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奴(古言剧情肉,1v1)》 第一回 “恁热的天,这二爷也颇闲情,约着个郊外坪子。” 歙州倒也偏南,八九月份正是燥人,过了晌午饭蝉鸣最盛,大街上哪还见人。 程清坐在厢与里头,只觉苦闷作呕,便掀开帘子往外去喘气儿。 崔莺儿见状,凑近些给她摇着扇子,“小姐,你说这侯二爷是个什么样的?” 程清实在难受,却也想着答:“我怎知是个怎样的?爹说是方的,二哥说是圆的。爹说他是我儿时亲,二哥又说他是个丧家犬。” “我昨日……” 崔莺儿看一眼她,压低了声,“昨日夜些边二公子回府,我听他院里那跟腿儿的说……在那楼里碰着侯二爷了。” 程清回过头来,“可是那章台阁?” 崔莺儿点头,程清便不再言语。 那章台阁是个什么去处?临水照花,满楼红袖,尽是王孙公子销金窟。 到了地,崔莺儿先下了马车,转身去扶她小姐。 外头正晒着,光打在人上拉长了影,只见程清粉面薄皮儿,白月金边素瓷胎,一双杏眼敛华,直翘鼻骨下浅淡丹唇含珠,盈着水色润泽。鹅长颈项沿入一身萼绿色绉纱镶花边窄袖褙子,内里配一件清浅罗衫,搭着褐色印花褶裥裙,行走间一对珠玉珥珰清脆作响,更衬得少女灵俏。 下了轿,崔莺儿撑开伞,扶着程清往那约了好的马坪去,隔着远处便瞧着个影子,走进了才见着这侯二爷真面目。 倒说是那京城来的,白衣广袖,环佩叮当,梳的是时兴的髻子,发上簪花,端的是那有匪君子,粉白黛绿,一双凤眼更胜春三分,谁见了不夸一句玉面好郎君。 许是京城的风还没刮到歙州这南边地方来,程清对这一身时兴打扮不甚了了,只觉着他过于打眼,衬得人比花娇。 “程家三妹,可还记得愚兄?” 正忖着,那白面粉蛾子便迎了上来。 程清捏着帕子往后暗退了一步,那蛾子却紧跟了上来。 “你我二人幼时已指腹为婚,那时见你我便瞧着欢喜,可我十岁随父兄北上经商,至此已十年有余,别时你梳总角,如今竟已出落得如此标致!” “唉,这十年我怎不叹一句可惜!” 张嘴是一口标准的京话儿,程清听着陌生,说道间侯二爷却已经伸了手去勾她。 程清不动声色躲过,面上仍笑道:“诶,还是记得哥哥的,这年节里总听爹爹提起伯父与哥哥,说你二人是在那天子脚下站稳脚跟,闯出名堂了,倒给歙州贾人长脸儿了!” 正说着,远处又有一人跑了过来,近了细瞧一眼,没有这侯二爷娇艳,却也活像只小扑棱蛾子。 这边程清主仆二人都去瞧了那人,却略了侯二爷听着后半段蓦得青了的脸。 “玺子,可都备好了?”侯二爷朝跑来那人招手。 “回爷,这便可去了。” 到了近前,侯二爷便给程清介绍,这人是他的贴身小厮,此回歙州带的人不多,事儿却多,需要个爽利的。 程清朝他看了一眼,白的脸吊梢眼,心道确是跟主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四人一路往里走,程清才发觉此是处开阔的马场。 玺子让他们在这等着,便转身去后头牵马了。 侯二爷上下扫一眼程清,悠悠开口道:“清妹妹,你可会这击丸?现下京城可时兴,下到小户上至那宫里的主儿,闲时都来那么两下子。便是骑在马上,手使那鞠杖,将那丸球击入对家网中,如此便得一分。” 程清尚未开口,崔莺儿便惯不上他这口气,“回二爷的话,咱们歙州虽不比那京城,却也不是什么乡下地方。这击丸倒不是什么稀罕事,早前几年,我家小姐便与那些阁中姊妹们时不时约上一回,也熟悉得很。” “那便最好。”侯二爷扯着笑,手上扇子又虚虚扇两下。 三伏天里晒得要命,程清立在马场上,听着这一来一回,心里头却凉了下来。这青梅竹马娃娃亲是个什么模样,这会儿倒是心里有个描画了。 “爷,来咯。”那贴身小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三人一并转身,崔莺儿却在看到玺子身后时变了脸色,回头看眼程清,却见她也是面上显了薄怒。 第二回 “侯二爷,你什么意思?”崔莺儿高抬起声音,扫一眼玺子身后,又转到侯二爷面上盯着。 她打早起来伺候程清梳洗打扮,却是足足下了心思的,粉的面黛的眉,穿的是时下最流行的料子制的成衣,昨夜用那苏合熏了半宿,她家小姐此时也是担得上一句云鬓花颜,步步生香。 今日应约,也是给足了他侯二爷面头。 再看那玺子,身后牵了两匹,一匹是那高头良骏,毛皮柔顺,马辔擦得反亮,而那排着的另一匹竟是一头骡子,倒也是皮毛亮顺,但确足足比马低了不只一头,此时正喷着鼻,蠢模样地摇着脑袋。 当今治下男女皆可击丸,坐骑以高头大马为上,也有骑驴骑骡,但大都是大户人家的妾室丫鬟陪游时所骑。 瞧着那边情状,侯二爷心里一跳,他立时偏头去看玺子,却只瞧着个垂着的脑尖儿。 什么孬事儿! 他心底暗骂,却还装作不知,面上佯怒道:“养你小子有个什么用?让你备两匹好马,这事儿都干不利索!我与清妹妹久别重逢,便将着在这马上叙叙旧。” 他幼时举家脱离乘州商帮北上,早些年是闯出了个名堂,可父亲去后,大哥当家,近年越发条境不顺。 前些日子他大哥不知从哪翻出一纸婚书,上面竟是父亲与那歙州商帮里头的大户陆家订的婚书,是他幼时与那陆家小女的……此来歙州可不是赏玩,玺子个不知轻重的东西! 这边愠头过了,程清倒也想明白了这不清不楚的一手,可她打小金珠似的被捧着长大,断不是吃这憋屈的人。 进来时她见着左旁是个马厩,估摸着就是从里头挑的马,程清回头淡瞥了侯二爷一眼,让崔莺儿在此处等着,便自个儿朝那处去了。 秦儋给昨日刚生了马驹的母马喂了点消炎的药草,马儿疲倦,舔了些水就憩在一旁。 连日炎热,腹间隐痛难愈,他拆下透血细纱布条,刀口处深红新肉翻起,不知还需几日长合。 此来歙州路远,他一路小心,到了近郊便与众人分行,却还是在几日前着了秦昱的道。那铡刀寒刃离他只有几寸,若是再晚一刻睁眼起身,他便要被拦腰斩断。 眼下无事,他提了桶水打算冲个凉,还没往头上浇几瓢水,听到短促一声惊叫,猫一样的,挠在人心尖儿上。 秦儋倏地警觉,立刻将染了血的布条踢进身旁草堆。 程清想来寻匹马,进了马厩,却见着一个人都没有,便想往里去看看,刚没走几步,眼中却撞入一具赤精躯体。 她打小养在深闺,哪有过这样的见识,慌乱间却还无意瞟向那人要紧处,肌肉虬扎的腰腹间耻毛凌乱,密黑林中匐着一大坨深色软肉。 她不敢多看,只闷红着脸偏过头去。 再看那男人,三两下把衣衫套好,高大的身躯沉默着立在一旁,身子还湿着,水浸着粗布褂子透出来。 “何事?” 秦儋蹙着眉,冲个凉被打断,腹间伤口还未包上,这身粗布衣服磨着难受。 程清额上被蒸出薄汗,鬓上飞红,纤手搅着帕子,眼中含雾,一幅踌躇模样。 “我……我来寻马。” 开口这声脆生勾人,却如蚊呐。 秦儋低头看她,那种猫挠儿似的感觉复又出现。 眼前人轻衫罗裙,一双鞋袜白净,此刻却踩在混了泥的干草堆上,周遭蚊虫乱飞,振翅声惹得人烦。 莫不是将自己错认成了马夫?他低头看了眼身上随意套上的粗布麻衫……罢了,不过举手之劳,好让她快些离去。 “哪匹?我给你牵出来。”秦儋往前一步,去看那木栏里的马。 那人骤然靠近,身上的热气扑来,混杂着粗粝汗味,惹得程清脸又红了几分。可她哪知道挑马,只随手指了一匹枣红大马。 秦儋把马牵了出来,却没把马缰递给她,径直牵去了马厩入口。 程清跟在后头,此时倒心静了下来,面上薄红已下,眼见着就要走到围栏处,她盯着眼前人汗衫两侧露出筋肉结实胳臂,窄腰阔背,一双长腿收束,心下有了想法,便出口喊住他:“诶,你可会击丸?” 秦儋回头,不知眼前这小娘子心中又在作何计较。 程清见他不答,又道:“你若是会,可否替我与人赛上一把?不会让你白忙活,报酬……” 予他何物?此次出门带的银两都在莺儿那,可若是出去讨要,那这谋划不就露了馅。衡量再三,程清上前两步,咬一咬牙,脱去腕上的镯子,径直递到秦儋面前。 秦儋挑了挑眉,这镯子水色近碧,半山半水春带彩,他行北时都少见,这一看便价值不菲。 此行江南凶险,他莫要沾上是非。 正要开口,东西却被骤然递到眼前,这镯子不知被主人贴身戴了多久,举到面前时直带着一股柔淡香气。 再看眼前人,黛眉微蹙,只直直盯着他。 半晌无声对峙,那秀白鼻尖上渐凝起汗珠。 秦儋心里轻啧一声,开口道:“镯子精贵,小姐且收回去……我自是马场工人,陪客人赛上一把也无不可,小姐只当还马时多付些赏钱。” 程清还想再说些什么,那人已经牵着马去了。 第三回 出了马厩,侯二爷远瞧着这边挑了挑眉,眼皮上下一掠,懒声懒调地让人噎着口气:“清妹妹这是?” 程清不应他,只捻了帕子往嘴角掩了掩,半响后轻咳了两声,方才缓缓开了口,“莫不是这日头太毒?我约莫是中了些暑热,现下这心胃里直泛着酸。” 说着又做足态势勾了勾颔,真真一幅胸中郁气打了霜的模样。 “不想拂了二爷的兴致,打京城来想与小妹我赛上一场。”这日影实热,程清也懒费口舌,话中倒不客气,听得那边主仆两个蹩了眉头,她心底儿翻白,打后退了几步,侧露出后边牵着马的人。 “瞧我这身子,实是有心无力了……不若让我家这马师傅替我陪着二爷在场上尽个兴致?” 马师傅?秦儋盯着眼前女子背影,心中轻哂,倒是个会起名的趣儿小姐。 侯川眯了眯眼,晃着扇子虚望一眼这边,心下更是出口冷气儿。 那二人并立站着,程清自是素白面绫罗身,清凌凌一身的娇贵气儿,再瞧身旁那人,肤色微深,身形生得高大,粗麻短褐随意罩着,露出宽厚肩臂,腹间束带勒出遒劲窄腰,一双长腿随意支着,身边牵匹高马,气势上竟不输。 脸倒生得有个模样,剑眉横对入鬓,一双深眸似朗星悬月,额鼻凌厉起伏,只是那唇上有些失了血色,平添几分冷色,叫人不敢靠近。 侯川对上那双眼,眼睑深而长,眼底沉着,日光一晃,在眉骨处打下一片阴影,叫人看不出情愫。族中长辈的识人之术他只学了个囫囵,却仍从这双眼中看出些风雪。 又如何?他晃开了眼,看错了罢,不过个寻常马夫,长得俊些。 “单门,逐一丸。”侯川踩着玺子搬来的小凳跨上了马,手中藤制鞠杖外裹牛革溢彩,倒如主人一般。 程清看一眼崔莺儿,崔莺儿从玺子备的那矮驴背搭里抽出一把鞠杖,快步走来递到她手中。她接过一看,杖身裂隙,磨毛革面翻着破洞,不知被人使过几多回。 握着鞠杖的手紧了又松,她转身递给秦儋,眼前被阴影罩着,逆着光看不清他面容,程清小声开口道:“多谢……” “不必。” 秦儋接过鞠杖翻身上马,手上轻掂了掂,这杖子倒不重,不若族中马赛时的新月杖,只不过许久没打了,怕是有些手生。 场中起哨,玺子在中间抛球,那抛弧巧妙,首球直接被侯川击了去。未得先手,秦儋迟迟不动,他立在马上望着场中走势,随即一夹马腹起鞭。 “你往后退些。” 头顶落下声音,程清还未反应过来,场间瞬时扬起尘沙。 秦儋打马跟上,他驭速紧贴在侯川侧后,俯身握着鞠杖,聚神盯着缭乱马腿,球丸隐在蹄落踏起的尘土之中,侯川身形巧妙,鞠杖每一击直贴着马腿,球丸顺直冲出,又在下一刻重新覆于马蹄之下。 崔莺儿看得可笑,侯二爷使这般招数,即是料定了对方不敢击他马腿夺球,她目光转向场上另一身影,那人扬鞭纵马的肩背压下,发随风扬,行动间目远气沉,倒不像寻常马夫,小姐从哪儿寻的人? 场上飞尘逐浪,二人位置瞬变,几经交锋后又离球门拉开些距离,渐离的远了,程清看去只虚虚两个高影。 秦儋控着缰绳贴身其后,这客人初时防的紧密,此刻马背上却已传来压抑喘息,马步紊乱间漏缝百出,他轻易出杖斜勾,球丸瞬时被夺出易主。 对方球法已然明了,秦儋不紧不慢地持杖试探,夺球后往前带上一把又稍留个漏让对方夺回。 那小姐只说替她赛一场,腰侧伤口隐隐作痛,他假承着马场工人身份,只面上与这人陪个乐即可。 鞠杖上被猛敲一下,本就开裂的杖身瞬间弯折,球被那彩花钩子再次掠回。侯川得了球,使力一击,韧木球丸在空中划出一道轻弧,远远向着程清这边飞来。 “小姐——” 身后响起莺儿的惊叫,刹那间尘土飞溅,耳边马声嘶鸣,沙子吹入眼中生疼,她下意识闭眼去揉,面前突然掀起一阵劲风。再睁眼时,眼前一片混乱,侯川竟连人带马被掀翻在地。 “小姐,你可有伤着?”崔莺儿急忙上前扶住程清,刚才那一刻叫她吓得要失魂,侯二爷只顾着追球到了近前,却被尘沙迷了眼,那马蹄掠起离着程清面上仅有几寸,若是踏下——她简直不敢去想。 “你莫看不清眼前有人!”秦儋调转马头对着地上的侯川冷声厉斥道。 他险险控住缰绳,身下马儿仍在受惊起扬,极力晃着辔头试图摆脱掌控。刚才一幕着实惊险,他见势不对,猛夹马腹策马跃起去撞开那人,时刻惊危顾不得其它。 第四回 侯川蜷着身倒在地上,玺子飞奔着跪到他身侧,手底摸到一片湿红,掀起衣物去看,侯川小臂上被碎石划开的一处血口刺目,他霎时眼热,通红着眼看向秦儋:“你——” 话未出口,一记清脆耳光响起,他捂着脸偏过头去。 颤抖着收回了手,侯川顾不得身上疼痛,支起身子坐了起来,臂间的刺痛惊醒着他,八月艳阳,背后竟已是一片冷汗湿透。 他低着头喘息,心中狂跳不止,方才险些铸下大错。 “程清……今日是我失了分寸。” 侯川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南下时一路游山玩水失了定心,临行前长兄教诲重绕耳畔,他方惊觉自己今日言行何极愚蠢。 “……罢了。” 程清半晌开口,她不想作何,心中仍有余悸,今日一切仿若出荒唐戏,她也闹得慌,“莺儿,我们走罢。” 她被扶着转过身去,身后却如芒在背,回过头去看,正对上一双充血的眼。 玺子。 那眼神如刺,却被骤然挡住。 “走吧。” 秦儋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后,那身躯替她阻了一切。她想起那时沙尘满天,她醒眼间却也恍惚见着一道马上身影,跃起蔽日。 行至轿旁,程清躲开崔莺儿要来搀她的手,踌躇片刻,一转回过了身。 “你当如何?” 腰侧伤口隐约作痛,秦儋刚想离去,闻声又回头看她。 “……那镯子是爹爹给我的,我自小戴着,你说承不起,可它险差抵了我一条命。” 程清低头看着鞋面绣样,旋起脚尖在地上轻点了点。 “眼下我身无银两,暂无予你赏酬……你方才在马场上举动,他们少不得要找你麻烦,你一介马夫——” 原是这个,秦儋正想出口解了这出错乱因缘。 “不若同我回去罢。” 晡时红兰似火,如午后日色将跌未跌之时,那琥珀瞳迎着夕光,定定看他。 喉中话咽下,秦儋垂眼道谢。 人人尽道江南好,江南妙,他从来不解风情,此刻却突生起了兴致。 程府踞西巷一尾,祖荫数代积蕴于此,巷深人稀,转过双九髻卷云纹镇宅石狮,入眼玄色黑漆宅门,青碧绘饰梁栋簷桷,兽面獠牙锡环,三转滴水重檐,阶墀宽广,院宇深沉。 秦儋跟行轿尾,将之尽收眼底。歙州盛茶行商,水陆皆运,业于茶者富甲一方,遍地豪奢。天高皇帝远,这程府邸门即已如此逾制,更莫谈内宅,何怪一生痴绝却也无梦至此。 程清坐于轿中也不免听到议论,不过是些腌臜话,都一并在她下轿时噤了声,她懒留眼给那些巷口妇人,心里烦躁,闷着头直步踏进了府中。 “可长眼了——” 一道清磁男声尾调上扬,到末了变得有些尖锐。 程清刚下了阶便撞进一人怀中,鼻端是那熟悉龙脑冷香氲裛,她揉着酸疼的肩,怒气瞪着来人。 程沅鹤今日作了个细致打扮,一身云雁细锦月白襕衫,圆领广袖,腰间珠琲玉钏轻撞,衣饰繁缀亦难掩其华,同程清一般的薄皮面儿,一双涟水丹凤眸勾着红,檐梁似的鼻骨直挺,薄唇总抿着,独那眼尾处如仙人点墨,落下一滴红痣。 程清想起今日崔莺儿所言,迈开一步虚拦着,抬眼盯着他问道:“二哥,你是不是早知那侯二爷——” 话未说完,她被振袖扫到一旁,脚步踉跄幸得扶住了莺儿。 “甚么猴儿爷的,莫要挡了我的路。” 第五回 月白衣角转瞬消失在了玄色沿槛,今日委屈再没憋住,程清眼中蓄泪一路向院中疾驰。 那边晓苑里接到崔莺儿传信,院中下人们提先取备出在井中镇凉的紫苏饮子,端了冰片在一旁备着。 程清恼气冲进院里,到亭边胡乱抓一把鱼食洒进庭中瑶塘,池中锦鲤争食,鱼尾挑起池水滴落荷盘。她盯着那断线似的圆滚水珠,心中也是乱绪,“不过一纸十年尘黄旧约,如今早已物是人非,爹爹莫真要我嫁与那侯川?” 崔莺儿喂她含下冰片,手中蒲扇轻摇,今日她看在眼里,心也纳闷。小姐去岁及笄,平日里老爷夫人从未论及婚事,上门的媒妇也都是挡了去,明有膝下留女意,可程老爷这会怎如此看重这半路杀出的一纸娃娃亲。 “小姐不必担心,老爷夫人必不舍得让你嫁的这般草率,这其中……定有缘由罢。” 池中锦鲤游散,水面时起波纹,程清放空了神盯着那处,突然想起些什么:“对了,今日与我们一同回来那马——” 院门传来细碎脚步,她抬头去看,来人是娘亲身边侍女,远远朝她委一委身。 “小姐,老爷夫人唤您到正厅里用飧。” 穿过院中黛瓦白墙,檐上马头翘角,夕光从石雕窗中漏出形状,在天井旁打下了影,程清一路慢行着,绕过二院后脚步渐快。 “清儿。” 正厅桌上坐着两人,祁氏朝她招手,一见娘亲,程清眼中霎时又盈了泪,上前扑入那馨香怀中。 “今日可累着了?瞧这耳尖,晒得现下还未褪了红。”祁氏手指轻揉着程清柔嫩耳尖,心中着实心疼,但看一眼自家老爷凝重面色,万般劝慰只能咽下。 桌上菜样皆是程清爱碟,假炙獐、姜虾渫蟹、鱼蓉粟米羹还有那消暑的芥辣瓜旋儿与冰糖荔枝膏。 程清接过身旁丫鬟递来的湿帕净手,直接伸手捻起一颗荔枝送入口中,汁水清甜,她被沁得眯了眯眼:“爹爹,大哥呢?” “你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当讲讲今日做了何事!”程鸣序见她面上仍无知模样,重一落筷,怒目瞪着程清。 他傍晚从茶号里脱身,今日跟那群老狐狸乌烟瘴气扯闹了一天,末了才敲出些话来……翌年京中贡茶确有其事。 来年春茶播种在即,此番贡茶必属他歙州祁红,侯家那边需尽快落定,两家婚事不能再拖。今日本是安排两人相见叙旧,回府时却在巷中听着议论,这不省心的小女从何处拉了个男人回来,自郊野行街,一路不知被多少人看了笑话。 他向来怜爱小女,此番也不免一时气急:“勾扯外男回府……你一闺阁娘子,怎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 祁氏忙起身抚顺程鸣序背后,侧身给程清递了个责怪眼色。 见着娘亲竟也不向着自己,回想今日种种,程清心中积怨再压不住。 “你可知我今日险些命丧马下,是那马夫救了我,我看他可怜才将他带了回来。素昧马夫都知救我,你这亲爹却只将我往火坑里推!” 第六回(微h) 晚饭时一气之下跑回了苑中,此刻月上中天,程清躺在床上半晌难眠,腹中饥饿,那颗小小荔枝早已无影无踪,她辗转着坐了起来,趿上鞋摸黑走到院中。 晓苑居深,侧厢杂丛中有条小径连着府后杂院。夜深人静,道旁杂草丛生,翠叶斑竹随夜风微晃,蝉鸣时起叫弄月色,她借着月光仔细辨着脚下,提掂起裙褶在苔痕鹅石间轻跃。 绕过后厢就是后院伙房,晚间菜样都是她最爱,都怨爹爹,害她一口没能尝上,厨灶上可千万要剩些什么。 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朽旧柴扉,后院未起火烛,黑暗中传来隐隐瓢盛水声,程清望向那处,踮着脚走近,这么夜了还有谁在洗凉? 寂静夜中只闻水声淅沥,她平平想到白日里那狭热马房。 闯入时已是来不及,她直直对上一双漆深的眼,一触即分,她慌乱错开,正见透色水珠顺着起伏喉骨滑至颈窝,又沿过胸前蜜色肌理,淌入肌肉交纵的劲瘦腰腹,那人腰侧一道伤口直沿进下腹,狰狞吓人。 再往下……程清忆着脑中印象,脸上红热。 水声倏止,周遭一片漆黑,程清心道不好,忙捂着嘴后退,却骤热撞上一堵温热胸膛,身后一声轻笑叹息落下。 “小姐,夜已深了,歇下吧。” 耳畔撒下的热气灼人,烫得她面上烧红。那气息仿佛吹进她心底,黑夜里何处起鼓声? 蝉鸣躁人,那鼓声闷响,在耳边,在心口。 落荒逃回院中,路过侧厢时惊出声响,眼见着隔门亮起火烛,她紧步推门入房,脚上屐子随意一踢,匆忙钻入被里。 “小姐?” 廊道里响起步声,窗棂纸上透出烛光影子,崔莺儿听了声响前来询看,房中却无人应声。 “莫是院中又进了獐子……”她贴在门上听了一会,打了个欠伸又转身离去。 听着轻细脚步渐去,程清从凉被中探出头来,心悸如擂鼓仍未平息,在这静谧夜里格外响耳。 脸上红潮未褪,方才一幕历目可数,暑夜里本就炎热,那宽厚胸膛更是燥得烫人。 他是何时发现的,走步怎悄无声息?白日里腰间疤口看着吓人,晚间可记得上药了?下午院里分了他什么活儿,怎么忙到夜了才洗凉? 洗凉还这般不讲究,也不怕别人看去…… 倒只被她看着了。 那肩颈似隆起的檐,绵伏的山,沟壑处纵着一汪深潭,平阔腰腹间筋肉贲张,怎叫一幅肌骨深刻似画。 面前凌空展开画卷,她一笔笔摹着,勾出转折颔角,凸结喉骨,于胸前点墨,沿延股间走势,末了绕笔身前,顿住。 再就到了……男人那处。 窗外不知名的鸟雀压枝,惊起碎叶轻摇,月照竹影自顾怜,映上床头纱幔。 程清渐阖上了眼,腿间夹住薄衾磨动,膝弯并紧,揉皱锦绸一团,她双腿错开摩挲,直顶着阴户向被角硬处,臀胯束紧狎挤上蚌肉,顶送着腰肢往前,密地似被蚂蚁轻咬,酥麻着涌出热流。 情起自难抑,醉欲朱唇微张喘息,嫩红舌尖若隐若现,腿间收力一紧,帐中娇怯呻吟溢出,惊羞了窗外月色。 第七回 屋外虫鸣扰人,秦儋仰面躺在床上盯着檐角蛛网。 今日一切发生太快,于他如今情状而言,程府无疑优于马场,马厩里脏乱,稍有不慎轻易感染,腹间伤口急需用药,再拖下去恐生炎症。他与姚舟众人走散,尚不知城中是何种局势,既需步步为营,程府后院便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月如悬钩,他看着窗外月色,想起方才院中际遇。晚间府中来人领他安置,管事的称呼她三小姐,午时在场上那马客喊她一声清妹妹,她应是唤作……程清。 “程清。” 秦儋闭眼入眠,心中又念一遍。 隅中未到,前院里便热闹了起来,下人们都想领正厅的活儿,好得一瞻那侯家郎婿风貌。 崔莺儿晨起在晓苑中扫洒,瞧着院门几个丫鬟探头探脑,她正走近,几人叽叽喳喳地簇了上来:“莺儿姑娘,前院厅里我们挤不去,你昨日可跟小姐出去了的,倒与我们说说那侯二爷是个什么模样?” 青梅竹马的娃娃亲,侯家上京发迹多年也还不忘这纸婚约,直等着小姐及了笄便回歙州提亲,这宛若戏中良缘可不羡煞旁人。 昨日一天看下来,这程侯两家姻亲哪足与外人道?眼观鼻鼻观心,崔莺儿不便多言,随手打发了她们离去。 程鸣序卯时就起了,他前脚刚收到侯府拜帖,还未回帖,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人就已登门,这般失了礼数,婚事在即,却也无可怠慢。 兔毫釉茶盏里是上品的黄山雀舌,侯川拂去沫子抿了一口,心中无底,尝进口中尽是涩意。昨日实是莽撞,他本想过几日再提礼登门,大哥偏偏此时来信催促婚期,乱上迭乱,索性快刀斩了。 他与程清是儿时立书定亲,四礼无需多,纳彩纳吉通可省去,只待纳征礼成便可请定婚期。 这般想着,侯川心下轻松许多:“伯父颐安。昨日与清妹妹久别重逢,我二人心中皆是欢喜难言……不怕您笑话,侄儿回府后仍在回味,夜里辗转难眠,心中实在慕切,今恰逢吉日,特来登门行茶。”说罢命身后小厮呈上礼书,自己恭身合礼。 侯川上月回歙州作宴,于众目睽睽下示出婚书,宴宾皆是歙州商客,席间哗然,众人神色各异。这十年旧约荒唐,程鸣序早已忘却当时戏言,本不想承约作数,谁料隔日侯川登门拜见,浑身仅带了一封家书。 也正是那封家书,让他变了主意。 正厅主座上,程鸣序默不作声,今日这不声不响地上门纳征下定礼,着实有些出了他的料想。 “且停下。” 他侧首示意报礼小厮,转目到了侯川面上盯着:“我听小女说,她昨日同你出游不甚尽兴,还险些伤了,可有这么一回事?” 果真问上了,也不知程清究竟说了多少?侯川垂下眼睫,心中几经打转,再抬头时已是换了副神情:“京中向来流行马赛,我将着好心,想带着清妹妹耍上那么一回击丸,没想那马儿惊闹,险些误伤了她……也确该怪我驭马不精,万求伯父恕罪。” 这话显然虚浮,昨日程清的神色不似作假,若真是如此,今日侯川这番话中又有几分真心? 程鸣序放下手中茶盏,正欲再问,却被侯川开口打断。 “程伯父,此行我千里来赴,心中定有情谊。我虽与程清十年未见,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礼制为先,私情在后,我二人成婚后有大把日子相熟相知……” 建盏起落,杯中茶温凉,侯川话中已是图穷匕见:“伯父,我自等得……可黄山春雨不等人呐。” 此一言正击心中郁结,程鸣序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罢了,不论你我之间如何牵扯,你要好好待程清。” “我老来得女,清儿为我视若珍宝,你且真心待她,莫要掺了其他……若为亲家,我自不会亏待了你。” 第八回 炎夏六月白,八月里暑茶待采,程敏笙连着几日在茶庄里监销,今日才得空回府休憩,行至半路上听着程清昨日事迹,略一思量,便折身带着小厮去了郊外马场。 马场里恰有相识熟人,程敏笙将人叫来,委婉说明昨日发生,又随手取出一袋银子将抵了那马夫身契,且当他被程府买了回去。 那人弯身接过钱袋掂了掂,心中暗惊。程家果然大户,竟以如此价钱买一马奴,心下馋痒,可事有蹊跷,他怕旁生出事端,只得如实交代。 “不瞒爷说,昨日马场确是被侯家公子包了去,可也仅是场地,并未租借其他。我场中马夫杂工共合七人,今日皆在工时,未有一人空缺。” 那人仔细回想,面上仍是茫然:“小人实在不知场中有何善击丸的高大马夫。” 程敏笙垂目不言,那人瑟缩着将头更低,却没再开口。 这织锦金线纹袋便值个好价,内里起码七锭足银,何论一马夫,便是半棚的马都可买去。这人若说没有,那便真是没有,既如此,昨日随程清一道回府的又是何人? “李兄,这钱你收下。你只记住,我程敏笙今日已与你过契,幼妹好马,于你场中买驯师一人,良马一匹。” 那人领了钱连声道谢,程敏笙却望着程府方向蹙起了眉。 “清儿。” 一声温朗呼传,程清正坐在亭中临帖,闻声立刻放下毫笔,跳起身朝着来人扑了个满怀。 “大哥,这几日你哪去了,怎总不着家?留我一人无聊至极,我看你实在是没个规矩样子。”说罢秀目圆瞪,嘴角作势一撇,一幅说教模样。 程敏笙连日疲惫,见此也忍不住轻松着笑了出来。他气质修沉,雾眉远山,一双墨色眸子总带着浅淡笑意,柔致似春柳点水,此刻望着程清,眼中是藏不住的宠溺。 “近日茶行事多,夏茶新收,父亲喊我去给他帮手,我便在茶庄里多歇了几日。”胸前衣裳揉皱,程敏笙低头看着怀中小人轻声笑道:“怎么,这么大个人了还成日念着哥哥?知不知羞。” “不知不知!你倒久不归家,可不知我这几日发生了什么。”程清语气怨怼,侧手去玩他腰间坠子。 这话正提醒了他,程敏笙轻推开她,语间严肃:“你随我去杂院一趟,我有事问你。” 昨夜经历尴尬,程清一路低头紧跟在兄长身后,一双杏眼四处瞟着,生怕撞见心中想的那人,可事情偏不如人意,程敏笙脚步不停,直向着杂院偏房。 今日再见,那人已换上一身府中下人打扮,却依旧难掩意气,这身粗使衣服在他身上倒像沾了光。 程敏笙未得几眼就已将眼前人来回扫量几遍,朝着秦儋微一颔首道:“多谢兄台昨日出手相救,幼妹顽劣,幸得相助才免于一难,我已与马场招呼,将你身契赎回,你且安心在此,莫要忧心其他。” 闻言秦儋眼中露出一瞬疑虑,恰被程敏笙收入眼中,再看去时,眼底已带着探究锋芒。 秦儋敛去神色,垂首致谢:“多谢公子。我本无根漂萍客,既已至程府便随遇而安,万不会忘了三小姐、程家于我之恩情。” 程敏笙沉吟片刻,来路不明终是隐患,可若是此时将他赶走,程清必然不会答应,只能暂且让人盯着。 “还不知阁下姓名?”程敏笙道。 程清心也好奇,两日下来尚不知此人姓名。她往前一步凑近了,脚下一个不稳,身体向后趔趄,程敏笙距远,伸手时已不及,秦儋瞬时出手接住了她。 手臂被稳稳扶住,程清脸上生热,秦儋掌心热得发烫,双手紧握着她肩臂,她慌忙站稳了身子。 片刻间心中已做出决断,秦儋开口道:“回大公子,鄙姓秦,单名一个舜字。 “秦舜。” 第九回 三小姐已闹了几日绝食,阖府上下皆知,但都束手无策。 自婚事纳征礼成,那日夜些时候程清偶然撞见自家回礼,堂厅里陈着满箱的紫罗及颜色缎匹,珠翠鬚掠、金玉帕鐶样样齐备,她拦住抬礼下人一问,才得知自己竟已不声不响地定了亲。 花红缴担喜庆惹眼,满屋的红却仿佛夺命煞,吓得她血色尽失。 大哥被父亲瞒着调去茶园监采,二哥成日未不见首尾,她去找娘亲,可娘亲也只是默言流泪。 无人知她心中惶恐。 连日未进食,程清有些心悸虚弱。院中众人都已睡下,她才从床上起来,搭了件褙子出门,又行小径至杂院。 从不知仲秋夜晚这般寒凉,一阵夜风袭过,程清拢了拢前襟,伸手护住摇曳烛火,提着灯向伙房走去。 厨房里连些残羹冷炙都未剩下,炉灶里空空如也,腹中饥饿更盛,她对着冰凉的灶台抽泣出声。 夜凉心更冷,她从未觉得这个家是如此陌生。 在干柴堆旁躲着哭了一会儿,起身缓了缓麻痹的腿脚,程清提起烛灯重新回到院中,打算回房歇下。杂院里仅一间偏房住了人,脚步在经过这扇门前停了停,她隔窗朝里一望,未有烛影,估计人已经睡下了。 秦儋今夜再次查看了伤处,刀口渐愈,沿圈长出浅红新肉,痊愈指日可待。 下午时情况突然,话间漏洞百出,程敏笙定是已对他起了疑,可却并未当场拆穿。程府不能久留,眼下若无其他威胁,只能暂且按兵不动。 此行江南半载,回京时一切必见分晓。 他吹了烛,正打算睡下,门口突然被敲响。秦儋披了外衣去开门,门一打开,程清提着盏烛灯立在门口,素色褙子随意披在瘦削肩上,一双眼怯生生地望着他。 “我饿了……你能不能给我煮碗面吃。” 那双眼微红,明显是哭过,想起近日府中传言,秦儋心中默然。他转身拉上了门,借着程清手中的虚弱灯光朝厨房走去。 摇曳灯影在瓦墙上拉出细长的影,像花台上的皮影小人,可却过于瘦了,薄纸片儿似的肩头抽动着,忽明忽灭着仿佛要随风散去。 秦儋盯着墙上细影,断续的啜泣声在这寂静夜中格外明显,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劝。 “无论如何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不值当。” “你不懂得,”程清见连他也说教自己,眼中又掉下泪来,“再也没有比这更难受的事了。” 身后抽泣不止,秦儋转过身来看她。他本该觉着这话好笑,闺阁小姐泪水轻易,一生天地方寸间,这便已是最难受的事了。 家中族系复杂,十四岁离家,年少时他也流泪,可西北风沙太大,血比泪咸。今夜这话反倒让他心底微动,一束梨暖白光洒下,照向记忆深处年少的自己。 程府方寸间,却是她的坚硬的蚌,这何尝不好?半生沉浮,或许他不该用粗粝的眼望向那粒柔软蚌珠。 第十回 你真会做面? 程清望着锅中翻浆糊,半信半疑看向灶前伫立身影。 打柴烧水,水沸下面,究竟是哪步出了错?秦儋举着锅铲不言,射猎烧柴他不在话下,这精细米面怎就如此娇贵? “你快点,我有些饿……”程清上前用手推了推他,实在饿得急了,这般勉强能入口也行。 秦儋不理她,盯着锅中翻滚白面,取了瓢子尽数捞出,又洗净了手,将碎面揉成了一个个小团,放在案板上撒上些面灰,重新下入锅中。 雪白团子在水中翻滚,秦儋择了些菜加进去,敲进个鸡蛋,洒上了葱就盖上了釜冠。香气从木隙中飘出,程清被香味诱着,从身后探头:“这是什么做法?面条丸子吗?” “疙瘩汤。”秦儋答道。 他在北境常吃,走马时没有那么多讲究,几团面疙瘩,一簇青叶子,一把香料洒进锅中,稍一过水就能下肚,便时经饱。只是去岁回京后便不再有,家中海派珍馐也难抵这粗面四两。 木盖被锅中水汽冲起,秦儋掀开了盖,略舀出一勺尝了尝味,“好了。” 面汤微白,其中少许青绿点缀,蛋花甜香四溢,还未从锅中盛出,程清就已取了筷子在一旁紧眼候着。 瓷碗边儿沿着烫,她不敢伸手去触,身边人已经收拾好了炉灶,她忍着烫一把端起了碗,转到秦儋面前。 “我能不能去你屋里吃?” 秦儋皱了皱眉,他讨厌卧房中有食物气味。程清盯着他面上,转眼扫了扫漆黑的伙房,紧着又补一句:“我一人害怕。” 指尖被白瓷碗沿烫得通红,十根葱白细指不停调着位置,无力地躲着烫。 相峙不过半秒,秦儋伸手接过程清手中的碗,率先出了伙房朝着自己房中走去。程清跟在后面,猫儿似地眯了眯眼,烫红的指尖迟滞地捏上了耳垂。 秦儋屋中不大却敞净,许是主人的原因,一床一桌二椅被收拾的整洁利落,桌台无尘,角落处也难见灰尘蛛网,只床褥间有些刚起身时的凌乱。 “秦舜,我是不是扰着你休息了……” 程清坐在竹条凳上微晃着腿,抿一口滋味面汤,透过烛影,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人。 入了桂秋下旬,热渐去了,夜时蝉鸣消退,窗外只余些叶落簌簌声。 秦儋并无困意,听着屋外叶落,手指扣在桌面上轻击,“明日你记得吃饭,这疙瘩汤难咽,吃些细面蔬叶还是好消化些。” 程清摇了摇头,今夜这碗面汤又能撑个几日,她不是作践自己,只是不知该用何种方式去反抗,这也仅是她如今能做的了。 “我要嫁人了,可我并不欢喜。” 调羹在碗中搅动,她盯着那处旋儿出神,随即一声哂笑自嘲:“你说,那几箱黄白金翠怎就能定我一生……” 秦儋不再言语。 清风拂入桂香,桌上烛芯轻晃倒有些秉烛夜谈的境意。那碗疙瘩汤没吃去多少,此刻尽数盛了珠串似的断续眼泪。 第十一回 碗里凉了,汤面飘起油沫子,秦儋收起碗筷拿去伙房,程清一言不发地缀在他身后。 高大身影垂在狭窄水槽有些局促,只能俯下身洗碟,程清看着那光暗交界处的深邃眉眼,低头时凌厉的颌角至颈间喉骨丘岩起伏。幸好水声够大,得以掩住她渐快心跳。 沥水时碗筷碰撞发出清脆声响,她倏地回过神来,“我先回去了……今日多谢。” 秦儋将碗筷放入碗橱,闻言随声应了。 “啊——” 身后传来一声惊叫,秦儋回身看去,程清无措立在门边,右臂支起,宽大袖口滑至肘间,那盛雪的腕上破开一道口子,血顺着藕白小臂沿下滴到地上。 此刻无暇顾及礼数,秦儋几步跨到近前握住她小臂中段,那皓臂纤细,堪堪两指圈住。 “怎么弄的?”他凝眼去看伤处,血道子不大,却划得有些深,伙房槛边躺着两弧碎裂玉器,倒有些眼熟。 “我,我方才倏地有些发晕,慌着去扶门,手一碰上就给镯子抵碎了。” 程清一张素面微白,低头瞧着地上的碎镯喃喃道:“这是幼时试晬爹爹赠与我的……” 娘亲总与她说起那日。 她周晬宴上,程鸣序豪请八方宾客,莫说歙州,整个江南有头面儿的人都来了,时任知州也挥手一临,这盛况便是大哥周岁时也不曾有的。 午时请祭先祖,宾客皆在堂前观礼,盘琖罗列于地,盛了果木、饮食、官诰、笔研,筭秤等,不乏各样应用之物。 程清那会还只是个粉团儿,离了娘亲被放在生凉地上也不哭闹,攥着小拳向前了爬,越过一众物什,在众人注视下抓起一个髹漆楠木戗金盒。 本以为程清会近手摸些笔墨针线,却不料爬远抓了个眼生的锦盒,估计是下人摆置时随手放的,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 程鸣序正将着重来一回,那盒子突然开了,落出一只翡翠玉钏,莼紫罗兰彩翠绿,阳正的龙石种,脱盒的一瞬仿佛神玉出尘,在光下耀着透色。 此一出宾客暗惊,揣想着程家还有如此底蕴,如此玉料价值连城,竟也随意放在小儿抓周宴上。 程鸣序也是一愣,这镯子是他祖父留下,年岁久远,一路传到他这,来处已不可追,只依稀听闻是那辈先祖们北上走商时所得。 这镯子他已几年未见,本以为不慎丢了,今日却阴差阳错重见了天日。一切有为法,因缘难言,程鸣序便当场将这玉钏传了程清。 至今已有十余年。 幼时程鸣序久出归家后总要第一个抱她,大哥也只在一旁看着,即便后来二哥被寻了回来,她依旧是心尖儿上的那个。 如今镯子碎了,在十六定亲这年,她向来信因果,这怎叫人不心随玉碎。 “去我房中,今夜先简单处理着,明日切记要找医师,这伤在腕间需得谨慎。”秦儋打断程清思绪,看她愣怔神色以为是心疼这饰样,弯身拾了起来放入胸前,“别惜念着了,我明日拿去给你修就是。” 第十二回 再回这房中却没有了方才心境,程清坐在床沿,左手照着秦儋吩咐紧握右臂肘中止血,脸色仍发白,秦儋只以为是失血所致。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黑漆木箱,从中取出些布条与伤药,拉过程清的手给她上药。 那温热掌心握在腕上,给她渡去些许暖意,程清看着腕间细细缠绕的布条,突然想起什么:“你腰间伤势好些了没?” 秦儋系着缠布的手一顿,闻言抬头看向她,“不若下次我洗浴时你再瞧瞧?” 难得起了逗弄心思,话间藏着促狭笑意。 程清霎红了脸,半晌支支吾吾挤出个字:“好。” 未料她会这样答,秦儋怔了怔,下一瞬笑意更盛,那笑声扰得桌上烛光忽闪灭,惊落了屋外鸟鹊。 果真是个趣儿小姐。 “行了,回去警着勿碰水,明日找大夫瞧瞧。那镯子我拿去给你修好,莫要难过了。” 程清收回手臂,腕间纱布包得熨帖,手一垂下藏在袖中看不到些什么。 “三小姐,人生蜉蝣,没有什么再难过的事,你只当记着些好的。”许是今夜窗外月色莹润,秦儋嗓音里染上了些连自己都未曾觉察的柔和。 “……小姐?小姐醒醒。” 程清惺忪睁开睡眼,支起右臂想挡着些光,手从袖中滑出,腕间缠带被崔莺儿一眼看着。 “这是怎么了?”崔莺儿惊呼出声,手紧箍住她小臂不放,“小姐……你,你有些什么要与我说……” 转瞬间那声儿里已带上了哭腔,程清这才清醒,忙与她说清:“你别胡乱去想,我昨儿半夜……手磕了床角,只破了个小口,夜了没去喊你,我自个儿将着简单包上了。” 崔莺儿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仔细去看程清腕间包束,心中又起疑惑,那布条包得紧贴精密,她家小姐还有这般活泛手法? 正说着,早食被端进了屋,隔远了都能闻着丰盛,香糊的煎白肠、甜润糍糕、还备着清淡些的七宝素粥,前几日程清都还忍着,今日却实是没了胃口。 崔莺儿忧心看向她,捧着粥羹的手不知该放在何处:“小姐今日吃些吗?” “不了。”程清摇了头,她不想吃这些,反而有些念着昨日那面条丸子。 歙州自古江南商都,歙商几朝积韵,行商九州早打响了名声。一路城楼昂首,曲巷低眉,小桥流水轻舟纵行,道旁叫卖不绝,行脚贩人支起帐子开摊,秦儋沿街看着,与北境是全然不同风光。走到一间古器玉坊前停了脚,他抬头看了看门头就跨了进去。 “公子瞧些什么?”打面儿迎上个灰衫堂倌,头戴个乌青交脚幞头,人看着文气温吞,脸上堆笑。 “镯子不慎跌了,碎了两瓣弧,你这里可有修?”说道间从怀中取出碎镯,出门前拿了布巾包着,他刚一掀开,店家就瞪圆了眼,忙又撂起布脚给遮上了。 秦儋被引着入了内堂,那人让他将镯子置于桌上缎布,拿起对着晶片细细瞧看:“阁下可是这手镯主人?” 秦儋自知一身打扮瞒不过,摇了摇头道:“这是我家小姐的。” “如此……客官可知这玉料种水?” 此明显探话,秦儋不甚懂玉,只粗显看出是块好料,听这人意思,倒还另有洞天。 “我不抵卖,这镯子来处你也无须知,只告诉我修不修得。” “修得,又修不得。这镯子不是你我能碰的物什,我这人多眼杂,若是出了差错,上下三代都赔不尽。” 店家见人未上套,也不再试了,干脆敞开了说,“好心说与你一句,这镯子是旧时物,价难估,最好是不见光,只好好存放着。树大招风,别生出什么祸端,我无缘帮你,你另寻高明吧。” 第十三回 出了玉坊,秦儋又进了家金器店,买了些修玉的金物用料,那店家所言他也大致明了,便没再去别家寻问。 今日出府还有一事,他转身进了一间茶楼,在堂厅里坐下要了杯当季暑茶。一楼人多三五聚集,他往上瞧,四五层的阁楼,上面约莫都是些单厅雅间。 小二一套上茶动作标志漂亮,秦儋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开口叫住了人家:“这茶怎有些锁喉,还细尝出些青味来?” 说的都是行话,店小二见是个懂茶的,也不恼气,耐心与他解释:“回爷,这茶都是今年暑夏新收的叶子。我楼里茶料皆从程氏茶行买货,出不得错的,许是冲泡时不紧慎,我再去与您换一杯来?” “不了,近日有些舌喉热燥,许是我尝出了错。”本就是试探一说,这茶汤色明亮,入口生津,暑茶能有此滋味,已是上乘。秦儋从怀中摸出些碎银,摆在了桌上,“小兄弟,我从北来,家中做些小买卖,听闻歙州出好茶,这其中可有什么说道?” “您可算是问对人了!“那小二索性把巾子往肩上一搭,直接对面坐了下来。 ”您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我家茶楼可是这城中最大。说起茶叶,当属程氏祁红与谢氏屯绿,后者乃城中新起之秀,前者程氏百年茶号,祖上发家一路沿承至今,两家皆是茶商大户,出的新叶都是一等一的好,您若是需要采买些,便可相着这两家去。可您若是大买卖,这程氏有些难说……” 秦儋直接压了一锭银子在桌上,示意他继续。 小二凑近压低了声道:“我一无名小卒,也只是道听途说了些闲言,程氏这些年也渐在走下路了,听说是前些年烧了座山……您可不知,这程式茶号里最出名的便是祁门红茶。祁红娇贵,只在云雾深山中生长,雨不可少,土不可浅,挑剔得很。前些年程家一座茶山起了林火,烧了整山的茶树不说,那土灰分过多,再怎么往下翻也种不了茶了。虽说程氏祁红乃歙茶一绝,可您若想收的多些,他们供了城中还不一定供的出份了,要是收些其他茶叶,谢氏与其他茶行里的也都是上乘品质。” 这么些日子在程府后院,秦儋也有过听闻,但只知程府茶业势大,其他这些却没听说。他本得近水楼台,如今倒看要重新考量了。 茶楼立于闹市,一番交谈下来临近夕落,出了茶楼沿街已亮起火灯,四处灯火阑珊,他才发觉身处一片瓦肆当中。 没走出几步,前方路边一声巨响,半空中砸下个瓷玉花盆,泥土混着断花残枝碎了一地,引得路上众人围观。 他闻声抬头看去,眼前楼阁红霓漫天,鼓瑟笙乐衬着女子柔笑缠耳,纤影透纱帘,满楼红袖招,阁前漆红匾额张扬,写着章台阁三字。 秦儋略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正想穿挤过拥簇人群,那二楼突然传来一道熟悉声音。 “刘二,你莫第一天晓得我是个疯子?” 第十四回 程沅鹤一袭红衣半敞着襟,风过簌簌,露出内里玉色肌肤。阁拱飞檐挂着四角玲珑饰灯,灯芯红烛映下,那张脸半隐在夜色中,独眼尾一粒红痣血色妖冶。 “程沅鹤!他们说你是疯子,你莫还真是个疯子?今……今日的事我暂且不记,你快些放我下来!”刘志平半身悬在窗外,倒流的血冲聚脑顶,让他意识短暂发白。说话间牙齿战战,他紧闭着眼,不敢去看那活阎王。 一只手指骨明晰纤长,此刻血管暴起,指尖掐进一段猪肝色涨紫脖颈。程沅鹤咧嘴无声笑着,腕间用力下压几分,刘志平已半个身子过了窗。 他嘴角咧得很深,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墨色瞳里空无一物地燃着疯狂。一张俊脸本该似玉,此刻却有些渗人:“我说过。辛夷房前,除了我,若有半个男子脚印……” “我不认人,只认命的。” 那声音很轻,落到刘志平耳中却字字清晰,如同一道催命符咒。 一楼哄乱,都想挤上来看个热闹,程家二公子与这花魁娘子纠缠已久,坊间传出些趣闻也不知是真是假。鸨母此时才匆忙赶了上来,她看向房中坐着那人,捏着帕子踌躇不敢上前,“辛娘子,这……” “随他去吧。”一声女子轻叹如月落林泉,她望向窗边那道身影,眼中复杂情绪。 鸨母正急待上前,霎时一声惊弦破空,桌边美人已指抚月琴起唱。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窗外红衫对月,程沅鹤闻琴声回头看她,那弦音峥嵘切切,皖语轻勾的唱词声若沉鱼出听,却生生唱得阳关三迭,字字泣血。 夜些时候寻的大夫才来,拆开布巾瞧了只说是些小刮擦,留下瓶药又匆匆离去。崔莺儿给程清伤口上了些药,手摸过那细骨伶仃的腕子,心中疼惜却又无言劝说。连日未正经吃些东西,程清消瘦的厉害,老爷也来看了几回,次次都被挡在了卧房外。昔日晓苑里总有欢声笑语,此时只余一片冷寂。 晚间饭食又分毫未动地撤了下去,程清环腿坐在床沿看着窗外树影,对房中响动一概不闻。崔莺儿心知她难处也不再多劝,叹了口气就带上了门出去。 出了晓苑她向后院伙房去,想着吩咐些程清爱吃的甜食零嘴儿,也能填些饥饿。傍晚里正是各院上晚飧的时候,下人们都忙着,一个个端着餐食在院中穿梭。 还没走出几步,一个小丫鬟端着碗盘直向着这边走近,朝她行了行礼:“莺儿姐姐。” 崔莺儿看着她端着餐食,估摸是伙房里弄错了各院菜份,提醒她道:“晓苑已用过了,余的刚撤走了去,莫再上了。” 都撤下了?丫鬟眼中露出疑惑,她一直在后院忙活,刚接了厨房的信来晓苑送餐,说是三小姐吩咐做的,这碗还烫着呢。她举着碗碟又近了些:“可这不是三小姐刚跟伙房里叫的么?小姐还说了要快些呢。” 崔莺儿心里疑惑,她这还没去呢,晚饭才刚撤下,小姐何时跟后厨里叫的餐?接过盘托一看,碗中盛着些难看面团子,还有些不知什么的菜叶飘在汤面上,她从未见过这等菜式,看着奇怪……应该还是端错了吧,小姐怎会指道吃这个? 第十五回(H) “我本就该做这些。”秦儋看着她失态模样,眼中却无多余情绪,“小姐,是你将我买回来的。” “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事。” 一句话仿若当头棒喝,程清浑身沸起的血瞬间凉了下来。 今夜从院中出来时就已觉着有些凉意,只不过一心向着前冲,这丝丝寒凉怎阻得了她?那时倒真不觉得冷,可现在这番话下,竟是让她浑身起了冷颤。 “原是这样……” 程清轻声喃喃道。悬着泪滴的眼睫敛下,那双眼曾揉进细碎月光,此刻却暗淡失了光华。 脑中一阵阵反晕,她借着最后一丝力走到了床边,床上絮被看着又灰又硬,跟它主人一样。程清一下子重重坐了上去,榻上很硬,身上松软无力,手上险险撑住些劲儿才没得倒下。 他说的没错,是她将他买回来的。她为主他为奴,主子做什么便都可是无缘由的。 “秦舜,你过来。” 程清支着手坐在床沿,那张秀致小脸上挂着未干泪痕,腮边有些微鼓,像是暗暗咬着牙。她一双脚翘起老高,莲纹錾宝的鞋尖上流苏摇乱,直直对着秦儋。 “过来替我脱了鞋袜。” 秦儋低头看着她,片刻后,他上前俯身半跪在程清面前,那双脚顺势踩在了他膝上。 一股清浅柔香袭来,杏黄的裙尾轻纱滑落,一截玉色小腿肌骨匀停似碧,白生生地撞入眼中。秦儋手上动作一滞,程清裙下竟未穿衫裤。 “还不快些?” 玉足轻巧,在他肩头踢了下,圆润趾头无意擦过颈侧,激起一阵异样感受。他微微侧过头去,喉结略动了动,随即低声笑了出来。 听着那闷沉笑声,程清有些恼,一下将脚收了回去,随手扯下余的一只袜子丢在旁侧。 “你笑什么?今日我乏了,懒走动,就在这睡下了。”说着掀了被子钻入,一张脸遮去了大半,只余一双雾黑眼睛直勾勾看着秦儋,“我夜里容易起惊,今夜莺儿不在,你将着站在旁守我一晚吧。” “睡了,给我吹灯。” “好。” 出言的瞬间房中灯灭了,屋里霎时只剩下窗间漏进的一束月光,滤过窗纸,朦胧似水中纱。漆黑房中只余程清心跳突兀,她紧闭着眼一声声数着,想待平稳些时再与秦儋说些什么。 屋中很暗,秦儋却看得清楚,那双睫翼轻扇,沉重眼皮断断续续地睁开又阖上。一片静谧声中,榻上逐渐传来了平稳呼吸。他低头看着熟睡的程清,仿佛是在梦中也不安稳,眼睫翕动,似一只脆弱的蝶。 桂子香缠,枝头鸟雀归巢,压落一枝金香雪。杂院中风过留声,秦儋倚在窗前,抬头望向北方天际。 今夜有月,今夜何眠。 酒热待发,浑身火灼燥意。眼前一片模糊虚影,程清朦胧间睁开了眼。 许是在梦中,她见着秦舜倚在窗沿看着她,与她只隔着一层月色。屋外有清风刮过,秋黄叶子乘着风落了进来,摇坠越过那人肩头,落进了床前月光。 他也曾入她梦里,在那个蝉鸣声躁夏夜,她提灯暗走,却在院中撞进难忘一眼……那夜他以身绘梦。 眼中叆叇春情绻,程清盯着那月下身影,酒意燥热仿佛都聚往身下,她缓缓眨了眨眼,腿间夹紧被褥磨动。 她与窗前那人对视着,耻骨轻压着摩挲,腿根嫩肉挤弄上丰腴户门,秘处泛起酥热痒意。那双眼仍看着她,古井无涟,其中只映着她的身影。 程清逐渐大胆了起来,喘息不再遏着,媚骨呻吟破开唇齿溢满了狭小屋内。腿间狎弄已然不够,她手伸至身下,指尖挑开紧闭蚌肉,在湿热唇缝上揉弄,两指轻捻蒂头。快意振荡,春水盛满了沟壑,腰肢摆送时顺着腿根流下。