。 只是,不知是不是肚子太饿的缘故,此刻的我竟忽然觉得眼前的饭就像高级餐厅的料理一样。 「感恩老闆,你简直是我的神。」我故意双手合十,开玩笑地说,随即吃起终于等到的晚餐。 「是喔,不过神明才不会窝在巷子里开麵店吧?」罗哥笑了笑,在我对面坐下,「今天怎么样?还顺利吗?」 「嗯,算是吧。」 证据的收集毫无障碍,委託人需要的东西也基本上都凑齐了,总体来说算是相当顺利的调查过程。 然而事实上,我最在意才不是顺不顺利的问题。 「唉……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是去干嘛的吧?」 「我知道,你是去找外遇的证据对吧?」 「没错,非常正确!」我激动地用没拿筷子的左手指着罗哥,「问题是,我明明就是个侦探!侦探难道不是该去调查更有意义的案件吗?像是让警方非常苦恼的命案之类的,比如密室杀人案或无名尸案。哪有侦探一天到晚找猫找狗兼抓猴的啊!」 「哇,那句『找猫找狗兼抓猴』唸起来真有节奏感,简直像广告标语。」 「真谢谢你啊。」我对罗哥的玩笑话翻了个大白眼。 「好啦,我知道你很不能接受。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读过侦探小说,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侦探嘛。」罗哥耸耸肩,苦笑着说,「就像你曾经提过的,大多数人眼中的侦探就等于徵信社。」 他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也相当清楚现今的状况。只不过每次遇到,都还是很想发个牢骚。 开业至今,我还没接过任何像样的委託。打开电子邮件收件夹一瞧,里头除了待删的广告信以外,就是一堆让人提不起劲的无趣委託,类别不外乎就是我刚刚提及的那三种。 每天看着这些,实在是完全高兴不起来。 「好啦,别这么厌世。」 罗哥站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啤酒放在桌上,将其中一罐推给我。 「如果你真的无法接受,可以选择不接案啊,不必老是为这种事情烦心的。」 「虽然很遗憾,但我不能接受这个提案。」我不用一秒立刻拋出回答。 「为什么?」 「这还用问吗?」我笑着挑眉问,「要是我对工作东挑西拣,常常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没有收入,那要怎么过活?」 虽然总是在抱怨人们对侦探的认知偏误,不过我还是知道小说与现实的差别。 我所憧憬的名侦探们,不论是来自古典或近代的着作,办的案子大多都是凶杀案,其中更有不少是连环杀手。看着小说内容,跟着他们一起寻找真相,就像与真正的凶手竞赛般紧张刺激,让我非常嚮往那样的生活。 然而,若是我真能够常常接到这类型的委託,就表示类似于书中的情节在现实中频繁上演。要真是如此,我国的社会安全可相当堪忧。 有时候换个角度想,总是只有这种工作可以做,也表示这个国家的治安还算不错吧?虽然这样听起来还是很无奈,但生活总得过下去,所以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你啊……我说过吧?我并不在意你收入多不多。」罗哥拉开铝罐拉环,然后指向我面前的空盘,「你知道的,我的厨艺还可以,收入也都很够用。既然你是我弟,那我资助你开侦探事务所也合情合理吧。」 我看了他一眼,边叨唸着「我可不想造成你的负担」,边拉开啤酒罐,仰头一口气喝掉半罐,接着发出舒心的噗哈声,简直像个中年失业的落魄大叔。 「你愿意支持我的侦探梦,我很感谢,但就算你那么说,这个提案我还是会否决。」我放下啤酒,铝罐敲击木桌发出清亮的喀咚一声,「不要忘记啊,你再怎么说也是我哥,我可不想老是依靠你生活,欠你人情。」 「就说了,我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就算在你看来这样真的是欠了人情,我也不会叫你还……」 「嘿,别说了。」我抬手打断罗哥的话,「就算你不在意,老弟我可是非常在意。」语毕,我将剩馀的酒一饮而尽。 「呀……啤酒果然就是要冰冰凉凉的时候喝。」 「……是啊。回温后苦味就跑出来了。」罗哥笑了笑回道,大概是知道我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争执吧。 「没错,那样就太可惜了。」 我笑着拋下这句话,然后逕自开始收拾碗盘。 The First Letter(1-3) 上楼洗了个热水澡后,我擦乾身体,站到浴室镜子前用吹风机吹乾头发。 我的头发稍长又偏厚,但还不到中长发的程度,吹乾不需要太多时间。 罗哥曾经问我「这样不会很热吗?」,但我个人就偏爱这样的发型,不论去修剪几次都依然维持没换。 关掉吹风机,我拿起梳子随意梳顺蓬乱的头发。 可能是刚刚想起了两年前的事吧,看着镜中自己头上顶着的浅棕色发,不禁会心一笑。 决定重新开业的前一天,正好是罗哥每四个月一次的染发日,因为不小心调了太多的染剂,他便拿来问我要不要换个造型。 我想说既然是重新开业,有个新的形象也不错,于是就答应了。结果这个顏色让我非常满意,所以自那以后,我的发色就一直跟罗哥一样。 这样说起来,他似乎说过这个顏色的名字……不过我向来对色彩还是美学没啥概念,只要看得顺眼就好,所以一直没记下来。 离开浴室后,我本打算直接走回房间,往床上一倒然后滑手机直到睡着。然而经过办公室时,却又忍不住停下脚步。 思索片刻,我还是打开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五坪左右的房间,墙面以白色油漆粉刷,地板上铺着同为白色的瓷砖,两边的墙上排列了几个看起来很有质感的深色木製书柜,里面全都堆满书。不过如果凑近去看,就会发现上面清一色是推理小说。 房间中央,正对门的那面墙前方,就是我的办公桌。 它并不是什么高价原木桌,只是张灰色的金属製电脑桌,上面放了特价中买下的十五吋电脑萤幕,主机则塞在桌下。除此之外,桌上就只有几个为了装模作样而放的活页夹,一个相当空的笔筒,一个灰蓝色的便宜马克杯和一叠前天拿到的广告传单。 虽然看起来跟福尔摩斯的办公室大相逕庭,不过至少是个舒适的小空间。 我走到桌后,坐上黑色的办公椅,然后打开主机和萤幕。 即使知道可能性极其低,我仍不时想查看电子信箱,看看有没有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委託寄来。用智慧型手机的话当然也能看信箱,不过个人还是觉得用电脑比较方便。 点开收件夹,我顺着一行行主旨往下看,然而今天收到的都是不需要的广告邮件,我只好一一删除。 看着看着,一封主旨相当特别的信件猛地出现在眼前。 富商许志承命案调查委託。 「什么……这什么东西?」我下意识地叨念着,连击滑鼠点开信件。 其内容大致上就是,委託人与富商许志承的养子是很要好的朋友,然而许志承一家却在两年多前遭人杀害。委託人迟迟等不到凶手被绳之以法的日子,于是决定找民间侦探社——也就是本事务所帮忙。 我脑子一片空白,就这样愣在原地,不自觉地张着嘴巴,说不出任何话。 这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吗? 没有在做梦吧? 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吗? 我反覆阅读信件,确认委託人真的写了「钟侦探事务所」,表示他并没有寄错信。 受到这个惊人事实震慑,心脏顿时因希望和衝劲而砰砰直跳。我颤抖着双手,操作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罗哥,原来这世界上,还是有人明白侦探存在的意义。」 The First Letter(2-1) 「……这就是你说的那封信吗?」 「没错!就是这个!」 接到电话后,罗哥便立刻关灯上楼,到办公室跟我一起研究这封奇蹟般的邮件。 冷静下来一想,其实我对这起命案没什么印象。可能是因为平常没有看新闻的习惯,所以从没看过相关报导,才会完全不知道竟然发生过这种事。 不过即使我没有印象,网路上倒是有不少资料。早在罗哥上楼之前,我就已经大致查过了,确实是有这么个事件没错,而且据说现场让人匪夷所思,才会拖了这么久还没有结果。 「欸,东学……」一直在研究邮件的罗哥突然开口,「你确定这个是真的吗?我是说……应该,不是恶作剧吧?」 他的视线游移不定,似乎是不知道这样说好不好。大概是担心直说会泼我一身冷水,却又不知道该不该让我冒着受骗的风险行动。 「关于这个嘛……」 我刻意深了个懒腰,然后对他露出灿笑。 「我,也不知道。」 「蛤?什么?」 「所以说,我也不知道呀。」我用哼唱般的轻快语调回答,「但这搞不好是一生一次的难得机会,所以我马上就决定接下了。」 语毕,我移动到寄件备份,打开刚刚的回覆信给罗哥看,内容自然是告诉委託人这个案子我接了。 一看见这封回信,罗哥脸上的担忧明显加深了。他借走我的滑鼠,点选寄件人查看对方的资料,皱眉喃喃唸着对方的名字。 陈家豪,这就是委託人的名字。以台湾来说算是相当常见的姓名,说不定每个人都认识一个家豪。 换言之,要凭着这个名字找到委託人的身份并不容易,而且他未必是以自己的电脑寄出邮件,即使贸然追踪ip位置,也不一定能找到人。 不过说实在,委託人的身份对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喏,你看这里……」我拿回滑鼠,将页面重新转回委託信,指着倒数几行说,「『从看见这则报导开始,我便一直盼望着真相水落石出的日子,只是两年多后的今天,却还是没有等到结果,这也让我对国内警政单位的能力感到失望。』,你看!这可是证明私家侦探能力的大好机会耶!」 「这个……我是知道你对警察颇有怨言啦。」罗哥不置可否地说。 正如他所说,我确实不怎么喜欢警察。因为每次拿着名片去警局,告诉他们若是有解不开的案子,欢迎联络本事务所时,收到的回覆不是冷言冷语就是嗤之以鼻。 没有人相信私家侦探的能力,甚至很多警员都直接丢出一句「间杂人等不得干涉办案」,然后将我扫地出门。 什么间杂人等?怎么样也该称作热心市民吧?虽然我现在确实还没有什么名气,但这实在是太让人不满,所以我早就下定决心,有一天一定要让他们刮目相看。 「可是……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罗哥重申。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必须说,委託人看起来相当苦恼,我觉得自己不能丢下他不管。」 我将「他是我重要的朋友,所以听闻噩耗后真的很难过。」这段反白,然后抬头看着罗哥。 「你看,他重要的朋友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耶!这难道不是让人难过的遭遇吗?虽然你是我哥,但也是我很重视的朋友啊,要是你突然被不知名怪客给杀掉,我也是会像他这么伤心的。」 「呃……」罗哥倏然语塞,偏过头叹了口气,「唉……你都这么说了,我该拿什么话反驳你才好?」 「嗯哼,所以我推荐你果断放弃。」 「啊……可恶,我就知道我拿你这傢伙没輒。」 在我的坚持下,罗哥终于举白旗投降。 The First Letter(2-2) 于是我打开本来正在阅读的网路新闻,打算找他讨论一下内容,也许会发现什么刚才没注意到的细节。然而罗哥的视线却飘向桌面,落在那叠凌乱的广告单上。 「……你在看房子吗?难道说,你打算搬出去住?」 「这位先生,你想太多了吧?我连车都是跟你借的,怎么可能有那种间钱?」 我哭笑不得地拿起最上层的房屋广告扬了扬,补充一句:「这是从信箱拿到的,上面的房子全都贵得吓死人。」 这种传单我看了也没用,只会忍不住想怨叹社会而已。但是,罗哥提起这张传单,倒是让我想到一件事。 我立刻将传单摊开,搜寻前天看见的「那个东西」,没多久就找到了。 「罗哥,这世界有的时候就是那么奇妙。」 我发出感叹,罗哥一脸莫名其妙地看过来,于是我伸手指出广告单上的其中一间房子。 那是一栋四层楼的建筑,由于座落于空旷的山坡上,屋子盖得相当大。 它的外墙呈现漂亮的浅黄色,上面按楼层整齐排列数个方型窗户,房子外甚至还有雕刻精细的人形塑像和木製围篱。 而最特别的,莫过于那在城市中几乎看不太到的深棕色三角形屋顶。 「哇……这是有钱人的别墅之类的吗?可是价格也太不合理了。」 果然不愧是罗哥,马上就注意到了端倪。 这栋房子非常精緻,坪数也超乎想像的大,然而却有个低于市价非常多的价格,几乎是它原本该有的价格的一半不到。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栋房子有个致命性的缺陷。 我卖着关子,刻意慢条斯理地开口:「这房子呢,就是许志承一家的宅邸。换句话说,它现在是间凶宅。」 罗哥没说话,只是瞪大眼睛,讶异地看着我。 「对,没错!」他拍了一下额头,「我怎么忘了?当年命案发生的时候明明有在新闻上看过。」 罗哥跟我不一样,他几乎每天都会看新闻,所以如果我想知道最近发生了哪些事情,都会去问他。他总会一边唸着「你好歹给我关心一下国内大事啊」,一边告诉我最近看到的报导。 没办法,我真的没耐心坐在电视机前慢慢看完每条新闻,所以关于这一点,罗哥实在让我万分敬佩。 「不过,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奇妙吗?」 我露出神秘兮兮的笑,见罗哥摇头,这才接着往下说。 「我前天一打开这张广告单,马上就注意到这栋房子,忍不住感叹贫富差距的可怕。」 「嗯,很有画面,完全可以想像你对着广告单碎碎唸的样子。」 「喂,你别胡说,当我是搞诅咒的吗?我那是感叹,不是碎碎唸。」我纠正道,「反正重点是,我刚刚查过命案的相关报导,结果就发现前天才刚看到的这栋房子,竟然就是本案的案发地点。」 「这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巧合。」 「对吧?我看到网路新闻的时候也很讶异。所以你看,这果然是上天的旨意。」 我接着打开刚刚看到一半的新闻,也没管罗哥回不回话,就直接滑到下方的一张全家福照片。 「这几位是原屋主,也就是本案受害者许志承一家的成员。这是许志承、他的太太连雅淑、女儿许緗悦,以及养子许绚粼。」 「绚粼……」 在我介绍完后,罗哥不知为何低声重复了一遍。 「嗯,没错。」我忽然有点在意,于是转头看着他继续说,「我在别篇报导中看到,这个名字似乎是儿童之家的院长取的,他……罗哥?」 「啊,什么事?」 他像是被我吓了一跳,表情忽然变得有点惊慌。 「你怎么了,在发呆吗?我可是很认真的欸。」 「抱歉,我只是在想这名字真特别。」罗哥耸耸肩笑道。 「喔,我也这么觉得。刚刚看见绚粼这名字的时候,脑子里马上出现阳光洒落清澈溪流的画面。」 「你是想说波光粼粼吗?」 「对,就是那个!」我用力点头道。 这个名字给人的感觉很中性,用字也不太常见,有点好奇那位院长为何会替他取名绚粼。 然而执着在这一点上,我认为毫无助益。 这可是一宗灭门惨案,凶手有很大机率是与许家结怨,亦或是发生财务纠纷之类的,才会想动手杀害他们。因此,养子的名字在本案中显然不会佔有多重要的地位。 我看着电脑萤幕,想着接下来应该先找出一大堆相关报导,一篇篇看过后再一一过滤资讯。毕竟,如果不先了解案件本身,就无法从中找出疑点和调查方向。 很好,就这么办! 我准备挑灯夜战,于是打算泡杯即溶咖啡防止睡着,可是还没碰到马克杯,手就被某人抓住了。 「……罗哥,这是难得的案子。」 「我知道啊。」 「很高兴你能理解,那就别阻止我调查了吧?」 「不行,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罗哥伸出另一隻手指向墙上的时鐘,我也跟着看过去,发现正好是凌晨三点整。 「……那个时鐘坏了啦。」 「那我的手机也坏了吧?」他松开我的手,从口袋拿出手机按开萤幕给我看,「真是神奇的巧合。」 见状,我只好万般无奈地收回手,将电脑关机。 罗哥对大多事情都不会很坚持,唯独对睡眠很在意。 据本人说法,他以前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常常会需要加班到很晚,回家没睡多久之后又得再去上班,所以既然现在自己开了店,他就不想随便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 不过那是对于自己的理由,至于对我的话,他总是会说—— 「你都快三十了,也该开始注意自己的健康了吧?」 看吧,果然又是这句话。 「好好,我知道啦。」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关灯离开办公室。 通常罗哥那么说之后,如果我没有识相地停手,接下来就会是一连串老妈子式的碎碎唸。 算了,反正委託也已经接下,等到早上醒来再展开调查也不迟。 我爽快地向罗哥说了声晚安,转身便晃进房间关灯睡觉。 The First Letter(3-1) 早上醒来时,已经是九点多。 我揉着眼睛,边打呵欠边去洗漱,当走出浴室门时,便嗅到一股熟悉的咖啡香,看样子罗哥也醒了。 今天星期二,是麵店的公休日。由于不必早起备料,所以他才能在这个时间悠哉地喝咖啡。 大部分的店都是休星期日,但罗哥却都固定休星期二。我曾问过为什么要休星期二,是不是每週二固定有什么安排,没想到却得到令人无语的答案。 「因为我不想有星期一症候群。」 罗哥一脸理所当然地这么说时,我真的直接傻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这样也只是变成星期三症候群吧?」 我如此反驳。只是把星期一换成星期三根本没差,一样都是休假后的上班日不是吗? 「是没错啦,不过至少这样听起来比较特别,心情上也会有所不同啊。」 「……喔,这样喔。」 他给出的理由过于特立独行,竟让我不知道该从何吐槽起,于是索性放弃继续探究。 踩着阶梯向上走,愈接近三楼,咖啡的气息就愈浓。 这栋房子共有三层楼,罗哥自己住在三楼,一楼是麵店,二楼则借给我。 三楼和二楼的格局很像,都是有两个隔间,一间浴室和一个客厅的设计。罗哥将其中一个隔间作为房间,另一个就装潢成厨房。 我记得他曾说过他喜欢三这个数字,于是猜想那也许就是他选择住在三楼,而把二楼借给我的理由。不过这个推论当然没经过本人证实。 走到客厅时,罗哥正坐在深蓝色沙发上看新闻。他面前的白色桌子上放着画了小狗图案的米色马克杯,里头盛装的咖啡冒着薄烟。 「早啊罗哥,来跟你蹭杯咖啡。」 「好啊。你的杯子在那边,糖跟奶精自己加。」罗哥瞥了我一眼,又继续看电视。 「感谢。」 虽然常常喝即溶咖啡,但我其实比较喜欢磨豆咖啡机煮出来的,只是又很懒得自己弄。 罗哥也知道,所以每次煮咖啡的时候都会刻意多煮,替我预留一些。 我移动到咖啡机前,从旁边的杯架上拿起一个黑色马克杯。 也许有些人会觉得奇怪,但罗哥除了不太重视摆盘,也没有咖啡一定得用咖啡杯装,或是冰饮就该用玻璃杯装的习惯。 我在这一点上跟他一样,基本上只要可以使用就行,并不会特别侷限容器的用途。 装好约七分满的咖啡,我接着从柜子里拿出两小包砂糖和一颗奶精球,将它们加入杯中拌匀。 当我回到客厅时,电视里正在播送关于新型冠状病毒的新闻。 从前年年底开始,这种病毒便逐步入侵世界各地。由于它具有颇强的传播力,又能在短时间内对人体造成不小的伤害,因而引发了各式各样的问题。 除了健康,它所引起的恐慌也连带影响到经济和心理等层面。这波来势汹汹的疫情不只是拖垮全球经济,更使人们不得不活在阴影中。 「真是太糟了……」罗哥皱眉吐出这句话。 我盯着电视萤幕,默默点头。这些日子以来,即使是作为普通市井小民的我,也感觉生活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其中最明显的,大概就是作为接待处的二楼客厅总是空荡荡的吧。 虽然疫情开始之前,为了委託而来到事务所的客人就不算多,但在那之后,就几乎没有任何人来此找我面谈,全都换成了电子邮件和电话,事务所因而变得相当冷清。 「现在的情况真的很不好。」 罗哥叹了口气,再度开口。儘管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但他却接着转向我。 「所以说啊,东学。」他露出几乎可以称作严厉的视线,一脸认真地望过来,「出门在外,一定要随时做好清洁跟消毒,尤其口罩一定要戴好。以你的个性,一定最近就会开始调查吧?不小心一点可不行。」 「知道了,罗哥。」我立刻点头回答。 「很好,千万别忘记啊。」 罗哥说完,又回头继续看电视。 这自然不是第一次被他叮嘱此事,特别是戴口罩的部分。早在疫情开始前,他就总是说外头空气品质不好,要求我出门务必戴上口罩。 虽然几乎每次外出都会被叮嚀一遍,不过我也知道他是替我着想,所以总是乖乖听话,从未觉得不耐烦。 The First Letter(3-2) 拿着咖啡,我回到了二楼,顺手从客厅冰箱取出一块蜂蜜蛋糕当早餐,接着转进办公室打开电脑。 「嗯?」 正要将咖啡放到桌上,我却突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原先放在键盘旁的滑鼠,好像向右移了一点,又好像没有。我压低身子仔细打量,但怎么看都找不出不自然的地方。 说起来,昨晚离开前我也没特别注意过滑鼠的位置,若说是误判也很合理。 只是想太多了吧? 我耸耸肩,将注意力从滑鼠上移开,打开搜寻引擎输入几个关键字,随即开始瀏览出现的结果。 调查的起始,必然是先了解整起事件的脉络。于是,我暂且跳过名嘴和谈话性节目的种种猜测,先阅读各大新闻媒体的报导。 将目前找得到的每篇文章都看过后,我将其内容大致统合了一遍: 『一月二十六日深夜十二点多,正在庭园里巡逻的张姓保全听见有东西落下的声音,当他前去查看时,竟看到许绚粼倒卧血泊中,当场死亡,研判应是从四楼房间窗户摔落。 张姓保全立刻呼叫其他佣人,其中一部分人赶到庭园,另一部分人则前去通知老爷一家。然而,另他们更加惊恐的事情发生了,许志承和其妻女竟一起倒在三楼主卧室的地上,早已没有生命跡象。 发现许志承等人的何姓女佣立刻报警,警方很快就到达现场。随后到达的检察官依据尸体状况,估算死亡时间应是一月二十五日晚间九点到十一点之间。由于现场没有打斗跡象,三人也无明显外伤,故承办人员推测他们有可能死于毒杀。』 以上是对于案件本身的描述。 至于后续的调查状况,我则加入部分电视节目的讨论内容,整理出一些值得调查的地方。 首先是许志承一家的死因。 许志承夫妇和其女许緗悦皆死于一种很常见毒物——氰化钾。而现场的地面上有摔碎的高脚酒杯,鑑识人员也陆续在杯中残馀的酒液里,以及瓶中剩下的酒中找到了氰化钾。 据许家的佣人所说,许志承一家除了不喝酒的许绚粼以外,其馀三人每天晚上都会聚在主卧室内的桌椅前小酌几杯,当作「睡前酒」。显然,凶手很可能是知道他们的这一习惯,才会预先在酒中下毒。 然而,许绚粼的死因却是坠楼身亡,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的毒物反应。 为什么只有他跟其他人不一样? 我认为这是破解本案很重要的关键,因此接下来的部分,便是针对这个疑问而展开的调查。 依据当时承办人员的描述,许绚粼房内和身上都没有打斗痕跡,因此自杀的可能性相当高。 此话一出,立刻有某名嘴出面说「他大概是畏罪自杀,搞不好他就是凶手!」,可是,我倒觉得此说法有待商榷。 因为,许绚粼并没有双腿。 在一篇名为「茶叶贸易商许志承为何受人景仰」的文章中,清楚写下了许志承的种种良善事蹟。 他不仅时常捐赠金钱和物资给弱势族群,还出资组建医疗团队前往非洲等地援助。而在他所有的善行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收养因意外事故失去双腿的孤儿——许绚粼。 从许绚粼的照片中,可以看到他的两腿都是从膝盖以下装上高级义肢,且在所有关于他的照片里,他几乎都坐在轮椅上。 也许是个人的偏见,但我实在不认为这样的他可以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偷偷在许志承的酒里下毒。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脚,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正是因为自己也失去了一条腿。 我曾遇上一起车祸意外,但是由于年代久远或是失忆的关係,现在已经不太记得细节,只知道当时的伤势过于严重,最后只好截肢,所以我的左腿自膝盖以下也和许绚粼一样装着义肢。 虽然已经习惯了,但仍旧会有所不便,若失去的是双腿,这种不方便肯定不止翻倍吧?在这样的前提下,我认为许绚粼会冒险杀人的可能性并不高。 而且就算撇除这点不谈,现场也还有几个能推翻此论调的部分。 第一,许家宅邸的监视器缺少了关键画面。 许家的房子四周和庭园里都装有监视器,然而,调查人员却发现一月二十五日晚间到一月二十六日凌晨这段时间的画面不翼而飞。 说是不见了似乎不太恰当,因为那些画面根本不曾存在过。 没错,许家的监视系统遭人入侵,所以在关键的时间里当机了。换句话说,它们什么都没有录到。 第二,许绚粼房间窗户上的大锁,是被人用专业器具打开的。 许绚粼的房间只有一扇对外窗,外面并没有阳台,而它平时都被用不锈钢锁头和铁鍊固定,根本无法打开。 据许家保全所言,许志承之所以请人加上那道锁,是因为那扇窗颇大,他担心行动不便的许绚粼不小心从窗户摔出去。 然而在案发当晚,这个锁竟然被打开了,而且打开它的人并没有剪断铁鍊,而是使用某种器具开啟了锁头。 第三,凶手可能是在酒尚未开过的情况下下毒。 这可以说是最令我在意的点,因为当天送酒的刘姓女佣在被员警讯问时说,自己拿的是未开过的酒,而且是用软木塞封瓶的红酒。 我立刻联想到在不少推理故事中出现过的桥段,于是认为凶手也许是用针筒将毒药加入酒中。 由于不少媒体人和退休警员也在上节目时这么猜测,所以我更加肯定此假设的正确性。 综合以上三点来看,不论哪一个似乎都不像许绚粼会做的事情。 然而这些推理还未获得证实,调查就突然间停下了。 理由不明,所有进度就这么停摆,不论是警方的侦查还是媒体的挖新闻,一切都像按下电灯开关一样,说停就停。 「不会吧……搞什么啊?」 注意到此事后,我又持续搜寻了快两个小时,最后终于忍不住发出即将崩溃似的悲鸣。 一切的资讯全都停留在检方找到死因,并质疑那瓶红酒可能遭人用针筒下毒的部分。有关后续调查的情况则完全找不到,更不用提媒体的讨论。 此案不久后就这样从人民心中彻底消失,不再受人关注。 我完全无法理解他们突然不再调查的理由,于是抱着一丝希望继续查找资料。 若是嫌麻烦不想调查,一开始又为什么要那么认真找真相? 然而事与愿违,几分鐘后,我得到了更令人绝望的事实。 这起案子竟然已经结案了。 找到的那篇新闻,正是警方结案后开的记者会,内容大致如下: 『许志承之养子许绚粼,由于长期患有精神疾病,因而对许家其他三人很不满,相处上非常不愉快,以致產生杀意。于是他胁迫刘姓女佣帮他弄到氰化钾,并由她将毒物加入红酒内杀害许家三人,最后畏罪自杀。』 看完这些内容后,我真的感觉头都痛了起来。 这个结案报告看似合理,但若与先前的调查资料一起看,就会发现其内充斥着相当显眼的漏洞。 除了过去的新闻从来没提及许绚粼有精神疾病外,报告内也完全没说到监视器是如何遭骇,以及许绚粼房间的窗户是怎么被打开的。 说实在话,这简直就像在刻意回避真相一样,令人不快。 可是最让我讶异的,是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些,默默看着案子被了结。 这到底是为什么? The First Letter(3-3) 「喂,你都不吃午餐吗?」 罗哥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时,我才意识到竟然已经下午两点半了。 办公室的门一被打开,外头立刻飘来食物的香气,飢饿的感觉随即涌现,肚子于是发出了咕嚕声。 「认真调查没关係,不过也别不吃饭啊。」罗哥笑着盘起手,「今天午餐是你喜欢的猪油拌饭,先吃完再继续吧。」 「嗯,也是啦,我确实需要休息一下……」 我边揉着太阳穴边离开办公椅,往客厅走去。 此时木质桌面上已摆着一碗猪油拌饭,上头还放了荷包蛋和葱花。 「谢啦,罗哥。」 我感激地拿起筷子,开始享用美味的午餐。 罗哥就坐在对面沙发上滑手机,等我吃得差不多时才开口。 「你调查得还顺利吗?」 闻言,我几乎是反射性地垂下肩膀。注意到这点,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慌乱。 「呃,我没有想催促你的意思,只是单纯问一下而已……」罗哥顿了一会儿,才又续道,「难道……你遇到瓶颈了?」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总觉得有点滑稽,我忍不住失笑出声。罗哥无语地看着,然后白了我一眼。 「笑什么笑?」 「没啦,我没笑。」 「你是在睁眼说瞎话。」 「没有啦,真的。」 我放下空碗向后躺,陷进沙发里,突然觉得心情轻松了点。 「不过,我确实遇到了瓶颈。你知道吗,这起案件的后续调查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而且还被用我无法接受的方式草草结案……唉,这真的很令人头痛。」 「结案吗……听你这么一讲,当时好像有在新闻上看过……不过现在想不起来了。」罗哥偏着头说。 于是我把目前所有查到的资料一一告诉他,包括案发当日的状况,以及后续调查中的疑点。 罗哥听完,沉吟片刻后才开口:「你说的后续调查直接消失……会不会是因为警方和媒体都遭到某人施压的关係?」 「施压?谁会做这种事?」 「比如凶手之类的?」 这个猜想似乎不无可能,也或许事实真是如此。毕竟所有侦查工作停止得太过仓促,几乎可以说是诡异,若说是背后有其他人想控制资讯的流通,倒也很合理。 只是,这个推论不一定百分百正确。 「如果真的是凶手施压的话,像许家那么有钱又有权势,而且还备受瞩目……我不觉得他们会坐视不管。」 而且,如果凶手真的在这种情况下出面施压,难道不是自投罗网吗? 「他如果真的对警方跟媒体施压,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而且难保不会有人说出去,这样反而危险。」 「嗯……你说得也没错。」 听了我的见解后,罗哥皱起眉头,很认真地思考起来。 好一会儿后,他再度开口:「但如果不是凶手……那会不会是许家人呢?」 「许家?」 这个猜测我倒是从没想过。 「没错。」罗哥点头,「也许他们并不希望警方继续调查下去?」 「是吗……但是重要的亲人们以这种方式死去,作为家属,难道不会想知道真相吗?」 「这个……我认为当然会想知道。」 「那为什么不查?找到真相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吧……除非他们想隐瞒什么。」 我从罗哥那里得知,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而养父母也在三年前因火灾去世。虽然因为失忆而想不起有关他们的事,但至少我身边还有一个哥哥,我认为自己还是能体会家人的重要性。 如果罗哥也遇上类似许志承一家的悲剧,我一定无法就这样善罢甘休,绝对会想找出真相。 罗哥并没有立刻反驳我的想法,只是带着复杂却温柔的表情,沉默地看着我。 「东学。」他微微垂下眼眸,「家属不愿意调查的理由,并不一定是他们有什么阴谋。有的时候,他们只是不想再让自己,或是其他很重视死者的人受伤而已。」 语毕,他再度陷入沉默。 我静静盯着罗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各种思绪在脑中打转,然而却都无法让我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 亲人不明不白地死去,而且很可能是他杀……面临这样的状况,怎么有办法轻易放弃调查? 在我看来,唯有顺利找到真相,才能给予死者家属真正的安慰。可是,罗哥却提出完全相反的意见,认为不找真相能够保护死者家属。 我反覆思考,却感觉自己始终无法理解这样的思维。 这时,罗哥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起后简短说了几句便掛断,原来是之前订的食材送到了。 「我先下去拿,顺便盘点一下,你等一下记得把桌子收一收啊。」 留下这句话后,罗哥便走下楼去。 我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远离,总觉得心里还有点不能释怀。 心烦意乱之下,我索性掏出手机,打开社群网站想找些无关紧要的废文看看,尝试转换一下心情。 然而看了几张梗图和搞笑贴文,我却又不自觉地搜寻起许家命案的关键字,意识到时,手指正输入许志承三个字并按下搜寻。 我不禁笑自己太认真,这感觉就像职业病一样。 正当我打算更换关键字时,一篇特别的贴文忽然闯进视线里。 发文者名叫许冠廷,今年三十岁,目前住在台中市,是许志承的姪子。 从他个人页面的相片中,可以看到许多他与许志承的合照,两人似乎感情很好。 那篇文是五个月前发的,里头写了不少他和许志承一家的回忆,并说自己和家人真的受到他们很多帮助,所以知道他们一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去,真的完全无法接受。 因此,他打算出资徵求非警方的调查人员和目击者,希望能让真相水落石出。 这无疑是在暗夜里洒下的一道曙光! 原先因警方草率结案而随之消失的后续线索,如今终于有了失而復得的机会! 我立刻用私讯联络许冠廷,并附上自己的名片,表示愿意协助。 由于对方正好在线上,于是很快便得到了回应。他对于有人肯为此尽一分力感到十分开心,据他所说,我是第一个联络他的人。 由于案情复杂,单用私讯难以说清楚,于是我们约定后天在高雄车站附近的咖啡厅见面详谈。 一切敲定后,我的视线不经意地飘向通往一楼的阶梯。 许冠廷是跟许志承关係密切的姪子,与他见面的话,应该可以获得更多内幕消息,而且……或许也可以透过这次面谈,了解罗哥想告诉我的事情。 这么想着,我站起身回到办公室,开始为后天的会面做准备。 The First Letter(4-1) 三月的高雄市虽然不如七、八月热,但也已开始转入夏季。 我告诉罗哥自己要跟许冠廷碰面的事,他还是老样子提醒我出门要注意安全。 约定当日的午后,我身穿浅蓝短袖衬衫、黑色牛仔裤和棕色丹寧外套,顶着阳光,在离家不算远的车站搭上捷运,来到高雄火车站。 出站后,继续徒步走约十分鐘,目的地就出现在眼前。 靛蓝色的招牌上写着「荻原咖啡」四个字,靠骑楼这边的外墙採用落地窗,窗框和店门则都是深色木头製。 这家店有着很日本风的名字,但内部却没有日式榻榻米,而是放着西式的木製方桌和沙发椅,还播放着西洋古典乐。 老闆方小姐是土生土长的高雄人,从没去日本留学过,至于店名的由来,似乎只是因为在想不出适合的名字时,碰巧看到这两个字而已。 会发现这间店,是因为接委託时常常出入车站,才会偶然注意到。之后由于钟情他们家的拿铁,于是就变成了常客。 「欢迎光临!啊,是钟先生,今天也喝拿铁吗?」 一走进店里,站在柜檯后的方小姐便向我打招呼。她手里拿着一包咖啡豆,看起来才刚拆封。 方小姐是这家店的店长,以女生来说身高较高,身形纤细,留着一头乌黑长发,又带着镜框偏大的银色圆眼镜。 单从外表来看,会觉得她颇具文青气息,是个文静派女子。不过实际上她的个性既开朗又温和,而且很喜欢跟客人们说话。 另外,她还有个特殊能力,那就是很会认人,而且还能记得不少客人的喜好。 「对,谢谢。」 我回以微笑,方小姐则依规定替我量额温,并在双手喷上酒精。 从疫情开始之后,诸如此类的保护措施就变得相当重要,也是因此才有了这些规范。 「最近生意还好吗?」我看了看店内问,但似乎没有我以外的客人。 「哎,最近营业额少了大概一半左右呢,不过还算撑得下去啦。」方小姐苦笑着说,「希望这种状况可以早点结束。」 「是啊……真想回到过去那段普通的日子。」 在疫情开始前,不管是进店内消费还是出入公共场所,一切都相当自由,也不用担心东担心西。可是疫情开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今的生活虽然增加了诸多限制,但还算平静,然而却没人可以篤定地说出以后会变得如何。 不论是吉是凶,此时此刻的未来都仍在五里雾中,大家也只能继续向着未知前进。 我选了跟柜檯有点距离,位于角落的两人座位。即使有其他客人进来,这个位置也比较不容易被打扰,非常适合作为谈话地点。 入座后不久,拿铁便送上桌了。 由于到达的时间比约定时间早,于是便多了一小段空间。我一边漫不经心地搅拌杯中的拿铁,一边看着店里不同于一年多前的景色。 如果是那个时候,店内的座位跟座位间就不必特别空出位置,桌面上也不需要设置透明隔板了。 思及此,总觉得很是怀念。 空荡荡的店内飘着浓浓咖啡香,佐以柔和的钢琴音乐,总有种悠哉间适的感觉。我似乎有听过这个曲调,却忘了名字,于是便向方小姐询问,她告诉我这是卡农。 「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总觉得只要听着这首曲子,心情就会变得愉快呢。」方小姐在告诉我曲名后补充道。 这确实是一首不错的曲子,轻快悠扬的旋律让人感到放松。 正好是我专心听着音乐的时候,店门被推开了,一名戴着浅蓝色口罩的青年走了进来,方小姐立刻发出充满朝气的「欢迎光临!」。 他先在柜檯点好饮品,然后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赫然注意到坐在角落的我,于是便向这边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请问是钟东学先生吗?」青年问道。 那人身穿充满上班族感觉的灰色西装,手提黑色公事包。他身高普通,有一头整齐俐落的黑短发,高挺的鼻樑上放着细方框眼镜,眼尾的部分则微微上扬,给人认真的印象。 因为本人跟社群网站上的照片几乎没有差异,我一眼便认出这个人就是许冠廷,于是回答:「是的,我就是。」 「你好,我是许冠廷,非常感谢钟先生愿意协助调查。」他在入座后自我介绍道。 「不会,我才应该感谢你给我这样的机会。」 这个人的语气和个性就如同他的外表,相当严肃认真。面对他的一板一眼,我也不禁拿出客气多礼的态度。 对了,既然他穿着西装,表示今天应该是有上班的吧? 用网路联系时,我还以为他是因为正好有休假才约这天,但他的这身西装怎么看都不像休假中的穿着。 「许先生今天是请假过来的吗?」出于好奇,我便礼貌地询问。 「是,我请了今天下午的假。」他立刻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我真的很想找出真相,所以就先把一些工作排开了。抱歉,希望这不会让你觉得太匆促。」 「不会的,你不必道歉,我也很希望能尽快了解情况。」 我并不打算说出自己也正因其他人的委託在调查这件事,于是便顺着他的话回覆。 方小姐在这时送来了许冠廷的饮品,看样子应该是黑咖啡。 他拿下口罩并将它收好,没加入任何的糖或奶精便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这个短暂的停顿来的恰到好处,于是我也拿起拿铁啜饮,算是替简短的寒暄画上句号。 放下杯子后,我将坐姿调整端正。 「那么,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好的。」 随着几个长音,卡农便迎来了终结。 下一首音乐接着开始,这次的曲调听起来不像古典乐,而是用钢琴演奏的轻快曲子。 我听着音符灵巧地跳跃,不禁这么想—— 作为开场乐,这首曲子实在很适合。 The First Letter(4-2) 「对于你叔叔一家人的遭遇,我真的感到很遗憾。」 听见这句话,许冠廷微微低头,再抬起头的同时发出了叹息。 「……就像我在贴文里说的,我叔叔他们真的对我们家很好。」他露出相当惋惜的表情,视线落向桌上的咖啡,「除了平时与我们感情相当好以外,在我们家需要帮助的时候,叔叔也总是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我爸过去曾遇上严重的投资失利,一次赔掉一大笔钱,导致我们家变得很穷困,那个时候,就是叔叔援助我们的。除此之外当然还有很多例子,但如果全说完可能会花掉太多时间,况且那些事……大概跟案情也没有关係,我就先不提了。」 我默默点头回应,许冠廷则拿起黑咖啡喝了一小口。 其实,类似的内容他也有写在贴文中,但他之所以会在见面后重复一次,并不是为了强调,当然也不可能是他忘记自己曾经写过。 我想,他只是对这些过世亲人的恩情和回忆念念不忘而已。 「叔叔明明是个很善良的人……所以我真的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想杀害他们……」 「是啊……这就是我们必须釐清的问题。」我点头道,接着微微倾身向前,「我相信,你对这起案件的了解不会比我这个外人少,那么想必你也已经知道案情的大致脉络,以及警方宣布结案的事情吧?」 「……是的。但是,我知道那并不是真相。」 不是真相?那是什么意思? 虽然我也觉得警方给出的结论破绽百出,但许冠廷的态度却不像在批判什么,而是相当无可奈何。 「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再说清楚一点吗?」 许冠廷推了推眼镜,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口回答我的问题。 「其实……那份结案报告,是我爸要求警方这么写的。」 「你爸?」我错愕地睁大眼,随即又想到好像不该这么直接,「抱歉,我的意思是……你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关于这点,请容我解释一下。」 许冠廷喝了一口咖啡润喉,接着将视线笔直投向我。 「我叔叔一家的事情发生后,他们家的女佣立刻联络了我爸,所以我父母,以及与我父母同住的爷爷奶奶是最先知道的,而我则是隔天早上才得知。 一接到消息,我便立刻请假赶回家了解情况,然后就得到了这个令人绝望的结果……叔叔一家早已回天乏术。 之后警方立刻着手调查这个案子,向我们报告他们找到的疑点,以及叔叔一家人的死因。我想这部分钟先生应该已经知道了,就是氰化钾中毒。但是竟然会有人对他们下毒,这件事我和家人们都无法接受,于是我爸除了拜託检警单位持续追查外,也请媒体们帮忙报导此事,期盼能集思广益,然后儘早找到真相。」 说到这里,许冠廷停顿了一会儿。 到这里都还在我能够理解的范围,或者说是与我所想的完全一样。 知道自己重要的亲属莫名其妙地离世,会迫切想找出真相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后来却发生了意料之外的状况。」 以这句话作为转折点,他开始讲述后续。 「由于媒体的介入,这个案件立刻就被广传,各路时事评论者也不断在节目上高谈阔论,提出各种对此案的推测。 我们一直都有在关注相关的节目,希望能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但随着愈来愈多人讨论,原本的案情也被加以渲染,出现了很多跟事实不符的说法。每天看着这些,对我们家属而言反而成了一种煎熬。 尤其是爷爷奶奶,明明已经失去了儿子一家人,但死者却又受到各种谣言中伤,这种事情他们老人家完全接受不了,最后双双病倒。所以我们便决定不再继续下去。可是警方已经立案,媒体也都报导了,总不可能忽然说其实没有这件事。 因此我爸才编造许绚粼是凶手的说法,然后拜託叔叔家的女佣做偽证,再用许家的影响力对警方跟媒体施压,终止一切追查,并把作为伤心地的那栋宅邸整理过后出售。」 许冠廷垂下视线,一边说着「事情就是这样」,一边拿起咖啡杯凑近嘴边。 我呆然地看着他,不仅说不出任何话,也无法判断自己脸上到底掛着什么样的表情。 他所说的那些,无疑是给了我强烈衝击。 脑中倏然冒出罗哥前天下午说过的话,忽然感觉思绪有点乱,但此刻的我似乎能够理解他的意思了。 许冠廷放下杯子露出浅笑,再度开口:「钟先生现在是不是在想,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找人帮忙调查?」 显然他误解了我沉默的理由,然而这确实是我想知道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反驳,只是点头回应。 「这是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放过杀害叔叔一家的凶手……我要让他接受应有的制裁。」 他露出相当严肃的表情,并从公事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在桌上。 我透过透明隔板端详那些照片,赫然发现它们正是案发现场的照片。 「这些是我当时跟警方拿的现场相片,里头有些奇怪的地方,我认为也许能从中推出凶手的身份。要是能派上用场,钟先生可以直接把相片带回去调查。」 许冠廷接着依序指出其中几张相片,同时替我说明:「这是许绚粼房间的窗户,锁头被人用专业器具打开。这个是那瓶被下毒的酒,推测下毒方式是透过针筒注射,但现场没有发现任何针筒。 然后,这张是叔叔他们房内的碎酒杯,里面的酒含有氰化钾。还有这个,这是房子外的监视器,虽然没被移动过,但却遭人骇入,而且警方竟然无法追踪到对方的位置。」 这些跟我所查到的没有什么差别,不过我倒是头一次知道警方没公布骇客位置的理由。 他顿了顿,接着一脸认真地看着我说:「许绚粼的房间外没有阳台,叔叔家也不可能放氰化钾和那种细针筒,更不用说监视器还是被无法找到的傢伙给骇入的。所以,我认为对方是专业人士的可能性很高。」 「专业人士……是指杀手之类的吗?」 「没错。」许冠廷点头,「我推测叔叔他们是被某人僱用的杀手所杀害。」 「这样啊……」 我盯着桌上的照片,盘起手陷入沉思。 如果说对方真的是专业杀手,那这些诡异的地方似乎就能说得通。可是,这样的角色真的存在吗? 作为一个普通市井小民,那可是跟我完全没关係的另一个世界,所以对于要不要就这样认定此案是专业杀手所为,我还是决定先持保留态度。 「确实,既然没有阳台,大概就只能垂吊了吧?而且这个监视器骇客的行踪也成谜……或许确实是这样没错。」 无奈我一下子想不出任何比杀手一说更好的解释法,于是就先认同许冠廷的看法,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只不过若是如此,这个僱用杀手的人很可能跟你叔叔他们有过节,比如金钱纠纷之类的。」我偏头想了想,接着补充,「而且对方肯定对他们有一定程度的熟悉,才会知道要在『睡前酒』里头下毒。」 「过节吗……但是叔叔他们应该不会与人交恶才对。」 「不一定要交恶,也许只是他们的作为让某些人不满而已。也就是说,不排除有单方面结怨的可能性。」 「原来如此……」 许冠廷说完这句话,便盯着桌面认真思考起来。 沉默延续得有点久,于是我再度品嚐拿铁咖啡。也是因为我们两人突然安静下来,我才注意到音乐早在不知何时已换过了。 这次一样是以钢琴演奏的乐曲。我不怎么听古典乐,不过却正好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是《godrestyemerrygentlemen》。 我记得这是一首圣诞颂歌,但现在并不是圣诞节,所以这个时间在这里听到,总有种微妙的感觉。 正当我听音乐听得出神时,许冠廷突然抬起头,镜片后的双眼瞪得老大。 「我想起来了。」 The First Letter(4-3) 「叔叔他曾经跟一个进口商有些争执。」 许冠廷的眼神在说出这句话后变得锐利。 「没有记错的话,那个进口商叫做叶宏昱,他专门做茶叶和咖啡豆的进口,跟叔叔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但是叔叔曾经跟我提过,叶先生企图将廉价茶叶混入高级茶叶中贩卖,却被叔叔给发现。当时他要求叔叔假装不知情,跟他一起犯罪,可是叔叔觉得这样太不道德,于是拒绝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我立刻追问。 「我想想……大概是两年半之前吧。为什么我直到现在才想起来呢……」许冠廷一脸扼腕地喃喃自语。 大概是案发当时太急着找到凶手,反而遗忘了一些可能相关的事情吧。 两年半……那跟命案发生的时间确实很相近,中间只隔了短短几个月。 既然许志承知道叶宏昱打算做非法勾当,那的确有机会选择去告发。这样一来,叶宏昱的公司很可能遭到重罚,除了损失金钱外,业界名声也将一败涂地。 如果说以此作为动机,又为了脱罪或躲避调查而僱用杀手,似乎也合理。不过,作为一名专业的侦探,就这样下结论自然是言之过早。 「这样的话,确实有可能。不过,我们还需要找出更明确的证据,才能说出肯定的答案。」 我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看法,然后问了许冠廷叶宏昱的名字怎么写。看起来接下来的调查中,势必需要加进有关这个人的部分。 许冠廷也认同我的想法,于是表示他也会尽量找出有关叶宏昱的资料。 今天的面谈到此便算是告一个段落。我们两人暂且先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准备回去蒐集更多资讯后再讨论一遍。 但是,我仍有一件相当在意的事。 「许先生,我可以再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如果是我知道的,那我一定会回答。」 我吞了吞口水,斟酌着选词说出我的疑问。 「你说那份结案报告是你父亲所想的,但是,为什么他会提出许绚粼有精神疾病,还以他就是凶手来结案?」 对方是他的姪子吧?而且也是那起命案的受害者。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让他背着杀人罪离世呢?我真的很难理解。 「关于这点,我可以告诉你,许绚粼确实没被诊断出精神疾病。」许冠廷看着我回答,语气相当平静。 我忽然从他的态度里看出一丝冷漠,但那很明显不是针对我。当我正准备对此发问,他便接着说了下去。 「虽然如此,可是整个现场只有他没中毒,而是死于坠楼意外。就算还有别的疑点,但如果以此来说他是凶手,跳楼只是畏罪自杀,其实也很合理。」 说到这里,许冠廷倏然停顿,然后稍稍放慢语调。 「而且,他并不是许家人。让他来承担一切,所造成的伤害会是最小的。」 他的语气虽平淡,却像是在强调。 我不禁追问:「但他是你叔叔的养子吧?为什么不是许家人?」 「钟先生说得没错,他的确是我叔叔的『养子』。」许冠廷轻推眼镜,忽然露出浅笑,「在他身上并没有许家的血缘,当然不能算是许家人。」 隔着透明隔板展现在面前的,是一副非常里所当然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他由衷地这么认为。 「可是……」 我想说些什么……应该说是对他们的这种想法有所不满,想质问他们为何要将许绚粼排除在外,可是许冠廷的从容态度却让我问不出口。 「钟先生。」 许冠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垂下眼帘,没等我问便逕自往下说。 「那些媒体在查案期间编造了各式各样的谎言。有人说我叔叔是打算骗取高额保险金给外面的女人,也有人说我叔叔有病,所以才会对全家人痛下杀手,甚至有人说是宅邸里的佣人被叔叔一家欺负,忍无可忍之下才引发杀机……」 说到这里,他抬眼注视着我。 「这些不实谣言,在我们死者家属心里会造成多重的伤害,从我爷爷奶奶因此而病倒就能知道了。这种情况下,我爸当然不会以让叔叔他们背负罪名的方式结案。 我们失去亲属已经够痛了,调查过程中还要遭受批判……如果连结案时还必须说他们其中的谁是凶手,那这真的是件太残忍的事。」 「……」 看着他痛苦的表情,我说不出任何话。 这场面谈在这之后便迎来尾声。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始终五味杂陈。 我不禁开始思考所谓的家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难道一定要有血缘关係才是亲属吗?那我跟罗哥,跟我的养父母就不能算是家人吗? ……养子对于领养他们的家庭而言,会是「多出来」的孩子吗? 会不会在我失去的记忆里,我也一直是那个「多出来」的存在? 我忽然觉得,也许自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许绚粼这个人的处境。试想自己被带到一个陌生家庭,却始终无法融入其中,心里一定很难受。 思及此,我不由得对这个人產生了同情。 The First Letter(4-4) 将罗哥的车停进年租型停车场后,我拖着脚步回到家里。 「你回来啦,先去洗个手啊。」站在柜檯后的罗哥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说。 我默默点头,越过麵店走上二楼,先是洗个手换了套衣服,我便直接上了三楼,坐进那组深蓝色沙发里。 之所以突然到这里来,自然是有些话想说,也有些问题想问。 打开电视机,萤幕上正播放着晚间新闻,随便按了几下遥控器,频道就跳到某戏剧台。 我看着目前正在播的偶像剧,却完全看不进任何剧情,心里始终乱糟糟的。 「怎么了吗?」 罗哥不知何时已走了上来,正站在楼梯口。 我不禁讶异地问:「你怎么现在上来?」 现在才晚上七点多,距离麵店打烊的时间应该还有将近两小时左右。 罗哥直直走到另一张沙发坐下,然后将双手放在腿上。 「因为你的样子看起来很怪,所以我就提早打烊了。」他先是打量我一会儿,又看了一眼电视,「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总不可能是为了追剧赶回家的吧,明明就是不看偶像剧的人。」 「当然不是……」 我挪开视线,把电视关上。 客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突然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我只好先保持沉默。罗哥倒也没有催促的意思,就这样静静等着。 不确定过了多久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地开口:「罗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指什么?」 「就是……你说家属不想再继续调查案件,有可能是因为不想再受到伤害……我一开始不能理解,但跟许冠廷聊过后,现在总算明白了。」 我终于理解,为了找出真相而做的行动,未必都只有正面影响。 就像许冠廷的爷爷奶奶,除了要日日面对亲属死去的悲痛,还要遭受不实谣言造成的负面衝击,最后更是因此而倒下。 但是,现在我心里所纠结的却不是这件事。 「嗯……你能明白就好。」罗哥露出浅笑道。 「还有……」 我想接着说下去,但一对到他的视线,本来要说的话却梗在喉头。 静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罗哥也忍不住露出担心的表情。 「怎么了吗?你想说什么?」 我望着他,感觉自己的心似乎皱成一团。 「还有……对于你和你的家人来说,我是多出来的吗?」 我知道这样子很不像我,但我就是想知道答案。 说出口的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犹豫的理由并不是担心会被当成笑话,而是恐惧。即使养父母早已不在世上,甚至我也对他们毫无印象,但我却还是害怕自己的存在是多馀的。 这会是对许绚粼的处境產生了情感投射吗?我真的不知道。 就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意外,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在意这种事。 「钟东学。」罗哥突然脸色一沉,还罕见地叫了我的全名,「你现在是在说什么蠢话?」 「呃,我……」 「你就是我弟,是我的家人,从来都不是多馀的存在,这样你有了解吗?」 「……」 「要是你觉得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那再说一遍也可以。」罗哥说着,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我的家人中,并没有谁是多馀的存在。」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逕自绕过沙发走到楼梯口。 「我楼下还没关,下来吃晚餐吧。」 他勾起温和的微笑,补上一句「反正你一定还没吃」。 我凝视着他的脸,感觉心里的沉重感似乎消散了。 「……那我要一碗乾拌麵。」 「哦?终于愿意给本店招牌一点机会啦?原来你也挺识货的嘛。」 「还不都是因为某人每天推销的关係。」 罗哥朝我笑了笑,然后转身走下楼梯。 我又多坐了一会儿,这才跟着下楼,不过在经过二楼时先转进办公室一趟。 既然今天跟许冠廷面谈后有所收穫,我认为自己有义务向委託人传达。 于是我打开电子邮件,将目前得知的所有事简述给委託人,作为初步的调查结果。 当我写到许冠廷的部分时,不由得停下来考虑了一会儿。 最后,我还是决定不告诉委託人许家人对许绚粼的偏见。 The Second Letter 主旨:感谢您提供的帮助 时间:2021年3月5日0:00 寄件:&lt;a href=mailto:<a href="mailto: 收件:&lt;a href=mailto:<a href="mailto: 内容: 钟先生您好,收到您的回信,我真的很开心,再次感谢您愿意帮忙调查。 原本我对许志承一家的事情并不算是相当了解,但在看了您寄来的信中,有关许冠廷先生所言的部分后,总觉得他们都是相当正直且善良的人。 但是,真凶是否即为叶先生?许志承先生又是否会因坚持走正道,从而引发杀机,无意间将自己和家人推向死亡? 我认为这些还有待商榷,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来证明。 期待您接下来的调查,再次感谢您愿意倾力相助。 感激不尽。 The Second Letter(1-1) 隔天早上十点,我打开了办公室的电脑,随即发现委託人的回信。 看样子,他并非急于下定论的类型,不会因为我提出了关于叶宏昱的嫌疑,就立刻武断地把他当作凶手。 这对我来说,绝对是件好事情。 至于接下来的调查,我打算尝试从犯罪现场着手,并同时调查叶宏昱这个人。 我翻出前几天收到的房屋广告,找到许志承一家的房子,然后拨通负责房仲的电话。 几个嘟嘟声后,对方很快就接了起来,话筒另一端传来中年女性的声音。 「您好,我是和悦房屋的田美玲,很高兴为您服务。」 光凭声音和语调,感觉对方颇像是人很和善的邻家阿桑,充满亲和力。 「您好,敝姓李,我对您负责的一间房子有点兴趣。」 我没有多馀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由于不想使用真名,于是我便以李先生自称。 当我说出那栋宅邸的地址时,电话那头明显停顿了一下,但对方随即以热情的嗓音告诉我没问题。 「不过不好意思欸,那个物件稍微有点『特别』啦,您介不介意在实际看屋之前先见个面谈一下?」 「好的,完全没问题。」 我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还是欣然同意。 如果可以在实地考察之前先了解一下状况,那何乐而不为呢?搞不好还能发现一些新的思路。于是,我们约定好大后天早上碰面,地点就选在他们公司。 掛上电话后,我接着开始搜寻有关叶宏昱的资料。 他跟许志承不同,并没有时常身处镁光灯下,不管是个人资讯还是新闻报导都相当少。找了许久后,也只查到他的公司原本是他爸的,是在他爸过世后才交给他掌管的。 我边苦笑边盯着毫无用处的资讯,忍不住开始想些无关紧要的事。 换句话说,叶宏昱是个富二代囉?真好啊,有个有钱老爸可是能够少打拚半辈子呢。 我继续盯着电脑萤幕,又不死心地滚动滑鼠滚轮好一阵子,然而,除了得知他们主要进口的茶叶和咖啡豆种类外,仍旧一无所获。 奇怪了,现在不是资讯极发达的网路世代吗?为什么找一个人的事蹟会这么困难? 我仰头瘫在办公椅上,揉了揉眉心。 这家位在新北的公司并不是多有名的企业,即使查得出地址,也没有太大的帮助。而且,这个人连社群网站都没在使用,甚至连其子女的名字都查不到。 ……乾脆直接跑去新北,问那个辖区的员警好了……就说「我想知道那个叶进口商的事情,能不能透露一下呢?」这样。 脑中突然浮现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自然马上就被理智给驳回。 用膝盖想也知道,要是真的这么做,一定会被当成八卦记者还是什么可疑人物,然后再度被扫出警局。 也许我该等许冠廷的消息……既然他叔叔曾跟这个人有往来,那以他的立场来说,可能会比较容易找到资讯。 只是,作为一个主动提出要帮忙调查的侦探,怎么可以空手赴约呢?那岂不是要顏面扫地? …… 说是这么说,但现在几乎可说是束手无策。 无奈之馀,我打开影音平台首页——当然不是打算看别的影片逃避现实。 我抱着一丝丝微弱的希望,将「叶宏昱」和他的公司名称「兴江」输入搜寻栏,并按下搜寻。 结果很快就出现了。去掉一些不相干的之后,剩下的就只有他带领员工一起参加泳渡日月潭活动,以及出席新厂区剪綵仪式的影片,时间分别是二零一八年九月十七日和二零一九年六月三日。 我先点开剪綵仪式的影片,百无聊赖地听着司仪讚扬他们的公司,然后介绍老闆叶宏昱和各个高层干部。 就在叶宏昱拿着剪刀站到红缎带后,准备要剪下去前,我忽然发现了什么,随即按下暂停。 「这不是……那个姓何的女佣吗?」 她就站在叶宏昱身后不远的地方,表情严肃,身穿看起来像是侍者的服装。 我在调查许志承一案时,曾在某网路媒体上看到她跟刘姓女佣的照片。那似乎是记者在她们回许家宅邸收拾东西的时候,私下跟拍取得的,照片拍摄地就是许家宅邸外。 虽然她将原先及肩的黑发给剪短,衣服也完全不一样,我还是马上认出来了。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那里? 会不会是命案发生后不得已换工作,然后正巧去了叶宏昱家应徵? 这部影片的发佈时间确实是在案发之后,也就是说我的猜测不无可能。但事情真的只是这样吗? 原先在许志承家工作的女佣,在事发后去到与许志承发生过纠纷的叶宏昱家工作……总觉得事有蹊蹺。 我将这个画面擷取下来存进手机,并联络许冠廷,请他下次见面时帮我带许志承家佣人和保全们的资料,以及调查他们目前任职的地方。 这次他也回得很快,立刻就传来一句「好的,我会尽快准备。」。 我传给他一个感谢的猫咪贴图,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也许,终于离真相更近一点了。 The Second Letter(1-2) 三月八日早上十一点半,我走进与房仲约定好的门市。 向柜檯小姐说明来意后,对方便领着我走到一间小房间等候。 房内墙壁以米白色粉刷,空间并不算大,但也不狭窄,里头仅放置两个附门木柜,一张加了隔板的白色圆桌和四张浅蓝色椅子。 我挑了靠近门边的椅子入座,没多久,穿着制服套装的房仲随即现身。 「不好意思啦李先生,让您久等了。」 「不会,我也刚到而已。」 「我是和悦房屋的田美玲。」 房仲笑着自我介绍,同时递出一张名片。 她跟我原先想像的差不多,是个很具邻家气息的四、五十岁中年妇女。 虽然因为口罩的关係看不清楚脸,不过从她的态度,以及笑起来时眼角冒出的鱼尾纹,依然能感受到亲和力。 「啊那……我们直接开始吗?」 「好,没问题。」 房仲闻言点点头,从手上的资料夹里抽出一张纸放在桌上,依据上头的文字来看,似乎是许家宅邸的房屋资料。 「今天特地找您过来,是因为卖方有要求啦。」 「要求?」 「嘿啊,因为这个物件啊,前年发生了命案。啊卖方是原屋主的哥哥啦,他有要求说要卖之前要先跟买家说清楚,如果对方能接受再带去看这样。」 原来如此……是顾虑有些人在不知道当年发生什么的情况下去了,可能会心里有疙瘩吗? 「那个命案我知道,是原屋主一家被杀害的事情吧?」 「对对,没错。他们的养子喔,有点不正常,结果竟然下毒把全家人杀掉了……真的是很可怜。」 听见她的话,我忽然明白为何许冠廷的爸爸会提这样的要求,于是淡淡回了句「是啊……」。 他只是为了让更多人相信吧?相信那番诡异的说词就是真相。所以,才特地要求房仲再强调一遍。 我又想起许冠廷的爷爷奶奶所遭遇的事,感觉心情很复杂……就算知道他们的做法不对,可是,我也没办法全然理解他们所受的伤害,自然没有资格去谴责。 「那李先生,您知道这个物件是凶宅的话啊,有没有想考虑别的呢?我手上还有一些格局也不错的物件,要不要参考看看?」 房仲又接着拿出几张纸,本想越过隔板拿给我,但被我婉拒了。 「没关係,因为我就是为了这栋房子而来。」我刻意勾起笑容,稍微向前倾身,「田小姐,你应该听过有些人是专挑凶宅住的吧?」 「据说住到合适的凶宅里,能帮助经商生意大旺,或是获得意外之财呢。而且这栋房子这么气派,四周风景又美,还有这么个好价格,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物件。」 「噢……这样子啊。」房仲有点讶异地点点头,「所以您是特意挑选这个物件囉?」 「没错,正是如此。」 我表现出非常肯定的态度,但实际上当然不是真的想买那栋房子。 先不提它是间凶宅,因为我也不太相信灵异现象,对我来说,最大的问题当然还是资金啊……就算它的价格低于市价一大截,也还是远超出我微薄的存款。 唉,无奈我就是个贫穷的落魄侦探。 「那这样的话,我就先跟李先生介绍一下物件的格局,啊如果有兴趣实际看的话,我们再来约时间。」 房仲接着拿出铅笔,并将平面图转向我,一边讲解一边画记。 我也从随身托特包中拿出纸笔,边听边记录下重点,不时也提出些问题。 由于事件是发生在三楼主卧室和四楼许绚粼的房间,因此我暂且先着重在这两层楼的部分。 这栋房子坐北朝南,採用有中央天井的设计,不过顶楼是砖瓦砌的三角屋顶,阳光不会直接照进去。另外,这栋房子从一到四楼都只有南面有阳台,因此位在北面的许绚粼房间并没有,仅有供洗窗工人用的水泥平台。 三楼是许志承一家居住的楼层,有主卧室和许緗悦的卧室,两间都设有独立卫浴。除此之外,还有书房、钢琴房和水族房。 四楼则几乎是许绚粼一人的空间,只有一间卧室,以及与其相连的浴室,另外还有书房、娱乐室和復健室。听房仲说,娱乐室内放了一台电视和几种棋盘,另外还有一个放有很多影集光碟的木柜子。 「卖方只有把内部清理乾净,还有换新的地毯跟窗玻璃,基本上里面的家具啊,他几乎都没有动过。」 「哇……那这样可以少买很多东西了耶,cp值可真高。」我发出由衷的讚叹。 「是啊,当时跟卖方去看的时候,他说他只带走了相簿啊书本啊,还有原屋主的收藏品。大部分的家具啊,还有四楼那些光碟跟棋盘他都没拿走呢。」 是因为会睹物思人吗?还是急着脱手?亦或是他认为那些东西并不需要呢? 我不懂对方的想法,于是决定从房仲那儿打听看看。 「不好意思,田小姐,你觉得卖方为什么没带走那些家具呢?」 原本我想用更婉转的方式问,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直接一点比较好。 房仲并未多犹豫,而是很快地给出回答。 「卖方的意思喔,是这样比较好卖啦,而且他说他们家也放不下那些家具,就决定当赠品送了。」 「这样啊……」 所以说,是为了尽早脱手囉? 许冠廷说过,卖房子是为了与伤心地分别,就这点来看,可以理解他们想快点处理掉的心情。 但是,他们是否真的不在意何时能拿到这笔钱呢? 我的心里倏然冒出一丝怀疑,却又觉得这种想法太过多疑,不够体谅受害者家属。 然而,我还没理清思绪就先开了口:「请问,你那天看房子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不寻常喔?是说阿飘吗?欸……我本身没有那种体质,所以没感觉馁。」 「不,我不是在说灵异的部分。」我摇摇头,接着解释,「是指房子……跟卖方。」 「喔!那个都很正常啦!李先生不用担心……啊,物件很完美的啦!」 房仲一瞬间僵住,露出像是想到什么的眼神,但随即换上笑容抬头。 我当然不可能放过这奇怪的态度,于是立刻追问:「怎么了吗?请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啊,这个喔……」 房仲的脸上浮现懊恼与困扰,看样子真的有什么隐情。 「田小姐。」我将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摆出严肃的表情,「虽然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我认为你是值得信任的仲介。所以,不管这房子有什么问题,我相信你都会愿意告知我的。」 听了我的话,房仲明显相当为难。但我不能就此打住,因为这可能攸关案件的真相。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微弱的冷气运转声。 过了一会儿后,房仲终于愿意说出实情。 「欸……其实我觉得,可能是我自己想太多啦。」房仲皱着眉偏头道。 「那天跟卖方过去看物件的时候啊,我在四楼房间的床边发现一张酒红色的名片,是『东铭人寿保险有限公司』的。啊刚好卖方在旁边,所以我就问他那是不是他掉的东西,结果他拿过去就直接撕掉了。」 「撕掉了?」 「嘿啊,他说那是不需要的垃圾广告,要拿去丢掉。」房仲点头补充道,「啊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他这样有点奇怪,所以回家后就查了一下,结果发现他们公司好像已经不营业了。」 「那是指他们倒闭了吗?」 「应该是喔。因为公司网站去年年中后就没更新,啊打电话也没人接,那个电邮喔,还是不存在的帐户馁,可能是已经删掉了吧。」 「原来如此……」 「啊然后,我就想……搞不好卖方有帮原屋主他们在这家公司投高额保险,结果公司一下子付不出那么多保险金,就倒闭了。」 房仲故意说得很含糊,但我听得出来这是她怀疑许冠廷的老爸在背后搞鬼的意思。 要是她的猜测属实,那这起案件就可能不像我所以为的,是因纠纷而买凶杀人,而是一起为钱弒亲的诈保案。 我盘起手沉吟着,思索其可能性。 房仲大概是看我一脸相当认真,于是赶紧搧搧手要我别在意。 「哎哟,那都是我在胡思乱想啦!李先生听听就好,别往心里去啦!」 面对慌慌张张的房仲,我礼貌地微笑点头,同时决定回家后要去搜寻看看东铭人寿保险有限公司的资讯。 虽然她说的不无可能,但侦探必须讲求实证,绝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就胡乱下定论。 于是,我主动提出要看房子的要求,并接着与房仲讨论见面时间,最后定在三月十三日。 The Second Letter(2-1) 回到家里后,我马上打开电脑,开始搜寻东铭人寿保险有限公司。 他们的网站依然在,但正如房仲所说,首页最新一条消息竟然是二零二零年六月二十五日的端午节快乐,距今已将近一年前。 我当然也测试了电话和电子邮件,得到的结果就跟房仲说的一样,而且电话甚至变成了空号。 我又查了关于这家公司的评论,但却完全找不到。照这样看起来,这家公司如果不是搞诈骗用的假公司,就是现在已经倒闭的私人小企业。 问题是这种公司怎么会跟许家扯上关係? 明明许家在国内就有权有势,声望也高,为何许志承的哥哥却要找这种来歷不明的小公司投保呢? 又或者,他其实没有在东铭人寿投保过,一切只是房仲多疑了而已。 我单手撑着头,另一手的指尖不停敲着桌面,脑子里开始回想房仲说过的话。 她之所以怀疑他,是因为他一拿到名片就撕掉,并称其为「垃圾广告」吧?但是,这也可能只是个人的一个小习惯罢了,说不定在他眼中,不需要的广告名片就是应该被撕掉。 而如果房仲说的是真的,问题就会回到为什么许志承的哥哥要选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 在我看来,以他们的社会地位,若真是为钱杀人,一定会选择资金、额度等等都充足的公司才对。再怎么说,也至少须有一定的信用评价才行,不然如果对方两手一摊说赔不出来,那可就落得一场空了。 若是比较这两个论点,看起来是房仲多想了的可能性比较高。然而她之所以会那么认为,我想或许还有其他理由,只不过以她的立场很可能无法向我透露太多。 只不过,许志承的哥哥到底有没有投保并不是唯一的问题。 「……为什么那张名片会在许绚粼的房间里?」我喃喃自语道,清楚感觉自己的眉头正用力皱在一起。 许志承家明明请了佣人,收信这种小事自然不会劳烦到许家人。 若是佣人们拿到了无用的广告,应该会帮忙丢掉才对,怎么可能是交给许绚粼呢? 难道,是有人刻意丢到他房间里的?可是理由又是什么? ……搞不懂。 我盯着天花板,思索着东铭人寿到底跟这起案件有没有关係,却得不出答案。 调查明明有所进展,我却感觉自己再度陷入谜团里,心里于是泛起一股无奈感。 不过想当然尔,这么难得的大案子绝对不能轻言放弃。 我深呼吸一口气,索性再次打开东铭人寿的官网首页,然后拿出纸笔抄下他们公司的地址。 也许这么做是徒劳无功,毕竟连这家公司的真实性都无法确认,但我仍决定亲自走访一遍,就当实地考察。 The Second Letter(2-2) 隔天一早,我收拾好需要的东西就准备出发。 经过一楼时,罗哥正在为开门营业做准备,一听到我下楼的脚步声就抬头看过来。 「你要出门吗?」他问。 「对啊,我今天要继续去查案。」 「那你要去哪里?会很晚回家吗?」 「这个嘛……原则上我应该晚餐前就会回来。至于要去哪里,这可是个秘密。」我故意神秘兮兮地笑道。 去调查一家保险公司,当然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事,不过我打算等蒐集到多一点线索后再跟罗哥说,所以现在还不打算透露。 「什么秘密啊……」罗哥露出无奈的笑容,摇了摇头,「算了,反正你自己小心点,口罩要戴好,还有记得多洗手。」 「是是是,你到底是我哥还是我妈啦?」 「你说呢?」罗哥挑眉问。 我朝他露齿一笑,逕自走出店外。 今天我没跟罗哥借车,而是选择搭乘捷运,再转搭自强号和区间车。 东铭人寿的公司位在彰化县某处,从高雄车站出发的话,车程大约两个半小时左右。 坐上列车后,时而看看窗外时而闭目养神,不知不觉就到达了目的地。我依照手机里显示的地图,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他们公司附近。 东铭人寿就位在一个很普通的旧社区里,四周房子和商家都不多,其中还有几间看起来就像没人居住的空屋。 虽然这家公司很可能已经倒闭,但拉下的铁捲门上却没有贴上「售屋」二字。抬头向上看,还能见到尚未拆掉的白底红字招牌,上面写着「东铭人寿保险有限公司」几个大字。 我打量着不远处的灰色水泥建筑,总觉得它比我想像的更普通些。 如果这真的属于东铭人寿,那至少证明了这家公司确实存在,不过当然也无法排除这可能是诈骗用的幌子。 我转身离开,打算找几个附近居民问问有关这家公司的事。走了一会儿,正好看到一个驼背老爷爷拄着拐杖从不远处的铁皮屋里走出来,我便立刻上前去。 「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那边有一间卖保险的吗?」 老爷爷停下步伐,抬头看着我点点头。 「知道啊,你是在说那个东铭吧?他在那边几十年啦。」 老爷爷的声音有点沙哑,还带着很明显的台语腔,大概平时都是讲台语居多吧。是听我用国语发问,所以才配合我的吗? 我不禁在心里向他道谢,因为我其实很不会台语。 「几十年?他开那么久了吗?」 「对啊,他们在那边很久囉。没记错的话应该有三十年啦。」老爷爷边说边用没拿拐杖的手比了个三。 「三十年喔……」 我不禁瞪大双眼,差点就脱口说出一句「不会吧?」,可是老爷爷的表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跟我开玩笑,就是很正常地承述事实。 「那请问,他们现在还有在营业吗?」 「不知道欸。」老爷爷一脸苦恼地偏头,「他们啊,从我年轻的时候就这样,有时候开灯有时候没开,窗帘也都拉着。」 「是吗,那都没有人在出入吗?」 「是有啦,那边晚上常常会有年轻人进出。」 「晚上会有年轻人出没?」我立刻想到地下赌场或舞厅之类的可能性,于是接着问,「他们是不是都穿得五顏六色的?」 「没有欸,他们都穿黑色跟红色的衬衫。」 「这样喔……」 黑色或红色的衬衫……那是制服之类的吗?可是怎么感觉不太像保险业,反而有点像黑社会? 我环起手,低头思索着。 如果那些年轻人真的不是保险业务,那难道会是帮派分子或者赌场工作人员吗?也就是说,东铭人寿实际上是黑帮聚集地囉? 那么,为什么他们的名片会出现在许绚粼的房间里? 「年轻人,你为什么要问东铭啊?」大概是我停顿太久了,老爷爷忍不住问道。 「啊,是这样的,我现在在念研究所,目前正在写关于保险业的报告,所以就到处看看不同的公司。」 「研究所喔?那你很厉害欸。」 「没有啦,普普通通而已。」 所幸老爷爷并没有怀疑这番随便掰出来的说词,不然我大概会被当成可疑人士。 「啊不过,你不要拿东铭做报告比较好啦!」老爷爷搧搧手,压低声音说,「我们这附近的人都说他们是黑道的。」 「呃,黑道吗……谢谢您提醒,那我还是换一家公司好了。」 「对啊,这样比较安全啦。」 我花了点时间多跟老爷爷问了点细节,这才知道居民们为何会这么说。 除了公司诡异的营业方式和人员总是在夜晚出入外,最主要的原因是出入东铭的年轻人几乎都不跟他们交谈,而且看起来还很兇的样子,居民间甚至绘声绘影地传着曾在他们某些人身上看过血跡。 向老爷爷道谢之后,我便离开铁皮屋前,再度回到东铭人寿附近。 听起来,这个地方根本不是保险公司的可能性似乎很高。但这样一来,许绚粼房里有他们的名片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毕竟他并不像是会跟他们有交集的人。 但如果那是某人不小心掉落的,那么那个某人就很可能知道这家公司的真面目。同时,他也可能跟这件命案有所关联。 我站在隔一条路的距离外打量着东铭人寿,从窗帘的小缝隙可以发现室内并没有开灯,或许现在没人在里头。 这样的话,搞不好可以尝试偷瞄一下内部的情况。 我才刚这么想,并准备迈出步伐,却突然觉得头晕目眩,接着眼前的一切倏然转黑—— 我失去了意识。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列车驶过轨道的声响,听起来却似近似远。 「啊……」 我忽然间清醒了,随即用力睁开双眼四处张望。 这里是自强号的车厢内,附近只有少少几个旅客,有些人在闭目养神,有些人在滑手机,还有几个人只是望着窗外发呆。 我惊恐地收回目光,却发现自己手上正握着一张回程的自强号车票。 ……这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完全想不起来? 不仅如此,我连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家公司附近,亦或是如何搭上这班列车都毫无印象。 我调整着呼吸,慢慢靠到椅背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才我似乎是睡着了,而且还睡得非常熟,甚至不像有作梦……会不会是因为一大早跑这么远太累,所以昏昏沉沉间就睡着了,还忘掉一些细节? 这样的说法好像也不太对,因为直到刚刚我都没有很疲倦的感觉。可是,我曾有脑部受创而失忆的纪录,搞不好这会是某种后遗症。 会不会是最近忙着查案,对脑部造成的负荷过重而引发的? 想来想去,我决定再观察看看,如果真的不太对劲就去看个医生。 于是,我暂时放下这件事,尝试深呼吸平復心情,接着便拿出手机,将今天调查到的一切整理下来。 The Second Letter(3-1) 「欢迎回家,要不要说说你今天的新发现啊?」 罗哥在我踏入麵店的时候笑着说。他正立在调理台后,盘着手臂靠着墙,一副很清间的样子。 我边环视空荡荡的店内边问:「现在没客人吗?」 「如你所见,一个人都没有。」罗哥状似无奈地耸耸肩,「现在是晚上八点,这时间已经没什么客人会来了。而且最近大家都偏好外带,内用的人潮也就少了很多。」 「这样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随手把带出门的托特包放到角落的桌子上,然后在老位子坐下。 罗哥见状便开始在柜檯后忙,不一会儿就做好了两碗麻酱麵,还切了盘滷菜。 他接着转身打开冰箱,取出两杯手摇饮,然后将所有东西放到托盘上拿了过来。 「你想跟我说什么吧?」 一入座,他就朝我拋出这句话。 罗哥似乎早就知道我打算找他讨论案件,那副平静的表情看起来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你果然很了解我。」我不禁这么说。 罗哥随即理所当然地回答:「因为我是你哥啊。」 「而且你今天早上出门时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看起来就像要去校外教学的小学生,一定是有什么新发现了。」 「喂,谁像小学生?话不能乱讲啊!我都快三十了!」 「是是是,看来早上应该拍张照的,那样你肯定会明白我的意思。」罗哥一脸遗憾地笑了笑,接着换上严肃的表情,「那么,你发现什么了?」 「……我上次有跟你说过吧,那个案件除了疑点很多外,还被随随便便地结案了。」 以这句话做开场白,我开始跟罗哥说起这几天以来的收穫。包括许志承的姪子许冠廷也在调查此事、许冠廷父亲捏造结案报告的缘由、许家人对许绚粼的疏离、许志承跟叶宏昱的过节、从许家改到叶家工作的女佣、奇怪的保险公司名片、房仲小姐对许冠廷父亲的怀疑,以及疑似倒闭的保险公司。 我将调查到的事用列点的方式告诉罗哥,简明扼要地说出这几天查到的新线索。而他则静静听着我说,不时点头不时皱眉,表情显得相当认真。 「以上,就是我这几天的新发现。」 一口气说完之后,我拿起吸管穿过杯膜,喝了几口饮料。低头一看,杯膜上的标註贴纸写着「红茶少糖微冰」,是我最常点的品项。 罗哥没有喝饮料,只是盘着手苦苦思索,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 「……看来这个案件的复杂程度,很可能超出我原先的预期。」 我也这么认为,于是接着说自己的想法。 「没错。虽然以许冠廷的说词来看,这很可能是叶宏昱为了隐瞒事实而买凶杀人,但是房仲的怀疑大概也有其理由。另外,许家宅邸里为什么会有那家保险公司的名片,我认为也是需要注意的地方。」 「是啊,我的想法跟你差不多。」罗哥认同般地点头,「可是如果那个进口商真的买凶杀人,那这个杀手也太奇怪了。」 「怎么说?」 「嗯……我是这样想的啦,既然都要混进房子里并在酒中下毒,为什么要耗功夫打开窗户上的锁?明明带着毒药,他干嘛不在许绚粼的其他食物里下毒就好?」 对耶……我怎么没有想过? 我一直着重在窗户上的锁如何打开,却没有认真思考过打开它的理由。 凶手如果知道许家人有喝睡前酒的习惯,而且能准确知道当晚会开哪一瓶酒,那他极有可能是许家的佣人。既然如此,他怎么不乾脆在许绚粼的宵夜或水中下毒? 但是这样一来,就根本没有打开窗户锁及干扰监视器的理由了。 除非…… The Second Letter(3-2) 「他会不会是打算故弄玄虚?」我问道。 罗哥随即摇头说:「我觉得不太可能。能够让他脱罪的方法很多,为什么偏要选风险跟技术性都这么高的做法呢?」 「这么说也没错……」 那么,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要做这些? 我靠着墙面左思右想,还是迟迟想不出他应该冒险做这些事的好理由。 「唉……我不怎么擅长推理,就算能找到问题出在哪儿,也提不出适当的假设。」罗哥苦笑着说。 「不,你提出我没想过的问题,就已经有帮到我了。」 「那就好。」 罗哥点点头,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对了,你可以再跟我多说一点那家保险公司的事情吗?像是公司的名字,或者传闻之类的。我总觉得他们很奇怪。」 「这个当然可以。」 我扬起笑容,开始说起我得到的资讯。 「那家公司叫做东铭人寿保险有限公司。」 「东铭?」罗哥一瞬间睁大眼,但随即又恢復正常,「那是哪两个字?是东边的东吗?」 「对,东边的东,铭刻的铭。你有听过吗?」 「没有,我从没在任何广告上看过这家公司。」 「我也没有,所以就去看了他们的官网,但根本没在更新,而且电子邮件跟电话也无法使用,就像倒闭了一样。」 「你说『就像』,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 「没错,东铭并没有倒闭。」我点头道,「只不过,它似乎不是一家保险公司。据当地居民的说法,他们大部分人都怀疑那里是黑道的聚会所。」 我将老爷爷告诉我的种种说给罗哥听,包括总是有年轻人在晚上出入,还有他们总是穿黑或红的衬衫,以及附近居民们的传闻。 罗哥听得相当认真,表情始终很严肃。一等我说完,他便立刻开口:「既然这样,那我觉得你最好别再接近那家公司。毕竟附近的人都说他们是黑道,搞不好事情真的是这样,你要是不小心被盯上可就麻烦了。」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如果他们跟这起案件之间有所关联,那势必得想办法调查才行。」 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放掉任何一条线索,即使这可能有一定程度的危险性。 罗哥显然对我的想法感到不满,八成是不希望我为了查案冒险。 「你是在意委託人吧?所以才会不顾自己的安危。」 「这样说也没错,我确实不希望让对方失望,而且都已经开始调查,要是随便放弃线索结果错过了真相,那也太可惜了。」 罗哥看着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还是觉得那个委託人有点可疑。」 「是因为他想调查两年前的案件吗?」 「嗯,我在想他为什么不在结案之后就马上找人调查,而是拖到现在才开始。」 罗哥紧皱着眉头,表情清楚透露出他的困惑。 「也许他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警方能重啟调查,但却落空了,所以才找上私家侦探。」 我说着彷彿帮委託人找理由一样的话,但实际上,我也对这个人起了一点疑心,只不过我在意的点跟罗哥不一样。 「说起委託人的话,我最在意的反而会是他寄来的信……」 「电子邮件吗?他在里面写了些什么?」 「不,内容不是重点。应该说内容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偏着头说,「可是到目前为止,他的两封邮件都是在凌晨零时零分的时候寄来的。」 「凌晨零时零分……?」 罗哥似乎不太懂我的意思,于是我打开手机里的邮件程式,找出委託人的信件递给他看。 「你看,这两封信的寄件时间除了日期以外都是一样的。」 「……的确,感觉就像是刻意安排的。」 「嗯……我也觉得有这种可能,不过也无法排除只是巧合的可能性。总之,这个时间对委託人来说是否具有特殊意义,目前还不清楚。」 「难道说,这个时间对他而言很重要吗?会不会是他得知这起案件的时间?」 「……我也不知道。」我老实地摇头承认,「但也许,其原因就是他决心开始调查的理由。」 时间这种东西,若用在犯罪现场大概就是被害者死亡时间和案发时间等等,然而,若用在想查案的人身上,那可能性就很多了。 最初知道这起案件的时间、初次寄信给侦探事务所的时间、与被害者存在某种回忆的时间……,只要是对委託者本身意义非凡的时间,都可以成为其中一个选项,其数量相当可观,想从中找出正解就如同大海捞针一样。 「虽然现在还不知该从何查起,但我想我该多留心这点。」 「嗯,搞不好知道了理由后,会有更多新发现。」罗哥也对我的看法表示同意。 于是,我将这个疑问暂且放置一旁,打算在之后的调查行动中尝试找出答案。 比起零时零分的谜团,现在还有另一件更让我在意的事。 「罗哥,我今天……今天回程的时候,感觉记忆好像断片了。」 「记忆断片?」 「对……应该是吧。」 我说得有点不确定,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 「我只记得我想去看看东铭人寿的公司……之后再有记忆时,就是坐在回程的自强号上了。这中间发生过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就像失忆了一样。」 我试着承述当时的情况,而罗哥听完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面色凝重地盘着手。 好一会儿后,他终于开口:「东学,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累吗……我自己是觉得还好?」 不过,从接到委託之后我确实每天都在烧脑,时不时还会外出调查。如果跟我以前那种几星期才有一个委託上门,平时几乎都在家打滚的颓废生活相比,最近确实可说是忙翻天了。 「你只是因为难得接到大案子,心情太好才没察觉吧?」罗哥露出既无奈又担忧的表情,「你的记忆之所以发生断片,搞不好是之前撞到头的后遗症,因为最近太累所以才诱发的。」 他的推测跟我自己的简直如出一辙,我一下子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反驳,只好默默地移开视线。 罗哥看着我叹了口气,然后说:「真是的……你要查案我没意见,不如说我很支持,但你也要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啊。要是因为太勉强自己而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那也太不值得了吧?」 「是啦,你说的也没错,可是……」 「可是什么?」罗哥挑眉问。 「……没有。」我识相地低头回答。 虽然想耍帅说一句「为了找出真相,我钟东学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不过我知道这招对罗哥不可能有用,而且还会造成反效果——因为他现在显然认真得很。 「没有的话,那就快点把晚餐吃一吃,去洗澡睡觉吧。」 「好的,老哥。」 事已至此,我只好听话地点点头,拿起筷子跟他一起享用晚餐。 The Second Letter(3-3) 准备睡觉前,我靠着枕头瘫坐在床上,用手机玩前阵子无聊下载的游戏。 玩着玩着,脑子却又不禁想起案子的疑点,以及神秘的委託人,结果就愈来愈无法专注,最后理所当然没有成功过关。 「真是……」我重重叹气,将手机拋在床铺上。 虽然罗哥叫我多休息,而且我自己也觉得现在应该暂时拋下谜团,好好睡上一觉才对。可是,眼看着一堆问题摆在面前,我就是无法停下来什么都不做。 我左思右想,在床铺上辗转反侧,把蓝白条纹的床单和棉被弄得一团乱。 「呃啊……」我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声吶喊,然后呈现大字型仰天瘫在床上。 眼前是白色的轻钢架天花板,纯白色的,除了电灯外什么东西都没有,上面当然不可能写着我想知道的答案。 最后,我还是屈服于自己的求知慾,翻了个身离开床铺,前往办公室。 打开灯和电脑后,我动手写了封邮件寄给委託人。内容除了再次向对方回报调查的进度外,还以「也许会是个线索」为由,问了他和许绚粼以前曾待过的孤儿院。 我打算试着从这点着手,去找出一点有关委託人的资讯。 虽然这可能与案件本身没有太大的关联,但我却对此感到好奇……应该说,我想多了解一下这位委託人,以及许绚粼的过去。 寄出信后,我终于觉得心满意足,便踏着轻松的步伐回房间去。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二十分,于是我关上了灯,直接就往床铺上一躺。 The Third Letter 主旨:这真是出乎意料 时间:2021年3月10日0:00 寄件:&lt;a href=mailto:<a href="mailto: 收件:&lt;a href=mailto:<a href="mailto: 内容: 您此次所提供的资讯,着实让我惊讶不已。 我从未想过许志承先生的兄长会有如此嫌疑,然而那家保险公司确实存在怪异之处。诚如您所说,房仲小姐的疑虑或许是其来有自,因此,得知您愿意针对此部分继续调查,并持续告知我最新的进展,我真的非常感激。 另外,关于您所提及的问题,我也很乐意回答。 我跟绚粼过去曾一起住在名为「太阳园儿童之家」的孤儿院内,正如第一封信所提,他一直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绚粼向来温和有礼,个性也相当善良,就我的印象来说,他不曾跟任何人结过怨。因此我认为,太阳园儿童之家跟这起案件的关联性可能并不大。 为了尽早得知真相,或许您可以选择暂且不耗心力在太阳园的事情上,而是先行查明现有的线索,相信如此一来将有更大的助益。 再次感谢您的耐心帮忙,能遇见您这么好的侦探先生,真的是我莫大的荣幸。 感激不尽。 The Third Letter(1-1) 我在接近中午时起床,离开房间后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去看看电子邮件信箱。 我连睡衣都还没换掉,就急急忙忙地打开电脑,果不其然发现了来自委託人的新邮件。 「这次一样是零时零分啊……」 寄件时间果然如我所预测,跟之前的两封信一样。 我接着往下看了内容,但是当阅读完以后,心里却突然浮起一丝违和感。 今天同时也是跟许冠廷约定会面的日子,看了一下时间,差不多是该梳洗出门了,我也只好暂时放下这份疑惑。 会面的地点依然是荻原咖啡,今天里头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两桌客人,他们都坐在靠近门边的位子。 我这次也提早到达,点了咖啡后便选了跟上次一模一样的角落座位入座。 「钟先生,你真的很喜欢本店的拿铁呢。」方小姐将拿铁送过来时笑着说。 「是啊,因为你们家的拿铁确实很好喝。」 「听到你这么说,真是让人开心呢。」 今天店内播的并不是古典乐,而是流行音乐的钢琴版。 来这里消费这么多次,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古典乐以外的曲子,于是好奇地向方小姐询问。 「我有一个非常喜欢流行音乐的朋友,她知道我很爱钢琴演奏的曲子,于是特地为我列了一张钢琴版流行乐的推荐清单呢!」方小姐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给我看,上面写满了歌名,「里面的每一首曲子我都很喜欢,现在正在播的就是其中一首喔!」 「这的确是一首好曲子。」 我聆听着乐曲,正想问她现在播的是什么歌,许冠廷却在这时走入店内,只好暂时作罢。 「抱歉,让你久等了。」他说着在我对面的位子坐下。 「不会,是我早了点到。」 许冠廷还是像上次一样客气,态度也依然一板一眼。总觉得只要在这个人对面,就会忍不住正襟危坐。 等待他点的美式咖啡上桌的空档,我原本想着要先寒暄个几句,然而对方看起来却不像有这个打算。 「钟先生,我带来了你要求的员工资料,希望能为调查提供一些帮助。」 许冠廷从公事包里拿出一本活页资料夹,越过透明隔板交给我,直截了当地切入正题。 「谢谢。」 我随即翻开资料夹,里头有许多不同人的资料和简歷,都是曾在许志承家工作过的人们。 「没什么,这是应该的。」许冠廷说,视线跟着我落在员工资料上,「需要我跟钟先生大致介绍一下吗?」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没什么,这点必要的小事称不上是麻烦。」 于是,许冠廷便从第一页开始替每个人做简介,而我则拿出笔记本静静听着,不时点头不时写下笔记。 在这期间,方小姐也替许冠廷送来了黑咖啡。 The Third Letter(1-2) 受僱于许志承家的佣人和保全,加总起来竟有二十来个,几乎快要是一个小学班级的人数。我对此感到讶异,忍不住在心底感叹m型化社会的恐怖。 大部分的员工看起来都没有可疑之处,应该说跟本案似乎关联不大,于是我先重点关注有被牵涉进案子里的几人。 首先是发现许绚粼尸体的张姓保全。 他是一个头发灰白稀疏,身材微胖的中老年男子。许冠廷在说起他是什么样的人时,用的形容词是和蔼可亲。 「这位是张智峰先生,现年六十六岁,在叔叔家服务了将近二十年,当年的事情发生后他就退休了。他在案发当日负责巡视庭院北侧,也就是房子后方,是第一个发现许绚粼坠楼死亡的保全。」 许冠廷又接着补充几个负责通报的员工的名字,分别是当晚巡视庭院南侧、东侧和西侧的保全梁立国、林国源和陈庆祥,以及在一楼整理大厅的女佣王筠琦。 接着,就是当天负责送「睡前酒」,以及第一个发现许志承一家尸体的两名女佣。 「当晚负责送酒给叔叔他们的女佣叫做刘淑丽,今年五十六岁,在叔叔家任职二十一年,目前在超市当店员。她是个和善有礼的人,是在叔叔家里工作最久的女佣。 至于第一个发现叔叔他们的尸体的,是负责打扫三楼和四楼走廊的何雯婷,今年三十三岁,在叔叔家任职五年,目前在兴江企业股份有限公司当秘书。因为她算是比较资浅的女佣,所以我对她也不太了解,只觉得她似乎是个一板一眼的人。」 刘淑丽是个蓄着短发的中年妇女,她的身形圆胖,戴着一副红色的圆框眼镜。她在照片中笑得相当温和,而且看得出家政经验相当老道。 何雯婷与刘淑丽截然不同,是个绑着马尾,身形偏瘦的年轻女子。从没什么笑容的大头照看起来,这个人的确给人严肃的印象。 一听见何雯婷的介绍,我便立刻竖起耳朵。这个人可说是最让我在意的,也是我今天最想与许冠廷详谈的一名员工。 我耐心听着许冠廷介绍完所有人员,确定没有其他人有比较明显的嫌疑后,这才准备出示那张截图与他聊聊关于何雯婷的事情。 「钟先生,不好意思,我是否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呢?」 我才刚打算拿出放在口袋里的手机,许冠廷就突然出声询问。 「喔,好的,没问题。」 「感谢。」他轻轻点头,「在开始今天的讨论之前,我想先请问钟先生为何会需要这些资讯?」 啊,原来是这个问题。 我们前一次的谈话中,确实没有提到什么关于许志承家员工的话题,所以他会这么问,一定是想知道我基于何种理由对这些人感兴趣。 言下之意,就是他想确认我具体获得了什么新线索。 这并不是什么难回答的疑问,相反的,要解释的话非常容易。 「是这样的,经过上次的面谈,我得知叶先生存在嫌疑的事,于是便对他进行了一些调查,然后发现了可疑的部分。」 我拿出手机,找到几天前截下的图片,接着将它朝向许冠廷放在桌面上。 「这是从叶先生为新厂区剪綵的影片中擷取的,虽然乍看之下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但是这个人……」我顿了顿,点击萤幕将图片放大,「这个女人,就是以前在你叔叔家工作过的何雯婷吧。」 许冠廷凑近了点,透过透明隔板查看。他不用多久就马上认了出来,但却面露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这个人确实是何雯婷小姐没错。但是依照我所调查到的,她在被许家遣散后不久便去了叶先生家工作,所以她出现在这里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他显然没搞懂我想表达的意思,于是我态度从容地补上说明—— 「许先生还记得吧,在我们上一次的面谈中,你提过叶先生曾与你叔叔发生过一点纠纷。」 「确实如此,这点我并没有忘记。」 「那么,许先生一定也记得上次提出的假设。」我勾起唇角,看着许冠廷继续说下去,「针对窗户大锁被开、监视器遭骇和下药用的针筒来源不明这些疑点,我们认为凶手也许是受人委託的专业杀手,因而怀疑这是一桩买凶杀人案。」 听到这里,许冠廷睁大了眼睛,似乎终于理解我想说的是什么。 这情况对我来说自然是助力,于是我接着说:「要能够做到在『睡前酒』里面下毒,而不被宅邸里的眾多人发现,我认为这个杀手很可能就是其中的某个员工。」 「所以钟先生的意思是,你怀疑何小姐就是那名杀手?」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是因为她在离职后就去了叶先生家工作吧。」 「是的,完全正确。」我点点头,「虽然还没有找到其他证据,但我认为这个想法不无可能。」 许冠廷没有说话,只是皱着眉拿起美式咖啡喝了一口,又缓缓将杯子放下。他似乎是刻意放慢了动作,好给自己一点时间消化我刚刚提出的新想法。 过了一会儿,许冠廷终于轻轻点头。 「……我认为钟先生说的确实有道理。」 The Third Letter(1-3) 「老实说,一开始得知何小姐去了兴江工作时,我并不觉得可疑。当时只觉得她才刚到职五年就遇上这种事,真的相当不幸。然而如今综合这些资讯来看,其中的确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很高兴许先生能认同我的想法。」 「只是我想这个推测依然存在一个问题……那就是窗户上的大锁。何小姐一直都待在房子内,而且还持有毒药,为什么要特地去把锁给打开?」 他所提出的问题正如所料,就跟罗哥提出的看法差不多,于是我微笑着说出先行准备好的回答。 「关于这个,我目前也还没找到正确答案。」我毫不避讳地表明现阶段的困境,「不过,如果说是单纯推理的话,倒是有一点想法。」 昨天跟罗哥聊完后,我思考了许久,好不容易想出了自己能够接受的解释。 「也许,当晚在现场的杀手不只有何雯婷一个。」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许冠廷非常不解地问。 「意思是,我觉得何雯婷可能有其他同伙,而这个人大概就是负责骇入监视器的角色。同时,为了消除何雯婷的嫌疑,所以他才把窗户打开,想製造出有人潜入的假象。」 「那么这名同伙为何不选择无人的房间进出,要选择许绚粼的房间呢?」 「他有可能是知道许绚粼不喝酒,而且又行动不便,所以打算将他从窗户推下去,才会选择这个房间的。」 「原来如此……」许冠廷突然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听钟先生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的案件发生之后,负责巡视房子东侧的林先生曾私下跟我提过,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位于东侧的植物园曾经发出警报声。不过当他联络负责南面跟北面的梁先生和张先生,并一起衝进去时,却发现那似乎是警报器故障而造成的误响。」 这种事情我倒是第一次知道,于是追问:「林先生有跟警察提过吗?因为我从没在任何报导中看到这件事。」 「有,他说他在侦讯时有跟警方提过,但对方似乎不认为这跟案件会有关係。」许冠廷说着微微低下头,「说来惭愧,不过林先生告诉我这件事后,我也没把它放在心上。要不是钟先生提到可能有另一个人,我也不会想起来。」 「那么,许先生的意思是……你认为误响的警铃跟潜入的杀手存在关联吗?」 「是的。虽然只是我个人偶然想到的推理,但还是请钟先生听看看。」 「好的,当然没问题。」我立刻点头。 「叔叔家植物园的警报器是有连结网路的,它可以在发生问题的时候即时回传影片到保全室,以便掌握状况,而林先生曾告诉我,他们衝进植物园时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却花了一点时间才顺利关掉警报器。所以,我猜测对方可能是使用远端骇入系统的方式,让警报器產生故障,并用这段时间打开窗户上的锁。」 「……这确实可以解释为何他在开锁时没引起注意。」我不禁睁大双眼说道。 「是的,我正是这样想。既然对方能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骇入监视系统,那么我想他应该也具有骇入警报器的能力。」 我点点头沉吟着。这个猜想相当合理,毕竟要打开金属製的锁头,怎么样都会发出一点声响。若想在寧静的深夜将锁给打开,很难不被发现,所以才会使用更大的声音来盖过。 「不过这些终究只是猜测,我也还无法确认事实是否就是如此,猜错的可能性一定是有的。」许冠廷皱眉看着桌面说。 「我倒认为许先生的推理非常好,虽然还缺乏一些更关键的东西来佐证,但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思路。所以,我会为了找到真相而持续调查下去的。」 「好的,能够听到钟先生这么说,我真的很感谢。」 「哪里,这本来就是我该做的事。」 绝不能只因为找到一两个可疑的部分,就轻易断定案情全貌,这可是作为一名专业侦探的基本素养,我自然不会犯下这种错误。 必须尽可能地蒐集更多碎片,才能确实将整件事情拼凑起来。 拿起拿铁喝上一口润润喉,奶香和咖啡香立刻盈满口腔。我抬眼看向对面的许冠廷,将杯子轻轻放下。 这部分差不多告个段落,该进行下一步了。 本来会与他相约面谈,只是为了讨论何雯婷和叶宏昱的嫌疑,以及我目前的猜想。 然而在听了房仲小姐的话语,并了解东铭人寿的诡异之处后,却让我不由得对许冠廷的父亲產生了一丝怀疑。 「许先生,其实我前几天有到许志承先生的宅邸附近调查过,当时在围墙外头的柏油路上捡到了一张名片,是『东铭人寿保险有限公司』的,许先生有听过吗?」 我刻意编了个谎,目的当然是不想让许冠廷知道我私下透过房仲调查那栋房子。 「东铭人寿保险有限公司……」许冠廷看着桌面复颂几次,然后摇摇头,「很遗憾,我想我并没有听过这家公司的名字。」 我端详着他的表情,但那个困惑的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在说谎。看样子,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有关东铭人寿的事情。 「这样啊,那么那张名片可能就是某个经过附近的人掉的吧,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值得调查的东西。」 「应该是这样没错,不过那当然也有可能是打算和广告单一起丢入叔叔家的名片。毕竟叔叔人脉很广,在业界的名声也很好,所以总会收到来自各种企业或公司行号的传单。」 许冠廷说完后,忽然弯起像在怀念什么的淡淡微笑,似乎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我好奇地问他后,他便露出略显靦腆的表情。 「虽然这样对许多人非常不好意思,不过小的时候,叔叔常常带着我用多的广告单折纸飞机。那个时候,我们常常会在叔叔家的庭园里玩,一玩就是一下午。」 他推了一下眼镜,拿起咖啡啜饮一口,放下杯子时脸上便多了几分遗憾。 「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很怀念。我能在叔叔离开前与他留下这样的美好回忆,真的相当幸运。」 我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想:「若是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能被某人这样真切的想念着,那这一生也很值得了。」。 「……许先生,为了让你叔叔他们安息,我会持续调查下去,一定会努力帮你找到真相的。」 「谢谢,能在这种时候遇到如此热心的钟先生,我想这更加证明了自己的确是个幸运的人。」 「不必道谢,找出真相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 我回以微笑,然后再度喝起拿铁。在店里的冷气机推波助澜下,如今它已经近乎完全冷却。 「那么,虽然对钟先生很抱歉,但我稍后还必须回公司一趟处理点事情,所以现在差不多该先离开了。」许冠廷满脸抱歉地说。 「没问题,那许先生先忙,等之后有所进展我们再见面。」我客气地点头道,「不过,在许先生离开之前,我想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好的,请问是什么呢?」 「可以告诉我叶先生的住所吗?我打算这几天找个时间去那附近调查一下。」 「没问题,只要我能帮得上忙就好。」 语毕,许冠廷立刻从上衣口袋掏出纸笔,将叶宏昱家的地址写下来递给我。 那之后,我与他的第二次面谈就正式画下句点。 许冠廷离开之后,我又继续在荻原咖啡待了一会儿,同时一个人静静思考目前的资讯。 先不提东铭人寿本身的谜团,但房仲的怀疑依据真的只是撕掉名片的举动吗?我对此仍然存疑。 可是,这样怀疑卖方以她的立场来说并不合宜,甚至可以说是缺少了点职业道德。再说,上次她只是不小心露馅,才只好不情不愿地向我坦白一部分,如果要她再继续多说,我想肯定是难上加难。 只是,如果这真的是一宗诈保案,而且主导者还是许冠廷的爸爸,那么许冠廷真的会不知情吗? 他有没有可能因作为既得利益者而打算知情不报? 我低头看着咖啡杯中混浊的液面,像是要回答自己的问题般轻轻摇了摇头。 ……不,不可能。 归根结底,他若真的有这种打算,一开始根本就不会发文找人帮忙调查。 而且,他谈及许志承一家的时候表情总是很柔和,那种真挚的情感怎么看都不像是演出来的。 就算他的父亲有嫌疑,我也不觉得许冠廷本人会牵涉其中。 我单手支着头,望着店门口发呆。 此时正好有两个像是大学生的年轻女孩走进店内,方小姐立刻笑瞇瞇地迎上去。 一看见方小姐,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本来打算问她一首歌的歌名,然而刚刚全心专注于讨论案件,如今已经想不起那首曲子的音调。 ……发生在许家的灭门惨案,也是一样的吧。 只要人们改变注意力的方向,这些先前发生过的事情就会从记忆中渐渐消失。不论它爆发当时曾有多么惊天动地,最终也会变成云烟,然后默默散去。 但是,对于深陷其中的人们来说,这却会是一辈子的课题。 我静静地看着店外骑楼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浮现深深的感慨。 The Third Letter(2-1) 隔天明明没有任何安排,我却在一大早莫名其妙地醒过来。 抬头看了一眼闹鐘,发现现在也不过早上六点半,于是我不死心地又躺了好一会儿,却迟迟无法再度入睡,最后只好万般无奈地起身离开床铺。 今天星期四,是麵店的营业日,通常罗哥都会早起吃个早餐,然后就去备料准备开店。 我梳洗完毕后打开浴室门,立刻就闻到飘散在空气里的淡淡麵包香。 既然都已经早起了,乾脆就去跟罗哥一起吃顿早餐吧。这么想着,我便移动脚步往三楼走去。 罗哥如预想般地坐在沙发上,正专心盯着电视里的晨间新闻。大概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一脸讶异地抬头望过来。 「哇……你今天是怎么了吗?竟然会这么早就起来。」 「不知道,就是突然醒了然后就睡不回去啦。」我耸耸肩,在罗哥旁边坐下,「这一定是破案的使命感在作祟,搞不好今天就是挖出真相的良辰吉日。」 「我说你啊……别一大早就喷干话好吗。」 「先生有所不知,这可是能使身体更健康的好方法啊。」 「呃……你高兴就好。」 罗哥一脸无语地说完,厨房里的烤箱便像是算准时机般地发出叮的一声。他随即离开沙发走了过去,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盘烤土司和一罐橘子果酱。 罗哥将它们全放在我面前,然后说:「这边先给你吧。」 「欸?那你怎么办?」 「没差啊,就只是多等五分鐘而已。啊,不过咖啡要再等一下,我才刚开下去煮不久。」 「喔,那就谢啦。」 我笑瞇瞇地拿起吐司,将橘子果酱给抹上去。 电视里的主播正在播报气象,看样子今天会是个大晴天,很适合出趟远门。 真是天助我也。 「罗哥,我今天打算跑一趟南投。」 「南投?你没事跑那么远干嘛?」 「哎,你这问题可真不上道……我当然是为了调查才去的啊。」 「你获得新线索了吗?这次是关于什么的?」罗哥立刻追问。 「我打算去『太阳园儿童之家』看看。那是委託人跟许绚粼以前待过的机构,如果去问问那边的人,也许可以知道一些关于他们的事情。」 昨天早上看见那封信时的违和感,我在晚上搜寻太阳园儿童之家的地址,并把委託人寄来的三封信都拿出来反覆阅读之后,终于搞懂了。 除了依然成谜的寄件时间以外,那封信中最大的问题还有另外两个地方。 其中一个是寄件人的信箱地址,我很讶异自己竟然现在才注意到这点。 委託人的帐户资料中,明明写着他叫做陈家豪,他也自称姓陈,可是信箱开头的英文却是「chiu」,翻成中文的话应该是「邱」才对。而写在「chiu」后的一串数字,若当作日期和时间来看,正好就是许家惨案发生的那天,以及神秘的零时零分。 另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委託人的态度。 虽然他至始至终的语气都相当客套,但却可以明显看出他不希望我将时间花在调查太阳园儿童之家上面,似乎是不太愿意让我去查这个部分。 我将自己的这些新进展全告诉罗哥,他认真地听完后,便露出相当困惑的表情。 「对耶……他既然姓『陈』的话,为什么不用『chen』?」 「关于这个嘛……虽然我也有想过这是不是表示他其实姓邱,可是现在的电子邮件帐户那么容易建立,既然想让我们相信名字是『陈家豪』的话,应该直接弄一个『chen』开头的信箱才对。那么,他又是为了什么而写下『chiu』的呢?这背后一定有个什么理由。」 讲到这里,我刻意停了一下,在说出自己的推理前先卖了个关子。 「我认为,这极有可能不是他的姓氏,而是某个重要的人的。」 「重要的人……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罗哥的脸上浮现一丝惊愕。 「没错,就是许绚粼。」我加重语气强调,「他还在儿童之家时可能并不姓许,是许志承领养他后才替他改了名字。而对于委託人来说,许绚粼又是个非常重要的存在,所以我猜测他的旧姓可能就是『邱』。」 「是啊……的确。」罗哥喃喃自语着,点了点头像是认同我的看法。 「另外,关于零时零分的部分,虽然还是无法断定它的确切意义,但连续三封信都一样,至少能判断这并不是巧合所导致,而是刻意为之。」 这样的做法,在我看来就像是执行某种仪式一般。只是理由究竟为何,却仍然无法得知。 咖啡机在这时发出提示音,烤箱也跟着叮了一声,罗哥于是起身往厨房走。 「东学,你今天也是加两包糖、一颗奶精吧?」 「嗯,对,感谢。」 我回过头,将视线移到电视萤幕上,目前正在播送知名外送平台的广告。 身后传来搅拌匙和马克杯碰撞的声响,咖啡的香气很快便充斥了整个三楼。 The Third Letter(2-2) 我陷在沙发里,感受悠然自得的美好早晨。 最近总是东奔西跑,每天不是去调查就是在思考,休间时间也因此减少了一大半。 「来,这杯是你的。」 罗哥将黑色马克杯放在我面前,拿着烤好的吐司重新坐回沙发上。 「谢啦老哥。」 拿起杯子喝了一小口,依然是与往常相同的美味。我心血来潮地问了这些咖啡都是去哪里买的,罗哥便告诉我这是来自云林古坑,属于阿拉比卡种的咖啡豆。 「对了,你刚才有提到委託人不希望你调查儿童之家的事情吧?」罗哥边替烤吐司涂上果酱边说,「我倒是觉得,他搞不好是真的怕你白白拖延了查案的时间。」 「是吗?但如果我能了解许绚粼的过去,也许会从中得到一点新的啟发啊。」 这番说词听起来很像诡辩,实际上也真是如此。 罗哥摇了摇头,带着相当肯定的表情说了句「不对,你不是这么想的。」,果然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谎言。 「你想调查的是委託人吧?」 「喔……是没错啦。」我没有多辩解,只是无奈地承认。 「你想查他的话直说就好啊,我看起来应该不像是会阻止你吧?」罗哥吃了一口吐司,然后转过来看着我,「昨天我也说过我怀疑这个人身份的事,所以你想调查的话,我当然会赞成。」 「嗯,我知道。老实说,我也没有向你隐瞒的打算,只是想试试看这种说法在别人听起来合不合理。」 「你是用这个作为理由,跟委託人打听儿童之家的事情吗?」 「对,然后就收到了我刚刚跟你提过的回覆……对方显然是很有礼貌地『建议』我不该浪费时间。」 虽然那是委託人首次表现出较强硬的态度,但正是因为这样,反而引起了我的疑心。 「要是这个人真的有诡,那他阻止你就是为了藏起某个秘密吧?可是这个秘密跟案件有没有关係也很难说。」 「我就是这样猜,才会想跑一趟南投。就算他藏在背后的东西只是个人的秘密,跟案件本身没有关係,至少我也能多了解这个神秘人一点。」 说白了,我只是单纯受到好奇心驱使而已。 确实以现有线索来说,委託人并不具有嫌疑,甚至可以说是将近完全的置身事外,怎么看都不像嫌疑犯。 与其说是为了查案而远行,我知道自己真正想了解的是委託人身上的谜。总觉得只要去看看那间儿童之家,好像就可以离零时零分的意涵,亦或是委託人的真实心境更近一步。 「不过啊,他也有可能只是不想聊而已。」罗哥忽然说。 「你是指儿童之家的事情吗?」 「对啊,他可能担心你去调查完后会回头找他讨论吧。有些待过儿童之家的人,的确会不喜欢跟别人谈自己的身世。」 这倒是可以理解,因为会去到儿童之家的孩子,大多数都具有比较复杂的家庭背景,或甚至没有所谓的家人。 换作是我自己,也会不想跟别人聊这种事吧。要把这些令人伤心的过去说出口,实际上就形同自揭疮疤,痛苦可想而知。 「如果考虑这些因素的话……那我最好是选择私下去儿童之家一趟,而不是去跟委託人套话。」我盘起手说出目前的结论。 「想去是没关係,不过你前几天不是才发生过记忆断片的状况吗?要不要先休息几天再去?」罗哥一脸担心地说。 「……好像也是。」 我打了个大呵欠,视线落到桌上的空盘子里。 我是那种很讨厌谜团梗在心里的类型,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现在立刻马上就展开调查行动。 想是这么想,但此刻我却感觉睡意无法控制地涌现。 果然是太早起床了,难怪吃饱喝足后就变得这么想念我的床。早起这种事实在太辛苦,看来以后还是少做为妙。 「你看起来很睏,还是回去补眠吧。」罗哥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平常就不是有在早起的人,没事干嘛这么早爬起来?」 「不知道,就突然醒过来,接着就睡不着了。」 「你啊,最近时不时就到处跑到处调查的,果然累积了不少疲倦跟压力吧?不要太勉强啊。」 「也是啦……可是要我把到手的线索放着慢慢处理,那实在是太痛苦了。」 「唉,你这个人……该说这就是钟东学吗?」 罗哥摇摇头,对我露出充满无奈的微笑。 「算了,今天麵店就休一天吧,这趟我帮你跑。」 「不用啦,想要调查的是我,这样太麻烦你了。」 「反正我也很想知道,所以这不算麻烦。而且去南投的话,我还可以顺便去买点日月潭红茶。」 「可是……」 我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罗哥却没打算听的样子。他自顾自地收拾好碗盘,起身离开沙发。 「就算是名侦探福尔摩斯,也不能没有华生的帮助啊。」罗哥回头对我微笑,「既然你这么累,那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我看着他往厨房走去,又考虑了一会儿后才终于决定接受这个提案,向睡意举白旗投降。 「好吧,那就谢谢啦,华生。可是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你只要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 罗哥头也没抬地丢出这句话,然后就打开水龙头开始清洗碗盘。 听着流水和杯盘相碰的声响,总觉得很有生活感……或者该说是「家」的感觉。 我不禁想:「如果我也能为罗哥做些什么就好了。」。所谓的家人,一定就是会像这样互相帮忙、彼此照顾的存在吧。 「那就晚安啦。」 「嗯,晚安……喂,现在是说晚安的时间吗?」罗哥一脸疑惑地回头说。 「应该是吧。」 我对着他露齿一笑,然后便安心地回房间去。 The Third Letter(3-1) 张开眼睛的同时,我意识到有束聚光灯正打在自己身上。 抬起头环顾四周,除了这唯一的灯光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无边际的漆黑。 自己上一刻明明还躺在床上睡觉,现在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奇怪的地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我……在做梦吗? 大概也只有这个猜测是最合理的。 人偶尔会在梦境中清楚感知到自己正在做梦,我想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状况吧。 只是这画面跟内容实在令人失望,不论朝哪个方向看,都只有黑暗跟更多的黑暗,看来我的想像力实在是贫瘠得可以。 正感叹时,不知从哪个地方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躂……躂…… 听起来像是有谁在黑暗之中行走,但我却什么都没看见。 噠……噠…… 「谁在那里?」我问道。 脚步声依然持续,但对方却没有给我任何回应。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那真的是人吗?会不会是什么危险的生物? 话说回来,这里根本没地方可以躲,而且我也不知道四周究竟有什么,乖乖待在灯光下也许还比较安全。 即使知道这是梦境,但我仍希望可以避开那些恐怖的体验。 「你最好快点回答我。」我边说边东张西望,「我知道有人在这里,你是谁?」 噠…… 脚步声戛然而止。 「……钟东学。」 那个神秘人终于说话了,声音听起来像是个男人,而且总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只不过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提高音量问道。 对方并没有马上回答,却也不再继续往前走。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对话。」 他突然丢出这句意义不明的话。 「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还无法告诉你。」过了一会儿,对方才回答,「你只要知道,我跟你是相同的。」 「你说什么?相同是什么意思?」 我被这诡异的发言搞得一头雾水,可是不管怎么追问,对方都没有好好回答的打算。 「我知道,逃避没有用……」他自顾自地说。 脚步声再度响起,那个人似乎正逐渐远离这里。我不禁出声想叫住他,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停下。 「发生过的不可能消失,终有一天,还是要面对。」 他的语气听起来就如同自言自语,好像这段话并不是对着我说的一样。 「喂!等一下!先回答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大声喊,但脚步声却依然愈来愈远,显然是没有留步的打算。 就在这时,眼前的黑暗之中似乎亮起一片光明—— 我就这么醒了过来。 The Third Letter(3-2) 眼前是一如往常的天花板。 日光灯尚未开啟的情况下,整个房间看上去相当阴暗,仅能就着巷内路灯照进窗内的微光,勉勉强强地辨识出这是我的房间。 我很快地坐起身,拿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来看时间,忍不住瞪大眼睛。 现在竟然是晚上七点多了,已经完全入夜,怪不得外头一片黑。 「奇怪……怎么会睡这么久……」 我抓了抓头发,离开床铺把电灯给打开。待眼睛习惯光亮后,我才走回床沿坐下。 脑子里立刻浮现刚刚的怪梦,聚光灯跟漆黑空间的画面彷彿刻印般清晰地留在记忆中。 起床后依然能清楚记得自己的梦,甚至觉得它相当真实,这种事情并不罕见,所以我在意的是梦的内容。 ……为什么我会突然作这种像惊悚片一样的梦呢?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是个不相信幽灵的无神论者,对恐怖片还是鬼故事都毫无兴趣,平时根本不会主动接触这种题材的作品。 只是,梦境这种东西本来就很捉摸不定。即使当今社会有一部分学者提倡所谓的「清醒梦」,认为人的梦境可以依靠自我暗示之类的方式去调控,但依然无法百分之百地操控自己每天要梦见什么。这样看来,就算出现什么从没遇过的东西,好像也不奇怪。 如果真要为此找个合理的解释……我想这大概就是最近压力一下子增加所导致的。 我最近一直专心查案,但自己倒是不觉得有多疲倦。只是,像这样每天想东想西,搜寻各种新思路的日子,或许也在无形中给了我压力,因而让脑袋有点过载了也不一定。 不过像这样放肆地睡了一整天后,感觉上似乎变得轻松了些。 我决定不再继续探讨那个奇怪的梦,于是离开床铺打算去洗个脸。 径直走到浴室后,我扭开水龙头将沁凉的水泼在脸上,瞬间就感觉清醒了不少。 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几颗水珠正沿着脸颊滑落。不知为何,我忽然出神地看着这一幕,就这样静静和镜中的那个人对视。 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很锐利的眉眼,不算特别挺拔的鼻樑,厚度处于平均值的嘴唇,还有睡得乱翘的稍长棕发……这跟我平时的样子毫无不同。不,应该说不一样才奇怪。 然而,我却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好像镜子里的人并不是我。 这听起来相当诡异,可是我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无法清楚说明。 也许是这种奇怪的感觉作祟,我忽然莫名对自己的头发感到相当在意,而且这并不是针对发型,而是发色。 ……我的头发应该是这个顏色的吧? 脑子里突然浮出这个莫名奇妙的问题,但我明明两年来都染这个顏色才对,现在看起来也还没有褪色。 罗哥应该有说过这顏色的名字,但我从没多花心思在这种事情上,即使搜寻了记忆,也找不出个所以然。 于是,我将脸给擦乾,索性直接离开浴室往三楼走。 虽然不记得顏色的名字,不过我倒是知道罗哥的染发剂都放在哪里。他向来是个生活有条理的人,总是习惯把东西放在固定的位置,所以要找什么都很容易。 我踏入三楼浴室,然后打开了洗手台旁的塑胶收纳柜,果然看到了三盒一模一样的染发剂。 亚麻棕色。 盒子的一角清楚印着这几个字。 我不禁皱起眉头。这顏色的名称看起来很正常,完全没有可疑的地方,但如果那股异样感不是因为想不起发色的名字,又是为什么而產生的? 把盒子重新归定位后,我走回二楼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作了怪梦的后遗症吗?或者单纯只是我想太多? 想来想去好一会儿,我却依然得不出合理的解释。 就在这时,一楼传来了打开门锁的声音。 罗哥回来了。 The Third Letter(3-3) 「你是在等我还是在发呆啊?」 罗哥一走上楼梯就看到瘫在沙发上的我,于是露出像是败给我似的笑容。 「应该都有吧。」 一看见他,我的侦探魂似乎又烧了起来,立刻就把刚刚的事情拋到一边去。 「罗哥,你今天找到什么?有没有什么值得调查的部分?委託人的身份是真的吗?他跟许绚粼的过去……」 「喂,你差不多一点。」罗哥一脸不悦地打断我的提问,「你是新进的记者吗?哪有人提问的时候这样连珠炮似地猛丢,给我一个一个慢慢来啊。」 「喔……那,你今天收穫怎么样?」 「……疯狂提问之后,接下来是总结型的问题吗?你这个人实在是很极端。」 「也许吧。但你应该也知道我有多在意这件事。」 「早就知道了啦。」 罗哥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在我身边坐下。 「那间儿童之家位在山上,虽然地点比较偏僻,但是环境倒是不差,而且附近还有跟他们合作的小型医院。我问了院长记不记得绚粼,院长说记得,而且也记得他被许志承领养的事情,还有发生在许家的案件。」 「那委託人呢?院长记得陈家豪吗?」 「你别这么急,我接着就是要讲他的事情啊。」罗哥笑了笑,接着续道,「我问了陈家豪的事情,但院长说他对这个名字没印象。所以我就改问他记不记得跟绚粼很要好的孩子,他想了一会儿后说记得,可是来去儿童之家的孩子太多,他实在记不起每个人的名字。」 「所以……还无法确认陈家豪的存在?」 「嗯,毕竟院长说他不记得名字,『陈家豪』到底是不是本名就无法肯定了。不过院长还有提到,他听说那孩子大学毕业后就去台北工作了,那之后就没跟儿童之家再联络过。」 「其他的工作人员呢?他们也没听过这个名字吗?」 「嗯……他们的态度都很友善,但毕竟他离开儿童之家已经十几年了,期间职员也换过几轮,所以也找不到对他有印象的人了。」 「这样啊……」 我不禁感到失望。照这样看起来,这次的行动除了知道许绚粼在儿童之家确实有个很好的朋友外,可说是一无所获。 如果没有任何人对这个人有印象,那就无法判断委託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即使院长提出关于他的消息,但他早就没跟儿童之家联络,大概也无法经由他们去追查到这个人。再说,就算「陈家豪」是真名,要在台北的茫茫人海中把他找出来,也绝对是难上加难。 「谢啦,罗哥。谢谢你帮我跑这一趟。」 虽然没得到什么新收穫,不过我仍然很感谢罗哥出面帮忙。今天也是因为有他的协助,我才有时间能好好休息一下。 「没什么啦,反正我也很想了解一下那个人。话说回来,你看起来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果然是还没吃饭吧?」 「这个嘛,多亏了早起的福,我睡了一整天什么都没吃呢。」 「……你都不会饿醒的吗?」 罗哥离开沙发往楼梯走,又回头补了一句:「我现在上去准备晚餐,你等一下上来吃饭吧。」 「啊,那我可以点菜吗?」 「今天不行,因为我打算先消耗掉冰箱里的一些食材。」 「意思是你已经决定好了?」我故意摆出遗憾的样子问。 「嗯,就是这样。喂,你那什么表情?给我知足一点。」 「没事,那我等一下就上去。」 我笑着目送罗哥走上楼梯,然后整个人躺倒在沙发上。 结果到头来,还是无法接近神秘的委託人半步。 即使从院长那里得知许绚粼确实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但若不知道名字的话,也无法断言他就是委託人。 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委託人对自己跟许绚粼的过去造假,也许他并没有待过太阳园儿童之家。然而我想不出这么做的理由,因为如果真是这样,他又是为了什么要调查当年的案子?为什么会拿许绚粼当藉口? 我侧过头,目光落在没开机的电视萤幕上,里头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 ……现在看起来就正常许多了。 即使与倒影对视,我也不再觉得那个人不是自己。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早已荡然无存,看样子真的只是作了怪梦后的胡思乱想。 只是,我过去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应该说是有印象的这两年间,我都不曾有过这种诡异的体验。 果然,真的是最近太累了吧? 我闭起眼睛,决定转移注意力,于是便开始想着等等的晚餐会有什么好吃的。 不知何时,我似乎再度陷入了梦乡。 「……嗯?」 再度醒来的时候,面前的景象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太一样。 我眨了眨眼,感觉头还有点昏沉,但当我定睛一瞧,却立刻就被吓到完全清醒。 「什么……?」 我惊愕地环顾周围,却发现自己竟然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时间是晚上八点十五分。 可是,我完全没有自己移动到这里的记忆。 The Third Letter(4-1) 记忆断片。 这几个字浮现在脑中。 我随即想起调查东铭人寿那天,自己也曾遗失搭上回程火车前的记忆。 又来了吗?这次也跟那次一样吗? 如果说这是因为疲倦引发的后遗症,那为什么现在又会发生……我明明已经睡了一整天不是吗? 正搞不清楚状况时,眼角忽然瞥见办公桌左前方的书柜前有什么掉在地上,站起来一看,原来是一本书。 我走过去,将它捡起来瞧了瞧。 那是日本作家东野圭吾的《嫌疑犯x的献身》,是去年在二手书店找到的,也是我颇喜欢的一本书。 虽然不敢自称是爱书成痴的人,不过我对于书本向来是会好好收藏的,绝不可能会把它们丢在地上。 会不会是刚才记忆断片的时候,不小心把它撞掉了? 不,不可能,因为我的书柜并未满到需要把书堆到边缘,要是没有大力撞击的话书本应该不会掉落的,但我完全没有用力撞上书柜之后的疼痛感。 我盯着黑底白字的封面,又将它翻开看了看,不过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才这么想时,忽然有某个东西自翻开的书页中飘落,我赶紧伸手抓住它,原来是一张小纸条。 谢谢你。 纸条上面只写着这几个字。没有署名,没有指名写给谁,也没有押上日期,就只有这几个字。 很明显那并不是我的笔跡,却也不像罗哥的。 这本书我自然不是没看过,而且实际上我还翻了好几遍,可是却从来没见过这张纸条。 「喂,可以上来吃饭囉。」 罗哥的声音忽然出现,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门边。 「那是什么表情?吃饭是这么恐怖的事情吗?」 「啊,不……当然不是。」 我转身将书本放回书柜,然后拿着纸条走到罗哥面前。 「你有看过这个吗?我是在那本《嫌疑犯x的献身》里面找到的。」 罗哥接过纸条,仔细研究了好一会儿,接着皱着眉摇了摇头,说:「没有,我没看过。」 「那本书不是二手书吗?会不会是前主人不小心留下的东西?就是……夹在书里面然后忘了拿出来之类的。」 「可是这本书我看过很多次,从没有发现过这张纸条。」 「也许它夹在倒数几页吧?或者是塞在书衣的夹缝里面?所以你才一直没有发现。」 「是这样吗……」 这个说法并不是没有可能,但我就是觉得有点无法接受。然而,如果问起理由,我却只能说这是出自一种直觉。 我总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什么真的不对劲一样,可是又提不出合理的解释。 奇怪,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疑神疑鬼的?难道说侦探当久了,就会对什么都怀疑吗? 「好了,上来吃晚餐吧,菜很快就会凉掉囉。」罗哥拍拍我的肩膀说,接着便转身走出办公室。 我低下头,又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好一会儿,不过仍然无法搞懂这是怎么回事。 「唉……」 就算继续盯下去,把它盯到破了一个大洞,大概也无法找出解答吧。虽然无奈,但我决定将它放进办公桌抽屉里,暂时不去思考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The Third Letter(4-2) 三楼客厅已经充满食物的气息,一走上前,就看到桌面上摆了两副碗筷和三菜一汤。 「……罗哥,你不是说要清冰箱,所以不让我点菜吗?」 「嗯,对啊,我确实是把剩馀的食材给消耗掉啦。」罗哥耸耸肩,一派轻松地说。 我坐到沙发上,看着桌上的葱煎蛋、蒜香高丽菜、可乐鸡翅和萝卜排骨汤——这些根本都是我偏爱的料理。 「你都没有特别喜欢的料理吗?」我故意拐个弯问。 「只要好吃我就不会挑剔。我向来不挑食的啊,尤其是自己做的东西。」 罗哥似乎没听出我的意思,或者只是在装傻。 我低头看向一桌子的菜,想想自己也一整天没吃饭了,但也许是心里还有点乱的关係,总觉得没什么食慾。 说是有点乱嘛……其实好像该说担忧比较正确。 我撞到头失去记忆至今,明明已经过了两年多,为什么事到如今才发生记忆断片的后遗症?而且,忽然间觉得自己不是自己的状况也是今天才突然出现的……还有那张奇怪的纸条。 这些怪事,都是在开始调查许家命案后陆续发生的。 这会是巧合吗?还是说真的是因为难得接到了大案子,让我无形之中积累过多的压力才导致的? ……又或者,在失去的记忆里,我其实跟这件案子有所关联? 不对,我以前只是贸易公司里的一名普通小职员而已,怎么会跟那么富有又有名望的许家扯上关係?再说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罗哥和许冠廷应该都会知道才对,可是罗哥却从没提过,许冠廷也一副与我初次见面的样子。 「你不吃饭啊?」罗哥瞥了我一眼,用遥控器打开电视,「难道是一整天没吃所以反而不饿了吗?」 「没啦……」 我摇摇头,然后捧起碗吃了几口饭。 电视里正播着谈话性节目,主持人正在跟来宾讨论由鬼魂协助办案的故事。 「我们同仁的帽子突然就飞走了,然后掉在一棵树前面。我想说奇怪,所以马上跑去看,结果就找到被害人的左臂了!」 电视里的退休警官正高声谈论着自己的不可思议经歷,同时,为了强调这件事情究竟有多奇怪,他不停说着「当时在现场怎么找都找不到左臂」、「那阵风真的是突然吹起来的」,还有「我前一天竟然梦到被害人」等等的话。 我默默听着警官和主持人的对话,还有其他来宾的补充跟附和,再回想这几天以来的奇怪体验,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遇鬼了。 听说不相信鬼魂的铁齿人很容易遇到祂们,而且那些事情确实很诡异,我搞不好是真的遇到了也说不定。 来宾接着讨论起另一件案子,是一起跳河自杀案,但是那名亡者却在尸体被打捞上岸后一直去找当时的承办员警,用各种方式想让对方知道他不是自杀。 「结果那个警察就一直发烧啊,跑了好几家医院都没用。」电视里的名嘴刻意露出神秘兮兮地表情,「后来他们局长叫他去庙里祭改,一去才听师父说他被跟了,对方说有事情要拜託他。」 原来还有这种事啊……虽然我向来不相信,但也不得不承认并非所有事物都能用科学和理论去解释。 这么说起来,难道我梦里面的那傢伙是鬼吗?他基于不明理由跟上了我,然后让我遇到这些怪事? ……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东学,」罗哥突然出声,我的思绪也跟着被拉了回来,「你好像很烦恼的样子,难道调查又遇到什么瓶颈了吗?」 「瓶颈啊……这样说也是,确实可以说进度有点卡住了。」 被他这么一问,我才忽然想起目前调查上所遇到的问题。 「那你要不要说来听听?要是可以帮得上忙,我一定会帮你的。」 「好啊,那就太感谢了。」 我暂时放下刚刚正在想的事情,开始向罗哥说起最近得知的新线索。包括在十一点多无故响起的警铃、何雯婷等几名员工的资料,以及许冠廷表示自己从没听过东铭人寿。 「我推测,叶宏昱是为了隐瞒自己的不法行为,所以派杀手何雯婷以女佣的身份潜入许家宅邸,找机会在酒里面下毒。」 至于上次跟罗哥谈到的开窗问题,我则和面对许冠廷提问时一样,以现场可能还有另一人来解释。 「窗户上的锁之所以被打开,也许表示现场可能有第二个杀手。他先骇入监视器和警报系统让两者接连故障,然后趁乱攀上许绚粼房间外,将窗户大锁打开故佈疑阵,以帮助何雯婷脱罪,并将许绚粼推落。」 「嗯……你这样说听起来很合理。」虽然是这样讲,不过罗哥的表情显然没有完全接受,「但是那个杀手为什么要选择把许绚粼推下楼呢?既然他行动不便,而且作案时间点又是深夜,那直接把毒药打进他身体里也行吧?」 「对方可能有这么想过,但因许绚粼意图抵抗的关係,结果才不小心让他掉下去。」 罗哥点点头沉吟着,没有说话。也许是觉得这假设好像能接受,却又无法完全信服吧。 我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因为就连提出假设的我自己,都无法拿出关键性的证据来证明。 「虽然是这样想,可是并没有任何员工表示当天有看到另一个人,这样等同没有证据。所以说,如果不是这个杀手趁乱逃亡,就是我猜错了。」 「猜错了倒是不一定,我也觉得这说法是有可能的,只是……」罗哥说着放下了碗,一脸困惑地看向我,「如果何雯婷跟他的同党想偽装有其他人入侵杀人的话,那为什么不让何雯婷负责掩护另一人,然后由他将所有人杀掉呢?他其实可以利用装了消音装置的枪,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任务吧。」 「……这么说也是。」 我倒是没考虑过这点,但经罗哥这么一说,原先假设中的漏洞就显而易见了。 「对,这点确实比较奇怪。真的要帮何雯婷脱罪的话,的确不该让她下毒,直接由另一人下手才是最好的吧……」 在睡前酒里下毒这种事,不是在宅邸里工作的人应该不太可能想到,更不用说实际操作,大部分人肯定都会这么认为。 就这一点来说,如果想要排除宅邸内同党的嫌疑,照理讲是不会採用这种方式的。 「其实,我的另一个假设……就是这些杀手是由许志承的哥哥派去的。他可能私下僱用了杀手杀害许志承一家,以诈取高额保险金。」 不过,从上次去东铭人寿实地勘查的结果来看,他们不是保险公司的可能性非常高。若再考量到许冠廷的态度,我认为有必要修正一开始的猜想。 「他哥哥可能背着家人在某个地方欠下了大笔债务,为了偿还,只好找上黑道借钱,而这个『黑道』指的当然就是东铭人寿。但最后他却无法处理高额的利息,才会把脑筋动到弟弟一家人身上。」 「那杀手用的方法就跟前面说过的一样吗?」 「没错。我觉得杀手具体採行的手法,大概就像刚才所推测的,只是杀手不一定是何雯婷,也许是负责送酒的刘淑丽或任何宅邸里的佣人。因为没有证据指向何雯婷跟许志承的哥哥可能有关係。」 然而这个说法的问题跟前一个完全相同,就是出在杀人手法的部分。 为什么在用氰化钾毒杀之外,还必须打开窗户的大锁呢? 若是真的要帮宅邸里的谁脱罪,那就应该选择内部人员做不到的方式才对。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解开了谜团,才会提出故佈疑阵的可能,但现在看来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东学……」罗哥皱着眉,微微偏头,「我突然想到一种情况,不过可能性应该很低……或者说如果成真的话就很不可思议了。」 「是什么?」 「我在想啊,也许你所说的另一个杀手跟宅邸内的杀手,并不是同一个人派去的。」 「呃,什么意思?」 「这只是我的猜想啦……但有没有可能是叶宏昱派何雯婷去毒杀许志承一家,而许志承的哥哥也在同一天派遣了杀手潜入弟弟家意图杀掉他们,诈领保险金呢?」 我不禁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罗哥。这番奇特的说法就如同天外飞来的一颗星,给了我一记当头棒喝。 「所以是……当他哥哥派的杀手潜入宅邸,把许绚粼推下窗台之后……」我尝试顺着他的推理往下说,「才突然发现另外三人竟死于另一名杀手的毒杀吗?」 可能是我的表情实在太惊讶,罗哥有点困窘地移开目光,说:「这个想法乍听之下好像合理,不过是不是真会那么巧倒是不好说啦。」 「不得不说,这机率搞不好比中乐透还低。」我如实说出自己的看法,然后露出微笑,「不过,这说法确实有道理,而且也能说明很多一开始无法解释的部分。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嘛,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也并非不可能的事。」 「喔……不过我倒是觉得这可能性极低呢……虽然是自己说的啦。」 「没事的,在推理中遇到出人意料的结果很正常。谢啦罗哥,你帮我找出了一条非常新颖的思路呢!也许之后我应该朝这个方向进行调查。」 「我只是猜的啦!」听了我的话,罗哥显然有点慌张,「你还是再想想吧,不然如果不小心变成误导,反而会害你离真相愈来愈远啊。」 「不会啦,干嘛那么没自信?搞不好那就是事实。」 既然两人共同作业的推论存在不合理,那何不假设他们分属不同阵营?这么一想,就觉得罗哥的推测的确很有可能。 不过最大的问题仍然存在,那就是证据的不足。为此,我势必得继续深入调查。 「罗哥,明天我打算去叶宏昱家附近看看,希望可以找到一些居民,问问他的人品和接触分子如何。」 「既然这样,那你今天就早点睡吧。啊,不过你睡一整天了,现在会不会睡不着啊?」 「应该不会。虽然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但我感觉自己还睡得着。我打算等等先寄封信给委託人,然后就去洗澡睡觉。」 那之后,我和罗哥配着电视节目,继续把晚餐吃完。 「今天听了来宾们聊的内容,也显示老天爷是公平的,不管凶手自以为作案手法多完美,冥冥之中都自有定数,终究有一天必须要付出代价。总归一句话,歹路嘸通走。谢谢各位!」 主持人替今天的讨论做出总结,节目也迎来了尾声。 我再度开始想发生在许家的命案,思考着凶手到底是怀着何种思维而动手,老天又是否会给予其适当的惩戒。 不管理由为何,我都不认为杀人是正确的行为。只要想起许冠廷和委託人所说的话,就能体会与被害人亲近者的心情,自然无法原谅那些作恶的傢伙。 一定得找到证据,必须要将他们绳之以法才行。我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于是晚餐结束后,便立刻移动到办公室,把电脑给打开。 我将这几天得到的资讯统整一遍写入电子邮件,同时也附上我跟罗哥目前的推理,并告知对方我打算去调查叶宏昱的事情。 然而按下寄出前,却不禁有点犹豫。 零时零分的疑问仍在,罗哥特地跑了一趟儿童之家也几乎没有收穫。换言之,现在的我还是没有靠近这个充满谜团的人半步。 再说,即使暂且撇除委託人身份成谜的事情不谈,也不是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问题。 从开始调查后,我就陆续遇上怪事……至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虽然还搞不清楚,心里却隐约有种只要继续查下去就能找到答案的感觉。 思索许久后,我最终还是按下了寄送键。 差不多就在寄出之后,我听见有人敲了办公室的门。 「你的信写好了吗?」罗哥打开门问。 「写好了,刚刚才寄出去而已。」 「那你今天的工作就做完了吧?早点休息啊。」 「嗯,我知道了。」 我伸了个懒腰,然后将电脑关上。 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半了,总之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剩下的那些问题就交给明天的自己去烦恼。 离开办公室时,罗哥对我说了声「晚安」。 我微笑着回过头。 「晚安,现在终于是适合说晚安的时间了呢。」 The Fourth Letter 主旨:很高兴听闻您的报告 日期:2021年3月12日0:00 寄件:&lt;a href=mailto:<a href="mailto: 收件:&lt;a href=mailto:<a href="mailto: 内容: 钟先生您好,再次感谢您的来信。 阅读信件内容后,我认为您的推论非常好,也很符合目前所知的资讯。 案发当晚,可能有两方人马皆派遣杀手到场。这样的推测乍看之下令人惊奇,但若考量现场存在的疑点,那绝对是可以接受的。即使将其称为最佳解,我也十分认同。 不瞒您说,我也很在意为何只有绚粼的死亡方式不同。他是否曾看见凶手意图行凶,亦或者,他对凶手来说是个特别的阻碍?我不清楚其中缘由,所以一直感到耿耿于怀。 但听了钟先生的推理后,困扰心中的疑问终于逐渐拨云见日。我也认为您提及的何雯婷小姐和叶宏昱先生是值得调查的人物,在他们的手中,很可能就握着解开谜题的关键。 案情似乎渐渐水落石出,相信不久后的未来,我们便能知晓其全貌。再次感谢您为此案的付出,要是没有您的鼎力相助,我想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理解真相。 祝您调查顺利,感激不尽。 The Fourth Letter(1-1) 依然是零时零分。 我在三月十二日早上看见这封信,寄件时间还是与前三封一样。 从字里行间可以知道,委託人对我所提的假设也很赞同,这让我更有信心去调查叶宏昱和何雯婷的事情。 于是我很快地吃掉午餐,收拾好东西就直接前往目标地。 叶宏昱的住所和工厂都在新北市,从高雄开车上去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我还是选择了台铁自强号。 一坐上车,我又想起前一次遇上的记忆断片,不由得有些担心。不过今天感觉精神非常好,应该是不会再发生了。 所幸数小时的车程安然过去,我顺利地到达了目的地附近的车站。只不过,大概是坐着太久了,下车时总觉得腰酸背痛,而且头还有点晕。 我前往不远处的租车站,在店里租了台机车,将手机设定好导航架在车上,然后直直往叶宏昱的住所前进,没花多久时间就到了。 那是位于城市近郊的一栋公寓大厦,简约时尚的深灰色外墙上镶着许多窗玻璃,边框全都採用典雅的铜色,光看外表和坪数就知道价格不菲。 「哇……果然是富二代耶……」我不禁发出语调毫无生气的感叹。 看着这栋房子,再想想我目前住的地方,只觉得它离我相当遥远。好像只要继续往前,越过有保全看守的大门口踏入建筑里,就会瞬间进入另一个世界。 唉……果然侦探是个难赚钱的职业……或者只有像我这种没名气又落魄的傢伙才有这样的困扰? 我将车停在附近的公有停车格,然后走近看了一下。 保全室里坐着一名身穿蓝衣的精壮男子,虽然脸上一大部分都被黑色大墨镜和绿色口罩给遮住,不过那稜角分明的粗眉看起来实在不太友善。 像这种高级公寓,戒备的森严程度可想而知,再加上现在还是疫情期间,如果要找人的话应该都需要填写资料,搞不好还会被保全先生问东问西。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他联络住户做确认。我对叶宏昱的私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就算说要假扮他的熟人,也并不知道任何可利用的名字。 考虑了好一会儿,我最终还是放弃直接进攻公寓的想法,转而去找附近出入的民眾询问。 四处看了看,正好有个戴粉色口罩的中年妇人从公寓旁的超商走出来,往公寓方向前进。我立刻上前,在离保全室一段距离的位置拦住对方。 「不好意思,可以佔用你一点时间吗?」 「喔,我已经买过保险了,我姪女就是业务,都帮我办好了。」 「呃,你不用紧张,我不是保险业务。我是杂志社的人,我们最近正在製作一个关于台湾进口商的专栏,上面派我负责叶宏昱先生的部分。请问你认识叶先生吗?」 「喔……这个人我知道,是住在五楼的那个嘛,做茶叶进口的?」妇人边打量我边说。 「是的,没错。那我可以请教你一些事情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赶时间。」她有点不耐烦地举起手上的车钥匙,「我还要去接我孙女,有什么要问就快点。」 「啊,是的,不好意思耽误到你了。」我欠了欠身,然后堆起笑容,「请问叶先生平时是个怎么样的人呢?跟邻居关係好吗?」 「我跟他其实不太熟啦,就是见面会打招呼而已……他是都有参加社区大会,不过也没在发表意见,平常好像也没看他跟谁比较好。」 「所以叶先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应该是吧……」妇人一脸不确定地歪头,「他只来两个月一次的集会,之前办的餐会跟旅游都没有来,平常的话好像都在公司还是家里吧。」 从她的态度看来,应该是问不出更多的事情了。 「原来如此,真的很感谢你!抱歉拖延到你的时间了。」 我再次向妇人弯身致歉,她点点头回了一句「不会」,随即转往公寓的方向走,应该是要去地下停车场。 走回机车旁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叶宏昱的事情。 他不止不常上新闻,也几乎没有出席什么社会公益活动,没想到连私下都是个那么低调的人。这样一来,想从同社区的其他人那儿打听消息,就会变得相当困难。搞不好问了好几个人都拿不到有用的资讯,最后变成白费功夫。 我再次体认到这个人跟许志承的确大相逕庭的事实,显然他是个非常不喜欢出风头的人,而这只表示调查他的难度绝对远在调查许志承之上。 如果是警察或检察官,或许还可以以调查的名义主动接触叶宏昱本人,但若是没没无名的私家侦探,想必是无法做到。 现阶段能做的,依然只有尝试从他周围的人身上旁敲侧击出一点什么。既然公寓这边不好查,那也许我该先去他的公司那儿看看。 决定好后,我戴上安全帽,发动了机车,接着就往兴江企业股份有限公司前进。 The Fourth Letter (1-2) 从那栋高级公寓到叶宏昱的公司,大约花了半小时左右。 一停好车,我便走到公司附近观察,打算等有谁出来的时候再拦人问话。 现在是下午五点左右,差不多已接近下班时间。我先传了讯息告诉罗哥今天会晚归,然后便坐到机车上等待。 就这样待了好一会儿,却迟迟没见任何人从公司里出来。正想着是不是只能等到下班时,一个蓄着短发,穿着黑色套装和高跟鞋的女人忽然从大门口走了出来。 我立刻跳起来,赶在她过马路前拦下她。 「小姐,不好意思,可以佔用你一点时间吗?我是杂志社的人,目前正在写一个关于台湾……」 还没说完预先准备好的说词,我却不禁停了下来。 眼前的女人竟然就是何雯婷! 刚才距离太远,再加上对方戴着口罩,根本看不清楚,但现在一来到她面前,我就马上认出来了。 中大奖了!我不禁这么想。 即使擅自将她当作嫌疑人看待,但若能从她口中问到一些关于叶宏昱的事情,以及能证明她与那起案件无关的证词,我也相当乐见。 「台湾什么?你是记者吗?」何雯婷皱着眉问。 「也可以算是啦,只是我隶属杂志社,不是新闻台。对了,请稍等一下……」我装模作样地拿出皮夹看了看,又翻开外套口袋瞄了几眼,「啊,不好意思,我身上的名片刚好发完了……敝姓李,目前正在写有关台湾茶叶商的专栏,所以想了解一下叶宏昱先生。」 「……叶先生是个很好的人,但他不喜欢出风头,我认为我对你没什么好说的。」 「抱歉,我知道这很突然,不过你真的不能再多透露一点吗?」 我刻意弯起諂媚的笑,语气也放得更柔和,但这招似乎对何雯婷完全不管用。 「没有获得许可的话,我就不会说任何关于叶先生的事情。」她的态度依然相当冷漠,「不管是嚼舌根或让媒体乱作文章,全都是无意义的行为。为了这种事情违背上司,我觉得一点好处都没有。」 说完,她随即绕过我往前进。 我当然不可能放过难得的好机会,于是立刻转身,再度挡在她面前。 「不好意思,那我问点别的吧。」 「……你还有什么事?」她一脸不悦地瞪着我问。 「叶宏昱先生过去常常跟许志承先生合作吧?就是在茶叶的进口和贸易这部分。」我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直盯着她的眼睛,「请问小姐,你知道他们曾经合作过的產品项目吗?就算只有一种也可以。」 我们的视线才对上没几秒,何雯婷却突然瞪大眼,倒吸了一口气。 「你……」 她张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为何吐不出隻字片语。 「小姐?你还好吗?」 怎么回事,我吓到她了吗?还是她听出我想跟他打听案件的事情,所以太惊吓了? 「你是……李先生?你刚刚说你姓李?」何雯婷总算冷静了点,瞇起眼睛问。 「是的,敝姓李,叫做李哲明。」我毫不犹豫地报上假名。 她静静打量了我一会儿,接着面色凝重地开口:「……那么李先生,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但为了证明你不是意图窃取商业资料的不肖人士,请你先暂时拿下口罩,让我确认你的长相。」 「欸?拿下口罩吗?但是,现在是防疫期间……」 「如果你配合,我就回答你的问题,不想的话就算了没关係。」她瞪着我说。 为什么突然用这么强硬的态度提出如此奇怪的要求?她确认我的长相要干嘛?会不会记下来列为下一个目标? 我一方面想取得线索,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担忧,然而何雯婷显然不会给我太多时间考虑——这点光从她变得极为锐利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了。 「……好吧,如果这可以让你放心的话。」 我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拉下口罩。 就在看到我的脸的瞬间,何雯婷忽然露出非常惊恐的表情,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为什么……」她的眼睛瞪得浑圆,「为什么……在这里……」 「小姐,你没事吧?」 何雯婷丝毫没理会我的关切,看起来好像被吓了很一大跳,任何言语都听不进去。 「怎么会?为什么现在又……」 她整个人变得相当慌张,虽然想要说点什么,却迟迟没办法好好地讲完一句。 「呃,小姐,我不会强迫你的,如果真的无可奉告,那也没关係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戴回口罩,试着说点什么让她冷静下来。 「该说的……该说的,两年前都说过了啊……」她深吸一口气,倏然沉下脸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明明已经说了,为什么还要再来找我?」 「呃,两年前?不好意思,今天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我被何雯婷怪异的发言弄得一头雾水,但她却只是充满警戒地瞇起眼睛。 「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杀了我吗?」 「……什么?」 「为什么装傻?装傻可没有用。不过,你应该要知道,这里不是动手的好地方。」 说完,她转身快步往公司大门走去。 「等等,请、请你等一下!」 我立刻追上去想问清楚,但还没拦到何雯婷就被门口的壮汉保全给挡了下来。 「这位先生,请问你找我们老闆的秘书有什么事?」 「呃,我只是想採访她。」 「你看起来不像记者啊?该不会是跑来骚扰我们秘书小姐的吧?」 「不,怎么可能……」 眼睁睁看着何雯婷的背影愈来愈远,我根本没办法好好回答,却又无法越过保全追上去。 她就这样走入公司的自动门,然后进了电梯,彻底从我眼前消失不见。 The Fourth Letter (1-3) 窗外的景色已由白天转成黑夜。 我靠着自强号的窗户玻璃,茫然地望着远处飞逝而过的灯火。 「……难不成事到如今还想杀了我吗?」我细声复诵着何雯婷说过的话。 她的态度的确很诡异,而且还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内容。尤其这句意义不明的话,更是令我在意不得了。 为什么她会认为我打算杀了她? 我不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侦探,从来都没有杀过任何人啊。 但是,从她的话中却可以听出来,她认为我们两年前曾经见过面……就算真是如此,但我并没有一丁点当时的记忆,所以根本没有印象,也就无法证实。 不,不对。 她大概是认错了,可能有另一个跟我长得很像的人在两年前见过她,并意图加害于她。 曾有人说过,世界上每个人都会有两个与自己长得非常像的陌生人。虽然不一定会彼此遇到,但长相几乎相同的人确实是存在的。 一定是这样……不对,应该说是我希望事实就是如此。 即使失去记忆之前我们两人真的见过面,甚至是曾经有任何的交情存在,我也不认为我会想杀了她。 我从没想过要杀害任何人。现在没有,过去和未来也不太可能吧? 以前读过的推理故事里,总不乏原先毫无杀意的角色因某个契机而动手杀人,而这个理由就被称作「杀机」。只要拥有「杀机」,任何人都可能在某个瞬间成为杀人凶手。这种事情我当然不是不明白,但我仍然不觉得自己可能动手杀害某人。 不知不觉间,列车已到达台中车站。 我透过窗户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不由得皱起眉头。 两年前……何雯婷为什么说我跟她两年前曾经见过面? 我不禁想起一直在追查的命案,因为它确实就是发生在两年多前。 然而,罗哥说我那时候才刚从贸易公司辞职,准备要开侦探事务所。像这种时间点,何雯婷又是为了什么理由跟我见面的?她曾经是我的委託人吗? 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应该毫无伤害她的理由才对。 我扶着额头,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坐在旁边的老先生一脸疑惑地瞄了我好几眼。 何雯婷说的话虽然很奇怪,但根本就没头没尾,很难从中理解以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也无法判定其真偽。我当然很想再多问一些,但她的脸色却清楚表明不会再与我多谈的意思,再说又过不了保全那一关……即使很不甘心,但眼下这种情况大概没什么希望了。 真的想搞清楚的话,就只能继续调查下去了吧。 虽然没有证据证明她说的话跟两年前的案件有关,但我就是觉得只要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一定会得到所有事情的真相。 想到这里,我不禁露出苦笑。 说是这么说,但如今好像又深陷瓶颈了啊。 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明天正好就是与房仲约定去看许家宅邸的日子。 也许实际走访曾经的案发现场,会让我有意想不到的收穫,搞不好这之后便能直捣核心,速速破案呢。 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此时此刻,也只能这么鼓励自己了。 The Fourth Letter (2-1) 隔天,我在中午过后出发。 驱车前往市郊,驶上一小段宽广的曲折山路,很快就看到了那栋房子。 我将车子停在围墙边,一下车就看到房仲出现在大门口,正对我微笑挥着手。她身后不远处有一辆黑色的机车靠着墙停放,看样子她今天是骑车来的。 「田小姐,辛苦你了。」 「不会啦,您太客气了,这本来就是应该的啊。」房仲笑着说,「啊那我们直接进去屋子里吗?还是您想先看看外墙跟庭院?」 「那就先从庭院开始好了,麻烦你了。」 「没问题,请跟我来。」 我跟着房仲的脚步走进庭院,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通往房屋大门的浅灰色石板道。 四周的青草地面修剪得整齐美观,容易沾染尘土的石板道也扫得很乾净,不难看出许家人的用心。 踏过这片草地,房仲领着我来到位于东侧的一间小屋。它的围墙和门全都是以强化玻璃製成,里面空荡荡一片,正中央的地方则摆了一组纯白色的金属桌椅,桌脚和椅脚都以藤蔓形状雕饰。 「这边是前屋主夫人的植物园,啊不过卖方把植物都移出去了,所以这边可以拿来做别的用途使用。可以种新的花花草草啊,或是当作咖啡座都很棒。」房仲笑着说。 我点点头,视线扫过整个玻璃屋,最后定格在屋顶一角,那里设了一个圆形的装置。 「田小姐,请问那是警报器吗?」 房仲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立刻笑容满面地点头道:「对啊,那是前屋主装的,有警报器比较安全啦。而且啊,卖方跟我说这是连网路的,人不在家的时候也可以用手机收通知喔!」 「这样啊,听起来很不错。」 如果许冠廷的猜测属实,那也就是因为可以连网,才让某人有机会骇入并製造骚动。这样的话,这功能究竟是好是坏就有待商榷了。 离开玻璃小屋后,我们又接着在庭院里绕了一大圈,沿途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走过的路径,不过因为地上种满草的关係,其实也看不太到鞋印。 就算当时凶手真的有留下一点痕跡,但庭院里平时就一直有保全和佣人来来去去,要找出来实在不容易。而现在已是两年多后,期间歷经多次风吹日晒雨淋,要找出当时未锁定的跡证根本是天方夜谭。 看完庭园之后,房仲拿出钥匙打开了宅邸的原木大门。 「不好意思,田小姐,请问等一下可以先让我自己看过一遍吗?我希望可以先自己看屋,然后再听你的介绍。」我在房仲开口前先发制人地说。 「喔,当然可以啊!那我先在一楼这边等,您看完之后再通知我一下吧。」 「好的,谢谢你。」 我向房仲点头致意,转身踏入屋内。 一楼是宽广的大厅,地面铺着质料柔软舒适的酒红色地毯,上面缀以金色的菱格纹。 从大门处往内看,视野正中央就是大理石雕刻的小型喷水池,左右两边则有两道通往二楼的木製阶梯。 另外,喷水池边的地面装了地灯,阶梯旁的墙上也镶嵌了数盏灯,不过现在是白天,窗外还有阳光照进来,所以并没有打开。 喷水池后方最左侧设置了一部电梯,旁边还有几个小房间。房间的内部空间都不大,格局也普通,每间还放置了两张上下舖的床,看样子以前应该是员工们的宿舍。 我沿着阶梯往上,走到了二楼。 二楼有一间相当宽广的客厅,大小几乎可以让二十人齐聚一堂。 客厅的地面是象牙色木板,正中央放了一张浅棕色长桌,周边整齐排列十张同色的椅子。抬头一看,还能看到精美的水晶吊灯,而若是环顾周遭,就能发现沿着墙壁摆放的数个附玻璃门木柜,还有一些嵌在墙上的金属掛勾,过去应该都是拿来展示收藏品用的。 以这间客厅为中心,左边有厨房和一间空房间,以前应该是做仓库用。厨房内除了炉具和烹飪设备,也有大型冰箱和冷冻库,而仓库内则有许多木架子和一整排的酒柜——虽然现在里头并没有放酒。 至于客厅的右边,则是撞球间,还有附卫浴的客房和厕所。 我记得在房仲的平面图上,客厅的对面标示为宴会厅,于是便绕过去看了一下。里面相当宽广,设置了几组桌椅和吧檯,天花板上也有水晶灯,但和客厅里的样式不一样。 目前为止,这栋房子除了豪华得夸张之外,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 我抬头走到原木栏杆边,抬头看向上方的三楼和四楼,以及砖瓦屋顶。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The Fourth Letter (2-2) 我从仓库旁的楼梯走上三楼。 这层楼既是许志承一家所居住的楼层,也是其中一个命案现场,其格局就跟房仲给我看过的平面图一样。 许志承夫妻的主卧室位在房屋北侧,也就是客厅的正上方,坪数也跟客厅差不多大。里面除了有张大双人床外,还有一个大型衣柜跟几个收藏柜。而房间另一边则摆了一组深绿色沙发,还有玻璃桌跟六十吋左右的液晶电视。依据报导所说,这就是许家人每天会聚在一起喝睡前酒的地方。 我观察了沙发周边,如预料中的没发现什么东西。于是我接着看了那些收藏柜,发现它们似乎不是专门收藏酒用的柜子。这样看来,佣人们送酒来时应该都是从二楼的仓库拿的。 一般情况下,储存食材和酒的仓库不一定会上锁,而且即使锁住了,佣人们也有钥匙可以进入。这也就是说,只要是可以进仓库的人,几乎都排除不了嫌疑,所以光凭这个部分可以锁定的范围实在太大。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脑子里浮现何雯婷的脸。 本来只是因为何雯婷似乎与叶宏昱有关联,而叶宏昱又曾跟许志承起纠纷,我才会认为她有嫌疑的,然而她前天的诡异态度倒是加深了我对她的怀疑。 两年前……那不只是命案发生的时间,也是我曾跟何雯婷见过面的时间,同时更是我失忆的时间。 我不得不承认心里的担忧与恐惧,因为就连我都无法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跟这起案件毫无关联。即使我当时只是一个贸易公司职员,但会不会在某个机缘巧合下意外参与了案件呢? 总觉得愈想脑子就愈混乱,于是我转身走出主卧室。 上四楼之前,我还是去看了一下位在右边的许緗悦卧室,还有左边的书房和钢琴房,以及主卧室对面的空房间,不过在这些地方也没找到值得注意的部分。 上次听房仲说,那间空房间是许志承用来养各种鱼用的,他似乎对于培育漂亮的鱼类很有兴趣。虽然有点好奇他究竟都养了什么鱼,不过现在牠们全都被许志承的哥哥接收,也就无法看见了。 走出钢琴房时,我本来要往楼梯走,却突然心血来潮想去搭个电梯看看,于是改变了方向。 然而,电梯竟然无法使用。仔细一看,这才发现它的按钮下方有扫描磁卡的装置,早知道应该先跟房仲拿了再上楼的。 虽然遗憾,但我实在懒得再下楼一趟,也只好回去走楼梯。 当踏上四楼时,我注意到楼梯口加装了一个木门,不过目前并未上锁。既然许志承曾请人在许绚粼房间的窗户上加装大锁,那这大概也是防止许绚粼不小心跌下楼梯而做的吧。 四楼也和房仲给我看的平面图一样,几乎全是属于许绚粼一人的地方。 这层楼只有一间附卫浴设备的卧室,位置就在主卧室的正上方。其右侧是书房,左侧是娱乐室,而復健室则位在卧室的对面,现在里面已经没有任何设备。 出于好奇,我在进卧室前先去娱乐室看了一下,里面果然有一台六十吋左右的液晶电视,柜子里也真的有许多棋盘游戏和各种影集光碟。 房仲并没有说错,许家人确实留下了很多东西给买主,其数量让我感到讶异不已,简直把他们想要尽快摆脱这间房子的心情表露无遗。 轻轻关上娱乐室的门后,我转头看向许绚粼的卧室。 ……终于要面对这个案子最大的谜团了。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往那间卧室前进。 The Fourth Letter (2-3) 一打开门,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 房内採用深棕色木质地板,右侧放了大床跟衣柜,左侧放了几个书柜、一个古董钟、一张木製圆桌和单人沙发。 我站在门边默默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的违和感来自什么地方。 这房间太空了。 也许是只有一个人住,空间却跟许志承夫妇的主卧室一样大的关係,我总觉得这房间一眼看过去空旷得有点诡异。 会不会是为了方便许绚粼用轮椅移动,所以才不放太多东西的呢?我一边思索着,一边走到了落地窗边。 如今窗户上自然没有锁头和铁鍊,完全可以自由打开。这扇窗是往内拉开的设计,大概是因为外面没有阳台的关係。 我动手打开两片玻璃中间的锁,将窗户给拉开。 北侧的落地窗外虽然不像南侧的有阳台,却有约三十公分宽的白色水泥平台,听说是为了洗窗户的工人而设计的。 我走到窗边,右脚踩上水泥平台往外望。这个地方可以看到下面的庭院,也能看见房子后的山,不过由于位置是四楼,这高度让我不由得心生恐惧,没看多久就立刻退回房内。 就在我将脚收回来的时候,眼前忽然落下了一滴水,在水泥平台上形成浅灰色的水渍。 下雨了吗?糟糕,我的伞放在车上。 然而当我抬头望向天空,却发现一片晴朗,根本没有半朵乌云。 正觉得奇怪时,眼前的景物却忽然变得模糊,像隔了一层水般。 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欸……?」 这是……怎么回事? 发现到的同时,我忽然感觉心脏好像揪成了一团。 下一刻,眼前的一切全都落入黑暗之中。 那之后不知道经过了多久,我终于再度睁开眼睛。此时耳边传来一阵扣扣声,听起来距离很近。 我抬起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竟坐在车上,而罗哥正站在外头轻轻敲着车窗。 「……罗哥?你怎么在这里?」 我边问边赶紧降下车窗,罗哥则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你这是什么问题?我在我的店里很正常吧?」 「店里?」 我立刻环顾四周,不禁瞪大了眼。 外头早已入夜,而且哪里都没有许家宅邸的围墙,只有再熟悉不过的巷子,还有罗哥的麵店。 可是,我刚刚明明在许绚粼的房间里,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又来了,记忆又发生断片了。 「喂,我好心把车借给你,结果你竟然停在门口挡我生意吗?真是恩将仇报啊。」罗哥伸手戳了戳我的头,状似无奈地笑道。 「呃,抱歉……」 我连讲点干话还是开玩笑的心情都没了,脑子里仅剩一片慌乱,只好赶紧发动车子,将它开到停车场去。 走回麵店时,店里正好没有客人,而罗哥正在柜檯后切着滷菜。他说刚刚接到了订餐电话,等一下会有人来拿外带。 我点点头,本想直接上楼去休息,但罗哥却突然叫住了我。 「你前几天是跑去哪里了?」他放下手中的刀子,抬起头问道,「不是说只是去看一下许志承的家而已吗?怎么突然传讯息给我说要外宿啊?」 「欸?传讯息……外宿?我没有啊。」 「有啊,我跟你的手机里都有证据。」 「什么证据……」 我拿出手机,怎知一打开却立刻被吓了一大跳。 「你啊,是不是又发现什么新线索了啊?所以才会直接衝过去对吧。」罗哥挑眉道,然后朝我笑了笑,「想调查是没关係,不过下次要去哪里先说一下,别让人担心啊。」 我几乎无法思考他在说什么,也说不出话,只好沉默地点点头,然后快步走上楼。 「搞什么……现在到底是怎样?」 我一屁股坐到床上,感觉心跳无法控制地愈跳愈快。 手机里显示现在的时间是三月十五日晚上七点。 打开通讯软体,可以看到我确实在三月十三日发讯息告诉罗哥要外宿,但我却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做了这种事。 再说,中间消失的那两天又是怎么回事?我这次竟然直接失去两天份的记忆吗? 这是失忆的后遗症?这「也」是失忆的后遗症吗? 好像有哪里不对。 我忽然想起自己曾在许绚粼卧室的窗边落泪,可是,在调查这起案件前,我应该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也不可能跟他认识才对。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忍不住抓乱自己的头发,却消除不了心里的烦躁不安。 这时,眼角无意间瞥见了手机的通知栏。 The Fourth Letter (3-1) 是未接来电,而且有好几通,全是房仲在三月十三日打来的。 我一下子搞不懂她为什么要打给我,但还是按下了回拨键。 接通后,铃声只响了三次,电话另一头便传来房仲的声音。 「喂?您好,我是和悦房屋的田美玲。」 「你好,我是上次去看许志承先生那栋房子的李哲明。」 「啊,原来是李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不好意思,因为我刚刚看到前几天的未接来电,所以就回拨了。」 「喔,是这样啊……」 房仲的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满,我不禁猜想自己当时会不会是丢下她离开了房子,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向她确认。 「真的很对不起,请问你打给我,是不是因为三月十三日那天……我一个人先走了?」 「是啊,李先生是不是临时有急事?我看您突然从楼上走下来,阿都没有表情,就想说您是不是不满意那个物件,结果您只说您还有事要先走。」 「这样吗……」我忍不住握紧手机,「田小姐,不好意思,请问我还有说过什么吗?」 「没有欸。」房仲好像有点疑惑,亦或是不耐烦,「不过李先生,您如果不满意那个物件都可以跟我说啊,我可以再带您看看别的。啊像那样子直接走掉喔,是真的比较不好啦。」 「抱歉造成你的困扰了……呃,我知道这个问题很奇怪,但请问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喔……您只说了『抱歉,我临时有事要先走』,啊然后就开车离开了。李先生,您那时候感觉好像变了一个人欸,是不是真的很不满意那个物件呢?」 「变了一个人?」 「对啊,就感觉很冷淡,又没什么表情。」 「啊……原来如此,给你造成困扰了。」 「是还好啦。这种事情难免,很少人看第一间就马上决定的啦,只是喔,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先找我商量看看啊。」 「是,真的很抱歉……」 电话掛断后,我又瞪着手机萤幕看了好一会儿,心里的紊乱似乎不减反增了。 「变了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难道在我失忆的那些期间里,我的个性都会与现在不同吗? 如果只是间歇性地失忆,那我本身的性格应该不至于发生改变才对。像这种状况,听起来一点也不像单纯的失忆,反而比较像—— 「多重人格……」我颤抖着唸出这几个字。 可是,这是什么时候產生的?另一个人又是什么样的存在?我完全没有头绪。 我拿起手机,输入「多重人格」几个字并按下搜寻。 多重人格又被称作解离性人格障碍,患者会拥有两个以上的身份意识,也就是不只一种人格。这些人格可能知道彼此的存在,也可能不知道,而若是不知道其他人格的存在,就会出现记忆遗失的状况。 目前多重人格的成因还存在不少争议,但许多案例与儿童阶段曾受过创伤有关。 最着名的多重人格患者,是美国的比利?密里根。他拥有多达二十四个人格,每个人格都有各自的特色,其中包括不同年龄、种族和性别。这些人格彼此可以交谈,并分享自己的事,但只有被其他人格称作「老师」的那个人格拥有几乎所有人的记忆。 其他还有许多相关资料,但我实在静不下心一一将他们看完。 事情真是如此吗?我真的有另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的人格吗? 我开始回想这阵子以来所遇上的各种怪事,愈想愈觉得这个假设似乎不无可能。然而这也让我更慌乱了,因为这一切的发生在我看来毫无理由,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另一个人格究竟是什么样子。 突然间,我想起前阵子做的怪梦。 该不会梦里面那个一直站在暗处,还说我跟他相同的人……就是我的另一个人格?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对话。』 他曾经这么说过。 这是不是表示在此之前,我们两个毫无交集?那为什么他最近忽然开始跟我交替了呢? 我紧皱眉头,苦苦思索着。 如果要说最近与过去有什么不同之处,那一定就是开始调查许家的命案。 『我知道,逃避没有用……发生过的不可能消失,终有一天,还是要面对。』 这也是那个人说过的话。当时我完全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但现在加入多重人格的可能性一起思考后,似乎可以猜出他的意思了。 或许,我跟他其中一人和那起命案有所关联,而且这个关联很可能就是许绚粼。 这是不是也表示,我跟他们一家人的死脱不了关係?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双手抱头。 The Fourth Letter (3-2) 两年前,我为了抓一隻猫而从树上掉下来,结果丧失了记忆。 之所以丧失记忆,是因为当时撞到了头。那么另一个人格呢?会不会也是在那个时候產生的?又或者,其实我没有多重人格,一切只是自己担心太多了而已?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从后门离开家,打算找地方喝杯咖啡冷静一下。 搭上捷运,在高雄车站附近下车后,我一路低着头走进了荻原咖啡。 此时店里只有一个女客人,她独自一人坐在靠墻的座位上,正认真看着一本很厚的书。 「欢迎光临!」 即使已经是晚上,方小姐依然朝气蓬勃地打招呼。 我扯了扯嘴角,尝试挤出一个微笑,无奈此刻脑子里乱成一团,我实在没有多少馀力自然地笑出来。 「钟先生,你今天要喝拿铁吗?还是黑咖啡?」方小姐笑容可掬地问。 我不由得大吃一惊。 「呃,为什么会问我要不要黑咖啡?」 我向来嗜甜,喝咖啡总是会加糖和奶精,而且特别偏好拿铁,从来不曾点过黑咖啡才对。 「嗯?因为钟先生前天下午来的时候点了黑咖啡呀。」方小姐眨了眨眼睛,微微偏头,「我当时还在想,以后钟先生喜欢的品项可能会多一个,真是太好了。」 前天?不就是我去看房子的那天吗? 「方小姐,我当时有说过什么吗?或是……你有没有觉得我跟平常不太一样?」我立刻追问。 「这个嘛……感觉钟先生比平时冷淡一点,而且当时除了『一杯黑咖啡』之外什么也没说。我想说你可能在赶时间,所以就没有多问了。」 「是吗……」 这听起来还真不像我。 而且,我也不记得自己那天除了看房子以外还有别的安排,但方小姐和房仲却都说我好像有其他事情要做。 ……难道我真的有多重人格吗? 外带了一杯拿铁后,我搭上捷运前往中央公园。不为了什么,只是想去个可以吹风散心的地点待一下。 我听着远处的车辆行驶声,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无神地望着公园里的草木。 在丧失记忆前,我曾是一家贸易公司的员工。虽然不记得当时的业务内容,但搞不好我那个时候就是负责茶叶的部分,所以才会与许志承家有所接触。 可是,有接触是一回事,参与了他们的死亡却又是另一回事。 我开始对自己的过去感到疑惑,但无论怎么苦思,都找不回以前的记忆。 这时我突然想到,有关自己过往的种种事情,好像全都是由罗哥告诉我的。这表示他参与了我的过去,那么他是否知道我与许志承一家的关係呢?是否知道我可能有多重人格呢? ……不对,他如果知道我跟许家的关係,就不必和我一起慢慢推理案情,可以直接给出解答了。而如果我的多重人格是在撞到头之后才出现的,那他也不太可能知道。 我想起两年多前「第一次」看见罗哥的时候,他看起来似乎早就认识我了,但我却没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只是依稀有种熟悉感。 发生意外之前的那段时间,在我脑中已是一片空白,要不是有罗哥在,我绝对不会有如今的生活。搞不好我会根本无法步回正轨,然后就这样一辈子活在慌乱里。 对此,我真的非常感谢,然而如今,却也不禁对他產生了疑惑。 于是我开始仔细回想两年多前的事情—— 那天,我在现在的我房间里醒来,发现罗哥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面色凝重地看着我。 「你没事吧?」 那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担心的关係,语气似乎有点迟疑。 我不太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不过应该是问了他的名字,还有这里是哪里。 罗哥似乎相当惊讶我会问这些,不过还是回答:「我是罗砚哲,这里是我家。」 然后他拿出身分证给我看,于是我翻了翻自己的口袋,又东看西看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证件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便拿起来递给他。 「你好,我是钟东学,目前是个私家侦探。」我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 他接过我的证件,皱着眉看看证件又看看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把证件还给我,然后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问你,东方日出,下一句是什么?」他忽然说。 「呃,西方日落?」我这么回答。 罗哥倒吸一口气,露出相当讶异的表情。 由于他就这么不再说话,于是我忍不住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你没有说错。」他低下脸,边说边摇了摇头。 罗哥再度抬起脸之后,就告诉我我遇上了意外,他跟我的关係,还有我们曾在贸易公司工作,以及他现在在开麵店,而我在当侦探的事。 思绪回到现在,我忽然察觉那段回忆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为什么罗哥要出示自己的证件给我看?又为什么研究我的证件? 他当时已经发现我失忆了吗?而且如果是我哥的话,那就应该知道我的身份才对,根本不用看证件吧。 还有,那句「东方日出」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问我下一句是什么? 以前我都没有思考过当时的事情,但现在认真想了想,这些确实很奇怪。 心里逐渐泛起恐惧,我不禁对罗哥这个人產生了强烈的怀疑。 他真的是我哥吗?我们真的是兄弟吗?如果不是,那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思及此,我也忍不住对他告诉我的那些所谓「我的」过去感到怀疑,甚至觉得他那天给我看的户口名簿搞不好是假的。实际上,打从一开始,我就根本无从判断这一切的真偽。 「对了,那家贸易公司……」 罗哥有说过我们以前上班的公司的名字,要是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公司方面一定会留下记录才对。 我立刻拿出手机搜寻,然后直接拨通了他们的电话。 等到铃声响了好几次还是没有人接,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时间人家早就已经下班了。 我无奈地将手机关闭,静静盯着屏幕上倒映出来的自己。 唯一有希望的线索就这样中断了。虽然只要等到明天,在他们上班的时间打过去确认就可以了,但我现在完全无法冷静下来,而且迫切地需要一点证明,根本等不了那么久。 没错,我需要能够确认一切属实的证明,否则无法安心。 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后再慢慢睁开。 ……如果不能走旁门左道,那就只能从正面进攻了。 The Fourth Letter (3-3) 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左右。 麵店已打烊,也早就被整理好了。我想罗哥应该在三楼,于是便直接走上去,果不其然看到他正坐在客厅看新闻。 听到我的脚步声,罗哥便抬头看过来,那副悠哉的表情跟他平日下班时毫无不同。 「欢迎回家,你吃饭了吗?」他问。 「嗯,吃过了。」 「是喔,你吃了什么?」 「呃……披萨。」 这当然是随便说的,实际上我什么都还没吃,但现在脑子里全是那些烦心事,根本毫无胃口。 我就这么坐到沙发上,跟罗哥一起看着新闻。长发及肩的女主播正认真地播报发生在外县市的窃案,但我理所当然地什么都看不进去。 该从何说起呢?我要直接切入重点吗? 想问的问题有一大堆,可是我却不知道应该选哪一个做起头。 「怎么了吗?你今天好像特别安静。」罗哥瞥了我一眼问道。大概是我太久不讲话的关係。 「有事情的话就说吧,好的坏的都没关係。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记得告诉我,我会尽可能帮你的。」 虽然知道他是在担心我,但在如今的状况下听到这些话,我却不禁握紧了双拳,感觉心里的烦躁与不安几乎要到达临界。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嗯?因为你是我弟啊。」罗哥一脸理所当然。 「不对吧?」我忍不住说,「我真的是你弟吗?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是因为你撞到了头……」 「所以失忆了,对吧?」我打断罗哥的话,急躁不已地抓着头发,「可是那是真的吗?为什么我怎样都想不起来……不管是你的事还是爸妈的事,就连一点点模糊的画面都没办法……」 「你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很正常啊。」 「是吗?那可是二十几年份的回忆,真的可能消失得这么乾净吗?」 「东学,你今天是怎么了?人不舒服吗?」罗哥一脸担忧地问。 他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伸出手打算放上我的额头,但我立刻退开。 「……我只想知道,你对我的过去到底知道多少。」 「什么意思?」 他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傻? 我忍不住这么想,于是勾了勾单边嘴角,露出戏謔的微笑。 「我的亲生父母还有养父母叫什么名字?我们以前住在哪里?我唸过哪些学校?我在之前的公司是什么职位?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吧?」 此时此刻,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过去有多重要。 即使过去这种东西不可逆也不能修改,但那并不是什么忘了也没关係的事情,而是能够证明我真实存在的轨跡。 同时,也是确保我没有活在谎言里的关键。 「……为什么要问这些事情?」 罗哥皱起眉头,脸色倏然一沉。 见他似乎不太想回答的样子,我感觉自己的情绪也跟着变得更加激动。 「因为我需要证明,我需要能证实我跟你到底是谁的证明!」 我觉得自己发出了几近恳求的怒吼,但罗哥并没有因此改变态度。 他用非常严肃的表情看着我,眼神中似乎流露出某种压迫感。 「……所以你问了这些之后,下一步就是一个一个去查证吗?」他问。 这算什么问题? 「我需要证据,当然会去调查。」我瞪着他说。 「你准备怎么查?」 「怎么查?总之先从相簿还有毕业纪念册开始……」 「但我应该告诉过你,我们的旧家发生过火灾,所以大部分东西都被烧掉了的事情吧?你所说的那些,早就全都化成灰了。」罗哥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没有那些,那你就告诉我爸妈的名字啊,我明天就去户政事务所调除户资料……」 「够了,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出声打断我,表情却突然变得很痛苦,「为什么事到如今,你又突然想探究这些了?」 「我只是想确立我的存在……还有搞清楚你到底是什么人。」 「你是叫做钟东学的侦探,而我是叫做罗砚哲的麵店老闆。知道这些不就好了吗?」 「这怎么可能够?」我质问道,「你根本无法理解,发现过去一片空白的那种感觉有多可怕!」 我愈来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了。 为什么罗哥要逃避这些问题?为什么不能给我任何一点证据?又为什么要阻挡我调查?该不会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吧? 可是,说这些谎的理由是什么?我真的完全不懂。 「你跟我到底是谁?你又对我隐瞒了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我没有……」 「不,你一定有!」我厉声阻断他的辩解,「你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理由?为什么会需要理由……」 罗哥脸上的严肃忽然崩塌,表情因悲伤和痛苦而变得扭曲。 我从没看过他露出这种表情,因而感到不知所措,可是已经爆发的情绪没办法在短时间里復原,也只好继续把心里的疑问给吐出来。 「我……我遇上的那些怪事,该不会也都是你的杰作吧?你用了诡计想让我以为自己有多重人格,好隐瞒真相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对你做那种事?」 罗哥的语气里带着沉痛,但我已无暇顾及。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感觉自己濒临崩溃边缘,忍不住用力摇头,「这整件事都是你的安排吗?你跟那个委託人和许志承有什么关係?难道你就是那个凶手吗?」 至今根本没有任何一条线索与罗哥有关,这个我再清楚不过,然而我的脑子已经陷入严重混乱,此刻不论看到或听到什么,似乎都无法相信了。 「那种事情怎么可能……真要说的话,你反而比较可疑。」 「我?为什么?」 罗哥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我吓了一跳,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 「我私下调查过,那个委託人寄信时使用了好几个不同的海外伺服器,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去解析。」罗哥总是温和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直到昨天晚上,我终于解析出那个人的ip位置,没想到竟然就是你的电脑……」 「我的……电脑?」 「对,你的电脑。」 「不可能……」我不禁发出低吟。 「说穿了,这一整件事都是你自导自演出来的吧?你只是太无聊,所以才自找麻烦。」 「不,那种事……我没做过……」 恐惧再度袭上心头,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变得如同呻吟一般。 我不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而且我根本不认识许绚粼,也不知道太阳园儿童之家的存在啊! ……是另一个人吗? 这表示我真的有多重人格? 如果罗哥说的是真的,那就表示有某人在深夜潜入我的办公室寄信,或我的确有多重人格,这些信是另一个人格寄的。 而如果罗哥说的是假的,就表示委託人可能是他扮的,或其实这也是罗哥的谎言之一。 「……东学?」 我听到罗哥担忧的声音,但已没有多馀的力气去回应。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第无数次在心中问了这个问题,却依然无法得到解答。 「对不起,我话说得太重了……你还好吗?」 「我不知道……」 我把头发揉得一团乱,然后用双手抱住头蜷缩起来。 这件案子背后究竟有什么?我在其中真的只扮演侦探角色吗? 脑中的思绪杂乱不堪,已经陷入了无法理清的状况。我甚至开始搞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不明白追寻真相的意义何在。 这时,我又突然想起那句奇怪的话。 「罗哥……东方日出的下一句是什么?」 「欸……?」 「是什么?」 罗哥似乎没有回答,但我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觉得头忽然很痛,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痛过。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意识也逐渐远去。在仍然清醒的最后一刻,我不禁露出了疲惫的笑。 「难道……我就是那个凶手?」 The Fourth Letter (4-1) 又是这个地方。 睁开眼睛时,我就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这里了。 看不到任何东西的漆黑空间,还有不知从哪里打下的聚光灯,一切都跟上次完全一样。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还记得上一次进入这个地方时,我曾自以为是地把它当作梦境,然而,如今的我已经知道这大概并不是梦。 「……你在这里吧?」我对着黑暗问道,同时环顾四周围。 如果我的猜测属实,那这个地方就不会是梦的產物,而是能够让我与「他」交谈的特殊空间。 「回答我,你在这里对不对?」我又问了一次。 「是,我在。」 那个人终于回答我了。也是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上次之所以觉得他的声音很熟悉的原因。 因为,那正是我自己的声音。 「现在是时候好好谈谈了。」 随着这句话,漆黑的空间里赫然传出脚步声,听声音判断的话,对方似乎正朝这边走过来。 噠……躂…… 声音愈靠愈近,总算到了可以准确判断出方向的距离,于是我瞪着来者的位置,双手紧紧握拳维持警戒。 脚步声到了我面前,对方的轮廓也逐渐清晰。最后,那个人终于走入灯光下,站在我面前露出极浅的微笑。 我不禁倒抽一口气。 他穿着黑色的衬衫和长裤,脚上套着同色的皮面工作鞋,手上还戴着黑手套。至于脸的部分,则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但头发稍微短了点,而且是黑色的。 「……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刻意摆出微笑说。 然而,对方却轻轻摇头。 「不,我早就见过你了,但你从没意识到我的存在。」他用无法读出情绪的眼神看着我说。 他早就知道我了?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能偶尔替换掉我吗? 「就算之前不知道,现在也已经知道了。」我稍微提高了音量,不想在气势上输给他,「你就是我的另一个人格吧?说吧,你到底是谁?」 那个男人忽然勾起单边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说的不完全正确,但我们的确是两个人格。」 他朝我伸出了手。 「我是胡熠玄。熠熠生辉的熠,玄黑色的玄。」 「……我是钟东学。」我犹豫了一下才回握他的手,「东边的东,学习的学。」 他的话直接证实了我有多重人格这件事,不过我却没有自己预期的那么慌张,反而莫名其妙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只是,我有点在意何谓「不完全正确」,但还没来得及问,胡熠玄就先开了口。 「你一定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对吧?」 「那当然。如果你能够全部如实回答,那我会很感激。」 「我会将一切告诉你,因为那就是与你对谈的理由。」胡熠玄一脸平静地说。 「那么首先,你就先告诉我你是不是那个委託人吧?」 我语带挑衅,实际上心里却有点紧张。这种心情真的很复杂,既想知道更多,却又对即将到手的真相感到恐惧。 「是。」胡熠玄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我,「那些信正是我寄的,我希望你调查那起案件。」 「为什么?」 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是加快的心跳。 胡熠玄没有马上回答,沉默就这样持续了将近一分鐘,然后他闭上眼睛,吁出一口气。 「因为,我必须想个办法面对这一切。」 他的眉头紧皱,似乎非常痛苦。 直到这一刻,那张脸上才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 我自然不明白背后的原因,可是看见他的表情,却忽然有点犹豫要不要继续问下去。 「……他为我付出了一切,我不该就这样逃避。」胡熠玄看着我说。 「那个『他』,是谁?」 「是绚粼……邱绚粼。」 「邱绚粼……」我不禁睁大眼睛,「所以,你邮件地址上写的『chiu』,真的是『邱』?他真的叫做邱绚粼?」 「对,邱是他的旧姓。」 「那零时零分呢?你为什么总在那个时间寄信?」 「因为……」胡熠玄脸上的痛苦忽然加深了,「那是他死去的时间。」 「死去……?」 我讶异地张嘴,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他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不可能,他不应该知道的啊…… 就算是法医,也只能推算出大概的死亡时间而已,普通人怎么有办法得知如此准确的时间? 除非…… 「你……看到了?」我的心中不由得涌出恐惧,「所以,案发当天晚上,你在现场吗?」 「没错。」他点头道。 我的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为、为什么?难道你……你杀了许志承一家人吗?」 我一直在追查的傢伙,就是眼前这个人吗?所以,何雯婷才会认为我想杀了她……因为我跟胡熠玄用的是同一副身体,看起来完全一样。 也就是说,我自己就是那个凶手…… 「不。」 这时,胡熠玄摇了摇头。 「我没有杀他们,当然你也没有。」 他直接否定了我那恐怖的猜想。可是,如果我或他都没有杀害任何人,那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形? 「那你为什么会在那里?」我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而且……而且还知道许绚粼的确切死亡时间……」 「我会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胡熠玄深呼吸一口气,相当认真地盯着我。 然后,他开始讲述那段往事。 The Fourth Letter (4-2) 从胡熠玄的童年开始,接着是他在太阳园儿童之家遇上邱绚粼和罗哥,以及离开儿童之家,并成为东铭人寿员工的事,当然也包括许家命案的真相…… 我静静听他说完所有的一切,一颗心却直往下沉。 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虽然早有如此预料,但实际听到后才发现,事情远比我想的更让人难过。 「……这就是全部。」他用这句话结尾。 我看着他,却一时发不出声音。 在听了那些经歷之后,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好说,甚至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尝试去安慰他。 沉默再度蔓延,整个空间变得非常安静。虽然我知道自己心里仍有疑问,但却像是丧失语汇力般,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来。 「你对罗哥一定有很多不谅解。」胡熠玄突然打破了静默。 「喔……我对他的确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 「你只要知道,他是在保护我们就好。」 他的表情似乎变得柔和了点,这让我不禁感到困惑。 「保护……?为什么说是保护?」 「他担心你无法接受事实,也担心我清醒后再次走上绝路,所以才只好用谎言来隐藏这一切。」 「你说事实……」 这表示罗哥确实在说谎,他捏造了我的过去。而且,如果综合胡熠玄刚刚说过的所有事情,不难发现另一个远胜一切的大问题—— 「我其实没有失去记忆,对不对?」 胡熠玄没说话,只是默默点了头。 我不禁露出苦笑。 两年前,我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意外,更没有撞到头失去记忆——因为我本来就不可能有那些记忆。 仔细一想就能发现,我的过去之所以一片空白,正是因为胡熠玄拥有那一整段的时间。 「那么我问你,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知道自己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抱着微小的希望,期待他能够推翻我的推理。 不过,事情并没有照着我的期望走。 「……你是我的人格,是在两年前分裂出来的另一个我。」 看着胡熠玄严肃的表情,我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 人格是不会有过去的,因为他们的时间起始于生成的那一刻,而不是这具身体出生的那天。 所以,作为人格而存在的我,自然不会有生成前二十七年的回忆。 罗哥可能早就发现了真相,毕竟他小时候就认识胡熠玄,自然会知道我跟他的不同。然而,为了保护我们,他也只好选择编造谎言,以防我得知真相后会崩溃,或是胡熠玄清醒后会再一次自我毁灭。 「你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我不仅知道你,还拥有你所有的记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原因我并不清楚。」 「没关係……现在探究这些也没有意义。」我摇了摇头,将手插进裤子口袋,「我比较想知道,既然那件事情让你这么难过,你又为什么要寄信给我,委託我去调查这个案件?」 「因为……我明知道自己不能逃避,却无法碰触那些回忆。所以,才会拜託你调查,藉此让自己走进案件,去尝试面对一切。」 胡熠玄说完便停下来,接着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浅淡的笑容,却毫无快乐的感觉。 「我实在太胆小了……跟绚粼比起来实在差得远。所以才会不顾他的感受,做出伤害自己的事。」 「我倒觉得你并不胆小。如果你真的胆小的话,才不会寄出这些信。」 即使当时曾经逃避过,但再次清醒后,他就决定要试着面对一切,并且也付诸实行了。 我认为这就够了。而且,也是因为他寄来了这些信,所以我才能认真地当一回侦探。想到这里,总觉得心里也释怀了不少。 「话说回来,那些奇怪的事情就是你造成的吧?像是从东铭人寿移动到火车上,还有突然消失的两天之类的。」 「那确实是我做的。」 「你之所以离开东铭人寿附近,是为了躲开组织的那些人吧?」 「没错,因为我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还存在。」 我点点头表示认同。也是啦,好不容易从那个地方离开了,要是被其他人发现可就糟糕了。 虽然我至今仍然感到相当不可思议,但据胡熠玄所说,所谓的东铭人寿保险有限公司,其实是披着保险公司外皮的杀手组织,而他曾经是里面的一个杀手。 不过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所以他已经被组织列为死亡人口。因此,如果他其实尚未死去的事情被发现了,那就很有可能面临组织的威胁。 想到这里,就突然很庆幸胡熠玄当时出面把我带走。要不是如此,我搞不好就已经不明不白地被暗杀了。 「总之,那个就算了。」我搧搧手,「可是你不只害我严重错乱,还害我被房仲误会了啦,让她留下不好的印象……虽然之后应该也不会再见到她就是了。」 胡熠玄已经告诉我一切,我想我就不需要再继续调查这个案件。况且,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去买房子了吧。 「抱歉,你站在窗边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当时的画面,最后受不了才直接离开的。」胡熠玄微微欠身说。 「那之后呢?那两天你去了哪里?」 「我去了许家的墓园,还有太阳园。」 「这样啊……算了,至少你还有把车开回来。」说着,我不自觉低下了头。 对话到此再度暂停下来,不过我们谁也没有开口。 ……总觉得心里有种闷闷的感觉。 然而,我也很清楚有些事情势必无法避免。 胡熠玄似乎没有催促的打算,他只是立在原地,一语不发地看着我。从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读不出他的心思,我不禁想,像他这样习惯性地隐藏心绪,会不会是曾经当过杀手的职业病。 这样说似乎也不太对,因为罗哥就时常藏不住自己的想法。 想到这里,不由得再次感到惊讶不已,因为胡熠玄刚才竟然告诉我,罗哥也曾是东铭人寿的员工之一。可是他明明一点都不像个杀手,比较像待人和善的邻家大哥才对。 ……话说回来,此刻我也终于能理解罗哥的心情,总觉得自己真的很对不起他。 虽然他的做法的确不算好,而且很容易引起恐慌,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说的话确实有点太重了。 「对了……」想到罗哥,我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你知道『东方日出』的下一句是什么吗?罗哥有问过我这个。」 胡熠玄点了头,然后回答:「下一句是『铭刻血潭』,那是东铭的首领想出来的句子,是组织的精神标语。」 「所以是『东方日出,铭刻血潭』?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即使是如东方的日出那样伟大的人物,我们也能用手中的武器,将其刻入血潭中。」 「所以是说……再厉害的角色,你们都有办法杀掉吗?」 「没错。」胡熠玄露出带点轻蔑的浅笑,「听起来实在是自视甚高过了头,但那些老头子并不觉得。他们总是如此自满,并要求旗下杀手承接各种麻烦的委託。」 听起来,杀手也不是什么好做的工作呢。 不过这么一来,我就明白罗哥那天为什么要问我那句话了。 他肯定是从一些小习惯或说话方式之类的地方发现了端倪,意识到我可能并不是胡熠玄,所以才会拿东铭的精神标语来问我。 「说到罗哥……时间也差不多了呢。」 胡熠玄的脸上浮现疑惑,于是我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从我昏倒,然后开始跟你谈话之后,已经过了好一阵子了吧?」我尽可能摆出释然的表情,却依然能意识到自己的笑容不够自然,「要是再不清醒,罗哥一定会很担心的。」 胡熠玄微微睁大眼睛,似乎很讶异我会这么说。从表情看来,他一定是了解我的意思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从得知自己并非原始人格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他得清醒过来,然后才能去面对那些往事和新生活,而我,则势必得退出。 「欸,这之后,我会怎么样呢?」 会消失吗?那算不算一种死亡? 「……你会陷入沉睡,就像两年前的我一样。」 胡熠玄的声音缺乏抑扬顿挫,难以判断其中的感情,但是,我知道他是认真的,而且没有恶意。 「这样啊……那就好。」我低下头说道。 胡熠玄慢慢往前走了两步,黑色的皮面工作鞋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里。 然后,他伸出双手拥抱了我。 「谢谢。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胡熠玄轻声说。 我知道自己笑了,而那并不是苦笑。 「你不是已经写感谢字条给我了吗?那就不必再道谢啦。」 那张夹在小说里的纸条上的感谢话语,果然是他写下的吧。这么说起来,罗哥不可能不认得字跡,大概只是在装傻而已。 「是啊……但如果没有你,也许我早就不存在了。」 「那作为报恩,你可不能再逃避了,知道吗?还有,跟许冠廷的约定就交给你啦。然后……帮我跟罗哥说声谢谢……和对不起。」 「我会的。」 「……嗯,谢谢你。」 心情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很平静,我感觉自己已经释怀。 胡熠玄慢慢松开手,然后将我推出聚光灯外。 那一刻,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油然而生,但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去形容它,也无法形容。 我只知道,自己迎来了某种完结。 意识和感官就这么远去。 The Final Letter 绚粼: 好久不见。 上次见面已是两年多前,这段时间里,我一直都在沉睡,直到最近才终于清醒。在这期间,我将我的一切交由另一人处理,但这着实是种不堪的逃避行为。 即使你不曾责怪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对你的漠视。如果能早一点动手,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我必须承认自己如今仍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这绝不会是我做出愚蠢决定的藉口。 你对我来说,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存在。我不该忘记你所给我的,也不该忽视其中意义,并擅自将一切销毁。至今,我依然很感激你,因为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并为我付出所有,这份恩情之重,我实在无以回报。 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向你约定绝不会再逃避。我会直面所有事,让应当受罪之人获得惩处,并试着接受心里的悔恨,与之共处将这一生确实走完。 最后,谢谢你送给我的名字,不论是胡熠玄或钟东学。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势必得持续躲避东铭的人,也就无法再以胡熠玄的身份活下去。因此,在往后的人生里,我将以钟东学作为对外自称之名。 这封信能否顺利交到你手中,我虽无法控制,但一定会诚心祈求。希望看完内容后,能让你感到安心。 胡熠玄敬上 二零二一年三月十三日 The Final Letter(1-1) 「东学?你没事吧?」 看见白色水泥天花板的瞬间,我便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曾在钟东学的记忆中看过好几次的画面,如今全都成为现实。近在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实体,手脚的知觉也和方才不同,这种种跡象都说明我已确实归来。 我揉了揉眉心,然后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坐在另一张沙发上的邓哥立刻移动过来,伸手扶住我的肩膀,深怕才刚醒来的我重心不稳倒回沙发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会痛吗?」 他满脸担忧地询问。那表情令人相当熟悉,就跟我以前在太阳园跌倒擦破膝盖,他急忙带我去擦药时如出一辙。 即使四年多没见,邓哥仍旧是邓哥。这一点,在我阅读钟东学的记忆时就察觉了。 「我没事……已经没事了。」 邓哥皱起眉头,显然无法放心。 「真的吗?要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要说啊。」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邓哥。」 「欸……?」 见他露出相当惊愕的表情,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说出了旧称。 「东学?你……为什么突然换称呼叫我?该不会忘记我姓罗了吧?」 「不,我没忘记。」 「喔,那,你是不小心叫错了吧?真是糊涂啊。」 邓哥露出爽朗的笑容,但却看得出他只是在掩饰自己的慌张。不过,一开始我就没有隐瞒的打算,再说早晚都必须告诉他实情,直接挑明了说反而比较合宜。 我弯起浅笑。 「邓哥,我不是钟东学,而是胡熠玄。」 「胡……」 大概是太过意外,邓哥不禁瞪大双眼盯着我。 「……你想起来了吗?」 「我从来都没忘过。」 不管是他的旧名「邓谦」,还是过去的那些记忆,我全都不曾忘记。 The Final Letter(1-2) 距今二十多年前,我一直被关在那个房间里。 一天的开端,就始于打开窗走上阳台。 我总在晨曦洒落的时间前往那里,扶着水泥围墙,观看楼下不时经过的人与车。为了弥补身高的不足,我还会搬上张矮凳,尽量小心不发出声音地将它放置到磁砖地上。 略显朦胧的景色中,有晨跑的老先生、有准备去市场摆摊的妇人、有骑着机车飞驰而过的年轻人,也有一大早开始工作的货车。我总是默默注视着这些,在心里猜测他们将各自前往何方。 太阳升起后,我就会将矮凳放回原处,并关上阳台的窗户,然后从冰箱一角或客厅桌上的塑胶袋里找出食物,接着坐在沙发角落渡过早餐时光。 吃完早餐后,我习惯窝在墙角边,一直看书到中午左右。 这段时间,周围总是相当安静,即使说连针落地都能听见,也并不嫌夸张。我不会在这时开啟电视,因为喜爱这份充满平和感的寧静。 另一个我很喜欢的时间,就是下午四点半到晚上十一点半。不过,这段时间我除了看书外,偶尔也会打开电视,多半都是在看儿童节目。 如果要问为何喜欢这两个时段,那么我一定能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不必面对那个女人。 她每天下午四点半要出门上班,晚上十一点半才回来。她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接着会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偶尔翻翻报纸的娱乐版,然后在凌晨两点左右去睡觉,隔天中午再起床。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知道她是我母亲,还有她因怀孕而从一流大学休学,目前在便利超商上晚班的事情。 她过去曾是个资优生,升学路相当顺遂,是个备受亲戚朋友推崇的人。 在大学二年级时,她遇到了我父亲,两人的感情很快升温,没多久就决定互许终身。然而,那个男人却在发现她怀孕后直接人间蒸发,因此我失去了父亲。 「你这个多出来的东西,都是你害了我!」 从我有印象以来,那个女人几乎每天都会说这句话至少一次。 她总说我长得很像那个离开的人渣,然后对我不停辱骂甚至殴打。即使知道她说的是我父亲,也知道他做过什么,可是,我不仅从未见过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长相,所以一直不明白受责备的理由。 我只知道,自己这个「多出来的东西」彻底毁了她的人生,是无法见人,而且非常丢脸的存在。因此我不能够外出,必须整天待在房子里面。 虽然只有一房一厅一卫浴,空间颇为狭小,但房子里有电视和绘本,所以不至于无聊。那个女人并没有教我如何认字,也不跟我说除了责骂以外的话,不过倒会为了打发我而准备食物和绘本。 然而,我仍旧很好奇屋子外究竟有什么,但她总会把门给反锁,我也就只能远远望着路过的行人自行想像。 在那个地方,除了温度变化和电视节目的改变外,几乎找不到判断四季的基准。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鲜花、夏草、红叶和白雪实际上看起来是如何。 时间,就这样在察觉不到的情况下流逝。 直到某个下着大雨的冬夜,那个女人突然一脸厌恶地对我说「你这东西也八岁了呢。」,我才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年龄。 然而那一晚,也是命运的转折点。 那天,她比平时晚回家,而且回家时身上都是从没闻过的浓厚怪味,脾气还变得特别暴躁。我是在许久之后,才明白那个味道其实是酒味。 「没用的……多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那个女人甫一踏入门,便对着我尖声怒吼。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直觉她似乎跟平时不太一样,好像变得更加危险了。于是我转头就往后跑,想要躲到阳台上,关起窗户以保护自己,然而很不幸的,我没有成功逃脱。 「都是你!都是你!如果没有你,我才不会变成这样!」 她不停咆哮,一隻大手用力地抓住我的头,一下一下往墙上撞。过去她即使对我施暴,也不曾这么夸张过,可是那天,我真的打从心底觉得她想杀了我。 「啊啊啊啊!」 我还不想死,于是大叫着抵抗,就在不停挣扎和拉扯之间,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把她给推了出去。 随后,一阵清脆响亮的玻璃碎裂声响起,然后是重物倒下的闷音。 那个女人撞破阳台窗户,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哈……哈……」 我大口喘息,惊恐地看着她,却发现她的头上多了不少碎玻璃,而且头部和嘴角甚至流出鲜血。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死了吗? 我杀了她吗? 意识到这些,我立刻就被恐惧与不安给吞噬,于是仓皇逃到门口,发现门并未上锁就直往外衝。 我跑出那间屋子,离开了那栋建筑物,在滂沱大雨里拔腿狂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里,就只是不停往前跑。 深夜的马路上空无一人,街灯也被雨滴掩盖,四周黑得很可怕。 这时,耳边似乎传来了一阵汽车的声响。 下一秒,我感觉自己遭受了重击,眼前霎时间变得一片漆黑。 The Final Letter(1-3) 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纯白的房间里。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和白色的枕头,只有被子是浅蓝色的,整个都单调到不行。这个地方与熟悉的那间屋子完全不一样,虽然很宽广,但除了床铺和柜子外几乎没有别的东西。 我正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时,身边忽然响起了某人高亢的嗓音。 「啊!你终于打开眼睛了!」 有个男孩从床边的布帘后探出头,一双偏圆的眼睛睁得老大。他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有头深棕色的发,五官长得相当标緻,一双棕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边,是哪里?」 我用生疏的语法询问,男孩脸上立刻浮现温和友善的笑容。 「这里是太阳园儿童之家。昨天阿肥叔叔去市区的超商买宵夜,看到你被车撞,就带你回来这边的医院了。」 「太阳园……儿童之家……宵夜?」 那些话里充满听不懂的词汇,不管我反覆呢喃几次,都不明白它们的意思。 男孩似乎没察觉我的疑问,只见他匆忙离开,然后搬来一张椅子,在我的床边坐好。 「我是邱绚粼,今年八岁,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口袋拿出纸跟笔,写下几个字递给我。那三个字几乎都是没见过的字,但我曾在电视节目里面看过「邱」是种姓氏,所以猜测这是他的名字。 然而,说到名字,那个女人却从未替我取过名。当下的我,只觉得这好像是件丢脸的事,于是声音不自觉地变小了。 「……我,没有名字。」 「是吗?那你等我一下。」 绚粼的态度令我感到错愕。他既没有讶异地说「怎么会没有名字?」,也没有对我表示同情,就只是微笑着跑出房间,一会儿后又抱着一本很厚的书回来。 「这是字典,我们来找适合你的字吧。」 「可是,我看不懂。」 「没关係,那你选看起来喜欢的就好。」 绚粼边说边打开字典,翻开第一页给我看。他告诉我那些叫做部首,然后要我随便挑一个觉得中意的。 但是,当我试图爬起身好看清楚字时,却觉得身体各处都非常疼痛,尤其是左腿。 我掀开被子,想确认腿部的状况,结果这一看却吓了一大跳。 「我、我、我的……我的脚……」 左腿膝盖以下的部分,消失了。 「啊啊啊……!」 我立刻陷入严重恐慌,眼泪接着滚出眼眶。我想放声大叫,但才刚受了重伤,人还很虚弱,发出的声音因而变得扭曲,就如野兽的嘶吼般。 绚粼只是默默看着我,没有说话。等我不再吶喊时,他将字典放在椅子上,站起身一把抱住我。 「我知道很恐怖,不过你会没事的。」 「不会,不会没事……!」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他为何能说出这种话,只是气愤地认为这个人在胡说。 「你一定会没事,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 绚粼的语气很坚定,但我只觉得他哪里来的自信能讲出那种天方夜谭。 「因为我跟你一样,所以我知道会没事的。」 「欸……?」 我因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而愣住,于是抬头看着他。绚粼慢慢松开我的肩膀,然后朝我展露极其温和的笑顏。 他在床沿边坐下,接着弯身捲起右边的裤管。我立刻倒抽一口气,因为他右腿膝盖以下的部分,竟然是金属製成的。 「这是义肢,是院长叔叔他们帮我装的喔,很帅对不对?」 绚粼开心地对我说,然后微微低下了头。 「其实啊,我妈妈跟别的叔叔走了,所以我爸爸就开始每天喝酒,一喝醉就会打我,结果我六岁的时候啊,爸爸把我的右腿打断了。他觉得看医生很花钱,所以就把我丢在一条很暗的巷子里面,我在那边待了好久,才被去市区买东西的院长叔叔发现。」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着我。 「可是啊,那时候已经太严重,所以只好把右脚切掉,然后院长叔叔就帮我订做了这个义肢。你看,这个其实很好用喔!而且看起来超帅的!」 绚粼下了床,然后在我旁边走走跑跑一会儿,这才重新坐回床沿。 我注视着他的笑容,久久说不出话。 他的遭遇明明跟我很像,明明都很令人悲伤,但为什么他可以这么乐观呢? 我突然觉得无法直视那张笑脸,于是摸着头上的绷带垂下目光。 「……我妈妈,也是。」 几年来的记忆浮现于脑海,我忽然为了如今的处境感到五味杂陈。这种感觉,就如同逃脱苦难后转身便落入另一个苦难,着实令人开心不起来。 这时,绚粼伸出一双小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那,我们两个一样呢。」 我抬起头,只见他的脸上正漾着微笑,如冬阳般温暖明亮得令人目眩。 那之后,绚粼每天都跑来待在这里。 他知道我从没上过学后,就时常拿着自己的课本来教我认字,每天还会为我带来许多书本或玩具,带着我一起阅读和玩耍。 一开始,我其实对这些很排斥,总觉得自己根本拿不出好心情。所以有好几天时间,我都背对着他,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一声不吭。 即使如此,绚粼还是每天都会出现,然后自顾自地在我床边唸起故事书。而跟他很要好的邓谦哥,也几乎每天都和他一起来。邓谦哥大我们三岁,很照顾我和绚粼,而且知道很多有趣的知识,绚粼都称呼他为邓哥。 一天一天过去,我不自觉地受到他们的影响,这才终于愿意参与。 也是在那时,绚粼说不能再用「你」来称呼我,于是又拿出了字典,和我一起选了几个字。 于是那一天,我获得了「胡熠玄」这个名字。 跟他们的聊天中,我也对太阳园儿童之家有了更多了解。这里位于南投的山区,是由院长徐永旻先生创立,专门收容儿童和青少年的私人机构,而我目前所待的地方是与其合作的医院,就盖在儿童之家园区旁边,专门为孩子们提供照护。 除了绚粼和邓哥之外,那天救了我的职工阿肥也不时会来看看我,关心我復原的状况好不好。他是个身材圆胖的大叔,笑起来充满亲和力,人也很不错。我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但每次对他说谢谢,他总笑着说自己并没有做什么。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终于復原到可以装上义肢,尝试行走的程度。 这段復健过程自然很辛苦,甚至让我一度想直接放弃,然而,绚粼和邓哥总是支持着我。在他们的陪伴下,我也逐渐恢復,并且习惯了使用义肢的生活。 不过,太阳园里的孩子并不全是好孩子,有些人还是会觉得我和绚粼跟他们不一样,甚至称我们是怪物。每当这种时候,邓哥总是会站出来保护我们,并把那些孩子们给赶跑。 在身边这些人的帮助下,我在太阳园的生活逐渐上了轨道,心境也慢慢改变。 院长也为孩子们安排了老师,负责教导大家各种学科,我也因此学会了更多文字和不同的知识。 到太阳园后过了将近一年,我迎来了人生第一次的圣诞节庆祝晚会。 当我跟着绚粼和邓哥在床边掛上圣诞袜,然后一起佈置圣诞树跟房间时,我真的觉得相当新奇。过去在那间屋子里的时候,我从不曾庆祝过任何一个节日,所以对此相当感兴趣。 那天晚上,院长带着大家一起吃了圣诞大餐,并玩了许多小游戏。在晚会的最后,他还带着我们唱了一首叫做godrestyemerrygentlemen的圣诞颂歌。 这是我首次参与这样的活动,所以当我回到房间,跟大家一起关灯准备就寝时,实在是开心得无法入睡。 明天早上,会拿到什么样的圣诞礼物呢? 我不停瞥着床头边的圣诞袜,就这样在期待之中陷入沉眠。 The Final Letter(1-4) 光阴似箭,转眼间我已满十三岁。 太阳园的四季跟在那间屋子里时大不相同,虽然同样没有雪景,却相当分明。看着庭园里的树木在春天发出新芽,夏天长得枝繁叶茂,秋天落下片片红叶,冬天变得有如枯木,时间的流逝显而易见。 我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出生,于是院长将我初到太阳园的那天作为我的生日。每年收到生日蛋糕时,我就会有种「啊,又过了一年呢」的感觉。 十三岁那年的生日,我曾对着蛋糕许下希望未来能一直这样下去的愿望。 然而如今回想起来,那年倒是发生了不少重大事件。 第一件大事,就是邓哥在那年夏天离开了太阳园。 「我知道太阳园的经费一直都不足,所以想要出去工作赚钱,自立生活。」 当他这么告诉我和绚粼,并表示未来不会待在太阳园上完高中课程时,我们两个都很讶异。 「邓哥,你要离开太阳园了吗?」 「你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吗?」 「你真的要出去工作吗?」 「为什么不多待几年呢?」 我和绚粼围着他接连提问,邓哥则露出温和的笑容,摸摸我们两个的头。 「我有空就会回来看看啊,平常也会写信或打电话回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喔。」 当年还没有智慧型手机,太阳园也没有经费替孩子们装设电脑,能够使用的通讯方式就只有写信跟打电话。 虽然并不是再也无法联络了,但我们两个依然有点失落。于是,邓哥笑着跟我们约定,他两个月后一定会回来太阳园看看。 于是两个月后的那天,我跟绚粼一起坐在图书室的沙发上,边阅读书本边等着邓哥。 这时,院长领着五个没见过的人从旁边的走廊经过。 走在队伍最前头,与院长并行的,是个穿着藏青色西装,将黑发梳成整齐油头的男子。走在他身后的,是个穿米黄色蕾丝洋装,一头及腰棕色捲发飘逸于脑后的女子。而跟在这两个人后方的,则是三个身穿白衬衫和黑色长裤的男子,个个都有着坚毅的眉眼。 院长和那五人一路有说有笑,但我们与他们的距离较远,没办法听清楚内容。 「是客人吗?看起来好像是大城市里来的。」 绚粼一脸讶异地看着他们说,而我也对那些人感到相当好奇,于是点头附和。 那五人就这样跟着院长经过走廊,然后上了楼,好一会儿后又走了下来。这段时间里,不只我们,其他的孩子们也觉得这些人十分新奇,大家都在偷偷注意他们的动向。 看着看着,我忽然跟院长对上了视线,他立刻露出像是发现什么的表情,带领那几个人走了过来。 「熠玄跟绚粼,原来你们在这里啊。」 院长对我们露出比平时更灿烂的笑容,然后转向后方的几人。 「许先生,许太太,这是熠玄跟绚粼,今年十三岁。他们虽然因为受伤所以截肢过,但是行动力和一般的孩子们没什么不同,而且性格也都很好喔。」 「啊,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太辛苦你们了。」 眼前这名穿藏青色西装的男子,应该就是院长口中的「许先生」吧。那个人注视着我和绚粼,微微弯身对我们露出充满慈善和怜悯的微笑。 即使知道是院长的客人,这还是让我有点生气。 虽然刚开始发现自己少了一条腿的时候,我曾认为自己很悲惨,甚至觉得未来注定会活在黑暗中,但我早就不那么想了。因为身边有邓哥、绚粼和阿肥叔叔的陪伴,以及其他许多人的支持,如今的我已不将自己和绚粼当作可怜人看待,也不觉得我们会需要别人的同情。 于是,我抬起头直视许先生,下意识地挺起胸膛。 「我和绚粼跟大家都一样,所以并不需要同情。」 我想,自己当时的表情肯定不好看吧。因为话音刚落,许太太就立刻皱起眉头,院长则慌慌张张地打圆场。 「哎,熠玄你误会许先生了!人家只是关心你们一下嘛,不用不开心啊。」 「没事的,徐先生,毕竟我的说法确实不好。我想我该为此向你们道个歉,真的很对不起。」 许先生朝我们歉然点头,于是我便不再多说什么。 然而,那张脸上似乎瞬间闪过了一丝不悦。我猜想,他大概是觉得被十几岁的孩子当面指正很没面子,所以心里有些慍怒。但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觉得自己该对这份多馀的怜悯默不作声。 当时的我自然不会知道,但如今回想起来,可能就是这个举动让我的命运发生了转折吧。 向我们道歉之后,许先生就将院长带到一旁,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熠玄,我觉得……他们是来领养孩子的。」 刚才一直沉默着的绚粼突然开口。 我立刻转向他,本想对他说我也这么觉得,可却发现他的表情变得有点消沉。 「这表示又有人要离开太阳园了……」 「嗯……是啊。」 过去我们也曾遇过几次类似的事情,所以当有外来客人时,大家总是紧张兮兮的,在心里猜测这次可能是谁会被带走。 这个地方的孩子们都不被父母所爱,因此若能被好人家收养,那自然会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好事。只不过,那也就代表着必须从太阳园离开,去到一个全新的环境。 院长与许先生的谈话似乎结束了,只见他笑容满面,频频向许先生和许太太鞠躬,嘴里不停说着可能是感谢的语句。 接着,他们又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绚粼,许先生和许太太啊,说希望可以领养你喔!」 「咦……?」 「欸……?」 我实在太过讶异,忍不住跟绚粼一起发出惊呼。 院长蹲下身,伸手拍拍我们两个的肩膀,笑容丝毫未减。 「绚粼啊,恭喜你!许先生和许太太家境很好,而且他们承诺会给你最棒的待遇喔!熠玄你也不要难过嘛,最好的朋友能够过更好的生活,你该为他感到高兴啊。」 他说的我自然不是不懂,可是想到绚粼就要这么离开这里,我实在是开心不起来。 邓哥已经出去工作了,如果连绚粼也离开,那我就真的会变成孤单一人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想说点什么阻拦。 但是,在我开口之前,绚粼就率先起身朝他们低下了头。 「许先生,许太太,真的很谢谢你们。不过我的脚毕竟比较不方便,要是未来给你们造成困扰,那就太不好意思了。」 我有点讶异他竟会突然说这种话,但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个能劝退许多人的好理由。 许先生笑了笑,然后微微弯下身,一脸和蔼可亲地看着绚粼。 「不会的,绚粼,你绝对不会是困扰,我和内人真的很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家人。」 「谢谢你,许先生。不过……」 「绚粼啊,你应该高兴一点啊,人家许先生许太太这么喜欢你,还答应要给你很多东西喔。」 院长笑着打断了绚粼的话,想必是不希望他放弃那么一个好人家。 那天,许先生和院长讨论后一致决定要给绚粼几天时间考虑,于是他们便先行返家。 我为了这件事心烦意乱,一想到绚粼可能也会离开,就觉得整颗心相当闷,甚至有点吃不下饭。 至于绚粼本人,则始终沉默不语。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也在烦恼着该怎么办,或是思考更好的推託之辞吧。 一直到晚餐结束时,我才忽然想起与我们约定好要回来的邓哥,今天却整天都不见人影。 为什么呢?他明明一直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这样说起来,不管是出去工作还是被领养的孩子们,似乎都不曾回到这里过。 难道离开太阳园之后,大家都会爱上新的生活,然后跟这个地方彻底切割吗? 我愈想愈觉得心情低落,最后晚餐只吃了一半左右。 The Final Letter(1-5) 隔天夜里,绚粼忽然把我摇醒,叫我跟他出去一下。 我睡眼惺忪地跟着他,两人一路走到了宿舍后院。 「熠玄,我有件事情一定要告诉你。」 月光洒落大地,照亮了绚粼的脸。那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复杂表情,而且隐约透着悲伤。 「什么事?」 我立刻站直,相当认真地等待他的发言。 这时,绚粼忽然垂下眼帘,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要成为许先生家的孩子了。」 「为什么……你本来不是想拒绝掉吗?」 他要谈的事虽然如我所想,但这发展却完全是我的意料之外。 「嗯,但是院长刚刚找我聊过,他的意思是我不应该有拒绝的理由。」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院长似乎是收了许先生的钱,所以必须将我送过去才行。虽然他叫我别告诉任何人,但我不想对你隐瞒。」 绚粼说完便低下头,握紧了双拳。 「为什么……」 我仅能挤得出这么一句话。 院长的做法固然不对,但许先生和许太太又为何会那么执着于绚粼?这一点,当时的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心中的忧伤加剧了,我深切地明白到绚粼离我而去将成为既定事实,于是垂下了肩膀。 「熠玄,谢谢你。」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往常的温和。 「其实,我一开始也对装上义肢这件事感到非常自卑,觉得自己就像某种怪物一样。可是在帮助你的过程中,一路看着你的努力和改变,我也渐渐找回了自信,而且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的人。如果没有你陪伴,我想这些年我一定不会过得这么快乐。」 绚粼轻轻抬头,脸上漾起充满暖意的微笑。 我从未想过,那个总是鼓励我的他也会对此缺乏自信,不由得感到讶异。 像这种「谢谢你帮我找回自信」之类的话语,应该是由我对他说才对。 那一刻,我想起第一天来到太阳园时,他对我说的那句「你会没事的。」。当时,那就彷彿为新生活揭开序幕,而如今,我却将与领着我前进的他分别。 「……我才应该跟你说谢谢。」 实际上,我想告诉他的绝对不只这些,然而在那个时候,却只能绷着脸说出这句话。 绚粼脸上的笑意加深了。虽然他似乎刻意隐藏,但我仍在里头看见了一丝遗憾。 隔天一早,十三岁的第二件大事发生了。 绚粼被领养走了。而领养他的,是来自高雄的富商许志承,也就是那天来过的许先生。 他离开之后,我本以为他也会像其他孩子一样与太阳园切断联系,但他却没有。 就在一星期后的某天,阿肥叔叔突然递了一封信给我,说是在信箱看到的,收信人写的是我的名字。 我接过信封,一眼就认出上面那是绚粼的字,于是立刻将它拆开阅读。内容除了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很好之外,也对我的状况表达关心,另外还有对太阳园的想念。 于是,我立刻跑到房间书桌前,拿出纸张提笔写下一封回信,再请阿肥叔叔帮我寄出去。 那之后,我们一直靠着书信联络。 除了互相关心生活近况和分享书籍资讯外,绚粼也会告诉我他在高雄所看到的新奇事物,而我则告诉他太阳园发生的种种事情。 我最常在信里提到的,就是我们两个都很喜欢的推理小说,以及太阳园教导十三岁以上的孩子防身武术的事——我对此非常感兴趣,成绩也很不错。 至于绚粼,则多半是在跟我讨论书籍,偶尔也会告诉我他们家佣人们的趣事,或是最近吃了什么新奇的食物。 可是,就在书信往返了两年多之后的某天,我却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件。 那封信的内容如下: 『熠玄: 你的回信我看过了,内容果然还是跟平常一样,一点意义也没有。 虽然你可能觉得那些事情很有趣,但我必须老实说,自从离开那个穷乡僻壤之后,我其实就不再关心那种破地方的事了。 虽然令人遗憾,但经过两年多的应付,我已经累了,不想再继续陪你演下去。如今我已改名叫许绚粼,归属于大名鼎鼎的许家,所以不想再跟你这种穷酸孩子往来。 这就是最后一封信,祝福你过得开心。 许绚粼敬上 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看完的瞬间,我整个人都傻住了。 虽然字跡好像是绚粼的,但这内容却一点也不像他,不如说完全不一样。 于是,我立刻写了回信,质问对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充绚粼写下这种东西。 可是一天过去,一星期过去,一个月过去,我却从未收到任何回信。等着等着,心里的气愤与不安似乎也逐渐膨胀。 我开始怀疑那就是绚粼的真实心情,甚至觉得他或许是去到大城市见多识广之后,就开始对位在山区的太阳园嗤之以鼻。 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想法之后,我才赫然察觉埋在心里很深处的某些情绪。 那是自卑与嫉妒。 对于绚粼要离开这里成为富商的孩子,我之所以那么反对,也许不全是因为要跟他分别。儘管只有一小部分,我仍对于他即将拥有荣华富贵的生活感到万分羡慕,同时,也觉得自己从此以后将会跟他分属不同的世界。 『我们两个一样呢。』 多年前,我在太阳园隔壁的医院醒来,并发现自己失去了左脚时,绚粼向我展示了自己的义肢,并说出这句话。 因此在我内心深处,始终相信拥有类似背景和遭遇的我们,一直都会是相同的。 只不过,许志承和那封信的出现,却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一切。 怀着如此复杂的心情,我不再提笔写下任何一封信,就这样跟绚粼断了联络。 The Final Letter(1-6) 在我十六岁那年,即将开始唸高中课程时,院长忽然将我找去办公室。 「熠玄啊……虽然这样对你很抱歉,但我们负责高中部的老师决定辞职了。院长虽然有发徵才广告出去,可是一直没有人来应徵,所以可能没办法让你读完高中了……真的很对不起。」 他满脸歉意地说,同时还不停对我欠身。 「院长,没关係的。我也已经长大,可以像邓谦哥一样出去外面工作了,所以即使不唸高中也什么问题。」 当时的我,对于未来其实毫无憧憬,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即使继续唸完高中,我也会迷茫于到底要不要去唸大学吧。 「抱歉啊,是院长能力不足。不过说到邓谦……你要不要跟他去同一家公司上班啊?」 院长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酒红色的名片递给我。 「东铭人寿保险有限公司?」 我喃喃唸着名片上的字,也是到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邓哥离开太阳园后,原来是成为一名保险公司员工了。 院长将双手交叠在身前,看着我露出了笑容。 「是啊,我觉得如果有邓谦陪你,你也比较能适应,这样的话职场生活一定也会过得比较好。」 我默默点了点头,心里很认同院长所说。而且,我与邓哥许久未见,也确实想知道他过得如何。 于是一星期后,我收拾好所有行李,正式向太阳园的各位道别。每每忆起这段过去,我总会想到阿肥叔叔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有空记得回来走走的身影。 前往东铭人寿的路途,是由院长亲自开车送我过去的。 我这些年不曾离开过太阳园,于是对路上的景物感到相当新奇,几乎一路上都望着窗外。 到达目的地后,院长便先行离开,我则跟着在门口等候的女性工作人员一起前往办公室。 发现这家公司的办公室竟然位于地下,我心里不禁有些吃惊,因为我不曾住过任何有地下室的房子。 「等一下要进行面试,请你做好准备。」 她用相当平板而冷淡的声音这么说,随后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那是间有点狭窄的房间,里头有一张铁灰色的金属办公桌,和一张圆形的木椅子。有个头发银白,满脸皱纹的老先生正坐在办公桌后,他戴着金色的单片眼镜,下巴上蓄着白色山羊鬍。办公桌旁还有两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而且他们都戴着墨镜。 「是徐先生介绍的吧?请坐。」 老人率先发话,声音如同他的表情般充满威严。 我点点头,依他的指示坐到办公桌前的木椅子上。 老人将双手交叠于下巴下,带着淡淡的微笑打量我。他的目光像是在扫描,亦或是种审视,让人不禁因紧张感而正襟危坐。 我正想着面试什么时候才会开始,老人脸上的笑意却忽然加深了。 「你叫胡熠玄吧?那么熠玄,我问你,如果有害虫出现在你面前,你会不会杀了牠?」 「会,因为是害虫。」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问这问题,总之就先这样回答了。 「那么,如果遇上被动物袭击的人,而你的手中正好有把猎枪,你愿不愿意动手杀了那隻动物救人?」 「这个……我会想救他,但是,我不会使用猎枪。」 「也就是说,如果你熟知猎枪的操作,你就会射杀那隻动物救人吧?」 「是的。」 这些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能从我的回答里得知什么?我在心中暗忖,总觉得这一点也不像保险公司会有的面试。 老人不知为何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微微倾身向前。 「很好,那么,这是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眼神变了,笑容却依旧。被那带笑却又锋利无比的目光紧紧盯着,我霎时间觉得自己像是立于猎人面前的白兔。 「你,杀过人吗?」 「欸……?」 我不由得一愣,记忆忽地溯回八年前,在那屋子里的那一夜。 那个女人真的死了吗? 这么多年下来,这问题一直存在我内心深处,久久不曾消散。 我无法原谅她对我的所作所为,却也不觉得自己有夺取其生命的正当理由,因而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然而,我却因为害怕而从未去查证那个人的生死。时至今日,在不知道她名字的情况下,根本已无从找起。 若她还活着,我想她也不会寻找我,搞不好还会因我终于消失无踪而感到喜悦吧。虽然这感觉很无情,但我却希望事情就是如此,因为这表示自己并未杀了她。 于是,我这么回答—— 「不,我想我并没有杀过人。」 老人点点头,接着露出饶富兴致的表情。 「虽然没有杀死,但你曾经伤害过某人吧?」 「……是。」 我讶异于自己竟然就这样说出了实话,但当下却神奇地没有想对这个人说谎的感觉。 「你是罕见的优良原石呢。」 老人轻轻挥手,两名西装男子随即走到我身旁。 「熠玄,你录取了。」 他笑着往后靠向椅背,从口袋掏出黑色的香烟叼在嘴上,拿出金色打火机将烟给点燃。 我录取了? 刚刚那真的是面试吗? 我愣愣地看着他,心里一阵不知所措。 然而正想问点什么做确认时,脖子侧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感。 眼前倏然一黑,我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失去了意识。 The Final Letter(1-7) 再次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房间里,而邓哥竟然就在面前。 「熠玄,你还好吧?」 他紧锁着眉,满脸担忧地坐在我的床沿。 虽然一看就知道眼前的人是邓哥,但多年没见,他的外貌也有所改变。如今的他将一头黑发染成深红棕色,发长及肩,在脑后系成了短马尾,而那张脸庞也比当年益发成熟了许多。 不过,比起这个,我还有另一个更在意的问题。 「邓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我边问边撑着身体坐起来,邓哥则低下头,露出沉重的表情。 「……这里是东铭,是个杀手组织。」 「杀手……?」 「嗯,我们的工作就是接委託去杀掉目标人物。」 邓哥的语气很认真,一点都不像在骗人或开玩笑,而这也让我更加惊恐。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里不是保险公司吗?」 「不,这是杀手组织,保险公司只是个幌子。我一开始也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刚来的时候和你一样很慌张……」 「等一下,可是院长……院长他怎么会跟杀手组织有关係?而且为什么要送我们来这里?」 「那是因为,院长的父亲也是东铭的元老……他们会从太阳园里面找出武术成绩不错的孩子,然后把他们送来东铭当杀手。」 邓哥说完,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右手盖住脸。 「我被送来这里就算了……为什么院长连你也……」 我缓缓垂下目光,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任何话。 那天之后,我的人生又发生了一次巨变。 即使无法接受杀手组织这种地方,但东铭不仅在黑白两道和政商名流间拥有人脉,还在我们每个人的腹部内设置了发信器。即使想逃,也无法逃离,只能被迫接受种种训练。 枪法、武术、体能、骇客技术、紧急医疗……,只要是对于「工作」有帮助的技能,我们几乎全都必须学。 三个月后,我在一名姓张的前辈带领下,执行了第一次的任务。 当时我惧怕着前辈的严厉,只好闭眼扣下板机。如今,虽然已记不得那天在黑夜中死去的究竟是谁,但那份震撼与罪恶却仍然存在我心里。 然而可笑的是,随着时间流逝,我却也不知不觉变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杀手,并成为邓哥的搭档。 当时的我们主要负责暗杀的部分,所以总是穿黑色的衬衫。 在东铭里面,制服的顏色共有两种,分别是黑与暗红。负责暗杀这类较不易溅血的工作的,就穿黑衬衫,与之相反的则是红衬衫。 而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任务完成,不让目标感到痛苦,所以我把各种必须技能都学得相当纯熟。 某天,同组的学姐请我帮她骇入目标电脑找出资料。于是我依照平时的操作手法,没几分鐘就找到了她需要的东西。 「哇,熠玄你很厉害嘛,真是天生当杀手的料。」 听到学姐很开心地这么说,我也只能苦笑。 「跟你说喔,我这次的案子啊,是暗杀一个骚扰别人老婆的王八蛋呢。」 学姐一边操作滑鼠截下需要的东西,一边回头对我微笑。 「而且啊,那傢伙竟然好死不死去缠上许志恆的夫人。人家的弟弟许志承,可是在政商两界都混的很好的人耶。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委託人通常不会用自己的本名,许志恆当然也是。虽然东铭号称不过问委託者身份,只拿钱办事,但为了防止同业或警察冒充,杀手们在执行前多半会先私下调查一下委託者。 不过,此时我所关注的自然不是许志恆这个人,而是他的弟弟。 「你说的是那个高雄富商许志承吗?」 我一听到关键字,立刻抬头问。学姐似乎没想到我会知道,因而露出讶异的眼神。 「对呀,就是他没错。原来你也听过他的名字喔?」 「嗯……是啊。」 想不到多年以后,竟会在这种场合听到他的名字。那时的事情也因此而浮现脑海,于是我又想起了绚粼。 ……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也许,他已经忘记太阳园和我了吧。 时间一晃眼又过去几年,我也迈入了二十五岁。 那一年,邓哥在执行某工厂的个人暗杀任务中,遇上了电线走火所引发的爆炸,因而当场死亡。 事件发生后,我真的非常难过,同时也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为什么这世上少数几个如同亲人般的存在,一个一个都会离我远去? 我不明白,也无法明白。 那之后,身边唯一的光明也消失了,我的生活顿时间失去了方向。 就在两年后的某天,网管传了一件委託给我。 东铭的运行方式,是透过暗网接受委託,并由网管负责发给我们执行。而如果愿意多出一笔钱,就可以自己指定杀手,当然,我们的个人资料并不会洩漏,网站上只会显示代号、擅长的手法和遮去上半张脸的照片。 一般人只能看到东铭人寿保险有限公司的网站,但若是在右上角的搜寻栏位输入特殊的密码,就可以进入东铭真正的网页。也是因为如此,所以网管们其实相当懒得更新东铭人寿的网页,因为他们认为那反正也只是个幌子。 我一如往常地打开网管寄来的信,顺便拿出行事历。这份委託就是指定给我的,而这也不是什么太罕见的事情,可是,当看到内容的瞬间,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致东铭有限公司: 请你们在一月二十五日晚间十一点左右,暗杀高雄富商许志承的养子许绚粼。』 我张着嘴,却迟迟吐不出一个字。 不,不可能,怎么可能是绚粼? 为什么是他?这一定是搞错了吧?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颤抖着手点开目标的相片,然而却事与愿违。 照片中的人真的是绚粼。 虽然我从没看他用过轮椅,所以不知道他为何是坐在轮椅上拍照,但那张长相端正的脸绝对是绚粼没错。即使过了十三年,我依然能够一眼认出他来。 「为什么……」 我就这样盯着那张相片,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The Final Letter(2-1) 数年前的那封信,虽然早已丢弃,但我依然记得里头的内容。 当时,我因那件事而选择与绚粼断绝往来,从那以后一次也没有与之联络过。 然而若问我是否怨恨他,我也知道自己始终没有真正厌恶过这个人。 那封信里面充满着羞辱性字眼,要说不生气也并不可能,但其实我心中仍有一部分相信着那并非绚粼本人所写。 我一边敲着键盘,一边回想过去的事情。 八岁那一年,如果不是遇上了绚粼,我想自己不只无法从失去左腿的阴影和伤痛中站起来,往后的日子大概也都会活在痛苦中。若他没有主动进入我的世界,没有用自己的例子鼓励我,没有用他的正能量拉着我前进,如今的我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想到这里,我发觉自己抓着滑鼠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电脑萤幕上接着跑出一串资料,里面详实记载了这次的委託人的ip位置。 「许志承的宅邸……吗?」 我的眼神立刻变得锐利。 这表示想杀掉绚粼的人,就在他所居住的那栋房子里。然而我印象中的绚粼,是个从不与人交恶,更不会伤害别人的人,那么那个人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我决定继续深入调查,于是用了点技巧骇入对方的电脑中阅览他的资料。通常在个人电脑中,总会有一些能表明使用者身份的东西,只要能调出来看看,应该就可以知道委託者的真实身份。 然而,这次的状况却不太一样。平时我总能用这样的方式做确认,可是这次的委託者却相当特别。他的电脑里完全没有任何与个资有关的东西,几乎像是新买的一样。 这是预谋杀人吗?如果是,那对方很可能已猜到我会採取的动作,因此才特地选用这台电脑,尽可能不想留下把柄。 若真是如此,那这个人可能并不一般。 我靠在椅背上,盘起手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便离开书桌前,拿起掛在衣柜上的黑色大衣。 今天已是一月二十二日,距离委託者订的日期只剩下三天,时间相当紧迫。即使如此,我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默不作声,任何事都不做地等着。 不论怎么说,我都不可能对绚粼下手。但若我并未完成任务,不只东铭的高层会找我算帐,这个委託者大概也会再联络别的杀手。 就算不知道对方的动机,但至少可以确定绚粼的生命安全正受到严重威胁。 我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所以势必得做点什么。 如果可以拯救他,帮助他逃离这个危机的话,那我什么都会去做。 为此,首先必须去一个地方。 The Final Letter(2-2) 昏暗的月色下,我独自一人穿梭在嘉义县的巷弄内。 夜晚的寒风阵阵吹拂,除了使人清醒,也让我稍微冷静了点。 几分鐘后,我在一间独栋民宅前停下脚步,抬手押下门上的电铃。 屋内并未响起任何电铃声,不过很快就有人接起对讲机。 「你好,请问是哪位?」 另一头传来一道偏中性的嗓音,语调相当优雅。 「我是东铭的玄。」 我报上自己的代号,对方很快就给出了回应。 「好的,我现在就帮你开门。」 随着一阵细小的喀擦声,大门便自动弹开一个小缝。我拉开门走入室内,顺手把门给重新锁上。 一进门,混合各种木头的香气便扑鼻而来。 眼前是摆满整个空间的木雕,从能放在掌中的玲瓏小物,到几乎和我一样大的山水雕塑,在这个地方全都能找到。这些全都是屋主的作品,是他的个人兴趣。 「好久不见了呢。」 优雅的嗓音从楼梯上传来。我抬起头,就看见一个身穿浅蓝色工作服的男子正站在那里。他的五官相当清秀,带点自然捲的金发则系成了马尾,灰色的眼睛细长犹如凤眼,在随兴中分的瀏海后若隐若现。 这个人自称为蒔,其真实姓名和来歷似乎没有任何人知道。虽然乍看之下只是个木雕艺术家,但那并不是他真正的工作。 「你上次来已经是一年前了吧?这次是为了什么来的呀?」 蒔朝我露出微笑,抬手示意我走上楼。 「我想请你帮我准备一具大体。」 「原来如此,是任务需要的吧?」 他带着我在二楼的木桌旁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纸和铅笔。 蒔的工作并不是木雕,而是类似杀手们的辅助者一样的存在。他拥有不少人脉,不管搬运或处理大体,亦或是製作假的大体等等,他几乎都能帮我们找到合适的负责人。 「你需要男的还是女的呢?是老人、中年人或者年青人?」 「我需要一个年青男子的大体。」 我将绚粼的照片递给蒔,他接过后瞥了我一眼,立刻研究起来。 「嗯……是个很漂亮的人呢。他跟你这次的任务有关係吗?」 「我不能告诉你细节,这你应该知道吧。」 「你还是这么中规中矩。」 蒔站了起来,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一本小簿子。 「既然我们这么久没见,那这次就算你贵一点好了,当作久违的见面礼如何?」 「随便你,只要能处理好就行。」 我跟蒔过去也合作过不少次,实际上也算是挺熟,所以听得出来这并非认真之言。不过,此时此刻我并没有能够开玩笑的馀裕。 这件事情必须尽快谈成,这样一来,才能确保在一月二十五日前能把一切准备妥当。为此,我甚至连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你似乎非常重视这个任务呢。」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态度与往常不同,蒔顿时敛起了笑容。 「嗯。它对我很重要。」 我如实承认,而蒔并没有继续追问理由,只是轻轻頷首。 「要喝点什么吗?」 「不。你这里的茶都是全糖,实在是太甜了。」 「我倒觉得老喝无糖的你比较奇怪。」 蒔耸耸肩,低头翻开小簿子看了一会儿,接着抬头看向桌上的相片。 「这个人几岁?有什么特殊状况吗?」 「他今年二十七岁,右脚的部分有截肢过。」 「这样啊……你等我一下。」 蒔翻着小簿子,目光认真地扫过每个字。几分鐘后,他带着微笑抬起了脸。 「你运气不错呢,现在正好有适合的。」 「是吗,那就交给你安排了。」 「没问题。你什么时候要?」 「……能多快就多快。」 「好,我看看对方的行事历。」 他说着从上衣口袋拿出手机,快速地按了几下。 「最快的话……两天内就可以完成了。到时候你要自己来拿吗?或者我请人送过去?」 「麻烦在一月二十五日晚上,我联络你之后送到高雄许志承先生的家附近。」 我将先行列印出来的地图和地址交给蒔,他立刻露出讶异的表情,皱着眉看了好一会儿。 「玄……你是不是牵涉进什么麻烦的事情里了?」 「为什么这么问?」 「你在装傻吗?这个许志承人脉广声望又高,而你这次的任务显然与他们一家有关。」 「就算有关,那也不过是一份工作。我们收到任务就必须执行,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刻意压下心中的不安,故作镇静地说。这次的任务目标是绚粼,我当然不打算就这样好好执行,毕竟我一点也不想伤害他。 「你说得没错……不,应该说东铭就是这样的地方。但是,这次请你多留心一点,别不小心惹祸上身。」 「我会的。」 「……那就好。」 蒔露出苦笑,然后叹了一口气。 「希望你不是在敷衍我。杀手这种工作呀……就像走钢索一样,要是不小心就可能失去性命呢。」 「这一点我自然很清楚。」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希望你别忘了,还有人期待着能再见到你呢。」 蒔盯着我的表情不知为何有些复杂,但我没有回话,只是笑了笑作为回应。 之所以会拜託他帮我製作这具假大体,正是因为我打算用它来替换真的绚粼。 若是杀手没有如实完成工作,委託人方自然会向东铭反应。届时,我们就会遭受组织的追查和惩处,那么事情就会变得相当麻烦。然而如今的我,尚不知除了死以外该如何才能脱离东铭。 为了在暂时还离不开组织的情况下,将绚粼带离许家宅邸并安置,我势必得做出委託已完成的偽装——这就是今晚特别跑这一趟的理由。 蒔是个口风很紧的人,也算是我的熟人,所以可以放心将事情交给他。然而,这并不表示就可以完全安心,因为若是出了任何一点紕漏,东铭的人就可能发现这一切,到时候我的处境就会变得非常危险。 可是,就算深知自己即将步入险境,我仍会为了保护绚粼,毅然决然地往前走。 The Final Letter(2-3) 离开蒔的家之后,时间很快便来到一月二十五日当天。 即使心情相当忐忑不安,在出发往许家宅邸前,仍需要先将一切前置作业处理妥当。 我操作着电脑,跨越数个伺服器以躲避追查,接着骇入许志承家的监视系统,范围包括房屋内外和附近的马路。为了让监视器停止录影,并在播放前一晚画面的情况下使时间照常前进,我修改了不少内部资料。 接着,就是花园的警报器。我调查过许家宅邸,知道绚粼房间的窗户上有设置金属製的大锁,然而不论是上楼或打开那道锁,都势必会发出声响,因此我需要製造一点动乱来掩饰。 将一切处理妥善之后,我换上平日工作时的服装,收拾好所需装备,最后戴上黑色手套,便驱车前往许志承的家。 我在傍晚时分从东铭的停车场出发,一路开了数个小时前往高雄。注意到时,外头已在不知不觉间入夜了。 夜晚的道路看上去总是很冷清,而这也是我这十年多来看惯了的风景。 执行暗杀任务的时间多半不会选在白天,因为夜晚的隐蔽性相对高出许多。正因如此,我很少有机会能看到太阳高掛天空的风景,此时此刻,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怀念。 不久后,那栋房子终于出现于视线中。 我将车停在一段距离外的树林边,然后步行前往目的地。 晚间十点五十七分时,我便在大门附近的围墙边就定位。 接着,到了晚间十一点整,花园的警报器依照预先的设定发出了尖锐的震天价响。 我抓紧保全们注意力转移之际,迅速翻过围墙,并沿着南面阳台攀上屋顶。在强烈噪音的掩护下,我越过砖瓦屋顶,踩在绚粼房间窗外的水泥平台上,快速解开了大锁,并推窗而入。 这一系列动作中当然也包括去除痕跡,不过类似的侵入屋宅行动我已做过很多次,因此这对我来说并不构成困扰。 踏入室内的瞬间,范围宽广的深棕色木质地板和各式典雅的家具即刻映入眼帘。此时的房间并未开灯,内部显得格外昏暗,仅依靠月光照明。 然而,不论是多高级的物品都无法吸引我的注意力。此时此刻我唯一在意的,只有坐在房间左侧的大床边缘,正注视着我的那名男子。 「……绚粼。」 他就和那张照片上一模一样,即使经过多年,面容也没有太多的改变,就如同我对他最后的那段记忆。 绚粼用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看着我,与其说那是喜悦,应该更近于惊讶。 「熠玄……你竟然真的来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可是,即使面对一如当年的纯粹眼神,我却仍旧无法忽视其中的可疑之处。 「……你为什么知道我会来?」 这次的委託明明是一项「暗杀」任务,照理说,身为目标的绚粼本人绝不可能知道我这名杀手将在今夜到来的事。然而,他却是惊讶于我真的来了,而非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直看着我的绚粼,在这时弯起了奇妙的微笑。 「我当然知道你应该会在今晚出现,因为我就是那个委託人。」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像是逐渐凝结般,忽地变得稀薄。 我一时无法理解他的意思,却讶异得说不出话。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现在是一名杀手的?又为什么要委託我杀了他? 就像是看穿了我心中浮现的疑问般,绚粼缓缓垂下眼眸。 「我,只不过是许志承一家的展示品。」 接着,他无力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向我娓娓道出这些年来发生过的事。 「那年……就在我被他们领养后不久,许志承就请人替我做了左腿的截肢手术,然后买了相当高级的双腿义肢给我。 我已经没了右腿,却又莫名其妙失去左腿。这样已经够让人难受了,再加上一切的復健和习惯都要重新来过,还要忍受许家人的冷言冷语,活动空间又几乎全被限制在四楼……老实说,我真的觉得很痛苦。 可是当我哭着质问许志承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却大言不惭地说『我只是中意你的外表,还有你已经少了一条腿,所以才会领养你。』。他只是为了能四处宣扬自己收养失去双腿的孩子,所以就将我作为供他表示自己慈善心肠的工具使用。」 绚粼说完,慢慢闭上双眼,脸上浮现了痛苦。 「……为什么这么做?」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满足他病态的虚荣心……对许志承来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比名利更重要的东西。」 这些内容跟我原先所想的截然相反,着实让人感到惊愕。 我一直以为,绚粼被那么有钱有势的许志承收养后,理应过着幸福又不愁吃穿的日子,从没想过事实竟是如此。 光是思考绚粼这些年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浓厚的怒气和悲伤便立刻涌现心头。 这使我清楚知道,自己对许志承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气愤难平。更准确一点地说,即是我对这个男人起了杀意。但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先搞清楚。 「所以,你特地发出委託,实际上是希望我杀了许志承吗?可是你怎么会知道东铭的网站……难道是许志恆说的?」 「不,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绚粼摇摇头,然后抬起脸望着我。 「小的时候,我曾经在院长的办公室里看见东铭的名片。那时候我因为觉得很漂亮,于是就跟院长要来当收藏品。 直到前阵子,我偶然间想到,于是就把它找出来看。那个时候,我才赫然发现名片后方其实有一串点字。」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因为那正是东铭在名片上设计的玄机。 绚粼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惊讶,只是接着说下去。 「我用上个月生日时收到的电脑,从网路上找到点字表,然后对照出一段英文代码。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把它输入东铭人寿网页的搜寻栏,没想到网页顿时就改变了。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才发现东铭其实是杀手公司,还有熠玄你竟然变成了他们旗下的杀手。」 我并不讶异绚粼竟然能从半脸照片认出我来,但是他在发现东铭的真实面后所採取的行动,却仍然让我感到不解。 「告诉我,绚粼,你的那份委託究竟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注视下,绚粼慢慢站起身。 朦胧的月色透过敞开的窗进入室内,落在身穿淡黄色睡衣的绚粼身上。四目相交的那刻,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他变得有点透明,彷若不小心即会摔坏的水晶艺术品。 一抹极其温和的微笑,浮现于那张一如记忆的精緻面孔上。 「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我不禁睁大双眼。 「见我……」 「对。虽然因为十几年前的那封信,我想你应该不想见到我吧……但是,就算不知道你是否会相信,我还是希望能跟你解释清楚。」 闻言,我感觉心脏似乎震了一下,霎时间回想起当年的信,以及那时曾一度浮出心头的负面情绪,不禁感到愧疚。 绚粼显然没注意到我的异状,只是继续说:「那封信,是许志承的女儿逼一个佣人模仿我的字跡写的。其实当初来到这里时,他们一家就不准我再跟太阳园联络了,因为担心我会把他们的所作所为洩漏出去。所以,我一直是偷偷拜託负责四楼的佣人帮我寄信,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书信往来断了之后,我一直很想再次联络上你,可是却不断被阻挠。要不是因为发现了东铭,我想我可能连最后都无法再见你一面。」 眼前的他依然带着微笑,似乎是真心为了这次的久别重逢感到欣喜。可是,听见这些话的我,却不由得慌乱起来。 「我相信你,可是你说的最后……是什么意思?」 虽然从绚粼的态度看来,我不认为他找我来是为了让我结束他的性命,可是,背后的原因我却无法参透。 这明明是阔别十三年后的首度会面,我却对理由在意的不得了,根本无法放宽心来。 「许志承一家表面上看起来好像都是好人,可是实际上,除了我刚刚提过的事情外,他们还跟一个叫做叶宏昱的茶叶进口商一起干过不少违法勾当。那两个人把廉价茶叶混进高价茶叶中贩售,以此赚取暴利。虽然一直是这样合作,可是前阵子却因为叶宏昱的工厂员工企图爆料,而让许志承感觉到危险性。 若要从『名』与『利』当中择一,许志承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名』。所以,他单方面提出跟叶宏昱拆伙,并打算在东窗事发前先收集有利于自己的资料,然后诉诸媒体,把事情全推给叶宏昱。」 说到这里,绚粼停顿了一会儿。 「所以,叶宏昱因此想除掉许志承吗?可是那跟你应该没有关係才对。」 我心里实在焦急不已,等不及他继续说下去就急着想了解实情。 「是啊,理论上来说跟我无关。可是许志承在餐桌上跟其他人谈公事时,总喜欢带着全家人和我这个展示品一起。所以,我也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所有事情,自然会被列为排除对象。」 「怎么会……」 我不禁握紧双拳,视线顿时变得锐利。 这样听来,绚粼显然已经知道叶宏昱可能有派人来杀害自己的打算。那么,许志承他们知道吗?还是说…… 「你是知道那个杀手的身份和行动的时间,所以希望我可以帮助你逃脱吗?」 若是如此,那倒正合我意。 我缓缓将手绕到身后,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然而绚粼却摇了摇头。 「我的确知道那名杀手的身份,也知道她什么时候行动,但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那么,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心脏不停跳动,紧张得甚至要落下冷汗。我已经许久没在执行任务中变得如此慌张失措,可是一想到绚粼的生命安全切实受到威胁,我就无法冷静以对。 「叶宏昱派的杀手,是负责三四楼清扫工作的何雯婷。就在我发现东铭的网站那天,我意外听到了她和叶宏昱的通话内容,因而得知她将会用毒杀的方式杀害许家人和我。因为我确实很怨恨许志承他们,于是,我跟她达成了一个协议。」 绚粼转过身,从枕头下拿出一个黄色信封,然后将它递给我。 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份证件。名字是「钟东学」,而且照片是我升国一的时候拍的,年龄和生日等资料更全都与我一致。 「这是……」 「我向她承诺过不会说出去,所以不能告诉你具体的协议内容。而我今天之所以找你来,除了见你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将这个交给你。」 过去太阳园帮我们拍小学部毕业照时,我曾送给绚粼一张自己的相片——也就是证件上的这张。然而,我却从未想过会在这种状况下,以这样的方式再见到它。 「可是,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些?现在遇到危险的明明是你……」 「你也正身处险境,不是吗?」 绚粼突然打断我的话,然后往前踏出一步。 「我知道,熠玄你其实很善良,所以不可能会喜欢上杀手这份工作。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脱离东铭,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我还是希望能尽力帮上一点忙,所以才弄来这份证件。」 他的话如同利刃,字字句句都刺入我心里。 多年来,我确实从未喜欢过杀人这件事,却因为各种现实因素而不得不为之。于是,为了让自己轻松一点,我只好选择不停逃避这份罪恶感。 然而绚粼却轻而易举地看穿了这些,并且一语中的。 「熠玄,就算你今天带着我离开这里,我相信叶宏昱也不会放过我。到时候,你一定会为了保护我,而去面对更多危险,甚至杀掉更多人……可是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绚粼再度往前一步,来到了离我相当近的距离。 知道叶宏昱想杀他之后,我便暗自决定自己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去保护他。 然而,那双澄澈如水面的棕色眼睛,却总能洞悉所有。想到他可能已猜中我会怎么做,就令我不禁语塞。 「今天晚上,何雯婷已经下毒杀了许志承一家。而我虽然是其中一个目标,却也是她的帮凶。即使无法原谅那三个人对我所做的事,但是,从他们那里夺走的人生,我却也没有办法偿还。」 绚粼以沉着冷静且相当认真的口吻说着,然后将右手放上我的左胸口。 「夺走某人生命的那份心情该有多沉重,我非常清楚,所以绝对不能让你为我背负这些。」 他轻轻迈出一小步,深棕色的细软发丝略过鼻尖。 我在极近的距离下注视那对眼瞳,呼吸彷彿被静止的时间掠夺。 「……我希望,你能自由地活下去。」 这是绚粼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他便从我身边退离,自敞开的窗户落下。 我立刻伸手想拉住他,却为时已晚。 就在绚粼从我眼前消失的瞬间,墙上的古董钟敲响了午夜零时零分的鐘声。 The Final Letter(2-4) 楼下的保全立刻骚动起来,不停叫喊着,可愕然立于窗边的我,却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忽然感到双脚无力,于是侧身靠倒在墙上。 外头的喧哗声不绝于耳,但我却拿不出丝毫的勇气往下看。这些年来,我亲眼见证过多少人失去生命的时刻,却唯独无法面对绚粼的死亡。 这未曾预料的强烈震撼,使得我的脑子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这时,却忽然有个什么东西倒下的声音传来。 我反射性地回头,正好跟一个女人四目相接。她躲在开了一道缝隙的房门后,一与我对视就立刻打算逃走。 即使不知道她是谁,我却有种不能放她走的直觉,于是便立刻追了上去。 在她到达转角前,我便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其拉回来按在墙上,然后迅速从背后抽出军刀抵住她的脖颈。 这一刻,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不禁瞪大双眼。 「何雯婷……」 在来到这里前,我早就把许家宅邸里的人员都调查了一遍,并记下所有人的名字。因此,我知道眼前这个绑着马尾的黑发女人就是何雯婷。 她就是那个跟绚粼达成某种协议的人。 「你、你是什么人……」 何雯婷发出恐惧的细声,目光紧盯着我。 「……你跟许绚粼达成了什么协议?立刻回答我。」 为什么绚粼会把自己当作杀害许志承一家的共犯?为什么他能取得那份证件? 我想知道这一切的始末,而面前的这女人显然应该知道。 「协议?那种东西……」 「最好快说,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眼看她还想隐瞒,我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拿着刀的手也握得更紧。 她似乎是意识到了危险,这才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 「他、他答应过我……他不会把我的行动说出去,也不妨碍我……但我必须帮他弄到一份证件……」 「……就只是这样?」 「对,就是这样……」 「怎么可能……」 明明抓住了对方的把柄,为什么只要求她替我弄一份证件?为什么不要求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那刻,我不由得一愣,手也不自觉地松了开来。 何雯婷抓准这个时机,慌慌张张地脱身,然后快速往角落的电梯奔去。 保全和佣人们又急又慌的声音不断从正中央的天井传上来,此地显然已不能再久留。 于是,我不再回头拦何雯婷,而是凭藉自身的经验和最后一丝理智,避开所有人的耳目离开了那栋宅邸。 那之后,我漫无目的地开着车,脑子里不停闪过方才的种种画面,不知不觉竟开到了一处海岸边。 凌晨时分的沙滩上空无一人,宽广的沿岸线旁也仅有浪涛打上岸的声响。 我将车停在路旁,失魂似地走上沙滩,一步一步往漆黑的海洋靠近。 当冬季冰冷的海水逐步淹没腰间时,我忽然察觉,这个世界上已不存在任何值得依恋的事物。 于是,我张嘴发出不成声的吶喊。 过往的一切接连浮现在脑海之中,我忽然想起了好多好多的事。 在太阳园的那些年,也许就是这荒唐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我想起了绚粼,想起他一路以自己的经验鼓励我,让我获得自信,并撑过痛苦的復健之路;我也想起了邓哥,想起他总是保护着我跟绚粼,让我们不受到异样的眼光和欺凌。 其他还有数不胜数的回忆,然而就算记忆再怎么清晰,印象再怎么深刻,我却再也回不去当年的那个地方。 视线开始变得愈来愈模糊,泪水无法控制地掉落。我继续前进着,任凭潮水触及胸口,也未曾停下步伐。 『我知道,熠玄你其实很善良,所以不可能会喜欢上杀手这份工作。』 『即使无法原谅他们对我所做的事,但是,从他们那里夺走的人生,我却也没有办法偿还。』 绚粼的话语浮现在脑海中,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的荒诞行径有多可笑。 这十年来,我杀了多少人呢? 他们真的都是该死的吗? 东铭的高层向来都称那些目标为害虫,所以不会挑选委託,只要对方肯出钱,我们这些杀手就必须行动。那么那些死者里,有多少人是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死去的呢? 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受组织所迫,自称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杀人,却又在曾几何时间对一切习以为常。这样的我,有什么资格认为自己比东铭的那些傢伙更有道德? 可是,面对如此自私低劣的我,绚粼却还是主张我是个善良的人。 「……你到底,是多温柔的人……」 为什么,要那么温柔呢? 为什么,要为那些伤害自己的人之死感到自责呢? 为什么,寧可用上自己的生命,也想帮助我改变人生呢? 当年若没有屈服于自卑感,若是早一点尝试去找寻绚粼,我是不是能在事情演变至此前将他从那个地方带走? 海水逐渐淹没至锁骨,我于是闭起了眼睛。 「……自由地活下去。」 我喃喃唸着,唸着绚粼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虽然他是这么希望的,可是—— 我却没有接受这份期许的资格。 The Final Letter(3-1) 「原来还发生过这种事……」 凌晨时分,我与邓哥一同坐在客厅沙发上,喝着他刚刚拿来的乌龙茶。 由于邓哥似乎很在意当年在许家宅邸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我便向他简述绚粼的委託、蒔的帮助、当时绚粼告诉我的事,还有何雯婷的立场。 听了这些内容后,邓哥的眉头几乎要皱成一团。这些令人伤感的真相,对他来说一定也相当难以接受。 我看着他的表情,轻轻勾唇微笑。 「那个时候……就是我打算自我了断的那天,是你救了我吧?」 邓哥一瞬间显得有点犹豫,却还是下定决心似地点头承认。 「……我离开东铭前就在研究组织的发信器,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找到成功骇进系统的方法。所以离开东铭后,我就用这个方式追踪你的位置,想说总有一天要带你离开那里。」 「你也希望我离开东铭吗?」 我赫然想起绚粼的话。 「嗯,是啊。这么多年一直在你身边,怎么可能看不出你不想当杀手。」 邓哥说完,一脸心事重重地喝了几口茶。 「原来我表现得那么明显吗?」 虽然我也没有特别想隐藏的意思,不过倒从没意识过自己竟将这些都显露在外。 「与其说明显……不如说是我能感同身受吧。因为不是只有你,我自己也喜欢不了那种工作。」 邓哥放下马克杯,转头看向我。 「老实说,当时我本来已经难受到觉得无力,都想要放弃挣扎了,结果院长竟然把你也送过来。因为我自己经歷过那些痛苦,所以马上就决定,一定要找到让你离开东铭的方法才行。」 「于是,你就策划了一次假死吗?」 「嗯。我去拜託蒔帮我弄来一具偽造的大体和罗砚哲的证件,然后用自己研究好的方式把发信器拿出来,放到那具大体里面,再啟动预先准备的装置引爆那间废弃工厂。」 如此一来,东铭的人就会认为邓哥已经死了。而实际上,我当时收到的消息也正是如此。 东铭向来只在意资讯会不会外流,不太在意旗下杀手的生死。对他们而言,我们这些杀手也不过只是工具罢了,要是坏掉就可以直接拋弃。 而邓哥就是抓准了这点,才会使用假死这样的计画。 「我怕被东铭的人听见,才会什么都没跟你说……而之所以没带你一起走,是因为没办法完全确定这方法是不是真的可行,所以我才拿自己做实验,想说如果成功躲避组织查缉,我就用类似的方式让你离开那里。只是没想到……」 说到这里,邓哥忽然停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犹豫。 我静静等待着,好一会儿后,只见他蹙起眉头,露出了沉痛的表情。 「我……从来没想过……我真的没想过这会让你那么痛苦。如果那个时候……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邓哥所指的,正是我意图了结自己的事。可是,我从来不觉得这应该是他的责任,因为那是我自己下的决定。 「那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做了一件傻事。」 「可是从结果来说,你的确差点就死了啊……」 「但是,也是你救了我。你预先替我准备好一切,还在危急时刻即时赶来,我真的很感谢。」 听了我的这些话,邓哥的眉宇间稍微舒展了点。他抬起手,将掌心轻轻放到我的肩上。 「熠玄,你是我在这世上仅存的唯一一个能称作家人的人了。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能平安无事。」 邓哥的脸色似乎缓和了点,但表情里仍带着歉意。 「那天我赶到的时候,你已经昏过去了,所以我就取出你身上发信器,然后把它固定在石头上放进海里。只要过段时间,等海水浸到电线,那东西不用多久就会坏了。 之后你就这样睡了三天,没想到终于醒来时,却说自己是『钟东学』,而且失去了所有熠玄的记忆。本来我以罗砚哲自称时,还以为你会对我说『原来你没有死,而且已经有新身份了』之类的……没想到你就这样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不知道那天在那栋房子里发生了什么,可是我可以肯定那绝对让你很痛苦,才会不得不丢弃一切,甚至忘记自己原本的身份。所以我打算将错就错,乾脆编个故事,然后偽造假的户口名簿,总之就是不想让你再想起那些事情。 不过啊,我真的不是擅长说谎的人呢……像那种程度的故事,一定迟早会穿帮的吧。但是话已经出口,我也只能装模作样到底了,结果变成每天都在担心谎言被拆穿……」 就像是告解般,邓哥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那,你为什么没阻止钟东学调查许家的命案?」 我不禁问道,而邓哥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那是因为,你和绚粼对我来说都是像亲弟弟一样的存在,所以我自己也对那件案子耿耿于怀,索性就跟着东学一起调查。不过它发生的时间正好就是你去那栋宅邸的同一天,所以我想你可能跟案子有点关係,调查的过程中也就非常小心翼翼。 这听起来很矛盾吧?我一方面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什么事,一方面又怕调查太过深入会让你想起作为熠玄的过去,然后再度陷入痛苦。所以才会在一些时候稍微拦阻东学,想说只要慢慢接近真相就好……没想到还是失败了。」 他轻轻摇头,自嘲似地笑了笑。 「所以……你果然在那杯咖啡里放了安眠药吧?」 我所说的咖啡,正是钟东学决定要去调查太阳园的那天早上,由邓哥递给他的那杯。 「是啊。虽然东学没发现,不过那种程度果然骗不过你呢。」 眼下已无辩解的必要,于是邓哥相当爽快地承认了。 事到如今,也没有需要对他隐瞒的理由了,于是我决定把自己跟钟东学的关係,以及具体执行的计划全盘托出。 The Final Letter(3-2) 深吸一口气后,我缓缓开口。 「邓哥,其实……那些信是我寄的。」 「欸?你寄的?所以你早就……」 「嗯,我早就醒过来了。因为我拥有钟东学的记忆,所以能推算自己清醒的时间点应该是他看见那张房屋广告后不久。」 「等等,你跟东学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且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邓哥一头雾水,满脸都是困惑。 「钟东学是我的副人格,应该是在我企图自尽的那天生成的,算是一种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而那之后的两年多,就由他来代替我生活。 在我清醒后,心情也冷静多了,因此才意识到不能以这种方式逃避,更不应该自我了断。为了尝试去面对这一切,我才会委託钟东学调查,打算透过他的视角,重新走进那个案件里。」 这些内幕,对邓哥来说显然很不可思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连我自己都觉得钟东学的出现简直像是奇蹟。 邓哥花了点时间才终于接受这一切,然后盘起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我们家的警报器从没响过。我发现委託人用的是东学的电脑时,还以为是有人入侵了这里呢。」 「你果然装了警报器。」 「没办法啊。要是东铭的人哪天突然发现我们的死亡有问题,一定会派人来处理的。」 正如邓哥所说,若他们有心要调查这一切,那我们两个可就危险了。 东铭的人很清楚我们的实力在哪里,所以到时候势必会面临一场苦战,光想就知道那是件很棘手的事。 「不过既然你已经回来了,那东学呢?他……该不会消失了吧?」 「他只是睡着了而已,不会消失的。」 直到现在,我都还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就如同两年前的我般陷入了沉眠,想必未来也会一直这样陪着我吧。 不过既然谈到了有关我沉睡的事情,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 「邓哥,你跟蒔还有联络吗?」 「有是有,不过为了不被东铭注意到,所以我请他别告诉你。怎么了?怎么突然问起蒔的事?」 「因为……我觉得该向他道个歉。明明是我请他帮我送货过去的,结果竟然把这些都给忘了,总觉得对他很不好意思。」 事情发生后,我就直接离开了宅邸,然后走进海里,完全没跟蒔联络过。当时明明是我要求他尽快处理的,结果竟然就这么消失了两年多,想必这也造成他不小的困扰。 「那天你迟迟没有联络蒔,电话又打不通,他可是很担心的。他一直等到早上,最后决定打来问我你的下落,于是我就告诉他你不小心溺水了,才刚被我救回来。」 邓哥喝了一口茶,状似不悦地看向我。 「我说你啊,不要随便忽略别人对你的关心好吗?那种傻事以后不准再做了,听到没有?」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点头。 这时,我忽然想起蒔曾说过「还有人期待着能再见到你呢」。他所说的不只是他自己,也包含邓哥吧。 当时我会开始跟蒔合作,也是邓哥将他介绍给我的。还记得蒔曾说过,我们是他认识的杀手中,罕见的依然保有温柔的存在,而他也一直对我们很照顾。 虽然有点怀念那栋充满木香气的房子,但现在已无法像以前那样见面了。这着实令人感到遗憾,不过至少还有电话可用,我想我该找个时间打过去,好好跟他道谢和道歉。 「对了,熠玄。既然你可以跟东学……该说是交换吗?那么他说记忆断片的时间,应该就是由你控制的时间吧?」 「嗯?啊,是没错。」 我没想到邓哥会在这时把话题给拉回这里,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然而,看着他那若有所思的表情,我不禁猜想——会不会从知道钟东学是我的副人格后,他就一直在思考我跟钟东学之间的运行模式呢? 沉吟片刻后,邓哥才又继续发问。 「那么,你那几天是跑哪儿去了?就是东学去许志承家之后。我看他的样子怪怪的,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说过要外宿一样。不过……当时他实在太激动了,我也没办法问他。」 这么说起来,这确实是该让邓哥知道的事。而且,我也认为自己必须带他去一趟那个地方。 于是,我朝他露出了微笑。 「要一起去吗?」 The Final Letter(完) 隔天中午,我们沿着高速公路一路北上。 虽然前几天我就曾开车走过这段路,但邓哥说什么都不让我负责驾驶。他主张我才刚醒过来不久,应该要休息一阵子再说,我也就顺着他的意思。 下了高速公路后,我们找了个地方稍作歇息,顺便买些白色花束,接着便一路驶往台中市市郊的一处私人墓园。 让管理员看过通行证后,我们将车停进旁边的停车场,然后一起走进了墓园。 这里不仅整个园区都被修剪整齐的鲜绿草皮所覆盖,周围也种了许多灌木丛,内部还放上了大理石摆设。 而在墓园的中心,则排列着几个灰白色的墓碑。 「钟东学去许家宅邸的那天,我因为受不了待在那栋房子里的感觉,所以带他离开。直到我冷静下来后,才意识到自己又逃跑了。」 我领着邓哥在其中一块墓碑前停下。在那带点石头纹路的表面上,清楚的刻着其主人的名字—— 许绚粼。 「为了彻底接受全部的过去,所以我用钟东学的名义联系许冠廷,说自己想去悼念许志承一家。他表示赞同后,我便开车到台中跟他拿通行证,然后就来到了这里。」 我在绚粼的墓前蹲下,将手中的花束放了上去。 邓哥也跟着蹲下身,并放上花束。他凝视墓碑的眼神看似平静,其中却带着悲伤。 「……原来你是跑一趟来见绚粼了。」 「是啊……」 「怪不得直接消失了两天。」 邓哥瞥了我一眼,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他接着将双手合十,闭上眼低下了头,而我也和他做了一样的动作。 那天离开许家宅邸并联络许冠廷后,我顺路在荻原咖啡买了一杯黑咖啡,然后就直接开往台中。在向许冠廷取得通行证后,天色早已经都暗了,因此我便决定先下榻在离墓园不算太远的民宿。当晚,我花费很多时间思考,最后终于提笔写下了一封给绚粼的信。 于是隔天早上,我便带着那封信来到这里,蹲在墓碑前向绚粼说了所有想说的话,之后将信放进外头的金纸焚烧炉里化掉。 希望那封信能顺利送到他手上。如此一来,一定能将我的想法和抉择清楚传达出去吧。 「是说,你那两天都待在台中吗?没有顺便去别的地方看看?」 慢慢睁开双眼时,邓哥转向我问道,于是我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待了将近一天,然后回民宿休息,隔天早上就开车回高雄。不过,路上我还绕进了南投一趟。」 闻言,邓哥立刻露出讶异的表情。 「南投?你该不会……去了太阳园吧?」 「是啊,但那里似乎没在营运了,看起来早已人去楼空,就连庭院里也长满杂草。所以我知道,你那天告诉钟东学的事情并不是真的。」 「嗯,那确实是照印象随便说的,其实我那天并没有去太阳园。」 如今已然没有需要隐瞒的理由,于是邓哥也不再避讳说出事实。 他之所以那么做,也是为了保护他自己和我。若是太阳园还在营运,那他回去或许会被院长或其他人发现,到时候他还活着的事情一定会曝光,因而让我们陷入被东铭追缉的境地。 当时之所以在信中表示不希望钟东学去那里,也正是这个理由。不过那天从墓园离开后,我实在很想去看看,这才跑到那附近。 但是,考量到目前处境的危险性,我也并未靠近建筑物本身,只是在隔一段距离的地方,透过树木的缝隙远望而已。 不过一说起太阳园,我就想起以前还在那儿的日子里,自己总是受到绚粼和邓哥的帮助。 我望着面前的墓碑,想着绚粼现在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脑中也接连浮现许多曾经发生过的事。 至今,我仍不能接受许志承一家对绚粼的所作所为,甚至无法对他们的死亡感到怜悯。 然而,许冠廷却始终惦记着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在他眼里的许志承一家人,都是对他很照顾的亲戚们,正因如此,他才会一心想釐清真相。 我并不打算告诉他那些人都对绚粼做了些什么,因为事到如今,这么做根本毫无意义。但是,为了钟东学跟他的约定,也为了让绚粼摆脱污名,我必定会继续调查这个案子。 「我打算去收集更多关于叶宏昱跟何雯婷的线索。若是能掌握他们杀害许志承一家的证据,我就会立刻告诉许冠廷,让他能将他们给定罪。」 将这个想法告诉邓哥后,他便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想调查可以,可是别太逞强啊。类似的话我跟东学说过很多遍,既然你有他的记忆,那一定也快听到烦了吧?」 「是听过很多次,但我倒是不觉得厌烦。」 「那就好。虽然我相信你的技术,不过还是希望你小心一点。」 「我会的。」 想到那些所谓的『技术』,原先都是为了杀人而学的,心情就有些沉重。然而,如今我将用上它们来帮助别人,也就改变了它们一开始的意义。 「邓哥,我不会再杀人,也不想再伤害任何人了。今天之后,我将拋弃作为杀手的自己,以钟东学的侦探身份生活。」 邓哥并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静静盯着我的脸。一会儿后,他终于开口结束沉默。 「……那么请你答应我,这一次你会好好活下去。」 看见他极度认真的表情,我也能理解他的担忧。不过,那种事情是不会再发生了。 我已经决定,绝不会再逃避自己的过去。即使身上所背负的罪有多不堪,即使内心仍存在许多伤痛,我也不会再害怕去面对了。 因为,曾有那么一个人,甚至能为了我牺牲他自己。 而如今,我身边也依然有重视着我的存在。要是再继续逃避的话,可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我答应你,我不会再放弃自己了,而且如果当个侦探的话,也许还可以帮到一些人。所以,我会好好活着,等时间到了,就去地狱赎清自己的罪。」 说完后,心里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些不只是对邓哥的回应,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重要话语。 「……到那个时候,我大概会是你学长吧。」 邓哥弯起嘴角,露出很不适合他的戏謔微笑。 于是,我也跟着笑了。 「学长好。」 听到这句话,邓哥先是愣了一下,这才满脸无奈地站起身。 「现在还太早了吧?不过你忽然这样白目,倒是让我有点怀念以前的钟东学了。」 「也是,毕竟我确实是个缺乏幽默感的人呢。」 我也跟着站起身,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 「对了,熠玄……啊,现在好像应该改叫你东学了。总之我很好奇,『钟东学』这个名字是绚粼取的吧?为什么会选这个名字啊?」 这虽然是邓哥突如其来的问题,但我早在之前就已想过,于是很快就能给出答案。 「虽然没获得绚粼本人的证实,不过『钟』是我以前常常写错的字,我总是会把人名的『钟』跟时鐘的『鐘』给写反。至于『东学』……大概是出自我喜欢的书吧。」 当年还在跟绚粼通信的时候,我曾告诉过他自己喜欢的作者和书籍,只是没想到十多年后,他仍然还记得。 邓哥虽然一副好像懂又好像不懂的样子,但他仅是点点头,没有追问。 「既然你之后要用钟东学的名字生活,那就改叫我罗哥吧。毕竟我也已经拋弃邓谦这个名字,改名叫做罗砚哲了。」 「嗯,我知道了。」 提到罗哥的名字,我这才赫然想起答应过钟东学的事情。 「罗哥,钟东学有句话要我告诉你。」 「……之前的钟东学?」 「嗯。他要我告诉你『谢谢』,还有『对不起』。」 闻言,罗哥愣了愣,接着摆出一脸败给他了的表情。 「那个人啊……」 他摇摇头,转身就往大门口走去。 我笑了笑,随即跟上他的脚步。 那之后,我们离开了许家的墓园,踏上归途,一起回到巷子里的那间小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